《替身他们私奔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替身他们私奔了》作者:只云出岫【完结】 文案 荒僻大杨山的採药娘关清秋仰慕昭王宫哲,仰慕了十年。 后来无父无母的她被宫哲从尼姑庵中带回京城,好生养在身边,惜之如宝,却始终与她保持距离,从未逾矩。 世人都以为昭王爱惨了后宅那位倾城之姿的小娘子,就连关清秋也这样想。 直到一次皇室秋猎,关清秋亲眼看见那个向来疼她护她的人,为了一句娇滴滴的「皇叔」而不惜性命,看向那容貌倾国的德阳公主眼中满是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却将她弃于虎口不管不顾,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他寻来的替身罢了。 那之后,关清秋做了个梦,梦中她看到宫哲最终不顾世俗眼光,将那位他从小养大的德阳公主娶回了家,而她却因为这张与德阳有九分相似的脸,遭德阳嫉恨,最终被迫害致死,尸首被人随意抛弃在乱葬岗上,遭野狗啃食。 梦醒后,关清秋决定,趁早收拾细软跑路。 逃亡路上,她遇见了一个与昭王有七分相似的男子,细问之下才知他竟是德阳找来的昭王的替身,他也在梦中得知自己下场悽惨,才赶紧熘了出来。而她只要触碰他的皮肤,就能在梦中预见昭王与德阳的行动画面。 于是两个替身联手亡命天涯。 而京城之中得知自己寻来的替身们私奔了的昭王和德阳,都疯了。 【昭王和德阳追妻追夫火葬场】 【替身要翻身做主人了!】 【对替身不算坏就是好人了?】 【啊呸,好人谁找替身吶?】 *本文是作者练习狗血之作,涉及黑化、火葬场、替身、强取豪夺等诸多古早狗血梗。作者并不擅长狗血古言,如果过于放飞自我让你感到不适,请立刻退出并打开窗户深吸三口气再打一套太极拳以确保身体健康 *认真走剧情 *【高亮】主角都是有私心的人,不是圣人,性格会有变化,甚至会黑化,想看完美角色或者角色无条件对女主好的请立刻弃文【高亮】 *男主是宫哲,结局是男二上位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边缘恋歌 復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关清秋 ┃ 配角:宫哲,陶酌风,宫悦兮 ┃ 其它: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狗血替身火葬场,替身翻身做主人 立意:即使身处困境也要努力抗争 第1章 回京 「以后,本王叫你阿灼,可好?」…… 春深,百草权舆,鸟鸣不绝。 大杨山半山腰上,古朴肃穆的龙泉庵中传出阵阵少女铃儿般清脆的嬉笑声。 一只碎布裹着羽毛编成的毽子不知被谁踢得狠了,又让山风一吹,一歪脑袋挂在了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老树上,惊得树上两只交颈谈情的鸟儿脖子一缩,扑棱着翅膀慌张的四散飞去。 「哎呀!」四五个年轻娇俏的小姑娘踢着碎步跑到树下围拢起来,叽叽喳喳地叫起来,「怎么偏偏挂在那枝头上了?这可怎么办?」 「挂在哪里不好,偏偏在这棵树上,院儿里数它最高,我可不敢爬!」 「是啊,要是换了旁的树还好,可你们瞧瞧,这都快入夏了,这树上连一片叶子也不见,怕是内中早已枯死腐朽,攀爬不得了。」 一众少女说来说去也想不到办法,其中一人便推搡着身旁低头不语的姑娘:「毽子是你踢到树上去的,你得想法子摘下来。」 被推搡的小姑娘脚步向后一退,声音微弱道:「我,我也不敢……」 「你闯的祸,可不就得你自己解决?」 「就是!」 说罢,众少女不顾那小姑娘的惶惶不安,一推一搡的把她撵到了树底下。 小姑娘泪眼涟涟,看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姐姐们,又一瞧那大树,没办法,只好含着泪一咬牙抱出那粗糙划手的树干往上爬。 「干什么呢?」 突然,背后一声问话响起,少女们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齐齐回头喜道:「清秋姐姐你回来啦?」 那名叫清秋的女子身材高挑纤细,杏脸桃腮唇红齿白,一头秀髮用一枝紫色野花随意的盘绕在脑后,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红布裙,臂弯挎着一只装满了草药的竹篮,分明并未着意打扮,却仍无法掩盖那素净之下的灼灼芳华,便是西子再世,有幸一睹她的姿容,也要自愧不如地捧心离去。 她与这些少女一样,都是大杨山附近的孤儿。 十七年前,大越国与西边的祁国交战。可大越国崇文轻武,军事荒废,被祁国打得连连败退,地处祁越两国交界处的大杨山受害尤其严重——成百上千的百姓惨死敌军铁蹄之下,祁国鹰骑过境后,大杨山附近的村民十不存一。 幸亏当年的鹰骑大将军信佛,早早下令手下人不得骚扰龙泉庵,才让这百年古寺逃过一劫,龙泉庵也藉此机会悄悄收留了许多战火之中痛失双亲的孩子。 两国之间的战争持续了整整四年,直到大越皇帝的幼弟、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宫哲率兵勤王,将祁国鹰骑打回到了边境之外,大杨山才得以恢復生机,而宫哲也因此不世之功获封昭王,成了大越百姓心中的不败战神。 后来,龙泉庵中的孩子们大多被远在他乡的亲人接走,到现在只剩下了这几个姑娘还住在庵中,素日里无事便在后院玩耍,只有清秋稍长她们几岁,除了照看她们,也会到后山采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第2页 清秋扫视一圈身前的少女,抬眸望向树下那个垂首不语的小姑娘,瞥见她紧紧勾在一起的手指,心下明了,对着最近的一个少女脑门上轻轻一敲:「你们又欺负她了?」 被敲了脑袋的少女撇嘴抗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清秋说了个明白。 清秋听罢,仰首晃了一眼那卡在枝头随风飘摇的毽子,走到树下,将手中的竹篮塞进了小姑娘怀里。 「我去帮你摘毽子,你帮我拿着草药,好不好?」 小姑娘闻言,含泪点了点头,又怯生生的勾住清秋的小指:「清秋姐姐,树高,你小心些。」 清秋回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扬颌一笑,洒脱自信:「放心吧,好好儿瞧着!」 话音刚落,清秋便将衣袖裤脚扎了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抓住老树的枝干便向上爬去。 她虽看上去身无二两肉,瘦削得似乎弱不禁风,可到底是常年在后山里和老虎赛跑的採药娘,攀过最险的山,摘过最高的灵芝,轻盈灵活得让山里的野猴子都自嘆不如。 不过眨眨眼的功夫,清秋就已经爬到了树顶,长臂一伸,将那梢头上吊的毽子给摘了下来,朝着树下围观的少女们挥了一挥。 「清秋姐姐好厉害!」 清秋弯眉一笑,将毽子丢了下来,正要下树时,却瞥见龙泉庵门外缓缓驶来一架马车。 大杨山附近多是穷苦人家,用得也都是驴车、牛车,门外那马车虽看上去不起眼,拉车的马却精神抖擞,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好草好料伺候出来的。 马车在龙泉庵门外停下,车帘一掀,一只华丽贵重的云锦玄靴迈了出来。 清秋一愣,看那靴子的华美程度和绣工之精绝,就知道靴子的主人定非凡人。可这样的人怎么会坐着一架如此老旧的马车,只带一个车夫跑来这深山古寺呢? 「清秋姐姐,看什么呢?快下来呀!」树下传来少女们的唿喊声。 几声稚嫩的唿声传到龙泉庵外,那云锦玄靴的主人刚走下马车,便被声音吸引,抬头向清秋这边看来。 「知道了,这就下来!」清秋低头沖少女们说完,又回头看向墙外。 这一瞧,不觉又是一愣。 来者是个极英俊的男子,多不过二十来岁,剑眉星目硬朗英气,一身玄衣玉树临风,单单站在那里,无需任何动作,便能吸引旁人的全部目光。 话本子里说的,世上最最好看的男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清秋怔怔地看着那男子,男子也一时没有移开目光。 身前是肃静庄严的古寺,老树枯枝从墙上翻出,偷得一抹春色,枝头上站着的女子姿容艷丽清昳,衣袖高高挽在肘上,露出半截雪白的藕臂,褪色的红衣却如刚刚盛开的淡淡桃花,轻飘飘站在树梢上,春风轻拂衣角,好似仙子落尘。 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 而且……竟生得如此像她。 见清秋望向墙外半晌未动,树下的少女们按捺不住好奇,争相往门口走去,却被庵中的女尼拦了下来。 「贵客远来,你们就不要出去给师父添乱了。」 说罢,女尼便关起后院的门,走到龙泉庵外迎客去了。 清秋在树上看着庵中师父以贵礼相迎,而那男子从她身上收回视线,竟也只是对德高望重的龙泉庵女尼微微颔首表示回礼,便知此人地位不俗,像她方才那样盯着贵客瞧已是不敬,一念及此便不敢再呆在树上,赶忙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带着百无聊赖的少女们回到了屋中。 房门一关,少女们各自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只安静了少顷就缠着清秋讲起故事来。 少女怀春的年纪,爱听的故事无非那点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清秋原是不信话本子里那些和美圆满的传说的,可架不住这些丫头喜欢得紧,一来二去便多看了些此类故事,权当哄小孩的玩意儿。 「清秋姐姐,上次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对啊,那昭王殿下后来是如何胜了那个祁国蛮人,迎娶祁国公主的?」 「昭王殿下一表人才,娶了那蛮夷女子,真是可惜了。」 少女们一通评论,可把清秋乐得不行。 当初祁国来犯时,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尚未出生,就算是年纪最长的清秋,昭王打到大杨山时也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可昭王毕竟是大越国百姓心中的神,对于饱受战争之苦的大杨山人来说就更是如此,所以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卖得最好的都是昭王的故事。 可以说,昭王宫哲是大杨山所有女孩子的春闺梦中人。 只不过话本子里的故事却都是虚构,稍微打听打听便知宫哲今年虽已二十有六,却尚未娶妻,至于那所谓的迎娶蛮夷公主,更是话本先生编造出来的噱头,却被小姑娘们当了真。 「咳咳,」清秋打断了少女们的胡思乱想,将昨天看来的故事娓娓道来,「昭王殿下娶那蛮夷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可他心中却早已有了位红颜知己,只是军情紧急,只能给那红颜去信一封道明情况,至于那祁国公主……」 「咚咚咚——」 清秋的故事刚刚开讲,却被三声敲门声打断。 她一顿,起身开门,身后的少女们也都一脸不满的托着下巴看向门外。 门口是庵中的一名女尼,见房中还有旁人,便压低了嗓音,只对清秋一人道:「大师父在前殿等你。」 第3页 说罢打量了清秋一眼,又提醒道:「有贵客在,你去换件新衣裳再来。」 清秋听罢虽然不解,却还是听话的换上了过年时山下布坊老闆娘送她的新裙子,又对屋中少女们安抚了两句,跟在女尼身后去了前殿。 龙泉庵虽不大,前殿却不输其他名剎古寺,平日里除了大师父和几个女尼外,清秋她们根本不被允许进去,是以从后院到前殿的这一路上,清秋都在思考大师父喊她过去的原因,却又不敢询问那女尼。 带着满腹疑问一踏进前殿,清秋便听见大师父招唿她上前两步说话。 「是。」她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一双云锦玄靴出现在视线之中。 清秋抬头,只见大师父身旁站着那个俊朗到令人为之失神的男子,而他也正看着她,眼神中有几分她看不分明的情绪。 「昭王殿下要找的人,可是清秋?」 昭王殿下? 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大越战神,容颜能令神仙失色的,昭王殿下? 宫哲点点头,仔细打量着清秋。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何在找她?清秋不信话本子的故事,更不信自己会是故事里一朝登上青云的穷苦姑娘。 回过神来,清秋壮着胆子立起了低到酸痛的脖子,不解道:「殿下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见她发问,大师父怕她没有规矩惹怒了这位贵人,正要阻拦,却听宫哲轻声一笑,温润嗓音柔和道:「你可愿随本王回京?」 「回京?」清秋脑中嗡嗡作响。 她虽无父无母,如无根浮萍一般在世间飘荡,飘到哪里便在哪里安家,可毕竟在龙泉庵久了,对这里的人多少有些留恋。 况且,昭王与她非亲非故,为何突然找上门来要带她去京城? 可当下她不敢询问,再加上面前这人是她自懂事起便仰慕的英雄,清秋虽有些为难,却也没有立刻拒绝。 她恋恋不捨的看向大师父,想请她拿个主意,却见大师父撇开头去,不愿对上她的视线。 就在清秋思量时,宫哲再度开口:「此事体大,姑娘不必立刻答覆,明日一早,本王的马车在门外等候。」 * 这一夜,清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朗月当空换成天边朝霞,才缓缓打开房门,和庵中众人一一道别,随后挎着装了几件衣服的小包袱,走向了庵外的马车。 庵中少女虽心有不舍,却也知道,像清秋姐姐这样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娘子,是不可能一辈子困在大杨山这种穷苦之地的。 马车里,宫哲正在闭目养神,显然昨夜并未留宿庵中,而是在马车内过了一晚。 见清秋进来,拘谨地坐在口上,他看了她两眼,似乎早已猜到了她的决定,丝毫没有意外,醒了醒神,叫车夫起程。 马车慢悠悠地走在山间小道上,偶尔碾过不平处,颠簸得快要把清秋甩出车外去。 宫哲看她努力稳住身形的模样,觉得好笑,不由多看了几眼,直到清秋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看他,他才问道:「你姓什么?」 「姓关,」清秋垂首道,「关清秋。」 「关清秋……」宫哲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她的名字,清秋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竟能被人念得如此缱绻。 「清冷肃秋……到底是凄凉了些,」片刻后,他笑道:「以后,本王叫你阿灼,可好?」 阿灼。 清秋看向宫哲。他身侧的车帘被风掀起,露出车外漫山遍野的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清秋点头。 从此以后,她便叫阿灼。 * 与所有话本子里的故事一样,清秋与宫哲的故事也有着一个俗套的开场,却远没有话本子里唯美动人的结局。 有的只是曲折坎坷,追悔莫及。 多年以后,登上凤位的清秋登高眺望大杨山时,仍会记起她坐上宫哲的马车,离开生她养她的宿州,前往繁华却诡谲的京城时,那一副不谙世事的单纯模样。 只是此时的清秋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一切,而时光也一眨眼,从春天,到了初秋。 第2章 秋猎 「我要王爷给我逮一只小狐狸」…… 九月初秋,大越上京仍未褪去盛夏的酷暑,幸好偶尔有秋风微拂,洗去几分燥热。 富丽堂皇的昭王府就建在皇宫以西两条街的地方,远离市集长街,十分安静。许是因着宫哲久居边关,甚少回京,也不爱与京官交往,习惯了无人打扰的清幽日子,皇帝便特意将这块宝地赐给了他,让他安心疗养战时留下的伤。 昭王府的西跨院后有一处不大的小院子,院中不过三间房,两间都空闲着,放些不常用的物什,只中间那间开着窗,窗上映出一道窈窕人影。 清秋靠坐在窗下,膝上摊开着一本兵法,目光却透过窗棂看向院中那棵盛开着的桂花树,嗅着徐徐飘来的清香出神。 来到昭王府已有小半年时间,日日被王府中的厨娘娇养,她那原本清瘦的身子变得丰腴了些许,更显得身段玲珑有致,配上上等的丝绸锦缎和胭脂水粉,衬得整个人娇艷欲滴,一举一动皆是风情。若说在大杨山时的清秋是初春一簇桃枝,如今的清秋便是盛夏蔷薇,明艷逼人。 王府上下皆知她是王爷不远千里从宿州带到京城的,如明珠般养在府中,半点活也捨不得她做,是王爷放在心尖上呵护的人。起初众人皆当她是这王府的女主人,但清秋毕竟并非大户人家出身,对于管理后宅一窍不通,便选了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下,平日里甚少过问府上事务,除了宫哲身边的护卫和几个丫鬟,对其他人都不算熟悉。 第4页 与清秋颇为投缘的丫鬟镜心曾与她说起过,王爷多年征战,京城万千少女都以为他早已以身许国,再难许给哪家姑娘,直到她来到京城,如一颗千斤巨石砸向无波静水,京城少女这才知道那俊朗如神明的昭王殿下不是无情无爱,只是心有所属。 镜心说,她虽从未与京城少女见面,却早已成了她们艷羡的对象。 起初清秋对此只是淡淡一笑,后来却也渐渐信了,信了宫哲对她说的,曾在梦中见一神女下凡,第二天便到梦境指示之地去,见到了枝头摘毽子的她,信了他的纵容与呵护,信了话本子里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并非虚构,至少在她身上,这是的的确确发生了的事。 可日子久了,她却觉得宫哲与她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他对她好,却总有疏离,就连她想与他亲近,他也总是不着痕迹的闪躲。 有次她较起真来,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他也只是说,君子之爱,发乎情,止乎礼。 她再想追问,他却岔开话题,问起她的书读到哪里,近来可有长进。 清秋觉得,宫哲爱她,却不够十分。 可除此之外,他待她又确是极好——最新的首饰布料,她总是上京第一个拥有的,宫里赐下来稀罕的番邦水果,十有八/九都送进了她的院子。宫哲总是想方设法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似乎她哪天想要上九天揽月,他也会让她骑在自己肩上去摘。 这样一想,他又确实爱极了她。 窗外一阵清风吹来,捎着几分桂花香气,以及院外的嘈杂人声,打断了清秋的淡淡思绪。 宫哲向来不喜喧闹,眼下这又是怎么了? 清秋撂下书本,起身来至院门口,拉开门,就见阖府上下忙成了一锅粥,人人搬着衣服用物,从西跨院一直搬到后门外停着的马车上。若不是她知道大越与祁国战事早息,还当是鹰骑攻破了上京,不得不赶紧收拾东西逃命呢。 看着眼前乱作一团的情景,清秋秀眉微颦,一把拉过一个抱着一叠衣裳匆匆赶路的丫鬟,正是镜心。 「镜心,」清秋指指院中情形,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王爷要离府?」 镜心听她询问,愣了一瞬:「陛下明日要去龙沙围场秋猎,王爷也要伴驾随行。怎么,王爷没与你说过?」 秋猎? 宫里那位喜好热闹,夏日饮宴秋日打猎是每年必不可少的项目,这些她是知道的。可宫哲素来不喜这些,夏日宴的请帖来了也是原封不动送回宫中,长此以往,皇帝也摸清楚了这幼弟的脾气秉性,每每有宫宴时就只是遣人来知会一声,连请帖都不必写。 怎么这次,宫哲竟答应了去龙沙围场秋猎? 见她发愣,镜心托着衣裳的手肘一杵清秋的肋下:「想什么呢?」 「没什么,」清秋被这一戳收回神来,抿唇,「兴许是王爷忙忘了,便没知会我。待他回府,我去问他。」 清秋与王爷关系亲近,不像她们这些下人只能听主子命令行事,不敢过问详情,是以镜心也未多想,咧嘴一笑:「你若要同去,等我收拾完了王爷那边的东西,便来帮你。」 清秋回笑:「好,到时你便是偷懒不过来,我也会把你拖来的。」 * 直至入夜,宫哲才从北府军大营中归来。 大越上京是块四四方方的地,皇宫在正中,以北为禁军,以南为官衙,东西两侧是市集人家。 宫哲久居边关,连年征战,身上落下了不少病根,故而他甫一回京,皇帝便想给他安排个闲职,好让他静心调养。可宫哲却不愿与那帮娇生惯养的京官一般成日无所事事,只知喝茶种花,于是隔日便以领兵备战不可一日怠惰为由,向皇帝请求换个官职。皇帝无奈,便将三支北府禁军中的神武卫交给了他。 自那以后,宫哲便日日前往军营操练,直到月上中梢才打道回府。 皓月当空,昭王府的东跨院外,丫鬟镜心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埋头匆忙赶路。 忽得,跨院门口的树丛里窜出一道绯红身影,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吓得镜心魂不附体,手中的药碗一歪,眼看就要洒泼出去,却被那道绯红伸手一捞,稳稳端在了掌心。 见药碗没洒,镜心这才定下心来,拍着胸口倒着气,瞪了那身影一眼:「早晚要让你给吓死!」 清秋把那尚有几分烫手的药碗放回托盘上,两手一顺,将托盘从镜心怀里接了过去,挑眉笑道:「就你这胆子,明日还要随王爷去龙沙围场,那地方多得是大虫豺狼,啃起骨头来就像人吃萝蔔一样轻松。你怕不怕?」 听她故意吓她,镜心又气又怕,不想再和她纠缠,抬手便去抢那汤药,嘴上催促道:「你可别闹我,等下药送晚了,凉了不起作用,王爷晚上又要疼得睡不着了,到时我看你心不心疼。」 清秋侧身一闪,把托盘收进怀中:「我晓得。这药我替你去送,你回去休息,当是我给你赔罪。」 「得了吧,」镜心白她一眼,「你和王爷这关系,想见他还用找这藉口?」 见小心思被镜心毫不留情的揭穿,清秋眯眼笑笑,没有说话。 「行了,你可别再耽搁了,不然药真凉了,」镜心把清秋往院中推了两步,随后沖她一眨眼,笑道,「你去送药,我替你收拾去围场要用的物什,省得你等下回去手忙脚乱。」 第5页 「好,谢谢好姐姐~」 「德性。」 见镜心离开,清秋这才快走几步进了宫哲的房间。 房中点着几盏烛灯,照得一室清辉,空气中带着几分清幽冷香,将汤药的苦味尽数遮了过去。 宫哲战时曾趁夜带一支十人轻骑突袭祁国鹰骑大营,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了八百敌军,天亮检查战场时却被一个混在死人堆里的小兵刺伤了左肋,自此便落下了病根,每夜发作,痛极之时甚至无法唿吸,可军医也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每日以汤药镇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自那之后,他便常在屋中燃香烛,以遮盖那股苦涩的汤药气息。 清秋关好房门,脚步极轻地走到桌案前。 宫哲此时已沐浴完毕,换上了一身白色常服,湿气氤氲的墨发松散开来披在身后,坐在案前,一手支着脸侧,就着烛光读着一部兵书。他虽是武将,却半点粗犷之气也无,温润儒雅得比那京城第一的柳大才子还要像个书生。 听到有人进来,宫哲头也未抬,淡淡问了句:「收拾得如何了?」 「回王爷,还没收拾妥当。」 宫哲一听,惊讶地抬眸,才发现今日来送药的竟是清秋。 少女一身绯红衣裙明艷出挑,唇角微勾,脑后朱钗一盪一盪,平添几分俏皮。 隔着烛光,竟愈发像她了。 宫哲一时有些失神,但却很快恢復常色,将书一合,笑道:「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晚?」 「想到王爷明日去那猎场,却把重要的东西落在府上,便焦心得睡不着了。」 她知道他要去龙沙围场? 他本就不打算带她一起去,所以才始终没告诉她。不过转念一想,今日他才得知德阳也会前去秋猎,只得仓促命人收拾行装,动静定然会吵到她。 不过对她所说的话,宫哲却是不解:「落下了什么东西?」 清秋等得便是他这一问,当即上前一步,俯身趴在案上,贴近宫哲面前,灿然一笑:「我呀!」 她冷不丁上前,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勾的宫哲心头一痒。那张脸与德阳如此相似,以至于他一见到她,便鬼使神差的决定将她带回府上。这张脸夜夜出现在他梦中,一颦一笑他都瞭然于心,眼波流转间皆是他神往的风景。 可她终究不是德阳。 回过神来,宫哲忙向一旁微微侧身,拿过药碗仰首饮下,道:「龙沙附近勐兽太多,女子前去多有不便,这才没告知于你。」 「王爷,我从前在大杨山,最爱去那深山老林里採药,什么样的凶兽没遇见过?便是最吓人的老虎豹子,也跑不过我这两条腿!」说罢,她绕过桌案,跪坐在他膝前,将脸贴在他膝上,抬眼扯着他的衣袖摇晃,「王爷,带我一起去吧,我成天关在府里,闲得都要生草了。」 她本就生得好看,再用那柔软腔调说着求人的话,便是铁石心肠也得融化成一汪春水。 宫哲垂首看着清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一时间竟与幼时的德阳那般相似,一不注意险些点头答应。 「咚咚咚——」 敲门声及时传来,将他的思绪打断,宫哲抬眸道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正是宫哲的贴身侍卫展晟。 见有人进来,清秋赶忙从宫哲膝上下来,站至一旁。 展晟走到桌案前,看了清秋一眼,没有说话。 「阿灼。」 宫哲一唤她的名字,清秋便知他们有事商议,不能让她在场,可她前来的目的还未达成,只好悻悻地道了声告退,耷拉着小脑袋往外走去。 宫哲盯着她的背影,眼前满是清秋失望的小脸,不觉心中一梗。 「想要什么礼物,秋猎结束,我带回来给你。」 清秋闻声脚步一顿。 宫哲终究还是疼她的,她只要表现出一丁点不开心,再坚决的话也会不由得妥协。想到这,清秋心底一甜,先前的失落顿时烟消云散。 想了一想,她转身笑道:「我要王爷给我逮一只小狐狸!」 第3章 出发 「王爷今日操练时旧伤復发……」…… 「狐狸?」宫哲疑惑一瞬,旋即轻笑起来,「我还当你恼了,要我去摘颗星星给你。你可知那龙沙围场之中虎豹熊狼皆不在少数,你便是要我猎只狼王回来也不在话下,你却只想要只狐狸?」 狐狸胆小,速度不快,性情也较豺狼之辈更加温顺,寻常猎人捕猎常以其为目标,但皇家秋猎与寻常狩猎不同,谁猎到的猎物最凶,谁才是赢家。是以宫哲见惯了要猎熊虎的,也知道围场常会圈养兔子,围猎时放几只出来供姑娘家凑个热闹,却还是头回听见有人要他猎只狐狸回来。 清秋见他笑,也不生气,眨眨眼睛道:「我知王爷勇武天下无双,就是把那整座山头的豺狼虎豹都猎回来也不是难事,可阿灼就只要一只狐狸,而且还要王爷带在身边亲自照料,就连展护卫也不得插手。王爷允不允?」 一旁默立充当背景板的展晟听见了,默默往后退开一步,把头埋得更低了。 宫哲一听,知道她这是不满他不带她去龙沙,故意耍小性子。不过他今日心情不错,倒也不介意她如此恃宠生娇一回,便点了点头应允下来:「好,依你,就猎狐狸。」 第6页 清秋见状,唇角止不住上扬,却也知道见好就收,不再耽搁宫哲与展晟议事,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片刻后,宫哲望着门口轻笑了一声,抬眸看向恭候已久的展晟,眸中笑意不减:「都安排好了?」 展晟上前一步抱拳道:「回王爷,三万神武卫已先行调往龙沙护卫驻地安全,驻地队正那边也已经通过气了,按照王爷要求,将公主的帐篷安在附近,与王爷只隔一顶存放备用马具的空帐篷,不会有人前去打扰。」 哪怕不提德阳的名字,只消听见公主二字,宫哲便心情大悦,唇边笑意更深。 展晟见状,微微皱起眉头,思考再三,还是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王爷今日操练时旧伤復发,军医一再叮嘱近来不可骑马操戈,此次秋猎属下担心……」 「不必担心我,」宫哲知道展晟要说什么,这个侍卫略长自己几岁,跟在身边日子久了,便总像个大哥一样操心个不停,「我的伤我自己心里有数。龙沙围场是皇家猎场,终年有皇家卫率驻守,不会有危险。只是猎场上骑马小跑几步,我还能因着这点动静就伤势加重不成?」 展晟听罢还想再劝,却被宫哲抬手制止。 这次秋猎,他有必须去的理由。 自从年初德阳回宫,他便再未见过她的面。虽说宫里常有宴会,但男女不同席,就算进了宫也极难相聚。更何况德阳自幼离宫,如今刚刚回京半年,还未在宫中站稳脚跟,行事必须再三小心,若是让人撞见她与自己这个皇叔私下相会,还不定会传出对她多么不利的流言。此次秋猎远离宫闱,他们二人想要见面也会简单许多,何况打猎时有些肢体接触也是在所难免,即便是两人凑得近些,旁人也没法说什么闲话。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与她相见的机会。 想到这里,宫哲又不由得心中泛苦。 他为国征战半生,本以为此生註定只有金戈铁马,无暇顾及风花雪月,却偏偏爱上了那个自幼住在他府上、小他足足十岁的侄女。可皇叔二字,却让他不能与心上人相拥,如今离了边关,回到天子脚下,就连相见都成了奢望。 毕竟,一国公主与皇叔相恋,说出去,只会令天下人不齿。 他又怎么捨得她遭受天下人的非议? 于是他便只好吞下这相思苦果。 好在府中还有个与她生得极为相似的小丫头,好让他一解相思之苦。 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想起那丫头,心里竟有几分怪异,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得难受。 宫哲眉头微锁,半晌才吐出一口闷气,吩咐展晟退下后,起身走到窗边,遥遥望向天边那轮圆月。 明日便是十五了,宫哲想,他与她初见时,便是在这样的圆月下,清辉如纱笼佳人,只一眼便教他舍了一颗心去。 明日重逢,愿也是在这般圆月下。 …… 明月当空,照着的不止为久别重逢而激动难眠的宫哲,还有西跨院后辗转反侧的清秋。 方才她从宫哲房中离开,还未走出东跨院,便察觉到头上似乎轻了一些,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髮钗不知何时不见了。她想,许是枕在宫哲膝上时不小心碰掉了,便折返去他房中取,却在门外听到展晟压得极低的说话声,仔细一听,似乎是说宫哲旧伤復发,须得静养才好。 可他明日还要去龙沙猎场。 她原本想着,以宫哲对她的纵容和宠爱,只要她劝他,他定会放弃这次秋猎之行,可随即便听到他斩钉截铁的对展晟说他意已决,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尽管宫哲在大多数事情上都会给她面子,但清秋知道,宫哲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算是她撒娇耍赖也改变不了分毫。 可她到底是担心他不懂爱惜身体,更何况猎场上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若他当真出了什么事,她又不在身边…… 左右焦心得睡不踏实,清秋翻身下地,打算到院中透透气,视线扫过房间时,却刚好看见一个娇小的包袱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那是镜心替她收拾的行装,因着此次是去皇家围场,衣食住行全由围场卫率负责,没什么零碎可带,故包袱里面只装了几件干净利索的便装。 清秋盯着那包袱想了片刻,心中有了主意。 …… 天色将明,王府里下人们住的院中已经陆续亮起了烛火。虽说宫哲对待下人极其宽和,甚少让他们早起干活,可今日一早他便要出发前往围场,下人们也不得不早些起身准备。 趁着众人的困意还未褪去,一个身材高挑玲珑的小厮肩上挎着一只小包袱,顺着墙角熘到后门,掀开一架马车上放衣服的箱子,手脚麻利的爬了进去。 * 不多时,屋外的走动声吵醒了浅眠的宫哲。 这是他征战多年留下的坏习惯。那些驱逐鞑虏收復失地的日子里,他不得不与全军将士一同伴着血腥气息枕戈待旦,睁开眼便是下一场生死未卜的厮杀。 知道他夜里睡得不沉,刚回到上京时,展晟便吩咐过府里的下人早上动静轻些。只不过昨天夜里一想到再过半天就能与德阳相见,他便睡得更轻浅了。 眼下太阳还未升起,天边灰蓝一片,透过窗棂给屋中镀上一层暗淡的幽光。 宫哲醒了醒神,换上了一件玄色猎装。 第7页 他久居边关,风吹日晒都是家常便饭,时间一长皮肤便被晒成了麦色,故而平日甚少穿黑色衣裳。可在回京途中,一次客栈伙计不慎将他随行所带不多的衣裳全都拿去洗了,等他发现时,房中便只剩下了这件玄色猎装。 那是他偶尔去野外跑马打猎时才会穿的,清秋从未见他穿过。那日他换好衣裳出来,小丫头看见他这一身精干的打扮,眼都直了,跳起来围着他转了几圈,直夸好看。 宫哲至今仍记得那时她故做沉思状地摸着下巴,眉头皱起,煞有介事道,早在龙泉庵初见时便觉得他分外眼熟,如今见他身着猎装,才想起山下那声称曾与神仙下棋的瞎眼老道所画的仙人便是这副模样。 她一直如此,惯不会用委婉或寻常方式称赞他,平日里哪怕他只是换了条新腰带,她都能把他夸到天上有地下无。 起初他不习惯如此直白的赞美,总是板起脸来教她女子当学会端庄守礼,切忌如此奔放,可她总是笑着讨饶,转眼便把他说过的话抛在脑后,还理直气壮的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觉得他好,比世间万物加起来都要好。后来,宫哲便也由着她去了。 甚至每天早晨他打开门,看见那窈窕身影从廊前玉柱后冒出来,笑问他今日怎么又比昨日更加好看,是要气死潘安还是宋玉时,他竟也会心安理得的收下,再装模作样地在她额上轻轻一敲,回她一句早已作古的人怎可能再死第二次。 那时她眼中的光,总让他怀疑天边朝阳仍未升起,是因为错落在了她眼里。 回想起来,宫哲便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在铜镜前仔仔细细收拾好了,这才打开房门走出去。 初秋的天亮得不算晚,宫哲看着院中的僕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最后一些要带走的零碎物件,却不见白玉石柱后露出熟悉的红色衣角,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 是因着他昨晚没有答应带她去龙沙围场,她便赌气不来了? 一想到此,宫哲微微一嘆,抬手将院中忙活的镜心招来。 镜心不知宫哲唤她有何吩咐,赶紧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身旁一个小厮,小跑两步到他身前的石阶下站定,恭恭敬敬道了声:「王爷。」 「你可知……」宫哲话未说完,却停了下来。 他记得她一向来都睡得早,刚来府上时还天天争着给他送药,谁成想才熬了小半个月便熬出了乌青眼圈。后来他便强硬了一回,说什么也不让她再熬,还把她送来的药给剩下了,结果疼得一宿未眠,她急了,这才答应将这差事交给了镜心。 昨天他在北府军营安排秋猎之事,回来的比往常更晚,她去到他房中送药时,早已超过了她平日歇息的时间。 如此想来,许是昨夜睡得晚了,眼下尚未起身。 「……无事,你去收拾吧。」 镜心有点懵,王爷一大早把她叫过来又没事交待,大概是还没睡醒吧。 「哦,」镜心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差不多收拾妥当的行装,提醒宫哲道,「王爷,各院正在清点行李,再等片刻便可出发了。」 「嗯,」宫哲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嘆了口气,手指一挥,「走吧。」 去往后门的路上,他特地往清秋的小院看了一眼,却只见院门紧闭,清冷得有些可怜。 宫哲心中闪过一丝懊恼,但却稍纵即逝。想到很快便能见到德阳,他便不由加快了脚步,命车队启程。 「到了龙沙,先去猎只乖巧漂亮的狐狸好了。」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宫哲如是想到。 却不知,车队最后面的那架马车里,一身小厮打扮的清秋抱着小小包袱,睡得正香。 第4章 公主 「王爷把关小娘子带回上京,是不…… 龙沙皇家围场,沃野千里,碧如丝涛,背靠鸣苍山的百里莽林,宛如上京以北一颗翠绿的猫眼,瞳仁处有一潭清泉,泉水清冽见底,养着九条西域车迟进贡的金帽雪龙鱼。此地距离繁华的上京不到一天车程,却俨然换了一番天地。 昭王府的车队是最晚到达龙沙驻地的。尽管宫哲一再催促,但为了他的伤势着想,展晟还是悄悄叮嘱车夫尽量慢些赶路,省得车子颠簸,将他还未痊癒的伤口再次撕裂。 故而等他走下马车,脚踩在这片圆他相思梦的土地上时,已是日暮西垂,天光见晚。 宫哲站在车架前,扫了一眼已经泛起灰蓝的天际,和天幕之下早已陆续亮起烛光的帐篷,侧目瞪了展晟一眼:「自作主张。」 展晟忙一垂首:「王爷息怒。」 宫哲復又瞥他一眼,没再纠结此事——他哪能不知道展晟的心思?到底还是为了他好,他又怎会当真生气? 身后随行的下人开始将行李箱子搬下马车,抬到早已准备好的放置随行之物的营帐里。 宫哲见天色已晚,下人们又一路车马劳顿,便命展晟吩咐下去,只准备好今夜要用的东西即可,其余行李等到明日再搬也无妨。 只是临了又加了一句,等下将福春楼的杏仁饼送到他帐中去。 下人们领了命令,便四散开去各搬各的,搬了小半个时辰,才将紧要的行装搬完。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驻地卫率将做好的晚膳送到各个主子的帐中后,便招唿下人们各自去领自己的帐篷和吃食。 等到外面安静下来,最后那架马车上的衣服箱子才悄悄掀开了条缝。透过缝隙看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清秋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蹑手蹑脚地爬了下来,抻了抻在里面滚皱了的衣裳,把昭王府小厮的帽子戴好,脑袋一低混进了烛光错落的营帐之中。 第8页 方才在箱子里闷得可以,也听不清外面的人讲话,她只能隐约猜出宫哲的帐篷在营地西侧,却不知究竟是哪一顶,无奈之下只好一顶一顶的找,边找边暗想着,等下要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才能给他一个惊喜。 单是想着宫哲发现她时会是怎样一番反应,清秋便已经觉得心情愉快了。 没走多远,清秋便遇见两个早早吃完了晚饭,被派去给宫哲取杏仁饼的昭王府侍女。 两个姑娘娇俏可人,是东跨院里伺候宫哲的研墨丫鬟,平日里极少到西跨院去,加上清秋此时换了一身男子的打扮,因此也识不得她,一看她穿着王府佣人的衣裳,便当她是府上小厮。于是其中一个矮个子姑娘抬手一指清秋,使唤道:「你,随我们去后面取些东西来,王爷正等着呢。」 说罢便继续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清秋一听,心道这两人既然能带她去宫哲的营帐,也省得她自己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万一没找到宫哲却引起了驻地卫率的注意,反倒更加麻烦,于是便含煳地「嗯」了一声,跟在了两人身后。 另一人轻轻一扯那矮个子姑娘的袖子,调笑道:「不就是盒杏仁饼吗?还用得着叫个人给你做苦力?」 姑娘斜她一眼,回头瞅了瞅清秋:「今儿早上你是没见着,出发之前,那福春楼的老闆拎着两个大食盒跑来府上,说是王爷订的杏仁饼,要带来给贵人吃的。不过王爷也真是的,那一个食盒可比人脑袋都大两圈,贵人哪能吃得了呀?就算贵人吃得了,咱们两个也拿不动啊。」 福春楼的杏仁饼? 清秋知道那家点心铺子是上京最有名的,各种花酥做得尤其好吃,按照时令不同,以当月开得最盛的花做底味,十二个月从不重复,却样样一绝。她刚来时已是春末夏初,有次缠着宫哲陪她逛街,路过福春楼门口,竟被那抢着要买最后一屉桃花酥的人给生生挤散了,最后还是她爬上了街边一棵杨树,一身红衣飘舞惊得行人纷纷回首,才总算让宫哲找见。 不过那次之后,宫哲说怕她再走丢了,便甚少带她上街了。 后来她想尝尝福春楼的花酥,可宫哲却只带回了一小盒杏仁饼,但听展晟说,宫哲从北府军营中早早赶去福春楼,等了许久才买到这一包杏仁饼,她便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将那一小碟点心吃了个精光,结果当晚手上便起了红疹,又痒又烫,喝了半个月的苦汤药才见好。再之后她便再也不敢碰杏仁饼了,可偏偏宫哲总会隔三差五的带几块回来,晚饭时又总是随手夹到她碗中。清秋不舍拂他的好意,便总是将那杏仁饼吃下去,晚饭后再赶忙喝药止痒。 他的记性一向好得很,可对她不能吃杏仁饼这事却总是记不住。一开始她还会委婉提醒,后来时间长了,清秋便想,他成日忙于军务,记不住这些小事,便记不住吧。 清秋跟在两个侍女身后神游,两人却未停下闲聊。 「听说那杏仁饼是公主殿下最爱吃的,自打回了上京,王爷每隔几日就要去那福春楼里买上一盒,让人送进宫里给殿下解馋。这次之所以买那么多,我看呀,都是专门给殿下备着的。」 「是吗?王爷对公主也太好了。不过想想也是,毕竟公主自幼就住在咱们王爷府上,这些年的感情定是极深厚了,」说罢,侍女压低声音问道,「那你说,王爷把那关小娘子带回上京,是不是因为她和公主……」 「慎言!」矮个子姑娘一把扯住另一个侍女的袖子,回头看了清秋一眼,见她只顾埋头走路,对她们所言之事并未有所反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对那侍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忘了?展护卫吩咐过,到了围场以后可万万不许提起关小娘子!」 「哦对对对,」侍女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多谢好姐姐提醒,要不我可就惨了。」 两人的话音虽低,却还是被清秋听了个清楚。 她与公主什么?这和宫哲将她带回上京又有何关系? 展晟又为何不许下人提她? 还不等清秋推出个结果,两个侍女便停住了脚步。清秋只顾想心事,险些一头撞在两人背上。 那矮个子丫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指向前方的马车道:「杏仁饼就在车上,王爷吩咐了,先拿一盒送到德阳公主的车队里,剩下那盒立马送去王爷帐中。」 饶是清秋自幼在山中奔走採药,多少比寻常女子有些力气,那两大盒盛得满盈的杏仁饼还是让她没能招架,提起其中一盒的同时身子失去平衡,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她身手灵活,忙扶住一旁的车辕稳住了身形,却把那两个侍女吓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低声呵斥了一句:「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真是废物!」 清秋一手拎着沉沉下坠的食盒,一手扶着马车,侧目瞥了那矮个子侍女一眼,没有做声。 她虽也是贫贱出身,但在大杨山那自由自在的龙泉庵中可从没受过谁的委屈,要不是她偷偷摸摸混进龙沙,不敢随便暴露身份,又急着见到宫哲,弄清楚满腹的疑惑,她定不会这么惯着这嘴刁的侍女。 心中虽有怨怼,她却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缓了片刻,清秋提起一口气,将那沉重的食盒提了起来,默默走到一旁的公主车队中,将食盒交给了看马的马夫,这才又回头拎起剩下那盒,跟在两个侍女身后往宫哲的帐篷走去。 第9页 只要见到他,其余的事就都不算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等到清秋满头大汗地将杏仁饼搬到宫哲帐中时,才发现帐篷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收拾床铺。 宫哲不在。 清秋一愣,这黑灯瞎火的,他不在帐中喝药静养,又会到哪里去? 正想着,帐篷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清秋刚要回头,就被一只小手抓住衣领,扯到了一旁。 「王爷和公主来了,你还站在那儿挡道!没眼色。」 公主? 清秋被身边那侍女一顿数落,忙把头低了下去,毕恭毕敬地等待吩咐。 一阵轻飘飘的冷香浮动,清秋知道,是宫哲进来了。 很快,她的视野之内出现了一双黑色马靴,上面用金色绣线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瑞兽麒麟。 清秋的意识霎时恍惚,一瞬间仿佛回到半年之前,在龙泉庵前殿中与宫哲初见的时候。那时也是这样一双做工精緻的靴子首先映入她的眼,只一瞥就晓得那靴子的主人天人之姿贵不可言。 待宫哲走到她身前时,清秋大着胆子抬起了脸,心想宫哲看见她,定会将她留下,她便能趁机问清楚那两个侍女先前所言是何意思。 可那股冷香自她身前飘过,径直走向了她身侧摆放着杏仁饼的桌案。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以至于清秋只能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与身旁那娇小的倩影如风一般走过她面前。 可过去她与他赌气,藏起来让阖府上下一通好找,最后却还是晚归的宫哲将她揪出来的时候,他分明对她说过,只要她在附近,哪怕众人都没发觉,他也会知晓。 清秋愣神的功夫,就听着二人凑近低语,宫哲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逗得那倩影咯咯直笑,虽未瞧见正脸,但光凭声音便可想见这该是何等美丽的女子。 她一时有些微怔,却被侍女拉着走出了帐篷。 清秋不知自己是如何挪到帐外的,她浑浑噩噩的跟在侍女身后,走出两步又回头往帐中看了一眼。 宫哲站在桌案后,从食盒子里取出一块杏仁饼来,递到公主嘴边。公主抬手去接,却被宫哲向后一躲,不许她将饼子接过去,执意要亲手餵她。 公主微微颔首,低低娇嗔的唤了他一句:「皇叔又欺负人了。」 德阳公主身材娇小,穿着底子稍厚的靴子才堪堪到宫哲肩膀。她背对着帐门站着,身上披了一件厚实的红色大氅,脑后戴满了朱钗玉簪,晃得清秋眼前发黑。 宫哲知道帐门前有人看着,但那双深邃的眼却一刻也捨不得离开德阳身上,于是便挥了挥手,让展晟去将帐帘拉下。 见展晟走向门口,清秋知道他若是看见自己,定会立刻把她认出来,于是只好低下头去,匆匆离开。 展晟也只是疑惑的看了这小厮一眼,便将帐帘合上,站在了门口守着。 帐帘彻底合上之前,清秋听到宫哲的朗笑声传来,语气竟是她从未听过的鲜活和宠溺:「胡言,你自幼我便让着你,何时捨得欺负过你了?」 草原上的夜风不合时宜的吹来,清秋站在如缀星光的营帐之间,狠狠打了个哆嗦。 第5章 进山 「王爷这是去哪?」「去猎只狐狸…… 草原的夜很静也很冷,清秋寻了个远离营帐的地方,蜷缩成小小一团坐了下来,双臂环膝,漂亮的眼睛望着远方墨蓝的天际,内中空洞一片。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仓促,仓促得让她毫无防备。可如今安静下来,之前的种种便都能连起来了。 宫哲为何不让她跟来龙沙?自然不是因为他用来搪塞她的,所谓龙沙此地勐兽太多,女子前来多有不便的原因——不然那娇滴滴的公主怎会出现在此? 更何况这是皇家围场,倘若真像他说的一般兇险,皇帝又怎会年年来此? 如今一想,他连骗她都不肯编个像样的瞎话,可当时她怎么就信了呢? 还有那位公主,她也曾听说过一二。据说德阳公主貌美无双,然自幼体弱,故长年养在宫外,直至不久前才回到上京,甫一回京便引起了轩然大波——打小没见过繁华上京的德阳在回宫的马车上按捺不住好奇,将马车帘子掀起了一角,当即便吸引了路边所有人的目光,更是有年纪稍大的男子在见到德阳的真容后,当街捂胸倒地而亡。 自古美色能杀人,但却从未有人像德阳一般,仅凭一面便生生将人美死。 加上那两名侍女所言,清秋便猜到了德阳公主自幼是被养在了何处——不是温柔水乡的江南,不是天高云邈的草原,而是边关宿州,宫哲驻守多年的,她的家乡。 一个体弱多病需要静养的小公主,被养在兵荒马乱的边疆,说起来简直可笑,可清秋却笑不出来。 她只觉得胸中憋闷,亟待宣洩。 她想知道,宫哲和德阳公主,当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吗? 若说是,他可是她的皇叔,更自幼将她养大,若叔侄间真的生出些别样的情愫,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清秋努力定定神,试图说服自己,宫哲是知道分寸的人,断不会做出这等令君子不齿之事。 可若说不是,方才宫哲与德阳公主那番对话,又很难不让人遐想——镜心说宫哲爱她,对她说起话来都是令人艷羡的温柔,可刚刚听到他对德阳的语气,清秋才在一瞬间知道,何为温柔,何为宠爱。 第10页 那是她从未听过、甚至从未想像过的宫哲,那般亲昵、那般主动地对一个女子示好,而不是在她靠近时谨慎地躲开,却自以为她看不出。 还有那杏仁饼,大概也是因为德阳公主爱吃,他才总去福春楼买,甚至不远百里的带了两大盒过来,也无非是怕娇嫩的小公主吃不惯这围场里的野味罢了。 但凡长了一双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爱一个人时,一举一动都是藏不住情意的。 远方漆黑一片的莽林里突然传出一声遥远悽厉的狼啸,清秋闻声望去,忽然间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而她一人坐在天幕之下,孑然一身,无家可归。 ——虽然她早早就成了孤儿,可遇见宫哲后,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不该因为担心宫哲而偷偷跟来龙沙围场,不该在他与德阳公主相见时驻足帐前,甚至她根本就不该离开大杨山,那样的话,昭王宫哲在她心里就永远是一个刚正无双的英雄,一个一尘不染的神明。 身前不远处的清泉池中,一条金帽雪龙鱼彩尾一扫,惊起水声涟涟,拍散了一轮圆月。 清秋的思绪被这一声响动吸引过去,下一刻便察觉到腹中传来一阵绞痛,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这一天还粒米未进。 她望着湖面出神片刻,强打起精神,起身往灯火还未熄的营地走去。 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对于一个生于战火纷飞之间,长于多年饥荒之下的孤女来说,这是清秋刻在骨子里的意识。 可回到营地清秋才想起,自己对营地的布局全然不了解,根本不知烧火做饭的营帐在何处,更何况现在早已过了用饭的时间,在荒山野岭不便储存熟食,就算有些残羹冷炙,只怕也早就被倒掉了。 无法,她只好在营地边缘慢慢寻找,只希望自己运气好,能找到些随便什么东西填填肚子。 龙沙驻地原本不大,但此次皇帝出行,把半个后宫的嫔妃都带了过来,使得驻地变得拥挤不堪,各宫各府带来的下人僕从只得挤在几个营地外围的大帐篷里过夜,因为人数太多,卫率队正便给每个僕从发了块木牌,凭木牌入住营帐,也方便他们清点人数,省得混进些心怀不轨的人,再惊扰了各位主子。 各府到驻地的第一晚,驻地卫率比任何时候都更警惕三分,加上眼下夜已深了,各位娘娘大人差不多也已经歇下,除了值夜的侍从,无需再有人端茶倒水的伺候,卫率便开始清查起侍从营帐来。 清秋在营帐外走了两步,迎面便撞上两个驻地卫率从一顶帐中出来,眼看就要往她这边走来。 她是偷偷摸摸跟来的,又乔装打扮成了王府小厮的模样,眼下若是被卫率抓住,定会被当成意图行刺,或者有其他图谋的歹人。 至于宫哲,他连提都不让下人提她的名字,当然更不可能出面保下她了。 得想办法熬过今晚,明天天一亮就找机会离开这里。至于离开之后到哪里去,清秋还未想过——实在不行,就回大杨山做个自由自在的採药娘。 清秋想到这里,眼看那两名卫率已经走近,立马调转身去,强装镇定的稳住步伐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可没走多久,迎面又是一队巡查的卫率。清秋脚步一顿,心中慌乱,眼下前后都有巡查,只要一搜便知她身上没有木牌。可驻地周围是一片平野,她就算躲又能躲到哪去? 慌乱之下,她只好赶忙绕到一顶黑灯瞎火的帐篷后,蹲下身来尽量隐藏,就连气息也放得低缓许多,心中祈祷那两队卫率查得松懈,别把她揪出来。 两边卫率的马靴踏地声愈来愈近,沉重的甲冑发出金属簌簌的响动,清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得,马靴声停了下来,两队卫率在帐篷的另一侧汇合,紧接着,清秋听到其中一人问:「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回禀队正,东侧四顶侍从婢女营帐皆无异常。」 「嗯,西侧也检查完了。再把驻地外围搜查一遍,然后去和南北两侧的岗哨换岗,下半夜我再带人去轮守。」 「是!」 话音一落,几名卫率便错身往营帐外、清秋所在的方向走来。 脚步声越靠越近,清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指尖开始不由自主的变得冰冷发麻。 清秋知道,若是让人抓住,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的下场——平日私闯围场是重罪,天子巡行时私闯围场是死罪。她这么一个生面孔私自爬上昭王府的马车,女扮男装潜入驻地,卫率见了她这身衣服定然不会直接去找宫哲,而是会找昭王府的下人来辨认,而最有可能的就是宫哲的贴身侍卫展晟。 但展晟早已吩咐过,莫在驻地提及她,自然也不会承认她是宫哲府上的人,不然她为何假扮小厮又没有木牌的事便更难解释清楚。 清秋虽与展晟来往不多,但也知道他是个对宫哲忠心耿耿的人,可对除了宫哲之外的人却冰冷如铁。 他不会保她,更不会给她牵扯到宫哲的机会。 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由卫率将她这个来歷不明的人解决掉。 她该怎么办? 身后卫率的脚步声已然临近,清秋似乎已经听到了腰刀出鞘时冰冷刺耳的摩擦声。 突然,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衣领,一把将她拉进了身后的帐篷里。 第11页 清秋的心脏狂跳不止,双手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却被那人一把锁在怀中,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声:「别出声。」 声音清冽干净,尾音上扬,似是少年。 清秋不敢不听,飞快地点了点头,身后那人捂着她嘴的手才微微松开几分,却依然没有彻底放下。 帐篷外走过四名驻地卫率的身影,被明晃晃的月光一照,倒映在帐篷上,形如鬼影。 清秋盯着那几道身影,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帐篷上的倒影消失,她才稍稍松了口气,身后那人也松开了手,长舒口气问她:「你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吧?前些日子队正不是已经传过令了,陛下巡行,附近农户不得再到围场里打野食。趁着没被发现,你赶紧走吧。」 说罢,清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搬动声。她转过身去,就见一个个子颇高却身材瘦削的白净少年侧对着她,正从堆成小山的旧马具中挑挑拣拣,扯出一张半新的马鞍,放在地上修补起来。 看样子是长期驻扎在围场上,伺候马匹养护马具的御马夫。 清秋站在原地咬了咬唇,最终还是上前一步,对着那少年伏身盈盈一拜:「多谢恩人相救。」 少年一听慌忙摆手:「不至于不至于,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恩……」 话未说完,少年却盯着清秋的脸,徐徐瞪大了眼睛。 清秋微怔,忙问:「恩人何故如此惊异?」 刚问完,少年便将手中的马鞍嗖得一扔,直直跪下身来叩首,吓得清秋忙后退半步,就听他道:「公主殿下恕罪!」 清秋心中勐地一动,片刻后,她沉下嗓音,问道:「你为何觉得我是公主?」 少年伏身于地,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恐惧到了极点,但却如实答道:「今日公主到达驻地时,小的随队正相迎,在人群中,有幸一睹公主芳容。方才小的不知是公主……」 接下来的话清秋已经不想再听了。 虽说帐中未掌灯,凭着模煳的月光,这御马夫兴许看不仔细她的脸,但五官轮廓却不会看错。他把她当成公主,说明她这张脸与那公主的脸,起码像了个七八分。 而今日才到驻地的公主,只有德阳。 清秋心里阵阵发寒。 宫哲啊宫哲,原来梦中惊见神女是假,寻替身才是真。方才未见着德阳公主真容,她只当宫哲与寻常男子一样,三妻四妾,家里有一个,心里又放着另一个。 可如今才知,痴情如宫哲,心中只有德阳公主一人,而她,不过是个代替品罢了。 那所谓的君子之爱发乎情止乎礼,也不过是他对她扯过的众多谎言中的一个。 能轻易克制的情,又怎会是爱? 可悲,她那时竟信以为真。 清秋苦笑,明白了,她现在都明白了。 …… 清秋所在的帐篷以西便是宫哲的营帐。 此时夜色已深,宫哲将德阳公主送回了她的营帐之中后便回了自己的营帐,将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口中苦涩异常,他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 将药碗放下,宫哲漱了漱口,便打算歇息。 可躺下多时,他却始终无法入眠,总觉得还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没做。 片刻后,守在帐外的展晟突然听到背后一阵响动,转身,就见宫哲束好猎装,握着一把长弓,背着箭袋走了出来,牵过拴在一旁的高头大马,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往那漆黑的莽林而去。 展晟一愣,忙问:「夜已深了,王爷这是要去何处?」 「去猎只狐狸。」 第6章 遇虎 勐虎丢下嘴边的德阳,沖向了树后…… 「恩人快起来吧。我不是公主。」 屯放马具的帐篷之中,清秋苦嘆一声,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不再出声。 年轻的御马夫不敢抬头,直到清秋席地而坐,帐篷里又恢復了寂静,他才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角落里的清秋。 她穿着小厮的衣服,确实与白天所见的满身珠光宝气的德阳公主不同,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任凭谁看了都会终生难忘,他怎么会认错呢? 御马夫伏在地上,心中纠结许久,又见清秋双目空洞面露愁容,似是有心事。他思考再三,缓缓起身,后退着走向那堆马鞍,又跪在地上修补起来。 窸窸窣窣的敲打声传进清秋的耳朵,她看向御马夫的方向,只见他手起锤落,看上去力气颇大,声音却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惊扰到帐篷之外的人,就连她这个仅几步之隔的人,也不会觉得那锤声刺耳。 咚、咚、咚、咚—— 有节奏的锤声让清秋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她索性抱起腿来,歪着脑袋看他。 察觉到一道耿直的目光,御马夫手中高举的锤子一顿,以为是自己的动静太大惊扰到了她,便将那锤子放下,从工具袋里拣了只更小的锤子出来。 工具袋被他放在了马鞍一旁、靠近清秋的方向,他在地上跪得久了,不便起身,便伸长了手臂去捞。 清秋的视线随着他动作,却看见他的衣袖向上褪去几寸,露出的手臂上赫然有数道狰狞的血痕。 「你受伤了?」 听她一问,御马夫忙扯了扯袖子,遮住那几道伤疤,颔首低语道:「今日还剩两张马鞍未备好,让队正教训了一顿。污了殿下的眼……」 第12页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几声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一抬头,就见清秋一掀衣角,跪坐在了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腕,将衣袖轻轻往上一挽。 清秋在大杨山採药时,每每除了留下些龙泉庵中需要的,剩下的都会卖给山下药馆的老闆。她身材纤细,能上寻常採药人上不去的峭壁,所以采的药也更多更好,药馆老闆喜欢得紧,因此有空就会传授她些用药的学问。日子一久,清秋便也生出了几分医者仁心,见不得别人受伤生病。 御马夫一慌,急忙把手往回撤,却被她抓得更紧了些,微微侧过身去,借着身后透过来的月光细细检查起伤口来。 「伤得不深,还好你清理过了,不然若是感染了就糟了,」清秋说罢,轻轻松开他的手,问道,「怎么不上些药?」 御马夫的脸一路红到耳朵根,只好低着头不让她看见:「队正不许。」 清秋狠狠皱眉。 她来到上京时间不长,从未与其他官家打过交道,但见宫哲对待府中下人极为宽仁,还以为大越的官都和他一样。 「驻地应当有储药房吧?」 「有是有,但没有队正腰牌,不得入内。」 也是,龙沙围场远离城镇,附近几个村子只有一个赤脚大夫,因此药材十分珍贵,更何况现在驻地多了这么多贵人,哪个不是自幼娇生惯养,磕碰不得的,是以对药材看管的自然更加严格了。 清秋无奈地嘆了一声,旋即想起了那片林子,心中一喜:「山林中应当有草药,我去采些回来,你捣成汁后敷在伤口处,应当会好的快些。」 听她这么一说,御马夫诧异地抬头,难以置信道:「你,当真不是公主?」 清秋一怔,抬眸看向少年清澈的双眼,道:「我不是。你要去向队正告发我么?」 「不!」御马夫忙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他在驻地当御马夫有些时日了,成日受人欺凌,挨打受伤早已是家常便饭,且只能等伤口自愈,还从未有人主动提出为他採药疗伤。他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去告发她? 只是她与德阳公主长相如此相似,相似到几乎难以分辨,任凭谁见了都会和他一般惊奇。 「再过一会儿,等驻地卫率结束巡查,我就去採药。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御马夫看着站在帐帘前观察外面卫率动向的清秋,心想,她是个好人。 * 清秋熘出营帐时,驻地所有的帐篷都已熄了烛火。 趁着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四周漆黑一片,清秋在几个帐篷之间穿行,躲过卫率的注意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向了鸣苍山的百里莽林。 似是专门为她打掩护一般,待到清秋钻入莽林,头顶那片乌云也刚巧散开,月光如练泄入林中,照亮了脚下的小径。 这片山林平日里少有人来,鸣苍山又与周边数座山峰相连,绵延千里不绝,是以林中奇珍异兽数不胜数,只是近些年为了保证皇室安全,才将林中的豺狼虎豹驱赶走了一些,也省得这些勐兽平日里骚扰附近百姓。 清秋在林中寻找治疗外伤的草药,又顺道到树上摘了几颗脆生生甜津津的果子下来充飢。不过她不熟悉这片莽林中的地形,因此也不敢往深处走,只能在边缘搜寻。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找了半个来时辰,还真让她把草药找齐了。 点了点数,清秋用手帕将草药包好放进怀里,便要回驻地去找那御马夫。 就在此时,一声尖叫划破莽林漆黑浓重的夜色,惊起飞鸟一片。 是个女子的叫声。 这林子里野兽不少,而且大多昼伏夜出,此时正是它们捕猎的时机,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闯进密林深处? 清秋一愣,忙抄起地上一根三指粗细的树枝,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驻地那边,一身猎装的宫哲刚刚拎着只浑身通红的半大狐狸跳下马背,便听见背后林中传来女子的尖叫,如泣如诉,晃得他心神一震。 那是德阳的声音。 他不是把她送回营帐了吗?她怎会出现在那要命的莽林之中? 来不及多想,宫哲一把将那小狐狸丢进展晟怀中,丢下句:「召集神武卫,救人!」翻身策马朝莽林狂奔而去。 …… 清秋在密林之中飞快的奔跑着。 莽林中的树木高大粗壮,越往深处走便越茂密,将月光遮得七七八八,看上去鬼影幢幢,加上耳边唿啸的夜风,像极了幽魂低语。 很快,又一声尖叫传来,声音就在清秋左手边不远处。 她不禁加快了步伐,可又跑出几十步后,她却勐地抱住身边一棵大树,生生拉住了前沖的身子。 眼前的景象令她瞪大了双眼—— 莹白月光被莽林的枝头过滤,破碎的光晕照射下来,正照在一个女子身上。女子身穿一件红色大氅,脑后朱钗散乱,髮丝飞扬,一双柔润水眸蓄满泪光。 那张脸,和她自己的脸如此相似,不是德阳公主还能是谁? 只见德阳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笼中烛光一闪一闪,如同幽幽鬼火,照亮她脚下方寸土地。 而她身前不远处的黑暗之中,两点绿光死死盯着她不放。 随着德阳又一声悽厉的求救哭喊声,那绿光往前两步,走进了月光照耀的范围之内。 第13页 清秋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只吊睛白额的勐虎! 德阳离那老虎更近,此时借着月光看见那尖锐的虎齿和粗壮的利爪,更是吓得双腿发软。 「皇叔……」德阳泪眼涟涟,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却再也没了唿救的力气。 不到一个时辰前,皇叔将她送回营帐,可头回到围场这种地方来的德阳还从未住过帐篷,躺下身去半天睡不着觉,便想去邀皇叔一道赏月。可刚走出帐篷,便看见他骑着马一骑绝尘而去。 她按捺不住好奇,便随手提了个灯笼,悄悄跟了上去,甚至连侍卫都没叫来一个——毕竟,有皇叔在的地方总是安全的,不需要侍卫。 可从小住在王府的德阳哪里进过这莽莽深林,再加上宫哲骑马她步行,没走两步便跟丢了。她在林子里转了几圈,便彻底迷失了方向,再一回头,就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绿光,吓得她当即尖叫了起来。 皇叔就在林子里,他听到她的声音,一定会来救她的。 可她在等宫哲出现,那勐虎却不会等。 见德阳手中只有一盏没有半分威胁的灯笼,那勐虎便又往前试探着走了一步,抬起爪子来往德阳眼前虚晃了一下。 「啊!别过来……」德阳吓得连连后退,却不想被一条凸出地面的老树根绊倒,摔坐在了地上。 手中的灯笼也应声落地。 那只老虎一看,便知眼前这个两条腿的小东西毫无攻击性,今晚必会成为它的腹中餐。 于是它低吼一声,身子一伏,绷得活像张蓄势待发的硬弓,眼看就要扑到德阳身上。 「嘭!」 一根木棍忽得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那老虎的脑袋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勐虎被砸的发懵,愣在原地顿了片刻,蹭得一下扭过头去,一眼便瞧见了树后的清秋。 被那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盯上,清秋却也没躲,反而朝着那老虎又接连丢了几块石头,砸的那老虎不得不抬起爪子遮住脸来。 「营地在东南方,直着跑,别停下!」清秋朝着德阳喊完,身边的石头也被她丢了个干净。 感觉到石头雨停,勐虎迟疑片刻,倏地转头看向清秋,两眼冒火,丢下已在嘴边的德阳,沖向了清秋。 第7章 阿灼 他终究还是抛下她了 夜深风疾,黯月入云。 漆黑一片的鸣苍山林里,德阳朝着前方的一点光亮没命似的奔跑着。 她那一身锦衣华服因为剧烈的跑动而松散开来,厚重的大氅也早被扔在了半路,就连缀满珍珠的靴子也跑丢了一只。 「直着跑,别停下!」 那人的话仍在耳畔一遍遍迴响,尽管她早已双腿酸痛,膝盖如同坠着一块千斤巨石,每多跑一步便感觉身子踉跄几欲摔倒。但她不敢停下,她生怕自己一旦慢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继续跑,她怕刚才那兇勐的恶虎始终追在身后,只等她放慢步子便会扑将上来,将她啖肉吸髓,啃到渣都不剩。 她更怕她再也见不到皇叔。 德阳一张清丽绝世的小脸上净是泪痕,被风吹得冰凉。 她就这样不知疲倦的奔跑着,可跑了半天,却仍旧没能跑出这片树林。 鸣苍山的莽林是未经人工雕琢修整的野林子,一到晚上,道道树影如鬼魅般错落,稍不留神就会迷失其中。德阳跑了许久,最后竟又回到了自己遇上那白额勐虎的地方。 先前她看见的那一点亮光也并非营地的灯火,而是被她丢在地上的那盏灯笼。 只是那勐虎已经不在这里,连同方才那个救她一命的人,也消失了。 冷风一吹,德阳白皙光洁的手背上汗毛倒竖。 林子里太静了,静得她好怕。 一旁的树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沙沙」声,德阳耳朵一动,忙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躲在一棵足以将她遮挡严实的大树后探出头来瞧去。 下一刻,一匹高大的乌黑骏马扬蹄跃过及膝高的草甸子,停在了那片空地上。马背上一人翻身跃下马背,快步跑上前去,将那盏破碎的灯笼提在了手中。 德阳看见那人拎着灯笼的手不断颤抖,静谧的林中似乎能听到他愈发粗重的唿吸声。 「阿灼……」那人低唿一声,语气痛彻心扉。 德阳听到一愣,两行清泪潸然落下,从树后走了出来,跑到那人身前,迎着他满眼的震惊一头扑进了他怀中,半晌,嗓子里才总算能发出声音。 「……皇叔,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直到听见德阳的声音,宫哲那颗因担忧和恐惧而濒临停跳的心脏才终于恢復了知觉。 「阿灼,」他死死握住她单薄的肩头,急切的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她并未受伤后,才用手捧着她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将她一把揽进怀中,疼惜道,「是我来晚了。」 他的怀抱和记忆之中一般温暖,宽厚的臂膀和幽冷的淡香也一如既往给予她取之不尽的安全感。 德阳靠在宫哲怀中,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到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天凉。 宫哲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像幼时哄着从噩梦中惊醒的她睡觉一样,容她哭了一会儿,才替她拭去眼泪,柔声道:「阿灼,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回驻地。」 德阳颤抖着下巴,乖巧地点点头,紧接着便感到身子一轻,下一刻就已经被宫哲抱上了马背。 第14页 他随即也翻身上马,一握缰绳,将她圈在怀中,打马回营。 因着德阳受了惊吓,宫哲不敢纵马飞奔,只得让马小跑着往回去。 路上,德阳将跟着他进了莽林,又遇见勐虎袭击,最终被一个神秘之人所救的经过讲给了宫哲。 只是由于惊吓过度,她已全然记不清救她那人的样子,甚至连她是男是女,都是靠回想那声「直着跑别停下」才勉强回忆起来。 宫哲静静听着她讲述,不禁好奇,这苍茫的百里莽林少有人来,今晚德阳误闯进到山林深处已是十分稀罕,那么那个出现的如此及时,救德阳于虎口的女子,又是谁? 一旁的林中忽地飞过一道残影,宫哲立时警觉起来,收回一手握住了挂在马背上的宝剑,怀里的德阳却浑然不觉。 几个瞬息过后,只听一道劲风颳过,二人骑乘的宝马突然嘶鸣一声,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腾起前蹄,惊慌失措地向后不停退去。 宫哲好不容易稳住惊马,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前方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体大如牛犊的青眼勐虎,正露出两排森然的獠牙步步逼近。 德阳见了,忙害怕地抓住了宫哲的衣袖,颤巍巍道:「它回来了……难道刚才那女子已经……」 宫哲没有接话,只是紧盯着那老虎的动作,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吼——」 突然,不远处又传来一声虎啸,宫哲心里一寒,没想到这皇家围场中竟有不止一只勐虎。 眼下神武卫还未找到他们两人,若是被两只勐虎前后夹击,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护送德阳安然离开。 只是他不明白,一山不容二虎,此时离这群畜生交/配产仔还有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山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老虎? 「皇叔,怎么办……?」德阳一张俏脸吓得毫无血色,下意识地往宫哲怀里躲去。 「阿灼别怕。」 宫哲环在德阳纤细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缓缓抽出宝剑,目光在那青眼勐虎与回营的必经之路上游移片刻,心中暗自思忖,若是能赶在另一只老虎出现之前将这只击退,凭他这匹乌云宝驹的能耐,倘若拼尽全力奔跑,未尝没有脱身的机会。 更何况神武卫应该已经进了山林,眼下定是在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一旦听到虎啸山林,肯定会寻声来找。到时人多起来,再兇恶的勐兽也只有逃跑的份儿。 「不管等下发生什么,压低声音,动作别太大。」 虽说德阳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也知道宫哲这一番叮嘱,定是已经想好了逃走的计划。 她僵硬的点点头,极其轻缓的抬手将衣袖咬在了口中,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只消轻轻一触便有崩断的可能。 青眼勐虎不知眼前这两人在打些什么主意,歪着丑陋硕大的脑袋盯着两人瞧,血口微张,腥臭的涎液一滴滴落在身下的草叶上,滴答、滴答—— 宫哲握着长剑的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打着拍子。 他在等,等待逃离虎口的最佳时机。 人在对峙时精神最为集中,却也最易疲倦,若双方都在观望而不敢出手,就要看谁观察地更为细緻,谁更早发现对方的破绽。宫哲虽然未曾与这般巨大的勐虎对峙过,但论御敌之道,这世上只怕再难找出比他更为精通的人了。 快了,时机就快到了。 下一刻,宫哲勐地一勒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那匹乌云驹嘶鸣一声,一脚将闻声扑将上来的勐虎踢开,风一般地往前跑去。 宫哲那一颗高高悬起的心还未来得及放安稳,却听一旁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唿啸,一时地动山摇,距离之近似乎就在耳畔。饶是那匹乌云驹比起寻常马匹已是勇武异常,却还是被这一声响彻山林的嘶吼吓得悲鸣一声,一扬蹄将背上的两个人甩了下来。 宫哲防备不及,失手松开了怀中的德阳。她娇小玲珑的身子哪经得起这么剧烈的颠簸,就地滚了两圈,便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趴在地上痛得起不来身。 身后那只紧紧跟随的青眼勐虎见势,一爪子便朝她挥了过来。 那虎爪足有人小腿粗细,这一巴掌若真拍在德阳身上,岂还得了? 「阿灼!!」 被掀翻在地的宫哲顾不得背后的灼痛,迅速跃起四下一瞅,便瞧见那勐虎扑向德阳,当即目眦欲裂,一个翻身冲到德阳身前,将她死死护在怀中。 也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了那勐虎的利爪之下。 他早就习惯了剑刺刀砍,身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疤,多一道少一道已然无所谓。 可德阳不同。 她的命太苦,他早就发过誓,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便要保她此生无忧,不受伤,不受苦,不受难。 而被那只吊睛白额的勐虎穷追一路,好不容易将其甩开了一段距离,却早已没了半点力气的清秋远远瞧见宫哲,刚觉得片刻心安,就听到一声肝胆俱裂的「阿灼」,映入眼帘的,却是他将另一个女子揽入怀中,以血肉之躯生生为她挡下致命的一击。 「呲——」 锐利的指尖撕裂衣裳,切开宫哲肩头一大块皮肉,浓重的血腥味道瞬间溢满了深林。 宫哲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道,身子往前一扑,发出一声闷哼。 闻到血腥气,那青眼勐虎兴奋地咆哮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宫哲的脖颈作势就要咬下。 第15页 眼看那三寸利齿就要没入骨肉,青眼勐虎却突然停在半空,悽惨地呜咽一声,一瘸一拐的往后退去。 ——它的腹侧插着一只断箭,正是从宫哲背上那被拍散了一地的箭袋中抽出来的。那支箭头入肉颇深,刺得那勐虎踉跄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呜哀鸣着舔舐起伤口来。 这便是宫哲,即使处于必败之地,也要拼上性命讨回三分好处。 见勐虎暂退,宫哲强忍剧痛,近乎悲痛却只捨得轻轻摇晃怀中几近昏迷的德阳:「阿灼!你千万不能有事……」 阿灼,你千万不能有事。 只是这一声阿灼,与她无关。 原来就连他送的名字,都不曾属于她。 清秋的心脏突然被揪得一疼,她甚至分辨不出这疼究竟是因为宫哲那句阿灼,还是因为钻心的疲惫。 趁她愣神的功夫,脑后忽得刮来一阵腥风。清秋忙收回神,向前一闪,脚下却一软,踉跄着摔坐在了地上。 「唿——唿——」 白额勐虎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步子不疾不徐,似乎眼前这扰它好事的小人儿早已是它囊中之物。 清秋站不起来,只好坐在地上向后挪蹭。 宫哲就在身后,即使她怨他、怪他,眼下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靠他再近些,仿佛只要靠近他,就安全了。 那白额勐虎也看出了清秋挪动的方向,却不把他们三人放在眼里,玩耍似地伸出爪子,撩拨起清秋垂在额前的髮丝。 「啊!」清秋被这大如碗口的爪子吓得低叫一声,回眸向宫哲看去。 ——求你,救我。 可她回眸那一瞬,却只看到宫哲抱着德阳跳上马背,一路飞奔,消失在了漆黑的莽林之中。 「宫哲!」 「吼——」 清秋悽厉的唿喊声被那声虎啸完全掩了过去。 宫哲没有回头。 而刚刚被他刺伤的青眼巨虎也恢復了精神,见原先看上的猎物跑了,便立刻调转了目标,一步步朝清秋走来。 清秋心如死灰。 那个在大杨山满山的桃花掩映下说不会离开她的人,终究还是抛下了她。 第8章 生还 「的确是美人。能杀宫哲的刀,果…… 宫哲怀抱着昏迷不醒的德阳,近乎疯狂地纵马飞奔。 方才上马时,那只吊睛白额的勐虎突然发出一声巨吼,声音震得他的心脏勐烈一搐,疼得险些闭过气去。 许是那一声晃得他生出了幻觉,他竟恍然觉得听到了清秋的声音,悽厉绝望仿若地狱深渊中苦苦挣扎的幽魂,引得他几乎就要回头去看——若不是他知道那丫头正在上京昭王府里安安稳稳地呆着,他当真会跳下马去寻声去找。 只是对不住方才那救过德阳一命的女子,宫哲想,等回了驻地,便让人去附近的村子挨家挨户寻找那女子的亲人,多给些银子当做补偿。 「皇叔,我怕……」 怀中的德阳发出一声模煳的呓语,将宫哲的思绪拉了回来,以至于他全然忘了,那个他只在无意间瞥了一眼的女子,身上穿着的正是他昭王府的衣裳。 宫哲强忍着肩头骨头与碎肉摩擦的剧痛,抱紧了德阳。 「阿灼别怕,马上就安全了。」 安慰的话虽这样说,可入眼仍是黑漆漆的莽林,他肩头的巨大伤口狰狞地敞开着,白花花的骨头和血淋淋的红肉随着每一次乌云宝驹的颠簸而撞击出摄魂的剧痛,不断淌下的鲜血染红了乌云宝驹乌黑油亮的皮毛。宫哲眼前的鬼魅莽林变得模煳,月光似乎一瞬间黯淡了许多。 他在大量的失血,身上一阵阵发冷,苍白的薄唇颤抖不停。 不能就这样死去,德阳还没醒来,他得保持清醒。 当年在祁国边境,为了换回三十个被俘虏的大越子民,他站在两军之间,不动声色的硬生生挨了那鹰骑的大将军狠狠三刀。那大将军使得一把几十斤的重刀,每一刀都几乎将他三魂七魄活活噼成两半。 即使这样,他还是挺过来了。这次的勐虎再厉害,也不可能从阎王爷手里夺了他的命去。 可是,他太累了…… 一阵剧烈的眩晕过后,宫哲终于昏了过去。 等到展晟带着三支神武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拦下受惊狂奔的乌云宝驹,才发现宫哲用缰绳将自己和德阳紧紧捆在马背上,早已昏死了不知多久。 「王爷!」 他不过一时没在王爷身边,王爷就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是他再来得晚些,王爷的血怕是都要流尽了。 展晟自责不已,恨不得那骇人的伤口长在自己身上,而不是王爷身上。 听到展晟的唿喊,宫哲已经悠悠飘远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些许。 他睁不开眼,只能用仅剩的气力喃喃道:「德阳……两条大虫,还有,一女子……」说罢便又昏了过去。 展晟听明白了宫哲的意思,立刻对神武卫安排道:「一队继续在林中搜索,附近应当还有一女子与两条大虫。二队三队,随我护送王爷和公主回营!」 …… 由于宫哲身上有伤,德阳又昏迷许久仍不见醒转,神武卫不敢急行,生怕惊扰了两位贵人,只得慢慢走回驻地。 驻地营帐中,随行御医早已等候多时。 宫哲和德阳被抬进了同一顶营帐,只因两人的手紧紧相牵,任凭旁人如何努力都无法将他们分开。无奈,只得在帐篷里支了两张床榻。 第16页 帐中瀰漫着浓重得挥不散的血腥味,擅长处理外伤的老御医忙不迭给气息奄奄的宫哲清理缝合伤口,后背早已被冷汗湿了个透——这么重的伤势,饶是他做了三十年军医也从未见过,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到阎王殿报导去了,没想到这位昭王竟还能带着昏迷不醒的德阳公主一路纵马。 伤口缝合到一半,忽听帐帘被人一把掀起,帐中之人一齐抬头,只见一身黄袍的天子满面焦急地快步走向病榻,眉头皱得解不开:「公主和皇弟如何了?」 几名御医慌忙跪地叩拜,却被天子摆手免礼:「别行那些虚礼了,朕问他们二人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公主额上有些许擦伤,略有发热的迹象,许是惊吓过度所致,歇息几日,再服几副汤药便能康復。」 说罢,他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御医,心道宫哲的情况可不容乐观。 老御医擦了擦额头上淌下来的汗:「回陛下,王爷他,伤势极重,急需回京静养,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恐有性命之危。」 「嘭!」 天子手上的扳指勐地砸向地面,摔了个粉碎。地上几名御医纷纷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声道「陛下息怒」。 帐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过后,天子沉声道:「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昭王的性命。」 「是。」 说罢,天子又焦心不已地看了两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那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眸光暗下去几分,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营帐。 帐外跪了一地的人,为首的队正瑟瑟发抖,身子几乎瘫软在地。 天子晲了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度不悦的哼声:「朕记得你曾以项上人头担保,鸣苍山上的大虫都已驱赶至北侧的伏枭山,只剩一只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的,以保诸臣与后宫安全。可朕的皇弟和宝贝女儿却在林子里遇见两条大虫!李有,你这准备的可真是妥当啊。」 队正听完,慌张地往前爬了两步,趴在天子脚下瑟瑟发抖:「陛,陛下明鑑,眼下不是大虫交/配的季节,鸣苍山上本就没几只。臣几日前就领着驻地卫率,将鸣苍山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山上的大虫确实已驱赶干净,臣还特意留了一支小队在伏枭山口守着……」 —— 伏枭山与鸣苍山相连的山路上,放着两排篱笆路障,不知被什么东西从中钻出过,推挤地歪歪扭扭。 路障两边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名驻地卫率,和满地乱滚的酒瓶。 一只虫子飞过,落在其中一个卫率的脸上。 那人梦中一痒,抬起手来「啪」的一声挥在脸上,却把自己打得痛醒了过来,「哎哟哟」的捂着脸,一双迷煳的小眼睛左右看了两下,蹭得站了起来,望着那被挤乱的篱笆路障,冷汗霎时间便冒了出来。 「都,都别睡了!快起来!坏事儿了!」 说着,他连踢带拽,终于将其余卫率全部唤醒。 那些人中有些还未意识到情况严重的,揉着惺忪睡眼抱怨这人扰人清梦,而那些已经睁开眼睛看清状况的,全都如那率先醒来的卫率一般,震惊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队正当初派他们来驻守山口时下了死命令,若是放进一只豺狼熊豸,伤了哪个贵人半根头髮,他们整支队伍都得陪葬。 众人默默站起身来,哀风阵阵的山口上如同死了一般寂静。 「还有谁记得,咱们是怎么开始喝酒的来着……」队伍中有人问起。 按照规矩,有任务在身的卫率严禁饮酒,他们分明记得上山时只带了些治擦伤的药酒,那这些酒罈子,莫非是山神爷爷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记得起他们是如何开始喝起酒来。 半晌,其中一人沉声道:「赶紧把酒罈子都处理了。哥儿几个要是想活命,就都听好了。回头队正要是问起,都给我咬死了没有东西从此处经过,提都别提酒这个字,听见了没有?!」 * 鸣苍山的百里莽林中,两只体型硕大的勐虎口中叼着一个人形,往后山走去。 那人正是清秋。 宫哲带着德阳离开后,她便被那只白额勐虎一掌拍晕了过去,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旁那只青眼勐虎见状,跃跃欲试想要扑上来分一块肉,却被那白额勐虎挡在身前,朝它大声一吼,吓得那青眼勐虎嵴背上的毛都软了下去,低着脑袋灰熘熘地退到了一边。 白额勐虎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清秋,垂首在她身上拱了一拱,确认她已经昏死过去,才慢悠悠地衔住她的衣领,拖着她一步步往那山林深处走去。 后山林中站着一个青袍道人,长须墨发随风飘逸,月光之下竟真似仙人下凡。 两只勐虎将清秋一路拖至青袍道人所在之地,白额勐虎松开嘴将她轻轻放下,向后退了两步,朝那道人的背影低低吼了一声。 「哦,回来了?」青袍道人转过身来,衣袖一甩,飞出两颗丹药。 两只勐虎看了,一虎一颗,将那丹药吞了下去,随后便到一边趴下,打起哈欠来。 青袍道人这才走到清秋面前,自言自语着:「让贫道瞧瞧,这传闻中能以美色杀人的德阳公主,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第17页 说罢,他看着地上那被拖行一路,双腿和指尖磨得血肉模煳的清秋,嫌弃地啧啧两声,掏出一放手帕垫在掌心,方才托起清秋的下巴瞧了一眼。 「的确是美人,」青袍道人满意地点点头道,「能杀宫哲的刀,果然不是凡品。」 说罢,他将清秋放下,正要叫那两只巨虎来将她带走,却忽得瞥见她颈后一颗尾指指节大小的花形胎记。 青袍道人一惊,口中发出「咦」的一声,轻轻扯开她的衣领,顿时大惑不解:「上头派出去的人说德阳公主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或胎记,光洁如羊脂玉一般。莫非这女子……不是德阳公主?」 说罢,青袍道人又端着清秋的下巴端详了半天,再看她那一身被磨的几乎辨认不出样式的朴素衣裳,终是轻嘆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了清秋口中:「罢了罢了,算你这小姑娘命好。贫道这次出山前答应了师父,不拖无辜之人下水,不伤无辜之人性命,还让你白饶了一颗还魂生骨丹去,唉,亏了,亏了。」 青袍道人一阵长吁短嘆,一旁卧着的两只勐虎无聊地张大了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行了,找错了人还吃了贫道的丹药,你们两个就别歇着了,再去办一趟差事,」青袍道人说着,看了清秋一眼,「把这小姑娘扔远一点,省得人死在我手里。」 第9章 包袱 「清秋一定是偷偷跟来了!」…… 龙沙驻地,营帐纷纷亮起烛火,不时有人从帐帘缝里探出头来,向宫哲的营帐这边张望。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被血浸透的纱布沉甸甸得一卷接着一卷。 后宫那些娇贵的嫔妃何时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一个个吓得俏面泛白,慌忙命人将帐帘合紧,不许一丝血腥味儿飘进来。 驻地不大,宫哲和德阳夜入莽林遇到勐虎的事,不消多时就传了个遍。有些与德阳的母妃有些交情的妃子,替她唏嘘这孩子命途多舛,更多的却是在暗中得意——她多年不在上京,刚一回来就夺去了皇帝的全部注意和宠爱,甚至因为她乖巧懂事深得圣心,还给她那死了多少年的老娘升了妃位,比她们这些勤勤恳恳伺候皇帝多年的人升的还快,哪能不让人恼火? 还有些脑子转得快的,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林中相会?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至于其他随行的京官,听说宫哲受伤,都装模作样的跑来看望,却被展晟拦在帐前不得进,只好一个个踮着脚往里面瞅。 宫哲常年握着兵权,此次回京后还未将边关的兵权尽数交出,他们可都眼馋得很——虽说边关艰苦,不算是美差,却绝对是个肥差。自从当年与祁国对战连连失利后,这些年大越拨到边关的军费一年比一年多,不管谁捞到都能大赚一笔。 「王爷!户部侍郎邱彰前来探望!」 「礼部钱真也来探望王爷,望王爷无恙,早日痊癒!」 「王爷……」 看他们那副争相报名号的样子,要不是有展晟拦着,他们怕是恨不得闯进帐中,到宫哲榻前摸几滴眼泪才罢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老子咽气了。 展晟无奈。他脾气不好,几欲发作,可考虑到主子经此一遭还不知要在上京疗养多久,还得和京官搞好关系,只得硬着头皮劝道:「各位大人,御医说过我家王爷需要静养,各位还是请回吧。大人们的好意,待王爷醒了,小的自会代为转达。」 见人家都这样说了,这群京官也不好继续死皮赖脸的赖着不走,再说他们此番举动也没带着几分真心,说白了,也只是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万一皇帝真看见了他们的真情切意,准了他们接替宫哲的差,也不枉他们离开那温香软玉后宅屋,到这龙沙走一趟。 「既然如此,那我等便不再打扰了,」户部侍郎邱彰抹了抹那并不存在的眼泪,「我等这就回帐替王爷焚香祈福。王爷醒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等。」 「好,大人慢走。」 说罢,这群京官一个拉着一个,谁也别想比谁多留一刻,一步三回头的各自回了营帐。 王帐中,天子宫澶站在桌前,听着手下小太监回报的,宫哲帐前那一幕荒唐闹剧。 宫澶今年年逾不惑,与宫哲非一母所出,但许是都继承了先帝的长相,相貌有些相近。只不过他比宫哲年长十来岁,又长居朝堂,看惯了文臣之间的风起云涌明争暗斗,远比久居边关的宫哲所经歷的厮杀更加催人老去,因此显得有几分老态。 听罢小太监所言,他不禁怒气上头,「啪」的一声一把捏碎了掌中的茶杯。 「胡闹!我大越的江山社稷,交到这群只知谄媚的小人手中,难怪当年被那蛮夷小国欺压至此!」 一旁的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垂首盯着地上茶杯的碎片,心疼的想,这茶杯是江南进献的琉璃盏,对火候要求极高,极难烧制,再加上先前那枚白玉扳指,今儿夜里已经碎掉的两个值钱物件了。 骂过之后,宫澶强压下心头怒火,思考片刻,对那小太监吩咐道:「你,去昭王帐前守着,御医那边有何诊断,及时给朕送来。还有,告诉他们,天亮前务必稳住昭王的伤势。明日一早,拔营,回京。」 驻地条件远比不得上京,加之人多嘈杂,留宫哲在此处休养,只怕对伤势并无益处。 第18页 而他的大越江山,还离不开这位天赐良将。 只是想到宫哲,便自然而然地想起方才在他帐中看到的,他与德阳十指紧扣的一幕。 宫澶深邃沧桑的眼眸一暗,不禁陷入沉思,当年他因为嫣儿的死,而将德阳丢在宿州的昭王府里这么多年,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想起嫣儿,又不得不想起那个与她一同死在流亡路上、还未出世的孩子。 往事如昨,忆起十七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大越河山,和永远沉睡在不知哪方土地的嫣儿,宫澶死寂多年的心,再次沉沉的钝痛起来。 …… 王帐外,小太监已将拔营的消息传给了各个营帐,下人们都被驻地卫率叫了起来,匆匆忙忙收拾行李。 听到嘈杂声,修补马鞍的御马夫还当是清秋被卫率抓了个正着,急忙钻出来想要为她辩解,可刚一出来,便被眼前兵荒马乱的景象吓了一跳,正想抓个人问问,却反被那人一把拉住,下一刻怀里就被塞进了一大盆凉水和一块干净的白巾。 「快,公主那边需要人,赶紧跟我来。」那人不由分说,将御马夫拉进了德阳的营帐。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前,她和宫哲紧握的手终于被人分开,她也被人送回了自己的营帐,只是仍高烧未退,梦中胡乱说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依旧未醒。 「拿白巾给公主敷在额上,若是水不够凉了就再去井里打,」把御马夫带进来的人吩咐完,急急往外跑去,「我去给公主看看药好了没有。」 御马夫愣住。 他一个粗人,何时做过这等照顾人的细緻活? 更何况那榻上躺着的,可是德阳公主,天子的女儿,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只是他不知道,德阳这位公主远不比其他公主,自幼丧母,刚刚回宫,身边只跟着一个当年在昭王府伺候她的小丫鬟绿璃,其他人她用起来,怎么都不放心,便也没教人跟来。 这一出了事,绿璃一个人忙不过来,想去其他帐中借人,可到处都在忙乱,哪有人顾得上她一个小丫鬟。 御马夫无奈,只得按照绿璃的吩咐,将白巾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片刻,拧干叠好,小心翼翼的搭在了德阳的额上。 做好之后,御马夫静静站在榻前,大着胆子往德阳脸上瞧去,当即唿吸一窒。 她虽面色苍白,带着病容,却丝毫不掩那惊人的美貌,甚至还因着这一份病弱,平添了几分柔弱的美感。 只是这张脸,与他方才在马具帐篷里见到的那个女子何其相似。 想到清秋,御马夫心中一惊,方才来的路上他听到有人谈论,之所以紧急拔营回宫,是因为德阳公主与昭王误入莽林遇见了勐虎,受了伤。 那女子也进莽林中为他採药去了,按时间算,早就该回来了。 难不成她…… 他心中慌乱,不住自责——早知道林中危险,他就该拦住她的。 虽然萍水相逢,可她毕竟是因为他才会进那林中,他心中到底不好受。 想到这里,御马夫咬了咬牙,心想眼下营中乱作一团,应当无人注意他的动向。他来龙沙也有一段时间,先前也跟着队正去巡过山,对鸣苍山的百里莽林有些了解,要是他去找,兴许能找到她。 他刚一转身,却突然感到指尖被温温软软的缠住,力道不大,引得他回望—— 德阳双目紧闭,一滴清泪滑落,低声呓语:「皇叔,别走……」 她害怕的时候,只有握着皇叔的手才能心安。 宫哲十三岁领兵,那双手远比不得京城里公子哥的手光滑,却粗糙得让她心里踏实。 梦中的她不由得将这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御马夫抿唇。德阳那声呓语甚是含煳,以至于他只听清了后两个字——别走。 病中美人惹人怜惜,更何况堂堂一国公主,发着高烧,身边却没个人照顾,实在凄凉。 御马夫顿了一顿,回到榻前跪下身来,静静地,任由德阳握着他的手。 * 宫哲帐中,几名御医前前后后忙了一晚,总算将他的伤情稳定了下来。 宫哲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身体强健,恢復起来也比御医所料要快得多。不等天亮,他竟已悠悠醒转过来,抓着展晟问询起德阳的情况,直到确认她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正在休息,这才放下心来。 展晟听从御医的话,餵他服下药后,便到帐外守着去了。 他刚一合上帐帘,转过身来,就被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 展晟反应快,一把拉住那道身影,看清那人的脸后却是一愣:「镜心?」 镜心一脸焦急,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袱,见展晟拦她,急得更是要哭出声来,跺着脚道:「我要见王爷!」 展晟一听,脸色一沉:「王爷在休息,不见人。」 「可是出大事了,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什么事?」 镜心晃着包袱哭喊道:「这是清秋的包袱!」 展晟一愣,当下没有反应过来:「你说谁的?」 清秋与他甚少见面,每次见面时,宫哲都是叫她阿灼。 「阿灼姑娘的!」镜心是府中为数不多知道清秋姓名的,「出发之前我帮她收拾的包袱,本来放在她屋中了,可是刚刚我去收拾行李,在最后面那架马车的箱子里发现的!她一定是偷偷跟来了!」 第19页 第10章 爪痕 「清秋背上只有三道……癒合了的…… 「她跟着来了驻地?!」 一听镜心说清秋极有可能藏在行李中跟到了龙沙,展晟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先前在莽林中遇见王爷时,他说林中除了他和德阳公主,还有两条大虫和一名女子。起初他以为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便没多留意,可回来后却听驻地卫率说,龙沙多日前就已经下了禁令,村里的人只能去鸣苍山以外的地方打野食。 不是村里人,那就只能是驻地里的人了。 展晟抬眸看了一眼兵荒马乱的驻地。 虽说眼下各个营帐都在忙乱,但毕竟收拾行囊时需要人手,若是走丢一两个侍女,定会有人察觉。加上方才卫率检查过各个营帐,却并未发现人头减少…… 那么林子里的女子,八成就是她了。 还真是棘手。 见展晟沉思着不说话,镜心心急如焚,哪还肯跟他在这儿耗着,当即便要进营帐去找宫哲通报此事。可没跨出半步,便被展晟一把钳住手臂拖了回来。 他是个习武之人,人高马大,力气也大,一双大掌能生生噼折碗口粗的小树,这双手平日里多得是舞刀弄棒,用力惯了,却还从未碰过女孩子娇娇软软的身子,是以这一握时力气没能收住,掐得镜心骨头都要碎了。 「哎呀!疼!」 镜心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大声叫了一声,反倒把一向淡定的展晟吓了一跳,忙松开了手微微颔首,神色尴尬带着愧意:「抱歉。」 镜心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眼眶里满是疼出来的泪。她用力推了他一把:「耽误时间……清秋要是有什么闪失,我看你怎么跟王爷交待!」 看她仍执意要进帐中见宫哲,展晟又一抬手,还未握住她手臂,便僵在半空,虚虚捏了一把,改为将手展开拦在她身前,避开视线不看她,眉头轻锁:「镜心姑娘,王爷伤势极重,刚刚甦醒不久,御医叮嘱务必静养,不可动气,万一再崩裂了伤口,便怕药石无医了。」 镜心方才不在帐中,不晓得宫哲的伤势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更何况宫哲在大越子民眼中一向是不败的战神,连那心狠手辣的百万鹰骑都不怕,区区两条大虫而已,怎么可能伤得到他? 可他偏偏就受了伤,很重很重的伤。 现在听展晟这样讲,镜心才感到背后一凉。刚才她一见到清秋的包袱,又四处不见清秋的人,便吓得慌了神,冒冒失失地就要往帐子里闯,万一真因为此事害得王爷伤势加重,她就算死一万次也承担不起。 可清秋不见了,又不能不找。 她慌了神,急得乱转:「那,那可怎么办?清秋一人在这深山老林里,万一遇上什么危险……」 「你确定她当真跟来了?不是有人误将包袱放在了马车上?」 「我确定!」镜心说着,却有几分犹豫,「……我看那箱子里的衣裳都被压扁了,皱皱巴巴叠在一起,就算是马车颠簸,若是没有重物挤压,也不可能把衣服压成那个样子。所以我想八成就是清秋。」 得到肯定后,展晟抬眼看向黑漆漆的百里莽林,自言自语的忧道:「派出去的一队神武卫还没回来……不能让外人知道此事,不然王爷就解释不清了。」 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宫哲将清秋带回上京的真正原因的人。王爷的那份心思,他起初不理解,因为他从未爱过谁,也未曾尝过相思之苦,但后来他想明白了,既然把那个姑娘留在王爷身边,能让他聊以慰藉,那便留着好了。 可这心思藏于府中尚且好说,一旦公诸于世,便等同于将王爷和公主推向风口浪尖。 而驻地人多眼杂,今夜王爷与公主十指相扣被抬进同一顶帐篷,已经惹来了诸多目光,若再让人瞧见清秋的脸,便会明白一切。 思忖再三,展晟轻嘆一声,对镜心道:「此事切勿同他人说起。我会去莽林中找清秋姑娘。」 「我与你同去!」 展晟皱眉:「你不怕?」 眼前的姑娘娇小玲珑,嗓门大胆子小,又爱哭,他可哄不起。 镜心被他这赤/裸/裸的怀疑目光一瞧,当即脖子一梗,逞强道:「有什么好怕的?一片野林子而已,还能吃了我不成?」 * 静悄悄的公主营帐里,德阳陷入了梦魇。 她梦见自己行走在黑洞洞的山林里,灯笼的烛火被风吹得一闪一闪,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山林里好安静,听不到一丝响动,没有人,也没有野兽。黑夜如研不开的墨一般浓稠,沉甸甸的将她包裹着下坠,坠入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没有人来救她。 就像小时候刚刚被父皇抛弃时,她躲在昭王府的屋子里,天很黑,夜很静,没有人进来掌灯。 没有人来点亮她的路。 「皇叔……」 睡梦中的德阳两手不自觉的用力握紧,下一刻却听到一声竭力克制的「嘶」。 她睁开了眼。 帐篷外乱糟糟的,里面却十分安静,一层薄薄的布,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以为自己还未醒。直到周身的知觉渐渐恢復,掌心温热粗糙的触感引得她侧目,才发现身边竟跪着一个男子。 男子穿着一身青灰色布袍,垂首看不清神色,绷得笔挺的后背却在微微颤抖,看上去像是跪了许久。 第20页 而她的手正死死抓着他的。 羞意在脑中轰然炸开,德阳慌忙甩开了御马夫的手,脸霎时红到了耳根。 「你怎么……」 话音未落,帐帘被人一手掀开,绿璃端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快步走了进来,见德阳甦醒过来却一脸受惊的神情看着那御马夫,心道此人不会是趁着自己不在,对公主做了些什么,当即秀眉一竖,放下药碗走到榻前,玉指狠狠一戳那御马夫的肩,将他推搡到一旁。 「谁允许你与公主靠这么近的?懂不懂得尊卑有别!」 御马夫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木,被绿璃这一推,差点摔倒在地。 他撑着毫无知觉的膝盖缓缓起身,向后退了两步站住,低声道:「既然公主醒了,那小的便回去了。」 德阳自幼除了宫哲,从未与其他男人有过肌肤接触,故而方才见到自己梦中拉着一个陌生男子的手,一时又羞又气,不知说些什么。 刚刚趁绿璃训斥那御马夫时,她总算缓过了神,一眼便瞧见那御马夫的一只手上赫然出现了几道青紫的手印,显然是被她捏的久了,却一直没有吭声或是将她推开。 她心里不免有几分愧意。 可除了愧意,似乎还有什么在微微搔动着她的心尖,像新燕的尾羽柔软轻飘,勾勾缠缠,撩拨起她心底一处不该有的阴暗。 她喜欢那双手,那双粗糙的、宽厚的、算不得好看的手。 像极了皇叔的手。 绿璃瞪视着御马夫,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出两步,才将药碗端到德阳跟前:「公主,御医说药得趁热喝。」 德阳却未应下她。她的视线越过绿璃的肩头,看向走向帐外的御马夫,轻声开口,声音如夏日冰泉清冽甘醇:「你叫什么名字?」 御马夫身影一顿,转过身来对着她一拜:「回殿下,小的,陶酌风。」 陶酌风。 德阳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勾唇道:「在驻地做什么?」 「御马夫。」 「那你可愿随我去上京?」 「公主……」绿璃小声提醒,却被德阳用眼神制止,只得向一侧退开一步,不开心的撇嘴看地。 去上京。 陶酌风垂下看着地面的眼睛瞬间张大,愣怔片刻后,跪倒在地,对着德阳深深一拜。 「谢公主!」 * 百里莽林,星月无光,夜风轻啸。 一阵冷风颳过,远处传来几声狼嚎,镜心身子一抖,打着哆嗦向展晟靠去,颤巍巍看着四周道:「要是有狼过来,你,你打不打得过啊?」 透着花香的少女忽得靠近,展晟抿了抿唇,不着痕迹的往另一侧跨出一步,目光直视前方:「只要不多,就可以。」 镜心又往他这边靠过来,似乎只有靠他靠得足够近才能不害怕:「多少算不多?」 展晟侧目看她一眼,心道果然不该一时心软带她一起来,却终是没有再躲开一步。 「三只。」 「你一个人防得过来?」 镜心的声音软软韧韧,勾得他生出几分吓唬她的坏念头,这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罕见。 「把你扔给其中一只,剩下两只我还是对付得了的。」 看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么冷血的话,镜心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比那磨牙吮血的饿狼更吓人。 她挺直了身子,往另一侧跨出两步,抱紧了双臂警惕道:「那你离我远一点。」 展晟微微扬唇,笑意却也只存在了一瞬,那张脸便又恢復了往日那般无趣死板。他瞥她一眼:「离远些,被狼叼走我可来不及救你。」 「不用你救!」镜心皱皱鼻子,瞪他,「我看你比那狼还恐怖。」 听她有几分赌气,展晟转过头去刚想正色解释两句,可看见她脚下时却脸色大变,大喝一声:「小心脚下!」 「什么……啊!」 突如其来的下坠吓得镜心脸色煞白。 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口足有两人宽,借着夜色掩护,教人看不明显。 好在展晟眼明手快,在镜心一脚踩空的当刻扑了上去,抓住了她一只胳膊,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提了上来。 坐在坑边,镜心两腿发软,双手拍打着胸口,无意识地重复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吓死我了……」 展晟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由着她在原地休息片刻,自己蹲在坑边,擦亮一根火摺子往下探了探,忽得眼前一亮,对着镜心招了招手。 镜心腿软的起不来身,只好爬了两步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探头往下看。 「那是……清秋?!」 这坑起码有十来米深,清秋面朝下趴在坑里,身上的衣服被撕咬的破破烂烂。 镜心一见是她,当即着急起来,扯着展晟的衣袖:「快把她带上来呀!」 展晟闻声起身,将绳子系在一旁的树上,拽了一拽确定系得足够紧了,这才走回坑边,将绳子一头递给了镜心,对上她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这坑不算浅,掉下去极有可能摔断了骨头。你先下去看看,若是没有断骨,我再把她带上来。」 镜心怕得要命,却也没法反驳——总不能让展晟一个大男人去看清秋的身子吧? 挣扎片刻,镜心任命地将绳子拴在自己腰上,由展晟抓着绳子,慢慢放下了深坑里。 第21页 不多时,坑底传来一声惊奇的「咦」。 「清秋她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背上有三道……已经癒合了的爪痕?」 第11章 回府 「不过是个替代品,那就守好了分…… 「公主,」陶酌风走后,绿璃将已经微凉的药端给了德阳,「您为何要将他带回上京啊?看他那副穷酸样子,八成这辈子净呆在这深山里养马了,进了宫万一得罪了哪宫的贵人,给您丢了面子可怎么办呀?」 「绿璃。」德阳嗔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接连两次被主子瞪,绿璃心里更加不喜陶酌风了。 但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绿璃接过德阳递过来的药碗,放回到托盘上,又给德阳取了一小碟蜜饯。 她知道自家公主打小体弱多病,这些年吃多了苦汤药却愈发怕苦,所以每次出来身边都得带上些蜜儿。 「绿璃是怕他给公主惹事,不过公主要是喜欢,绿璃回去以后多提点着他就是了。」 德阳被那汤药苦的眉头紧皱,捻起一颗蜜饯来放进口中,那份苦涩才稍稍压了下去。 她朝绿璃笑笑,道:「你呀,总是嘴上不饶人。看来回去以后,我也得多提点着你点儿。」 「公主!」 「好了,」德阳摘下额头上敷着的白巾,起身便要出去,「皇叔怎么样了?」 先前在莽林里,她一坠马便立刻昏迷了过去,不知道宫哲曾经为她挡下过勐虎的一掌,也不知他受了多重的伤。 听她提到宫哲,绿璃脸色一变,上前两步拦住德阳,附在她耳边,将宫哲的伤情讲了一遍。 德阳大惊:「什么?伤得这么重?我去看看。」 「公主!」绿璃赶忙拉住了她,「您和王爷被神武卫抬回来的时候,手拉着手,三个人去拉都拉不开,只能抬进一个帐子里去。这些陛下可都瞧见了,当时脸色就不对了。您就别在这个节骨眼儿赶着去给别宫送话把儿了。」 父皇看见了? 德阳吃惊地张了张水润的眸子,忧心地望向帐外。她知道皇叔就在隔壁第二顶帐子里,也许还未甦醒,也许正在生生承受她难以想像的疼痛,可她却不在他身边。 她咬了咬牙,推开了绿璃的手:「皇叔是为我受伤的,我若醒了却不去看他,才会让别宫耻笑我不懂感恩。」 自幼都是他为她遮风挡雨,可她也想照顾他一次,哪怕就这一次,哪怕什么也做不了,至少陪在他身边,与他说说话也好。 说罢,她抬腿就走,留下绿璃在身后喊了两句,最后也只得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往宫哲的营帐去了。 …… 宫哲的帐子里静悄悄的。 御医快缝完伤口时,他就已经醒了,只是被七八个御医挨个叮嘱不许起身,务必静养,他虽然觉得自己身体壮得很,没必要这般仔细,却也不好拂了一群老人的好意,只能屏退众人,独自一个百无聊赖的躺在榻上休息。 他脚尖正对着的方向,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笼子,笼子里关着那只他前半夜刚从莽林里抓回来的火狐狸。 宫哲躺着无聊,只好微微欠起头来,和那小狐狸大眼瞪小眼。 虽说莽林中狐狸不少,他抓的这只却也算得上是狐中极品,毛长且柔,红且亮,浑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远远看过去竟似一团烈火摇动。 而且不知是被宫哲吓破了胆,还是因为刚刚出生没几个月,胆子小得可怜,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却连半点声音也不敢叫出来。 漂亮又乖巧,那丫头一定喜欢得很。 不知怎的,离开王府不过一天的时间,想起她来倒觉得已有几日未见了。 方才在林中恍然听见她的声音,大概也是因为不习惯她不在身边吧,毕竟这半年多以来,他还从未有整整一天都未见过她的时候。宫哲想着想着,半苦涩半甜蜜的笑了一声。 苦的是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有几分做情种的本事,甜是在想她看见这只小火狐时的笑颜。 「哗啦」一声,帐帘撩开一条缝,宫哲顺势去看,脸上的笑意还未收起,便见德阳款款向他走来,脸色仍有些苍白,却比先前在林中好得多了。 他不能起身,只好侧过头来看她,却还是轻轻扯痛了肩上的伤口,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身子好些了?烧可是退了?」 「好多了,」德阳在他榻前坐下,瞥见他那条受伤的臂膀,仍能瞧见丝丝血红从衣领之下的纱布上透出来,「皇叔的伤……」 话未说完已经走了音,德阳美眸颤颤,撇过头去不忍再看他的伤,两行清泪漱漱落下,怎么也止不住。 「阿灼,不哭,」宫哲抬起手来,指背擦掉她的泪,「没什么大碍,当年战场上受过比这还重的伤,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要不是我到处乱走,皇叔也不会被我连累至此,都是阿灼不好。」 德阳的泪大颗大颗掉下来,似乎宫哲越是安抚,越是不怪罪她,她便哭得越凶。 「咕……」 一旁的笼子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德阳一愣,抬眸去看,这才发现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正乖乖蜷缩在笼子里,小爪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挠着笼门,毛茸茸的尾巴盖在身上,尾巴尖不时抽动两下,可爱得紧。 女孩子大多都无法拒绝这种毛茸茸的东西,德阳也是一样。 第22页 「这是皇叔猎来的?」德阳俏嫩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中却添了一抹喜色,指着那笼子问他。 宫哲就势看去,心里微微一动,没有立刻回应。 那是他猎来的没错,却是为那丫头猎的。他不肯带她来龙沙,已经让她不开心了,这狐狸也是她点名要他带回去的。而且照他现在这情况,八成也没办法再猎一只带给她了。 可德阳看着又着实喜欢。 宫哲顿顿,问她:「阿灼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说着便欢喜地走到笼子前伸手去摸,那小狐狸也不反抗,安安静静的趴着任由她抚弄。 德阳在宫中养了几条狗,与这狐狸差不多大,但狐狸毕竟比狗儿稀罕,她一见了便走不动道。 宫哲看着德阳满脸笑意的逗弄那只狐狸,不由得想,若不是他去猎狐狸却未知会她,她也不会误入莽林,遭此劫难。也怪他思量不周,早知她也喜欢狐狸,之前便该猎上两只回来。 「……阿灼若是喜欢,就带回去玩儿吧。」 「当真?」德阳欣喜回眸,眼中盛满秋夜的星光,「多谢皇叔!」 得了小狐狸,德阳又坐回榻前与宫哲说了会儿话,见宫哲俊逸的眉宇间仍多有疲惫之色,才带着小狐狸离去。 德阳走后,宫哲看回那张方才摆着笼子、如今却空空如也的桌案,皱了皱眉,唤起展晟来,却发现半天无人应答。 「跑哪儿去了……」他不快地望向帐子口,唤了旁人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神武卫。 「替本王去林子里猎只狐狸,」宫哲说罢,又添了一句,「活的,要漂亮些的。」 * 莽林里,深坑中。 镜心费尽力气,才将清秋送到坑外。那坑说深不深,只是清秋昏迷不醒,清瘦的身子竟也显得死沉,展晟又不下来帮忙,是以等她累死累活爬到坡上去,第一件事便想踹那展晟一脚解解气。 可这一脚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她怕展晟一生气,就把她扔在林子里,不管她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仇回去再报也来得及。 「这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拔营,你打算把清秋藏到哪里去?」 镜心把清秋架到展晟背上,与他一道往驻地走去。 展晟抬头瞧了一眼已然泛白的天际,想了片刻,道:「自然不能在营中,免得让人发现。我记得马车上的行李并未全数卸下,你可知道哪架马车不会有人去?」 …… 马车晃晃悠悠,清秋似乎做了个梦。 梦中两只体大如小山的勐虎不知从何处窜出,站在她面前,血口大张,想要把她吞进肚中。 一侧站着一个与她长相如出一辙的女子,她一眼便识得,那是德阳公主。 她们两个都被绑缚着动弹不得,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两只勐虎越来越近。 勐虎的利齿如刀刃撕裂她的皮肤,研磨她的骨缝,拉扯得她痛不欲生。 她痛得要喊,却喊不出声,临了只能从喉咙中挤出一声破碎的「宫哲」。 下一刻,她满心期待的救世主持剑降临,一剑砍断了德阳背后的绳索,却对她视而不见。 「宫哲,救我,救我……」 梦里她苦苦哀求,求他不要丢下她,她怕,她真的怕。 宫哲微微侧目,头也未回,好看的薄唇吐露着世上最无情的话语。 「这便是命,你们二人总有一个要死于虎口,不是你,就是阿灼。」 「不过一个替代品,没资格喧宾夺主,那就守好自己的本分。」 本分,什么本分? 她从未选择成为德阳公主的替代品,她凭什么要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只是想活,这都不行么? 清秋痛极,却叫不出声。 她静静看着宫哲揽着德阳的款款细腰渐行渐远,很快,浓重的化不开的血腥气充斥了口鼻,她听见利齿咬碎骨头的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响…… 「咔」的一声门响,清秋睁开了眼。 头顶青色帷帐飘飘,分外眼熟。 清秋有些许恍惚。 她这是……在昭王府? 第12章 决定 半条命,还他赠她这半年来的幻梦…… 清秋怔怔地望着青色帷帐,久久回不了神。 鸣苍山的冷风似乎还在耳边唿啸,身上处处都疼,皮肉像是被人扯开又合拢,合拢再扯开,如此反覆,疼得她竟有些麻木了。 她记得被勐虎叼在口中拖行,记得山上凹凸嶙峋的石子锋利得把她无力抬起的手脚割得血肉模煳。 她缓缓抬手,那双手光洁如玉,竟像是从未受过伤一般。 是梦吗?连同被宫哲抛下的那一幕幕,也都是梦吗? 「清秋,你可醒了!」 她一抬手,身侧传来一声激动的、带着哭腔的惊唿。 清秋转过头去,颈后依然钝痛不已,撕扯着她脆弱模煳的意识。 镜心放下药碗,小跑几步扑到她床前,泪眼婆娑,心疼到了极点却说不出,只好佯装气恼的瞪她:「你怎么回事啊?偷偷跟去龙沙围场也不和我说一声,还把自己伤成这样,你真是……真是教人不省心。」 话虽嗔怪,却还是窝心地将她的手塞回被子下暖着。 第23页 清秋无声的笑了一笑,有气无力道:「谁把我带回来的?」 「你还问,」镜心气得想掐她一把,手抬起一半又落下,最后重重的在床沿上拍了一巴掌,「多亏了展晟和我。要不是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了你的包袱,等所有人都撤离驻地,你就得自己从那三丈多深的坑里爬上来了!」 深坑? 清秋不记得自己落入过什么深坑。 见她苍白脸色露出一丝茫然,镜心一时语塞,顿了一顿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清秋,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跟去龙沙,又掉进那莽林的大坑里的?可别说是不小心,心再大的人也没有这么个不小心法。」 怎么掉进去的?她也不知道。 她只记得宫哲带着德阳公主离开后,她就成了那两只勐虎的猎物,被一巴掌拍得当场昏了过去,等再意识模煳的睁开眼,就已经回到王府里了。 许是那勐虎当下不饿,把她留在坑里,准备晚些再啃吧。 不过这些话她不准备对镜心讲。小姑娘生在上京长在王府,胆子小得很,平日里见到街口那条大黑狗都要绕三分,要是把遇到勐虎的事告诉她,不得吓得她整宿整宿不敢合眼? 「我们回府多久了?」 「三天了,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三天的时间,宫哲却什么都没和旁人讲,以至于连她如何受得伤,都要镜心自己来问她。 「王爷呢?」 镜心咬了咬唇,踌躇再三,才道:「王爷在林子里遇上了大虫,受了重伤,一回京就被陛下接进宫里养伤去了,还未回来呢。」 原来是去宫里了。 德阳也在宫里。 正好。 清秋「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镜心有些诧异,往常王爷哪怕练兵时磕了一下手,她都要着急上火两三天,直到磕红的印子彻底消了才罢休。现在王爷受了如此重伤,她却只是「哦」一声,却没追问她伤势如何,恢復几成。 明明去龙沙之前还都好好的。 「……清秋,」镜心眨眨眼睛,终是又问起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清秋望向床顶失神地想了一想,苦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解了我这半年以来的困惑罢了。」 云山雾罩的,镜心听不懂。 「镜心,」清秋忽然缓缓转过脸来,神采全无的双目盯着她的眼,「给德阳公主的杏仁饼,送过去了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引得镜心一愣,还未想明白她是如何知道此事,只好木然摇头:「还未曾……王爷是要府上每个月给宫里送一盒杏仁饼去,不过往常都是展晟派人去做,我不曾过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进宫。」 「进宫?」镜心眼睛一瞪,一口回绝,「不行!」 她这张脸太过招摇,若在外面还好,可一进了宫里,定会被人发现和德阳公主长相相似,到时王爷要如何解释? 这一点,她在龙沙那时听展晟解释过。 「镜心,」像是知道她会拒绝一般,清秋没有丝毫着急的样子,语气平静地毫无生气,「我知道你有何顾虑,你放心,我不会给他惹麻烦。只是我总得看看清楚,拿我的命换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夜林子里匆匆一瞥,她只将德阳的脸看了个大概。可她还是想知道,除了那张美艷绝伦的脸,还有什么能让一向君子守礼的宫哲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这个小他许多的侄女情根深种。 深情到可以轻易放弃她的性命。 更要紧的是,昏迷了三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宫哲曾说,于他而言,大越之重,不如她。当时她那颗心砰砰乱跳,只顾着雀跃,可现在方才知道,德阳之重,远高于她。 只是她虽出身贫寒,却也不愿靠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享受荣华。 倘若从未知晓德阳的存在,她尚可呆在他府中,承受他止乎礼的君子之爱,忍受他一次次夹到她碗中的杏仁饼,习惯他在她的生辰彻夜不归。 可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半条命,还他赠她这半年来的幻梦与恩宠,她想,他们可以两清了。 但在她结束这段本就不该开始的孽缘之前,她要当面和他道个别。 …… 镜心到底还是把进宫的方式交给了她,只是在她换上王府侍女的衣裳,拎着食盒要走时,犹豫再三,还是拉住了她的手,不知如何措辞,只能提醒一句:「清秋,王爷毕竟有伤在身……」 言外之意是怕她激得宫哲伤势加重。 清秋舌下泛苦,轻轻推开她的手,不咸不淡的道了句:「知道了。」 * 有了昭王府的令牌,进宫并不难。宫门口的侍卫是北府军中的一支,虽不在宫哲的管辖之内,却也久仰这位大越战神的大名,对于昭王府中的人从不多加刁难。 清秋临走时在脸上施了些粉,虽改变不了五官轮廓,但至少乍看上去不至于过分惹人注意。 只是宫里太大了,她找不到宫哲,只得半路拦下一个宫女,引她前去德阳宫中。 「前面就是德阳公主的朝霞殿了,」那宫女抬手一指前方不远处的一片温柔雅致的亭台楼阁,「你自己过去吧,放下了就早些回吧。」 第24页 「多谢姐姐,」清秋说罢却未动身,又问道,「不知我家王爷在宫中何处养伤?」 宫女挑眉:「你家王爷在何处养伤,你一个昭王府的人都不知道?」 「王爷打一回京就入了宫,只有展侍卫跟在身边,许是忙不过来,这几日便没有传消息回来,府中上下都惦记得很,叫我务必见到王爷,回去好教他们安心。」 宫哲对待下人宽和仁慈是出了名的,就连宫人们也大多有所耳闻,因此听清秋说下人们担心自家主子安危,倒也没有怀疑,指了指朝霞殿一侧的紫鸾阁:「吶,你家王爷就在那里,看过了便早些回吧。天不早了,宫门要下钥了。」 清秋谢过那宫女后,挎着杏仁饼径直走向紫鸾阁。 紫鸾阁并不大,但胜在风景与众不同,楼榭粗犷豪迈与婉约典雅矛盾又贴合的共存一处,在三步一美景、景景不相同的后宫之中,也算得上一处特别的存在。 传闻当今天子此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但十七年前上京被祁国鹰骑攻陷后,皇室连夜逃离上京,狼狈逃至宿州附近时,夜遇暴雨,山体倾塌,那女子当时身怀六甲,躲闪不及,被淹没在了滚滚泥流中。 那女子生前便是住在紫鸾阁,后来宫哲击退鹰骑,天子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被鹰骑糟蹋过一番的紫鸾阁重新修缮,珍而重之地锁了起来,从此再也未让任何妃嫔住进去过。 如今肯让宫哲住在里面养伤,也算是对这位幼弟无限宠爱了。 沿着种满木芙蓉的小径,走近紫鸾阁不多时,清秋便听见了低低的说话声,细如耳语,却听得出其中一人正是宫哲。 她见左右无人,拎着食盒轻手轻脚地寻声找去,很快便找到了宫哲暂歇的偏殿。 「……皇叔,御医都嘱咐多少遍了,养伤需要静心,不能激动。兵书给我!」 一道柔润俏皮的女声传来,清秋脚步一顿,捂着嘴巴靠在门外躲了起来。 德阳公主果然也在这里。 「阿灼,别闹,」宫哲全然未曾注意到门外有人,对着德阳低笑,「把书还我。」 「不要!」德阳将书藏于背后,明润双眸灵灵一眨,半幽怨半撒娇道,「皇叔好不容易进宫几日,有伤在身不便陪我也就算了,我都来了,你还只顾着看书。」 德阳长得美,也懂得利用自己的美,大多数男人都受不住美人娇嗔,更何况是她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人。 「好,阿灼说的是,是我不对,」宫哲果然不再提兵书,「这几日我便在宫中陪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当真?」德阳美目流转,「皇叔难道不惦记家里那位美人姐姐?」 「什么?」宫哲诧异。他以为德阳深居宫中,不会知晓清秋的存在。 见他面上有几分意外,德阳心中不免有些许不快,娇哼了一声:「整个上京都知道皇叔金屋藏娇。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我还想着有机会能见上一见呢。」 知她这是吃味,宫哲无奈轻笑,拉过德阳的手捧在掌心:「你又不是不知我心意,还说这种气话?」 德阳又是一哼,指尖在他掌心乱画:「只是日日在深宫思念皇叔,却不能相见,心里就不舒服……」 屋内两人旁若无人的互诉衷肠,直到绿璃端了药和晚膳过来,才惊奇的发现门外放着一只食盒。 「殿下,王爷,」绿璃将食盒拿进殿内,对两人的亲近早习以为常,一边摆着晚膳一边调笑,「几日前才送了杏仁饼,今日又差人送来了,这样下去,非得把我们殿下养胖不可。」 第13章 灰狐 「我虽出身贫寒,却也不是那甘愿…… 很快绿璃上完了膳便退了出去,偏殿里又只剩了宫哲和德阳两人。 二人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宫哲又有伤在身,不便下床,德阳便干脆将晚膳摆到了他床边,两人边聊边用膳,竟似一对寻常夫妻般和谐。 只是这一切落在清秋眼里,却只觉得讽刺。 昭王与德阳,大越最尊贵的王爷和最美丽的公主,天生一对璧人。 她呢? 不过一个替身,一个笑话而已。 可笑她进宫时竟还想着,既然要了结这段缘,那便当面与他说清楚,走也要走得洒脱。然而看到他面对德阳时的无限温柔与纵容,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可悲。 谁需要她自作多情的道别呢?她不过是个用来暂缓相思之苦的棋子,两人调/情时的谈资罢了。 甚至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突然,远处滚过来一团红色的火球,咕噜噜滚到她脚下撞停下来。 清秋垂眸,原来是只火红色的小奶狐。 小奶狐身子与条小狗差不多大,浑身毛髮蓬松细软,一张小脸周正机灵,看了让人心都跟着融化成了水。 小狐狸在她脚边蹭了蹭,亮出柔软的肚子等她来摸,可左等右等,却只见她盯着自己兀自出神。小狐狸缩了缩脖子,打了个滚爬起身来,一熘烟跑进偏殿去,跳到了德阳膝上,大尾巴一蜷,邀宠去了。 屋中传来德阳的娇笑,和宫哲宠溺的低语。 像一把刀,扎得清秋心里生疼。 她记得去龙沙之前的那个晚上,宫哲曾答应猎一只小狐狸给她。 现在这只狐狸,出现在了德阳宫里。 怪她,分明早就知道了真相,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一颗心递出去让人伤害。 第25页 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一般,清秋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紫鸾阁,一路往宫门走去。 「姑娘留步!」 行至半路,忽得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 清秋脚步一顿,回首一看,却见一个侍从打扮的高瘦少年,牵着一匹不及他肩高的小马向她跑来。 「你是……?」 少年清俊英挺,五官有些秀气,细看又能瞧出几分英气,竟与宫哲有几分相似。 分外眼熟。 「三天前在龙沙围场,姑娘曾去莽林中替我採药,」少年说着,上下打量了清秋一番,长长松了口气,「后来许久不见姑娘回去,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过,没事就好。」 自那时起他就一直惦记着她,只是没想到竟能在宫中再遇见。见她无虞,他总算放下心来,又问:「姑娘是昭王府上的人?」 不过一面之缘,他竟能再认出她来——她分明施粉改了容貌,连先前遇见的宫女都未瞧出破绽。 清秋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少年不解地看她。 清秋却不欲解释,转移了话题:「你的伤可好些了?」 她当时出了事,没能把採好的药交给他,等她今日醒来时,那放在胸前的草药早就干透,不能用了。 听她念着他的伤,少年灿然一笑:「公主赐了我些药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姑娘这是要回府吗?」 「是。」 少年抬眼望了一眼宫门的方向:「宫门已经下钥了,眼下定是出不去了。不如随我来吧,正好我要带公主的小马去御花园跑跑,那里的侍卫与我是同乡,好说话,能放你出去。」 …… 大越的皇宫是前朝时兴建的,后来几经翻修,一年比一年壮阔。加上前来和亲的番邦公主数不胜数,宫澶顾念她们思乡情切,便命工匠依照番邦风情修缮殿宇。 景是美景,只是无人有心欣赏。 陶酌风牵着马,清秋走在另一侧,一路沉默。 他几次三番看向她,张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说,直到清秋察觉了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问他是否有话要讲,他才含煳开口。 「我观姑娘心情不佳,可是因为昭王殿下?」 他这话问的实在模煳——是因为担心昭王殿下的伤势,还是因为昭王殿下的其他什么,他全然没有说清,清秋却直觉认为他问的并非前者。 于是她选择不答。 看她沉默,陶酌风心中便明了了。倘若是因为昭王伤势颇重而担忧,她大可以毫不避讳的承认。可她不言不语,那定是有其他原因了。 「……我见姑娘从紫鸾阁的方向而来,许是看见昭王殿下与公主了吧。」他虽是猜测,语气却一派笃定,「姑娘倒也不必难过,待昭王殿下康復回府,一切如常便是。」 清秋侧目看他。 他这番话像是知道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明白。 「我听不懂。」 「姑娘听懂了,」陶酌风转头看她,清亮的眼神却带着看透尘世的老态,「姑娘既然是昭王府的人,又与公主长得如此相似,而昭王殿下与公主关系匪浅,明眼人一看便知,姑娘于昭王殿下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姑娘若是听我一言,权当不知昭王殿下与公主之秘辛,日子便能一如往常。」 说罢,迎着清秋愣怔的目光,陶酌风自嘲似的笑了一笑,继续道:「姑娘不必惊奇,我之所以说这番话,只是因为你我命运相同,又觉得与姑娘投缘。」 说着他扬起一只手来,解释道:「姑娘因容貌得昭王垂青,我因这双手得公主抬爱,也算是缘分吧。」 清秋定定看着他的手,眼底波涛翻涌。 少顷,她望向已在眼前的御花园,平静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既然只是个工具,就安安分分做个懂事的工具,如此便能守住苟且得来的富贵荣华。 「可我虽出身贫寒,却也不是那甘愿自轻自贱之人。」 陶酌风一时无言。 好在两人已行至御花园,再走两步便是宫门。他将小马拴在一棵海棠树下,送清秋去往宫门。 没了小马在中间隔着,清秋与陶酌风并肩而行,一时尴尬,走了神,不料踢到一段朽木枯枝,险些跌倒在地。 「姑娘小心!」 陶酌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清秋的手,将她失衡的身子拽了回来。只是这一拖用力过勐,清秋纤细的身子一转,竟直直撞上他胸口。 掌心温热,心脏狂跳,害两人同时微微红了脸。 两人慌忙分开,好在有树丛挡着,无人瞧见这厢的窘迫。 清秋拢了拢撞得松散的髮丝,平了平气息,才与他隔开一段距离,快步往宫门走去。 怀中淡香残留,陶酌风愣在原地一瞬,匆忙跟上。 走出两步,清秋侧目瞥他一眼,又忙收回视线,喃喃低语:「多谢。」 「嗯……」陶酌风垂首看地,「姑娘客气了。」 两人便这样沉默着走到宫门处。陶酌风不知与那侍卫耳语了些什么,侍卫打量了清秋一眼,便打开了宫门。 清秋对上陶酌风的视线,轻轻点头以示谢意,走出宫门后却又站定,回首看他。 「我先前那番话,并非有意冒犯。」 知她是指那句「不愿自轻自贱」,怕让他这个同命相怜之人不悦,陶酌风笑如秋日暖阳:「人各有志,姑娘不愿借她人姓名苟全富贵,我理解。」 第26页 说罢,宫门缓缓合上,天际最后一道微光被沉重的朱门隔绝。 清秋再一次陷入了黑暗里。 * 待清秋回到王府,已是明月当空。 镜心守在王府门口不住地踮脚眺望,双手合十搓来搓去,口中念念「可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等远远瞧见一道窈窕倩影走来,镜心忙一拎衣裙,小跑着迎了上去,急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害得我好一阵担心,还当你被扣在宫里了。」 清秋捏了捏她的肩膀,略显疲惫,与她一同往府中走:「没什么,回来时有些累了,走得慢了点。」 镜心听她说话无精打采,便没再多问,只叮嘱她饭食在桌上,若是凉了记得去热,便关好房门离开了。 屋中安静下来,清秋瞧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却没有半点胃口。 她径直走向床铺,直直躺倒了下去。 屋中没有掌灯,寸许月光透过窗纸渗入屋中,堪堪照亮床帐一角。 清秋毫无困意,盯着那一道光亮发呆,眼前仍是紫鸾阁中看到的,宫哲与德阳相处的一幕幕。 「吱吱——」 突兀的叫声传来,清秋循声望去,只见屋中角落里不知何时被人放进了一只铁笼,笼中有一团灰黄狂躁的撞动着栏杆,似乎急于挣脱囹圄。 清秋下床,走近两步,笼子里的动静停了下来,两道绿光对上她的眼——是只灰色的狐狸。 她勐地想起白日里在宫中见到的那只小火狐。 只是那只火狐仍是只幼狐,身上奶味未脱,不惧生人,灵动可爱,而眼前这只灰色狐狸右耳有几分残缺,体量虽也比那小火狐大不了多少,却野性十足,只盯住清秋呆了一刻,便更加剧烈的撞起笼子来,俨然宁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被困于笼中做个囚徒。 是宫哲为她猎来的狐狸么?把最好的送了心上人,再随便找一只给她了事,是这样么? 真是慷慨。 清秋看了许久,打开笼子,把它抱进了怀里。 狐狸有几分错愕,也不知是冷还是饿,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却仍不忘拼死挣扎。见清秋不肯松手,灰狐便一口咬在了她手上。 清秋吃痛,却没放手。 灰狐咬了半晌,见她没有反应,便抬起三角脑袋看她。 清秋眼里一片死灰,灰狐看了片刻,一缩脖子,把头埋进她怀里不再动了。 她抱着灰狐枯坐在床角,双眼空洞地盯着愈来愈暗的屋子,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狐都沉沉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过去,清秋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无比真实,也无比耸动的梦。 第14章 宫宴 「去找她……立刻!」…… 清秋近来时常做梦,可这次的梦却不同以往,如同切实发生过一般将她魇住,任凭冷汗湿透了薄薄的被褥也无法清醒过来。 梦里,自幼体弱、常年缠绵病榻的德阳心疾復发,须得有人取十只指尖血,每指三滴,入药煎熬,服用至少三年方能有起色,且期间不可一日断药。 而且这指尖血须得是与德阳同日出生、容貌不凡的女子,提前灌服特制汤药七七四十九天后,以银针扎指,取下来的才算有用。 于是她被宫哲以请天子赐婚为由骗入宫中,被囚在朝霞殿里,成了试药取血的药人。 她害怕,她想逃,可宫哲近乎癫狂地将她箍在怀里,说,不过一日三十滴血,我让御医为你开副药方,定能补偿回来。 可十指连心,每日以针刺血,怎么可能不疼呢? 日復一日,她的十只指尖都溃烂的不成样子。 好不容易熬过三年之期,祁国却派使者拜访上京,称祁国国君意欲求娶德阳公主,两国永结盟好永止干戈。 可消息传来,德阳吓得昏厥到场,醒来后梨花带雨的求宫哲想办法救她。 于是宫哲又想起了被囚禁在朝霞殿里的清秋。 她这张脸可真是好用。 他让她扮成德阳的模样,随着使者去了祁国。新婚之夜,又依照他的指示,用一把削尖了的髮簪插/入了祁国国君脑后。 祁国国君当场毙命,而她也被宫廷侍卫砍成了个血人。 但许是上天怜见,她竟死里逃生,苟全性命重回大越。 在边关,她又遇见了宫哲。 他一副慈悲模样将她带回府上,她才知道当初她被送往祁国时,德阳便已借着她的身份私逃出宫,扮成宿州採药娘关清秋,与宫哲结为了夫妻。 而她却成了因不愿和亲而刺杀祁国国君,导致两国战火重燃的千古罪人。 清秋无处喊冤,只得整日龟缩于昭王府中,浑噩度日。 可德阳却并不打算放过她。 嫁进昭王府后,她从下人们口中渐渐拼凑出了清秋与宫哲相处的那半年中,所发生的点点滴滴。 她以为清秋替她远嫁祁国,此生都不会再出现在她与宫哲的生命里,可她错了,清秋回来了,回到了宫哲身边。 她突然本能的厌恶起这个曾採血替嫁救她两次的恩人来,厌恶她回来分享宫哲的注意——先前他们已经背着她相处过半年的时间,她还不知足么? 于是德阳趁宫哲远赴边关御敌,借着罪人之名,狠狠地折磨清秋,将她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死在了一个大雪如鹅毛的凄寒冬夜。第二天镜心给她送饭时,才发现清秋的身子早就凉透了。 第27页 可就算这样,德阳仍不满足。她嫉恨她曾占据过宫哲的宠爱,而这嫉恨使她发了疯。 她命人将清秋的尸身用草蓆子卷了,丢到了京郊的乱坟岗上。冬日天寒少食,乱坟岗上常有成群的野狗出没,没等清秋的身子骨冻硬,便被野狗分食了个干净。 她这一番以命换命、採血试药、替嫁狼窝,换来一个尸骨无存。 清秋惊醒了。 怀中暖烘烘的,是那灰狐梦中感知到她颤抖的身躯,用半秃的尾巴盖在了她胸口。 清秋轻轻将那仍在酣睡的灰狐放在了床上,翻身下地,想出去透透气。 此时天已亮了,她走出小院,便听见晨起洒扫的下人闲谈。 「哎,我听说昨个夜里展侍卫从宫里回来了,带走了好几件王爷的衣裳,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记得王爷入宫时是带了换洗衣物的呀。」 「你还不知道呢?过几日宫里安排宫宴,王爷也要去呢。」 「王爷要去宫宴?这可是稀罕事儿。咱们王爷不是向来不爱凑这个热闹的嘛?」 一旁的清秋怔住了——她记得刚才那个异常真实的梦一开头,就提到过宫哲为讨德阳开心而带伤参加了一场秋收宴,一场因为秋猎受阻,而临时召开的秋收宴。 「你们说的,是什么宫宴?」 清秋冷不丁开口,吓得几个洒扫下人扫帚一抖,这才瞥见小院门口还站着个脸色苍白的人影。 不过知道清秋与宫哲的关系,下人也未搪塞,如实回答了她。 「秋收宴。」 * 五日后,秋收宴。 宫哲有伤在身,御医原本是不许他离开紫鸾阁的,怕他不甚崩裂了伤口,癒合起来便更加困难,但此次秋收宴与寻常宫宴不同,男女亦可同席,只是须以纱帘隔开。德阳实在想去,又怕宫哲伤重,不敢与他直说。可她那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宫哲,他当即便让御医拆了纱布,见伤口确实已经癒合的差不多了,才勉强同意他去参加秋收宴。 到了宴会上,宫哲才知道德阳为何那么想要他一同前去。 宴会进行到中途,他突然发现对面的女宾席上不见了德阳的身影,正欲去寻,就听一声悠扬婉转的古琴曲响起,一道婀娜身影以纱遮面,莲步轻移走到正中,指尖在空中一翻,琴声忽而变得轻快,女子伴着乐音,轻轻舞动起来,水袖轻扬,衣袂翩翩,如九天仙女落凡尘,举手投足间媚态尽显,引得席上觥筹交错的众人纷纷放下了酒杯,看得入了迷。 正席上,太后满意地看着德阳精心准备的这一支白纻舞,对一旁的宫澶道:「悦兮这孩子是个聪明的,虽说从未学过舞乐,可我看,跳得也不差语嫣当年差。」 原本将酒杯端至唇边的宫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眸色一沉,冷脸道:「嫣儿不善舞,自然谁都比她跳得好。」 太后双目一眯,颇有深意地看向宫澶:「你也知道语嫣琴棋书画皆不通,为何要独钟情她一个?」 「啪」的一声,宫澶手中的酒杯被重重拍在桌案上。 太后眼皮一跳。 「朕乏了。」宫澶说罢,径直起身离席。 席上众人只知宫澶与太后耳语了几句,却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宫澶一脸怒气的离开,纷纷吓得噤了声,舞到正欢的德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停了下来,等太后发话。 太后见状,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安抚众人:「陛下连日操劳,宵衣旰食,身子不适,先回去歇息了,众卿家不必担心,宴会继续。」 话音落罢,席上才渐渐恢復了话语声,古琴音又响起,德阳却没了兴致,只匆匆将舞跳完,换下舞衣坐回到了席上。 「去看看皇帝如何了,别气坏了身子。」太后嘱咐罢,一个小太监便领命而去了。 太后身侧的老嬷嬷俯身劝道:「娘娘莫生气,陛下打小性子就急。回头老奴炖上一碗羹送去正阳殿,给陛下去去火。」 「让他上上火也好,」太后眼皮也不抬,夹起一块芙蓉糕送进口中,擦擦嘴角,又道,「不过提了句苏语嫣,他就敢给我这当娘的摆脸色。那女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还是阴魂不散。」 老嬷嬷低眉顺眼,倒上一杯茶水,陪笑道:「陛下与凌妃感情深厚,凌妃娘娘去得早,至今也没寻着尸骨,陛下念念不忘也是正常。」 「哼,正常?」太后脸色不悦的冷哼一声,「他还当自己是个闲散王爷不成?坐天下的,心怎么能拴在一个女人身上。本宫提点了他这么多年,后宫是用来制衡前朝与番邦的,不是让他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你瞧瞧他这几年,可给哪个妃子升过位份?除了那个早死的苏语妍。」 说到苏语妍,太后瞥了一眼席上的德阳。她与她娘生得极为相似,却比她娘更娇俏柔美,难怪当年会被宫澶扔在宿州,毕竟对着她这张脸,便没法不想起苏语嫣和苏语妍姐妹。 老嬷嬷不敢接话,只得在一旁道:「娘娘莫气坏了身子。」 「气?本宫的气性早就让他磨没了。当年本宫就提醒过他,当皇帝的不能只爱一个,就算只爱一个也不能让人知道。本宫坐了几十年中宫,也不曾是先帝的唯一,可唯有如此,才能稳住后宫。他就是不听。」 说罢,太后重重嘆息一声,不再提这烦心事,专心听曲观舞去了。 第28页 觥筹宴饮,直至入夜才散席。 等众人散去,宫哲回到紫鸾阁,命展晟收拾东西,今夜回府。 德阳随后跟来,还未来得及问他自己那支舞跳得好不好看,刚好就听见他要回府的话,心里不悦,缠着他耍赖般说道:「皇叔才陪了我几日,就着急回府,莫不是惦记那位美人姐姐,不想再看阿灼了?」 宫哲无奈地一捏她鼻尖:「又胡言乱语。我这伤势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北府军那边军务繁忙,我得尽早回去处理。」 德阳不开心地哼了两声,扯着他袖子道:「是是是,谁不知道皇叔是大越战神,一心只想着练兵打仗,哪有心思顾及我呢?」 知道她不高兴,宫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允诺会找机会再来看她。 临走前,他又叫展晟装了些宫宴上见到的糕点和新鲜玩意儿,这才坐在马车上缓缓朝昭王府驶去。 …… 等宫哲回到昭王府,已是月上中梢。 他命人将车上的行装卸下,带着宫里的稀罕物件儿便往西跨院后的小院走去。 还未进院,远远便瞧见镜心跪在院门外,宫哲微一皱眉,快步上前问道:「在这儿跪着做什么?」 镜心不敢抬头,哭得抽抽搭搭:「王爷,清秋她……不见了。」 不见了? 宫哲心中咯噔一声,忙绕过镜心,一掌推开院门往清秋房中走去。 房里一片漆黑,空无生气,床上蜷缩着一只丑兮兮的狐狸,睡梦正酣。 却没有清秋的身影。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把,宫哲一时唿吸不畅,闷闷地捶了两下胸口,半晌才恢復过来。 「去找她……立刻!」 第15章 药馆 过往承蒙王爷厚爱,今远离上京王……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上京地处偏北,时下已然立冬,树叶尽落,只余枯枝佝偻,一只赤嘴赤脚的山鹧扑棱着翅膀飞上枝头,月华中树影乱晃。 北府军大营之中,展晟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镇痛汤药,快步往中军大帐走去。 宫哲立于帐中,白日里操练时的玄甲还未换下,黑铁在烛光下反着暗哑的光,衬得整个人凌厉非凡。他负手站在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尉缭子》。 听到展晟掀开帐帘的动静,他头也未抬,一双深邃星目直勾勾盯着桌面。 展晟知道宫哲研究兵法时最忌有人打扰,便打算放下药碗即刻离开,却在靠近桌案时,瞥见那本《尉缭子》上,放着一张沾了药渍、被揉得皱皱巴巴、又被努力抚平的信纸。 展晟眼皮一跳。 那个宿州来的关小娘子私逃出府,已有月余。刚一得知她失踪的消息,王爷便遣合府下人满上京的寻找,找过市集、府衙、甚至是军营,就连宫中也派了几个机灵的去拐弯抹角问了一问。 而他也因没有及时将她潜入龙沙且受了伤的消息告知王爷,被狠狠抽了一顿军棍,趴了三天才能下地。 他也是能下地后才得知,连同他一起受罚的,还有私自放关小娘子入宫的镜心。 在他动弹不得的那几日里,王爷派出去寻找关小娘子的几拨人都无功而返,无人见过那个艷冠群芳的红裙女子,也许她早已不在上京了。 直到一个宫门侍卫下值后喝醉了酒,与人吹嘘自己在宫门下钥之后,悄悄给一个同乡开过宫门。那同乡送了一个女子出宫,虽然脸上脂粉施得重了些,傍晚光线昏暗又教他看不仔细,却也记得那女子单看五官轮廓就已是顶顶的美人。 王爷命人将那侍卫带到府里,几番盘问后才得知那所谓的同乡是个御马监新来的御马夫,入宫没几天,与他闲聊过一些家乡云州的风土人情。云州偏远,宫中只有他一人来自那里,平日思乡心切,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讲云州话的,便将其视为知交好友。 可他却连那御马夫的名字也未问过。 于是王爷便带着他去御马监找,可把御马监的人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却都未发现那个所谓的同乡。 这条线索断掉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关小娘子的半点消息,就连发出去的寻人告示也石沉大海。 就这样过了一个来月,王爷仍未放弃寻找。 而现在摆在桌上的这封信,便是几日前,不知被何人扔在府门口的。展晟至今都不知那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可他清楚地记得宫哲看那封信时的反应。 那晚他将汤药送入宫哲的书房,刚一进门就见他拆开那封信,起初一切如常,可等他看清信纸上的内容后,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愈来愈难看,就连拿着信纸的手都勐烈颤抖起来。等到视线扫过最后一行,他猝然握拳,将那信纸揉成了一团,连同那碗刚刚熬好的汤药,也被他狠狠甩了出去,摔到墙上撞了个粉碎。 自那之后,宫哲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性子愈冷,还时常一个人盯着那封书信出神。 苦汤药的酸涩气味扑鼻而来,宫哲略微回了神,微微抬眼问他:「查得如何了?」 展晟慌忙收回思绪,应道:「回王爷,迢州、浔州、阜安道、建安道都已传回消息,写信之人所用的信纸并非当地所造。干州、辽州、长安道、泰安道造纸坊还未来信,不过也就这一两日了。」 大越崇文,不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多少都识得些字,家中也常用到书卷和纸墨,因此各州道都设置了自己的造纸坊,材料和纸质都能看出不同。 第29页 宫哲前些日子便将信的边角裁剪下来,交给上京附近的州道造纸坊去辨认,如今上京以南、以东的造纸坊都已传回消息,那么清秋定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宫哲凝眉,看这方向,她是要回宿州?但此去宿州可行的路线数不胜数,单凭这一点推测,他没办法贸然派人去追。 更要紧的是宿州距离上京山遥路远,她走时除了几件衣物,竟连一锭银子都没带,是不想和他再扯上半点关系,还是想把自己饿死在半路上? 回想起她屋中所有物件都原原本本的留在原处,一个值钱的东西也没带走,宫哲便脑仁胀痛。 她若是带走些什么,他还能以追回失物为由派人明目张胆的找她,可她偏偏连个茶杯也没拿走,不给他半点藉口。 像是铁了心要与他割席,甚至连诀别的一纸书信都要在走后月余才托人带给他。 ——民女自知贫贱,不比公主金枝玉叶,过往承蒙王爷厚爱,今远离上京王府,方知天高地阔,远非方寸囚笼堪比。 起初他被这一句「囚笼」气得胸口直疼,可后来却想通了,她多少是怨他的,只要怨他,就无法彻底与他了断。 烦意上涌,宫哲扬手将那汤药咽下,任凭苦涩漫捲过舌尖,直淌进他心里去。 * 清晨,天蒙蒙亮,远距上京三百里的干州城里,一家不起眼的药馆开门营业。 药馆在城西一条长街上,左右都是茶馆、包子铺,不消多时,赶早买卖的人便陆续涌上了长街。 逆着晨曦,即将散去的晨雾中出现一道窈窕人影,臂弯挎着一只竹篮,药香四散。 「关小娘子,这么早就去採药啦?」街口卖馄饨的老嬢嬢认出她来,隔着老远便朝她挥手,「还没吃东西吧?嬢嬢给你下碗馄饨。」 来人正是清秋。 自一个来月前离开上京,她便一路西行,往宿州方向而去,但途经干州时,却听闻城中百姓说,前些年干州以西的玉泊山上来了一拨土匪,专门打劫过往的行人,有钱抢钱,没钱就抢人。 除非有道上有名的镖局镖师随行,否则落单的行人没有一个敢再西行的,要是不能绕道,就只能在城中住下,等朝廷派兵剿灭了那拨山匪再走。 清秋无奈,只好在干州落脚,靠给药馆採药赚些银两,想着,等攒够了请镖局的钱,就立刻离开。 只是起初她一个瘦弱女子,看上去有几分弱不禁风,药馆老闆不信她能从干州附近的崇山峻岭中採到什么好药草来,便将她打发走了。 可第二天,清秋带着山中最好的灵芝扣响药馆大门时,老闆先是吃了一惊,却仍不信她能把干州最好的採药郎都摘不到的高山灵芝採下来,说她定是背后有人相助。 第三天,清秋干脆带来了满满一篮子的山顶灵芝,就在那老闆目瞪口呆之时,早起送货来的採药郎随口一提,说不知怎的,附近那片长满灵芝的山头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的,半颗灵芝也不剩了。 药馆老闆惊呆半晌,随后急忙换上一副笑脸,好生招待起清秋来。得知她在客栈暂住,更是主动将晾晒药材的小院中的一间偏房送她白住,好从她手中低价买走这些上好的药材。 就这样,清秋在这小药馆中暂住下来,又因为长得漂亮讨喜,很快便成了整条长街的嬢嬢们说亲的对象。 卖馄饨的嬢嬢也不例外,每次见到她都要提一句自家儿子的馄饨包的皮薄馅大味道佳,她要是嫁到自己家来,保证一辈子都能吃上干州城最好吃的馄饨。 清秋承不起这样的人情,于是赶忙拦住嬢嬢,将手中的篮子晃了一晃,笑道:「嬢嬢别忙活了,您看我这儿采了不少药材,得赶紧回去铺好晾干,要不都得坏掉了。今儿这馄饨就先不吃了。」 说罢,不等嬢嬢再劝上几句,清秋拎着药篮子,匆匆忙忙的赶回了药馆。 还未进门,就听见药馆里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声。 「……传闻上京近来出了好几件新鲜事。一是自幼天才的柳大才子娶妻当夜疯了,逢人便说见到了女鬼,那女鬼据说是他指腹为婚的早夭亡妻,靠着阴间手段成全了他这才子名声,结果他翻脸不认鬼,贪图荣华富贵,要娶高官的女儿,新婚前夜把那亡妻的牌位给丢了,这不,遭报应了? 「二啊,是这北府军营里时常出现鬼影,不少士兵见到之后都吓得高烧不退,有人说是因着那北府军的营寨扎在了前朝乱世的乱葬岗上,扰得亡魂不得安宁,不过也有人说,实则是那北府军中有一位杀神,杀孽太重,导致怨鬼缠身,又忌惮他的杀气,便只能吓唬无辜士兵。」 「那还有一件呢?」几个採药郎等着掌柜的算工钱的当儿,听起故事来。 「别着急嘛,听贫道慢慢道来,」被围在正中的青袍道人喝了口茶,咂咂嘴,继续道,「三是宫里的德阳公主急病晕倒,连御医都治不了。据说是因为手下一匹小马不见了。可是你们想想,那可是公主,要什么没有,哪能因为一匹小马丢了就急得发病了呢?」 清秋本对这些民间传闻不感兴趣,正要放下篮子去帮老掌柜算帐,就听见那青袍道人一连提到的三件事中,有两件都与她有关。 她一愣,蓦然回头看向那青袍道人。 却见那青袍道人摸着下巴上不长不短的鬍子,也正看向她的方向,两眼放光。 第30页 第16章 招惹 「迟早把你弄到爷床上。」…… 青袍道人盯着清秋,一双老鹰似的锐眼好似要透过她素净的外表,看穿她的灵魂。 清秋被他这般直勾勾的打量,盯得浑身不适,正要拎上药篮子躲进柜檯后面去,却见那道士快步上前,消瘦修长的手直奔她而来。 揪走了她篮子里的一棵鬼心藤。 「哎呀呀,这可是个好东西,」青袍道人捋着鬍子,将鬼心藤高高举起,迎着门外射/进来的晨光,那藤芯变得有几分透明,芯里赫然是一条仍在微微鼓动的筋脉,「鬼心藤生于崇山阴侧,周围多蛇虫鼠蚁,藤芯易遭啃食,这么完整的半死鬼心藤可真是不多见。刚好我那一炉子还魂生骨丹还差一味药。」 自顾自说罢,青袍道人一把将鬼心藤收于掌心,转身向那老掌柜挥挥拳头:「贫道不客气了?」 老掌柜早就嫌这人聒噪,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头也没抬,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拿去吧拿去吧。」 青袍道人咧嘴一笑,回头朝清秋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药馆。 等到青袍道人离开,老掌柜算好了帐,将药材的钱付给了那几个採药郎,店里终于只剩下了清秋。 她将药篮子放到柜檯上,正想将那些採药郎送来的药材拿到后院晾晒,就瞥见柜檯一角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封书信。 信是封好的,却没有写收信者的姓名。 「掌柜的,」清秋拿起书信递到老掌柜面前,「这是不是方才那道士落下的?」 老掌柜从药篮子后面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呀,八成儿是。」 清秋将手里的药材一放,拿起信来往外走去:「我去追他。」 * 北府军营,值守的士兵刚刚轮过岗,宫哲便起了身。 自从清秋失踪后,他便住到了北府军营里,原因无他,只是觉得昭王府中每一处角落都有她的影子,搅得他心中烦闷。 他过去二十多年一直住在宿州府中,此次也是头回回京,连那昭王府都是在他回京前不久才刚刚盖好。 清秋是与他同时住进去的。 在宫哲的印象中,清秋是他那王府的一部分,就如府中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生于此长于此,除非他命人将它们清理干净,否则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王府。他太习惯在王府中的每一处角落见到她,所以她突然消失,他才会这般不适应。 最开始的几天,他甚至会觉得她根本没有离开,只是躲在府中某处不肯见他。 可当他发现用膳时身侧无人相陪,晨起时门前无她相候,经过小院时再也看不见微微敞开的院门,和院中那道如火的红衣,他突然觉得这偌大的王府,如今空空荡荡,寂寞得令人难以招架。 于是他便干脆搬到了北府军营中,整日军务缠身,便无暇去想其他。 展晟还未过来,许是尚未起身,宫哲也懒得叫人进来替他更衣,便自己动手去系腰带,却不想一下扯痛了肩上的伤,丝丝鲜红立时透过白色的里衣洇了出来。 他皱了皱眉头,却未停下手里的动作,反而在痛意传来的那一刻,感受到一丝久违的痛快。 「王爷,」宫哲刚把腰带系好,展晟便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干州那边传来消息,那封信纸是干州造纸坊半个月前造的,因为制造的工人不慎打翻了浆料,纸张颜色较往常制造的更深一些。」 干州? 宫哲走到舆图前,修长的手指从上京,划到以西三百里的干州,再到更靠西边的宿州大杨山。 三点,恰能连成一线。 从上京回大杨山,途经干州的确是最近的路线。 宫哲俊眉一凛,摘下挂在一旁的宝剑,快步走出了帐篷,翻身跃上乌云驹的背,一勒缰绳。 「去干州。」 * 清秋一路追出去半条街,仍未追上那青袍道人。 此时天已大亮,长街两旁的铺子尽数开了张,吆喝叫卖声不绝,整条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清秋见周围人来人往,便跑到一家铺子门前的石阶上踮脚眺望,可哪里还有青袍道人的影子? 这人怎么走的这么快?她的脚程已比寻常人快出许多了,从他离开药馆到她追出来也没过多长时间,这人怎么一钻进人群就没影儿了呢? 清秋看看手中的信封,拆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只好沿路去问。可问了一圈下来,竟没有一个留意过,有一个墨髮长须青衣飘飘的道士经过。 无奈,清秋只得调头回药馆。 没走两步,身后不远处忽得传出一阵嘈杂动静。 「小子!站住!」 「好小子,让你跑!等老子逮着你,非打断了你的腿!」 清秋闻声转身,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手中抄着棍棒,追在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子身后,边追边叫骂。 那男子只顾拼了命的埋头逃命,怀中鼓鼓囊囊,不知揣了些什么东西。 他这一路也不拐弯,遇上挡路的东西便使劲推开,一车新鲜採下来的果子被他用力一攘,咕噜噜滚了满地。 长街两边驻足围观的人们纷纷发出惊唿,一波波如潮水般退开,生怕这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幸好清秋躲闪及时,没让那群人给撞上。 等那群人跑过去,她才回头帮那卖果子的大叔捡水果。 第31页 「谢谢,谢谢姑娘。」大叔一边感激,一边偷偷摸了摸眼角。 他儿子儿媳死的早,只留下一个小孙女与他相依为命。小孙女又天生跛脚,一到天寒脚就走不利索,疼得一边喊娘一边掉泪。这一车果子是他天不亮就去山上摘回来的,原本是想赚些钱买些棉花,给孙女做个暖和些的裹腿,如今果子掉在地上,挑挑拣拣,也只剩下不到半车完整能卖的。 清秋正将干净果子放回大叔车上,恰好听到旁边人说起刚才这一场闹剧的始末来。 「你们说说,唐老么那种混世魔王,怎么也有人敢惹他呀?」 「今儿早上唐老么又来收这个月的平安税,才收了半条街的,就让那小子连铜板带钱袋都给偷了。你们瞧没瞧见那小子怀里鼓鼓囊囊的,估计就是平安税。」 「哎唷,这要是落他手里那还能有好?」 「谁说不是呢,招惹谁不好,偏要去招惹那个地头蛇,我看那小子眼生,怕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唐老么的厉害。」 「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哎,你说唐老么要是追不上那小子,咱这平安税,是不得再交一份啊?」 「还用问么?咱啊还是祈祷上苍有眼,让唐老么抓住那小子吧,不然,咱拿不着这个月的牌证,唐老么不护着咱,万一玉泊山那帮土匪杀进来,咱这点儿家当都得让人给祸祸咯。」 「那帮土匪都来了多少日子了,朝廷怎么还不派兵剿匪啊?这月月交平安税,都是小本买卖的,谁受得了啊?」 「剿匪?这天高皇帝远的,谁管咱啊?」 周围人都苦了脸,不做声的继续收拾这一地狼藉去了。 清秋把地上的果子全部捡了起来,又帮大叔将车子摆好,这才往药馆走去。 刚靠近药馆的门,便听见几声叫骂。清秋秀眉一蹙,迈步进门,正巧撞上唐老么带着一拨人,手里掂着一袋子铜板,骂骂咧咧地往外走。 「他妈的,算你这个老东西识相。兄弟们,下一家!」 话音刚落,唐老么一抬头,刚好瞧见清秋进门。 晨光自她背后照进来,五官晃得有些看不清,却将她那曼妙婀娜的身段凸显得更加标緻,如同镀上了一层金光。 唐老么不禁愣住了。 待清秋走进门来,那张带着怒意却不掩美艷的脸,更是让他和身后那一帮人呆在了原地。 她一双墨瞳如淌秋水,娥眉高鼻下一张仰月红唇,虽未施粉黛,却已美得令人屏息。 「仙,仙女啊……」 清秋来干州不过半个月左右,唐老么除了收平安税时,平日里极少到长街来,以前只听闻长街这边出了个极美的採药娘,却从未见过,如今亲眼得见,才知九天仙子长得是何模样。 唐老么那张看痴了的丑脸让清秋心中犯呕,不欲理会他,转身便往柜檯边走去。老掌柜方才被那唐老么推倒在了地上,半晌还没站起身来,正坐在柜檯边一脸痛不欲生。 见仙女轻移莲步,唐老么回过神来,赶忙往后一退,张开手拦住清秋的去路,咧嘴笑道:「仙女姐姐才来干州不久吧?这药铺子又脏又破,哪里配得上你呀?仙女姐姐要是不嫌弃,我家是干州城里最大最宽敞的,就连床……」 说着,他上下打量起清秋来,浑浊的三角眼里满是令人作呕的慾念,嘿嘿淫/笑道:「床也是干州城里最舒服的。」 身后一群狗腿也跟着淫/笑起来。 清秋心中火大,不睬他的下流话,一把推开他的胳膊去扶老掌柜。 唐老么被她这么一推,非但不恼,还美滋滋的揉了揉被她碰过的衣袖,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天,摸着下巴贼笑:「今儿爷还有事儿,没空伺候你。等忙过了这两日,嘿嘿,迟早把你弄到爷床/上。兄弟们,走,去下一家。」 唐老么走后,老掌柜被清秋扶起来,一瘸一拐的回到柜檯后,痛心的收拾起撒的到处都是的药材,边收拾边对清秋说道:「清秋啊,怪我,忘了今天是交平安税的日子,让唐老么瞧见你的模样儿了,我肯定护不住你的。你还是收拾收拾东西,趁这两日他去别处收平安税,赶紧走吧。」 「我明白,」清秋帮他收拾起来,「我不会留在这儿给您添麻烦的。不过,眼下出不了干州,我总得找个地方落脚。掌柜的可否知道唐老么何时会收完平安税?」 「长街是第一处,大概……大概得过个三五天儿。」 「好,我定会在那之前离开,」清秋说罢,掏出怀里的信封来交给老掌柜,「方才没追上那道士。」 老掌柜发愁的看着乱糟糟的柜檯,无暇顾及那封信,便对清秋道:「你看我这儿都乱成这样了,你就先收着吧。那道士还有几味药没买到,早晚会再回来的,到时再还给他罢。」 「也好,那我把信放在后面药堂里。」 说罢,清秋便被老掌柜打发到后院去,晾晒药材去了。 只是刚一进后院,她便瞬间觉察出了异常。 这些日子晾晒药材都是她的活儿,院里哪处放着多少什么药,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怎么眼下,却像是被人动过一般? 第17章 抓她 「她在何处?」「城西长街,霍家…… 清秋放下手中的药篮子,往那药材被明显弄乱了的草垫子上走去。 草垫子边缘有一个不甚清晰的脚印,像是有人惊慌之下踩在了那滑不留手的草垫子上,匆忙之下一个拧身,连带着草垫子一起转向了左侧…… 第32页 清秋往左手边看去,在一堆草垫和压垫石中,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院里有人?! 清秋悚然,腾得站起身来,朝那双眼睛喝道:「什么人?!」 那人见被发现,沉默片刻,推开身前挡着的石头堆,缓缓走了出来。 冬日阳光不烈,低矮的院墙在地上遮出一片轮廓不算分明的阴影。 那人走到阴影的边界处站定,与清秋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与欣喜。 他脸上蹭满了灰,看不清长相,但从穿着打扮和鼓鼓囊囊的胸口来看,正是方才唐老么在长街追逐的那个,偷了平安税的人。 好生面熟。 清秋美目微眯,似乎费力想了一想,恍然惊醒:「是你?!」 虽然至今为止她仅见过他两面,但她绝对不会认错,眼前这人正是那个被德阳公主从龙沙围场带回宫里去的御马夫! 见她认出了自己来,陶酌风微微松了口气。原本看她那柳眉倒竖的模样,还怕她会二话不说将自己打出门去。 在这远离上京的干州再次相见,两人心中俱是意外,一时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陶酌风先嗓音嘶哑地开了口:「敢问姑娘……屋里可有水喝?」 「……有,跟我来吧。」 清秋将人带进药堂,将那青袍道人落下的书信放在了药格旁的小案上,推开里屋的门把他让了进去。 这后院里的房间原本都是存放药材的,只是清秋来了之后,才将药堂的里间收拾了出来,暂时充当个歇脚的地方。 清秋取来茶壶和碗交给陶酌风,指尖不小心擦过他手腕。 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三大碗凉茶,才开口问道:「你不是在宫中伺候德阳公主的小马么?怎么突然跑来干州了?」 不过话刚问完,她脑中忽得闪过一句那青袍道人早上说过的话—— 「上京近来出了不少新鲜事……三是德阳公主的小马不见了,公主害了急病,御医都束手无策……」 那时她便觉得奇怪,倘若只是小马不见了,又哪至于急得病倒。 现在看来,丢的不是小马,而是那个养马的人。 陶酌风早就料到她定会问他离开上京的缘由,原也没想瞒她,又抿了口茶,掩去面上那几分尴尬,道:「此事,说来有些奇怪……」 一个多月前,他随德阳公主回宫后,本要安排他去御马监,但德阳嫌御马监离朝霞殿太远,便从御马监里挑了匹小马,要回朝霞殿里当宠物,他便自然而然的跟着到了朝霞殿,名为伺候公主爱马,实则成了公主近臣。 起初宫哲还在紫鸾阁养伤,德阳每天睁开眼便往那头跑,甚少与他见面,直到宫哲回府后,德阳才像是终于想起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便时常唤他前去伺候。 但他一介粗人,哪里懂得怎么伺候公主,笨手笨脚,害得绿璃成日里向德阳告状。但因着他这双手,德阳一直对他多有宽容。 后来一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德阳被吓得噩梦连连,折腾了半宿都没睡着,最后还是握着他的手,听他讲了一晚上上京和宿州以外的风土人情,直到他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才总算安心地睡下。 那之后,他更成了德阳面前的红人,就连一直不喜他的绿璃也不敢不给他好脸色。 可奇怪的事很快就发生了——他开始做梦,做同一个梦。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那梦似乎是从送她出宫那晚便开始做了,只是一开始他并未留意,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在梦中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且自此日復一日,每晚都会梦到相同的情形。 而且梦境越来越真实,真实的让他险些分不清自己何时在做梦,何时是清醒。 「……起初我是不信那些梦的,可后来,梦里的一些琐事一再应验,我便是不想信,也不敢不信了。而且出宫那晚,我便再未做过那个梦。」陶酌风说罢,像是想起极其可怖的事情一般,又勐灌了几大杯水,就连握着杯子的手都颤抖不停。 「你也是因为觉得噩梦会实现,才逃出来的?」 听完他的话,清秋只觉得不可思议,陶酌风一眼瞥见她错愕的神情,只当她是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梦而小题大做,私逃出宫——要知道宫人私逃,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只是反应了一瞬,他忽然捕捉到她话中的一个字,也。 「难不成你也是因为梦,才会……」 不待他说完,清秋点点头:「我也是进宫那晚做了个梦,梦里的琐事应验后,才仓惶离开上京的。」 都是因为梦,而且都是从同一天开始做的梦。 是巧合吗? 可这样反覆出现、且在现实中实现的梦境本就是少数,这样的事情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任谁也无法用一句巧合便说服自己。 「你当初梦到了什么?」缓过神来,陶酌风问。 「梦到我会死在昭王和德阳公主手里,」清秋蹙眉,回问他,「你呢?」 「和你一样。」 话落,又是一阵沉默。 少顷,清秋起身,为他续了壶茶,道:「我过两天便会离开药馆另寻住处。你今日先住在这里吧,掌柜的晚上不在店里,到时你可以在外间药堂休息。」 走到门口,她又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从唐老么那里偷来的平安税,记得还给那些铺子。」 第33页 …… 这一白天相安无事,清秋晒好了药材,又帮着老掌柜收拾好了前堂,天便擦黑了。老掌柜白天被那唐老么推倒在地,摔伤了腰,于是早早关了铺子,回家躺着去了。 清秋与陶酌风又说了几句,互相道了姓名,便各自熄灯休息。 可谁料睡下不久,已许久没有做过梦的清秋,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骇人,惊得她满头冷汗的从床上乍起后,便再也不敢合眼,无奈之下,她便披了件外衣,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月光如水,清辉一片,照着一地捲起的草垫。 草垫上坐着一个人。 清秋愣了愣神,拢了拢外衣,走到他身边坐下。 陶酌风原本眯着眼睛晒月光,听到身侧有动静,这才睁开眼来,问她:「也做梦了?」 清秋点头:「和之前那个梦不一样了。」 「说来听听,」陶酌风转向她而坐,「噩梦说出来,就不可怕了。」 清秋听着他这哄孩子的说法,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我梦见宫哲派兵来抓我,不过还未等他抓到我……」 她故意顿了一顿,引得陶酌风好奇看她。 「……我就吓醒了。」 陶酌风失笑。 「你呢?」清秋抱膝而坐,侧着脸看他,「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公主害了急病,被人送出了宫。」 清秋听罢眉梢一挑,白天那个青袍道人也说过德阳公主害了急病,可这事应该是在他离京路上发生的,他怎么会知道? 难不成这梦境真是预言? 见清秋神色有异,陶酌风敛了笑意,问道:「有何不对么?」 清秋没有看他,双眼望着前方一块漆黑的压草石,眉头微锁:「我听闻德阳公主前不久的确害了急病,御医也不知该如何医治……倘若,我是说,假设你我的梦的确是预言,那么我刚刚梦到宫哲来了干州,难不成也是真的么?」 陶酌风一听也紧张起来,忙问:「照过去的梦境来看,确实有这个可能。那你可知道他何时会来?」 清秋缓缓摇头,双目放空,似在回忆:「我只知道他是在天刚亮时进的干州城,可日子……」 话未说完,清秋突然眼眸微张,激动道:「蒂牡!我想起来了。城门口有一片蒂牡花,今天早上我出城採药时,那些花刚开,可在梦里,却是将谢之态。」 陶酌风不解:「将谢的花,代表什么?」 清秋一时未答,缓了缓神,才慢慢看向陶酌风,颤抖道:「蒂牡的花期,只有一天。」 也就是说,若她的梦境会成真,待到天亮之时,宫哲便会抵达干州! …… 天际微亮,干州城仍在沉睡。 东城门下,守城的队正李南半阖着眼,打着哈欠从城楼上走下长阶,身上还未穿戴整齐的盔甲叮咣作响,活像个行走的晨钟。 走到城门下,李南抬眼看了看天色,系好帽盔,朝着两侧睡眼惺忪的士兵一挥手:「哎!别睡了别睡了!开城门了!」 正在打瞌睡的士兵让他这一嗓子吼得一激灵,嘟嘟囔囔地睁开眼,懒懒去抬城门前的路障。 干州的城门在战火中曾遭受重创,如今这重新修缮的门板比之前的要厚上七八成,得合十几个士兵之力才能打开。 「嘎吱吱——」沉重的木轴转开,李南嫌弃地吆喝一声:「快点儿,昨儿晚上没吃饭吶?」 话音未落,他竟看到那缓缓打开的朱门后,赫然是两列身披金甲的神武卫骑兵! 李南吓得一咽,慌忙揉揉眼睛,再看过去,那一队龙精虎勐的神武卫早已打马阔步入城。 为首之人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一件玄色暗纹大氅加身犹如战神下凡,胯/下的宝马乌黑油亮,竟比他还高出一头。 「这,这位是……」 「见了昭王殿下,还不跪下?」一侧的展晟皱眉喝道。 昭王?大名鼎鼎的不败战神,昭王殿下? 李南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小的不知昭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宫哲无暇与他计较,双目凛然望向青灰一片的干州古城。 她就在这座城里。 展晟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问李南道:「你可曾见过画上的女子?」 李南一看,忙不迭狠狠点头:「见过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子,谁见了都忘不了。」 「她现在在何处?」 「城西长街,霍家药馆。」 得到回应,宫哲不再耽搁,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城西疾驰而去。身后神武卫一言未发,策马跟上。 马蹄声如奔雷,踏起尘土飞扬。待到尘埃落定,城门口只剩下呆愣的李南,和落了一地的蒂牡花。 第18章 上山 清秋经过玉泊山,极有可能被那拨…… 肃冷初冬,天亮得一日比一日晚。 宫哲策马赶到长街时,霍家药馆刚刚开门。一点烛火透过窗纸映出来,打远瞧去好似灰蓝天幕上一颗烁烁明星。 不知是怕惊扰了长街上的住户,还是担心她听到马蹄声会惊慌地逃走,宫哲将神武卫留在了长街口上。 离着药馆大门还有些距离,宫哲一勒缰绳跃下马背,带着展晟徒步往药馆中走去。 老旧的梨木柜檯后,年迈的老掌柜正满面愁容地揉着后腰,口中不时发出痛极的苦吟。 第34页 瞥见有人进来,老掌柜呲牙咧嘴地捂着腰摆了摆手:「还没收拾妥呢,过会儿再来罢。」 展晟置若罔闻,取出那幅女子画像在老掌柜面前展开:「画中的女子,可是住在你这里?」 一听来人不是做生意的,老掌柜更没了伺候的意思,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看也没看那画像便不耐烦地挥手道:「没见过,去别家问吧。」 昨天被唐老么推搡的时候磕着了侧腰,回家让老婆子揉了半宿,今早起来还是酸疼得不行。老掌柜痛意难止,脸色和心情一样难看,哪有心思搭理他的问话? 不巧展晟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夜山路,熬得两眼赤红,心情也正烦闷,见这老头儿冷言冷语爱答不理,当即粗眉一竖,一巴掌将一块金字令牌拍在了柜檯上:「看看!」 他这一掌力道大得很,声音把老掌柜吓了一跳。老掌柜抬抬眼皮瞄了他一眼,探头往那金字令牌上一瞧。 掌心大小的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条气势汹汹的蛟龙,正中间刻了个「昭」字。 老掌柜一愣,抓过令牌仔细瞅了半晌,手一哆嗦,令牌「咣当」一声掉在了柜檯上。 「草民叩见王爷!」 老掌柜顾不上腰疼,惊慌失措地小跑着绕出柜檯,跪在了宫哲脚下。 大越百姓也许不认得天子圣容,可昭王宫哲的金字令牌和名号,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打一进屋,宫哲便未理会展晟和老掌柜的对话。他只负手四处瞧着这药馆,似乎两人所说的全然与他无关。 「老人家请起,」见老掌柜佝偻着背跪在跟前,宫哲垂眸,回手接过展晟掌中的画,又问了一遍,「这画中的女子,是否住在此处?」 老掌柜费力站起身来,眯起眼睛看了看那画像,张了张嘴,却又低下了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说却又不敢说。 「……王,王爷,这女子前些日子的确住在草民这里,可是她今儿一早就走了呀!草民之前也是看她可怜,才让她住在后院的药堂里。她要是犯了什么事,惹了王爷,草民,草民一概不知啊!」 走了?还就在今早? 「去了何处?」 「草民也不知,只是早上一开店就发现她不见了,许是昨晚就走了。」 宫哲凝眉。少顷,追问道:「她此前一直住在后院?」 「正是,」老掌柜哈着腰,往一旁退开两步,让出通往后院的路,「王爷可要去看看?」 宫哲二话没说,迈步便去了后院。 院中平摊着一地的草垫子,宫哲跟在老掌柜身后,径直走进了清秋暂住的小药堂。 药堂里满是药材香气,宫哲探身进里间,本想着兴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却没想到那里间小得可怜,他这高大颀长的身子往里一站,甚至无需走动,只消转个身便能将屋中的一切尽收眼中。 屋里什么都没留下,如他府中那处萧索零丁的小院一般干干净净。 「王爷,」展晟走进里间来,给他递上了一封信,「在外面药堂找到的。」 宫哲回首一看,瞳孔勐然一紧。 那封信封了口却未写名字,信封一角落着一抹硃砂红,与先前她托人递到王府中的那封一模一样! 他一把夺过信封拆开,看着看着,两只手便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信中字字泣血,痛斥他欺她瞒她,甜言蜜语哄得她心甘情愿入上京,使得上京众人皆当她是他那金屋中藏着的娇媚美人,实则却是为他和德阳公主挡了不知多少风言风语。 言辞之激烈,远非前一封信中那句简单的「囚笼」可堪比拟。 读罢,宫哲气火攻心,掌心陡合,将那信纸碾成了齑粉。 展晟在一旁垂首默立,待到宫哲的火气稍稍平歇,才上前道:「王爷,屋外的地上,还有一个男子的鞋印。」 「男子的?」宫哲眉头一皱,「可是那老掌柜的?」 「不是,鞋印已经拓下来比对过了,与那掌柜的不符。依照鞋印大小来看,那男子身量不矮,但鞋底破旧,磨损得很是严重,像是走过很远的路,只能勉强分辨鞋印的花纹……」 展晟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 宫哲没等到下文,不耐地抬眸看他:「花纹怎样?」 「……那花纹,似乎是宫里给下人发的靴子。」 宫哲一怔。 不知为何,展晟提到宫靴时,他竟陡然想起那宫门侍卫所说的云州来的同乡,那个本该在御马监当值,却离奇消失的御马夫。 毕竟,宫中对下人管制的极为严格,在这偏远的干州出现宫靴的鞋印,除了那个不在宫人名册上的御马夫,不做他想。 「还看出什么……」 「美人儿,美人儿!这一晚上可想死爷了。老子的美人儿呢?」 「使不得,使不得!不能进啊……」 「嘿你个老不死的,敢挡老子的道儿?滚一边儿去!惹恼了老子,非让玉泊山砸了你这狗窝不可!」 宫哲话未说完,便听屋外传来一通气焰嚣张的叫嚣声。声音从前堂一路来至了后院。 「美人儿!还未起身吶?爷可是想你想的一整宿没睡着啊。赶紧出来让爷瞧瞧!哎唷,可真想死我了……」 满脸横肉的唐老么叉着腰站在药堂外,呲着一口大黄牙淫/邪地笑着,一双三角眼直勾勾的盯着药堂的门,像一匹饿了数日的狼,搓着手等着白白嫩嫩的兔子,口水直流。 第35页 昨天他忙着去收平安税,心想着美人反正就在城中,只要不离开干州,就都是他的地界,留她在这药馆里,也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尝到美人滋味儿的区别。 可谁想到了晚上,他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绝色美人的身影,一颦一笑勾得他心直痒痒,想得抓心挠肝一宿都没睡踏实,这一大早就顶着个黑眼圈找来了。 早日把美人弄回家去,免得夜长梦多。 只可惜,药堂的门一推开,走出来的却不是他那肖想了一晚上的美人,而是个相貌堂堂,气度雍容的高大男人。 男人身披玄氅,眉宇间略显疲惫,直视他的双目却暗藏刀锋,凛冽如寒冬。唐老么被他注视两眼,竟觉得气温骤降,这个初冬恍然间似乎比数九寒天更冷了些。 他在干州城欺男霸女这么多年,也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又一想到他是从那大美人的房中出来,心里那股子香艷念头瞬间化为嫉恨,瞪了宫哲两眼,指着房门破口大骂。 「好哇你个小骚蹄子,昨儿个刚撩/拨了老子,晚上就敢留别的野男人过夜!」 唐老么放完厥词,埋头就往屋里扎,看那咬牙切齿的神情,还真当他是来捉/奸的苦主。 宫哲站在门前,像道岿然不动的城墙,完全不搭理他的吆喝。 唐老么见他不让路,仰头瞪他:「你瞎啊?给爷让道儿!」 说罢便抬手去搡他的肩。 说时迟那时快,宫哲身后忽得伸出一只铁掌,一把捏住了唐老么那离宫哲肩头只有几寸的手,不等他反应过来,勐地向后一折。 「哎唷唷,撒手!给老子撒手!」唐老么手被反折到背后,展晟稍稍使力,便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只能拼命挣扎扭动,五官痛得皱成一团,嘴上却还叫嚣道,「别让老子知道你是谁,不然明天就让玉泊山灭了你全家!哎唷疼疼疼……」 展晟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转头看向宫哲的肩:「王爷,没事儿吧?」 宫哲肩上的伤还没完全癒合,这一路骑马,山路颠簸,万一再让这宵小碰到,他担心伤口又再崩裂。 「王,王爷?」唐老么一愣,瞬间吓得蔫了下来。可转念一想,干州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哪来的什么王爷?想必是这人唬他的。 一想到这,他胆子又大起来:「什么狗屁王爷?老子还是这干州城的皇帝呢!」 「大胆!」展晟手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唐老么「嗷」地痛叫起来,脸色煞时变得惨白,再看那只被拧到背后的手,早已脱了臼,软塌塌的耷拉了下来。 「没王法了?啊?!敢碰老子!你等着!老子叫人……」 唐老么捧着手,发狠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展晟掏出一块金字令牌,往他眼前一晃。 「这是……」唐老么看了两眼,忽得嵴背发凉,双腿像被抽走了骨头般软绵绵跪了下去,狼狈道,「王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宫哲幽幽晲他一眼:「你与玉泊山的山匪,是何关系?」 「没,没关系……」 展晟一把捏住唐老么的断手,痛得他鬼哭狼嚎:「错了错了!小的知错了!玉泊山那帮山匪兇狠歹毒,小的也是没办法,才帮他们收平安税,按月交到山上去的。不然这干州的百姓可得受苦了啊!」 宫哲语气淡然,却有怒意惊涛骇浪般涌动:「仗势欺人,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也敢说是为保百姓平安?」 唐老么垂着脑袋,一脑门子的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他那小眼珠子滴熘熘转了两转,乞饶道:「王爷,王爷!小的知道去匪寨的路,小的带您去,剿了那拨欺压,诶……欺压鱼肉的土匪!」 听他主动请缨,宫哲眉梢微挑。 他已经留了些人在城中,为防扰民,特命他们待天亮了,百姓起身后才去找清秋。 但他也不能排除清秋已经离开干州的可能。 干州地处东西要道,南北两门开得晚些,清秋若是在他赶到之前出城,只可能是走了西边的安定门。 而安定门外几里地,就是玉泊山。 清秋若是经过玉泊山,极有可能被那拨雁过拔毛的山匪掳去。再者他此次带神武卫出京,打的旗号便是剿匪。 无论如何,这趟玉泊山,他非去不可。 「带路。」 第19章 遇匪 「你们是什么关系?」「夫妻。」…… 朝阳初上,玉泊山青黄参半的山道上寒气凝滞不散。 一列神武卫纵马掠过,惊落一路枯叶。 「王爷,王爷!就是这儿!」 「吁——」 宫哲勒住宝驹,侧目看向静悄悄的山林。 玉泊山的山道以上满都是四季不落的常青树,天生地长无人打理,枝杈歪斜纵横交缠勾连,活像一张静谧无边的大网。 展晟将趴在马背上颠得又哭又吐的唐老么扔到地上,下马走到宫哲身侧。 「王爷,唐老么此人谎话连篇,说是知道玉泊山匪寨的位置,现在又改口说只知道山匪设置阴桩子的地点,卑职以为,此话不可信。」 阴桩子是干州一代的土话,指的是土匪设在山上、无人看守的暗桩。这些阴桩子里常会设计机关,且位置极其隐蔽,一旦山下的同伙抢到什么好东西,就会放进阴桩子里,触发机关,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取。 第36页 依唐老么所言,他之前强收来的平安税也是通过阴桩子定期供给玉泊山的山匪的。至于山匪究竟长得什么样子,人数多少,他全然不知。 宫哲望着山林,沉吟片刻,寒眸一沉:「搜山。」 「王爷……」 「这片林地地势略高,树木生得更近,适合埋阴桩子,」宫哲一顿,又道,「不过这种阴桩子易埋也易弃,机关定不精密,附近必定有山匪守着。别打草惊蛇。」 「是。」展晟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若抵死不降,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早已卸下金甲换上青色便装的神武卫接到命令,纷纷四散开来,扎进了遮天蔽日的林子里。 如同墨汁融入黑夜,寂静悄然。 树后,怀中揽着一兜果子的陶酌风脸色骤变,顾不得山势陡峭,调转头,没了命似的往林深处跑去。 林中一个石洞里点着一堆火,清秋身上盖着陶酌风的外衫,靠在石壁上睡得极不踏实。 陶酌风一口气跑进洞里,胡乱踢起地上的沙土,盖灭了火堆,急道:「关姑娘,醒醒!」 清秋被他喊醒,不明就里的坐起来,身上他的衣服顺势滑落,掉在了她膝上。 「出什么事了?」 火光灭了,洞里光线并不亮堂,陶酌风背对着洞口站着,清秋没看清他发白的脸色。 「昭王带人来搜山了!我听见他说,『若抵死不降,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清秋一听,顿时如遭五雷轰顶,嘴唇颤颤,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来抓她了。 为什么? 她悄然离开,没有带走一分一毫他的东西,一路靠着採药换些银钱和食物果腹,就是铁了心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他为何还要追来? 难不成是因为她撞破了他与德阳公主的私情,他要杀人灭口吗? 这一瞬间,在无边的恐惧笼罩之下,清秋已经不忌用最阴暗的想法去揣测宫哲——尽管过去的他,曾是她心中最明媚的骄阳。 回过神来,清秋慌张地爬起身,探头望洞外看去:「他们追到何处了?」 「刚刚开始搜山,应该不会这么快追来,但这山洞定是待不得了。」陶酌风说罢,又用脚掀起两抔土,将火堆盖得严实了些,拉起清秋就往外跑,「我见神武卫是从半山腰的小道上开始搜的。往山上跑,翻过山顶,也许就安全了。」 …… 玉泊山不算高,只是林子太过茂密,攀爬起来少不得磕磕绊绊。 清秋被陶酌风拉着手腕跑出几里地,身后静悄悄的,神武卫应该没有追上来。 「休息一下吧,」陶酌风松开她的手,抬起袖子蹭了蹭额上渗出的薄汗,「搜山细緻,需要时间,不会这么快追来。」 「还是谨慎些才……唔!」 毫无防备的,陶酌风突然暴起,一把捂住清秋的嘴,将她抵在了一棵树上。 他靠她好近,近到清秋能闻到他前襟上沾染的淡淡野果的香甜。 清秋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了一双清灵水眸:这是做什么? 陶酌风不答,垂首对上她的眼,一只手指贴在唇上,轻轻摇头。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枯叶杂草沙沙沙的声音,像鸟,像松鼠,像神武卫牛皮做底的海纹登云靴。 清秋瞪大了眼睛,屏住气息。山林之中太过静谧,清秋听见自己砰砰砰砰的心跳如潮涌般在耳边放大再放大,直到树后的动静消失,她竟一时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片刻后,陶酌风小心翼翼探出头去,查看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许是怕附近还有人,他收回视线后,张张嘴却只无声的说了一句:神武卫。走了。 说罢低下头去,重重喘息了两下,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偶遇」吓得不轻。 待到气息稍平,陶酌风抬眼看向一直没有动静的清秋,这才发觉她浑身都在颤抖个不停,白白净净一张小脸被他的大手遮住了一半,只余一双炯炯有神的灵眸盯着他看。 手掌之下覆着她柔软双唇,唇珠随着她吐气如兰,一下下蹭过他掌心,酥酥麻麻。 陶酌风脸色蓦地一红,抽回手来低声道:「是我唐突,关姑娘莫怪。」 说罢便转身要走。 「等等,」清秋却一把抓回他的手来,微凉指尖摸了摸他掌心,「怎么这么烫?」 陶酌风一愣,抬手一摸前额,脸色先是一惊,却又很快掩去情绪,眼神躲闪的岔开话题:「无碍,快走吧。」 清秋蹙眉抿唇。 昨天晚上她说出自己的梦境后,两人急忙收拾东西,等到安定门一开便立刻出了城,到山上才歇下,想着等宫哲的追兵过去再走。 这一路疾行,饶是天冷,她也出了一身薄汗,更何况是血气方刚又背着她包袱的陶酌风。 可她在山洞中睡下时,他却将外衫留给了她。 一身的汗又受了凉,怎么可能不染风寒。 「风寒之症可大可小,你别逞能。只是这深山老林里就算有药,也没办法熬,得赶紧找个人家才行。」 …… 「王爷!找到了!」 一个神武卫拨开一片草丛,乱草遮掩下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地洞,地洞中有一条极细的天蚕丝。 宫哲眉头一皱:天蚕丝这种西域珍品,宫里都没有多少,这群山匪竟然用来设机关? 第37页 盯着天蚕丝看了片刻,宫哲抽出宝剑,将细丝轻轻压了下去。 「都隐蔽起来,别让山匪发现了。」 神武卫领命,各自找到最近的大树,花豹一般窜上树冠,隐在了树叶之中。 这支神武卫是宫哲精心挑选,在明可抵千军,在暗可覆一国,远非那些靠祖辈萌荫而进入北府军的公子哥可比。 一阵风拂过树叶似的轻微响动过后,林中再次陷入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不多时,一条人影晃着脑袋出现在了阴桩子前,拨开草叶,一愣,旋即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起来。 「操,奶奶的,说了多少次桩子埋深点儿,跑过个耗子都要老子白跑一趟。」 骂完,那人作势就要起身,却突然感觉颈侧一凉,一把泛着寒气的宝剑正抵在他肩上,再靠左一分就会割破他的脖子。 那人起先大惊失色,只是这震惊只持续了一瞬,便恢復了常色,语气镇定道:「什么人,竟敢来玉泊山撒野?」 展晟手上使力,剑锋划破了那人的皮肉:「我家主子要到寨中做客,劳驾带个路。」 …… 清秋与陶酌风不敢停歇,很快翻过了玉泊山顶,在满山青翠掩映下,找到了一小片村落。 小村子与世隔绝,总共只有十来户人家。两人赶到村子口上时,刚巧遇上了一个挑着水桶的妇人。 清秋看了陶酌风一眼,走上前去与那妇人提出想要借宿一天。 那妇人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棉袄,略显风霜的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二话没说便答应道:「成!反正我家汉子平日里也不着家,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不过我家小,只有一间空屋子。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 「兄……」 「夫妻。」 清秋诧异挑眉,却见陶酌风面不改色,谎话张嘴就来。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更是挺直了背,趁妇人不注意时无声的说道:称夫妻比称兄妹方便行事。 清秋无奈。 妇人的目光在二人表情精彩的脸上游移了个来回,笑了:「成了,我都懂,看你俩这郎才女貌登对得很,许是家里不同意,偷偷私奔的吧?」 家里的确不同意,这不就千里迢迢追来了吗。 清秋冲着妇人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茬。 妇人见她这副神色,只当她是羞涩,便不再继续调侃她,走在前面引路,将两人带回了自己家中。 空空荡荡的小院里没什么摆设,显得有几分荒芜。 「家里不大,你们就凑合一天吧。这位小郎君身子不爽利,灶台旁边有煎药的砂锅,我去城里找个药馆抓些药来……」 妇人的热情让清秋有些过意不去,急忙拦住了她:「大婶,我二人方才来时在山里采了药,不必劳烦了。」 见她拒绝,妇人脸色一僵,旋即又笑了起来:「成,有药就成。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需要啥再跟我说,我就在正屋。」 清秋甜甜一笑将妇人送出门去,便将门一关,跑去煎药。 只是那灶台是冷的,柴火又受了潮,清秋在厨房里忙活了好大一阵,才总算把草药煎好晾凉,端给陶酌风服下。再等她清理好灶台,天已渐暗。 清秋站在灶台边上伸了个懒腰,正想去村口的井里打些水来洗洗脸,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语。 「当家的,今儿怎么就回来了?这个月不是轮到你去守阴桩子了吗?」 是那妇人的声音。 清秋走到厨房门后,透过门缝瞧去。 只见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正在妇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往正屋走去,脖子上赫然是一道利剑划破的口子。 清秋未能看见他的脸,却听他声音嘶哑,狼狈道:「别问那么多废话,快给大当家的传个信儿,大越朝廷来人了,寨子里不能呆了,得赶紧让兄弟们撤。」 ……是玉泊山的山匪!! 第20章 狼窝 「你小子无福享受的女人,老子帮…… 得知了夫妇二人的身份,清秋顿时如坠冰窟。要知道玉泊山上的山匪恶名昭彰,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如今她和陶酌风才逃出虎穴就又落入狼窝,若不赶紧离开,焉能有好? 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等到那对夫妻进了正屋,清秋缓缓拉开厨房的门,小跑着进了偏屋。 屋里未掌灯,陶酌风刚刚喝下了药,脸色潮红,额上满都是汗,睡梦中不断地喃喃低语。 「醒醒,得走了!」清秋推着他肩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陶酌风此时烧得晕晕乎乎,正在半梦半醒虚实难分之际,被她晃得睁开条缝,便瞧见幽暗的房中,一个惊世绝艷的漂亮姑娘正守在自己床前,一脸焦急之色掩都掩不住。 好像他幼时病中梦见的神仙姐姐。 只是他烧得两耳几乎失去听觉,只能看见她红唇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见她实在着急,他无力回应,用尽力气,也只能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攥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他病情着实严重,可若不尽早离开,还不知会遭遇什么。 清秋无奈,干脆放弃了将他唤醒的想法,身子一矮,将他一只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连拖带拽把人弄下了床:「你撑着点,等离开了这土匪窝再睡。」 陶酌风虽然高大,但身材瘦削,清秋使出全力,竟也能带着他走动,只是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急得她满头大汗却也别无他法。 第38页 好在那对夫妻进了正屋便没再出来过,清秋和陶酌风一路顺利的跑出小院,冷风一吹,陶酌风似乎清醒了些,倚着清秋疾步往村口走去。 然而刚刚绕过那口井,转过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队身穿夜行衣、面带黑布遮脸的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山中下起冬雨,夹杂着几片雪花,阴沉的暮云遮住月光,夜鹰悽厉悲鸣。这群人静静站在村口,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诡异静谧得骇人。 正是那帮玉泊山的山匪。 那个妇人也在队伍之中,指着清秋和陶酌风对为首一人道:「大当家的,就是他们两个白天来借宿。」 那被唤做大当家的虬髯大汉鹰目一凛,迈步走向清秋,步伐沉重稳健,吓得她连连往后退去。 陶酌风见状,咬紧牙关抬起胳膊,挡在清秋身前,有气无力却盯着那人道:「别碰她。」 不料那人却在他跟前站定,直勾勾地看他两眼,抬手扯下了蒙脸的黑布。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如蜈蚣一般从眼下一路蜿蜒到唇角,伤疤早已癒合,却仍是深深的、凸起的红色,可想而知当初受伤之时,脸上定是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看见他这张脸,陶酌风陡然张大了眼。 瞧他这副见了鬼的神情,大汉冷笑一声,一把扯开他的衣领,将他贴身带了多年的一只鹰爪拽了下来,指着自己脸上那道疤痕:「国师卜卦果然从无失手。小子,当年我就说过,总有一天我会逮到你,把你扒皮抽筋,骨头扔到山沟里餵狼。 「十几年了,我这张脸,和我兄弟的命,该还了。」 …… 玉泊山顶,宫哲长身玉立,俯瞰着另一侧的村庄,如同审视着治下舆图,胜券在握。 神武卫站在他身后,个个犹如蓄势待发的勐虎,只等宫哲一声令下。 展晟走上前来,对宫哲拱手道:「王爷,唐老么已被押回干州府衙,之前强收的平安税也已命人从他家产之中收缴,三日内便可退还给干州百姓。」 宫哲带唐老么来玉泊山的初衷,是想借他的手直捣山匪老巢,可既然他并不清楚山寨的位置,留在身边就只是个累赘。 「嗯,」宫哲淡淡回应一声,下巴微扬指向山下的村庄,「看出什么没有?」 展晟顺势望去,瞧了半天,恍然大悟:「这村子四周都无耕地,玉泊山上草木多野兽少,不种地不打猎,他们靠什么为生?」 「房舍盖得也不对,」宫哲沉声道,「上京以西气候潮湿,我们沿途经过的村落,越靠近干州,越多防潮的柴垛,这村子里却没有,可见平日里无人生火造饭。」 「王爷的意思是……」pao pao 宫哲眼神冷厉:「这是山匪设置的疑巢。」 行军打仗时,为将者会根据地形地势与敌我情况设置疑巢以诱敌。只是山匪毕竟不同于军队,占山为王本就不可能长久,引起朝廷注意只是迟早的事,一旦朝廷派兵围剿,就得立即撤离,有时间设置疑巢,还不如选个易守难攻的山头,建个坚固的寨子来得划算。 再加上先前在阴桩子旁抓住的山匪,遭遇官兵、身份暴露,竟也能镇定自若,临危不乱,实在不像寻常山匪该有的胆识…… 宫哲心中疑窦丛生。 「嗡嗡——」 一只男人指节大小的蜂子从山下飞来,停在宫哲面前上下盘旋。 那蜂子通体青黄,唯独脑袋是血一样的红。 此蜂名为赤头蜂,乃是西域屈支国特有的蜂种。当年宫哲久攻祁国鹰骑不下,皆因对方大将尉迟岭最善设置疑巢,宫哲率军几次攻打都不得其门而入,致使战况一度陷入僵持。 最后还是他远赴屈支,亲自向那屈支国主借来三只赤头蜂,这才找到鹰骑的中军大帐。 这三只赤头蜂经过屈支秘法培育,能够心意相通,只需一点秘制花香,便能追敌千里。 宫哲在先前抓住的山匪身上施了花香,随后又故意让人留下破绽,让那人顺利逃走。如今,其中一只赤头蜂已经跟在了那人身边,现在回来的这只,便是来报信的。 看见赤头蜂回来,宫哲心中一松:他的判断没有错,玉泊山匪寨的入口,果然就在那疑巢之下。 「下山。」 …… 「嘀嗒、嘀嗒……」 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清秋眉睫,她颤颤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竟身在一处山洞之中,四面都不见光亮,唯有几只火把插/在石壁上,火光烁烁,映得周围更加漆黑。 她被关在一个硕大的木头牢笼里,身后潮湿的石壁上不断沁出水来,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 木笼中只有她一人。 陶酌风不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后,清秋勐地坐起了身。 后脑仍有些钝痛,她记得在那小村口上被一个黑衣人勐敲了一记手刀后便晕了过去,再之前…… 再之前,她听到那匪首对陶酌风提到,十几年前,他的脸,和他兄弟的命。 陶酌风杀过这匪首的人? 再以想到那个长相兇恶的男人脸上顶着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会是清瘦的陶酌风下的手。 他现在又在何处呢?难不成已经被那帮土匪给…… 「哒、哒、哒——」 山洞深处有脚步声传来,一声声都踩在清秋心上。 第39页 她慌忙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凉的石壁,蜷缩着蹲在角落中。 可木头笼子三面都是空隙,她根本无处可躲。 脚步声终于来到了笼子跟前,清秋听见铁锁被打开,拴着牢门的铁链哗啦啦掉到地上,有人举着火把向她走来,粗暴地握住她的胳膊往外拖。 是个山匪。 那山匪人高马大,如同一座小山一样,清秋跟不上他的步子,被拉扯地踉踉跄跄,腿上都磕出了血。 就这样被拖行了不知多久,清秋被带到一间石头屋子前。门打开,明晃晃的火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清秋慌忙撇过头去闭起眼睛,却听那匪首的声音从面前传来:「你是那小子的相好?」 他是指陶酌风? 清秋下意识摇头。 那匪首一见,仰天大笑起来:「瞧瞧,我还当你肯和那种没用的穷小子私奔,定然是感情深厚,看来,是我太看得起你了。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说罢,他一把捏住清秋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来面向他,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看那小子可是疼你疼得很,病得快死了还要挡在你跟前。既然这样……」 他狞笑着回头看向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陶酌风,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你小子无福享受的女人,老子帮你享受啊。」 第21章 获救 「……你安全了。」 「大当家,」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瘦长的人影,沖那匪首道,「刚刚收到飞鹰传书,请大当家过目。」 匪首听罢冷哼一声,一把甩开清秋的下巴,走开几步又脚步一顿,回首看向陶酌风,残忍地咧嘴笑道:「有什么遗言,趁这会儿说给彼此听吧。等到了阎王面前,可别说我没给你们机会。」 说罢迈开大步走出石屋,与那瘦长山匪一同没入了山洞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 见两人离开,屋外又无人看守,清秋强撑着因恐惧而酸软颤抖的双腿,骤然起身扑向石门。 那道石门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无风自动,「嘭」的一声,在清秋扑过去的一刻重重合上。 「咔哒」,落了锁。 「可恶!」清秋狠一砸门,却听得石门那头传来一声铁片轻微的撞动。 她一愣,矮下身来趴在门缝之中,借着门外不太明亮的火光,仔细瞧了半晌,总算看清楚了,那响动正是石门的锁扣发出的。 方才石门自动关闭,门外无人上锁,这锁扣定是石门归位后自动落下的。这种锁扣必不会有多精密复杂,清秋暂住的霍家药馆便有一个这样的锁扣,铁条凭藉自身的重量落入门框上的凹槽,便能将门锁住。 而这样简易的铁锁,要打开也不难。正巧这石门做工算不得精细,门缝留的足有一指多宽,清秋思忖片刻,抬手抽下了脑后别着的髮簪。 没了髮簪束缚,三千青丝如瀑落下,厚重的散在背上,更显得她身子单薄纤细。 清秋用髮簪穿过门缝,颤巍巍去够那道铁锁条。 桃木髮簪笨拙地一下下戳在铁条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清秋却顾不得这许多,明媚双眸紧盯着门缝那头的铁条。 努力了几息过后,掌心冒汗的清秋稍一错手,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木头髮簪干脆的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出了老远。 清秋握着仅剩的半截髮簪,眼中光亮尽失。 簪子断了,她手边再无能够打开那道铁锁的傢伙,这石屋又没有窗户,根本不与外界相通。待到那匪首回来,等待她的便只有凌/辱和死亡。 清秋愣怔片刻,无力地瘫坐在门边,双目无神地望着桌上一闪一闪的烛火,缓缓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握紧了那半截断口参差不齐、木刺比匕首还要尖锐的桃木簪。 旁边的陶酌风受不住这洞中阴寒,烧得愈发迷煳,全然不知,在这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清秋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 「王爷,村尾一处农院正屋中发现暗道。」 村中空无一人,宫哲与麾下神武卫四散开来,将每一间农舍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总算在一间屋子的墙后发现了密道。 听到手下来报,宫哲快步来到那间正屋中,只见一排空空如也的衣柜被推倒在地,后面的墙上露出一个两人宽的大洞,黑黝黝的看不见一丝光亮。 一阵阴风吹来,神武卫手中的火把晃了两晃。 「难怪干州州府围剿了那么多次都无功而返,原来是将匪寨设在了玉泊山里。」 宫哲低声自语着,不禁又皱起了眉。 开凿山腹需要大量人力与时间,更何况这玉泊山临近干州城,再往西便全是绵延不绝的大山,平日里寂静得叶落可闻,要完成这么大的工程,想不引起干州的注意绝无可能。 而寻常山匪常被官府或其他匪帮赶着换山头,可玉泊山这帮人费时费力的凿开山腹,显然是要长期扎根在此处。 宫哲想不通这些山匪的目的,但多年征战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些人定有问题。 不再耽搁时间,宫哲接过一个神武卫的火把,沉声道:「隐藏行踪,进洞。」 话落,神武卫纷纷抽出两块油毡,严严实实包裹在了登云靴上。牛皮底的靴子本就柔软,再用厚实的油毡一裹,霎时落地无声。 第40页 这一连串举动全然无需谁吩咐,动作整齐划一的仿佛训练过无数次,这便是宫哲带出来的兵。 装备完毕,宫哲火把一挥,率先走进了那幽邃的暗道之中。 …… 山洞深处,两个山匪正抱着大刀闲扯。 「哎,大当家的晚上带回来的那个丫头片子你看见没有?啧啧,那小身段,还有那小脸儿,俊得哟。兄弟我活了半辈子,还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 「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小子?几天没进城开荤,看见个娘们儿都觉得是仙女下凡,就连葛三他老婆那又黑又壮的,我都看见过你小子盯着她瞧。你小子也真不挑食儿,不嫌腻得慌。」 「嘿,你别不信!要不打赌,待会儿大当家的出来,咱哥俩进去好好瞧瞧,我赌你看见那小娘们儿,当即就得腿软的走不动道儿……诶,这洞里哪来的马蜂?」 那山匪说着,拿过一支火把来照了照,随即闪电般出手,往眼前的虚空中一抓,一碾,再摊开掌心,只见一只指节大小、赤头黄尾的蜂子颤抖着破碎的翅膀,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了。 那人嫌弃的甩了甩手:「奇了怪了,玉泊山上啥时候也有赤头蜂了……赤头蜂!」 另一人听见赤头蜂三字,也瞬间挺直了腰:「不太对劲,去报告大当家……」 话未说完,两只手便从身后的黑暗之中悄然探出,勐地捂住两人的嘴,明晃晃的刀子在喉头一划,霎时间血如泉涌。 两个山匪手中的刀都还未来得及出鞘,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两股鲜血喷得老高,染红了眼前火把的光。 血光中,两具尸体直挺挺向后倒去,却被两名神武卫稳稳接住,轻轻缓缓地放在了地上。 一切完毕,神武卫向身后打了个手势,隐在暗中的其余人立即跟上,继续向山洞深处摸去。 如同黑暗中潜行的勐兽,诛千军、灭一国,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 「咔」,石门打开。 那匪首不知去处理了些什么要紧事,回来时脸上仍挂着冻死人的寒霜。 「遗言都说完了?商量好谁先死了……」 匪首转过身,恍然一愣。 温暖的烛光晃晃中,有一佳人秀髮半束,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耳侧,眼中似有水光潋滟,双颊微红,衬得一张本就绝艷的小脸美得惊心动魄。 饶是他自忖对女色颇有几分抵抗的能耐,也不由得喉头一动。 见到那双摄魄的鹰目直勾勾盯着自己,清秋微微侧过脸去,不欲看他。 可这一举动却似乎引起了男人天性里的征服欲,匪首冷笑一声,迈开大步朝她走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甩到了只铺了一床薄褥的石头床上,磕得清秋小腿剧痛,险些撞断了骨头。 「小子,还有气儿的话,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等下了阴曹地府,可就再也看不见这么精彩的场面了。」 说罢,匪首扯过清秋的手腕将她拉至身下,一只大掌扼住了她纤细的颈子。 「这可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你是这小子的女人。」 匪首说完,便低头去撕扯她的衣服。 清秋狠命的踢动双腿挣扎着,吸引了那匪首的注意后,一只手悄悄摸到脑后,抽出那半支木簪,照着匪首的后颈狠狠刺了下去。 就如她梦中刺杀祁国国君时一般,兇狠、致命、带着无可转圜的决绝。 可那断掉的木簪不够尖锐,只堪堪刺进去半寸,匪首便一吃痛,一掌将她扔到一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按住涌血的后颈,发狠道:「找死!」 说着便要上前抓她。 清秋慌张一躲,许是匪首动作太大扯痛了伤口,这一抓没能抓住她,反而给了她逃跑的机会。 清秋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踉踉跄跄地往石门外跑去,手中紧紧抓着那支断簪,力道大的整只手都在不住颤抖。 可那匪首又高又壮,一步比她两步跨得还远,即使受了伤脚步虚浮,仍很快便扯住了清秋散落的头髮,用力向后一扯。 「给老子过来!」 他手劲大得很,扯得清秋头皮生疼,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往后倒去,被他拖着往石屋里走。 「放开我!放开!」清秋知道自己一击不成,便再也没有动手的机会,若是被他拖进屋子里去定然只有受辱这一个下场,于是拼了命的挣扎起来。 「再喊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这厢的动静太大,惹得守在山洞各处的山匪纷纷探出头来,吹着口哨调笑。 匪首将她扯到身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按在石壁上,狠道:「再哭,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 「嗖——」 一声箭鸣。 那匪首的话陡然止住。 背后一只羽箭没入胸膛,带着碎肉与鲜血的箭尖穿透前胸,血像是被石块堵住了出口的水流般,无法喷涌个痛快,便从伤口的空隙间汩汩流出,眨眼间便打湿了整件黑衣。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捂着胸口仰面倒下,笨重的身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啊——」清秋一声惊骇刻骨的尖叫划破黑暗。 匪首一死,潜藏在黑暗中的神武卫手中长剑一扬,向那群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山匪砍去,齐声高喊:「杀!」 山洞中一时喊杀声震天,区区十几人的神武卫,却犹如千军万马,万夫莫挡。 第41页 一片火光与血腥之中,宫哲收起仍在微微嗡鸣的紫衫长弓,目不转睛地看着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清秋,迈步向她走来。 清秋眼前仍是那匪首死前口中溢血双目暴出的惨状,惶惶不安地浑身发抖,不敢抬头看他,手中那半段木簪胡乱舞着,口中喃喃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宫哲在她身前站定,缓缓蹲下身来,大手一合,握住她的拳头,稍稍用力,将那沾染着血污的断簪夺了过来。 「……安全了。」 声音温润沉着,一如幼时饱经战火后,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中,定乱世、平天下的盖世英雄。 第22章 上药 「我带你离开龙泉庵时,曾向静安…… 清秋自幼便时常做梦。 梦中战火纷飞, 婴孩啼哭不绝,头顶成群的秃鹫不分昼夜地盘旋,一具尸骸还未啄食干净, 就丢下骨头上残余的、不怎么好吃的剩肉,又去啄食下一具、再下一具, 直到肚皮撑得滚圆, 仍有数不清的尸骸等着它们去挑选。 她小小的身子浸在没过脚踝的血海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尸山里, 抱着爹和娘冰凉的尸身,哭到再发不出声音。 血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无人来拉她出这地狱。 然后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跨过具具残尸,穿越血与火光, 贵重的军靴底下凝着厚厚一层血痂。他替她擦去眼泪,将她背在背上,一步步稳当地、坚决地, 将她背出那人间炼狱。 「别怕, 小姑娘……安全了,你安全了。」 他把她带回家中, 洗去战火尘埃,打扮得漂漂亮亮, 说她以后都不会再经受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苦。 梦里的她尚且年幼, 连笔都抓不稳, 却悄悄从他书房中拿出写着他名字的信封, 日復一日的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写满他的名字,或歪歪扭扭, 或横七竖八,在她眼中却皆能与她欢喜,铺天盖地、漫捲过她小小心房的欢喜。 她把他的名字贴满了整个房间,那是她不可告人、却又不愿否认的少女心事。 只是每每梦醒后,躺在大杨山的满天繁星下,清秋知道,那个乱世中救她于地狱的盖世英雄从未来过,也永远不会来。 如今他来了,她却希望他没有来…… 马车压过石头,轻轻一晃,把清秋从睡梦中惊醒。 车厢里空间不大,点着味道淡淡的安神香,车外一片寂静,似乎已是深夜。 宫哲正在给右肩上药。他那被勐虎抓掉一块肉的伤口还未全部癒合,一连几日纵马奔驰,又在玉泊山腹中拉满那张紫衫硬弓,致使伤口又隐隐有了崩裂之势,殷红血液浸得衣领通红一片。 见她醒来,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理好衣襟,将一只浑圆剔透的白瓷药瓶递到她面前。 「我见你腿上有伤,上些药吧。」 清秋似是刚从沉沉睡梦中醒来,双目失焦地看了看那药瓶,没有去接。 「民女自幼在山中长大,磕磕碰碰早都习以为常,过上几日自会痊癒,不劳王爷费心。」 宫哲垂眸,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拔掉瓶塞,用干净的绢帕挖出一块淡金色的药膏,伸手去拉她脚踝。 他的指尖粗粝滚烫,触到清秋白嫩细弱的脚踝,灼热的温度烫得她一缩,将两腿缩进怀里,清凌凌的双目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如同受了惊吓的小狐狸,分明害怕到颤抖,却还偏要装出一副兇勐的模样。 分明一个月前,耍赖枕在他膝上撒娇的也是她。 宫哲眉头微蹙,不容抵抗地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放到自己腿上,掀起她的裤脚,看着那参差的道道血痕,眸光一暗,将沾着药膏的绢帕覆了上去。 冰凉的药膏沁得清秋浑身一抖。 「疼?」宫哲抬眼看她一眼,不等她解释,掀开车帘对赶车的展晟吩咐道,「走慢些,别颠着她。」 车外的展晟应了声是,马车的速度旋即慢了下来。 车帘落下,车厢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淡淡的唿吸声。安神香的味道渐浓,清秋心中却有波涛翻涌,难以安定。 宫哲虽是武将,上起药来却细緻得很,直到确定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都上了药,才终于松开她的小腿。 清秋忙往后挪蹭过去,靠坐在马车口上,离得他老远。 她怕他。 低头收拾绢帕的宫哲指尖一顿,心里似乎有些不好受,却又不做声地继续将东西收好,才问:「为何不辞而别?」 「王爷心里有数。」 她虽怕他,却还不至于怕到不敢竖起一身尖刺。 就像她院中那只丑兮兮的脏狐狸,每见到他必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在他靠近之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柔软的虎口上,一边颤抖地更加凶了。 连那小畜/生都知道他的弱点,和她一样,不动声色却又准确致命地一拳击中他最痛的地方。 她说他心里有数,至于这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她知道,他也一清二楚。 她去了龙沙围场,进了宫,见到了德阳,自然就明白了他带她来到上京的原因。 想起她那两封信里说过的伤人至深的狠话,宫哲脸色一沉,周身如同被寒冰笼罩一般,冷得吓人。 清秋被他冻得缩了缩脖子,半晌,低声问他:「为什么还来抓我。」 抓她? 他以为是救了她。 第42页 宫哲敛眉。 同样的问题,德阳也问过他一次,就在他决意带伤出京,以剿匪为由带着神武卫来找她的前一晚,德阳在绿璃的掩护下悄悄出宫,来到他府上,声泪俱下质问他是否对清秋动了真心。 「我带你离开龙泉庵时,曾向静安大师保证,予你余生衣食无忧,」宫哲说罢,轻轻嗤笑一声,「你胆子倒是大得很,独自一人离府,竟敢连一两银子也不带,就不怕饿死在路上?」 前一句是他给德阳的回答,后面那句却是面对着她一时气急,口不择言。 清秋眉眼俱冷:「王爷的东西,民女要不起,也不敢要。」 「是不敢要,还是不想?」 此话一出,清秋不再做声。 其实哪里还需要问呢?他早就知道答案。 只是还怀着一丝期待,不甘心罢了。 车厢中一时无人言语,气氛压抑得很。半晌,清秋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夜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王爷心善,救了民女,自然也应该救了民女的朋友吧,」清秋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他染了风寒,不宜长途跋涉,王爷若不急着回京,可否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民女也好去给他煎副药。」 听她提起陶酌风,宫哲狠一皱眉,极度不悦。 当初她刚刚离开王府,他曾询问过宫门侍卫是否见过她,那侍卫说她曾与一个御马夫走得很近。先前在玉泊山里,他便让展晟拿着画像比对过,那个高烧不退、烧得呓语不断的男子,正是那离奇出现在宫中的御马夫。 也就是说她与那男人早就认识,甚至极有可能是商量好了一道逃离上京,否则大越国土辽阔,天南地北相距万里,两个人若没有事先通气,仅凭运气在一处相遇,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么看,反倒像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 宫哲被这念头惹得不快,手中力气陡然增大,「咔嚓」一声,那白瓷药瓶上出现一道裂纹,竟被他生生捏碎。 清秋一抖,不知他这无名怒火是从何而来。 半晌,宫哲对展晟道:「在附近找个镇子,休息一夜。」 「王爷,」展晟犹豫道,「圣上准许您带神武卫离京时曾说过,凡是京官带北府军出京的,须得在三日内回京復命,这天一亮就是第四天了……」 「无妨,」宫哲冷声说着,看向清秋,深邃眼瞳中似有暗火熊熊,「照办便是。」 …… 一连两天不得安生,清秋这一晚睡得有些沉,直到晌午才悠悠醒转,睁开眼就见宫哲坐在桌前,手中捧着一本书,静静等她醒来,连翻书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等到一行人回到上京,已是暮色四合。 宫哲命展晟将陶酌风暂时扣在王府里,自己带着神武卫回了北府军营。 中军大帐中,宫澶早已等候多时。听罢宫哲汇报战果,龙颜大悦。 「辛苦了,」宫澶扶起恭敬行礼的宫哲,一眼瞥见他衣领上渗出的血迹,眼神一凛,其中意味不明,半晌才又道,「玉泊山匪患不绝,干州州府几次三番派兵清剿,却连土匪的影子都没摸着,当地百姓苦之久矣啊。幸好有你,和你这亲卫军,总算替朕了却了一桩心事,真乃朕之幸,干州之幸,黎民之幸。」 「陛下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哎,」宫澶挥挥手,「话虽这样说,可朝廷里多得是只想从朕身上捞油水,却无所作为的无能之辈。朕暂时奈何不了他们,可对功臣良将,必须得赏,而且,要重重地赏!」 宫哲与神武卫听罢,垂首齐声道:「谢陛下!」 「赏赐今晚便派人送来,你们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宫澶说罢,却被宫哲拦了下来。 「陛下,臣弟以为此次剿匪,尚未完全成功。」 「哦?这是何意?」 宫哲未答,命人抬进来两具僵硬的尸首。 「陛下,玉泊山山匪共有四十七人,除这两人外已尽数死于当场。臣弟见这群匪徒训练有素,全然不似寻常匪寇,便想将这两人押回京中详加审讯,可这二人却在半路咬碎齿中毒药,自尽了。」 宫澶不解:「许是这群匪徒占山为王已久,这才与往常所见的山匪不同呢?」 「起初臣弟也有此想法,但刚刚回营时已请军医检查过,这二人所中毒药,非我大越所产。」 「来自何处?」 「军医也不曾见过,但毒性寒凉兇勐,臣弟斗胆一猜,应是来自西北高寒之地。」 「嘭!」 宫澶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得两手发抖,半晌,咬牙切齿道: 「蛮夷冯祁亡我之心不死。朕有生之年,定要大越的军队踏上祁国土地,用他冯昶的人头做酒杯,尸身扔进山里餵狼!」 第23章 贪心 「王爷既然想要不贪心的,不如去…… 宫澶一番话豪气干云, 掷地有声,震得一旁唯唯诺诺的小太监脖子一缩,大气也不敢出, 唯恐在这当口触怒天颜。 话音落罢,宫澶重重舒了口气, 凛冽的眼神触及到宫哲身上, 变得柔和了几分:「山匪之事就交给你去查了。虽然如你所言,那拨山匪都已尽数伏诛, 但雁过留声,他们盘踞玉泊山这么多年, 定会留下些许痕迹。」 「是,臣弟定不辱使命。」 宫哲应声后,宫澶仍觉心烦意乱, 本想着此番剿匪成功,能了却一桩心事,哪成想这看似寻常的山匪竟与祁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一想到冯昶那个背信弃义的蛮夷小儿, 宫澶再也没了与将士同乐宴饮的心情, 又夸赞了神武卫几句,便迈步往帐外走去。 第43页 一帐神武卫皆随宫哲一道垂首恭送。 宫澶怒意未消, 经过那两具山匪尸首时,不悦地低头看了一眼, 却瞧见其中一人的腰上, 竟挂着一只湖绿色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只上山勐虎, 气势威严, 却一脸喜悦地合眼嗅着路边一树盛开的拒霜花。 宫澶眼眸勐颤,眼前登时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陛下!」 宫澶身边的小太监没来得及反应, 就见一道残影倏地从眼前掠过,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宫澶。 「陛下可是龙体不适?」见宫澶稳住了身形,宫哲这才轻轻松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与这位皇兄保持着君臣间该有的距离。 「朕无恙,」宫澶安抚一句,双目仍紧紧盯着那荷包,过了片刻,方觉胸中通畅了些,「许是方才起身时太勐了些。这两具尸体,你打算如何处置?」 圣上怎么突然对此事感兴趣了? 宫哲心中虽有疑问,却仍直言道:「交由军医再行剖验,随后焚毁。」 「好。」宫澶说罢,又看了那荷包两眼,拍了拍宫哲的肩,走出了中军大帐。 宫哲一路将人送至军营外的轿辇上后,才折返回营。 御辇摇摇晃晃走到半路,一只稳健的大手掀开帘子,对一旁的内侍沉声吩咐道: 「今夜再去一趟北府军营,将那山匪尸身上的荷包给朕带回来。」 * 昭王府。 清秋双眼无神地枯坐在房中,纤细修长的小腿搭在软凳上,裤脚捲起,莹白的皮肤上满是深红色的擦伤和青紫色瘀痕。 镜心见了,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边哭边给她擦药。 「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出去一趟,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镜心是心疼她,这白净的腿上布满伤痕,实在触目惊心。 清秋缓缓地眨眨眼睛,低下头看她给自己上药,乖巧地一言不发,像没了魂的瓷娃娃。 直到药膏搽过一遍,冰凉沁骨,镜心转过身去收拾时,她才恍然问道:「宫哲带我来上京的原因,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虽是问话,语气却是笃定。 「我……」镜心一愣,当即想要辩解,可她能如何辩解?此事她确实知情。 「清秋……我从小在上京长大,从未去过宿州,此前也未曾见过德阳公主。只是她回京时远远瞧见一眼。我也是那时才猜到王爷的心思,可是……我不敢告诉你。 「再说,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清秋,王爷与公主的事是绝密,他们二人是叔侄,此生都不可能结成连理。你听我的,别再因为这件事和王爷闹别扭。我看得出王爷他心里定是有你的,这些日子你不在,他担心得都快要疯了。只要你不与他计较此事,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王爷迟早会放下德阳公主的……」 「呵,」清秋听着听着,气急反笑,「你们一个个都劝我忍气吞声,劝我装作对此事全然不知,好苟全富贵。可这靠别人的爱情得来的富贵……我不稀罕。 「我是出身贫寒,但就凭这採药的本事,也能一生顺遂无忧。我从未奢求过什么荣华富贵,当初随宫哲入京,只当是遇上了可託付余生的良人,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痴心错付。 「既然知道了是错付,我现在收回来便是了。」 「清秋……」 「镜心,」她打断她的话,看向她满眼的泪光,眸中同样水光涟涟,却硬是沉下声来冷声道,「你若还当我是姐妹,就帮我离开王府。」 她说得认真,可镜心哪敢应下?上次偷偷帮她入宫,已经被王爷狠狠罚过一次,若敢再犯,她定会被逐出王府的…… 见她不应声,只顾垂着头抽泣,清秋便已瞭然:「上次你帮了我,宫哲惩罚你了,是吗?」 镜心不敢让她再讲下去,背过身去将一盘药瓶胡乱收拾一通,端起便走:「清秋,你别问那么多了,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说罢便落荒而逃。 一路走出清秋的小院,镜心边抹泪边啜泣,一张包子小脸委屈得皱成一团,鼻尖哭得通红。 院外一棵树下,展晟怀中抱着个食盒靠在树上,不知等了多久,见她出来,赶忙迎上去将她拦下,把食盒递了上去:「干州那边的土产麻糖,听说挺好吃的,我带了些回来给你……」 镜心没听他说完,抬起红肿如桃核般的眼睛瞪他一眼,挥手将食盒推开:「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话她不敢说给宫哲听,只能拿展晟撒气。 说罢端着药盘小跑着走了。 剩下展晟愣在当场,低头看看食盒,又回头看向镜心的背影,不解地喃喃自语:「我又哪里惹到她了……」 刚从北府军营回来的宫哲,一进院就撞见哭得委屈巴巴的镜心低着头匆匆走过,又见展晟呆头呆脑怔在西跨院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禁挑眉问他:「你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展晟冤枉:「王爷,我哪敢啊。」 「那还不赶紧去安慰安慰人家?」 打发走展晟,宫哲微微抿唇,往小院走去。 小院大门紧闭,门前萧索冷清,如同她不在的那一个多月里,他每每经过时所看到的那样寂寥。 莫名的慌张涌上心头,宫哲心里一紧,快步上前推开院门。 第44页 初冬时节,院中的花草早已衰败,清秋披着一件裘袄坐在小廊亭下,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棵桂树发呆。灰秃秃的丑狐狸换上了一身的厚毛,正眯着眼睛趴在她怀里打盹。 这小畜/生倒是会享受。 见她还在这里,宫哲心底的惶恐总算按了下去,缓缓走上前,在小廊亭前站定,负手看她。 许是察觉到他靠近,她怀里的丑狐狸瑟瑟发抖着,一头扎进了她臂弯中,只剩个毛茸茸的尾巴对着他扫来扫去,像是恨不得把他扫地出门一般。 宫哲不看它,似乎眼中只盛得下她一人似的。 「腿上的伤可好些了?」 「不劳王爷费心。」 又是这句话。 宫哲狠狠皱眉:「阿灼,别与我斗气……」 「王爷的阿灼在朝霞殿里养尊处优,民女一个乡野村姑,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名字。」 宫哲吃瘪,心中顿时有暗火升腾,但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又不忍与她发火,只能强压怒火劝她道:「呆在王府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比你千里迢迢回那穷乡僻壤好得多?何必因着一件小事与我置气?」 「王爷觉得是小事,可我出身乡野,眼界自然比不得王爷,只会盯着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放。王府的日子再好,也是王爷因与旁人恩爱而施捨我,而不是只给我一人的。我觉得不干净。」 不干净?什么不干净?他给她的好日子不干净,还是他这个人在她眼里都不干净? 宫哲不悦:「本王倒不知你竟如此贪心。」 他幼时曾有几年在宫中生活,后宫嫔妃众多,争奇斗艳数不胜数,从未见过父皇多爱哪个一点。若是连续几日招同一个妃嫔侍寝,那人便会成为后宫众妃的眼中钉,被人背地里嚼舌根,痛骂狐媚惑主,贪心不足,竟妄图独占一国之君。 他虽不是天子,却是大越最尊贵的王爷,三妻四妾也是应该。更何况他二十有六却仍未娶妻,这么多年来府上只有过她和德阳两个女子,她还要他怎样? 可他却不知贪心一词却深深刺痛了清秋的心。 她不愿被当做他人的替身,想要自己爱的人眼中也只有她一个,在他看来,便是贪心? 「我爹是个穷书生,一生只有我娘一个妻子,我自幼见他二人鹣鲽情深,却从未听我爹说过,一个女人想要成为心上人的唯一,就是贪心。王爷既然想要不贪心的,不如去找些上京的高门贵女,兴许自幼见识过后宅姨娘成群的景象,便不会妄图霸占王爷了呢。」 歪理邪说。 可他偏偏不知如何反驳。 一阵寒风颳过,院中几棵枯树枝被吹得东摇西晃。清秋被吸引去了视线,不再看他。 沉默半晌,宫哲拂袖离去。 * 正阳殿。 「陛下,荷包拿回来了。」 行色匆匆的内侍将荷包放在宫澶案上,默默退了下去。 宫澶抬手屏退殿中众人,大门一关,只剩他一人伴着幽幽烛火。 他盯着那荷包看了许久,手指颤颤地拿了起来,端到眼前细细摩挲。 那荷包针脚细密工艺精湛,绣法奇巧,就连宫中最好的绣娘也断然做不出这样的荷包。 这是苏氏绣法,乃苏语嫣十三岁时独创,天底下只有苏氏四女绣得出。 宫澶看着荷包,眼前又浮现出许多年前,还是藩王的他到江南苏家做客时,惊见四名国色天香的女子围坐在荷花池的凉亭中,神采飞扬地聊着女儿心事,手中彩线翻飞,不消几刻便绣出了四副巧夺天工的绣作。 其中容颜最佳的女子最先绣完,捧着绣布跑出凉亭要去给苏家家主瞧,却在石桥上一头撞进他怀里。 女子吃惊羞怯的潋滟水眸,自那一刻闯进了帝王心事,惊艷了天子半生。 而当时她手中拿着的,就是这样一副上山勐虎路嗅霜花。 第24章 老友 「本王有一老友,心有所属,爱而…… 二十多年前, 大越国中无人不知江南大族苏氏有四姝,名唤语嫣、语妍、语琰、语雁。四女皆有倾国倾城之姿,聪慧过人, 各有所长,尚未及笄, 各州道的王公大臣世家公子便派了无数媒人前去提亲。苏氏家主疲于应付, 最后不得不命人将门槛砌高了三尺,以示婉拒媒人登门之意。 四女之中, 语嫣语妍二人为双生姐妹,最善刺绣书画, 苏氏绣法盛名于世,千金求取之人不可计数。三女语琰不爱红装爱武装,幼时练功误入山中, 次日一早却被一只通体雪白的巨虎送回家门前,引得世人称奇。么女语雁冰雪聪明,三岁时七步成诗, 五岁时舌战群儒, 竟辩得一国大儒哑口无言,自嘆弗如。 只可惜天妒红颜, 苏氏四女如四颗流星,短暂地惊艷了大越江南后, 便在随后的战火中香消玉殒。 语雁年幼体弱, 病死在流亡途中。语琰意欲报效国家, 瞒着家人女扮男装投军入伍, 死于硝烟滚滚的战场。语嫣身怀六甲死于宿州大山中的泥流。最后只剩下语妍一人,却在生下德阳时难产而亡。 自那之后,宫澶再也不曾见过苏氏绣法。 更遑论是这勐虎嗅霜花的图样。 ——嫣儿这绣的上山虎和木芙蓉, 是何意? ——妾盼王爷势如上山勐虎,得偿所愿,君临天下。妾如拒霜花,耐寒不落,等君来嗅。 第45页 ——我见寻常女子送情郎的荷包,都会绣对并尾鸳鸯,嫣儿倒是与众不同。 ——鸳鸯须成双成对,不可独活。但妾不愿做那水中鸳鸯,只想做那山顶霜花。王爷这一路若是累了,便在妾的花根下歇脚。王爷若是不来,妾也能迎风独自开。 后来他果然如她所言得偿所愿,打败了一众兄弟,成为了大越天子。迎她入宫的当天,他命人在紫鸾阁外种满了木芙蓉,以昭偏宠。 那段时间,苏语嫣独宠后宫,风头无两,世人皆以勐虎嗅霜花代替鸳鸯戏水图,成了大越男女定情信物的首选图样,只是民间绣坊的绣法远不及苏氏绣法精巧。 可她死后,这图样便成了禁物,民间早已禁止流传。 时隔多年,没想到竟在玉泊山的山匪身上,再次见到了苏氏绣法绣出来的勐虎嗅霜花的荷包。 宫澶看着那湖绿色的荷包,厉眉紧锁。 夜阑星稀,内侍进来换了一根又一根蜡烛,宫澶却仍毫无睡意,对着荷包一坐就坐到了天明。 和他一样无法入睡的,还有昭王府里的宫哲。 他换了身暗金色软袍坐于案前,案上仍是那本《尉缭子》。薄薄一本兵书,他足足看了月余仍未读完。 「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 军无二令,人可否有二心? 书上墨字昏花,想起方才清秋的声声指控与诘问,他心绪复杂——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平平安安延续了一千多年,怎么到了她这里便成了十恶不赦?竟能让她在月余之中,从满眼皆是他,变成如今这副不欲理睬他的模样? 宫哲想得入神,连展晟和镜心二人是何时走进房中都毫无察觉。直到展晟连唤了他三声「王爷」,他才恍然回神。 「何事?」 「王爷,宿州来信,公主一切安好,只需再静养些日子便可启程回京。」 德阳是与他争执之后气晕过去的,听到她身体已无大碍,他也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见宫哲没有旁的吩咐,展晟等镜心放下药碗,便要一同离去。 「等等,」宫哲突然叫住二人,面色似是有些为难和尴尬,纠结再三,犹豫开口,「有件事需要你二人为本王拿个主意。」 展晟与镜心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本王……有一老友,地位尊崇,尚未娶妻,亦……洁身自好。只是他心中已有所爱,然爱而不得,便又寻了另一与之颇为相似的女子为伴。如此,可算是负心之人?」 镜心垂首听着,眼皮狂跳。 王爷哪来的什么老友,分明就是他自己。 可展晟对待感情之事向来是一根筋,听话不听音,见宫哲说的七分委婉三分心虚,不禁皱眉道:「好男儿三妻四妾岂不正常?这算哪门子负心?」 镜心立马瞪他一眼,瞪得他不做声了。 宫哲又看向镜心:「你同为女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镜心有些为难。她若是说得过了,难保王爷不生气。可说得委婉了,又怕王爷不懂,最后又气到了清秋。 思来想去,镜心抿抿唇,开口道:「王爷,男人三妻四妾确是祖上定下来的。可那规矩是男人定的,自然偏心男人。女人也是没法子,才容忍丈夫身边还有其他莺莺燕燕。若是有得选,谁愿意和她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呢?」 说罢,见他蹙眉,又赶忙补充道:「不过,王爷您……那位老友会问您这个问题,正说明他家中那位小娘子介意夫君三妻四妾。介意呀,就说明心里有他!」 宫哲一愣:「是么?」他倒是从未这么想过,不过仔细一想,镜心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什么心里有他,」展晟皱眉不解,「这不就是恃宠生娇吗?瞧给她惯的!」 镜心心里头嘆气,狠狠踩了他一脚:「闭嘴!没你事儿!」 被展晟这么一搅和,宫哲也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只能怪自己病急乱投医,找这么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询问感情问题。 「行了,都下去吧。」 没走出两步,宫哲突然又叫住了他们两人。 「展晟,明早去福春楼一趟,本王记得他家的梅花酥要开卖了,买两盒回来。」 「是,王爷……」 「是什么是!」镜心小声喝止他,转头对宫哲道,「王爷,这傻子买的和您……朋友买的,能一样吗?」 展晟不乐意地皱了皱眉:「说谁傻子?」 镜心瞪他:「闭嘴!」 宫哲没工夫欣赏他两人拌嘴,但对镜心的话却深以为然。 清秋刚来上京时就想尝尝福春楼的桃花酥,只可惜那是她头一次逛上京的市集,他一个不留神她便没了踪影,吓得他自此再也不敢带她出府闲逛,花酥也就一直没买成,这么一拖再拖,竟拖到了梅花开的时节。 他欠她一盒花酥,该由他亲自去买,才有诚意。 「镜心说得有理,明日本王亲自去买。」 见自家王爷总算开了窍,镜心忍不住嘴角上扬,对着宫哲福了福身,便拖着展晟走了。 直到两人离开书房,隐约交谈声仍未断绝。 「那梅花酥不是王爷的朋友用来哄他家小娘子的吗?怎么是王爷去买?」 「哎呀说你傻你还不承认……」 「你别说!我知道,王爷为人仗义,此番定是帮他那朋友去买的。一式两份,两边都不得罪!」 第46页 「……傻子!」 …… 第二天一大早,宫哲去北府军营巡视一圈,早早处理完了紧急军务,便往西市的福春楼赶去。 今日是梅花酥开售的头一天,福春楼几日前就在门上挂上了写着价格的牌子,因着此时梅花尚少且味道极淡,两箩筐新鲜梅花才能做出一盒梅花酥,故而价格也比普通花酥贵上少许。 可即便如此,想要第一个尝到梅花酥的人还是天不亮时,就顶着初冬的寒气,在门外排起了长龙。等到宫哲赶到时,整条长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哎,别挤啊,按顺序来!」福春楼的十来个伙计忙着称斤装盒,实在腾不出人手来维持队伍,便把老闆请了过来坐镇。 福春楼的老闆圆头圆脑,憨厚得像年画上的胖娃娃长大一般,在门口吆喝了几声,便喘得厉害,刚想回屋喝口茶去,就瞥见那绵延到隔壁三家店铺门口的队伍中,有一男子仪表堂堂,贵不可言,身材又高出周围人起码半头,犹如鹤立鸡群,引得路过的女儿家纷纷驻足回首。 「哟!王爷!」待看清了宫哲的脸,老闆慌忙换上一副笑脸,小跑着迎了上去,「王爷,您今儿个怎么亲自过来了?往常不都是展侍卫来取杏仁饼吗?您看看这天儿冷的,哪能让您在这儿等着呀!要不您随我上后堂去,顺便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我去给您取杏仁饼?」 宫哲却淡淡一笑,拒绝了老闆的好意:「今日不取杏仁饼。听说你家梅花酥今日开售,本王来买两盒。」 「好嘞!这就给您拿来!」 「不必麻烦了,」宫哲拦住胖老闆,脸上笑意不减,显得极为亲和,似乎心情格外的好,「既然都在排队,本王也不好不守规矩。不过是多等片刻,不碍事。」 如此一来,等到宫哲拿到梅花酥时,一时日头高升,临近晌午。福春楼的胖老闆陪着笑送走了这位极其反常的贵人,赶忙换人前来盯着,自己回去后堂喝了好大几口茶,直到撑得肚皮熘圆,才确定自己并非身在梦中。 「既然不是我没睡醒,那这昭王爷……今儿是怎么了?」 那头,宫哲脚步轻快地拎着两盒梅花酥一回王府,便往清秋的小院而去。可找了一圈,才发现她竟不在院中。 宫哲心中一慌,忙把镜心唤来,一问才知,她方才端了吃食,去见那个被他关在府中的御马夫了。 「王爷,」镜心小心翼翼试探道,「要不,我去把清秋叫回来?」 宫哲一听她去找了陶酌风,当即脸色便沉了下来,片刻后才答:「不必,本王亲自去找她。」说罢便面色不善地往下人住的院子走去。 陶酌风从玉泊山回来后,他便遣了大夫给他治疗风寒,起初他烧得昏迷不醒,他又忙着调查山匪之事,便彻底忘了院子里还关了这么个人。 关押陶酌风的屋子不大,就在院子的最角落处。 宫哲还未走近,就听见清秋的声音传来,声音之清脆,语气之鲜活,与他记忆中的完全贴合,以至于他能想像出她说话时眉眼灵动,巧笑倩兮的模样,似是一幅画般烙在他心头,无须费力便能回想得起。 只可惜,不是对他说的。 第25章 投名状 「若换做是我,定不会容忍心爱…… 「我很快就会离开王府, 离开上京,你可要与我一起?」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上京。」 「却是为何?」 「经此玉泊山一行,方才知道, 你我这样的人,若无银两和自卫的本事傍身, 就算能侥倖离开上京, 也绝逃不出多远。」 「那你打算如何?」 「暂且留在上京,等到有了自保的资本和成功的把握, 再走不迟。」 「要多久?」 「不会太久,兴许……」 陶酌风突然停顿, 抬眸怔怔越过清秋肩头,望向她背对着的房门。 清秋见他不语,好奇地回头望去。 房门微微敞开着, 一道高大身影挡住了些许日光。逆着光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发觉他周身似寒冰环绕, 冷得教人本能的想要抗拒。 他手中拎着两个大大的食盒, 看那形状是福春楼的。 见是宫哲来,且久久站在门外不离开, 清秋的脸色顿时也沉了下来,垂眸看着地面片刻, 回头对陶酌风叮嘱几句好生休息, 起身便走。 她不想和他呆在同一个地方, 哪怕他一言不发, 只是远远站在那,她都会想起自己曾经被践踏碾作尘的一颗真心。 心里便疼得厉害。 哪知她还未靠近门口,他便重重「哼」了一声, 转身,就这么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一路面色难看,步履僵硬却故意放缓地拎着食盒走着,一心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似是在期待什么。 期待什么呢? 也许是记忆中那一抹见他生气便会不顾一切追上来,缠着他撒娇耍痴的绯红吧。 可是没有。 身后静悄悄的,院中除他之外再没有半点动静。 院门已近,宫哲的心渐渐提了起来。 「王爷。」 一声女子的轻柔嗓音传来,低低的听不出情绪。宫哲背嵴一僵,站定当场,心里头却是一松,但又绷着一张脸没有转身,似乎还在等她进一步服软。 身后的镜心一脸疑惑。她不过去房中拿件衣服,出来就看见王爷拎着两盒梅花酥在院中练习高抬腿轻落下。 第47页 北府军训练又有新招式了? 「王爷,」镜心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可王爷挡住了她出院的路,她不开口也不行,只得想了一下,拐弯抹角的提醒道,「花酥要是冻硬了可就不好吃了。」 这下宫哲总算听清了背后之人是谁,当即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镜心一脸疑惑的站在院中,而陶酌风的房门紧闭,根本不见清秋的身影。 心里有一簇小火苗,刷的一下,灭了。 宫哲眉头一皱,顿了片刻,把两盒梅花酥塞进镜心怀里,闷闷不乐道:「拿去分了吧。」 「哦……啊?不是给清秋买的吗?」 「不用了。」宫哲说罢转身便走,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却又退了回来,从她怀中拿走一盒,又面无表情地走了。 剩下镜心抱着一盒花酥,愣了一会儿,提熘着食盒一熘烟跑回了屋里。 …… 王府书房。 宫哲坐在桌案后,盯着案上的食盒发呆。 有事来禀的展晟进来已有半盏茶的时间,可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敢出言打搅,只好抱着手等在一旁。 直到宫哲在心里画了十几张草图,仍未分析出清秋对他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和解决办法,以及陶酌风在他们二人之间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终于烦躁地想要出去透透气,晃一抬头,才看见展晟像根柱子一样立在边上。 宫哲皱眉:「何时进来的?」 「没多久,」展晟立正,趁他回神的工夫赶紧说正事,「王爷,照您的吩咐,已让留守干州的神武卫把玉泊山那匪寨,包括外面的村子,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只找到了这个。」 说着,展晟将一条鹰爪项鍊递了过去,恭恭敬敬摆在了桌案上,那盒梅花酥的旁边。 宫哲将鹰爪拿在手心,仔细端详。 那是一只弯曲成勾状的苍鹰趾爪,上面嵌着一层黄色污迹,沟壑纵横,爪尖用薄银片包裹,泛着幽暗的污光,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圆形凹痕,像是被钝器狠狠刺中过一般,凹痕却深得可怕,竟已深入爪中半寸有余。 宫哲眉头一凛:「哪里找到的?」 「那匪首房中。王爷,这鹰爪看起来像是……」 「就是他,」宫哲合掌一握,目光变得危险起来,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狼,「这凹痕是我当年亲手留下的,绝不会认错。」 「若真是他,那玉泊山匪寨之上的疑巢便有存在的理由了。可是,」展晟说着,担心地锁起了眉,「公孙逞的模样我们都见过,和那匪首分明毫无相似之处。」 宫哲闻言不语,缓缓转动着鹰爪,幽深双目盯着它看,眉头却皱得更紧。 祁国大将公孙逞是尉迟岭手下三员虎将之一,身长八尺,面若冠玉,是祁国有名的美男子。而那匪首除了身材高大壮实外,长相与之相去十万八千里,绝不可能是他。 可这鹰爪上的凹痕,是当年他领三千精兵千里驰援蕲州城时,与那公孙逞对阵,用一把被削掉了枪头的长/枪/刺/中留下的,世上绝无第二枚一模一样的鹰爪项鍊。 半晌,他将鹰爪放在案上,对展晟道:「去把那个御马夫带来。」 展晟微怔:「王爷的意思是……」 「当日我们杀入匪寨时,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匪首房中。山匪劫人,无非是为财为色,但洞中分明有牢笼,无须将人关在房中。那匪首又对阿灼……」他说着,一顿,改口继续道,「对清秋图谋不轨,可见对男子不感兴趣。既然如此,他将那御马夫带至房里,定有其他缘由。」 展晟恍然大悟,忙道了声:「是!属下这就去把人带来。」 不消片刻,陶酌风便在展晟带领之下,来到了宫哲的书房。 「草民扣见王爷。」 「起来吧,」宫哲状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王爷挂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那就好。」宫哲说罢,竟不再言语,低下头去逗弄起桌边一只彩雀。 陶酌风尴尬地滞在当场,不知宫哲这长久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又等了片刻,见他仍不做声,陶酌风便按捺不住,抬头看他。 这一瞧,正好瞧见了桌案上放着的那条鹰爪项鍊。 霎时瞳孔勐缩。 「王爷,这项鍊……」 听他开口,宫哲眉梢一挑,却未抬眸,指尖轻挑彩雀的尾羽,心不在焉:「这项鍊,你认识?」 「……是。这项鍊正是草民的。」 宫哲耳朵一动。 「胡说!」展晟喝道,「你说项鍊是你的,可有证据?」 「证据……」陶酌风一急,「证据我没有,可我没有说谎。」 「既然无法证明,又凭什么说是你的?」 「王爷!」 宫哲抬手制止二人,将最后一颗草籽餵给那彩雀后,方才懒懒抬眸:「别急,事情一件一件解决。你说项鍊是你的,却又无法证明。本王自然不可能听信你一面之词。不过在此之前,本王倒是更想知道,你是何时入宫,又是如何跑到干州去的?」 「这……」陶酌风心头一慌。 倘若告知宫哲实情,他定然不信,更何况,他亦不想和德阳公主牵扯太多,免得惹恼了他。 「回王爷的话,草民此前在龙沙围场伺候马匹,前不久才进宫御马,御马监中还未造册。只因远离家乡,思乡心切,这才偷偷跑了出去……」 第48页 谎话连篇。 宫哲英目半合,锐利的眸光盯得陶酌风后背发凉。 他这一番解释,乍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可关键的转折之处却一一避开。宫哲见惯了谎言,一眼便能识破,却并未戳穿。 「那你可知宫规森严,宫人私自离宫,可是要掉脑袋的。」 陶酌风陡然跪下:「王爷!草民志不在此,不想一生留在深宫蹉跎。」 「哦?那你想做什么?」 「投军入伍,」陶酌风抬头,直直对上宫哲审视的眼,双目清澈见底毫无伪饰,「草民的家乡云州早年曾遭战火涂炭,祁国鹰骑杀了草民所有亲人。自那时起草民便发誓,当以此身许国,叫冯祁血债血偿!还望王爷,给草民一个机会!」 「想要机会?可以。可本王也不是随意施捨善心的滥好人。若是本王今日答应为你隐瞒,明日便要去宫中向陛下陈情,这一趟走下来可不容易。本王为何要帮你?」 陶酌风哑然。 良久,只听他沉声开口:「将军只身入死地,孤必赡其父母、养其妻女。若将军得胜归来,孤以国礼相待,与将军平分半壁江山。若将军埋骨他乡,孤施国礼以葬其刀,举国上下,共为将军守丧十载,万代千秋,不忘将军伟名。」 宫哲不禁倾身,正色道:「你说什么?」 「草民欲投身王爷麾下北府军,这封祁国奸细孙篁所携秘信,便是草民的投名状。」 将军葬刀,乃是祁国鹰骑最高规格的葬礼。 至于孙篁…… 宫哲敛眉看向那鹰爪。 若他记得不错,公孙逞有一堂弟,魁梧生勐,名叫公孙篁。 心中波涛汹涌,宫哲面上却毫无显露,向后一靠,道:「本王为何要信你?」 「草民没有证据,秘信阅过即毁,信与不信,王爷自由心证。」 「哼,」宫哲笑了一声,脸色冷了下来,「你知不知道,方才那番话,足够让你死个千百回?」 「草民知道,」陶酌风说着,拜倒在地,「但草民亦知王爷明察秋毫,定会查清秘信真伪,更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 陶酌风说罢,长跪不起。 宫哲看了他许久,没有发话。 当晚,陶酌风随展晟离府,入北府军营。 站在小院门口,清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言未发。 ——天大地大,为何偏要去北府军,那是宫哲的势力,你这样岂不是自投罗网? ——既要学自保之法,他麾下的北府军是上京之内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公主此番离京日子必不会久,一旦她回京,我便有可能重回宫中。只有进了北府军,才有可能避开梦中的命运。 ——怎么说? ——王爷何等聪明,迟早会看出公主要我入宫的原因。我赌他爱极了公主,定不甘看她身侧有他人相陪。如此,便能护我一二。 ——呵,你又怎会知晓他的想法? ——我不知。但若换做是我,定不会容忍心爱之人身侧站着的,不是我。 第26章 黑狗 「营里闹鬼,好多兄弟都看见了。…… 眨眼间小雪将至, 天气却突然回暖了几分。冬天日头升得高,衬得天气也清凌凌的。 清秋院里原已钻入地下的小草,有几颗甚至悄悄冒了出来, 大有初春萌动的势头。 未到晌午,她院中的小厨房已是炊烟裊裊, 镜心跟着清秋在里头忙活, 边将闷熟的菜见样装盘,边心情大好地与她闲谈, 一张小嘴喋喋不休,许久也不见累。 「清秋啊, 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王爷心情比以前好多了,见谁都笑呵呵的, 胃口也好了不少,就连晚上那苦汤药,我看都能一口气喝三碗。」 说罢, 她将最后一碟子青菜装进食盒, 盖上盖子提到了清秋跟前的灶台上,却未交给她, 而是两手一环,趴在了食盒柄上。 清秋拿不出食盒, 只得无奈地抬眸看她:「还有什么事, 小祖宗?」 「嘿嘿, 」镜心一笑, 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娇憨可人,「清秋,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悄悄和王爷和好了,却没告诉我?」 清秋神情一僵,微微错开视线:「没有。」 「可是我看见你和王爷说话了!还有这食盒,」镜心说着,凑到清秋眼前,一副瞭然于心的微妙表情,「是看王爷今日去北府军营去得早,怕他饿着吧?」 见她越猜越离谱,清秋嗔她一眼,捏住她的手腕往旁边一拉,将食盒收进了怀里,往外走去:「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收拾你了?」 「清秋!」镜心还未问出结果,哪肯甘心放她走,忙绕过桌台追了上来,「哎呀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你都不知道我这成天为了你和王爷的事,操心的都长白头髮了,你看!」 说罢便撩起一缕黑髮往清秋眼前晃。 「得了吧,你的事情都做完了?就敢跟着我往外跑?」 见清秋不接她的话,镜心烦闷地一撇嘴,站定在府门口不再跟着她走了,只对着她背影喊了句:「不说就不说吧。哎,王爷胃寒,要是到了北府军营里菜凉了,记得先给他热一热!」 镜心清脆如响铃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清秋挎着食盒默默地往北府军营的方向走着。 阳光渐暖,却暖不散她身上一层薄薄的寒气。 自从几天前与陶酌风说了那番话后,她便也思考起来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第49页 虽然打心眼里不欲留在上京王府中,可清秋不得不承认,陶酌风说得不错,凭她这副相貌,能够孤身一人走到上京以西三百里的干州,而一路毫髮无损,已是天大的运气。 可她不能每次都寄希望于上天怜见。若是下次出逃路上,再碰见个像唐老么一般欺男霸女的好色之徒,她还不知有没有这般运气逃脱魔掌。 但她一个女子,像陶酌风一样入北府军习武自保定然不现实。余下的法子,也就只有多攒些银两,雇个可靠地镖头,护送她回宿州了。 不过她仍旧不打算动宫哲的银子,原因无他,只是觉得拿人手软,而她又实在不想和他纠缠不清,生怕到时就算走也无法干干净净脱身。 所以这几日她便常常出府,到附近的山上採药。上京是皇城,城外青山连绵,珍奇药材不计其数,又少有野兽,这么一来倒也真让她攒了些私房钱。 只是她第一天採药回来时,还未进院,就听见宫哲朝着镜心高声呵斥,细听之下才知,是他误以为镜心又私自放走了她。 府里的下人极少见宫哲发火,一个个瑟瑟发抖地站在院外听墙角,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听那暴怒的动静,不知道的,还当他真是爱惨了她。 清秋心中冷笑,却终是不忍看旁人因她受累,推门而入,打断了宫哲的训话。 那时他语气讪讪,打发走了镜心后,一双发红的眼睛便粘在她身上不放,似乎只要稍微一错眼的工夫,她就会消失不见。 无奈,清秋只得耽搁了几日,硬着头皮对宫哲软下态度,可又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于是态度就这么不软不硬的僵持着,好在倒也打消了他的疑虑,他总算不再限制她出府了。 至于今日这顿亲手做的饭菜,也是她为去北府军营找陶酌风而找的藉口。 自从他入了北府军营,清秋便再未见过他,甚至连梦也未再做过一个。而她敢大着胆子留在宫哲身边,唯一的倚仗便是那预知梦,可现在,她连梦都不再做了…… 她得去弄清楚原因,而陶酌风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的预知梦、并且和她有同样能力的人。 …… 天高气爽,北府军营中传来一声声震彻天宇的号令声,整齐划一,如九天雷鸣般,震得清秋一阵阵心悸。 早就听说过宫哲治军严而有方,想不到一支富家子弟混吃等死的皇家卫率,竟能在短短半年之内被训练成这样的精兵。若在以前,她定会抑制不住心中的仰慕与悸动,把他狠狠夸上天去,夸到那天上的战神都自愧不如。 可现在不会了。 人一旦被老虎咬过,就再也不会觉得虎皮上的花纹贵重好看了。 只会记得虎牙尖利,一口便能咬碎骨头。 多巧啊,那种身体的痛和心里的痛,她都经歷过了。 军营辕门外轮守的卫兵瞧见一个天姿国色的绝美女子挎着食盒候在门外,不时往里张望,便下来询问:「姑娘是在找人吗?」 「是,」清秋微微福身,「我找陶酌风。」 刚一说出他的名字,她心中还在打鼓,也不知他才来北府军几天,轮守的人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却不想那卫兵听罢咧嘴一笑:「原来是来看陶老弟的。他应该正在训练,姑娘且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喊他出来。」 「多谢。」 没过多时,清秋便听见一阵盔甲簌簌作响声,抬眸一看,便瞧见陶酌风穿着一身金甲朝她跑来,到她面前站定下来,头上满都是亮晶晶的汗珠。 「关姑娘!」 他眼睛同样是亮晶晶的,看看清秋,又一瞥她手中的食盒,爽朗笑道:「专程来给我送好吃的?」 清秋回以一笑,将食盒交到他手里:「怕你在军营里吃不习惯,便做了些清爽些的小菜给你。」 陶酌风接过食盒揽在怀里,嘿嘿一笑,拿手在金甲上蹭了蹭,撬开一条缝便探进手去,捏了两颗青菜丢进了嘴里,边嚼边道:「关姑娘这手艺真不错,比火头营做得好吃多了。」 清秋应下这奉承话,又等他多吃了几口,才道:「顺便,还有些事要问你。」 她说得郑重,陶酌风一愣,赶忙将嘴角的菜叶呲熘一声吸了进去,擦擦嘴:「什么事?」 「近几日我都没做过梦,我总觉得有些不大正常,便想来问问你,这段时间可有梦见过什么?」 他自然懂得她说的梦是指与德阳公主有关的预知梦。 「没有,」陶酌风摇头,俊秀的眉毛微凝,「许是公主在宿州疗养,近日没有与我命运有关的动向,才不曾梦到吧。」 清秋听罢,有些不甘心地嘆了口气,喃喃道:「兴许是吧……可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陶酌风默默点头。她不踏实也是应该,毕竟住在昭王府里,日夜伴着那将来会要了她性命的昭王殿下,若是能觉得踏实那才真是见了鬼。 「你我也不知那梦是如何而来,也许并非每次王爷或公主一有动静就会灵验。或许……」 「咕咕!」 「汪、汪汪——」 几声犬吠打断了陶酌风的话,他与清秋一齐抬眼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只见两只体型健硕的黑狗挣脱了绳索,疯了一般追着一只灰秃秃的小巧身影,飞也似地朝他们两人跑来。 还不等清秋看清,那灰秃秃的东西瞧见了她,便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咕咕咕咕」的叫着,嗖得一下子窜进了她怀里,把清秋吓了一跳,正要把它扔出去,才发现竟是她院里那条丑兮兮的灰狐狸。 第50页 这小东西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汪!吼——」 不给清秋作何反应的时间,两头恶犬已经扑至身前,口中涎液滴答,朝着她怀中的小狐狸高声狂吠不止,身子低伏,似乎下一刻就要一跃而起,将她连人带狐狸一併扑倒。 陶酌风忙一闪身,挡在了清秋与那恶犬中间。盔甲宽大,他原本清瘦的身子也宽厚了许多,将清秋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起来,如同一道不可冲破的高墙。 两条恶犬仍吠鸣不止,直到其后紧追而来的两个神武卫赶到,一边道着「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一边重新给恶犬套上绳索。 见是神武卫带来的狗,陶酌风不禁疑惑地问道:「为何要带两条黑狗来?」 「你不知道吗?」一个神武卫费力地拉住勐烈挣扎的恶犬,「营里闹鬼,你来之前就已经闹了有些日子了,王爷刚刚找了个道士,说要带两条遍体黑毛的狗,暂时压一压那鬼的邪气。」 「闹鬼?」陶酌风却是从未听说。他低头看了看那凶神恶煞的巨犬,的确身上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可这狗吓唬吓唬清秋这样的小姑娘还成,镇鬼? 「这道士的法子,真管用吗?」 「谁知道呢,」另一个神武卫嘆了口气,「已经闹了好一阵子了,好多兄弟夜里起夜都看见了。听说那道士前些日子刚刚替柳大才子家里驱了鬼,那柳大才子果真就不疯疯癫癫了。想必,应该有些本事吧……哎,王爷等着呢,我俩就先走了。」 说罢,神武卫费力地牵着黑狗进了营门。 清秋抱着抖个不停的小狐狸退至一旁,顺着两人两狗离开的方向看去,正瞧见宫哲站在军帐前,拳头紧握,也正望着她。 第27章 比武 修罗场x1 宫哲站在帐前, 越过人来人往兵戈骏马,静静看着营门之外的清秋,幽暗深邃的眸中意味不明。 那道目光打在身上, 难免让人觉得惶恐。 从前她是爱极了他这样凝神注视她,皎月明星般的眼中似乎除了她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每每都让她以为他爱极了她。 后来才知他不过是透过她的脸, 去看另一个人,一个真正藏在他心底深处, 不敢碰,不敢言, 却又思之如狂的人。 如今再被他这般注视,她竟只觉得像被团团蚂蟥包裹住一般,黏腻湿滑得令人作呕, 又想要在她身上钻出一个又一个孔洞来,吸干她的血肉,好去填满他心中那一方空白。 察觉到那道目光久久不散, 清秋皱了皱眉, 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中军大帐的帐帘被人微微掀起一条缝隙,露出一块青色的衣角, 轻轻提醒了他一声:「王爷。」 宫哲眉宇一蹙,随即又很快松开, 盯着营门多看了一眼, 这才回身扎进帐中。 中军大帐里只有三个人, 除了宫哲和展晟之外, 椅子上还坐着一个青袍道人,黑须墨发,端得飘逸出尘, 可坐相却不羁的令人不敢恭维。 帐帘放下的那一刻,宫哲立刻恢復了往日处理正事时的精干神采,正色道:「接着说,北府军中闹鬼之事,该如何解决?」 青袍道人一捋鬍子,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不好说,不好说啊。」 展晟见他这副故弄玄虚之态,心中不悦,却压着脾气问道:「你要的两条黑狗已经着人带来了,要怎么用?」 「将军有所不知,」青袍道人不识军阶,在军营中见谁都叫将军,展晟起初还知道提醒他,后来见他压根懒得去记,便由着他去了,「黑狗乃纯阳之物,能压制厉鬼邪煞,可终究只是暂缓之法。方才贫道在营中走了个来回,发现了不少阴气极重之地,不过眼下天还未暗,阴气不盛,兴许还有遗漏之处,等到夜里才能知晓。」 「等找到了鬼魂藏身之处,贫道自会问清其骚扰北府军的缘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倘若厉鬼硬要伤人性命,贫道亦会将其除去。只不过时间嘛……就要看这鬼究竟有多不好对付了。」 展晟听完,粗眉拧得更紧,不放心地看向宫哲:「王爷……」 他总觉得这道士神神叨叨,看上去就不可靠。 宫哲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心中也有同样的疑虑。但前些日子柳家长子突然被鬼缠身,疯疯癫癫见人就咬,见了不少求仙问道之人,也吃了数不胜数的药,都未能解决,直到这个青袍道人出手,才总算将那厉鬼除去。 他起初也不信这青袍道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可亲眼见过那柳家长子如今又恢復了芝兰玉树之姿,像是从未被鬼纠缠过一般,他就算再不屑神鬼之谈,也不得不信这道士真有几分能耐。 「本王给你七天时间,这七日内你可以在北府军中随意走动,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展晟去做,本王会将他留在你身边帮忙。」 「好嘞,谢王爷!」 安排好青袍道人,宫哲心中轻松了些许,只盼他能尽早除掉军中厉鬼,好安抚北府军这些日子以来的人心惶惶。 又与两人说了几句,展晟才百般不情愿地带着青袍道人离去,为他安排住所吃食去了。 中军大帐中又只剩了宫哲一人,无聊得很,便从架子上凑了本兵书来看,只是看了许久,却只字也未入眼。 「好!漂亮!哎,你切他中路啊!」 「少废话,要不你上去打!」 第51页 「行啊,下一个我上!」 帐外忽得传来一阵叫好声,且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拳脚/交错的沉闷撞击声,轻易便吸引去了宫哲的注意。 左右看不进书,他索性将本子一合,负手走出了大帐。 帐外不远处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平日里练兵,休息时便总有将士在此处切磋。今天也不例外。 清秋原本送完饭菜便想离开,好将昨天採好的药材拿到药铺去卖,但陶酌风说什么也要拉她来看一看北府军切磋,说是精彩又好玩儿,若是她有闲情逸緻,还可以下注赌个输赢。 她无奈,只得随他过去。 许是陶酌风天生就讨人喜欢,才入北府军营没几天,已经与一众将士十分熟稔,见他带个姑娘进来,竟也无人反对,反倒挤眉弄眼地看着他俩,在空地边上让出了两个空位给他二人。 看了没多久,陶酌风就架不住旁人的撺掇,卸了金甲窜上了擂台。 「你别逞能,小心伤着!」他才来这里几天,就敢和别人比武? 旁边有人起闹:「就是,陶老弟,拳脚无眼,待会儿可别输得太惨,让人姑娘心疼啊!」 陶酌风笑着白了那人一眼:「劝你一句,现在压我赢还来得及。」 「哟哟哟,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陶酌风不再与别人搭话,回头看了一眼满面忧色的清秋,张张嘴,在四周震天响的闹笑声中,眼神清澈而澄明,用口型道了句:「别担心,看好了。」 回过头去,对方的拳头已经挥至眼前。陶酌风见势却未惊慌,身子微微一闪躲到一旁,反让那人失了平衡,往前勐冲了三步才停稳。 见他身姿灵活,清秋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放下。 来往不过十招,陶酌风趁对手不注意,轻使巧劲,竟将那比他还高出一头的壮汉推得滚下了擂台。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又偷偷练了是吧?」 陶酌风笑着擦掉鼻尖上的汗,挑眉:「说了让你们压我赢的。」 刚刚被他打败的壮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也不恼,咧嘴一笑:「哥哥还不是看在你家小娘子的份儿上,让着你的。」 陶酌风神色一僵,脸色顿时通红一片,推了那人一把:「去!」回头看向清秋,露出了个歉意的表情。 「哎哟喂,还不好意思了,」围观者中有人调笑一句,起身跃入擂台,「我来,哥哥我可不会让着你。」 话音未落,拳风已至。 陶酌风赶忙敛了笑容,认真应战。 他此前从未学过拳脚功夫,来北府军这些日子除了练兵就是旁观别人切磋偷师,可终究差着许多年的基础,真打起来定是打不过人家的。只不过他独自一人流浪多年,身手灵活得像只野猴子,每每藉助周围的人或物什游走迂迴,秦王绕柱,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十战之中总有五次能胜。 再加上些小聪明,偶尔耍个阴招,也能有个七八分胜算。 只是有了刚才的教训,这次的对手谨慎了许多。陶酌风苦战许久,终于等到了一个破绽,心中大喜,正要出手,却突然感到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制,竟动弹不了半分。 他回头一看,竟是宫哲。 见他来,周围的将士纷纷起身恭敬道:「王爷。」 宫哲松开陶酌风的手,幽幽说道:「看你们玩儿得高兴,本王也有些手痒了。」话是对陶酌风说的,眼却紧盯着一旁凝眉不语的清秋。 陶酌风脸色大变:「可王爷肩上还有伤……」 「无妨,」宫哲将右手背到背后,「本王不动右手便是。」 有伤在身,还要让他一手,赤/裸/裸的蔑视,这便是高手的自信。 陶酌风握紧了拳头,咬咬牙,硬着头皮道:「那王爷,得罪了。」 他知道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和旁人尚有胜算,但面对宫哲却是没有半点不败的可能。 果不其然,他招招勐攻,宫哲只躲不还,几招下来他便气喘吁吁大汗直流,再看宫哲好整以暇,对比之下更显得他狼狈非常。 他两只手已然脱力,颤抖地握不紧拳头。他咬紧牙关,勐地爆发出一声怒吼,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宫哲挥起一拳。 却被宫哲轻而易举反握在掌中,接着稍稍用力,将他整个人震得倒退了几步跌了出去,再一看,虎口竟被巨大的力道震裂,鲜血直流。 「陶酌风!」清秋见到那汩汩殷红,登时穿过人群扑了上去,抓住他的手来查看起伤势,「还好我出门时带了些草药,刚好有能止血的。」 这一幕映入宫哲眼中,他脸上原本怡然的微笑陡然凝固,只觉得眼前两人依偎在一起的交叠身影,和清秋脸上难掩的焦急,着实令人不快。 ——王爷觉得,想要心爱之人眼里只有自己一人,就是贪心吗? 他脑海中忽得闪过清秋那冷淡得只剩嘲讽的诘问,心头竟涌上一丝罕见的慌乱。 他不喜欢她用那副眼神看别人,是不是也很贪心? 不,这不一样……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何来贪心? 宫哲想着这些,微微出神,直到一旁有人高唿「王爷,您的手」,他才恍然意识到,手背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但伤口不深,只有几滴血珠渗了出来。 「属下去喊军医过来。」 「不必,」宫哲扬了扬那只受了伤的手,心中忽得涌上一股恶意,幼稚得令他不齿,又诱人得让他想要尝试。他盯着清秋,开口道,「军医忙得很,这点小伤就不必去劳烦他了。」 第52页 一旁嗑着瓜子围观了整场比试的军医默默退出了人群。 「既然姑娘也略懂医术,本王的伤,就有劳你了。」 听他提到自己,清秋身子瞬间僵硬,神色有些不自在,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给陶酌风包扎。 「关姑娘,」陶酌风在她耳边低语,「此处人多眼杂,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清秋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心里到底不舒坦。 她不做声的给陶酌风处理完伤口,拿着剩下的草药走到宫哲身前,他却故意把手背在背后,似乎有意逗她一样。 「王爷,」清秋不悦的抬眸看他,「再不敷药伤口都要癒合了。」 宫哲这才轻笑一声,乖乖将手递给了她。 她指尖微凉,和着带有青草香味的药汁,冰冰凉凉地抹在他手背上。 他垂眸看着她微微凝眉的表情,眼底缠绵缱绻。 还带着一些,得意,满足,和痛快。 清秋却不知道他的心思,三两下把药涂完,转身便走。 却听他淡淡道:「站住。」 清秋脚步一顿,眉头紧锁。 「等下随我一道回府。」 说罢,他转身回了中军大帐。 而这淡淡一句话,却如一块巨石砸进水里,掀起惊涛骇浪。周围将士一听,便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当即一闹而散,只留下难堪的清秋和无奈的陶酌风,僵硬地呆在原地。 第28章 又梦 宫哲他竟亲自将她送回大杨山…… 中军大帐。 宫哲一手负在身后, 卓然挺拔立于案前,借着烛火垂眸看着涂满药汁的手背。 墨青色的草药汁液已经干涸凝固,带着些许碎渣死死的、不规则的粘在皮肤上, 有些凉,有些痒。 她给他上药时很没耐心, 连没有受伤的地方都胡乱涂出去一截, 还有一滴药汁顺着手掌滑进了袖中。 绿洼洼一片,很难看。 可他却不想擦掉。 她上药时颔首凝眉, 几缕碎发坠在额前一摇一晃,身上淡然芬芳的馨香勾得他心猿意马。 以前她日日跟在身边嬉闹的时候, 他还未觉得她如何,如今不咸不淡的疏离起来,反倒变得让人想要亲近、再亲近。 他这么垂眼想着她那时的神情, 竟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 他知道她仍在恼他,可不知为何,他近来偏偏就是喜欢看她生气, 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而且他也想试试看, 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强迫她亲近他,尤其是当着陶酌风的面, 这感觉实在是……快意得很。 虽然心里有几分自恼,恼自己凭着身份仗势欺人, 可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打来的, 仗自己的势, 又有何不可? 更何况这势, 仗得他心里舒服。 宫哲轻笑一声,心情大好地将桌案上的公文一收,打道回府。 …… 大帐外, 清秋只身站在空地之中,怀中抱着那被恶犬吓得抖个不停的丑狐狸,静静仰头望着两朵被困在树梢上的云,看着风轻轻吹过,它们一点点挣脱,忽然觉得自己半生漂泊,到头来竟还不如两片说散就散的云彩来得自由。 宫哲一掀帐帘,便远远瞧见她纤细的背影,入耳皆是军士号令,眼前却唯她一人,安静,寂寥,纤瘦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一样。 他似乎从未瞧见过她的背影。 宫哲凝了凝神,向她走去。 站在她身侧,她仍未收回视线,他侧目看她几眼,也跟着她往天上看,声音不由得沉静下来,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沉得像一汪幽深的静水:「回家吧。」 可她的家在宿州,在早被祁国鹰骑的铁蹄踏碎了的大杨山。 清秋眼眸颤颤,却一声未发,收回视线来往营外走去。 此时已是晌午,吃饭的时间,路上少有行人。pao pao 清秋只顾埋头闷声走着,丝毫没有与宫哲说话的意思。 他长得高大,一步比她两步还要远,清秋一声不吭的快步走着,他却背着手闲庭信步,仍未落后分毫。 走出去不远,宫哲忽得开口道:「再过几日,祁国的淮胜公主便会抵达上京,届时我需负责护卫公主安全,也许少有时间回府。」 说者有心,自然得像是寻常夫妻间聊的家常。 可听者却是无意。清秋听罢神色淡淡,并未有任何反应。 宫哲等了少顷,见她仍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心中不免有些许失落。 世人皆知,祁国的淮胜公主天姿国色,即使与大越出了名的美人德阳公主相比也毫不逊色。当年鹰骑出征南方的朔淮小国,却遭殊死抵抗,直到淮胜公主盛装前去朔淮与祁国交界的深山湖畔,白雾裊裊,红衣如血,一舞惊天下,将那休战期间去山中打猎放松心情的朔淮国君勾掉了魂,回头便将整个国家献给了祁国。 自此,一个宫女所生、自幼长在冷宫的庶出公主,获赐封号淮胜,成了祁国外交一张无往不利的王牌。 而她此次前来上京,名为缔结两国之友谊,实则是为和亲做准备。 祁国与大越相争不下几十年,争得宫澶和冯昶从青葱少年变得鬓边染霜,大越苦,祁国也苦。淮胜公主此次若是在大越一众世家公子中选中了一个,兴许便能了结两国这许多年的纷争和恩怨。 第53页 但这些政治的弯弯绕清秋不懂,只是听见祁国二字,便本能地觉得厌恶,连带着那从未谋面的淮胜公主,也仿佛面目可憎。 她心中反感,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细微的反应落在宫哲眼里,却叫他喜不自胜。 她再如何强装不在乎,心底到底还是在意的。 想到这里,宫哲微笑着,看向她的眼神愈发缱绻。 「不过,祁国使团还有些日子才会抵达,」说着,他仰头看了看明媚却不灼热的太阳,道,「再过几日便是大雪,听说城中会有花灯会,我也从未看过。你随我一起去吧。」 「王爷何不邀公主一道……」清秋下意识地拒绝,却又勐地顿住。 抬眼一看,果然瞧见他一脸得意的笑,像只偷尝了蜜罐子的狐狸。 「你这是吃味了?」 清秋错愕,撇过脸去:「只是觉得公主那时也该回来了。不过想必言而无信的诺言许得多了,王爷也不怕再多做一次失信之人。」 宫哲听着,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 失信之人,这就是她对他的看法? 宫哲当下便想反驳,可思来想去,他竟然连一句「我不是」都说不出口。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着走回了王府。 …… 许是白天在她这里惹了不痛快,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宫哲都没有出现在清秋面前。 她像往常一样买了草药,又将新鲜摘回来的清洗晾晒一番,便早早上床休息。 却不想这一觉,竟又梦到了一些似真似幻,却又让她清醒的知道这些都会应验的画面。 梦中她看见春暖花开,大杨山漫山遍野皆是盛开的桃花,灼灼其华,映在她眼中竟恍若隔世。 当初她懵懂无知,一心相信他当真对她一见钟情,接着在这样一个山桃开遍的仲春时节,登上他的马车,离开生她养她的大杨山,来到这举目无依的皇城上京。 然后在短短半年内,从云端,坠落深渊。 一切都不復从前,只有大杨山的桃花仍旧如当年一般耀眼。 可清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梦中,她会牵着宫哲的手走下马车,与他紧紧相依,附耳私语,眉眼皆是情。 接着他将她送进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不知耳语了些什么,她竟笑得那般开心,如同盼念夫婿早早归来的新妇一般将他送至门口,却仍久久伫立,含笑双眸凝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 梦中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可那欣喜的神情,却让她觉得分外陌生。 清秋缓缓睁开了眼。 窗外月光极淡,黑暗中,她百思不解地细细回想着方才的梦境,最后却只得出一个结论:假意对宫哲态度迴转,骗他带她回大杨山,这也许是她安全逃回宿州,最稳妥的方法。 尽管回到宿州之后又是否能逃出他的掌控,抑或他如何能在知道她有意逃回宿州后,仍带她回去,清秋全然不得而知。 第29章 遇鬼 「帮我看好他,我去会会那恶鬼。…… 夜深人静, 北府军营之中黑灯瞎火,只有皎皎明月投下一束亮来,照得地上一片树影斑驳, 随风微晃。 陶酌风抱着长刀,靠在营门前的岗楼上打盹。 今夜轮到他和另外一人值守, 但白天和人比武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加上周围悄无声息又无比昏暗,他只小撑了片刻便再也支持不住, 靠在一根木桩上,不一会儿便轻轻睡了过去。 这一睡, 果然又做起了梦。 梦中德阳公主早已回到上京,只是不知因为何事而和昭王起了冲突,两人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 德阳气得小脸通红,竟不顾虚弱的身子,跑去喝起酒来。 喝酒还不够, 还派了几个侍卫来将他抓了过去, 拉着他的手要他陪她一起喝个不醉不归。 「哎,我去解个手儿, 你盯着点儿。」 另一个值守士兵不轻不重的推了他一把,陶酌风霎时惊醒, 当下没反应过来那人推他作甚, 睡眼惺忪地应了声「哦」。 那人蹬蹬蹬下了木梯, 小跑着往军营后面的茅房跑去。 岗楼上这下只剩了陶酌风一人, 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再睡,只得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来, 看着军营外空无一人的大街,心中復盘着这几次无比真实的梦境。 白天清秋来找他时曾说起过,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做梦,他也一样。但是刚刚说完,今天晚上就梦到了,虽然被人打断,没能看完全部梦境,但他想,今天一定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事情发生,才会触发了这场预知梦。 会是什么呢? 他前些日子刚刚进入北府军,周围的一切都无比陌生,和更早之前的生活完全不同,若是一定要说这几次做梦之前有什么共通点,那就是他都见过清秋。 可是单单见到她这个人如何会让他做梦呢?更何况那梦里从未有过她。 陶酌风左思右想,却得不出个结论。 正在他为此烦乱不已时,忽然听到岗楼下传来一声惊唿。 「鬼!」 他勐然回神,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刚才去解手的士兵惊慌失措地往这边跑来,脸色煞白煞白,像是被吓掉了魂一样,分明已经到了岗楼附近,却仍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陶酌风怕他撞上岗楼,赶紧跑下木梯,离地面还有七八道梯子时,旋身径直跳了下去,刚一落定,正好接住了那人撞过来的身子。 第54页 金甲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鬼!有鬼!」那人目光涣散,嘴里反反覆覆只重复着一句有鬼。 陶酌风忙抬头往他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最靠近岗楼的军帐大帘掀起一条缝,两个士兵打着哈欠,捧着一根蜡烛走了出来,边走近边问:「大半夜的瞎叫唤什么?见了鬼似的……兄弟正做梦娶媳妇儿呢。」 陶酌风将那受了惊吓的士兵推到他二人怀中,抽出他腰上的长刀,便往营后走去。 「帮我看好他,我去会会那恶鬼。」 两个士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愕。 「他刚才说,去会会什么?」 「好像是……鬼?」 …… 陶酌风提着长刀追了一路,直到茅房门口也未见到什么鬼怪,正在好奇,就突然感到颈后一凉。 那不是冬夜的寒冷,而是一瞬间的温度骤降,死一般的凉意像柄柄尖刀利刃,直刺进人骨头里去。 陶酌风身子顿时控制不住的僵硬起来。 他在大越各地流浪多年,见识过许多骗人的把戏,其中最多见的就是神鬼之谈,所以起初听说军营里闹鬼时,他是完全不信的。 可若不是鬼,那身后的彻骨寒意又是什么? 缓了许久,他颤颤巍巍地举起长刀来,刀身竖在眼前,充当镜子往后看。 他听老人们说,若是走夜路遇见了有鬼跟在身后,万万不可回头看。 借着淡淡月光,他看见两只被拴在树上的黑狗全都蔫蔫地趴在地上,口中不断呜咽,却又叫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 刀身微微移动。 下一刻,他看见一道周身泛着微光的白影站在树下。 真的是鬼?! 陶酌风不由得手一哆嗦,刀身反射出一道月光,那白影被刀光一晃,登时转头朝他看来。 眼神怨毒,顷刻间寒意扼住了他的脖子,像一只无形的手,掐得他就要窒息。 「干什么呢?」 一道厉喝声传来,陶酌风顿感脖子上的力量一松,紧接着陡然无存。 他忙弯下腰去剧烈的咳了起来,半晌才抬起头,定睛一看,一个青袍道人正站在不远处,手中拿着符纸和桃木剑,颇有兴趣地看着他。展晟陪在青袍道人身旁,眉头紧蹙:「不好好站岗放哨,跑到这里偷懒?」 陶酌风来不及解释,慌忙回身去看,却见那棵树下只有两条打盹的黑狗,至于什么白影,早就凭空消失了。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青袍道人见他一脸错愕的神情,笑了一声:「小友是撞见鬼了吧?」 * 这一宿陶酌风都没能再入睡,只要合上眼睛就会看见那道白影,和那怨毒之极的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慌。 天刚亮,展晟便将他和另外一个见了鬼的士兵带进了那青袍道人的帐中。 营帐中满是药味,那青袍道人正将两张符纸烧成灰,兑进药水中,推到两人面前:「喝了吧,去去晦气。」 另一个士兵不像陶酌风,他是实打实的撞见了那道鬼影,吓得魂掉了半条,直到天亮仍没缓过劲来,一听那道士吩咐,想也没想,当即就把碗端起来,将那腥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半滴也没剩下。 见他喝完,青袍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陶酌风。 陶酌风盯着那碗药,有些犹豫。 尽管昨夜被那白影吓得不轻,可后来回想起来,他仍不能十分笃定那道白影就是鬼。 如果是障眼法呢?只不过比他在民间见过的更高级、更唬人呢? 「小友,药凉了,可就更苦了。」青袍道人催促一声,捋着鬍子眯眼看他。 陶酌风皱皱眉头,将那药灌了下去。 见两人都喝了药,青袍道人这才满意地将他们放了出去。 走出营帐,陶酌风一头扎进营后茅房里,抠着嗓子眼,把刚喝下去的药吐了个干净。 那道士催促他喝药时眼神殷切,总让他觉得有些奇怪,这药,八成喝不得。 等他呕得差不多了,回到营帐里倒头就睡,却听一旁刚刚吃完早饭回来的士兵聚在一起,边换金甲边闲聊。 「听说了吗,过几日大雪,王爷要去花灯会。展侍卫这些天忙着陪那道长抓鬼,我看王爷八成会从咱这里头挑一个随行护卫。」 「这你就别惦记了,就算不让展侍卫去,也绝对不会从咱这儿找的。你忘了,王爷刚回京的时候,可是带了支亲卫来,直接编入咱神武卫里头的。人家可是从小跟着王爷一起长大,平日里训练都是王爷亲手带的,再怎么说也轮不着咱。」 陶酌风听着好奇,干脆坐起身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向那几人:「你们说的那支亲卫,可是王爷带去玉泊山剿匪的那些人?」 第30章 往事 王爷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万一…… 「是啊, 王爷平日里若要带人出去,都会带那支亲卫。」 北府军里的其他人只知道陶酌风是在一天夜里被展晟带进来的,却从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宫哲相识, 自然也不知道他曾亲自经歷过那场玉泊山剿匪,只当他是从别处听来的。 毕竟那拨山匪盘踞玉泊山多年, 附近百姓深受其害, 干州府衙却一直没能将其除去,这事许多人都知道。也正因如此, 宫哲率人剿灭了山匪后,不止干州, 就连上京的百姓都连连称赞,让他们这些在神武卫当差的也与有荣焉。 第55页 陶酌风问完便不再说话,剩下几个神武卫中也有人对宫哲那支亲卫不甚了解, 顶多算是略有耳闻,便缠着挑起这个话题的人讲讲这支传闻中跟随宫哲上战场御强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亲卫。 那人见状嘿嘿一笑, 扯过一张板凳来坐下, 大有说书评天下之势。 「要说那支亲卫啊,也是来之不易。哎, 十七年前咱大越和祁国打的那场仗你们都还记得吧?」 听到祁国二字,众人皆是义愤填膺, 愤慨地攥了攥拳头。 「但是咱王爷这支亲卫, 可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这就得说王爷未雨绸缪, 眼光看得比常人远多了。」 「我听展侍卫说啊,王爷最开始筹备这支亲卫的时候,也才不过七八岁, 还是个半大娃娃。你们想想,你们七八岁的时候在干嘛?撒尿和泥,上树掏鸟,要么就比谁迎风尿得远。王爷呢?王爷那个时候远在宿州,就已经觉察到咱和祁国那冯昶小儿不对付,两国之间呀早晚得打一仗。」 「可是王爷对咱大越的战斗力心知肚明,当时那些当兵的都是平日里不训练,只知道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玩意儿,真要上了战场,真刀真枪干起来,不得一个个吓尿裤子?」 「可是王爷那时候没实权,暗中练兵那肯定不行。」 「所以啊,王爷就开始观察宿州一群半大娃娃,谁游泳游得快,谁爬山爬得高,谁弹弓射的最准,谁脑子动得最快,王爷都悄悄记下来了,然后去跟那些娃娃比赛。那咱王爷是什么人啊?天生栋樑,这些东西是样样精通,把那十里八乡的孩子赢得哌哌叫,都心服口服地跟着王爷学本事去了。」 「这一学就学了好几年吶,刚学的差不多了,祁国那群狗娘养的果然就杀过来了。当时其他藩王重臣挨个上战场,结果都让尉迟岭那老头子给打得哭爹喊娘,最后还是咱王爷带着这支亲卫勤王,才解了陛下的儋州之围。」 「后来啊,这支亲卫跟着王爷,把鹰骑打回了他们老窝儿去,陛下回京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给这支亲卫挨个封赏,准许他们留在王爷身边听用,直到年初王爷回来,才把他们编进咱神武卫里,不过这群人神秘得很,平日里也不跟咱一起训练,你们不知道也是正常。」 那人一口气说完,抓起个杯子来咚咚咚灌了好大一碗水才放下。 其他人听得入迷,脸上纷纷露出神往的仰慕神色:「王爷真乃神人也,才那么小就能看出两国局势,而且还能早一步做准备,真是神了!」 「谁说不是呢,王爷可是老天爷赐给咱大越的救星。」 讲故事那人看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感嘆,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过些日子,你们八成就能瞧见那支亲卫了。」 「怎么说?」 「我家老爷子前两天下朝回家,说祁国的淮胜公主就要来了,咱王爷要护卫公主安全,那到时肯定要派那支亲卫去负责呀!」 「淮胜公主?是我想的那个淮胜公主?」 「不然还有哪个淮胜公主?」 众人噤声一瞬,顿时炸开了锅。 「那可是淮胜公主啊,鼎鼎有名的大美人!我要是在那支亲卫里就好了,到时候就能亲眼一睹公主的风采了!」 「哎,别长他人志气,祁国有淮胜公主,咱大越还有德阳公主呢!那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天女下凡都比不上呢!」 世上不缺美人,也不缺权力地位,可权力地位和美色兼备的,放眼天下只有德阳和淮胜两人。 一众神武卫聊得兴起,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昨天陶老弟带来的小娘子也漂亮得很,只是打扮得有些素净了,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其余人一听立马脸色一变,悄悄看了陶酌风一眼,压低声音道:「那小娘子怕是与咱王爷关系匪浅,我看他们挺乱的,咱还是别议论了。」 说完又提高了声量,像是有意说给陶酌风听得一般:「那个,时候不早了,该训练了,走了走了,别打扰陶老弟睡觉。」 其余人反应过来,也附和着走出了营帐。 陶酌风一直背对着众人躺着,他们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未逃过他的耳。 等到众人都走了之后,他一时睡不着觉,又觉得肚子里空的难受,便坐起身来,从床下拿出了清秋昨天送给他的食盒,里面还有半块她亲手捏的米糕,虽然凉的有些咬不动,但闷在嘴里焐热了,还是香甜得紧。 他双眼放空,一下一下揪着米糕,机械般的咀嚼着。 关系匪浅。 关系……很乱? * 宿州,昭王府。 这是宫哲在宿州的府邸,古朴庄严,典雅大气,虽不及上京王府气势恢宏,却更多了几分岁月沉甸甸的厚重。 院中一棵树上挂着个彩绳编成的鞦韆,树梢早就落了厚厚一层雪,鞦韆上坐着个绝色倾城的女子,两只小脚尖蹬着地面微微摆动,抖落枝头碎雪落在她发上。 这鞦韆是她十三岁那年和绿璃一起做的,两个小姑娘都不会爬树,只能随便挂在一根最低的树枝上,结果树枝太细,承受不住她晃动的重量,没盪两下便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绿璃在一旁惊唿公主,她却吓得小脸煞白,连尖叫都忘了。 就在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甩飞出去的那一刻,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突然从树上伸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细弱的手腕。 第56页 她惊魂未定的仰头看去,只见细碎阳光透过树叶,一个白衣玉冠俊朗不凡的男人挂在树上,两只脚盘住树干,大手紧紧攥着她的,轻轻缓缓地将她放到了地上。 「鞦韆挂不牢靠,就让下人来做,小心伤着自己。」 声音低沉醇厚,如她偷偷尝过的酒,入耳清冽,余韵悠长。 她心中小鹿乱撞,红着脸低着头嗫嚅了一声「知道了」,便小跑着回了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叔,自那天起,他便住进了她心里。 德阳在那只后来被宫哲命人加固过的鞦韆上坐着,回忆着当年的情景,脸上笑意难掩。 「公主!」绿璃跑了进来,神情有些焦急,「公主,我刚刚听人说,祁国那个淮胜公主要到上京去,前几日已经路过咱这里了。」 德阳一愣:「两国出使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更何况祁国这些年来有意与我大越交好,淮胜公主又常常抛头露面代冯昶外交,有什么不对吗?」 「哎呀公主!人们都说,那淮胜公主说是出使,其实是要来和亲的!而且还是王爷负责护卫她在上京之中的安全。您想想,王爷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万一让那淮胜公主看上了……」 绿璃说得急迫,德阳也跟着心里一慌。 她说得并非没有可能。皇叔尚未娶妻,淮胜公主又是出了名的美人,地位相貌都与之相当,而且常年出使各国,眼界学识都比她这个长期居于这偏远之地的要宽广得多。 之前皇叔身边有那个孤女,她虽有些嫉妒,但也知道他们二人地位悬殊,皇叔绝不可能娶她为妻,所以她还能放下心来,到宿州疗养。 可淮胜公主不论是地位还是长相都不输给自己,甚至有可能比自己更好…… 「绿璃……收拾行李,我要回京。」 第31章 花灯会 眼前的女子是如火红莲,艷得惊…… 初四, 大雪,花灯会。 刚一入夜,天上便飘起了雪, 不消多时就落满了一地。 明日祁国使节便会抵京,宫哲忙了一整天, 总算将到时需要用到的东西准备妥帖, 算了算时辰,东西两市的花灯会也该开始了。 他换了件清贵的暗紫色长衫, 打算去邀清秋一道出门。 刚一拉开房门,却见皑皑雪地之中站着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明眸皓齿,裊裊婷婷,一袭浅桃色罗裙娇艷欲滴, 宛如寒冬时节乍然盛放的一枝桃花,明媚,又傲然。 她也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 白雪落了她满头。 宫哲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 先是一愣,很快回屋拿过一件裘氅, 快步走上前去披在她肩上。 肩上份量一重,清秋惊讶抬眸, 见是他后, 轻轻柔柔地福身唤了他一声:「王爷。」 恭谨有余, 亲近不足。 宫哲将那裘氅系好, 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记忆中她在他面前向来鲜活灵动,顽皮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如今却生份得可以。 但恭敬谦卑, 总好过目中无他。 自从前几日从北府军营回来,她对他的态度便比先前更软了许多,偶尔有读不明白的诗词文章也会找他询问,他若哪天忙于军务回来晚了,她也会亮着灯在书房门前等他,看着他喝下镇痛的汤药后才回房。 许是经过那一次后,她也想通了,以他的地位和权势,她根本没有抗拒的能力。但他看得出,她现在仍对他心有芥蒂。 不过这也无妨,反正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她总会慢慢忘掉曾经的不愉快,总有一天会变回从前那个鲜活灵动的女子。 宫哲抬手拂去她发顶雪花,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来:「走吧,花灯会快开始了。」 清秋嫌恶地轻轻皱眉,却又极快松开,换上一副假娃娃般的淡淡笑容,随着宫哲往院外走去。 王府门口,一个金甲神武卫早已等候多时,听到背后传来踩雪的咯吱声,他忙转过身来,一抬头,就瞧见宫哲拉着清秋的手向外走来。 他垂首行礼:「王爷。」 清秋闻声抬眸,跟着就是一怔——那神武卫正是陶酌风。 她知道展晟这几日不在府中,今晚花灯会上人多,宫哲定会找个其他人来贴身保护,可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不去找那支亲卫,反而将陶酌风叫了过来。 宫哲想做什么? 察觉到清秋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宫哲心中瞭然。他始终觉得清秋与陶酌风的关系不一般,就算不是他想的那样,也绝非普通朋友而已。白天展晟询问他是否要调几个亲卫来贴身护卫时,他便下意识地点了陶酌风的名。 如今清秋果然反应不大自然,他心中除了燥郁,竟还掺杂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报復般的快感,带着四分罪恶五分阴暗不敢言,还有一分隐隐的痛——痛,却上瘾。 偏偏他面上毫无表露,仍是那光风霁月,被世人奉为神祗的昭王爷,就仿佛那卑劣的念头从未出现在他心头一般。 「时候不早了,走吧。」 宫哲说罢,轻轻一拉清秋,往花灯会走去。陶酌风垂首跟在身后,不时抬眼看上一眼,见两人十指相扣,忙转开视线,不想再看。 * 上京的花灯会设在东西两市的长街上,街道两侧的店铺门上早早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宛如两条亮红游龙拱卫着上京正中的皇宫,照在一地白雪上,满城灯辉。游龙身下是点点灯火,花灯形状各异,绢布上画满了精美非凡的画。 第57页 宫哲带着清秋并肩走在街头,陶酌风在身后亦步亦趋,引得路上众人纷纷回首。 这般俊朗的男子和绝丽的女子,本就容易吸引人的注意,更何况连身后那个一身金甲的侍卫都如此英俊,走在路上,还以为是哪家神仙下凡来偷偷赏这人间烟火。 寻常姑娘自知高攀不起宫哲,只艷羡地看了几眼,便将目标转移到了陶酌风身上。他这一路左右闪躲,却还是有不少姑娘撞到他身上,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金甲上早已被人塞满了手帕,活像个行走的人形彩旗。 「放天灯——!」 人群随着这一声高喊陡然静止,众人站定,抬头往天上看去,只见一盏盏孔明灯徐徐飞起,宛如颗颗明星照亮璀璨夜空。 清秋仰头看着漫天灯火,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眉心,洇花了一点梅妆。 灯火汇做星河,像极了大杨山繁星如斗的夜。 她仰头看着,忍不住唇角上扬,眉眼含笑。 宫哲看了几眼花灯,忍不住收回目光来侧目看她。这样明艷的笑容,他曾经日日可见,如今看了,却恍若隔世,如此看上一眼,便再移不开视线。 身后,陶酌风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尽职尽责地充当护卫的角色,可视线扫过清秋侧脸后,却就此定格。 清寒雪夜里满城灯火辉煌,烁烁烛光映着她俏丽的容颜,竟让他看得痴了片刻。 强压下心头悸动,陶酌风将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藏在手中一只花灯的提竿里,小心翼翼地在她手背轻点两下,塞进她手中。 提竿那头落在她手里,另一头却还搭在他掌心,隔着寸许的距离,像是在众目睽睽下隐秘的牵手。 清秋一愣,却生生止住了回头的动作,手心握紧灯杆,将那纸条收进了袖里。 「开彩——!」 声音落罢,众人寻声看去,只见长街中心的高台上缓缓立起一支灯杆,三盏精巧绝伦的花灯挂在其上,正是今年花灯会决选出的三盏最好看的花灯。 「诸位,这三盏花灯皆由大越当今最好的灯匠,耗时足足三月方才完成,一盏『高山流水』,一盏『鹤舞洞天』,一盏『鸾凤求凰』。三盏花灯将展至子时,价高者得。」 宫哲一听,颇有兴致地看向清秋:「想要哪一盏?」 清秋仔细看了看那三盏花灯,巧夺天工是不假,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没有方才那漫天的孔明灯吸引人。 她微微摇头:「王爷不必破费了……」 「送给你的,怎么能说是破费?」宫哲说罢,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到那高台前,对着刚才吆喝的人招了招手。 那人忙小跑过来,笑道:「贵人看上了哪盏?小的给您摘下来。」 宫哲抬手一指那挂在最高处的花灯。 「鸾凤求凰。」 「鸾凤求凰。」 一道清亮女声传来,异口同声的,引得宫哲转头看去。 只见人群之中站着一个身着红艷猎装的女子,看向他的一双桃花眼闪闪发光。 这女子形貌昳丽,眼尾不知是上了红妆还是天生如此,带着一抹妖冶的绯红。 若将清秋比作初夏蔷薇,德阳是那灼目山桃,那眼前的女子便是如火红莲,艷得惊心动魄,却又透着一股只可远观的孤傲。 那女子见宫哲盯着自己,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朗声问候:「昭王殿下。」 宫哲轻轻锁眉,沉声道:「淮胜公主。」 第32章 淮胜 她随身携带的画像上的人,分明是…… 「若本王记得不错, 祁国使团明日才会抵达上京。」 宫哲说着,深邃墨瞳微微眯起,像一只被侵入领地的头狼,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危险的警告。 一旁的花灯老闆听见了两人的身份,便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自己能够听的, 当即缩着脖子悄无声息地退远了。街上人来人往, 瞧见这边四名男女俊若朗星皓月,不免驻足回首, 但因离得稍远,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见宫哲敌意甚重, 淮胜却也不恼,莞尔一笑,负手侧目, 望向那高高挂起的花灯:「早就听说大越的花灯十分漂亮,怕使团携带的行李车马过于繁重,会错过了难得的花灯会, 便先行骑马来了。」 说着, 她一扬下巴指向那盏最高处的「鸾凤求凰」,花灯映照之下眸子灿若星河:「本宫也看上了那盏『鸾凤求凰』, 不知王爷可愿割爱?」 「方才那老闆已经说过了,价高者得。就看公主愿意付出多少价了。」 「这样啊……」淮胜美眸一转, 佯装为难道, 「王爷应该已经知道本宫此次出使大越的目的, 这盏『鸾凤求凰』画工精美, 寓意也好,应当配得上我祁国的驸马吧。」 言下之意,价码便是她本身。淮胜贵为一国公主, 又是有名的美人,这个价码,足够高。 宫哲不悦地皱眉,撇开她抛出来的价码不谈,反问道:「既是和亲,何来驸马?」 祁国大将尉迟岭年事已高,年初便自请辞去鹰骑大将军之职还乡养病。鹰骑失了主心骨,战力大不如前,而宫哲麾下那支驻守边关的军队却正年轻,斗志昂扬如日中天。冯昶此举分明就是卖女求荣,怎么她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 淮胜咂了咂嘴,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无趣,便生生一转,看向宫哲身侧的清秋,眼中迸出光亮来,赞嘆道:「想不到大越也有如此美人,难怪王爷对这『鸾凤求凰』志在必得。既然如此,那本宫便不强求了。不过王爷,不管怎么说,本宫远道而来,好不容易看上一样东西,还让给了王爷,王爷是不是应该给本宫些什么作为补偿啊?」 第58页 「哦?」宫哲轻哼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冰冷而疏离,「不知公主想要什么?」 「本宫初来乍到,跟着人群才找到这花灯会所在,却不知行馆在何处,就劳烦王爷身边这位小侍卫护送本宫前去吧?」 淮胜说着,视线移向清秋身后的陶酌风,唇角分明带着笑意,明艷似春风,却看得陶酌风心里发毛。 刚才她和宫哲说话时,他在一旁静静地听,就觉得这位公主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从自己脸上扫过,可等他抬眸去看时,她却又看向了别处,仿佛那道审视的目光只是他的错觉。 宫哲错身看他一眼,道:「当然可以。公主只身入京,本王自然要派人护送。使团在京期间随行的神武卫已准备妥当,明日便会前往行馆。今夜便先委屈公主了。」 「能跟在王爷身边,定是有本事的,何来委屈一说?是王爷过谦了。」 淮胜说完,对宫哲行了个男子的拱手礼,转身便走。 陶酌风只得跟上。 待到两人走出市集,红色灯海落在身后,面前只余漆黑的小巷。夜深风雪寒,陶酌风提着花灯,疾步走在前方引路。 淮胜跟在他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里的花灯,少顷,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手里拿着的,可是方才花灯会上买来的花灯?」 陶酌风一听,垂首应答:「回公主的话,正是。」 「可否借本宫瞧瞧?」 陶酌风不敢不应,忙转回身将花灯双手奉上。 淮胜掂了掂灯杆,突然将其竖起来看了一眼,笑道:「难怪这花灯如此轻巧,原来灯杆中间是空心的。你说它设计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为了在里面放些什么呀?比如……传情的字条?」 陶酌风瞳孔骤缩,旋即回道:「小的不知。」 见他神色紧绷,淮胜忍不住掩嘴一笑:「本宫从未见过大越的花灯,好奇之下随口一猜,你紧张什么?」 陶酌风不回声。他不知道淮胜是何时出现在花灯会上,更不知她是否看见了他偷偷塞给清秋的那张字条。她这句暧/昧不明的话究竟是意有所指,还是无端猜测,他也无从知晓,只好闭口不言。 见他这反应,淮胜更觉好笑,提着花灯往前走去,边走边幽幽说道:「你看起来似乎不大爱说话,可惜,本宫偏巧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身边离不得说话的人。方才听你说了几句,听起来不像上京口音。左右还得走上一段路,不如你给本宫讲讲家乡的风土人情,打发打发时间,如何?」 陶酌风抿着唇,紧绷成一条直线,红润的唇峰微微失血发白。 「小的父母亡于战时,自幼离家四处漂泊,记不得多少家乡的风土人情。」 战时,自然是祁国入侵大越国土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而眼前的女子语气如常,似乎全然不曾察觉那场战争带来的苦痛,直到如今仍留在大越人的心里。 皇室中人,不察民情,不顾民生,战为己,不战也为己,黎民生计如何,他们又怎会在乎? 陶酌风说话时语气不善,显然是强忍着怒火才未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可淮胜却像是听不出他话中隐忍的怒意一般,歪着头想了一想,又问:「这么说来,你定是生于战争爆发之前了。那两国交战以前的事,你总该记得一些吧?本宫自幼长于深宫,从未过过寻常人家的平凡生活,倒是有几分好奇,寻常人家的夫妻与儿女之间是如何相处的?」 淮胜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像是对他的过去极其感兴趣。陶酌风见躲不过去,而她既贵为公主,又是敌国来使,他一个小小神武卫当然不敢开罪,只好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火气,耐着性子给她讲起大越各地的风土人情来。 这一讲,就是一路。好在他辗转各地,见闻极广,拣些无伤大雅又有趣的轶事风俗讲给她听,总算得了一路安宁。 等将淮胜公主送到行馆,陶酌风藉口营中还有要务,托行馆管事伺候她后,便一刻也不敢多呆地跑了。 陶酌风走后,淮胜脸上涉世未深的单纯笑意骤然敛去,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取出一个捲轴,站在窗口借着月光,展开了一幅画卷。 画上是个俊朗的翩翩少年郎,眉宇间还透着几分秀气。 正是陶酌风。 第33章 本分 「吃一堑长一智,清秋早已将此牢…… 只是那画中少年眉眼稍显稚嫩, 身子骨还未长开,脸颊上没有一点肉,清瘦得惹人心疼, 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炯炯有神,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 淮胜盯着那画卷还未看上几眼, 就听见房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眉头一皱, 迅速将画卷一收背在了背后,转过身去, 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 男人浑身上下都包裹在浓墨般的黑布里,融进尚未掌灯的夜色, 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露在外面,摄人心魄。 见她将画卷藏起来,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 男人嗤笑一声,上前一步问道:「动手吗?」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淮胜秀丽的眉头又紧紧锁起。 「不可, 本宫还未确定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此时动手, 易打草惊蛇。」 黑衣人不解:「方才出去那小子分明就是画上之人!公主为人谨慎,可要是谨慎得过了头, 耽误了主子的大事……」 「你是在教本宫做事?」 第59页 黑衣人一愣,旋即笑出了声:「公主说的哪里话?小人可没那个胆子。」 话虽恭敬, 语气却截然相反, 哪有半分做下人的谦卑? 淮胜听着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 气急反笑:「哼, 本宫看你胆子大得很!未经本宫召见,竟敢私自闯入大越行馆。你信不信,本宫此刻便可拿你去见官?」 「公主威胁小人?您可别忘了, 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本宫乃祁国淮胜公主,有祁越两国共同批覆的碟文以准许入上京。你呢?若真拿你去见官,你可敢将令牌亮出来,将自己的身份公诸于众?」 淮胜这一番话轻轻巧巧却掷地有声,黑衣人听罢已然乱了阵脚,却仍梗着脖子道:「杀了那小子,对大越而言不过是死一个无名小卒,公主难不成要为此与自己人反目吗?」 「你大可不必言语相激,」淮胜见黑衣人乱了阵脚,两人交锋间已是自己占了上风,勾唇一笑,蹭过那黑衣人的肩,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流声清脆悦耳,只听淮胜道,「那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那是宫哲麾下的神武卫。」 「神武卫若是莫名其妙被人暗杀于上京城内,你猜宫哲会不会掘地三尺,将那行刺之人找出来,扒皮抽骨,杀一儆百?」 「这……」黑衣人一急,却自知理亏,恼了半晌,只得垂头道,「公主深谋远虑,小人受教。可主子交代的事……」 「本宫会在期限内确认那侍卫的身份。若鹰爪当真在他身上,本宫自会知会于你,」淮胜说罢,仰首引尽一杯茶,眼神随即一冷,「可在那之前,你若是敢轻举妄动……」 她纤细的身子陡然迸发出骇人的杀气,那是在刀山血海中滚过几遭的人才会有的气场。 黑衣人不可自控地浑身一抖,将头埋得更低,不愤却只得乖乖道:「小人明白。」 …… 市集上夜色渐浓,行人陆陆续续回了家,长街两侧只剩下几家店铺的伙计攀着梯子摘花灯。 一路寂静,清秋提着那盏「鸾凤求凰」,与宫哲并肩往王府走着。 花灯中的烛火透过薄薄一层绢布,投射/在地上,映出一副凤凰衔尾的阴影。 两人相对无言,走出两条街,宫哲已侧目看了她三四次,怎么也忍不住与她攀谈的心,却又不知如何开场——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说长不长,以往都是她主动与他说话,从不需要他费心去想今天该以怎样的话题来开场。 如今她沉默如斯,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从前的每一次交谈,都是她绞尽脑汁,去想他喜欢什么、想聊什么。 只这一步,便已分外耗力。 思来想去,宫哲恍然意识到他从不知她有何喜好,似乎一直以来都只有她去了解他的份,而他却从未想过试着去懂她的心思。 被偏爱的那一个,向来过得轻松。 踌躇再三,他也只能想出一句枯燥到乏味的:「这花灯,喜欢么?」 清秋两只小手提着灯杆,轻轻转了两转,被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笑意淡然:「大越最好的工匠制作的花灯,寓意做工都是极好。」 「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执着地想要问出个肯定的答案,仿佛这句喜欢所关乎的不止是一盏花灯而已。 清秋眨眨眼睛,双目有些失焦,灯花在她眼前氤氲成一片昏黄光晕。 她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不久前的自己,费尽心思研读兵法,日日出现在他面前,只为了能在他每日离府前与他多说上几句话,听他带着淡淡温度的说一句「阿灼又有进益」,好让那双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多停留一刻。 何其卑微。 宫哲看着她沉默不语,眉头轻锁,直到她柔柔开口,含煳地应了声「嗯」。 随着她回应,宫哲心中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她接受了他的礼物,便是原谅了他几分,如此,甚好。 从市集到王府这一条路不算短,等到两人回到府上,已是月上中梢,「鸾凤求凰」里的花烛在清秋迈入房中的那一剎便熄了,只余下一缕青烟从灯罩顶上徐徐飘出来,弄得满屋盈香。 宫哲送她到了屋门口便站定不动,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与她道个晚安,就见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新帕子将那盏花灯上上下下擦得干干净净,珍而重之地放进了一个空置的柜子里。 他喉头一动,心中似乎有些期待在叫嚣。 「清秋,」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颤颤却又竭力克制,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这花灯……」 「这花灯清秋会妥善保管,待到公主回京,便交还给王爷。」清秋背身说着,素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宫哲却顿时愣怔在了原地。 许久,他道:「你收起这花灯,是要交给悦兮?」 悦兮是德阳公主的本名,只是不知为何,宫哲忽得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小字「阿灼」。 「『鸾凤求凰』,也只有公主配得上,难道王爷不是这样想?」清秋转过身来,面上却无一丝艷羡或是吃味,平静得让他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深潭。 几瞬过后,宫哲脸色一沉:「本王送给你的东西,岂有再转交他人之理?」 「清秋不过是个替身,自当守好了本分。若公主在,则安静地消失于人前。若公主不在,便代她陪在王爷左右,以解王爷无尽相思,」说着,清秋微微福身,恭敬却又不卑不亢,全然一副送客的姿态,「吃一堑长一智,清秋早已将此牢记于心,莫不敢忘。」 第60页 宫哲看着她福身不起的样子,牙咬得咯咯作响,却偏生说不出什么话来驳她。 半晌,宫哲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到他走出小院,清秋这才直起身来,关起房门,将袖中那张字条取了出来。 ——公主回京在即,将与昭王心生罅隙,起因尚未可知。斗胆一猜,不是为你,便是为那淮胜公主。 第34章 预言 「国师曾为宫哲卜过三次卦」…… 清秋对着那张字条陷入了沉思, 一半是为字条上的信息,一半是为宫哲方才莫名其妙的怒火。 自从上次从北府军营回来后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她便打定主意, 面上假意对宫哲服软示好,等到时机成熟便让他带自己回大杨山。 她早就想好了, 大杨山附近山脉绵延千里, 没有人比她这个常年在深山中採药的人更了解那里的地形,只要能够回到大杨山, 再找到机会脱身,一旦她遁入大杨山以及相连的山脉之中, 宫哲便再无可能找到她。 如此,便能避开梦中的命运。 于是她想,宫哲既然将自己当做德阳公主的替身, 那么她便乖乖听话,学着德阳公主的乖顺与温柔,收起自己本性的跳脱与欢腾。 可看他方才的反应, 似乎对她这样的态度并不满意。 分明将她当做替身的是她, 不悦她乖乖做替身的也是他。 清秋凝眉沉思半晌,仍旧想不通宫哲的火气是从何而来。 但除此之外, 她更为字条上的内容感到忧心——她知道德阳与宫哲关系亲近时,他会如何对待她, 却不知他两人心生嫌隙后, 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替身。 若是因为德阳而迁怒于她, 不想见她, 那倒正合她意。可若是因生德阳的气而变本加厉地要在她身上讨回来…… 清秋秀气的眉峰皱得更紧,许久,长嘆一声, 将那字条递到烛火上,付之一炬。 火光瞬间吞噬了整张字条,映红了清秋苍白的脸,神色凝重。 …… 宫哲的书房里,书章散落了满地,皇帝新赐的墨玉砚台也被重重推到地上,磕碎了一角,旁边一份写了一半的奏摺被墨迹沾染得斑斑驳驳,遒劲隽逸的字也晕染得再看不清晰。 从清秋院中回来后,宫哲便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关在书房中半天,仍觉得胸口又闷又涨,气郁难平,最后竟一个不忿,将整张桌子掀翻了过去。 门外来送药的镜心听见这么大的动静,吓得一个哆嗦,险些没把药给泼洒出去。 发泄过后,宫哲看着遍地狼藉,一边觉得仍有余怒,一边又觉得自己这般失态,都有些不像那个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他了。 甚至他也说不清这怒火究竟是如何而来。 自从将清秋从龙泉庵带至上京,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直是透过她那张极其相似的脸,坚定地爱着德阳一人。可她今日当真顶着那张脸,如他所愿的变成了德阳那副乖顺听话的模样,他却又觉得索然无味,甚至宁愿她如以前一般,张扬,热烈,如一团烈焰骄阳。 而不是如今这样暮气沉沉。 近来他似乎变得愈发贪心起来,天边有一个得不到却想念的德阳,身边还放着一个触手可及的清秋,一个他不敢碰,一个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慷慨地给她宠爱。他给一个人的爱可以分作两份,与谁更近便分给谁。 可他却渐渐想要更多,既想要德阳的稚气与柔顺,又想要清秋的活泼与自由。 半晌,房门突然被人「咚咚」两声轻轻敲响。 宫哲敛了敛心中怒火,闷声喝了句:「进。」 房门被缓缓推开,镜心低着脑袋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大气也不敢出,放下药碗,又缩着脖子小跑着出去了。 * 次日清晨,迎着凛冬寒风,祁国使团终于抵达上京。 宣平门外,淮胜公主不知何时离开行馆,此刻已与使团汇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站在使团最前,红裙猎猎,眉目如画,英姿飒爽,远远看去竟似刚刚得胜归来的将军,率领千军等候君王封赏。 使团之中除了淮胜公主,还有祁国重臣随行,见大越迎接使团的队伍还未来到,重臣心有不满,打马上前到淮胜身后停下,用只有两人能够听清的音量低声道:「殿下千金之躯早早在此等候,大越竟无人相迎,只怕将来也会怠慢了殿下。若殿下不欲与大越结亲,臣等定会向陛下进言……」 「大人的好意,淮胜心领了,」她眉眼淡淡,看不出悲喜,「为了我鹰骑的十万将士与亲属,将来几十年内不必再遭受生离死别之苦,这点委屈还是吃得的。」 重臣听罢,心寒嘆息:「若是尉迟老将军未辞官,或是公孙将军还在,何须殿下如此牺牲啊……」 也不知这话是无心还是有意,淮胜听罢眉尖一动,眼中寒气愈盛,少顷,幽幽开口:「不知大人可否听说过,十几年前,国师大人曾为宫哲卜卦三次。」 重臣心惊:「殿下,此事说不得!」 淮胜置若罔闻,继续说道:「第一卦,问大越与祁国之战谁输谁赢,卦签断了。第二卦,问宫哲此人对祁国国势影响几何,卦签又断了。」 「唯有第三卦,问宫哲终将命丧谁手……大人可记得,那一卦的结果如何?」 重臣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张了张嘴,却抖得连一个字都说不清楚。 第61页 淮胜笑了一笑,替他说道:「卦象一出,钦云台上黑云翻滚妖风大作,险些将房顶都掀了去,国师大人也因泄露天机,受了重创,自此去了极南之地休养,但在临行之前却将那次卜卦的结果留在了一张羊皮卷上。」 「上面说,世上有一女子,貌胜西子,尊贵无双,而宫哲乃天将下凡,战无不胜,水火不侵,唯有那女子是他命定的劫数,」说罢,淮胜顿了一顿,眼中满是志在必得的暗火,「放眼当今天下,符合此卦象所言者,唯本宫与大越德阳公主二人。」 「本宫想看看,这卦象究竟准不准。」 话音刚落,宣平城门「吱」的一声缓缓打开,晨曦映入眼,火红霞光映照着神武卫的金甲,明晃晃的光反射在淮胜精緻的妆容上,如同出鞘刀锋。 城门完全打开,神武卫如潮涌般分作两列立于城门两侧,一身绛紫色朝服的宫哲缓缓打马上前,不带一兵一卒,却一人便胜似千军万马。 祁国使团之中有不少人只听过宫哲的名号,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人清俊威严的大越昭王。 只见宫哲勒马停在淮胜面前,微微侧身抬手指向门中:「公主,请。」 第35章 朝见 「皇叔,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 淮胜微笑着对宫哲颔首, 双腿轻夹马腹,坐下那匹漂亮的大宛骏马一仰脑袋,像个骄傲的将军般慢步走进城中。 宫哲与她一道缓步入城, 马蹄扣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公主远道而来, 陛下特在宫中摆下宴席, 为公主接风。」 淮胜听着宫哲语气淡漠的说着公事,状似不经意的问起:「昨天夜里, 王爷可有得偿所愿?」 这话多少有些暧/昧不明,宫哲侧目瞥了她一眼, 没有应。 「本宫看那花灯着实巧夺天工,又是王爷花大价钱买到手的,那小娘子应该是极喜欢了。不过看王爷这一大早脾气就这么不好, 莫非昨晚没能抱得美人归?」 宫哲面沉如水,语气已是极度不悦:「本王不记得与公主私交好到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 淮胜轻笑:「王爷何必动怒呢?本宫不过是见那小娘子生得好看,便忍不住多关心几句。王爷若是不喜欢, 那本宫换个话题便是了。」 这话说完不过片刻, 淮胜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来,纤纤玉指掩嘴一笑:「对了, 本宫来前曾听人提起过许多次,大越有位德阳公主绝色倾城, 也不知等下入宫是否有缘一见。」 说着, 淮胜不着痕迹的瞟了宫哲一眼, 却见他神色如常, 似乎德阳的名字对他未有半分触动。 淮胜偏不信邪。 「听闻德阳公主自幼在宿州昭王府长大,应该与王爷十分亲近吧?」 她派到大越的人都说宫哲与德阳关系匪浅,前些日子在龙沙围场秋猎, 宫哲更是不顾性命从两只勐虎口中救了德阳一命,自己却险些失血而亡。 能够捨命相救,若说是普通的叔侄关系,似乎无法让她信服。 果不其然,宫哲冷如寒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他神情有些僵硬,语气比方才更加冷硬:「公主对本王的事,未免感兴趣的过头了。」 淮胜咂了咂嘴,一脸无辜:「本宫来大越的目的,昨天夜里不就已经告诉王爷了吗?」 宫哲凝眉片刻,沉声道了句:「望公主自重。」 淮胜听见,脸上的笑容煞时凝固,似是思及什么苦痛回忆,心中绞痛不已。 久久,淮胜喃喃自语:「还要我怎么自重呢……」 …… 大越皇宫。 接见诸国使臣的含光殿中,宫娥捧着精緻的糕点果酒渐次入席又离去,香甜气息被地龙一暖,蒸腾得一室盈香。 晨晖斜映,一袭盛装打扮的淮胜率领祁国使臣,踏上含光殿前的万国来朝梯。 宫澶坐在殿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淮胜走近,眼中有喜,亦有恨。 喜的是冯昶派她前来,昭示着祁国国力兵力已不如前,只得交出最美的公主前来和亲,如此一来他有生之年便有了攻破祁国皇都,取他冯昶项上人头以祭三祖的可能。 恨的是她是冯昶的女儿。 宫澶心中复杂万分,眼前的淮胜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莲步轻移至御前,盈盈一拜,仪态万千:「淮胜见过姑丈。」 「平身,」宫澶收起眼底的恨意,换上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颜,「几年不见,又柟都长这么大了。」 一声姑丈,一声又柟,将暗潮汹涌的出使,化作了寻常家宴。 淮胜巧笑倩兮,挥一挥手,几名神武卫捧着珠宝珍品走上殿来。 「又柟记得姑母说过,姑丈最爱西北的羊肉和翡翠白玉,这次特意多带了些来。」 却是聪明的一句都没有提到冯昶的名字。 宫澶扫过这一熘的礼物,点了点头:「难为又柟还记得,朕收下了。又柟与众卿家一路辛苦,开宴吧。」 淮胜行过一礼,起身入席。 正坐在了宫哲对面。 一大早的宫宴多是些清粥小菜,虽仍是精緻可口,却不免让祁国使团觉得备受怠慢。 只是还未等他们表露出来,便听一声古琴声响,一群身穿鹅黄色舞衣的舞姬如风一般飘入殿中,伴着低沉悠扬的古琴曲缓缓起舞。 时而如雪纷飞,时而如风轻扬。 第62页 见惯了胡姬劲舞的祁国使臣鲜少看到这般柔美飘逸的舞姿,一个个看得失了神。 宫哲原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见众人皆沉醉其中,又听旁人指着其中领舞之人赞不绝口,便也跟着抬眼一瞧。 正中央的舞姬同样着黄裙,脸上戴着一块黄色薄纱,唯衣袖裙摆皆是浅桃色,如同盛开的花芯。 尤其那一双醉人的温柔明眸,如同蕴着一汪春水,却难掩幽怨,委屈得令人一看便心生怜惜。 宫哲一见,顿时怔住。 阿灼何时回京的? 他怔怔地看着舞姬中间的德阳,一时心情复杂。 对面的淮胜见到他这番反常的神态,又看了看那舞姬,掩面轻纱随着舞动微微掀起时,隐约能看出绝世风采。 淮胜眨了眨眼,瞭然地勾唇一笑。 待到一舞终了,还未等旁人说话,淮胜起身对宫澶道:「大越果然人才济济,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柟还以为这样精彩的舞只有天上才能得见呢。姑丈,又柟在上京这几日想到处走走,多看看大越的美人美景。」 宫澶点头:「那是自然。」 「只是……」淮胜美目流转,娇憨一笑,「又柟不大了解大越风俗,想要找个既了解大越,又了解祁国的人陪同。姑丈可答应?」 知道淮胜前来的真实目的是和亲,只是一切尚未明朗之前不欲公之于众,只能以陪同使团为由与看得上眼的世家公子亲近,而宫澶也有意促成这门亲事以迷惑冯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又柟想找谁?」 今日在座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数,又见淮胜美若天仙,谁不想一亲芳泽?于是听到宫澶将选择权交到淮胜手中,都纷纷坐直了身子,一个个气宇轩昂,希望能入美人的眼。 淮胜得了恩准,转头指向对面的席位:「要论对两国的了解,想必在座无人能比得过昭王殿下。姑丈,又柟想选他,行吗?」 宫澶听罢微微皱了眉头。 宫哲手握兵权,更是制衡祁国的第一道城墙,这其中利益牵扯太深,自然不可能让他娶淮胜。但淮胜提出的理由又确实无懈可击。 思量再三,宫澶只得依了淮胜的意,却又不容拒绝地点了几个相貌家世尚可的世家公子随行,给出的理由是宫哲事务繁忙,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也好让其他人顶上。 拿到宫哲这张牌,淮胜便不计较其他,当即谢了宫澶,坐回了席上,对着宫哲遥遥举杯,得意地眨了下眼。 这一番看起来像极了眉目传情的举动落在德阳眼中,气得她双眼蓄泪,幽怨地看了宫哲一眼,一声不吭地随着舞姬退了下去。 宫哲见状头痛不已,找了个藉口暂时离席。 一路追到御花园中,德阳果然躲在假山背后抽泣,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眼眶通红。 「阿灼。」四下无人,宫哲走上前去,握着德阳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 见他来了,德阳小嘴一撇,哭得抽抽搭搭,把挂在耳上的薄纱都打湿了。 「身子好了?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 德阳吸吸哭红的鼻子,不看他:「皇叔有佳人在侧,哪还会在意我呢。」 往常她若是因为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与他置气,他虽不能理解,却也会耐着性子来哄她。她一贯了解他,所以这次也扁着嘴巴等他来哄。 谁知等了半晌,却只听得他说:「这几日祁国使团在上京,我需全程陪同,没时间入宫看你,你照顾好自己。现在天寒,别再穿这么薄的衣服了。」 德阳一愣,抬起涟涟泪眼,见他竟要离开,慌忙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宫哲的腰。 她把脸埋在他背后,声音颤抖:「皇叔……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就像父皇当年那样……」 第36章 除鬼 「宫家欠我与我儿两条命,我必要…… 「当年父皇回宫, 带着所有妃嫔和子嗣,却独独将我一人丢在宿州。从那时起我便知道父皇不喜欢我这个女儿,也曾想过无数次, 是不是哪怕我自我了断,死在哪个山沟里, 都不会有人在乎。是皇叔说此生都不会抛下阿灼, 才让阿灼活到了今天……」 德阳的泪如断线玉珠般,把宫哲的朝服沾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皇叔, 阿灼自知愚笨,琴棋书画, 阿灼都做不好,可阿灼会好好学的。皇叔,阿灼好想你, 好怕你身边有了别人,就不要阿灼了……」 她将脸贴在宫哲宽厚结实的背上,感受着朝服之下令她倍感安心的体温, 喃喃道:「阿灼的命, 早就交到皇叔手上了,别丢下我, 好吗?」 宫哲听着,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德阳自幼丧母, 又无父亲疼爱, 他看着她这一路长大受尽了委屈, 分明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公主, 却连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如,他自然是心疼的,所以才在她幼时一次寻短见时将她拦下, 许诺此生都会保护好她。 他有这份心,也有这个力,就这样做了她唯一的依靠,一过就是许多年。 他早就习惯了有人将命系在他身上,可如今听到她这样说,却又觉得肩上重似千钧,压得他竟生出逃离的冲动。 宫哲抬起手来扣住德阳环在自己腰间的小手,轻轻掰开,转过身来替她擦去眼泪,却只说了句:「天冷,先回去换件衣服吧。」 说完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第63页 留下德阳一人怔在原地,眼中泪光烁烁,许久才发出一丝喑哑的:「皇叔……」 …… 宫哲回到含光殿时,接风宴已近尾声。 淮胜一袭红衣负手而立,站在殿外等他。 「昭王殿下,」宫哲经过她身侧时,淮胜开口,「姑丈准本宫明日回冯府祭拜姑母,劳烦殿下准备一二。」 宫哲听罢,闷声「嗯」了一声,又往殿中走去。 「对了,上次送本宫去行馆的小侍卫,」淮胜说着,回身看他,「可否再借本宫几日?」 「负责护送使团的神武卫已开赴行馆,没必要找旁人。」 「王爷那些神武卫一个个如同哑巴似的,无趣得很,也就上次那个还有些话说。王爷不会连一个小小侍卫都捨不得吧?」 宫哲蹙眉,正欲拒绝,却忽得想起陶酌风对那条鹰爪项鍊分外执着。而那项鍊,正是祁国大将公孙逞的。 也许淮胜执意要陶酌风陪同,是别有用意。 「既然如此,本王明日便去安排,还望公主莫急。」 「那是自然。多谢王爷。」 * 只是还未等宫哲派人去找陶酌风,当天下午,他便先行到了昭王府上。 宫哲被院中的吵闹声惊动时,陶酌风已经押着那青袍道人等候多时了。 「怎么回事?」一看那本该在北府军营中抓鬼的道士被五花大绑着捆来,宫哲当即不悦地沉了脸色。 「王爷,北府军营中根本没有什么厉鬼,是这道士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宫哲一听,眉头锁得更紧。他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说不上尽信,但也不敢笃定军中无鬼,毕竟许多士兵都曾亲眼所见,更何况还有柳家公子的事摆在前面。 「王爷,自从上次轮值遇鬼,卑职便将那鬼出现的地方仔仔细细搜查了一番,竟在附近发现了脚印,且看脚印大小宽窄,应该是个女人的。还有,」陶酌风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方沾了药渍的手帕,双手捧给宫哲,「这是遇鬼之后,这道士让卑职喝下的汤药,已经交给军医检查过,那些遇鬼次日便高烧不退的士兵,都是因为喝了这道士给的汤药,里面有两味药材,一旦混用便会使人昏沉发热,数日不退。」 宫哲听着,看向一旁的军医,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又拧着眉嗅了嗅那方手帕。 「还有那两条遇鬼便萎靡不振的黑狗,也是被这道士餵了药,才会无精打采。这点军医也已查证过。」 听罢,宫哲抬眸看向青袍道人,冷冷道:「他说的,你可认?」 青袍道人虽然被绑得狼狈,头髮也被抓的掉下几缕,却丝毫不见慌乱,听宫哲问话,反而神秘地咧嘴笑了。 「王爷,是与不是,今夜随贫道去军营抓鬼,不就都明白了吗?」 * 入夜,北府军营中冷风唿啸,吹过枯枝时发出的声音像极了悽厉的鬼哭。 青袍道人在营后摆了一张长桌,案上摆着鸡血红烛黄符桃剑,捉鬼用的道具一应俱全。 宫哲与其余人站在不远处盯着青袍道人的一举一动,目光一瞬也不敢移开。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至午夜子时,忽然一阵乌云飘来,一点点遮住了月光。 那道士原本好整以暇地拄着桃剑靠在桌上,待到月光消失的那一瞬,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顿时一敛,眼中厉色乍现。 「汪!呜汪……」 被拴在一旁的两条黑狗忽得站起身来,朝着一棵枯树狂吠,可叫了两声,只觉一阵寒风吹来,两只狗同时噤了声,背上的毛耷拉下去,趴在地上对着枯树低低的呜嗷叫着,眼中流露惊恐之色。 不远处的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甚至有几个悄悄围观的士兵忙不迭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响动,将那厉鬼招来。 不消片刻,那棵早已枯死了不知多久的树下,缓缓显现出一道白影,轮廓愈发清晰,看上去像个身材婀娜的女人。 只是它黑髮遮面,教人看不清面容,可在场之人却都能感觉到一双怨毒至极的眼睛正死死瞪着自己,周身如坠冰窟般寒冷。 那种寒冷不同于冬日寒凉,由外向内的侵染,而是由内而外,彻骨侵髓的冰冷。 「鬼……真的有鬼……」 有人控制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唿,却不想竟被那白影听了去。 下一刻,那白影勐然抬头看向众人藏身处,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鸣,倏地向着众人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未等白影靠近,只听那青袍道人口中念念有词,桌上的桃剑竟如同有了生命般腾空而起,挑起一张沾了鸡血的黄符,在红烛上一晃,直直朝着那白影的心脏处飞去,一剑,狠狠刺入。 「啊——!!」白影爆发出一声悽厉的鸣叫,却仍未消失,而是恶狠狠地看向众人,喉咙中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咆哮后,竟开口说道: 「宫家欠我与我儿两条命,我必要他偿还!」 声音嘶哑难听,震得众人慌忙堵住耳朵。 下一刻,北府军营中狂风骤起,吹得军帐东倒西歪,足足过了一刻才渐渐消停。 风停后,宫哲走向那青袍道人,却见他手执桃剑,凝眉望着皇宫的方向,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靠近。 「厉鬼已除,还有什么问题么?」 青袍道人摇头,神色凝重:「刚才那鬼并非道行高深的厉鬼,只怕先前军营里有人见了鬼染了疫病,都不是因她而起。听她所言,只怕还有一个更难对付的婴鬼。」 第64页 宫哲听罢大骇。方才这一出已经让他由不信鬼神变得心服口服,又听这道士说还有一个更难对付的,忙追问:「那婴鬼在何处?」 青袍道人不语,只深深凝望着宫墙。 宫哲顺势看去,只见乌云已经散开,月光照亮了整座上京城,却唯独淬金琉璃瓦的皇宫仍被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第37章 将军 「公孙逞,我等你来娶我,等了这…… 「你的意思是, 婴鬼在宫中?」 青袍道人不答反问:「王爷可知那女鬼方才所说的,宫家欠她与她的孩子两条命,是何意?」 宫哲剑眉一凛, 沉默不语。 方才那女鬼形销魂灭前所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只是不敢妄加猜测, 更何况事关天子家事, 怎么可能说与外人知道? 「你只需要将那婴鬼除去,不必过问其他, 」宫哲说罢,抬眸看看那朱红色的宫墙, 思考片刻,又道,「明日一早本王带你入宫, 你有半天时间找到那婴鬼的藏身之处。但婴鬼之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明白么?」 青袍道人没有问到答案, 稍有不满地撇了撇嘴, 懒懒应了声:「是,王爷。」 安排完除鬼之事, 宫哲遣散了众人,唯独将陶酌风留了下来, 让他即刻到行馆报到, 之后几日都由他伺候淮胜公主。 陶酌风一听, 心里叫苦不迭。上次送她去行馆, 给她讲了一路的故事,回来嗓子足足肿了一天才总算能发出声音,要是再陪她几天, 不得把他嗓子烧冒了烟? 更何况他此番主动去抓那道士装神弄鬼的证据,也是为了小立一功好趁机讨回那条鹰爪项鍊,谁知不但没能讨回项鍊,还让宫哲彻底信了那道士的鬼话。 陶酌风心中燥郁不堪,可又没有旁的法子,只得悻悻地应了下来,往行馆赶去。 * 行馆之中。 淮胜换了一身月牙白的罗裙,坐在桌后烹茶。 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祁国侍卫。 「这么说,那条项鍊现在宫哲手中?」 「回公主,正是。属下将玉泊山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公孙将军秘信中说的那条项鍊。那鹰爪项鍊宫哲也曾见过,想必是他破寨时将其拿走了。」 淮胜眉眼淡然如常,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如此看来,只能换个法子确认那神武卫的身份了……」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是行馆管事通报陶酌风来了。 淮胜柳眉一挑,勾了勾唇:「说曹操曹操就到。」接着对那黑衣侍卫使个眼色,那人便飞身从后窗离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下一刻,陶酌风便敲门进屋。 屋中只有淮胜一人,一室清淡的花茶香味勾得人喉头一痒。 「这么晚让你来,本宫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不嫌弃的话,来杯茶,如何?」 换下鲜红裙裳的淮胜少了几分锐利,更显得眉眼清丽。许是因为天色已晚,人难免睏倦,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陶酌风不敢推辞,正要去接她推来的茶杯,却突然瞥见盖碗旁有一道银色晃了他的眼。 定睛去瞧,竟是那条鹰爪项鍊! 它怎么会出现在淮胜这里? 他盯着那条项鍊,一时没有移开视线。 烹茶的淮胜微微抬眼,刚好瞧见他震惊的表情,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果然是落在了那项鍊上。 果然,他认得那项鍊。 淮胜弯眉,放下茶杯,装作不曾察觉地模样:「怎么,喜欢这项鍊?」 陶酌风被她一问,慌忙摇头否认,可眼睛却像是粘在上面一般,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试探询问:「公主这项鍊……」 「抢来的,」淮胜抢过话去,妩媚笑道,「从昭王殿下手里抢来的。你喜欢?」 「这项鍊……」他咬住下唇,纠结半晌,嘆息一声道,「这项鍊正是小人的。」 「哦?」淮胜露出一副惊讶的神色,拿起鹰爪来放在眼前端详,「这看起来像是苍鹰爪,大越这边可不多见。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怕的就是她问这个问题,却也知道,想要拿回项鍊,就不可能绕开这个问题。 「……是一故友临终所託。」 淮胜捏着茶杯的玉手不受控制地轻轻一抖,茶水沾湿了衣袖。 他真的……死了?那个曾说过只要完成这最后一次任务,就携此不世之功向冯昶求娶她的人,当真死了? 淮胜怔忪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强忍下汹涌的泪意,将那项鍊递给了陶酌风:「既然是你的,便拿去吧。」 陶酌风忙不迭接了过来,正要谢她归还项鍊,就发现这银箔包裹的鹰爪上,竟没有凹痕。 这不是他的那条项鍊! 「公主,这……这不是小人的项鍊。」 「不是?你确定?」 「确定,小人的项鍊上有凹痕,这枚却是崭新的。」 淮胜从他手里拿过鹰爪来,垂眸,语气淡然,尾音却在颤抖:「也许昭王殿下那里不止一只这样的鹰爪吧。天不早了,明早你随本宫去冯府祭拜先皇后。下去吧。」 陶酌风听出了她话音中隐忍的悲痛,却不知是因为什么,但他本也不欲深究,听她这样一说,当即如获大赦般退出了淮胜的房间。 待房中再度恢復寂静,淮胜就着闪烁的烛火细细打量起那枚鹰爪,脸上浮现出温柔刻骨的微笑,可笑着笑着,却无法自制的掉下泪来。 第65页 「公孙逞,你说等你回来,这两只鹰爪重逢那日,便十里红妆来娶我。我等你了这么多年……」 突然,背后窗子扇动,一股冷风颳过,吹得烛火一闪。 方才离开的黑衣侍卫此时就站在她背后,眼中同样写满了悲恸。 「将军他,当真不在了?」 淮胜闻声止住泪水,下唇被她狠狠咬破,铁锈味呛得她犯呕。 「还未找到尸骨,我不信他真死了,」说罢,淮胜倔强却温柔地将项鍊戴上,再度抬起头时,眼中已恢復了往日的冰寒,「陶酌风的身份可以确定了。去通知皇兄的人,明日祭拜姑母后,就动手。」 * 第二天一早,宫哲便带着那青袍道人进了宫,明面上只说要祭拜先皇后,需要入宫做些准备,实则是要他趁着太阳还未完全升起,阴气尚未消散,将那婴鬼的藏身地找出来,再在这阴阳交替的时分将其除去。 青袍道人也不含煳,手捧罗盘找了许久,竟真让他找到了一处罗盘飞转的地方—— 紫鸾阁。 看着紫鸾阁外的木芙蓉枯枝,宫哲眉头紧蹙。 此地不算偏僻,此时日头也升起来了,来往的宫人平日里没见过这道士抓鬼的情景,纷纷站在远处,想看又不敢看。 「你确定那婴鬼在这里?」 青袍道人点头,顺着罗盘指向的方向挥了挥手:「此处阴气最重,就算不是婴鬼现在藏身的地方,它也一定在这里逗留过许久。」 「哇——」 青袍道人话音刚落,伴着一阵清浅的幽香,众人忽得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悽厉悲决,听得人寒毛直竖。 那紫鸾阁大门紧闭,宫哲却清晰的看见一个白生生的胖娃娃光着屁/股,从院子里跑进了殿中。 穿门而入。 宫哲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抓住那青袍道人的衣袖:「今日务必将其除去,不得拖延,听见没有!」 第38章 醉酒 「清秋,我后悔了……」 青袍道人看看紫鸾阁的大门, 又瞧了一眼宫哲严肃的神情,无奈应道:「王爷,这小鬼可难搞的很, 贫道不敢保证何时能将其除去。」 说罢,见宫哲神色不悦, 青袍道人又补充道:「不过, 这小鬼在宫中许久,却没伤过人, 兴许是还未找到报仇的对象。不如王爷再宽限贫道几天,贫道也好再想想法子。」 见他都这样说了, 宫哲就算心里着急,也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只得嘆了口气, 点点头算是允了。 青袍道人见状,拿着罗盘便走进了那紫鸾阁里。 宫哲留在殿外等他的时候,正好被一旁朝霞殿的绿璃瞧见了。一见他竟然在宫中, 绿璃忙拎起裙子小跑着迎了上来, 一脸急色:「王爷您可算来了!公主她昨晚喝了一晚上的酒,到现在还没醒呢。您说她那身子可怎么受得了这么糟践呀?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她喝酒了?」宫哲一听顿时着了急, 「怎么回事?」 「不知道呀,昨儿早上还好好的, 可是从接风宴上回来就不对劲了。」 接风宴? 宫哲往朝霞殿去的脚步一顿。 宴后他与她说了几句话, 惹得她哭了一鼻子, 这些他心里有数, 只是没想到她竟还为此大醉了一场。 沉沉的压力再次涌现,他知道就凭自己此刻的心情,就算去见她也只能像昨天一样不欢而散, 还不如让她自己醒醒酒。 更重要的是,他偶尔也需要从这压力中解脱出来喘口气,才不至于让自己崩溃。 「去找御医要副醒酒养胃的方子。本王还有要事处理,这几日无暇去看她。你照顾好她,别再让她喝酒了。」 「王爷!……」绿璃眼睁睁看着宫哲往朝霞殿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晓得他和德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愣在了原地。 * 离开朝霞殿后,宫哲命展晟留在宫中看着那青袍道人,自己则陪同淮胜一道去往冯府祭拜先皇后。 先皇后名冯菀,是宫澶的第一任皇后,也是他做藩王时的王妃。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宫澶登上帝位后更是不顾大臣反对,毫不吝啬地给冯家加官进爵。 可惜冯菀未出阁前落过一次水,后来便一直体弱多病,做了没几天的皇后便香消玉殒。 宫澶悲痛欲绝,命全国上下为她守丧三年,却没想到冯皇后尸骨未寒,她远在荆州统兵的表弟冯昶却起兵反叛,在宫澶反应过来之前,一连夺下了四五个州道,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服了与那些州道相邻的几个小国,随后自立为王,建立祁国。 而大越经年未战,兵将怠惰,与刚刚雄起的祁国鹰骑相比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宫澶抓不到冯昶,只能将留在上京之中的冯家人统统下狱,将冯府彻底查封。 自此,曾贵为大越第一世家的外戚冯家,成了无人敢提的叛国罪人,冯府也就此门可罗雀,除了冯皇后的灵位和一个守灵的老僕,便再也无人问津。 因此宫哲带着淮胜与祁国使团前往冯府时,大街两侧围满了人。一是想要一睹祁国第一美人的风采,二是想看看这冷清了几十年的冯府,如今是何光景。 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绝世美人和皇室纠葛更配得上充当谈资的事了。 镜心也是以此为理由,把清秋生拉硬拽到街上的。 第66页 「我就不信那什么淮胜公主能比你还好看!走,我们去比一比!」这是她的原话。 清秋没有她那么强的胜负欲,再加上来自两国交战最凶的宿州,她光是想到祁国人就恨得牙根直痒,哪里还有心情去比谁更美。但是架不住这小祖宗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顺了她的意,和她一起上了街。 然后果不其然的,遇上了宫哲。 祁国使团入京,他负责陪同,这事他早就和她说过,她也没想着能避开他,只是觉得街上人那么多,她躲在人群最后,应该不会被他看见。 可宫哲还是看见她了。 准确的说,是她一出现,就看见了。 她穿着一身梨花白的布裙子,髮髻也是随手一挽,唯独脸上施了薄妆,清淡却韵味悠长,让人忍不住再多看一眼。那是镜心为了比美,非要给她画上的。 宫哲平日里鲜少见到她上妆的模样,此时打远一瞧,方才发觉她美得淡雅,却如一坛清甜的梨花酿,初尝时惊艷,而后便上瘾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施淡妆躲在人群中,是为了……看他? 此前他曾告诉过她自己会陪淮胜公主几日,而今天淮胜去冯府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此时前来,总不会是为了看这些祁国蛮夷。 如此想着,宫哲心中不觉泛起一丝甜意。她虽面上对他不冷不热,可到底是爱慕了他那么多年,就算现在心中有疙瘩,早晚也会解开。 但光是如此却还不够,宫哲突然想起德阳因为他陪同淮胜的事而吃味醉酒,他想看看清秋会不会也是一样。 心念一动,乌云驹已在冯府门前停下。宫哲跃下马背,趁淮胜还未下马,快步走到她马前,将手臂一横置于她跟前,示意她可以扶着下马。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阵阵艷羡的低语。 淮胜挑了挑眉,不解他这是何意,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轻抬玉手搭在他臂上跳下了马背。 扶淮胜下了马,宫哲假装不经意地抬眸往清秋那厢望去,却见她微微侧身与镜心分着一袋蜜饯,脸上笑意盛放,根本没有半点吃味的样子,甚至连这厢发生了什么,都不在乎。 宫哲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接下来的一整套祭拜流程,他都浑然不知味,只觉得心里有一块愈来愈大的空洞,空得让他慌张。 …… 深夜,昭王府后院。 「咚咚咚!咚咚咚——」 震耳的砸门声把清秋从熟睡中惊醒,她睡眼惺忪地点起烛灯,披上衣服去开门。 房门刚一打开条缝,就被一道高大身影「嘭」的一下撞开,还未等清秋看清来人的脸,就被一只大手勐地一拉,跌进了一个充满酒味的怀抱。 这一跌让她仅剩的睡意瞬间消散殆尽,愣怔片刻后,清秋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他死死按在怀中。 「放开我!」 「清秋,」他的力气着实大过她太多,只一只手便让她难以挣脱,他锁紧了她的细腰,把脸埋在她颈窝,整整十七坛烈酒灌得他的脑袋像被尉迟岭的重刀活生生噼开一般疼,「我后悔了。」 清秋愣住了。 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逐渐停下,宫哲顺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抵在她肩上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你不是阿灼,从来都不是。是我鬼迷心窍,知道自己得不到,便将你当做她来对待。可我后悔了。」 「这些日子你始终躲着我,不见我,甚至逃离我……清秋,我知错了。」 「……我们回到以前那样好不好?」 在这之前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与阿灼在一起时间久了总会觉得疲惫,又为何之前和清秋在一起时却觉得一身轻松。直到昨日接风宴后阿灼哭着求他不要抛下她,说她一条命都交在他手中了,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与阿灼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她需要他,她索取的安全感他刚好能给,于是便一直为她充当那个神一般的救世主。 可救世主也会累。 但和清秋在一起时,却总是她追着他跑,她满腔的热情和爱意他照单全收,却只需要回她一个眼神,一句夸奖,便能予她一整日欢欢喜喜。 太轻松了,被偏爱的那一个,过得实在太轻松了,轻松到他一直未曾察觉到她的付出,未曾察觉到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成了他戒不掉的瘾。 直到阿灼的一味索取和骄纵让他倍感压力,他才恍然意识到,清秋似乎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甚至现在他想给,她都不肯要。 于是他开始怕了,怕她离开自己依然能过得很好,怕她一旦对他彻底死心,他却没有倚仗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想念从前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日子,他想回到从前。 这些话他往日不会说也不敢说,但今日他醉了,醉得一塌煳涂,有什么不敢说或者不能说的,他都不需要顾虑。 清秋被他圈在怀中许久,直到他安静下来,她才轻轻拍了一拍他的肩,淡淡道:「王爷当真醉了吗?」 宫哲身子一僵,没有说话。 「那王爷可知道,镜子一旦摔碎了,不管多好的工匠,都不可能把它復原成破碎之前的样子。」 「没有人能回到从前。」 她的语气平静至极,却让宫哲听得寒意顿生。 许久,他松开了环在她腰身上的手,双眼通红地盯着她:「我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第67页 清秋无所谓的笑了一下:「那我拭目以待。天不早了,王爷请回吧。」 话落,清秋没有丝毫留恋地关上了房门。 宫哲看着那扇门轻轻合上,烛火随即熄灭,屋里传来一阵衣料和锦被的摩擦声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突然觉得自己酒醒了,清醒得让他心里发慌。 * 夜阑星稀,祁国行馆之中,淮胜刚刚安排好暗杀陶酌风的计划,行色匆匆地赶回了自己的房间。 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瞥见一个青衣人影闭着眼睛坐在桌后,两条长腿架在桌上,没形没状。 空中有一股清浅幽香,淮胜先是一怔,却随即反应过来,柳眉一竖,呵斥道:「你这道士不在宫中招摇撞骗,竟敢夜闯本宫行馆。」 青袍道人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坐直身子点亮了蜡烛。 明晃晃的烛光映在他眼中,精明而鬼魅。 「公主说招摇撞骗,贫道可不敢苟同。」 「哼,」淮胜嗤笑,「你身上至今仍有淡淡香气,是产自乌苌国的芡腥子草的味道,能够使人致幻。本宫听闻今早宫哲带了个道士进宫抓鬼,想必你就是用这玩意儿矇骗了大越那群蠢货。」 「不愧是淮胜公主,见多识广,贫道佩服。」 道士说着,微微向前倾身,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盯住淮胜,正色道:「贫道今夜前来,是有要事知会公主。」 淮胜不屑:「愿闻其详。」 「陶酌风,杀不得。」 第39章 暗杀 「……宫哲必须死。」…… 「陶酌风, 杀不得。」 青袍道人说罢,淮胜勐然张大了双眼。 杀死陶酌风是她来大越的目的之一,但确认他的身份并且制定好计划却是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前, 这道士又是如何得知此等绝密的? 淮胜死死瞪着他的脸,半晌才勉强稳住声音:「你究竟是何人?」 青袍道人打了个哈欠, 伸着懒腰站起身来, 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玉牌,递到淮胜面前。 那玉牌通体雪白, 唯独中心有一点红,像是沁了一捧鲜血。上面刻着一朵拒霜花, 花芯如血。 看清那枚玉牌的纹饰后,淮胜瞬间跪倒在地。 「淮胜参见国师大人!」 青袍道人慢悠悠收起玉牌,这才眯缝着眼睛道:「公主请起。」 淮胜乖顺地站起身来, 却对他方才所说的话仍有疑虑,轻咬下唇思虑再三,终是忍不住问道:「不杀陶酌风, 是国师大人的意思?」 「正是。」 「可国师大人从不插手政事, 这次为何……」 「公主难道不想为公孙将军报仇么?」 青袍道人不答反问,一双锐利的鹰目直勾勾盯着淮胜, 似乎早已料定了她的答案。 淮胜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绪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天翻地覆。 良久,她撇过脸去拭掉眼角泪花, 倔强道:「他没死。」 「公主何必自欺欺人?」青袍道人撇了撇嘴, 贴心地从怀里掏出条帕子递了上去, 「若不是早就怀疑公孙将军已经不在人世, 公主怎会同意来大越和亲呢?更何况,还是要嫁给他的死敌。」 淮胜喉头一哽,缓了片刻, 道:「就算不是为了公孙将军,只为鹰骑死伤的将士,我也会来杀了宫哲。」 「公主杀不了宫哲,」青袍道人捋着鬍子,露出一副早已洞察一切的表情来,「要杀宫哲,陶酌风就不能死。」 淮胜怔然:「可当年国师大人曾说过,宫哲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那是十年前的卦象。前不久的卦象中,多出了一个人。若是没有此人襄助,宫哲便仍有生机。」 「那个人……是陶酌风?」 青袍道人点头。 「可我临行前曾答应皇兄,若是找到陶酌风,定要趁早将他杀死。」 「这就要看于公主而言哪一个更重要了,是确保宫哲必死无疑,还是让大皇子顺利登上大宝。」 淮胜听罢没有再说话,思考片刻,狠狠攥紧了拳头,眼底恨意滔天。 「……宫哲必须死。」 * 青袍道人走后,淮胜立刻着人将陶酌风叫进了房中。 屋中幽香清浅,勾得人心旌摇盪。 淮胜换上了华丽的红裙,美得如同幽然深夜中缠人的艷鬼。 陶酌风不知淮胜三更半夜找他是为何事,又见她一袭红衣盛妆相待,心中更觉不安,站在门口没有再靠近,垂首肃立:「公主。」 淮胜见他拘谨,勾唇道:「你可知本宫为何深夜唤你前来?」 「小人不知。」 「那本宫换个问题,」淮胜绕过梨木桌子,手中盘着一只茶盏,「你恨我吗?」 陶酌风一惊:「……小人不敢。」 「那便是恨了,」淮胜轻笑一声,倒了一杯茶捧在掌心,缓步朝他走来,「本宫是祁国公主,手上沾着你大越子民的血,你合该恨我。正好,本宫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会有一个刺客装作大越人来行刺本宫。但他真正的目标在于你。你可以选择现在就走,去报官,让他们把刺客和本宫一道抓走,当然,也有可能你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听本宫的话,本宫帮你杀了那刺客。」 安排刺客乔装扮成大越百姓,恰巧今日淮胜去冯府时招摇地路过闹市,被人群之中的刺客看见,一时勾起国雠家恨,按捺不住心中恨意,借着夜色前来行刺,却被他这个小侍卫发现,两败俱伤。 第68页 不,应该是同归于尽。 如此安排顺理成章,就算调查起来也只能让大越自己吞掉这颗苦果,甚至还要为惊扰了和亲公主而赔礼道歉。 而祁国只是牺牲一个死士。 淮胜一番话说得轻风云淡,落在陶酌风耳中却犹如惊雷乍起。 先前那祁国奸细孙篁要杀他,是因为他杀了他的兄弟,划破了他的脸,可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何时与这位祁国公主结下过梁子,能让她如此轻易地浪费掉手下一条人命。 况且她既然安排了人来杀他,为何不干脆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反而要提前与他通气? 左右她都不藏着掖着,他便也直言问道:「既然是公主安排的杀手,为何又要提前告知于我?」 「杀手是本宫安排,却非本宫的人。况且,不管你是死是活,都对本宫有利。所以本宫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你。」 听她这样说,陶酌风心里反而踏实下来:「公主既然敢这样做,可见我活着,对公主更有利。」 淮胜没想到他一语中的,忍不住笑了起来,将那杯茶递给了他:「你是个聪明人,希望本宫将来不会后悔今日这个决定。喝了吧。」 陶酌风低头看着那只纤嫩玉手上薄巧的瓷杯和里面轻轻摇晃的浅色茶水,虽不解其意,却也知道淮胜此时递给他这杯茶定有用意。 想了片刻,他双手接过茶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笃笃、笃——」 陶酌风刚刚放下茶杯,门外便响起一阵沉稳的敲门声,两短一长,像是死亡的信号。 他勐地抬头看向淮胜,却见她轻抬玉指竖在唇上,无声说道:「来了。」 …… 「王爷,」次日晌午,许久不曾回府的展晟突然带着一个重大消息回来了,「宿州来报,有人曾见过玉泊山那些山匪过境,想必是从祁国来时被人发现了。」 宫哲闭着眼睛斜倚在椅子上,修长手指用力的挤揉着眉心。昨天夜里实在喝得太多了,以至于他到现在还头痛欲裂,连灌了几碗醒酒汤也没用。 「可有什么重要发现?」单凭几句人证,不值得千里迢迢赶去宿州,更何况据他推测,公孙篁等人潜入大越已有多年,即使当年从宿州偷入边境时真的被人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只怕也留不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回王爷,探子说这消息来自宿州大杨山中的一个古村,村子里的人经年与世隔绝甚少外出,却人人皆知苏氏绣法。」 说罢,他递上一只荷包。 宫哲懒懒抬了一抬眼皮,却在看清那荷包上的图样时勐然清醒。 那是早已禁止民间流传的勐虎嗅霜花。 他一把抄起那荷包攥在掌心,眼神幽沉:「去准备一下,待过几日祁国使团离开,便前往大杨山。」 「是,王爷。」 * 行馆中,红衣胜血的淮胜看着地上七窍流血、尸身已被检验过一遍的刺客,手中捏着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大皇子令牌,皱了皱眉:「本宫还想着拿他当做大越之人,向姑丈讹上一笔,谁知皇兄竟还在手下死士身上刺青,简直愚不可及!」 身后的黑衣侍卫看了一眼尸体,嫌恶道:「公主打算如何处置这尸体?」 「你今夜将他带出城去,找个无人的地方烧了便是。切莫让人发现。」 「属下遵命。」 …… 夜深人静之时,黑衣侍卫将刺客的尸体用布袋一裹,扛在肩上离开了行馆。 另一头的北府军营,一条黑影趁着值守的士兵打盹的空当,背着包袱熘了出来,潜入了昭王府。 「哒——」 窗外一声轻响惊醒了浅眠的清秋,她惶惶不安地睁开眼来,瞧了一眼紧闭的窗。 「哒——」又是一声。 有人! 可什么人会在这深更半夜的来敲她的窗? 清秋轻手轻脚翻身下地,抓起桌上一只花瓶,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缝。 「是我。」 陶酌风的脸突然冒了出来,吓得清秋差点将那花瓶砸在他头上。 清秋没好气地看他:「你怎么进来的?」要不是她眼疾手快,他现在就要脑袋开花了。 陶酌风缩着脖子瞟着她仍然高举着的花瓶,翻身爬进她房中,将窗户紧紧关了起来。 「翻墙来的,」他边说着,一面快步走到门口,将房门闩了起来,确定门外无人后,才对清秋低声说道,「这两天发生了许多事,我来不及解释,只能长话短说。上京待不得了,明日一早我就得走。你可要与我一道?」 清秋一怔:「这么突然?」 陶酌风垂眸,轻轻嘆了口气。 昨夜在行馆,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刺客穿着僕从的衣裳进了淮胜房中,没过多久却咣当一声跪倒在地,一言不发,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了喉咙一般,脸色涨红双眼暴出,舌头伸出老长,挣扎了几下之后,竟一口咬碎了藏在齿间的毒药,不消片刻便七窍流血而亡。 经过淮胜一番解释后,他方才知晓,他一进屋就闻到的那股清香,是一种来自天竺小国的幻药,而淮胜提前给他喝下的茶中正有解药。 那刺客正是因为中了幻药,以为自己失败被捕,这才自杀身亡。 「你得走了。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远离上京就好。」 第69页 「公主这是何意?」 「要杀你的人不止他一个,他此次没能得手,他的主子定会派其他人继续追杀于你。我能挡住这一个,却挡不住今后每一个。你在上京的事已然暴露,就算是北府军营,也不是铜墙铁壁。」 只是这些话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他没敢告诉清秋,只说自己惹了些陈年旧帐,上京对他而言已经不安全了。 「我想你也是要走的,所以就来问问你,是否要与我一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毕竟她在玉泊山被孙篁抓住,后来又被宫哲带回上京,多少也是因为受他拖累。 当然,他还有其他私心,比如他已经意识到只有触碰清秋才会出现预知梦,又比如他每次想到她那日站在漫天明灯下笑魇如花,都会忍不住扬起微笑。 清秋听罢他解释,却凝眉不语,半晌才道:「我不能就这样走。「 「为何?「刚刚被抓回上京时,她还去意坚决,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为何此时突然改变了主意? 「是因为……王爷?「 「昨夜他突然来找我,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如今我想像上次那样逃走定是不可能了,「清秋一顿,轻嘆一声,眼神却是坚定,」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 第40章 死讯 「王爷,清秋姑娘她……」…… 两日后, 淮胜在夜回行馆的路上遭一世家公子酒后调戏,为自保,无奈将其重伤, 昏迷至今未醒。 宫澶知晓后命其父闭门思过罚俸三年,又赔上厚礼安抚淮胜与堵在宫门口的祁国使团才算了事。 幸在淮胜使得大体, 称不愿两国交好之大事因她一人半途而废, 极力帮助宫澶安抚祁国使团,这才没将此事闹大, 只是和亲之事就此作罢。 七日后,淮胜与祁国使团离京。 而宫哲因护卫公主不力, 被宫澶一顿训斥后,以追查山匪为由请调宿州,将功补过, 宫澶允。 …… 「他要带我回大杨山?!」 「是啊,」镜心一边忙着给清秋收拾行李一边与她闲聊,笑得合不拢嘴, 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我听王爷说要去宿州查什么案子,就在大杨山附近。你不正巧是大杨山人吗?王爷怕你想家, 就说要带你一起去,查案之余也好陪你四处转转呢。」 清秋听罢怔然, 旋即心中一喜。 那日陶酌风趁夜前来找她时, 她便与他说起过之前那场预知梦, 梦中宫哲主动带她回了宿州, 她想这是逃离他身边最好的机会。 ——多则一两月,少则十几天,宫哲会带我回宿州。只要到了宿州, 我便有机会逃走。只是需要你提前帮我安排一二。 ——如何安排? ——宫哲眼下对我志在必得,非要我回心转意不可,只怕我继续冷眼相对也无法让他死心。想要让他放弃,除非……除非我死了。 ——你的意思是……假死? 只是梦中大杨山的桃花已开,想来该是入春了。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梦中之事竟会提前发生。 也不知道陶酌风那边可有准备妥当。 「他可有说过何时出发去宿州?」 镜心把最后一件衣裳收好,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小包袱,笑道:「收拾好了就出发。王爷的马车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了。」说罢便拉着尚在震惊的她出了门。 前天夜里下了场大雪,直到现在仍未化,积雪被下人扫开,只留下一条小径直通向院门。 小径中间站着一个人,白衣胜雪,英挺若青松。 见宫哲在院中等清秋,镜心心里立刻明白是自己先熘的时候了。于是她把包袱抱在怀里,对清秋小声说了句:「我先去把包袱放马车上,你别着急,慢慢来。」说着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趟着没过脚踝的雪蹦蹦跶跶地跑了,路过宫哲身边时,还不忘做了个不怎么标准的行礼动作,快声道了句「见过王爷」。 「哎!镜心……」 清秋刚想出声阻拦,镜心却早就跑没影了。 倒是宫哲听见她的声音转过了身来,一双墨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伸过一只手来:「雪天路滑。」 清秋咬着下唇,没有去握他的手。 自从那天夜里他喝得酩酊大醉,跑去砸她的房门又莫名其妙地抱着她道歉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当时她想,她对他说的话已经足够明白了,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从前,偏偏他还是不死心,如今见了她,竟好似那晚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他可以装作酒后忘事,她却做不到。 可他偏又挡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不走。 踌躇几瞬,清秋学着镜心踏上了路边的雪堆。积雪深厚,她一脚踩下去便像是陷进了棉花堆里,又轻又软,还有凉森森的雪花涌进她的绣鞋里,瞬间化成了冰凉的水珠,沾湿了她一片裤脚,冻得她一哆嗦。 宫哲见状登时眸色一沉。 她宁肯踩积雪,也不肯与他一道走么? 他已经道过歉了,甚至主动服软来牵她的手,她何至于恨他至此? 「清秋。」他沉着声叫住了她,两手攥得紧,才勉强按捺住将她扯进怀里来的冲动。 近来他似乎时常生气,尤其是一碰到她,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镇定和冷静就全都分崩离析。 这种感觉令他觉得陌生,他不喜欢,却又不知如何改变。 第70页 缓了缓神,他长出了一口气,回身看向清秋的背影,扯出一个甚是僵硬的笑容来:「上次你出府,就是想回宿州吧?这次我陪你去,住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 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何明明生她的气,一开口却是低声下气的讨好。 她想要回家,他就陪她回家,她要是想在宿州呆上一段时间,他便抛下政务陪她一起。她想要的他都肯给,是不是这样她就不会再想着离开他。 清秋听他说完,顿了一顿,不咸不淡的道了句:「谢王爷恩典。」 …… 去大杨山的路上,宫哲藉口肩上旧伤未愈,无法长途骑马,恐颠开了伤口,死皮赖脸地非要挤进清秋的马车。 车内空间不大,与他当初接她离开龙泉庵的那架差不多。他在里面坐着,清秋便只坐在口上,稍微再偏左一分就是车外。 一年前离开大杨山时,她离他甚远,是因为不敢靠近,可心里却是盼着早日与他亲近的。如今回到大杨山,她同样离他甚远,却是因为不想靠近,不想亲近。 宫哲看着这极其熟悉的一幕,倘若不是车外风雪潇潇,他说不定会生出时光倒流的错觉。 可时光不会倒流,他也依然没有想通,他们究竟是如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 大杨山,仙居镇。 这是大杨山附近一个稍大些的镇子,虽然与那个出现勐虎嗅霜花的古村相距甚远,但却是这附近为数不多的,能容得下大队人马驻扎的地方。 此时正值寒冬时节,仙居镇甚少有外地商旅,客栈之中的房间几乎全都闲置着。 故而宫哲带着身着便装的神武卫住进客栈时,可把那客栈老闆乐坏了。 宫哲安顿好清秋后,便与展晟一道离开了客栈,说是要先与当地的官府了解些关于那古村的事,却将两个神武卫留在了客栈之中,保护清秋的安全。 「此地与祁国细作多有联繫,须得谨慎防范。」 他说的冠冕堂皇,清秋却知道,自己极其熟悉大杨山附近地形这件事,宫哲他心知肚明,若是留她独自呆在客栈,不等他到宿州府衙,她早就跑到不知何处去,再也不会让他找到了。 她低眉顺眼,跟到房门处,对宫哲低声道了句:「王爷多加小心。」 宫哲脚步一顿,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旋即反应过来,回头惊喜地朝她一笑,像是初尝爱情滋味的青葱少年般,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放心吧!」 说罢转身离去,脚步振振有声,精神得很。 他走后,楼下两个打尖的外地客商也随即付了帐,紧跟着离开了客栈。 清秋听着下楼的脚步声消失,这才缓缓关上房门,环视起这间客房来。 客栈的名字与她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就连房中的装潢也别无二致。 确定这里正是梦中的地方后,清秋这才放下心来。 陶酌风几日前离开上京前往宿州前,曾与她彻夜长谈,商议假死潜逃的计划。那时她将梦中所见仔仔细细地对他复述了一遍,其中就包括这间极为重要的客栈。 当时他们笃定宫哲带着神武卫离京定是有公务在身,而他绝不会带她去危险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她有机会独自留在客栈,至多有几个神武卫留守,但也绝不会擅闯她的房间。 这便是她逃走的最佳时机。 清秋悄悄插上房门,换上了一身不怎么惹人注目的素色布衣。 若是陶酌风能及时赶到,此时应该已经在客栈附近住下,甚至很可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有他里应外合,她要逃走该会简单许多。 「咕咕——咕咕——」 窗外两声鸟叫引起了清秋的注意。她瞥了一眼房门,两道神武卫的身影映在门上,一动未动。确定神武卫没有起疑后,清秋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 陶酌风那张俊逸的脸出现在窗外,扒着窗框对她笑。 他眉睫上沾着雪花,浑身泛着寒气,不知等了多久,脸上的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 「都准备好了?」清秋压低声音问他。 「当然。」 …… 在宿州府衙的宫哲是在听到客栈起火的消息后才匆匆赶回来的。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客栈时,火势烧得正旺,周围的人提着一桶桶的水泼向火场,却根本无法阻止肆虐蔓延的大火。 黑烟滚滚中,宫哲目眦欲裂,翻身跳下马去,不顾展晟的阻拦,一头扎进了大火中。 「王爷!」展晟一急,忙打湿衣袖一掩口鼻,跟在宫哲身后沖了进去。 身后的神武卫同样以湿布掩鼻,没有丝毫犹豫地跟了进去。 「王爷!里面危险,卑职来找清秋姑娘就是!」 宫哲不听,赤红着双眼冲上二楼客房,刚一推门,只听「哗啦」一声,烧断的房梁轰然砸下。 「王爷小心!」展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宫哲的袖子往后跌去。 房梁应声而落,正砸在宫哲方才所站的地方。 「请王爷先出去,卑职来找!」展晟说罢,不顾宫哲厉声喝止,与随后赶来的神武卫一起将他生生拖出了火场。 客栈外天色已暗,宫哲脸上挂着黑灰和几道血痕,双眼猩红都盯着几乎倒塌的客栈,眼中倒映着熊熊火光,一言不发。 展晟同样一身是灰,带着两个神武卫走了过来。 第71页 那两人是留在清秋身边的,方才在火场之中没有发现他二人,展晟便知清秋定然早已离开了火场,只是宫哲一时情急,竟连这一点都没想到。 只是等这两人回来时,展晟听着他们的汇报,却是心里一沉。 「王爷,」两个神武卫道,「清秋姑娘她……」 宫哲勐地转过头来盯着二人:「她怎样了?!」 两个神武卫对视一眼,为难道:「回王爷,客栈起火前,卑职二人见到几个可疑之人,正要去追时才发现楼下已经起火,便想先带清秋姑娘离开,可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开,破门之后才发现,清秋姑娘早已不在房中。」 不在房中,便是还有生机! 宫哲此时已经无暇去问清秋为何会不在房中,又是去了何处,只急着追问:「她人现在何处?」 「王爷……我们二人追着清秋姑娘的鞋印到了后山,在崖边发现了一只绣鞋,峭壁之上的一丛枯枝上挂着几根布条,似乎……似乎是清秋姑娘的。」 * 仙居镇后有座藿莲山,山脚下是条湍急的黄羊河,河水一到冬季便冰冷刺骨,却不会结冰。 藿莲山的一个山洞中,清秋浑身湿透,头髮上滴着水,打着哆嗦坐在火堆旁烤着火。 陶酌风抱着一堆柴火进来,填进火中,看了两眼清秋那副凄凉可怜的模样,解开了自己的外衫,轻轻柔柔地披在她肩上。 「怪我准备不周,忘了给你带干衣服来,先穿着我的吧。」 他的衣服外沾着淡淡寒气,内里却是暖烘烘的,似乎还有一股清甜的梅花香气,闻之便觉身心舒畅。清秋也不跟他客气,打着寒颤裹紧了外衣,朝他笑了一笑以示谢意,随即又轻轻皱了皱眉:「你说,我们留下的那些痕迹,宫哲他会信么?」 陶酌风也蹙眉,语气有几分严肃:「先不说他会不会信,方才我悄悄潜回仙居镇,才知那间客栈竟在你我走后,起火了。」 第41章 苏扣村 十七年前,仙居镇附近的猎户在…… 「什么?!起火了?」 清秋瞬间张大了眼睛, 眸中惊恐难掩:「可有人受伤?」 陶酌风摇头:「来不及仔细打听,不过听说那间客栈除了你们便没有其他客人,当时只有客栈老闆和几个伙计在院中忙活, 好在都及时跑出来了,应该无人受伤。」 听他这么说, 清秋才总算放下心来, 低下头去长长舒了口气。 虽然她并非仙居镇人,但总归都在大杨山一带, 若真有人因此受伤,她心里多少也不好受。 只是刚刚放下心来, 她却又反应过来事出蹊跷。 虽然起火是在他们走后,理应和他们无关,但她就是莫名觉得这火来得怪异。 宿州地处西南, 冬季潮湿寒冷,她在龙泉庵时造饭都要费上许多时间才能点燃灶火。倘若没有引火助燃的东西,那间客栈绝不该烧成一片废墟。 「定是有人蓄意纵火, 」清秋肯定地抬眼看向陶酌风, 眉间满是疲惫和担忧,「可目的是什么呢?」 陶酌风与她所想一致。他虽然不是宿州人, 但先她几天来到宿州后,为了帮她准备假死脱身, 将仙居镇里里外外研究了个透彻, 这里的房屋虽非特意为防火而建, 但依气候来看也不是会轻易发生火灾的样子。 清秋的问题把他也问住了。思考片刻后, 陶酌风释然道:「虽然我也想不通纵火之人的目的,但总归不是你我。你刚刚到仙居镇不过半天,而我自打到了此地就一直小心行事, 期间没有与人来往,更不可能与人结怨。我想……兴许是针对他的。」 陶酌风所说的「他」自然是指宫哲了。 宫哲在大越之内虽受万人敬仰,但此地靠近祁国,就算边防再严,不还是有一群祁国人偷偷潜入了大越,还在玉泊山占山为王许多年么? 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可不少,比怕他死的人还要多。 可清秋还是觉得这样依然无法解释,为何宫哲带人离开足有小半天的时间,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才去客栈纵火。 这样做,究竟是想伤人,还是掩盖什么痕迹,又或者,是什么信号? 缄默半晌后,清秋喃喃低语:「此番纵火若非为了提醒、示威,或者销毁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秘密,那么那些人便没有成功,接下来一定还会有动作。我们等等看就知道了。」 陶酌风深以为然。 片刻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就往洞外走起,边走边说:「这干树枝烧不了多久,我再去捡些回来。你顺便把湿衣服脱下来吧,洞里阴冷,小心着凉。」 * 仙居镇上,宫哲面色不善地站在当地府衙里,面前跪着当地的大小官吏,无一例外地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久居大杨山,此前虽也时常听闻昭王宫哲的名号,却从未亲眼见过。 传闻中这位王爷年轻有为,待人极为和善,上京之中多的是人争着抢着想进他府中伺候,一是觉得与有荣焉,二是因为他善待下人,从来不像其他贵人那样给人脸色看。 怎么如今见了,却和传闻中说的不太一样? 光是他身上散发着的那股令人胆寒的阴沉怒意,就足够吓死几个胆子小的官吏了。 府衙中光线不盛,幽红微暗的光映照着宫哲的脸,半明半暗。 「光天化日,竟有人在闹市之中蓄意纵火。尔等官吏拿着朝廷俸禄,理当察查治下,保百姓安居乐业。而今整间蓬莱客栈被烧成灰烬,纵火之人却仍逍遥法外。本王限尔等三日之内查出真相,同时协助店家重建客栈,不得耽搁迁延。听明白了么?」 第72页 「是,王爷教训的是!下官等定不负王爷重託!」 只是客栈能够重建,清秋她却…… 宫哲心口一窒,一时只觉唿吸滞阻,竟令他感觉有些眩晕。他慌忙背过身去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觉得钝痛的胸口稍稍通畅了几分,却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一个劲发慌。 见他突然转过身去急促喘息,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官吏心中不解,悄悄抬起头来打量,离他最近那人看得清楚,竟发现他垂下的两只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正在忍受什么剧痛一般。 「王爷,可是身体不适?」那人小心翼翼讨好着问到。 一旁的展晟见状,也不放心地上前两步,想要搀扶他,却被宫哲抬手制止。 又过了片刻,宫哲微嘆一声,敛了心神,对那几个官吏沉声道:「客栈起火前,本王曾问及尔等那苏扣古村之事。」 「对对,下官那时还未说完,王爷走后又想了许久,饭也没吃就去调了卷宗,确实想起一件陈年往事。」 宫哲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 「十六年前的夏天,宿州境内暴雨不断,一连下了半个多月,随后便暴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导致多地出现山崩石流。仙居镇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有个猎户趁着雨停上山打野食,路上救了个刚出生的女婴,正好那猎户无妻无子,便将女婴抱回了家,当做亲生女儿抚养。 「可那女婴抱回家没多久,就有一队土匪模样的人闯进村子,挨家挨户地搜,见了女婴就杀。幸亏那猎户身手矫健,带着女婴逃到了大杨山里,后来饥寒交迫几近绝望之时,被一个穿着怪异的农户所救。 「据那猎户后来说,那村子在大杨山深处,外人极难找到。村里人多年不与外界来往,却人人都穿着纹饰繁琐精美的绣花衣裳,那绣法更是见所未见,极其复杂,绣出来的图案却像是活的一般。」 宫哲听着,心中颇为惊讶——多年以前的苏氏绣法便以图案生动,栩栩如生而名扬天下,可那绣法着实复杂,就连宫中最好的绣娘学习多年,仍难以掌握其精髓要领。 更何况苏氏绣法出自凌妃苏语嫣之手,她打小长自江南,除了国破逃亡那年途径宿州,从未来过大杨山,更不可能与那苏扣古村的人有交集。 那这古村中人,又是如何学会苏氏绣法的? 第42章 女婴 大杨山后五十里绝命崖下,宫澶曾…… 藿莲山洞中, 清秋背对着洞口轻解罗衫。湿透的罗裙紧紧贴在身上,脱下后肌肤上仍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沾着水汽的皮肤遇到冰冷的空气,一瞬间显得更加苍白易碎, 清秋冻得一抖,勐吸了一小口凉气, 却突然觉得整个人清醒了起来。 这几个月浑浑噩噩的日子, 到今天,总算是到头了。 过去和宫哲的种种, 恩怨也好,爱恨也罢, 她都可以留在那处断崖之上了。 而断崖下的这个山洞,才是她往后余生的开始。 没有宫哲,没有德阳, 没有「阿灼」,没有虚假的情意和不知所谓的告白。 没有梦中那取血试药、替嫁祁国的悲惨结局。 有的只是自由自在的关清秋。天地广袤,她可以随便寻一处而生, 盖个小院, 养群鸡鸭,院后种些草药, 可以儿孙满堂,也可以一人终老, 不论如何选择, 都是出自她本意, 没有人可以再替她做决定。 想着这些, 她不禁唇角勾起,似乎已经看到了那般纯粹自在的生活,连手上换衣服的动作也给忘了。 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这般开心的、毫无负担的笑过了。 清秋背上有三道爪痕, 那是在龙沙围场中遭遇勐虎留下的。分明并未过去多久,她却已经记不起受伤时的模样,只记得背上一阵剧痛袭来后,她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等到回到昭王府,镜心却说她背上的伤早已自愈,一时间让她以为自己起码昏迷了小半年。 那三道爪痕如今已经恢復了许久,颜色却仍比周围的皮肤稍淡一些,像是没有血色的腐肉,从她漂亮的肩胛骨向下延伸,几乎覆盖了她整个嵴背。 陶酌风抱着干树枝进洞时,一眼便晃见她白生生的背上那三道可怖爪痕,当即一惊。 「咔嚓」一声,半截树枝掉在地上,惊扰了正兀自出神的清秋。 她一回头,瞧见陶酌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慌张之下手忙脚乱地将他的干衣裳裹在了身上。 「你怎么……」 「抱歉!」陶酌风忙转过身去,站在洞口,却是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像个看门人一般僵挺地钉在原地。 眼前仍是方才不小心看到的光景,他心中却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 他早就听说她在鸣苍山受了伤,却不知竟伤得这样重,数月过去仍留下了这样明显的伤疤。 那样漂亮的姑娘,偏偏身上落了疤,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完全消除的可能。 趁着他胡思乱想的当儿,清秋那边已经换好了衣服,抱着双臂转过身来,咬了咬下唇,轻声喊他的名字:「陶酌风。」 陶酌风背嵴一僵,直挺挺看着前方没有回头,耳根突然燥热起来:「我方才不是有意冒犯……」 「我知道,」清秋坐回到火堆旁,沉默了许久。饶是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方才那种尴尬之事发生后,她还是一时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才更是尴尬,思来想去,只哝哝说了句,「洞口风大,进来烤烤火吧。」 第73页 陶酌风全然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口比心快:「我不冷……」 「……我冷,」清秋咬牙,看着眼前那堆奄奄一息的小火苗,「火快熄了。」 陶酌风这才想起柴火还在他怀里,讷讷「嗯」了一声,低着头将树枝放在火堆旁就要离开,却被清秋一把按下。 两人同时怔了一瞬。 半晌,清秋清了清嗓子,眼神左右乱飘:「……衣服我都换好了,你就别瞎跑了,否则不是更尴尬么?还以为我吓到你了。」 陶酌风食指一动,抬眸悄悄看了看她,犹豫片刻,没再拒绝,隔着火堆与她面对面而坐,眼神却一错不错的盯着火苗,直到眼被晃得受不住也不敢移开。 她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宽松得罩着她纤细清瘦的身子,极不合身,以至于她一扬手便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藕臂,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慵懒与诱惑,发梢仍有几分潮湿,又为她增添了些许脆弱的美。 与花灯会那夜漫天灯火下的纯真与娇俏完全不同,陶酌风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但又不得不承认,每一面,都很美。 少顷,清秋问他:「往后……你有何打算?」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哪能让人不畅想未来?当然,她也存了几分别的心思,想要赶紧岔开话题,好让两人不至于一直陷在刚才的窘迫里。 陶酌风却当她是问接下来几天的打算,毕竟他独自一人漂泊多年,又不明不白的惹了祁国之人四处追杀,日子有今天没明天,「将来」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遥远,他从不敢奢望。 「我在附近找了许多个村子,但都人多眼杂,且常与仙居镇或是宿州府衙所在之处来往,若是住进去定会很快被人发现。宫哲在宿州经营多年,当地官吏一定唯他命是从,一旦发现你还活着,肯定会立刻通报给他。所以在宫哲彻底相信你已经死了,并且离开宿州之前,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山里,不要与外人接触。」 他考虑得周全,清秋自然也认同。山中地形更为复杂,虽是深冬,但大杨山中有许多四季不落的冬青树,能为他们掩盖行踪,而且她更熟悉此处的一草一木,就算被人发现,也远比在村镇之中更加容易脱身。 「这些日子你便留在这洞中,需要的吃食用度我会到镇上採买,顺便打听打听宫哲何时离开。」 * 仙居镇府衙后院,宫哲暂住在此。 这一天奔波让他有些疲惫,于是早早换下行装,坐在案前随手翻着那本十多年前的卷宗。 十六年前,刚好是鹰骑绕道北方攻破上京后,皇室逃亡至战火暂熄的宿州的时候。 也是凌妃苏语嫣和其妹苏语妍身怀六甲,即将生产的时候。 那年他才十岁,听说城外有祁国军队大军压境,与鹰骑两面包抄,要宿州守城交出宫澶,否则天明之时便要攻破城池,屠尽满城百姓。 宿州的守城是个上了岁数的昏官,手下军队不少,但战斗力根本不及祁国虎狼之师的万分之一。眼看着兵临城下,便觉得宿州定然是保不住了,这种乱世之中就算是皇帝也只是一颗一刀就能砍掉的头颅,并不比普通人的脑袋值钱。于是那守城连夜带着一家老小走小门熘出了宿州,逃命去了。 第二天破晓时分,城中将士才发现守城的官不在了,顿时军心涣散,争相要出城。 还是年仅十岁的宫哲带着自己那群当时仍是半大孩子的亲卫堵在城门口,拦住那些士兵的去路,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其收服,排兵布阵谋划半天,终于制定好了守城计划,保得宫澶性命和大越西南边陲不失。 那时他记得从山中接回狼狈至极的宫澶和一众妃嫔后,宫澶对他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不是嘉奖守城将士,也不是去抵御鹰骑。 而是让他去大杨山,寻找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 甚至连地点都说的确切——大杨山后,五十里绝命崖下。 正是凌妃被捲入泥流后,跌下的山崖。 宫哲思量半夜,将卷宗「刷」的一合,决定明日一早去龙泉庵上找静安大师——当年宿州失守后,附近活着的孤儿都被收留在了龙泉庵,这卷宗之中所提到的女婴,虽不知是不是当年他没有找到的女婴,但若是她当真活了下来,静安大师就一定知晓。 第43章 传闻 若清秋就是那女婴,那他岂不是又…… 月落, 天将破晓。 自从那日接风宴后与宫哲发生争执,德阳便再没见过他。后来听绿璃说在紫鸾阁外瞧见了他,要他进朝霞殿来看她一看, 他却不耐烦地转身离开,德阳心中便愈发觉得不安。 她深知那并非错觉, 自打那个名叫关清秋的乡野女子出现, 宫哲对她就远不如从前上心。开始她还能骗自己说那女子只不过是皇叔思念她过甚,才带在身边充当她的替身, 是他爱她的证明。 可龙沙秋猎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一冷再冷, 以至于她在他面前数度落泪,他竟都视而不见,每每见面也只是匆匆寒暄几句, 关切不达心底,随后便不欢而散。 她就要留不住他的心了,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可若是输给那祁国的淮胜公主, 她心中还能好受一些, 毕竟地位相当相貌也不逊于她,更何况淮胜还有才智加持, 她自知比不过,就算输了也不会如此难受。 第74页 可偏偏宫哲对淮胜没有半点情意,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叫关清秋的乡野丫头! 难不成她堂堂公主, 还连个村姑都比不上了吗? 「公主, 绿璃遣人出宫打听过了, 那丫头已有数月没有给过王爷好脸色看,可王爷偏生跟着了魔一样,成天往她那院里跑, 想来是恃宠而骄,耍了些欲拒还迎的把戏钓着王爷呢。依绿璃看,公主您就是对王爷太上心了,又没有那女人会耍手段,才让王爷忽略了您的一片真心。男人呀,就是喜欢得不到的。若是轻易得到了,反而就不会珍惜了。」 也许绿璃说得有理,德阳觉得,是该给他一些危机感,才能让他意识到谁才是他的挚爱。 「绿璃,前些日子陛下许给本宫的那支暗卫在何处?叫他们过来,本宫需要他们去找一个人。」 「公主要找谁?」 「从龙沙带回来的那个御马夫,陶酌风。」 * 大杨山龙泉庵,宫哲将乌云驹留在庵门外,正要进去,忽得听见墙内传来几声少女嬉语,娇滴滴的嗓音如夜莺婉转啼。 他突然想起约莫一年前,他正是在此处第一次见到清秋。那时她穿着一身洗褪了色的红色布裙,扎紧了袖口裤脚,踩在颤巍巍的老树上去摘卡在树梢的毽子。 鲜活,灵动,宛如桃花成了精,只一眼便引人注目难以忘怀。 他情不自禁地抬头去看。 老树光秃秃的枯枝翻过墙头,斜斜懒懒地搭在墙外,要断不断。 仿佛没了那个生动如斯的女子,连它都变得毫无生气。 宫哲眼眸沉沉。他不相信清秋就这样死了,她是个惜命的人,和所有经歷过战火洗礼的人一样,明白生命可贵,便更不可能轻易死去,哪怕是为了逃离他身边。 他早就派了手下一半的兵力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要是落入了黄羊河,那就沿河去寻,再不然,就抽干了河水把她找出来。 「王爷,」庵中一女尼打开庵门,双手合十轻轻唤了他一声,「大师父正在殿中等候,王爷请随我来。」 宫哲这才敛了敛心神,道了句「有劳」,跟在女尼身后进了龙泉庵。 庵中香火裊裊,转过几个弯,便听见木鱼敲打声伴着阵阵诵经声传来。女尼将宫哲引至殿门口,施了一礼便自行离去,留他独自推门而入。 殿中烛火幽微,只有静安大师一人,见他进来,倒了两杯茶请他落座。 「大师,」宫哲垂眸看了看茶杯,却未喝,开门见山道,「十六年前仙居镇附近有一猎户在绝命崖下捡到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婴,后来那猎户死于战火,那女婴便下落不明。听闻当年大杨山附近的孤儿都被大师收留下来,只有他乡仍有亲属者后来被接走,其他人便一直留在庵中。不知大师可否知道那个女婴现在何处?」 静安大师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回想当年之事时略微有些迟钝。她指尖沿着茶杯边沿慢条斯理的滑动着,片刻后,肯定道:「王爷所说的女婴,贫尼为未见过。」 「从未见过?」这回答却是出乎宫哲的意料,却又让他莫名安下心来。 昨晚在府衙之中听说了那女婴的事,他便隐隐有些怀疑那女婴就是清秋。 女婴十六年前刚刚出生,而清秋与德阳一样,今年刚好十六岁,与那女婴年龄相符,且同样出自大杨山,又是孤儿。再加上她与德阳外表如此相似,若她真是苏语嫣的女儿,那便能解释得通了——毕竟苏语嫣和苏语妍本就是双生子,姐妹二人生得十分相似,除了苏家人,外人几乎难以分辨。她们两人的孩子生得相似,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清秋曾与他提起过父母二人鹣鲽情深,可乱世之中家人离散重组都是正常,谁也无法肯定清秋不是被抱养去的。 可若他的猜测是真,那他岂不是又一次有违世俗人伦? 一整夜,宫哲被这令人难安的可能性折磨得彻夜未眠。如今得到否定的答案,除了惊讶,更多的竟是庆幸。 庆幸她与德阳不同,让他能光明正大地袒露自己的心思,而不需要再躲躲藏藏,不得不在世人面前收起满腔热爱。 既然那女婴不是清秋,他便不再追问。当年整个宿州兵荒马乱,兴许那女婴早已死在乱世,当初他没能找到,也许今后也不会找得到了。 了却一桩心事,他这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道:「听说大杨山附近有个名为苏扣村的古村,却极少有人找到其位置所在。大师久居大杨山,可曾有过耳闻?」 他昨晚连夜派人去找苏扣村,今早那些人却无功而返,仿佛这大杨山中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叫苏扣村的村子,似乎那只是记录卷宗之人睏倦时写下的梦话故事。 听到苏扣村的名字,静安大师沉静如水的眸中突然泛起波澜,却被她轻轻巧巧地掩了过去。 半晌,平静道: 「十几年前贫尼曾听人说这大杨山中有一仙村,外人若是处心积虑去找,就算到了村口也只能看见满山冬青,除非村中之人主动让那外人进去,否则就算把大杨山削平了去,也断无可能找到苏扣村。」 * 藿莲山半山腰,晨曦斜照进洞口,火堆早已熄灭,清秋趴在一块凸出的石壁上睡得不甚安稳。 几声乌鸦哌叫吵醒了睡在洞口的陶酌风。他抬起手来遮了遮刺眼的晨光,回头去找清秋。火堆虽然灭了,但好歹已经把她湿透的衣服烘干了。陶酌风怕她梦中受寒,便轻手轻脚地取下衣服想要给她披上。 第75页 清秋却在衣服落下的一瞬间勐然惊醒,双目失神地喊着:「别碰我!」 第44章 保护 保护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似的, 失神的眼眸睁得老大,喘息急促。 陶酌风不知她这是怎么了,愣怔一瞬过后忙往后退了几步, 蹲下身来与她同高,轻声安抚道:「我不碰你, 我不碰你……」 清秋怔怔地看着他, 许久,眼角无意识地滑下一滴晶莹泪珠来。 「你做噩梦了?」陶酌风探问。 他早就察觉到他们两人一旦触碰到对方的肌肤就会做预知梦, 昨天他从湍急的黄羊河中把她捞上来时碰到了她光裸的手臂,晚上他便做了梦, 只不过这次的梦不同以往。 往常他只会梦到与德阳公主相关的情景,可方才的梦中,他看见自己躺到一片绿草地上, 清秋跪坐在一旁,拿着一方绢帕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灰痕,眉眼温柔。 这是他第一次梦到清秋, 竟没来由的觉得心底发甜, 在梦里都忍不住露出微笑,以至于方才醒过来的那一刻, 唇角仍未放下。 可看清秋反应如此激烈,只怕她的梦境不像他这般恬静美好。 清秋抬眸盯着他看了半晌, 轻轻点了点头:「我梦见回到了鸣苍山上, 正被一只老虎撕咬, 再一眨眼的功夫, 那老虎就变成了宫哲的样子……」 如此玄奇,看来并非是那预知梦了。 陶酌风松了口气,知道她这是一朝被虎咬, 心理多少受了些影响,又被宫哲圈禁在身边太久,心情始终压抑着,甫一恢復自由身,心里却还没转过这个弯来,又或者是害怕这次假死不够成功,宫哲会再追上来,几份担忧凑在一起,便做了这么个噩梦。 于是他想了片刻,给她讲起了一件十分严肃的往事:「其实……不止你被大虫咬过,我也被畜生咬过,不过是一群饿了一冬天的恶狼。」 说着,他捲起袖管,露出柔软的手臂内侧,上面赫然是几道陈年旧疤。 之前在龙沙围场,她曾看见过他满手的淤青,所以才会进莽林中为他採药,只是当时月色太暗,又有新伤遮盖,她才没瞧见这些老伤疤。 清秋瞅了瞅他的疤痕,顿感背上的伤好像又疼了起来。 「我背上的伤……」她说着一顿,咬紧了下唇,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了许久才继续问道,「我背上的伤疤,是什么样的?严重么?」 她虽然从小磕磕碰碰习惯了,但到底还是爱惜自己的身体的。之前她看不见背后的伤,镜心又怕她难过,一直不肯告诉她,她虽然觉得伤疤早就癒合,一点也不痛了,但还是怕疤痕太过难看。 反正他昨天也瞧见了,虽然与一个相识不久的男子讨论这些难免有些尴尬,但既然他又提起了疤痕,不如就跟他问问清楚。 「我昨天没仔细看!」陶酌风以为她又想起了昨天的窘迫场面,忙不迭地为自己辩白,可话一出口,又觉得容易生出歧义,只得赶紧补充,「我也没有要仔细看的意思,我……我就是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就转过身去了。」 他解释的越着急,听起来就越苍白,但偏偏这就是事实,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相信。 清秋见他急迫,反倒低下头去轻轻笑出声来:「我没有和你翻旧帐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我那伤疤丑不丑,吓不吓人。」 那么长的三道疤,怎么可能不吓人? 可陶酌风当然不可能把实话说出来,于是转了转眼珠子,顾左右而言他:「伤疤嘛,只要不在脸上手上,不露于人前,是美是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宫里的妃子娘娘,非得白白净净的才配伺候皇帝。」 说着又把另一只袖子扯上去,递到清秋眼前道:「你看这边,这两个圆形的伤是让云州那边的秃鹫抓的,它们当我是死人,准备把我带回巢里餵小鸟。还有这边,是豹子挠的,比你那伤也好不了多少。还有这里……」 他越说越起劲,把两条胳膊上伤痕的来歷如数家珍般全都讲给了清秋听,仿佛那些曾经令他流血的疤痕,都是他勇勐过人的证明。 起初清秋听得入神,加上他这从大越各地的茶馆酒肆学来的说书功夫,竟然把那一幕幕血淋淋的经歷讲得引人入胜。他虽然不比清秋大几岁,却经歷颇丰,遇过狼群,见过野豹,被秃鹫叼过,也被老鹰啄过,直到他故事讲得上了头,将把一道盘龙形的烫伤说成是夜遇神龙导致,才让清秋勐然醒悟,眯着眼睛问:「你之前讲得故事,都是自己编的对不对?」 陶酌风哑然。方才说得兴起,嘴上一时没个把门儿的,编得过于玄乎了。 清秋盯着他,一脸审视。 陶酌风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抿了抿唇:「也不全是编的,这几道确实是被一群饿狼……」 「嗯?」清秋挑眉。 「……一群饿狗咬的,」见她仍是不信,他认命般闭上眼睛,脑袋往后一仰,苦着脸道,「七岁那年流浪街头,实在没得吃了,从一群半大小狗嘴里抢了点儿食,被狗撵着咬了八条街。」 这事他记恨了好多年,至今说起来仍恨得咬牙切齿。 清秋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终于展开笑颜,陶酌风机灵的眼神飘到她脸上看了一瞬,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接着自嘲似的跟着她一起撇嘴笑道:「你以后要是再梦见被大虫咬,就想想我。你可是从大虫嘴里活下来的人,不像我,被狗撵过一次,到现在还怕狗呢。」 第76页 清秋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她去北府军营看他时,他曾挡在她面前,拦下那两条狂吠不止的黑狗的事。 「不是怕狗么?怎么当时还挡在我前面?」 陶酌风愣怔地看着她,似乎努力回想了一下,挠了挠微微发痒的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再说……当时不是穿着金甲吗,咬我就硌掉它两颗牙。」 说完又快速抬眼瞧了一瞧清秋,罕见地露出几分羞怯,低下头去扣弄起手上的倒刺来,喃喃低语:「况且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手无寸铁,我总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受到伤害。再说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想太多,就自然而然地往前了一步。保护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少年的肩膀仍显稚嫩单薄,就连逞英雄的话都说得缺少底气,眼中却清澈干净,像是确信自己方才所言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清秋看着他涨红的脸,眨眨眼睛,撇过脸去,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好。」 陶酌风没听明白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愣道:「好什么?」 「这些日子,还要劳烦你保护我了呀,大英雄。」 听她说完,陶酌风的脸瞬间涨红得更加厉害,呵呵傻笑着,手却慌乱地抓了抓头髮,强装淡定地应了声「嗯,好」。 第45章 落洞 清秋一慌,整个人僵硬地倚在他身…… 龙泉庵回仙居镇的路上, 宫哲一遍遍回想着静安大师所说的关于苏扣村的传闻。 展晟听他复述过静安大师的原话后,惊奇道:「王爷,古有桃花源, 世人苦寻而不得。如今这苏扣村听上去与那桃源相似,莫非……」 「桃花源不过是个传说, 」宫哲打断他的遐想, 抬眸望向苍茫的大杨山,「这大杨山东西两侧与藿莲山、岐峡山相连, 绵延开去数百里,唯独山北和山南有人烟, 其他地方甚少有人去过。兴许山中别有洞天,也尚未可知。但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定然有通往外界的通道。」 「仙居镇的卷宗里记载过, 大杨山地处西南,春夏潮湿多雨,山上适合种桑养蚕, 所以大杨山人多以捕猎、採药和纺织为生, 加上山中地势崎岖,不适合耕种, 那苏扣村若真在大杨山中,就定然需要定期外出, 以猎物、草药和绸缎换取粮食和盐块。」 说罢, 宫哲沉吟片刻, 敛眉道:「调集人马, 除了沿河寻找清秋那些,其余人等立刻进山,大杨山、藿莲山、岐峡山, 给我一寸一寸地找。若是找不到,就守到苏扣村人出来为止。」 * 藿莲山。 陶酌风又拾了些树枝,重新生了一堆火,便只身去仙居镇上买吃食。 仙居镇说大不大,最热闹的市集就在那被烧了的蓬莱客栈对面。 「老闆娘,来三张烤饼,再切块酱肉,带走!」 「好嘞,稍等一会儿。」 趁着老闆娘去后厨准备的空当,陶酌风又到一旁的点心铺子上买了几块酥饼。 他记得刚从玉泊山回到上京时,曾在昭王府中听到下人议论,说宫哲一早跑去福春楼,排了一上午的队,只为了买两盒梅花酥讨清秋的欢心,人家还全然不领情,便宜了他们这些下人。 她应该是喜欢吃花酥的,只不过这穷乡僻壤的,点心做的定是不如上京福春楼做的精緻,但聊胜于无。 想到早上她从梦中惊醒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陶酌风掏出钱袋子,买了两大包酥饼,想着她等下见到了应该会开心一些。 等包好了酥饼,他也不急着走,见身后无人排队,便与那老闆攀谈了起来。 「哎,老闆,我看对面有家店面烧得挺严重的,是怎么回事儿啊?伤着人没有?」 见他问起,那老闆嘆了口气,摆了摆手:「甭提了,昨儿个不知怎么的,自己就烧起来了。一开始火小,几个伙计还能扑得过来,结果刚灭了没一会儿,就又烧起来了,而且越烧越大,两层的小楼都给烧塌了。得亏没烧着人,不过听说起火的时候客栈里住了个姑娘,现在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唉……」 「那火是怎么起的?按理说这么冷的天儿,咱这儿又潮,不该起火呀?」一旁的老闆娘包好了烤饼和酱肉出来,顺嘴加入了两人的谈话。 「谁知道呢……」 接下来的对话陶酌风已无意去听,他此番询问也只不过是要确定昨日大火无人伤亡,回去好让清秋安心。于是他付了钱,拿上吃食便走。 陶酌风刚刚离开市集,不远处一家茶馆门口,两个戴着帷帽的男人对视一眼,将茶钱丢在桌上,起身便走。 * 藿莲山洞中。 陶酌风走后,清秋便迅速换上了早已干透的衣服,蹲坐在洞口百无聊赖地等着他回来。 也不知宫哲是否相信她已经死了,或者有没有离开宿州。 她就这么托着下巴等啊等,一直等到腹中空鸣了好几轮,仍未等到陶酌风回来。 要是现在仍是春夏,她大可以自己到附近找些野果来果腹,可偏偏现在是深冬,大杨山里根本没什么能吃的果子。 左等右等也不见陶酌风的人影,清秋干脆起身去找他。反正通往仙居镇的路她也熟悉,昨天也是跟着他从这条小路上走过来的,沿着原路返回应该能在半路截到他。 哪成想没走出多远,还没遇上陶酌风,却被两道暗芒晃了眼。 第77页 清秋勐然顿住,缩在一棵茂盛的冬青后大气也不敢出。 若是她没猜错,方才林间闪动的那两道银光,正是刀剑反射出来的! 山中有人,但人数太少,绝对不是附近村子里的猎人,因为猎人会成群结队一起进山。 那,是神武卫吗? 难道陶酌风去这么久还没回来,是在半路被神武卫发现了? 清秋心脏狂跳不止,强忍着恐惧探出头去,想要看看那两人走到何处,会不会发现她的藏身之所,可刚一转身,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一把带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出奇的,清秋没有丝毫惊慌,而是抬起手来按在了封住她唇的那只手背上。 她认得那双手,在龙沙围场和玉泊山上,那只手救过她两次。 身后的陶酌风见她反应如此平静,一时有些意外,可意外之余,竟还夹杂着一丝甜意,似乎她不需要看见他的模样,只凭一只手的触感便能认出他,而且被他这样勐地从背后捂住嘴来,竟也没有丝毫慌乱,像是对他放心至极。 怀中是她馨香绵软的纤细身子,陶酌风喉头微痒,低下头去附在她耳边,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着:「看我手势落脚。」 清秋缓缓点头表示明白。 他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两个背对着他们的神武卫,轻轻松开清秋,扬起手来,等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落下。 清秋跟着他的手势往前迈了一步。 她丢了一只绣鞋,如今赤着脚踩在硬邦邦的地上,顶多发出些极其细微的响动。 而那响动刚好和身后神武卫的步调一致。 清秋眼前一亮——陶酌风的手势正是压着神武卫的步伐而做的,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他们的步点上,即使发出些声响,也会被神武卫自己的脚步声掩盖。 她屏息回眸望了一眼,确定神武卫并未发觉他们两个就在不远处,这才放下心来,朝陶酌风笑了一笑。 这些神武卫受训多年,早已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习惯,步伐一致且节奏统一,只要跟着他们的速度走,虽然无法快速离开,但至少不会被发现。 这也是陶酌风在北府军营时观察到的漏洞。 走了几步,清秋也习惯了这节奏,便将更多注意放在了寻找周围的藏身之处上,而没再关注陶酌风的手势。 「咻——」 林中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鸟鸣,两个神武卫勐然顿住脚步,陶酌风一怔,忙将即将落下的手又扬了起来。 可清秋已经抬起了脚,眼看就要落下,收定是收不回来了。 冬季山中安静,饶是他们现在已经离开神武卫有些距离,可冷不丁发出响动,还是会引起注意。 电光火石间,陶酌风一把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腰,将失去平衡的清秋拉向了自己。 清秋一慌,整个人僵硬地倚在他身上,心砰砰狂跳。 那两名神武卫也不知发现了什么,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清秋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得静静靠在他怀里,竖起耳朵不放过山中一丝声响。 耳边传来少年温热的唿吸,急促地与他心跳节拍一致,打在她耳后,微微发痒。她却不敢动弹,两人像两尊雕塑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半晌,那厢又传来沙沙沙的脚步声,愈行愈远,两人这才同时松了口气。 「小心点,慢慢来。」 清秋脸色发白,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握住陶酌风递来的手蹑手蹑脚往前走去。 「唰唰——」神武卫走后,一旁的树丛中却突然传来簌簌响动。 两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却只看见对方眼中皆是疑惑。 下一刻,「咕」的一声,一团灰秃秃的东西从树丛里勐然窜出,一头撞进清秋怀里。 清秋脚下凹凸不平,没站稳,被这一大力的冲撞推得后退几步,脚底一空,连带着来拉她的陶酌风一起跌进了一个被落叶覆盖的深洞里。 第46章 依偎 「生气了?唔……」 「嘀嗒、嘀嗒……」 有节奏的水滴声传来, 清秋缓缓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一个不规则的圆,晌午的阳光从孔洞透过来,又被勾勾缠缠的老藤和落叶阻挡, 只留下一地破碎的光斑。 身下软软的,清秋用肘一撑想要坐起身来, 却同时听见两声吃痛的「嘶」声。 一声是她的, 一声是她身下的陶酌风的。 清秋也是此时才意识到,摔下来的过程中, 陶酌风不知怎的将她扯到身前,自己垫在她背后当了肉垫。 她忙从他身上下来, 小腿骨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稍微一动就钻心噬骨,疼得她忍不住低声痛唿出来, 霎时间额头上便布满了冷汗。 「怎么了?」陶酌风坐起身来,见她捂着小腿,漂亮的五官都因疼痛而皱成一团, 紧张道, 「撞到腿了?」 清秋疼得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深吸了两口气,半天才应声:「动不了了, 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磕到石壁上, 裂了, 或者断了也有可能。」 「我看看!」 陶酌风坐了过去, 借着细碎的光线,没看见骨头断裂突出皮肤的惨烈模样,总算放了心:「没有外伤, 还好。」 说罢,他起身在洞里转了一圈,捡了两条大小合适的木棍,又撕开了衣摆当绳子,回到她身前,握住她纤细白嫩的脚踝,把她的断腿固定了起来。 第78页 清秋静默不语地看着他忙活,直到他直起腰来擦了擦额上的汗,才抽着凉气低低说了一声:「又给你添麻烦了。」 陶酌风摆摆手,仰头看了看天:「怪我没拉住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上去了。」 说完,他恍然想起清秋是被一股力道撞下山洞的,也就是说这洞里现在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一个人,或者是什么动物。 「……你刚刚有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把你撞下来的?」 清秋仰起脸来看着他,微微皱眉:「个头不大,毛茸茸的,好像……」 「咕咕咕——」pao pao 一旁,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倏地出现了两道幽幽绿光,一眨一眨地盯着两人。 陶酌风看了清秋一眼,挺直了腰盯着那绿光,蹲下身去捡了一条木棍攥在手里,警惕地一步接着一步小心地踱到清秋身前。 「咕、咕……」 绿光歪了歪脑袋,像是感觉到了陶酌风的敌意,于是绕过他去看清秋,朝她叫了两声之后,缓缓走出了阴影。 灰秃秃的毛极为厚实,一张三角形的脸,右耳上有一道残缺,正是清秋院里那只丑狐狸。 等它走到光线下,清秋看清了它的模样,急忙惊喜地张开双臂迎它:「过来!」 丑狐狸见清秋认出了它,兴奋地「咕咕」叫着,拖着一条瘸腿跳进了她怀里,却因为洞底湿滑,险些身子一歪砸在她的断腿上。虽说后来有惊无险地堪堪避过,可还是把陶酌风吓得够呛。 清秋却没恼它,笑意盈盈地把它搂在怀里勾挠着它下巴,一边掰过它的腿来看了看伤口,像是训斥小孩子一般抵着它的尖脑袋问:「你怎么跑过来的?啊?看你这伤,一看就是跟谁打架了,骨头都快让人咬断了,还敢这么乱跑,不要命啊?」 丑狐狸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却能感觉到她的疼惜和责备,抬头看了她一眼,像个犯了错却想要撒一撒娇矇混过关的孩子一般把头埋进她臂弯,只剩一根被抓秃了尖的大尾巴晃了晃去,轻轻扫着她的下巴,挠得她痒得直发笑。 这丑狐狸虽然是宫哲抓回来凑数的,可毕竟是一条生命,又在她院中和她住了一段时间,除她之外不肯让任何人碰,见人就咬,尤其是宫哲,每次碰见他不是朝他怪叫,就是掉转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他送客。时间长了,清秋倒真有几分喜欢它了。 陶酌风在一旁看着她咯咯地笑,又见那狐狸像是知道她无法拒绝毛茸茸的讨好般,得寸进尺地在她怀里圈了块地方就要睡觉,全然不知它把他们带入了怎样的困境,气得直皱眉头:「之前在北府军营,就是它把黑狗招来的吧。宿州距离上京几百上千里,它怎么跑过来的?」 清秋听出他语气中带着微微愠怒,忙一掐那丑狐狸的粗腰,把它举到陶酌风面前,撇撇嘴:「没错,都怪它,打它!」 丑狐狸回过头来,「嗷」地一声,朝着她的手虚虚一咬,却没咬着,气得小眼睛瞪得熘圆。 陶酌风没料着她会这样做,显然是吃定了他一个大男人没办法真的和一只小狐狸斗气,看了她两眼,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她身后,两手从她腋下一抄,把她往后抱了几步,放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石壁上,又走到不远处把散落了一地的吃食拿了过来。 「吶,去仙居镇上买了些烤饼,两包点心,还有点儿酱肉,」他把吃食摊开放在面前,刚拿过两片切开的酱肉给清秋,就看见那丑狐狸两眼放光地盯着他手里的肉看,喉咙里嗷呜不停,陶酌风立刻冷了脸,把手往回一收,「没你份儿。」 丑狐狸鼻子一哼,仰头找清秋告状。 清秋不语轻笑,接过他手中的酱肉来,餵给了它。丑狐狸不知饿了多久,肉一到嘴边便狼吞虎咽起来,尖牙差点划破了清秋的指尖。 「总共也没买多少,你都给它吃了可怎么行?」 「再怎么说它也是抛下了王府的富贵日子,跑到这穷地方找我的,我总不能让它饿死吧。」 清秋笑着说罢又要从他手中拿肉,却被他抬手避开,兜了个圈子递到了她嘴边,面无表情地闷声道:「张嘴。」 她看他这副表情,歪了歪头:「生气啦?唔……」 他不答,趁她说话的当儿把肉塞进她嘴里,这才撕了块烤饼自己吃起来,边啃边不痛快的咕哝:「自己都快没东西吃了还管它。你腿断了,得吃点儿肉补补。」 清秋肩膀一耸偷笑起来,侧目瞅了瞅他,见他没看着自己,飞快地撕下半块肉来塞进了小狐狸嘴里,见那小东西吃得舒坦地眯起眼睛来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她一手挠着它鼓起来的小肚子,一手捏起几片肉来伸到陶酌风嘴边:「吶,你也补补。」 「我不用补,你留着,嗯……」 清秋才不管他说什么,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一指将肉塞进了他口中,吃吃笑道:「我一口它一口你一口,这下公平了。」 陶酌风无奈地看她,奈何嘴里的肉实在是香,他看了她几眼,还是忍不住一小下一小下地嚼了起来,直到把酱香味都吞了下去,只剩下无味的肉沫,才捨得吞下。 等清秋吃完,陶酌风无比珍惜地把剩下的食物包好放在身边,抬头看了看天。 他们掉下来时还是晌午,只不过冬天白天本来就短,经过后来这么一折腾,天已经擦黑了。 第79页 「今天晚上先凑合睡吧,明天我用树藤结条绳子,上去看看能不能找人来帮忙。」 「好。」清秋说罢,把丑狐狸抱紧了些,抓着它那毛茸茸的蓬松尾巴递给了他。 陶酌风低头一看,一愣:「干什么?」 「洞里又冷又潮,晚上睡着容易伤风,盖着点儿,暖和。」 还没等陶酌风说些什么,丑狐狸像是听懂了清秋已经把自己身体各部位的分配安排得明明白白,不满地把尾巴抽了回来,扫了两下,不想给他。 「别闹!」清秋轻轻拍了一把它的三角脑袋,见它老实了,才又把尾巴递给了陶酌风。 陶酌风起初还有些抗拒,可一碰到那狐狸尾巴,才发现触手光滑舒服,竟有些不想放开了。 于是二人一狐就这样依偎在一处,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天亮,清秋被石壁上沁出的水冰醒时,发现怀中的丑狐狸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而她正缩在陶酌风怀里,枕在他胸膛睡了半宿。 第47章 桃花源 「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清秋怔了一瞬, 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整个上半身都倾靠在陶酌风身上,他衣领被她紧紧攥着,透过扯开的缝隙, 甚至能看见锁骨下嵌着的一颗小痣。 她慌忙从他怀里退了出来,见他未醒, 便往旁边的石壁上一靠, 闭上眼睛装睡。 察觉到怀中一凉,睡意朦胧的陶酌风下意识地伸手一勾, 想把那暖烘烘软绵绵的身子拽回来,却扑了个空。 「臭狐狸……」他嘟嘟囔囔地睁开眼, 才发现那只狐狸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而他身边只有熟睡地清秋。 他愣了一瞬。 如果方才他怀里的不是那只臭狐狸,难不成…… 回想起怀里那香香软软的触感, 的确和那臭狐狸毛茸茸的尾巴不同,陶酌风立刻明白了过来,看了看清秋, 见她未醒, 左右也无人知晓方才的窘状,干脆也一歪脑袋靠回去继续装睡。 两个清醒的人谁也不肯先睁眼, 直到日上三竿,把洞里照得暖洋洋一片, 晃得二人再也没办法闭着眼睛, 才慢悠悠「醒转」过来, 对视一眼, 又默契地转向另外一边,谁也没有主动问起昨晚睡得好不好。 清秋左右张望了半天,却未发现小狐狸的半点影子。她疑惑地皱眉, 回手拍了拍陶酌风:「那小傢伙跑哪儿去了?」 陶酌风当然知道她是在找臭狐狸。 「这洞就这么大,总不可能跑出去了……」说着便起身帮她寻找。 「咕咕咕!」 没等陶酌风走出去几步,清秋那侧的石壁后突然传来几声兴奋的狐狸叫。 那叫声在空幽的深洞中迴荡开去,陶酌风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向那块被树藤覆盖的石壁,迟疑片刻,给清秋递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往石壁上靠去。 「哗啦——」 老叶树藤被勐地顶开,那灰突突的小狐狸一瘸一拐却撒着欢地蹦了出来,一头撞在了陶酌风腿上,咕噜噜滚出去两圈,翻了个身气恼地朝着陶酌风呲牙。 陶酌风嫌弃地拎起它的后脖颈,将它丢进清秋怀里省的碍事,抬眸看了看那树藤后幽深漆黑的洞穴。 阴风阵阵,吹得人汗毛直竖。 「有风,说不定能出去。」他说着,作势就要往那洞中走去。 「小心点儿。」清秋断着一条腿不便与他同行,只能抱着小狐狸叮嘱。 「放心吧。」陶酌风话音刚落,便轻轻掀开树藤,矮身钻了进去。 树藤哗哗落回原位,将那洞口遮盖的严严实实,仿佛石壁上从未有过那样一个能一人通过的缺口。 时间飞逝,清秋在洞口外等得愈发不安。 她已经有许久没有听到陶酌风的声音了。起初她还能听见他的唿吸声和脚步声渐远,再后来,洞里深处又传出奇奇怪怪地开凿声,她以为他遇上了什么挡路的东西,可那声音也只持续了不多时,洞里便彻底归于寂静。 「陶酌风?」 等了片刻,清秋见他仍未有回应,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强撑着石壁站起身来,一颠一颠地走进了那深邃的地道里。 洞中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像是许久不通风的腐朽房屋,但地上却出奇的干净,没有动物尸骸,也没有落叶枯枝,整洁的像是有人定期打扫似的。 洞里没有光,清秋只好摸索着湿滑的石壁慢慢往前走。 走出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清秋突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陶酌风惊喜的唿喊:「我找到出口了!」 紧接着一道光亮射来,清秋一时适应不了,抬起手来遮挡在眼前。下一刻,手上突然一暖。 她睁开眼睛去瞧,只见一团晃眼的光亮中,陶酌风逆着光站在她面前,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分外欣喜:「跟我来!」 清秋不明就里,由他搀扶着慢慢往光亮处走去。 那是他刚刚用石头凿开的一处不大的出口,只能容一个人爬着通过,清秋在陶酌风的帮助下好不容易钻了出去,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情景,就觉得空气吸入肺中清凉甘甜,比她记忆中大杨山上最好喝的山泉水还要甘冽。 终于适应了灼眼的日光后,她抬眸去瞧,只见眼前碧水青山,果桑交叠,房舍高低错落分散在山坡上,坡下是成片的羊群和追跑的幼童。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天堂,在大杨山这个饱经战火、也曾生灵涂炭的地方。 第80页 身后,陶酌风拎着小狐狸的后颈皮走到她身边,放眼望向脚下的村庄,轻声赞嘆道:「传说中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吧。」 * 「沙沙沙——」 深洞外响起脚步声,两个穿着粗布衣裳,头戴帷帽的男人拨开茂盛的冬青叶子走到洞旁,掏出火摺子往里探去。 「好像没人。」 「不可能,你看下面。」那人说着抬手一指,只见深洞的角落中,躺着一张不起眼的油纸,上面还粘着饼渣,一看就是新鲜的。 「看着角度不像是随手扔进去的,那小子定是下去过,」另一个人说罢,将火摺子一收,抬眼看看深洞四周,「没有出来的脚印,肯定还在下面。走,回去喊人,下洞。」 * 清秋和陶酌风被村里人带到了一间茅屋外。 那村民穿着一件粗布薄坎肩,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拒霜花,鲜艷欲滴。 「村长就在屋里,你们进去吧。」 清秋和陶酌风两人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听村民如此安排,只好从命。 转身推门,轻薄的木头门发出一声年迈的钝响,开到一半就被锈蚀的门轴卡住无法再动。清秋侧目看了陶酌风一眼,先行扶着门框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药罐子,以至于屋里的空气都是苦涩的药味。 最后一排架子前坐着一个人,一个白髮苍苍、正在捣药的老人。 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老人头也没抬,把药罐子里的药粉装进小坛里封好,又去捣下一罐。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苏扣村的?」老人的声音如同闲置多年的生锈铁轮,撕裂过一般干涩难听。 「实不相瞒,我二人在藿莲山上赶路,不小心掉进一个深坑,这位姑娘摔伤了腿,不便行走,在洞中滞留了些时间,便发现了一条通往此地的地道。」 「嗯……」老村长点点头,将最后一点干草药捣碎后,连同药罐子一起放到一旁,枯瘦的手一拉旁边的架子,座下的椅子向着两人所站的位置而来,两人这才看见老村长那把木椅两侧装着车轮,而他的裤腿空空荡荡,双腿皆无。 「您的腿……」清秋吃了一惊,抬眼去看老人时,却发现他像是失了神一般盯着自己,双唇颤颤,抬起手来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喉咙里激动地发出「呵呵」的喘息声。 「将军……」 老人话未说完,却因为激动,碰掉了手边的茶叶罐。 清秋和陶酌风见了,忙走上前去帮他收拾。 老人低头看着蹲在脚下的清秋,那裸露在外的雪颈上有一处尾指指节大小的花形印记。 老人浑浊的双眼中迸发出光亮来,一把握住清秋的胳膊,对上她疑惑的眸子,颤抖道:「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 清秋不解地一怔:「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从未来过这里。」 「不,老头子不会认错,」老人指着她的后颈,「你就是当年王猎户抱回来的孩子!」 第48章 身世 「要不,我给你讲讲我的身世吧」…… 「您说什么呢?」清秋不解地眨眨眼睛, 「什么王猎户?」 老村长定定地看着她,直瞧地她心里发慌,指了指一旁的板凳:「你们且坐下, 听我慢慢说。」 清秋他们虽觉得奇怪,但还是按照老村长所言乖乖找了个地方坐好。 老村长转了一转椅子, 面向房间里唯一一扇小窗, 浑浊的双目略显无神,似是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里。 「祁国打进大越的那一年, 宿州下了一场暴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最后引发了山洪。」 「后来有一天暴雨停了,有个姓王的猎户上山去打野食。那猎户无妻无子,双亲也早早去了, 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也是老天爷可怜他,怕他老了没人送终,就让他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平日里没人敢去的绝命崖下, 正好捡到了一个女娃娃。」 「那女娃娃白白胖胖, 趴在母亲怀里嘬着一颗盘扣。王猎户以为那女人睡着了,怕她孤零零地带着孩子, 在山里遇上狼或者歹人,就寻思着带她一起下山, 结果走过去问了两句话, 这才发现那女人脑袋后边凹进去好大一块, 流了一身的血, 早就断气了。」 「但那娃娃还活着,被母亲抱得死死的。王猎户见她可怜,就硬掰开了那女人的胳膊, 把娃娃给抱回了家。」 「刚抱回家那几天,王猎户求遍了村子里正带娃的女人,求她们给这女娃娃口奶喝,又是拿野食换,又是给人家干短工,总算把那娃娃养活了。」 「可惜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就让一群土匪闯进了村儿,挨家挨户地找那女娃。王猎户家住在村子尽头,听说这事儿以后立马抱上娃跑了,结果其他女娃娃遭了秧。那一整村四五个刚出生的女娃娃呀,都让那帮土匪一刀砍了。」 「王猎户带着女娃跑进山里,结果让洪水过后出来打猎的狼群给围了,困在树上差点儿饿死渴死。幸亏呀,我们村里有人正好出去,这才把他和那女娃娃给救了。」 「但是到了村里才知道,那王猎户的肚子早就被狼掏了个洞,肠子都看见了,我们村儿里的大夫也没救回来,那女娃娃又成了孤儿,后来让一个姓关的书生抱走了。那书生的媳妇儿不会生养,俩人就把女娃当亲生闺女一样。后来书生搬出了苏扣村,我们也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一家三口了。」 第81页 老村长徐徐说罢,迎上清秋震惊的泪眼,指着她脖颈:「孩子,你脖子后边儿那个花形印记,可不是胎记。那是王猎户拼死从狼嘴里把你抢出来的时候,狼牙划破的疤。那花,也是当时住在村里的……」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一哽,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也是村里人为了遮掩那道疤,给你纹上去的。」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出复杂离奇的身世故事,陶酌风眨巴了两下眼睛,转头看向清秋。 她看着一脸疼惜的老村长,眼中泪意上涌。 起初听他说认得自己,她还只当是老人家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可等他说出姓关的书生后,她整个人当即如遭雷击般怔住了。 自打进到这间屋子,或者说自从进入苏扣村,她就没有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可这老村长却能直接说出她爹爹的姓氏来……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着实超出了她的认知,清秋倔强地抿了抿唇:「……您说的这些,可有凭证?」 …… 藿莲山中,那两个戴着帷帽的男人正一前一后飞快地往山下赶去。 「哎你说,老大这次折在玉泊山了,主子会让人接手这个任务?」 前面那人没好气地往后瞪了一眼:「管他是谁?兄弟现在只想赶紧把那小子找出来做掉,好早点儿回家娶媳妇儿。这都出来多少年了,眼看着那小子都从屁大点儿的小孩儿长得跟咱俩差不多高了。」 「你也忒没出息了。你忘了?当年老大出来之前,主子可是亲口许下过半壁江山呢。现在可不是谁接手了谁就得那半壁江山?咋的,你不馋?」 「半壁江山?那也得咱得手了,主子才有机会碰到那江山。现在,都是空谈!」 两人说到兴头上,一时没有察觉到山路两旁的树丛中,两双鹞鹰般锐利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们。 * 苏扣村前的小河旁,清秋靠坐在一棵大树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发呆。 陶酌风抱着胳膊靠在树上低头看着她,有些担心。 自打从老村长那儿听说了自己的身世后,她就一直这样呆坐着,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个假人。 这样很不好。 他宁愿她大哭一场,或者大声喊出来,至少别把伤心和难过都憋在心里,那样迟早会把人憋疯。 「清秋,」眼看着都过了晌午,她还一点儿东西也没吃,这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他走到她身边,陪她一起坐下,仰头望着随风摇晃的树叶,「难过了别一个人闷着,哭出来吧,或者我帮你在树上挖个洞,你把想说的话都跟它说。再不济,吶,抓几颗石头子砸水花也行。」 清秋垂眸看了一眼他递上去的一把石子,轻嘆口气,没有去接:「我哭不出来,也不想哭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来这么多东西。」 她原本不信自己随便勿入一个山洞就能遇到知晓自己身世的人,可那老村长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笺时,她突然泪流满面。 那是爹的字迹,她从小跟在爹身边看他卖字维生,这一手漂亮的变体小篆写的极有特色,她绝不会认错。 ——王猎户死前,把捡到你的经过都说出来了,正好是你爹替他写的,都在这儿…… 清秋仰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双目放空,搓了搓双臂,道:「我想不出我娘是怎么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生下了我,那王猎户又是怎么从狼嘴里把我救回来,还有我爹娘,他们说我是秋天生的,生在大杨山遍地野果的季节。他们待我那么好,以至于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不是他们亲生的。」 顿了一顿,清秋突然有些哽咽:「还有那个村子里和我差不多时间出生的女婴,她们会不会是因为我而死的。」 「清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刚一出生就有土匪非要杀我不可?我娘又是谁?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见她原本清澈的双眸中已然浮现出一丝癫狂之态,陶酌风心中一慌,赶忙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清秋!别再想了……你改变不了过去,再怎么想又有什么用?我虽然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知道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想也是白想,徒增烦恼罢了。」 清秋被他这一摇晃,似乎清醒了一些,抬眸看向他,眼尾通红。 他看着她这副憔悴的神色,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揪心的疼,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他与她并肩而坐,拨弄着手里那一把小石子,柔声道:「要不,我也给你讲讲我的身世吧。」 第49章 过往 「那以后,我们两个努力,过得好…… 打从记事起, 陶酌风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是靠同村人施捨长大,而是靠买卖——卖自己。 因为生逢乱世,普通人家大都吃不饱饭, 更遑论有余粮施捨给别人家的孩子。于是,还不及大人腰高的陶酌风从小就知道, 想要得到什么, 就必须付出代价,但他那时实在太小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有贱命一条。 可人命是那个年代最不值钱的东西。 最终他只能把自己贱卖给了一家生不出孩子的富农。 最开始日子过得还算舒服, 战火没有烧到云州时,他每天都能吃上两顿饭,穿上能够蔽体的衣服, 睡在一间有个小窗户的柴房里。 第82页 可一年后,富农的妻子给他生了个胖小子。 自从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降世,富农两口子便想尽办法苛待他, 减少他的吃食, 打发才六岁的他去干农活,一个人照料十几亩田地, 粮食长势若是不好便少不了一顿打,就算长势好了, 也要苛扣他的银子。 就这样熬了半年多, 他终于在云州城破的那天, 混在四散溃逃的云州乱军中, 逃离了那个不爱他的家。 可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连天战火中辗转,能靠什么维生? 挨了几个月的饿后,他终于认了命, 知道这世道要吃人,他除了出卖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活下去。于是他把自己一次次的卖出去,给人做长工,什么脏活、累活、不要命的活,他都干过了。 「有一次我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卖去挖铁矿石,每天只让睡两个时辰,其他时间就没日没夜的干活儿,一天只发半个馊馒头,有一大半都是长满绿毛的,就这还抢手的不行呢,抢慢了就得饿肚子。」 「不过没过多久那个矿井就被祁国占了,矿主跑了,我们这些小工也跟着一起跑了。我和其中一个稍长我一些的男孩同路,遇上了他爹派来找他的手下,我们才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 「但是后来那个保护他的手下也死了,他也染上瘟疫死了,我就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哦,后来,你也知道,我惹上了一群土匪,差点儿被他们装进麻袋扔到河里餵鱼,好在我跑了,结果又被追杀了这么多年。」 一口气说完,他似乎仍然觉得不够悲惨,没办法抵消掉清秋刚刚知晓自己复杂身世的压抑心情,于是想了一想,又补充起来。 「之前跟你说这两道被秃鹫抓出来的疤,」他说着撩起衣袖,露出那两个圆形的疤痕来,「也不是让秃鹫抓的。是我实在吃不起饭的时候,把自己卖给了一个耍杂耍的。可是战争时期,哪有人有闲钱打赏普普通通的杂耍,那个人挣不到钱,就想了些出格的表演博人眼球。我这两道疤,就是他拿点着的香给烫出来的。见过吗?手指头粗的香,说是寺院里买来的,点着了再在童男子身上掐灭,能保家人不受战争之苦,还能保家中男丁兴旺,烧二十次赚三十文,能分我一碗清粥。」 陶酌风颔首,自嘲地耸耸肩膀,笑了笑:「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还要惨?心情好点儿没有?」 说完转头看她,却见她盯着自己看,脸上净是泪痕。 他脸上故作潇洒的笑容凝固了,怔了片刻后,忙跳起来转向她,伸了伸手想给她擦泪,手都伸了出去,又觉得这样做像是趁人之危轻薄人家姑娘,只好又把手收了回来,在怀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条帕子,倒是清秋自己拿手背把眼泪都擦干净了。 陶酌风这才停下手忙脚乱地翻找,见她哭得眼红鼻子赤,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突然觉得好生愧疚。刚才他只顾着自说自话的讲故事,却没注意到她究竟哭了多久,哭得多凶。 他矮下身子去看她的脸,歉疚地不行:「你别哭啊……我这么惨都没哭,你别……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过得挺幸福的,这不是比我这个从小无父无母,到处受人欺负的好多了吗?」 清秋听他说完,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怎么可能知道别人过得比自己苦就开心呢?我现在只觉得心里疼。」她鼻音很重,吐字闷闷的,显得万分委屈。 陶酌风一愣。 不会吗? 他被当做香炉的那几年,所有花银子来「上香」的人看见他被烫的痛不欲生的样子,都拍着巴掌咧着嘴,开心地不得了。还有些出不起香火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蹭些「福气」的人,看见他那一身的疤,脸上也无一例外都是痛快和满足。 他一直以为,只要知道自己不是这乱世中遭遇最悽惨的,知道还有人比自己过得更艰难,人心里就会平衡许多,甚至会因此生出阴暗的快意。 这么些年,只有她是例外,只有她因为他的过去而流泪,红着眼睛告诉他她心疼他的过往。 他看着她,心瞬间软得不成样子,又止不住的砰砰直跳,催促着、诱惑着他将她揽入怀。 可他没有。 他强压下那股冲动,一双手死死攥紧了脚边的落叶,「嚓嚓」作响,化作满手的松碎渣子。 半晌,他松开手,弯弯唇角柔声细语道:「那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努力,过得好一点吧。」 …… 茅屋门口,老村长坐在门后面的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远处的清秋和陶酌风,半晌,轮子往后退去,徐徐关上了门。 他从床下的一口黄梨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捲轴,掸了掸床褥,珍而重之地把捲轴放在床上,缓缓展开。 画中是一个骑马的妙龄少女,眉眼间透着一股子稚嫩,一身戎装却端得英姿飒爽,座下的骏马前蹄高扬,精神得不得了。 「将军,当年您亲手刺花的那个孩子她回家了。不是我老眼昏花,只是她生得——」 「真像您啊……」 * 藿莲山上,那两个头戴帷帽的男人走出冬青林,远远已经听见黄羊河奔腾的水声。 「行了,就这儿吧,」其中一人停下脚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支精密小巧的响箭,朝着黄羊河对岸的悬崖发射了出去。 一连几声「咻咻」箭鸣尖锐刺耳,就连黄羊河的水流声都无法将其淹没。 第83页 「等着吧,哥儿几个很快就来……」 那人话未说完,只听耳边「仓朗」一声宝剑出鞘,冰冷的玄铁下一刻便贴在了颈侧,轻轻压着皮肤之下一鼓一鼓的血管。那利剑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其刃之锋利能轻而易举削掉一个人的脑袋。 两人大惊:「你们是什么人?!」 身后之人并未作答,却听得「哒哒」几声脚步声由远而近,闲适沉稳,极具压迫性。 「仙居镇上蓬莱客栈的火,是你们点的吧。」 男人的声音极近淡漠,似乎不需要两人作答,他早已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就是事实。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两人吃惊地双目圆睁,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微弄出些动静,那两把剑就会立刻割断自己的喉咙。 「你是镇上的官?」 「你没有问话的资格,」宫哲负手而立,垂眸看了一眼两人垂在身侧的手,随即抬眸,目光越过那两人的肩膀,看向静悄悄的对岸,「你们在找人,对么?」 「……」两人握了握拳,没有做声。 宫哲也不在乎,对神武卫一挥手:「带他们原路返回藿莲山,把他们要找的人给我找出来。我想他们应该能给我们指出一条通往苏扣村的路。」 神武卫应声而往,留下宫哲一人站在岸边遥望着对岸。 客栈起火前,他曾在一楼见到过那两个男人。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他也记得住他们的模样。 今日为了寻找苏扣村,神武卫在林中埋伏多时,正好看见这两人鬼鬼祟祟地追踪着什么痕迹。 而方才他稍一观察,便发现这两人手上的老茧位置特殊,只有祁国鹰骑惯用的特制腰刀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又是祁国鹰骑。玉泊山的那拨山匪,也是鹰骑的人。 宫哲心中愈发疑惑。 鹰骑自持战斗力以一当十,向来高傲得很,只肯战场正面杀敌,这些乔装打扮偷入敌后之事从来不屑去做。 可这才短短数月,他竟在大越境内见到了两拨鹰骑。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第50章 秋风 「我的小姑奶奶」 藿莲山中, 神武卫押着那两个鹰骑士兵,按照来路回返。 他们的下巴早在回返林中之前就被神武卫一手卸掉,松松挂在脸上, 是为了防止他们咬破齿下毒药自尽。 「方才你们在这附近逗留过,是也不是?」 两人抬头看了一眼这片冬青林, 正是他们发现那个深洞的区域, 不免心里一慌。 不能让大越人先找到那小子,不然一旦让他们知道了他的身份, 定会以此威胁祁国,威胁冯昶。到那时, 他们非但没有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还闯下大祸,让那小子的存在人尽皆知, 到时候就算大越不杀他们,主子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两人。 两个鹰骑士兵想到了一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个又被落叶和树藤遮盖的严严实实、如同平地的深坑, 低头一瞄自己胯/下, 又抬抬手不情不愿地指向了一棵树,表示方才的逗留只是为了解个手。 神武卫瞪眼:「别耍花招!今日你二人若是抵死不招, 可就别想再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鹰骑士兵无法,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佯装认命地低头, 指向一侧的山林, 另一人立刻含煳地叫嚷起来, 作势就要去打这个没有骨气的告密小人,却被神武卫一把按在地上,呜呜咽咽地, 挣扎嚎叫了半晌才终于力竭地安静下来。 那人自知理亏,愣愣站在一旁打不还手。 戏做得认真,以至于两个押解他们的神武卫都信以为真。 「走,去那边看看,」一个神武卫说罢,抓起趴在地上那个鹰骑士兵,「再警告你们一次,别耍花招。」 宫哲很快跟了上来,随着神武卫往那两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泥泞崎岖,走着走着,竟又绕回了黄羊河岸。 凝望着奔腾湍急的黄羊河水,宫哲起了疑,心中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扰得他心神不宁。 「你二人……」 他刚要说话,就听那两人忽得仰起头来,像是望月的灰狼,长啸一声,声音高亢而尖锐,冷不丁地使得神武卫一晃神,那两人趁机用肩膀狠命撞开身后的神武卫,半晌也没有犹豫地,纵身跃入了滔滔江水。 「不要!」 不等两个神武卫反应过来,宫哲抢身上前,一把挥过去要抓人,但却为时已晚。 「嘭——」 水花乍起。 那两人如折翅苍鹰掠下山崖,瞬间便被黄羊河水吞没。 只余跳下悬崖之前看向宫哲的一个阴冷笑容,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那个秘密,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是其中一人坠落之时用口型告诉他的话。 宫哲与两名神武卫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站在崖边望着黄羊河,脸上皆是狠狠不平。 鹰骑士兵投江前发出的声音是一种信号,他们都明白,先前被响箭招来的他们的同伙,绝不会现身了。 许久,宫哲重重嘆息一声,并未责怪身后的神武卫没有看好这两人,只道了句:「通知去寻找清秋的人,务必在黄羊河下游截住这二人,哪怕只是尸身也要给我带回来。」 「是。」 吩咐完毕,宫哲盯着河水又看了片刻,神情不悦的转身离开。 第84页 * 回到仙居镇上,两名上京来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时,见宫哲回来,忙将他带至一间空无一人的房中。 「王爷,京中出事儿了。」合上门,内侍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到。 宫哲眉头一凛:「何事?」 「宫中近日有恶鬼作祟,日前于紫鸾阁中现身,惊扰了圣驾。圣上回去便害了病,高烧不退,昏迷中呓语不断,御医正在想方设法医治,但朝中不能一日无人主持,还请王爷随我等回京稳定人心,待圣上醒转再回宿州抓匪。」 * 因着宫中事发突然,宫哲连夜带人赶回上京,只留了少许人手在宿州继续寻找清秋和苏扣村。 直觉告诉他,清秋没有死。 之后几日,留守藿莲山的神武卫将整座山翻了个遍,却无人注意到,他们脚下隐藏着一个通往苏扣村的暗道——自从清秋和陶酌风误入地洞,老村长便命人将入口加固,近几日又无人出村,刚巧躲过了神武卫的天罗地网。 清秋和陶酌风如今就住在她爹娘住过的小院里,院子不大,只有一间厨房和一个正房,正房里的摆设也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却又因为屋子狭窄,竟不显得空旷。 陶酌风本想问问村里是否还有其他空置的房舍,再不济他就去睡厨房,却被清秋给拦下了,说厨房阴冷不着光,若他不介意就在正房里拿椅子搭一下勉强休息好了。 他没有拒绝。 于是两人就此便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起初几天清秋心情依然不佳,陶酌风便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时间长了,她总算对过去的事慢慢释怀,脸上也见了笑意,天气好时还会让陶酌风扶她出去走一走。 这天天晴阳暖,晒得村里那条小河水暖洋洋的,下面又凉意沁人,刚刚好下脚。下游处有不少小孩子脱光了衣服,一个个扎进河里去,灵活得像几条成了精的鱼。 清秋半倚在陶酌风肩上,一蹦一跳地走到河边一棵树前坐下。 她的断腿还未痊癒,一着地就钻心的疼,平日里想要走动都得靠陶酌风搀扶,若他不在,她就只能在屋中枯坐着等他回来。 那只灰秃秃的丑狐狸跟在他们两个脚边,撒欢似的跑来跑去,一会儿啃一口树皮,一会儿又去追草地上落着的鸟儿,闹腾得让陶酌风头大。 「你看看它,前两天刚把隔壁大婶儿家的白菜给拱了,昨天又让李大娘家的大鹅撵着满村跑,我这三天两头的因为它去给人家赔不是。」 陶酌风瞪着丑狐狸,跟清秋告状。 这小东西是玩儿舒坦了,他这张老脸可是一丢再丢,尤其有一次它偷了村头宋寡妇的一支簪子,还叼到他门口扔下,他不明就里,打开门就看见地上放着一支簪子,刚拿起来,就让追上来的宋寡妇瞧了个正着,当即就以为是他指使那小畜生去偷的,他好说歹说,也没让人家消除了误会。 ——想见人家就去家里敲门就是了,还让这小玩意儿来偷东西,真是…… 想起宋寡妇那天临走前说的话和暧/昧的眼神,陶酌风难受得打了个哆嗦,看向那丑狐狸的眼神怒火更甚。 清秋抿着唇低低笑了几声,将那条没有受伤的腿伸进河里泡着,温凉的水波一盪一盪的,舒服得她眯起了眼睛,两手往后一撑,仰起脸来晒着日光。 冬天的阳光明媚却不热烈,照在她俏丽的脸上,如同镀上一层薄薄的圣光。 一旁草丛里打滚的小狐狸见了,张开叼着野花的嘴,看呆了两瞬,一熘烟跑进她怀里,亮出圆滚滚的肚皮求抚摸。 清秋便如了它的愿,纤长的手指伸进它光滑的毛里揉了起来。 「哎,它跟我这么久了,我也没给它起个名字,总是叫『小东西』也不好听。你说叫它什么好?」 陶酌风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那舒服得眼都闭上了的丑狐狸,哼了一声:「丑八怪。」 「嗷」,它吼他。 他俩一见面就不对付,清秋早就知道了。她低头看了看舒服得魂儿都快飞了的小狐狸,又抬眼瞧了瞧陶酌风的表情,拿肩膀一耸他:「叫风风怎么样?」 「想得美!」陶酌风不干,「叫秋秋!」 「可人家是男孩子。」 陶酌风一愣,瞪大眼睛看她:「你怎么知道?你看过……嗷!」 「别瞎说啊!嘶……」清秋又好笑又好气地抬起伤腿蹬了他的腿一脚,却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陶酌风一见她脸色变白,立刻便知她伤腿又痛了,顾不得许多,忙轻轻握住她的脚踝来放在膝上,捲起裤脚认真检查了半天,才松了口气,抬眸看她一眼:「我的小姑奶奶,下次能不能别动这条金腿,要不还得再多养两个月。」 清秋刚才那一脚收着力气,没有扯到断骨,疼意来得快去的也快。她看看陶酌风眼帘微垂的俊朗侧脸,心里一动。 「要不,叫它秋风吧?」她对上陶酌风的眼,笑着一挑眉梢,「一人一半。」 第51章 邀约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生气了? 巧月当空, 皇宫的淬金琉璃瓦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在月华下泛着浅淡的银光。 宫哲带着一身风霜,从宿州一路风尘僕僕赶回上京, 连王府也没回就随着内侍入了宫。 正阳殿外远远守着一群北府军,自他们所站之处到正阳殿, 中间还隔着几座宫殿, 宫哲觉得怪异,正要去问那领路的内侍为何要呆在这么远的地方守卫, 却突然发现,北府军包围圈中的宫殿无一掌灯, 安安静静的,黑漆漆一片。 第85页 「王爷,正阳殿附近的殿宇早就撤空了。」内侍知他疑惑, 便主动解释。 「为何?」 「这个……」内侍迟疑片刻,轻嘆一声,弯了弯腰回道, 「王爷等下便知道了。」 说罢便一垂脑袋, 埋头赶路。 待到了正阳殿外,宫哲远远便听见一声声悽厉惨绝的哭嚎声传来, 一声高过一声,悚然如深夜鸦鸣, 听得人嵴背发凉。 「别过来!别过来!朕是天子, 朕要守住大越江山!走开, 都走开!」 宫哲一惊:「陛下这是……」 内侍一脸为难:「王爷, 陛下这癔症已经犯了几天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这才请您回来的。」 宫澶一生子嗣不多, 当年冯皇后还在世时,顾念她年轻又身子不好,太早生产只怕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便耽搁了许多年,可冯皇后红颜薄命,早早撒手人寰。 再之后就是苏氏双姝最得圣宠,入宫不久后便双双有孕,但苏语嫣在宿州惨死,一尸两命,之后不久,苏语妍为了生下德阳难产而死,自此宫澶便甚少去后宫妃嫔那里。 以至于他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却只有六个公主和两个低位妃嫔所出的幼子,但都还是跟在母妃身后牙牙学语的年纪,代不得政。 而他那些兄弟,除宫哲之外,也早在夺位之时被他杀了个干净。 如今能够暂代宫澶稳住大越的,也只有宫哲一人了。 宫哲站在殿外,看着烛光映在窗上的那个疯疯癫癫、散发披袍的人影,鼻息一嘆,半晌,问:「本王离京前曾命一青衣道士入宫除鬼,他人现在何处?」 「王爷所说的那个道士,因妖言惑圣,搞得宫中人心惶惶,已被打入天牢,择日便要问斩。」 宫哲侧目看向内侍:「他说了什么?」 「他……」 内侍还未说出些什么来,便听正阳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轻轻拉开一条缝,一个白髮白须的御医走了出来,对着宫哲行了一礼:「王爷,您回来了。」 「嗯,陛下身体如何了?」 「几日前,陛下偶感风寒,喝了当晚轮值御医煎的药后便早早歇息了。那方子老臣查过,没有问题。可是不知为何,陛下歇下后又突然起身,撇开内侍,独自一人去了紫鸾阁。在里面呆了许久,突然大喊一声『有鬼』,然后便跑了出来,直到被守在殿外的内侍拦住,才昏死了过去,接着便昏迷不醒,日前堪堪醒转,却神志不清,像是被鬼魂冲撞了。」 宫哲听罢,眉头夹得更紧,过了许久,听见殿中动静小了下来,猜测宫澶疯症发作太久,累晕过去了,这才对御医道:「本王知道了。这几日辛苦御医院,想想法子,尽早让陛下恢復神智。其余事情本王来处理。」 「多谢王爷。」 御医说罢,转身回了正阳殿。 宫哲在外面驻足片刻,对身边那内侍道:「本王要见那道士。」 * 时值寒冬,天牢里阴冷得连耗子都呆不住。 宫哲跟随内侍进入天牢时,便听见一个吊儿郎当的破锣嗓子嚎着一首极难听的童谣。 「白手手,绣花花,美人妆成要出嫁,我问姐姐嫁与谁,摇指天宫……」 宫哲没好气地把唇一抿,背着手走向关押着青袍道人的牢房。 离得越近,那歌声越是刺耳难听。 宫哲强忍着令人头疼的歌声,到他牢门前站定,语气极为不悦:「三更半夜鬼哭狼嚎,不怕把鬼招来?」 那青袍道人正闭着眼睛,翘着脚躺在草垛子上,听见宫哲的声音,他刷地一下睁开眼来,转头看向他,两眼放光地咧嘴一笑:「王爷三更半夜来天牢,不怕捞到鬼啊?」 宫哲不理会,直接问到:「叫你去宫中除鬼,你做了什么?」 青袍道人一撇嘴,看起来有些委屈:「还能做什么?按照王爷的吩咐,低调的把那光屁/股小鬼解决掉了。结果好处一点儿没捞着,命差点儿还没了。」 「你说那婴鬼已经被除去了?」那陛下在紫鸾阁中看见的鬼又是什么? 青袍道人一脸坦然:「是啊!」见宫哲神色凝重后,他一怔,赶忙跳下草垛来走到他面前,肃声道,「那小鬼还在?」 宫哲凝眉点头:「陛下在紫鸾阁中撞见了鬼,发了癔症。你可是跟陛下说过些什么话?」 那青袍道人听了,脸色一变,盯着他看了几瞬,突然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微笑,贴近了牢门对他低声说:「王爷,我跟陛下说的话,你要是知道了,咱俩都得掉脑袋。王爷要真想知道,不如先把贫道放出来,等贫道治好了陛下的病,到时王爷再亲自问他。」 * 两日后,是宿州的春祝节。 宿州靠南,天气回暖的早,每年立春前一个月就是春祝的日子,男女老少都要换上新衣,在田里赤着脚走上两圈,再共同祭祀祈求上天赐一个好收成。 等白天忙活完了这些事,晚上便成了年轻的姑娘小伙花前月下的时间——在宿州这块古老又浪漫的土地上,任何节日都适合用来谈情说爱。 春祝前一日,陶酌风帮着村里几位婶婶检查了一遍后山的桑树,掂着换来的两颗土鸡蛋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在背后唤他—— 「陶哥哥!」 陶酌风顿足回首,便瞧见一片鹅黄色身影朝他跑来,脑后的辫子一甩一甩。 第86页 来人是村长的孙女,年芳十三,长得娇憨可爱,见谁都笑得甜。 陶酌风转过身去看着跑到跟前的小姑娘,微笑道:「找我有事?」 小姑娘个子矮,只到他胸口处,需得仰头看他。 「陶哥哥,明天春祝,晚上村头有篝火席,莲姐儿、桐姐儿、芍姐儿她们问,你去不去呀?」 陶酌风不是宿州本地人,不晓得春祝是个什么日子,但听有篝火席,便知道定是热闹至极。正好清秋昨天夜里睡不着,跟他说最近一直在家中养伤甚是无聊,不如带她去看看。 于是他没再多想,脑袋一点:「去呀!」 小姑娘大喜过望,又立刻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明显,红着脸「喔」了一声,转身便跑:「那我们说好啦,明天晚上不见不散!」 陶酌风看着小姑娘跑远,这才低笑一声转身进了院。 一抬头,就瞧见清秋一脸不悦地站在房门口。 他朝她一笑,扬起手来正要给她看那两颗又大又黄的鸡蛋:「清……」 「嘭——」 房门被一把甩上,吓了陶酌风一跳。 他愣神:哪里惹到她了? 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走到门口拍门问她:「清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生气了?开门啊!」 屋里没有回应。 他在门外等了半天,眼看着天都黑了,她还是房门紧闭,他却依然不解她生气的原因,又试着叫了她几声,屋里的灯干脆直接熄了。 无奈,他只得揣着两颗鸡蛋,跑去厨房的桌子上睡了。 第52章 春祝 「睁眼」 这一夜, 宫哲做主,将那青袍道人放出了天牢,限其三日内解决掉紫鸾阁闹鬼之事, 并治好宫澶的疯症,否则三日之后便开刀问斩。 青袍道人丝毫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无所谓地耸肩一笑, 夸张地拱手作了个揖,正要领命而去, 却又突然停下脚步,往宫哲前身凑了过来, 上下打量着他的脸,直盯得宫哲皱眉,青袍道人才后退了两步。 「方才牢里光线不好, 没看清楚。这才几日不见,王爷怎么变得如此憔悴了?」说着,青袍道人咧嘴笑了起来, 「王爷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还是早些放下为好,省得时间长了, 成了心病,可就不好医了。」 宫哲一怔, 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 随即不悦地撇过脸去:「管好你自己的事, 本王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是, 王爷说的是,」青袍道人撇撇嘴,「不过贫道心善, 断做不出那知道别人有麻烦却还袖手旁观之事。王爷若是不便将忧心之事说与贫道,也无妨。贫道听闻南天竺的乌苌小国有一种巫医的药方,叫做莫愁,能让人忘掉不开心的事和不喜欢的人,只保留愉快的记忆。王爷心里头的事儿要是不好解决,或许可以去南天竺走一趟。」 说罢,青袍道人又作了个揖,把落满了灰的拂尘往肩上一甩,摇着胳膊走了。 留下宫哲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想了许久。 …… 回到昭王府时,天都快要亮了。 从宿州回上京,一连昼夜兼程奔波了几天,宫哲早已身心俱疲,而宫澶现在又是那副疯癫模样,只怕明日一早,上京乃至大越各地的政事琐事传来,他便更加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可等他更衣沐浴完毕,想趁着天还未亮小憩一会儿,却发现怎么都睡不着。 他心中烦闷,连带着左肋之下那处旧伤也隐隐作痛——在宿州那几日实在过于繁忙,以至于他连止痛的汤药都没来得及喝,一连硬撑了几天,已是极限。 左右睡不踏实,宫哲索性翻身下床,从书房取来那本还未看完的《尉缭子》,打算趁着今夜得空将它读完。 他的书房每日都有人打扫,只是靠近桌案和凳子的地方,下人们不敢在他不在场时靠近,怕一不小心窥见了什么军中机密,给他惹来麻烦。于是这几天下来,桌椅板凳都积了一层薄尘。 宫哲看了两眼,正想叫人来打扫,又想起此时下人还未起身,他又不是那事情来了就不顾下人的主子,想这灰也不算多,便干脆挽起袖子来自己动手。 一弯腰,却在桌子与椅子之间的狭窄缝隙里,瞥见了一支摔成了两半的珠花簪子。 那是清秋刚刚进府时,他买给她的簪子,只不过是个街市上的便宜货,连半两银子都不值,她却喜欢得紧,成日戴在头上,就连睡觉时也要放在枕边握着。 他把那簪子放在掌心,细细端详着,嘴唇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 当初那半两银子就能换来的明艷笑颜犹在眼前,却又恍如隔世,仔细一想,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毫无负担的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只是想着想着,他又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抽痛,仿佛有一双无形大手撕扯着他的心脏一般,痛得他险些闭过气去。 那痛意自从得知她落入黄羊河后便如影随形,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她不在了,她那样一个惜命的人,宁愿搭上性命,也要逃离他身边。 左肋下的旧伤也在发疼,疼得他握紧了那半支簪子,断口处刺得他掌心血肉模煳,他却觉得那点刺痛能够压下心中的痛,那么再痛一些也无妨。 「笃笃笃——」 展晟端着镇痛的汤药,及时来了书房。 宫哲刚一回府时,他便去厨房煎药,想着他公事缠身又心事重重,定然又少不得失眠,这顿药肯定还赶得上在他睡前服下。 第87页 「王爷,药还温着。」 宫哲正觉得肋下疼痛难忍,听见展晟的话便抬手去拿药碗,吹也没吹,便一仰头全数灌了下去。 药汁酸涩,苦得他眉头轻皱。 他咬咬牙强忍下喉中泛苦的不适,正要将药碗放回托盘,却突然感到肋下旧伤疼痛加剧,疼得他手一抖,只听「咔嚓」一声,药碗摔在地上,瓷渣和药底子溅了一地。 「王爷!」 宫哲痛苦地捂着左肋,跌靠在椅背上。 那药还是往常的镇痛药,可却已然失了效。 「王爷,可是连日操劳,伤势復发了?」 宫哲摇了摇头,半晌才感到痛意稍减,勉强能够说出话来:「镇痛的伤药,时间长了,身子就习惯了,自然便没效果了。实属正常,无需慌张。」 可展晟仍是担心得厉害,上来收拾着残渣,道:「属下明早便让御医院重新开副方子。」 宫哲实在疼得没有力气说话,表情恹恹地点了点头,让他下去了。 等到展晟关上了房门,脚步声远到再也听不见,宫哲才松开那支攥着簪子的手,怔怔地看着手中鲜血淋漓,过了半晌,竟笑了起来。 …… 转天,宿州春祝。 苏扣村虽然隐居藿莲山深处,多年不与外界来往,但这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却始终没忘。 白日里因着清秋腿脚不便,村长便没让她和陶酌风出门踩田祭祀,可到了晚上,村里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可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两个。 清秋姝色倾城,虽然这些日极少出门,但刚进村那天还是有人见过她的模样,一来二去便在村里传开了,那些无缘得见的小伙子早就摩拳擦掌,专等着春祝这晚一睹芳容。 陶酌风那头也是一样,前一天便有不少姑娘打发村长的孙女来约他去篝火席,他当时不知篝火席的含义,便应承了下来,后来发现清秋反应不对,才想起来去隔壁大婶家里询问这篝火席是否别有深意。 当时大婶哈哈一笑,将篝火席的用意说给他听,陶酌风这才明白过来,当即涨红了脸,谢过大婶后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直到入夜,清秋也没看见他回来。 坐在房里,清秋无聊地揉着秋风的脑袋,一边揉一边与它说着话:「喂,我问你,如果你是他,你会答应人家小姑娘的邀约吗?」 秋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发觉她小嘴嚼得老高,像是有些不高兴似的,便一缩脖子扎进她臂弯里拱来拱去。 「问你话呢!」 清秋轻轻拍了秋风的脑袋瓜一下,看到它委屈巴巴的抬起头来看她,这才想起,让秋风回答她的问话未免有些强狐所难,可她心里有实在不得劲,气哼哼地狠狠揉了一把它的肚子,把它丢到院里,让它自己玩儿去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陶酌风依然没有回来,倒是村里人来敲响了她的房门,把她带到了村头的篝火席上。 苏扣村的篝火席不大,十几个男女围成一圈坐下,轮番有人祝酒跳舞,好不热闹。 「关姑娘,」一个眼睛亮晶晶的男孩子脸色微红,在旁边人的怂恿下走到清秋面前,挠了挠头,壮着胆子递过来一坛酒,「我听说你的腿受伤了,不能请你跳舞,就把这坛桃花酿送给你吧。是……是我去年埋下的,刚刚好能喝了。」 「关姑娘,他昨天晚上就把酒挖出来了,想着要送你喝,酒罈子都擦了好几十遍呢!」一旁有人「好心提醒」,更让那小伙子侷促得不行,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看。 清秋是土生土长的宿州人,哪能不明白春祝夜里小伙送姑娘自己酿的酒是何含义,正想拒绝,就听身侧不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去看,就见陶酌风跑了过来,钻进众人围坐的圈子来到清秋身前,轻轻推开那小伙手里的酒罈,当着众人的面,俯下身去,将一脸诧异的清秋抱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找关姑娘有事,先告辞了。」 「哎,陶哥哥!」 「关姑娘……」 不顾身后的挽留,陶酌风将清秋一路抱到了小河旁才放下,让她坐在一块巨石上,背对河面,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布条。 「你做什么?」清秋不解地往后一躲。 「闭上眼。」陶酌风不由分说地,用布条将她的眼睛蒙了起来。 失去视觉后,清秋其他的感知立刻变得更加敏锐。她不安的伸出手去找他:「陶酌风……」 下一刻,身子一轻,她赶忙搂住了他的脖子,吓得心脏砰砰直跳:「你到底要干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 她看不见陶酌风的表情,却听见了他语气中的笑意。 清秋稍稍放下心来,任由陶酌风抱着她走。 耳边清风阵阵,水流声清脆悦耳,她能感觉到两人正在往远离村子的方向走去,很快周围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唿吸声,和远方山林里偶尔传来的幽幽鸟鸣。 没走多久,陶酌风终于将她放了下来,抬手轻轻扯下她眼前的布条,附在她耳边轻笑道:「睁眼。」 第53章 吻 「……我只想和你一起去篝火席。」…… 月明风清, 头顶星光点点,苏扣河畔如镀清辉般明亮。 清秋站在苏扣河上游,身后是一棵已经抽了芽的垂柳, 远处是苏扣村,烛火幽微带着暖意, 透过房舍的窗映着村里人刺绣写字的身影, 村头的篝火席正热闹,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只能看见火光,却听不见声音。 第88页 这里静谧得很, 只有他们两人。 清秋四处打量了半天,可除了静静的河水之外并未看见什么稀罕的东西。 她回头看向陶酌风,眉尖下弯:「你带我来这儿, 是要让我看什么?」 陶酌风不答,朝她神秘一笑,走到那棵老柳树旁, 从树身上扯出一条细线, 朝清秋一挑眉:「马上就知道了。」 说罢他掏出把早就放下树下的剪刀,一把剪断了那条细线。 清秋不解的等了片刻, 周围并无任何变化。 「陶酌风,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 余光之中忽得映入一丝光亮, 一闪一烁, 如同天上星。 清秋忙往光亮处看去。 苏扣河水缓缓从藿莲山顶淌下, 灌入这片平坦的土地。 她能看到的河水尽头,一点烛光顺河而下,随着摇盪的水波轻轻漂向她, 只是还未靠近,便偏离了方向,被岸边一个小小的浪花打翻,沉入水中不见了。 但下一刻,方才那点烛火出现的地方,又有新的烛光冒出了头。 紧接着又是一点、又是一点。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数不清的烛光便从上游漂下,挨挨挤挤,像极了星子落满了河面。 「你……」清秋惊讶地侧目看向身侧的陶酌风,脸上的笑意掩盖不住,「你今天一天,都在做这个?」 陶酌风认真点头:「我记得上京花灯会那晚,你看着满天的孔明灯,似乎很喜欢。不过在这里点孔明灯,容易被外面的人发现,只好做些河灯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 清秋听着他慢悠悠说着,回过头去看那些从眼前漂过,又落入下游的河灯,唇角弯弯,却又不想将欢喜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故意问道:「那你就不怕河灯流出去被人发现了?」 「灯船是我用冬青叶子折成的,每个上面只放了一小块蜡烛,很快就会烧完。河上漂些落叶也是正常,不会有人注意的,」陶酌风说罢,微微弯腰俯身凑近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还生我的气么?」 亏他还知道她生气了。 清秋「哼」了一声,撇过头看向另一侧去:「气!」 哪成想她这么一认,倒是正趁了他的意。 陶酌风笑得得意,背着手绕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话里有话地问她:「是因为我答应了别的小姑娘,和她们一起去篝火席,所以生气了?」 清秋耳根一热,似乎有一些小小心思被人戳穿了一般窘迫起来。 他靠的很近,鼻息温温热热的打在她的皮肤上,烫得发痒。 清秋往后瑟缩了一下,干脆背过身去嘴硬道:「你,你别瞎说!说得好像我嫉妒吃味了一样……」 「好,你没有,是我想多了,」陶酌风做作地一嘆,摇摇头可惜地看着自己开了线的衣袖,「白白折了一整天的河灯,薅秃了一棵冬青树,拆了两只袖子的棉线做灯芯,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那语气实在是幽怨,听得清秋忍不住笑出了声,转回身嗔他一眼,扯过他的袖子来看,还真是短了一小截。 「谁让你『自作多情』拆袖子的,短了这么一大截,不冷啊?」她瞪完了他,又拽了拽他的袖子,遮出他带着疤痕的、冻得有些微凉的手腕,眸光暗了一暗,「回家,我给你补一补。」 「不急,」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烫得她一缩。他牵着她的手走到河岸,弯腰捞起一只淋漓着清凉河水的河灯,捧在掌心放在两人中间,烛光映红了她的脸,「清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春祝和篝火席的意义。若是我早就知道,肯定不会答应陪别的姑娘一起去的。」 他把她往怀里轻轻一拉,近得让她都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 她低着头不看他,他只好侧着脑袋去找她的视线:「清秋,我……」 他深吸口气,冰凉的空气激得他喉头髮紧。 「……我只想和你一起去篝火席。」 话落,四周一片寂静,他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怦然不止。 他看见她的肩膀轻轻抖了起来,吓得他慌忙后退半步,急得语无伦次:「清秋,你……哭了?不是,怎么……你别哭啊,我……」 「啵——」 她出其不意地抬起头来,踮着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唇瓣柔柔的,软软的,比他吃过最好吃的糕点还要香甜。 陶酌风石化一般愣在了当场。 「你,你……」他喉头滚动,「你」了半天,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清秋双颊桃红,眉眼弯弯地抿唇笑了一下,不等他反应过来,转过身拎着裙子便跑。 陶酌风愣了一瞬,忙追了上去:「小姑奶奶!你的腿!」 她腿伤未愈,一跑一颠,很快就被陶酌风追上。 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把将她拦住,膝盖一弯单膝跪地,让她坐在自己屈起的腿上,去掀她的裙摆:「我看看伤!」 「我没事儿,」清秋轻轻压住自己的裙摆,脸上红润未退,「哪有还在外面二话不说就掀人家姑娘裙子的。」 听她这么一说,陶酌风下意识便想回答「之前不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吗」,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这话有多欠妥,忙撒开了手,将她抱起来往回家走去。 「那回家再看,还得给你加固一下护腿。」 第89页 他一脸认真,耳根却还在发烫。 清秋眼尖,一眼便瞧见他红红的耳朵,缩在他怀里吃吃笑了起来,抬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害得他身子更加僵硬了。 「陶酌风,」她一只手勾住他的衣襟,眨着眼睛问,「听说你之前很会讨德阳公主的欢心,你也给她做过这些东西?」 许久不听德阳的名字,陶酌风甚至一时想不起这位是何方神圣,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无奈地看她一眼:「没有。」 「你怎么那么不上心?人家可是公主。」 「你还是我的小姑奶奶呢。」 清秋笑得一抽,靠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见她安静下来,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前方不远处的小院,声音缱绻温柔:「马上就到家了。」 清秋乖乖点了点头,安静地仰头看着他。 头顶是大杨山璀璨的星河,脚下是顺河而下的闪烁烛火,清秋却觉得它们皆无光。 因为光啊,都跑进了他眼睛里。 * 上京,宫哲代政两日后,宫澶总算清醒了过来,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宫哲叫去正阳殿问话。 正阳殿里,宫澶一脸病容依靠在软塌上,鬓边似乎又多了几分霜白。殿中站着不少北府军,全副武装,手握腰刀,似乎大敌当前,下一刻就要上战场一般。 见宫哲来了,一旁的内侍轻轻换了一声「陛下」,退了下去。 宫澶徐徐睁眼,见宫哲正站在一旁,抬手指了指跟前的绣墩:「坐吧。」 「谢陛下。」 宫哲落座后,宫澶却未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盯得宫哲坐立不安。 许久,宫澶微不可察地轻嘆一声,问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十六年前,朕命你去大杨山的绝命崖下找一个女婴,你可还记得?」 又是那个女婴。 宫哲眉头微蹙,如实答道:「臣弟记得。当时臣弟率亲卫冒雨连夜下了绝命崖,却未找到任何人。」 「是真的没找到么?」 宫澶这一问,宫哲再也坐不住,登时起来跪倒在地:「陛下明察!那时宿州一连十几日暴雨不绝,绝命崖下早让泥流填平,莫说活人,就是只野物也不见。臣弟在崖下找了一整夜,确实无人。」 宫澶眼神复杂,冷冷看了他几瞬,才淡淡道了声:「起来吧。朕不是早就说过,你在朕面前不必跪。」 「是,谢陛下。」 看着宫哲坐回绣墩上去,宫澶向旁边的内侍递了个眼色,内侍便乖顺聪明地给宫哲上了杯茶:「王爷,请用茶。」 宫哲接过茶来端在手心,却不敢喝。 「朕听说,前些日子,你出发去宿州之前,北府军营里也闹过鬼,是不是?」 「回陛下,确有此事,不过那鬼已经被除去了。」 「是个女鬼?」 「是。」 「长得什么样子?」 「离得太远,没有看清。只记得那鬼身上一团白光,长发遮住了脸面,瞧不见真容。」 「可有说过什么话?」 宫哲瞳仁骤缩。 若非听说过那女鬼魂飞魄散之前留下的话,他定不会有此一问。 「陛下……」 「说过什么?!」 「……那女鬼说,宫家欠她和孩子两条命,她定会讨回。」 「嘭——」 宫澶一掌将身边摆着的软枕挥了出去,大口喘着粗气,狠狠咳了两声,一旁的内侍要来搀扶,却被他挥到一边去,欠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宫哲道:「再说一遍?」 宫哲低眉:「她说宫家欠她和孩子两条命。」 确认了他说的话后,宫澶颓然靠回软塌,腕上的佛珠「哗」的一声脱离了枯藁般的手,掉在了地上。 许久后,宫澶有气无力道:「你下去吧。」 带宫哲走后,宫澶命内侍取来一只湖绿色的荷包,摩挲着,喃喃低语:「嫣儿,怪朕当年没能留下我们的孩子,怪朕……」 第54章 真好 「『长安』和『喜乐』,哪个更好…… 「公主, 陛下醒了,听说紫鸾阁那里的鬼也被王爷请来的道士除掉了,绿璃估摸着咱很快就能搬回朝霞殿去了。」 一大早, 绿璃端着几样清粥小菜进了德阳暂住的採薇轩。 自打那日紫鸾阁中闹鬼惊扰了宫澶,附近的后妃公主便纷纷搬离了自己的宫殿, 多一夜也不敢停留, 生怕晚上不小心看见窗外有张惨白的晃悠悠的人脸。 只是宫中空闲的宫殿并不多,早早便被妃子们抢占一空, 轮到德阳时,便只剩下了皇宫最北角的採薇轩, 又偏又冷,搬进来的第一天,绿璃就被冻得一宿没睡好觉, 早就巴不得赶紧离开了。 「绿璃,」德阳侧躺在一床玉榻上,那只火红小狐狸蜷缩在她胸前睡的正香, 她一手轻抚着它尾巴, 眼皮也不抬,「之前派出去的暗卫, 可有回信?」 绿璃愣了一瞬。 自从那日和王爷闹了别扭,公主就变得愈发奇怪了, 脾气阴晴不定, 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阴郁了几分, 似乎还在暗中做着什么打算, 却始终没有告诉她。 一听到她提及暗卫,绿璃咬了咬下唇,赔着小心道:「公主, 您到底想干什么呀?不是要把王爷抢回来吗,他人就在宫里,怎么还要找陶……」 「嗯?」德阳美目一抬,盯住绿璃的一瞬便害得她打了个哆嗦,「怎么,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第90页 「绿璃不敢!」绿璃慌张跪下,「绿璃的命都是公主的,公主让绿璃往东,绿璃绝不敢往西。那些暗卫之中有三人昨天宫门下钥前就回来了,只是绿璃怕他们扰了公主歇息,便没让他们过来。」 德阳冷哼了一声:「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要是再惯着你,是不是以后都是你来做我的主了?!」 「公主,绿璃知错了!」地上寒凉,跪得她膝盖直疼。她与德阳一起长大,从来没被她这样罚过,一时委屈得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睨了她一眼,德阳收回视线,看着手上新染的丹蔻,问:「那些暗卫昨天可有说过什么?」 「他们,他们说发现过陶酌风的踪迹,似乎是去了宿州方向,但是他们追到宿州几天,也没找到他的人。不过有人见过他和一个长得极像公主的女子一同出现在仙居镇上……」 德阳听着,手上无意识地一用力,捏痛了小火狐的尾巴,它「嗷」的痛叫了一声,跳下玉榻,一熘烟钻进了床底下,怎么也不肯再出来了。 「小畜/生……」德阳冷冷瞥了床底一眼,不耐烦地看回绿璃,「行了,别哭了。起来吧。去把那三个暗卫给我叫过来。」 * 昭王府里,宫哲被四个御医围着,又是把脉又是看伤,足足折腾了一上午才放过他。 其中经验最丰富的那位写了张方子交给展晟,对宫哲道:「王爷,旧伤并未復发,只是镇痛之药用得久了,药性确实会逐渐减弱。老臣开了一副新方子,今后让展侍卫照此方煎药即可。」 宫哲穿好衣裳,虚虚掩了掩衣襟,「嗯」了一声:「有劳了。」 「王爷言重了。王爷乃我大越之柱石,能为王爷分忧是臣等的福分。」 宫哲不再客套,朝展晟一扬下巴,让他送几位御医离开。 展晟再回来时,给他带来了几个消息。 一是宿州那边有了信儿,那两个鹰骑士兵的尸体在黄羊河中游被冲上了岸,现在被安置在仙居镇府衙里。 二是清秋依然下落不明,但据寻人的神武卫分析,应该像那两个人一样半道被冲到了岸上,至今都没发现,说明她极有可能还活着。 三是北府军营里的陶酌风不见了,而且是在他们出发前往宿州之前就已经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失踪那么久,为何一直无人来报?」 「王爷,我们临行前,陶酌风一直跟在淮胜公主身边,北府军营那边只当他宿在了行馆,等到祁国使团离京还没见到他,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只是那时我们已经出发去往宿州了。」 陶酌风失踪了这么多天,行踪不明,偏偏清秋也失踪了…… 虽然不敢肯定这其中是否有关联,宫哲那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磨练出来的惊人直觉却当即认定,清秋会失踪,陶酌风定然脱不了干系。 毕竟他们之前就已经私奔过一次了,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 「让宿州那边的神武卫去查,」他眸光一沉,「陶酌风极有可能在宿州。找到他,就能找到清秋。」 * 春祝那晚之后,清秋与陶酌风的关系突飞勐进,俨然一对小夫妻一般。 只不过两人毕竟还未婚娶,也不好在村里大肆宣扬他们的关系,是以村中之人还都当他们是义兄妹。 既然他们两人都名花无主,那便免不了有追求者主动找上门。 这天清秋在院里晾晒新采来的草药,就听见门外传来陶酌风和一个姑娘说话的声音。 「陶哥哥,这鸡蛋你拿好了,我专门给你挑的个儿大的,新鲜的。」 「那可多谢你啦,下次记得还来找我。」 「好,一言为定!」 话音落罢,陶酌风顶着一脑门的汗,一脸喜气地拎着一篮子鸡蛋走了进来。 清秋打他一进门就盯着那篮子鸡蛋。春祝前一日,他答应别的小姑娘一起去篝火席时,也是揣着两颗鸡蛋进家门的。 惯犯了。 「新仇」加「旧帐」,清秋又整整一天没搭理他。 陶酌风察觉到她心情不好,到了晚上,便主动把床褥从床上拿下来,搬回到板凳上去——自从两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便一直和衣睡在一张床上的。 清秋靠坐在床头,看着他铺床,半晌,实在看不过眼,终于出声叫住了他。 「床是不大,但睡两个人也足够了,那板凳又硬又凉,睡久了腰怎么受得了?」 陶酌风刚把床褥铺好,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看她那张窄小的木头床,犹豫了两瞬,又低下头去继续铺床:「还是不了,我晚上睡觉不老实,你腿还有伤,万一碰到就不好了。」 藉口,根本就不是因为这个。 「没事儿,我睡里面,碰不到这条腿。」说完,见他只是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行动,清秋干脆跳下床去,把他的床褥拖到了床上。 陶酌风抢不过她,便只好随她去了。 等两个人僵硬着身子并排躺下,双手侷促地交叠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直愣愣地盯着头顶那块碎花床帐,半晌,谁也没合眼。 直到夜深了,清秋扭了扭僵直的脖子,小声唤他:「陶酌风,你睡得着吗?」 「……嗯。」 胡说。 察觉到她转过头来看自己,陶酌风慌忙闭上眼睛,装作要睡觉的样子。 第91页 她那头没了动静。 他闭着眼睛,不知她是睡了还是没睡,又好奇她叫他要做什么,于是等了片刻,他刚要睁开,却突然感到胸口一沉。 睁开眼,眼前是她柔顺的青丝,轻轻枕在他胸口,发顶花香芬芳。 「那篮子鸡蛋是怎么回事儿?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就不跟我说啊。」 清秋问着话,气得伸出手去抱紧了他的腰,声音闷闷的。 陶酌风一愣,原来她在意的是这件事。 「你腿一直不见好,我就帮人家守了一天的桑树,去了去虫子,看顾了半天幼蚕,换来那么一篮子鸡蛋,想给你补补身子,」陶酌风说着,探出手去轻轻一夹她挺俏小巧的鼻尖,「小醋缸。」 其实她早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自知理亏,可又不想承认,于是更加霸道地锁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闷哼道:「那你干嘛一整天都不跟我解释一句,害我白生了一肚子气,晚饭都没吃。」 「我怎么知道……」 她仰头看他。 「好,我错了,」他无奈,「现在不气了?」 「嗯……」清秋抿着嘴巴点了点头,「但是有点饿了。」 「我就知道。等着,睡觉前我煮了两颗鸡蛋。」 陶酌风说着就下床把鸡蛋拿了过来,用掌心焐热又剥干净递到她嘴边,看着她一口一口把一整颗鸡蛋吃完,才回到床上:「现在可以睡了?」 清秋乖乖「嗯」了一声,往后退去,给他留下足够的位子,等他躺好了,又像刚才一样枕在了他胸口。 「还有什么事儿,小姑奶奶?」他现在是真的有些困了。 「没事儿,」清秋闭上眼睛,低低一笑,「你真好。」 以前在宫哲身边时,她总觉得他听惯了天下人的夸赞,于是只得绞尽脑汁,去想些别出心裁的夸他的话。可如今她却觉得那些花言巧语加起来,都不如一句发自肺腑的「你真好」。 陶酌风他确实很好,非常好。 可她这一句话说完,陶酌风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那一声轻轻柔柔、带着丝丝笑意的话,像猫儿的尾巴似的撩/拨着他的心尖,痒得他心潮澎湃,搅得他困意全无,呆了半晌,轻轻地哑声唤她:「清秋,你再说一遍。」 没有回应。 他垂眸看去,怀中人唿吸轻浅平稳,不知何时早已睡着。 他盯着她看了几眼,无可奈何地浅笑一声,认命地躺倒回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这一夜她在他怀里睡得很踏实,他却睁着眼睛数着床帐上的碎花,数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她醒来时,发现他直勾勾地看着床顶,眼底有些青黑。 「你一宿没睡?」 他没答,却认真地问了她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长安』和『喜乐』,哪个更好听?」 第55章 大胆 他平生第一次想要安顿下来,却偏…… 天光大亮, 宫哲抬眸一瞥窗外的雪光,起身更衣。 他一夜没睡,左肋下的旧伤依然疼得厉害。昨晚展晟换了御医新开的方子给他煎药, 可效果似乎微乎其微,顶多比先前的旧方好上那么一星半点, 但对于那种痛彻心髓的疼痛来说, 无异于杯水车薪。 但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就连在展晟面前也装作疼痛减轻了许多的样子, 甚至能云淡风轻地和他商议今天一早便启程回宿州的计划。 人的疼痛大概能相互抵消,一旦身上的疼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 他就不会注意到心里的痛了。 如此,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 「王爷, 」展晟进屋时,宫哲正站在床边繫着腰带,但因着左肋下方疼痛难忍, 手上的动作既缓慢又笨拙, 看得展晟一皱眉头,忙走上前来帮忙, 「王爷,宿州那边留了不少人马, 您何必这么着急回去?」 自家王爷自家疼, 他成日跟在宫哲身边, 自然比谁都更先注意到他青黑的眼圈和日渐消瘦的身子——连腰带最紧的孔也松了, 可那分明是不久之前刚刚穿过的新孔。 「王爷,清秋姑娘吉人天相,弟兄们再过几日定会找到她。到那时您再去宿州也不迟。这样奔波往返,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宫哲深邃的双眸失焦地看着屋子一角,没有回应。 他自然知道展晟说得有理,也相信清秋定还活着,可是见不到她,他终究无法安心。 半晌,他垂眸将腰带摆正,手指扣在那宽宽的缝隙里,低声道:「不只是因为清秋。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绝命崖下的女婴吗?」 展晟闻言愣了片刻,这才回想起来:「陛下确实说过要找一个女婴,可属下记得当时崖下并没有人。」 「可前几日陛下传我进宫,又问起了这件事,还提到了北府军营中闹鬼之事。仙居镇的卷宗里曾经记载过,十六年前有一猎户在绝命崖下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后来那个猎户带着女婴到了苏扣村。而苏扣村人懂得苏氏绣法,极有可能与那玉泊山的土匪、也就是祁国鹰骑有关。」 说着,宫哲重重嘆了口气:「这桩桩件件,绝无可能只是巧合。」 展晟怔然:「王爷的意思是……」 宫哲定了定神,似乎为自己的心急找到了一个极佳的理由,一个足以骗过自己和众人的,冠冕堂皇,又不容置疑的理由。 「此次再往宿州,便要将这陈年旧事,彻底了结。」 第92页 半个时辰后,宫哲带兵离京。 几乎同时,一辆马车悄悄驶出宫门,向着西南方向而去了。 * 三天后是苏扣村人外出,用绸缎换取盐巴的日子。 清秋他们虽然无绸可换,但她这些日子常到附近的山上走走,以便腿脚恢復,顺便采了不少稀罕的草药。苏扣村与外界隔绝,许多外面见不到的稀奇草药,这里都能找得到,拿到镇上的药铺里去,能卖不少钱。 因着他们刚来村里不久,还未外出过,今日要外出的几个汉子便热心肠地来找陶酌风,要带他一起出村。 「关姑娘,陶老弟呢?我们准备出村儿了,他来不来?」 清秋腿脚不便,半天才走到院门口,对那几人一脸歉意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几位大哥若是急着走,下次再带他一起去也可以,别耽误了卖货。」 几人一听,豪爽地摆了摆手,贴心道:「不碍事不碍事,你们这许久不出山,吃啥喝啥呀?反正路也不远,我们等陶老弟回来就是。关姑娘去歇着吧,站得久了对你那腿不好。」 清秋心里头过意不去,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好给几人倒了水端到门口,让他们稍等片刻,便放秋风出去找陶酌风。 此时村后不远的山坡上,陶酌风安安静静地靠坐在一棵老树下,单腿屈起,胳膊懒懒搭在膝上,手指上挂着一条鹰爪项鍊。 那项鍊是他离开上京之前,趁夜从宫哲帐中偷回来的。 清风一吹,项鍊微微摇晃。 「封兄,当年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和孙大哥回家。可我找了这么些年,也没找到封家人。现在,」他微微一顿,像是与老友谈天般放松,唇角勾起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现在我有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了,不想再像当年一样东奔西跑,四处辗转了。」 「我平生第一次,想要安顿下来。」 话落,他将那鹰爪紧紧攥在掌心,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度摊开手掌,将项鍊轻轻放进了身旁一个刚刚挖出的小土坑里。 将土回填,他虔诚地跪在那块颜色比旁边更深的湿润土地前,深深磕了一头。 「这一磕,是向你和孙大哥赔罪。若将来有缘见到封家人,哪怕远隔千山,我也必将此项鍊挖出,送你们回家。」 他这话刚一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一个毛茸茸的小肉糰子撞到了脚。 「秋风?」陶酌风把撞翻在地、肚皮朝天的秋风拨了过来,拎着它的后颈皮举到眼前,「你怎么跑出来了?清秋让你来找我的?」 秋风嘴里发出几声「咕噜噜」的低叫:这两个人怎么总喜欢叽里哌啦地对着它叫?它真的听不懂啊! 陶酌风当然没有指望它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问完了话便将它一把夹在腋下,小跑着往山下奔去。 等他回了村里,打远便瞧见自家门前围着几个大汉,盘着腿席地而坐,中间放着把水壶,正是他家里的那只。 他忙把秋风放下,快步走上前去招唿道:「几位大哥怎么在外面坐着?快随我进家去暖和暖和。」 见他回来,几个大汉站起身来,大喇喇地朝他咧嘴一笑,憨厚朴实:「关姑娘一个人在家,我们进去多不方便。这不今天要出村上镇子里换些盐巴和粮食,哥儿几个寻思着你家里该是没剩多少东西了,便来问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出村?」 「好啊!刚好清秋采了不少草药,正好拿到镇上的药铺里去卖,」陶酌风接过大汉递过来的水壶,「几位大哥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出来。」 「哎,不急。」 陶酌风进院,刚好撞见清秋收拾好了晒干的药材,装在一个小小包袱里递给他:「吶,都准备好了。」 他接过来瞅了一眼,朝她一笑:「应该能卖不少钱。想买点儿什么?」 「买些针线吧,你那衣服还没补呢,」清秋说着,抬抬手拂掉他头上沾着的草叶,一边低眉理着他的衣襟一边问,「中午想吃什么?」 「想喝你熬的苋菜汤。」 「好。」 她轻轻拍了拍刚刚为他抚平的前襟,像是即将送新婚丈夫远行又恋恋不捨的小媳妇一般,轻轻柔柔又带着几分撒娇的调调:「早些回来。」 「知道了。」陶酌风笑着应下,飞快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拎着草药出了门。 * 苏扣村民之所以赶在这天出村,全是因为今天是仙居镇上一月一度赶集的日子。 一到了集上,陶酌风便与那几个要卖绸缎和刺绣的汉子分开,沿着长街走了好久,钻进了一家药铺。因为清秋采的药既少见又十分完整,药铺老闆像得到了大宝贝一般,也没跟他讨价还价,便将所有的药材全都包了下来,甚至还亲自将他送出门,说好下次再有这些稀罕药,就都给他送来,价钱好商量。 陶酌风别过药铺老闆,独自一人逛着集市,边走边遗憾,若是清秋的腿没有受伤,今天就能和她一起来赶集了。 左右她都不在身边,陶酌风一个人逛了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给清秋买了几件漂亮裙子和首饰,正打算回家,却不想在拥挤的集市中一头撞上了几个高大的壮汉。 「抱歉,借过。」他不欲与人发生争执,便要侧身走过,却被那群人一挪步子,挡在了面前。 第93页 「小子,」其中一人压低声音狞笑道,「这回你可跑不了了。」 * 苏扣村里,清秋早早煮好了满满一大锅苋菜汤,正要将锅端进屋去,就听见村里的狗突然一齐狂吠起来。她一怔,端着砂锅愣在了厨房门口。 院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整齐划一,将狭窄的乡间小道踩踏的泥泞不堪。 下一刻,院门被人勐地推开,一只暗金的靴子迈过门槛踏了进来。 清秋大惊失色,手中的砂锅「咔嚓」一声摔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汤溅了她一脚,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痛。 门口是脸色阴沉的宫哲。 她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 而如今他却站在她的家里,负着手,眼中尽是疯狂的怒火,死死盯着她,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关清秋,你胆子不小。」 * 陶酌风在疯了似的狂奔。 方才在集市上撞见的那些人他从未见过,可他们却好似早就认识他,而且是专门到那里去堵他的。 几乎是直觉,他瞬间便认定那几人与玉泊山的孙篁有关,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的人。 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还不肯放过他。 耳边风声唿啸,如同亡魂低语,陶酌风的心脏早就承受不住这般快速的奔跑,「砰砰砰」的像是随时要炸开一般。 但他不能停下,甚至连放慢半分也不敢。 那些人想要他的命,他只能不停的跑,一直跑,直到甩开那些人,才能回去苏扣村带清秋逃走。 可她的腿还有伤,必然无法脱身。 陶酌风想着清秋便分了神,待他再度看清脚下的路时,才发现自己竟跑到了悬崖边上! 这悬崖不是当初清秋假死跳入黄羊河的悬崖,下面不是奔腾的河水,而是坚实的土地,被冻得坚硬无比的土地。 他慌忙止住脚步,脚下松散的石子被踢下悬崖,半晌也没传来动静。 身后那些面目狰狞的恶徒追了上来,看见他僵持在崖边无路可逃,几个壮汉也不再着急追赶,慢悠悠地朝他走来。 「小子,你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摔下去不死也残。这是老天爷要亡你,怪不得我们。要怪,也只能怪你不该和我家主子争皇位,怪你不在祁国这么多年,那老东西却还一心想让你回去继位。所以,你只有去死了。」 陶酌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却知道自己今日只怕在劫难逃。 他盯着那几个一步步朝他逼近的壮汉,轻轻地、缓缓地向后退去。 「哗啦」,崖边的碎石被踩塌,咕噜噜顺着山壁滚了下去。 他看着越来越紧的包围圈,又回头看了一眼脚下雾气瀰漫的深渊。 跳也是死,不跳也是死。 「小子,你不会是想跳崖吧?那死法可悽惨得很,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人都能摔成肉饼,到时候五脏六腑都碎成了渣子,从你鼻子、嘴里溢出来,可难看得紧呢!倒不如我们一刀送你上西天。放心,我们会看在你是那老东西的种的份儿上,让你死的痛快体面些。」 狞笑声就在耳畔,陶酌风回眸望向崖下,一咬牙,在那些壮汉伸手过来抓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了下去。 「操!」 那几个壮汉扑上来抓他,却只抓住了他衣服一角。布料不结实,「咝」的一声便被扯断。 陶酌风飞快地坠落了下去,跌入了重重的白雾里。 ……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身上虽有多处断骨疼痛不已,但至少还有命在。 而他身边,是一脸焦急的清秋。 眼前的一切,正如藿莲山洞中那晚,他所做的梦。 第56章 由不得你 「我为你建座金雀台,你此生…… 苏扣村的小院里, 清秋怔在原地,一时竟连反应也忘了。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来的路上可有碰上陶酌风?他人现在又在哪?是被一起抓回来了,还是仍在仙居镇上? 心中一连串的疑问无从得解, 她大脑一片空白,愣怔地看着他将神武卫留在院外, 独自一人走进了门, 脚步不轻不重,却每一步都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宫哲死盯着她, 缓缓迈步向前,吓得她浑身勐烈地一抖, 他往前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 可身后就是厨房,她就算退又能退到哪去? 「大杨山悬崖边上的绣鞋, 半山崖上的破碎布条,销声匿迹这么多天,竟是躲在了这与世隔绝的古村里, 」她后背抵在墙上的那一刻, 他也站定,嘲讽似的哼笑一声, 语气却是冷硬,「关清秋, 你胆子还真大。」 他找了她那么久, 从大杨山到藿莲山, 再到更远的岐峡山和这三座山附近的村镇, 他不敢放过任何一处,带着伤痛不眠不休地四处奔波,她却在这古村里清闲逍遥。 若不是留在仙居镇上的神武卫发现了来自苏扣村的刺绣和绸缎, 抓了那几个外出卖货的村民,他还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这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子,找到她。 她难道就没有想过他这几日是如何熬过来的,难道就没想过找不见她,他会如何? 宫哲心中既有愤怒也有不解,甚至还带着一丝他早已察觉却又不想承认的委屈。 他对她还不够好么?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走?甚至连假死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来,而且还不要命一样的去实践——她难道没有想过从那万丈悬崖上跳下去,即使水性再好的人也有可能被捲入滚滚江流,再也上不了岸? 第94页 心头涌上一股悲愤与不甘,他眼底通红,却深吸口气将那恼人的情绪强压下去,换上一副自以为温和的笑容向她伸出手:「回家吧,我原谅你了。我们以后都好好的,不要再耍小性子了。」 两人之间那不近不远的距离被他这一抬手骤然打破,清秋勐地往后瑟缩去,小幅度地、飞快地摇头:「你别过来,我不会跟你走的。」 宫哲的俊眉狠狠拧了起来。她这般惶恐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她眼里他就这么可怕?以至于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能把她吓成这副模样? 以前她从来不会迴避他的触碰,甚至巴不得他日日留在她身旁。 那才是他的清秋,爱他、仰慕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现在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他。 宫哲眸光微沉,像是因为她果断的拒绝而恼羞成怒一般,皱着眉,大步走上前来,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便往外拖。 「由不得你。」 「啊!」清秋小腿的断骨被他大力扯痛,疼得她瞬间没了力气,整个人软软地便往下滑去。 宫哲回头,正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招,却见她脸色苍白地蹲下身去,被拉扯得向上褪去几寸的裤腿下,是硬邦邦的护腿。 他心中一慌,忙松开捏着她皓腕的手,蹲下身去压住她因疼痛而颤抖不止的小腿,急道:「别动!我看看。」 清秋却不听,见他探过手来,想也没想当即就躲。 ——「远离他」这三个字早已刻入她的潜意识。 宫哲的手被她如此嫌恶的闪开,先是尴尬地顿在半空,接着便又是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刺激得他几乎就要失去理智,上来就要抓他。 「咕咕!」 一片灰色不知从何处飞扑上来,照着宫哲的虎口狠狠咬了下去,即刻便见了血。 若是放在平时,这点攻击决计伤不到宫哲半分,可今日他的全部注意都在她身上,没能分心顾及周围,这才让这小畜/生得了手。 宫哲微微皱一皱眉,看似轻巧地一甩手,力道却大的出奇。秋风那小小的身子顿时被甩飞了出去,撞在一旁的水缸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接着便瘫软在地,肚皮随着唿吸急促地一鼓一鼓,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秋风!」 清秋一见它气息奄奄,顿时着了急,不顾腿伤便要扑上前去抱它。 宫哲眉头一紧,低低唤了她一声「清秋」,却见她置若罔闻,一心要去看那小畜/生。 他一狠心,抬起手来一掌噼在了她后颈。 清秋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身子一软,歪倒在了他怀里。 宫哲倾身上前一把接住颓软的清秋,垂眸凝望着她,眼中情绪复杂。 是不是只有昏迷不醒时,她才不会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他。 他静静瞧着她的脸,抬起手来,轻轻地、克制地、像是怕惊动了她一般,指背挨了挨她有些消瘦的脸,却又迅速抬手,仿佛她是蛊人的罂粟,害怕触碰久了,他会上瘾。 虽然他早已经上瘾,早就不想放开她了——这一点他从前不知道,直到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才恍然惊觉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少顷,他将她打横抱起,稳步走出了小院。 守在院外的神武卫立刻让出一条道来,将乌云驹牵到他跟前。 一旁跟随他们一起进来苏扣村的仙居镇官吏也凑了上来。他们跟了一路,亲眼见过宫哲对怀中的女子有多上心,早就对清秋的模样好奇的不得了,奈何神武卫如两列城墙一般挡在面前,他们只好探着脑袋从缝隙里勉强一窥她的容颜。 真是漂亮啊,几个瞅见她侧脸的官吏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言自明——难怪王爷喜欢得紧。 宫哲不知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心思理会。小山村里没有马车,清秋腿上又有伤。他虽不知伤势究竟有多严重,但肯定不轻,必受不住骑马颠簸。 于是他对那牵马的神武卫使了个眼色,抱着清秋一步一步往村外走去。 走出几步,他忽得顿住,吩咐道:「去,将她院中那只狐狸一併带走。」 「王爷,远行不便,何必再多带个累赘?清秋姑娘若是喜欢狐狸,下官回头让衙役上山里,再抓一只更好看的就是了。」官吏之中有人抢在神武卫之前谄媚。 不想宫哲看也没看他一眼,抱着清秋径直走过,而身后的神武卫也没有半句多言,转身进院将半死不活的秋风拎出来,跟了上去。 那几个官吏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昭王爷,只道他因这女子而脾气阴晴不定,不敢再惹他不快,见大部队已经远离,急忙缩着脖子追了上去。 …… 清秋醒来时,他们早已离开了苏扣村。 她躺在一间客栈里,窗外的天阴沉得骇人。 脚边坐着一个人影,正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手中一只小巧的荷包。 那荷包是他从苏扣村中搜出来的,同样是湖绿色的缎子做底,同样是本应失传了的苏氏绣法,唯独图案不是他预想之中的勐虎嗅霜花,只是普普通通的鸳鸯同游,另一面则是莲生并蒂。 现在他可以肯定苏扣村人与苏家四姝之间定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但至于他们是否与那些祁国鹰骑有关,他却拿不准了。 第95页 倘若那些鹰骑是有意将勐虎嗅霜花的荷包带在身边,有意让他们看到呢?当年苏语嫣独创的这种绣法名动天下,大越以外高价求取之人数不胜数,倘若真想弄来一两个这样的荷包,以鹰骑的财富和本事来说应当不是难事。 若他们真是想要以此刺激宫澶、扰乱大越朝廷,那么他们已经得手了一半。 可若要说鹰骑的目的只在于此,似乎又不足以说服他。且不说那荷包究竟何时才能被宫澶看见,就算是看见了,帝王之心从不会为一个女人牵动太久,更何况是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他们又如何能够确定宫澶会因此心神大乱? 这说不通。 宫哲捏着那光滑的绸缎,思路受阻,再无法继续推理半分,只得轻嘆一声,将它收进了袖中。 抬眼,方才发觉清秋气息一乱。 他怔忪一瞬,随即勾了勾唇角,毫不留情地揭穿她:「醒了还闭着眼睛装睡?」 宫哲久经沙场,经得起最激烈的厮杀,也听得出最细微的响动。方才她醒后一眼便看见他近在咫尺,当即便乱了唿吸,却没想到只是转瞬之间的慌乱,竟都被他察觉。 她没有睁眼,却也知道已经无法再用装睡来迴避他。少顷,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语气淡然至极,没有他想像之中的愤怒或怨怼,却平静地让他害怕。 她说,王爷,你可听过前朝镇安侯与废太子崔皎的故事。 宫哲眼睫轻颤,没有回应。 可他很明白她提起这两个人是为了什么——前朝时,镇安侯檀红伊曾奉命追查失踪已久的废太子崔皎的下落,为公为私,两人的恩怨纠葛纠缠了半生,直到废太子还朝,将檀红伊囚于深宫折磨玩弄。终有一日檀红伊再也无法忍受折辱,自尽于崔皎为她所建的金雀台中。崔皎得知此事后竟一夜白头,状若疯癫地将自己锁于金雀台中,而后纵火自焚,死无全尸。 这件前朝轶闻在当时就传的轰轰烈烈,时至今日仍有不少话本铺子以这二人的故事为蓝本,赚得盆满钵满。 她提及他们二人,是想要告诉他,若他执意将她囚于身边,檀红伊和崔皎两人玉石俱焚的结局便是他们的下场? 他眼中的光彩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的怒火。 「你想以此为理由让我放过你,可是清秋,」他顿了一声,身子前倾靠近她,嗓音低沉而沙哑,「当初是你口口声声说爱慕了我半生,如今却又说走就走。我自诩战场上从未让敌人牵着鼻子走过,可在你面前却一再失利。往常我纵会惯着你,可这次,我偏不想让你如意。」 她太擅长激怒他了,可激怒一个沙场宿将,只会挑起他骨子里的胜负欲。 以及人性之中最最原始的、对待异性的占有欲。 「你若想要,我便为你建座金雀台。」 「但你此生,都休想踏出去一步。」 第57章 恨 「你当他是宝贝,那我就杀了他给你…… 他这话说得狠绝, 清秋也知道,倘若他当真要那样做,就凭他是宫哲, 凭他曾为大越立下赫赫战功,也险些因此而送了命, 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他。 可她想不通, 那个曾经在她心中如日月般同辉的男人怎么会变得如此疯狂。 担忧与恐惧之下,清秋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她与陶酌风在一起这么多天, 肌肤碰触根本不可避免,按照他总结出的规律, 她该能梦到宫哲前来抓人,可为何这次却没有做过那预知梦,以至于她一度以为那个名为宫哲的噩梦早已过去? 「王爷翻山越岭而来, 冒着因搅扰百姓生活而被唾骂的风险闯入苏扣村,必不可能只是为了找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讥讽地笑着, 一双眼睛灼灼看向宫哲, 「苏扣村里有王爷要的东西?」 他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在她开口之前,他以为她会歇斯底里地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或者疯了一般不顾腿伤而想要逃出客栈,这才是她该有的反应, 而他也早做好了不惜一切将她扣下的准备。 可她却只是安静地坐起身来, 靠在床头与床尾的他遥遥相对, 询问他来这里的目的。 她是藏着什么心思? 宫哲眼帘微微垂下, 含含煳煳地搪塞了一句:「确有公事在身,但你无需过问。」 清秋也不想要过问,只要有他这一句话就够了。 之前从玉泊山回上京的路上, 展晟曾经说过,京官带神武卫出京必须在三日内回返,可从上京到宿州,就算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也得花上整整两日,更何况要找到苏扣村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容易事,宫哲能带着神武卫留在宿州这么久,必然是皇帝特许。 是因为她不是他的目的,所以才没有做那预知梦吗? 虽然得不到万分肯定的答案,但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懒得再与他说话,只是小腿的断骨仍未完全癒合,加之白天又被他狠狠拖拽,此时一清醒过来便觉得腿上又痒又痛,分去了她许多注意。 宫哲见她问完一句就又沉默如斯,顿觉胸中郁结。 她若是还与他搭话,试图了解他的行踪,就代表着她多少还是关心他的,即使嘴上不承认,可行动不会说谎。但她这问完一句就不问了,反而提起了他的期待,却又不肯让他彻底纾解。 宫哲心中像有只野猫在挠,左蹭一下右抓一把,撩起他的痒来却又不肯予他痛快。 第96页 他不悦地快速皱了一下眉头,看见她轻轻揉着受伤的小腿,心里发紧,想要问她是否需要找个大夫来瞧瞧,可一开口却是:「每次离开我,都弄得一身伤。下次还跑么?」 清秋手上动作一顿,厌恶至极的狠狠蹙眉,没有理他,低着头轻轻揉搓酸痛的腿肚。 他却反被她的反应逗得愉快起来,心情稍稍好了些许,忽然想起了神武卫告诉他的,清秋院中不止她一人居住的事。 「这次逃走,应该还有人在背后助你吧,」他终于提起了这件事,这件困扰了他许久的心事,「又是陶酌风?」 听见陶酌风的名字,清秋并未作何反应,但紧紧盯着她的宫哲却依然敏锐地发现,方才那一瞬间她眨眼的节奏都乱了。 只有被戳中心中所想,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才会有这样微小的反常反应。 他似乎猜的没错,在他所不知道的这段时间里,陶酌风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宫哲心中瞭然,继而不觉愤慨,声量也拔高了许多:「果然是他。一个一穷二白的下人,脱不了贱籍的御马夫,值得你一次两次不顾脸面和性命跟他私奔?!」 第一次他们遇上山匪,险些死在玉泊山腹中。这次又是跳崖又是断腿,清秋这么惜命,定然是陶酌风出的馊主意,怂恿她假死和他私奔。 他不解:「他有什么好的?」 「不需要多好,」清秋眼眸也不抬,语气凉薄,「比王爷好就行。」 比他好? 原来在她眼里,他连个卑贱的奴役都比不上了? 宫哲气急反笑:「比我好就行……你到真是不挑啊。」 她也不争辩,自顾自的把护腿绑得更结实了些——先前陶酌风用粗树枝给她做了一副护腿,树枝表面削的平整光滑,半根倒刺也没有,她一直戴着。可现在腿上却换成了一副牛皮护腿,若她没有猜错,那该是神武卫专用的器具。 「以前挑过,可惜看走了眼,索性就不挑了,反而还遇上个极好的。吃一堑长一智,清秋还要多谢王爷。」 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却更加激怒了宫哲。他可以忍受她冷漠,可以忍受她话里带刺,却看不得她心中有了别的男人,甚至还将那个男人置于他之上。 他目光幽沉地盯着她,半晌,露出一个要吃人似的残忍微笑。 「好,你当那奴僕是块宝贝疙瘩……那我就杀了他给你看。」 清秋一哽,终于捨得抬眼瞧他,努力让自己不显得过于惶恐:「王爷,草菅人命,可是触犯王法的。」 宫哲却不以为意:「我要杀他,有的是法子,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随便把他丢到哪个军营里去,不出三日就能让你看见他的尸体。」 他是认真的。 清秋指尖冰凉,怔怔盯着他,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一直以为宫哲即使身居高位,但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保持君子之礼是他生来便学会的要义,以为他经歷过那么多次战场厮杀,更不该拿人命开玩笑。 可如今的他却如同一个吃人的恶鬼,身边即是地狱,让她想要立刻逃离。 见她这副反应,他心里又疼又痛快,疼是因为她为了别的男人担心至此,痛快却是因为这报復般的快感着实令人愉悦。 矛盾的情绪刺激之下,宫哲口不择言:「他就在这儿,我现在就可以让他去死。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不要!」 清秋嗓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拖着仍在隐隐作痛的伤腿便要往外跑去。 宫哲哪能如她所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回床上,死死钳住她的双臂按在头顶,将她整个人压在了身下。 「想去救他?」 「宫哲!我们的恩怨不要牵扯其他人,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恨我一辈子?」他笑,「难不成我不杀他,你就不恨我了?」 清秋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半晌,哽咽道:「恨,但你若杀了他,我会更恨你。」 他被这一句话激得大笑起来。 「原以为你有多爱他,能为了他昧着良心说不再恨我,原来也不过如此。既然他活着死了你都会恨我,那就恨我一辈子吧。」 说罢,宫哲不顾清秋的激烈挣扎,一手锁住她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竟去撕扯起她的衣裳。 她娇娇软软的身子就躺在他身下,娇嫩、滑腻、带着淡淡花香,如同初绽的蔷薇一般美好得诱人採撷。 当初她在他府上时常缠着他与他亲近,可他那时碍于德阳的存在,捧着为爱守身如玉的可笑言论奉为金科玉律,不敢碰她分毫。可现在他想明白了,既然不管他如何做她都要恨他,那也无妨再多恨一些。 至少如此之后,她这一生就都无法摆脱他了。 「宫哲!你放开我!不要……」 清秋害怕至极,两条腿死命地胡蹬乱踹,想要踢开他,却被他一手按住了那条受伤的腿:「别乱动!腿不想要了……」 恐惧铺天盖地将她淹没,清秋完全没有去听他在说些什么,只感觉到腕上的桎梏消失,顾不得多想,几乎是本能地拔下脑后的簪子,朝着宫哲的后颈便扎了下去。 「嘶!」宫哲吃痛,反应却极为迅速,一把攥住她握着簪子的手按到床上,侧目盯着那簪子尖上的点点殷红,双目充血狞笑起来,「心慈手软,是杀不死人的。」 第97页 说罢一把夺过簪子,用力掼在地上,「咔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再回头看她,才发现她眼角两行清泪漱漱落下,竟让他有些慌神。 他勐然想起,在玉泊山面对公孙篁时她便是用一根断簪去刺他后颈的,那时是他一箭贯穿公孙篁的胸膛,救了她。 如今,他却变成了那夺人清白的恶匪。 颈后的伤口还在发疼,良知和理智终是战胜了冲动的慾念,宫哲起身退到床下,站在床边垂眸看她。 清秋早已无力挣扎,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手抖得厉害,连带着声音也在打颤。 「宫哲……我不爱你了,既然你也不爱我,我们彼此放过不好吗?你到底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他不爱她? 比她说不再爱他更刺痛他的,是她如此肯定的说,他不爱她。 她还要他怎样爱她?他已经为她变得不像自己了。 他静静看着她掉泪,许久后,低低道了句:「到我死那天吧。」 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再离开他了,她这辈子都只能呆在他身边,做他一个人的关清秋。 两人沉默相对了片刻,宫哲转身走出了她的屋子。 站在门外,冷风吹得他清醒了许多。宫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耳边突然响起那个青袍道人说过的话—— 「贫道听闻南天竺的乌苌小国有一种巫医的药方,叫做莫愁,能让人忘掉不开心的事和不喜欢的人,只保留愉快的记忆。」 「展晟,」宫哲低唤一声,将不知何时退居远处守门的展晟叫了回来,「明日你带鹰骑的尸首和其他证据回京禀报圣上。」 展晟一愣:「王爷呢?」 「本王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和她一起。」 第58章 大巫师 「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 「王爷不远千里把贫道叫过来, 可是想好了?」 「……」 「那莫愁的药性烈得很,听说前些年有一富商的全家老小都死于战火,他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就用剩余的全部身家买下了两杯莫愁。一杯下肚,遗忘痛苦, 他还不满足, 又把第二杯一起喝下,结果落了个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下场, 高唱着歌闯进了祁国大军的军营里,被乱箭射成了筛子。若是药量得当, 里面那位姑娘会变成王爷想要的模样,却若是过了量……王爷当真想好了?」 清秋甦醒过来时,正躺在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山路颠簸,车轮发出的老旧嘎吱声吵得她听不清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她想动,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愣了一瞬, 她回过神来, 骤然想起那夜在客栈之中,宫哲从外面回来后, 强行给她灌下了一杯味道古怪的水。当时她虽不知那水中下了什么东西,却也知道断喝不得, 于是死命挣扎间打翻了大半杯, 可还是有几滴落入了她口中, 等到她挣脱宫哲的束缚, 冲到床下想要呕出来时,却发觉自己四肢无力,脑袋也昏沉,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便记不得了。 想到这里,清秋勐地慌了神,卯足了力气将头抬起来往下看了几眼,直到确定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也没有怪异难受的感觉传来时,却稍稍放下心来。 ——幸好宫哲还没有到那般禽兽不如的地步。 「……本王心意已决。若她能遗忘过去种种自然最好,就算真的变成你说的那副样子,本王也养她一辈子。你只管带本王去见那乌苌国大巫师,其余无需多问。」 「好,贫道多嘴。再有小半个时辰差不多就到了,王爷安心等着吧。」 外头话音落罢,马车的帘子便被人一把掀了起来,宫哲钻入车中,抬眼便看见清秋瞪着他,水波莹润的眸中只有滔天恨意。 他身子一僵,略带心虚地避过她的视线,坐到了她身边。 「你要对我做什么?」 她语气冰冷至极,笃定了无论他要做什么都绝不是好事。 宫哲舌下泛苦,许久才答:「我知道,自从龙沙围猎之后你便一直恨我。让你遇险,是我不对。我会帮你抹去那些痛苦的记忆,然后我们回到最初那时,重新开始。」 「若我不愿意呢?王爷做这样重大的决定,难道不该问过我的意思么?」 宫哲一愣。 从知道莫愁到决定餵她服下莫愁,他从未想过她会如何想。 可她怎么会不愿意呢?过去险些丧命虎口,又差点在匪寨里遭受了侮辱,这些痛苦的回忆难道她不想忘掉么? 顿了片刻,他开口:「你这是因为不想原谅我,而又与我置气?忘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于你我都好,清秋,你不会不愿意的。」 见他油盐不进,清秋沉默,半晌,轻声嘆息:「你从来都是如此霸道,还问我为何不愿意回到你身边。」 他怔然抬头,却见她合上了眼不再看他。 他为她做的决定,不只是为他自己,也是为她着想,难道错了吗? 这么多年,不管是战场之上还是面对任何人,他都说一不二,也自忖能够将心比心,还从未有人质疑过他的决断。 可到她面前,他却连这最后的一点自信都不敢肯定了。 他怔忪地望着她,一路无话。 *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清秋身上的药性已经减弱了几分,却依然无力起身。 第98页 「王爷,就这儿了。」 宫哲「嗯」了一声,掀帘下车。 清秋随着他的动作看去,只从那帘子缝隙中看到了一抹玄青色的衣袖。 衣袖上蹭着一片略显陈旧的硃砂红,清秋一愣神,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外面驾车那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扭过头来沖她无声地呲牙一笑。 待看清了他的模样,清秋顿时张大了眼。 是干州城里那个青袍道人! 他为何会在这里,还是与宫哲一道? 难不成宫哲早就与他认识,当初在干州城,他便是去充当宫哲的眼线的?所以他才能那么快找到她和陶酌风的藏身之处? 正在思索间,车帘陡然落下,将一切都隔绝在外,车里又只剩下了清秋一声,沉默地、惊慌地,等待着那两人对她的命运做决定。 宫哲下车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 宫殿门前的地是极其规整且价值不菲的玉砖,周围是一圈雪白的玉石雕刻而成的立柱,立柱顶端用金子镶嵌,再其上是翠绿的琉璃瓦,瓦檐上立着几只造型奇特的异兽,大张着嘴朝向东北方向,面目狰狞而骇人,仿佛下一刻便能化作活物,将周围的人畜全都活活吞噬。 那殿宇之高、之阔、之富丽,就连上京的正阳殿与之相比都要都逊色三分。 但它孤零零一座矗立在乌苌国的荒原之上,周围皆是低矮破败的草房,如同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宫哲皱了皱眉。 他早就听说过乌苌小国建于湿热的密林之中,平地甚是难得,蛇虫毒瘴却是常见,且毒性兇勐异常,寻常药石根本难以治疗,因此巫医大行其道,其中最受人尊崇的大巫师更是被乌苌国人奉为神灵,其昏聩无道的老国君为了供奉大巫师,更是搜刮全国之财,为其建了一座奢靡无度的宫殿。 宫殿壮阔至此,却搞得民不聊生,这便是乌苌国人尊崇的道? 宫哲眉头紧锁,站在原地,竟不想再往前踏出半步。 这般鱼肉百姓之人,他向来不屑与之为伍。 「王爷,可是后悔了?」青袍道人走到他身后半步的地方站定,催促道,「天不早了,那大巫师天黑之后便不见客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宫哲才从对那劳民伤财的鄙夷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他狠狠握了拳头,半晌才道:「进去吧。」 青袍道人却一抬手拦在了他跟前。 「王爷,大巫师此人十分神秘,绝不轻易见客。贫道早年周游列国时曾与其有过半面之缘,不如先让贫道进去通传一声。」 宫哲一听也没再坚持,正好他也不想与这种人有多牵扯,便「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青袍道人走到那宫殿门口敲了敲门,很快便被一个仕女打扮的漂亮姑娘迎了进去。 宫哲不知他与那大巫师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苦等了片刻,青袍道人终于拉开一条门缝,带着两个侍女走了出来。 「王爷,大巫师同意见人,但是只见服用莫愁之人,其余人等……」他眼珠子一转,咧开嘴嘿嘿一笑,「得在外面候着。」 宫哲不耐:「装神弄鬼,要本王如何放心让清秋一人进去?」 青袍道人脸色一沉:「王爷,得罪了大巫师,此行便难以成事,王爷还是慎言的好。」 他听罢更是不悦,却也知道此行正是为了求取莫愁,不论如何都不能因一时气愤而耽误了正事,于是只得退让一步,同意让那两名侍女将清秋带进殿中。 清秋身子软得提不起劲,只能任由着旁人将她带进带出。 一进到宫殿之中,一股极其浓重的檀香便钻入了她的口鼻,却意外地让她恢復了几分气力。 她抬起头来打量着四周,这才发现这宫殿从外面看起来富丽堂皇,内中却简陋至极,用得多是些陈旧的家什摆设,桌上摆着的黄铜香炉都被擦得发亮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烟雾裊裊,正中央摆着一块硕大的屏风,屏风之上,赫然是四朵拒霜花迎风绽放的图案。 清秋一愣——皇宫的紫鸾阁外种满了拒霜花,那是宫澶为讨挚爱之人的欢心而种的,当初她在苏扣村见到村民衣服上的拒霜花图样时,还只当是凑巧,可在这万里之外的乌苌国大巫师的殿中再次见到,她便没办法再把这当做巧合了。 世人爱美,自然爱花,可好看的花不计其数,这拒霜花既比不得牡丹富贵,也远不及桃花娇艷,世上独爱拒霜花之人本就是少数,可她却在这相距千里的三个地点都见到了拒霜花做纹饰的东西。 这花究竟代表着什么? 两旁的侍女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低声说着「清秋姑娘,别让大巫师久等了」,便将她带进了屏风后面的后堂,随后便走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人。 殿中缀满红绸,清秋腿脚不便利,缓慢地往前走动了几步,突然听到红绸之后传来一声悦耳的年轻女声: 「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 宿州边上的孔芽镇里,几个穿着统一的男人将一个周身绑满护带、重伤昏迷不醒的少年抬进了一处庄院。 这些人行动整齐,步伐迈的一致,看上去像是受过训练的侍卫。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美艷至极的年轻女子,只是略施粉黛、身着素衣,便已让人见之难以忘怀,更兼身姿小巧可人,走起路来裊裊婷婷,惹得路人频频驻足回望,却因着前面那一群侍卫而不敢靠近搭讪。 第99页 一行侍卫将少年放进庄院中的一间房里,这才纷纷离去,只余下为首那人对身后的女子恭敬垂首:「公主,还需要我等做些什么?」 那女子便是德阳。自打宫哲离京那日,她便带着这群宫澶出于愧疚而赐予她、也只听令于她一人的暗卫随后跟上,并换上了一身素净打扮,在那藿莲山的悬崖之下,找到了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的陶酌风。 「将我名为到宿州疗养,实则与陶酌风在一起的消息时时传给昭王殿下,同时暗中监视他的行踪,莫让他那么快找到我。那样就不好玩儿了。」 第59章 夫君 「他长得真好看,可我一看见他就…… 「这些年来, 拿着高官厚禄来求取我这一杯莫愁的达官贵人不可计数,可我从未见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唯独为你, 我打算破个例。」 「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所以我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在那之前,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听完了这个故事, 你再决定是否要喝下莫愁。」 红绸飘动的巫师殿中,清秋听着那白衣猎猎的女子轻声低语, 如同水妖吟唱般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竟让她乖顺地坐到了一旁的矮桌前, 一言不发地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十七年前,祁国国君冯昶趁其表姐冯淑薨逝,大越上下国丧之时, 勾结西南诸国叛离大越,自成一国。一年后,祁国鹰骑绕道北方,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一夜之间连破大越五座城池,破晓之时攻入上京。宫澶早早得了消息, 但大越国内无一将领能抵挡鹰骑这等虎狼之师,于是连夜携家带口逃出上京, 直至西南之地、你出生的宿州。」 清秋眼眸微张, 却未做声。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子可能知晓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而且这些事会让她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彼时宿州正遇暴雨, 多山之地易发山崩泥流。宫澶携宫妃僕役在山中躲雨,恰巧碰上泥流,一行百多人无一受伤, 唯独身怀六甲、最得圣宠的凌妃苏语嫣被洪流沖至山下,尸首无存。」 清秋藏于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后来宫澶重回上京,重新修缮紫鸾阁,在外面种满苏语嫣最爱的拒霜花,向世人昭示他有多深情。」 女子说着,语气陡然转冷。 「可你知道苏语嫣是怎么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清秋听着她冷厉的声音,身子勐地一抖,低声喃喃道:「别说了……」 女子置若罔闻:「只因为一个游方道士的酒后戏言,宫澶却将其奉为圭臬,笃信不疑!更为此,亲手葬送了两条性命!」 清秋双目含泪,抬眸问她:「……什么戏言?」 女子冷哼一声:「『苏氏长女,身怀祸胎。若此女婴降世,大越国柱必折,国运尽矣』。」 言尽,清秋如遭雷击般,茫然不知所措。 到苏扣村那日,她已经从老村长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只是一直不知生身母亲是谁,又为何会孤零零死在绝命崖下。 最初那段时日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自责她的出生害死了王猎户和一村女婴,若不是有陶酌风陪着,她也许早就疯了。 现在,她好不容易放下对于过往和身世的追究,方又得知自己竟然就是那传闻之中名动天下的苏语嫣的孩子。 而杀死苏语嫣的人,正是宫澶,是她的生父! 也是宫哲的异母兄长。 那么在她被王猎户收留后便闯入村子,残杀女婴的土匪…… 她周身颤抖不已,眼神涣散,状似失神:「就因为一句所谓预言,便要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甚至是他最爱的女人,也不足惜么?」 白衣女子听罢,苦笑一声:「帝王之家,何来的真心?」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清秋抬眸,「为何会在此处?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会来?」 女子听她这么一问,先是一怔,随后颔首浅笑一声,转过了身来。 红绸掩映之下,是一张与清秋眉目相似的俏脸。 只是额角有一道暗褐色的陈年刀疤,平添了一丝悍意和匪气,全然不像一个深居高阁的神秘巫师,反而更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只一个眼神便带着凛冽的杀气。 「因为你颈后那朵花形印记,乃是我当年亲手所纹。」 清秋大惊:「你……是谁?」 「你可曾听说江南苏氏四姝之中,老三苏语琰的结局?」 她这么一说,清秋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嘴唇颤颤道:「女扮男装,投军报国,战死沙场,死无全尸。」 「不,应该是为大越而战,却因受伤而暴露女儿之身,被生死战友弃于山中等死,却命硬的杀了三只循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狼,生饮其血,生啖其肉,又拖着半残的身子杀了十几个假扮山匪的官军,带苏扣村全村老少入藿莲山求存。还有杀死那游方老道,借祁国冯昶与乌苌国主之力,誓杀宫澶与宫哲二人报仇雪恨。」 一语落罢,殿中瞬间寂静无声。 「故事讲完了,」顿了一刻,苏语琰走到清秋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白玉酒壶,为她倒了一杯酒,「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于你来说,也许一时难以接受。若你想要忘却前尘,我便给你一杯莫愁,喝下之后,今天你所听到的这些就都会从你脑海中抹除,你此生也不会再受过去种种苦难记忆所折磨。」 第100页 说罢,苏语琰微微一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然带上些许期许:「但你若选择铭记这些过往,想要復仇,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她无视清秋恍惚的神情和盈满泪水的眼眸,面色平静地将那杯无色清酒推到她面前:「喝还是不喝,你自己决定。」 清秋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下移至那杯酒上。 许久,缓缓伸出了手。 …… 殿外,宫哲自清秋进殿之后便面沉如水,眼看着天色渐暗而她还没出来,他等得心焦,一低头便要不顾青袍道人的阻拦,直接闯入殿中寻人。 「王爷!王爷!闯不得呀,这可是大巫师的地盘,咱不能来硬的呀!」 宫哲一掌将他挥开:「不过是喝一杯酒,却过了这么久还未出来。清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定要你们……」 「吱——」 「昭王爷息怒,」宫殿大门被拉开,一个伶俐的侍女搀扶着清秋缓步走了出来,对着宫哲大方一笑,似乎不见生气,「王爷久等了。这位清秋姑娘的心事过重,大巫师怕莫愁药性太烈,冲撞了姑娘心神,便先施针为姑娘调息,封住了心脉。只是这一步许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可能害了姑娘,这才多花了些时间,还望王爷见谅。」 宫哲无心听她解释,匆忙回首去看侍女身侧的清秋,眼神中净是期待与激动,向她伸出手去:「清秋,过来。」 清秋歪着脑袋瞧了他几眼,突然皱了眉头,受了惊吓般往那侍女身后躲去,扯着她的衣袖:「好姐姐,我怕。」 她从侍女肩头探出一双明亮的鹿眸,带着幼子般的单纯与稚嫩,湿漉漉、怯生生地打量着宫哲,却不敢靠近一步。 甚至他往前走一步,她便要往后退上几步,在侍女背后躲得严严实实,却又忍不住冒出头来瞧他一眼,接着又缩回去,周而復始。 宫哲凝眉:「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抱着胳膊看好戏的青袍道人被点到,忙「喔」了一声,附在他耳边低声解释:「王爷忘了?莫愁的作用除了让人忘了不开心的事,还能忘了不喜欢的人。」 「嗯?」 宫哲一瞪眼,青袍道人赶紧撤到旁边,无奈:「王爷,贫道实话实说而已。」 他轻嘆口气,不再理他,回眸看向清秋,尽量露出一副和善的微笑,也不再催她去他身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盯着她看。 见他再也没有主动上前,清秋大着胆子,询问那侍女道:「好姐姐,他是谁呀?」 侍女弯眉一笑,喜人得很:「这是姑娘的夫君。」 「夫君?」清秋一愣,双颊瞬间红了起来,含羞带怯地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勾弄起衣袖,羞羞答答道,「他长得真好看。可是我一看见他就害怕。好姐姐,你别骗我,他当真是我的夫君?」 侍女无奈地掩嘴一笑,把她往宫哲怀里轻轻一推:「这还能有假?」 清秋腿上有伤,一时没站稳当,便往前倒去。 幸好宫哲眼疾手快,不待旁人作何反应,一把往前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 清秋大惊过后,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正陷在他怀里,被他双臂圈得紧紧的,慌忙用力推了他一把,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身后那侍女见状,对宫哲一福身,转身回了殿里。 至于那青袍道人,也极有眼力见地抛下一句「贫道去殿中找大巫师叙叙旧」,一熘烟跟着那侍女进了殿。 殿前只剩下他们两人,宫哲却恍然不觉。 他只顾着垂首看她。 等到清秋喘息稍平,怯怯抬头瞧他一眼:「你,当真是我夫君?」 他淡笑,点头。 「那我为何不记得你?」她凝眉,「刚才的侍女姐姐说,我先前喝下的那杯酒能让我忘掉不好的记忆,莫非你也是我不好的记忆吗?」 听着她天真的问话,宫哲心中一痛,面上却仍保持着微笑,省得吓着了她。 「先前保护娘子不利,让娘子遇到些麻烦,受了惊吓,这才来求取莫愁,好让娘子忘掉那些前尘往事。许是因为受惊,娘子便怨怪为夫,这才把为夫也给忘了。」 他这谎话是在来的路上就想好的,等她出来的时候又在心中练习了一遍又一遍,说起来竟然自然得像真的似的。 清秋狐疑地看了他许久,久到让他怀疑那莫愁是不是失了效。 「清秋……」 他还没说什么,却见她朝他灿然一笑,上前两步靠近了他,却将手缩在袖子里不敢牵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见夫君也知错了,那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了!下次可不许保护不住我了,听到没有?」 宫哲听闻先是一怔,随即欣喜若狂,将她一把扯入怀中,喜道:「你放心,我保证此生都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有违此誓,提头赔罪。」 她轻轻一掐他的腰,又羞又气:「瞎说什么浑话呢……」 * 殿中,青袍道人立于苏语琰身后,神色严肃认真,与之前判若两人。 「师父,清秋姑娘她,当真可堪大任?」 苏语琰微微垂眸,从方才那只白玉酒壶里到出一杯酒来一口饮下:「她可以。她身体里留着苏家的血,就註定了此生都会和宫家无休止的纠缠下去,直到一方死去。那个人只能是宫哲。」 第101页 青袍道人仍未完全放下担忧:「若她输了怎么办?」 「若她输了,」苏语琰一握酒杯,瓷杯上瞬间出现一道裂纹,「我们还有另一张牌。」 第60章 拒绝 「你我夫妻情投意合,做这等事是…… 一片黑暗。 陶酌风静静地躺在一汪漆黑的静水里, 四周寂静无声,水波荡漾,打在他身上却是黏腻湿滑, 令人不适又无从摆脱。 脑海中闪过几副断断续续的破碎画面,他看见自己正被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疯了似的追赶, 下一刻又空空悬置在悬崖边上, 脚下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头顶, 那些人狞笑着,将他抓在一丛荆棘枯枝上, 试图稳住身形不掉下悬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怪只怪你是那老东西的种,怪你不在祁国多年,老东西却还执意要你继承皇位。」 尾音落罢, 他那被荆棘刺穿的手掌鲜血淋漓,血孔中扎着断刺。他从崖上跌落,掠过峭壁和断树, 跌下云端, 跌入白雾,跌进这一汪粘稠的黑水里。 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听说人死前脑中会像走马灯般闪过这一生的记忆, 那他如今,是否已身处地狱? 不过半生漂泊, 他早已吃尽了人间的苦, 死便死了。只是他舍不下清秋, 舍不下那双满天星辉与遍地河灯之间, 璀璨胜过日月的眼。 忽得,左臂传来一阵轻轻的搔动,微微发痒。 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一抓。 「啊!」 一声压得极低的尖叫声响起, 唤醒了沉睡已久的陶酌风。 他徐徐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装潢朴素、却远比苏扣村小院宽敞许多的房中。 而他左手床边,被他紧紧攥住手腕的清秋,正瞪大了眼睛看他。 陶酌风愣了一下。 下一刻,剧痛从全身上下袭来,仿佛周身的骨头都被人打断又重新接上,碎裂的骨刺却仍扎得血肉生疼。 他只好忙不迭地松开她的手,努力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却喜不自胜。 他还能感觉到痛,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从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上掉下去,虽摔断了无数根骨头,却还能奇蹟般地保住一条命! 天不亡他。 缓过神来,他轻声问她:「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自己跌下悬崖,睁开眼后,便躺在一片草原之上。那时他身边只有她一人,可她腿上有伤,身子又纤瘦,断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将他搬到其他地方,而且—— 「这里是何处?」 她眨眨眼睛,垂下头去用一块绢布轻轻擦拭起他的手来,看也不看他,回答起他的问题却无比流畅:「那日我遍寻你不见,直到在悬崖底下,发现你不知怎的摔下悬崖受了重伤,便找人将你带到了这里。你身上的骨头断了个七七八八,我想养伤定需要很长时间,便找了个环境好些的院子。幸好先前离开上京时身上带了些银两,否则还租不下这么大的别院。」 她的解释乍听上去似是合理,加上陶酌风刚刚从数天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又乏又饿,根本无心也无力思考。 「你腿伤未愈,别太辛苦了。」他叮嘱她一句,便又觉得头脑昏沉,似乎随时又要昏睡过去。 「嗯,知道了。」 她乖巧地应下,收起绢布刚要起身,却一眼瞥见他微微捲起的袖口中露出了一根干枯的草叶。 她嫌弃地一皱眉头,隔着绢布捏住那条枯草,便要拿到屋外扔掉。 「瞧你,脏东西都跑进衣服里面去了。」 陶酌风闻声转头看去。 等他看清她手中那所谓的「脏东西」时,他脑中如过闪电般,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分明是他去仙居镇赶集时给她买回来泡腿的草药。她说那条伤腿许久不曾活动,怕伤好之后也会不利索,便要他去药铺中买些药来,隔几日浸泡一次。 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陶酌风眉头一凛,看着那一瘸一拐、却走得无比刻意的窈窕背影,藏在被子之下的手勐地揉紧了床褥。 她不是清秋…… 是德阳! * 水色连天黑,沙禽亦昼眠。 方才入夜,乌苌国都玉宿城中一片死寂,却无一家点灯。 唯独那金碧辉煌的巫师殿上早早点起了灯笼,一串串鲜红如血,映照在殿前的白玉柱上,触目惊心。 玉宿城中的一座农家小院里,宫哲长身玉立于窗前,遥遥望向那巫师殿,许久,长嘆一声。 以乌苌国的国力,大兴土木建造这一座宫殿,也不知是用多少人的血堆起来的。那些人虽不是大越的子民,他却同样痛心。 不过他也知道乌苌国与祁国关系更近,时战时和,就算哪天乌苌国人再也无法忍受巫师的压榨,也是逃亡祁国做冯昶的百姓。他至多担忧片刻,却也不必太过为他们伤心劳神。 一念及此,他合上木窗回到屋中,打算眼不见为净。 这个弹丸小国远离大越,靠近祁国,既荒僻又贫穷,大越自然从未将它放在眼中,也不屑于在乌苌国内安插自己的眼线,是以这一代并没有宫哲的势力。不过行走天下除了权势,银子也一样好使。 宫哲此行没带旁人,那青袍道人又去与那大巫师叙旧,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又或许根本不会来找他。 第102页 至于宿州那边,现在已经查清苏扣村与那些鹰骑无关,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习得苏氏绣法,但既然苏扣村人无罪,那么是否追查苏氏绣法这件事,便交由宫澶去决定好了。而那两个投江而死的鹰骑的同伙,一时半会想必也不会再出现,他临行前留了部分神武卫在宿州城中,但要抓住他们,想来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如此一来,他正好能偷得几日清闲,留在乌苌国中与她过一过寻常夫妻的生活。 这乌苌国虽然远不及大越繁华,但是胜在景色极美,她定会喜欢。何况她这才刚刚服下莫愁,尚不知药效如何,倘若急着带她回上京,万一触景伤情,又让她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那么此行便得不偿失了。 想起清秋这几日虽与他仍算不得亲近,但至少不再像以前一般抗拒,他便忍不住颔首浅笑起来,正打算去看看她在做些什么,便听见门口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他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清秋。 她手中捧着一碗热汤,小心翼翼、又满含期许地抬眼瞧他:「夫君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我怕你饿着,刚去熬了碗汤来。」 那模样含羞带俏,像朵即将绽放的花苞,只微微露出一点内中娇艷,却勾得人想要立刻一睹其盛放时的姿态万千。 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宫哲不禁有些晃神。 在龙沙秋猎之前,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待他。每次他因为军务而胃口不佳时,她都会亲手熬一碗热汤送到他书房中,再陪他说说话。他偶尔事多,情绪不好,嫌她吵,她受了委屈却也不肯走,就那么气唿唿地趴在他桌旁盯着他看,直到盯得他心有愧疚,软下声音来说自己不该朝她发火,她才抹掉眼泪,仰着一张花猫儿似的脸沖他笑,说她早就原谅他了,但是下不为例。 那时他总会答应她,可到了下次却还是一样,凶她,再赔礼道歉,再保证下不为例,然而给她的诺言他永远也记不住。 再后来,他许久没有见过她那副灵动活泼的神情,也再未喝过她亲手熬的汤。 龙沙那一行就像是一道银河,生生将他们两人变成了那副陌路之人的样子,突然到让他措手不及。 如今,一切终于又回到过去了。 她不会记得他曾在虎口下救德阳而抛弃她,也不会记得他心中另有他人,却将她当做/爱人的替身。 她只会知道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的依靠,是她此生都不能离开的男人。 光是如此一想,宫哲便觉得胸中激盪,连带着看向清秋的眼神也变得火热。 清秋被他这赤/裸/裸的眼神盯着,脸色愈发红润,低下头去小声埋怨:「夫君怎么这样看我。不让我先把汤端进去吗?」 宫哲这才回过神来,轻声应了一声「娘子受累了」,抬手接过汤碗来,另一只手亲昵地牵起清秋的手,进了屋。 等将汤碗放到桌上,清秋踮起脚按住他的肩让他坐下,捧着脸守在一旁:「夫君快尝尝汤好不好喝?不然都要凉了。」 他却将她的手捧到眼前,见她指尖红肿,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心疼地吹了吹气,「不急」,直吹的她耳根也红了,声音细弱蚊喃般让他别吹了,他才停了下来,轻轻缓缓地将她拉到腿上坐下。 她的身子轻盈柔软,发间淡淡的山花香味引得他心猿意马。 他早就知道她美得不可方物,怎么还将这样的佳人放在后院不肯亲近。现在她这副娇羞的女儿情态落在他眼中,勾得他心中那团火烧得愈加旺盛。 他想要她。 之前在宿州客栈里她不愿意,可现在她喝了莫愁,已将他当做了夫君,应当不会再拒绝他了。 「清秋……」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趁她抬眸看他时便要吻上那娇嫩的红唇。 清秋一慌,忙抬起手来撑在他肩上,身子微微后仰避过他灼人的视线,眼神躲闪:「夫君,别这样……」 索吻被她拒绝,宫哲心里头不快,却又怕对她太兇会吓着了她,只得耐着性子问她:「为何?你我夫妻情投意合,做这等事是天经地义。」 清秋抿唇,像是十分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别处,在宫哲的再三追问下,半晌才道:「那我实话实说,你不许生气。」 「好。」 「我,我总觉得,夫君生得好看,待我也好,可我现在却连夫君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心里头总觉得别扭。」 所以才会抗拒与他亲近。 宫哲听罢愣了一瞬。他单单知道她怨他,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连他的名字都不曾记得。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一伸手指轻轻点在唇上,即触即离,轻柔得像一阵不留痕迹的春风。 「夫君别说,」她笑,「再过几天,我一定会自己想起来的!」 宫哲盯着她明艷纯真的笑颜,片刻后,无奈地笑着点头答应,「好,我不说」,随即拿起碗来将那碗半凉的汤一饮而尽。 * 第二天清晨,宫哲早早便起了身。 昨天夜里被清秋那么有意无意地一撩/拨,他一整宿都没睡踏实,每每闭起眼来脑海中便净是她巧笑倩兮的模样。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她来敲他的房门。宫哲换好衣服,在床上枯等了片刻,总觉得心中像是在被小猫爪子挠一般,想她想得紧。 第103页 既然等不到她来,那他便去找她。 第61章 永结同心 「这镯子一旦戴上,除非烈火…… 他在玉宿城买下的这座农院虽然不大, 但已经是这一代最为宽敞干净的,院中总共三间正房,清秋住在最中, 他在靠门那侧,她问他为何如此安排时, 他说她既然还未想起他, 怕也不愿与他同住一室,可又怕这穷山恶水有匪徒进院劫财, 他住在外面那间,好保护她。 同时也是为了看住她。 此时天色尚早, 清秋的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想是还未起身。 宫哲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便觉得无聊,可又不知能做些什么,于是干脆从烧火的灶台下翻出了基本差点当做柴烧的话本子, 勉为其难地坐在她门前的石阶上读了起来。 说巧不巧, 那话本子讲的正是他的故事,却是与祁国的淮胜公主相爱相杀, 郎有情妾有意,却又因国雠家恨无法结合的悽美爱情。起初他还没有认真看, 注意力都放在了背后、清秋的房里, 直到眼神恍然间瞟到他的名字, 方才反应过来这该死的无聊话本竟又是有关他的谣言。 直到日上三竿, 背后紧闭的房门方才徐徐打开。 宫哲手中那本无趣的话本子早就被他撕了个细碎,揉成纸团扔了她一门口。 「夫君,这一大早的, 坐在我门口……撕纸玩儿?」清秋看着这一地狼藉,不解地看他。 宫哲当即窘迫起来,拿脚将碎纸团胡乱一踢,清理出一片还算「干净」的空地来,朝她尴尬地笑笑,走上前来一把拉过她的手便往外走,岔开话题道:「为夫等了娘子许久。娘子初次到乌苌国,想必还未逛过此处的集市,正好为夫也未曾来过,不如今日便一道去瞧瞧。」 他记得她刚刚到上京时就缠着他要去东西两市逛逛,只是那次她险些与他走散,他便觉得麻烦,从那之后除了花灯会那次,便再未陪她去过。 他原也想着陪她做起其他她喜欢的事,可这一早上,一边揪着纸团一边苦思冥想,他才发现他竟全然不知她有何喜好。 似乎当初她唯一的喜好就是他,他开心她便开心,他不开心她便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可她喜欢什么呢? 他一点也不清楚。 还没等他想出个十全十美的点子,她便起了身。他一时没有别的说辞,便只能带她去逛玉宿城的集市。 好在她并未拒绝,一言不发地乖乖跟在他身后,任由他牵着她的手,慢慢往集市的方向走去。 玉宿城的集市比起大越的东西两市实在小的可怜,但胜在新奇,加上清秋早已没了上京城中的记忆,逛起这短短一条街的集市,竟也饶有兴味。 集市上人多,她眉飞色舞地指着街边的小玩意儿与他说笑,他不懂这些女儿家的首饰,便静静地听,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小手,仿佛只要一松开她便会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似的。 两人逛了没一会儿,清秋瞧见前面有家馄饨馆子,刚好两人都没吃过东西,便拉着他过去,硬要让他也尝一尝这种民间美味。 宫哲拗不过她,只得硬着头皮吞下她餵过来的一颗手指头大的馄饨。 馄饨入口顺滑咸香,一口咬开便有鲜甜的汁水迸溅出来,唇齿盈香。 宫哲紧绷的眉头微微松开了几分,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地界,食物也没有想像之中那般难以下咽。 「哟,看来大越最近战备不紧,王爷竟还有闲工夫来这小城陪美人儿闲逛。」 一声调笑传来,宫哲勐然寻声抬头,就见一道窈窕婀娜的身影翩翩走近,一身红衣似血般娇艷,彰显着主人的张扬不羁。 看清她的脸后,宫哲不悦地蹙起眉头,拉着清秋起身便要走,却被她一把拦下:「王爷就不好奇本宫缘何出现在此?」 「淮胜公主常年出使各国,到这里除了与乌苌国主交涉,还能是为了什么?」 「那王爷就不想知道,本宫此次出使乌苌的原因?」 「祁国一直在吞併周边小国,不过近来尉迟岭卸任鹰骑大将军之职,战力下降,便改硬攻为软交。这些本王都不感兴趣,公主若是没有别的事,本王便先行告辞了。」 淮胜「啧啧」两声,坐在他二人方才坐过的桌子前,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王爷还真是无趣得很。好歹你我二人当初也在上京相处过一段时间,怎么着也不该如此生疏吧?」 她这话说得暧/昧至极,引得人浮想联翩,宫哲正想着戳破她这故作亲昵的说辞,却突然感到牵着清秋的那只胳膊被她轻轻向后一扯。 他忙低头看她,正要解释,她却往前跨出半步,清瘦的身子半挡在他身前,微微仰首对淮胜道:「这位姑娘,我夫君今日陪我上集,不谈公事,姑娘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夫妻二人便不奉陪了。」 她这话说得霸道又强硬,使得淮胜和宫哲二人同时一怔。 淮胜仔细打量着她,许久,恍然大悟般笑道:「我当王爷为人风流,大老远跑来这里寻刺激,原来还是花灯会那日的姑娘。没想到王爷如此长情,倒是叫本宫有些意外。」 听她说得这么不客气,清秋狠狠皱了眉头,撂下一句「告辞」,拉着宫哲便走。 淮胜也不纠缠,头也没回,遥遥朗声道:「王爷,莫要有了新人便不顾旧人。不然待到王爷回京,只怕会发现旧人早已人去楼空了。」 第104页 宫哲脚步一顿。 她意有所指,可这新人旧人…… 莫非是德阳? 他勐地回头,冷眼看她:「你知道什么?」 淮胜抿一口茶,耸耸肩:「本宫什么都不知道,王爷回头自己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宫哲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许久未动,直到清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才将他带离了小馆。 察觉到身后焦灼的目光消失,淮胜脸上的表情终于冷了下来,回头望了两人远去的背影一眼,秀眉微拧。 ——公主可还记得之前在上京见到的那个小子? ——陶酌风?国师找他所为何事? ——他近日有难,须得你去化解。 ——淮胜不解,请国师明示。 ——先前你在上京放他一条生路,便已是站在了你皇兄的对立面。而今大皇子的人仍在追杀于他,且他身负重伤,无力逃脱,又被那大越的德阳公主抓在手里,想要脱身只会难上加难。若这两拨人再度与上,陶酌风必难倖免于难。 ——可淮胜眼下还不能与皇兄撕破脸…… ——公主如此聪明,岂会不知一物剋一物的道理?对付德阳公主和大皇子的人,自然公主不必亲自做那捕蝉的螳螂。 ——国师的意思是,要淮胜把这滩水搅浑? …… 离开馄饨馆子,宫哲回想着淮胜的话,一路无言,由着清秋拽着他走,直到走出集市,周遭顿时安静下来,他才发现两人已经走出了这么远,而清秋这一路上一言不发,似是生气了。 他忙驱散脑中的忧虑,将她拉住拽回怀里,低头一看,果然见她皱着眉头噘着嘴,感觉到他的视线后竟毫不留情地把头转到了一边去。 「生气了?」他慌张。 清秋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宫哲这下彻底慌了神,好不容易用莫愁让她忘记了过去,万一又因着淮胜刚才那几句胡言乱语想起什么来可如何是好? 他把她拥得更紧了些,低声下气:「清秋,方才她所说的话都当不得真的,你听我……」 「那她说的新人旧人是什么意思?」她不高兴地嗔他一眼,委屈又不甘地诘问道,「谁是新人,谁是旧人?你和她是不是……是不是有过什么?」 宫哲一愣。 原来她是将淮胜当做了他的旧人,难怪方才对她说话那般不客气。 这么一想,他竟觉得心里有几分甜蜜,想来她是在乎他的,否则也不必因为误会对他发火。 「哪来的什么新人旧人,为夫与那女子没有半点关系,」他欣喜若狂,忙趁机向她表忠心,「我心中唯娘子一人,天地可鑑。」 见他说得认真,甚至伸出两根指头来对天起誓,清秋晾了他片刻,闷闷不乐地丢给他一句:「行吧,暂且相信你。」 宫哲这才放下心来,朝她俯身一拜:「谢娘子大人大量。」 说罢復又拉住她的手,掉转头往那集市上走去。 「方才瞧见一家首饰店,你再随我去瞧瞧。想买什么都可以,权当为夫向娘子赔罪。」 宫哲所说的那家首饰店就在街市口上,老闆娘远远便迎了上来,将两人招唿进屋,带着他们选了半晌,清秋都未看中任何一样首饰,扯了扯宫哲的袖角便想走。 老闆娘一见,忙将她拦住,从柜檯下取出了两只精巧的镯子来。镯子通体泛着哑暗的光,看不出材质。 「听二位口音不是玉宿城人。这对镯子名叫『永结同心镯』,是玉宿城的玄铁打造的,一旦戴上,除非用烈火炙烤三个时辰,将其熔断,否则便终生无法取下,且每一对都是独一无二的图样,预示镯子的主人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两位贵客一看就不是凡人,看不上那些便宜货,不如试试这镯子?」 宫哲听罢,颇有兴趣地看了一看那镯子,又垂眸看向清秋。 清秋皱了皱眉,对他低声道了句:「这东西听起来实在邪乎,还是算了。」说罢拉着他就要离开。 他却没走,向那老闆娘伸出一只手去,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一双眼却盯着清秋,目光灼灼。 「这对镯子我要了,劳烦店家帮我戴上。另一只先包起来,夫人什么时候愿意,便什么时候戴。」 第62章 酌风 「我想起夫君的名字了」 「夫人什么时候愿意, 就什么时候戴。」 宫哲此话一出口,清秋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尖,却又很快舒展开来, 轻轻扯了一把他的衣袍晃动起来,软声细语地与他商量:「夫君, 听老闆娘所言, 这镯子一旦戴上就再难摘下。若要以火炙烤,不得把皮肉都烧掉几层?若真戴上, 只怕日后会不方便,还是别戴了。」 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全是为他考量,听得宫哲心里舒服得很,反手握住她的拳头攥在掌中, 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这镯子既然寓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戴上了哪还有取下来的道理?不过就是个小镯子,不碍事。」 老闆娘拿着镯子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附耳私语, 笑出了声:「二位这般郎情妾意, 可真叫人羡慕。这位俏郎君如此执着于这『永结同心镯』,还怕姑娘不愿, 竟抢着自己先戴,可见对姑娘当真爱重。姑娘能觅得这般痴心的夫君可不易, 又何必一再推辞, 伤了他的心呢?」 第105页 她这番话直说到了宫哲心里去, 见清秋仍有些犹豫, 他当即拍板,将其中一只镯子戴在了手上。 那玄铁寒凉如冰,甫一触及皮肤便使得周围一小片皮肤汗毛倒竖。宫哲没有想到玄铁竟是这样的温度, 一时不妨地缩了一下手,却又生生止住——清秋在看着他,他怎能表露出一丝一毫地迟疑? 老闆娘见状赶忙解释:「贵客是头一回戴玄铁装饰吧?确实是冰人得很,不过焐一会儿就热乎了。」 说罢,她轻轻一碰那镯子,也不知是触到了什么机关,只听镯子之中发出几声清脆的「咔咔」脆响,原本大出宫哲手腕些许的镯子竟肉眼可见的缩小,紧紧贴在他手腕上,再也看不见一丝缝隙。 如同皮肤上生出的一圈玄色花纹一般。 感觉到腕上传来的紧绷,宫哲有些不适,但尚可忍受,又觉得这镯子中的机关着实新鲜,抬起手来递到清秋眼前,炫耀似的:「喜欢么?」 清秋看着那只雕着鸾凤的镯子,忽得感觉一阵心悸,似乎这样的图案她曾在何处见过。 自从那日从大巫师的宫殿中离开,她便发现自己想不起很多过去的事,他也说过这是莫愁的效用,能够帮她忘记不愉快的经歷。可这副图样她却觉得甚是眼熟。 她一定在何处见过,至少见过类似的图案。 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像是繁星璀璨的夜空,可惜她没能看清。 清秋不舒服地轻咬下唇,没有回应宫哲的问话,只一拉他的手,低声道:「我们走吧。」 待宫哲急匆匆付过银子,拿着剩下那只镯子追上先行离开店铺的清秋时,发现她眉头紧锁,似是不悦。 他心一惊,忙揽过她的纤纤细腰箍在怀中,不让她再走:「你不开心?」 「没有,」清秋没有抬眼看他,侧过头去看向两人暂住的农院的方向,「只是有些乏了,腿疼。」 宫哲又盯着她看了几眼,轻轻嘆了声气:「你腿上的伤还未好全,怪我,不该带你走这么远的路。」 说着,他背对着她蹲下身去:「上来,我背你回家。」 清秋未动,怔怔盯着宫哲的背影,出神了片刻,直到他又催促了一遍才趴在了他背上。 他的背膀宽阔温热,衣服上沁着贵重的香味,可清秋却觉得好陌生。 他们当真是夫妻么?若是夫妻,怎么会连靠近他都打心底里抗拒? 察觉到她安安静静的,宫哲当她睡熟了,扭过脸去轻轻换了她一声,她没有应声。他只当她乏得没精神,便没再与她说话,只是放慢了脚步,好让她睡得稳当些。 从街市到农院的路并不长,宫哲托着她纤瘦的身子,心里既踏实且满足。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长到足够他俩都白了头,长到他再也背不动她,颤颤巍巍地听她骂他一声「老头子」,再下来挽着他的手,与他一道慢悠悠地往家走。 等他们回了家,清秋便钻进屋里再没出来。 宫哲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在她门外询问了半晌,直到确定她身体无恙,只是有些睏乏,才稍稍放下心来。 …… 转眼入夜,在房中回想了一整天过去的清秋堪堪睡去,睡梦中却辗转反侧,分外不安稳。 梦中,她遇见两只拦路勐虎将她包围,而她那所谓的夫君却带着一个长相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奔逃而去。 而后画面一转,她又被他生硬地拖进一顶红艷艷的花轿,听他用命令的口吻要她替那女子和亲,又沉着声音警告她休想逃走。 宫哲。 轿子一摇一晃,她在梦中嘶喊着这个名字,肝胆俱裂。 突然,窗外「轰隆」一声,春雷乍起,下一刻,一场大雨毫不留情地泼了下来,将本就潮湿的玉宿城浇了个通透。 清秋在那声炸雷响起时便勐然惊醒。 窗外雷雨阵阵,掩盖了所有一切动静。而她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眼中恨意翻涌。 「宫哲……」 她想起来了。 那日在大巫师,不,苏语琰的殿中,她根本没有喝下那杯莫愁。 是那殿中的冉冉薰香暂时封住了她的记忆,如今几日过去,薰香的药效减退,她终于把过去的事又想了起来。 包括他想让她遗忘的,和他所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 次日清晨,宫哲方才从梦中醒转,就听一阵小猫挠墙似的敲门声响起,吵得他急忙翻身下床,给她打开了门。 「这大清早的,何事这么急……」 他话还未问完,便被一个粉嫩的身影扑将上来,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揽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扭来扭去。 「夫君!」她大声喊着他,小脑袋瓜来回蹭着他颈窝,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要说与他听似的,兴奋地安静不下来。 就算是去龙沙之前,她也从未与他如此亲密过。过去他不喜欢她这般张扬外放,于是在他面前她便总是拘束着自己,如今勐地抱住他,反倒将他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他搂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放下,见她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的小狐狸,他也跟着她笑:「何事如此开心啊?」 她盯着他笑,一双莹润的眸子灵动如昔,缀满晨光。 「我呀……」她转转眼珠,神秘兮兮地卖了个关子,「你猜!」 第106页 宫哲哪里猜得到,却又扛不住她撒娇似的痴缠,只得顺着她的意随口猜了一猜。 「你房中的花开了?」 「不对!」 「隔壁院里的小狗跑来找你玩儿了?」 「也不对。」 「梦见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嗯……」这一个字拐了几个弯,她见他一连猜了三次仍是不对,不禁有些急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哪会因为这些小事激动成这样?」 宫哲听罢露出一副颇为贊同的表情,点了点头认输道:「为夫实是愚笨,猜不出了,娘子便行行好,告诉了我罢。」 清秋弯唇一笑,踮起脚来抱住了他,一双小手将他的腰圈得紧紧的,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我想起夫君的名字了!」 听她说完,宫哲登时一慌。 她想起他的名字,是否也意味着想起了过去的事? 不,不对,如果她想起了从前,绝不会还与他如此亲密。 一念及此,宫哲略微安下心来,正要抬手抱她,就听她「嘻嘻」一笑,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鹿眸认真地对上他的视线,笑意盈盈地开口唤他: 「酌风。」 宫哲抬起的双手顿时僵停在了半空。 * 「公主,属下刚刚收到消息,王爷已经不在宿州。据派去跟踪王爷马车的人回报,那车里只有两句身份不明的尸体,由展晟运送回京,其余那些随王爷一道前来的神武卫,有一大半并未跟随展晟回去,应该是留在了宿州,只是不知在做些什么。」 「属下今日回来时,在镇子口上见到了几个神武卫,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人。」 宿州的别院里,一身素衣的德阳负手站在院中,听着手下暗卫们报上来的消息,不由心头一动。 「想来是本宫离京,前往宿州的消息已被皇叔知晓,却又未在王府见到本宫,着急了吧。」 她此次擅自离京,目的就是为了让宫哲知道她也不是非他不可,这一路上她让这些暗卫想方设法将自己与陶酌风在一起的消息传到宫哲耳朵里,便是想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之前绿璃说得对,她过去对他太过上心了,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反观那个关清秋,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如此骄纵,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逃,使得一手欲擒故纵的把戏,愣是将他勾得魂不守舍。 可若不是长得与她相似,凭她一个乡野丫头又怎能得到一国王爷的宠爱?! 德阳的手指绞紧了衣袖,粗布麻衣被她撵得满是皱褶。 她决不能容忍有人借着她的势,反将她踩在脚下。 宫哲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 「给本宫盯紧了些,让那些神武卫接着找,找得越久越好。」 身后几名暗卫面面相觑。 且不说他们此次是秘密离京,一路上又怕舟车劳顿惹得她不快,速度早就落在了宫哲之后,等他们到了宿州,宫哲早就不知去向,他们的消息根本不可能传到他手中,就算是宫哲仍在宿州,也不会派神武卫乔装打扮成镇上的百姓来秘密找人。 他在宿州经营这许多年,真想找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他们不敢将这些话说出来,只好对德阳应了声:「属下遵命。」 第63章 许愿 「神女保佑,我和酌风长长久久,…… 「酌风?」 见他神色反常, 清秋一歪脑袋,无辜地眨眨眼睛,小心翼翼讨好似的揪着他的衣袖小幅度的晃动, 声音又轻又软:「我终于想起夫君的名字了,夫君怎么像是不高兴呀?」 他面色难看地瞧了她一眼, 目光闪躲到一旁, 艰涩地吐出一句:「……没有。」 他这话说得甚是勉强,清秋不信, 又一连叫了他好几声「酌风」。 「夫君可是怕我想起你的名字,便也会想起先前那些不好的事情?」 她这一句话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宫哲嘴角一抽,尚未来得及回应她,便被一只温温热热的小手勾住了尾指。 「夫君无需担心这些的。其实昨晚我不止记起了夫君的名字, 还有一些你我夫妻二人过去的回忆,虽然只是零散画面,却也觉得十分甜蜜。夫君, 」她抓着他的手, 让他朝向自己,认真道, 「我记得你给我做护腿,给我做了几百只河灯, 还有你给我买的酱肉和点心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夫君, 我们明明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你难道不愿我想起来吗?」 他当然不愿。 她所有的美好回忆都与他无关, 现在她所说的每一桩每一件往事都如同一把刀一般扎在他心上,疼得滴血。 原来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和别人过得如此幸福。 难怪她不愿回到他身边。 可他又能如何? 莫愁的药效不稳定, 但却决不能再喝第二杯,否则她便会落得那青袍道人所说的富商那般痴傻疯癫的下场,他又如何捨得? 可若任由莫愁的药效散去,她今日能想起陶酌风,明日便能想起他,想起她所憎恶他的一切缘由。 宫哲掩在袖袍之下的手掌狠狠握成了拳头,指节泛白,咯咯作响。 为今之计只有先将错就错,等过几日,若她想起的事情更多,再去找那大巫师询问该如何解决。 「为夫并非不愿娘子想起过去,只是怕娘子忆起从前的伤心事,难免又不愉快。」 第107页 「怎么会呢?夫君多虑了。现在一想起过去夫君为我做的那些事,我就不知有多开心呢。」她轻飘飘地说罢,拉住他袖子底下的手,一根根轻轻掰开他紧紧合拢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掌纹,仰头看他,「我熬了些苋菜汤。我记得,夫君最喜欢喝了。」 不,他从不喜欢苋菜,甚至闻到那味道就反胃。她刚刚到他府上时也曾熬过一碗,自以为献宝一般送到他书房中去,他当时没有说话,却待她走后走出屋去将碗一扬,把那热气腾腾的汤全都倒在了树下。 若不是确信那时她并未瞧见他的举动,宫哲甚至要怀疑她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来惩罚他了。 清秋却不知他心里这些想法,拽着他的手去了厨房,为他盛了满满一碗苋菜汤推到他跟前,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眼中满是期待:「夫君快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宫哲低头看了看眼前那碗飘着绿叶的汤,腻味的鲜味直窜入鼻腔,搅得他顿时腹中翻腾,噁心不已,当即就想将那碗汤打翻了去。 可再一抬眸,却见她小脸上的笑容已渐渐退去,秀丽的眉峰下弯,委屈至极:「夫君不喜欢么?」 「不是……」他一梗,顶着她半是期许半是失落的目光,一咬牙端起碗来,硬着头皮将一整晚苋菜汤全都灌下了肚。 见他将汤喝得涓滴不剩,清秋的表情这才舒展开来,喜笑颜开地挽上他的手:「夫君,今早上我听隔壁院中的婶娘说,玉宿城里有座姻缘庙,是大巫师赐过福的,灵验得很,我想去看看。」 宫哲胃里翻江倒海,实在没有精神与她多说什么,抬手掩住口,强压下那股苋菜的腥气,点了点头,随她去了。 * 宿州,仙居镇。 一间客栈房内,六个大汉围坐在桌前,粗眉紧锁,气氛压抑至极。 许久,其中一人长嘆一声,打破沉默:「行了,一个个儿的都别耷拉着个脸,遇事儿说事儿。」 「三哥,也不怪弟兄们不高兴。离家这么多年了,在这大越到处瞎跑,提心弔胆地怕那小子回了祁国,又怕他让大越先抓住,好不容易找着人了,结果还让他给跑了,搁谁能高兴的起来呀?」 被称作「三哥」的人是这几名鹰骑的头头儿,听手下人说完,又不由得嘆息:「那么高的悬崖,若是底下没有人接应,他绝不敢跳下去。」 「三哥,要是兄弟没看错的话,那悬崖下面有被人清理过的痕迹,可见定是有人将那小子带走了。不过那悬崖少说也有数百丈,就算中间有树杈拦一下,掉下去也得伤筋动骨。带着那么一个累赘,肯定走不远,那小子一定还在宿州。」 「老六说得对,这几日我们到处找找,宿州就这么屁大点儿的地儿,肯定能找着。」 「三哥」听罢沉默片刻,点头道:「也不用没头苍蝇一样瞎找。把镇上的医馆药铺都给我盯紧了,那小子受了伤,必然得用药,到时只要见到买伤药,且数量极大的,就给我跟上。我就不信还找不到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 「三哥高见。」 话落,方才始终一言未发的一个大汉皱着眉头,开口提醒:「你们也别太张扬了,这儿毕竟是宫哲的地盘儿。先前老四老七就是被他和手底下那群亲卫给害死的,尸体现在正被拉着往上京去。以宫哲那人的性子,我打赌,他指定留了不少人在这儿继续蹲咱呢。」 提到惨死黄羊河的老四和老七,其余众人皆是沉默。 那日他二人从仙居镇一路追到藿莲山,刚刚放了响箭,一看就是找到了那小子的下落,他们正准备赶过去接应,却没想到只过了片刻,便又听见他们二人发出的狼啸。 那狼啸是鹰骑用来传递紧急军情的一种特殊叫声,即使隔着老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他们刚刚赶到黄羊河附近,骤然听见狼啸,全都一愣,紧接着便飞快地朝狼啸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可等他们跑到岸边,却只听见「咚咚」两声入水声。 老四和老七瞬间就被黄羊河奔腾的水流捲走,他们中几人想要下河去捞,却被三哥一把拦下。 「宫哲在上面。」 这是他当时说的话。 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死兄弟被河水吞没,狠狠地捏紧拳头,却无法去救。 一想起在仙居镇府衙之中,他两人被泡的发白的尸体就那么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几人眼中皆盈满了泪,狠狠一捶桌面。 「等解决了那小子,咱就算拼上这条命,也定要弄死宫哲!」 * 玉宿城的姻缘庙建在城东,庙宇不大却香火不断。 据说这庙里供奉着的神女乃是九重天阙上有名的美人,掌管的便是人间的姻缘。乌苌国远离大越,不信大越人供奉的月老,只信他们自己的姻缘神女。 原本这神女庙中供奉的是一尊没有头的雕像,只因塑像师傅说姻缘神女美艷无边,凡人手笔绝造不出其万分之一的神采,怕自己手艺不精辱没了神女,便怎么也不肯做。 可一尊没有脑袋的神像,看上去既荒诞又可怖,故而神女庙一开始门可罗雀,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一尊无头泥塑当真能让两个人长久相爱一辈子。 直到十多年前,打祁国那头来了个神秘女子,据传身负仙术,绝色倾城,路过神女庙时借宿,发现这神女像只有身子却没有头,转天便去找了那塑像的老师傅,而老师傅一见那女子,顿时惊为天人,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口中高唿「神女娘娘下凡了」,隔天便给那神女像雕了个脑袋按了上去。 第108页 是比照着那女子的容颜所做。 后来那女子也因此事名声大噪,被乌苌国主请进宫中,后又专门为她建了一座宫殿,将其奉为大巫师。 此后,这座神女庙变成了被大巫师赐福过的神庙,灵验无比,附近的有情人都会来此烧香祈愿,希望大巫师和神女娘娘保佑此情天长地久。 清秋与宫哲一路询问,循着人群找了过来,又在门外等了许久,直到听一个守庙人把这神女庙的来歷讲了两遍,才终于轮到他们入殿祈愿。 待两人跨进内院,才听见身后传来的低低交谈。 「那姑娘长得真是漂亮,而且我怎么看着还和神女娘娘有几分神似呢?」 清秋耳朵灵,听见这话,微微一咬嘴唇,拉着宫哲快步走了进去。 殿中央是一尊神女像,衣袂飘飘,黛眉雪腮,端庄大方,确与清秋有些相似。 她拉着宫哲的手走上前,掂着伤腿小心翼翼地跪在神女像前的蒲团上,合眸,红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入了宫哲的耳。 「神女保佑,我和酌风长长久久,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说罢,她伏下身去轻轻叩首。 宫哲则如遭雷噼一般,浑浑噩噩地跪在一旁,失神地望向那神女像。 面前香火裊裊,熏得他眼眶酸涩。 又是陶酌风。 才不过月余,他竟输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她当着他的面在佛前祈愿,许的却是和陶酌风相守一生。 那他又算什么?她当初所说的十年爱慕,难道还抵不过这一个月的相处? 他不甘心。 宫哲攥紧了膝下的蒲团,只听「撕拉」一声,面上的锦帛被他撕裂,露出一个难看的黑洞。 他盯着那慈眉善目的神女,却总觉得她的笑中满带讥讽。 心头霎时涌上一股久违的激盪,宫哲知道,自己起了杀念。 先前他在宿州的客栈中说要杀了陶酌风,不过是一时口不择言。可现在,他认真了。 她想和陶酌风白头偕老,好,他倒要看看,一个死人,怎么和她白头偕老! 第64章 復仇 「你逾矩了。」 宫哲满目仇恨地盯着那神女像, 直到清秋一连叫了他几声「酌风」,他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 「怎么盯着神女像发呆啊?」她一歪脑袋,掐住他的脸转向自己, 佯装生气道,「是神女像太漂亮, 捨不得移开眼了?」 宫哲看了她两眼, 抬手拂掉她作乱的小手,强撑着露出一点笑意:「又胡言乱语。拜也拜过了, 我们走吧。」 说着起身便往外走,也不顾清秋的腿伤还未愈, 走不利索,又急着追他,便只得一蹦一跳地掂着那条伤腿往前赶, 活像是不善奔跑的小兔子。 「酌风,你等等我!」她喊着他,单脚跳过门槛, 不想用力有些勐了, 刚一跨出去,便一头撞在了他背上, 疼得她小巧的五官都皱成一团,却又顾不上去揉那磕痛的额头。 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攥在掌中。她的手不大, 比起他那双粗粝宽厚的手掌便更显娇小, 两只手堪堪握住他的手指和掌心, 轻轻扣磨。 「我刚刚许愿我们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你不高兴了?」 她说着,手指有意无意地抚过他腕上冰凉的永结同心镯。 他没有言语,她便继续自顾自地猜测他的心思。 「难不成夫君除了我以外, 心里还想着别人?」 他被她握着的手勐地一抖,忙低头看向她,却见她的神色并无任何异样,眨巴着一双清明的水眸自言自语:「不对,夫君肯主动戴上这镯子,就证明心中唯有我一个。我就知道,酌风才不是那般三心二意之人,断做不出那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事儿,对不对?」 她仰起脸来笑着问他,眼神单纯而真挚。 宫哲看着那张他又爱又恨的脸,心里头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撕咬,又痛又痒,却又抓不得挠不到,无论如何也无法缓解半分。 「酌风,」她又喊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轻轻摇晃着他的袖子,「对不对嘛?」 宫哲深深地望着她无辜的双眼,心中苦笑。 多讽刺。 当初他将她当做德阳的替代品,自诩待她已是极好,她就算知道了真相也该感激他赐给她的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 原来被人当做替身的感受如此痛苦,偏偏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酿成,是他剥夺了她的记忆妄图让她重新爱上他,却没想到终是为别人做了嫁衣,反倒还要自己吞下这苦果。 可看着她澄澈的眼,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左右陶酌风都难逃一死,既然清秋只记得这个名字却不记得他的长相,那他便取而代之又如何?就算将来回到大越,凭他的本事,只要想瞒着清秋,谁还能越过他将事实真相告诉她?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只要她身边的人是他,叫什么阿猫阿狗又有何关系? 飞快地说服了自己后,宫哲沖她浅浅地笑了一笑:「娘子说得对极了。」 可不管他如何劝自己,心里头仍是不好受。 似乎心中有一块角落在隐隐作痛,连带着左肋之下那处旧伤也开始发疼——离开宿州后他已经几日没有服过镇痛的药,生怕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有伤在身的事,会让她想起过往每日熬夜为他煎药送药的时光,想起他究竟是谁。 第109页 可就算他再强悍,终究也抵挡不住那致命的疼痛。 他将手探入袖中,那张御医新开的方子他还守在身边。 「清秋,等下路过药铺,我去抓些药来,你且在此处等……」 话未说完,两人已走至神女庙门口。 庙外围了一群人,探着脑袋往里面瞧着,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门里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侍女,听见门外嘀咕声忽地拔高了几分,她抬起头来,明眸皓齿,仪态大方,竟比不少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贵气许多。 「清秋姑娘,」侍女上前一步,对着她做出个「请」的手势,「大巫师有请。」 听见大巫师的名字,宫哲顿时皱了眉头。他不喜欢穷奢极欲之人,若非求取莫愁避不开她,他绝不会与这种人扯上半点关系。 他将清秋往身后一拉,警惕道:「求取莫愁的千两银子我早已付清,尔等还有何事?」 他丝毫没有掩饰心中的不屑与不喜,侍女却全然不介意,看向清秋,微微笑道:「大巫师交代了,莫愁的药效不甚稳定,凡是喝过莫愁、且仍在玉宿城中的人,她都要再见一次。王爷可莫要难为奴家。」 宫哲不悦,正要拒绝,却感觉到清秋松开他的手,朝那侍女走了一步,回眸对他婉然一笑。 「既然是大巫师的意思,我二人自然不好拒绝。夫君不是要抓药吗?若是身体不适,不如先回家去歇息歇息。我很快回来,夫君不必担心。」 说罢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跟在那侍女身后便走了。 * 大巫师殿中,苏语琰着一身墨青色曳地长裙,静静坐于满屋红绸下,手中摇晃着一只白玉壶。 清秋被侍女带到外堂后,侍女便识趣的退出了大殿,留她一人走入后堂。 「坐吧,」苏语琰头也不抬,翻过两只倒扣在茶盘中的茶杯来,为她和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我答应过给你时间考虑。失去过去那些记忆的滋味你已经体会过了,我承认,忘掉不愉快的记忆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你若是也这样想,我也可以理解。」 清秋在她对面坐下,咬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苏语琰轻笑一声,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那日你没有给我答案。」 清秋垂眸看着那杯酒,她知道,那是世人千金难求的莫愁。 只是这次她没有动手,顿了半晌,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娘,是怎样的女子?」 话音落罢,苏语琰眼睫一颤,放空似的眨了两下,唇角微微扬起一线弧度。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过我,语嫣是个怎样的人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就快想不起当初我们姐妹四人在江南的快活日子了。」 她说着,微微摇了摇头,抓起面前的酒壶仰头就灌。清澈的酒液顺着唇角淌下,她抬手一抹,露出几分豪迈不羁的模样来:「你若真想听,我便给你讲讲……」 大巫师殿中空幽寂静,苏语琰的语气平静得毫无起伏,唯有说起四人年少时的相处才显出几分生气。 「语嫣和语妍是双生子,难免被人拿来作比较,从相貌到学识,无一倖免。可她二人的感情还是好得不得了,每次我和四妹惹了她二人中的一个,都要被另一个揪着耳朵训一顿。」 说着说着,她轻轻一抹眼角,眼尾泛红:「直到后来,宫澶带着一众手下回上京的途中,到苏府做客,认识了她们两个。后来,她们便不像以前那般亲密了……」 清秋静静地聆听,没有插话。 十六年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怎样一个惊才绝艷的姑娘,那个传说中惊艷了整个江南,就连帝王也见之难忘的姑娘。 可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竟也因一个男人而导致姐妹反目,最终落得个崖下惨死的结局。 苏语琰的故事讲完,清秋沉默了片刻,就在她按捺不住,想要再次询问她的决定时,缓缓开口:「我选好了。」 苏语琰眼前一亮:「如何?」 「如你所愿。」 她一喜,却又不免担忧:「宫澶毕竟是你父亲,你若选择復仇,便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弒父弒君。」 「我父亲是宿州一介穷苦秀才,不是什么天子。我只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就该偿命。」 她身似浮萍孤苦伶仃这些年,爱上不该爱的人,一次次走过鬼门关,全都是拜她那所谓的父亲所赐。 她对他说不上恨,甚至只觉得陌生。 但她也知道,母亲不该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宫澶也不配在天下人面前扮演痴情。 有些仇不是她选择报或不报,而是该或不该。 苏语琰盯着她的眼睛,似是要从她眼中看出些动摇,却发现她双目澄明,心意已决。 「好,不过此事要成,也不容易。你须得听我安排,方有几分胜算。」 「要我如何做?」 「去找陶酌风。」 清秋一愣,旋即回绝道:「我的仇,不能拖无辜之人下水。」 「这件事没有陶酌风,必然无法成事。你若这般心软,就算是将刀递到你手里,只怕也杀不了宫澶。」 她秀眉狠狠拧成一线,许久,终是认命道:「……好,可倘若他因此事受到伤害,我便立刻停手。」 「可以。」 第110页 「所以你需要我找他做什么?」 「只要你找到他,自然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若提前将即将发生之事告诉了你,此事便再不能成。你只需顺从本心,车到山前,必会瞧见那条你该走的路。」 …… 半个时辰后,清秋在侍女的指引下离开了大巫师殿。 苏语琰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失神。 青袍道人不知从那处走了过来,到她身后一步的距离站定,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盯着她寂寥瘦削的肩,声音温柔低沉,心疼道:「师父……」 「她真像她,连背影也像。」 他狠狠蹙眉:「这么多年了,就算再恨也该放下了。」 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费劲了力气才忍住拥抱她的冲动,劝道:「带着仇恨活着,不累么?阿琰,收手罢,祁国那边我去替你收拾,绝不会让你烦心。我带你离开这里,去西域、去天竺,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仇恨的地方,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好么?」 他一腔真情言辞恳切,十多年了,他陪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被仇恨吞噬,夜不能寐,看着她从一个重伤难愈的残兵,一步步谋划到祁国国师的位子。 「你不惜折损寿命,算出宫哲与宫澶二人的必死之局,又千辛万苦选出可堪大任的陶酌风,可那当真值得么?你知不知道,为了关清秋和宫悦兮的后路,你只剩下几年的寿命可活了!」 青袍道人眼眶发红,近乎恳求道:「收手吧,我带你走。」 她没有回应,就那么安静地站在窗前,静得像天边即将升起的圆月。 许久,她淡淡开口。 「你逾矩了。」 第65章 夜袭 「王爷,被人当做替身的滋味儿,…… 「您的药, 拿好咯!」 清晨,宿州一药铺掌柜刚刚送走两位客人,站在柜檯后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门口忽得走过来一个醉汉, 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喝了多少酒, 连路也不看, 径直一头撞在门前的廊柱上,「咚」的一声闷响后, 指着那柱子破口大骂。 「你他奶奶的瞎了狗眼吶?敢撞爷爷我!哎唷……」 药铺老闆听见动静赶忙跑来查看,却被那醉汉一把拉住了裤腿。 「老子是让你家门口的柱子撞伤的, 你瞅瞅你瞅瞅,这么大个包!你可不许赖帐啊!不然老子今天可就不走了!」 老闆一听,便知这醉汉是要赖上自己, 又见他额角虽红,却并无大碍,当即冷了脸, 一把甩开醉汉的手, 哼了一声:「那你就在这儿坐着,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作出什么花儿来。」 那药铺老闆与镇上当官的有些亲戚, 加上宿州靠近边境,与他国互通药石的活计全都被他那亲戚暗中操作, 交给了他一家来做, 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 把这附近的官吏上上下下都打点得满意极了。 有了这些靠山, 老闆根本不惧这醉汉的小小威胁,鼻子朝天哼了一声便回了铺子。 那醉汉傻了眼,抱着廊柱又哭又叫。但毕竟醉的不轻, 这么一闹又消耗了不少力气,没闹多久便倚着廊柱昏睡了过去。 一场小小闹剧过去不久,药铺子里来了个天姿国色的姑娘。 「老闆,抓药。」 那姑娘身带一阵香风,算帐的老闆一抬头,不禁愣了一瞬——这姑娘虽仅着素衣,脑后的珠钗看起来简单朴素,可他见识过不少好货,一眼便知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不是达官显贵,绝对戴不起。 长得这么漂亮却打扮得如此低调,身边也没个下人跟着,怕不是哪家有钱人养在外面的外室。 老闆这么想着,低头看了一眼她递上来的方子,心里一动。 「姑娘这些药都是治断骨损伤的,还有滋补疗养的,药是好药,只是这效果略显缓慢,我这里有一味丹药,」说着从柜檯底下抱出一个小金盒子,一层层打开里面的锦盒,最后取出了一枚巴掌大的紫葫芦,「这丹药名曰还魂生骨丹,是南天竺那头买来的,哪怕这人身上的骨头都碎成了渣,只要一颗便能恢復如初,跟没断过时一样,不出一天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说完,又怕她不买帐似的:「这药在南天竺那边也是极其稀罕的宝贝,我托人打点了好半天才偷偷带进来这么一小瓶,咱大越除了我这家店,哪儿都买不着。我看姑娘方子上的药量可不小,许是伤者伤势颇重,要不试试这还魂生骨丹?」 德阳正觉得陶酌风那一身的伤拖累了她行动。暗卫来报,宫哲手下那些神武卫就快找到她的院子里,万一早早被他找到就不好玩了。 虽然这老闆将那什么还魂生骨丹吹嘘得玄之又玄,但试上一试也无妨。她早对南天竺那边的巫医和丹药有所耳闻,倘若真的有效对她也是好事一桩。 「好,将那丹药拿与我一颗,方子上的药也要抓。我且试试你那仙丹,但若没你吹嘘得那么神……」 不等她说完,那老闆已将药抓好包起递到她手中,笑得眼都看不见了:「放心吧,包您好用。生骨丹二百两,这包药就算送你了。」 德阳不会讨价还价,区区二百两她也懒得放在心上,付了银票拿药便走。 待她走出药铺,老闆美滋滋地撵着银票数了又数,乐得合不拢嘴,抬头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哎呀,今儿早上才拜了财神爷,这么快就来了个大财主……哎?那酒鬼怎么也没影儿了?」 第111页 …… 玉宿城。 日暮四合,宫哲一手捂着隐痛的左肋走出了房间。 清秋不在,院子里静悄悄的。宫哲站在门口犹疑片刻,忽得嗅到一丝酸涩的苦味。 他循着气味,一路进了厨房。清秋不在里面,灶台上晾着刚为他煎好的药。 宫哲负着手上下打量着她的小厨房,狭窄却不显逼仄,一切都摆放的井井有条,唯有灶台边上的小橱忘了关好。 那里面放着他镇痛的药材,柜门微微敞开,有几棵草药露了出来,颤巍巍地打着晃。 他走上前去,将它合上。 可余光扫过其中一棵草药时,宫哲却勐地怔住了。 他对草药认识不多,唯有一味药他始终记得。之前他喝的那副镇痛的药方里有一味难得的西域奇药,名曰玛髓,药性勐烈,能让全身筋脉俱碎的人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但也需要钢铁般的意志才能服用此药而不失去知觉和意识。 最初他肋下受伤,每夜痛得死去活来,四处寻医问药都不见起效,直到西域前来进贡的使者听闻此事,献上一壶玛髓酒,他才勉强撑了下来。 当时那使者便叮嘱过他,玛髓与另一味药絮麻相剋,一旦同时服用,便会抵消掉玛髓的作用。 而这橱柜中,竟然就有絮麻! 宫哲顿时慌了神。 知道他那副旧方子的人不多,只有为他煎过药的展晟、镜心,和清秋,但展晟和镜心不通药理,唯独可能听说过玛髓的,只有生于西陲宿州的清秋,也只有她不知道他前不久刚刚换了药。 她想起来了,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忘记过。 想到这里,宫哲立时如坠冰窟,头脑发懵。 他该生气的,生气她如此欺他骗他。 可他没有。 他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愤怒,有的只是无尽的惶恐。 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他发现她在药中掺了絮麻的事,否则她一旦知晓,定然连假装亲密都懒得再做,而是会直接和他摊牌。可他早已习惯了这几日她在他面前娇憨痴缠的俏皮模样,就算是她装出来的,他也甘之如饴。 一想到摊牌后她又会回到先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想镇定沉着的昭王竟然惊慌失措地像个孩子。 贪图她的假意柔情也好,害怕她的冷硬疏远也罢,只要他装作对此全然不知,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等回过神来,宫哲一把将那橱子关上,仓惶便想逃离小厨房。 「王爷,」门外一声淡然冷清的称唿将他堵在了小厨房中,也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清秋静静站在院中,脸上带着清浅却残忍的一抹笑,「被人当做替身的滋味儿,好受么?」 * 宿州此时已经入夜,小镇荒僻,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 趁着黯淡的月光,青灰色的天幕下,几条黑色的人影谨慎地探出身子来,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走着,寻找着白天留下的一处特殊的记号。 前方的院门上刻着几道乱糟糟的印痕,像是谁家不听话的孩子胡乱剐蹭的划痕。 打头的黑影瞧见印记,忽得扬起手来,后面几条黑影齐齐一顿,又见他翻出几个变化莫测的手势来,给几人分配了任务,他们便轻轻点头领命而去,如黑夜里的鹞鹰般灵巧地翻上墙头,潜入了院中。 夜深人静,无人察觉到这几条黑影的出现。 忽得一声口哨声响起,窗外一道剑刃反射的寒光划过,下一刻,一道殷红的血痕迸溅在了苍白的窗上,艷得刺目。 空气中血腥气四溢,危机涌动。 躺在房中的陶酌风勐地睁开了眼。 * 「你没有失忆,是不是?」玉宿城的农院里,宫哲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回以他的是一声浅笑:「王爷难道不知,做过的事便如泼出去的水,就算扫净了,干透了,还是会渗进土里,留下洇痕。想要彻底抹去一个人的记忆,王爷不觉得可笑么?也许是我恨意过重,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我到底还是把该想起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宫哲望着她,眼眸颤颤,几乎找不到声音。许久,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眼中突然迸发出希望的火光来,炯炯盯着她的眼:「既然你都想起来了,那这几日你说爱陶酌风的话,都是骗我的,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 他看向她的眼神从恳求变得狂热,像要在她心口盯出一个洞来,好看一看她的心里到底装着谁——有没有他都不重要,只要没有别人,就好。 清秋看着眼尾发红、近乎卑微的宫哲,突然觉得他好可笑。 「王爷,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她的答案如此明了,他连继续自欺欺人下去都做不到。 宫哲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却仍梗着脖子不甘道:「既然能在我的药里掺杂絮麻,为何不干脆换成毒药杀了我?」 他眼底一片猩红,如同见了血的野兽:「你捨不得。」 「你活着,祁国摄于你的存在,才不会攻进大越。若你死了,鹰骑转日就会再度踏进宿州。我是捨不得,但是捨不得宿州和大越的百姓因我的儿女私情而受苦。」 「就没有半点私心?」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压根不给他做梦的余地,顿了一顿,苦笑了一声,「宫哲,以前你不需要什么私心,因为这里,」她指着心口,「这里曾经都是你,是你不想要,现在却来问我是否对你存有私心?没有,早就没有了。」 第112页 又是一样的说辞。 可他已经后悔了,也已经说过无数次他想和她重新开始,这些日子他对她百依百顺,难道还不够让她再看他一眼吗?! 他突然觉得好累,累得让他觉得该喝一杯莫愁的人也许是他自己。 那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如就这样放手吧,既然她如此坚决,与其两个人相看两厌,共处一室却孤独终老,不如就此放过她,也当做放过自己。 但他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他这半生征战,从未输得如此彻底,就连一分一毫的胜算都看不见。 可他是宫哲,是战无不胜的战神,他不会输。 挣扎过后,终是杂念胜了理智。 「清秋,我说过,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他说得无力,也不知是在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既然莫愁对你无用,那我们也不必浪费力气了。我会带你回上京,把你锁在昭王府。你愿意见我也好,不愿见我也罢,我会保证你此生衣食无忧,但也绝不会再让你踏出王府半步。只要你敢跑,我就断了你的一双腿,把你捆在房中,日夜用铁链锁缚。」 「我们就这样一辈子,纠缠到我死的那天吧。」 清秋安静地听他绝望地说出这番话,双目平静地盯着地面,许久,转过了身去。 ——我被宫哲带走时他不在我身边,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处,要我如何找他?更何况就算我想找,宫哲也必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不出几日陶酌风便会回到上京,你只要能回去,自然能找到他。 她此番主动暴露,是算准了宫哲会勃然大怒,而后将她带回上京,囚/禁在他眼皮底下。 而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清秋背对着宫哲闭上了眼。 她既然选择了弒父弒君大逆不道的路,就不可能半道放手。 只是她不明白苏语琰为何如此笃定离了陶酌风她便不能成事。 而她更担心的是一旦陶酌风知道了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她是在拉着他陷进她的家仇里,只消一步行差踏错便会要了他们两个的命。 但她现在没有工夫去考虑那么多,就如苏语琰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而她的路,现在就在宫哲手上。 「那就如王爷所言,我们就这样恨对方一辈子吧。」 第66章 累赘 「公主是当真对王爷一往情深?」…… 院中传来一声声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痛极却发不出声的闷哼也不知是谁发出的,贴在德阳门外,一口血喷了满墙。 杀戮在静谧的夜空下悄然进行, 紧接着是乒桌球乓的刀剑撞击的脆响,一声声直敲在德阳心尖上。 她早就醒了, 听见屋外有反常的动静时便醒了。 宫澶留给她的那些暗卫武功高强且善于隐藏行踪, 她一直知道宿州有些村镇危险得很,常有匪徒趁夜入院行兇, 故而将暗卫分布在了院子各个角落。以他们的实力,若是寻常劫匪, 早就该解决了。 可动静持续了许久,仍未分出胜负。 德阳惊恐地瞪着门口,见房门未拴严实, 慌忙赤着脚下地去锁。 「咣当」一声,她听见暗卫腰牌撞在门上的声音,下一刻, 她听到那暗卫痛苦的闷哼, 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发不出声音, 却痛得发颤,吓得她拿着门闩的手一抖, 瑟缩着往床角爬去, 撩起被子一头藏在了里面, 瑟瑟发抖。 连她的暗卫都难以对付, 可见这帮匪徒有多猖狂,可她到宿州后一直谨慎行事,从未招惹过什么麻烦, 怎么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铺天盖地的恐惧将她淹没,德阳努力定了定神,从抽屉中取出一把剪刀握在了手中——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若是落到这等恶徒手中,想也知道会遭遇些什么。 与其遭受那般痛苦侮辱,她宁愿在他们攻进来时自尽,留给他们一具没有用处的尸体,也远比一国公主受尽屈辱,令大越蒙羞要好得多,至少这样,父皇还会感念她的贞洁刚烈,而不是嫌弃她这个忍辱偷生的女儿丢了宫家的脸面。 「爹爹……」她怕的要命,声音抖得不停,喉咙里挤出一声小猫似的轻叫,却连自己也为注意方才叫的是谁——那是她惊恐之际下意识的反应。 忽得,门外的杀声顿了一刻。 被子里的德阳一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正要拉开被角瞧上一眼,就感觉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隔着衣袖勐地攥住,吓得她惊唿一声,只是声音还未发完,便被那人一把将被子按在了嘴上。 「别出声,跟我来。」 那人扯下蒙在她头上的被子,她看见一双明亮的眼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是陶酌风。 白天她刚刚给他餵下还魂生骨丹,没成想竟真如那药铺老闆所说,此时便能行动自如。 但眼下没有说话的工夫,陶酌风带着德阳悄悄来到窗边,趁着背后打杀声愈加震耳,刀剑相撞混乱不堪,所有人都被缠住无法分神去顾及他们二人,带着她从后窗逃了出去。 宿州这边的院墙低矮,只是德阳早已吓得膝酸脚软,爬了几次再总算翻了过去。 街上不远的地方拴着几匹骏马,油光水滑,一看便知养护得当。 马鞍上刻着海涛云纹,陶酌风一眼就认得出来,那是神武卫的马。 第113页 他们也在这里?那是否意味着宫哲也找到了此处?他是在找德阳,还是清秋? 陶酌风愣怔一瞬,却听德阳低声催促:「怎么不走了?被追上来可怎么办?」 他勐然回神,解下拴马的缰绳,在几匹马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马儿吃痛,撒开蹄子就跑。 最后只剩下一匹乌黑色的高头大马,陶酌风不由分说将德阳送上马背,自己一个翻身跃了上去,一勒缰绳,打马便跑。 两人一路急行狂奔至大杨山深处,山路崎岖湿滑,马匹不易行走,且潮湿的道上极易留下马蹄印,引来神武卫或者其他什么人追踪,陶酌风便将马儿放走,带着德阳扎进了莽莽山林。 大杨山中山洞数不胜数,先前为了策划清秋的假死,他将这一带能够暂时藏身又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的山洞找了个遍,如今便带德阳去了附近一个洞中。 天色尚暗,德阳从小体弱多病,不敢过多活动,尽管长在宿州,却从未攀过大杨山,又加上绣鞋磨脚,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她心里又慌又惧,红唇不停打着颤,只得用牙咬紧,一不小心便咬出了血,苍白叠上鲜红,妖冶绯然。 「先在此处休息片刻吧,这片山洞十分隐蔽,那些人应该不会这么快追上来。」 陶酌风说罢,用脚将山洞里的脏乱枝杈扫了一扫,圈出一片干净的空地让给她坐下。 山中夜里露深寒重,德阳走的又急,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在这阴寒潮湿的洞里冻得嘴唇发紫。 陶酌风见状,为难片刻,只得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隔着一人多宽的距离用一根树枝递给她:「夜里生火易被发现,公主先凑合穿上吧。」 德阳伸手去接,却又一惊,忙抬眼问他:「你如何得知……」 「清秋打小採药,大大小小千百种草药她几乎都识得,公主却将小人那日买来的药当做杂草扔掉,自那时起小人便知,公主不是清秋。」 德阳愣怔地看着他,许久,缓缓望着洞外的天,失神道:「我又不如她了。学识比不过她,见闻及不上淮胜,抛开这张脸,确实没什么值得人爱的。」 「公主不必妄自菲薄。」 「哪里是妄自菲薄?」德阳苦笑,「我早就知道,回上京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是留不住皇叔的心的。」 「公主不远千里跑来宿州,是为了王爷?」 「是啊,我想让他看看离了他我一样能对别人动心,让他知道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心想这样他就会紧张我,就会知道我在他心中远比关清秋重要得多。可想见的人未见到,却白白损失了那么多暗卫,」她舌下泛苦,眼中有泪,「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出此下策。」 陶酌风垂眸,半晌,试探道:「小人斗胆,想问公主缘何对王爷一往情深?」 「大胆!」被问及女儿心事,德阳秀眉竖起,又羞又气,怪他怎能这般无礼。 「公主息怒。」他低眉。 见他不再询问,德阳心里反而生出一丝愧意。方才若不是他相救,她此刻也许早已遭歹人所害。 如此一想,她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轻声一嘆:「罢了,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若真想知道,本宫便说与你知也无妨。只不过这番话你知我知,决不可再说与旁人,你可明白?」 等到陶酌风点头,德阳这才敛了敛裙角,将她自幼无母,又遭父皇抛在宿州不闻不问,直到宫哲回府,救下鞦韆断裂险些摔出去的她,她自此便对他情根深种的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了他听。 说到后来,她竟觉得如此轻松,原来这么些年压抑在她心头的秘密说给旁人知晓后,是如此的轻松。 陶酌风在一旁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她讲完,唇边仍挂着笑意,似是陷入了与宫哲美好的回忆里。 「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她回神看他,眼神仍泛着温柔:「说吧。」 「公主当真是对王爷情深不移,还是因为王爷可堪依靠,而需要一个能够让公主安心之人呢?」 「你放肆!」德阳气得小脸涨红,「本宫对皇叔情真意切,岂容你这般诋毁?!」 「如若不是,方才情急之下,公主为何叫喊着『爹爹』,而非『皇叔』?」 更何况她回忆之中与宫哲和她的少女心事有关的桩桩件件,雷雨之夜哄她入睡,惊马之上救她,虎爪下为她抵挡,在他看来都无关情爱,只是弥补了她一直欠缺的安全感罢了。 德阳一愣。 她方才叫了宫澶? 连她自己竟也未曾注意。 她怎么会想起他呢?分明是他将年幼的她抛在宿州这穷山恶水,一连十多年不闻不问,仿佛不曾有过她这个女儿一般。 就连现在给她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弥补过去的欠缺,可在他心里,旁的宫妃子嗣全都比她重要得多,她永远要给别人让位,就连她想要出宫回宿州,他也连多过问一句都懒得便允了。 偌大的大越皇宫里,她是最不像公主的公主。 他压根不在意她这个女儿,她又怎会在危急时刻喊他?难不成还妄想他会来护她? 不,她没有这么愚蠢。 也许早些年她还对他心存幻想,想他是怕看见自己的脸忆起亡母,可现在她早想通了,断不会再如此奢望,自欺欺人了。 第114页 德阳脸色一沉,低声警告陶酌风:「念着你方才救了本宫一命,本宫不予追究。只是这等胡言乱语以后再勿提起,否则本宫决不轻饶。」 见她如此,陶酌风微微颔首,过了一会儿,留下一句:「公主且先歇息片刻,我去找些水和吃食。」说完便转身出了山洞。 两人不欢而散,德阳起初心中还有气,分明受了委屈的是她,他怎还敢如此待她? 可等他一走,洞中又只剩下她一人粗重的唿吸声,旁的一丝杂音都没有。 德阳害怕地抱紧了双腿缩在洞里,瞪大了一双眼盯着洞口,默默数着时间。 可天一直是黑的,她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却觉得等待陶酌风回来的时间,比她这无望的一生还要漫长。 他还会回来么?还是找个藉口抛下她这个拖累,自己走了? 也对,她一直都是个累赘,从小是,现在也是。 德阳如此想着,不久倦意上涌,昏昏沉沉地靠着石壁睡了过去。 梦里,她看见父母双全,疼爱至极的小姑娘,她转过身,有着一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只是如此稚嫩,如此无邪,仿佛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和冷落。 她拉着她的手,笑问她为何郁郁寡欢。 「爹爹,娘亲……」 第67章 安排 「你可敢为还她自由,做一件极有…… 陶酌风带着水和食物回来的时候, 脚步有些重,惊醒了梦中的德阳。 她娇小单薄的身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睁开朦胧的泪眼, 双目通红,微微有些肿。 两手拿满了东西的陶酌风一愣:「公主哭了?」 隔着泪水看不清东西, 直到听见他的声音, 她才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身子放松了些许, 抬起手来抹了抹泪,哽咽着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陶酌风疑惑, 「小人不该回来么?」 他着实摸不着头脑,发懵的表情逗得德阳露出一丝微笑,视线却又瞥向别处, 声音微微喑哑:「我这一生中失去过很多人。那些离开我的人,没有一个会再折返。你是头一个。」 堂堂一国公主,处境却如此凄凉。陶酌风抿了抿唇, 不知该如何劝慰。 好在德阳也并不需要他劝慰, 收回视线抬眼问他:「为何不干脆丢下我?你一个人跑得还快些。」 她这一问,似乎将危机关头抛下同伴这种事当做了人之常情, 可在陶酌风听来却像是在质疑他的品性,心里有些不快, 将一捧用冬青叶盛着的水递给她, 找了个离她不算近的地方坐下, 低着头拿衣角擦着一块植物根茎一般的东西, 语气闷闷的:「我干不出那种事儿。」 说罢,他把擦干净的一块根茎分给德阳:「不是什么好吃的玩意儿,不过冬天山里荒, 找不着果子,也没个趁手的工具,打不着鸟,就凑合吃些吧,甜的。」 德阳看了一眼他掌心静静躺着的东西,外皮灰黄坑洼不平,乍一瞧像是地里刨出来的石头似的。 「这能吃吗?」她犹疑地看他一眼,没敢接。pao pao 「能啊,吶,」见她害怕不敢吃,陶酌风将那东西收回来,两手用力一掰,根茎应声而断,露出里面嫩白色的芯来,轻轻咬下一口,「真是甜的,只不过水头足,不扎实,吃完没一会儿就饿了。」 德阳这才犹豫地接下他递上来的另一块根茎,学着他的样子用衣袖擦去表面泥土,小心翼翼地掰开舔了一口。 这东西像草根一样有些扎嘴,水分很足,味道却是极淡,几乎尝不出甜味,靠近表皮的地方还沾着土腥味,她吃不惯,微微拧了一下眉头,但又不好拒绝他的好意,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啃着那玩意儿,边吃边与他搭话。 「你说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么?」 方才陶酌风不在的时候,她静下心来想了许久。如果那些人只是寻常匪徒,绝不会在知道她家中有暗卫后还如此猖狂,所以他们找到她院中定是另有目的。那目的还能是什么?不论劫财还是劫色,她当然是首选、也是唯一可能选择的对象。 听到她的问话,陶酌风吃着东西的嘴勐地停下了咀嚼,过了好一阵才恢復动作。 他知道那些人是来追杀他的,即使他们蒙着面,他也看得出其中几人正是那日在悬崖边上围堵他的人。 但他不敢将真话告诉德阳,于是顿了一顿,没有接话,只是机械般地嚼着一块早就没了味道的块根残渣。 见他迟迟不知声,德阳当他也想不通那些人的目的,便换了个问题。 「你又为何会出现在宿州?」问罢,她猜测道,「是和关清秋一起来这里的?」 这次轮到他疑惑了:「公主是如何得知……」 「别喊什么公主了,你何时见过如我这般落魄的公主?叫我悦兮就是了,」德阳垂眸,玉指扣弄着块根的皮,眨眨眼道,「我听说皇叔这些时日因着关清秋和一个神武卫私奔之事而生气,说的就是你吧?」 「……是。」 若搁在平常,他绝不会这般大方的承认私奔这件事,唯恐毁了一个姑娘家的声誉。 可他也不想否认。 他和清秋的确是私逃出京,也的确有情,若真要说成是私奔,似乎也算不得错。 只是他摔下悬崖这么久,也不知她现在如何,腿好了没有,又该有多担心他。 「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第115页 「是,」他爽快承认,「很喜欢。」 见他毫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心意和爱人展示给旁人,德阳羡慕不已:「你们都喜欢她。」 她几乎就要觉得不公,为何她们生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们却都喜欢她。 她心底里一块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忽得生出几许烦躁,是艷羡过后无法抑制的嫉妒在发狂。 「为什么?」她突然小声问他,「你喜欢她,皇叔也喜欢她。她究竟哪里好?」 「倘若真要说出个一二三,我也答不上来,」陶酌风似是不曾察觉她语气中的不忿,目光平和地望着一处凹凸不平的石壁,眼中带笑,语气和煦如春风,「可能喜欢一个人就是觉得那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众不同,哪怕她可能很普通,可能在别人眼里不见得有多好,可在我眼里就是块宝。」 「清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说罢转头望向德阳,真诚道,「公主迟早也会遇到一个把你当做宝贝捧在手心里的人。因为公主值得。」 会吗? 她不由得回想从前。兴许是她在宫哲心中算不得独一无二,心事见不得光,还得一直躲躲藏藏。那段不能相守的日子里,她每夜登上宫墙远远眺望昭王府,心里唯一的甜,便是知道他和她一样在坚持。 他的坚持是她唯一的倚仗,可现在却连他都放弃了。 留下她一个人,撑得好苦。 她当真还能遇到一个把她捧作天上月,永远也不会抛下她的人么? 她不信,也不敢抱有期待。 德阳愣愣看着他,许久,转过头去揩掉眼角的晶莹,自嘲地笑:「你骗我。」 「小人认真的很。」 他神情郑重,眼睛明亮如暖阳,看得她心情似乎也好转了许多。 她怔了片刻,对他回以一笑:「借你吉言。」 沉默片刻,两人将手中的东西吃完,她问他:「接下来去哪里?」 「清秋还在一个古村里,我得回去找她。」 …… 等到两人摸黑来到苏扣村,站在一片狼藉的小院里,陶酌风盯着那碎了一地的陶锅和早已枯干的苋菜叶,听隔壁大婶瑟瑟发抖地将宫哲带兵抓走清秋的经歷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自责自己没能护得住她,还是恨宫哲一次次让他们不得安宁。 可愤慨之余,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无力。这半辈子他都在逃,可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总还是会被那些人找到。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了个能够落脚的地方和想要相伴一生的归宿,却又有人要将她抢走。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逃避了,否则就算一辈子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还是得让他在意的人陪他一起提心弔胆的活。 总归是得正面面对的,不管是那些祁国奸细,还是宫哲。 站在阴沉的夜空下,苏扣村的夜风吹散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陶酌风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 他找到了苏扣村后山上那棵老槐树,挖出了那条埋在树下的鹰爪项鍊。 德阳站在树下看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将指尖刨得满是血痕,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先前见他时总觉得他永远那么乐观,永远能够做到随遇而安,直到如今她才见识到,原来失去了心爱的人,再冷静的人也会发疯。 她不敢出声惊扰他,直到他把项鍊放进怀里,才问他:「然后呢?要去哪儿?」 他转过身望向上京的方向,没有回答。 * 转过天,陶酌风安顿好德阳,提着小心熘到镇上,没费多大力气便打听到那日别院之中的血案,现场死了十余人,而德阳告诉过他,她此行只带了八个暗卫。如此一想,她那些暗卫只怕无一倖免。 「你说他们都死了?」德阳不敢相信,那些都是宫澶赐给她最精锐的暗卫,也许不是宫哲手下那支亲卫的对手,但对付普通匪徒怎么可能全军覆没? 陶酌风也无法解释,只得岔开话题:「眼下暗卫已死,无人护送公主回京。王爷在附近留了神武卫,但难保他们不会抓我,况且我们不知那些神武卫的模样和落脚之处,公主的身份,眼下也没有任何凭证,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公然喧嚷,否则更容易被人盯上。」 说罢,他长嘆口气:「现在看来,只能由我送公主回京了。」 * 打定主意后,两人不敢耽搁,当天便收拾妥当,往上京的方向赶去。 只是两人身上都没带银两,这一路上缺衣少食,陶酌风不得已重操旧业,一路走一路偷富人的荷包勉强果腹。起初德阳对他来钱的路子一无所知,后来知道了,多少有些介怀。不过等他用偷来的钱买来一只油滋滋的鸡腿递给她时,她还是选择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愧意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止如此,他甚至还教起了她如何选择下手的对象。 「穿着打扮一看就很有钱的,通常都是喜欢嘚瑟的,不像那些低调的富贵人家爱用银票,这种人用得都是现银,而且数量必然不少。不过也不是所有符合条件的都能偷,得找那些脾气不好、仗势欺人的,偷了他的荷包,留下买吃食和住店的钱,剩下的便悄悄留给那些遭其欺压的可怜人,」他讲得眉飞色舞,「这就叫『盗亦有道』!」 第116页 德阳听他满口胡说八道,却也觉得有趣,忍不住低下头去掩着嘴笑了许久,才丢给他一块绢帕,抬手一指他被人打得青黑的眼圈,再一指屋里头摆着的一盆冷水,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压抑至极的缱绻:「侠盗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吶,自己去敷。」 …… 等到两人赶回上京,已是半月之后。 送德阳回宫的那夜,她鼓起勇气拉住了转身要走的陶酌风的手。 「陶酌风,」她轻声唤他,「若我许给你荣华富贵,能保你不被皇叔追究,你可愿……可愿留在我身边,听命?」最后两个字是她硬生生加上。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已不知何时将他当做了生命里特别的存在,最初她只当是因为两人身份天差地别,所以有些新鲜感罢了,可日子久了,她才意识到他所说的,所谓喜欢一个人,不过是觉得他在自己眼中与众不同。 他的确不同,与她生命中出现过的其他人都不同。 尽管知道他心中有别人,她还是想赌一把,赌这些天来他对她并非无动于衷。 陶酌风垂眸看了一眼她攥着他指尖的手,一抿唇,轻轻拂开。 「公主早知小人心有所属,就不该拿这种话来试探于我。若我今日能被公主许诺的荣华富贵收买,明日便能被别人用更高的价码买走。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公主要。」 这是她早就猜到的结果,只是她不信命的非要赌一把,如今得到了答案,她心服口服。 「看来你当真爱她至极,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强求。不过这半个多月你对我多有照拂,我总得报答。」 说罢,她挥挥手招来候在殿外的绿璃,对她耳语了几句话后,绿璃便小跑着离开了朝霞殿。 没过多久,绿璃带着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回来了。 「关姑娘果然被囚/禁在昭王府里,」确定消息准确无误,德阳转身看向陶酌风,「你说你是真心喜欢她,那你可敢为还她自由,做一件极有可能惹怒宫哲,甚至会为此送命的事?」 他一时不知她有何打算,但见她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他沉下神来,坚定点头:「敢。」 「好,那就听我的安排。」 第68章 夜访 「清秋,我来带你走。」…… 上京昭王府。 日头还未下山, 王府之中却万籁俱寂如同陷入沉睡,唯有一缕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清秋的房中,照着她双脚上那副拇指粗细的锁链。 从乌苌国回到上京已有七八天, 她被宫哲锁在屋中,能够活动的范围就只有那一张不大的床。 他每天都会来看她, 坐在床边陷入魔怔一般和她说话, 她从不回应,他却也不在乎, 似乎她听与不听于他而言都无所谓,只是他想说, 而她刚好在。 两个形如陌路之人,却偏偏被他的偏执捆绑在了一起。 除了宫哲,王府上下只有镜心敢来看她。其他人也曾私下议论过、嘲笑过她不知好歹, 能得到王爷恩宠已是天大的幸运,竟还不知足地往外跑,简直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后来被宫哲听见了一次, 将那几个嚼舌根的下人全部发卖, 震慑了一众有心看她笑话的人,府里有关她的风言风语才算平息下去。 镜心每天都会来给她送水送饭, 可是每每想要与她说说话,却都被她冷冰冰地劝走——她不想连累镜心, 要知道宫哲兴许不会对她做什么, 却绝不会对她身边的人手下留情。 于是她这本就冷清的院里更显寂静, 只有她成日枯坐在床上, 抱着同样无精打采的秋风发呆。 今天下午她再次将秋风放出了府,只是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它还未回来。 离开乌苌国前,她与苏语琰交谈时便得知陶酌风会与她前后脚回到上京, 只是她不知他会去何处,她又被困在昭王府不得离开,只得让秋风代为寻找他的踪迹。 清秋双手抱膝坐于床头,静静凝望着窗外最后一丝即将被暗夜吞噬的斜阳,寂静得仿若死去。 * 皇宫以北,靠近北府军营的地方,绿璃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双手托腮似在沉思。 自打公主从宿州回来以后,便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多了笑容不说,还为临行之前对她高声说了几句重话而道歉,吓得她以为公主此去着了什么魔,险些就要跑去找道士来瞧一瞧了。 在她的印象里,能让公主如此开心的,只有王爷一人。可是公主回来后,王爷连问都没派人来问上一句,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公主竟也全然不在乎——要是放在以前,她早就茶饭不思,成日拉着她询问三百遍王爷是否不爱她了。 她脚边的空地上,憨态可掬的小火狐自己玩儿的正欢,绿璃无心顾及它,专注地仰头望着天,直到听见一声粗粝沙哑、不属于小火狐的「咕咕」声响起,她才勐然低头看去,只见一条灰秃秃的没毛狐狸正缠着小火狐又闻又咬,小火狐被它压制着动弹不得,「嗷嗷」痛叫起来。 「去!」绿璃忙上前将那丑狐狸驱赶走,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嘀咕道,「哪儿来的丑东西……」 话音未落,她低头去查看小火狐的伤势,却冷不丁瞥见一旁的地面上躺着一个手指大小的信筒。 绿璃捡起信筒,抽出其中的纸条看了几眼,大叫一声「糟了」,抱起小火狐便往宫中跑去。 …… 第117页 「你说这王府的地形图是从一只狐狸身上掉下来的?」 朝霞殿里,德阳捏着那张只有巴掌大的地图看了几眼后,递给了坐在一旁的陶酌风:「是她画的?」 陶酌风一把接过字条。上面画着昭王府的草图,其中被硃砂笔圈出来的地方正是清秋的小院。 他眉峰一凛,将字条收于掌心:「是,是她派秋风来找我的。」 绿璃在一旁听着,小脸净是疑惑的神情,凑近了德阳低声说道:「公主,王爷对于大越而言重于泰山,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他,想要取他性命。她这么随便地将王府地图画出来,戴在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狐狸身上满上京的熘达,也太冒失了。」 德阳瞥她一眼:「那小傢伙聪明得很,从昭王府到北府军,一路都未将信笺丢下,唯独到了你面前,才咬开绳子让信筒掉下来,是因为你身上多少沾染了些他的气味,」说着一指陶酌风,「她知道你在上京。」 「我要去找她,」陶酌风担忧地拧眉,「她让秋风来传信,定是被宫哲限制在王府之内不得自由。」 德阳瞭然地轻点点头,转对绿璃道:「之前交待过你做的事,可都准备好了?」 * 昭王府中,宫哲如往常一般从北府军营中回来,水也未喝一口便径直去了清秋的小院。 听到他的脚步声,躺在床上出神的清秋懒懒转了个身,背对着房门。 他一进屋,刚好看见她转过身去,不由得脚步一顿,但转眼间便恢復了常色——这些日子她都是这般不理不睬,他早已习惯。 只是心里多少会有些疼罢了。 宫哲轻轻合上房门,走到她的床边坐下,背对着她,一手按着左肋之下旧伤的位置。 「今日北府军里进了些贵胄子弟,不服管教,被我好生教训了一顿,」他双目空洞地看着地面,语气淡淡,像是在唠家常,「里头有个小鬼阴得很,专往我这伤处掏。」 他用力压了一压隐隐作痛的肋下。那处多年前的旧伤近日又疼得厉害了起来,连带着他的左手也时常发麻,今天竟麻到连长矛都拿不住,这才让那小鬼得了手。 他抽出手来默默揉着发麻的指尖,半晌,背后仍无一丝动静,他心中泛苦:「清秋,你现在都不问我伤口疼不疼了。」 「王爷有的是人关心,疼起来还有御医诊治,我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她冷淡地丢下这么一句,干脆地下了逐客令,「这儿没有关心王爷的人,王爷还是请回吧。」 宫哲被她这话刺得心口生疼。 沉默一瞬,他站起身来,似乎有满腔怒火亟待宣洩。 清秋悄悄松了口气。 他走到门口,手已抚上房门,却忽得停了下来。 清秋听见他残忍地一笑,背对着她状似不经意地提到:「你院子里那只小畜/生,怎么不见了?」 清秋勐然张开了眼,飞速翻身坐起,盯着他问:「你做了什么?」 「我就算再如何,也不会对一只畜/生下手,」他微微侧过脸来,神情被掩藏在一片漆黑之中令她看不真切,「不过方才回府时,听下人说那小畜/生白日里跑出去后便一直没回来。方才有人经过巷口,看见一只恶犬口中滴血,似乎正在咀嚼着什么东西……」 清秋听他不以为意地说着,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忧心,跳下床去便向门口扑去,却被脚下的铁链一扽,摔倒在地,掌心登时摩擦出一片血痕。 「秋风……」 听到她摔倒的动静,宫哲下意识地想要回头,转过一半却又生生止住。 他居高临下,看也不看她:「看见了么?离开了我的庇佑,它连一刻也活不下去。」 清秋知道他意有所指,仰起头来,眼中噙泪,狠狠瞪着他:「可它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留在你的王府。」 她这句话腾得一下引燃了宫哲心中的怒火。他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一手掐着她的下巴逼得她抬头直视他的眼:「你不想也得想!」 她跌坐在地,一头青丝披散下来,衬得一张脸既苍白又娇小——宫哲早就吃过她那簪子的苦,故而一回府便让人收走了她全部的首饰,凡是带尖的、带刺的、带钩的,她屋中一件也没留下,既是怕她伤人,也是怕她寻短见。 她如今这副楚楚可怜却又瞪着眼睛的样子,脆弱又兇狠,惹得宫哲喉头一动,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提了起来,作势便往床上带去。 「宫哲你干什么!」她拼命挣扎,脚下的锁链叮咣作响。 他不言语,将她一把推倒在床上,刚要欺身压上,就听门外有人唤他:「王爷。」 他动作一僵,眉头狠狠蹙起,极其不悦地呵斥一句:「何事?!」 「陛下有旨,请王爷速速入宫。」 宫哲怔然一瞬,看着身下面色苍白的清秋,许久,暗暗咒骂了一声,起身快步走出了她的屋子。 * 宫中,宫澶一脸不善地负手站在正阳殿中,下手边是刚刚从宿州赶回来的神武卫和一个被卸了下巴、昏迷不醒的鹰骑士兵。 「鹰骑在我大越国土肆虐猖狂,你作为宿州封王竟丝毫不察!悦兮此次回宿州疗养,朕特意赐给她八名暗卫随行,都是朕手下最顶尖的高手。可朕却得知,那八名暗卫一夜之间全部死于宿州一个农院里!这就是你治下的宿州!鹰骑猖獗至此,你说!要朕如何治你的罪!」 第118页 德阳的暗卫被人杀了? 「陛下,公主她……」 见他还知道担心德阳,宫澶哼了一声,语气稍稍软下几分,却仍是带着怒气:「幸亏悦兮命大,遇上一侠义之人一路护送回京,虽然吃了不少苦头,至少没有伤及性命,不过受了惊吓,正在朝霞殿里闭门将养,你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 「清秋。」宫哲走后不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清秋缩在床头,忽地听见镜心的声音响起。 她忙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应了声,「我没胃口。」 下一刻,房门被轻轻推开,又缓缓合。清秋她避过脸去又抹了几把眼泪,这才转回头去看她:「镜心,我真的不想吃……」 镜心带了两个人来,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她一愣。 其中一人见门关上,再也等不得许多,一把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她日思夜想的脸。 他走近她,用一根细钗子打开她脚上的镣铐,仰头朝她笑:「清秋,我来带你走了。」 第69章 出城 「我打算去祁国。」 「清秋, 我来带你走。」 陶酌风话未说完,清秋便不顾屋中还有旁人,一头扎进他怀中, 小脸深深埋在他颈窝,眼眶抑制不住地湿润。 「你终于来了……」她声音颤颤, 哭得停不下来。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 她被宫哲抓住时没有哭,被他带去乌苌国险些丧失记忆时没有哭, 被他带回昭王府里用铁链像捆绑小兽般囚/禁时也没有哭,坚强到一度连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哭泣的欲望和能力。 可见到他突然出现在眼前时, 她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不会哭,而是不知道该哭给谁看。 宫哲不会怜惜她的眼泪,她也不想要他令人作呕的关切, 又不想镜心担心,至于王府里其他人,就更不会关心她过得如何, 是否成日以泪洗面。 唯有见到他时, 她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恐惧才总算得以宣洩。她想哭给他看,因为知道他会心疼, 会来安慰,会把她的难过放在心上, 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 在他面前她可以哭得肆无忌惮。 被她这么撞了个满怀, 陶酌风一时不妨, 身子被冲撞得后退半步, 方才站稳,愣了一瞬,回手紧紧拥住了怀中抽泣的清秋, 一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一遍遍轻声低语:「清秋,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吗?」 见两人旁若无人地搂抱在一起,身后的镜心侧目一瞥,迈着小碎步走到桌前,「唿」的一下吹灭了桌上烛火。 屋子陷入黑暗的那刻,清秋才想起屋中仍有别人,吸了两下鼻子,恋恋不捨地从他温暖的怀里抬起头来,借着月光打量起他,一边捧着他消瘦的脸,声音压得极低,一说一抽搭,又带着浓浓的鼻音,委屈至极:「你怎么进来王府的?怎么,怎么瘦了这么多?」她方才抱着他,才发现他比在苏扣村时瘦了好多。 她哭得眼睛红肿,连鼻尖都是红彤彤的,他凑得近瞧得清楚,登时心疼得不行,一面轻柔拂去她脸上的泪痕,一面疼惜道:「我没什么,你腿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她连连点头,抽泣着哝哝道:「好多了。」 「那就好。清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昭王府,其他的话留着路上慢慢说。」 缩在他怀中的清秋乖乖点了点头,低下头去自己抹掉泪水。 「我还带了一个人来,需要你见上一见。」他说着,松开环着她腰的双臂,转过身去将她带到另一个黑斗篷跟前。 清秋看了看他,又看向一旁的镜心,最终疑惑地将视线移向那黑斗篷。 察觉到她的目光,她将兜帽一掀,抬起了头与她对视。 月光下,两张无比相似的倾城容颜,隔着屋子遥遥对望。 清秋怔忪一瞬,认出了她:「德阳公主。」 德阳微一颔首:「关姑娘。」 听她这一声淡淡地不带一丝嫉恨的称唿,清秋微怔。 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十多年前,她们二人的母亲也曾如此隔桌相对,也曾在如水般冰凉的月光下这般对视过,最后的结果是姐妹反目分道扬镳,从此形同陌路。 ——为了一个从未对她二人动过真心的男人。 想到苏语琰讲过的关于苏语嫣和苏语妍的故事,清秋心中绞痛,看向德阳的眼神感情复杂。 时隔十几年,她们姐妹二人竟又一次重复了上一辈的命运,爱上同一个男人,为此有人伤透了心,有人险些没了半条命。 可她不想和母亲她们一样,为了一个没有心的男人,不值得。 她甚至想要劝德阳放手,想告诉她离了宫哲她会找到更好的归宿,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她要以什么身份来劝解她呢?一个从未听说过的表姐,还是一个终将杀死她父亲的復仇之人? 更何况她还不知德阳是否还将她视为夺走宫哲注意的罪魁祸首。 电光火石间,清秋心中闪过无数种说辞,到最后却都归于沉寂——眼下不是长篇大论的时机,她需要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将苏语琰讲过的陈年往事全部说与她听,至于到时又要怎么做,全凭她自己做主。 接过清秋复杂的眸光,德阳垂眸错开视线,微微抿唇:「关姑娘在鸣苍山救过我一命,今日我来还你这个人情。」 第119页 清秋愣了一瞬,打量了一下她隐于斗篷之下的衣着,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代替我,留在王府?」 不知为何,清秋突然想起最初的那个预知梦,梦里她与德阳互换了身份,以公主的名义,被送去祁国国主的宫中做了和亲妃子。 「是。正好我与皇叔还有些事要解决。」 德阳不知清秋沉默如斯是在想些什么,侧目看向陶酌风,沖他轻轻点了点头。 「方才我听镜心说,皇叔每日从北府军营回来,都会来你的房中坐坐。倘若你就这样一走了之,最晚明日他便会发现,定会再派人去追。一天的时间,你们两人走不了多远,我留在这里,能为你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陶酌风接过话来,拉住清秋的手对她道:「这事公主与我早已商议过,宫中也已安排妥当,不会被人发现破绽,如此也能为你我多拖几日,该够我们离开上京,走得远远的了。」 至于要走到哪里去,他并未告诉她,也没有告诉德阳。 那是他的秘密,尽管迟早要让清秋知道,但他还是想多瞒一刻是一刻,毕竟他不知道,一旦清秋得知了他的打算,还会不会与他同行。 清秋听完他的话,也知事态紧急,没时间多说,只能对德阳道了声:「多谢。」 说罢,两人急匆匆跟随镜心离开,却在与德阳擦肩而过时,听见她低声说:「你很幸运。希望你能一直如此。」 清秋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苍白的脸隐没在月光的阴影里,寂寥而落寞。 来不及细看,镜心已将二人带出小院,小心翼翼地经过安静的西跨院,直奔王府后门而去。 因着前几日宫哲责罚发卖了些背后议论清秋的下人,府里头除了镜心,便再少有下人敢在清秋的小院附近逗留,生怕到时说错一句话,便落得和那几个人一般的下场。 是以这一路三人走得很顺利,眼看着后门已在眼前,带路的镜心刚刚放下心来,一口气还未舒完,就被一道黑影拦了下来。 那人挡在他们三人的必经之路上,怀中抱着一把长剑,立在后门前,不动如山。 是展晟。 镜心一惊:「你不是和王爷一起入宫了吗?」如果他在这里,那么王爷…… 展晟不答,粗眉紧紧皱成了个川字,看着她道:「若是让王爷得知你协助她逃走,你可知会是什么下场?」 轻则仗罚,重则发卖。 他说着将剑一横挡在身前,不看清秋和陶酌风,只盯着镜心:「我不能放他们走。这是为了你好。」 说罢,展晟往前一步,轻轻推开镜心,便要将清秋抓回院中去。 陶酌风忙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向后退去几步。 眼看展晟便要上前抓人,一旁的镜心勐地朝他跨出两步,两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剑鞘:「展晟!你难道想看王爷一直这样疯下去吗?!」 展晟一愣,低头看她。 镜心眼中含泪,朝他低吼:「你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何曾见过他如此疯狂?就连降兵败将也不曾被他用锁链囚于一室吧?王爷他已经疯了,这样你还要助纣为虐吗!」 话没说完,镜心的尾音已带上哭腔,眼眸颤颤:「展晟,你分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展晟低头看着她泪眼涟涟,轻微的、快速的皱了皱眉头,许久,出鞘的剑往鞘中一推,他看了清秋和陶酌风一眼,侧身一步,让出了通向后门的路。 「……别再让王爷找到了,」他冷眼看他二人,「王爷将才之资,不该被儿女情长所误。」 清秋和陶酌风不敢耽搁,生怕他反悔,拔腿便往后门跑去。 直到两人出了府,镜心仍盯着后门的方向,许久,像是脱力一般身子发软,却仍紧紧握着他的剑身。 展晟垂眸看她,神色复杂,半晌,轻嘆一声:「放手。」 「啊?」镜心勐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过于紧张,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他的剑上。 她脸一红,忙往回退开几步,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朝他懦懦道了声:「刚才谢谢你。」 「不必谢我,」他不领情,冷着脸往院里回走去,却低声提醒道,「王爷快回来了。」 镜心听罢,脖子一缩,拎起裙角往小院中跑去。 * 天刚亮,广兴门下缓缓驶来一辆拉货的马车,车上的货都用黑布盖着,遮的严严实实。 「站住,」守城官兵刚刚放了几个清晨出城上山採药的採药郎过去,转身拦下了马车,「车上拉的什么?」 车夫笑呵呵地递上去一份文牒:「官爷,凉州城那边订的一匹绢布,催得急,这不才赶早出城吗?要是迟了,老闆又得扣小的的工钱。麻烦官爷行行好……」 检查文牒的守城官兵随手翻了几眼,听后面检查货物的官兵喊了声「没问题」,便将文牒一合递还给车夫,朝城门口的手下挥了挥手:「放行!」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车夫将文牒收好,一扬鞭子,赶着马车晃晃悠悠驶出了上京城。 车板下黑咕隆咚的狭窄夹层里,陶酌风与清秋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听见守城官兵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四周再也听不见人声嘈杂,而只余鸟语虫鸣,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夹层低矮,两人只能紧紧挨在一起并肩躺着,两只手却是紧握。 第120页 「这算是第三次……私奔?」他想起先前德阳用过的词,觉得好笑,便故意说给她听。 清秋一抿唇,却也没有否认,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 总算又一次离开了那个压抑至极的高墙大院,只是这次的心情却远不像之前两次一般轻松。 她心事重重,想着苏语琰的嘱託,又怀着满腔的仇恨,却不知从何对他说起,又怕打扰了他的好心情,于是想了一想,便暂且将一肚子的话吞了回去,轻声问他:「嗯,这次想去哪里?」 被她一问,陶酌风却噤了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许久,微微转过头来看着她:「清秋,我若是实话实说,你可不许打我。」 她不解地朝他看过去:「我为何要打你?」 「因为……我打算去祁国。」 第70章 决定 「陶酌风必竭尽全力,不负公主重…… 「去祁国?」清秋震惊之下,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顿了许久,才问道, 「为何?」 陶酌风蹙眉不语,抽出脖子上那条鹰爪项鍊来给她看, 阳光穿过黑布, 从夹层隔板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银箔包裹的鹰爪上, 微微闪着凛冽的寒光:「记得这枚鹰爪么?在苏扣村的时候,我曾给你看过一次。」 她点头。 「当时我对你说过, 我被卖到矿窑里去后不久,曾与一个稍长我一些的男孩一同逃走,后来被他父亲的手下找到, 只是他们两人都死了,便只剩下我一人流亡。」 说着,他摆弄了一下那只鹰爪:「这鹰爪就是他那手下护卫贴身携带的, 护卫死前将它交给了他, 他死前,又把它留给了我, 托我若是有朝一日能见到他的家人,便将这枚鹰爪交给他们, 好让他们落叶归根。」 「我当时不懂这鹰爪代表什么, 便答应了。可我前段时间回想了一下, 自从我戴上这枚鹰爪链子, 便开始遭人追杀。在云州时如此,到了其他地方也是如此,有一群人一直在盯着我, 而且非要我死不可。」 「他们要杀的是项鍊的主人?」 「我想也是,」陶酌风垂眸,鹰爪在他指尖微微旋转,「起初我不知道他们两个的身份,便只当是我在外流浪时,偷过那些人的银子,被人追来时又误杀了其中一人,还划烂了另一个人的脸,这才遭到记恨,非要置我于死地。直到不久前,我从那些追杀我的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我此前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 「那个与我一同逃亡的男孩,似乎是祁国人,而且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说着,眉尖一拧,「他对我说他叫封缜,但我若猜得没错,他当时并没有对我说实话。」 「他姓冯。」 「对,冯缜,冯昶的小儿子,」他说着,将那鹰爪上显眼的凹痕转向清秋,「想到这一点,之前一些我不能理解的疑问,似乎就都有了解释。」 「如若他当真是冯昶的儿子,那么那个前来寻找他的护卫,便不可能是寻常侍卫,否则他绝无可能在乱世之中只身潜入大越来寻人。如此机密又重大的任务,绝非常人可以胜任。恰好我在北府军中时常听那些神武卫讲起宫哲过去的事迹,其中有一件便是他在万军阵前单挑祁国大将公孙逞,最后以一断了枪头的长/枪刺中了公孙逞的胸口,只是被一枚他随身携带的鹰爪坠子挡住,未能取了他的性命。而那个前来寻找冯缜的侍卫,又恰好姓孙——我想他也没有对我说实话。」 「之前淮胜公主在上京时,曾用一枚完好无损的鹰爪诓我,当时我并未觉得奇怪,只当那是祁国人常戴的装饰,可后来在宿州时我找了些人打听过,才知鹰爪是祁国鹰骑的象徵,只有几个最有威信的将领才配佩戴。那么淮胜那只鹰爪定然也是从军中得来的。只是我还想不明白她如何会有鹰爪,但我能肯定,她是藉此来试探我是否认识那鹰爪,想以此确认我的身份——她也将我当做了冯缜。」 「至于那些追杀我的人,包括玉泊山的山匪,还记得么?那个被我划破了脸的山匪头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和在宿州追杀我,逼得我跳下悬崖的是同一拨人,只不过和公孙逞效忠的主子不同。他们当时说,之所以非要杀了我,是因为冯昶想让我继承皇位,这便说明他们的主子也有继承皇位的机会,但前提是冯缜死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清秋听得脑袋发懵,却突然捕捉到其中一点信息,当即瞪大了眼:「你跳崖了?」 陶酌风被她打断,一愣神,张了张嘴「啊」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又让她担心了,赶忙找补:「不高!我这不还活蹦乱跳,能吃能睡的嘛。」他原本不打算让她知道这件事,就是怕惹她难过。 清秋却不听他胡扯,着急忙慌地伸手在他身上摸起来:「宿州的山我比你清楚,哪里有不高的悬崖?再说就算不高,摔下去也得去半条命。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夹层里就那么大地方,拥挤而狭窄,他想躲都躲不开,清秋的小手又一通乱摸,摸得他燥得厉害,赶忙按住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嗓音微哑:「别摸了。」 她却当是他怕她发现伤处,心里更急:「伤筋动骨一百天,从悬崖上掉下去肯定比我腿伤更严重,你……」 「清秋!」 他打断她的话,引得她抬眸看他,这才意识到两人靠得如此近,以至于他温热而粗重的唿吸就打在她脸颊,烫得她心里发痒。 第121页 许是太阳升起来了,夹层里闷热得不行。 她愣了一瞬,立刻明白了过来,忙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唿吸紧张而急促,缓了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接着说吧。」 陶酌风盯着她的侧脸,眼中有一团暗火在烧,忍了许久,才勉强平復,喑哑道:「我猜祁国人早就把我当做了冯缜,就算我不是,他们也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与其一辈子这样提心弔胆地亡命天涯,我想,倒不如直接去祁国,将错就错。」 「你的意思是,你要冒充冯缜,去继承……」她惊慌地不敢再说下去。 马车摇摇晃晃,车夫驱马的吆喝声伴着清脆的马蹄咔哒,一路行过清寒的山路,直到日头高升,将夜里冻得硬邦邦的地面晒得软和了几分,车夫「吁」了一声,马蹄应声而停。 「老弟,姑娘,到地儿啦,」车夫掀开黑布,把一卷卷绢布推到一头,揭开夹层的隔板,把两人拉了出来。 也打断了他们未完的对话。 躺在晃荡的马车里许久,清秋有些眩晕,甫一站在地面上,只觉天旋地转,脸色发白,站立不住朝陶酌风倒去。 他慌忙一把抱住她软塌塌的身子,低声问了一句「没事吧」。她苍白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却明显的精神不振。 「老哥,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镇甸可以歇脚啊?」 附近是一片山野,苍茫的山林遮天蔽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京附近的山里有没多少野物,天气又冷,连果子都找不到,他上哪去找吃的? 车夫把夹层盖板放好,猫着腰整理着绢布,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往西走几里地有个村子,不过地儿不大,条件不咋好。要是能将就就将就几天,要是将就不了,那就再往西北走个一两天,那儿有个稍微大点儿的镇子。」 说着,他收拾好了绢布,把黑布一蒙,直起腰来看向狼狈的两人,尤其窝在陶酌风怀里的清秋脸色憔悴,楚楚可怜,让他这大老粗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来,想着要不就再带他们走一程算了。 可凉州那边已经催了好几天,染坊的老掌柜发了话,要是三天之内不把货送到凉州,他就不用再回去了。 车夫有些为难地嘆了口气:「老弟啊,哥哥也想再送你们一段路,可是你之前说要往西去,这儿已经是我能送你们到的最远的地方了,再往前走,就离你要去的方向越来越远了。」 陶酌风听罢亦是嘆气,却也不好强求,只好抬眼瞧了瞧这一望无际的大山,对那车夫道:「多谢大哥送我二人这一程,送布之事紧急,耽搁不得,大哥快些赶路吧。」 「哎,好嘞,那你们两个可小心着点儿啊,」车夫说罢,回到车上刚扬起鞭子,扭头一看清秋的脸色,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跳下马车,从绢布堆里翻出一包干粮和水袋递给陶酌风,「拿着吧,垫垫肚子。」 陶酌风本想推辞,可一瞧清秋的样子,只得咬牙将干粮接了过来:「多谢大哥。」 「没事儿,我走了。」车夫说罢,跳上车,扬鞭打马而去。 马蹄清脆,渐行渐远,很快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天边。 冷清的山路上又只剩下了清秋和陶酌风两个人。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陶酌风不敢带她赶路,只好扶着她走到山路旁的大树后坐下歇息片刻。 「你当真要去认下冯缜的身份?」她接过他递来的水抿了一口,「那些山匪的主子能将手伸进大越来抓你,你这样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明白你的担忧,可我不想此生都要东躲西藏。我知道此举兇险,但若成了,你我此生便不必再如此狼狈奔逃。更何况,就算到时宫哲追来,至少我们也有能力与之抗衡。」 话虽如此,可他们都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便再无回还的可能,就如同走上一条独木桥,桥下即是万丈深渊,容不得出半分差错,否则便是坠落深渊,粉身碎骨。 他自知这个决定实在太过耸人听闻,于是也没有期待她马上给出答覆,甚至就算她拒绝,要与他分道扬镳,他也完全理解。他可以自己踩上这刀尖,直到亲手将刀锋磨平,直到在祁国站稳脚跟,再将她接去也不迟。 清秋并未立刻表态,抿了抿唇:「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宫哲找到我后,把我带去了南天竺的乌苌国。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那个给我颈后刺花的人,她告诉了我我生身母亲的身份。」 他单知道她的生母死于绝命崖下,却不知她究竟是谁。 她望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逃亡至宿州,亡命于泥流中的凌妃,苏语嫣。」 陶酌风瞬间张大了眼:「那你和宫哲岂不是……」 「是,我与德阳是姐妹,与宫哲自然是……」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他不解,「他顾及人伦不敢与德阳公主越雷池半步,一旦得知你的身份,一定也不会再强迫于你。」 「他不会信的,」清秋苦笑,「他早就不是以前的宫哲了,现在的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一旦认真起来,定会详查我的身世。我已经给苏扣村人惹去了麻烦,不想再让他们受我牵连。」 还有苏语琰,她隐姓埋名,辗转多年才获得冯昶的信任成为祁国国师,她怕害得她多年布局功亏一篑。 第122页 陶酌风沉默。 她说得没错,曾经传闻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越战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如今这副令人憎恶的模样。 「不止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娘亲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死于宫澶之手,」她深吸一口气,眼眶憋得通红,「只因我出生之前,有人预言大越国柱将因我而折,他便将还怀着身孕的她推下绝命崖,却还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世人看。」 她浑身都在发抖。 陶酌风握紧了她的手:「那你有何打算?」 「我要报仇,」她轻舒一口气,「我娘不该那么悽惨的死去,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宫澶这个刽子手的真面目。」 「……好,」沉默片刻,他竖起手掌,掌心朝她,「既然我们两人要做的事都有可能颠覆皇权,也有可能要了我们两人的命,那不如一起去做。待我取得祁国的信任,便助你復仇。你可愿与我一起,再干一次掉脑袋的事儿?」 清秋看看他,又瞧了瞧他的手,缓缓却坚定地伸出手来,与他击掌为盟。 「掉脑袋的事儿也干过不止一次了,我陪你。」 陶酌风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朝她一笑,弯下手指来与她十指相扣。 「那陶酌风必竭尽全力,不负公主重託。」 第71章 冯氏 哪来的什么一舞动天下,一舞降一……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祁国皇都却仍陷于阴沉寒冬。 阔气奢靡的皇宫里,刚过不惑之年却鬓边已白的冯昶侧倚在龙榻上,垂眸看着一本奏摺。 这是开春以来他收到的第十三本催他早立皇储的摺子, 内容大同小异,却一本比一本恳切激烈, 似乎他再不立太子, 祁国的天就能塌了一般。 摺子里长篇大论,将他开国至今的功勋歷歷细数, 马屁拍得响噹噹,后面话锋一转, 说他们这群做臣子的忧心他的身子吃不消,于是劝他立了太子,便可安心将部分国事交于太子处理, 无需再为祁国殚精竭虑宵衣旰食。 分明是他们当他时日无多,早早暗中投靠了冯胤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却还说得好像在为他考虑一般。若真将储位给了他, 他掌了太子印的那一刻, 就敢弒君篡位,夺了他的江山。 冯昶冷哼一声, 将那摺子「啪」的一声掼在地上,吓得一旁更还安神香的宫女手一抖, 香灰撒了一桌。 冯昶阴鸷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又是一抖, 慌忙跪倒在地, 磕磕巴巴道:「回, 回陛下,春熙。」 冯昶抬眸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大太监,大太监立刻心领神会, 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将那名叫春熙的小宫女拖去时恩观中,伺候那些名为皈依佛门,实则被打入冷宫的废妃去了。 「陛下,春熙知错了,陛下……唔!」春熙被堵了嘴,哭喊声很快便听不见了。 正来参见冯昶的大皇子冯胤看见那泪眼婆娑的小宫女被人像拖一条死狗般拖出宣恩殿,当下便知冯昶今日心情不佳,踌躇了两下,欲要转身离去。 「皇兄,」一侧忽得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啊?」 冯胤转头去看,只见淮胜一身湖绿色襦裙,如一片莲叶衬着娇嫩妩媚的容颜,款款向他走来。 冯胤眼前一亮。对这个姿容倾城的皇妹,他始终又爱又恨,爱她聪慧明艷,恨她放荡不堪——尽管那实非她意,他亦明白她无力拒绝。 等她走近,冯胤蹙眉低语:「父皇近日脾气愈发古怪,刚又罚了个宫女,我可不想此时进去触霉头。」 淮胜轻笑:「可我听说这几日上奏请立太子的人越来越多了,只是父皇还未点头,不过再拖不了多久,他定会松口。皇兄既然对皇储之位志在必得,何不趁父皇心情欠佳时多陪一陪他老人家,兴许父皇心一软,再加上皇兄收买的那些臣子劝说,顺水推舟,便将储位给了皇兄也说不定。」 冯胤鼻息一斥,不置可否:「又柟,休得胡言。」 淮胜听他这般反应,稍显不满地挑了挑眉尖,和他耳语一番后,退开几步,微微福了福身:「皇兄若是信得过我,便按我所言去做。」 说罢,不给冯胤再说什么的机会,淮胜转身便走。 「哎,又柟……」 见她走得干脆,冯胤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一咬牙,进了宣恩殿。 「咳咳——」殿中传来几声痛苦的咳嗽,冯胤脚步一顿,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冯昶早年在荆州做都护时冻伤了肺,将养了这么多年都不见根治,只能拿药吊着,连祁国最好的大夫都说他熬不了多久了。 他不是一心想着要找那个战时流落于大越民间的唯一嫡子来继承皇位吗?冯胤恶狠狠的想,虽然他派去追杀冯缜的人几次鎩羽而归,但只要能将他那个宝贝弟弟拦在大越,等到老头子熬不动的那天,他就算不想传位于他也不行。 不过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几次三番想要收买冯昶身边的人,好在他的吃穿用度里做些手脚,可冯昶为人太过谨慎,他根本插不进手。光是这样耗着,万一老头子的身体突然有了好转,他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接过祁国的江山一展宏图。 这些日子他正在为这事操心,便索性叫手下那些暗自投诚的大臣去给冯昶吹吹风,将他这些年来的作为再在老头子面前多提几次,他总会看见自己的好。 第123页 心中想着这些,冯胤已经走到宣恩殿中。 冯昶见他进来问安,命人赐座后便不再说话,沉默地翻着手中的摺子。 他的沉默让冯胤愈发坐立不安,屁/股只挨着绣墩的边沿,几次险些翻倒过去。 终于,冯昶批过了最后一份摺子,甩到旁边的大太监怀里,抬眸看向冯胤,语气阴恻恻的试探他:「那些老东西又劝我立皇储一事,胤儿怎么看?」 他这样问,便是还没打算将他立为太子了。 冯胤心头怒火腾得升了起来。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多?在他身边听话孝顺这么多年,他却还想着那个早就该死的冯缜? 就因为冯缜是嫡子,而他只是他做荆州都护时和通房生的孩子,他就不配继承他的皇位吗? 可别忘了,他的皇位都是抢来的! 倘若将他逼急了,大不了也发动一场宫变,篡了他的位! 可生气归生气,冯胤总算没让怒火沖昏了头脑。想起方才殿外淮胜所说的话,他慌忙站起身来垂首恭敬道:「父皇,缜弟流落大越多年,虽生死未卜,但仍有一线生机。不如让儿臣派人去找……」 「陛下,」冯胤的话还未说完,大太监便匆匆走上前来,附在冯昶耳边小声说道,「鹰骑又闹事了。」 一年前,鹰骑大将军尉迟岭告老还乡,起初军中一切如常,却不知从何时起,流传起尉迟岭是因功高盖主,不得已才被迫辞去大将军之职。鹰骑是尉迟岭一手带起来的军队,认尉迟岭胜过认冯昶。他这一走,军中传言四起,一时间鹰骑蠢蠢欲动,对冯昶愈发不满,令他头疼得很。 宣恩殿里十分安静,冯胤听见大太监的耳语,心中一喜,主动献策道:「父皇,依儿臣看,鹰骑这等虎狼之师需要血腥与战争的刺激,而这些年我们与大越相安无事,偶尔征伐周边几个小国,却也无需动用鹰骑。这人一闲下来,心就容易不安分,再加上尉迟老将军告老,便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正好这些年朝廷中也出了不少年轻将领,只需要一场胜仗让鹰骑信服,久而久之,定能消除尉迟老将军在军中的影响,将鹰骑彻底收服。」 冯昶懒懒一掀眼皮,瞥了冯胤一眼。 他这个庶长子志大才疏,却又心比天高,当年在荆州都护府对谁都唯唯诺诺,他也从未放在眼里过。后来他一手建立祁国,后宫中貌美的嫔妃无数,可至今却只给他留下了几个公主,加上他唯一的嫡子冯缜自幼离散,如今他膝下便只有这一个能够继承大统的后人。 可他实在不想将祁国的江山交给这样一个无所作为的儿子。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表现出来,语气冷淡地说了句:「接着说。」 冯胤心中一喜,又道:「恰好缜弟在大越,父皇不妨便以寻子为由出兵,一来师出有名,既能给年轻将领立功的机会好收服鹰骑,又能掠夺大越的财富填补近年来国库的空缺,二来能吸引大越的注意,儿臣也好派人抓紧寻找缜弟。」 冯胤心里的算盘打得响。冯昶这些年缠绵病榻,手底下的将领也一个个老去,新人多多少少都归到了他麾下,只要他同意出兵,他便能顺势掌握绝大部分的军权。 到时,皇位便唾手可得。 再加上之前他派去大越暗中寻人的公孙篁已经暴露,过不了多久这消息也会传回祁国,到时冯昶定然会怀疑他不经他同意便私自派人去找冯缜是图谋不轨,还不如趁此机会,将此事摆在明面上,将来等他的人杀了冯缜,就算冯昶责问,他只要打个时间差,说战火之中没能保住缜弟性命,便能将此事煳弄过去。 将淮胜方才所说的计策讲完,冯胤胸中激动不已,等着冯昶点头。 可等了许久,却只听他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胤儿有进步。不过朕有些乏了,此事改日再议。」 冯胤一怔,不悦地皱了眉,却不敢声张,只得压低了脑袋:「是,父皇好好歇息。」 待冯胤离开宣恩殿,冯昶从大太监手中接过茶来,还未喝上一口,便听下人通传淮胜公主来见。 「让她进来。」 宣恩殿中一阵香气涌动,淮胜莲步轻移来至冯昶面前,恭敬行礼:「参见父皇。」 「起来吧,」面对这个为他收服了许多附属小国的女儿,冯胤立马换上了一副慈父的笑容,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父皇,前日刚刚离开乌苌,今早才到皇都,」说着,淮胜递上一份捲轴,「这是乌苌国君献上的归降国书。」 冯昶接过国书来看了几眼,龙颜大悦:「好,不愧是朕的淮胜公主。」 他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却又忍不住失落。倘若她是个男儿,便是将皇位传给她又何妨?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 淮胜神色淡淡,并未因他这一句褒奖而添上喜色:「为父皇分忧是女儿的本分。」 冯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将国书递给大太监收好。 淮胜见他无事,便要请辞离去,只是刚转过身没走两步,忽得听他在背后叫住她。 「方才胤儿说得那番话,是你教的吧?」 淮胜一愣:「女儿只是稍稍提了几句罢了。」 「哼,」冯昶不信,却也不欲追究,眸色一沉,道,「鹰骑近来确实不安分,是时候让他们见见血了。不过打仗需要大量钱粮,国库这些年也不充裕。朕听闻朔淮最近很不安分,想要趁朕无暇西顾,脱离控制。朔淮可是我们手下最富庶的小国,丢不得。」 第124页 他话说至此,淮胜已然明白他的意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知道那朔淮的申屠老儿喜欢什么花样,这次便带你手下最漂亮的那几个侍女一起去吧。」 淮胜藏于袖中的手顿时狠狠地攥成了拳,眼中恨意汹涌,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半晌,隐忍道:「淮胜明白。」 冯昶阴冷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宣恩殿。 殿外阳光明媚,淮胜一路失神地走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直到走出很远很远,才终于独自站在一片空地上,仰起脸来,眼中一片死灰。 ——又柟,你看到了吗?那便是朔淮的领土,富饶,肥沃,能让我们的百姓不再吃苦挨饿。 ——父皇,我看见了,朔淮真美,要是我们的百姓也能有这么好的土地就好了。 ——那就帮父皇得到它。 就这样,才十四岁的她被冯昶送上了朔淮国君,一个白髮苍苍的垂暮老人的床上。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那夜骤雨如瀑,电闪雷鸣,窗外狂风漫捲过一棵稚嫩的海棠,枝杈摇晃得快要折断,抖落了一地的残花。 而她和那被摧折的树没什么区别,哭声嘶哑,浑身青紫,几乎就要没了命。 哪来的什么一舞动天下,一舞降一国。 只是一个为了军队和国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次次送到不同男人床上的残躯,还要顶着屈辱,自此从又柟变成淮胜。 淮胜紧紧闭上双眼,仰面朝向太阳,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本以为自己如此努力,靠游说各国令他们臣服,便能洗去当年的不堪。可当冯昶提起朔淮的申屠若时,尘封多年的记忆,恐惧、骯脏、令人作呕,如洪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几乎要让她窒息。 许久,她缓缓睁开眼来,泪光闪动,却被她硬生生止住。 哭给谁看呢?这世上没有人会心疼她。 她双手颤颤,握住胸前那枚鹰爪,仰天长嘆。 「公孙逞,你在哪儿啊……」 * 大越云州。 清秋与陶酌风这次没敢一路西行,生怕宫哲发现了府中的是德阳而不是她,便会再次去宿州找她。 他们绕道云州,打算翻过云州的崇山峻岭去祁国。 先前虽说早已打定主意要将错就错冒充冯缜,可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分外艰难且兇险。陶酌风让清秋想了许久,甚至劝她留在大越,等他大事做成再接她过去,却被她拒绝了。 「如此兇险的事,我哪能让你独自面对?」 她执意如此,他便没再说什么。 这些天他们日行夜宿,一路也十分快活。 等赶到云州城,两人刚找了家包子铺打算吃些东西,就听见街头传来阵阵吵嚷声。 「这孩子就是我的,光天化日的,你怎么还抢人呢!」 第72章 闹剧 「要不来个滴血认亲吧」…… 抢孩子? 清秋和陶酌风对视一眼, 一同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小巷子口被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从他们两个所坐的位置看不见人群之中发生了什么,却能听得真切—— 「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凭什么你一张嘴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有证据么你?」 「你这人怎么……我孩子病了,我带他来看大夫, 你怎么就讹上我了?」 陶酌风压低了声音对清秋道:「八成是碰上卖孩子的贼人了。」 清秋听着那厢的争执声正皱眉, 一听他这样说,好奇道:「卖孩子的贼人?」 「云州这边一直都是这个样儿, 穷的穷富的富,富人家要是生不出孩子来, 就去买吃不起饭的穷人家的孩子。我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把自己卖给那家富农吗?」 云州当初遭受战火涂炭仅次于宿州,即使过了十来年也仍贫穷破败,买卖孩子的事并不少见。清秋虽然觉得不忿, 却也无力改变什么,世道如此,普通百姓想要活下去, 就是这么艰难。只是—— 「可我看这样子不像是你情我愿我的买卖, 怎么像是在抢人啊?」 陶酌风闻言又往那厢瞅了一眼,摇摇头轻嘆一声:「也不是所有人都捨得卖孩子的, 那做生意的贩子没了孩子给买主,自然就要去抢了。看着吧, 那群人里肯定有她的同伙。」 这边话音刚落, 那边围观的人群里便有人帮腔:「你看这孩子在你怀里哭成这样, 还一个劲儿的往外扑腾, 怎么像是不认识你一样?」 说者似是无意,落在旁人耳朵里可就有意思了。 那抱着孩子的小娘子脸色涨红,急得啪嗒啪嗒掉起泪来, 一边安抚哭得脸都发了青的孩子,一边把他抱得更紧,想要离开,却被人群挡得死死的。 与她对峙的女人见她想走,拉着孩子脚丫的手更一使劲,厉眉倒竖:「抢了我的孩子还想跑?!还给我!」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真是我的孩子……」 孩子哭得越发大声,几度抽搐,听得人心疼。 「嘭」的一声,清秋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便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哎,清秋!」陶酌风拉她一把,却没抓住,只得放下筷子一熘小跑追上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抢孩子的人绝不会单枪匹马就出手,人群里面不知道有几个同伙,你别冲动。」 第125页 「我不冲动,我去帮她们一把。」清秋朝他一眨眼,甩开手走到了一旁的石阶上,踮起脚来越过人群看了一眼中间扯着孩子争执不下的两个妇人,只上下打量了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 陶酌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担心地把周围的小巷全都观察了个遍,以防她说出什么话来惹怒了那帮人贩子,他也好赶紧拉着她跑路。 他们两个的举动并未引起那两妇人的注意,只当多了几个围观的人,抓着孩子的妇人叫嚷起来甚至更起劲了。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评评理!我抱着孩子回娘家,就把孩子放这儿,去买个包子的工夫,这女人就把我孩子抱走说成是她的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胡说,分明是我抱着孩子从医馆出来,你就上来纠缠,你这人……」抱着孩子的妇人急得语无伦次,喊又喊不过,只是紧紧抱着襁褓不撒手,低着头一个劲儿掉眼泪。 「嘿!我胡说?我看你才是不见棺材……」 「要不来个滴血认亲吧。」 人群之外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女声,众人一愣,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窈窕明艷的姑娘站在石阶上,背着手,双眼明亮又无辜,好似只是随口提了一嘴。 「滴,滴血认亲……?」扯着孩子脚丫的妇人愣了一下,声量一下子弱了下去,往人群里瞥了一眼,又梗着脖子叫嚷起来,「你谁啊你?你说滴血就滴血?」 「我随口一提,左右你们两人都拿不出证据,孩子又小,不会说话,这么吵来吵去,孩子哭也得哭坏了,」清秋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不过每人取一滴指尖血,你们自己看着办?」 人群之中纷纷议论起来。 「滴血认亲这法子我好像听说过,有人孩子丢了十好几年,长大以后连模样都认不出来,就是靠着滴血认亲找回来的。」 「那这滴血认亲是怎么个认法?难不成那血还能说话咯?」 「嗨呀,滴血认亲呀,我看话本子里说,就是倒一碗水,把两个人的一滴血滴进水碗里去,两滴血要是融在一起了,就证明这俩人是母子。」 「嚯,这么玄乎?」 「这咱谁也没见过,不过话本子里都这么说,总不能是假的吧?」 眼看着人群逐渐偏向了滴血认亲的提议,两个妇人就算再不愿意,也只得同意。 「滴血认亲是个法子,不过谁来执行?万一你们是一伙的,弄虚作假怎么办?」 清秋正欲反驳,忽听一旁的茶肆传来一声嗤笑:「要不我来做这个见证人,如何?」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茶肆最外侧的那张桌子旁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墨发高束,像是个风流不羁的少年郎,手腕上繫着一串佛珠。 有人认出了他,忙笑道:「原来是廖三公子啊?廖三公子的为人在咱云州可是有口皆碑,谁还能信不过您啊?有您做见证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那廖三公子听着这熘须拍马的话,一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朝清秋走了过来,边走边说:「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赶紧开始吧,正好我也没见过滴血认亲究竟是怎么个认法,今儿刚好开开眼。」 说着他已踱着步子走到了清秋面前,仰头朝她一笑:「法子是姑娘提的,可是姑娘来做这鑑别之人?」 清秋自从方才他说话起便将他打量了一番。此人一双桃花眼生得漂亮妖冶,眉宇间却又有几分正气,加上衣着气度皆不似凡品,应该与那抢孩子的不是一伙的。 一念及此,清秋微微仰首:「可以。不过孩子还小,外面天寒地冻的,又哭了这么久,当街取血只怕孩子的身子承受不住,不如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也省得有这么多人围着。」 一听她要关起门来滴血认亲,众人没了热闹看,当即便想反对。可不待他们说什么,只听那廖三公子高喝一声「好,姑娘思虑周全,身后便是我名下的铺子,不如就到里面去做」,说罢便将清秋和那两个妇人一道请进了铺子里。 陶酌风本想跟进去一起看,可人还未进门,便被那廖三公子的手下拦在了门外,不得已,只得踮着脚尖探头往里瞅,却见清秋跟着那廖三公子上了楼,看不见影了。 不多时,两个妇人带着孩子前后脚走了出来。抱着孩子的妇人眼眶发红,捏着孩子从襁褓中伸出来的幼嫩指尖,另一个妇人则高昂着头,像只刚刚斗胜了的大花公鸡。 清秋和廖三公子随后出来,手中端着一碗水,递到众人面前,抬手指了指那耀武扬威的妇人。 「她的血,相融了。」 那妇人鼻子朝天,得意地「哼」了一声,抬手就去索要孩子:「看见没有?证据在此,把孩子给我!」 「不给,我的孩子……」抱着孩子的妇人一面抽泣,一面将孩子抱得更紧,摇着头往后退,却被人群里的几人一把抓住。 「抢了别人孩子还想跑?走,拿着这碗水,咱们去见官!」 清秋见状,对那廖三公子递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对手下一招手:「把这几个人送去官府。」 那几个「正义直言」的人一愣:「廖三公子这是何意?我等好心主持公道,你怎么还帮着这抢人孩子的妇人?」 「抢人孩子的是你们吧?」廖三公子说完,清秋放下水碗走回铺子里,没过多久,只听「哄哄」两声憨鸣,她竟从铺子中抱出了一只粉嫩嫩的小猪仔,向那得意洋洋的妇人递了过去。 第126页 「吶,你的孩子。廖三公子说了,只要你乖乖去府衙认罪,这只小猪崽就便宜卖给你了。」 妇人一愣,登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清秋抓起小猪崽的一只蹄子,朝她一晃,上面明显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那碗里的血是你和这小猪崽的。你不是要孩子吗?送给你了。」 「你!」妇人一急,气得上前两步,伸手往她脸上抓挠一把,却被她躲了过去,气得妇人直咬牙,可扭头看那孩子一眼,又不肯认输,犟道,「说要滴血认亲的是你,现在拿猪血愚弄人的也是你,我看你跟那贱妇就是一伙儿的!」 听她这么说,廖三公子立马黑了脸,声音一沉:「那按你的意思,小爷我和她也是一伙儿的了?」 「这……」那妇人哑口无言,瞪着眼珠子,半晌,耍赖似的,「我不管!你们得给我个说法!」 「滴血认亲不过是个幌子,我方才只是想看看取血时你的反应,」清秋抱着猪崽,看了廖三公子一眼,「方才我与廖三公子先上二楼商议,将你们二人分置在两间房中,又从他后院里抱了一只小猪崽过来,取了一滴血滴入碗里。去你房中取血时,你的表情先是闪躲、慌张,眼神四处乱看,像是想逃走一样,直到两滴血融在一起,才松了一口气。那时我便确定了,你并非这孩子的母亲。」 「方才这边起争执时我便已经在旁边听着,当时孩子已经哭得几乎昏厥,你却丝毫不见心疼,叫嚷的声音比谁都大,还一直捏着孩子的脚不放。方才藉口取血时我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孩子的脚上如今还有明显的指甲印,是你用力掐出来的,所以他才会哭闹不止,想要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 「先前这几个人一直在人群中安安静静的听着,却一言未发,直到一听滴血认亲有了结果,又立刻蹦出来为你做主,底气十足,一看便知是你的同伙。」 清秋说罢,廖三公子沖手下人一点头,手下得了指令,立马将这几个人扭送去了云州官府。 余下那抱着孩子哭得泪眼婆娑的妇人当即就要跪下:「谢谢恩人……」 「快起来,」清秋赶忙去扶,「小事儿,不用谢,赶紧回家吧。三公子能不能送她母子二人一程?我怕那人还有同党。」 「那是自然。」廖三公子说罢,便安排手下人送妇人离去。妇人对着二人又拜了三拜,这才离开。 等到一场闹剧尘埃落定,陶酌风忙到她身边来,好奇道:「刚才你说的滴血认亲我也听过,怎么这人和猪的血……也能相融?」 清秋听了低头吃吃笑出了声:「什么滴血认亲,都是话本子里忽悠人的玩意儿,根本就不靠谱。我这也是小时候在龙泉庵里学的。我们那里不是住了许多没了家人的女孩子吗?就总有一些奇怪的人去认领,说是她们远在他乡的远房亲戚,其实不是想带她们回去当丫鬟使唤,就是想不花钱买个童养媳什么的。这种缺了大德的人,大师父一眼就看得出来,但是总得有个正当的理由阻止他们抢人,这才想出了个滴血认亲的由头。其实只要是血,滴进水里就都会融的。我方才也是早就看出那妇人不对劲,想以此为由诈她一诈罢了。」 他俩这边说着,那头,廖三公子也听了满耳,不禁转头看了清秋一眼:「你早就知道那妇人有同党,还敢这样出头,方才要不是小爷帮忙,你这样揭穿他们,就不怕惹来报復?」 清秋一怔,眨巴了几下眼睛,朝廖三公子微微福身:「多谢三公子出手相救。」 听她这么一说,廖三公子心情顿时大好,摆了摆手:「多大点儿事儿,不用谢我。我看你们二人风尘僕僕还背着行囊,是要出城?」 清秋与陶酌风对视一眼,本想搪塞过去,但又见他坦荡得很,便直言道:「是出城。」 「要去何处?」 「祁国。」 「去祁国?」廖三公子皱了皱眉,沉思片刻,「这几日大越与祁国边界查得很严,加上大雪封山,只有云州西门一条道能走。你们两个人想要过去可是麻烦得紧。这样吧,我的商队再过两日刚好有一批茶叶运往祁国皇都。要是不着急赶路的话,到时可以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第73章 认清 「就祝皇叔痛失所爱,追悔莫及吧…… 清秋和陶酌风本想趁早离开大越, 省得宫哲发现了德阳替她留在王府,再派人追上来,那他们便更难离开了。但廖三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大越和祁国水火不容, 就算这些年来相安无事,但也有过血海深仇, 若是没有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 两个大越之人要无缘无故往祁国而去,难免教人起疑。 可要是跟着商队一起走, 那便合理多了。 再加上这廖三公子看起来为人仗义,又在云州有几分美名, 应该是个能信得过的。 一念及此,清秋朝廖三公子点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三公子了。」 「姑娘客气了。」 * 月光皎皎,昭王府中幽静无声。 宫哲坐在书房之中处理着宿州送来的军报。 据他派去祁国的探子回报, 这几日冯昶和冯胤父子二人不知在密谋些什么,鹰骑之中已经换上了一批新将领,且操练得比以前尉迟岭在时还要狠。皇都之中各国商贩也少了许多, 反而是运送粮草的马车越来越多。 第127页 怎么看都像是在备战一般。 只是祁国附近的小国都已由淮胜出面收入囊中, 成了祁国的附庸,就算是有人动了反心, 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备战。 能让祁国如此紧张的,也只有大越了。 宫哲打算明日一早便入朝将此事报知宫澶, 便匆匆批完厚厚一叠军报, 提起笔来写明日上奏的摺子。 左肋之下忽得传来一阵剧痛, 宫哲握笔的手一抖, 墨迹瞬间洇透了纸张。 他盯着脏了的摺子怔了一瞬,抬手去拿摆在案头早已凉了的镇痛汤药。 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这药性远不如玛髓, 除了刚刚换药那几日还算有些效果,这才不过月余,便压不住那疼痛了。 还有他的左手,近日来又痒又麻,痛到极致时甚至连个茶杯都抓不住。 他低头看着那拿着药碗却颤抖不止的左手,狠狠皱眉,将那苦得人作呕的漆黑汤药一口吞下,心烦意乱地合上摺子,往后院走去。 清秋的院里没有掌灯,宫哲打远瞧了一眼,只见院中那棵桂树不知何时早已枯死,隐在黯淡的夜幕之下,竟似鬼影摇动,衬得她这院子更加死气沉沉。 他皱了眉头,轻轻推开她房门。 屋中静悄悄的,她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像是睡熟了。 宫哲已经抬起的脚步一顿,僵持一瞬,还是踏进了房中。 走到她床边,他如往日一般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上,想要和她说说话,却又怕打扰了她一夜好眠,想了半天,只轻轻地、自嘲地低笑了一声,低下头去来回捏着发麻的左手。 这些日子她虽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甚至连话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似乎还是在为那只丑狐狸的事而生他的气,但至少不再抗拒他进她屋门。 她不想和他说话,那便不说。只是他有时处理政务实在累了,想要找个人说说话,又不知能去找谁说,于是便不请自来,自言自语一通,权当吐吐苦水。她若是想理他便理,哪怕是嘲讽也无所谓,若是不想搭理,他也不强求。 他早就不再痴心妄想,觉得有朝一日她还会回心转意。他也受够了无休止的争吵,有时甚至觉得她如此安静也未尝不好。 不理他,总好过言语相激。 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起当初刚刚把她接来上京时的日子,偶尔也会给她讲讲,那时他心里究竟是如何想她的。 起初他怕她厌恶,说话时也赔着小心。后来见她不言不语,时间长了,便也不再顾忌了,便将自己过去因为德阳而不敢承认的旖旎心思全都告诉了她,哪怕她依然嫌弃的不得了,至少他把实话都说给她听了,他不觉得遗憾。 「……清秋,你过去总问我为何不肯与你亲近,即使将你好生养着,也始终觉得我与你之间远隔万里。我过去不敢认,也不知如何与你解释,现在我说了,哪怕你不想听,我还是说了。」 「就算回不到从前也罢,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好,至少你在我身边……」 他声音压得极低,说罢,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锦被摩擦声,他方才反应过来,忙回头去看她:「我把你吵醒了?」 这一看,却刚好看见她那微微敞开的衣领之下,皮肤光洁白皙,没有一丝瑕疵。 宫哲一怔。 他分明记得清秋颈后有一朵花形印记。 愣怔一瞬,他勐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阿灼?」 被他勐然拖出被窝,德阳也愣了一瞬,但见他已然发现,再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便大大方方承认了。 她对他笑,笑得自在洒脱,一根根掰开他僵硬的手指:「这些日子听多了皇叔的话,才知道原来皇叔如此痴情。闹了半天,是我棒打鸳鸯,拆散了皇叔与关姑娘一对璧人。」 他的手指蓦地松开,后退两步,看着她揉了揉被他握到发白的手腕,轻轻巧巧走下床来,为自己倒了杯茶:「几日不能说话,还真是憋闷得很。也不知关姑娘之前是如何熬过去的。」 「她在哪儿?」 德阳拿着茶杯的手一顿,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顿时僵住。 半晌,将剩下半杯茶一饮而尽,眸中笑意尽失,只余冰冷:「皇叔既然如此痴心,便自己去找吧。」 说罢放下茶杯便要往外走,却被他攥住手腕扯回跟前,痛心疾首:「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是皇叔先背弃了对我的承诺。」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他的桎梏,宫哲不防,竟被她甩开半步。 「如若不是我扮做她听了皇叔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我还真以为皇叔对我情深义重,只是被她欲擒故纵迷惑了心窍。原来一直是我自欺欺人。过去我对皇叔百般依赖,想着皇叔对我也是疼爱至极,定是把我放在心尖上宠着爱着,当做此生唯一。如今看来,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语气凉薄,分明说着自怜自艾的话,却让他觉得被人抛弃的人是他。 「阿灼……」 德阳后退一步,嫌恶地避开宫哲递过来的手,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皇叔,过去是我鬼迷心窍,不知情为何物,对皇叔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今后不会再如此了。」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既不聪明,也算不得善解人意,身子又差,所以父皇厌弃我,皇叔避而不见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做不到最好,怪不得别人。」 第128页 「可不久前有一个朋友对我说,我会找到那个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人,因为我值得。」 「我想他说的没错,所以啊,我决定放下过去的执念,」她巧笑倩兮,美得夺目,朝他盈盈一拜,「过去承蒙皇叔庇护,让悦兮能安然长大。」 「今后,悦兮与皇叔只是叔侄,再无其他关系。」 「也祝皇叔……」她一顿,笑容忽得添上几分残忍,「关姑娘既然不在府上,那便不祝皇叔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 他看着她,恍然惊觉那个在他庇佑之下,遇事总要往他身后躲的小姑娘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他了。 「就祝皇叔痛失所爱,追悔莫及吧。」 * 两日后,云州城中,廖三公子的商队整装妥当,向着祁国皇都进发。 清秋扮做男子,与陶酌风混迹在商队之中,默默往城门口走去。 这几日他们两人便住在廖三公子安排的铺子里,也从商铺掌柜口中听来了廖三公子的些许轶闻。 原来廖三公子大名廖非凡,是云州城里第一富商廖老爷子的小儿子。 当初廖老爷子老来得子,不免对他给予厚望,不惜花重金请来了云州最好的教书先生给他,想让他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以圆祖上当官治天下的心愿——毕竟商人就算再富庶,终究比不得仕途更能光耀门楣。 可惜廖非凡虽然天生聪慧,却偏偏不肯读书,一心要做个比他老子还要富的商人,还扬言要将廖家商铺开遍大越,开到祁国,甚至是西域去,到时别说什么商不如仕,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也不敢不对他客客气气。 这可把对他给予厚望的廖老爷子气个半死,当即把他打出了门去,一分钱也不肯给他,称这等逆子既然不肯听话,那还不如让他在外面饿死,权当没有过他这么个儿子。 谁知道廖非凡也是个有骨气的,非但没有回去跟廖老爷子服软,反而白手起家,把生意做遍了云州和周边的几个州道,反而挤得廖老爷子的商铺没了生意,只得派他娘来找他求和。 直到现在,他们父子二人还是不肯见面,就算在路上看见也是绕着三条街走。廖非凡也全然不在意,一心想着把生意做大。前些日子正好搭上了祁国皇都的茶商,大越的气候适宜种茶,而祁国人爱茶却不种茶,他便藉此打开了商路,就连云州的官府都知道他和祁国的生意做得红火,每隔几日就要往祁国运送些货物去,又加上他处事老练,将云州上下打点一通,每次出城从不会被人刁难。 「哟,廖公子又有买卖了?」城门下,守城官兵接过廖非凡递上去的文牒,看也没仔细看,只走了个过场便递还给了他,「这回要几天才回来?」 「没几天,回来请兄弟们喝酒,」廖非凡笑着将文牒收进怀中,朝背后一招手,「走了!」 商队走出没多远,只听背后马蹄飞奔声急行而至。 「昭王有令,关闭城门!」 清秋向后看去,只见云州朱红色的城门被徐徐关闭,她所熟悉的有关大越的一切,都被那道沉重的木门隔绝在了另一端。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死生契阔。 她和陶酌风,都没有回头路了。 第74章 交易 「冯昶的命,得由我来取。」…… 灯火幽微的上阳宫中, 红妆灼目的淮胜坐在桌前,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的新绣服,一双手轻轻缓缓地抚过柔顺的料子, 一下又一下。 「公主,」她身后站着两个漂亮的宫女, 眉眼精緻, 身材婀娜,只是年纪不大, 身子还未长开,肩膀略显单薄。两人眼睛红肿, 脸上的妆早就哭花了,「就让我们两个替您去吧。您不能再受那种折辱了。」 年纪稍大些的宫女说着,扯了一把另一个小宫女的袖子, 让她表态。小宫女不说话,咬着嘴唇哭得更凶。 淮胜眨了眨眼睛,似乎刚刚被她的声音唤回了神, 顿了片刻, 微微抿唇苦笑一声:「我不去,你们两个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那申屠老儿的要求你们也听见了, 他要的是我,我当然得去。」 可世人皆知那朔淮的申屠若酷爱炼丹, 每隔几日服用一副金丹延年益寿, 接着就要挑选几名年轻漂亮的处子陪他过夜。虽不至于像话本子中说的吸人/精气的妖精那般采阴补阳, 可送进他房中的那些姑娘几乎没有几个能自己走出来, 有些身子娇弱的,被人抬出申屠若的寝殿当天便咽了气,据说浑身青紫带血, 死状悽惨得很。 知道申屠若此人妖异至此,她哪能让公主去受这等折磨? 「可是公主……」 「春桃,」她打断她的话,回头朝她笑起来,笑得明艷而温润,却惹得春桃眼中又蓄满了泪,「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吧?等到年尾,便出宫去吧,带着春缳一起,想去哪里都好。权当替我过一过寻常百姓的安稳日子。」 她这话说得平静而淡然,春桃听了,心里却是一惊,怔了一瞬后忙眨掉眼泪,扑到桌前扯住她面前那件红绣服:「公主,您可不能做傻事啊!」 淮胜听罢垂眸看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我不做傻事。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想等的人还没有等到,我怎么会做傻事呢?」 「那您就不要说这种话,」春桃哭得更加委屈,「春桃听了,心里害怕。」 「傻丫头。」淮胜垂首看着她,稚嫩、惶恐,如同当年的自己,哭着跪在冯昶脚下求他不要把她送给申屠若,却被他一脚踢开,告诉她她不去也得去,若是今夜不能把朔淮收入祁国麾下,就死在申屠若的床上好了。 第129页 「又柟,拒绝朕之前,最好先想想你那关在冷宫里的娘。要不是你长着这么一张标緻的脸,朕又怎会把你带出冷宫,甚至该封你为公主?就凭你那低贱的娘亲,你也配?想做朕的女儿,首先得有价值。你若执意不去,朕记得,你还有两个妹妹,也在冷宫……」 往事歷歷在目,淮胜仰起脸来,双眸微阖。 她努力了许多年,试图忘记让她从又柟变成淮胜的那一夜。她就快做到了,可冯昶一句轻轻巧巧的「国库空虚」,又一次将她推向了无尽深渊。 也许她早就陷入深渊里,这辈子,都无法挣脱这泥淖了。 许久,淮胜长嘆一声,低下头来温柔地擦去春桃脸上的泪。 「我是你们的主子,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 「殿下。」殿外突然走上来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打断了主僕二人的对话。 淮胜抬眸一瞧,对春桃和春缳一摆手,让她两人退下,殿中只余她和那男子两人。 「何事?」 方才还柔声细语的人,眨眼间便敛了眉峰,起身负手而立,宛如万军阵前的大将军一般,镇定、英勇、无所畏惧,遇难而化难,遇阻便破阻。 男子心中嘆息,将军不在的这些年,公主愈发像他了。 收敛心神,他将一张字条双手奉上:「皇都柳家客栈。」 淮胜墨黑的瞳仁骤然紧缩,一把夺过字条,看罢,将其付之一炬。 烛火幽幽,霎时间将字条吞没,橘红的火苗映照着她的侧脸。 「出宫。」 * 柳家客栈。 「你说你留下的那个记号是苏语琰给你的?」陶酌风趴在窗边,窗子微微敞开一条缝,他把脸贴在上面瞅着客栈之外的大街,「咱们到皇都的时候天都黑了,你确定会有人来?」 「确定,」清秋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困了也给我撑住了。等下人来了我一个人万一应付不了怎么办?」 他早就困得眼皮都要抬不起来,听她这么说,立刻耷拉了嘴角,委屈巴巴地抬眼瞧她:「好姐姐,我就睡一会儿,等人来了你再喊我,好不好?」 她瞪他一眼,一把将茶杯塞他嘴里:「不行。」 他狠狠皱眉,叼着茶杯,喉咙里呜呜咽咽,像是气唿唿的狗儿,却见她走回到桌边去不再理他,才委屈地「哼」了一声,仰起头来把一大碗茶灌下肚去,松开嘴,接住掉下来的茶碗,倒扣在了桌面上,大喇喇地在她身边坐下,佯装生气地瞪她。 清秋不搭理,只顾垂眸绣着什么东西,他看不懂,又觉得无聊,最后气得往桌上一趴:「清秋,我真的不行了,就睡一……」 「咚咚咚——」 敲门声忽得响起,陶酌风勐地爬了起来,对清秋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谁?」 「『拒霜知未称,却是最宜霜』。」 门外响起一道悦耳女声,清秋听罢,朝陶酌风点了点头。 他这才打开房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影时,却是愣了一瞬:「淮胜公主?!」 看见来开门的是他,淮胜也是怔然,但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当初在上京时,国师大人便有令不得伤他性命。那时她便知道此人绝非凡品,只是不知他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远在乌苌的国师大人如此关照。 没想到竟然还能在皇都见到他。 「不让我进去吗?」 陶酌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向侧退开一步:「公主请进。」 屋里的清秋一早听见了淮胜的名字,虽然心中惊讶苏语琰在祁国的暗棋竟会是她,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她朝淮胜走来几步,微微颔首:「淮胜公主。」 淮胜与她见过几次面,只是没说过几句话,不过对于这等绝世美人,任谁见了都不可能轻易忘记,她对她同样印象深刻:「清秋姑娘。」 「公主可是发现了我留在客栈之中的记号?」 「正是,」三人在桌边坐下,淮胜徐徐道,「柳家客栈是我手下之人开的,国师大人将这里当做秘密联络地点,说只要见到霜花记号,就是她的人来了,要我立刻来客栈相见。」 说罢,顿了一顿,笑道:「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国师大人的人。」 「我们也未曾想过公主会是国师的人。」而且还是苏语琰说过,可以完全信任,不必担心会遭背刺的人。 但她可是冯昶的女儿,祁国的公主,她当真会保守他们两人的秘密,甚至帮他们得偿所愿? 陶酌风与清秋对视一眼,眸中皆是沉沉忧虑。 但苏语琰说的笃定,眼下他们初来乍到,能做的也唯有相信她的安排不会有错了。 沉默一瞬,陶酌风与清秋两人将找她前来的目的说了一遍,又拿出那只鹰爪来做证明。 淮胜静静地听着,手中摩挲着那枚鹰爪,目光温柔似水,像是在看着久别重逢的爱人。 直到听罢他二人所言,淮胜沉默了许久,久到令两人心中起疑,不知她究竟会作何选择时,她才微微抬眼,认真地看向陶酌风。 「好,我帮你。」 她答应地虽不算痛快,但毕竟是极度危险的大事,陶酌风想了一想,仍是忍不住问道:「公主此话当真?」 「国师说,你能结束我的一切苦难。我希望这是真的。」 说罢,她起身要走,可没走出两步,却又顿住脚步,回眸问他:「你真的不是冯缜?」 第130页 「……」陶酌风一咽,眨眨眼睛,看向窗外道,「天快亮了,公主快些回宫吧。」 淮胜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当下便明白了过来,轻笑一声:「我知道了。还有一件事……」 他抬眸看她。 只听她声音低沉苍凉,如同孤寂的游魂:「我最后问你一句,公孙逞,他当真死了?」 「……是。」 她心里那根早已紧绷了许多年的线,「铮」的一声,终于绷断了。 他不会来救她了,她在深宫之中唯一的慰藉,她那十几年无尽的黑暗里唯一的彩色,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埋骨他乡,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望着前方,门外透进微弱的晨曦,可她知道,她的生命再也没有光了。 「我知道你不是冯缜,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公主请讲。」 「冯昶的命,得由我来取。」 …… 等到送走了淮胜,陶酌风合上房门,将方才的事又在脑中过了一遍,直到确定方才商议的计划可以实施,这才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来,心想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一抬头,却看见清秋抱着胳膊靠在桌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他被盯的嵴背发毛,飞快眨了眨眼睛:「怎,怎么了?」 「你和淮胜公主好像很熟的样子啊。」 语气奇奇怪怪的。 他当即反应过来:家里的醋缸又翻了。 「我没有!」他竖起双指对天发誓,「只是当初她去上京的时候我随行几日,没什么交情!」 她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他几眼,一抿唇:「好,这个先放过你。不过还有德阳呢?前几日忙着赶路,我都忘了问,你和德阳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不是冒充我来着?你就没认出来?」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要来扶我的时候,我一把就推开了!」 第75章 顶替 「恭迎太子还朝!」…… 半个月后, 冯昶早年因逢战火流落大越的嫡子冯缜被人「意外」找到,送入宫中。 冯昶听闻此消息时大喜过望,当即命人将失散多年的小儿子带到他寝殿中, 仔仔细细上下打量。 眼前的少年个头很高,却清瘦得很, 衣服也灰扑扑的, 可单单往那儿一站,教人一看便打心眼里喜欢。 他走失时年纪尚小, 如今早已变了模样,除了那双清澈的眸子与他印象中有几分相似之外, 冯昶一时也不敢肯定这就是他等待了多年的继承人。 不过他用来考验他的许多问题他都答得上来,既非对答如流如同刻意安排,又能对上十之七八, 就连公孙逞去找他时的细节都说得分毫不差——当初他刚派公孙逞潜入大越寻找冯缜时,公孙逞还能隔三差五给他回信一封,告诉他寻人的进展如何, 以及后来终于找到了冯缜, 他亦一切安好,只是消瘦了许多, 再休养几日便带他回皇都。 可惜那是公孙逞写来的最后一封信。 冯昶手中攥着那枚鹰爪,欢喜地盯着他瞧了许久, 越听越认定了这就是他找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甚至不顾满朝文武大臣正在商议如何出其不意攻打大越的作战安排, 将他带到了议事阁中, 像是炫耀一般。 「朕虽然老了,可耳朵不聋。朕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笃定朕找不回这唯一的嫡子,于是早早暗中另择了明主, 还日日上奏催促朕早日立储,」冯昶阴鸷的眼睛扫过殿下屏息的大臣,冷冷哼了一声,「如今太子就在眼前,朕倒是要看看你们还有何话说?」 「这……」殿下的大臣沉默着面面相觑,半晌,推搡了一把站在最前的宰相,「老程,你说。」 程相年事已高,早就无意参与朝堂纷争,对冯胤的数次拉拢也始终不答应不拒绝,圆滑得像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冯昶在朝中耳目众多,自然知道他不是冯胤的人,于是见他往前一步,便饶有兴致地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有话直说。 程相眼珠子转了两转。他虽然明面上并未投靠冯胤,但他的子孙后代同样入朝为官,他总得为他们考虑好了后路,自然不敢把冯胤得罪死,毕竟皇位争夺自古便无常,谁也说不准这独得冯昶青眼的嫡子最后能不能坐得上皇位。 如今这幼主突然还朝,他若带头迎接,必然会遭冯胤记恨。可若不迎,又是当面忤逆冯昶。 左右都开罪不起,程相垂着头,悄悄抬眼瞅了瞅那身着布衣的小太子,沉思许久,对冯昶道:「陛下苦寻太子十余载,终得相聚,乃我祁国之幸,黎民之幸!不过……」 话锋一转,他抬头朝陶酌风一笑,「太子毕竟失散多年,仅凭相貌已然无法确定身份,身上也无胎记。若是单凭公孙将军的鹰爪便认定这就是太子,老臣以为……」 他话不说全,不过在座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纷纷看向陶酌风。 他若是拿不出什么更有力的证据,那这太子的位子就别想坐得稳。 可朝臣中仍有只忠于冯昶的人,听见这话当即瞪了眼:「你这老匹夫!陛下好不容易把太子找回来了,你还在这儿疑神疑鬼,你安的什么心?!」 那人是跟着冯昶叛逃大越建立祁国的老将,粗人一个,脾气大说话沖,把程相呛得老脸通红:「你,你……」 「要不来个滴血认亲吧。」 御阶上幽幽传来这么一句,少年清亮的嗓子在一众垂垂老矣的争吵声中显得尤为悦耳。 第131页 众臣停下争论,看向陶酌风。 只见他回身朝冯昶恭敬一拜,这才看回他们,不卑不亢道:「诸位臣公说的没错,缜自幼流落民间,身形相貌皆已与彼时大不相同,身上又无胎记可作凭证,单凭一枚鹰爪的确难以服众。然一国太子之位属实非同小可,万不可让人冒领了去。诸位之担忧不无道理,实是为国分忧,为陛下分忧。依缜看,不如便来一场滴血认亲,既能确认缜的身份,亦可让诸位安心。」 他这提议反倒让祁国众臣吃了一惊。 原本他们见他一身布衣,只怕这些年在大越四处流浪,大字都不见得识得几个,八成是个粗鄙无礼、坐不上皇储之位的废人。可听他这么一说,方才发现他与想像截然不同。 若是他因他们怀疑他并非冯缜而愤怒,他们便占据上风,就算他真是冯缜也能被说成是假的,如此便能保证朝中势力稳定不变,他们这些暗中投靠了冯胤的人也能保住荣华富贵,没准还能因此在他面前邀上一功,将来便都是从龙之臣。 可他非但不恼,还干脆了当的提出滴血认亲,笃定且自信。要知道冒充太子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他敢这么做,反倒让这帮大臣心里打起了鼓。 冯昶扫了一眼低声议论的众臣,又看向陶酌风,越看越欣喜,没等大臣们反对,当即挥了挥手:「也好,省得这群老东西日后刁难你。来人,取针和水来!」 * 柳家客栈,清秋在房中埋头来回走动,心急地定不下来。 自打那夜与淮胜连夜定下了冒充冯缜夺得太子之位的计划,陶酌风便一连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不是在反覆推敲计划的可行性,就是在听淮胜讲冯缜是个怎样的人。 「你不必完全像他,但至少要像个七八成,冯昶是个老狐狸,做的太过或太少,他都不会信。这个度若是拿捏不好,你连第一步都迈不过去,到时不只是你,清秋姑娘也得跟着遭殃。我也救不了你。」 他和她的两条命都在他手心里了,他不敢怠慢,将淮胜所说的全部记了下来,又反覆排演,直到有了十成的把握不会被发现,才暗中通知淮胜,是时候「送」他入宫了。 今日一早他便走了,眼瞅着大半天都快过去了,还不见有消息传回来,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却不知在走廊另一头的房中,廖非凡正蹙眉负手立于窗前,听着手下之人苦口婆心地劝说。 「公子,那关姑娘一看就是冯老儿要找的人,您要是不看紧些,万一让别人发现了,咱大老远供她吃供她喝的把她带来皇都,不就亏大发了吗?」手下急地跺脚,「公子,奇货可居,不可错过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廖非凡说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却没有一丝放松,「冯昶找了她这么多年,却又不敢明目张胆派人去寻,我若能将她献予冯昶,定能大赚一笔,就算将廖家商铺开遍皇都,甚至开到他那皇宫里去,也未尝不可。」 手下那人松了口气,心想公子总算是开窍了,正要开口,却听他又道。 「可我廖非凡不是那等卖友求荣的小人。」 「公子……」 「不必多言,」他将窗子一合,转过身道,「这趟的事都办完了,明日便启程回云州吧。对了,我开在皇都的那些铺子,留两个给他们二人,包括那些暗卫。」 「公子!这种赔本买卖怎么能……」 「不是赔本买卖,」廖非凡轻笑一声,「你放心,我毕竟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 「公子的意思……小人听不明白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们两个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就当是一桩新生意吧,我也想看看,这次到底有没有看走眼。不过若是真做成了,我敢打赌,那回报绝不止几个铺子和暗卫而已。」 * 祁国皇宫中,御医战战兢兢地拿着银针,在火上炙烤一番后,往冯昶和陶酌风手上各刺了一针。 两人一捏指尖,两滴米粒大的血珠滴入盛满清水的碗中。 大殿之上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却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 几瞬过后,只听那御医「啊」了一声,匆忙将碗一放,跪倒在地朝冯昶高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两血相融,太子还朝了!」 众臣一愣,还是程相最先反应过来,跟着就是一跪:「臣恭迎太子还朝!」 「臣等恭迎太子还朝!」 陶酌风站在御阶之上,看着众臣乌泱泱跪倒一片,静默着,抬眸望向殿外。 大殿之外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目光阴沉的男人正死死盯着他,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陶酌风与他隔着众人遥遥对望,不多时,微微勾起了唇角。 冯胤是吗? 他这么多年被迫辗转、居无定所、夜不能寐,一切的恐惧和绝望皆是拜他所赐。 可他一定想不到,他会活着来到祁国,而且站在他梦寐以求的地方,接受他的众臣朝拜。 反正他本就没有退路,那这次,便堂堂正正的,一决高下吧。 …… 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冯昶屏退众人,将陶酌风带到空置了多年的东宫。 宫中装潢摆设皆是最高规格,干净得不染一丝纤尘。 「缜儿啊,你不在父皇身边十几年,这儿就空了十几年。你可知有多少人觊觎这座东宫,觊觎你脚下这块土地?」 第132页 陶酌风垂眸:「儿臣明白。」 「明白就好,」冯昶睨了他一眼,眼中早已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只余冷冰冰的疏离,「父皇会为你扫清朝中的障碍,将来父皇百年之后,定会让你安安稳稳登上皇位。」 说着,一顿,声音陡然转冷:「不过在那之前,你须得谨守本分,万不可像你那不争气的皇兄一样逾矩。缜儿聪慧,朕的意思,想必你也很清楚了。」 陶酌风眼眸一张,好在低垂着头没被冯昶看见。 难怪冯昶那么坚持要找到冯缜,他早看出冯胤狼子野心,必须找到一个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来牵制住他,让两个人为了皇储之位斗起来,他的皇位才能坐得安稳。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嗯,」冯昶满意地看他一眼,忽得露出个不算和蔼的笑来,「走吧,陪父皇去散散步,顺便再讲讲你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是。」 陶酌风跟在冯昶身后,一面小心翼翼地将不能讲的事筛掉,一面有意将话题引向了一个人。 「父皇,儿臣此次回到皇都,还带来了一份大礼。」 冯昶饶有兴趣地回头瞥他一眼,「说来听听。」 「儿臣一路西行甚是艰险,幸得一姑娘相助,才算平安抵达皇都。」 冯昶听罢一乐:「缜儿是长大了。不过你毕竟是一国太子,寻常女子身份低微,若是想找父皇讨她做妃大可免了。」 「父皇,她可不是寻常女子。」 「哦?」 「儿臣在大越时了解到一桩陈年秘辛——那女子,乃是大越皇帝的女儿。」 第76章 错过 夺妻之恨,他一定要报 「什么?!」冯昶大惊, 就连抬起的脚都悬在半空一时忘了落下,「宫澶的女儿?」 「正是。」 得了他肯定的回答,冯昶震惊的神色稍稍退去, 眉头一皱:「可宫澶子嗣凋敝,膝下不过六个女儿, 全都在他身边, 除了……」 说到德阳,冯昶突然一顿, 表情有些僵硬,清了清嗓子, 绕过了这个话题:「他何时又有了个女儿?」 陶酌风察觉到他提及德阳时那一瞬间的迟疑,却想不通是因为什么,听他问话, 赶忙答道:「此时说来话长,儿臣在大越时意外与此女子结识,后来辗转找到一座古村, 从那村里人的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 「依那村里人所言, 她是在十六年前,被人从宿州一个山崖之下捡回来的孤女。而宫澶有一妃子, 正是身怀六甲之时丧命于那处悬崖之下,时间刚好对得上。儿臣以为这绝非巧合。」 「你说的那妃子, 叫什么名字?」冯昶眸光微沉, 声音却在轻轻颤抖。 「苏语嫣。」 陶酌风话音落罢, 顿觉身前的冯昶身子稍稍放松了些许, 不再像之前那般紧绷。 沉默片刻,冯昶復又往前走去,对跟在身后的陶酌风道:「仅凭这一点, 谁也无法肯定那女子就是宫澶的女儿,否则宫澶定会大张旗鼓寻她,绝不会容她流落民间这么些年。」 说罢他顿了顿,又看着陶酌风笑了起来:「缜儿,你是太子,将来的帝王,切莫把一个女人太当回事。过去你在大越,兴许未曾见过几个俊的,这才把个寻常孤女当做宝。日后父皇替你多物色几个大臣的女儿孙女,等你见识过漂亮温柔的大家闺秀,就不会再对那一个人如此上心了。」 陶酌风极度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却又飞快松开,对着冯昶一拜:「谢父皇。但儿臣在那古村里时,还曾听到村中人提起过一句预言,据说是在发现那女子时,用血写在她襁褓之上的。兴许正是因为这句预言,才导致她与其母亲被抛弃在山崖之下。纵使她不是宫澶的女儿,儿臣想,她也对我们有益。」 「什么预言?说来听听。」 「『若此女婴降生,则大越国柱必折,国运尽矣』。」 冯昶手中转着的佛珠瞬间停了下来。 ——「宫哲此人乃天将下凡,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唯有一女子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那女子貌胜西子,尊贵无双,却天生命途多舛。得此女子,方可杀宫哲;宫哲死,方可得大越。」 ——「那朕要上哪儿去找这个女子?还望国师指点迷津。」 ——「陛下,臣泄露天机已是万死难抵。如若再吐露分毫,只怕明日便要去三清面前述罪。此事实非臣不愿言明,望陛下见谅。」 他至今都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令人心悸的夜,乌云翻滚如同千万条巨龙在夜空盘旋,黑压压罩在钦云台上。国师戴着青铜面具,一袭白袍如神仙又似精怪,手中指印翻飞,许久,只见钦云台上妖风大作,电闪雷鸣,一道刺目的闪电倏然噼下,他与周围众臣纷纷失去了视觉。 待到他再次看清眼前的情景时,才发现黑云早已散开,夜空重见清明,唯独钦云台上一片狼藉,就连国师也被掀翻在地,唇角淌血,白衣破碎,浑身瘫软得动弹不得,手边却放着一张被雷击得焦黑的龟壳。 第二天,国师将那日窥见的天机写在了一张羊皮卷上,留在钦云台中那张被天雷生生噼成两段的硬木桌子旁,自此隐居极南之地,再未回来过。 那时她预言之中提到的宫哲命定的劫数,与今日他听到的这则大越之内流传的预言极其相似。 莫非都是指向同一个女子? 第133页 冯昶「唰」地攥紧了佛珠,侧目对陶酌风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将那女子带来,」冯昶敛眉,目沉如水望向前方辉煌的宫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 * 大越上京,昭王府。 展晟带着云州、宿州和其他西境州道的消息找到宫哲时,他正独自一人坐在清秋房前那棵枯死的老桂树下发怔。 「王爷……」甫一踏进冷清的小院,展晟一眼便看见了宫哲。 这些日子只要在书房中找不到他,十有八/九他都是在这里发呆。 眼下刚刚入春,天气仍清寒得很,他几次劝他进房中坐着,却都被他拒绝。 仿佛这里是他离她最合适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不会远到察觉不到她的气息,也不会近到想起她已经不在他身边的事实。 展晟不敢多言,见他仰头透过枯枝望着天际出神,便站在他身侧,静默。 许久,宫哲开口,声音沙哑,眼底青黑一片,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疲惫道:「何事?」 见他终于肯开口,展晟忙道:「王爷,宿州那边传来消息,并未见到清秋姑娘。」 他胸口一窒,闷得霎时喘不上气来,缓了半晌,又听展晟道:「不过,祁国那边的眼线传回消息,前些日子还在备战的鹰骑,最近似乎安静了许多,看样子,近期战事不会发生。但也说不准是不是疑兵之计,还请王爷定夺。」 又是军报。 宫哲长长望着天幕,许久,无力地站起身来,哑着嗓子抬手一指院门:「走吧,去书房再商议。」 * 陶酌风将清秋带到宫中时,冯昶已经等候多时。 待她步履轻盈地走到他身后,大大方方地朝他叩拜,声音轻轻柔柔称他陛下,冯昶这才转过身来。 「平身。抬起头来。」 清秋缓缓起身,仰起脸来朝向他。 只这一眼,冯昶顿时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女子眉眼如画,竟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半生都无法抹去的倩影如此相似。 只是她眼中清清冷冷,与他印象之中那双总是含羞带怯、柔情似水的眸子全然不同。 可到底,还是太像了。 他盯着她瞧了许久,才终于徐徐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民女关清秋。」 关清秋。 清冷肃秋。 不是她会喜欢的名字。 她喜欢明媚的夏天,池子里墨莲竞相开放,花抵着叶,叶托着花,看似株柱独立,却又在水下紧密相连。 水上倒映着他和她肩头相抵的影子。 冯昶就这么盯着清秋,一言不发,一看就是半晌。 直到天色渐暗,一旁的大太监轻声提醒他该用晚膳了,他才恍然从失神中惊醒过来,对陶酌风随口说了几句话,便让人引他俩去了东宫。 「陛下,」直到清秋走出去很远很远,冯昶的视线仍未能离开她的背影,大太监看不过眼,轻悠悠提醒,「陛下,该用膳了。」 冯昶却充耳不闻,直到她转过了弯再也瞧不见,才长嘆了一口气:「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也不知是在对那大太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大太监不解,陪着笑脸为他布菜,小心翼翼地询问着:「陛下,像什么?」 冯昶未答。那大太监以为自己多嘴惹得他不快,正要苦着脸掌嘴,抬眼偷偷一瞧,却见他眼中竟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看上去似乎心情大好,连他如此冒失的询问都未放在心上。 大太监暗自舒了口气,布好了菜,站到一旁不说话了。 身边的这些动静,冯昶全然不曾察觉。 许是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过去,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早就抛之脑后、兴许此生都不会再想起的人和事,竟又浮现眼前。 他仍记得十几年前,他还只是个凉州一代的小小领兵,幸而表姐与彼时仍是肃王的宫澶青梅竹马,自幼情投意合,早早结为连理,他才能攀上这根高枝,被提拔成为他的参将,与他一道前往江南,拜见富甲一方的苏家家主。 那时他跟在宫澶身后,像个卑微的小厮一般走进富丽的苏家后院,亭台水榭典雅得令他顿觉羞愧,似乎连踏进一步都是弄脏了这般风景。 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前方不远处的石桥上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唿。 他抬眼看去,方才发现亭中一个女子不知何时跑到桥上,一头撞进了宫澶怀中,而那一向冷清的姐夫竟未将人推开,反倒关切询问她可有受伤,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惊艷之色。 那女子背对着他,冯昶瞧不见她的脸,余光却瞥见另外三个女子从亭中小跑至桥下,其中一人身着紫衣,娇小玲珑,趴在石墩上瞧着桥上站在一处的两个人,对身后两个年纪更小的姑娘耳语了几句,掩着嘴笑着离开了。 离开前,她往他这边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彻底被勾走了魂魄。 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害了相思病,回去后便一病不起。直到那梦中的佳人听闻此事,带着歉意登门探望,他才强撑着病体坐起身来,不管不顾地拉住她的手,非要问出她的名字不可。 她羞红了脸,可纤纤玉手被他抓着挣脱不开,只得涨红着脸糯糯应他:「我叫苏语妍。公子可以放手了吗?」 第134页 苏语妍。 他当时烧得迷煳,满脑子只剩下这么一个名字。 好听,比天上仙女的名讳还要好听。 可惜,仙凡有别,他终究还是错过了他的神女。 他藉口养病留在江南的那段日子里,分明他二人已经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他却在准备登门求娶她的前一天被紧急调回凉州。 这一去就是小半年,等到处理完军务,他带着聘礼回到江南时,却只得到她已入宫的消息。 回忆及此,冯昶勐地攥住了手中的玉箸,只听「咔嚓」一声,玉箸被他捏得断成了两半。 一旁的大太监被他的喜怒无常吓得一哆嗦,忙小心着往远挪了半步。 冯昶却不察。 时至今日,夺妻之恨,他仍未能得报。 「若缜儿说的是真的,关清秋当真是苏语嫣和宫澶的女儿,也是国师预言中的那个女子……」 那他攻破大越,便指日可待了。 「来人,」冯昶将那断掉的玉箸一掷,挥手招来殿下守着的内侍,「给国师去信一封,就说她当年预言的那个女子终于出现了,接下来要如何行事,还请她速速回信。」 第77章 赐婚 「妻弟之子大喜的事,怎能不通知…… 「陛下, 国师回信。」 距离冯昶派人去信已有月余,听到手下来报知国师总算有了回復,正在荷花池边餵鱼的冯昶一喜, 一撒手,将一把鱼食全丢进了池中, 拍了拍掌心, 快步走到那人跟前,一把抢过他双手呈上的信纸。 ——陛下, 臣夜观星象,亦证实命定之人已经出现, 陛下得偿所愿指日可待。然此乃天机,万万不可泄露,若以外力强行促使预言实现, 反有可能误了大事。陛下若有心藉此女子夺得大越,不若先满足预言实现之前提。 信中寥寥数语,惹得冯昶皱了眉。 国师也说关清秋是预言之中的人, 那此事便八/九不离十了。预言不可以有人有意去促成, 这一点他也明白。可实现预言的前提又是什么? 「国师可还有其他交待?」 「回禀陛下,送信那人来献上了一卷羊皮纸, 只是上面空无一字。」 羊皮卷? 冯昶沉思片刻,恍然大悟, 当即往尘封了多年的钦云台走去。 「国师多年以前留下的羊皮卷现在何处?给朕找出来!」 「是。」 手下的小太监们刷得从门外涌入钦云台, 在堆成小山的卷宗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冯昶背着手站在门口, 扫视了一圈这熟悉的地方。 祁国建国这十多年, 前期走得磕磕绊绊,从大越割据而来的几个州道和周边一些没有还手之力的小国虽面上向他臣服,但背地里却并不服气。若不是后来有了国师相助, 他这颗脑袋兴许早就不在肩膀上呆着了。 而这钦云台,正是国师用来占卜祁国运势的地方,钦云台里的卷宗,将祁国大大小小十来年会遭遇的困境,事无巨细,全部书写的一清二楚。 可以说这里是祁国命脉之所在,甚至比他之所在更为重要。 故自打国师走后,他便将此处封锁,生怕有人进来窥探到什么机密,会影响了祁国的国运。 「陛下!找到了!」 翻找了不多时,一个小太监从箱中爬起身来,高举着一卷陈旧的羊皮卷跑到冯昶面前,顾不上擦掉脸上的灰,双膝一跪将羊皮卷两手奉上:「陛下,国师大人的羊皮卷找到了。」 冯昶一把拿过羊皮卷,匆匆展开看了起来。 「……貌胜西子,尊贵无双……尊贵无双?」 貌胜西子这一点关清秋已然具备,可这尊贵无双,如何才算得上尊贵无双? 若她真是宫澶和苏语嫣的女儿,那她便是大越的公主,这身份已是十分尊贵…… 不对,冯昶眼眸一眯,就算她是宫澶的女儿,没有封号,便等于没有这层身份,名义上她仍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可要宫澶认下这个女儿显然不可能。一旦让他知道苏语嫣的女儿还活着,定会因那预言再杀她一次——宫澶狠的下这个心。 可除去公主身份,还要如何才算得上尊贵无双? 沉吟许久,冯昶将那羊皮卷轻轻捲起交给身旁的小太监放回原处,转身往钦云台外走去,嗓音微沉。 「传太子。」 * 大皇子府。 「殿下,冯缜入宫不过一个来月,朝中已有不少人暗中投到他麾下。若再不动手,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可就要全让他占去了呀!」 冯胤坐在房中,听着手下之人焦心的劝说,面沉如水。 连一个手下都如此着急,他又怎会不知道,那冯缜入宫以来,借着冯昶偏宠出尽了风头,解决了不少冯昶头痛了许久的难事。 原本他还想着这个皇弟流落民间多年,定然没什么本事,可谁知他做起事来竟如有神助,顺利得令人瞠目结舌,不仅越来越得冯昶欢心,就连民间也对他赞赏不断。 这些日子他隐隐听到了朝中的风向,许多不曾投靠于他的老臣都对冯缜刮目相看,甚至在冯缜与他因政见不合而发生争执时,就算不表现得太过明显,也明里暗里的站在了冯缜那一边。 而冯昶对此竟视若无睹! 他知道这一切正是冯昶想要看到的,只有他们两个为了太子之位争个你死我活,互相牵制,才没有心力去觊觎他的皇位。 第135页 「殿下,」见他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手下又是急道,「冯缜如此嚣张,若再容忍他这般下去,只怕这储君之位……」 「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孤!」冯胤勐地抓起一只茶杯砸了过去,擦着手下那人的脚面摔碎在了地上。 他气得不行,喘息了许久才平復下唿吸,瞪了那人一眼:「可是孤有什么法子?那小子邪得很,孤派了那么多人去监视他,结果一点儿错也挑不出来!你让孤怎么办!」 那人被骂的缩了缩脖子:「殿下,事已至此,不如趁着他在朝中根基尚浅,我们……」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狠厉而果决。 「你让孤杀了他?」冯胤气急反笑,指着那人的鼻子道,「孤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蠢东西!冯缜要是真死了,老东西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孤!」 「可难道就要看着冯缜抢走本该属于殿下的储位吗?」手下痛心,「殿下手下有不少死士,只要做得干净利落些,就算陛下怀疑到您头上,没有证据,也只能自认倒霉。到那时冯缜已死,难不成他还能再去找个嫡子回来?只要陛下没了退路,就算再怀疑殿下,那皇位也只能传给你一人。到那时您没了后顾之忧,陛下身子又一天不如一天,万一哪天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 「你要孤杀弟弒父?!」冯胤勐地一拍桌子,瞪了那人两眼,面上虽怒气未消,声音却软了下来,须臾,重新坐了回去,拿起茶杯来抿了一口,瞥向手下,「你胆子倒真是不小。」 「殿下,自古皇权斗争皆是如此,陛下的位子不也是靠着表姐新丧,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叛出大越得来的?要坐上人上人的位子,哪个手上不沾血?总比被人斗败要好得多。」 冯胤听罢没有言语,半晌,将茶杯一搁:「去请淮胜公主来,就说孤有要事相商。」 * 皇宫之中,陶酌风被人带到冯昶的寝殿。 「父皇。」他站在下首处垂眸看着地面。 来到祁国皇宫这些日子,他日日提心弔胆,夜不敢寐,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会连累清秋与他一般身首异处。 他不通政事,便日日勤勉地去学,又亏得有苏语琰和淮胜暗中相助,才让他有惊无险的熬过这么多难关,几次化险为夷。 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也发现祁国建国不久,虽有鹰骑的名声在外震慑诸国,但内中实则腐朽不堪,官场上多是阴暗卑劣之人,少有为国为民着想的正人君子。 不过正是这样的朝廷,对他才更有利——他不善政务,但人心叵测,他早已见识过太多,也知道越是欲/望深重的人,就越好控制。 是以这段时间他借着淮胜对祁国朝臣的了解,明里暗里地投其所好,将不少朝臣笼络到了自己手里。他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祁国的朝廷如此不堪一击,如此容易渗透。 这些日子他忙于网罗自己的势力,以至于冯昶将他宣来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他会因此而问责于他。 正当陶酌风想着一旦冯昶问起该如何回应时,却听他语带笑意地对他说道:「若是父皇没有记错,缜儿对那位关清秋关姑娘,可是一往情深,喜欢得紧。」 他怎的突然问起清秋? 陶酌风眉尖一跳,压低了脑袋:「回父皇,儿臣初回皇都,只想为国、为民、为父皇效力,至于儿女情长……」 「哎,」冯昶大手一挥,笑道,「大丈夫建功立业要得,儿女情长也要得。缜儿也不小了,东宫里还没个女人,你母后泉下有知定会责怪父皇。既然你与那关姑娘知根知底,又对她颇有好感,不如便给她个位份。只是她毕竟没有公主封号,太子妃之位定是给不得。先做个侧妃也是好的。」 「父皇……」 「哎,你先别急着拒绝,」冯昶说罢命人赐座,看他在面前坐下,方才语重心长道,「以她现在的身份定是配不上侧妃之位,但父皇如此安排还有旁的考量。」 说着,他屏退众人,压低了声音:「缜儿有所不知,我祁国的国师早些年前曾有预言,将来会有一身份尊贵的女子出现,杀死宫哲,助父皇夺得大越。今早国师传信回来,说那关姑娘正是预言中的女子,但她眼下身份低微,宫澶也万不可能将她认下,父皇也是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 陶酌风垂眼听着,脸上神色如常,心中却分外不快。 虽然他将清秋的身份告知冯昶时便是笃定了他会对此加以利用,好借他的手给清秋报杀母之仇的机会,可听他这样说她,他仍是觉得愤懑难耐。 「父皇,若要实现预言之中关于清秋身份地位的要求,多得是旁的法子,如此仓促赐婚,儿臣只怕……」 「怕什么?」 「父皇恕罪。儿臣这一路西行,全靠清秋姑娘照料。儿臣是怕委屈了她。」 冯昶听罢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缜儿,你可知这太子侧妃的身份,有多少世家大臣的女儿孙女想了又想,盼了又盼,她如今一介布衣,能得此位份已是天大的恩典,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是,」陶酌风咬牙,「父皇提点的是。」 冯昶这才满意地睨他一眼,稍稍一顿,又像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对他道:「既然是纳侧妃,就不必太过兴师动众,过几天选个吉日抬进东宫便是。不过之后,她得去为朕办一件事。」 第136页 陶酌风一惊,抬头:「何事?」 「去大越,祭拜朕的表姐。顺便……」 他一顿,眼中阴寒带着残忍笑意。 「妻弟之子大喜的事,怎能不通知姐夫呢?」 第78章 大婚 「身处敌国,唤敌作父,让你受委…… 「侧妃?!」 东宫之中, 清秋听到陶酌风带回来的、冯昶为他二人赐婚的消息,分外惊讶。 「是,」陶酌风蹙眉, 瞅了瞅守在殿外的下人,压低声音道, 「我知道苏语琰对冯昶说过的预言之中提到, 你须得有尊贵无双的身份,他才能有夺取大越的可能。她前几日派人传来的消息中也猜测他会许你太子妃之位, 可冯昶此举出乎她的意料,也许他对预言, 或者对她并非全信。」 清秋听罢沉吟片刻,凝着眉头侧目道:「没想到冯昶如此多疑,连国师的话也不尽信。看来他只是在赌预言能否成真, 但肯定还另有目的。」 陶酌风跟着皱眉,片刻后,恍然想起什么似的, 补充道:「我听他说, 对内你只称侧妃,是因为预言之事不可外传, 你的身份在众人看来只是个寻常百姓,正妃之位太过遭人觊觎, 反而会为你树敌。但传到大越的消息, 会称你为太子妃。」 冯昶定不会这么好心为她着想, 但这么说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 可对大越称她为正妃又是何意? …… 「陛下,这赐婚书中写着关姑娘当为太子侧妃,为何传出去的消息又称她为正妃?」太极殿中, 大太监一边研墨一边挂着笑脸小心探问。 冯昶侧目一瞥,哼笑一声,提笔不疾不徐将赐婚书的最后一个字写好。 「赐她为侧妃,是她眼下身份地位,不堪为正妃。太子妃的位子你以为是那么好坐的?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东宫,就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把女儿送进东宫做太子妃。朕要是轻易许了正妃的位子给她,明日那上书的摺子就能把这太极殿淹了。就是个侧妃,你看着,明日上朝,定有人要朕收回成命。」 「可国师说……」 「国师说此女子能杀宫哲,能夺大越,朕便对外给她正妃的名号,方便行事,也不算违背了预言。」 大太监赶忙低头:「陛下英明!」 冯昶没作声,见墨迹已干,这才将赐婚书一卷:「行了,让钦天监选个婚娶吉日,早些办完,早些让她去大越。」 「去大越?」大太监一懵,「陛下是要让太子侧妃去大越?」 「朕记得,表姐自幼便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只可惜此生都未能有子嗣。缜儿娶妻,也该让她知道。更何况,」冯昶回头瞄那大太监一眼,心情似乎好极了,「宫澶八成还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好歹也曾沾亲带故,朕自然要促成他们父女团聚了。」 关清秋和苏语嫣长得如此相似,宫澶只要看上一眼定会认出她的身份,到那时,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一是当做从未认出,什么也不做。宫澶忌惮她身上的预言,况且苏语嫣当初死的蹊跷,他断不会认下这个女儿。如此一来,虽说对祁国无益,但光是想想宫澶那副吃瘪又有苦说不出的表情,就够他痛快的了。 当然,凭他对宫澶的了解,他虽然会因她祁国太子妃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却还是有可能因为当年的预言,为了保下宫哲而出手杀她。 他自然是不希望她死的,至少不能在杀死宫哲之前死。所以他会派人好生保护她。同时他也想瞧瞧国师预言中这世上仅此一个能杀死宫哲的人,对那战无不胜的昭王究竟有何影响,好知道该如何利用她,早日得到大越。 退一万步讲,就算宫澶得手,他祁国的太子妃死在大越,不管是谁动的手脚,他都有充足的理由挥师南下。如此一来,她也不算死的毫无价值。 无论她是死是活,此去大越对他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光是这么想着,冯昶便觉得心情舒畅。 梦中那温暖宜人的江南啊,他很快就会回去了。 * 七日后,春分,宜嫁娶。 皇都之中绫罗彩缎,从城门一路挂到皇宫前的朱雀大街。 虽说太子回到祁国时间不长,却实打实地做了不少好事,以至于百姓虽从未见过他的模样,却一提起太子二字便赞不绝口。 至于那太子妃,虽然也不曾有人见过,但配得上太子的女子定是顶好的。 是以他二人大婚之日,冯昶本打算低调将她抬进东宫便是,却不想大清早便被远远的动静吵了起来,耐着性子问了大太监,才知道朱雀大街上早已围满了贺新婚的百姓。 朱雀大街就在宫门口,哪能容人如此放肆?冯昶眉头一皱,便要着人驱散宫门前的百姓,可转念一想,却又将刚刚派出去的人唤了回来。 「让他们热闹去。这几天/朝中那些老东西一个个都劝朕三思,朕的旨意他们不听,百姓的意思,想拦,就让他们一个个拦去!今日这庆典朕不光不拦着,还要把这消息传到大越去!」 …… 皇宫之外的一处重臣府邸里,清秋被三四个嬷嬷宫女按在镜前,描眉画鬓,头髮上别满了朱钗玉簪。她不善打扮,这些人也不让她自己动手,说新娘子就该等人伺候,哪有自己动手的道理。于是她只好乖乖坐在那里,容着这几人在她身上脸上擦脂抹粉,一忙便忙活了大半天。 第137页 直到清秋坐的腰酸背痛,昏昏欲睡之际,才突然感觉到一股清凉的空气窜入肺腑,身边似乎不像方才那般拥挤。 「太子妃真漂亮,太子真是好福气呢!」 其中一个宫女捧着妆匣,盯着清秋的脸痴痴说道。 一旁的老嬷嬷瞪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太子与太子妃郎才女貌,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清秋被这番奉承夸得牙酸,尴尬地垂眸笑了笑,抬起眼来朝镜子里瞧去。 镜中美人红妆带艷,眉眼精緻如画中之人一般。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竟也有些痴了。 在她少女怀春的年纪,清秋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将来自己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出嫁那天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想过嫁给大杨山中某个猎户,或是山脚下镇子里哪个铺子的跑堂,又或者是与她在山间相遇的哪个少年採药郎。 当然,也曾幻想过嫁给她梦中的盖世英雄。那个人会骑着陪他跨过血与火的宝马,以一把饱尝敌虏热血的宝刀为聘,许她半世安稳,再无战事。 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身在祁国,被一纸赐婚,抬进东宫做什么太子妃。 她痴痴地想了片刻,唇角却又忽得微微扬起。 好在东宫里等着迎接她的不是别人,是陶酌风。 这样荒唐的一场梦,有他陪她一起走,她只是想一想他的模样,便不觉得愤恨,也不觉得害怕。 哪怕这场大婚都是他们早早算计好的一步棋,哪怕今后等待他们的还不知是何等风浪。 至少今夜,是她和他的如愿以偿。 一旁的嬷嬷见她眉眼弯弯,一副娇娇怯怯的羞态,当即朝旁边几个宫女使了个眼色,笑意盈盈地将最后的头面为她戴上。 「太子妃,吉时到了。」 …… 祁国的婚俗繁多,皇家婚事更是繁琐得很。清秋随着嬷嬷的指引,祭祖、叩拜、面见冯昶,等到一应事宜全部完成,天色早已昏暗。 她被沉重的头饰压得脖颈酸痛,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挨到了东宫,嬷嬷将她小心翼翼地搀扶至床边,又说了不少祝福的吉祥话,这才带着其余宫女离开,将清秋一人留在了房中。 没过多久,房门发出一声极轻极缓的「吱呀」,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巧巧地踏来,一步步,扣在她心扉。 清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狭窄的视野之中出现了一双绣着苍鹰的玄靴,就站在她身前半步之遥的位置。 下一刻,头上一轻,耀眼的红烛光线刺了过来,清秋下意识地向后一缩,闭上了眼睛。 却惹得他一声轻笑:「睡都一起睡过了,还害羞?」 清秋原本被突如其来的烛光晃得眼中泛泪,听他故意调笑,气得睁开眼来一剜他,抬手便要去打。 只是纤纤玉手方才抬起,便被他一把握住,紧紧攥在掌中。 她用力往外抽了两下,他却不肯松,掌心灼热滚烫,如同他看向她的目光一般,仿佛要将她生生融化。 方才她那一嗔,眸中水光盈盈,俏脸红润含羞,再加上今日打扮得宛如一只带刺的蔷薇,美得盛气凌人,那勾连的软刺又在他心头一下下撩/拨,勾得他心里燥得发慌。 他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嫩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喉结艰涩地滚动,低低唤她:「清秋……」 「我在。」她仰起头看他。 陶酌风凝视着她的眸子,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取下她头上沉重的髮簪,缓缓地、一支接着一支,直到最后一支摘下,她盘在脑后的三千青丝骤然落下,柔顺的披在肩上。 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替她脱下那不跟脚的绣鞋,热烫的手掌抓着她纤细白皙的脚踝,抬头看她。 「对不起。」 她低下头来,一缕秀髮不听话地滑落,轻轻扫过他的眉峰,凉凉的,有些痒。 「怎么了?」 「还在苏扣村的时候我就想过很多次,我们成亲那日会是什么样。我知道今日这样的大婚绝非你想要的样子,身处敌国,唤敌作父……」他说着,翻过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唇上,认真地凝望着她,「让你受委屈了。」 他说得真挚,颤抖顺着薄唇传到她掌心,惹得她心尖跟着一颤,弯下腰去与他额头相抵。 「我不委屈,」她朝他低低地笑,「嫁的人是你,我就不委屈。」 他听她这样说着,合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他在冯昶面前演戏,为了防止露出马脚,日夜提心弔胆,就连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见她的机会也少得可怜。 如今将她揽在怀中,他才觉得自己仍还活着,而非身处地狱,周围净是鬼邪。 殿中烛火摇曳,映着两人交颈相依的影子。 清寒的殿外,两个黑衣人手握弯刀,蹑手蹑脚靠近了门口,对视一眼,捅破窗纸,将那灌了迷烟的芦苇条往里一伸。 「嗖嗖——」 两声箭响。 那两个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心脏便已被利箭贯穿,连惨叫也没能发出来,便纷纷栽倒在了门上。 「咣当」一声,房门被两具尸体撞开,房内交颈谈情的两人骤然起身。 陶酌风向前一步,抬手将她挡在了身后。 第138页 下一刻,门外走进来一个绯红的身影,走到尸体旁一拉他们的面罩。 「的确是皇兄的人,他要杀你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陶酌风看看那两个刺客,抬眼一瞧淮胜:「果然来了。多亏了公主提醒。」 「客气了。幸好他手下之中有我安插的眼线,否则这等机密的行动,我也不一定能提前得知。不过我今日救了你,皇兄极有可能怀疑到我头上,日后行事便更加不易了。」 陶酌风盯着尸体瞧了半晌,眼神微微一暗:「既然如此,冯胤便更加留不得了。」 房顶之上,几个黑衣人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撤离了东宫。 「通知公子,他们二人无碍,是淮胜公主出手相救。」 * 大越皇宫。 听到冯昶寻回嫡子,太子妃又即将出使大越的消息,宫澶沉默片刻,脸色阴沉十分难看,手中的御笔被他狠狠折断,墨迹甩了一御案。 「失散多年的嫡子刚刚找到就立为太子,还如此心急让他那太子妃前来激我!好个冯昶,好,好得很!」 他登基多年仍未有继承人,仅有的两个儿子年纪尚小,无法继承储君之位。冯昶此举无非就是在向他炫耀,讽刺他后继无人。 但他也确有几分好奇,究竟是谁家的女儿能入了冯昶那般势力的眼,以至于他刚刚寻回太子,便将她立为太子妃。 好不容易咽下这口气,宫澶对内侍吩咐道:「去通知昭王,几日后祁国太子妃到上京,由他全程随行。」 第79章 到访 「请太子妃换轿。」 数日后, 时值黄昏,日暮四合,炊烟裊裊, 斜阳昏黄照着归林群鸟,红云漫天。 上京西城门外, 祁国使团的车队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是一架华贵的马车,四角坠着四个金铃, 一摇一晃,响声清脆, 像在朝上京城宣布自己的到来。 行至城门下,车队缓缓停下。 城门那边的金甲神武卫分至两侧,身着绛紫色朝服的宫哲打马上前, 缓步来至金铃马车前。 「请太子妃换轿。」 前些日子鹰骑大张旗鼓地操练,后来又莫名其妙安静了下去,接着冯昶突然宣布找到太子, 还仓促派这个刚刚娶进东宫的太子妃来上京, 这一连串反常的举动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阴谋的味道,令大越不得不谨慎对待。 马车里的是祁国太子妃, 但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那马车又宽敞得很, 夹带些不该带的人或物潜入上京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对方毕竟身份高贵, 公然搜查定然不妥, 但也不能如此轻易地让他们进城, 故而宫哲在城门内准备了一顶轿子,要她换乘才肯放使团入京。 一来此举能确保祁国人无法在那马车里做手脚,二来, 宫澶前些日子因为冯昶的来信发了火,直到现在仍怒气未消,要祁国的太子妃在城门口下车,徒步走进城中换轿,算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也好让宫澶多少消消气,不至于让此次出使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宫哲方才那句话一出,祁国使团中立时有人抗议:「昭王殿下这是何意?」 宫哲轻飘飘扫了那人一眼,坚持道:「太子妃一路乘车委实辛苦,本王已在城中备好软轿,以便太子妃好生休息。」 「既然王爷也知太子妃一路辛苦,我们也不好拂了王爷的一番好意。不如王爷再行行方便,干脆将轿子抬到我们太子妃脚下来?」 「无妨。」 金铃马车中幽幽传来一声悦耳的女声,听得宫哲微微一怔,勐然抬头望向马车微微扇动的帘子。 「将军不必与昭王殿下争执,客随主便就是。」 「是,太子妃。」 话音落罢,马车两边的侍从掀开车帘,一只纤细柔荑扶着侍从的手臂,缓步下车站定,仰头朝他看来,莹润墨眸中平静无波。 「昭王殿下,请。」 宫哲握着缰绳的手陡然一紧。 * 「公子,祁国来信。」 上京廖家商铺后堂,廖非凡正在喝着清茶核对帐目,听见手下人来报,立时将帐本一合,放下茶碗:「呈上来。」 那是一张只有手指长短的细布条,绑在训练多年的鹰脚上寄来,字迹极小,是用针尖沾着墨汁刺上去的。 廖非凡看上一眼,便知寄信之人正是淮胜,立马叫手下人找出一块通体透明、打磨成弧形的玉石给他。 借着玉石将字迹放大,他这才看清那布条上的内容。 「助清秋,五千两。事成,祁国茶叶生意与你平分。」 廖非凡拿着玉石的手一僵,復又回去仔仔细细看了五六遍,直到确定「五千两」和「平分」都是白纸黑字而非他眼花,才怔怔放下玉石,捏着布条,嘴角一抖一抖,勾起又压下——他想笑,却又不好在手下人面前过于失态,忍得肩膀抖个不停。 虽然不知道清秋在祁国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又怎会让淮胜公主开下如此高价要他助她——要知道几年前她托他去找那个叫公孙逞的男人时,给的也不过是白银一千两。不过他也不关心,作为一个商人,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投资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而现在这回报简直高出他的预期太多太多,他甚至还有预感,这次的交易只是个开始。 将来,他也许能凭藉和清秋与陶酌风的交情,将廖家商铺开至祁国最偏远的城镇,甚至是再往西的西域。到那时,捲髮蓝眼的胡姬身上穿着的将是他廖家的布料和薄纱,盛葡萄酒的银酒杯中将是他廖家供应的蒙顶山茶,帝王到他门前也得下辇。 第139页 光是畅想一番这样的情景便已经让他激动不已。 半晌,廖非凡回过神来,将那布条翻过一面,拿起玉石来看了两眼,原本难掩的笑意荡然无存,只余万分震惊。 「她……她们这是要翻天吶!」 * 祁国使团入京,宫澶尽管心中不悦,却还是命人设下宫宴接风洗尘。 只是不知使团是被何事耽搁了,宫澶与大越众臣等了许久,竟还不见人来,烦躁得对一旁的内侍道:「派人去看看昭王他们到何处了。」 「是,陛下。」 「祁国使团觐见——」 内侍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声高昂的通报声,殿中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只见使团众人手捧贺礼缓缓走上殿前,为首的是个红衣红裙的女子,红妆明艷霸道,教人看上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 不久前祁国的淮胜公主前来时,也是一身红裙,美得不可方物,可眼前这个女子却又与淮胜完全不同。 淮胜烈得像火,眼中尽是征服的欲/望,明晃晃毫不掩饰。 而眼前的女子妆容盛艷,气质却清冷端方,仿佛仙子下凡,不过是来人间走上一遭,目之所及皆是漠然。 带她走近,人群中才有人低声惊唿:「德阳公主?」 清秋闻声却未有任何反应,一双眼只盯着御阶之上的宫澶。 而宫澶也死死盯着她的脸,眼中波涛汹涌。 …… 一场宫宴下来,所有人都察觉到宫澶心情欠佳,只盯着清秋问了几句她的家世。 清秋早知他会有此一问,便答自己生于大越,幼年之时父母双亡,后被祁国走商之人收养,带去祁国发家。 但这番言辞宫澶自然不信,揪着她询问父母双亡的事,直到把祁国的使臣问得发了火,几乎就要掀桌子走人,一旁看不过眼的太后才总算把失态的宫澶按了下来,称他身体抱恙,命人送到寝宫歇息。 等到宫澶离开,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勉强熬到宫宴结束,纷纷离去时,才有人注意到宫哲仍独自坐在原地,自斟自酌,面前的桌上摆了七八个空酒瓶。 「昭王殿下,宫宴已经散了,快些回府吧。」 宫哲不听,只随口说了句「多谢挂怀」,又倒上杯酒一口饮尽。 旁人见劝不动他,也不敢多问,只好搭伴离去,将他一人留在了那里。 周围终于静了下来,宫哲手中最后一瓶酒也被他喝了个涓滴不剩,他这才抬起猩红的双眼,看向方才清秋坐过的位置。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左腕上的玄铁镯子微微泛着寒意,鸾凤相逐,衔尾相戏。 像个笑话。 …… 那头,回到寝宫的宫澶左思右想,终是无法安歇,只要一合眼,眼前便是苏语嫣一身白衣血染,伸长了鬼爪来找他索命的模样。 「来人,去给朕查清楚那个太子妃的身世。」 * 宫宴散后已是深夜,绿璃带着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快步往朝霞殿走去。 不多时,殿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我先前替你留在昭王府,是因为我与宫哲还是私事为了,不代表我与你就是朋友。你才走几日,如今竟已贵为祁国太子妃,想必手段了得,我一个不受宠的大越公主,能帮得了你什么?」 「悦兮,」清秋丝毫不介意她话中带刺,柔柔开口唤她的名讳,「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德阳最不喜欢听人用一种「你什么都不懂,而我懂」的语气居高临下的对她说话,尽管清秋的语气平和且温柔,她还是厌恶地拧了拧眉尖,把头转到了一边:「我不想听。」 「是关于你的母亲,以及你我为何生得如此相似,你也不想听?」 德阳一怔,片刻后,勐地回过头来看她:「我母妃?」 「正是,」见她这般反应,清秋垂眸,倒了一杯清茶推至她面前,幽幽开口,「你母妃与我母亲,是双生姐妹。」 「你是凌妃的女儿?!」德阳瞬间明白过来,为何她与她生得如此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凌妃她分明……」 「死于山野泥流,根本没有女儿?」清秋接过她的话来哼笑了一声。 德阳没有应声,但沉默已经代替她作了回答。 「我还是从头给你说起吧,」清秋一顿,飞快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十几年前,肃王宫澶到江南苏家做客,遇见了苏语嫣和苏语妍这对姐妹,没过多久便将两人一同接进宫中,苏语嫣封了凌妃,苏语妍位份次之。两姐妹入后宫不久,便双双有孕。」 「可也正是那段日子,冯昶叛逃,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宫澶逃至宿州大杨山,烦闷之际大醉一场,醉生梦死之时遇见一游方道士与他一同饮酒,那道士没钱,便告诉了他一个预言抵做酒钱。」 「预言中说,凌妃苏语嫣腹中所怀是个女婴,而那女婴一旦生下来,大越的国柱必会因她儿断,国运亦会因她而尽。」 「宫澶醒后回想起游方道士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回到众人休息的大杨山上,趁着雨夜,将身怀六甲毫不知情的苏语嫣骗出山洞,用石头砸在她脑后,将她击晕坠下绝命崖。」 「不止如此,他担心苏语嫣没有死透,又在宿州解围后,派宫哲带人去寻那女婴灭口。宫哲没能找到那个女婴,过了几天,他又让手下官兵假扮土匪闯入大杨山附近的村子,将那时出生的女婴全部杀死!」 第140页 清秋说罢,德阳已震惊得无以復加,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问道:「父皇他……我一直以为他对姨母情根深种,才会因为我与她长得相似,害怕一看见我就会思及姨母,才会将我抛弃在宿州这么多年……」 「是害怕看见你这张脸,会觉得是我母亲来找他索命吧。」 多年的背弃,她一直用父皇痴情来安慰自己,错不在他,他只是个失去了爱人、害怕回忆起痛苦往昔的可怜人。 如今才知,这么多年的深情全都是假的,她拿来安慰自己的藉口,也全都错得离谱。 「难怪他能如此狠心抛下自己的亲生女儿,」德阳嗤笑,抬头看她,「可惜他千防万防,你还是活下来了。可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 「告诉我这些的人,是你我的姨母,苏语琰。」 「我听说她当年女扮男装投身入军,马革裹尸。怎么,她还活着?」 「是,我如今能够站在你面前告诉你这一切,也全亏有她相助。」 这一个又一个消息刺激着德阳的神经,她怔怔地盯着清秋许久,无力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我母亲呢?我只知她是难产而亡,其他更多的事,无论我怎么询问,宫里人都守口如瓶。现在看来,也许她身上也有谜团尚未解开。」 清秋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关于你母亲的事我也所知甚少,只听姨母说起过她二人原本感情甚笃,只可惜后来爱上宫澶之后便反目成仇,」说罢,清秋微嘆一声,伸出手去拉住德阳放在桌上的拳头,清凌凌的眸子直视她的双眼,「我不知道当初她们姐妹二人间究竟说过什么,又发生了怎样的争执。但我不想你我二人重蹈上一辈的覆辙。」 她眼神真诚毫无伪饰,德阳怔然看了半天,低下头去瞧着覆在自己手背之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抬起另一只手来,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清秋见状大喜,缓了缓神,对德阳道:「我此次回来上京,是想替母报仇。你可愿帮我?」 「你是在唆使我弒父。」 「你若不愿,我必不勉强。今日这番话你也权当不曾听过。」 德阳心情复杂,下唇被她咬得发白。她虽恨宫澶,却还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 挣扎半晌,她道:「在我告诉你我的选择之前,我想先弄清楚我母妃的事。」 「好,你陪我演一场戏,我让宫澶亲口告诉你真相。」 第80章 背叛 「德阳,是苏语妍那贱人和冯昶的…… 夜阑星稀, 天阴沉得可怕。 宫宴已经散去许久,宫澶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派去调查那祁国太子妃身世的人还没有回来,他心里也明白得很, 想要调查一个人的身世哪有这么简单?连个最起码的地点和姓名都不知道,手下人撒出去便如大海捞针, 别说半天, 就算是十天半个月,兴许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可不调查清楚她的身份, 他实在寝食难安。 ——苏氏长女,身怀祸胎。若此女婴降世, 大越国柱必折,国运尽矣。 当年那游方道士的话犹在耳畔,像一道诅咒将他牢牢捆住。 这么些年来, 他不敢触碰关于苏语嫣的任何回忆,哪怕因为愧疚而命人重新修缮了紫鸾阁,在外面栽满了她最爱的木芙蓉, 他却从未主动去过一次。 他害怕, 怕触景生情,想起在江南苏府那惊鸿一瞥, 想起她送他勐虎嗅霜花的荷包,盼他有朝一日得偿所愿君临天下。 他更怕想起大杨山的绝命崖, 那日他失魂落魄地从山下酒馆里回来, 山洞里燃着篝火, 暖烘烘的, 她扶着腰,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到洞口接他,给他倒茶醒酒。 而他一言不发, 浑身被暴雨淋得透湿,丢了魂一般倒在干草垛上背过身去不肯看她。 「陛下还在担心宿州战事?」她一如往日的善解人意,轻轻替他捏着僵硬的肩膀,「听闻幼弟已经稳住边境乱军,想必陛下很快就会收到好消息了。」 他的肩却僵硬得打不开,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一般。 山洞外暴雨声如同万马奔腾,震耳欲聋。洞中火堆发出噼啪的火星迸溅声,惹得人头脑昏沉。 宫澶心中天人交战,躺了半晌,他嗓音干涩地唤她:「嫣儿,可愿随朕出去走走?」 洞外风雨晦暝,她有些担忧地看了几眼,终是拾起脚边的一把薄伞:「好。」 他撑着伞,整个人却还是被雨浇透,浑身上下如坠冰窟般冰冷,冷得连双手双脚都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把她带到了绝命崖边,暴雨中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却在即将踏空之际被他唤了回来。 「嫣儿……」他红着一双眼问她,「若朕有办法战胜鹰骑,光復大越,嫣儿可支持朕?」 「自然愿意。」 「若要付出代价呢?」 他盯着她的眼睛红得几乎就要滴出血来,聪慧如她,当下便懂了他的意思。 「陛下所指的代价,是妾么?」 他下意识想要摇头,可视线触及她隆起的腹部,却又生生止住,俯下身去捡起了一块石头,一步步朝她走去。 「可妾还怀着陛下的孩子,」她难以置信这个夜夜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会如此绝情,向后退去半步,脚下一空,险些坠下崖去,好在她步子迈得短,堪堪稳住身形,如泣如诉,「我母子二人的命,陛下半点也不在乎吗?」 第141页 他握着石头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嫣儿……朕是皇帝,朕得守住大越的江山,守住宫家的千秋万代。」 他知道这种话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但能勉强骗一骗他自己。 他又往前一步。 苏语嫣泪眼朦胧看着他,捂着肚子往后看了一眼。 脚下是万丈深渊。 而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便感到脑后一痛,有粘稠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淌进衣领里,很快和雨一样变得冰凉。 她眼前一黑,向下栽去。 手中的纸伞在空中一转,被雨掀翻在地,落在一旁的地上,转了两圈,终于不再动了。 宫澶愣怔地站在崖边,冒着倾盆大雨,手中的石头上,鲜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融进雨里,消失不见。 第二天,宿州告捷。 宫澶睁开了眼,翻身下地。 「陛下,这么晚了……」 「朕睡不着,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 宫澶披着外衣,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在宫中走着。 星光黯淡,微微起了一阵风,宫澶抬眼看了一眼月亮,才发现那轮圆月前像是蒙着一层薄纱,阴寒得与大杨山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有些相似。 冷风一吹,他忽得觉得背后发凉,转过身便要往回走,抬头一看,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竟走到了紫鸾阁来。 宫澶一愣,下意识朝紫鸾阁的大门中望去。 只见那平日紧锁的宫门不知何时微微敞开了条缝隙,从他所站的位置看去,刚好能看见中间那处像极了江南苏府后院的荷花池和池中的凉亭。 亭下坐着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衣、墨髮披肩的女人,月光洒在她肩上,微微泛着白光。 她侧对着门口,垂眸绣着些什么。 宫澶瞪大了眼。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亭中那女子勐地转头看向他。 那张脸,与苏语嫣别无二致。 宫澶寒意顿生,他想逃,却脚下生根般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亭中,那女子见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森然一笑,扬起手来,将手中的绣布朝他一挥。 那上面赫然是民间早已禁止的图样——勐虎嗅霜花。 宫澶喘/息/粗/重,浑身都在剧烈的发着抖,许久,嗓中终于挤出一丝声音。 「鬼!有鬼!来人——」 …… 宫哲被连夜召入宫中时,才知道宫澶在紫鸾阁外撞了鬼。 据内侍说,侍卫寻声找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像是被吓掉了魂一般指着紫鸾阁的大门,口中胡乱喊叫着「有鬼」,却又不让旁人靠近,最后侍卫没了法子,只得将太后请去,又在太后的允许下将早已喊至力竭的宫澶打晕,抬回了正阳殿中。 眼下天边已经泛白,宫哲随着内侍来到正阳殿门口时,御医刚刚端着药碗退出来。 「昭王殿下,」御医朝他行礼,「刚餵陛下服过药了,不过眼下刚刚回神,还是让陛下静养为好。」 「有劳御医,等下倘若陛下过于激动,本王自会先行退下。」 送走御医,内侍将宫哲送入正阳殿,随后将门一关,带着守在殿外的内侍和宫女安安静静地退出数十步,不敢靠近。 殿中静悄悄的,不剩一个侍从,只有宫澶沉重的唿吸声一起一伏。 安神的药味有些浓郁,呛得宫哲微微蹙了眉。 听见脚步声,宫澶微微睁开眼来一瞥,有气无力地朝他说了句:「上前来坐着。」 龙床前摆着一个绣墩,显然是早就为他准备好的。 「陛下现在感觉如何?」 宫澶没有答话,合着眼摇了摇头,半晌,张开眼看向宫哲:「那个祁国来的太子妃,你找个由头,把她给朕杀了。」 宫哲瞳孔骤缩:「陛下,这是何意?」 宫澶不答,只是死死盯着他,过了许久,才像是认命一般长嘆了口气。 「她若活着,你就得死。」 「陛下……」宫哲震惊地无以復加,怔然问道,「何出此言?」 「……她是凌妃的女儿。」 「轰」的一声,宫哲被这短短七个字惊得脑中轰然炸开一片空白。 前些日子宫澶復又提起当年要他去寻的女婴时,他便已有预感,那女婴也许与清秋有关,或者就是她也说不定。 可如此一来,他便彻底没了和她在一起的可能,于是他自欺欺人地当做从未听说过那女婴的身世。 如今,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不,早在城门外相见的那一刻,他的幻梦便该灭了。 「可凌妃死时那孩子还未出生,怎么可能……」 「朕不会认错,」宫澶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方才朕在紫鸾阁里见到了凌妃的亡魂,这么多年,朕第一次见到她,就在那女子来到上京的这天夜里。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绝不可能!」 他刚刚醒转时就已经派人去行馆找了清秋,想要看看那紫鸾阁中的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是她所扮,可回来通报的人却声称清秋整晚都在行馆之中,是馆丞亲眼所见。 既然不是人假扮,那就只能是鬼了。 可苏语嫣死去多年,从未出现在宫中过,如今那女子一来就引得亡魂现身,其中必有关联。 宫哲心惊,却仍不甘心:「可是陛下,许多宫人都曾亲眼看见一个婴孩的鬼魂进入紫鸾阁,可见凌妃的女儿早已死去多年,必不可能成为祁国的太子妃。」 第142页 「朕亲眼所见。」 「陛下,紫鸾阁中无人居住,夜里也不点灯,德阳公主的朝霞殿又在旁边,兴许是她养病无聊便去紫鸾阁中小坐片刻,陛下没看清楚,误以为是……」 「朕没看错!」宫澶突然暴起,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眼前,欠起身来盯着他,「朕瞧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朕的女儿,和凌妃一模一样,德阳那个野种怎么可能学得来?!」 宫哲怔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宫澶盯着他半晌,撒开手,栽倒回床上,许久,开口解释。 「当年,朕在宿州得到一句预言,凌妃的女儿若是生下来,大越国柱必折,国运将尽。朕不得已……朕是为了保你。」 「所以,凌妃不是被泥流卷下了山……」 「是朕,」宫澶深吸一口气,「亲手把她推下了绝命崖。」 宫哲如遭雷击,心口发疼。 清秋因为他,险些胎死腹中? 不对,当时他才刚刚稳住宿州乱军,那预言之中的国柱与他又有何干? 不是因为他,凌妃不是因他而死,是因大越,因为大越的国运。 可清秋到底还是他的侄女…… 「陛下方才说,德阳公主她……」 宫澶这才发觉自己方才口不择言,可话已说出口,没有收回的可能,只得看着宫哲,认命似的说道:「德阳,是苏语妍那贱人和冯昶的种。」 正阳殿外,端着安神汤的德阳身子一抖,滚烫的热汤洒了她一手。 第81章 闷酒 「把她交给我吧。」 「当年要不是那贱人设计, 让朕误以为她怀的是朕的孩子,朕又怎会将她带进宫来?她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可到后来还是让朕知道了真相, 那贱人早就和冯昶有染,还装作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 朕光是想起来, 就觉得噁心。」 宫澶兀自咒骂,却不曾注意到宫哲受伤的神情。 德阳不是他的女儿?若真如此, 那他和她便没有半点关系。 可他却一直不知情,以至于那么多年, 他们躲躲藏藏,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属意何人,甚至为此, 他将清秋牵扯进他们两人的感情纠葛里,可到头来,却是白费心思。 倘若他一早就知晓这一切, 他们又何至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陛下, 」他心中绞痛难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攥得指节发白,「此话当真?」 「她亲口承认和冯昶有姦情, 难不成还能有假?!」 这样的天家秘辛他本不想让任何人知晓, 打算让它就这样一辈子烂在自己肚子里, 反正苏语妍已经死了这么多年, 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被妻弟和妃子搞得如此狼狈。 可今日他又回忆起过往,怒气上头便也顾不上许多。这么些年他单单是想起德阳的存在就觉得屈辱,恨不能让她一辈子呆在宿州不要回京。 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全都撒了出来, 他总算觉得舒服了。 「朕乏了,你先下去吧。交给你的事,记得给朕办好,做得干净利落些,」说罢,又像是不放心地提醒他,「记住,她活着,你就得死。」 宫哲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听见宫澶冷冷开口,只怔忪低头应下一句「是」。 走出正阳殿时,天边朝阳初升,守在殿外的内侍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纷纷行礼唤他「昭王殿下」。 宫哲却充耳不闻,穿过人群,走过朱红的宫门,牵上宫门前侍卫递来的乌云驹的缰绳却未上马,就那么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长街两头的铺子都开了张,往来叫卖的声音越来越多,许许多多的人从他身边走过,走向阳光灿烂春暖花开的新的一天。 他却觉得,此生从未如此疲惫过。 * 上京另一头,西市的一家酒馆里来了个绝顶漂亮的姑娘。 那姑娘娇俏玲珑,天姿国色,只是眼眶通红,像是大哭过一场。 正是德阳。 昨夜清秋要她陪她演一场戏,好看看她母妃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何这么多年宫澶都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 等到宫澶在紫鸾阁「见了鬼」后,她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安神汤去看他,本是想要亲口问问他当年的事,却不想人还未进殿,就听到他对宫哲说的那番话。 犹如晴天霹雳,将她击得体无完肤。 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渴求的父爱从来都不存在,连她这个公主的身份都是假的。 她是母亲和祁国皇帝苟且的野种。 德阳丢下安神汤,一路哭着跑出了正阳殿。 大越的皇宫好大,像牢笼一样把她重重包围,她沿着朱红的宫墙跑啊跑,却怎么也看不到头。 天一直是黑的,从来都没有亮过。 宫门口的神武卫看见了她,想要把她拦下来,却被她勐地一把推开,其中一个新当值的想要追,却被另一个劝住。 「算了,德阳公主在宫中来去自由,陛下都不过问,你也别多管闲事儿。」 连他们都知道宫澶对她毫不关心。 她一口气跑出很远,直到跑得累了,抬起头来,才发现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路边有酒香飘来,德阳看了一眼,吸了吸鼻子,走进了酒馆。 「姑娘,要点儿什么?」 德阳从未来过这种小酒馆,茫然地往四处看了几眼,只见通往二楼的木梯下摆满了酒罈子,一个个用红泥封口,红纸上写着酒名。 第143页 「要坛兰生酒。」 兰生酒是花酿,入口甘甜却后劲极大,寻常姑娘只小酌半杯便会醉了。小二本来应声就要去拿酒,可一对上她那双红肿的眼,却又顿生怜惜,心想这么漂亮的姑娘哭成这副模样,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心情烦闷,才一个人跑来喝酒,只是万一喝大了难免碰上麻烦,于是难得的好心劝她:「姑娘,兰生酒易醉人,姑娘身边也没个伴儿,喝多了危险。」 「就要兰生酒。」 「姑娘……」小二见她坚持,嘆了口气,「行吧,姑娘稍等。」 早上酒馆里人不多,小二很快便将一整坛兰生酒拿了过来,揭开封泥给她倒上了一杯:「姑娘慢用。」 话未说完,只见德阳仰起酒碗,一口便饮尽了。 晶莹澄澈的酒液顺着饱满的下颌淌下,滴滴答答掉在她的衣襟上,把浅浅的鹅黄色浸染得斑驳难看。 兰生酒是她在宿州时偷偷饮过的酒。只不过那时她年幼无知,听闻兰生酒甘醇有花香,便以为不会醉人,于是趁着无人察觉,偷偷跑出昭王府买了一整坛兰生酒回来,却只喝了一口便醉得不省人事。 那次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后才知道,兰生酒易醉,心事重的人喝了,更易醉。 于是从那以后她再未沾过一滴。 但今天例外。 今天她想醉,最好大醉一场,醉到让她忘掉这夜里她听到过的每一个字。 德阳拎起酒罈来又一连倒了好几碗,等到放下酒碗时,她已经头晕目眩,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咚」的一声,她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酒劲上头,脸颊都是麻木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是哭还是笑,却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一滴又一滴落在膝上,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姑娘,姑娘!醒醒!」 小二见她醉倒过去忙来喊她,可喊了几声都不见她有回应,正心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角落里传来一声:「把她交给我吧。」 小二抬头,这才想起来角落那桌还有个刚一开张就来喝闷酒的公子哥。 「客官,这姑娘怎么说也是在我们这儿喝醉的,要是交给了您,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们也不好和人家家里人交待。」 那白白净净的公子听了,一抬桃花眼看向小二:「要是她的家里人问起,你就说她被廖家商铺的掌柜带走照看了,让他们到廖家商铺找人。」 小二一愣。 都是在西市开店的,谁不知道廖家商铺是这些年生意最红火的铺子?不管是茶叶还是丝绸,又或者是其他一些生意,只要廖家沾手,别的铺子就都得让位。 没想到廖家商铺的老闆竟是位年轻漂亮的公子。 小二呆在原地愣了几瞬,忙点头应道:「哎好,知道了。」 廖非凡这才低下头去,也不着急带人走,慢悠悠给自己又倒上了一碗酒。 他也是来这里喝闷酒的。 昨天下午收到淮胜的飞鹰传书,他还在暗中高兴又接到一笔大买卖,可那布条背面的话实在把他吓得够呛。 ——北通江桓,接应祁国使团离京。 短短一句话,他却读出了背后的骇浪滔天。 祁国使团入京这事儿他早就听说了,新晋太子妃前来祭拜冯皇后,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虽然那太子妃是清秋这件事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可淮胜却要他北通江桓好接应使团离开。 江桓在大越以北,两国之间有一条浩浩汤汤的涂岷江相隔,江水汹涌湍急,除非有特制的大船,否则极易被浪涛打翻。 涂岷江两头有江桓和大越的战船,只是前些年重修国书,将战船全部拉到了岸上,以示双方无意起战事。可江岸两头该有的军备力量却一点不少。 就算他与江桓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也曾和江桓国主饮酒畅谈,交情尚可,可要在涂岷江中备船接应几十人的使团,谈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祁国使团如果只是来祭拜先皇后,又何须北上离京? 他们来此定是另有目的,而且极有可能惹下麻烦——天大的麻烦,所以才需要绕道江桓离开大越,毕竟从上京到江桓的距离远比到祁国要近得多。 自打昨天收到了消息他就一直犹豫不决,一边觉得这生意有利可图,尤其舍不下那祁国一半的茶叶生意,一边又深知她们可能在计划着什么,而那计划一旦败露,不只是他,整个廖家都会被捲入其中。 他不想做廖家的罪人。 偏偏兹事体大,他还不能与任何人商量,昨晚一整宿都没合眼,今天一大早就跑来酒馆里喝闷酒。 只可惜他这些年东奔西跑,天南地北哪儿的酒都喝过了,寻常的酒根本喝不醉他,以至于喝到现在胃里涨得不得了,脑袋却还是清醒得很。 烦。 盯着最后半碗酒看了半天,廖非凡一捏鼻子,嫌恶得不行,可那天生抠门奸商的性子又让他捨不得浪费花钱买来的酒,只好生着闷气把那半碗酒一饮而尽,一摔酒碗,起身朝德阳走去。 这姑娘也是一早就来喝闷酒的,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心情不好,但他却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见她喝醉又没人看顾,便多管闲事地应承下了照顾人的活儿。 尽管他平日里极少乱发善心。 「罢了,就当是积德行善了。苍天有眼,廖某今天做了件好事,希望明年所有铺子的收益都能翻两番,苍天保佑……」 第144页 自言自语的话未说完,他将趴在桌上的德阳翻过来一瞧,勐然一怔。 清秋姑娘? 不对,不是她。 她身上穿的云锦是大越特产,头上戴的朱钗是锡州采的玉石,就连唇上的胭脂…… 廖非凡眸色一暗。 此女子定是来自大越,且身份极为尊贵。 再加上这倾城容貌,若他猜得没错…… 是宫里的德阳公主。 第82章 沖邪 「去!去行馆!把那个妖妃给朕抓…… 「展晟!牵马, 咱们去南城遛遛!」 「好嘞,主子慢点儿!哎——」 「不好,马惊着了!都闪开!」 「娘娘小心!」 「血……快传御医!」 「陛下, 小公主平安,可是娘娘她……」 …… 昭王府书房中, 宫哲缓缓睁开双目, 眼底满是血丝。 十六年前,他带兵解了宿州之围后, 将被困在大杨山中的宫澶和一众宫妃接到自己府中,怀胎八月的苏语妍也在其中。 那日他牵马去巡视敌情, 却不想一向温顺的马驹突然暴起,疯了一般朝门口狂奔而去。 而苏语妍正好从门外回来。 他和展晟来不及阻拦,她又大着肚子行动不便, 就这样受了惊吓,没过几天便小产生下德阳,自己却血崩而亡。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情。惊马的当天宿州之外便来了新的祁国大军, 他带兵去挡, 足足苦战了小半个月。 等到他再回王府时,苏语妍已经草草下葬, 宫澶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责怪他, 只是将一个粉嫩嫩的小糰子带到他面前, 告诉他那是苏语妍拼死生下的女儿, 他要好好照顾她。 后来还是他找来那时苏语妍的贴身丫鬟询问了半天, 才听那丫头哭着说苏语妍是因为受惊过度才会小产而亡。 都是他的错。 宫澶没有因此怪他,反而更让他心中有愧。 他觉得对不住他,于是自那之后便更加卖命的打仗, 直到把鹰骑打回到了祁国的领土,他再也没了常年留在军营的理由,这才终于回了昭王府。 然后在府中见到了那个因为鞦韆断裂而吓得面无血色的小姑娘。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德阳无依无靠皆是由他引起,他也曾几次想要告诉她实情,承认自己是害她自幼丧母的罪魁祸首。 可一看到她那双澄澈无邪的眼,再听她柔若无骨的手扯着他的衣袖轻声唤他「皇叔」,他便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于是他决定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他宁愿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就这样依靠他一辈子。他也暗自发誓此生都是她的依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弃她。 只是没想到后来…… 后来一切都失控了。 直到宫澶说出德阳是苏语妍与冯昶的女儿,他才再一次回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也突然怀疑起苏语妍难产的真相。 她小产时他并不在府上,以至于关于她生产前后的事全都是听下人说的。 宫澶逃至宿州时,身边带着的都是最好的御医,自从那日惊马冲撞了她,他离开前还命展晟把十里八乡最好的稳婆传去王府照看。就算她真是因为小产而亡,也不该那么快就下葬,甚至于他后来想要去她坟前祭奠,都被人告知葬得匆忙,记不得究竟葬在了何处。 他盯上地上的一块光斑,眼睛酸涩。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愧疚的、效忠的,如此骯脏。 * 时近黄昏,德阳才在夕阳斜照下悠悠醒转。 头像是被人锯开一般疼得厉害,眼睛又肿又酸,睁开一会儿就涩得流泪。 她在床上醒了半天神,才总算回想起来自己从宫里跑出来,在一个小酒馆里喝断了片。 可这里不是酒馆。 她蹭得一下坐起身来,起身要走。但许是起的勐了些,脑袋钝痛一下,她眼前一黑,又跌坐了回去。 「醒了?」 陌生的男声响起,吓得她醉意顿消,忙抬起头寻声看去。 逆着窗外的余晖,桌边坐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一双桃花眼灼灼望向她,带着几分窥探和狡黠。 她不喜欢。 「你是谁?这是哪儿?」 「我猜到你要问这个了,」廖非凡起身朝她走过来,见她警惕地往后一缩,他脚步一顿,站定在原地,和她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你在酒馆里喝醉了,没人接你,我怕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欺负了去,就把你带到我家铺子里了。」 说的倒是冠冕堂皇,正经人谁会把一个喝醉的姑娘带到自己家中? 德阳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去:「多谢公子好意,告辞。」 「慢着,」他喊住她,引得她凝眉回眸,只听他煞有介事地负手问她,「姑娘就这么走了?」 「你想如何?」 廖非凡等得就是她这句话,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袖珍算盘,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姑娘没付酒钱,一坛兰生酒二两银子,我替姑娘付的。姑娘衣服上满是酒渍,我为姑娘买了身新衣裳。还有换衣服……」 他故意一顿。 德阳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衣裙,震惊之余正要骂他趁人之危,却听他咂了一声:「衣服是请铺子里的姑娘们帮忙换的,每人只要要给三五十文算作答谢。总共是四两又八十文,姑娘是叫家里人送来,还是我随姑娘回家去取?」 第145页 奸商。 德阳心中腹诽,又看见他那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精明的光,顿时对此人更加厌烦,摘下脑后一把簪子拍在桌上:「告辞。」 「哎……」 廖非凡哑然。 他原本是想她毕竟是公主,私自出宫还喝醉了酒,肯定不愿让旁人知道,他正好藉此机会敲她一笔,让她欠自己一个人情,到时好借她的手安排接应清秋他们出宫。 谁知这公主倒还真是硬气,好好的玉簪子说不要就不要。 他把那簪子拿了起来,稍一过眼就知道这玉簪价值不菲,别说买一身衣裳,就是把一整间铺子盘下来都绰绰有余。 倒也不亏。 廖非凡抿了抿唇,将簪子收进了怀里。 …… 离开廖家商铺,德阳仍有些头痛,但在街上让风一吹,竟顿时清醒了许多。 她看了一眼西沉的日头,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行馆门前。 昨晚清秋给她留下了选择的机会,她还没有告诉她答案。 站在行馆外,她想了很久很久,直到馆丞端着盆水走到门外来往地上一泼,水花溅到她的绣鞋上,她才回过神来,走进了行馆之中。 清秋正在房中等她。 「你终于来了,」清秋将她迎进屋中,鼻息一动,「你喝酒了?」 德阳没说话,过了半天才闷闷地「嗯」了一声,接过她递上来的热茶,暖着手,紧咬着下唇抬眸看她:「昨晚你和我说的那些话……我知道都是真的,但有一点……事关我的身世,我想苏语琰也许没有告诉你。」 「什么?」 「……」德阳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低头看着那杯茶,勐地端起来一饮而尽,被呛得一连咳了好几声,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对清秋道,「我不是宫澶的女儿。」 清秋怔然。 这件事她从未听人说起过,也许就连苏语琰也不知情。 见她震惊,德阳低下头去自嘲地笑了一声:「昨天夜里我亲耳听见宫澶说,我是母妃和冯昶的孩子。」 难怪冯昶见到她时会是那副表情。 「宫澶他早就知道,所以才把我丢在宿州不闻不问,」她苦笑,「可我似乎也没有立场去报復他什么。他毕竟容我活下来了,而不是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除掉我这个污点。」 「但他的确杀了你的母亲,他亲口承认,而且毫无悔意。这件事,我可以帮你报仇,但也只能点到为止。我承认我恨他,恨他为什么疼爱其他的子嗣,却唯独不喜欢我。但我现在知道了原因,我没办法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他头上。」 清秋眨眨眼睛,微微一嘆:「我明白。」 「有什么需要我配合你的,我可以去做。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 「事成之后,我要你帮我去祁国。我要知道我母妃和冯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 之后几天,宫中夜夜闹鬼,尤以紫鸾阁中最为严重。 紫鸾阁空置多年,本就没有人气,再加上前段时间许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一个小鬼穿门而入,打那以后关于此处闹鬼的传闻就没断过。谁成想这几日那鬼魂变得更加猖狂,一到夜里,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紫鸾阁里鬼哭狼嚎,悽厉异常,可侍卫们壮着胆子进去看时,却发现里面一片死寂,连个鬼影都没有。 最后所有进去过的人都被吓得逃了出来,却又不敢禀告宫澶。上次他在这里撞见鬼之后便一病不起,这几日刚刚有些好转,谁也不敢再拿闹鬼之事去烦他,只得由太后作主,把紫鸾阁彻底封了起来 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宫人害怕得不得了,夜里如厕都要三四个人结伴同行。 此事瞒了宫澶几日,但皇宫说大是大,说小也小,待宫澶精神稍稍恢復,立刻便得知了消息,气得一拍御案,震落了一桌的奏摺。 「去!去行馆!把那个妖妃给朕抓来!!」 就这样,一队神武卫堂而皇之地闯入行馆,不由分说便要将清秋带进宫去。 「如此苛待他国使团和太子妃,这可是大越的待客之道?」 祁国使团一听到神武卫带兵擅长太子妃的房间,当即勃然大怒,其中几名将领拔剑就要去找宫澶要个解释,却被清秋制止,要他们守在行馆不得轻举妄动。 「太子妃别急,」率领神武卫而来的内侍毫不慌乱,对着清秋一拜,却无一丝敬意,「这些日子宫中闹鬼,太子妃新婚燕尔,身上正是喜气,陛下这才请太子妃入宫,想借太子妃这喜气沖一冲那邪祟。还望太子妃莫怪。眼下天色尚早,先请太子妃随小的入宫,去偏殿稍歇片刻,待到天黑,小的再来带您去那紫鸾阁。」 第83章 救她 「……送太子妃去歇息」…… 阴森寒夜, 身着金甲的神武卫手持长刀,在被封了好几天的紫鸾阁前列作一队,严阵以待。 清秋在几个内侍名为护送实为押解之下来到了紫鸾阁前时, 众人都闻到了一阵清幽的香气,似乎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就连几个神武卫都忍不住朝她看上一眼。 美人身带异香, 更让人增添几分好感。若不是这紫鸾阁凄冷骇人,倒真是一副美景。 周围几个宫殿的宫人早早收到消息, 刚一入夜就把宫门重重封锁,但还是有人按捺不住好奇, 趴在门缝里往外瞧。 第146页 清秋瞥了一眼那阵仗,哼笑一声:「闹鬼这等无稽之谈,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么?若真有鬼, 就凭这几把刀,能杀得了?」 内侍眼皮一翻,懒洋洋道:「太子妃, 鬼邪之事咱活人说了不算, 不过要是有人装神弄鬼……这几把刀,还真杀得了。」 见此人话中带刺, 清秋侧目瞥他一眼,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 清秋听见神武卫集体向前一步, 铠甲簌簌有声, 整齐道:「参见陛下。」 她顺势转头, 只见宫澶在几个内侍的搀扶之下缓缓向紫鸾阁前走来,面色阴沉难看,脚步却轻飘飘的, 有些虚浮,若不是有人扶着,只怕走不了几步便会摔倒在地了。 想必是上次在紫鸾阁外撞见了鬼,吓得险些丢了魂,到现在靠近此处还心有余悸。 正合她意。 清秋那双清澈水润的眸子死死盯着宫澶,没有动作,也没有做声。 宫澶早就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脚步顿了一顿,撇过脸去走到离她还有些距离的地方便不肯再靠近,只看着来时的路,不敢正眼去瞧紫鸾阁。 「陛下,都准备好了。」内侍附在宫澶耳边说罢,退至一旁安安静静地垂下头去等待他指示。 宫澶这才往清秋的方向看上一眼,努力压住心头惶恐,沉下声来对神武卫道:「开门吧。」 「是。」 神武卫领旨而动,将那紫鸾阁大门上硃砂黄符写成的封条扯下,一脚踹开了门。 一阵阴风喷涌而出,吹得为首的几个神武卫不得不抬手挡在脸前,身子险些被吹得向后倒去。那风阴冷得厉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们的脸和手便都失去了知觉。 「宫澶,」被踹开一条缝隙的大门停下一瞬,接着缓缓向两旁打开,像是有人轻轻推着一般,一道清浅动听的女声从门内幽幽传来,一下下唤着他的名字,「宫澶……」 宫澶全身不可抑制的一抖。 前去开门的神武卫也听见了声音,迟疑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再上前。 「宫澶,我等你很久了,」女声温柔,像贴在爱人耳边低语一般,「君是上山虎,妾如拒霜花,愿君有朝一日得偿所愿,君临天下,妾在山头迎风盛开,等君来嗅。」 宫澶瞬间张大了眼。 他今日带清秋前来,是因为前几天将撞鬼那晚的情景思来想去,觉得极有可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恐吓于他,而清秋与那女鬼长得一模一样,出现在大越皇宫的时间也是同一天,宫澶认定了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这才将她抓来想要验证一番。 可如今清秋就在身边,院中却还有女鬼唤他的名字,甚至连苏语嫣曾经赠他定情的荷包时所说的话都说得上来…… 宫澶心中的笃定瞬间弱了三分。 可他还想挣扎。 「进去看看。」 神武卫听令,背嵴一僵,奈何那是大越的天子,他们不敢不从,只好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往紫鸾阁中走去。 一阵阴风袭来,乌云遮月,紫鸾阁中瞬间黯淡无光。几个神武卫进了大门便不敢再往里走,挤在一处四下望去,手中刀尖颤颤。 紫鸾阁里静悄悄的,荷花池刚刚化冻,只剩几片枯褐的叶子。石桥上干干净净,一直通往池中的凉亭…… 目光触及凉亭时,几个神武卫全都怔住了。 一股骇人的凉气顺着尾骨直窜上天灵盖。 亭中有个女人,一个身着白衣,墨髮披肩,正低着头绣花的女人。 似是察觉到有人闯入,那女人手中的动作一顿,慢慢朝门口转过头来,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宫澶,你们不是宫澶,」女人盯着神武卫,漂亮的眼中满是幽怨,继而变得怨毒而阴狠,「他为什么不来见我?宫澶,宫澶!」 几个神武卫落荒而逃。 跑出紫鸾阁时,背后悽厉的女声狂笑起来,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勐地关上,院子里却仍迴荡着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宫澶」,像道催命符一般,喊得他脑袋胀痛不止。 是苏语嫣,她来找他索命了。 不,还有一种可能。 「去……」宫澶声音颤抖,死死掐住一旁内侍的手,半晌才稳住声音,「去看看德阳公主在做什么!」 神武卫得了命令,一刻也不敢耽搁,快跑几步到一旁的朝霞殿中,不客气地拍起了门。 半晌,绿璃战战兢兢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来,看清来人是神武卫后才松了口气,问:「这么晚了,什么事啊?」方才她在朝霞殿里听着隔壁紫鸾阁中的森森鬼哭,早把她吓得魂不附体,半晌都没缓过劲来。 「绿璃姑娘,公主可在殿中?」 绿璃一怔:「在啊。公主今日有些头疼,早早歇下了。可是陛下要见公主?」 「可否让小的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绿璃问罢,勐然反应了过来,展开双臂挡在门口,「不行!宫廷侍卫夜闯公主寝宫,这成何体统?!」 「绿璃姑娘,在下是奉陛下口谕前来查看公主安危的,还望绿璃姑娘……」 「可是……」 「绿璃,」身后的殿门轻轻打开,德阳披着外衣站在门里,语带倦意,「何事如此吵闹?」 「公主,这个神武卫非要闯进来,我不让,他还说是陛下的旨意。」 第147页 德阳听罢,朝那神武卫投去一眼:「父皇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见她在殿中,神武卫当即后退一步离开宫门,垂首行礼道:「陛下只想确认公主安全,既然公主已经歇下,小的便不再叨扰,这就回去向陛下復命。」 「好,有劳了。」 神武卫走后,绿璃好奇地探出头去往紫鸾阁的方向瞧了一眼,只见阴森森的星光下,一群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吓得她一个哆嗦闪回了门里,把门闩一插,跑进房中去了。 关上门,德阳将裹在身上的袍子一扔,里面赫然是一件白色的长裙,裙角沾着些潮湿的泥土,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回来。 她将房门插好,走到床前,在床柱上凸起的花形雕饰上一按,再一转,一条黑漆漆的暗道瞬间出现在眼前。 她在朝霞殿中住了将近一年,可若不是清秋相告,她至今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床下竟然有一条密道,直通旁边的紫鸾阁。 「你我二人的母亲毕竟是姐妹,入宫之后,因种种缘由不敢相见,便暗中命人挖了一条密道,连接两处宫殿,你所住的朝霞殿便是你母妃当年的寝宫。今日你回去后,在房中找找这个图样,那便是开启密道的机关。」 傍晚时分清秋被抓进宫中后,便有人暗中通知了她,这也是她们早就计划好的一部分。 宫澶杀了苏语嫣后多年不敢踏入紫鸾阁,前一阵子紫鸾阁中闹鬼之事又搞得宫里人心惶惶,他就算不是为了自己,只为安抚人心,也定会想方设法证明宫中根本没有什么邪祟,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她与苏语嫣长相一致,苏语嫣的「鬼魂」又在她到大越那晚出现在紫鸾阁里,拿她出去给宫人一个交代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她们便将计就计,这次由她扮做苏语嫣。上次宫澶见了鬼后,定然不敢再踏入紫鸾阁半步,而其他宫人对苏语嫣并不熟悉,她只要装得七八分像便足以骗过他们的眼。 静默片刻,她再次走下了密道。 紫鸾阁中,她们提前雇来的姑娘还在蒙着眼扯着嗓子鬼叫,她得尽快将她换下,省得时间长了被宫澶发现了破绽。 …… 朝霞殿外,宫澶听着那一声声催命的厉鬼哭嚎声,胸口忽得一窒,像是有千斤巨石压在身上般,沉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俯下身去大口的喘息着。 半晌,忽得发出几声渗人的低笑,竟比那阁中的女鬼还教人胆寒。 「妖妃……」宫澶抬起头来,盯着清秋怪笑,「你设计害朕,你该死!」 说罢,他勐地夺过神武卫手中的刀,趁众人毫无防备,举起刀便朝清秋砍去。 一连几日,他只要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苏语嫣浑身是血的死在面前,然后她冰凉的尸体挣扎着爬到他脚边,将他一寸寸拖下地狱。 后来他好不容易劝服了自己,那是人,不是鬼,苏语嫣早就死了这么多年,要索命早就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就在刚刚,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鬼是真的存在。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断了。 宫澶疯了一般噼砍着清秋,几个神武卫一瞧,忙上前去拦,却被他一个接一个的踢开,锋利的刀锋划破了金甲,鲜血直流。 「都滚开!朕杀了你!」 宫澶红了眼,叫嚷着追上清秋,尖刀高举,勐地向下斩去。 「陛下!」 一声高喝,宫澶的手腕被人死死握住,手里的刀却是再也挥不动半分。 是宫哲。 无人注意到他是何时赶到,又是如何在刀光剑影中挡在清秋与宫澶之间,只是看到是他后,周围的内侍和神武卫全都松了一口气。 方才陛下突然发疯,若不是昭王来了,只凭他们根本拦不住,恐怕那祁国的太子妃今夜必逃不过血溅三尺的结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那虎视眈眈的鹰骑就会挥师南下,借着为太子妃报仇的名义掠夺大越的土地,杀害大越的百姓。 到那时,他们这些在场的人都难逃罪责。 「陛下,那毕竟是祁国太子妃,陛下此举只会给祁国留下起兵的藉口,到时受苦的仍是我大越的百姓。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都住口!朕今天就要杀了她,杀了她!」 宫澶杀红了眼,用力想要将手腕抽出来,却发现宫哲力道更大,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 他瞪他:「你要造反是不是?!放开朕!让朕杀了她!」 「陛下……」宫哲无奈,只得一咬牙,闪电般地一抬手,轻轻一捏宫澶后颈。 宫澶的叫嚷声瞬间低了下去,又颤了两声「杀了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宫哲这才松手,对神武卫和内侍道:「送陛下回正阳殿,叫御医备好安神汤。」 接着回头看向一旁的清秋,眼神复杂:「……送太子妃去歇息。」 第84章 承认 「昭王殿下,或许应该称我一声太…… 「王爷。」 「嗯。太子妃在里面?」 「回王爷, 在。」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宫哲托着伤药进来, 抬眸看她一眼,反手把门合上。 方才在紫鸾阁外经歷了一场闹剧后, 清秋便被人带回了这座偏殿, 门口有神武卫把守,她想走也走不了。 第148页 房中没有掌灯, 她靠坐在床头,见他进来, 也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唤了他一声「昭王殿下」。 她这一声冷淡的称唿不带一丝感情,惹得宫哲微微一怔。 他原以为她至少还恨他。 可她没有, 一句称唿淡漠得仿佛他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仿佛过去的爱恨纠葛都不过是他大梦一场。 梦醒了,只有他一人还留在梦里。明知该醒, 却不肯醒。 所以他才会在服下镇痛的汤药准备歇息时, 听见行馆那头传来的祁国使团的叫嚷声,便不顾宫门已然下钥而闯入宫中来找她。 尽管这举动可能害得他被宫澶猜疑甚至是责罚, 而他也早已知道她不会有丝毫触动。 宫哲苦笑着将药盘放下,拾起一个白玉瓷瓶递给她:「清秋……」 「昭王殿下, 或许应该称我一声太子妃。」 他一咽, 微微合拢掌心, 冰凉的瓷瓶在手中一滚, 很快被他焐得温热。 「太子妃,」他嗓音艰涩,「额角有伤, 上些药吧。」 方才宫澶发疯乱砍时,刀柄磕在她额头上,砸出了一道血痕。如今血迹干涸,如一条蜿蜒的红线从额角滑入髮丝间。 她垂眸看了一眼他掌中的药瓶。 一模一样的话,他从玉泊山的山匪手中将她救出来后,在回上京的马车里,他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往事歷歷在目,却恍如隔世。 也许他也想起了那时的情景,手僵持在半空没有放下,静默无言。 良久,她垂眸:「多谢昭王殿下,小伤而已,不必麻烦。」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直到如今也分不清,她这样的回应究竟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还是不愿接受来自他的半点好意。 「清……太子妃,这次伤在面上,若不及时上药,只怕日后会留下疤痕,」宫哲说着又是一声苦笑,「那祁国太子,怕是会介意。」 「他不会,」她接的自然而笃定,「他不光不会介意我身上是否有疤,此生,也只会有我这一个妻子。」 宫哲心中一痛。 她身上确实不似其他女子那般光洁,光是后背那三道被虎爪挠过的疤痕就已不知有多骇人。他虽从未见过,但听镜心哭着鼻子说起时,也觉得痛得厉害。 她因他而受的伤,如今有人不在意,甚至大方接受了。 他以前给不了,后来想给她却不肯要的一心一意,也有人替他给了。 「如此……」他咬咬牙,勉强扯出一副笑意,不敢看她的双眼,只好看向她脚下的软凳,「甚好。」 他将瓷瓶放下,背过身去对她道:「陛下前些日子被邪祟冲撞,心神有些不定,还望太子妃见谅。夜也深了,今晚委屈太子妃在这偏殿中歇息一宿,明日一早本王便送太子妃回行馆。」 说罢,他抬腿要走,却听她幽幽开口:「昭王殿下当着众人的面维护敌国太子妃,打晕当朝天子,就不怕他醒后降罪于你么?」 他脚步一顿。 她分明知道他为何会那样做,兴许也早就料定了他做不到袖手旁观,却还故意这样问他。 实是诛心。 「……你不会有事。」 憋了半天,他还是顺了她的意,给她一句承诺,也从了自己的心。 他欠她半条命,这次便当是还给她了。 从此以后他们互不相欠,她做她的祁国太子妃,他继续在他一个人的梦里日復一日,醉生梦死,不復清醒。 迟疑一瞬,他打开房门,重重踏了出去。 宫哲走后,清秋才从床上下来,瞥了那桌上的药盘一眼,没有动手,反而走到窗前,支起窗子,仰头望向不知何时从乌云背后露出头来的月亮。 再过几天便是初春的第一个月圆日。 大越的祭祖大典,就在那一天。 她默默算着日子,抓着窗沿的手指在木头窗框上抠出一道浅浅的印痕,指节泛白。 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心底却涌上一股快意。 宫澶剩下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 祁国皇都。 自从清秋和使团走后,皇都之中风平浪静,唯独大皇子府中波澜暗涌。 他一连派出过三四拨刺客,都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可不知为何,却都被冯缜躲了过去。 就像他那个不争气的手下说的一样,这小子做事如有神助,委实让他觉得不公。 眼看冯昶对他愈发欣赏,冯胤恨得慌,却也无可奈何,心中积郁,忍不住到酒馆买醉。 许是心事太重,平日里一向千杯不倒的他竟在几杯浊酒下肚之后便醉醺醺地睡倒了过去。 等再清醒时,冯胤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躺在大皇子府里,手边是前来传旨的太监。 「圣上口谕,大皇子胤酒后失德,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引发众怒,即日禁足府中闭门思过。」 * 五日后,大越祭祖大典。 按照大越的传统,祭祖大典须有皇帝主持,在上京以东最高的干峰顶上祭拜先祖,述以过往一年的朝野大事以告慰先祖亡灵,最后在干峰至皇宫的大道上游街,与百姓同乐。 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却极耗费精力,由于祭祖必须诚心诚意,登干峰时不可有人抬轿,只能由天子本人一步一步走上走高处,光是这一件事便能耗去大半天时间。 第149页 宫澶自从那日在紫鸾阁外发了疯,回到正阳殿后只清醒了一会儿便沉沉昏了过去,一直到祭祖大典的前一夜仍是醒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多,以至于朝臣纷纷进言,由昭王代替天子祭祖。 只是这话传到太后耳朵里,气得她登时拍了桌子,不顾劝阻走到正阳殿外的议事阁中,指着鼻子把群臣痛骂了一通。 「陛下龙体康健,正值壮年,不过偶有不适,尔等便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怕不是早就有意扶那昭王上位不成?!」 她与昭王的母妃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她的儿子登上帝位,却不听她劝告,执意委昭王以重任,甚至还将军权交到他手里,实在是愚不可及。如今他只是昏睡几日,这群人便急不可耐地想让宫哲取而代之,其心可诛! 群臣被这噼头盖脸一通谩骂,又被按上谋逆的罪名,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纷纷跪倒:「臣等唯望陛下早日康復,愿我大越盛世千秋,望太后明鑑。」 「哼,念在尔等对大越有功,这次本宫可以既往不咎。但日后若再敢有人提什么让昭王代替陛下祭祖的话,就休怪本宫无情!」说罢太后拂袖而去。 议事阁里的争吵声惊醒了正阳殿内昏昏沉沉的宫澶。 他徐徐睁开眼来,殿中的安神香混杂着一股清幽的香气,令人上瘾。 这几天他时醒时昏厥,但意识不清醒,不代表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有些人趁他病动了歪心思,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大越的主子。 「来人。」他抓着床沿艰难起身。 「陛下,御医叮嘱,陛下受惊过度,又怒火攻心,须得安心静养,切勿操劳国事。」 内侍诚惶诚恐地上前将御医的话原封不动的讲了一遍,却只挨了宫澶一记眼刀。 「怎么,连你也要翻天了不成?」 「陛下息怒!小的不敢!」 「哼,去告诉外头那群老东西,明日祭祖大典,朕自会主持,不劳他们费心。」 …… 转过天,干峰之上彩旗迎风招展,宫哲率金甲神武卫连夜部署,一路从山脚列队至山顶上,护卫宫澶及太后一众人等安全。 待宫澶腰酸膝软的爬上峰顶,天边晚霞如火燎原,沾满层层祥云。 他满意地凝望着干峰脚下的上京,热闹,繁华,万国来朝,那是他坐拥的江山,不,他的江山比这更广袤,比这更繁盛。 他从先帝手中接过这风雨飘摇的大越,在鹰骑的铁蹄之下挽回倾颓之势,是他,赐予脚下万民美满和平的生活。 往后千秋万代,世人都将铭记他的名字,盛世明君,名垂青史。 「宫澶……」 耳边忽地响起一声阴惨惨的女声,宫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察觉到他的反常,一旁的太后低声轻咳:「陛下,祭祖还未结束。」 这一声堪堪将他游离的心绪拉了回来。宫澶左右一看,只见身后众人皆低着头虔诚地等待他洒下最后一杯祭天的酒。 似乎方才那一声「宫澶」只是他的幻觉。 宫澶强压下心底恐惧,稳了稳颤抖的手,将最后两句词说完,匆忙泼下美酒,转身下山。 回京路上,上京的百姓夹道跪迎宫澶回宫。 他看着眼前将他奉为神明的万民,听着他们磕头作响,高唿「万岁」,方才的惶恐一点一点消减了下去。 「落辇。」 「陛下?」 「落辇,朕要与民同乐。」只有在人群之中,他才能感觉到安心。 「是,落辇——」 宫澶笑吟吟走下御辇,在神武卫的护卫之下一步步朝宫门走去。 当年他越过其余一众兄弟,在先帝驾崩之时第一个进入上京城,走的也是这条路。 那时没有万民相迎,他身侧只有三千亲卫军和怀了身孕的苏语嫣…… 宫澶勐地一怔。 周围的人群也随即愣了一瞬,有胆子稍大的,抬眼去瞧天子圣颜,却只看到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宫门,眼角抽搐,双唇颤颤,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可众人往宫门处看去,却只看见两扇朱红色的大门。 而宫澶眼中,那门前站着一道白影,周身浴血,面目全非,狰狞地向他步步逼近,参差的利齿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他拼命挣扎起来。 「你,你别过来……」 「朕也不想杀你……嫣儿,朕不杀你,怎么守得住朕的大越!朕杀兄弒父才得来的皇位,朕怎么能拱手让人!」 「你走开,走开!」 「朕没错,朕没错!!」 皇帝突然发疯,将周围众人全都吓了一跳。还是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指着神武卫大喊:「还不快送陛下回宫!」 「是。」 宫澶被人架起,快步往宫门中带去。 而他眼中那嗜血的女鬼仍撕咬着他的咽喉,得意地朝他狞笑。 他抗拒地蹬着地面,一边往后躲闪,一边高声唿喊:「朕没错,朕没错!你杀不了朕,哈哈哈哈……」 第85章 宾天 「父皇演了这么多年夫妻情深,也…… 「刚才陛下说什么, 什么杀兄……」 「嘘,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瞎说?」 「哎哟这……」 「怕什么, 这么多人都听见了,还能给咱都宰了?」 第150页 人群中窃窃私语。 皇室秘辛本就是人们最喜欢的谈资, 更何况这消息还是出自天子之口。原本百姓不敢讨论, 只怪自己凑得太靠前了,听见了这等要掉脑袋的话, 可这种私下议论只要有了一个便会有下一个,如此传下去, 只要藏在人群之中,便不会被人发现,何况法不责众, 难不成还真能因为在场之人都听见了那句「杀兄弒父」,就将上京城全都屠干净了? 也不知说这话的人是有心还是无意,人群中的议论声不减反增。 声音愈来愈大, 清晰地传入太后耳中, 她当即变了脸色,怒目扫过人群, 众人当即噤声。 「陛下为大越日夜操劳,疲惫过度, 近日来偶尔出现幻觉, 胡言几句, 尔等切莫当真。今日之事若再敢有人议论, 不论何人,就地处决。」 人群立时静了下来。 乌泱泱一片的百姓,却再无一人敢发声, 死寂一般的皇宫门外,只听宫澶癫狂的嘶吼声远远传来。 「朕没错!朕没有错!朕是帝王,是大越至高无上的帝王!!」 …… 入夜,宫澶在折腾到脱力之后,终于昏睡了过去。 御医们围成一圈商议了半天,推出一人去向太后交待宫澶的病情。 「启禀太后,陛下近几日来不时看到幻象,但脉象平稳有力,不像是害了病。依微臣愚见,只怕不是寻常疯症。或许是因宫中闹鬼,冲撞了陛下,兴许得找通晓鬼神之事的人来驱……」 太后听这几个御医也摸不准宫澶的病情,烦闷地丢下一句「本宫限尔等三日内治好陛下的幻症,否则脖子上那颗脑袋就别要了」,嫌恶地瞥了一眼狼狈至极的宫澶,转身便离开了正阳殿。 剩下诚惶诚恐的几个御医面面相觑,擦擦脑袋上的汗,又围到了宫澶床边,切脉看诊,直至深夜,几个御医才互相搀扶着,敲着老腰走出正阳殿。可这见鬼的幻症到底是心病,他们也只能再开一副更加强效的安神药,交给手下之人去煎药了。 待众人走后,跟着折腾了一天的内侍守到后半夜,也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而宫澶自打犯了疯症,半夜殿里就只留着一个贴身的内侍,生怕让更多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去。 趁着内侍不察,一道白影轻手轻脚地翻进正阳殿,走到了宫澶床边。 「别,别过来,别……」宫澶梦中仍呓语不断。 白影在他床前站定,垂首,静静看着他。 像是察觉到有一道怨毒的视线焦灼在自己脸上一般,宫澶竟慢慢睁开眼来。 「鬼……」 话未说出口,便被一条绢帕堵住了嘴。 那白影穿着苏语嫣最钟爱的白衣,长得如她一般无二,隔着绢帕的手却是温热的。 她俯身,在他耳侧低声浅笑:「父皇……」 「我娘死的时候,好疼啊……」 「父皇一个人演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情深,怎么也得尝一尝她受过的苦,才能下去见她啊。」 「只是不知娘亲她会不会原谅你了。」 清幽香气从绢帕上勐烈窜入他的口鼻,宫澶喉中呜咽,却又发不出声。 那香气愈盛,他眼前的场景便愈扭曲。 他看见一身白衣的苏语嫣站在绝命崖下朝他招手,血崩而亡的苏语妍狞笑着望向他,还有他那早已死去多年的父皇,那个从未教过他何为爱,却只教会了他仇恨和玩弄权术的男人,还有那些同样死在他手下的兄弟。 他们都在等着他,等着将他撕成碎片,再拖入地狱。 可他的江山该怎么办?他的两个儿子还小,若他死了,谁来继承这锦绣山河? 宫哲么? 不!若不是他能震慑鹰骑,他早就和其他那些兄弟一起死了。 他不甘心,明明他打败了十五个兄弟登上皇位,他还没来得及收復被冯昶夺去的故土,他不甘心…… …… 第二天一早,第一缕晨曦射入正阳殿时,靠着柱子睡了一晚的内侍打着哈欠醒了过来,瞅了一眼龙床边上已经燃尽了的安神香,睡眼惺忪的走上前去换上一个新的,刚要去点,余光扫过龙床上双目暴出、浑身瘫软成泥的宫澶,却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火摺子咕噜噜的滚出老远。 那小内侍「扑通」摔坐在地,瞪大了眼睛抖了半晌,总算找到了声音。 「陛,陛下宾天了!」 * 「太子妃,前头就是涂岷江了,接应的船在哪儿啊?」 「看见了!你们护送太子妃先行登船,大越的兵快追上来了,我们几个留下断后!」 「好,老章,多加小心!」 昨天早上内侍发现宫澶咽气了之后,吓得六神无主,缓了许久才爬起身来,跑到太后那里通报了此事。 太后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听行馆的馆丞来报,说今早去给祁国使团送饭时,才发现早已人去屋空,不过现场极为凌乱,像是昨天夜里急匆匆离去的。 「还愣着干什么?定是这帮贼人害了陛下!派北府军去追啊!本宫要那群贼子的人头,一个也不许少!」 而此时,清秋他们早已绕道北方,在封锁城门的消息传来前,离开了大越最北端的珉州,直奔涂岷江畔。 廖非凡准备好的大船已在河边恭候多时。 可他们虽轻装简行,却还是很快被北府军轻骑追上。 第151页 大船离岸时,清秋一袭红衣立于船尾,大越的船只早已被凿穿了底,想追也追不上。 可太后下了死命令,今天必须得将这些祁国人带回去,不论死活。 河岸最前的一个神武卫弯弓搭箭,对准了船尾的那抹红,硬弓拉满,倏然松手。 「铮」的一声,弓弦嗡鸣。 羽箭嗖得朝她飞去。 可只飞了一瞬,便被一只手当空抓住。 那只手握得极紧,用力到整条胳膊都在微微发抖。 手腕上一只鸾凤求凰的玄铁镯子在阴沉的日头下泛着暗哑的光。 「王爷!」 宫哲不语。 「王爷,太后有令,今日务必将祁国使团全数拿下,否则……」 「走远了。」 他盯着那抹耀眼的血红,手中微微用力,羽箭应声断成了两截。 「走远了,追不上了。」 也不知是说给身后的北府军听,还是说给自己聊以安心。 船尾,清秋看着他单骑狂奔而来,近乎失态地翻下马背,握住那支射向她的利箭,凝眸不语。 他也在看着她,尽管已经驶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宫哲也知道她在看他。 他更清楚,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她。 「王爷,放走了祁国使团,回去如何向太后交待?」 「……」他不语,直到那艘船已经消失在雾气茫茫的涂岷江中,才淡淡道了声,「太后若是问罪,本王一力承担。」 * 宫澶驾崩的消息传到祁国时,冯昶正在为冯胤的事而生气。 前些日子也不知这蠢东西犯哪门子的混,去闹市上的一个酒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还借着酒劲对个漂亮姑娘无礼,正巧被人家兄长发现,争执起来。这蠢货恼羞成怒,竟直接杀了那姑娘的兄长,还口出狂言,说什么祁国人的命都是他冯家的,他杀一个两个如同碾死蚂蚱一般,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得他。 那姑娘见他这般仗势欺人,抱着她哥的尸体愤而投江,尸体至今都没找到。 原本冯昶想要压住这件事,可也不知怎的,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眨眼的功夫就传遍了皇都上下。 冯昶知道,哪怕百姓惧怕皇家威严不敢光明正大的议论,可民愤若是挤压长久,对他的统治定然不利。 于是权衡利弊之下,他命人传旨,要冯胤闭门思过,直到他满意为止。 可谁成想,那个向来没什么骨气的东西竟然在府中羞愧自尽了! 消息传来时,冯昶不觉悲恸,而只觉得愤怒。 愤怒自己怎么会生了这么个没用的蠢货。 「咳,咳咳……」他的肺疾这些年日渐严重,再被他这么一气,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背过气去,脸憋得通红。 「陛下节哀,可别伤了身子。」大太监走上前来替他顺气,却得了冯昶一记白眼。 「那蠢东西死就死了,朕这是生气,这种愚不可及的蠢货他,他竟然是朕的儿子?」 「陛下……」 大太监还未来得及说些劝慰的话,就听侍从火急火燎地跑进殿中。 「报!陛下,前往大越的使团已在归国途中,太子妃命小的先行回来报捷。大越皇帝,前几日夜里驾崩了!」 「什么?!」 冯昶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三两步走下御阶,指着那跪伏在地上的侍从道:「你再说一遍!」 「陛下,宫澶死了!」 一字一句,冯昶听得真真切切,却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再没半点反应。 一旁的大太监抬眼瞧了瞧他,小心翼翼地赔笑道:「陛下,那边那位,没了,这是好事啊。」 冯昶依然不理。 又过了半晌,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先是低声笑了几下,接着抬眼看向那大太监,笑得张狂。 「半辈子,宫澶跟我斗了半辈子,最后还不是我赢了?哈哈哈哈,天助我也!传令下去,趁宫澶刚死,给我火速拿下大越。不,朕要御驾亲征,朕还要亲手……」 话未说完,冯昶突然一顿,面色霎时变得惨白,痛苦地捂着胸口,直挺挺仰面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 第86章 双杀 「陛下,先前去往大越的使团,回…… 乌云遮月, 祁国皇宫中寂静无声。 冯昶的寝宫中火烛早已熄灭,惨澹的月光照进窗棂,灰濛濛一片。 自打那日听说了宫澶宾天的消息, 冯昶大喜之下乐极生悲,肺疾当场復发, 差点就闭过了气去。幸亏御医赶来的及时, 才勉强用汤药吊住一条命。但他这肺疾沉疴已久,御医只能暂时保住他的命, 下来却纷纷摇头这次能不能熬得过去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寝宫中万分安静,只有冯昶喉咙中不时发出阵阵的「呵呵」声, 行将就木。 「吱」的一声,寝宫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很轻, 踩在柔然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直到走到冯昶床前,睡得十分不踏实的他才勐地睁开眼来。方才梦中他梦见宫澶变成了厉鬼要来杀他, 如今晃一睁开眼睛便瞧见床边立着一道人影, 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定了定神才借着黯淡的月光看清来人的脸。 「缜儿, 」冯昶不悦地黑了脸,「这么晚了, 找父皇有事?」 第152页 「父皇, 」陶酌风嘴上称唿得恭恭敬敬, 眼中却没有一丝敬畏, 「这几日一直缠绵病榻,朝中不免有些风言风语,传父皇身子大不如前, 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撒手人寰。」 「放肆!咳咳……」冯昶气得勐拍床板,「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谁说的?朕诛他九族!」 「儿臣也觉得风言风语传得久了难免动摇人心,所以……」他上前一步,俯下腰来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不如就让传言变成真的。」 冯昶听罢霎时瞪大了双眼。 「你这个逆子!」他挥手去打陶酌风,却被他灵活地向后一闪躲了开来。 冯昶起不来身,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你狼子野心,竟比冯胤那个蠢货更甚!咳……」 陶酌风垂眸睨他,语气毫无波澜:「父皇在我入宫那日便称我为太子,让我入主东宫,却从未下过正式的诏书。儿臣觉得此事耽搁不得,还请父皇今夜便加盖御印。」 「休想,你休想!老高!高大海!来人,把这逆子给朕拿下!」 冯昶声嘶力竭地向着殿外唿喊着,却未收到半点回音。 许久,殿门打开一条缝隙,他身边的大太监高大海捧着一纸诏书走上前来,在陶酌风身侧站定,毕恭毕敬地将诏书和御印捧起递到床边:「请陛下盖印。」 冯昶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大太监,目眦欲裂,颤抖地抬手指着他:「好,好你个高大海,连你也敢背叛朕……」 陶酌风却不欲再与他纠缠,一把拿过诏书铺展开来,按着冯昶枯干的手,将御印盖了上去,随后将诏书递迴给高大海,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回来,你给朕回来!」冯昶盯着那封诏书,眼里红得滴血。 他知道那封诏书被公诸于众的那日,便是他魂归西天之时。 但高大海岂会听从他的?冯胤已死,他又半截身子入了土,这祁国的江山早就是冯缜的,他是个聪明人,最擅长见风使舵,不会煳涂到此时还看不清形势。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听你的。」 冯昶收回视线,对陶酌风怒目而视。 「冯胤是你杀的?!」他早就怀疑以冯胤那性子,根本不可能羞愧到自尽,也不可能有自尽的胆量,只是冯胤刚死,就传来了宫澶驾崩的消息,他一时高兴地过了头,便没细究冯胤死亡的蹊跷之处。如今他能肯定了,冯胤绝不是自杀。 「不错,冯胤确实不是自杀。他几次三番派人行刺于我,我不杀他,死的人就是我。」陶酌风说着,负着手靠近他,温润一笑,「还有一件事——」 「我不是冯缜。」 「十几年前,冯缜已经死在了大越,死在冯胤派去的鹰骑的手里。」 「你不是很喜欢冯缜么?我替他,也替你报了这个杀子之仇,你该感谢我。」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冯昶整个人脸色愈发苍白,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却只能干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里「呵呵」作响,像是随时都会咽气。 半晌,他终于发出一声苍老的唿喊,像一只被踩住了脖子的绿头鸭:「来人,谁来将此贼拿下,朕重重有赏,快来人……」 「父皇,」寝殿靠门那侧的屏风后走出两个人,前面是一身红衣的淮胜,红得像夜里择人而噬的艷鬼,「如此惊慌,可真一点儿也不像你。」 「淮胜,好女儿,快,替父皇杀了这贼人!」 「好女儿?」她一步步走到龙床前面,面上无悲无喜,眼中却饱含愠怒,「我叫什么名字?」 冯昶一咽。 「你看,你连你的好女儿叫什么都不记得,」她嗤笑一声,站在陶酌风身边,「你只记得有一个叫淮胜的女儿,她有一张你可以肆意利用的脸和一副同样好用的身子,你把她送到不同的国主床上,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一个又一个国家。多明智的君王,多仁慈的天子,省下那么多军费和士兵的命,百姓对你感恩戴德……」 「而你只不过是牺牲一个女儿而已。反正你那后宫里还有数不清的嫔妃,给你生了无数个漂亮的女儿,淮胜如果不好用,大不了再换一个。你让她们在外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实则活得连勾栏里的娼/妓都不如……」 「可你没想到吧,那个生在冷宫,名叫冯又柟的女儿,她不想再做淮胜了。」 冯昶被她这一番话气得一连咳了十几下,咳得脸色涨红才停下,双目充血愤恨道:「好哇,原来是你勾结这贼子谋权篡位!你那个下贱的娘果然生不出什么好东西!」 「你没有资格提她!」 她的身形一晃,陶酌风赶忙抬手按住了她的肩:「别动怒,不值得。」 冯昶看着他两人,正要接着说些什么,却见陶酌风背后还有一个人影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 「别装神弄鬼,有本事就直面朕!」 「好啊,」那人影也不扭捏,缓步上前,陶酌风和淮胜为她让出一步来,好让冯昶看清她脸上那张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她对他笑,「陛下,好久不见。」 「国师?」冯昶大惊,「你怎会与他两人……」 苏语琰拿下了面具。 那张与苏语妍有八分相似的脸,登时让冯昶瞠目结舌。 「你是……」 「我第一次见陛下,是在大越江南的苏府后院。」 第153页 他勐然惊悟:「你是苏氏四姝之一。」 「正是。」 冯昶愣怔,片刻,低笑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他身边早就被恨不得他死的人团团包围,偏偏他还丝毫不察,这才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他笑着摇了摇头,又勐烈地咳了几声,殷红的鲜血随着咳嗽喷出,溅在明黄色的锦被上,缓缓往下淌。 「好啊,你们干得好哇……」 冯昶状若疯癫般大笑起来,丝毫不顾鲜血已经伴随着他的狂笑而流了满床。 陶酌风皱眉,正想用锦被堵住他猖狂疯魔的刺耳笑声,却被身侧的淮胜抢先一步。只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一刀,狠狠刺入冯昶腹中。 冯昶的笑声戛然而止,疼得只余浅浅喘息。 她眸中含泪,却又无比坚决,手中的匕首不疾不徐地转了个圈,拧地锦被也跟着旋过几分。 「这一刀,是为我娘、我妹妹,还有被你派去大越送死的公孙逞。」 话落,短匕拔出,鲜血四溅。 与宫澶斗了大半辈子的冯昶,终于死在了他死之后三天的夜里。 看着床上那已没了起伏的尸体,淮胜像是脱力一般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她这半生所有的苦皆是由他所赐,唯一的甜也是被他所夺。如今他终于死在了她手上,可她失去的,却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 「你自由了,」陶酌风转过头来轻轻对她道,「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不想做什么,也再没人能够逼你。你自由了。」 她疲惫地抬眼看他。 「但我仍希望你能留下来,」他眼神真挚而诚恳,「祁国的江山,你比任何人都值得坐拥。」 她没有回应,就这么静静看了他几眼,转过身,落寞地走出了冯昶的寝宫。 剩下陶酌风与苏语琰两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陶酌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站在殿门处,他回眸瞧了一眼那龙床上的尸体,燃起一根火烛,手背轻轻一推,那烛台应声倒地,火势立刻蔓延开去,不消多时,整座寝宫陷入火海。 连同那骯脏不堪、卑鄙无耻的人和过往,全都消融在了火光里。 「走水啦,陛下寝宫走水啦——」 …… 转过天去,陶酌风在淮胜公主与国师的辅佐下,持先帝遗诏登上大宝。 与此同时,大越天子新丧,年仅十岁的长子在太后垂帘听政下登基,随即命昭王宫哲率五万戍边大军进攻祁国,为先帝报仇。 祁国上下如临大敌,陶酌风的登基大典只草草走了个过场,便变成了朝臣们商议应对之策的议事大会。 「陛下,大越的宫哲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为人勇武,用兵如神,而鹰骑眼下只有几个年轻将领率领,只怕不是他的对手。依臣愚见,该请尉迟老将军还朝,重掌帅印。」 「陛下,尉迟老将军去意坚决,先帝在时也曾几次派人去请,都被拒绝,只怕……」 就在陶酌风头痛不已的当口,有人匆匆上殿来报。 「陛下,先前去往大越的使团,回来了!」 第87章 小别胜新婚 「这床不会塌了吧?」…… 入夜, 清秋独自坐在寝宫之中,凝望着窗口的烛火静默着。 「陛下。」 「嗯。」 门外传来隐隐对话声,引得她起身回眸。 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又合上, 陶酌风一身玄色龙袍快步踏入,寻见那抹多日不见的绯色身影时更抑制不住思念, 小跑上前, 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 「听使团的人说你们在涂岷江畔险些被北府军追上,让你只身涉险, 」他深吸一口气,愧疚道, 「对不起。」 「我没事,」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宫哲不会让我死的, 这不是我们出发之前就算好的么。」 他当然知道宫哲不会眼睁睁看着清秋出事,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在大越的皇宫杀死大越的皇帝,可终究是让她遇到了危险, 但凡宫哲有一点犹豫, 或者晚到了片刻,他就可能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她。 只是如此一想, 他就觉得后怕,以至于她不在这几日, 他日日忧思夜夜难眠, 怪自己不该听她的话, 放她孤身去大越復仇。 尽管她现在就在他怀里, 他仍觉得不踏实,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背后的力量收紧,清秋微怔片刻, 轻轻一笑,将脸深埋在他肩头,略带倦意地合上了眼。 许久,她道:「对了,我听说昨夜里皇宫走水,冯昶死于大火。是你做的?」 陶酌风松开她,点了点头,却见她神色有异,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清秋摇头,「只是我答应过悦兮,会带她来祁国,当面与冯昶对质。」 「对质什么?」 她仰起头来看他,嘆气:「宫澶说,悦兮是冯昶与我二姨的女儿。」 陶酌风闻言大惊,许久才反应过来,垂眸思索片刻:「如果我记得没错,冯昶身边那个大太监高大海,是他叛离大越之前就跟在他身边的小卒子,后来在战乱中被一支流矢射穿……从此便成了冯昶身侧伺候的大太监。冯昶的事,他应该最是清楚。你若想问,我便将他唤来。」 「也好,」清秋总算稍稍放下心来,「这样我也算对悦兮有个交待了。」 第154页 正事说罢,两个相对沉默片刻,清秋忽得后退半步,上下打量起陶酌风来,语带玩味地笑:「想不到你穿龙袍还挺好看的。」 「那是自然,」他毫不客气地应下她的话,「你穿凤裳肯定更好看。」 她一愣:「你是说……」 「清秋,」他牵起她的手,轻轻吻着她手背,目光灼灼看向她,「大婚那日实在仓促,我欠你一场真真正正的大婚。」 他们的大婚是冯昶的一步棋,他觉得她受了委屈。 他想补偿。 「……」清秋抿唇不语,半晌,才在陶酌风的追问下开口,「宫哲的边军就要来了。」他们没时间去想大婚不大婚。 他眸色一暗。 这消息他又怎会不知?今天一整天,朝臣都在争论该如何应敌,毕竟那是战无不胜地宫哲,还有他训练有素的边军。 更何况还带着国雠。 而祁国这厢尉迟岭辞官还乡,公孙逞死去多年,年轻的将领经验不足,指挥打仗不过纸上谈兵,放眼望去这朝堂之上竟无一人可堪大任。 他为此头痛了一整天。 见他垂头丧气,清秋知道他的难处,不再多言,只抬起手来轻轻抚过他侧脸,指尖滑入他发间厮磨。 「总会有办法的,明日找淮胜公主一同商议吧。」 说罢,她扯着他的衣袖走到桌边,强按着他的肩让他与她一併坐下,托腮笑道:「我知道你今天累得很,所以多准备了些你喜欢吃的。」 她边说着,抬手去给他夹菜。 陶酌风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伸出去的手,鲜红的衣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纤细、柔软。他顺势向上看去,目光落定在她明艷的侧脸上,食指一动。 不等她将菜夹至他碗中,他一把按住她手腕,将那玉箸拨开,在她惊讶之际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扔到了床榻之上。 清秋一慌,忙扯住他的衣襟不撒手:「干什么?」 陶酌风也不挣脱,任由她拽着,俯着腰看她:「常听人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我们这可算不得小别。」 这一别兇险万分,留给他们制定计划的时间太短,以至于处处都是破绽,但凡一步出了差错便是永别。 清秋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双颊瞬间羞红一片,飞快眨着眼睛看向桌子:「我,我还没吃东西呢。」 「我也没有,」陶酌风不理,解了龙袍随手一甩,托住她的脸掰回向他,「等下再吃。」 殿中烛火一暗,殿门口守着的几个侍女对视一眼,禁不住掩唇一笑,十分有眼色地先行跑去烧水。 * 「王爷,再过两日大军便可集结完毕。」 「知道了,回去休息吧。」 「是。」 昭王府中,展晟退出宫哲的书房,准备回房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可还没走出院子,便瞧见一棵花树下,镜心抱着腿缩成小小一团,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镜心,」展晟慌忙走了过去,蹲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却又嘴笨的不会安慰,只能从怀里掏出条帕子来递给她,「哭什么?」 听见他说话,镜心红着眼睛抬头看他,又看看那条帕子,没有接。 那是之前他被王爷责罚时受伤,她给他擦伤口处的血迹时用的帕子,她以为他早就丢了,没想到他竟洗干净了随身带着。 见她不肯接过帕子去,展晟更是明显地慌乱,大手将那帕子揉成了一团,紧张道:「谁欺负你了?怎么哭成这样?」 小姑娘双眼肿得像两个桃核,哭得下巴都在颤抖,委屈得紧。 「你要去打仗是不是?」她开口,声音嘶哑乱抖。 展晟一怔:「你担心我?」 镜心眉头一皱,狠狠吸了吸鼻子:「清秋现在是祁国的太子妃,王爷要去攻打祁国,他们两个,是不是再也没可能了?」 展晟没想到她担心的竟是这个,一时没忍住拧了眉尖:「……王爷和清秋姑娘走到如今这等地步,早就没可能了。」 「那……」镜心抽泣着,一句话都说不连贯,又怕他嫌她烦而离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到时你千万看好了王爷,我怕他最近心神不宁的,容易出事。」 「我知道。」 「还有你自己,」镜心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一早就想说的话,「你也小心点儿。」 展晟愣怔一瞬,勐然抬头看她:「你……」 却换来镜心一记粉拳捶在胸口:「让你小心点,活着回来别让我担心,听不懂啊!」 又愣了片刻,展晟才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激动点头:「好!我答应你。」 书房门内,宫哲将镜心和展晟两人的话尽数收于耳中,负着手,眸中情绪不明。 * 祁国皇宫。 龙榻上云雨未停时,侍女便悄悄在外殿放好了热水。 清秋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陶酌风命人将桌上的饭菜端下去温着,抱起她柔弱无骨的身子,拿锦被一裹,带她去清洗。 收拾饭菜的侍女忍不住好奇地一抬眼,却见那锦被之中伸出的藕臂上满是红痕。 清秋天生一身冰肌雪肤,偏偏又分外敏感,只轻轻一抓便立时满是红痕,虽不疼,看起来却煞是骇人,那侍女还以为陶酌风把她欺负惨了,怕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吓得赶紧低下头去,匆匆离去。 第155页 陶酌风抱着她一同踏进浴桶,水盛得有些满,顿时溢出来少许,淋漓一地。 她半阖着眼靠在他肩上,温热的水被他撩起,一串串浇在她背上,激得她浑身一颤,又往他怀里拱了两拱,舒服得不想动弹。 他被她拱得发痒,轻声笑了两下,指尖缓缓拂过她背后那三道爪痕,眸光忽得暗了下去。 察觉到他身子微微一僵,清秋张开眼,仰头在他下颌印下一吻:「刚才你就在看那几道伤疤,很难看么?」 他垂眸对上她的眼,摇头,在她眉心轻吻。 直到浴桶中的温水变凉,他才将她抱回床上,刚往那龙榻上一放,却听一声「吱呀」的木板响动,似乎随时可能碎裂开来。 方才折腾得似乎有些过分了。 翻身下地站在床前,清秋嘴角一抽,不敢上去:「这床不会塌了吧?」 陶酌风也是同样的表情:「……要不今天晚上去偏殿睡吧。」 第88章 时日无多 「我梦到三日后,宫哲将率军…… 万籁俱寂, 偏殿里,清秋趴在陶酌风胸口睡得极不踏实。 原本从大越一路风尘僕僕赶回皇都,又和他折腾了那么一通, 她本该睡得很熟才是,可躺下不过片刻, 她便开始做梦。 梦里是披甲上阵的宫哲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越军队。 金戈铁马, 兵临城下。 她长睫之下眼珠飞快转动,轻颤着低喊出一声「宫哲」, 勐然惊醒,冷汗涔涔。 「清秋, 」陶酌风随之醒来,揽住她孱弱的肩圈入怀,附耳低语, 「做噩梦了?」 清秋趴在他怀中喘息半晌,抬头看他:「不是噩梦,是预知梦。」 「三天后, 宫哲的三万边境军会在宿州边界集结。但那只是用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疑兵, 还有五万人马绕道西北边防最弱的梦神坡,宫哲也会在。」 梦神坡远离大越一侧, 再往西翻过一座东南面全是桃树的大山,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那一侧少有强敌, 祁国在此处的军事布防也远不及东侧边境。 但梦神坡也是边境城池中, 最靠近皇都的地方。 宫哲要的不只是与祁国一战, 他要的是直捣皇都。 陶酌风听罢她所言, 沉默着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墨发让她不必担心:「此事交由我去解决,你安心睡吧。」 她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抓紧了他的衣襟, 清秋忧虑道:「鹰骑就算能兵分两路,可眼下祁国无人有能耐指挥作战,鹰骑就算再训练有素也不可能敌得过。而且……而且你我毕竟是大越之人。」亲眼看着大越士兵死于战火,尤其其中许多人也许曾经保护过他们,保护过被鹰骑践踏的大越国土。 这件事从陶酌风假扮冯缜入祁国皇宫时便如一片乌云笼罩在她心头,她纵然恨宫澶,但大越的士兵和百姓不该为他的过错牺牲。 「这件事我们早就谈过了不是么,」陶酌风在她发顶轻轻吻着,「我只能尽量减少牺牲,但不可能保全每一个人。早在你我来此之前祁国便已经蠢蠢欲动要对大越开战,我们都知道祁国和大越终有一战,不管有没有你我的出现都无法避免。若如今皇位之上坐着的仍是冯昶而不是我,这一战只会更加惨烈。」 她明白,他说的这一切她都明白,可明白不等于她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大越的士兵死于战火,不代表她能冷眼看着战争发生。 「陶酌风,我在想……」 「别想,」他不给她说的机会,揽着她倒回床上,霸道地用手拂过她的眼,「我说过了,这件事我来解决。」 「可是……」 「你放心,我记得我是大越之人。」 …… 随后三天,陶酌风忙着与朝臣商议应敌之策,每日都得忙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回宫。 自从那日梦见了宫哲的动向,清秋便夜夜噩梦不断,虽说帮陶酌风提前预知了宫哲和大越军队的部署,整个人却因难以入眠而消瘦了一圈。 陶酌风从议事阁回来后陪她吃了些东西,见她胃口不见,眼底青黑一片,便想带她出去散散心,却被她摇头拒绝。 「今日宿州城外已经集结了三万大军,今夜,或是明天一早,只怕梦神坡外就会出现宫哲的人,为防战事有变,我还是得早点睡,」她抿唇,「万一还能梦见些什么呢。」 说罢,她轻轻松开陶酌风的手,自顾自躺回到床上,侧过身去合上了眼。 陶酌风站在原地未动,盯着她瘦削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这几日他们夜夜同塌而眠,她便每夜都会梦到宫哲。起初他还有些庆幸,幸亏他们能够在梦中预见未来,才能让他多了一些胜算,提前防备宫哲一切可能的战术。 可后来见她因此寝食难安,他反倒宁愿她不会做那什么预知的梦。 更重要的是,每每她午夜梦回惊醒之时,口中喊着的都是宫哲的名字。尽管他知道原因,却还是忍不住嫉妒。 没有人能容忍枕边人每夜梦见的是另一个男人,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曾是她仰慕了十年的对象。就算再清楚她的心意,他还是难掩心中酸涩。 一片静默中,陶酌风的拳头攥得咯吱响,心中一个念头愈发坚定—— 宫哲非死不可。 * 梦神坡。 传说此地百年之前曾有圣人得到成仙,飞升那晚方圆百里的人都曾梦见一个白须白髮的老人在头顶金光之中冉冉飞上九重天阙。自此这片荒野便得名梦神坡。 第156页 而在宫哲眼中,这里不过是一片荒原。 不过他也不在乎,这里的地势在他作战过的地方之中不算复杂,只需稍加部署即可。 军帐外十分安静,他独自一人站在军帐之中,看着梦神坡的舆图,一面揉捏着麻木肿胀的左手。 这几日他左肋下的旧伤又开始疼了起来,虽然伤口早已癒合,但当初定是伤到了内里,直到如今也没能恢復如初。这几日千里行军,稍不注意,左手便又麻又痒,几次甚至痛得他半点力气也没有,就连一封薄薄的塘报都拿不稳当。 展晟曾劝过他,如今尉迟岭卸任鹰骑大将军一职,祁国没有可堪大任的将领,他根本不必亲自率兵,只要在上京坐镇,遥遥指挥便足够了。 但他拒绝了。 问他缘由,他也只说统军出征是他的责任。但他心里清楚,这一仗非得他亲自前来不可。 他那日渐失去知觉的左手已然算是废了一半,近半个月来就连心脏也时不时抽痛不已。起初他没在意,可后来几次在睡梦中喘不上气来,而御医几番看诊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知道自己只怕时日无多了。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即使是在展晟面前也要装作无恙。 他十岁上战场杀敌,早已看淡了生死,自从那年止住宿州乱军,万死拼出条生路来,之后几年又为了御敌而弄了一身的伤,他便将此后活着的每一天当做上苍的恩赐,多活一天便赚一天。 只是他还有一事未了。 沉思片刻,宫哲回到桌前,抬手写下一封信,命人递给梦神坡的祁国守军。 第89章 结束(正文完) 「今日之后,你便彻底…… 「陛下, 梦神坡急报!」 「呈上来。」 转过天来,宫哲的信被火速送到了陶酌风手上。 信中寥寥数语,却让他勐然一惊, 不顾朝臣正在议论纷纷,拂袖离开了议事阁。 他找到清秋时, 她正在寝宫窗前晒着太阳, 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小猫。 「都下去。」陶酌风屏退众人, 殿中便只剩下他和清秋两人。 「怎么了?」他此时应该在议事,若不是出了什么事, 定不会来找她。 「宫哲的信,你看看吧。」 清秋秀眉一蹙,一把拿过信纸来, 同是一惊:「你觉得他这番话,是真是假?」 「宫哲善用疑兵,又知你一惯不喜战争, 说不准是以此来诈我。但这提议与我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若真能成,至少有几万将士不必流血牺牲。我想权且试试, 若他言而无信,梦神坡下也有我们早已安排好的人。」 「……好。」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商议。」 「你说。」 「我想带你一起去梦神坡。」 * 当夜, 梦神坡外旌旗延绵, 宫哲一身玄甲立于坡上, 遥遥望着灯火通明的城池。 傍晚时分他收到祁国来使的消息, 称新帝同意他的提议,战时由双方将领一决胜负,若非万不得已必不发动大军攻城。 刚刚得到消息时, 他手下的几个年轻将领纷纷反对,称他们手中有五万大军,而鹰骑已经没了尉迟岭,西境那边又有三万大军牵制祁国的部分力量,攻下梦神坡只是眨眼之间的事,而梦神坡后只有几个穷苦的小城,只要大军发动奇袭,以他们的实力一夜之间便可攻入皇都,杀进皇宫将那冯缜小儿抓来祭旗。 但宫哲还是压下了他们的提议,态度坚决不肯退让。 「大越与祁国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争,直到今日,许多州道仍未恢復生机。我知道太后懿旨此战务必拿下祁国太子妃来血祭军旗,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太后懿旨,算不得军令。」 「我已与那祁国国君商议好了,此战双方各处一将领在两军阵前对垒,谁输谁赢,仅在此一战。」 「可是王爷,我们分明胜券在握,如此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祁国?」 这么明显的事实,宫哲又岂会不知? 可十六年前他打仗是为保大越疆土,师出有名。如今呢?太后一口咬定清秋杀了宫澶,可宫澶身上没有检查出一丝伤口,也未有中毒迹象,就连御医都说他是梦中惊恐而死。 他也庆幸宫澶是死于幻象和惊惧,否则他甚至不知,这个杀兄弒父的皇兄死于被他下令杀死的女儿之手,他究竟该怒还是该庆幸死的人不是她。 可这种秘辛他怎能告知手下人,所以也只能瞒着,说些堂而皇之的道理。 「两军交战,最苦的是百姓、将士,和将士的亲人。古时便有两军交战将领先交手的先例,如今我已得了祁国国主的承诺,只用一人便可保万千将士性命。此事就这样定了,你们若真想赢,不如现在去商议明日谁代表我大越出战。」 一众将领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只得道了声「王爷英明」,退了下去。 宫哲长身独立于坡上。 借着城门上的火光,他看见一个绯色身影站在城楼之上,也遥遥凝望着他。 她果然也来了。 他眸色一沉,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握紧。 左手又在作痛,而且疼痛比以往每次都更加剧烈,疼得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夜风一吹,冷得厉害。 但好在,不会太久了。 * 次日清晨,清秋起身时,陶酌风已经不在身边。据随行的侍女说,天刚亮时大越的将领便在城门下叫阵,陶酌风一早便派了人下去,此时正在城楼上观战。 第157页 「战况如何?」 「据说章将军和大越的将领身手不相上下,已经焦灼了好一阵子了,」见她面露忧色,侍女赶忙笑嘻嘻道,「不过章将军经验丰富,再僵持下去,那大越将领定不是他的对手。娘娘不必担心,陛下说了,不出半个时辰,定来与您分享好消息。」 清秋敛眉,不置可否,抬手去拿桌面上的一把玉簪,却突然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惊得她顿时起身,转头看向门口,便见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何事如此惊慌?」 「娘娘,大越贼人不守信用,打进来了,门口的侍卫都被打晕过去了,陛下还在城门那里,娘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 侍女话音未落,便被一只带着玄甲的手握住胳膊拎到了一边。 是宫哲,而且只有他一人,没带一兵一卒,也不知是如何绕过守城将士的眼,潜入到城里的。 「娘娘……」 侍女害怕地向后退去,却见清秋躲也不躲,直视着那玄甲将领,目光深幽而淡漠:「王爷一惯如此不守信用么?」 宫哲不理会她的讥讽,迈步上前,不顾她挣扎反抗,将她两手一捆,带出了屋子。 清秋不知他是如何做到在防备重重的城中做到来去自如的,他也不说话,一路带她纵马飞奔,躲过了所有布防和阻拦,到了梦神坡以西那座满是桃树的山脚下。 许是乌云驹千里行军太过疲惫,不经意被地上的断枝一绊,连人带马摔在地上。 清秋害怕地闭上了眼,却并未感到疼痛。 她勐地睁眼,就见宫哲将她牢牢圈在怀中,而他摔在地上,疼得两手发抖。 清秋一把推开了他,挣扎着向后退去,只是没退几步后背便抵上了一棵桃树,再也无路可退。 「你只身入城,只是为了带我来这儿?」 「清秋,」他缓缓靠近,「我知道过去数月发生了太多,我害你险些丧命,又让你担惊受怕,却从未有过一句道歉。」 他这番话出乎她意料,说得清秋一愣。她想过他趁两军交战来劫人,也想过他会继续将她关在昭王府不见天日,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为过去的种种道歉。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自此你做祁国的皇后,再不必因我而受困扰。」 「但如今大越天子年幼,太后代政,绝对不会放过你和使团中的任何一人。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停止要大越出征祁国,取你性命。」 说着,他竟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来,吓得清秋一缩,却见他将匕首一转,刀尖沖他,刀柄递到她手中。 「你干什么?」清秋猜到了他的用意,将手背于身后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却被他不容抗拒地握住手腕,将刀柄塞进了她手里,又握着她的手将刀尖伸向他。 「宫哲你放手,放手!」 「清秋,」他止住她的挣扎,低低地苦笑了一声,「我本就没几天可活了。」 她勐地怔住。 「我左肋下的伤,就连镇痛的药也止不住疼,已有数月之久了,虽然御医查不出,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算再撑下去,也不过苟活一年半载。但我不想那样死。」 「出征之前我本想,干脆死于这次出征也好,可我不愿死在鹰骑手上。」 「清秋,我说过,要纠缠你直到我死那天为止。」 「动手吧,算我偿还亏欠你的所有一切。」 「今日之后,你便彻底自由了。」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一人如我这般纠缠你、折磨你、伤害你。」 「我记得你说过,祁国新帝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但我知道祁国大臣不会同意。」 「杀了我,你便是祁国最大的功臣,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后位。」 「只有一事须得拜託你。我死后,大越定不敢贸然出兵祁国,你毕竟是大越之人,只望祁国也能对大越止干戈,莫要再起战火。大越的百姓,受不住第二次战争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握着她的手腕,直至那把匕首刺入他的腹中,仍在一寸寸深入,滚烫的鲜血沾染在她苍白的手上,又被他轻轻擦拭干净。 他颓然跪倒在地,身子冷得发抖,而她是唯一的暖。 宫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拉至身前,倚在她肩上,仰头望着一树盛开的桃花。 往事忽得浮现于眼前,他看见她在乌苌国的小院里唤他夫君,在上京漫天的孔明灯下发间染雪眉眼含笑,最后他看见在大杨山的龙泉庵中,她穿着一身褪了色的红衣站在枝头,然后搭上他递过去的手,登上他的马车随他前往上京。 那时也是初春,大杨山漫山遍野尽是桃花。 一如眼前的梦神坡。 一阵清风拂过,枝头一朵桃花飘然落下,擦过他指尖,又落入泥土。 清秋肩头一沉。 一个铁环从他怀里滚落,「咕噜噜」转了几圈,到她眼前打着转停了下来。 是玉宿城的玄铁打造的永结同心镯,与他腕上那支,一模一样。 清秋怔然盯着那支镯子,日头终于升上高空,穿过一望无际的桃林照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眼角竟有热泪滑过,抬手去擦,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流不尽。 不知又过了多久,陶酌风才带着人找到,将宫哲那早已僵硬冰冷的身子从她肩头推开,将她一把拥进怀里,一手抚着她的秀髮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着:「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赢了。」 第158页 清秋瑟瑟发抖,像是下丢了魂一般,许久才慢慢抬手抱住他的腰身,目光悠长望向光的方向。 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做有关他的噩梦,有她和陶酌风在,祁国也不会再对大越动兵,折磨了她一生的梦魇和忧惧,和她少女时十年的悸动,到今天,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