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乱:只为奸臣解风情》 第1章 林府抄家 窗外的雪,落个不停。 林舒打了个盹,醒来后,脑海里多了许多的记忆,那是她上辈子经历的事情。 她看见林家倒了,倒在了延熹三年的这个雪夜。 父兄被杖四十,流放海南;小妹发配教坊司充为官妓;祖母、幼弟与小侄虽受到宽赦,却只能流落市井,无以为继;她与母亲、长嫂则被发配进内务府衙门为奴,不满半年,母亲凄惨病亡,长嫂投井自尽,而她衣不蔽体地惨死在右相府里。 林舒是家人宠着长大的女儿,林家家风好,对待子女宽厚仁爱,林舒十六年过得无忧无虑。 泼天大祸来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准备,仿若一朵飘落的雪花,孱弱中飞快地走向了死亡。 “三姑娘,外面红梅开啦!”满月是林舒身边的大丫头,捧着一支新摘的红梅走进来,两只手冻得通红,跺了跺冰凉的双脚。 刚进来,就见林舒坐在火盆边,巴掌大的小脸上,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哭得泪洗一般。 满月顺手便搁下红梅,掏出手绢来替林舒擦眼泪,急忙问:“三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痛。满月。” 满月的脸色更着急了,伸手探了探林舒的额头,“三姑娘哪里痛,可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 林舒是心痛。心痛自己,心痛家人。父亲忠孝节义,为官仁民爱物;兄长都是逸群之才,尽忠报国;母亲慈悲心肠、弟妹纯真可爱、嫂嫂蕙心纨质,林家几代人在上京辛苦付出为国为民乃至流血牺牲……到这一代,竟落了个满门不幸。 可林舒能怎么办呢,难道这种痛,要让她再尝一次? 再过不了两个时辰,便有大理寺的人来上门抄家。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抄家注定要面临。 “满月,你取我的斗篷来。”林舒强忍下泪水与慌乱,记忆里血淋淋的结局令她无法在这里坐以待毙。 哪怕人小力微,总该做点什么都好。 “三姑娘,当心脚下雪滑!”满月提着灯,紧紧的跟在林舒后头,红色的斗篷卷着风雪,林舒的碎步走得飞快,娇嫩的红唇哈出一团团冰凉的雾气。 “德叔!” 管家德叔站在府门前交代下人事项。听到林舒的声音,他笑着抬起头。 “三姑娘怎么没歇着,外头天寒路滑,三姑娘可别冻着摔着了。”德叔看着林舒来到跟前,跨过了门槛。门前明亮的灯火照着一张月貌花容,白皙的肌肤柔美无暇。少女明眸雪亮,不染杂尘。 三姑娘的美貌,德叔不论看多少回,都觉得赏心悦目。见了林舒,连说话声都放温和了。 “我父亲可回来了?”林舒抬高帽檐,抬眼望了望府外的鹅毛大雪,街上夜阑人静,两道车辙痕迹正渐渐远去。 “才刚衙门的人递口信过来,说老爷今晚有公务要忙,不能归府。我正要送信去给夫人与老太太。也好叫她们放心。”德叔温和的笑着道。 父亲今晚根本不是忙于公务,而是被扣押在了内廷,明早就会押送大理寺,杖刑后收监不出三日便流放海南。 至于兄长……也并非外出办事,而是早两日便被大理寺拘拿关押了。 林舒抱有的一丝期待也湮灭了。 真要眼睁睁看着事情重来一次吗? “满月,回房。” 林舒回了房。她就算去找祖母与母亲吐实情,她们也都不会相信。只会认为她是不是撞了邪祟。势必立即就会唤人去请大夫,一来二去,平白耽误时间。 可这会她仍旧心乱如麻,平复了半晌才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满月看着她提着裙子在房间走来走去的走了许久,心里跟着莫名的慌起来。 “满月,…拿纸笔。”林舒终于停下步子,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漏刻,眼底悬着一颗泪,“再叫碧桃去将德叔喊来……” “德叔?方才不是才…”满月不知何事,满心不安,止住了内心的疑问,飞快去取来了纸笔。 林舒边写边掉泪,脑子里的记忆令她担惊害怕,时间太短了,太短了,根本不够。 德叔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只是碳火之类的小事,他听完林舒交代他的事,脸色震惊之余,慢慢沉了下来。 “三姑娘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林舒巴掌的小脸煞白一片,她说:“德叔,我现在来不及与你解释。但林家今晚势必要遭大难。” 德叔神情一悚,凝重数分。 林舒红着眼,凝声说:“您素来办事沉着冷静,父亲与兄长他们都不在,这事我只能找您……时间紧迫,林家人这一劫能否渡得过去,全靠德叔您去替我办好这几件事情,拜托您了。” 德叔深深一揖,脸色凝重万分,道:“三姑娘放心!过了今夜若是无事发生,算是大幸;若是真如三姑娘所言不幸发生了,三姑娘才是帮了家人。” “时间紧迫,我这就去办!”说完,德叔转身抬脚就走。 他是林府的老人,一辈子在林家当差,老爷对他有恩,不管三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都要重视! 林家这么好的人家,可不能有事! 满月捂着嘴,浑身发抖,不住地掉泪,“抄、抄家?咱们不是三品大员之家吗,便是要抄怎会一丝动静也无?从提审到查办总该有个过程的呀!?” 林舒忍下眼中酸意,“满月,扶我起来。” 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林舒的双脚都站不稳,满月连忙将她扶住,眼泪掉个不停。 “现在官差人只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林舒此时说话连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颤抖,随着时间越近,她的心也越慌。 惨烈的记忆无不在催折着她,让她止也止不住地惶恐。 “满月,你再去办件事,就说我发了恶梦,人糊涂了,去将家里所有人叫醒过来。”林舒催促,“去,叫碧桃她们几个一起,要快!” 满月拼命的点头,抖着两条腿,跌爬一般地跑了出去。 - “菀菀怎么了?”林舒的母亲和长嫂晚一步赶来,老太太已经到了。 “不是什么大事,这孩子做了恶梦,非得要说咱们家被抄了。”老太太正把林舒捧在怀里安慰,慈爱的道,“大抵是梦吓着她了。也罢,咱们就陪着她天亮。” 林夫人见女儿可怜样子,立即过来拉在怀里温柔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抄家?”林夫人诧异,“菀菀怎会梦这种事情。” 林舒的记忆里,三更刚过,大理寺的人便包围了林府,府里的人被叫起的时候,大家连衣裳都未及穿好,在寒冷的雪地里站至天亮,当场便冻晕了几个。 这一次至少她能提前将人叫醒,让所有人都来得及穿戴厚实。 林夫人一句话没说完,家里的仆人连滚带爬的闯入进来,叫着:“老太太——不好了——大、大理寺……来抄家!!” 所有人的脸色一霎那发白。 林舒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理寺连同锦衣卫衙门的人将林府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林府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不到盏茶的功夫,就都被驱赶到了院子里,惊慌失措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林府被火把照得通明透亮。 锦衣卫们在翻箱倒柜的抄着家,大理寺的元禄在宣读着谕旨公文。 “……御史大夫林秋舫负责监察百官,却有贪赃舞弊之嫌,欺上瞒下之径,今大理寺查明实情,证据确凿,罪不可恕。” 元禄挑了一眼,才又继续念:“林家男子流放海南;夫人小姐一律发配内务府充作官奴;其余无论男女一律发卖;朕念林家祖辈劳苦功高,特赦其老幼,遣散市井,贬为平民!以示宽大,钦此!” 老太太拄着拐杖摇摇欲晃,林夫人与大儿媳傅容急忙将老人家扶住,都是一脸的惊惶,瞬间落泪。 元禄抬起头,看着林家人失惊样子,笑眯眯道:“老夫人,领旨吧?” 第2章 你便是林舒? “老身领旨,谢主隆恩……”素来温厚和蔼的老人家,此时不得不拿出来一些魄力,镇静地领着家人跪谢后起身,她努力挺直了脊背,问道:“不知我家老爷与我两位大孙儿他们作何处置?” 元禄把手里的谕旨一收,笑眯眯的回道:“林大人与两位公子分别杖责四十,收监三日后直接发配。老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老太太的身子在风雪里摇颤,死死的撑住,所有人都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林舒的怀里是紧紧靠着她的幼弟林淮,今年八岁;与小妹林嫣,今年十一岁。 “三姐姐,我们是不是要被带走了?”弟弟的小手揪着她的衣裳,妹妹吧嗒地掉泪,望着两人担惊受恐的眼神,林舒心疼不已。 她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声音里的颤粟道:“淮儿,嫣儿,听阿姐说,记住阿姐的话……他们会将我们分开。你们即将面对不好的事情。但你们不要慌,不要怕。阿姐……阿姐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你们。” 这话其实林舒说得很没有底气,可想起记忆里的惨烈,她实在不忍心,奇怪的是,说出来后她仿佛多了一份勇气,内心也多了一分的笃定。 她要救他们。 不管做不做得到。 她都要试试。 元禄看着林家这副惨状,勾起玩味的笑,目光找到了林舒,闪动着意味不明的精光,最后落在林嫣的身上,板起脸喝道:“来人呀,把林家四姑娘带走,发配教坊司!” 林舒闭了下眼,带下来一串泪。场面一顿混乱,妹妹在她怀里凄哭:“三姐姐……救我!” 老太太抖着手,喊着:“大人,不可呀!旨意说的是发配内务府衙门,为何独独要带走我家四丫头,何况、何况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呀!” 老太太颤得厉害,林夫人大哭,长儿媳傅容死死咬唇。 元禄看着这群妇人绝望中的脸色,他很是快乐,冷冷的一笑,说:“林老夫人,四小姐年满十一,可不在宽赦之列。据说四小姐擅长乐舞,才艺不浅,进了教坊司稍加栽培,他日必然名动京城。况且教坊司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干脏活累活……元某这也是为的四姑娘好,您老该感激于我才是。” “你——”林夫人气的直抖,一贯温婉柔静的她也怒了,“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少卿大人难道还不清楚?你们这分明是要将我家嫣儿往火坑里推!” 元禄冷笑:“林夫人,这就由不得你了…” 他一个眼神示意,官差上来强行拉走林嫣。林舒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手从她的手里松脱出去。 元禄乃是右相的走狗,陷害林家的正是当朝的右相,右相对父亲怀怨在心,其儿子杨嵩则觊觎上了她。这些都是林舒上辈子记忆里才清楚的事情。 拆开她的家人,折辱她的家人,这些都是杨嵩使的主意,只因父亲曾婉拒过他的提亲。 后来杨嵩见她在内务府衙门里吃的苦头够了,又将她要到相府里,林舒才知道杨嵩根本就是一个畜生,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后,她一头碰死在几角。 林嫣年小,如何不怕,哭着喊着:“呜呜……三姐姐!母亲!祖母!救我!” “嫣儿、嫣儿、嫣儿!放开她…”林夫人想把女儿拉回,让官差粗暴地推搡在地。 林舒上来扶起母亲,努力压着颤声,温声安抚,“母亲快些起来,这些人不会心软。” “菀菀,娘该怎么办,那教坊司还不如内务府衙门,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呀!嫣儿、嫣儿她……苍天呐。”林夫人泪落连连,悲痛欲绝。 元禄内心啧的冷笑,林家这些女眷,姿色可真是一个顶一个。真是可惜呀。 “好了,把人带走!” 满院的哭声响起,满月冲出来噗通跪倒在地,揪住元禄的官服,“大人,大人,婢子求您把我也送进内务府衙门。婢子、婢子也姓林,是林家五服外的亲族,让婢子留在三姑娘身边吧!” 元禄伸手扇了满月两个耳光,猛地将满月拉拽的衣摆抽出来,十分地嫌恶,“贱奴才,带下去!” 林舒脸色惨白地看着眼前熟悉一幕,紧紧地掐着手心,娇嫩的红唇咬得泛白,她将目光颤颤的投向林家大门。 抄三品大员的家需得有一位钦差大臣亲自监督,来人是当朝太傅,权臣沈华亭。 此人年纪轻轻已经官至太傅,兼着内务府总管和锦衣卫衙门的大权。父亲说,看似右相的权位高于沈华亭,可实则如今上京的大权……一半已在此人掌中。 父亲说起沈华亭的时候,总是恨得牙痒,长吁短叹地说:“先有右相杨愈卿祸国殃民,后有太傅沈华亭握着这上京生杀之权,此人性情阴戾凉薄,手段刁横毒辣,比之右相杨愈卿更甚,眼看着这种人一步步上位,我大庸朝的前途危矣!” 父亲过去曾经多次弹劾此人,来负责抄家的又是锦衣卫,是以林家的人认为,谋害诬陷林家的人是他。 林舒的记忆里,沈华亭就在林府大门前的马车上,一直不曾下来过。 “慢着。” 忽然一道尖细的嗓子,呵止了满院的闹腾。随着这声呵斥后,一群锦衣护卫簇拥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如果在上京还有能与右相府抗衡的人,那便只有此人。 林舒攥着的手紧了又紧,心弦也随着那道缓缓走近的身往上提。她交代德叔官差来抄家时,务必要趁着混乱时候将她的口信递给沈华亭。 她知道德叔办得到。 见沈华亭入了林府,林舒强忍住眼底的泪光。 “哪一位是林舒?”冯恩扫了一眼问道。正是刚才开口呵斥的公公。 林舒应了声,“…我是。” 元禄见沈华亭入了府,赶紧地将面上的嚣张立时收敛了几分,让大理寺官差让开两旁。 他虽说是受右相府提拔,可此人不简单,短短数年的时间,握了这上京生杀之权,隐隐有盖过右相府的势头,他可不好得罪了。元禄心里飞快地算计着。 “此等小事,何劳太傅大人亲自……” 那道身影径直越过了元禄。 元禄脸上笑容登时尴尬地一僵。 林舒听着踩在落雪里的脚步声朝着她走过来,慢慢抬起眼睛,满院火光摇动,寒雪纷飞,她依稀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男子身量极高,立在雪中,风姿濯濯。他穿着碧青色的长衣,披着黑色的棉斗篷,棉缎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周身寒意袭人。 一阵夜风吹过,斗篷卷了卷。两条青玉色发带,在肩头微微飞扬。 沈华亭的视线落在林舒身上,那双眸子漆若寒潭,不染半分的情绪,他说:“你便是林舒?” 第3章 被奸臣带走 林舒没回过神,抬着白皙的巴掌小脸,睁着雪亮眸子。 父亲说过此人年轻,却没说他如此年轻,至多也才二十二岁;父亲也没提过此人容色如此绝美,倒是气不过的说他尚未婚配,朝中一些臣子整日巴结着想将女儿送他,他竟谁也瞧不上,想了想,大抵父亲也不愿夸赞这种人。 沈华亭凑近的看着她,蜷着手指捏起她小巧白皙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的抬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的眼睛。 “本官很好奇,听说本官来之前,林府的人都醒着,说是三姑娘做了噩梦,梦见家被抄了?” 他的声线似是这漫漫长夜的落雪,不疾不徐,携裹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凉意。 林舒心下慌跳。她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瞥见他修长的指节,冷逸如玉,捏着她的下巴微微用力。 “是…小女梦见家中被抄,甚是惊吓,以至于将家人全部扰醒……”林舒从沈华亭的语气当中,隐隐听出质疑的意思。她也知道这点很可疑,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这个半是瞎说半是真的理由。 沈华亭盯着她的眼神,忽然耐人寻味地笑了两声,道:“三姑娘这梦做的倒是灵验。”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眼上,鸦色的长睫上轻轻沾了几片迷路的雪花,随着睫毛微微发颤,像是要一直颤进的人的心里。 林舒捱不住他的眼神,心噗噗跳的厉害,她自知理由蹩脚,谁听来都不会相信,可她也没办法解释,心下一慌,“狡辩”的声音越说越小,“林舒所言属实…” “坏人、坏人、你是坏人!”怀里的林淮气呼呼的瞪着沈华亭,突然伸手扑了过去,“不许你欺负我阿姐!” 林舒见身旁锦衣卫将林淮拎小鸡似的高高拎起来,惊呼了一声,“别伤他……弟弟!”林夫人吓得厥过去,旁边妈妈上来掐人中,老太太也是急唤,“淮儿!” 场面又是一乱。 沈华亭揪着林淮脑袋上扎的小圆髻,慢条斯理地欣赏着林淮气鼓鼓的脸蛋,小孩的眼里难掩惊慌害怕,却也攒着一股牛犊子般的怒气。 林淮小手乱扑,却怎么也够不上他。 沈华亭面上没什么表情,说:“没本事的人,才爱大呼小叫,张牙舞爪。” 林淮一怔,呆呆眨眼。 沈华亭继续用着凉薄的语气,“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容易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本官若将你杀了,你要如何保护你的阿姐?” 林淮被沈华亭吓到了,怔着稚气的小脸,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老太太拄着拐颤悠悠地跪下,喊着:“使不得!还请太傅高抬贵手,放孩子一马,淮儿他年纪小不懂事,老身给您磕头赔不是…” 林淮吧嗒吧嗒的落泪,在锦衣卫手里挣扎着,“祖母!” 冯恩心想,太傅这已经是高抬了贵手。他瞥了一眼跪地恳求的老太太,朝锦衣卫使了个眼色,摆摆手示意他将孩子放下来。 林淮像被扔小鸡一样扔下来,林舒飞快将林淮拉回来护在怀里,小家伙吓得瑟瑟发抖。 沈华亭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扫过林家人,将他凉薄的眸光收了回来,道:“将三姑娘押往锦衣卫衙门,本官有话要审。地上的这个丫鬟,同她一并带走。” 元禄皱起了眉头,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沈华亭他不好得罪,但杨嵩那儿他也不好开罪。 杨公子狠起来那也很可怕。 “太傅,家都已经抄了,只怕是没有必要再提去锦衣卫审……” 沈华亭连个眼角也未给他,元禄碰了个脸灰,登时笑容一僵。 冯恩笑着上来与元禄拱手,从袖子里塞过去两条小金铤,说道:“元大人抄家辛苦了。太傅向来不放过任何细节,这里头还有疑问未清,太傅也是想尽职尽守。” 冯恩瞥见元禄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心下冷笑,这厮十分贪财,很好拿捏。太傅如今还不愿与右相府撕破脸罢了。 元禄袖子一抖直接收了,笑着拱手说道:“既然如此,也是合情合理,我们大理寺自当配合!” 元禄心想,横竖林家倒了,林家姑娘没了依仗,沈华亭不至为了这么一个女子,与右相府过不去,他管那么多呢,今儿回去,得喝几壶。 锦衣卫上来欲带走林舒和满月,林舒提了提裙,跪在了雪地里,朝着家人磕了一个头,“请祖母,母亲,嫂嫂……务必保重自己。” 长嫂傅容来扶她,旁边的嬷嬷怀里抱着一个三岁的稚儿。林舒从袖里递过去一张攥得紧紧的小字条,傅容的眼神只微微闪烁了一下,一手收了字条,一手往清丽姣美的面庞上拭着泪,她说:“嫂嫂知道了,你也是,务必保重自己。” 林舒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家人殷殷切切地望着她走出林府,纷纷拭泪。 林府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门廊下两串灯笼惨惨淡淡,在风雪中晃来晃去。 - 沈华亭的马车缓缓行驶在前头,前后随着一队锦衣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林舒与满月踉踉跄跄的跟在其中。 柳絮一般的雪花漫天飞扬,街面积雪深深,林舒不时让裙边绊倒,满月来扶她,自己也深一脚浅一脚的跌了。 “三姑娘有没有事?” 林舒勉强说:“满月,我们坚持坚持。” 满月红着眼睛点头,“好。” 可才走出两条街,两人的身上便落了一层雪,满月冻得止不住地哆嗦,一旦走慢了,锦衣卫手里的鞭子便会落下来。 那鞭子虽未整个落到她们的身上,仅仅只是鞭梢带过,也疼得厉害。 满月生怕林舒受一丁点伤害,替林舒全都捱了。她怕疼,姑娘就更怕疼了。 满月死死的咬牙忍着。庆幸地心想,还好,还好,她陪着姑娘一起,纵然拼死她也要保护住姑娘。 林舒一样快要捱不住了,她完全是靠着记忆里的一股意念在撑着自己,眼睛时不时困得眯起来。 她望着街面,从未觉得上京的街道有如此长,从林府到锦衣卫衙门不算近,她想,照这么,得走到天亮了吧? 天亮之后,祖母他们该怎么办呢? 母亲与嫂嫂是不是也已经在押往内务府衙门的路上? 还有德叔,事情办好了吗,他自己呢? 嫣儿这会被送去了教坊司,她才十一岁,却要独自一个人面对,该有多害怕? 父亲、大哥、二哥…… 林舒想着家人,想得昏昏沉沉的,每一脚踩在雪地里,都沉重得拔不出来。 忽然满月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把林舒惊醒了过来,她伸手一摸,才发觉满月的身上冷汗淋漓,后背的衣裳清晰印着好几道鞭痕。 林舒惊呼:“满月!” 前方,车轮停了下来。 第4章 与奸臣买卖 冯恩从马车上下来,什么话也没说,将林舒扶上马车,抬抬手,先头提拎林淮的那名年轻锦衣卫,上来将晕倒的满月扔到他的马背上。 林舒一进马车,浑身哆嗦不停,僵着冻得冰冷的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多谢太傅…” 她的声音清软,小声时又带了几分柔糯。 沈华亭从温着酒的红炉上倒了一盏酒递给她:“三姑娘可需喝些酒暖身?” 林舒心快跳了两瞬。扫了一眼他的马车,见马车布置简雅,中间搁着只小红炉,炉子稳稳地架着,上头温着一只碧玉可爱的陶瓷酒壶,酒盏亦是青碧色,将他修长的手指衬得玉洁清冷。 林舒刚要伸手接过,瞥见自己冻红的白皙小手,下意识收了回来,拿衣袖掩着搓了搓。 “不喝了。”她小声说。 沈华亭不紧不慢地自己喝了,又将那碧玉酒壶慢条斯理地拎起来给了她,林舒迟滞地反应过来,僵僵地接了过来,立即有暖意顺着小手传遍全身。 好舒服…… 她眯眯眼,将衣袖悄悄攥了攥,慢慢把酒壶一点点卷着拢进怀里,一身止也止不住的寒意总算消散了那么一点。 沈华亭瞥见她这点小动作,这是有多受不了冻,这么点暖意便如此贪恋。他瞧着她穿得并不单薄,甚至林府所有人都穿戴厚实。 而那年冬天的一场大雪里,他只着单薄的里衣… 沈华亭眨了下眼睛,他一言不发地凝视与打量着她。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心跳得越发地快了,小脸逐渐发白。 他悠悠说:“三姑娘怕我?” 林舒心头一跳。手指下意识紧攥,心弦也随之绷紧。她知晓能否救林家的希望都在接下来的对话里。 林舒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他的那些手段,在上京街头也听过些碎言碎语,多是传他阴郁狠辣,不可得罪。 她说不上是怕还是内心惶惑,为了救林家,她没得选择,唯一机会便是投向右相府的对头。 最惨的下场便是他与杨嵩一样邪恶,而她将再次不得善终,林家人下场凄惨。 可,命运真会如此残忍吗? 林舒不确定了。 眼前的沈华亭看似仙人玉貌,却比杨嵩还要令她惴惴不安,一身的阴郁寒凉令她不自觉地浑身寒颤。 “我怕。”她抬眼迎上他的眸光,两只眼睛里雾蒙蒙,柔柔亮亮的,说,“林家受人所害,父亲蒙冤不白。都说从最高处跌下来,摔得也最惨,林家三品之家,无异于会摔得粉身碎骨。若有一丝的机会能救我的家人,我也想要握住。” “而林舒手里的这一丝机会,便是太傅您。” 所以她又怎会不怕。 沈华亭擒着碧玉色的酒盏,食指指尖在杯盏盏身上轻微敲击,发出清脆的丁玲声,目光寒凉地睥着林舒。 “你的家人只怕都认为是我与右相勾结一起害的你们林家,难道三姑娘就不怕,自己求错了对象?”他依旧慢慢悠悠地说。 半身忽然向前倾了倾,更近距离看着她,“若真是我毁的你们林家,三姑娘岂不是要懊悔至死?” “我知道,你没有。” 林舒抬着眼,心弦随之绷得更紧了,没有犹豫说:“谋害林家的是右相府。” 他睥睨着她,眼神眨了下。他说:“即便如此,三姑娘就不担心与本官这样的奸臣做交易,下场有可能会更惨?” 林舒垂下眼睫,说:“我手里握着的,对太傅而言,只有利而无弊。” 沈华亭收回半身,倚靠在车壁上,继续轻轻敲击碧玉盏,语气低沉地笑了两下:“三姑娘就这么自信,你手上的东西,本官便一定有兴趣?” “林舒手里有关右相府的秘密,绝无人知晓。可助太傅扳倒相府…林舒只求家人活命。” 她咬咬唇,眸子颤了两下,“我赌太傅可以不让我输。” 她被杨嵩囚在右相府时,发现了一些杨家父子的秘密。 而现在,这些也许可成为她的筹码。 她在赌,赌一个微末的希望。 马车稳稳地行驶在上京的街道上,压着落雪发出嘎次的声响,蹄声提提哒哒,走得很慢。 沈华亭轻轻敲击着手里的碧玉酒盏,低沉清浅地笑了起来。 ——赌他可以不让她输么? ——有意思。 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没什么济救苍生的心,他从恶臭的泥里爬上这个位子,什么血腥事儿没沾过。如今她凭着几句话,便想他帮她挽救她的家人,有这么轻松? 是他长得太像好人,还是她太单纯?尽管这份勇气可嘉。 可沈华亭却不认为林舒接近他,目的有如此的简单。她的话里漏洞百出。做梦预示?这谎话扯得谁也不会信。 而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足不出户的名门千金,又怎会掌握住右相府的秘密? 况且,清流一派…… 他最是厌恶。 那些自诩清流的大臣,几个背后真正做到了清正廉明?林家,真就没有错过吗? 沈华亭的眸子渐渐阴郁凉薄了下去,他抬眼看向林舒,露出一丝微微的愕然。 马车在雪夜中行驶得格外缓慢。林舒的心弦整晚都绷得太紧,又加上大雪里驱赶着走了这么久,在沈华亭漫长的沉默当中,一股疲累止也止不住地席卷了她,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 沈华亭见她昏睡中也紧紧捧着酒壶,蜷缩着娇小的身子,眼睫不安地扇动,皙白的脸上肌肤温软无暇,两颊冻得发红,他冷眼看着,沉默无言。 马车停在锦衣卫衙门前,冯恩在车门外瞧了一眼,也是一愣,说:“主子可要奴才将三姑娘叫醒?” 沈华亭揉了揉眉心,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语气冷淡,“去提个火盆来。” 冯恩立即明白了。 “再取张毯子。” 冯恩躬身,“…是。” - 锦衣卫衙门。 沈华亭轻拢慢捻着手指,仿佛指尖还余留着林舒细嫩下巴上软绵的触感,随即他把手伸进水盆里洗干净,拿过帕子擦干,转身递给冯恩。 “让锦衣卫调林家三姑娘的档案来,天亮之前,我要见到。再查她昨晚所作所为,见过何人。” 冯恩点头应是,接过帕子,让下人端走水盆,便下去交代。 沈华亭端起一盏烛台,走至一面壁挂前,打开暗门,拖着长长的碧色青衫,沿着台阶慢慢往下走,越往里走暗道越阴暗,仿佛潜伏着一头吃人的猛兽。 穿过甬道,尽头是锦衣卫镇抚司的诏狱。一间冰冷的暗室里,锁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 沈华亭将手里的烛台慢慢悠悠递过去,那人缓缓的抬起头,晕黄烛光照着两只空洞洞的,早已叫人挖走的眼睛。 乱糟糟的头上爬着几只老鼠,嗖地一下窜走。 拴在手上的两条锁链动了动,窸窸窣窣的响了一阵,那人麻木哀求:“放、放过我……” 烛台收了回来,照着沈华亭无可挑剔的五官,唇角仿佛漫不经心地一笑,眼神里的憎恶寒入髓骨:“放过你?你怎么不放过她——她是你妻。” “不、不是我……我、我只是吓唬她……阿蛮,阿蛮她……” 一声冷恻入骨的笑声,打断了男子沙哑丑陋的求饶声:“你分明知晓,她有多喜欢你,多信任你,你这狗东西,却对她恩将仇报。” “陆平昭,本官没让你死的一日,你便得给我好好活着受罪。你弄丢了我姐,找回她之前这些都是你应受的。” “不、不……” 沈华亭伸手在男子的脸上拍了拍,慢慢说道:“脚也断了,眼也挖了,这舌头还得留着。下一次,我看该砍你的手了?” “可若是她死了,诏狱里十八般酷刑,你放心,我会一样一样,让你受。” 锁链没了声音,一段毛骨悚然的寂静后,传来了男子肩膀耸动声,夹着凄厉惊恐的哀嚎:“不、不……不——不……” 沈华亭听着这个声音,缓缓走回甬道,指尖沿着墙面,韵次地轻轻敲击,仿佛欣赏着那人的恐惧。 回到上面,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洗净了手,属下已将他要的档案工整地搁在了桌上。 沈华亭翻阅一遍,缓慢合上。 还真干净。 第5章 父亲受冻了 阿南低头看了眼晕死在他马背上的女人,眉头皱的很紧。 看来一时半会主子并不想审讯,他很不情愿把满月扛在肩头,走进了锦衣卫衙门,打算随手往地上一扔,可看了下靠着各处打盹的同僚,野性的双眉越皱越紧,抬脚转身,将满月一路扛进了他的房间,扔到了自己的榻子上。 “嗤…”阿南很不情愿,也很不屑,“打这么几下就经不住。女人,麻烦!” 满月毫不知情,梦里疼得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眼角流着满满的泪水。 阿南脱掉靴子,靠着炉子旁的地板正想打个盹,听到这点细碎的哭声,脸拉得比马还长。 他最烦女人哭! “三姑娘……三姑娘……不要伤害她,不要……” 阿南烦躁地翻了个身! “老太太……夫人……呜呜……” 阿南拉着个脸翻身起来,走到榻前看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毯子扯开,随手盖在了满月的身上。 过了会,满月的抽噎声停了下来。 阿南却睡不着了? 从女人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盈满房间。 阿南闻惯了鲜血,他最烦女人身上气味,腻歪。 满月继续毫不知情,梦里瑟瑟发抖。 - 林舒眯眯眼往暖和的毯子里钻,恍惚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睁开眼望着空荡的马车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绒毯和脚下的火盆,两手攥着毯子,怔怔地若有所思。 她将车门打开,微熹的晨光照在她白皙的眼皮子上,不禁眯了眯眼,漫天还在扬着细碎的雪粉,她记得这场雪时大时小的落了三天两夜。 冯恩过来见她已经醒了,说:“咱家扶三姑娘下车,一会晨鼓响起来,各衙门的人该上值了。” 林舒见他客客气气的,不像那些势力的宦官,不免有些怔忪,冯恩一眼看穿,笑了笑说:“三姑娘用不着意外,咱家侍惯了人,逢人便给三分笑脸。三姑娘与咱家又无冤无仇的,咱家一个奴才,对着三姑娘这张花容月貌,板不起脸。” 林舒怔然浅笑。 人家话说得客气,她可不能真当他没脾气。他穿的是内务府提督的官服,坐上这个位子,跟在沈华亭的身边,又怎会是一个简单的好人。 林舒小心地搭着冯恩的手下了马车,抬起头的时候,一眼看到隔壁的大理寺。 大理寺里外都刷着黑漆,与锦衣卫的朱甍碧瓦、峻宇雕墙不同,显得格外地森然冷酷。 门前正有官差押解着一个身影缓缓地走来。 林舒睁大眼,“父亲?!” 一眼认出,林舒提着裙一路小跑一路喊:“父亲!” 冯恩抬头眯眼望了一眼,拦着锦衣卫衙门的护卫,笑着说人都到了这儿,逃不了。 林秋航戴着枷锁,步履沉重地走在雪中,他知道在京为官,便意味着伴君如伴虎,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林家几代人啊,在上京辅佐了几任皇帝,他是朝廷正三品大员,便是皇帝要查他,也不该一夕之间就定了罪。 他也知道,任了御使大夫这个职,难免得罪人,可这种事情总得有人来做。 大庸建朝近两百年了,对臣子的冤假错案不是没有过,可如此卑劣手段,竟不容他一丝的辩驳,林秋航碰上了。 抄一个三品大员的家,权似儿戏。 意味着,贼子乱臣已在上京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似他这等清流之派将无立足之地,大庸王朝百年基业危在旦夕,由他林秋航开始! “舒儿?”林秋航任冷雪落在脸上,抬起头有一丝的不敢置信,待看清楚来人,他红了眼。 “站住!来者何人!”大理寺的官差从上至下最是冷酷无情,拔刀将林舒拦下。 林舒挽起一缕遮面的秀发,说:“我是林府三小姐林舒。林秋航是我父亲。难道大人还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上京两大衙门前独自劫走父亲不成?” 那官差怔了一下,林舒已小步跑到了林秋航的面前。 看着父亲一夕之间苍白的鬓发,蹒跚的步履,冻紫的面庞,她红着眼睛,强忍住心酸,露出软软的笑容。 “下雪天冷,父亲受冻了。”她解开身上的斗篷,替父亲披上。 “一会进了大理寺,照样要更衣,犯人可没资格穿斗篷,姑娘何必费这个力!”官差收了刀,没好气地道。 林舒抬起巴掌小脸,指甲嵌入掌心,“即便只能让父亲多一刻暖意,也是当女儿的孝顺之心。” 几番让林舒抢白,官差沉了脸,偏大街之上,父慈女孝一幕,占了道德伦常之理,他不好太过分,哼了一声。 林舒知道官差耐心不会多,说话时间有限,她便对着林秋航长话短说:“皇帝宽赦了我们家老小,其余充为官奴,籍没了全部家财……父亲且稍放宽心,女儿会想尽办法救他们。” 林秋航怔忪的看着眼前娇娇女,他当宝贝似宠着长大的乖女儿,今日似乎格外的坚强,变得不同了? 他以为女儿遇到这种事,会惊慌害怕,泣不成声。 林舒知道,那是上辈子的她。 “兄长他们……” 林舒抬眼望了一眼威严耸立的大理寺,说:“流放路上,父亲与大哥、二哥一定坚持住。孩儿望还能与父兄再见一日。” 林秋航忍着满腔的苦涩道:“舒儿叮嘱,为父记着了。” 可林秋航心知肚明,林家乃从高位坠落,势必会有小人群起踩之,对林家人投井下石,想也想得到家人会落到何种的地步。 林秋航悔啊,悔没能为家人着想,为他们留一条后路。 林舒似乎看出父亲心中所想,柔声宽慰的道:“父亲切莫自责,父亲一生高风亮节,正直无邪,错的是那些乱臣贼子,绝非父亲之过。” 旁边骑在马上的大理寺官差已露不悦,不耐烦地抬起了鞭梢。 “快走!!” 林舒怕父亲受伤,最后握了握父亲冰冷的手,嘤咛叮嘱道:“父亲相信女儿,但有一丝的可能……都别放弃。女儿会想方设法救家人。” 林秋航见乖乖女儿雪亮的眼睛饱含殷切,不忍女儿失望,也不忍女儿担心,她能有什么办法,哎。他挺了挺背脊,对着女儿慈爱笑了一笑。 “为父记住了。” 看着父亲被押入大理寺,林舒站在雪中,轻轻环抱了一下自己单薄的身子,手指紧紧攥住衣裳,仿佛这样能带给自己勇气。 沈华亭站在锦衣卫衙门前,抬眼看着父女道别这一幕,淡淡的若有所思。 第6章 刑房 林舒刚要转身,突然听到几声鞭响,只见是官差狠狠抽了父亲几下,还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林舒煞白着脸,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 她知道,那是示威。 头顶的落雪被一片伞光遮去。沈华亭撑着伞睥睨着她泛白的小脸,说:“瞧见了?” 林舒白着小脸说不出话。 沈华亭将伞朝她倾斜一些,身体也随之俯身下来,近距离仔细地瞧着她的脸。 他说:“他们这些人,你好的时候巴结奉承;可一旦你陷入泥淖里,便恨不得人人都来踩一脚。” “即便人前装两分样子,人后也要加倍奉还回来。呵,这便是人心。” 系在他头上的两条青玉色发带垂落下来,拂过林舒煞白小脸。 林舒鼻尖闻到一丝香气。 淡淡的,凉薄入骨。 “带她进衙门。待本官处理完事务,再来提审她。”他与冯恩交代了一句,径自地迈上了大理寺的台阶,伞光也从她的头顶移开,扑面而来一阵腾飞的雪粉,落了她满头满身。 冯恩道:“三姑娘,随我来。” - 回到锦衣卫衙门,冯恩一时也不知该把林舒哪里招呼,押进刑房似乎不合适?想了想,索性还是将人带回了阿南的房间。 “三姑娘!” 阿南跟了沈华亭出去处理事务,满月刚刚醒来,见林舒一脸惨白,浑身冰冷的可怜样子,满月惊了一跳,连忙来扶。 冯恩将林舒领进来,转身去叫衙门里的下人跑腿,端了一份热腾腾的早饭进来。 “锦衣卫的早点简陋,三姑娘将就吃一些。”冯恩想了一下,“接下来怕还有更多难事要面对。” 林舒拿感激的眼神看了看冯恩,冯恩不多说,退了出去。 她靠着地毯坐下来,环抱住冰冷的身子,把头埋进了膝上。 “满月,我见到了父亲……” 满月怔了一下,红了眼。 林舒抬起巴掌小脸,隐忍了一晚的泪水从面庞滑过,满月心疼不已,说:“还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三姑娘。” 林舒点点头。 满月在房间找了找,找了条还算干净的手帕,忙着给林舒把沾湿的头发擦干净,防着林舒感染风寒。 她万分的自责道:“姑娘怎么将自己弄得浑身都湿了?都怪我太不经事,昨晚就昏了过去。” 林舒不想开口,任凭满月帮她擦头。 “姑娘这手怎地如此的凉,先烤烤手!”炉子里还有未灭的火,似乎谁早上的时候往里添了新炭,满月一边替林舒搓着,心疼的不行。 林舒等身体烤暖和了些,脸色恢复了几成,人也缓了过来,她看了看托盘里的白粥、馒头,加咸菜,说:“满月。我饿了。我们吃饱些吧。” 满月又忍不住红了眼。 “好。我听姑娘的,咱们吃饱饭。就算、就算死也不能做一个饿死鬼!” 林舒听了只觉得苦涩又好笑,软软地点头:“嗯,死也不做饿死鬼。” 她还不能认输,不能倒下。 林舒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锦衣卫衙门的公职早饭虽说简单,可份量却大,两人吃得饱饱的,身体整个暖和了起来。 林舒想起了满月身上的伤,关心地问满月:“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紧。你揭开衣裳,我瞧瞧。” “只挨着了点皮外伤,不打紧。是我昨夜太害怕才晕倒了。”满月摇着头说,看她的面色似乎没撒谎。 “那就好…” 林舒的心里还是乱糟糟的。沈华亭会是另一个深渊吗?她招惹上的是神还是魔? 两世的经历叠在一起,恐惧深深攫取着她的身心,让她感到无比的疲倦,迷迷糊糊枕着满月的身上睡着了。 沈华亭办完事务回来,时辰还早,他与阿南走进来,便看见主仆二人靠着火炉旁相互依偎打盹。 阿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满室都是女子的气味。 沈华亭扫了一眼空了的餐盘,转身往外走,凉凉地道:“将人带至刑房。” 林舒与满月被惊醒,还未反应过来,人便被带进了锦衣卫衙门的刑房。 她被单独带进了最里的一间,满月隔开在另外一间。走进来的第一眼,林舒便浑身不适了起来。 腐朽污浊的气味钻鼻而来。 灰墙上面血迹结痂。 漆黑冰冷的刑房里,只在四个角落点着灯,灯下各立着一个青铜的兽狮,它们的神态平静,却唯独两只眼睛闪着绿色的幽光。 奇怪是,除此外,刑房里空荡荡的? 林舒感到强烈不安,她惶惶地站在刑房的中间,犹如一只被盯上的小兽,急欲逃离。 沈华亭慢慢悠悠地走到东南角,在兽狮上摸了一把,突然间林舒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裂开四条方方正正的缝隙,一下子抬高了几尺距离,林舒吓了大跳,头顶同时落下一个大铁笼子,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囚于笼中,悬在半空。 咔哒—— 铁笼子停下震动。 林舒的脸色急剧地变白,双手抓着铁栅栏,双脚一软,整个身子滑下去。 沈华亭抬抬眼看着囚笼中的林舒,低沉地笑了两下说:“这便受不住了?” 林舒开始难以抑制地发着冷汗,嘴皮子都惨得毫无一丝血色。 沈华亭慢慢开口:“若换做锦衣卫诏狱,或是大理寺监牢,哪一样不比这小小的刑房可怕?怕是三姑娘直接就疯了。” 林舒抿着嘴唇,声音有气无力:“我、我怕黑……” 林舒并不怕黑。 又或者说没有上一世记忆前的林舒不怕黑。 记忆里杨嵩后来将她囚禁在一座黑暗的地室里,那里布置奢华,实则充满了肮脏与污秽、血腥与罪恶! 杨嵩在那里残害了十一个女子,死后将她们的皮扒下来,制成人皮灯笼。每个灯笼上面写上她们的名字。 林舒记得那十一个人名。 那里,说是炼狱也不为过。 也许在她死后,她也成为了第十二个,被扒皮制成了一盏美人灯。 一想起来林舒就恶心得发苦。 而这个笼子,这间刑房,让她一下子想起这些可怕的记忆,脊背上的冷汗源源不断地往外渗。 沈华亭只当她是耍小心思,慢慢悠悠的说:“这才是开始,三姑娘若是不说实话,可不止是吊在上头这么简单。若想下来,还是尽早说出,是谁将林府抄家的消息提前透露了给你?” 林舒的五脏六腑苦不堪言,一张小脸白得不像样子,嘴皮子都在哆嗦:“无人给我透露消息,真是我自己做梦预感…” “我说的是实话。” 她抓着铁栅栏,眼底悬着一颗硕大的泪。 她就算实话实说,他又怎会信她,如此荒诞鬼怪之事,他必会将她当妖怪处置了。 沈华亭抬着眼,看着她的眼神阴郁寒凉下来,闪过一分杀人的戾气,“三姑娘这话骗鬼可以,想要骗本官还差些。” “太傅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林舒所言句句属实……” 林舒死死咬着嘴皮,手心都是冷腻的汗水,四角的灯光在飞旋,那几只青铜兽狮仿佛也跟着动了起来,迈着一步一步的步伐,朝她走来,一股窒息的恐惧攫取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呼吸不上了。 第7章 人皮美人灯 沈华亭见她狡辩,无非是笃信他查不出来罢了。虽然锦衣卫的确还未查出来有什么人给林府通风报信,可他也绝不信她说的做梦这种鬼话。 眼前林舒认与不认,招与不招,沈华亭倒也并不在意。 他只是想要看看似林舒这样被保护得太好的柔软白花,深陷绝望的泥淖中时会是怎样? “嘴硬?” 沈华亭挑眉,“三姑娘若不肯如实招来,本官只能认定三姑娘接近本官是另有所图。” 他朝阿南递去一个眼神,阿南毫不犹豫走向了青铜兽狮,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第二个机关。囚笼开始振动,从空心的铁栅栏里发出的尖锐刺耳声令人发疯。 林舒痛苦地抱住耳朵,等那声音停下来,她如一滩软水倒在了囚笼里。 冯恩近前看了一眼,又退回来,“主子,她不行了。” 沈华亭示意阿南放下囚笼,林舒被缓缓降下来,孤零零地伏在地上,犹如一片孱弱的雪花。 他睥睨着地上湿了衣的少女,皱起了眉。 她抬抬眼,抓着地面爬了几下,两截白皙手臂上覆着细密的汗水,莹腻得发光,细细的几根手指紧紧攥住了一片黑色的棉斗篷。 闷闷的小小声,听着可怜,“林舒所念不过亲人的平安…绝无他想……” 沈华亭缓缓蹲了下来,抬着手指轻轻地拨开贴在她巴掌小脸上几缕湿漉漉的秀发,看见她白得死人样的脸。 竟然,怕成这样? 既是怕了,又为何还嘴硬? 沈华亭直起身,想要将斗篷扯出来,忍住了,攥着斗篷的那只小手,竟还又往上攥了攥,耗着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一个名字:“蛮蛮…” 沈华亭身子一僵,垂首看她,慢慢地弯身,抬起她惨白小脸,神情在昏暗的刑房中一寸寸冷恻阴戾了下去。 呵地一声:“你说谁?” “我说蛮蛮……我知道,她在哪……” 蛮蛮是那十一盏美人灯的其中一盏。 林舒不知他们是何关系,只知晓这名女子对沈华亭而言应当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 长久的安静过后,脚下的人儿再无声息。冯恩没上前,阿南忽地用力攥拳。 沈华亭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声音凉薄入骨:“让鹿鸣滚过来替她诊断!” - 彼时,满月被关在小刑房里瑟瑟发抖。 - 冯恩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了一碟子马蹄糕搁在陈木的长条书案上,太傅这一日都没进食。 他朝案上看了一眼。书案上摆了一张雪白的宣纸,写着“永寿”这两个字。冯恩垂下视线,小声的问道:“天晚了,主子可需要摆膳?” 沈华亭搁了笔,将纸张递到烛台前点火烧了,直至整张纸在他的手里化为灰烬。 他碾了碾指尖那点灼烫的余灰,说:“等人醒了,送去内务府衙门。你亲自去办。” 冯恩应了是,退身走了出去。 ——永寿—— 冯恩知道。那是永寿元年的冬季。当年和主子一起共有七个孩子,都是那场震动上京的祸事里留下的遗孤。 这七个孩子,都为一个女子所救,这个女子叫蛮蛮。比主子还大了八岁。对他们有再生的恩德。七个孩子视她如长姐。 后来,这个女子成了婚,嫁了人。嫁给了一个人面兽心的人,叫陆平昭。再之后女子失踪了,距今已过了八载,不知其下落。 这些是冯恩从阿南的口中得知,阿南也是这些孩子当中一个。 至于另外几个孩子,都死了。 他们的故事被掩盖在上京的繁华底下,像是那沟渠里的污水,谁都要捂着鼻子绕开,嫌弃地吐上一口。 无人在意他们活过,无人在意他们如何死去。但他们,确都鲜活地存在过。 - 林舒醒来后已是第二日午后,满月红着眼在榻子旁照顾着她,两只眼睛肿得像颗核桃。 她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只记得昏迷中有人灌着她喝了一大碗浓苦的药汤,给她扎了好几针。 满月怔了一下,慌忙擦掉泪,将林舒扶起来,替她穿上烘干的衣裳。白着脸说:“冯公公说,等三姑娘醒来,便要将我们送去内务府衙门。” 林舒怔了一下。 她垂下眼睫,闷闷的说不出话。 还是失败了吗? 知道林舒醒来了,冯恩让下人给她们端来了一些饭菜,林舒没了胃口,想到即将面临与上一世同样的命运,她心若灰败。 冯恩看了她一眼说:“这人啊,不到绝路就总还有希望。可若是自己认输,便就无路可走了。” 林舒怔怔抬起头,看着冯恩转身出去,灰败的眼神逐渐褪去呆滞,视线落在托盘里的饭菜上,蠕了蠕嘴角说:“满月,我们吃饱一些。” 是。若是自己认输,便就无路可走了。 吃饱饭菜,冯恩领着她们去了内务府衙门的司礼监,与里头的魏公公交代了几句,随后便走了。 司礼监的魏公公将她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了片会,端着手里的茶恰了两口,视线落在林舒的身上,两撇发白的眉毛掀了起来,尖着嗓子,慢慢拖长音调,说:“将她二人,一个发往司苑局,一个发往浣衣局。” 他说时,眼神逐次从林舒的身上移到满月的身上,意思明明白白。 林舒上一世被安排在内织染局,成日染布,没想到这次更惨,司苑局掌管宫中蔬菜瓜果,简而言之,她被发去——种菜? 内务府衙门分十二监、四司、八局,越往后地位越低,活儿越累。 司苑局仅次于浣衣局,两局都是最累最脏的活计。 林舒发了会怔,内心又乱起来。 满月听完后直接跪下去,砰砰磕了两个头,“求公公开恩,将婢子与我家姑娘发到一处!” 魏公公冷眼一哼:“你算个什么东西,到咱家面前求情,咱家就得依着你?” 话说一半,又阴阳怪气的哼哼了两声,“‘你家姑娘’?进了内务府衙门,这儿只有奴才!” 林舒认得这位魏公公,名叫魏敬。司礼监掌事之一。记忆里这位魏公公拿了杨嵩给的好处,没少给她与母亲使绊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林舒拉起满月,指甲嵌入手心,抬着雪亮的眸子,说:“公公喝的可是云南普洱茶?” 魏公公向她瞥来一眼,“你倒眼尖?” 第8章 内务府衙门 林舒的记忆里此人好茶,还喜好宝珠,各种各样的珠子藏纳了不少。上一世林舒分毫不懂内廷之中的人心算计,这一世也未必学得会,只是她也不想就这么任人欺负了。 至少这一世满月和她在一起,至少这一世她见过父亲,也许事情在改变呢? 是啊,她怎么能轻易认输。 “林舒可否与公公讨一杯茶吃?” 魏公公身旁侍奉着好几个小太监,个子瘦挑的那个叫王福,是魏公公干儿子,对她作威作福的小太监头头。 王福冷冷一笑,指着她娇声呵斥了起来,“哟,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开口向魏公公讨茶吃,咱们这些小的,都没这个资格讨干爹这一口茶吃,姑娘这是还当自己是什么有脸的玩意儿呢!” “你可知道干爹喝的是什么茶,这可是皇上才能吃着的贡品!” 魏公公端起茶又恰了两口,两撇乱草一样的花白眉毛又是一掀,尖细声道。 “给她倒上一杯。” 王福脸色一僵,扭身一哼,不情不愿地给林舒倒上一杯递过来。 林舒没喝,递到鼻端浅浅闻了一口。 魏公公见她举止温和柔妩,小手纤纤,白皙玉洁,心道:可惜了。 这达官贵族家养出来的女孩儿,到底是与宫中那些身份低贱的宫女不一样,尤其眼前这位主儿,活生生一颗明珠呀。 怪不得提督冯公公亲自将她送至司礼监来,还嘱咐交代,将她发配到司苑局。 司苑局…… 那里可住着个大人物。 “这是四年以上老茶,出自老寨六百年树龄古茶树的头春料子,才能煮出这般金黄透亮的茶汤。确是贡品中,最好的一款茶…公公真是有福。” 林舒低下眼睫,声音清清软软的,听得人十分熨帖。 一番话说得魏公公眼前一亮,也收了心神,尖着嗓子道:“正是!此茶入口既甜,回甘立起,咱家最好这一口……就只是这一口茶,金贵得很。” “没想到,姑娘连这茶树是几百年都能闻得出来。有点儿意思。”他翘着手指,拿茶盖拨弄着茶碗,林舒看得一怔。 祖母爱好喝茶,对散茶颇有讲究,林府曾也受过不少赏赐,各色各样的贡品,林舒都曾见识过。 林舒的眼睛弯了弯,清软声说:“煮茶手艺又有几番讲究,我曾见祖母煮过普洱茶,若是煮法得当,煮出来的兰香气息还能更加的浓郁……” 魏公公慢悠悠瞥来一眼,说:“不愧是林大人家的女儿。见识广博。很好,你与咱家煮一壶,让咱家瞅瞅有何不同。” “林舒献丑了。” 林舒煮完茶,哄得魏公公面笑颜开,“啧——果真不一样!” 旁边几个小太监探头探脑,一脸的馋嘴像。那王福暗暗气恼。 林舒看了他一眼,端着手里赏的茶对魏公公道:“林舒肚腹着了凉,不宜饮茶,不知这杯茶可否转赠给这位公公?” 魏公公这会正高兴,摆摆手,林舒便将茶向王福递了过去。 王福喜得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早馋这口茶久了! 觑了林舒一眼,心道,算你识相。 “林舒可否求魏公公,将我这姐妹与我安排在一处,但有茶茗上公公想知晓的,林舒知无不言。” 魏公公捋了一下白须的眉毛,一边恰着茶一边慢悠悠的说:“准了。既如此你二人都去司苑局罢。” “谢公公大恩大德。” “小德子,你送她们去司苑局。记得先领一身宫服。换了再去。” 一个小太监忙作揖,“奴才领命。” “满月?” 由小太监领着去往司苑局的路上,落雪纷飞,林舒停下步子,转头见满月红着眼泪水蒙蒙地看着她。 满月忙又擦了一把泪,一张标志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原该我来保护三姑娘,谁知却是三姑娘保护我……我、我……” 林舒眼睛弯了弯,“别胡想,你我情如姐妹,困难来的时候相互帮衬,离了谁都不行。” 满月用力点点头。 前往司苑局的路上,经过针工局的时候,林舒往里看了一看,记忆里母亲上次便是被罚到这儿做活,长嫂分去了长公主府,受驸马玷污投井自尽。 林舒心里微微的又泛起酸苦,一家子人,被杨嵩拆得稀散,无一个有好下场。 不该的。 林家人不该是这个下场。 “进了内廷,便不是姑娘随便想逛哪儿就能逛哪儿,这儿是针工局,司苑局不在这儿。”太监小德子瓮声瓮气地催促道。 内务府衙门虽然在内廷,可实际离后宫以及皇家大殿还有一些距离。 林舒遥望巍峨宫殿的一角,想到那里是林家几代人过去上朝下朝侍奉君王的地方,一朝林家人沦为内廷官奴。 眼角微微的泛红,真应了那句——今时不同往日。 小德子将她们带到司苑局,兜着袖子,哆哆嗦嗦的转身便回司礼监,寒天雪地的,谁也不想讨这么个苦差,一刻都不愿多待。 一个扎着妇人头的女官等在那里,朝她们招手,到了跟前,先是打量了几眼,“叫什么名字?” “林舒。”“婢子满月。” 女官立时便心知肚明了。 既未多问也未多说。 林舒记忆里没来过司苑局,是以也不认得眼前这名女官。她有些怔。 按说司苑局不该如此快知道她要来,想了一想,大概是冯恩也来过这儿。这意味着是沈华亭有意将她安排在了司苑局? “称我琴嬷嬷便是,我叫曹妙琴。”这位琴嬷嬷面容姣好,大约四十几岁,气质清清冷冷,“我丑话说在前头。过去我也是五品官员家的小姐。既然发配为官奴,进了这内务府衙门,入了这内廷,便把过去身份一切抛下,别妄想还能回到从前。” 琴嬷嬷看了一眼林舒,“若你们守规矩,懂分寸,将来也可做到我这个位子。” 林舒浅浅地点头,满月福了福身,琴嬷嬷面无表情地领着她们在司苑局大致走了一圈。 司苑局挨着宫城西门一带,几条清水流经而过,除去园地,几栋楼阁建得古朴瑰玮,红色的屋脊,碧色的青瓦,都已沉淀成暗色,更显古韵。 琴嬷嬷似乎瞧见她们脸上意外的表情,她道:“这儿乃是前朝的别宫,本朝将皇城扩建之后,将它划归进了内廷。原本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后来有本朝太子住过、太妃住过、年老的重臣在此颐养过天年……便又荒废了一段时日。前几年太傅住进来,将各处翻新了一番。” 林舒怔了怔:太傅? 第9章 沦为官奴 琴嬷嬷接着往下交代,没察觉林舒的表情,她说:“司苑局除了负责皇宫内院里贵人们日常吃的蔬菜瓜果,还负责各宫花圃盆栽的供给。若是有多余的,还能再分一些赏赐给王侯贵戚们。” 说完,领着她们往前又走了一些。 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楼阁,说:“那儿是海斋楼,住着当今太傅。不得允许你们谁也不许靠近…尤其海斋楼外的花圃与菜圃。都听明白了?” “婢子明白了。” 满月认真地记下来。生怕惹了琴嬷嬷不高兴,回头给她们小鞋穿。 只听到一个声音,琴嬷嬷回头见林舒在走神,淡着脸色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都记住了?” 林舒回过神问:“嬷嬷说的是哪位太傅?” 琴嬷嬷看着她皱了一下眉头,冷了脸,眼色严厉的说:“本朝只一位沈太傅。” 林舒知道本朝只一位太傅,她只是想要确认一下,因为实在是有些…意外。 “沈太傅虽然年纪轻,但却位高权重,他如今掌着内务府总管大权,下领着锦衣卫衙门,可不是你我能得罪的人。念太傅这几年劳苦功高,内务府事务又繁忙,皇上特地将海斋楼赐与了太傅。”琴嬷嬷又严肃地多交代了几句,“不过,太傅也不是每日都住这儿。” 劳苦功高?林舒舌下苦涩。 真正劳苦功高的是像父亲一样清流砥柱的臣子们。可近二十年,大庸朝皇位更迭频繁,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上位者不稳,今又有乱臣贼子当道,林舒担心大庸王朝还有希望吗? 琴嬷嬷见天色不早,打算带她们回司苑局,这时一个年轻的太监朝着他们走来,打躬作揖,说:“太傅让我来向琴嬷嬷讨一个小婢子过去。” 琴嬷嬷,“之前的棋儿…” “那婢子好大狗胆,无事对太傅献殷勤,已打了三十板子,叫人抬走了。嬷嬷回头教训些个,也别再弄些不三不四人进来!” 琴嬷嬷白着脸色,就要跪下,“是我办事不力,这样的事情当不会再发生了。曹妙琴向太傅请罪……” “嬷嬷也无需自责,底下的奴才婢子们存了什么心思,您也未必都知道。太傅并无责罚嬷嬷意思。只叫嬷嬷别让小人背刺了……”太监出手托住琴嬷嬷,没让她真跪下,凑近了说,“那棋儿还想赖在您头上,指说是您让她接近太傅。” 琴嬷嬷脸色发白,眼里含恨,内心发凉——她当初见这个棋儿乖巧,还认了干女儿,没想竟是她看错眼。 “有劳云胡公公提醒,回头我再挑一个手脚干净的送去。” 云胡的视线落在林舒与满月的身上。 “她两人是新来的?” “是,今日刚到,还未及训…” “就你了。”云胡抬眼一扫林舒,不等琴嬷嬷把话说完,直接点了名。琴嬷嬷诧异中抬眼看了眼林舒。 “这……”琴嬷嬷虽然诧异,但谨慎地把话收了回来。棋儿被打偏巧在这一日,冯提督又亲自来过,琴嬷嬷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对林舒说道:“既然太傅那里要人,你便随云胡公公过去。”话音顿了一下,压低声说:“记着,不可对太傅无礼。” 满月一听着了急,“嬷嬷,婢子手脚也勤快,可否换婢子代她去!” 琴嬷嬷瞪去一眼冰冷的眼神,“这位是内务府云胡公公,在太傅身边当近差,公公要的谁,便是谁。岂容你一个下等奴才张口说话的份?” “掌嘴!” 满月吓了一跳,生怕林舒也跟着受罚,连忙自己掌了一个嘴巴。 林舒从怔忪中回过神,忙身子一欠,对琴嬷嬷道:“嬷嬷息怒,满月不是存心顶撞。” 她又对着满月轻轻的摇了一下头,给了个安心的眼神。满月捂着脸,忍着内心的担忧,她非是担心别的,而是姑娘从未做过一点粗活,更别说伺候人了。 “你叫什么?” “林舒。” 云胡点头,领着林舒朝海斋楼走去。 林舒心里头乱糟糟的,实在弄不清楚沈华亭是什么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叫“蛮蛮”的女子,对他的确很重要。 云胡将林舒直接带到了后院,院子里空空落落的,分明各处角落都点着一盏小灯,整栋海斋楼却给人一种昏暗不明的感觉。 “从这儿出去,有道小门,门子外是几块菜圃,你去拔两棵萝卜回来。洗干净了送去膳房。” 简单交代后,云胡留下林舒一个人,站在空落落的后院里发呆。 ——拔、拔萝卜? 林舒记忆里吃的苦头都是在织染局,现在换了个地方吃苦,她有些茫然无措。 她左顾右盼,发觉这儿连个询问的人也没有。 林舒微微地吸了口气,壮着小胆走进了黑漆漆的角落里,寻到了那扇半矮的小门,推开走了出去。天色刚黑,雪光茫茫,她一时分不清方向。 她踩着嘎吱的雪声,沿着脚下一条小路,找到了云胡说的菜圃。 这是林舒长这么大……不,两辈子长这么大,头一回亲眼见到菜圃? 几块菜地延伸出去,打理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有些地里果然还种着几样能过冬的蔬菜,一棵棵盖着白雪,只露出一点菜尖尖,青绿可爱。 在林舒的眼里,这些蔬菜大同小异,何况还让雪盖住了,这要她如何分辨得出哪一种是萝卜? 林舒傻眼了。 海斋楼的膳房热气腾腾的,几口灶台上忙碌不停,林舒是顺着香喷喷的味道找来的。 里头掌勺的是一个叫锦娘的女子,其余还有几个打杂的下人。 锦娘围着裙布,百忙之中擦了一把手,抬头瞧见林舒明晃晃地杵在那里,视线落在了林舒提拎着的两颗大白菜上。 锦娘来不及打量她,手里的菜刀没停下来,落在砧板上,“笃笃笃”地作响,看得林舒瞪大眼。 “新来的?我这儿要的是萝卜,不是大白菜!” 林舒知晓这不是萝卜,可她实在没找着。外头天寒地冻的,天知道她拔动这两颗大白菜,再拎回来费了多大的劲。 她眼巴巴望着锦娘,“不能凑活么?” 锦娘手里刀姨歪,险些切着手。 抬头:?? 这姑娘莫不是个傻的? “萝卜长大了会露头,你把雪扒开找,不要只瞧叶子!”锦娘好声好气的给她解释了一遍,嗓门扯得有一些大。 几个忙活的下人偷偷地捂嘴笑。 林舒小脸儿一白,又一红。 第10章 摆饭 林舒鼓起勇气回到菜地里,将冻得通红的两只葱玉似的小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可才扒开两棵菜头,便冻得缩了回来。 好冻。 十指连心。冻得她想哭! 记忆里在织染局她也冻得够呛,这份记忆回想起来这世都还难受。 可想到林家人还等着她救,林舒把盈在眼眶里的酸意又忍了回去,她怎能连这点苦都吃不起。林舒咬咬牙忍了下来,翻一块搓搓手,翻一块搓搓手,终于发现了露头的萝卜。 林舒眼弯弯,高兴地一下子忘了冻,伸手就拔,一屁股蹲到雪里,凉飕飕的感觉十分刺激,刺激到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吧嗒的泪水。 她告诉自己,不能被两棵萝卜打倒,又庆幸无人瞧见。揪着萝卜的叶子,连蹲了十几次屁股蹲后,白花花的大萝卜举在她的手里。 林舒感叹,原来这就是收获的快乐吗? 提着两个大萝卜,载着收获的喜悦往回走,忽然停下步子,抬头望着海斋楼她僵住了……楼上面对菜圃的一扇窗口敞开着,两条青玉色的发带从里头飞了出来。 那人正转过修长的身量,带着发带一扬,消失在那片黄光里。 带她来的年轻公公云胡,走到窗前往下看了她一眼,眼神‘欲说还休’。 他动手关窗,却停了一下,往里点了点头。 留了一小片窗叶继续开着。 林舒收回视线,抿着唇,默念了几声“没事没事不丢人”,冒着雪花回到了海斋楼。 见后院有水洗池,将两颗大萝卜拿去洗干净。上辈子在织染局她只洗布洗衣洗鞋帽,洗完萝卜她捧着手又是呵气又是搓,葱玉般十指早已没了知觉。 可洗着洗着,林舒觉得,吃这份苦,受这份累,干着这样的粗活累活,也好过进了右相府里那昏暗无望的日子。 “行了,你将这两道菜端上楼吧!” 锦娘扫了一眼林舒递萝卜时冻得通红的小手,啧,瞧那手细皮嫩肉的,便知道是什么出身。 听说前儿抄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家,锦娘估摸着林舒是发配为奴的官家小姐。 瞧着她冻得不轻,让她进楼子去缓缓。 “我,去送?” 林舒指着自己愣了一下。 “膳房里乌烟瘴气的,楼里干净暖和。”锦娘就差明着说了。 林舒明白了她的好意,歉然地红了一下脸。可她木然地看了一眼摆在长案上的托盘,上头摆着两道热腾腾的菜。 锦娘盖上盖,交给了她。抬头的时候才终于近距离打量了一眼,眼神一怔。这不比宫里那些娘娘还好看十倍? 锦娘心里叹息,再美的姑娘,再好的出身,罚到内务府来为奴,这辈子也就再无出路了。 “你端着吧,太傅在二楼书房。你去摆饭。别摔了。”锦娘声音都柔和了下来,对着林舒这副娇小柔美雪腮花容实在硬不起心。 林舒伸手接过来,托盘往下一沉,两人都是一惊,锦娘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你…”锦娘无奈摆摆手,“去吧。” 林舒端着沉重的托盘在几个下人的窃窃私语中进了海斋楼,还没走一半,两条手臂便开始抖得厉害。她四顾无人,见楼里打扫得很干净,楼梯地面铺着不染尘杂的绒毯。 她慢慢儿蹲下来,把托盘放在楼梯上,坐下来揉揉手腕子,捶捶手臂。 记忆里她在织染局做了三个月苦活,也只是从从未吃过苦的官家小姐,长成了硬着头皮吃苦的官家小姐。 十六年的锦衣玉食,生活富足,连后院都少去,她又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日里,就熟练这些碧桃她们打小就做的粗活? 林舒苦恼地看着托盘,她从没想过,这个盘子居然如此沉重! 比两个厚碗还要重许多! 林舒的步子在楼梯上停歇了几次,她将托盘搁在楼梯上这些举动,沈华亭瞧不见,却听得一清二楚。 云胡侍立在一旁,显然他也听见了,不停地观察太傅的神情,心里冷汗直冒。 大约内务府里没哪个奴才有这个包天的胆子,敢把太傅食用的菜盘子搁在地上。 云胡听着楼梯上走走歇歇,不时揉着手腕子的声响,他怀疑等到天亮了,这盘菜也端不到太傅的跟前来。 他想着是否要开口,沈华亭瞥了他一眼,云胡低头把话咽了下去。 好不容易上完了楼梯,林舒喘了一口大气,内心埋怨海斋楼的楼层建得太高,她端着沉重的托盘,两只瓷碗随着她发抖的小臂‘丁丁零零’地作响。 云胡愕然的看着她就这么一直抖了进来。 尽管林舒已经很努力地保持平稳,在她看来她也做得很“小心翼翼”,应当是没人发现的。 她记着窗口的方位,照着有光的地方走了进来——抬头见沈华亭坐在窗子附近的一张半围的胡榻上。榻子漆着黑漆,雕着飞禽走兽,脚踏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色的狐绒地毯,而他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绸棉中衣,双腿踩着脚踏,微微分开,衣裳松散地垂落在地,他的手里随意翻看着一叠公文,几本散落在榻子上。 一明一暗的色彩对比,灯烛绰绰,半开的窗子外细雪纷飞,这副画面说不出的美好而又沉寂。 而林舒是打破沉寂的那一小片风,吹在窗牖上,窗叶轻轻扇动。 “太傅,锦娘让婢子来送膳。”林舒上辈子进过内务府为奴,再自称婢子也没什么不适了。 她看了一眼,这间是书房。比寻常书房大许多。除了满架子的书籍与书案,还摆了一套漆黑的梨木桌椅。她朝桌椅慢吞吞挪过去。 “海斋楼的楼梯三姑娘歇得可还舒服?” 林舒手一抖,差点饭菜不保。 托盘堪堪落在桌面上,她握着酸乏的手臂愕然地抬起头,沈华亭放下公文,抬眼看着她。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有点黑…” 林舒走得慢,不仅是走不动,海斋楼里的灯烛太小,她瞧不清脚下,怕踩空了。 书房里有片刻的死寂,云胡的眼珠在两人身上递来递去,头垂得更低了。 第11章 伺候沐洗 林舒放下托盘,她也没退下。锦娘领着两个下人,将余下饭菜都送进来摆好,扯着她往后站了一些。 “太傅,饭菜齐备了,您且用膳。”锦娘低头躬身,将撤下来的两个托盘叠着轻轻松松揣在一只手里,林舒看得瞪眼。 沈华亭起身坐到桌前拿起银箸,他只吃了锦娘后端进来的那盘素炒萝卜丝和芋头,余下那一荤一汤,手里的银箸连伸都未伸一下。 林舒看了一眼,低着眼睫。心里默默地想,这算是打她的脸吗? 锦娘低了半天头,没得到退下的示意,只好继续站着。 见桌上有两道菜没动,锦娘悄悄觑了林舒一眼,琢磨太傅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喜欢这姑娘? 没道理呀,先头那叫棋儿的姑娘相貌平平,性子也不讨巧,歪心思不少,太傅念琴嬷嬷面上也还容忍了两个月。 新来的这位,先不说样貌是个男人都得多瞧一眼。且锦娘瞧着林舒的性子纯稚,眼神干净不染杂尘,不像那棋儿再怎么装乖巧,眼神却东躲西闪。 锦娘年轻时,可是在上京开小饭馆子的人,那是阅人无数。 她瞧人,不会错。 沈华亭放下银箸起身,“准备沐洗。” 锦娘屈膝行礼,“是。” 她拉着林舒退下,去了沐室。将流程交代了两遍,锦娘自己先出去了。出去前又担心地再问了一遍林舒,“都听明白了?” 林舒不明白为什么要她来伺候,自己毕竟才来头一天。但看锦娘看她的眼神带着惋惜与怜悯,大概是想给她创造留下来的机会? 机会…… 林舒再次出神。 如果手里的筹码,他不感兴趣。她还能剩下什么,这副身子? 可林舒瞧着沈华亭阴郁冷情的性子,整栋海斋楼不见几个婢女,这样的男人,又是否会喜欢献媚的女子? 她想起了那个叫做棋儿的婢子。 林舒还是点点头道:“明白了。” 照锦娘交代的,她只需在外头伺候递递东西,替他宽下外衣,不必近身侍洗,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云胡领着几个下人将热水抬进沐室,盆里的银丝炭生得很旺,盖着一层纱罩。窗子紧闭,屏风遮挡,水汽遇上炭火很快蒸凝出细小的水珠,附着在房梁上。 手脚熟练地做好这些,云胡领着人弓身退了出去。 林舒只在沐室中站了一会儿,身上倒是一点也不冷了。甚至满室的热气将她蒸得面容发红。 “奴才告退…” 等了一会,外头响起告退的声音。烛光晃动间沈华亭走了进来,她遵着锦娘的吩咐,低眉垂眼地上来先替他宽下中衣。 他身量极高,她站在面前,得需仰起面,才能去够他的衣襟。 两人的衣料擦在一起,发出细微摩挲声,沈华亭越过铜盆架上的镜面,睥着林舒朦胧忙碌的影子。 在他意料之外的,她的手脚称不上灵活,动作却带了几分熟练。 林舒自己都未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闷着头,担心自己再有什么做的不好,惹恼了他。在他答应帮她救她的家人之前,她不能再偷哪怕一点的懒,耍一点的小聪明。 沈华亭一直望着她,直至镜面蒙上一层水雾,越来越模糊。 林舒将臂弯里解下来的中衣搭在架子上,轻轻舒了一口气,回来给他拆发,取头上的发带和冠子。 他的身上只剩下一件轻薄的白色长里衣同一条里裤,她绕到他的背后,踮踮脚尖,发觉还是难以够到。 林舒望了一眼,从角落里搬了张圆杌子过来,踩着上头去解那两条发带。 沐室里铺着厚软的地毯,圆杌子矮,木脚造得不稳,陷在地毯里歪歪斜斜,林舒也跟着轻摇。 她拆了半晌,神情认真,渐渐闻见他发上淡淡晚香玉的香味,攥着两条发带,忽然有一丝地出神。身量倾斜,忽然一歪,从圆杌上栽下去。 “三姑娘,投怀送抱这招,很拙劣。” 沈华亭转过身抬起手臂,正巧扶在了她不盈一握的腰上,浅慢地说,林舒的双手则好巧不巧,撑在了他的肩头。 她低垂着头,心随之快跳了几个瞬间。看着他头上玉冠掉在软毯上,一头青丝散下来——氤氲潮湿的沐室里,烛光晕黄,她仿佛看见这世间最蛊惑人心的一张脸。 似堕入黄泉的谪仙,阴郁冷冽,瑰魅万千。 林舒稳了稳情绪和心跳,微微红着面,从沈华亭的怀里退开,小心地从圆杌子上下来,说:“太傅若需其余吩咐,婢子就候在这儿。” 他看着她低头站在水气氤氲的光晕里,小山一般的眉毛衬着腻白的脸。几点水光沾湿在少女鸦色的长睫上,根根分明,欲颤未颤…仿佛要揉进人的心里。 “三姑娘在府上莫非是伺候过人?”沈华亭清浅地问了一句,他似并不在意她的回复,在她怔然抬头之时,径直地走进了屏风后。 伺候人? 听着屏风后的淌水声,林舒不由自主地攥了攥衣袖,上一世的记忆涌上来,脸色微不可见地白了下去。 是。她伺候过人。 记忆里杨嵩没让她端茶倒水干粗活,却让她伺候他沐浴洗澡。 杨嵩不是一般的纨绔世家子。为人极其阴险邪恶,对女子有着捕猎一般的恶趣味。他喜欢将虏进相府的女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迟迟不碰她们。 看着她们惊慌、惶恐、不安、痛苦,乃至绝望,杨嵩会有一种莫名的快意感。 他甚至会偷偷给她们创造逃跑的机会,却又在最后一刻,断了她们的生路,看她们如一滩软泥跌坐在地上。 若是稍有不如他意,便使尽各种方法虐待毒打。 他喜欢看到她们一个个屈服于他的脚下,亲吻着他的脚趾,落下祈求的泪水。殊不知,下一步,便是她们在床榻间遭遇更可怕的下场。 直至杨嵩腻味了,再将她们杀死。 最后扒皮,制成美人灯。 那十一盏美人灯,当中不乏上京里失踪的达官贵族家的夫人与小姐,最后这些失踪案件在大理寺都成了不了了之的积案。可见杨嵩仗着杨家权势为所欲为到了何种地步。 林舒的眸子里浮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仇恨。 第12章 心魔 沈华亭沐浴出来,瞧见林舒站着发呆,他将手巾抛到她的头上示意她擦头,林舒扯下手巾,抬起眼。他身量极高,热气氤氲的沐室里灯光影影绰绰照在他的身上,恍惚一眼看去,犹如蛰伏暗处的猛兽欲朝她欺压下来。 与杨嵩步步逼近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林舒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大步。 沈华亭的脸色瞬间阴郁了下去,目光寒凉地冷笑:“我有这么令人嫌恶?” 林舒意识到她的举动刺伤了他,使劲儿压下紧张,抬眼正视着他,白着小脸照实地说了:“太傅误会了。是我出神,在想旁的事,没注意太傅出来,才会吓了一跳……” 他盯着她的眼睛,企图辨出她话里的真假。 “本官眼不瞎。你眼里的嫌恶本官瞧得一清二楚。若非嫌恶本官,那本官倒是很好奇,你在想谁?” 林舒眼睫轻颤,“杨嵩。” 她说出这个名字,眼底迅速盈满抑也抑制不住的嫌恶与仇恨。 “杨嵩指使元禄将我家人拆散,将我小妹丢去教坊司,无非是想伺机报复当初我父亲拒亲之举。”林舒抬高了头,眸子干净得发亮,“杨嵩此人卑鄙阴险,不择手段,若有朝一日……能得见他不得好死。信女愿短寿十年。” 林舒将前世今生,两世对杨嵩的恨意交织在一起,为自己做了辩解,沈华亭倒也不觉得她是在说假。 毕竟,杨嵩其人在上京名声的确恶劣,恨杨家父子死的大有人在。 杨嵩纠缠林舒之事,他亦有所耳闻过。 沈华亭望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睛,那恨意切骨般深刻,已超乎了寻常。 有林家的保护,杨嵩过去未能对她造成多大伤害。若是因着抄家,她更该仇恨杨嵩的父亲杨愈卿才是。 甚至该同其余林家人一样,将他与右相视为沆瀣一气的同党,是林家倒灶的罪魁祸首。 呵。 偏只有她不同。 锦衣卫衙门里记录着上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吏之家的每一个人的档案,绝无偏差。 然而眼前的林家三姑娘,与档案上的三姑娘,却不似一个人。 沈华亭倒也不那么着急弄清她。 “短寿十年?”沈华亭浅嘲地一笑,“入了这内务府衙门,林姑娘还有没有十年可活都未必。” 林舒瞧了一眼沈华亭的神色低下头。见他面上阴沉散去,绷紧的心弦松下来,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她拿过棉巾,说:“婢子与家人能否活过十年,全赖太傅恩赐。” “想要救家人,林姑娘还是想想能拿出怎样的筹码。”沈华亭越过她身边,径自走向沐室外,披肩的青丝已呈半干。 “本官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若是这筹码不值,本官可不会白费力。” 林舒巴掌的小脸微微地一亮。 他这是答应了? 她跟着迈步走出了沐室,沈华亭将她交与了锦娘,锦娘将她带了下去。 “棋儿的房子还没收拾出来,她的东西都还没搬走。今晚你便同我睡一屋可行?”锦娘忙着铺被子,瞅着林舒折腾一日,便将水也替她打好了,还拿了两身干净衣裳。 林舒心里十分感激。 夜深。 林舒没睡着。 按日子明日是父亲与兄长们流放的日子。此一别纵然父兄能安然地到海南。今后也未必有重逢的那日。 惦及其余家人,更有无尽地担忧在夜晚浮上心头,心中倍感酸楚,想及此,林舒蜷缩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泪。 锦娘点上一盏微弱的小灯,翻身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头,“难过就哭出来。” 林舒翻过身,忽觉灯光下锦娘的脸似极了母亲,投入锦娘怀中,攥着锦娘的衣裳,默默哽咽,“锦娘,谢谢你…” 锦娘轻叹:“谢什么,傻孩子。任谁遭遇这种事情都要哭得撕心裂肺。你比……”锦娘的手在林舒背上拍得更轻柔了,“你已经很坚强。” 锦娘不知见过多少送进内务府为奴的女子,又有多少捱不过去,整日以泪洗面,痛哭流涕的。 一个达官之家出身的贵女,能做到这般,已是令锦娘超乎寻常的看待。 林舒上一世在织染局,因她遭遇排挤,她只能住杂物库房,惨不忍睹。数月的时间里几乎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如今重来一次,她竟然躺在一个干净舒适的屋子里,尽管只是下人房,却不知比织染局住的杂物房好多少。 她有些恍惚,闭上眼,生怕这只是梦,张开眼又会回到上一世,这感觉无比地煎熬,说不出地惶恐。 刚带着记忆回来时,林舒还未觉得,随着时间慢慢轮回,她才察觉,上世的记忆带来的影响有多深刻。 她怕。 太怕了。 她不仅怕黑,还怕这样放松下来后,安静地睡着。 “在上京,任何人的命运都可能一夕之间发生改变。哪儿有什么长长久久的富贵。我啊,不了解官场上的事。一辈子在灶房里忙忙碌碌。但有一点,不论发生什么,吃饱了,睡足了。天亮了才有奔头。” 锦娘的拍打轻轻挥散了林舒内心的恐惧,温和的言语令她的疲倦又涌了上来。 林舒睡得并不安稳,但睡梦里,似有一双手臂轻拥着她,不时拍着。 第二天一早,林舒醒来已不见锦娘,膳房隐隐约约有舀水的动静。 她穿好衣裳打开门,风雪停了。 第13章 拜高踩低 林舒昨夜拥着锦娘,内心十分地想念自己的母亲。思及母亲从官家夫人沦为官奴,家人离散,怕是不会比她上一世好多少。她想着趁早晨去针工局也许能见上。 内廷的小太监,连夜里便将路上雪扫了。 她一路小跑来到针工局。果然因着天寒地冻,主子们大多晚起。底下的人资历老些的自然也都偷着赖床。 事先出门时,她从贴身里衣拽了几颗抄家当晚藏好的玉珍珠,细小一颗,但很值钱。只塞了一颗给那守门的公公,便喜得让他放了她进入。 内务府是什么德行,林舒早见识过,人性都是拜高踩低的,母亲刚进来,日子不会好过。 林舒直奔后院,果然,林夫人一个人在雪地里提桶打水,不住地发出清咳,提一步歇口气,脸色十分憔悴。 “母亲!” 林舒小喊了一声,林夫人恍惚抬起头,视线慢慢聚拢,顿时红了眼眶,泪水直落,“我的菀菀?” “母亲当心,我来。”林舒从林夫人的手里接过了水桶,她提着也吃力,但总比林夫人一样从未干过累活要好些。 林夫人没争着跟她抢,而是看着女儿有一丝怔忪。印象中的三女儿柔软得和花儿般,性子温温甜甜的,就连小女儿林嫣都顽皮得多。 可林家抄家,反而是她看似最坚强。 林夫人又咳了几声,林舒听出来她在极力压着,鼻尖发酸,瞬间红了。 “娘只是受了一点风寒,没什么打紧。活儿也不重,有吃有喝的。比是比不过在家,可也还凑活。”林夫人说着林舒根本不会信的安慰话。 记忆里母亲发到内务府,便一直郁郁寡欢,局里的老人得了暗示,对母亲想方设法欺凌刁难,正是这个冬天染上风寒,断续未好,开春后母亲的病情加重,不久便过了世。 林舒捧着母亲冰凉的手,呵了几口气,“母亲,孩儿见过父亲了。” 林夫人心情激动,“你父亲?” 林舒柔柔笑:“父亲他很好,让我们都撑着。林家不会就这么倒下。撑过这个难关,我们一家人还能再一起。” “你父亲他真这么说?”林夫人心绪动了动,难道是老爷他有什么办法?事情难道有隐情?可朝廷对林家说抄就抄了,如今家人离散,丈夫儿子流配,哪儿还有希望呢? 尽管如此,林夫人还是多了一丝希冀。 “母亲千万不要灰心,孩儿也会努力活下去。”人若是心若死灰,失了活下去的动力,再怎样都捱不过。 “还有,太傅提拔我到了司苑局。那儿能吃好睡好。孩儿也会求他,救嫣儿。”上辈子母亲一大心结,便是屡屡听到她与小妹不好的消息,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心灰意冷,了无生念。 “太傅?他不是……”林夫人清醒几分,“菀菀。他可是害得咱家家散人离的人,你怎么能去求他。” 林舒柔柔解释,“母亲,害我们家的罪魁祸首只是杨家父子。太傅与右相实为对敌。” 林夫人见女儿眼神澄净坚定,又恍惚了起来,“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菀菀,你求他会不会对你不好?他若是对你…” “母亲,只要能救我们一家人,孩儿不惜与虎谋皮。哪怕要我与他逢迎。可孩儿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母亲,杨嵩阴险恶毒,他不会放过我们的。我若不自寻可靠的靠山,下场会惨烈百倍。” 林舒一番话将林夫人说动了,内心又惊又惧。是啊,嫣儿被送进教坊司,不正是杨家故意而为。 “母亲可还记得孩儿说我做过的梦?”林舒将记忆里杨嵩残害他们的一些事说出来,自然略过了最险恶的部分。 “莫不是大罗神仙怜惜我们林家,才与你托了梦?”林夫人常去寺庙礼佛,听得心惊胆寒,若是抄家当晚她自然是不信的,可眼下事实摆在眼前,林夫人反而对林舒说的做梦深信不疑,“我可怜的孩子…” 林夫人挽起女儿鬓边一缕秀发,“苦了你了。” 林舒总算稍稍放下心。她又掏出来几颗玉珍珠,塞给了林夫人,交手握好。 “母亲好好用。后头孩儿还会想法子多送些来。”母亲性子虽软,可三品大员的夫人,见识得多,林舒不必说透,母亲自然懂她的意思。 林夫人意外的看了眼,收起藏好。眼神也逐渐恢复了一丝生气。 “娘明白了。” 万万没想到,支撑家人的会是这温软如花的女儿。林夫人心中既忧虑又宽慰。 但这还远远不够,林舒知道,母亲心中记挂何止她一个。除非林家人全都平安,母亲才会安心。 林舒往回走的时候,回望针工局,轻轻舒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个早晨,杨嵩的消息便递到了司礼监。 魏公公正由王福伺候着漱口,王福接下水杯,又伺候他穿衣戴帽,听着杨嵩命人带来的口信,觑了一眼桌上小箱子,魏公公两撇白花的眉毛抬了一抬。 “去转告公子,意思咱家明白了。” “有劳魏公公…” 魏公公坐到了椅子上,这才慢吞吞端过了早茶,翘着兰花指拨弄茶碗,眼神转悠了起来。 “去,将箱子打开。” 王福早忍不住了,忙将桌上箱子捧过来,当着魏公公面前打开,里头躺着金灿灿的十几根金条,晃瞎了两人的眼。 王福将箱子收起来,回头躬着身子过来给魏公公捶肩拿背,尖细着嗓子私下里讨好地道:“干爹,这位杨公子想要让林家人日子不好过,不是什么大事。这事儿干爹交给儿子去办便是。” 魏公公眯着眼,“蠢货。” 王福忙把头低下。 “你何曾见冯恩亲自领人进内务府?司苑局是什么地儿,太傅常日便住在那里,咱家能看明白的意思你不明白?” 王福连忙跪下去,“求干爹教教儿子?” “你去替咱家打听清楚,看看这林舒与太傅是何关系再说。”魏公公吹了吹茶,慢吞吞说,“不论是太傅还是右相,两头咱家都得罪不起。” 王福抬头,“可这…” 魏公公忽然把茶碗一递,“杨公子既是有了口信进来,事情自然不能不办。倒也不是太为难。你只叫人悄悄儿私底下使点绊子。且先莫做得太过了。敷衍交差便是。” 王福连忙爬起来接下茶碗,跪着又给魏公公捶腿,眼里精光闪烁,“干爹的话儿子记下了!” 魏公公眯上眼又打了会儿盹,舒服地享受着。心下却琢磨,这林家姑娘惹上这两人,可真不是省心的。 不省心归不省心。 倒是个宝贝。 谁又能跟钱财过不去。 - 林舒抬头看着云胡,怔了怔,“出宫?” 云胡说:“太傅一会出宫,让姑娘跟着。你去换件衣裳。内廷的衣裳不好穿出去。已替你准备好了,在锦娘的房间里。” 第14章 背负骂名 林舒坐在辕车上,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裙,最里层是白色的雪绸单衣,中间是柔粉色的纱织裙子,外罩鸾青色的绸棉大袖袍子,再裹着一件锦色斗篷,镶着一圈浅灰狐绒,连脚下的鞋袜亦是同色系。 这身衣裳不比林舒在林家所穿差,甚至还要好许多。便是外裳所用的衣料,她瞧着像是宫廷专用的织品,往来都是公候伯府出身的金枝玉叶,又或是祖母这般年纪命妇才穿得上。 林舒费解。 以她现在的身份,穿这样的衣裳,便更无资格。 不止,早上云胡还叫了个小女官过来,亲自为她梳妆了一番。头上两支步摇,如有千金之重。 林舒抿唇坐在豪华的青呢辕车上,只觉得惴惴不安,藏在大袖中的小手紧紧攥住。仿佛这样才能将不安压下去。 沈华亭坐在马上,衣服的颜色与她的甚为搭配。甚至他也披了一件锦色的大氅。 外人打眼一看,恐怕都要误会点什么。 误会? 辕车在正街上停下来,车外传来了鼎沸的人声。这些声音里不乏‘御史大夫林家这’几个字,不断地飘入了林舒的耳朵里。 林舒收起心神,掀开一角厚厚的垂帘,着急地朝外看去。 林秋航与长子林潜还有次子林琢穿着一身白色的薄棉囚服。背上透着未干的血迹,手脚戴着枷锁,由官差押解着走在正街上,出发前往流配地海南。 围观驻足的百姓占据了街道的两旁,对着林家父子指指点点,议论什么的都有。 “看看,名声再清正的官儿,背地里还不是一样是贪官污吏?这林秋航可真不是好东西。否则怎会让朝廷抄了家,发配海南那么远的地方去!” “御史大夫是什么人,是监察百官的人,说是这林秋航收受了百官的贿赂,这不是自家人查自家人,蛇鼠一窝吗,应当罪加一等!” “如此可恶,皇上怎么不砍了他头?” 一些尖锐的骂声,听在林舒的耳里格外的刺耳。 她没想过在这群百姓中,会有如此难听的骂声出现。——林家在上京几代为官,从不做那高不可攀的簪缨名门,林家的女眷在坊间亦多有善行。是以,林家的名声甚好,上京百姓多有熟悉林家的,怎么也不该是这样? 她仔细地朝人群中打量了几眼,发现人群中混迹着一些熟悉的面孔,正是那些人在煽动民意,有意对父亲泼脏水,误导对林家不熟悉的老百姓。 过去杨嵩进进出出,身边常会跟随一群家奴,她认得几个面孔,正是他们。 “原来这个林秋航干了这么多坏事?简直是可恶!就是有这种贪官污吏,才败坏了上京,败坏了我朝的风气!” “真该死!” 民意煽动了起来。 那几个家奴勾起阴险得意的嘴角。开始有人捏着雪球,朝林家父子扔过去。 “打他们!” “打贪官!” “对——打贪官!”那几个家奴混在人群当中,撺掇着大家动手,他们出手更是又重又狠。 林舒见父亲与哥哥们被打得头破血流,那群押解的官差们敷衍地呵斥人群,并无出手制止的意思。 她放下垂帘,收回视线,如何还能在车上坐得住。 沈华亭抬着眼皮看着正街上正在发生的乱象,他赶马来到车前,朝弯身走出来的林舒递去了一只手。 “车辕高,当心。” 林舒听着他淡漠寒凉的声音,看了一眼伸来的手,没去细想他这番举动,只是伸出自己的手,微微地搭了一下。 她满心都是父兄受辱的画面,却不知,自己从青呢辕车上走出来一幕,步摇丁玲作响,寒风将衣裳吹拂,衬着上京落雪后的长街,好一副‘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的绝美画卷,引无数人望来。 很快,她也置身在了喧哗中。 “太傅身边的女子,不是林家的三姑娘林舒吗?” “确实是林家的三姑娘,上京长得如此貌美的贵女可不多。她与母亲上山进香时我曾见过一两回面。要说起林家的女子长相真是个个塞仙子。” “这就奇怪了,她不是应当跟家人一起充为官奴,发配到内务府吗?怎会与沈华亭在一起?” “这姓沈的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林家便是他带人抄的家。林家三姑娘居然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父兄受难,家人遭罪,而她居然为了这身荣华富贵委身于仇人、委身一个奸佞,简直是不知廉耻!” 沸沸扬扬的声音,带着严苛的指摘,悉数飘入林舒耳中。 “刚才说林大人的话,我是不信的,林家家风一向为人称道。可没想到林大人居然养出这等不孝不义的女儿?她居然还有脸来送行,打扮得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与那沈华亭勾勾搭搭,摆明是要来气死她的父亲。” 林舒知道,这一拨是对父兄与林家心存惋惜的百姓。然而,在他们眼里,她却成了不孝不义之女。 要说是谁错了? 林舒却不知怪谁。 这是她选的路。 她站在车上,他坐在马上,两人几乎平齐。 沈华亭的唇角勾起浅笑,“本官带三姑娘来给父兄送行,三姑娘开心吗?” 斗篷上一圈柔软的狐毛,随寒风抚着她白皙的小脸,细腻无瑕的脸颊很快被风吹红,掩盖了底下的苍白。 她直立起身,抑制住了奔向父兄的步伐,高高地站在辕车上望着。 她想。 如果能救家人,就让她背负骂名好了。 骂一骂又有什么关系。 林家父子三人抬头望过来,眼神中都不约而同闪过了吃惊之色。 林秋航怔怔地凝着马车上的人,那是他的宝贝菀菀啊,不会错,他没有看错。他想起女儿那日口中所说的“想方设法救家人”,他怎么都没想到,女儿会投身沈华亭,投身一个奸臣。 长子林潜沉默地望着。眼底难掩失望——他不愿相信看到的是真,但却欺骗不了自己。玉软柔花一般的妹妹,他宠爱,疼爱的三妹妹,身穿一身美丽的衣裳,伴在那奸臣的身边。 林潜才二十三岁,已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将来很可能会接任父亲之职。他从小记着祖父的教导,也立志当起这匡扶正义之责。誓让林家做清流一派的砥柱。 可他还未大展宏图,朝廷大权便已旁落奸臣贼子的手中。 这就是林家的结局吗? 可士大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便沦为为泥,也该保有骨气与操守。 菀菀,不该呀。 林秋航咬着牙,步子走得踉跄,“也许,也许,你妹妹是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林潜清俊冷毅的眉宇上,为替父亲挡雪球,流着几道鲜血,已经很快凝固,他说:“可妹妹千不该万不该,和沈华亭这种人勾当在一起。” 次子林琢隔着人群,望着车上的林舒,唯有他眼底满是担忧与关切。 他不似爹和大哥这般想。他只想妹妹和家人可以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们从小到大宠过的妹妹啊。他了解她,即便外人眼里,她是这家中的叛徒,他相信她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微弱的阳光不带一丝的温度。林舒清楚地看着父兄脸上失望的神情。只觉得寒风像是要刮进她的骨子里,她拢紧斗篷,闭了下眼。 长街上,一群大臣走了出来。 “都住手!”急匆的呵斥声制止了扔雪球的百姓。 第15章 群臣践行 沈华亭耐人玩味地看着一帮熟悉的臣子穿戴官服忽然出现拦在长街上,他们齐整地出现,喝止人群,抬上来一张桌案,就摆在长街之上。 桌上摆了一坛酒,一叠碗,竟还折了几根寓意“惜别怀远”的柳枝。 真是可笑。 为首的臣子穿着三品绯色官袍,沈华亭自然是认得的,户部右侍郎顾大人顾万堂。 顾万堂端起酒碗与林秋航父子亲手送上,说:“秋航兄过去在朝中从早到晚,勤于公务,实为我等楷模。林家更是为朝廷立下多少汗马功绩。可皇上听信奸佞谗言,对你林家说抄家抄家,岂不是伤了我们这一众清流臣子的心?这脊杖打在秋航兄身上,亦同样打在了我们这些臣子的脸上!” 顾万堂愤慨万分,将酒碗高举,领着群臣一起一饮而尽。 “咱们这群人同窗一场,同在朝廷报效,就算是皇帝降罪下来,今日同僚们也不能不来,为秋航兄父子践行。” 他将酒碗递给一旁儿子,上来与林秋航父子各披上一件斗篷,又领群臣双手高举行拜了一个大礼。 “此去海南山高路远,当是一别两宽,你我同僚再聚首更不知何年何月。贤弟万要保重自己,愚兄等着你回京。” 林秋航没想到这群同僚会来替他践行,听了顾万堂一番肺腑之声,见同窗情谊真挚,心中怎无感激。 然而,林秋航的神情却带了几分凝重。 他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 不少百姓神情诧异,大声说:“这些可都是上京的清流之家,如此多人来给林大人践行,这说明什么,说明林大人是清白的!” “林家是清流之首,又怎会干出贪污受贿之事,必是受了奸佞的诬陷!” 是啊,人家若不好,怎会有如此多清流大臣冒大不韪来送别? 议论的风向瞬时又变了。 这对林家来说自然是好事。 可林秋航担心是,万一皇帝知道了震怒,若迁怒家人,只恐家人处境更艰难。而朝廷里那些“有心”之人,若是将这事拿去做文章,说他贿赂百官,才有此笼络人心的实力,反过来坐实了他林秋航真有罪。 林潜与林琢的脸上神情亦是一样凝重与复杂。 林秋航看了一眼昔日同窗的僚友们。 他举着酒碗,体面地说道:“承蒙各位同僚冒大不韪来与我父子送行,我父子三人何德何能。今后大庸的安稳全仰赖众位尽心辅佐,竭力报效。林家如今正处风口,若是为了我林秋航,折了你们的前程,那在下真是万死莫辞。” “今日感激之言,道之不尽,我父子若是还能有回来再报效朝廷的那一日,当与诸位再饮。”他将酒碗高举,一饮而尽,感激之余正色凝重地看向顾万堂,挥挥手,“贤兄,请带大家回吧。” 他又领着儿子,与群臣鞠躬拜辞。 群臣拱手还礼,纷纷拭袖凝噎,多有不舍,“林兄保重!” 这一幕,不少百姓竟也看得热泪动容。 感动吗? 还真是……好一副同僚好友于京师长街怀泪践行,惆怅愤懑,悲伤凝噎的画像。 沈华亭的眼神悄然间染上深不可测的寒凉,嘴角缓缓地勾起来一丝冷笑。 他悠闲地坐在马上,偏过头看向怔然的林舒,问她:“你说他们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舒垂了眼睫,神情有几分茫然。 “他们明知当街践行是把双刃剑,却还是如此声势浩大地来了。”沈华亭神情淡漠,低沉发笑,“这帮清流大臣,是该说他们迂腐不屈。还是该说他们假惺惺?” 林舒心想,他是乱臣贼子,自然憎恶这些清流之臣。 两厢憎恶本是正常事。 可他说的难道就一点不对吗? 过去林舒只是一个无忧无虑,被保护很好的官家小姐。林家女子也不必拘在内宅后院,父亲和哥哥们曾带着她见过大江南北的好山好水,养出她开阔的心境。 官场勾心之事,她从未在意过。 如今只觉人心莫测、爱憎难分、黑白难解。 她甚至怀疑自己见过的大庸繁华富庶一面,是否真的是大庸朝的全部? - 顾清让站在群臣当中,他早早便看见了立在辕车上的林舒。 他认识林舒是从两家打小开始,但也从未见过林舒今日这般美丽动人。整个上京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能入他眼的女子。他着迷地看着,心想,不久前他才提了让父亲去林府提亲的想法,父亲并未反对。 谁知年末发生这种事。 顾清让的视线微眯地落在沈华亭的身上,眼神随之清冷了好几分。 他还是没忍住迈着俊逸的步伐走上来,几步外抬眼看着林舒,眼神又柔和下来。 “舒儿妹妹。”顾清让掠了一眼沈华亭,看回林舒,“不论此人对你说了什么都不可信。你放心,待风头过去,我会让父亲想法将你从内廷接出来。” 沈华亭居高临下地打量顾清让,见顾清让出神地看着林舒,眼神当真是柔肠百转,情意绵绵。 他那眸子不着痕迹地淡漠了下来,微微前倾了身子,不由讽刺道:“凭你父亲一个户部右侍郎?难道顾公子不知,如今内廷大权都掌在本太傅的手里?” 顾清让暗里捏拳,面上神情未变,只眼里含着一丝轻微的鄙屑,偏偏沈华亭眼尖,一眼便瞧见了。 顾清让扬着下颌,言语冰冷:“你与右相之贼纵然手掌大权,朝廷也还是姓赵,不姓沈,也不姓杨!” 沈华亭直起身,好整以暇的笑了,“那本官倒要好生看看,你顾公子能否从我手上把人要走?” 顾清让正视着他,“太傅也别得意太早。” 沈华亭笑意寒凉,“早吗?” “你——” 若他一个三品大员家的儿子,无半分清高脊骨,沈华亭还觉着没意思。 顾公子吗?他记着了。 他要看看,这位顾公子他日面临林家同样境地之时,还能自命清高多久? 林舒兀自地沉浸在记忆里,上一世她没见到父亲流配的场面,自然也没有顾清让来对她说这一番话,但他确是捎过信给她。 可后来,林舒并未等来顾家的帮助。她不知是他的父亲顾万堂不肯,还是另有原因。 她仔细想了一想,没有沈华亭,也还有杨嵩,面对杨家的压力,大概顾家最后也在忌惮中妥协了吧。 她看着过去不算心仪,但也好感过的顾清让,心境说不清地发生了改变。 “顾大哥,林舒不止有自己,还有家人,断不会只顾自己逃生。你与顾伯伯不必为了我们冒险,以免引火烧身。”念着两家旧情,她还是没把话说绝,但婉拒之意已显,“两家交情,至此为止。” 顾清让怔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又看了眼沈华亭,想了想,只当林舒是违心之词。这奸贼,他怎可眼看舒儿妹妹受他胁迫玷辱? 顾清让扫了一眼沈华亭前后簇拥着的锦衣卫,当街忍下来。 他必会将她救出内廷! 沈华亭看着顾清让转身回了群臣之中,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档案记载,林顾两家交好,顾家有意与林家结亲,顾清让欲娶林舒? “林姑娘喜欢这种人?”他低沉地笑了两下。 林舒没听清这句,茫然怔了下。 街侧,酒楼上。 杨嵩找了一个极好的位置,视野开阔,可看见整条街面。桌上温着酒,摆满果子糕点,厢房里烧着不少盆银丝炭。好几个奴才给他捶肩拿背,怀里还拥着两个姿色美艳的女子,正往他的嘴里倒酒,玉壶一倾,酒水便顺着敞开的衣襟,一直淌下来,女子低头吃了个干净,逗得杨嵩在她脸上狠亲了一口。 “爷就稀罕你这样。”杨嵩捏起那女子下巴,“够荡。” “公子爷~” 女子娇笑连连。 杨嵩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街面上的长戏。可当林舒从沈华亭的车马上走出来,杨嵩的眼神忽地一阴,将怀里女子一把拉开,“滚!” 他眯起细长阴狠的双眼,瞥着辕车上绝美身影,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林舒的名字,“林、舒——” “公子爷,您息怒!” 奴才瞬间跪了一地。 杨嵩摔了酒壶,狠掐起一个女子的下巴,当心口给了她一脚,“贱女人!” 杨嵩怒火上涌,林舒一身华服与沈华亭一起出现,任凭是谁都要怀疑。 她是他的女人,沈华亭也别想插手! 沈华亭抬抬眼,隔着雪街望过来,皱皱眉——这个距离分明是听不见也瞧不清的,可他仿佛看清了也听清了里头正在发生什么。 沈华亭想起林舒所说短寿十年的话。 忽然觉得,杨嵩这畜生。 他很乐见他的下场。 第16章 当街拔牙 沈华亭叫辕车往前开,林舒白着脸坐回了马车上,左右都是刀剑齐配的锦衣护卫,百姓无不忌惮地低下了头,纷纷朝两侧都退让了一大步。 马车开到顾万堂一群臣子跟前,未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 林秋航父子三人拖着枷锁后退避开,顾万堂领着一帮子清流之臣只僵持了片刻,亦不得不避让一旁,一个个抬着头,冷眼地瞪着马上的沈华亭,气愤的哼声此起彼伏。 沈华亭视若未睹。 一个五品蓝袍的臣子忍不住低声咒骂:“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这些人从家里往上数,哪个不是几代的京官。他一个不知来历的奸贼,凭着些不入流手段爬上高位,便不把我们这些臣子放在眼里!” 沈华亭连头也未回一个,冷笑一声,漫不经心给护卫递去了一个眼神。 “这人嘴又硬又臭,这口牙无需给他留着。” 锦衣卫,“遵太傅命!” “放肆!你们想要做什么——”很快身后传来那臣子大怒的声音,以及那帮清流之臣纷纷惊惧的喝骂声,“快住手!简直没有王法,没有天理了!” “大街之上便敢对当朝臣子动手!” “沈——华——亭!” 很快,这些喝骂声在几声惨叫中骤然停止下来。围观百姓惊吓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护卫赶马上前,手里捧着一把血淋淋的牙齿,回禀:“太傅,牙拔了!” 沈华亭觑也未觑,清浅冷笑,“他们以为大庸还是过去的大庸,真是一群榆木脑壳,迂腐顽固。” 林舒坐在辕车里,心情交织着难过与失落,听着外头的动静,原本发白的脸色愈加煞白。她透过垂帘,看了一眼朝后远去的父亲与兄长,收回视线,又不禁一阵心酸涌来。 - 车马一直出了城,上了红叶山,此山不高,又在京城近郊,是上京人平日赏景的去处,山上可了望半个京城。因着刚下完大雪,气候严寒冻人,登山之人稀少。 仅有的几个,也在山下,让锦衣卫给拦下来。 林舒不知沈华亭为何带她来这儿,她心头闷闷的不好受。下来马车,见满山白雪皑皑,未落的红叶若隐若现,远方山顶上寺庙露出一角飞檐,钟鸣不息。 林舒在想今日是什么日子,又或是为谁鸣钟。 沈华亭漫步走在台阶上,台阶上的雪很厚,但红叶寺的人清扫过,扫除了一半。 尽管如此,林舒还是爬得很艰难,她这身衣裙实在是不适合爬山,提着裙子闷着头踩着往上走,走两步便要歇口气。 也不知爬了多久。 忽然,她的头一头撞在一堵怀里,她摸着额头抬头,头上步摇乱晃,她的目光一下子怔忪。 沈华亭站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青色的大袖底下,朝她伸出来一只手。 唔。 林舒看了一眼,那块石头她踩不上。 她把冰凉的小手递过去,被他握在掌心里,她才发觉,他的手一样冰冰冷冷的,但很干燥,掌上的纹路,细细密密。 她有种瞬间想把手收回的冲动,忍了忍,忍下来。 他将她往上拉了一把,她的双脚瞬间离地,一阵山风从偌大的石块底下吹来,将层层粉色的纱裙柔柔吹开,从斗篷下冒出来,露出少女小巧的足尖。 林舒歪了一下,头一下没能站稳,沈华亭的手掌自然而然扶住了她的蛮腰,寒眸凝视着她,浅然低笑了一声。 “站稳,若是从这儿栽下去。即便不至于粉身碎骨,也极可能半身不遂。” 林舒收回了小手,朝底下望了一眼,这儿是半山坡处一块突出的平台。 瞧着不高,可也心惊了一下。 她捂着心口,那儿还在此起彼伏,气息不平,一张巴掌小脸透出薄薄的红晕。 “太傅常常来这儿么?”她跟他一起抬头望了一眼红叶寺,看着他回眸眺望远方,山河如新,白雪皑皑。 她偷偷地打量了一眼他眼底的神情,不似在长街上的睥睨凉薄,而是另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手里捏着一片摘下的红叶,红叶已枯了一半。那细小的叶杆,在他清冷的指尖转动。 “让世人误解的滋味,三姑娘觉着如何?” 林舒听着他悠悠的声音,低下眼睫,不让他看见她泛红的双眼,闷声回答:“不舒服。” 就像是心口堵着石头,拿不开放不下,憋得难受。 他看了她一眼,“这点代价,三姑娘受不了了?” 她平复下喘息,忍下酸意,抬起头来,正视他的目光,“我不舒服,但不代表不能忍受。”她忽然反问,“太傅呢?太傅也尝过这样的滋味?” 她问完去看他的眼神,却只在他的眼神里看见毫无情绪的平淡,他嘴角微微笑起,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是那些臣子们人人又恨又骂的乱臣,是敢当街拔大臣牙齿的奸佞,名声臭得和杨家父子一般,何来被误解?” 林舒的打量尽数落在沈华亭的眼里,这丫头想什么呢。 好人有什么好当的。 乱臣贼子有什么不好? 至少他能得到想要的。 林舒的心忽然噗噗的跳,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远处。她喜欢冬日,喜欢这片皑皑如新的京城美景。 沈华亭也望回远处,手中的红叶继续漫不经心地转着。 “看那。”他忽然指向山脚。 林舒望过去,她看到那里停着两辆马车,官差押解着父亲与两位哥哥,他们正登上马车,随后,继续前行。 原来?! 林舒瞬间又红了眼圈,眸子却睁得雪亮,泪水一层层涌上来,哑声道:“多谢太傅对我父兄伸手相助……” 第17章 跪拜 沈华亭拈着手里的红叶,俯身近距离看着她,将叶子在她的脸上拍了拍,似有若无的力量,带来一丝细痒。 “三姑娘何需谢我,你不是也替你的父兄,安排好了一辆马车,等在出了京城的路上?” 林舒心头快跳了两瞬,瞳仁睁大,这是她让德叔去办的其中一件事。 “不止。”沈华亭不紧不慢往下说,“还有连夜转卖给城南铺子老徐家的地契,为你的祖母留了半片栖身的庄子。” “你又挪了为数不少的私钱,收买了教坊司护院王大庆,这笔钱你存进了暗市的钱庄里,分了四年的期,他们要吃去一笔,但也还留下一大笔,王大庆要想拿到这笔钱,便得一直护着你妹妹林嫣,年满十五之前,不让她接客。” “你也聪明,那王大庆是教坊司王虔婆的姘头,收买他,比直接收买虔婆更妥。” “让本官想想。” 沈华亭微微直了直身,继续转着那片红叶,似思索了一瞬,“你还赠了礼部管这事儿的邓大人邓清,两本林家收藏的前唐琵琶古谱,此人最是痴迷于此。” “又与你的长嫂支招,教她要避着长公主府的驸马。”说到这儿,沈华亭眸中又爬上了寒凉之色,笑意深不可测。 林舒紧紧攥着手心,毛茸茸的狐绒捧着一张泛白的小脸,每当她脸色发白,更衬得眉若远山,唇若含脂,瞧着是分外怜人。 沈华亭的手指落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三姑娘这是当我锦衣卫衙门是吃干饭的?”沈华亭好笑,“这些事儿,你交代给了你林家老管家德叔,他又找了稳妥的人隔天去一桩桩办妥。若是这眼皮子底下的勾当,锦衣卫衙门也给漏了。我还掌着这个大权作何用?” “锦衣卫衙门负责清点察查抄家后一切项目。你连夜转走的那些,一分一毫,锦衣卫都得追拿回来。” 林舒再也站不稳,小脸白得毫无血色,猛地抬起头——难道她做的这些都白做了!? “你也不用这般看着我。”沈华亭将她面上神色尽收眼底,“锦衣卫办事,事无巨细,查无遗漏。” 林舒慌了,手指揪着一点衣袖拧来揉去,抿抿唇,“太傅…” 沈华亭将那片红叶,忽然随手插在了她的头顶,如同一根鸡毛,更衬得林舒委屈巴巴。 他将目光投向了红叶山下那两辆远去的马车上,“押你父兄的官差是杨家早安排好了的,你以为你安排辆车马备点银钱,便能解你父兄之围,护他们平安抵达海南?幼稚。” “太傅…”林舒眸子盈盈带泪,眼里尽是无措的慌张,伸着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一片棉斗篷。 沈华亭低头瞥了一眼,冷笑:“本官可不吃这套。” “可太傅不是替我父兄安排了车马……”必也安排了他的人。 说明,他肯出手。 虽然林舒听了他这番长话,慌得要命,可也没被他吓到完全丧失了理智与思考。 要她放低姿态也可以,做什么也可以,她不想前世的记忆再重来一遍,哪怕是另一种深渊,也好过重蹈覆辙! “你错了,本官是以旁的名义做的安排。若是等他们到了地方,才知这一路皆是本太傅安排。你猜猜,你的父兄,尤其是你那位大哥,他们会是何种心情?” 沈华亭嘴角凉凉地一笑,“怕是,恨不得吃的也吐出来?” 林舒怔怔,松开了她的小手。 这个人,她真的看不透。 可他却能看穿一切。 一阵山风裹着冰雪的寒意,将她的纱裙一层层吹起,步摇丁玲摇晃。 林舒噙着泪意,低下头,“你要…你要如何,才肯帮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华亭朝她靠了一步,两人间距离紧紧拉近。他抬手拢了拢她的斗篷,慢慢儿收紧,将她与衣襟一并拎了起来,凑到跟前,逼视着她,道:“你如何会知晓这些,是否又是做梦,本官也不与你再问……你想救你家人,便去做完这件事。”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脸,看向远方山顶的红叶寺,“三姑娘只需从这儿,一步一跪。跪着到寺庙门口。需得,够虔诚。” 他大约数了数,五百个台阶? 不算远。这怎么能算远呢。 当年,他可是跪了一千个…… 林舒久久望着他的眼睛,迟怔地反应过来,她抿抿唇,柔唇张合,“好。” 沈华亭目光尽数阴沉下来,他松开了手。林舒看着高高的山石忽然犯难,小声:“你能不能先扶我下去…” 沈华亭凉凉的看着她,目光越发阴沉,林舒后悔了,她正打算提起裙子,想办法跳下去,腰间忽地一紧,眨眼的瞬间,她人已落在了台阶上。 没等她站稳,他人已退开,站在堆雪的树下,“三姑娘可要叫一堆奴才来伺候你跪上去?” “不用了。” 林舒硬着头皮摆手。 她转身望了望远处庙宇的飞檐,秀气的足尖微微并拢,提了一提厚重的裙子,朝台阶上跪下来,双手轻轻合起闭眼,睁时又分开,低头俯身,拜下去。 铛—— 庙宇钟声长响。 “爹爹累不累?” “爹爹啊不累,舒儿崴了脚,爹爹背你下山,舒儿脚疼不疼?” “爹爹,我数了,从山顶到山脚,一共是一千个台阶。舒儿要记着爹爹对舒儿的好。将来,替爹爹求一千次,一万次,万万次平安。” “有舒儿替爹爹求平安,爹爹一定能长命百岁。”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嫂嫂……还有嫣儿,淮儿,还有小长丰,还有德叔……信女林舒祈求佛祖保佑,愿你们全都平安无事。活下来。 台阶上冰雪湿滑,蜿蜒向上,仿佛看不见头。 才拜了十几级,林舒便微微气喘,双腿发软,膝上冻得僵麻。厚厚的衣裙也因沾了雪而化开,洇湿了一片。额前散下几咎柔软的乌发,湿湿地贴着面颊。 可她没有停下来,再冷,再痛,再累,再疼,她也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向上拜了上去。 ——足尖并拢,提裙跪下,双手合起闭眼,睁时又分开,低头俯身,拜下去。 林舒重复着这个过程。 第18章 红叶山埋骨 沈华亭站在雪松下,抬着视线,望着林舒认真虔诚且又小心跪拜的身影。 堆叠的白雪衬托着红叶山上的琼枝玉树,那团小小的身影,裹在华丽而又厚重的衣裙下,在他的眼里,一点点远去。 这一级一级的台阶,沈华亭叩过也拜过,这么些年也没忘了红叶铺满的石阶是怎样透骨的冰凉。 甚至那每一级台阶都沾着他膝上的血。 朝野人人都说他是乱臣贼子,是奸佞。却鲜少人知晓,他是怎样在这些年间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子,怎样从人人踩踏的阴沟爬上来,得以残喘着这一口气。 是信奉善有善报,还是信奉佛祖慈悲? 狗屁不是。 然而时隔这些年,竟又有个人干着和他一样蠢事。若是求人有用,这红叶山上又怎会埋着那几幅年弱的白骨? 看着林家这个丫头虔诚跪拜的身影,沈华亭的眼神无尽地阴沉了下去。林家人都死绝了又与他有什么干系?她愿意跪,那便让她跪。 跪死了也活该。 沈华亭折断一根枝丫,抖落一身冰雪。他转了身,几个纵掠人便飘向山下。 - 林舒没有回头,连一次头也没有回。她不管衣裳都湿透了,也不管秀发全都零落了下来,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就像是细碎的石头,每想起一次,便将她的心磨砺一次。 若重生是神明指引,那她怎能轻易服输? 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就算是她这样弱小之人,也能做成一件事情。 五百级台阶,很快的。 也许半天。 也许一天。 也许跪完这一整夜。 她就能完成了。 比起父兄的千里流放之苦,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要让父亲知道,林家的女儿被保护得很好,也就有保护家人的力量。 日光逐渐黯淡下去,黑夜开始降临上京。冰天雪地的寒冷从山间包围而来,雪光照着红叶山,四处都是幽静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红叶寺里时隔一段的钟声也都停了下来,整座红叶山安静得仿佛沉睡过去。 只有林舒还在一级一级台阶往上叩。 她从没这么累过,也从没这么心意坚定过,当她终于千辛万苦地来到了山顶,看见了雪松古树间耸立的庙宇,身上再无一丝的力气,连喘息都变得迟缓而又沉重,她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最后一级台上的身影,那一角青衣实在是显眼,风吹着棉斗篷时起时落。昏过去的一刻,她微微一笑,说:“我数了…共是五百零一级。” - 海斋楼里灯火通明。鹿鸣提着药箱赶来的时候,宫里好几个老太医齐齐站在了房外。有的不住摇头,有的吁声叹气,有的拍着手背,想来想去说:“这姑娘的双腿寒湿切骨,只怕是难以保住了……?” “冻得如此厉害,保住了怕是也得废了。” “哎,是啊。” “你们说,这可如何……” 云胡出来传话:“太傅说了,保不住林姑娘的腿。几位的脑袋也一块切了吧。” 几个老太医吓得扑通跪地! 鹿鸣已从云胡口中听说了事情经过,他真是弄不明白。这个人折磨了人,又把人弄回来,宣一堆太医,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哦,他差点忘了。这个人是真有病。 鹿鸣走进来,便看见沈华亭阴沉着脸色站在榻前颇有闲情逸致的擦着一把雪亮的剑。 沈华亭慢悠悠掀起眼皮看着他走进来,眼神凉得连鹿鸣都有些受不了,“你若是和外头几个老东西一样说辞,趁早我砍了你脑袋,鹿千户觉得如何?” 鹿鸣一点不怀疑沈华亭说到做到。 他硬着头皮走进来,在床前坐下来,翻开药箱,瞥了一眼床上可怜的美人。 “你拿我与太医院这些废物相提并论,你也不怕折了我师傅的寿。”他说,“放心,林家这小丫头生得如此美,倘若缺了双腿,岂非是人神共愤。” 然而鹿鸣诊完脉,收回手,偏过头诧异地看向沈华亭,“你替她诊脉了?” 沈华亭抬抬眼,“给她服了紫香丹。” 鹿鸣沉默了。 “紫香丹师傅十年才练出三颗,此药虽无起死回生之神效,却医得了百病。服了这个药林家这姑娘的腿不仅不会有事,睡个四五日,发出体内寒气,便能醒转起来……你还叫我来?”鹿鸣真是弄不懂。 “鹿千户如此忙碌,本官体恤下属,替你放个清闲的长假如何?”鹿鸣气得牙根痒却偏偏不敢惹这个疯子,他忍了下来,看着沈华亭寒眸一掀,对他下令,“本官要看她两日醒来。” 林舒昏睡了两日,满月被叫了过来,和锦娘一起在床前照顾了两个日夜不曾合眼。 “三姑娘快些醒来吧。”满月整日以泪洗面。 锦娘又拿了一床缎面的棉被给林舒盖上,将她娇小的身子捂得严严实实。 云胡进来,将她们唤了出去。锦娘拉着满月退出。 沈华亭在床侧坐下,伸出指腹搭在林舒细白的手腕上,听着脉象恢复平稳。他又动手将厚厚的两层锦被揭开,卷起满月替她换上的雪色里裤,露出来一截雪白细藕似的小腿,再往上,一双膝盖处淤青发紫,涂抹着褐色的药汁。 他端过一只木碗,拿起碗里的棉梆子,在碗底磨了磨,沾上药汁,力道轻柔地替林舒的膝上上着药。 待那药汁水分变干,凝固在肌肤上,才又将卷起的裤腿轻缓放下,重新盖上锦被。换另一处额头正中,也抹上了同样的药汁。 林舒的身体虽然柔弱,从小到大却并不常生病,可一旦生病,便势如山倒。 烧了这两天两夜,服了鹿鸣开的药,这会林舒的面上已显见地不那么发烫发红。一张小脸温温软软的,透着淡淡的恬静,只有眉尖轻微皱着。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看见铺满红叶的台阶上,一个男孩把头磕得鲜血直流,每一跪,都无比的虔诚。 “你是谁?” 她想问那男孩,只觉脸熟。 男孩抬手指着红叶山,淡淡的眼神里透着令人心惊动魄的寒凉,他说:“你是问我,还是问,埋在这儿的他们?” 他们,是谁? 林舒怔怔地看向他手指的红叶山,再回过头,那里只剩下空荡的台阶,和地上飘落不尽的红叶。 第19章 臣子献女 林舒昏迷的这两日,想往沈华亭身侧塞女儿的臣子又多了好几个。 林家父子流放当日,他当街拔了一个五品官员的牙齿,朝廷里一些见风使舵的官员们如何坐得住,都想巴巴将女儿送过来,既为讨好也为保官。 让沈华亭并无意外的是,其中还有一家清流之臣。 五品。官儿不高也不小。 林家这棵砥柱倒下来,底下的人岂有不慌神的。 广聚轩最上等的包间里,沈华亭拿指尖敲着酒盏,半天也没喝,桌上的佳肴更是未动一下筷箸,听着几个官员吹捧着他。 那位官至五品的丁大人,更是直接将女儿唤了出来。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从珠帘后头唯唯诺诺地行走出来,还未及收起的啜泣声飘入了沈华亭的耳中。 “这是小女玉屏,年芳十六。玉屏通晓琴棋书画,为人乖巧。若是太傅瞧着喜欢,不知小女有无这个福分,嫁进太傅府,服侍在太傅的身侧。” 说完,这位丁大人给女儿使了一个眼色。 原还不肯这般出来抛头露面,见这个大奸臣,还失了女儿家矜持的丁小姐丁玉屏,不得不遵从父亲旨意,忸怩地与沈华亭行礼。 然而,她才抬头,便怔住了,呆呆的望着沈华亭,忘了反应。 一缕娇羞立即爬上丁小姐的面颊。 沈华亭抬头扫了一眼,十六? 他记得,林舒也是十六岁。 可眼前这位丁家的小姐,同林舒都是出身达官贵胄,林家养出来的却不知顺眼了多少。 要说林家家风的确与别家不同。 林舒身上有着达官世家的矜柔高洁,却没有那些名门闺秀身上显而易见让礼教驯化出来的安分守己,以及沈华亭厌烦的循规蹈矩,偏她们自己还自以为自己是知礼义懂廉耻,三贞九烈的好女人。 沈华亭甚至觉得田间乡野的妇人,比之她们不知可爱多少。 他没再多看一眼丁玉屏,手指又继续敲着酒盏,说:“右相家的公子至今也还未娶正妻。丁大人何不带着女儿,去右相府提亲?” 丁大人想说:右相位高权重,杨家乃累世的名门,哪儿能是他一个五品的小官高攀得上的? 可沈华亭却不同,虽也是如日中天,年纪轻轻位及太傅,高群臣百官一等,可他毕竟家世不清,祖上无几代底蕴。 是以,他们便认为,沈华亭为巩固权力,极可能想要与他们攀亲带故。 这万一就看上了呢? 再说了,那杨家子弟越来越不像话,到了杨嵩这儿,简直是无法无天,私行极其败坏。虽说是没娶正妻,房里女人早就一堆,可沈华亭则不同,臣子们都知道,他还是独身。 至于为何,他们也没摸清。 而且沈华亭之权力在朝野当中尘嚣日上,这年轻的,总比年长要有前程。两厢比较之下,这一次,投靠沈华亭的臣子,竟比去右相府的人还要多。 丁大人行礼说道:“太傅见笑了,玉屏倾慕太傅已久。若非如此,怎好带来太傅的面前献丑。当父亲的,自然是想要成全了女儿心意。” 好个说辞。 沈华亭抬眼扫了一眼丁大人,“丁大人有句话没说错。”他低沉一笑,“您女儿……很丑。” 丁玉屏愕然睁大了眼,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她从来不曾受过这般的羞辱,羞辱难堪下潸然落泪,死死地咬住了嘴皮。 丁大人更是羞愤难当,震惊愕然之下,看着沈华亭抬脚起身离去。 “父亲…”丁玉屏哭得梨花带泪。 丁大人抬手扇过来一个巴掌,重重地哼了一声,“蠢货!” 女儿在珠帘后矫情的啜泣声他岂会没听到,丁大人心想,必是女儿触怒了沈华亭。 冯恩跟着沈华亭从广聚轩出来,华灯初上,上京的夜色绮丽多彩。大雪停歇,街面也跟着热络了起来。各家酒楼里热气飘香,街上车水马龙。 沈华亭没上马车,踩着街面那未曾被人踩过的街边积雪往前行。 冯恩缓了一步才跟上来,压低声说:“有几个尾巴,杨嵩的人。奴才去让不喜解决掉?” 沈华亭走得不疾不徐,语气淡淡的道:“几个腌臜,让他们盯着便是。” 冯恩朝暗处摆了一下手。 沈华亭步行来到安业街有名的逢源果铺,买了一袋余姚的蜜饯杨梅。 冯恩知道这东西金贵得很,远从余姚运来。宫里一些贵人爱吃,可也不是次次能买着。他昨日奉命派人来与店家打过招呼,让店家特意留了。 可冯恩不知太傅何时喜欢吃这种酸甜口的东西。却见沈华亭买来了,挂在了腰间,并未拈一颗来吃。 他忽地想起,那林家三姑娘的档案里写着她的一些喜好:林舒喜酸甜,爱食的东西里头,有一样便是余姚的蜜饯杨梅。 冯恩什么话没说,谨慎侍奉。 - 林舒睁着眼睛躺在还算暖和的床榻上,她在出神地回想昏迷中做的那些梦,脑子里混混沌沌的。 梦里的孩子像极了沈华亭,应当是他吧?可奇怪的是她并不曾见过他年少时候的模样。 红叶山上藏着什么秘密,那里埋了什么他亲近熟悉的人吗? 做这个梦时,林舒觉得心里揪的很难过,那种难过连她自己也无法描述,像是脱离了她自己,来自于另一个身体。 一个曾目睹他跪叩红叶山的人? 那梦实在是过于的真实。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满月端着一盆银丝炭进来的时候,便见林舒睁着眼,嘴里发出虚弱的呢喃。 她立即放下炭盆,匆匆走到床边仔细看了一眼,先是捂了一下嘴,随即眼泪豆大一颗地往下掉,她一头抱住林舒,啜泣声道:“姑娘总算醒了,姑娘总算醒了!” 林舒知道这丫头比她还爱哭哭啼啼,动不动就包子似的掉眼泪,偏还爱逞强来保护她,实则胆子没比林舒大多少。 见满月哭成这样,林舒便知道自己应当躺在床上昏睡了不少的时间。只是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沈华亭会将满月唤来海斋楼照顾她? 第20章 迷鹿 林舒躺了这么久,没什么力气,声音虚弱,满月顾着哭,没听着,林舒便由着她抱了一会。 锦娘听声儿走进来,瞧见后便将满月拉开,“她刚病好,哪里经住你这般压。傻孩子,你下去歇歇吧。既然人已经醒来,今晚我来守着。” 满月太激动,反应过来,便小心地不敢再压着林舒。 “我没事,我不困。” 锦娘如何还看不出来这两人主仆情深。她便没再劝,去膳房端了温在灶上的枣米鸡丝粥与林舒喂了两口,满月则给林舒擦擦嘴。 见林舒脸色稍有好转,锦娘总算叹出一口气:“这病去如抽丝,还得好好躺着静养。可别想着起来。” 林舒这会也没力气起来,只是问了几句昏迷后的事,得知沈华亭叫了太医来给她看病。 “鹿大人?” “他是锦衣卫衙门里的千户大人,医术高明。太医院没辙的时候,后头鹿大人来了,应当是他给你开了几幅药,喝了才保住了你的双腿。”锦娘又与林舒喂了两口水,面上带起放心的笑意。 满月听到这儿,却神情黯然,心都揪着,眼看又蓄满了包子泪。 云胡公公将她叫来,看到林舒那副惨弱的样子,见着了林舒冻惨了的双腿时,满月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她服侍林舒这么些年,也从未见林舒受过如此重的伤,吃过这样大的苦。 “下次,再有这样事,婢子说什么也不能离开你身边!就算是让太傅将婢子打死,婢子也不走。”满月跪到床前,握起林舒的手,越说心越痛,“我问过太医,他们说姑娘这伤是跪出来,说是云胡公公同他们说了,姑娘从红叶山一级一级的台阶跪拜上山。那红叶山咱们去过,大雪寒天的,姑娘怎么那么傻?” 满月猛掉泪,“下一回,我跪,让婢子跪多久都行!跪多高的山都行!” 林舒轻轻拉过满月的手,眼睛弯了弯,轻轻声,慢慢说:“我刚才动了动,觉着还好,还有知觉。这事情是我自己情愿,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锦娘望着她们,张了张嘴,还是把话收了回去。 “你好好陪着你家姑娘,我去瞧药。”锦娘拍了拍满月的肩背,端起碗盘走出了房间。 锦娘如何还能看不出来,林舒对太傅而言,是特别的。 这么些年了,太傅身边一个贴心的人也没有,锦娘总觉着,孤独。 满月拾整了心情,怕林舒累着,知道她才刚醒过来,不敢让林舒说多了话。 “还疼不疼?”她只怜惜地看向林舒捂在被子下的双腿,轻声问。 “真不疼。”林舒轻摇头。她说的是实话,这会儿她躺着不动,双膝并无多大感觉,不觉什么疼。 满月再不问了,替林舒将枕头放低。 林舒又睡了会,直到满月唤她服了一碗药,随后又踏踏实实睡了一晚,睡前叫满月心安去歇着,满月熬了两日,知道不补觉不行,才点点头下去,换锦娘半夜不时来看一眼,添些炭。 - 林舒翌日睁眼醒来,床前坐着沈华亭,他正与她搭脉,神情是她未见过的认真,随后他端起一只木碗,捣着里头的药汁,大概是他的手指过于好看,捣药的动作也看着赏心悦目,捣得差不多,他将盖在她腿上的锦被揭开,林舒感觉到双腿一凉,她才回转过神。 “这是什么药?”她病了这场,人还有些迟钝。也不知如何开口问出的是这句话。 沈华亭早见她醒过来,眸子雾柔柔地发亮,半呆半怔地看着他,似极了他在林间狩猎时箭矢瞄准的幼鹿。 那一瞬间,他慈悲大发,还真有一丝不忍之心。 可眼前这只迷失的幼鹿,他若是圈起来,会怎样呢? 察觉到这点想法,手上动作停下来。 “我这双腿,便是靠它保下来。”他继续将药涂完,替她放下卷高的裤腿,又盖上了棉被。 林舒下意识记起昏迷时的梦,她静默中认真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她发现他那双寒凉的眸子,比夜还深沉,她无法从他眼神里看出点什么,好似他说的只是今日天气还不错之类的语言。 “那我还能下地走路是吗……?”她昨晚只是安慰满月,自己却不确定。 红叶山上时候,她起先只觉得双膝钻心的疼,后来便没了知觉,她知道冻伤过度是什么样子,大哥同她说过。 “既是担心自己成残疾,又逞能作甚。” “不一样……”她小声,“过去害怕的事,有家人会替我挡;现在我得自己去承担,才有保护他们的力量。” 她抬起小鹿似的眼神,柔柔软软,清清亮亮的,干净如同雪洗过。 她就这样望着他的眼睛。沈华亭许久都还记得她说这几句时的眼神,简单得不掺一丝遮掩,仿佛将心捧起呈到了他的眼前。 什么人会这么傻说出这种话? 过去,有人护着她,她便安心做个家人宠的大小姐。 现在这宠护没了,她难道不该是惶然无措,战战兢兢,害怕要死? 沈华亭洞识人心,却有些看不明白林舒这样的人,她这份勇气,绝非林家刚倒下便能长出来,必然要受磋磨才能生出这般心智。 莫不是锦衣卫档案有误? 沈华亭心想,锦衣卫衙门若是连档案这点子事也办不好。他是该敲打敲打鹿鸣他们了。 “既然担心,起来走两步试试。”他将被子又揭开,伸手将她的两条腿挪到了床边,又将她扶起。 林舒有点紧张,她不想变成一个废人,她还是很爱惜自己这双腿,也很喜欢这双腿,将来还想靠着它去更远的地方,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林舒自然没把这些说出来,也不知这些是不是成了妄想。她把脚落在脚踏子上,上头铺了一层软软的绒毯,她踩着绒毯,先轻轻地垫着脚跟使了点力。 随即,她才双手撑着床边,慢慢站起。 才站起来挪了一步,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双膝不灵活,身子一歪,整个栽进了沈华亭的怀里,几乎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沈华亭早伸手防着她站不稳,却没想她才走一步便栽了,还说什么自己承担,分明是担心自己成个废人担心要命。 满月端着盆,立在门口,傻傻呆住:…… 第21章 选妻? 林舒僵着身子,有一瞬间恨不能闪身找洞钻进去。她看了看下意识搂在沈华亭脖颈上的手臂,松开不是不松不是,松开她一定重心不稳,会摔得难看。 她在电光火石间选择了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同样僵住的满月。 好安静。 林舒不用摸也能知道自己的脸在不断地升温。沈华亭没动,她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作何反应。她又想到了那个叫棋儿的婢子,他会不会也当她是在勾引,往她白白屁股上打个几十板子? 林舒一时觉得坐不住了。可她又忍不住悄悄去看沈华亭的神情,脑海浮现他方才替她认真上药的样子,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会不会,对她有点点的不同? 至少他没狠心的将她独自丢在红叶山上,还让人保住了她的双腿。 林舒知道,她的这一点想法很危险。甚至带着几分幼稚拙劣的算计。他这般洞察入微的人,心思深不可测,只怕她脑子里这点乱七八糟的想法,一眼就被他看穿了。 沈华亭耐人寻味地看着林舒眼底变化的神色。她这点小脑袋瓜,还不够他看。林舒什么心思,在沈华亭眼里一览无余。 往常那些对他殷勤献媚使美人计的女子,无非是想从他这儿获取财富与权势。这丫头想的大概还是救家人。 沈华亭忽然好奇,为了救家人,她能做到哪一步? “三姑娘还走么?”沈华亭感受着怀里紧绷的身子,从林舒肩头散落的秀发,垂在他的脸上。 林舒浑身僵硬。她瞥了一眼满月,忍着噗通噗通的心跳,鼓了一下勇气,手臂柔柔勾着沈华亭的脖子,水蒙蒙的眸子亮得晶莹,垂下眼睫,说:“不走了。” 又说:“婢子想沐身。” 沈华亭挑了下眉,抬眼看向杵在门口的满月,“去叫锦娘备热水。送到本官的沐室。” 满月从呆滞中反应过来,又在惊愕中匆慌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姑娘那话是什么意思!? 林舒咬唇。她只穿着单薄的雪白色里衣,一头乌发柔顺的披在肩头。他起身将她抱起,抱着她从房间一路不缓不慢地走到他的沐室,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林舒把头低得越来越矮,只差整个埋进了他的胸前,闻着他衣上极浅的晚香玉的香气,脸又开始升温。 锦娘和满月站在沐室门外,云胡领着几个小太监抬着热水往里头送,又烧了足足好几盆银丝炭,将沐室一下子蒸得热气洋洋。 沈华亭将她搁在了一张长凳上,林舒立即收回了手臂,藏在袖子下紧张揪着,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满月接收到林舒的眼神,她跟进来,紧张低声说:“太傅,请让婢子来吧……” 沈华亭掏出来一只瓷瓶,随手搁在林舒脑袋上,林舒一僵,动也不敢动。 “将此药倒进浴桶里,让你家姑娘在里头久沐一阵子,有化瘀功效。”说完,沈华亭抬脚往外走。 “是……”满月躬身相送,回头颤抖着从林舒头上将瓶子拿下来。 林舒听着沈华亭走出沐室的步子,这才抬头看向满月,捂着紧张的心跳,将压着的那口气长长的舒了出来。 “满月,你把门关紧。” 她小声地说。 满月关好门回来,也是长出了口气,那颗心跳得不比林舒浅,这会还懵懵的。 她又不笨,早明白林舒的意思。蹲下拉起林舒的手,眼里又心疼起林舒来,“姑娘这般委屈自己……若叫夫人老夫人她们知晓了……当比婢子还心疼不已。” 林舒捏捏满月肉乎的脸盘,“我不委屈。只要是我自己下的决心,便不委屈。” 满月再次怔神地看着林舒,她从未见林舒这般过,仿若蜕变后的蚕蛹,美得令人目不能移。 - 林夫人让两个小太监摁着跪在雪地里,她脸色惨白,发鬓凌乱,只有身姿还努力维持着挺直。 王福看了眼手里搜刮来的几颗玉珍珠,尖细着嗓子,高高地哼了声:“好大的胆子,针工局里一针一线、一珠一玉,皆是属于皇上。你一个奴才才来内务府几日,竟大胆包天敢私藏偷拿针工局的东西!” “来人呀,给我继续搜她的身,瞧瞧她还偷了什么没有!” “住手!你们怎能如此欺人太甚。”林夫人羞愤之下,目光一凝,两个小太监竟被她这一眼唬了一跳,愣了下。 她的眼神朝王福亮堂的扫过来,说:“公公看清了,针工局里眼下可有这一模一样的玉珍珠?公公可知晓这珍珠的来历?便是这小小一颗的珍珠,颜色,大小,质地,产处都不相同。这是与南国延熹元年敬献给皇上的贡品,皇上赏赐我林家二十颗。这是我林家的东西,并非妾身从针工局偷拿。” 王福瞧着林夫人柔弱可欺的样子,却忘了她出身名门望族,再是心慈面软的性子,她也曾是林家的女主人,眼神正色扫来,竟也透出了几分凌厉。 她一番话又说的不卑不亢,王福如何有这个见识,心里一下子心虚,脸色是说不出的难堪。 “好一张巧言狡辩的嘴,来、来人呀!给咱家掌她的嘴!”王福心下气不过,喝了一声,指使小太监掌了林夫人几嘴。 他眼神转了几转,想方设法去捉林夫人话里漏洞,忽地又是哼哼一笑:“林家的东西,哪儿来林家的东西?你们林家都被抄了,所有家财一律罚没,一样是归皇上所有!你竟然私带出府,那、那也是罪!” 林夫人挨了两下,身子不稳,倒在地上,她慢慢撑起来,捂了一下带血的嘴角。 自打知晓女儿林舒进了司苑局,林夫人便总想打听女儿的消息。这两日又听了一些风言风语,林夫人心中一急,想拿着玉珍珠贿赂宫人。 她没做过这般事,行得有些莽撞了,哪里知晓王福暗地里差人盯着她的一行一举,正巧抓了个把柄。 “你——”林夫人没那些歪心思,自然也没想到会立即被王福拿住话中的错处,她脸色一僵,凝口不语。 玉珍珠是女儿给的她,她不能说出来。 王福见此,还不趾高气昂? 他哼哼着,学着魏公公翘起兰花指,刻薄地指着林夫人,“这会儿林夫人没话说了?这玉珍珠我收缴了,代为上交,再奉劝夫人一句,好好替皇上办事,别妄想还能出去当你的官夫人。” “进了内务府,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王福见林夫人没话说,气儿也顺了,想起林舒,又哼哼两声,阴阳怪气道:“林夫人瞧着一副正经样子,您女儿林舒干的可不像是正经事,如今满城都传遍了,说您女儿林舒为自保勾搭上了太傅。” 林夫人脸色遽然惨白,抬着亮堂的眼,“菀菀是我的女儿,她绝非你们所想那样。” 女儿是为了她,为了家人呀! 她的菀菀! 她心头的肉,她岂会不了解! 她没想过女儿会有这份勇气,反而是她这个为娘的无用,保护不了孩子。那些风言风语……舒儿如何受的了呀? 林夫人想及此,泪往下落。 王福彻底舒心了,想着揣怀里这几颗与南国进贡来的玉珍珠值当不少钱,心满意足,领了几个小太监离去。 林夫人往雪地一坐,揉着发痛的心口,“菀菀,我的菀菀。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一个针工局的小婢女于心不忍走来,将她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雪,说:“夫人您别伤心,还是快些起来吧!一会让嬷嬷瞧见了,还得挨打…” 林夫人收拾起心情,想到女儿如此,她更不能让女儿过多担心,捡了块雪捂住微肿的嘴角,又谢了那小婢女,忽见眼前立着一个身影,还以为是王福去而又返,两人心下都是一惊,抬头一看,却怔了一下。 “夫人,用这个。”云胡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帕子,林夫人看了一眼,屈身接下来,垂下双眸。 “谢谢…” “您女儿林舒无恙,夫人安心。”云胡并未多说其他,微微行礼,抬脚离去。 林夫人抬起头来,将帕子用力握了握。 - 又过了两日,林舒的双膝已经消肿了大半。她也不知沈华亭给她敷的是什么灵药,闻了闻也没闻出来什么玄机。 满月手里举着一面铜镜,林舒抱着腿坐在床上,让满月举着铜镜,凑近了照着她的额头,她伸着白皙的小指,轻轻地戳了一戳。 额头上那块肿起的小包一样平复了许多,摁下去只余下轻微的疼痛。 林舒又出神的想了想那个梦,她跪时台阶上积着厚厚的雪,除了冻伤严重些,伤口并不严重,额上也是。可梦里的男孩所跪的台阶却不曾有雪覆盖,不知比她疼上多少。 她仔细看过沈华亭的额头,奇怪的是那儿的肌肤平平整整,并无留下疤痕。 “锦娘说,若我想留下来,便得手脚勤快一些。”满月把铜镜塞进林舒的手里,打量林舒气色好了许多,“我去膳房帮忙,姑娘可别下床。” 林舒苦笑,“满月你忘了,我同你一样是个奴婢,不是小姐。他没拿咱们怎样,不代表咱们就能当自己还是主子。” “可姑娘你的腿……” “我的腿没事,已经能站稳。总不能一直呆在床上。你去忙吧,我自己下来慢慢走走。” 满月担心归担心,想想还是点点头。 林舒看着满月出去,吱呀开合的门缝里溜进来一缕冰雪的寒意,随即又被满月飞快地带上。她披上衣裳,从床上挪下来,尝试着慢慢走动。前头她还得靠满月扶着一个步子一个步子慢慢走,这会已经能自己撑着站稳了,只是双膝还有些不灵活,走快了仍有些许的胀疼。 她躺了这几日,心里总觉不踏实。毕竟如今的身份,不再是林家小姐。 想着沈华亭已帮了父亲与哥哥,她也该兑现自己的筹码。 即便他说了那样的话,林舒心中明白,若无他出手,父亲与哥哥都不可能活着到海南。 她扶着门墙,走出下人院,走进海斋楼,又扶着楼梯往上走,慢慢来到二楼。 暮色初降,膳房里正热气腾腾。 楼里愈发安静。 林舒来到书房,不见沈华亭,也不见云胡,她迟疑了一下,正待转身,忽见敞开的半扇窗牖外吹进一阵寒冷的晚风,长长书案上几张画纸簌簌作响,飘落在地,散落四处。 她慢慢走进来,小心地弯下身,一张一张拾起来。 林舒愣了。 手上的画纸每一幅上画的都是年纪同她相差不大的美人儿,或是小家碧玉,或是清丽伊人,又或是丰腴多姿,美得各不相同……又似乎有哪里过于的统一? 林舒仔细端看了两遍,才发现哪里古怪。是了,她们全都在画作者的笔下被描上了浓艳的妆容。 好似极力想要讨巧赏画之人? 林舒的视线落在每一幅画作上的落款上,发现上面连姑娘家的生辰八字一概写上了。 林舒懂了。 这是,选妃?不,选妻? - 沈华亭走进来便见林舒倚着书案站着,披着乌黑秀发,低头端详那几幅底下人递上来的画像。若不是想见见有哪些清流之臣塌了脊梁骨,这些画像一张也不会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来。 “本官这座楼里只是人少,不是没规矩。”他抬着步子走进来。 林舒吓了一跳。她心虚的转过身,面上倒是冷静许多,将画纸反手搁回书案上,想屈身行礼,才屈了一半,又僵僵地支棱起来。 “见过太傅…” 云胡接过沈华亭解下来的棉斗篷,搭在了木架子上。看了一眼,候在一旁没上前。 沈华亭走近书案,看了眼搁在林舒身后弄乱了的画纸,他道:“好看吗?” 林舒如实回,“都好看。” 她抬着头,睁着柔亮的乌眸,软软的问:“这里头可有太傅喜欢的?” 他极高的身影顷下来,从她的身后拽出那几幅画像,睥着寒凉的眸子,一副一副过了一眼,眼神又冷又毒,然后一张一张揉了,随手扔进书案下的废纸篓里。 “想巴结本官,却又不知本官心意。画作已是俗不可耐,怕是本人连这画上十分之一好看也无。本官的眼光在他们眼里,如此不堪?”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往外迸。 林舒呆了一下。 原来他还没看啊。 不过画像俗不可耐她承认,这个画师的画技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但若是说她们本人不好看则是过分了! 好几个她都认得,都是大臣之女,相貌都是顶好,他不可能一点不知。 林舒的小脑瓜开始费解地乱想起来。 难道,他不喜欢女人? 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22章 劳苦功高 沈华亭绕过书案回到了案前,见林舒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随口说道:“小丫头不必费心琢磨,本官并无龙阳之好。” 小、小丫头? 他也才比她大六岁而已… 林舒愕然的望着沈华亭,小脸热乎了一下后,当真不敢在他面前再想东想西了。可她又忍不住问他,“太傅不想成家吗?” 她是真心好奇。 古来男子二十还未成家育子的并不多,而他二十二岁,又已位高权重,家中却还是无妻无妾。 父亲并不常拿朝中之事回家发牢骚,却有好几回下朝回家后忍不住吐槽,说一些臣子想拿女儿巴结太傅的样子实在难看,而被巴结的这个人,却一个看不上,简直是目中无人。 父亲气不过时还说,要他拿女儿,拿他的菀菀去讨好这个奸臣,那是做梦! 现在,她却主动来投靠这个奸臣。 其实外人说她不孝,也没什么不对。她这是忤了父亲的意。 可她不在乎了,经历过上一世的悲惨,她知道真正该除的恶人是杨家父子。 要她下地狱也好,如有一丝可能,她想要替上京,替大庸更多无辜的人,除掉杨家这棵盘踞上京数十年腐朽烂了根的遮天杨树。 林舒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她竟微微地吃了一惊。 随即,又攥紧了手心。 似是暗暗起誓。 沈华亭望了一下林舒的眼睛,看见她眼底浮动的仇恨。那点仇恨宛若一颗火种,正在悄然地燃烧。 他再如何洞察人心,有时也弄不懂林家这个小姑娘的脑瓜里在想什么。 “本官没那份心思,你当坐上这个位置是本官唾手得来的?”他隔着书案抬起手,指腹在她的眉心摁了一把。 原因这么简单啊? 林舒回过神,条件反射一般,手指交叠抬起,捂住眉心。那里残留着一丝从他指尖带来的清冷凉意。 “那太傅喜欢什么样的,说不定婢子能替太傅寻到合您心意的人?”她拿出狗腿子一般的精神,双眸明亮地望着他,“您对朝廷劳苦功高,如今权位已稳,身边缺一个知心知意的人,不遗憾吗?” 林舒父亲是三品大员,祖父过去更是首辅之臣,她出身这样的达官贵胄家庭,京城里大大小小官吏家中的小姐,她见过的不少。 是环肥燕瘦,还是青女素娥,她都有结识! 沈华亭将她拙劣的逢迎讨巧和底下的小心思尽收眼底,倒也懒得戳穿她,只是这一句“劳苦功高”差点让他嘴歪气笑。 这丫头暗戳戳嘲讽他呢。 “你听的谁说本官劳苦功高?” 林舒自当没供出琴嬷嬷,望着他的眼睛,“不是吗?” 沈华亭冷笑一声,“放下你的狗腿。本官的婚事还无需你来替我操心。” 林舒乖顺地放下还抬高捂在眉心的两条“狗腿”。 还补了句:“婢子遵太傅命” 云胡把头低下去,身子弓下去,抬袖捂了一下嘴,毕恭毕敬又放下来。 他也侍奉太傅几年了,敢在太傅跟前如此胆大包天的只有林舒一人。 - 见沈华亭准备忙公务,林舒没忘了自己上来的意义,她规规矩矩低了头,小手交握轻轻敛着衣衽,说:“婢子是来答谢太傅对父兄的安排,不论太傅怎么说,婢子求的是父兄的平安。”她抬起眼,“婢子可将先前同太傅说过的有关右相府的秘密,告知于太傅。以及……还有那位叫蛮蛮……” 其实林舒有些费解。那日在刑房,她昏过去前,说出这个名字时,他分明反应极大。 可这些日里,他却没再问起她。连同右相府的秘情,他似乎也不甚在乎。 是以,林舒才会心怀忐忑,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乃至拿自己当筹码这种念头也冒了出来。 书房里,异常安静。 在沈华亭出声将她打断后。 “本官不想听这个。” 不想听哪个?右相父子的秘密,还是蛮蛮姑娘的下落? 林舒呆怔了一下。实则林舒自己也有犹豫,毕竟这位叫做蛮蛮的姑娘已经过世,且与她上一世一般,都是不得善终而死。 她知晓沈华亭一直在暗中派人寻找这位蛮蛮姑娘,若非对他极重要,又怎会这么做。可听到一个极重要且寻找多年的人惨死的消息,当真好吗? 可,总是要找到的吧? 总是要面对的吧? 沈华亭立在沉香木案前,从白玉笔筒里拈起一支羊毫笔递给了呆怔的林舒,眼神随意指了指书案一旁空缺位置,不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是如常,道:“将你知晓的事关右相府的密报写下,回头我让人交与冯恩。待他查实之后,本官再考虑这筹码值不值。” 林舒怔着没及时接,那支羊毫笔落在她头顶,将她敲醒过来。 “林舒?” 沈华亭头一回这么连名带姓叫她,嗓音异常清冷。林舒心里惊吓了一跳。醒过神来突然间紧张到心跳紊乱,手心和脚心跟着凉了一截。 ——她隐隐听出他声音里一丝不容窥伺的阴鸷与危险。 林舒硬着头皮抬手接下羊毫笔,不再提那叫蛮蛮的女子,也不再去想他为何不想知道。捏着手里的毛笔,身子迟钝,发现刚才站了这会,双膝有点僵疼。 她拿手掌撑着厚重的书案,一个步子一个步子挪到边边上。 纤细的手指搭在暗色的书案上,衬得异常的白皙,却又还留着一些那日跪拜红叶山后的冻淤。 沈华亭皱眉,云胡眼尖手快,上前搬了张椅子过来,轻轻安置在林舒的身后。 林舒见沈华亭翻开了公文,拈了一支更大的羊毫笔,不再理会她。 她抚了抚心口的惴惴不安,将自己的屁股软软搁置在椅子上,可坐下来才发觉书案的侧边是实板,无处安放她的双腿。 林舒只好把上身往前倾,又费力伸着手,去够桌上的纸张,抻长了小指尖尖,压住了一张,一点点往回拨。 拨到面前后悄悄舒了一口气。 林舒正要提笔写字,才又发觉手里的毛笔干着,没沾墨。她瞅了一眼搁在沈华亭面前的一方砚台,很是犹豫。 沈华亭喜静,她的这些小动作一丝不漏落在了他的眼底,眉头跟着一皱。 云胡左右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去书架取了另外一方砚台过来,摆在了林舒的眼前,解决了她的困难,林舒感激的弯弯眼。 总算,林舒自己轻轻磨了点墨,拿羊毫笔的笔尖沾了沾,开始安静地低头写字。 她边是回忆边是写,难免记起一些惨痛的事情,心神逐渐被拉入上一世,一股沉郁的痛楚袭上心头,刚病过一场的她,身子还未痊愈康复,不自觉轻咳了两声。 云胡见沈华亭眉心再一次微拢,弓身走出去唤了小太监来,往书房多添了两盆火。 两刻钟后。 沈华亭放下公文,抬眼看了云胡一眼,偏头又看向林舒。 他起身端起一盏纱质的罩灯走到林舒跟前,见她凝神写下最后几个字,吹了一吹纸张,将笔搁在砚台上,上好的白色宣纸上,透着未干的字迹。 常言道见字如见人,沈华亭在看林舒档案时,便意外她会写魏碑。 他便想亲眼瞧瞧她的字迹——纸上一手魏碑字迹挺秀,一笔一划从从容容,起笔收尾皆是赏心悦目。 林舒的坚定心志,显在字里行间。 “谁教的你习字?” 第23章 太皇太后 林舒没留神沈华亭就在跟前,小小的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柔软的纱灯落在她的眼里,乌睫扇了一扇,低下去。 “祖父。” 头顶沉寂了半晌,呵的一声:“你祖父?是林玄礼林太公大人。” 林舒点点头,低下的一截脖颈纤细而美好,“祖父擅书法、好字画。在我小的时候,是祖父将我抱在膝上,教我…教婢子习字。” 她低着头,自然也就没瞧见沈华亭眸中噙起的一丝寒凉笑意。 “林玄礼大人当年是大庸王朝首辅之臣,为大庸鞠躬尽瘁。原来你的祖父在家时,还能有闲情亲自教导儿孙习字?还真不愧是朝野人皆称颂的林太公……” 林舒这才听出来些沈华亭话音里寒凉的笑意,她的心弦随之一紧。 她心想,他应该很嫌恶清流一派吧?清流一派的大臣没少弹劾他,甚至是在朝野之上唾骂他。 林家又是清流之首。 他未必真心称赞祖父,这样一想也就通了。 她握着纸张递出去,抬眼询问道:“婢子所知,都已经写下来……太傅可要过过目?” 沈华亭将罩灯搁在案上,拿来过了一遍,林舒攥着手,紧张去看他的神情。 他看完将纸张折了几下,柔色的罩灯下,衬得他的神色忽地淡漠了好几分,他垂眼看着她的眼,说:“当中有两件在本官这儿已非密报,另外两件倒的确让人意外。” “三姑娘先回房吧。”他走回了书案前。 林舒还担心他会质问她这密报从哪儿来。她还真说不出个理由来。见他并没说其他,稍微的舒了一口气。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中有一丝着急的想问他,能否让她去看望一次祖母,想想还是忍住了,安静地告退。 慢慢起身,慢慢退下。 沈华亭望着林舒退出书房的背影,眼神逐渐发寒,提起毫笔,落笔写下三个字:林玄礼。 笔力险劲,力透纸背。 端看了一眼后,又在上头慢慢画了个叉。 将笔撂下,他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头放着那日在上京街面的果子铺里买来的余姚的蜜饯杨梅。 他拿着荷包走到窗前,将窗牖推开,铺面的寒风将他头上的青色发带带着往后吹,也吹冷了一双寒眸。 本朝立国两百年,杨家往上追溯,先祖有开国之功,又是国舅身份,后代潮涨潮落,到杨愈卿这儿杨家已在上京有了极深厚的根基。杨家甚至在上京最繁华地段,打造了一座堪比东宫的宅邸。 ——右相府。 杨愈卿个老匹夫,可不是那么好对付。他在老家伙眼皮子底下爬上这个位子,需知花费了多少的心血与手段? 林舒提供的那些密报可绝非一般,便是他挖出的那两件杨家的秘密,也是锦衣卫暗查了两年的时间才查出些矛头。 要说这是她父兄查出来,也不大可能。若真是林家父子查到了,不会等林家倒灶了还藏着掖着。 这几日,他又派了不喜亲自去查她的底细,仍是没查出什么来。 这便奇怪了。 这丫头的身上仿似带着一个未解的谜底,沈华亭有丝好奇,谜底究竟会是什么? 他打开荷包拈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酸甜蔓延而开,眉头逐渐拢起。 “喜欢吃这东西?” 有小太监上来二楼禀话,云胡附耳过去听完,摆手让小太监退下,他轻手轻脚走上前,毕恭毕敬禀道:“太傅。太皇太后宫中传话,召您见面。” - 太皇太后坐在暖阁里,一只手枕着额头,一只手轻缓地揉着胸口。宫婢要上来与她捶肩,太皇太后摆手让她退下。 “可传话到海斋楼了?” 这已是太皇太后两刻钟内第三次问话了,“去殿外看看,太傅人到了没有。到了,立即请进来。” “回太皇太后的话,已叫人去传了。”门外走进来一个小太监,打躬作揖恭敬回禀。 太皇太后只好耐心等待。 殿内殿外,宫婢太监全都没敢出声。 太皇太后今儿个晚膳都没用。 为何? 自然是为了今日早朝上那件事——右相年纪已大,并不日日上朝,今儿个右相上朝了,在早朝上自称身子不适,皇帝当即唤太医上殿,还亲自与右相搬了一张椅,举朝哗动。 太皇太后在垂帘后听政,气了个脸色煞白。 沈华亭今日未上朝,这事情他自然是听说了。猜想到太皇太后今晚会召见于他。 从海斋楼到太皇太后居住的咸熙殿不算远,都在西宫一带,但沈华亭这一路上都走得很慢。 他能走到这步,是与她联了手。 赵氏皇室还未倾覆,则是他与太皇太后联手,对她的承诺。 - 林舒连着几日未见沈华亭,他也未回海斋楼。她的伤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心里愈发地惦记家人的平安。 父兄已在流放海南的路上,母亲她亦安抚过,眼下暂且可以放心。 祖母呢?带着几个幼小落脚在何处?大嫂呢?过得如何?嫣儿更不用说,照理妹妹年纪才十一,便是入了教坊司,也还不到面客的时候。但上一世,杨嵩拿着妹妹要挟她,这畜生逼嫣儿面客。 这一世事情有了改变,杨嵩对她和家人做的那些事情忽然变得无法预料,反而令林舒更感不安。 “姑娘别洗了,剩下这些让我来。”满月看了看这会司苑局人少,从林舒手里夺下洗了一半的萝卜,放进了她的盆子里,这都是晌午前要送去各宫贵人那儿的新鲜食材。 除了锦娘是太傅从宫外带来,林舒同满月虽然住在了海斋楼,也依旧归司苑局的琴嬷嬷管。白日司苑局有事忙时,会有人来将她们叫过去。 这不,每年冬日。各宫贵人爱食火锅。每日送去的新鲜萝卜不少个。 萝卜泥多难洗,寒天雪地的谁也不想揽这个活做,便逮着满月主仆两个新来的差遣。 “林舒。” 林舒刚想对满月说不打紧,她既然入了内务府,便得习惯干苦活日子。忽然听到一声尖细的嗓音在唤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司礼监来的小德子。 “魏公公传你去司礼监。快些跟我走吧!”小德子催促着道。 林舒的心弦微微一紧,“魏公公有说什么事么?” 第24章 入瓮 林舒在满月十分担心的目光中,随了小德子来到司礼监。 她站在魏公公的面前,双手抬高,一位宫中老嬷嬷上前,拿着尺头,将林舒从头到脚量了一遍。又将林舒的十根指甲,秀发,乃至耳蜗都检查了一遍。 “合规,干净。”嬷嬷只说了这几个字,拿着尺头躬身退到了一旁。 林舒懵怔。 魏公公端着茶碗坐在上首的圈椅上,慢吞吞道:“眼瞅着冬节要到了,每岁的冬节都乃是宫中的大日子。司礼监掌着宫廷礼仪、命妇朝贺等礼。朝廷每岁都要给四品以上命妇赐一身祭祀的吉服,以示皇恩浩荡。” “今岁的样衣已经制出来,得挑一个合适的衣架子。咱家瞧你的身段刚刚好合适,就你了,跟了嬷嬷去吧。”魏公公挑起了眉眼。 林舒知道,官家赐服,每岁不同。但其实样式大同小异。只是会绣上一些代表不同年岁的吉祥图样。 这身衣服,命妇得穿着它参与一年到尾的几次重要的朝廷大典,尤其是年末的几次活动。 有上一世记忆,林舒来的一路都提心吊胆。上辈子每回魏公公传唤她,都没什么好事,听完魏公公的话,她有些诧异。 这种事情,上辈子绝不会轮到她。 不论是内廷的侍女还是内宫的宫婢,大把人想抢这个活。尝尝那命妇吉服与华冠加身的辉煌滋味。若是条件出挑的,说不准,还会被引荐,给推到皇帝的跟前,有机会出人头地。 为着这个机会,她们会想方设法讨好公公。 况且,负责制衣的是针工局,给她量尺寸的嬷嬷大概也是针工局的人,她许能借这个机会见母亲一面。 林舒心下茫然,不知这是好事坏事。 一入了冬,各司与各局都事务忙碌,侍女奴才们进进出出。嬷嬷领着林舒入了针工局,带到一间敞亮的大院子。林舒四下里打量张望,路上并未见到母亲的身影。 “莫张,莫望。”老嬷嬷停下步子,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开口提醒。 林舒回了头,称是。 老嬷嬷带她继续往里走,针工局里穿着统一的侍女们纷纷避让行礼。可见这位嬷嬷大概是这儿资历较老,地位较高的管事人之一了。等林舒与嬷嬷经过后,侍女们便纷纷抬起头,望着林舒的背影,一脸的怔然。 半晌才回过神。 “她……好美。” 于是各种交头接耳声落入了林舒的耳朵里,“也不知嬷嬷是从哪一监,哪一司,哪一局挑选出来的人?”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摇头的居多。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一个女婢琢磨了下,“我想起来了。她像那位林夫人。前些日子上京抄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家。咱们局里来了一位夫人。那位夫人的眉眼,与她有五六分的相似。” “原来是她啊?”有人酸溜溜的说,“林家的三小姐林舒。不是说,她勾搭上了太傅?怪不得了。要不然,这么好的事哪儿能让她一个新来的赶上。” “长得貌美就是有好处,林家才倒灶,人家靠着这张脸,转头便能勾搭上靠山……” 有些侍女将声音压低,“传了多久太傅不近女色,至今身边无人,怎么就让她勾搭上,入了太傅眼了?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还不是人家有手段……达官贵胄家出身的小姐,还以为多冰清玉洁,原来手段比咱们厉害得多了。”那些有幸远远见过沈华亭一面的,都掐着手绢,暗咬银牙。 一个小婢子,探长着脑袋望了望,只有她没有开口参与这场咬舌根。 那位林夫人人很好,这些日里,她听林夫人口中说过最多便是自己的三女儿。刚才走过去的美人……便是林夫人的女儿啊? 真的好美好美。 小婢子想起了什么,转身哒哒跑走了,一口气跑回了后院,找了一圈不见人,推门而入,屋子里也空空的,“诶,林夫人人呢?” 林舒将所有流言蜚语听在耳里。她一直跟在老嬷嬷的身后。 “到了。” 老嬷嬷回身望了一眼林舒,见林舒面上并没有多少神情,似乎是对林舒的反应感到一丝出乎意外。 嬷嬷深沉疏冷的目光里闪过两分复杂与犹豫,但还是领着林舒踏进了一座三进室的架空暖阁。 走进来第一眼,只见上百张红漆木造的架子,足有两三人高,成排地落在地上。五颜六彩的布料一副副整齐地搭在上头,菱纱、织锦、棉麻,与绸缎。种类繁多,图案精美,蔚为壮观。 纵然是林舒,也以为自己走进了一片流光溢彩的绮丽世界。 这是一进室。 绕过厚重的四开门扇,走进第二进室,也是高高的红漆木落地架子,挂满了各色各样的成衣,多是宫装样式。无数珠光宝气在暗调的顶梁下,显得异常夺目! 一直走到暖阁最深处,屋梁低下来,可也比寻常建筑高一些。 里头有好几间屋子,其中一间门窗封闭,四个角落立着高高的琉璃罩灯。四方的梁上垂落着半透的纱幔,中间立着一面落地的更衣铜镜,衬着墨绿色调的窗漆与暗红的摆设,有种如入梦幻的错觉。 嬷嬷拍了三下手。 几个三四十岁年纪的仆妇鱼贯走进来,臂弯里各自搭着一身华丽的吉服。最末两人的手里端着头冠。 林舒的视线落在最后那名妇人的身上,明眸睁大,眼前一亮,“母亲?” 林夫人也怔了,抬头,“菀菀?” 这才几日,母亲瞧着清瘦了一大圈。 林舒红了红眼。 嬷嬷的视线沉沉的扫过来,又拍了两下掌。林夫人忙止住欢喜悲涌的泪,同几个仆妇一起,上来伺候林舒试衣。 林舒看到母亲这般,怔了下,眼里盈着一层泪雾。母亲好像比上一世坚强了? 林舒连换了三身吉服,母亲都会过来将她的长发梳理柔顺,再绾起适配的发髻,戴上冠子与琳琅的头饰。 珠钗丁玲作响,林舒含泪与母亲相望。 林夫人做完,端看一眼女儿。 母女都有一种错然感。 ——这一幕,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官夫人,为女儿梳妆打扮,穿上吉服,送女儿出阁嫁为人妇的时刻啊。 老嬷嬷忽然转身,对着纱幔后方躬身道:“杨公子,您看看,挑哪一身?” 第25章 欺凌 林舒听到这个称呼,浑身的温度在顷刻之间褪尽,一股阴凉的冷意迅速爬上她薄薄的脊背,脸上白得几无血色。 她简直不敢置信,杨嵩也在这里? 在内廷,在针工局的内室里?! 她僵硬地转过身,浑身抖得厉害。想到方才,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更换试穿吉服,昏暗的纱幔后头,坐着杨嵩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的眼神犹如玩物,就恶心得胃里泛苦。 “哪一身都无所谓,倒是不穿更好看。” 杨嵩拨开纱幔走出来,他身量亦是挺拔,穿袍佩玉,头戴高冠。棱角分明的脸上长了双单薄狭长的凤眼,看人的时候时常半眯着。 “拜见公子…” 嬷嬷立即领着仆妇屈身行礼,脸上冷凝的一片。 不是她心狠,而是这内廷之中,若不心狠些,又怎么能安然无恙的活到今时今日? 早些年起这位杨公子便仗着杨家位高权重敢来内廷胡作为非,全不将礼制放在眼里,这又不是杨嵩头一回干这种事情了。近几年因着太傅总管了内务府,杨公子才收敛了许多,来的次数明显少了,只去上京城里霍霍。 嬷嬷只能叹一句,被杨嵩这种人看中,怪只怪个人命不好。 “杨公子,还请你自重!这里是内务府,往前一步便是皇宫内院,若无召命,公子不该出现在这里!” 林夫人压下心惊肉跳,拦在女儿的跟前,直视着杨嵩,严词厉色地说道。 林舒怔忪地看了眼母亲,心里热意流过——那日,她将“梦里”发生的事告诉母亲,母亲沉默中对她说了一句:“菀菀,娘没在梦里保护你,娘不应该。” 又说:“娘是一万个不赞同你去投靠太傅那样的人。这么做同走在刀刃上没有分别。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若是像你梦到的那样,杨家父子干的那些事情,比禽兽不如,娘便绝不能看你落到他们手里……娘宁肯你去走一条冒险的道,或许、或许还能有希望。” 林夫人知道,自己唬不住杨嵩。她也未必护得了女儿。可她是母亲,不论做得到做不到,都得挺身而出。让女儿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林夫人将女儿往后拉,杨嵩的眼神不屑一顾,在他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柔懦可欺的妇人。 杨嵩朝她们母女走过来。 身边的小厮叉腰大骂:“呸你个妇人,还当自己是官夫人!在这里跟咱家公子拿的什么乔!你给我听好了,咱家公子爷前几日升官为侍郎,用不了几年就能接任老爷官职,日后见了,尔等都要称小相爷!” 林舒愕然抬起头。侍郎?杨嵩竟然未经科考便直接入了仕途,当上三品侍郎员!真是荒唐! 杨愈卿再如何位高权重,此人却是老谋深算,行事不会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即便要保儿子入仕,也不该是一跃为三品大员。 朝廷先头是杨家、太傅、与清流一派三庭抗礼的局面,林家再是倒下来,也不至于如此快,让杨家成了一言堂。 这是怎么回事? 林舒心颤,让杨嵩这样人当官,可想而知有多可怕! 小厮气焰嚣张,指着母亲厉骂不止:“小相爷来内务府,挑几个奴才回去用用,何用得着让皇帝下召命?” 骂完又冲外头吆喝 ,“来人呀,将这个对小相爷放肆无礼的仆妇拉下去,狠狠的赏她十个嘴巴子!” 王福早早领了几个小太监,隔着两间房在外候着。听到传来的吆喝,他当即带人巴巴的闯进来,发作要将林夫人拖出去。 指着林夫人嘴不饶人道:“又是你,胆敢对小相爷无礼,咱家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上次扇的巴掌,这是还没尝够呢?!” 嬷嬷与仆妇僵着身子,一动未敢动。 “杨公子对我这个妇人要打要骂都没关系,请你放过我的菀菀!”林夫人也是震愕不已,让几个小太监架着,眼瞧被拖了出去。 林舒小脸煞白。 “住手……”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她抬眼看向一脸玩味的杨嵩,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相府还不到为所欲为的地步,杨公子新任侍郎员,便来内廷撒野,只怕传到众臣与皇上的耳中,你父亲脸面也不好看。” 杨嵩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时隔多日不见,她连骨子都硬了? 杨嵩眯着眼睛,阴险的笑了起来,“我杨嵩想到哪撒野便到哪撒野,别说是内务府,便是皇帝的后宫,我若想进,也有的是法子。” 他拿起一把尺头,将林舒的下巴挑起,目光从上而下扫过她的身子。 林舒穿着妃色与宝蓝相搭的吉服,大袖垂侧,披帛曳地。她十六的年纪,挽起妇人的发髻,戴着点翠鎏金的花鸟钗子与两条白色的珠花结穗,仙姿玉色,美得不可方物。 这张脸,初见时杨嵩便生出撷取掠夺之心。 偏他们林家不识时务,他杨嵩好意要娶她为妻,拿名分供着,林家人竟也不屑。 不过,越难以得手的猎物才越是有趣。杨嵩一向更愿意享受玩弄猎物的过程。 林舒低下眼睫,强压内心的慌乱,放软了声说:“杨公子真是想要婢子母女为奴为仆,自当是我们母女的荣幸……只是婢子现在在海斋楼侍奉太傅,公子还是先过问了冯恩公公,免得相府与太傅之间,因着婢子而弄出什么不愉快?” 杨嵩的眼神如毒蛇一般阴了起来,阴冷的笑道:“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在上京,想找靠山?林舒,本公子看你的骨头能硬到几时。” 林舒脑海里浮现的尽是她上一世在杨嵩手里所遭受的百般折磨。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也不知突然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她眸光一沉,拍开尺头,反而向杨嵩逼近了一步,踮起脚跟向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说:“宋玥、谢玉琅、王秀清……” “这些女子的名字,杨公子该不会陌生。”她抬起柔软的小手,在杨嵩胸口抚了一抚,抬眼去看他的表情,“小相爷?” 杨嵩脸色顿然一沉,眼神吃惊,猛地掐住她的巴掌小脸,弯身逼下来,“你说什么!?” “太傅到——” 沈华亭迈着长腿走了进来。暖阁外慌里慌张地磕了一地的头。 他抬眼看了一眼,寒眸逐渐凝固。有那么一瞬间,沈华亭想砍了杨嵩一只手。 第26章 割爱 沈华亭的视线落在林舒发苦的小脸上——偏偏她的眼底盈满鄙视的仇恨;轻盈的脊背固执挺直,甚至嘴角还带了一丝快意的冷笑。 他猜度她到底对杨嵩说了什么,令杨嵩露出如此恼火表情。 杨嵩抬眼见了沈华亭,转瞬间藏起恼火,缓缓松了手上力道,却没把人放开。 “太傅怎么有闲情来这?” 来的还真及时啊? “这种话难道不该本官说?”沈华亭抬眼将视线递向杨嵩,浅笑的道。 杨嵩昂着下巴,视线落到林舒的脸上,“本官刚任了职务,来内务府挑几个可用的奴才。” “本官?”沈华亭挑了下眉,视线一样游移到林舒的脸上,“也是。听闻杨公子不日前刚得了官职……可喜可贺。” 他迈着缓步走上来,拎着林舒的后脖颈,毫不费力地将她如同拎小鸡一般,从杨嵩的手里拎回来。 林舒如同获救一般,浑身都在细微颤簌。 沈华亭对着杨嵩言笑自若的道:“杨侍郎何须亲自到内务府来跑一趟,想挑什么样的奴才,只需同司礼监说一声。本官让他们物色好了人选,给杨侍郎送上相府便是。” 杨嵩怔了下,把手背在身后握拳。仿佛到手猎物被人抢夺走,心中恼火愈盛。 “区区小事何劳太傅操心?” 杨嵩语气越说越是阴沉。 沈华亭将视线扫向林舒头上沉甸甸的鸾冠,摘下来往旁一扔,忽地讥言冷笑:“妇人戴的,是什么眼光。髻也不衬你年纪,拆了、” 杨嵩意味过来话中含义,脸色顿然黑如阴森。 林舒发蒙? 云胡眼明手快,抬手示意退到门口的嬷嬷进来将林舒头上繁重的珠钗都给拆了,只留一半云髻,秀发披肩落下来,乌溜溜的,十分衬人。 沈华亭觉着顺眼了许多,才慢慢悠悠抬起头,看向了杨嵩,浅笑道:“相府上上下下无小事,便是缺个奴才,少个奴婢,也是内务府的怠慢。” 寒眸低垂,又落到林舒身上,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缕漫不经心的阴翳,“只是本官手上这个,本官刚要到海斋楼,使唤得正趁手……也就不与杨侍郎割爱了。” 林舒一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见杨嵩面色不虞,透着森黑,她故意朝沈华亭屈了屈身,唯诺说:“婢子承蒙太傅宠爱……”抬起水汪汪的眼,“得幸伺候太傅乃是婢子求之不得的福分。” 杨嵩整日受人巴结奉承,在上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人他得不到? 还从未有人敢来和他抢人。而这个人偏偏是杨嵩既嫉恨又忌惮的沈华亭。 七八年前沈华亭还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不过仗着有几分才华气质,他爹竟然对之赞许有加,却对他这个亲儿子百般贬斥。恨就恨在,这人极有手段,杨嵩几次三番想毁了沈华亭,却一次未得手过。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杨嵩再想动沈华亭,已需斟酌再三。 清流那帮东西,杨嵩毫不放在眼里,可唯有沈华亭不同! 如今,沈华亭竟要同他夺人? 割爱?那便拭目以待,等着看!这上京的主子除了那张破龙椅,他杨嵩做定了。 “走、” 杨嵩刚要抬脚,沈华亭抬眼道:“杨侍郎已入朝为官,本官官至一品,大你两级。杨侍郎是否忘了该给本官行礼?” 杨嵩的脸色彻底阴沉,说不出的难看。并未与沈华亭行礼,抬起脚领了小厮离去。 沈华亭倒也没想他真向他行礼。这混账畜生的礼,他还不屑要。 只怕这混账畜生还不清楚,若无他在背后推一把,他岂有这个三品大官可当?靠他爹杨愈卿?实际,杨愈卿并不希望儿子过早进入仕途。 右相是个老谋深算,办事滴水不漏的狐狸。岂非不知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否则以相府权威,以杨嵩年纪,早已当上了朝官。 杨嵩这厮恐怕还看不清,他之所以当不上,全是他爹在阻挠。 杨愈卿养出这么个儿子,沈华亭毫不怀疑,杨嵩能凭一己之力将上京搅乱,到时杨愈卿可还管束得了这个儿子? 为了拉下相府,他也得先供着杨嵩。 让这混账安心多逍遥快活一段时日。那条手臂权当寄存在杨嵩的身体上。 杨嵩前脚才走,林舒经历了这一番提心吊胆,强压的恐惧与害怕浮出来,双腿一软,险些站都站不稳。 沈华亭扶住了她,冷笑:“刚才还不畏权贵,无惧生死的模样,怎么这会又吓得腿软?” 林舒睁大眼,有、有吗? 她背上早已透了一层薄汗! “装腔作势这招,倒是让你拿捏会了,本官看你倒是挺有作威作福的狗腿样。” 沈华亭瞥了眼林舒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没给她掀开,又讥讽地补了一句,“怎地刚才这会不怕杨嵩这疯狗恼得过来掐了你?” 没错。杨嵩是疯狗。 所以杨嵩怎样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像上辈子那样战战兢兢,也一样逃不过毒手。 “太傅喜欢什么样的狗腿……不,小狗,哈巴狗行不行?”林舒想通了。骨气也要看用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 沈华亭扫过她假装着委屈巴巴,实则眼圈红红的脸,眼眸暗下去。 “打水来。”他冷声说,“清水。” 云胡朝外头小太监招手,不一会小太监端了盆清水进来,云胡接过来,捧着奉上。 沈华亭拿出一条手帕,往铜盆里浸了水,手掌握干,去擦林舒的下巴和脸,动作毫无温柔,近乎于粗暴。 林舒细皮嫩肉的脸很快被擦得通红一片。清水又冰又冷,冻得她嘶嘶地吐着凉气。 “我自己来…”她也嫌弃杨嵩碰了她,直接把脸埋进了铜盆里,将几颗滚滚的泪水一并藏进冰冷的水中。 沈华亭皱着眉,把她拎起来,拿帕子擦干,瞧了一眼她的眼。 “憎恶杨嵩?” “是。” “杨嵩行事阴险又卑鄙,他既是盯上了你们林家,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你父亲早该提防。”沈华亭口气冷淡,“明知小人难缠,也不屑与小人计较。这是你父亲这样人一贯臭毛病。林家遭此灾,一半是活该。” 林舒听得难受,却又无力开口辩驳他。 林夫人着急走进来,担忧地看了一眼女儿,敛了敛衣衽,屈身一蹲,甚是郑重的道:“林家过去对太傅多有得罪,民妇在此替家人给太傅赔不是。民妇不敢求太傅摒弃前嫌,只求太傅能够开恩……”她看了眼女儿,“菀菀是个善良孩子,且让她在您身边当个婢子也行,只要能免于她落到那杨嵩的手里,民妇当千恩万谢! 说完,跪下去深深一礼。 林舒见母亲嘴角淤肿,霎时间又红了眼,脚步才动,沈华亭朝云胡递去一个眼神,云胡已将林夫人先行扶起。 “林夫人请起身。” 林舒弯身与母亲拍了拍膝裙,瞧着母亲淤肿的嘴角,哽咽道:“母亲可疼?” 林夫人谢过云胡,见宝贝女儿红着眼圈,万般难过样子,她摇了摇头,温柔地说:“这位云胡公公及时制止了他们,娘只挨了两三下耳光,没什么打紧。娘不疼。” “母亲先前也捱过?”林舒想起刚才王福在里头说的话。 “进了这种地方,挨些打罚本是……”林夫人拿条粗手绢轻捂着嘴角,察觉言语不妥,没往下说,将目光重又看向沈华亭。 见他神色淡漠,心中惴惴。“民妇失言了,望太傅莫怪。” 沈华亭抬眼看了她一眼,“林夫人难道就放心让您女儿待在本官身边?” 林夫人怔了一下,想了想,如实的说:“不放心。天底下有哪个母亲能放心将女儿依托给一个并不算知根底的人?” 林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可杨嵩今日对菀菀所作所为,是我一个当母亲绝无法容忍之事。其人卑鄙阴险,实不可恕。而民妇今日所见,知晓太傅对菀菀……尚有一丝怜惜?” 林舒愕然母亲竟会说出如此直接的话,她心里涌过难以言喻的温暖,又不禁酸楚。 怜惜? 她偷偷去看沈华亭的神色,有些怔怔地出神。是真的吗? 第27章 赎罪 可惜沈华亭的脸上淡漠得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似有若无笑了一声:“林夫人不觉这话既唐突又可笑?” 他也没同林夫人再说什么,抬脚往室外走去,回到暖阁中。 “将针工局名册取来。”只听他说道。 林舒悄然琢磨,他刚才算否认还是不算? 沈华亭手里翻看着针工局的名册,视线落下来,那老嬷嬷正领着仆妇和太监一齐跪在地上。 “你是针工局资历年纪最大的掌司?” 闻得他开口提问,嬷嬷回答:“回禀太傅,正是。” “内廷风气便是败坏在你这种见风使舵的老奴才身上。自去宫正司领罚。”沈华亭将名册合上,递给云胡。 嬷嬷僵着身子,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奴婢领罪……” “等等。”林舒看了嬷嬷一眼,她走来将嬷嬷扶了一扶,嬷嬷未敢起身,只是半抬着身子,“是嬷嬷刻意将我母亲唤来?” 嬷嬷望着林舒,怔住。 “你是想让我母亲来帮我?” 林舒没等嬷嬷回答,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她直起身,抬眼看向沈华亭,犹豫了下,屈身行礼,“可否请太傅轻罚?” 太傅开的口,以这嬷嬷年纪,到了宫正司,绝不可能活着出来。这点罪罪不至死。 林夫人欲言又止,几个仆妇磕着头说着太傅饶命。 “带下去罪加一等。”沈华亭的话却令林舒白了脸,她睁着眼,有些发蒙。 嬷嬷朝林舒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直起半身,双手置于头顶,视线平抬,长叹道:“奴婢活到这个年纪,在内廷干过不少亏心事。偶尔的心慈手软,不足以赎去这身罪孽……奴婢多谢姑娘宽恕仁慈。当自去宫正司领罚,结束罪孽。” 林舒浑身一震,蓦然无语。 她看着嬷嬷执念眼神,轻轻屈身一礼。“嬷嬷走好。” 嬷嬷的嘴角缓缓带起一丝笑容。 多少年啦。 自她幼年罚没入内廷。 这一生都耗在这儿。 她实是个早已该死的人。 却没想到,临死前,竟还能得一缕善意。助她消减一分罪孽。 “姑娘慈悲心肠,来日当有善报。”嬷嬷将头再次磕下去。她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裳,随着两个太监走出了针工局。 王福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这会才觉着自己大难临头。心慌之下对着自己狠狠打起耳光,左右开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沈华亭移动步伐,“你有什么该死的?” 王福望着映入眼帘的那片衣角,抬头微微愣住,“奴才……?” 沈华亭居高临下瞥着他,“既然自知该死,还不下去领死?” 王福直接傻住了,“不、不……?” 他“啊”地大叫一声,磕头如捣蒜,“奴、奴才知罪啦……念,念奴才干、干爹……面上,求太傅饶命呀……!” 沈华亭欠身盯着他,轻拂了一下衣袖上沾的一点丝线,说:“你干爹魏敬侍奉过几任皇帝,在这内务府里,资历倒是比本官更老。养几个干儿子没什么问题。” “偏收了你这么一个蠢物。”他直起身来。 王福吓得连滚带爬哭叫起来,云胡神情一敛,抬了抬手,直接让人将王福的嘴捂住给拖了出去。 “呜、呜呜!呜呜呜……” 沈华亭将目光掠向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告诉你们魏公公,针工局缺了一个掌司姑姑位,今后由林夫人来替代。” 几个小太监连连磕头,吓得一起滚了出去。 林舒有点懵。这一世王福还没对她作威作福人便没了? 掌司姑姑……? 她与母亲四目相望,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林夫人也怔忪半晌。 - 魏公公手一抖,烫手的茶碗摔碎在地上。两撇花白的长眉猛烈一跳,他扶着椅手起身,指着地上小太监,“你、你说什么!?” “禀、禀公公……太傅降罪王福公公,已拉去宫正司处、处刑!” 魏公公吃惊不小。又细问了今日针工局之事。拿出手绢来,擦了擦薄汗,缓缓退回身后,坐回椅上。 太傅竟如此维护这个林舒? 不过,这个王福也是自己作死。居然自作主张跑到杨嵩跟前去耀武扬威。 他为了还杨嵩的“人情”,还有意拿了个试穿的借口,回头旁人也指不出他的错处来。 哼,哼哼!王福这个蠢货。 怕是想借着杨嵩的力,爬到他的头上来呢?死了倒也好。他可不缺干儿子。 可是,现下却是难办了。 魏公公思来想去,心里还是有那么点不是滋味。嘴上阴阳怪气儿哼了几声。 “哼哼,咱家怎么说过去也是服侍过几任皇帝的御前红人。咱家干儿子,他连告知也未告知一声就拉去宰了。这是丝毫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哼哼、” 哼完这几句,魏公公觉得气顺了些。瞥一眼摔碎的茶碗,顿时又心肝颤了。 哎唷喂,好好的茶! 几个小太监互相使眼色,赶忙跪上来给他一通捶肩捏腿。 争着喊:“公公消消气儿,走了王福,您拿咱们当儿子使唤便是,咱们早晚孝敬您老人家。” 魏公公呸地声,揉着心肝咒骂:“都往咱家跟前来胡认爹,我要这些混账儿子作甚么?这叫老婆当军,没的充数哩!将来个个学那王福不知好歹,咱家只怕短寿!” 心里却是熨帖。他御前侍奉了一辈子,可不想晚景凄凉。 “这太傅与杨……杨侍郎,两头都得盯着些。有任何消息,及时来报。”魏公公闭上眼,“林夫人当了掌司姑姑,你们凑一份子礼送去。算是咱家与太傅赔礼。” “公公您放心,奴才们省得!” “嗯…” - 林舒重新换了身衣裙出来。一眼望见沈华亭站在一排红漆木的成衣架子前。 架子落地高一丈,分两层。需得有小太监搭着梯子取上头的东西。 暖阁里干燥而温暖,点的都是盖着琉璃罩子的灯。屋顶悬着夜明珠。 灯烛影影绰绰,他着一身简雅的黑与白,清冷贵气逼人,与花团锦簇、五光十色的暖阁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是山岭之雪,自带一身不容人亲近的寒意,又令人心驰神迷。 林舒看得入神。 沈华亭挑了两条烟灰粉的发带,是天香绢的质地,绣了若隐若现的杏花缠枝。 抬头见她出来,审视了一眼他挑的衣裙。浅妃色小袄搭月白纱的宫裙,底下露出一双小小尖尖的锦绣珍珠鞋头。整个人如一支玉兰花苞,明媚娇嫩之极。 “过来。”林舒强压心跳走了过来,他低头看她一眼,扳过她的肩。 针工局的暖阁里,四处都立着铜镜。 林舒偷偷朝前方的铜镜看去,看着他动作慢条斯理,修长冷逸的手指从她的发髻间穿过,轻轻将发带系上,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微微俯身贴近,视线朝铜镜里看过来。 “这身刚好。”他说。 林舒心噗噗跳,立即收回了视线,低下乌黑的眼睫,轻轻颤动。 出了针工局,她迈着小步子跟在他的身后。 “太傅今晚住海斋楼么?” 林舒有点茫然。她眨着仿佛浸了水的眸,亮莹莹,湿漉漉的。 这话问出来怎么有点不大对劲? 林舒耳朵升温。 沈华亭径自往前走,“出宫,赴宴。” 赴、赴宴?带她? 第28章 吊死 沈华亭停下不紧不慢的步伐,转回身看她,又抬头遥遥凝了一眼海斋楼的方向,接着她上一句说道:“怎么,本官不在几日,莫非你甚是想念本官?” 林舒愕然看着他,她甚至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 但她将那些“殷殷期盼”都归结为她迫于想要从他这儿得到对家人庇护的承诺。 可刚才的询问却似乎不全然是因为这个…… 那会是因为什么? “想要从本官这儿捞着你想要的,做做样子也罢了。别演得自己都以为有了真心。” 林舒怔住,真心? 他欠身下来,伸出冰冷的手指,端起她的巴掌脸,指腹下的手感软软乎乎,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要说这姿势还是从杨嵩那混账那儿得来的灵感。只不过对待美人儿,他可没那混账野蛮。 这张巴掌小脸,柔媚如画,眉睫楚楚,捏在掌心里如同捏个小猫儿似的——原来股掌之中的玩物是这种滋味? 怪不得,杨嵩要着迷。 连他也有些着迷。 林舒被迫仰着头,见沈华亭捏得很尽兴?很认真?她僵着身子没敢动。 身后不远处云胡领着两个小太监转过了身,适时地垂下了头。 林舒望着望着,瞥见沈华亭眼底,倒映着她娇小一团的身影,也同时瞥见他眸中深不见底的阴翳,仿佛藏着一片诡谲森林,摄人心魄,瘆人骨髓。 宫墙绿瓦下,白雪铺陈,几株杏树光着枝丫,一阵微风吹过,抖落细细的雪粉,落在两人的肩头。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奴婢手里提着木桶,呆怔原地。 太、太傅? 手里捏着一个女、女子? 可是这画面好美啊。 可不就像那画中如花似玉的璧人? 林舒余光瞥见几个奴婢,吃了一惊,她慌张拉开沈华亭的手,耳面发烫地退后了一步。 忽然,她抬起头,凝向那几个年纪都还不大的婢子,看她们面孔似曾相识。又将视线往上抬了一抬,只见不远十步外,一块牌子上,写着“织染局”三个字。 她心里怀着事,便没留意走的是挨近织染局的这条道。 林舒怔怔地看着织染局,想起上辈子在里头经历的记忆,那时候的她未知前路,反而更加茫然无措,整日过得提心吊胆,饱受欺压,不堪回首。 织染局里有几个老人,都是比针工局那位老嬷嬷还要厉害的人。 里头按年纪资历排位,像她这样新进来的小奴婢,日子都不好过。而她是最惨的一个。 林舒知道,越是活儿重的几个局,里头越是昏暗。 沈华亭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倒像是这织染局里头有什么令她心惊胆战的东西,连脸色都白了一截,眼底蓄起一丝雾气。 “婢子拜见太傅……!” 几个奴婢见沈华亭朝她们走来,提着手里的木桶纷纷避让到墙根底下,弯腰低头不敢造次。 林舒低着头跟在沈华亭的身后,经过织染局门口时,当中一个奴婢,忽然慌里慌张掉了手里木桶,木桶滚了两滚,冲着林舒的脚下砸过来,她心不在焉,便没留神,一个不稳,险些被绊倒。 沈华亭脚踩木桶,将滚动的木桶踩停下来,伸出一条手臂让林舒及时扶着,才不至摔倒。 林舒捂了捂心口,看了眼,忙把手松开,还没等她开口,一个身段玲珑的婢子惊地跑了出来。 “啊…” 那婢子一边手忙脚乱来捡木桶,一边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沈华亭那张魅惑人心的玉容,又飞快的低下了头,面染绯红。婢子迟迟不见起身,反而跪趴在雪地里,半晌没挪开。 “婢、婢……婢子……” 娇滴滴的声音,仿佛勾动人心。 云胡隔着十步瞥了一眼,便皱了眉。几个奴婢里,只这一个心机地戴了碧绿耳坠,簪了一朵珠花,身上衣裳分明改小过。且她这个姿势很巧妙……沈华亭只需居高临下低一低头,入眼的便是少女玲珑突起的旖臀。 自太傅住进海斋楼,内宫的宫婢倒还好,都在内宫后院中,隔得远。 可这四司六局的奴婢,那是变着法儿的想要与太傅来一场“邂逅”。 太傅常走这条道,这小奴婢必定是早早记在心里,等着这一刻。 要说有什么错?倒也没有。 落入这种地方,有人甘心,便会有人不甘心。想方设法为自己某一条出路,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可惜了。这婢子显然是一万个入不了太傅的眼,终究是白费力气。且她手段太不入流,又……险些伤着了林舒。云胡投去一记同情的眼神。 沈华亭弯下身,勾起她的脸,看到的便是毫无意外的矫揉造作与欲拒还迎。 “叫什么?” 这婢子分明内心已激动不已,却含羞带怯低下了头,回答:“青青。” 她簌簌抖动着玲珑的身段,眼里立即蓄满了泪,“婢子不慎惊扰了太傅,求太傅饶恕……” “青青?好名字。”沈华亭噙着浅笑。 林舒怔了一下。 青青? 她想起一件事。记忆里她刚入织染局,听里头的奴婢们窃窃私语,说的便是有一位婢子企图勾引太傅,结果没被看上不说,那日夜里让人拉走,再没音讯,都说是让太傅处死了,给了条白绫,吊死。 林舒记得,那位婢子的名字就叫“青青”。实在这个名字好听也好记。 难怪她不认得这张脸。 怎么这世这叫青青的婢子还在? 这么一回想,林舒再看这女子刚才的一番举动,便也觉出一些‘刻意’来。 要说她同这婢子没什么不同,都是怀带目的的接近。这么一想,林舒倒是怜悯起她来。 想到这叫青青的的婢子的下场,林舒望着沈华亭的背影,感到茫然。 方才他弯身勾起青青脸庞的瞬间,她甚至以为他看中了这个青青。且从头到尾,他对这名婢子亦未露出半分的愠怒与不悦。 再低头去看青青的神情,女孩儿的眼里则是满怀期盼与欢喜。 可她将被吊死…… 是真的吗? 林舒虽然只是听说,却知道十之八九是真事。内务府中没有秘密。 林舒再低头看青青时,便生出一股渗人的寒意。 冰凉的指节屈着,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把,林舒下意识又捧着头,抬头见沈华亭盯着她看了一眼,越过了地上的青青,迈着步子朝前走去。 林舒没敢停顿,提着小步跟了上去。 第29章 她算什么? “青青,你没事吧?刚才幸亏是木桶没砸到太傅,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几个小奴婢见沈华亭走远,都是捂着心口,吓得长长的出了口气,有两个单纯的跑来扶起青青,却见她一脸出神的望着甬道,脸红耳赤。 刚刚,离得那么近啊。 她几乎闻到太傅身上淡淡的一缕香气。 那会是什么香呢? 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含情脉脉,温柔万千。 她冲撞了他,他却没有动怒。 他是太傅啊,是大庸王朝位高权重的大臣! 谁人不知他有多难接近? 她若是能成为他的女人,成为他的妻子,何须在这个鬼地方继续受苦受罪?这里太难熬了,简直是吃人的地狱。 凭她青青的姿色,怎能埋没在这里? 终于,她的用心,等来了一个结果!谁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呀? “总听说太傅年轻又俊美,今日总算、总算是见着了?天啊,我还从未见过太傅这么好看的男子……”有个小婢子睁着圆圆眼睛说,满脸的不可思议。 “太傅好看是好看,可是瞧起来真的很可怕的样子?太傅也不是冷冰冰的,可就是让我觉得浑身都发冷。都不知道那个姐姐怎么受得了?”另一个眨眼望着林舒,“不过,她好美啊。和太傅站一起,就好像是天生一对。也不知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看也就一般吧?”青青把木桶提起来,淡淡的说,“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看。” “青青,你是不是没看清啊?” “我当然看清了。”青青有几分不是滋味,“你们才没看清。刚才……”她复又娇羞地红了脸,“刚才太傅碰过了我的脸,他还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的名字好听。说明什么,说明太傅喜欢的是我这样的。” 对,她这样的。 那女子好看是好看,美是美,却哪儿有她这样勾人的身段,娇滴的声调啊?男人嘛,都喜欢销魂的女子。这是她从嬷嬷那儿学来的,嬷嬷不会错。 林舒并不知这个叫青青的女孩是如此评价的她,可实则……繁复层叠的衣裙底下,她身量看似娇小,却是腰——不盈一握,臀——皙白圆巧,胸——柔圆若玉,才真真是媚骨天成。 “青青,你刚刚该不会是有意的吧?”一个婢子凝着眉头,狐疑地盯着青青,忍不住说道,“你也太……我看你还是别做这个梦了。” 青青冷了脸,“你懂什么。太傅他记住了我的名字。” 那婢子摇头,“你是没瞧见,太傅瞧那姑娘的样子,和刚刚太傅瞧你的眼神,截然的不同……甚至,甚至……青青,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甚至我觉得太傅瞧着你的时候,那眼神底下阴森森的,我担心你……” “你什么意思?” 青青哼了声,“你不过是见不得我好罢了。” 婢子再摇了一下头,“拿你当姐妹一场,我才说这些。太傅总管内务府这么久了,你见内务府有哪个奴婢被太傅看中了?甚至好几个莫名失踪的人。青青,你……罢了。你不愿听我也不多说。” 青青死死拧着木桶的把手,跺了一下脚,扭身回了织染局,“等着瞧,太傅不用多久,一定会将我要走!” - 时隔数日再次见到阿南,林舒发觉他看她的眼神变得乌沉沉的,比先前还要冷酷得多,就只差拿把刀逼在她的脖子上。 她哪里惹着他了吗? 林舒想了想,他是锦衣卫百户,也是沈华亭的近身护卫,应当是沈华亭十分信任的人?大概在他的眼里她是一个心怀不轨,十分可疑的女人?好像能说通。 阿南靠着马车,站在雪地里等着沈华亭从内务府出来,没想到会等来了林舒。 他站着看了一眼林舒,抱着手臂的手放下来,缓缓抓紧。海斋楼的夜值,一直是他手下的人负责。那日林舒在锦衣卫衙门刑房吐出“蛮蛮”这个名字,阿南便连着好几日,亲自呆在了海斋楼的楼顶上。 他有好几次,想问她。 可他忍住了。 那晚,他听见了,听见了太傅与林舒的说话。等她走出书房,过了不久,他进了书房,问太傅为何不问她要一个答案。 太傅将零嘴荷包放回抽屉,眸眼不抬,对他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回你的锦衣卫衙门。” 阿南不敢不从,不敢不听,他在这世上只听、只信、只服从这么一个人,那便是沈华亭。 他的命既是蛮蛮阿姐给的,也是太傅给的。 可是,可是蛮蛮阿姐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了,仿佛消失在了这个世上。她究竟去了哪儿,是死是活? 阿南想找到她。发疯的想。 蛮蛮阿姐该还活着吧? 一定还活着。 那么好的蛮蛮阿姐。 没有她,他们都只是一群人人可欺的孤儿。早就死在了永寿元年的冬季里。 陆平昭这个王八蛋,竟然把这么好的蛮蛮阿姐弄丢了。他真是该死啊! 可是,蛮蛮阿姐一日没找回来,他便还不能死。因为这最后一刀,得蛮蛮阿姐亲自来动手。 为什么呢?为什么太傅不问? 明明他一直在找啊? 明明有了下落…… 可是,他们都没找到的人,林舒为何会知道蛮蛮阿姐的下落?这个女人的身上实在是可疑。如果,如果蛮蛮阿姐有什么事……如果,如果与林舒有关…… 是否因此,太傅才不愿问出答案? 可恶呀! 若真是与林舒有关。他定饶不了这个女人! 林舒如何知道阿南望着她时,内心那些惊心动魄的危险想法,若是她知道了,真是替自己叫冤。 倒是冯恩看她的眼神愈发亲和。冯恩扶着她上了马车,还为她备了一只暖手壶。这令林舒有些受宠若惊。 她伺候沈华亭,他的人又转过来伺候她……她这算是沈华亭的婢子?情、情人?通房?还是外室?林舒有点懵懂。 沈华亭坐在马车上,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手帕,一直在擦他冰清玉洁的手指? 林舒也不知他在擦什么,自她认识他这些天起,并不见他时刻有如此洁癖。 第30章 身娇体软 林舒想到了那叫青青的婢子。 是她想多了吗? 他似乎并不喜欢那些对他趋炎附势、投怀送抱之人。海斋楼里亦无奢靡之风。可在林舒印象中,凡是他这类位高权重的奸臣贼子,无不痴迷于权势带来的“虚荣”。 名利与财富他都不重视。他既不喜欢这些,又孑然孤身,为何又要煞费苦心坐上这个位子? 林舒一开始凭着那几分刻板印象。接近他,也是以“利”和“色”来为筹码。可渐渐的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这些对他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甚至,是厌恶。 若是照此说,她的下场该和那叫青青的婢子一样。 她抬眼望着沈华亭,睁着明亮的眼说:“若非婢子容貌样子尚且能入太傅的眼,太傅可会将我杀了?” 沈华亭将擦完的手帕扔到一旁,唇角冷笑一勾,道:“这话说出来你也不嫌臊?三姑娘到底是变着法夸自己,还是在试探什么?” 林舒的心弦随之一紧,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 只见他目光一凝,“怎么,你觉得本官想杀了谁?还是你希望本官杀了谁?”他欠身上来,勾起她的脸,“青青?你若不喜,本官也可以将她杀了。” 林舒心头一惊,吓得摆手,“不不不……没有。” 这怎么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那婢子身段姣好,模样有三分俏丽。留在身边使用也不是不可。” “啊?”林舒愣住。 “怎么,又不喜欢?”林舒瞥见沈华亭的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来,笑意凉薄入骨,“还是杀了。她那点不入流伎俩拿来本官眼前卖弄,实是让人恶心。” 勾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又挑高了一分,林舒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噤。 “哪像三姑娘这般生得雪肤花貌,身娇体软,的确令本官赏心悦目,爱不释手。” “更何况,你是林家人。”他不紧不慢坐回位置上,倚着漆黑的车壁,目光一下子洇入其中,变得深寒莫测。 林舒愕然半晌。林家人?是因为林家是清流之首?不对,若是如此,他更不该帮她。 林舒辨不清他话中哪一句真是哪一句假。她仔细去看他的神情,只见他洇在昏暗中的脸色依旧不带一丝情绪。 她垂下眼睫,将暖壶往怀里轻轻的拢了拢,压着四肢冰冷的寒意,声音带上几分沉闷。她说:“若无太傅,林舒不会安然无恙坐在这里。” 云胡负责驾车,她听到车轱辘嘎吱一响,稳稳地拉动了起来,进而缓缓行驶在上京宽阔的街面上。 她吸了吸凉凉的鼻尖,挑起车上的垂帘,将视线望向窗外。 继续往下说:“也许我会像那叫青青的婢子一样,不幸被发进和她一样的织染局。” “我听、过去我听人说过……在里头,像我们这样的小婢子,那些老嬷嬷只会给我们分派最粗重的活干。我会整日的洗布、捣布、和碾布,即便是大雪寒冬的天,双手在冰冷的水里泡出满手的冻疮,也得忍着;贵人们穿的布料,要求细致,若要布面光滑,便得拿那几百斤的碾盘来压,双脚踩在上头,手握横杆,碾盘在脚下左右来回地晃动,那是贵人穿的布面啊,即使冬季,也得赤脚上去,一日下来,脚都冻得裂开。” “在里头,吃不饱,穿不暖,睡觉无被。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也许还会更惨,除了在里头干那些是人便会苦不堪言的活,还会遭遇嬷嬷太监们的欺凌。那种日子凄苦难熬,毫无期望。” “在那里头,说是炼狱也不为过。”林舒收回视线,鸦黑的长睫向下一低,“到那种时候,也许婢子比她……要更不堪。” 林舒并非是替那叫青青的婢子说话。她只是经历过,知道那是个会吃人,会让人变得不像人的地方。 有人守住了脊骨,有人没能守住罢了。只要没存害人之心,还未行害人之事,为求一条活路,哪怕手段下作,真就罪不可恕吗? 沈华亭一言未发。他盯着她眼角染开的殷红,是随着她缓缓述说,一点点泛上来。 若无真实经历,是否真能说的如此细节,如此感同身受?尤其是她这样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的过去分明如同白纸一张,从里到外的干净。 这丫头还真是个谜。 林舒忽然从座位上起身,在不算太狭窄的车厢里跪下来,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裙与斗篷一起落下,堆在她的周身,将她衬得娇小一团,仿似一朵海棠。 云胡将马车赶得十分平稳,车驾本又造得结实,连晃也未晃。 她轻轻抬起双手,举起平齐峨眉,缓缓声说:“太傅今日任命母亲为掌司,看似只是一句话,实则是倾护之举。林舒若这点不知,当没心没肺。我知晓我那点东西,拿来与太傅买卖,太傅怕是并不屑。” 她缓缓放下双手,抬起眼睛来仰望着他,清亮的眼里是真挚,是坦诚。 “这里头便是只有太傅一分的恻隐之心,余则是为了什么都罢,林舒也深受感动。” 沈华亭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的眼睛,看着她伏手行礼。 这种礼节,蕴含起誓。 最是郑重。 他弯下身来,两条发带顺着他的肩头垂落她的眼前,修长的指背在她的颈侧上下来回的抚摩。 “三姑娘看轻自己了。”他说,“可知晓本官喜欢你哪一点?” 林舒怔然。 沈华亭对她浅笑,“心机与手段本没错。那些人错在了虚伪。三姑娘倒是话真,还算表里如一。” “只是不知,说过的话,自己还记得多少。”沈华亭的视线在她的身上游移,逐渐往下,眸光暗下去。 上一世林舒虽未让杨嵩最终得逞,却也未少受身体上的欺凌,那些男女间的身体接触,回忆并无半分美好,甚至是觉着恶心。 她明白他暗下去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也懂他话里的意思。他在等着她的回应。 恻隐之心? 大概,是有那么一丝吧? 沈华亭心里想着。也不过是他记着林家老太太当初赠与过的一饭之恩罢了。这件事情或许连老人家自己也未必记得。否则林家老幼的下场只会更惨,毕竟最初的谕旨写着老幼一起流放。 曾经他也有过良善之心,只是后来他觉得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林家老太太那点恩情他已偿还了,可林家和那些清流对他们做的那些事,又该如何偿还?难道,不该偿还? 在这条路上,他走得很顺。却不料冒出来一个林舒。 也许,她能令这件事情变得更有趣。 仅此而已罢了。 说什么怜悯之情,恻隐之心。 这丫头和她母亲一样单纯。他想看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言有那么感动。即便是要她这样? 林舒颤着微凉的小手,摸上了还贴在她颈侧的手掌,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干燥,摸着舒适,她抓着他的手,慢慢放进了里衣里。 “婢子这么伺候,太傅可喜欢?”她睁着雾蒙蒙,但清亮如雪的眼,含起微笑,“太傅手凉,这么,便不凉了。” 第31章 赴宴 沈华亭垂眼端详着她的笑眼,他等着她眼角泛红,等了好一会,并无预期中的盈盈水珠透上来。 隔着轻薄的雪色里衣,他的手掌恰如其分包着一团圆巧。 这丫头……还真是令人意外。偏她做起来并无矫揉造作之态,仿佛真拿自己的身子当成了他的暖手炉。 他笑了一笑,倒也未把手拿出来,而是慢慢感受了一番少女身体带来的绮温。 她穿得厚实,身体里暖烘烘的,丝柔的衣缎底下,肌肤因他手掌带来的清冷寒意,泛起一层粟粟的颗粒,但随之又消下去。 这般细腻温软,着实令人爱不释手。 “三姑娘的这儿……还算有料。”他浅笑道,语气淡淡,“再吃丰腴些手感许是更好。” 林舒耳颈一阵发烫,喏声说:“婢子会尽力吃胖一点。” “倒也无须吃胖。本官不好丰腻。秀巧些未尝不好。”沈华亭将手不紧不慢拿出来,顺带将她不整的衣襟拉好,拿手压了一压,闻了闻从她身上沾的一缕女儿香气。 林舒的脸红彤彤地发烫,浑身细微地紧绷着,抬眼儿问:“太傅另一只手,不用取暖了吗?” 沈华亭瞧她乌溜溜的眼珠睁得大大的,一副贴心关怀的样子,轻声嗤笑。 “三姑娘倒是不害臊。” 臊,怎么不臊。林舒脸都快熟透了。衬得眉目分外乌黑发亮。她把声音放得轻轻的,生怕被外头的云胡听着。又担心这些画面被人瞥见。心如擂鼓,脑袋空白。 最最重要是她的腿都蹲麻了,很不舒服。 忽然,她的头顶落下来一样东西。林舒将眼珠往上转了转,也不知沈华亭又往她的脑袋顶上放了什么。 “拿下来,尝尝。” 林舒迷惑了一下,哦了声,将手朝脑袋上摸去。摸下来一个眼熟的荷包,上面写着逢源果铺。 还未打开,她便闻着了那味儿,眨眨眼。 啊…是余姚的蜜饯杨梅呀!? 林舒还当这辈子再也吃不着这口奢侈的酸甜了。她惊讶不已,馋嘴地拈了一颗往放进嘴里,眼睛弯成月牙,小腮鼓鼓,差点没喜极而泣。 “有这么好吃?”沈华亭眼神掠过一丝抗拒。 “新鲜的才是人间美味。”林舒含着杨梅在口里,哼哼唧唧,“只可惜余姚离京城远,运送不便,新鲜运来的已是不够鲜美。倒是制成这蜜饯果脯,别有一番风味,也还是解馋。” “爱食杨梅么?”沈华亭低吟了一声。 林舒连吃了两颗,眼巴巴问:“婢子可否,留着整袋?” “喜欢吃便留着。” 沈华亭很是大方,并且毫无留恋。 林舒正要扎紧口绳,想到什么,没好意思的拈了一颗出来,举着手递到他的嘴边,“太傅可要一颗?” “借花献佛,假殷勤。”沈华亭轻嗤了一声。却还是将口张开,含住了那颗杨梅,触到她秀巧的指尖,眸色深了一分,杨梅入口,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太甜。还酸。 “婢子多谢太傅赏赐。”林舒见他不欲再换另一只手取暖,似乎也忘了刚才的事儿,她忙把荷包收好。 便赶紧地起了身,以一种又快又平稳的速度将臀搁回了位置上。 只是起身的时候,腿上发麻,她歪了一下,手往下伸着,轻轻揉了揉。僵了一会,才把身子端正坐直。 沈华亭没再看她,她将垂帘挑得更高了一些,让寒风溜进来,从她颈侧吹散一缕烫热。 总算,心跳才缓了下来。 “又——下雪了啊?” 视线落在街头,只见行人匆促,车马川流,漫天雪花飞舞。 林舒怔了一下。这才晴朗了几日啊,屋顶上的雪都还未来得及化,又迎来一场冬雪。 怪不得走出内务府的一路,林舒都觉得越来越冻脚,在马车上倒是不觉得。 她在记忆里回想了一下,似乎这是一个罕见的寒冬,漫长的冬季里大大小小的雪不知下了有多少场。每一个夜晚的日子都极其的难熬,上京城里更是冻死了许多人。 沈华亭凝着飞扬的雪花,眸色淡淡的沉寂下来。似乎也陷入了一场回忆。 - 林舒不知要去哪儿,又是赴的谁的宴?马车停在了一段繁华的街道上,她朝外看了一眼,顿然讶异。 眼前耸立着一座豪华气派的酒楼。楼里楼外繁花似锦,热闹非凡。进出的都是一些穿戴华贵的人群,不乏穿着官服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酒楼。是大庸先帝在时兴建的酒楼,因有十六座,便称作十六楼。 大庸朝有着一套完整的官妓制度。导致朝野上下作风奢靡,官妓侑酒之风恣意盛行。这些酒楼都隶属于朝廷礼部。是专供教坊司乐工与歌妓搬演戏文杂剧的场所。 简而言之,这里不过是高级一些的勾栏瓦舍。 朝廷官员在此人情往来是常态,大庸的民风也还算是开放。十六楼也不乏有贵族妇人会来这赏听戏文杂剧吃酒。林舒天南地北的走过一些地,但确实未入过这种地方。 有一回二哥要带她来,大哥不准。给她抓了回去。 想到妹妹将来也要在这楼里卖艺卖笑甚至……林舒便没了年少时那股好奇的心情。 云胡拉开了马车的车门,林舒没敢拿自己当大小姐,她先起身到车外,恭恭敬敬地挑高了门前的垂帘,蹲了一蹲,说:“婢子服侍太傅下车。” “婢子什么婢子,哪家婢子打扮成你这副模样。” 林舒呆若木鸡。不是婢子,那是什么? 第32章 爱妾 漫天飞雪裹着繁华如许的上京,雕梁画栋的楼子不到傍晚,已是华灯结彩。 林舒忽然想,这般繁盛,还剩下多少是真? 她随了沈华亭入楼。他穿着白色镶朱红襟边的深衣与黑氅,腰系白玉扣,发带如雪。走在这如花似锦地,一步一步不慌不忙,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又携了她在身侧,立即引来无数目光。 “太、太傅?” 走进门口时,已有官员认出他,面上吃惊,手脚慌忙,纷纷抬袖拱手行礼。 沈华亭神色淡漠。当中有人将目光下意识朝林舒递了过来,疑惑中看了她一眼,沈华亭伸手轻揽林舒细腰,只淡淡说了一句:“爱妾。” 林舒便知晓了自己今日的身份。 爱妾? 这位不是林秋航的女儿吗?原来那日传的事情是真啊?这林秋航的女儿,如此快投靠了沈华亭,也不知林大人作何感想? 这些官员一看便不属于清流派,熟络的样子应当是常来十六楼消遣。 这些官员看林舒的眼神,变得颇为一言难尽,却无人敢当沈华亭面说什么。 又有些官员闻声赶上来,有几张面孔林舒参加宫宴时见过,她淡笑矜持地打过招呼。沈华亭仍旧是淡淡神情,垂眼看了她一眼,将揽在她腰上的手收回。 官员们忙着给沈华亭介绍十六楼好吃、好玩的经验,看得林舒直皱眉头。 趁着空隙,林舒悄悄往后退,退到了人少的后方,挨着一道楼梯,呼了一口气。 她垂头看着层叠的衣裙。将涌上来的酸意很快拾整回去。 林舒抬头打量楼子,她虽未来过,但二哥偷偷来过,二哥倒没清流那些忌讳,常也私下做出些不至辱没门庭的出格事情来,为人随性。 二哥说这有五层楼,来此的客人需得按照身份等级挑座儿。 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属才有资格坐到四楼的包间;而五楼,据说专为皇帝预留,连王爷们也未必能上得去。 至于富商,再是有钱,最高也只能坐到三楼。 “连这种地方也要分个身份等级、家世高低,实在无趣,依我看尚不若那勾栏瓦舍实在。”这是二哥的原话。 “说得二哥去过勾栏瓦舍一样。”她鼓着嘴,那时还有些不满自己没看到。 “去啊,二哥什么地方没见识过。人不风流枉少年。哈哈。”二哥捏捏她的小耳朵,又捏捏她气鼓鼓的脸,神情语气却是万分温柔,“见过了,才知这世上什么是我所要,安于市井,育子教书,何不乐哉。乌烟瘴气的官场,就让大哥和爹去好了。” 她那时还不大能听懂。“让爹爹晓得了,二哥你就惨了。” “你知我知,你不告密,二哥怎会惨呢?” 她拍掉他的手,“就告。” “小菀儿会告状,她就不是我妹妹了。哪回不是嘴上说说。哈哈。”二哥很嚣张的抬腿走了。 林舒看着穿红着绿的贵人们,男男女女言笑晏晏,令她意外的是,里头丝毫没有话本里写的青楼做派,乍然望去,还以为是宫廷游园的筵席现场。 “分明是来挟妓吃酒,寻欢作乐,人情勾当的场所,这些人却个个还要装得斯文庄重,哈哈,你说可笑不不笑?” 一个步伐颠倒,满身醉气的男子撞到了林舒的身上。 “朝廷就该将那三贞九烈的牌坊也给他们颁一座,奉旨狭妓,岂不面上更好看?里子面子都丢了,他们还想装样子。真真是可笑之极。哈哈,清流,什么清流,入了这楼子还不是一样斯文扫地!” 林舒皱起眉头,心惊这人说话如此大胆。她想避开,男子颠倒的身躯压下来。 她不得不抬手去推他。 抬头一看,大概是个五品下的年轻文官?相貌清隽方正,身量瘦长,一双凤眼尤为出挑,只是他喝得眼底红彤彤的,也不知喝了多少成这样。 林舒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他,肩头骤然一疼,拧得她嘶了一口凉气,男子一把将她的双肩抓住。 他用力望着她,视线却在漂浮: “姑娘过去又是哪家女儿,哪家父母的心肝,家抄了被罚入此?还是家穷被卖入教坊,沦落来这?还是——那降附大庸的部族后裔?” “不论是什么,与你们有何错之?”他眼底布满红血丝,整张脸都涨的发紫,声音又敞又亮,“可怜无辜啊!” 看来他是拿她当这儿的乐户或是歌妓了。只是,他这语气似乎比她自己还要悲痛? 林舒身后传来沈华亭一声阴沉的冷啐,“哪来泥猪癞狗。”肩头一松,男子竟是被沈华亭一脚蹬倒在地? “公子!”一个小厮手里搭着斗篷,匆匆自楼上找下来。惊呼一声,“公、公子您没事吧?” 小厮抬头一看,吓得倒头就拜,“太、太、太傅息、息怒!” 突然而来的场面,刚才官员全都惊得一抖,险些没跟着跪下去。 阿南领着锦衣卫在楼外,闻声进来,皱了眉头,他一抬手,眨眼间锦衣卫的剑已抵在那年轻官员的心口。 “住手……”有两个红袍官员从楼上下来,大抵是来找这年轻人,见此景象,吓得直喊了一声。 “太傅,这方衡年轻不知事,他方才吃了一些酒,醉的颠三倒四的,怕是并非有意冲撞您。还请太傅手下留情……” “是啊,太傅。此人是个年轻俊才,今日着实是个意外。这方公子,常日并不这样。” 两个官员轮流说情,都是对着沈华亭深深行了一礼。 林舒认出其中一人,乃是父亲的朝中好友徐大人。那日践行的人中倒是没有他。 方衡? 她低头看了一眼差点丢了小命,却浑然不知的年轻人。大哥好似提过几回这人的名字,说是大庸朝最年轻的进士?大抵为官也有两年了。 两个官员还算有眼色,也没等沈华亭开口,在锦衣卫刀子落下来之前,赶忙将还倒在地上浑浑不知的方衡拉了起来。 “方公子,方公子?”一人拍了拍方衡的脸,无奈架着他,“他才吃了两杯酒,谁知酒量差至如此地步?” “是啊,是啊。”两人想把人拖走。 “本官可有说让他走?” 沈华亭掀起寒凉的眼皮,盯着方衡扫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将他拉至门外,先醒醒酒。” “这……”两个官员面面相觑了一眼。外头下着雪,怕是只跪一会,也能把人冻出毛病。哎,罢了,没丢小命已是不错了。他们可是亲眼见识过沈华亭的冷侫手段,这些锦衣卫可不是好惹的。 再迟疑下去,只怕方衡这小子,真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两人赶紧把人拉出去。而那位徐大人似乎这才看到林舒,怔了一下。 他没说什么,与另外官员架着醉酒不知又让沈华亭蹬了一脚的方衡往楼外走去。 两人嘴里还在念叨:“方公子,方公子?这、这……哎,就扔他到外头醒醒酒吧。回头人醒来了,让他知晓惹了多大祸。” “吃点苦头也好!” 林舒蹙着眉尖,轻轻看了一眼方衡。 脑海中响起他刚才那几句话。 教坊司里的女子,一来自降附大庸的各个外族家属后裔;二来自被卖的妻女;三才是罪臣的家属。 沈华亭立着,落在林舒身上的视线不动声色寒凉了数分。 林舒抬起头时,看到的却只是他眼底无限温柔,令她错愕。 “同情起这人了?” 林舒脑子转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意思。 他弯身捏了一把她的脸,“三姑娘喜欢这样的酸臭腐儒?”说完他直起身,往楼上走去。 冯恩转身交代,“告诉外头那两位,方大人酒量差,便让他跪至半夜,替方大人好好醒醒酒。” 林舒听得心头一颤。一股寒意遍体流走。她也不敢再乱走,生怕又在这楼子里撞着了什么倒霉鬼。 还弄得自己一肩伤,现在还隐隐作痛。 那方衡瞧着清瘦个,没想到男人只要一吃了酒,力气都足以捏死她。 来到三楼和四楼,林舒才知晓,原来今日是顾伯伯在此设宴。同僚前来祝贺他升职加官,升的不是别的职位,正是父亲的原职。 怪道今日这十六楼里,多是身穿官服便来了的。怕是公务繁忙无暇更衣,抽空来表个态,送个礼,吃杯酒。 “这个方衡,他才只是个六品的下官,顾大人抬爱,才请了他来!你们说说,他不拿礼也就罢了,吃了两杯酒不到,便说起浑话来!” “好在只让他在三楼,没让他上四楼去,还不得让顾大人难堪?”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个不知好歹。先头林家公子赏识他,对他多般夸赞,我看,这么个不识趣的,这官到这儿,他也就做到头了!” “罢了,罢了,再说扫兴。” 林舒不知该说什么。 记忆里林家抄家后,顾伯伯并未坐上父亲位置。至于后头顾家如何,她倒是不知情。只大概知道,林家一倒,上京就乱了,好些个清流也跟着倒了。 再说,顾家也算清流砥柱。便是升了官,以顾家作风,不大会选在这种地方宴请。 眼前,顾万堂不但宴请了。 还请得大张旗鼓。 四楼最大的暖阁内,设了好几桌宴。上首的那个位子空着。左右两侧的座位也无人去坐。 “下官拜见太傅。”在座之人一半起身行礼。却还有一半只站着没动,一眼扫去都是清流派的人。见顾万堂领头见了礼,才不情不愿拱拱手。 显然,连同他们也一样意外。 沈华亭视若无睹,不疾不徐对林舒伸出一只手,林舒不解其意,环视了一眼所有人,将手颤颤递出,搭在他的掌心里。 他牵着她走到了上首位子。她挨着他的右侧位子坐下。 “这是本官爱妾,顾大人与顾公子该不会介意?”沈华亭将视线落在左侧下首位置上的顾清让,冷漠淡笑。 顾清让见到林舒那刻,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他并不赞同父亲来此大张旗鼓设宴,竟还请了沈华亭这种奸臣。 而沈华亭竟还带了林舒过来。 一时不知是顾家尴尬,还是林舒尴尬。 爱妾? 顾清让听到这两个字怔怔出神。清俊的面孔逐渐发白,端起酒盏,缓慢饮下。桌子底下那只手,搭在腿上缓缓握拳,扣得死紧。 顾万堂看了一眼林舒,说:“舒儿也算下官看着长大,如今父母亲人皆不在身侧,能得太傅青睐带在身旁,我也就放心了。” 沈华亭冷眼可笑。他只是拿了点顾家把柄递到顾万堂面前,顾万堂便慌得连夜来私下找他。他给他升官加职,条件之一,让他来十六楼宴请同僚。 林舒其实不用问,大抵也猜着了顾伯伯与沈华亭之间有什么。至于是什么她倒不清楚。 只是,顾伯伯比起父亲还厌恶沈华亭这类乱臣贼子,不少辱骂。 今日却同坐一席,林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沈华亭。他清然浅笑,捏着温玉酒盏,浅浅品酌,仿佛在座清流臣子们难堪的脸色并未影响到他的兴致,反而为他助了兴。 林舒轻轻垂着眼不语。也始终未与顾清让投去一眼。 何必两厢难堪呢。 她也浅酌了两口,用以掩饰她微微苍白的面色。 顾万堂说了几句客套话,侍女鱼贯而入端来美酒佳肴。桌席摆满,顾万堂站起身,手里端着酒杯,笑着开口:“下官闻听教坊司新进了一批乐户,有些技艺不差。今日特将人叫了来,为太傅助助兴。太傅赏光,下官之幸。” 当桌便有好几位清流臣子拉下了脸。他们只差没拍桌喝问:顾万堂,你要是被锦衣卫要挟恐吓了便直说! 要不是碍着同僚一场的脸面,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会,已有人想抬脚走人。 不为了别的。而是,让他们这些清流与沈华亭这种奸臣同桌而席,简直是侮辱! 不一会儿,楼子里的嬷嬷,便领着姑娘们鱼贯走进来。 隔着一扇轻纱屏风,林舒蹙了下眉,抬眼看了一眼,猛然将眼睛睁大。 第33章 献技 屏风后头站着五六个女子,最右手边的还只是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张琴,闷闷的不肯抬头。 记忆里妹妹也没这么早被拉到十六楼来面客。 林舒心一下子揪起来。当着满桌的臣子面前,她忍住了起到一半的动作,将身子落下来。会这么巧吗?妹妹偏巧在今日这场宴席上出现了。 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沈华亭的神情,可很快又收回视线。 沈华亭捏着酒盏顿了一下,搁到桌前,缓缓自斟了一杯。面上并无多少表情,只是神色清冷。 顾万堂这个蠢货,还真是会自作主张。 怎么,满座都是清流,都是正人君子,只他一个大奸臣。她便下意识认为,这不干人事的事情是他安排的? 他是让顾万堂安排了这一出,可没让他把个幼女拉来。 呵。 他还真是低估了清流。 沈华亭淡淡擒着酒杯,缓缓往椅背上靠了靠,挑眼看着顾万堂,道:“在座如此多臣子,顾大人却只是打探过本官的喜好?” 顾万堂笑着说道:“下官等人都是跟着太傅沾光。” 满座臣子脸色不那么好看,偏也只能是忍下来。 沈华亭噙着不着痕迹的冷笑,淡淡的道:“顾大人煞费苦心了,倒是甚合本官心意。” 余光扫了一眼林舒白白的脸,那张小脸上已不剩下多少血色,他擒着酒盏慢慢饮酌。 顾万堂方才朝春娘示意。 梳着牡丹发髻戴着花钗的春娘年纪也才四十出头。她从屏风后头款款走进来,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规规矩矩地与在座的客人施了一礼。 她道:“妾身给各位大人请安。屏风后的几个,都是教坊司新进的人才。今日能够到各位大人跟前来献艺,为大人助助兴,实乃是她们三生有幸。” 说完拍掌,两名小厮上来将屏风撤去。 几名乐户与歌妓已经摆好了姿势。 春娘指着介绍:“这位是香香。整个上京也难找出比香香还动人的歌喉。” “这位是嫣嫣。别瞧年纪小,琴技一流。” 林舒把手从桌面放下来,紧紧地攥在衣袖里。脸上白腻如纸片,将乌黑的眉眼更加衬显出来。 “这不是……”有人认出了林嫣。露出了诧异不已的神情。话到了嘴边收了回去。 顾万堂打量沈华亭的神色。 沈华亭由始至终都捏着酒盏,在浅浅的品酌,他神色淡淡的,目光是一贯清冷,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 林嫣是他刻意叫来。顾万堂心想,沈华亭看中林舒,除了林家三姑娘貌美,也许还因她是林秋航女儿。 他若将林嫣也招来,林家一双女儿,都侍奉他身侧,也许,能称这奸臣心意。 贤弟啊,可别怪他。 兄长这也是迫不得已! 若林嫣也入了沈华亭的眼,难道不比在教坊司让人糟蹋好过? 他也算是成人之美。 几个清流大臣的眼底,已经写满了对这楼子里骄奢淫逸做派的反感。他们若是也贪图这些东西,岂非和沈华亭之流一样! 这个顾万堂简直是不像样子,才刚升了官,便一改作风,这是要拉他们清流下水,出去让外人耻笑不是?! 几个乐工开始弹奏,歌妓将一段浓艳的戏文以她美妙动人的嗓音唱了出来——间或将那斑斓的广绣与披帛长长地甩了出去,又或是抛出手中的纱扇,婀娜多姿地转了几个圈,瞬间舞衣开散,从呼之欲出的胸口,飞出来无数海棠花瓣,带着旖旎的香气,伴着天人般的歌喉,夹着那戏文里香髓露骨的词调,直教人骨头都酥软了一截。 那几个原本还别着脸色不屑去听去看的清流大臣们,逐渐也被歌喉吸引,耳根红赤了起来。 到最后忍不住拿余光冰冷地掠了几眼,先前的鄙夷不屑也都悄然间染上了几许震惊。 春娘在一旁笑语晏晏的说:“香香不仅歌喉动听。那戏文里的‘妙趣’,香香也都擅通。” 香香盈盈一蹲,拿视线偷偷地看了一眼沈华亭。声音婉转动听:“香香献丑了。” 半晌不见沈华亭抬眼看她,香香怔了一下。她可不止是歌喉动听,还十分美貌。 虽然…… 比不得他身旁的女子。 可她胜在千娇百媚。 便是再木讷的男人,也会对她多看一眼。可只有太傅,只有上首这个男人,竟然一眼都未看过她。 香香半蹲的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她面色难堪地起了身,又与席间的大臣们软语了几句。 几个清流大臣们听了个脸红耳赤。 一致认为,这是沈华亭一类奸臣喜欢的花样。 简直,伤风败俗! 可他们一个个的分明坐立不住了起来。 有些画面一旦浮现在脑海,便止也止不住。 春娘心中好笑:这些个自诩清流的官,最是瞧不起她们这一类人。可他们却未必是真清高,不过是端着架子,舍不得脸面。没见识过便不知里头的奥妙。瞧瞧,一验便知是否真是柳下惠。 那些坐怀不乱的君子倒也不是没有,那都是稀缺货。 还有一类,则是太傅这样的。 春娘朝沈华亭打量地看过去。 太傅来的少,可也不是没来过。和来这的客人一样,太傅也会观赏乐户与歌妓们搬演戏文杂剧。可他每回都是神色淡淡。宴席之后也从未将女子带走过夜。 春娘看着看着,面色绯红。她这个年纪,一样还是会对着俊美的郎君想入非非。 何况春娘再也没见过比太傅这张还更要叫女子着迷的脸了。 但,春娘也只敢心里宵想。 这不是她能够去沾惹的人。 只是春娘也没想到是,太傅今日竟然携带了一位美眷来。春娘只看了林舒一眼,人群中如发着光一般的令人移不开视线。这若是放在楼子里,定然是花魁。 见沈华亭对香香毫无兴致,春娘,“换下一个。” 半天,没听到动静。 林嫣抱着琴,站起来,闷闷的说:“禀嬷嬷,我手伤了,无法弹奏。” 春娘上来举起林嫣的手看了一眼,见她一片指甲盖整个翻出来,鲜血淋漓。脸色顿然一沉,立即看出来这其中门道,冷冷盯了一眼林嫣。 转身对着沈华亭蹲了蹲身,笑容未改,说道:“太傅,各位大人,这小丫头的指甲翻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妾身让人把她带下去,好好训斥一通。” 敢在她的眼前耍小聪明?她春娘在这十六楼里干了十几二十年了。什么样的事没见过? 这小丫头乳臭未干,倒是有几分勇气。 可若是坏了她的事,让她不好过,她可不是吃素的人。 管她是怎么个来历,委屈不委屈,这一通好好的教训肯定是躲不掉了。否则这楼子里的姑娘个个照样学,她还怎么管? “慢着。” 林舒再也坐不住,“嫣嫣?”她轻唤了一声。从座位上起身,小步快走上来。 第34章 羞辱! 林嫣方才一直低着头,神情彷徨。正要被人拉走,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见是姐姐。顿时泪落,“三姐姐!” “让姐姐看看你的手。”林舒一看便知道这是刚掰的伤口。林嫣眉间皱皱的,看似小小人一个,却带着一股执拗,小小声说:“姐姐,我不要给这些人弹奏。” 刚抄家的时候,林嫣一个孩子,吓都吓死了。 后来她被扔进了教坊司,连着多日她都在心惊胆战中度日。林嫣整日的哭哭哭,嬷嬷便会教训她,后来,她也不敢哭了。 教坊司里的姐姐说,她今天要去的,是侑客的地方。 她本不该来的,她才十一岁。 林嫣害怕极了。 怕得要死。 可是,到了这儿,她又很生气。 自小的时候大人们都说她天赋卓绝,琴技了得,可她只是喜欢罢了,她喜欢弹琴,她不想自己的琴声,是在这种地方给人听。 所以,她忍着痛,把指甲掰开了。 好痛啊。真的好痛。 宴席上的气氛变了。顾万堂没想到这个林家小丫头,竟然给他来了这一手。但他面上并未显露。 有个臣子忍过了那一阵面红耳赤,瞥了眼神色自若,正一盏一盏吃着酒的沈华亭,冷冷道:“把林家幼女叫来,莫不是太傅的想法吧?好啊,林家倒了,一双儿女,侍奉在侧,为奴为妾,多么风光?无非是想借此羞辱我等清流罢了!” 臣子拍桌而起,“顾万堂,你——你什么时候也巴结起来这种人了?!” “告辞!” 还没等顾万堂板起脸色。捏在沈华亭手里的白玉酒盏,在那臣子刚抬的脚下碎开,整个暖阁,寂静无声。 “怎么,与本官同桌而席,本官还未起身,你们便想走?”他把手靠在了椅子上,视线抬了抬,望着前方的林舒,低沉冷笑了一声。 林舒眼圈发红抿唇不语地看着他。 “沈华亭,你、你想要做什么?”那臣子吃了一惊,脸色煞白,气得直抖。 顾万堂背上冷汗直流。察觉到不对。他赶忙起身,拱手说道:“是下官安排欠妥……” 林舒抬着愕然的视线。她已经分不清妹妹来这是沈华亭的意思还是顾万堂的安排。但她看出来,这出对清流一派极尽羞辱的宴席,一定是出自沈华亭的手笔。 他,究竟想做什么? 为何顾伯伯会变成这样? “够了!”顾清让无心欣赏什么歌舞,他全程只看着林舒与沈华亭坐在一起。 看着他爹顾万堂低头巴结的样子,只觉当着林舒面前颜面扫地。 他实在忍不下去,愤然起身,冷冰冰的扫了一眼沈华亭后,道:“爹。孩儿先行离席!” “你给我站住——” 顾万堂的压制的喝声追着起身离席的顾清让。 沈华亭凉凉瞥了一眼,缓缓开口:“各位大人难不成还没吃饱?” 不让走的是他,赶人走的也是他。在座的臣子们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宴席吃到这个份上,谁还有什么胃口,一个个起身,拱手告了退。 “太、” “顾大人不去送客?” 顾万堂听出这是逐客令。他脸色僵了僵,先行退了出去。 - “你站住!”顾万堂走出暖阁,赔笑的脸缓缓拉了下来,袖子底下的拳头握得绷紧。抬头见顾清让站在那里,冷冷地看了他好几眼,转头便走。 他气不打一处来。 “爹唤儿子何事?莫非,要让儿子进去继续对着沈华亭这个奸臣讨好巴、结?” 一个狠厉的巴掌甩在顾清让的脸上,顾万堂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我这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懂什么!” “儿子委实不懂。” “你!” 顾清让偏着脸,“是他沈华亭威逼了爹,还是他让锦衣卫对爹做了什么?可爹却升了官。儿子真是不懂。爹看看那奸臣的样子,他把舒儿据为己有,是什么意思,现在还想把舒儿的妹妹也……” 顾清让切齿,“下作!” 顾万堂的拳头又握紧,“你给我滚回去!” - 林舒和妹妹来到了五楼,天子暖阁。 她没想到沈华亭竟然有这个本事,刚才叫春娘的嬷嬷说,这上头,除了皇帝。总统只有当今右相和太傅上来过。 “不管皇帝与贵人来不来,几时来,这上头每日都会有人打扫。一应茶点与暖炉都是时刻备好。”春娘道,“只是今上这一位,年纪不大。至今倒还未来过。” 是啊,现在的这位新帝。才十四岁。比林舒还小两岁。所以,右相才好把握。 春娘掖了掖鬓角,盯着林舒姐妹两个,“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两个竟是姐妹……” 话音一顿,春娘冷眼扫过林嫣,“我管这楼子一辈子了。还没有哪个犯了错的姑娘,没挨过我一顿训。今日这一顿……也算你走运。” 这春娘看着笑意如沐春风,实则是个狠辣的性子。 不狠辣,也管不来这栋楼了。 林舒只担心,她走了后,这春娘为竖立威信,还会对妹妹施加惩罚。 春娘似乎看穿林舒疑虑,缓缓笑起来:“姑娘放心,太傅的颜面怎样也要卖一个。今日她险些坏了事,大惩便算了。小罚还是得做做样子。顶多,罚她跪一个时辰。” 林舒见她笑脸下透着冷情,便不是个太宽容的人,定是个严规严矩的,这已经是让步。 她便没说什么。 “药拿来了。你们自己上吧。”春娘领着下人退了出去。 林嫣始终抿着唇,固执地什么话也没说。待春娘走了,她才抬起泪汪汪的眼,“三姐姐。我、我想回家。” 林舒揪心地望着妹妹。她将她怀里的琴抱开,拉着她坐到了一张榻子上。打开药箱,拿出镊子和剪子,将翻开的指甲小心翼翼剪掉。接着洒上药粉,缠上纱布。 两姐妹都诧异看着对方。 “姐姐好像变了……” “嫣嫣好像变了……” 两人异口同声。 “嫣儿是不是想说,姐姐怎么做这种事情,做得如此熟练顺手?” 林嫣懵懂点点头。 林舒摸摸妹妹的头,说:“因为姐姐,要保护你啊。得长能耐。见你受伤,姐姐心疼。” 她无法告诉她,她经历了更不知多少残酷的凌虐挨打受罚。那些伤都只能靠自己来舔抵疗愈。 可每一次受伤,她还是会痛。痛得想哭,想掉眼泪。 这是没办法一下子改变的事情。 林嫣忍了许久的眼泪吧嗒吧嗒落。 “嫣嫣今日也好像长大了……”林舒轻轻替她擦去,“咱家的小调皮鬼,这么有勇气。爹娘知道了,都会高兴。” 妹妹不似她玉软花柔,虽也是个娇娇女,小时候却分外的调皮,偏偏胆子还小。一惹了事,便来找哥哥姐姐帮忙。林舒也没办法时,便拉着这小调皮鬼,去大哥二哥跟前撒娇央求。 林嫣将两只手从林舒腋下穿过,将她抱住,投到她的怀里,“三姐姐。我怕。” 林舒忍着心里酸涩,轻声哄着妹妹,“姐姐知道。” 可她眼下没有办法立时将所有家人都从这水深火热中救出去。 还需要忍耐,还需要等待。 “忍忍,嫣嫣。” “再忍忍。” - 沈华亭立在门口抬眼望了一会,低头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戒指。曾经,他也有一位温柔慈悲的义姐。 楼下传来顾清让冷冷的呵斥声:“让开、让我上去!” “顾公子,楼上可不是你能上去的地儿。你在这里闹也无用。” “既是如此,那为何沈华亭却上得?”顾清让冷声道。 看守之人笑了一笑说:“您若是也同太傅,同右相一般身份地位。我们自然也不拦着。” “你!”顾清让眼见着林舒上了五楼的暖阁,他只想来找她,见一面。 他想要听她说,是沈华亭这奸臣逼迫她们姐妹。 沈华亭想要做什么?将她们姐妹两人带到五楼,简直是畜生不如!便是什么也没做,传出去,让她们姐妹如何自处? “沈华亭、你把她们两姐妹放了!”顾清让的声音冷得发抖。 “他这般喜欢嚷,让阿南把他丢出去嚷个够。今日若再放他进来,唯你们是问。”沈华亭的眉眼间不耐烦了起来。这些个达官贵胄都养出些什么儿子。 云胡赶忙弓身,转身去传话。 沈华亭迈着缓缓的步子走进来。走至摆放着美酒与佳肴的桌前坐下,他拾起银箸,夹了一块笋子,慢慢送进嘴里。 “饿了便来吃些,回头罚跪没了力气,生了病可别指望还有人来送药。” 林舒怔了一下。方才在宴席上,她压根什么也没吃。沈华亭似乎也只是在酌酒。这会儿她的确是有些饿了。他说得对,她和妹妹都需要吃饱。 她拍拍妹妹的背,见妹妹拾整了情绪,对她点了点头,拉着妹妹坐了过来。 林嫣的指甲翻了,包着手不便拿箸,林舒想喂她,林嫣摇摇头,说:“姐姐,我能用调羹。” 林舒心里头揪了揪,目光欣慰,依了妹妹。 沈华亭随便地吃了些,他似乎不是一个有口腹之欲的人,吃的也并不挑剔。 放下银箸后,他靠着椅子,手指在桌面韵次敲着,抬着视线望着正在进食的姐妹两人。 林嫣被他望得瑟缩了起来,往林舒靠了靠,口里的粥喝不下去。 沈华亭皱眉,起身走开,靠着阁楼的窗子,推开了一片窗棂。 “三姐姐,他是坏人麽?” 林嫣小小声传进他的耳中。 第35章 林家双姝 林舒往妹妹的碗里又夹了几筷子菜,将林嫣的小碗堆得满满的。她怔了一下,抬头望向沈华亭的背影,妹妹也小小转头觑了一眼,两人一起转回来。 “他待姐姐很好……”林舒说。 林嫣懵懂。 “慢些吃。”林舒温柔催着她。 林嫣点点头,好似放心了些,勺着碗里的菜一口一口地吃着。吃完还又要了一碗南瓜甜羹。见妹妹人瘦小了许多,林舒便知道妹妹这些日里多半没吃好没睡好。 林嫣放下勺,抿抿唇,望着桌上未吃完的精细糕点。想了想才悄声开口:“三姐姐,这些都没吃完,浪费好可惜啊,我能打包带走麽?” 林舒也才放下银箸。她担心妹妹一个人吃不自在,且她也饿了一整日了,于是多吃了一碗米饭。她心里一拧,问:“嫣嫣在教坊司没东西吃麽?” 她想问问妹妹在教坊司吃什么。 林嫣摇头又点头,说:“有的。只是嬷嬷说,我们需得保持身材,一日两顿,才给了一点点。我吃不饱……” 林嫣总让二哥笑话是个小猴子,可她的饭量却很大。如今又正值长身体的时候。 “还有。”林嫣支支吾吾的道,“教坊司的后院有只小黑猫,它很乖的。后院的杂房又黑又冷,我、我夜里睡不着,都是它陪着我。我把它抱怀里,也就不那么冷了。它也没吃的,瘦巴巴的可怜。” 林舒脸色白了白,听得心疼不已。大概也了解林嫣在教坊司是什么境遇。 沈华亭的手里端着云胡递上的一小杯银针茶,慢悠悠的喝着,垂了一下眸。脑海中回味着方才林舒的回答。 窗外飞着洁白的雪花,上京城里亮起万家灯火。 林舒望了望他的背影,想着他应该不至于小气的不准吧? “公公可否借我条手绢?” 云胡愣了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林嫣,后者眼巴巴的,云胡笑了下,从怀里摸出来几条干净帕子,叠在一起。 林舒看出来了,这是给沈华亭备用的。 云胡递给林舒,“这两条可够?” “够了的。” 林舒拿了帕子回来,将桌上糕点全都打包塞进了林嫣的衣袖里。林嫣满足的眯了眯眼。 云胡恭敬的立在一旁,视线在林舒身上望了望,又望了望林嫣。姐妹两人的眉眼动作,还真有些像。 只是林家四姑娘,模样俏归俏,将来长大了,在上京也能算美人,但还是逊色了姐姐一截。 林舒想到妹妹回头得挨罚,她又去问云胡帮忙,找人拿些针线布块与棉絮来,她想替妹妹缝两块膝垫。这还是她在织染局里和那里的人学到的办法。 林嫣拘在教坊司的这些天里,整日过得提心吊胆。这会儿吃饱了,稍稍放松下来,小孩子便忍不住好奇打量这间暖阁。 环视了一圈后,林嫣让那张围着红纱搭着青幔的大床吸引了。 她不由自主走过去,撩开一张张床幔,里头仿佛是一个小的洞天。 林嫣眨眨眼。她看到床尾挂着许多幅色彩明艳的绣画;还有床上横着极好看的木梁架子,上头雕着许多‘小人儿’;那嫣红的褥子上摆着个盒子,里头盛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她想走近了细看,沈华亭的身影不知何时拦在了跟前。 林嫣吓了一跳,顿时紧张兮兮,“我、我……我只看看。” “听话。这里头可不适合小孩子玩。” 沈华亭低头瞥着她,声音清清冷冷的,林嫣怵到了,呆呆的望着他。 沈华亭拢了拢眉头,朝她走了两步,林嫣趔趔趄趄从里头退出来,退出青帷纱幔,吓得扭身,一头撞在了云胡的怀里,惊呼:“三、三姐姐……” “四姑娘,这里头可不兴乱看……”云胡捉着林嫣。 他没想到林嫣一个孩子是会好奇的闯进来。瞥见沈华亭凉凉的视线,云胡赶忙大步走了上来。 他把林嫣抓在身前,却又没敢太用力,以防吓着孩子。 林舒也是一副茫然样子。 她朝着床幔望了一眼,不明白里头有什么?不就是床吗? 忽然,她想起了杨嵩密室的布置,明白了过来。顿时觉得心惊肉跳。嫣儿才十一岁,若是让她见了那些东西可就坏了。还不知要吓得怎样! 沈华亭将琴也一并递给云胡,又望了一眼林嫣,道:“将她带下去,交给春娘。别让人看见。” 林嫣心慌慌地看向林舒,只当自己做错了什么。林舒过来让她抱了一下,她又安抚了两下,摸摸妹妹的头,让妹妹跟着云胡走了。 她得忍耐。 心里却在琢磨‘别让人看见’是什么意思? “把衣脱了。”五楼的暖阁只剩下她和沈华亭两人。林舒震惊了不已,猛然心跳的厉害。在、在这里?今晚? 这种地方实是太暧昧…… 若是她与他在这楼里过夜一宿,可想而知明日的上京又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林家女儿堕落?不孝?委身大奸臣?林家清誉被毁? 他呢?奸臣在只有天子才能上来的暖阁狭妓?这可是只有皇帝才能来纵情酒色听戏聆曲的地方呀!清流大臣们会怎么想?其他大臣会怎么看? 不不,还有。 林舒忽略了。还有妹妹。 她和妹妹登上五楼天子暖阁时,有不少人看在眼里。不论妹妹是否真的在这过夜,这风言风语里,都会再多出来一个人。 林家双姝,同侍奸臣沈华亭。 一长一幼。行径如同禽兽! 林舒怔然将目光投向沈华亭的背影。为什么?他真这么憎恶清流?憎恶到连自己的名声都毫不在乎? 他对她的好真的都只是利用她来报复清流吗?林舒认真地想。 走到这一步林舒忽然茫然了起来。她真的是林家的耻辱吗?不是的。林家人若是因着这样的朝廷而一个个枉死,才是不值得。 世人怎么看又如何?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想家人枉死,更不想真正的恶人逍遥。 可林舒没料到妹妹会扯进来。 “这会后悔不会嫌晚了?”沈华亭解下外袍搭在了衣架上,又迈着步子边解衣边缓缓朝着榻子走去。 林舒脸上火云似的烧了起来。 她压下心里的紧张,去解腰间系带,繁复的衣裙一件件滑坠在柔软的地毯上,堆叠成一圈。 第36章 嫌脏 林舒望了一眼,见沈华亭并未走进床幔,她便也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到榻前坐下来,微微地低着头。 沈华亭垂目看着她。见她虽然挺直着轻盈的脊背,微微低着螓首,却将乌鸦鸦的秀发有意拨到身前遮挡。旖旎的烛影照在她身上,袅袅婷婷,说不出的美好。 “今晚,宿在这儿么?” 林舒忍着微微的羞耻心,尽量将声音放平,双颊逐渐发烫犹如火烧,纤细的手指拧在一起,不敢抬头去望沈华亭的眼。 从她的视角望去,看到他赤着过分白皙的双足,脚趾清瘦修长,筋线根根分明。 踩在瑰色的地毯上,每一步都走的魅人心魄。 “不在此过夜,岂不辜负了外头那些臣子和上京百姓对本官‘伤风败俗’、‘卑鄙龌龊’、‘猪狗不如’的评价?” 他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脸,近距离盯着她的眼道:“你那位姓顾的‘青梅竹马’,可是将本官痛骂了一顿,指责本官下作,本官当然该好好做给他看。” 顾清让在楼下说的那些话林舒也听见了。 林家与顾家两家虽然是世交,林舒自小便认识顾清让。可她与顾清让从小到大,相处的面数并不多。有时候两家提起结亲的话题,父亲倒是有意想要与顾伯伯结成亲家的关系,大哥会将话题挑开。林舒自己则会说不想早早嫁人,长辈眼里她是娇羞,现在想来,她其实是抗拒。 肩头忽然一凉,药汁的气味窜入鼻端。林舒懵了一瞬。沈华亭的手指摁上来时,疼得她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攥住了他月白色的里衣,一点点揪紧。 “这会知道疼,方衡抓着你的时候,倒是不知道躲?”沈华亭给她擦上药,掌心覆着慢慢揉了一会。 林舒肩膀一直缩,一直缩,巴掌小脸疼得皱成一团。 “躲了的,没躲开…” 沈华亭将她抓回来,开始揉另外一边,林舒又偏着身子往另一边躲。 “其实这点伤,过个几日,它自己便会消了……不去碰它便也不觉得疼。” 沈华亭哼的冷笑了一声:“本官可不想自己爱妾身上留着旁的男人弄出来的淤痕。” 林舒愕然地看着他,脸庞立刻通红。她忽然想起,当着官员面前,他说的既不是‘妾’,也非‘贱妾’……而是‘爱妾’。 “我们回海斋楼不好吗?满月见不到我回去她会担心我……”林舒扯着他白色的绵绸里衣,鼓足了勇气抬眼去看他的眼。 沈华亭神色淡淡,她又抿抿唇,“这里,许是别人睡过。脏。” 见她连这种借口都找出来了,沈华亭嘴角冷笑勾得更深。 这是什么地方。虽是官妓场所,上来的人却寥寥可数。且这暖阁之中一应榻上用品,都是一日一换新。摆设用具也都是变着法的更新换样,就为着能让上来的‘贵人’觉着新鲜。 有什么可脏的。 床幔里的东西,眼脏倒是真。 “是担心那丫鬟,还是担心你妹妹名声传出去不好听?”沈华亭给她擦完了药,从旁拿了条手帕不紧不慢的擦手,微微冷笑的道:“你以为自己能保护她多久?” 什么意思?林舒不解地看着他。 沈华亭低笑了一声道:“本官的名声是臭。可若是随我上过天子暖阁的乐户。在教坊司里,便是嬷嬷也得忌惮着些。”他顿了一下,“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是想要保住命还是保住名声……你也可以替你妹妹自己选。” 林舒怔了半晌,对上沈华亭看过来的冷眼,她才逐渐明白了他让云胡悄悄带嫣儿下楼的用意。他并非想要对嫣儿做什么。只是用他宠幸林家双姝的名头,来护着嫣儿,提升嫣儿在教坊司的地位? “今日宴席……” “难道不精彩?” 林舒抿唇,低下眼睫。 朝廷六部的权力至今还有大半在清流的手中。现如今,林家抄家,顾家叛投,两家相继出事,清流之间恐怕要内闹起来。 如果不是林舒有上辈子记忆,此刻她不禁怀疑林家抄家的真正幕后之手,是他。 上一世,她关在相府的宅邸时,亲耳听到了右相承认,是他对林家动了手。 林舒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出了会神。 虽然整栋楼子都暖洋洋的,可那扇半开的窗户外飘进来一丝寒风,林舒冷得抱了一下身子。 “莫非又要我抱你进去里头?” 清浅凉薄的声音响起来。 林舒下意识摆手,“不不不、不用了。”她赤红着脸耳,慢慢起身,双手垂叠在身前,以后退的姿势,一点点退到了床幔前。 她想象着自己背对他,露出白花花的臀,便实在臊得不行。前后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倒退。 退到床幔处,微微顿了一下,才飞快扯过幔子,将自己一把遮住,转身小跑进来。 进来之后林舒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尽管见识过,可还是开了眼界。她抬起眼,只见床尾的绣画上每一幅都是‘男女交缠’、‘活色生香’的景象;木梁架子上雕的小人,更是什么样的姿势都有。 林舒心头跳得厉害。恍恍惚惚一些不堪的记忆涌上来,又让她飞快地压下去。 她坐在床沿上,将视线虚着,不再去看那些东西。 沈华亭掌着一盏明亮的灯走进来,顿时将里头照亮。见林舒低着头一动也未动,慢慢的说道:“这是什么稀奇东西,连那些清流大臣的家中,也私底下藏了不少。不过是外人看着他们清高而已,私下不知怎样龌龊。你那顾伯伯,便是这么一个人。” 林舒想起今日的顾万堂,抿唇没有说什么。 沈华亭把灯搁在床头,扯开一床锦被,自己躺下来盖上。将灯熄了,“本官对生涩的技艺不感兴趣。明后两日好好学学这些画。” 林舒脸红耳赤地蒙了半晌。她也不知这种东西要怎么学?而他说的明后两日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得在这里住两晚? 林舒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心里七慌八乱。坐着实在有点冷。她轻手轻脚的爬上床,扯开另一床锦被,躺好,盖上。 灯烟里飘来一缕淡淡的气味。渐渐的,林舒的眼皮耷了耷,后头再没了意识。 沈华亭浅眠。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他更是无法入睡。不过是听着林舒的呼吸由紧张到放松,再到渐渐酣沉,他掀开锦被起身,将灯点燃,视线落在林舒的脸上淡淡瞥了一会。 手指不自觉在她白皙面颊上来回抚摩。 她嫌这脏。 是脏。连同这栋腐朽的楼。 - 冯恩是半夜回的十六楼。他朝着床幔的方向望了一眼,将视线收了回来。 恭谨地对着靠窗而立的沈华亭作了一揖。不紧不慢的回禀:“奴才从衙门领了一队人马过去。连夜把人拘拿回来,让不喜审了。” 他又看了一眼沈华亭,才又继续往下,“林家一倒,不少清流乱了阵脚。这一乱,也就有人想要私下里转移些什么。正好给了咱们可乘之机。” “如今,有三家把柄足余。抄家没籍没什么问题。不出两日,都能办成。” 沈华亭手里提着一只白玉酒壶自斟自饮,转回身望向冯恩,朝他走来,声色寒凉,“三家怎么够?酿成永寿元年那场祸事的清流,可不止这区区几家。” 冯恩道:“是。” “你先下去歇着吧。”沈华亭越过冯恩,走回了桌前,又酌了几杯酒,淡淡的说道,“忙过这两日,让陆凤阳找人顶替不喜。” 冯恩抬眼,“太傅想让不喜?” “让他去教坊司。” 冯恩想了下,大致懂了。 第37章 吓成这样? 云胡在外间榻子上小憩。出了内廷的时候他不敢睡沉了。从来是沈华亭有个动静起身,他便也起了身,侍立在门口。 听到沈华亭要让不喜去教坊司,云胡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双手揣在袖兜里。 不喜,是他的弟弟。 原本他叫陈胡,弟弟叫陈喜。那年他同弟弟被家里狠心舅子卖进了内廷,阉了身子。弟弟险些没能挺过来,是太傅让鹿大人出手救了弟弟一条命。 大概七八年前吧?那年,太傅还不是太傅。在上京尚且寂籍无名。可却有着非常的手段。 后来云胡死心塌地地侍奉沈华亭。弟弟被送去暗中栽培,成了锦衣卫衙门的一个暗桩。弟弟很有天赋,短短几年练功有成。云胡很欣慰。这样很好,他和弟弟便能很好地报效于恩人。 太傅让不喜去教坊司的目的不言而喻。云胡再一次诧异的将视线投向床幔,里头这位‘贵人’,大约日后就是他主子了。 - 后半夜的时候,大雪如同华盖一般,将上京重新又披上了一层洁白新衣。 方衡直睡到了天快蒙蒙亮才醒来。冻得整个人瑟瑟发抖。他低了低头,茫然地看了看盖在他身上的被褥。 两个臣子不比他好多少。实在是他们放不下心,担心方衡就这么冻死了。只好找楼里要了三床被褥,陪着方衡一起在外头挨了一晚的冻。 好在楼子外有避雨的屋檐,他们把方衡夹在中间,三个人如同个鹌鹑挤在一起。 这要是传了出去,也是个大笑话了。 嗨! 两个臣子脑袋撞在一起,惊醒过来。 “小官……昨夜……做了什么?”方衡一言难尽地望着他们。轻轻地捶了捶头疼不已的脑袋。隐隐约约只记得些画面与片段,记忆里,似乎看到了个比仙子还美的女子。也不知是梦还是真实。 不该不该,君子怎能生此邪念?方衡甩了甩头。这定是烈酒作祟。 徐大人没好气的哼了声:“做了什么?方公子要不是有我们,你这条小命昨日便交代在这十六楼了。” 方衡预感不好。 “小官……究竟做了什么?” 两个臣子互看了一眼,徐大人叹了口气。将被褥裹得紧紧的,冻得是口哈寒气,将方衡昨晚所作所为道了出来。 “你说说你,本官该说你什么才好?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怎么喝了点酒,便洋相尽出?酒后失言也就罢了,你怎么偏偏要撞到那沈华亭的跟前去闹事?” “他是个什么人?他如今可是你我惹不起的人!哼。”徐大人气得又哼了声,身子团在被褥里抖了几抖,猛吸了一口凉气,“这便罢了,你还、你还对他的妾侍拉拉扯扯,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实在是不像样子!” “你说说,你同那些个爱好狭妓,纵情酒色的官员有何分别?” “你、你简直……”徐大人气不打一处来。憋了一晚,这会把方衡当头大骂了一顿。 他便是不骂,方衡听完之后,自己先羞愧难当了起来。那寡青的脸色,仿佛如同一个将死之人。 他裹着被,蹲坐在雪地。 他冲徐大人拱起手,敬称了一声:“老师骂得对,学生纵然懊悔无及,也是自己自不量力才导致言行失德……学生、学生当真,做了这些?” 他还有一丝的不敢置信。 他是不敢吃酒的。幼时酒量便差,吃醉了便疯言疯语。只是昨日心中委实憋闷……林兄一家惨遭迫害,他这些日子,是吃不好睡不着,心口堵得难受。可谁知,那顾万堂转眼便升了林伯父的官,还大张旗鼓于十六楼设宴! 十六楼啊,小的时候,妹妹便是被卖进了这种地方。 方衡心里苦不堪言,愤怒不平,憋闷之下吃了两杯酒水。 不该的。 方衡为自己感到羞耻万分。 他竟然还失礼之下冒犯了一个女子? 不管这个女子身份是什么,他方衡都是大不应该。都是可耻行径! 另一个官员也是摇头叹气,看了眼朦朦的天色,抖着冰冷的身子骨说:“太傅昨夜可是宿在十六楼没出来过。趁着太傅他没要你的小命,赶紧回家吧。他能当街拔一个五品官员的牙,杀你还不是眼都不眨?” 说完,把手搭在方衡肩头拍了拍,补了一句:“小衡啊,再别吃酒了。” 方衡失魂落魄的起了身,被褥也从他身上掉落下来。大片大片的雪,往他的头上落。 他抬起头朝十六楼的楼阁望了一眼。眼神渐渐清透,恢复了他清隽的眉眼。 他立直身体,又弯身朝着两位官员长长地拜了一拜,说道:“学生方衡谨记教训,余生当滴酒不沾。” “但错,不可不认。” 他直起身,目光毅然,“大丈夫行于世间,当光明磊落,如日月皎然。错便是错了。” “方衡言行失德,岂能当作没发生过,一走了之?既是冒犯在先,当亲自与那姑娘赔礼道歉。” 他抬脚往楼里走,在门口双膝一屈跪下。既然人未离,总是会出来。 两人愕然,面面相觑。徐大人急得抖手:“这小子又犯执拗了!” - 林舒早起醒来的时候,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见衣裳搭在床尾,忙一件件穿好。余光一掠,看到那装了各种‘小物件’的盒子,昨晚似乎是被他搁在了床几上。 她才想起他说的,让她学学画上那事。 她拿手贴了贴发烫的脸颊。回忆昨晚,竟不知自己如何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林舒回想,窘得不行。怎么她在这么一个奸臣身边说睡就睡着了? “太傅交代了,让姑娘留在阁楼。姑娘想要些什么,只管说便是。若是觉得乏味,便多看看昨儿的画。” 跟着云胡底下的一个小太监侍奉在外头,代为传话道。 林舒听到最后心跳厉害,面上端着不动声色。生怕被小太监看出什么端倪。转身回来才红了脸,尽管已经做了决心,仍然难免一丝细微的耻辱感,脸色跟着微微泛白。 这一日林舒呆在暖阁里,倒是难得的清闲。每顿的饭菜都有人送来,她吃了一些,也没多大胃口。外头天寒地冻的,她也不想多麻烦小太监,便窝在榻子上躺着。 至于那床幔,期间犹豫了几次,还是决定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沈华亭只是说说而已。 期间打听了妹妹的消息,知道妹妹已经回了教坊司。 那小太监说:“四姑娘没吃多大苦,云胡公公给了两个膝垫。昨儿个受完了罚,便给送回了教坊司。” 林舒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对云胡感激了一番。待到了傍晚,仍不见沈华亭回来。她推开窗户,才知京城已经白茫茫一片。 目光落在城东的西南角上,有一栋十进之深的宅邸,高墙苍瓦,格外显目。屋檐的四角都立着一只朝天仰啸的瑞兽,使得宅邸陡然多了几分阴森气质。 门前立着无数手握长戟的侍卫。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红纸灯笼。远远望去,如同一头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林舒认出那是右相府。杨家那对父子,就住在那里头……顿时打了个寒战。 “嘭”地一声,她忙把窗闭上。 背靠着窗子,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双腿一软,滑坐在地毯上。 她也不知自己抱着双腿坐了多久,只觉得夜色越来越深。 暖阁里的色调本就暗,装饰和摆设一应都是妖娆的深红、搭着冷艳的暗青。营造出一片旖旎的风情。 白日里,都需要点上两盏淡淡的纱织罩灯。这会儿天黑下来,房间里依旧只这两盏灯影影绰绰地亮着。 虽不至于漆黑一片,可这种半昏半暗的色调,勾勒着朦朦胧胧的轮廓。反而更加令人悸动心慌。 白日,林舒为了免于尴尬,又吩咐过小太监,没有她的传唤,便不必进来伺候。 林舒环望了一眼房间,立即收回了视线。那影影绰绰的昏暗,令她浑身毛骨悚然,一种熟悉的无助与绝望如藤蔓般疯狂往外生长。 她刚想开口,发现喉咙里只发出嘶嘶声,大概是紧绷了太久的缘故。 这一急一惊,腿脚更是软得不行。忽地,林舒感觉到一阵冷风吹进来,往她身上吹过去。可几扇窗子分明都紧紧地闭着! 两盏罩灯吹得左右晃动。 呼哧—— 仿佛有张无形的嘴,灯熄了。 林舒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中。她僵直了身体,漆黑的恐惧爬上她的脊背。她慌了,惊了,身子却像是被什么摁着无法动弹。 “林舒……” 一声,两声,好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林舒……” 似有若无的女子叹息声。 “……林舒……” 回荡在若明若暗的房间。 “林舒……,林舒……,林……,舒舒舒……”四声,五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哀戚,声音拖得越来越长!从四面八方,从桌椅床脚飘过来。那微弱的叹息声,仿佛就在她的耳旁! 林舒把自己抱紧再抱紧,缩小再缩小,几乎团成了一团,心跳得好似要从嗓子里迸出来。用力捂着耳朵。 忽然,昏暗的房间逐次亮了起来。 沈华亭微微愕然,看着缩在墙角下的一团身影。 林舒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满面胡乱的泪珠,发髻松散,身上的衣服让她抓得皱巴巴的,甚至有几处撕破。 那张巴掌脸,是他前所未见的苍白、虚弱、无力。眼底盈着还未及消散的恐惧与惊慌。 那样子…… 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还有惨。 沈华亭的眼里透着瘆人的冷恻和阴沉。他今日出了趟京城,办了些事。本还要回衙门处理些事情,那几个清流,他想亲自审问。 想到林舒还在楼子里,这丫头说过怕黑,暖阁里置了无数的灯烛,实则他无须操这份心,可他还是回了。 林舒怔怔地看着回来的沈华亭,看着烛光将偌大的房间逐渐点亮,他的身影在朦朦胧胧中拉得越来越大。 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起身扑入了他的身前,死死的,死死的将他抱着。 “沈华亭!”林舒脱口而出喊着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又颤又恐又惊又亮。乃至于云胡和外头的小太监全都吃了一惊。以沈华亭如今的地位,可没什么人敢如此直呼他的名讳。 沈华亭垂下眼,看向扑入他怀中的林舒。 灯烛摇曳着明亮的光晕。将暖阁勾勒出它应有的浓艳。只有怀里的人,像只惊慌到无处可藏的小鹿,一身浅色裹着她纤细娇小的身影,簌簌发抖,抖得如此厉害。 沈华亭抬了抬手,缓缓落在她薄薄的背脊上,掌心贴了一会,上下抚摩。 “怎就……吓成这样?” 林舒抬起泪朦朦的脸,眼神慌得找不着神,声音咯咯发颤,“别、别丢我一个人在、在这种地方,好、好不好?” 沈华亭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眉头蹙得越来越紧。凉薄换上了另一种无言的沉寂。他弯身,将手从她的膝下穿过,把人抱了起来,朝着榻子走去。 沈华亭沉声吩咐:“取灯来,越多越好。让外头混账东西跪着受死。” 外头小太监吓得一跪到底,又不敢太大声喧扰,哆嗦着求饶:“太傅饶命,太傅息怒呀!姑娘白日里吩咐,无她的传唤,小的便不得打搅……” 沈华亭冷恻的声音传出来:“便是她吩咐过,到了夜里,你们也该提着些神,留心着动静。怎地,是以为你们偷着躲懒瞒得过本官的眼?” 小太监心头一慌。的确是瞌睡了。才没听到一点动静…… 他们想着林舒不是正经主子,身份也是尴尬。便没那么上心。 林舒这会完全回不过神。只是攥着沈华亭的衣裳不肯松开。 沈华亭瞥一眼她白得不像样子的脸色,隔着衣裳也能感到她浑身湿腻的身子。直接抱着她在腿上,坐下来,继续抚摩她的的背脊。 云胡赶忙去召了人,楼梯上噔噔作响,来来回回,下人们拿了好些个罩灯和烛台上来,将暖阁点得亮光晃眼。 …… 二合一大章。宝宝们五一吃好喝好玩好回来还要记得阿南啊。(〃\\u0027▽\\u0027〃) 第38章 宠爱 香香如今是教坊司的红牌,常日在十六楼里面客唱曲儿。住的房间也是四楼的上房。朝中大臣到她这儿来取乐的不知多少,甚至上月右相来过一回,还召了她唱曲。 香香很有些志满意得,她喜欢看上京这些贵人们在她面前沦落的样子。 那样,才能慰藉她这颗凄凉的心。 她过去,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以为嫁给了一个好男人,谁知夫君身有隐疾,过门才数月便病死了,夫家人狠心无情将她卖给一位京城老爷做妾。那老爷的原配是个面慈心狠人,偷偷将她发卖给了教坊司。 那日夫人是这么说的:“你既这么爱侍弄男人,便将你卖去那种地方,好好侍弄。一朝若你红了,你还得来感谢我。带走吧。我见不得她这副轻狂样子。” 她是恨的,恨上京,恨富人,恨这没天良的世道。 可是,她的魂却让沈华亭勾走了。 香香提起酒壶,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痴痴笑。眼角泪流不已。 她想啊,夫人应当在笑吧?夫人赢了啊。沦落的何止上京的贵人们,还有她自己啊。 香香喝得颠倒在榻子上,忽然一群下人进来,将她房间里的烛台、罩灯鱼贯拿走,房间瞬间黯淡下来。 她怔怔看着,披着散在地上的衣裙,摇曳着步子走出来,靠着凭栏抬头看。 那里,是五楼天子阁楼。 香香很是羡慕林家那位姑娘。 她笑意阑珊,背靠着凭栏,一边儿饮酒,一边儿瞧热闹。 楼里的人都在靠着围栏稀奇的抬头往上看。香香听见有人无聊到在数数:“二十七、二十八、……四十四……、四十五……” 也有人从房间出来,“哎!这是要把灯都拿哪儿去呀?” “五楼,天子阁。 有人笑。也有歌妓凑趣的说:“便是太傅想要与小娘子滴蜡,也用不着这么多盏呀。” 香香听得一笑。又心头一涩。 有人拉着送灯上去的小厮盘问,小厮便说:“小的可进不去里头,只能在外头递递东西,隔着不近呢。里头发生了什么小的们也瞧不见。” 小厮又不紧不慢的说:“只不过,太傅发了大火。好几个内宦公公都跪在门口,央求太傅饶命。似乎,是里头的主儿怕黑,吓着了。才要了这许多的灯上去。” “就因为这个?” 大家面面相觑。 香香也怔怔望着天子阁。 是啊。就因为,这个? 因为怀里的小娘子怕黑,便要了一楼的灯上去,为她照亮黑夜。 香香呆呆的出神,手里的酒壶倾斜,淅淅沥沥洒了一地。这,大概就叫做宠爱了吧? 香香流着泪,笑盈盈地游走在廊子上。这种宠爱,不止她今生得不到。这上京又有多少女子,能得到? - 林舒确定自己听不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声后,眼里慢慢聚拢了神。 只是整个人瞧着还有些六神无主。她环视了一眼阁楼,微微愕然的看着阁楼的每一个角落,都点着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烛台与罩灯。 有些地方甚至连落脚的地儿也没有。那一束束的光影,在她还未聚拢的视线里被拉长,千条万竖的,仿佛置身在一片光焰万丈的世界里。 林舒看得默然了半晌。 她将搂在沈华亭脖颈上的手松了一松,耷拉着红红的眼尾,吸了吸鼻子说:“还以为太傅今夜不回了……” “刚才还大声直呼本官的名讳。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这会倒是又记起本官身份了。”沈华亭从云胡手里接过一杯水,递了给她,“本官不回来,你岂非更轻松?” 林舒窘得脸微红。她刚才怕得要死的时候,的确有点怪他把她带到这间阁楼。 可她脑子里却又只想着他会在下一刻出现。这种话,林舒自然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只能呆在五楼,一个人,挺闷的。太傅若在,还能陪我说说话。” 林舒面不改色地说着半违心的话。 沈华亭见她经了一场惊吓后手软无力,帮她托着水杯,看她将一杯水喝完。 “今晚非得住这里吗?”她抬头问。 唇上这会还不见半分的血色,十足可怜样子。 沈华亭眸色深深。 “明天可不可以不住这里了?”她软软的抿了下唇,退了一步的说。 沈华亭神色微凝,将水杯递给云胡。 “今晚本官在这里陪你。明日带你去个地方。你且到隔壁洗个澡,收拾干净。” 林舒怔了怔。察觉自己在他腿上坐了这许久,面颊泛出点微不可见的红。很是不好意思了起来。 “盥洗室内已经备好了热水,林姑娘随时可以沐浴泽身。”云胡恭恭谨谨地伺候一旁。 他见林舒一身湿腻的冷汗,连头发丝都黏了,必然是要沐浴泽身,否则极容易得病。方才便一道吩咐了下去。 “去告诉春娘,找两个干净的婢子上来伺候盥洗。”沈华亭吩咐道。 “是……”云胡匆忙出去交代,步伐又轻又快。转头又回来。 林舒刚想说不必了,她还没那么娇贵,没满月在,她也是能自己洗的。 可一想到隔壁的盥洗室不比一间寝卧小。想到一个人在里头,她还有些心慌,便忍住了。 “外头那两位小公公,太傅便饶了他们这次吧?实是我叮嘱过两回,让他们别进来打搅。这责,婢子得担一半。” 林舒想起外头小太监,抿抿唇,求了回情。 沈华亭掀起眼皮盯着云胡,声音清冷寒凉:“这种奴才今后若再出现本官眼前,你担一半的罚。” 云胡心头一惊。倒没慌张,躬身道:“是奴才失察了。这便将人撵回去受罚。” 先前,云胡贴身伺候沈华亭,底下人倒没那么重要。如今不同了。 林舒没再多嘴。 “婢子……”林舒想说,她已经好很多了。可以把她放下来。 隔壁就是盥洗室,只有几步距离。沈华亭还是直接抱着她起身,把人送进来。林舒窝着脑袋埋着头,知道自己‘胆小怕鬼’让人看笑话了,不免觉得一些丢脸。 可刚才只是她害怕下的臆想吗? 热腾腾的雾气,盈满了盥洗室。 林舒靠着澡桶,让自己久泡了一会,热水逐渐纾解了身上的紧张。心神也逐渐地归拢了回来。 两个婢子隔着屏风陪着,听她吩咐没敢进来。林舒洗完从澡桶出来,擦净身子打算穿衣。 凳几上,搁着一套崭新干净的寝衣。叠得整整齐齐的。 林舒伸手一抓,有什么滑落出来,掉在了地上,簇簇一闪。林舒弯身捡起来一看,居然是只铜制的解连环。 解连环的叶形环片在她的手里随便一动,便簇簇作响。 这东西,不算小物件,比巴掌还要大一截。方才她们拿进来时,没道理没发现。 “这是你们的?”她出来问。 两个婢子看了一眼,摇头。 “既非你二人的东西,为何会同衣服放在一起?” 两个婢子立时跪下来。其中一个说:“真不是婢子的东西。婢子刚才放下来的时候,还仔细检查了。并、并没发现夹了什么……” 林舒让她们起来,说:“没事,我只是问问。” 林舒低头望着手里的解连环,忽然感到一丝不寒而栗。这东西出现得……有些诡异? 她伸手便想甩出去,可,又收了回来。 解连环…… 它有什么意义吗? 带着重生记忆后,林舒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什么奇怪的变化。 早两日在海斋楼,早晨醒来的时候,林舒发现自己的手上沾着白白细细的粉末,闻着淡淡的没什么味。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便没告诉满月。 记得那日锦娘说,也不知是什么人,夜里偷入了膳房,和了一团面。因着天寒地冻,值夜的下人睡着了没留神。 该不会,那个人是她? 林舒回想这件事,顿觉后背发凉。 两个婢子替她擦干了头发,梳齐了。便退身到了一旁。 林舒慢吞吞回到暖阁。只见桌上摆了一只精致的双耳圆壶的铜锅。火锅里沸腾着白烟。桌上还摆了十几盘新鲜的食材,和一壶御酒。 大雪纷飞的深夜,围炉煮锅吃酒,倒是符合官僚的风气。 听着火锅沸腾声,满室烛光晃亮,汤汁的香气四溢,暖阁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空荡阴森。 林舒绕着地上的烛台,小心翼翼走过来,在他招手下坐了。 她看了一眼火锅里白花花的肉片,肚子发出一声“咕噜”声。许是刚才惊吓一场,又泡了澡,消耗了不少的力气。 沈华亭将涮好的肉片放在她的空碗里。见她手里拿着一只解连环,只瞥了一眼。这东西在这楼子里并不稀罕。 “喜欢这东西?”他问。 林舒低头看了眼,神情一晃,说:“过去二哥常拉我玩,想考谁解得快。” “谁赢了。” 林舒慢慢翘起唇角,眸子盈盈一笑:“二哥他很聪明。可也不是事事都比得过我。这解连环,他便玩不过我。时常输给我。” “太傅解过么?”她好奇地问他。 沈华亭不紧不慢,从她手里拿过解连环,铜片在他的掌里翻得簌簌响。 林舒拾起银箸开吃,才吃了几口肉片,几颗丸子,和两盏暖胃酒,沈华亭便将解开的解连环递了过来。 她震惊不已地看着他。她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解开! “这若是让二哥知道,他一定不会肯和你比这个!” “转过身。”他抬眼望着她。 林舒不解地看了看他,放下了左手的酒杯和右手的银箸,将夹起的一片羊肉飞快地送进嘴里。 烫得嘴西里咕噜,慢吞吞从凳子上扭过身。 沈华亭将手从她耳侧伸过来,将一根细细的红绳,系在了她的脖颈上。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又细致地将半干的长发取出。 林舒被板着肩头,又扭身转了回来。 沈华亭白皙清冷的手指拎着细细的红绳,环着她的脖颈转了半圈,手掌摊开,在她锁骨间轻轻地一放。 一丝冰凉,贴着肌肤。 林舒低头看了看。红绳下坠着一颗翠绿的珠子。鸽子蛋大小。碧莹莹的好似带着微弱的光晕。 她穿着白色的寝衣,珠子缀在纤细的锁骨间,衬得肌肤凝脂一般。 沈华亭慢慢悠悠地道:“这颗是明月珠,是世人俗称的夜明珠。存在天子库阁里。大小刚刚好。再大一些的,随身带着不便。” 林舒一愣,吃惊不已。 她洗澡出来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便让人来回跑了一趟天子库阁?虽然这儿离皇宫不算很远。可这个时候会不会…… 沈华亭没告诉她。他亲自去了天子库阁,取了这珠子。串上了这红绳。 夜明珠。林舒见识过。这种是稀罕的东西。可没那么好买到。一颗价值不菲。能存在天子库阁的夜明珠,恐怕更是价值连城。 林舒倒不吃惊于它的价值。而是这颗珠子的意义……她怔怔望着沈华亭。 虽然他的五官辨不出什么情绪,但寒潭似的深眸,在满室晃亮的烛光下,变得不再那么冷郁。 “天子库阁里,多的是落了灰的宝贝。存着也是可惜。倒不如拿来明珠衬美人。” 林舒轻轻握着那颗珠子,像握着了自己的心。微微低下头,默然不语了半晌。 沈华亭又往她碗里涮了几颗丸子,见她方才爱吃醋多的蘸酱,又换了一碗多添了醋的新蘸酱。 “再吃些。” 他抬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比起头一日见,瘦了不少。本官没有苛待下人的习惯,况且是本官的爱妾。” 林舒怔怔望着他,唇角挂上浅笑。眼睛的一圈却都泛着殷红。 心底漫上来的滋味又酸又涩。 林舒乖乖地又吃了一些。吃得胃里饱饱的,暖暖的,很是满足。先前的惊吓全都随之消散了。 她酒量不差,又酌了两小杯御酒。再要吃的时候,沈华亭把玉壶挪开,“酒量再好,夜深吃多了酒也得伤身。” 林舒乖乖地放下了酒杯。 冯恩忽然披着一身寒冷的雪气走了进来,神色匆忙。他先是望了林舒一眼,恭谨地附耳道:“咸熙殿那位贵人来了。” 林舒隔得这么近,自然是听见了。 她愣了一下。 咸熙殿……不是太皇太后住的宫吗? 林舒听完吃惊极了! 太皇太后来这种地方? 今晚?半夜深更? 林舒想起来过去听到的一点传言。 当今的太皇太后并不老,也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生得妍姿艳质,闻名天下。想必今时今日仍然是位风韵犹存的美人。 那传言说,沈华亭与太皇太后之间关系不浅,颇有暧昧。但这传言,不敢传得太张扬。 林舒的小脑瓜转来转去,心想,该不会京城传他不近女色的原因是因为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此时此刻出现在十六楼,莫非是冲着她来?太皇太后吃、吃醋了? 沈华亭目光一垂,“人在哪。” “贵人此刻,已经到了……” 林舒一下子有些发懵。她低头看了一眼只着了寝衣的自己,自觉非常失仪。慌神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小跑着躲进了床幔里。 …… 还是合并章。~ 第39章 帝师 太皇太后自己走了进来。 她披着一件又厚又沉的帽氅,从头裹到脚。一路上避人耳目地赶到了这里。便是有人侧目看了一眼,也只当是教坊司的官妓。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会是当今的太皇太后。 她刚走进来,便顿住了脚。地上是绕不开的烛台和罩灯。 她只好将帽氅摘下来,将系带解开,递给了从宫里带来的内宦公公。公公顺手将一只狐毛的暖套递了给她。太皇太后接下来。 她年纪不轻了。今年四十七。不大能受得住深夜凛冽的风雪。可内心的焦灼,更令她难以坐卧。 沈华亭也没起身,掠了一眼床幔的方向。为冒着风雪赶来的太皇太后慢慢斟了一杯酒。 “如此深夜,太皇太后冒雪也要来十六楼找臣。让楼里官员瞧见了,传出去臣身上也不过是多一桩臭名。太皇太后身份地位可非同小可。” 他不紧不慢地把酒杯递了出去,方才抬起眼来,望着一身寒雪沾衣的女子。 近距离打量,女子面上已生了许多忧思的细纹。但一眼望去,仍不难瞧出年轻时,这是一张天姿国色的脸。 “侍卫也是该死。竟也由着太皇太后出宫冒险。” “是哀家下命。他们不得不从。”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她环视了一眼阁楼,视线在床幔的方向停留了片会,才又转回来。 她将狐毛暖套放下,伸手接下酒杯,慢慢干了。 冯恩躬身在圆凳上铺上一张干净的帕子,恭敬地道:“恭请太皇太后落坐。” 太皇太后缓缓坐下。 因着外头的灯烛多一些,亮堂堂的,透过青色的幔帷,林舒甚至能清楚看清太皇太后的容貌。 太皇太后眉目天生浓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深玫的唇色,勾勒着饱满的唇廓,透着一丝女性的庄严。 太皇太后眉心一凝,朝着林舒的方向又疑虑地望了一眼。沈华亭清冷声道:“太皇太后无需顾虑,这里只臣一人。” 林舒听得心头一跳,诧然地看了一眼沈华亭。 太皇太后收回了视线。 “太傅接连让右相之子杨嵩当上侍郎;又将御史大夫一职加官给了顾万堂。”太皇太后凝向沈华亭的眼,努力让语气和缓下来,“太傅想做什么?” 林舒一愣。 她惊讶地望向沈华亭。 沈华亭缓缓抬眼望着太皇太后,说道:“自然是让太皇太后安然无恙地将垂帘听政做下去。伴着皇帝长大成人。保住江山社稷。” 太皇太后神情淡了淡,朝着林舒的方向又望了一眼,犹豫了下,说:“哀家这个垂帘听政和没有有什么分别。哀家并不擅政,不敢轻言误了社稷。你是祯儿帝师,祯儿年小,还得你来教教他。” “你知道。祯儿他……” 沈华亭又与太皇太后斟满酒杯,“皇帝也不小,再有一岁,便到了十五年纪。” 太皇太后脸色沉下来,“可祯儿却越来越不像样子,当着右相跟前,唯唯诺诺……哀家担心……” “太皇太后是觉得,臣这个帝师不尽责?教坏了皇上?” 太皇太后面色露出点尴尬,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她仔细地去看他的神情。 “太皇太后过虑了。臣对那个位子没兴趣。更没兴趣当个摄政王。” 太皇太后神情顿了顿,眉心蹙在了一起,忧心忡忡的道:“右相对朝堂虎视眈眈,哀家是担心,朱笔披阅的权力会落到他的手上。你如今又让他儿子……当上如此重要朝官。岂非是助长了右相府的势力?” “还有清流。”她神情闪烁了一下,“上京兵权过半都还掌在右相的手里。祯儿想要位稳,清流动不得。先前林家之事,哀家以为是右相所为。” “可、”太皇太后又朝沈华亭仔细望来,“顾家倒戈,清流势必内讧。哀家还听闻,这两日,锦衣卫拿了三家清流……” “太傅当知,错一步,满盘皆输?”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 沈华亭的手指在翠玉酒壶上韵次的敲了几下,眉间显露不耐。停下来。 太皇太后缓缓坐正:“你当初说过,十年。祯儿十六岁。一切当是最好的时机。” 沈华亭忽然站起身,太皇太后脸色一白,他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微微一握,太皇太后身体僵住。 他立在她的身后,低沉的笑了一声:“臣嫌慢了。不愿再多等两年。” 太皇太后神情落下来。 “怎么太皇太后对臣如此没有信心?让臣替太皇太后早早的除掉了杨家这株盘踞上京的遮天大树,臣也清理掉那些烂了根的清流,还咱们的幼帝一个安稳社稷。” 他收了手,走回坐前,“难道太皇太后不该高兴?” 太皇太后稳着一口气。神情说不出的复杂。忽地唤他:“……阿行。” 沈华亭眼里瞬间染上深不见底的寒凉与冷郁。 太皇太后心口一窒。 “十数年前,我便等着这一日。岂会让自己功亏一篑?”他的手指往桌面一支烛台递去,掌心覆着那团火,“倒是太皇太后,今夜行径莽撞。怕是太皇太后还不知,这楼子里外都是右相的眼线。” “老东西可是巴不得太皇太后落一丝机会留给他。没了太皇太后垂帘,他便有了摄政的名头。” 见他握着那团火焰,丝毫不知疼的样子,唇角噙着渗人心髓的冷郁,太皇太后吃惊地瞪大了眼,喊道:“你做什么?!” 沈华亭欣赏着那缕焰火,在他的股掌之间,缓缓让他掐灭。 太皇太后怵了半晌,脸色逐渐发白,眼神里露出些许的灰败,庄重威严的双肩细微地耸下来。 她呢喃道:“哀家、哀家……” 她闭了闭眼,声音发沉:“哀家得了病。不治之症。太医说是哀家时日无多了。哀家……才乱了方寸。” 她端着酒杯,又慢慢干了。 温酒入喉,甚是苦涩。 “阿行。你可能替哀家,护着祯儿?哀家……死了,祯儿身边便一个人也没了。” 林舒悄声藏在床幔后听着他们对话,渐渐的她挺直了脊背。 阿行。——是他的小名? 她怔怔地望向沈华亭。 第40章 她心疼了 沈华亭拎起酒壶,从烫伤的掌心缓缓淋过去,仿佛只是在清洗弄脏的手掌,丝毫不知疼痛。 痛吗?小六让火活活烧死的。 他想倾力保护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只有阿南还在,而阿南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 他走到这一步可不是为了来保护赵氏,当初若非景帝年老昏聩,又何至于…… “太皇太后莫非忘了,臣与太皇太后只是互取所需的关系。”沈华亭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淡淡,挑眼望向对面的女人。 太皇太后怔了好一会。神情难掩忧心与失望。她将狐毛手套重新又拿了起来,将手揣着,只觉身上寒冷不已。 是。 景帝驾崩的时候,时年七十二岁。景帝是大庸朝第三位皇帝。少年继位,意气风发,年轻的时候南征北伐,巩固了大庸王朝的疆土,功绩青史留名。为稳帝位,将儿子们逐个封王给了块地就藩,那些立过汗马功劳的武将们也逐渐被文官们顶了下去。 于是大庸朝出现了清流一派。在林舒祖父那辈,清流在朝野威望颇高。 景帝年纪大了,见天下海晏河清,便渐渐的不理政务,开始喜欢上参禅悟道。将权势进一步交付到清流之臣的手里。 然而,一些清流自视甚高,朝野里便逐渐形成对立一派。杨愈卿擅拢人心,右相府的权势与日俱增。 景帝驾崩,太子继位。只是太子年纪也不小,登基了两年便病亡了。太子无嗣,生了两个皇孙都早夭。 杨愈卿暗中握住了上京兵权,几年的时间里,从众多的王爷当中,前后送了四位无能无势的皇帝上去,时间短的才当了三个月皇帝。自是都让右相给杀了。 那时,她还是辽王妃。便知晓右相企图铲除所有赵氏藩王,最后他来称帝。 辽王府占据北地重镇,她又是哈鲁部的后裔。辽王府是杨愈卿最想除掉的藩王之一。 然而在这场暗斗中,丈夫与儿子相继出事。 这时,沈华亭找到了她。告诉她,他能替她保护住辽王府唯一的血脉。而他要的是辽王府的势力。 他只用了五年时间,便把祯儿送上了皇位。而她成为了太皇太后。 他又用了三年时间,成了人皆畏之的太傅。 太皇太后回想起这些,神情里逐渐流露出疲惫。近日身体颇为不适,身子见红不止,今早宣了太医诊断,见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脸色发青,她逼问下才让他们吐出实情。 太皇太后再次望向沈华亭淡漠容色,心中喟声叹息。她缓缓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哀家,回宫了?” “臣恭送太皇太后。”沈华亭未起身,抬首对冯恩淡声吩咐,“去多调一支锦衣卫过来,让阿南亲自护送太皇太后回宫。咸熙殿的侍卫一律领重罚,让他们明日起,也不必再待在咸熙殿了。” “太傅交代,奴才明白了。”冯恩躬了躬身,转身抬脚。 太皇太后脸色一僵。她倒也没说什么。 她再次转头望了望第床幔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说道:“哀家听闻了你与林家姐妹的事情……” “哀家知道,你不是那混账人。” 沈华亭低沉地一笑:“那臣是什么人?” “你……”太皇太后叹息出声,“这些年,你始终孤伶伶一人。若真是身边有个令你心生喜欢的,哀家打从心底替你高兴。” 后头太皇太后再没有说什么。她披上了帽氅,离开了阁楼。 等到太皇太后走了一会,林舒才从床幔后走了出来。她走到沈华亭的跟前,朝他把手伸了过去,拉起他的手掌,看了一眼。 低头默然不语了好一会。 她用两只小手,握着他手指一截,小心翼翼地捧着,拇指指腹在他的手指上轻轻的刮蹭了蹭,视线落在那块怵人的灼伤上。她说:“太傅这么对自己,是因为没有了会心疼你,会在乎你的人了么?” 沈华亭盯着她,眸光沉沉。 “十数年前,太傅的家在何处?”林舒目光坦然地去仔细打量他的神情。 只见沈华亭的唇角淡淡一撇,“上京。” 这么说他是上京人。 可朝野却少有人了解他的身世与过去。 林舒没有继续问他的家人。想来他藏起自己的身世,该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阿行是你的小名?”她问。 他神色恍惚一晃,捏着她的下巴淡淡声,“你可以这么算。” 林舒沉默了片会。 “云胡公公,麻烦你替我把药箱拿来。”林舒朝云胡投去微笑的目光。 云胡了然地看了一眼,将先前的药箱拿了过来。搁在了已经让林舒腾出一块空地的桌面上,他说:“姑娘唤奴才云胡便是。让奴才来吧?” 林舒朝他浅笑,“我来。” 云胡看了她一眼,便退到了一旁。 沈华亭也没把手收回来,由着林舒拉着他的手,他垂目望着她。 她的神情认真,动作轻柔,上完两遍药,低头绕着圈的吹了吹,乌黑的秀发如云瀑一般披在身后,其中一把往前滑了滑,垂在身前。 细微的凉意从她娇嫩的嘴里哈出来,似是一阵柔风,骤然吹进某一块心底。 她抬起头来,剪了一截纱布,将他掌心一圈一圈绕着包扎好。 “伤口红肿溃破,未结痂前,要记着不可以沾水。”林舒拿起剪子,剪掉一截绳头,才抬起眼。 “好了……” 云胡侧目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沈华亭捏着她的脸揉了揉,目光悠悠地望着她,“本官爱妾为何对烫伤如此了解?” 林舒听着这个“称呼”脸颊泛红。 她说:“小的时候我怕冷,窝在火盆边打盹,一只猫儿溜进来,将我吓了一跳,我一不小心,便把火盆打翻了,手上烫了一个疤,可遭殃啦!” “呐!”她把衣袖撸起来,将一截小臂反卷过来,伸出来给他瞧。 “那年我才七岁,疼得一连好几个夜里睡不着,爹娘和祖母想着法的哄我。后来留了疤,大哥给我弄来了祛除疤痕的妙药,可也只是让疤淡了一些。仔细瞧,还是能瞧出来。” 沈华亭垂目凝了一眼,没说什么。 林舒将衣袖放下,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想了一下,道:“妾身现在信外头那些传言,都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了。” 他也不知她指的是哪一桩传言,见她将称呼自然转换过来,低笑了一声。 “本官并无恋母情结。”他瞥了她一眼,回应了她一句。 林舒弯了下眼。眸子又萦又亮。 也许,不实的传言不止这一桩呢。 沈华亭从凳上起身,随着他起身,望着他的林舒将目光追随着,扬起她的小脸。 他用左手的手指剐蹭了两下她因着吃了几杯酒而透红的面颊。 “里头的画学得如何了?” 林舒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且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来。她顿时心虚的低了低眼睫,小小的耳垂红得晶莹发亮。 她嗫嚅着捡了个现成的理由来搪塞,说:“里头黑。” 沈华亭挑了一下眉。 “日后再学倒也不是不行。本官还没那么色急。”他抬脚往里走,林舒赶忙跟过来,殷勤地跪着爬上大床,将两床锦被都扯着铺开,又慢慢跪着爬下来。 她乖乖地立在床边,一副恭顺柔美的样子,“床铺好了。” “嗯。”沈华亭单手撩开铺平的锦被躺下来。林舒照旧轻手轻脚爬到他的身侧,平躺下来,闭着眼睛,若不是他身上淡淡的晚香玉味道,她怀疑身旁根本没人。 林舒脑海里又开始七想八想,太皇太后的话里,留了许多疑惑。 沈华亭为何要助杨嵩入朝为官?他与清流究竟有什么恩怨?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事?他与太皇太后真的只是联手的关系么?为何太皇太后会知晓他的‘小名’? 不过,有一件事情总算是好事——他要扳倒右相府。 第41章 配我家菀菀 天色微亮,沈华亭手里拨弄着那只解连环,他身穿寝衣,赤着双脚,若有所思地靠着窗口。目光掠向杨家那栋气势森严的宅邸。 万家灯火已逐次熄下去,只有杨家那栋宅子,红色的灯笼,还依旧亮着。 “太皇太后已经安然送至宫中。鹿千户亲自去给太皇太后诊断了一番。”冯恩大约是临近五更回来,这两晚他东奔西跑,只在马车上打了几个盹,“千户说了,太皇太后确是得了不治之疾。民间女子常患此病,医治不当时,仅三个月可活……千户还说,太皇太后积累过劳,有他开的药方,也就最多还能活过五个月。” “且后两个月,只能躺着……” 沈华亭挑眼望向冯恩,“他没给她服用紫香丹?” “千户知道太傅会问这个,他跟咱家说了。说紫香丹只能治活人病,太皇太后这种,已是死人之症,当今天下无药可救。” 沈华亭听闻到此,神情也依旧只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冯恩看了一眼沈华亭手里拨弄的解连环。 沈华亭亦垂眼,解连环在他的手里,被拨弄成了一只花篮的形状。 他道:“备马车。本官要去见一个人。” - 林舒昨晚又是在不知不觉间很快便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沈华亭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昨晚的两个婢子服侍她更衣漱洗完毕。林舒发现,门外已经换了两个小太监,打躬作揖与她请安。 “初一,十五?”林舒很快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他们领着林舒下了楼,说是马车已经在楼外等候。林舒询问是否回内务府,十五摇头,“太傅让咱们带姑娘去春华巷。” 春华巷? 林舒记起昨日沈华亭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不管是去哪儿,林舒都不想再呆在十六楼。也不知这两日有关她的事上京传成什么样了。下楼梯的时候,她也有意加速了步伐。好在这时间楼里还很安静。 “夫人,且慢。” 林舒正要跨门而出,忽然间一个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微微的犹豫。 林舒则是疑惑地转过身,左右看了看,只见除了她之外,并无其余的女子。 这一声“夫人”又似乎是冲着她喊。 方衡在三步外便停了下来,先是恭而有礼地行了一礼,才抬起身,长身而立,直面地对着林舒,细细望了她一眼,确认自己没认错后,赶忙移开了视线。 他这人记性极好,哪怕是醉酒之下,对林舒只一面之缘也记得清晰。 “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在下,在下叫……” “你叫方衡。” 林舒怎可能忘了他。 实在是他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 更不要说,眼前方衡一脸憔悴,下颌多了一丛青色的胡苒,眼窝发深,嘴唇发白,发丝零乱,一副几日几夜没睡好觉的样子。林舒担心他下一刻会倒下去。 不过,她其实白担心了。方衡并不是个迂腐呆头的人。他一直在等她出来不假,可也没傻得不吃不喝。 他是朝廷官吏,楼里不差他一口饭吃。他只是一直守在楼下,没怎么睡。就这么一直等着林舒从楼上下来。 “夫人认得在下?”方衡一怔,抬了眼。 “我听徐大人说了。”林舒再看了一眼,只见他虽然形容潦乱,却与那日醉酒后截然不同,行止文隽,目光清瞿,隐隐可见卓逸不群的气质。 方衡明白过来。又是一怔。 清晨第一缕晨光忽然斜斜地从楼外照进来。林舒又刚好背对门口站立。便仿佛笼罩在一团雪白的光晕里。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茶花色的衣裳,不再是华丽打眼的宫裙。那两个婢子手也灵巧,给她绾了个垂花髻,系上茶色发带,简单簪了两支雪玉色的发钗。 然而,林舒天生眉目如画,肌肤白皙无暇。穿上素雅的衣裙,又是另一番绝美,整个人像是一朵刚摘的山茶,柔枝嫩叶,袅袅婷婷。 微微的寒风,拂动衣裙和轻柔的发带,如层层展开的茶花,朝着方衡吹来。 方衡迷乱了眼。 但也仅仅只是一眼。他便立即将视线低下来,抹去了眼里那一丝漪色。 方衡朝着林舒行了一个大礼,“那夜方衡酒醉失态,对夫人无礼冒犯,方衡行为轻薄无行,实不可谅!” 林舒吃了一惊! 他该不会两日都没回家? 一直在楼下等着? 看他这副样子,大差不差了。 惊奇的是他居然一眼就认得她? 林舒对他浅笑:“方大人无须介怀,区区小事无伤大雅,酒后失态乃是人之常情,方大人实不必如此……” 没等她把话说下去,方衡忽地一喝,“非也!!” 林舒愣愣。 方衡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双手伸长着,目光闪烁着异样的瞿亮,“岂可因酒后失态这样的事情为男子常态,便认定是人之常情?方衡自知酒量极差,便不该出门在外饮酒撒欢,既吃了酒,失了态,冒犯了夫人……便是方衡之错!” 他声音虽清亮,说话时却不缓不慢,从容有度。 林舒叹了口气,“林舒早听大哥提及过你。大哥是个傲气的人,若是寻常人,他不会与之深交,还夸赞不已。方大人果然是……” 方衡神色一滞,缓缓直立起身,“夫人兄长可叫林潜?” “是。”林舒诧异,“难道方大人没听到传言……?” 方衡还真怎没听到。楼里的人没来搭理他,都避着他走。他又不是个爱听闲话的人。心里又装着事。 林舒担心楼里的人醒来,她催着方衡道:“方大人快些回家吧。我已无事。”她提脚时,想了下,转身又道了一句,“那日方大人酒后之言,有心了。” 方衡出神地望着林舒的背影。 他没想到,她居然会是林兄的妹妹…… 林潜的话还言犹在耳:方衡兄配我家菀菀,当是好。 第42章 他那个你了? 林舒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初一和十五赶着车。初一更安静,十五更活络,十五抽了一把鞭子,说道:“姑娘可是坐稳了,咱们赶着去春华巷。往那儿的路上不平稳,雪又厚,马车颠簸得很哩!” 林舒裹着厚厚的斗篷,袖子里藏着初一递给她的暖手炉,听着十五讨喜的声调,不禁微微的一笑。 马车停在了春华巷街尾。 “姑娘,咱们到了。” - 自从林家抄家起到今日也十来天了。林家老太太日日吃不好睡不好。若不是还惦记着一大家子的人,她怕也撑不过来。 林家刚抄没的时候,她一把老骨头,带着两个小的,身边就只剩下两个年纪不比她小几岁的家生妈妈,也在宽赦之列。 被赶出府的时候,老老小小的,就只拎着两个简单的包袱。 好在当日锦衣卫并未强行搜身,倒是与林家人留了几分体面。老太太便把自己身上,孙儿,曾孙儿身上那点值当的都拿出来当了一点银钱。找了间小点儿的客栈住下,否则大雪天连个落脚地也没有。 可谁知三岁的林长丰当晚便生了大病,看大夫吃药花掉了一半钱。 林家老太太又找了人去打听各处产业,无一幸免。剩下那点钱,她不得不从长计议,打算拼了老命,带着两个小的,回那几十年没回过的江陵老家去。 谁曾想,几个贼人盯上他们,入室抢走了剩下的银钱。 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太太抱着两个孙儿心酸落泪。就在这走投无路之时,德叔出现了,将老小接到了春华巷住下,隔天竟还将长孙媳也接了过来。 德叔说是得力于林舒的安排。可这几日京城风言风语,传遍了大街小巷,老太太耳朵可不聋。大抵也猜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舒出生的时候,母亲要照顾两个哥哥,父亲朝堂事务繁忙,时逢老太太身子骨还活泛,祖父又致仕在家,两老便主动揽过这个活。后头弟弟和妹妹出生,两位哥哥年纪已经不算小,母亲闲下来,老太太年纪又大了。于是,只有林舒自小多是在老太太的屋里带着。 老太太对林舒心肝宝贝的疼着,如今,她们竟然要靠着宝贝孙女儿去向一个大奸臣曲意迎合来过活。 “哎……”老太太叹了口气。 傅容端着一碗刚蒸出来的南瓜羹走进来。她穿着简朴的衣裳,头上只戴了根木簪,身前系着粗布的围裙。 “老祖宗还是进里屋去吧?外屋没有里屋暖和。容儿扶您进去?” 老太太不肯,说是里屋闷,又让德叔吃完早饭,再出去打听打听母女三人的消息,尤其是林舒。 “老祖宗再是担心,也得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一会我照顾好长丰和淮儿他们吃完早饭,便与德叔一道出去打听。” “那可不行。”老太太赶忙抓住傅容的手,“我这么个好看的孙媳妇,贸然出去若叫歹人盯上了可怎么好。我虽担心我的菀丫头,你们也一样。” 傅容想说,她会打扮一下,可老太太将她的手抓得那样紧张,她心里头一暖。 “好,容儿不去了。容儿陪着老祖宗。”她其实也放心不下才三岁的儿子林长丰。 两个老妈妈,一个在厨房帮着傅容做早饭。一个在屋里给两个孩子穿衣穿鞋。 天气寒冷,长丰又才病好两日,傅容便让孩子多睡了会。林淮拉着三岁的长丰走了出来,长丰颠颠儿跑到老太太跟前黏了一会人。小孩子刚生了场病,变得特别地乖巧黏人。老妈妈追着出来给长丰戴上一顶旧帽子。 老太太把人捧在怀里慈爱的哄了哄,又仔细摸了一把长丰的额头,担心地说道:“昨儿让大夫看过没有?孩子还小,可不能马虎,咱们缩衣节食,也不能委屈了小的。” “老祖宗别担心,长丰的病已经没什么大事。大夫说再吃几服药,就能好起来。”傅容过来蹲下,给儿子扯了扯掖进去的衣角。 又拉着林淮帮他把帽子戴紧一些。 “嫂嫂,我好了!”林淮着急地拔脚跑了出去,“我去门口看看,说不定,三姐姐四姐姐和阿娘也回来了!” 傅容着急要拉回来。 “让他去吧。”老太太叹了口气,“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不能太盯着他,虽是个孩子,也有他的难过。” 傅容点点头,忙让老妈妈跟上去。 林淮伸长脖子往巷尾看了看,那里只有几个小孩在玩耍。若往常,林淮撒腿便过去叫着一起玩了。 他坐在门槛上,双手捧着腮,低着头闷闷不乐。 老妈妈着急说:“淮哥儿,可不兴坐在地上。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哦,我就坐一会。”林淮闷闷说。 林舒下了马车,站在巷尾一眼便看到了弟弟。她惊讶不已。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沈华亭要让初一和十五带她来春华巷。 她远远地看着林淮郁郁不乐的样子,委屈全都写在了脸上,便知道他这些日过得有多心担惊受怕。 “淮儿!” 雪光照着林舒亮堂的眼睛。她面上扬起灿笑,提着裙子,朝着林淮跑过去。 林淮揉揉眼,他有些不敢置信,扭身往小院里跑,一声声喊着:“嫂嫂,嫂嫂,你快些来看,三姐姐是不是真的回啦!” 傅容抱着长丰,她不放心,走出来看,便见林淮小跑进来,一脚摔在雪里。 “有没有事?”林舒自然跑得比他要快,后脚跟了进来。将林淮拉起,弯身给他拍了拍膝上的雪。又捏捏他的脸,“姐姐自然是真,难不成还有假的。” 林淮眨眨眼,他也捏捏她的脸,睁着圆圆的眼睛,转头望向傅容,“嫂嫂,真的吔。” 他很快蓄满泪水,勾着林舒脖子将林舒抱住,“三姐我想你。” 林舒抱着弟弟蹲着,抬头望了望傅容,惊讶不已,后者也是一样惊讶的神情,“舒儿,真的是你?” 傅容温柔地一笑,眼里闪烁着惊喜的泪光。 林舒又看到闻声从堂屋着急走出来的老太太,顿时心头一酸,蓄满起泪水。 她哽噎一声,欣喜唤道:“老祖宗。” 林老太太一听这声熟悉的声音。顿时揉着心口,大声喊了声“是菀菀回来了”?老人家也不敢相信,顾不得地上雪厚,就要着急地过来。 德叔及时出现,将老太太扶住了。林舒怔怔地望着他们。神情中有些茫然。 “快些进屋里去说。”傅容道。 林舒起身牵着林淮,快走两步到老太太的跟前,老太太没等人到跟前,已经伸出了双手,含着泪花摸着林舒的脸蛋辨认,这么柔软的美人儿,可不就是她的小菀菀,这才将人一把结实地搂到怀里,心肝肉的哭了一通。 林舒担心老人家在屋外吹风伤身,只在老太太怀里靠了会,“老祖宗,外头冷,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老太太一手牵着她,一手也没忘了去牵起林淮。又朝傅容和孩子望了一眼,“来,都进来。别冻着了!” 进来后,林舒看到桌上摆着早饭。南瓜羹,包子,咸菜。 清淡是清淡些,好在不是太拮据。她看到德叔也在这里,大抵也知道是什么情况。稍稍地放了点心。 “三姑娘来得这么早,可吃过早饭了?”德叔问道。 “我还没吃。刚好,和老祖宗一起。”她抬眼望着德叔,“够吗?” 老太太牵着林舒的手,眉眼有了笑意,说:“够吃!我们这几个还吃不完。” “三姑娘放心,每日三餐饭菜,自然比不得在府里。倒也还过得去。厨房里头还有,我去端过来!”德叔这便去厨房让老妈妈多拿碗筷来。 见早饭份量的确足够。林舒为了安老太太的心,她多吃了两个包子。 傅容将吃饱饭的长丰交给妈妈,又让德叔带着林淮。她把林舒叫进了里屋,又扶着老太太进来,祖孙三人好说话。 老太太拉着林舒到怀里,拿苍老慈爱的目光,将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心酸的说道:“你跟祖母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外头传什么的都有,菀菀呀,你可是让那沈华亭欺负了?他逼的你?” 老太太神情板正了起来,“若真是他逼的你,欺负你,那咱们就是吃糠咽菜,流落街头,也不要他的东西!祖母怎样也不能看着你去受这种委屈,吃这种罪。” 傅容没说话,给老太太膝上搭了张毯子。 林舒心头一暖,她靠着老太太怀里柔柔的说:“菀菀知道祖母信我,不会信外头的胡言乱语……不是他逼得我,是我先央求的他。” “真的。” 老太太怔了一下。 “那也是一样。你这个傻孩子,为了咱们委屈自己,去投、去投身那样一个人。你父亲和你大哥哥他们未必理解你,说不准他们还要生你气。” 林舒握着老太太手蹭着自己的脸,“我不管。孙女儿只想救你们。” “你呀。”老太太神情难掩伤感,“你是个善心的孩子。可你与沈华亭那样人勾在一起,世人怎样看你,他们不了解我的菀菀,只会骂一些难听的话呀。” 林舒软软的一笑,眉眼都是笑容的说:“他其实对孙女儿很好。有些事情也并非外头传言的那样。老祖宗别担心……呐,你看看。孙女儿可有哪里缺斤少两?” 她站起在老太太眼前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和傅容都是一愣。被她这个举动逗得不禁失笑。 “倒是不见少点什么。”老太太见她只清瘦了些许,气色倒还不差,也没冻着伤着。这才稍稍放宽了一点心。 “你说的可是真的?”老太太还很忧心,自然没那么容易相信。 只怕是她的小菀菀牺牲了什么,才给他们换来了现在这些。 这个世道女子值钱的也就是身子了。何况是菀菀这么美丽的女子。 老太太一想到花容月貌的孙女儿,要去拿自己的清白换来家人的平安,心头便又是一酸。 就怕还不止,万一那沈华亭打她的小菀菀,对菀菀行那事儿的时候太过粗暴,那可怎么办呢? 老太太活了一辈子了,也年轻过。什么事情没见过。这上京看着繁华,底下的脏暗不知凡几。否则,那奸臣为何要对她的菀菀好? 不过,老太太回想那日见了沈华亭一面。她很是意外,原来这个人如此年轻,长得还如此的俊美,和菀菀一样都像是画里的人。至少菀菀不是面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心里没那么膈应? 老太太胡猜乱想了这一通。到底最后长长叹了一声。 “哎……” 她用慈爱的目光望着林舒,摸摸孙女儿的头,犹豫了下,见屋子里只有祖孙三人,便问了:“你老实地跟祖母说。他那个你了?” 林舒愣了一下。顿时面颊发烫,耳根子也红了起来。 傅容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她是经过事的妇人,又还年轻。年纪与林舒差不太大。能看出来林舒是真心羞涩,也并无多少委屈与难堪。 难道…… “算是?”林舒不知该如何跟老太太说。沈华亭虽然还未碰她,但身子该看的都看光了。 “那他……那他对菀菀可温柔?”老太太目光殷殷切切,倒是把傅容问得也面耳红了一红。 林舒吃惊地看着老太太。祖母会不会问得太、太露骨了呀? “我见舒儿这样子,那沈华亭该是没把她怎么样。”傅容见林舒烧红的脸,想着到底小姑娘皮薄害臊。忙开口替林舒解围,“老祖宗往好了想,既然这是舒儿的选择,又事已成舟。舒儿若真能得太傅亲睐,至少对舒儿来说,免于了一些更坏的结果……” “是。”林舒接着傅容话说,“杨嵩来内务府找我和母亲的茬,菀菀差点让他欺负了。是太傅救了我和母亲。” 老太太听得脸色煞时白了几分,眉头都拢在一起,“杨嵩他还缠着你?他可是个可恶至极的人……”林舒想说何止,还是把话放了回去。她不想让老太太和嫂嫂平白忧心。 傅容担忧问:“婆母怎么样了?” 老太太也投来关心的眼神,林舒便说母亲和妹妹眼下都安然无恙,让她们稍稍放心。 傅容见老太太忽然欲言又止,猜出来老太太大概有什么私下话要对林舒说。她微微地含着笑,起了身,“老祖宗和舒儿说会话,我去看看长丰。” 老太太点点头。待屋子里只剩下祖孙两人,老太太又拉起林舒的手,慈祥的目光里都是宠溺和怜惜,只是神情忽然严肃了几分,道:“祖母有件事,得告诉我的小菀菀……” …… 这又是合并大章。~让宝宝一口气看得过瘾。 第43章 林家旧事 林舒愣神地看着老太太。她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是连当着嫂嫂面也不方便说的。 “祖母这是要告诉我什么事呀?”林舒和祖母说话时下意识连声音也变得更加乖巧娇软了。 林老太太却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林舒眉眼间的笑意便渐渐停了下来。换成了疑惑,轻蹙了眉头,“老祖宗?” 老太太话要出口的时候有一些犹豫。随后面容微微地一沉,抓着林舒的手,说:“这事情祖母谁也没说过。这还是发生在景帝驾崩的那一年的事。” “景帝驾崩?” 那是十七年前了…… 林舒有一瞬间的出神,愣愣地有些困惑。随即认真地听老太太往下说,“是。那一年景帝驾崩。随后新皇帝改了年号为永寿。” 老太太回忆起来,“那时候,景帝驾崩了有半年。有一日,我在你祖父书房的书案上,发现了几张锦衣卫衙门存档的画像。看样子画上的人都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那一阵子,你祖父早出晚归,脾气也变得沉默寡言,我只当是景帝驾崩,朝野事忙,他担着不小担子,便没做多想。可那几幅画却似乎关系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嘱咐我,万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来,要将事情烂在肚子里,否则林家要万劫不复。” 林舒脸色一惊。万劫不复? 那年她才刚在母亲肚子里,第二年,永寿二年她才出生。 老太太温声着往下说:“你祖父从未说过那种话,当时我也是吓着了。谁知事情反倒在我心里落了根,当时几幅画上的人,有的至今还能回想起来。” 老太太年纪大了,顿了一顿,才接着说:“后头不久,有一日我去施斋。”老太太说到这儿,眉眼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笑容,“当时你母亲刚刚怀上你,寺里的师父说这胎是个女娃娃,我同你母亲都是喜欢不已。便想着在我的小菀菀出生之前,多去为你积攒些福分。” 老太太拍着林舒的手。 林舒正听得困惑,忽然心头一暖,鼻头酸酸的。在老太太身前靠了靠。 老太太摸摸她的头,目光越发慈祥,往下又继续的说道:“回来的路上,我撞上了一个让官差驱赶的孩子。那孩子瞧着可怜见的,才五六岁大的样子。官差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一直是低着头。我便同官差说了一些好话,让他们把人给放了。” 老太太神情中闪过一丝复杂。 “我摸着那孩子似乎是生病了。问他家在哪里,他也不说。便让德叔去附近铺面买了一袋包子拿了给他。那孩子才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 老太太抓着林舒的手用了用力,“我平生从未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见过那样的神情。可那孩子的一张脸,却让我吃了好大一惊。” 林舒听得逐渐从老太太怀里直起身。 “太像了。那孩子和其中一幅画上的人长得太像。那人的模样刻在我的脑子里,我是绝不会看错的。”老太太怔了一瞬神,“当时有一个小姑娘似乎是他的家人,跑来将他带了走。还同我道了谢。我因为太吃惊,便没记住那小姑娘的样子。等到人走了,你德叔才喊我回了神。” 老太太抬起头来,望着林舒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菀菀,祖母想要同你说的是……” 林舒望着老太太。 “那个孩子便是来抄咱们家的大奸臣沈华亭。”老太太说得极为地肯定,“祖母年老了可眼不花,他样子是变了一些。可抄家那日见到他,祖母立还是认了出来。” 老太太顿了一顿,“要说,他长大了倒不如小时候更像画上的人。但祖母记得那双眉眼,那双眉眼丝毫未曾变过。” 林舒的脸上是过于的吃惊。 永寿元年?景帝驾崩! 按照年纪算,那时候沈华亭的确才五岁不到六岁。 十七年前……是否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十数年前? 老太太又摇头说:“他和那画上的人如此相似,十之八九有着什么关系!你祖父把画像烧了,又让我不要对人说。这事情便揣在我心里十几年了……” 祖父的手里为何会有那几幅画?为何会对祖母说出‘林家万劫不复’这种话来?那画上的人牵涉了什么大事? 林舒诧然,“祖母您说什么,祖父将画像给烧了?” “就是!”老太太颌首。 “后来,上京一切太平。林家也相安无事。你祖父也是过了几年才走了。这件事情我便逐渐给忘在了脑后。如今把它拿了出来说给你听……”老太太用怜惜的目光望向林舒,把林舒的手抓得紧紧的,捂在心口上,“实则,祖母也说不清它对菀菀你是好是坏。就是觉着心里头不踏实。” “偏这么巧,当年那孩子,把我的菀菀……”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兜来转去的,这个事它还是转回了咱们林家。” 林舒愣神的将这些理了理。她问:“祖母刚才说那些是锦衣卫衙门存档的画像?这么说,上面记录着详细的信息?” “是呀!”老太太像是才想起这一点,补充说,“那上头盖着锦衣卫衙门的印章哩!可不是写着他们的姓名,年纪,身份,家址……” 林舒有些心急的打断了老太太,直奔主题的道:“老祖宗可记得那幅画上的人姓什么名什么?是什么人?” 老太太慢慢的道:“那是自然。我瞧着他们好似都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具体官职行当住址这些我便没来得及细看了。倒是与沈华亭长相相似的那个人,我记得他的名字。” “只因他相貌不一般,是上京也少见的英俊。”老太太连犹豫都没有,“他姓解、名庵!” 老太太想了想,怕是这两个字都不大常见。她拿起林舒的手心,在她娇嫩的手心上慢慢将这两个字的比划写了出来。 “这个姓氏不算多见。” 老太太比划完说道:“怪就怪在这里。他们若是是同族,是亲人,没道理姓着不同的姓。” “解……”林舒呢喃着这个姓氏。沈华亭的身世本就成谜。也许,他本不姓沈? 第44章 温情 林舒回想起来一些细节。那日她在沈华亭的面前提到祖父的时候。他的眼神瞬息变得漆黑发冷。言语中也似乎颇多对祖父的针锋相对。 起初她以为只是因为祖父清流的身份。可回味起来,那份寒意中似乎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恨意。 若沈华亭真是与那几幅画上的人有关系,只怕当年之事,祖父也牵涉在其中? 能让祖父说出那句话,便说明事情绝不小。 ——永寿元年。景帝驾崩。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林舒背脊发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袭扰了她的心头。仿佛再往下想,便会牵扯出一桩能惊动上京,惊动整个大庸王朝的秘密!? 老太太又开始心头发酸,“我的菀菀,本该是无忧无虑,找个好儿郎,在上京过好日子的人。” 老太太愤愤,“祖母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的菀菀会要沦落到去给一个大奸臣当妾,说什么也要带着一家子远离上京,咱们走得远远的!天南地北的,总有皇帝和乱臣贼子们手够不到的地方!” 可是,说什么都晚了啊。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只剩下满肚子心酸。 林舒收了收心神。望着老太太白了许多的华发,心里也是一酸。眉眼间浮现出温柔的笑容,软软的道:“知道老祖宗疼我,可我们林家几代人住在上京,哪里是能说搬走就搬走的。皇帝也不让呀。” “哎——”老太太如何不知。京官,尤其是几代的京官。想要离开京城可没那么容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咱们林家就这么让抄了。”老太太忽然伤感,“一家子人散到四处,前途未仆。祖母想着你在那奸臣的身边委屈自己,便夜里难眠。” “菀菀啊,祖母怎么能心安啊?”老太太红了眼。 林舒也红了眼,她顺着老太太的腿蹲下来,把手伸在毯子上,握着老太太的手。 “祖母。”她柔柔地望着老太太,“还记得那日我做了一场噩梦?” 老太太怔了一怔。 这事情老太太想起来还是觉着古怪。做梦怎么会梦得如此真实? 林舒将“梦里”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惊得脸色都白了,身子都在发颤,“这、这若是真的、这可还得了!?” “所以,菀菀不止是为家人,也是为了自己。”林舒说,“我不想让杨嵩得逞。不想自己死得那么凄凉。不想家人无辜枉死。祖母,菀菀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若是这么看,老太太倒是宽了些心。 可老太太又觉着有哪里不对劲?大概是林舒只是做个梦,怎会当时就信以为真了呢? 老人家没能想转过来,心里只是惊得不得了,后怕得身子都在发凉。 杨嵩如此丧尽天良! 要遭报应的呀! 该给他千刀万剐! “况且……”林舒望着老太太的神情,微微松了口气。她温柔的笑,笑意落在眼底,“大家口口传闻的奸臣,也许并没那么可恶?” 老太太仔细地看着她的脸。怔怔地想了想:“要说,当年那个孩子,倒是……可怜见……不像是个太坏的……” 林舒嗯啊道:“祖母您想啊,他若是只拿孙女儿当个玩意。再是怎么宠爱。也不必费心给你们在这儿找一处宅子,还把嫂嫂接了来安我的心。”她弯弯眼,“想必德叔说是我给他指的路。可祖母您信吗?菀菀之前哪有这个能耐啊?” 这倒是! 老太太可不是容易糊弄的人。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和意义。只要你们都平安无事,这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林舒将脸像小时候一样,枕在老太太腿上,“咱们现在都活得好好的,不好吗?” “好,好。”老太太声音哽咽,伸手摸着孙女儿的头发。 “菀菀啊,祖母没那么迂腐。你牺牲自己才换来咱们一条活路。祖母怎可能辜负你。祖母得好好活着,活到百岁!要看着我的小菀菀子孙满堂!” 林舒嘟囔,“我还不要当婆婆,我还小哩!我就在老祖宗膝下当个乖孙女儿!” 老太太让她哄得笑了,拿手指戳戳她的小鼻尖,“这大了还撒娇。小包包。” 祖孙两人说了这一会话,时间也不短。林舒也不知自己还能待多久。虽然舍不得老太太,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她还有话要去和嫂嫂说,和德叔说。 下一回也不知何时能再过来。 还有弟弟,小长丰。估计林淮这会正在外头等的心急。也想要和她多呆一会。 老太太心里也都明白。便没再拉着她说下去。“你去外头,同你弟弟,同你嫂嫂他们也多说会话。祖母就不出去啦。” 林舒又在老太太腿上多蹭了蹭,才不舍地点头从里屋出来。 她先是抱着长丰哄了哄,身上着实没别的吃的,便将那袋余姚的蜜饯杨梅给了小长丰。让老妈妈抱着进了里屋。 林舒抬头,望着林淮面对着墙壁,拿着手指头在上面闷不吭声地抠来抠去。 才十来日不见,弟弟的性子竟然是安静了许多。过去他常会跟着嫣儿一起调皮,林舒心口一揪,疼了起来。 “淮儿,过来。” 这种成长不见得是坏事。可谁又希望家人是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去磨砺,去长大呢? 弟弟这个年纪,若是像长丰一样小不记事还好,偏他已经到了能记事的年纪,却又还不大能明白一些事。正是天真贪玩懵懂无知的时候。 就怕遭逢如此的巨变,弟弟幼小的心灵,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知该如何纾解,内心充满了不知所措。 林舒轻叹了声。她走到林淮的跟前,拉过林淮的手,给他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 再又摸摸弟弟的头,“淮儿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淮闷闷摇了摇头。 “是不是听了外头的姐姐不好的话?淮儿生气,替姐姐难过?” 林淮抬起头,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是我保护不了三姐,保护不了娘,保护不了家人……” 林舒心口又是一揪,她蹲下来,握着弟弟的小身体,“这不是你的错。我是姐姐啊,你才八岁,姐姐自然要保护你。”她望着弟弟的眼,“淮儿要记着。外人说什么不重要。” 林淮的眼尾红了,“姐姐……” 林舒对他温柔的笑,“可若是淮儿长大的那一日,才是轮到你来保护姐姐,保护长丰,保护娘,保护咱们这个家。” “那是多大?”林淮瞅着林舒的眼。 林舒想了想,把手从他的头顶举高,缓缓直起身,在墙上比划了一个高度,然后拿指甲抠出一条横线。 “大概,淮儿长这么高的时候。”林舒又蹲回来,“淮儿要想长这么高,就得要继续做功课。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姐姐答应你,过不久再来看你。我们一家人,还会在一起。” 林淮眼睛扑闪,“真的吗?” “嗯。真的。” 林淮瞅着那条横线。噢,他要快快长高。 第45章 试探 傅容立在门口,等他们姐弟两人说完话,才对林舒招招手。她身量长,清清瘦瘦的样子,即便是穿着冬季的衣服,也有种亭亭玉立的风韵。 林舒望着傅容,心想大哥便是让嫂嫂这股柔情绰约的气质拿捏了。 “这个家,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往后这段日子要辛苦嫂嫂了。” 傅容温柔地为林舒上下掸了掸让风吹皱的衣裳,借着门口的光,目带怜惜地将林舒端详了一眼。 她的眉目本就生的恬淡,逆光站着,显得更加的柔静。 “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俗言道长嫂如母,原该是我来担更多,却倒过来让你这个小姑子来为了家出面。” 傅容的目光存着感激,拉着林舒的手,轻柔的拍了拍,缓缓地说道:“若不是你给嫂嫂的字条,给嫂嫂提了醒,嫂嫂被发到长公主府那几日,还不知要多遭多少的罪。你写那些当真是叫我心惊后怕。” 林舒想起上一世,心头发酸。她没想到沈华亭会把长嫂给送了回来。时时担心着自己顾东顾不了西。无法保全所有的家人。 长嫂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她总算是在心里舒了好大一口气。 林舒将目光往傅容肚腹上移去一眼又移回来,含笑的道:“肚里的宝宝……” 傅容眉目一柔,顿显慈爱,低头抚了一抚自己的肚子,说:“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恐怕也不清楚,自己有上了。” 傅容拉着林舒的手,贴在自己的肚腹上,那里还很平坦。但林舒好似感受了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的奇妙。 上一世,长嫂遭到驸马的玷辱后小产了才知自己肚里怀了孩子。 傅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静静看着林舒的眼,“你是如何知道我这肚子里有了孩子?也是做梦梦到?” 林舒知道嫂嫂是个聪明人,不大会信她说的做梦这种理由。 傅容见林舒目光闪烁,似乎有难言之隐。她便只是微微地一笑,说:“日后你想说再告诉嫂嫂。” 林舒微微地舒了口气,抱着傅容的胳膊,没敢把重量压下来,只是轻轻靠着晃了晃,“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嫂嫂呀!” 傅容眉眼染笑,点了一下林舒额头,“多大的人,还来嫂嫂跟前撒娇。” 林舒又把手往傅容肚上放,“宝宝,你有个又美丽又心善的娘,你要乖乖的听话,别吵着你娘,累着你娘了呀。” 傅容忍俊不禁,柔柔一笑后,又缓缓淡下来,她低头抚着自己的肚腹,带着一丝忧愁道:“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他能不能见到他的父亲。” “嫂嫂放宽心。父亲和大哥二哥都会平安归来。” 林舒温柔的笑着,宽慰的道:“这个孩子,是顶着最难的时候到来。将来的福分必然也是最大的。” 傅容怔怔,望回林舒,目光带上一丝疼惜,“嫂嫂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嫂嫂能看得出来,舒儿长大了许多,心性坚韧了许多。嫂嫂很高兴,但也心疼你。” 林舒鼻尖发酸,心里头一暖。傅容望了一眼林舒身后的德叔,缓缓说道:“你出来一趟大概不容易。想来德叔这里,你也有话要说。” 傅容转头去里屋照顾老小,把老妈妈也带了走。 德叔走上前来,举止恭敬道:“三姑娘放宽心,太傅与咱们留了一份薄产。吃穿这些都还保得住。老太太和少夫人公子我会仔细照顾着。” 林舒稍稍宽了一下心。这一切安排,无需解释无需问,大家都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林舒走到屋檐前,环顾着白雪堆积的庭院,问道:“这间宅子是咱们的产业?” 德叔缓步跟过来,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依旧声朗目明,回道:“倒不是咱们的产业。但我打听过,这间院子是京城一个员外郎家的老宅。宅子年岁看着是有些大了,好在这处地方僻静,出行方便。” 林舒大概便懂了。 这是沈华亭私下的安排。 林舒伸手摸着那根颇有年头的黑漆门柱,将心神收回来,淡声道:“德叔,您一辈子在林家。” 德叔慨然道:“我生在林家,长在林家,这辈子能侍奉老太爷,侍奉老爷,主家待我不薄,我林德何德何能呀。” 林舒的视线落在德叔的脸上,“要说起来,家里人都没有德叔您了解祖父。” 德叔的神情微微一怔。 林舒慢慢道:“永寿元年,景帝驾崩的时候,那年上京发生的事情德叔可记得清楚?” 林舒抬眼注视着德叔的神情。 德叔面貌微微一凝。 林舒也只是猜测,祖父若有事情瞒着家里,绝不可能瞒过所有人。身边总得有个处事的。这个人若不是父亲,也不是大哥,那便只能是德叔了。 德叔脸上的神情瞬息便恢复如常,他不着不急地说道:“自然是记得,那一年正月大雪纷飞的时候,景帝驾崩在大崇寺。家家户户都还在过正月,忽然间便要施行国丧。太子是过了十五元宵登基继的位,继位之日便改年号永寿。景帝在位数十年,他驾崩了,朝野动荡,举国不宁了整整半年之久。” 德叔叹息了一声,“那半年里上京也发生了许多的事呀!老太爷的身体一直健朗,便是在那段时间里,熬出了病来。” “三姑娘为何忽然问起那一年的事?”德叔回望林舒,面带和蔼的笑意,“我记得,那时夫人她刚好怀上了你。” 林舒默然不语了一会。 德叔是看着她长大的,她也视他为叔叔,怎会听不出德叔话语里回避的意思? 难道祖父真有什么是瞒着家人都不能说的事? 林舒又试探的问:“德叔可认识解庵?” 德叔微微皱眉,想了一下道:“解庵?未曾听闻过此人。” 林舒双眸明亮地望着他,继续问道:“祖母说那年去施斋的路上,回来遇上一个小男孩,祖母替他解了围,还让德叔去买了一袋包子。德叔可记得这个事?” 德叔回想了一下,“是有这么一件事。” “德叔可记得那孩子长相?” “倒是记不清了。” 林舒抿抿唇,“祖母倒是说她还记得,当年德叔同祖母遇到的那个孩子就是太傅,沈华亭。” 德叔一怔,脸上露出惊讶。 这时候,初一在门口躬身说:“姑娘,时候不早。” 林舒没想到这么快。她也只好打住话头。望了一眼里屋,想了想没进去,转身跟了初一回到马车上。 德叔将林舒送至巷尾,站在巷口,望着初一和十五赶着马车走远了。神情才犹如铺上了一层霜雪,无比地凝重了下来。 他是林家的管家,跟着老太爷身边不少年。有些事情老太爷不说,他也能猜到一些。 德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永寿元年,景帝驾崩。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足以震动整个大庸王朝。不是他故意不说,而是他不敢呀! 第46章 小环 林舒坐在马车上,听到十五亮着嗓子的一声“驾”,两匹马拉着车子慢慢跑起来,车轮声粼粼落在耳旁。 她想着下一次再来看他们不知是多久,眉眼染上了一丝黯淡。内心则揣着一份忐忑不宁。 德叔看来是藏着什么话没跟她说,这就更加意味着林家过去有秘密。 ——而这个秘密又很可能和沈华亭有关系。 于是林舒一路上都在琢磨,到底永寿元年那年沈华亭与他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舒想的出神,车外传来一些市井的喧闹声。 春华巷附近一带都是老街,本就不够开阔的街面两旁还支着不少的摊贩,又是下过大雪的天,车马穿梭其中,行驶起来很是缓慢,遇上拥堵时便会停下来一会。 林舒挑起垂帘望了一眼。两个官差打扮的男人在一家小店门前沽酒。拿过小贩手里细长的竹筒,往酒坛子里毫不客气舀了一大口先喝了。 那小贩眼里心疼不已,面上陪着笑脸,显然这些官差常这么干。 “二位差爷,咱们这是小本买卖……” 两个官差视若未闻,小贩只好陪着笑脸摇着头给他们将酒囊灌满。 官差只扔给小贩几个铜板,小贩忍气吞声地拿着铜板,打躬作揖,“二位差爷,您好走!” 官差脸上毫无愧色,满意地拿上了酒囊,当街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酒水入腹,才催着身体暖和了一些,大叹了几口气,便开始将满腹牢骚往外发。 “这个鬼天气,让咱们出来找人,往哪儿找?这人都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谁让失踪的是王大人家的女儿秀清姑娘,自打这女儿失踪以来,他便整日愁眉苦脸,衙门事也不办了,叫人满城的找他的女儿。这事情告到大理寺,大理寺的人都找不到,轮得到咱?行了,咱们敷衍敷衍了事得了。” 林舒放下垂帘,将视线收了回来。 王秀清。林舒记得第十盏美人灯上便是王秀清。是京府衙门王大人的女儿。林舒过去还见过一两回面。 林舒虽然记得那些美人灯的名字,但她并不知那些女子都死于什么时候。 想到王大人坚持寻找女儿的心情,而女儿却早已经命丧在杨嵩之手。林舒心头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只是,她忽然才记起第十一盏美人灯乃是她被杨嵩关进密室后才出现。 若照时间算,至少还有四个月。 对了。那女子叫“小环”? 林舒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飞快从厚厚的袖兜里取出那只解连环,铜片拿出时晃动中簌簌一响,林舒面带愕然地看了许久。 解连环……小环? - 锦衣卫衙门。 沈华亭带着一身血腥气从诏狱出来,清冷的眸子犹如一片寒潭。衙门外传来的吵嚷声落在他的耳中,其中不乏对他的唾骂之声,他面无表情朝门口处掠了一眼,“怎么回事?” 几个锦衣卫面色一懔,回禀道:“禀太傅……是几个臣子来闹着让我们衙门把人放了。属下立马就去把人赶走!” 沈华亭对着他们淡淡的一瞥,“既然他们有胆子来,本官怎好连面也不给?” 锦衣卫齐齐噤声。 沈华亭越过他们,不疾不徐地朝着衙门门口走出来,锦衣卫紧忙地跟上,冯恩随侍身侧,让人搬了张椅子。 几个官员见着了沈华亭出现,还当是他们总算把人给骂了出来。哼了一声道:“太傅原来在里头,你们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对朝廷的命官说抓进来就抓进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们抓的都是清流之臣,对朝廷忠心耿耿之人,那些个乱臣贼子你们不去抓,却来残害忠良,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官员们扬声唾弃:“不要以为——你沈华亭坐上了高位,便可以在上京为所欲为!” 沈华亭往椅子上坐下,倚着扶手,坐姿闲散地望着他们,整个锦衣卫衙门耸立在他的身后,将他淡淡面庞衬得威容逼人。 他微微前倾,双腿分开,不急不慢的道:“锦衣卫为天子耳目,本官掌着诏狱,自当负起责任,纠察惩治为非作歹的官吏。几位大人是觉得本官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有官员沉不住气,“我们都是朝廷的官吏,不是你沈华亭脚底下的蝼蚁,纵然你想要抓我们,也得拿出证据!否则,我们便要让刑部、让都查院、让大理寺来评评理!” 沈华亭掀起凉薄的眼皮,冷眼扫着他们,淡淡讥嘲地道:“几位大人想必是忘了,诏狱奉天子命,可直接拷掠刑讯,本官乃是按旨办事,三法司他们无权过问。” 他身子往后,靠回椅背,淡淡一笑:“简而言之,本官若想为所欲为,便可以为所欲为。” 几个官员的脸色涨得青红交加,指着沈华亭叱骂:“奸佞!!!” 沈华亭面无表情,“本官官职一品,几位大人辱骂上官,该当何罪?既然几位如此同情被抓的几位官吏,那便一起到里头待几日。” “你说什么?!” “几位大人且可放心。辱骂上官,罪责轻缓。本官不过是请几位进诏狱做做客。米日一升,棉袄裤鞋,当不会怠慢了,几位大人若是还想要在狱中写作半点公务,也不是不行。” 沈华亭当然没把话说完。 诏狱是什么地方,一旦进了,便是只待个三两日。好吃好喝好穿的供着。出来也得吓破半个胆子。就是不知那时他们还有没有这一身的凛然正气? 沈华亭起身回到了衙门里,冯恩立在铜盆架子前,服侍净手。 沈华亭瞥了眼林舒包扎的纱布,在诏狱底下染了脏污,他若有所思的一瞬,拆了下来,将手洗净,接过帕子擦了擦。 转身走回案前,不复刚才在衙门门口一身的寒意,淡淡的面无情绪。 “让杨嵩那畜生残害,扒皮制成灯的那十个女子名单可在你身上?”他淡淡的道。 冯恩怔了一下。立马从怀里取出一只秘筒,捏出来一张卷起的字条,展开了毕恭毕敬的递过来。 “奴才一直带在身上。未让任何人看到。” 沈华亭点了点头,拿了过来,眼神在第一个名字上一掠而过,只在后九个名字上头逐个看了一眼,又递给了冯恩。 “除了蛮蛮。去查查其余九个,是否有小名叫做‘小环’的女子。” 冯恩将字条收起来,疑惑了一下,说道:“这名单上的每一个女子,陆凤阳查出来的时候,便仔细去查过她们的资料。并无谁的小名叫做‘小环’。倒是也不排除曾用名,既是太傅吩咐了,回头,奴才让人再去查一查。” “怎么?”冯恩皱眉,“有什么问题?” 沈华亭立在案前,眉眼笼着一层阴影,淡淡的道:“昨晚在十六楼,三更半夜时分,林家这丫头游荡起来,拿着一串解连环自言自语,嘴里不断重复一句话。” 他抬眼望向冯恩,眼神复杂,“你猜她倒是说了什么?” 冯恩皱眉。 沈华亭拿起纸笔写下来,撂下笔杆,递给冯恩过目。 冯恩看了一眼后吃了一惊。发怵地抬眼望向沈华亭,犹疑地道:“看来这林舒还真是知道杨嵩的这件秘密……?” “可这桩事情,让杨家瞒得死死的。陆凤阳的探子查了两年,才找到进入那间密室的法子。林舒竟然会知道?倒是实在有些个古怪。” 沈华亭瞥着掌心,出了一瞬的神,“退下吧。这件事继续瞒着阿南,别让他知道。” 第47章 一楼琼灯 夜幕降下来时,海斋楼里掌了灯,与往常的昏黯不同,整栋楼子变得亮亮堂堂的,旁边司苑局的人忍不住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纷纷抬头望过来。 “今儿个海斋楼怎地如此烁亮?不是说太傅喜欢昏暗清静,那楼里常日只点几许灯烛,底下的人也不敢掌多了灯?” “白日的时候,云胡公公领着人,往楼里搬了好些的立灯,还有几十颗的夜明珠,让我给撞见了。说是都是从天子宝阁里拿来的宝贝。” 有人憧憬,“夜明珠?听说内宫的贵人们才能见到这稀罕东西。太皇太后的咸熙殿便挂了有好几颗。夜里发光的时候,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哩!” “真的啊?” 有人则笑了,“再稀罕也只是一颗珠子,发光是会发光,又怎比得上月亮亮,以前我也是见过一回的。只是……几十颗,夜里一起发光,应当也很美?” 忽地窗外有小太监发出哧哧的笑声,“唷,姐姐们还不累呢?” 方才的姑娘眼睛一亮,“小年子,你白日也让叫过去帮忙。可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呀?” 那小太监哧哧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呀,也是千方百计的打听了来。”他往她们窗前走了几步,将手里头拎着的一只桶子放了下来,立时又有一些姑娘跪着炕头上,将头伸出窗子,好奇的打听。 “姐姐们就没听说这个事?”小太监卖了个关子。 “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一会琴嬷嬷要是过来了,得让咱们闭嘴了!” “前儿太傅带着林家姑娘去了十六楼,在五楼的天子暖阁上过的夜。夜里林姑娘怕黑,太傅把一楼的灯都拿了上去!这事情早就传开了。”小太监说了起来。 “这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小太监啧啧咂嘴,“回头太傅便让云胡公公把咱们叫去,从天子宝库搬出来好些灯阿烛阿的,啧啧,那巴掌大一颗的夜明珠,就拿了有几十颗!还能是为了什么,自是太傅心疼美人怕黑,为博美人一笑哩!” 姑娘们怔怔望着海斋楼,有人面上生出憧憬。 “原来太傅也会如此宠爱一个女子?” 有人心里艳羡不已。 小太监笑了一笑,“劝姐姐们一句,林家虽说是让抄了家,可人家也是那达官贵胄之家正经出身养大的琼枝玉叶。什么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那都是鬼话。野鸡窝里的野鸡,就不要想着和凤凰去比个高低了,你们什么见识,人家什么见识?” 这番话似乎是有意地要说给里头的谁听。 棋儿听了个脸红,跪着上了炕,将被褥扯开,淡无表情的扫了她们一眼,“还不睡?要让我告诉嬷嬷?” 有人打了个哈欠,“睡了,睡了。” 不一会大家吹了灯,捂在被褥里悄声细语,不时有窃笑声传进棋儿的耳朵里。 棋儿拧着被褥,闭着眼,脑海中是今夜灯火烁亮的海斋楼。她不信,明明她使劲浑身解数,太傅都无动于衷。怎会一转头,便对一个女子爱宠至此? 是了,大抵是那女子更有手段。 没什么的。 这种爱宠,很快便会消失。 - 林舒让锦娘从膳房撵了出来。自打她回到内廷,锦娘望着她时便时时笑容满面。 “这些粗活便不用你来干了,你去楼上,以后只用在太傅身边近身伺候。”锦娘催着她,“傻孩子,现在碍着身份,名头是不好听。你加把劲,将来若能让太傅娶你,你便是太傅府的夫人!” 夫、夫人? 林舒愣了一下。她从没往这上头想过。让沈华亭娶她,这、这可能吗? 锦娘见她一脸懵懂,拧了林舒胳膊一把,凑上来说:“傻孩子,你把生米煮成熟饭,怀上个一儿半女,怎样也能脱了这奴籍!” 林舒吃惊不已地望着锦娘,面颊发烫,“锦娘,这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林舒压根没这么大雄心,更是让锦娘过于狂浪的建议给惊到了。 “其实……太傅还没碰过我……”林舒红着脸悄声地对锦娘说。 “什么?”锦娘忽地提高声,又赶忙压下来,狐疑地盯着林舒,“你们在十六楼过夜,太傅怎会没碰你?” 林舒不知该如何解释。锦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面露一丝愁容,呢喃道:“有些坎怕是不那么好过……” “锦娘,你方才说什么?” “你可知太傅为何从不让人近身伺候他沐浴泽身?”锦娘忽然道,“睡觉也从不宽下里衣?” 林舒怔了一下,锦娘拉起林舒的手,换上一种语重心长,话里有话的道:“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你会明白。锦娘刚才是急了些。快些去吧,他身边缺个人。” “这会儿想是快回了!” 林舒转身的时候,满月端着刚洗完的菜盆子进来,“姑娘要去做什么?”立马将盆子放下,擦了擦手,想要跟着林舒。 林舒张口,“我……” 锦娘一把将满月拉过来,又一手端过了菜盆子,“放心吧,你家姑娘丢不了,我让她去楼上,你来替我切菜!” “可是……” “可什么是!” 一个两个都是傻孩子! 林舒每回离开都要发生些事情,满月如何能放得下心。这回回来,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随在林舒身边。 林舒走回海斋楼,到门口的时候,问了声守门的初一,“太傅可回来了?” 初一躬身说:“还未。姑娘楼里去等,外头冷。” 林舒慢吞吞走在亮堂堂的海斋楼里。不止是多添了灯台,各处角落还摆上了一些花栽与绿植。整栋楼子多了许多盎然的生机,驱散了一些‘昏暗的鬼气’。 烁亮的夜明珠,比她脖子上大许多,一颗颗缀在楼顶,如星芒落在她的眼底。 她手指隔着衣裳,下意识去握着那颗小小的珠子。 ——夜明珠,明月珠。 上一世陷落在绝望的深渊中时,林舒曾无数次渴望着逃离黑暗。 她忽然觉得无力,慢慢蹲下来,滑坐在楼梯上铺着的软毡上。双手抱着膝把头埋进去。 沈华亭迈着轻缓的步伐走上来,在楼梯上停下,蹙起眉头。 “这么爱坐楼梯?” 林舒把头从膝窝里抬起来,鸦黑的长睫上沾着湿漉漉的泪珠子。 她望着他,忽然起身,把手从他腋下穿过,将他抱住。 第48章 情愫 沈华亭的身体不着痕迹地一僵。她的双手环过他的腰,隔着厚重的冬衣,压在他的背脊上。 他忍住了将她的手拿开的念头,任由她这么搂抱着他,看着她不言不语地把脸埋在他的衣前,发出小猫一样闷闷的呜咽。 “怎的了?” 他的手掌穿过她的秀发,抚在她的后颈上。 林舒慢慢把头抬起来。她即便是站高一级楼梯,立着也矮他一小截。需得抬起眼仰着面来看他。 那些盈盈的烛光与珠光,化成细碎的光影,尽数落在她湿润润的眼底,温柔得让人想要从中掬起一捧。 “怎地还哭了?” 她望着他,格外的大胆,像是要望进他眼底深处。林舒心口酸得难受,却有暖意顺着她的四肢流淌,她想哭,便止不住泪的往下掉落。 “锦娘说,你身边缺一个人。”她微微哽声,“我也是。” 沈华亭垂眼望着她的眼。 她的双手还落在他的背上,细细的双手,只能感受到厚软棉绸的冬衣在手心滑动的触感。 她的眉心皱巴巴的,声音轻轻:“我见过祖母了,人瞧着精神差一些,但身体还算康健;淮儿受了打击,人不大好,见我去看他,才高兴了一些;嫂嫂和长丰都很好,嗯,还有她肚腹里的宝宝,回来路上,我想,若是嫂嫂和大哥不嫌弃,将来这个孩子要不叫林平安……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春华巷的位置很好,附近虽然清静,可我瞧着有两家不差的医馆。生活上也算便宜。” 她说着说着,心里又是一酸,“你把德叔也送了回去,祖母和嫂嫂身边有人,我便不那么担心了。” 沈华亭眸色深深地望着她。手掌从她的后颈往下移动,落在林舒的细腰上掌着,将她往身前带得微微一压。 灼伤的那只手,手指去蹭她脸上湿漉的泪痕。 她不知道。 像他这样的人,本该死在永寿元年那场祸事里。 他在上京城里东躲西藏过的那些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这上京的清流如舟叶倾覆。还给解家,还给当日惨死的几家人一个清白。 否则他如何对得起那几个孩子? 他不敢再有家人,靠近他的没有好结果。当年如果不是他执意任性地要去……小七他们也许就还活着。 身边缺一个人? 他身边缺失了的何止是一个人。 蛮蛮死了。惨死在杨家。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敢告诉阿南。他怕阿南会做出莽撞事。那样,当年八个孩子,便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望着林舒努力想要挽救家人的样子,仿佛像是看到了当年过去的自己。 沈华亭低下头,视线落在林舒的眉眼上,细细地描摹。 林舒望着他的眼,看见眼底的自己逐渐放大,瞥见他眼底一丝几不可见的情愫。虽然淡得转瞬即逝。她确实看得明明白白。他,会不会是有些喜欢她的? 她将自己的脸往上仰,闭了闭眼,贴了上去,柔软的嘴唇,只轻轻一碰,落在他的嘴角,带着一点颤簌。 第49章 想你了 沈华亭方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冬雪的寒凉。林舒轻轻一碰,那一丝冰凉让她头脑清醒。 海斋楼内静悄悄的。 林舒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她窘迫红着脸,却又鬼使神差地,在他洇黑眸光注视下,将本欲移开的嘴唇,在他的唇角又柔软地压了一压,碾转轻碰。 直到她的面颊发烧,头脑嗡嗡,才窘迫的红着脸将微踮的脚跟落下来。 他垂着眼睛望着她鸦色的眼睫,看她轻轻扇了一下,才烧着红面,低下头去,将手缓缓放下来。 她仍旧穿着那一身茶花色的衣裙,柔亮的光晕笼着她的周身,娇娇柔柔的引人欲摘。 沈华亭拿手指卷着林舒头上绿色的发带,见她的情绪平复下来,只剩脸上未降的红温,在安静中开口道:“既见了家人,怎地还哭了?” 林舒心跳依然很快,避着他的目光,让那一缕余温一点点往下降。 她轻轻摇头,如实地回答:“高兴的。只是方才,想你了。” 沈华亭眸色深深。他垂眸看了一眼方才搂着他的那双小手,此刻正有些窘迫地垂在身侧,轻轻攥着一把衣裙。 他拉过她的手,牵着她慢慢的往楼上的书房走。 林舒面上的燥意逐渐地散去,心里胡乱地想。他方才不曾回避,事后也未恼火,这是不是说明她想的没有错? 他嘴上未承诺过,可实际却一直在替她解决忧愁。当真不是因为她在他的心里有一些在乎吗? 到了书房,林舒瞥见他灼伤的手拆了纱布,拿来一看伤口似还过了水,反而更加严重了,她拧了眉:“纱布怎地拆了?” “诏狱脏。”沈华亭简单回了一句,见林舒拧着眉头半晌不语,递给云胡一个眼神,云胡将药箱取来。 林舒重新又给他将伤口敷药包扎了一番,再一次细心叮咛:“伤口未愈前不要再过水了好不好?” 沈华亭微微地一怔。他原本在瞧她认真仔细的给他包扎伤口。 忽然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在上京东躲西藏的那些年里,阿蛮姐用温柔的声音一声声哄他:“阿行,不要再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好不好?” 沈华亭拉着林舒坐到自己的腿上,用完好的那只手随意地掌着她的腰,“爱妾如此担心本官,本官自是要将你的话记在心上。” 林舒也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假,面颊一红地望了眼云胡,坐得颇有些不自在。 “研墨。”他说。 林舒见砚台就摆在手边上,便乖顺地拿起来研墨。 沈华亭回到海斋楼,还得处理内务府一堆繁琐的事宜,甚至是太皇太后那儿拿来的一些重要的奏折。 他随手拿起一份看着,林舒便随口的问道:“太傅替我将嫂嫂接出来,会不会有一些为难?” 林舒想着毕竟是长公主府。才给的人又要走了,会不会于他而言有些不好。怕是要得罪了长公主府。 沈华亭淡声道:“罪臣女眷若怀有身孕,可酌情赦免其罪。也是你嫂嫂幸运,刚巧怀上了。本官一切都是依律办事,有什么不妥?” “且驸马好色,本官给他送了一个更好的过去。有什么好为难的。” 林舒一愣,“送了一个?送谁?” “织染局青青。” 林舒惊讶地望着他。 沈华亭挑起眼看着她,“怎地,你好似不怎么高兴?本官可是依你的意思,饶了她一条小命。” 林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华亭不冷不淡地道:“她既是想要脱离内务府的苦日子去攀高枝,本官将她送去了驸马的身边。有否有本事挣出一份富贵,便靠她自己了。” 林舒垂眼心想,他当时果然是不悦青青的举动。虽然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怎么说也算是免于一死。 林舒没再说什么,沈华亭拈起一支狼毫毛笔递了给她,“本官手疼,你字不错,你来替我批阅。” “呃……我?”林舒愣了一下。 “我念,你写。” 林舒想想,抿了抿唇。她起初还不适应,但逐渐也认真了起来。不时地在他腿上挪移着屁股,找着舒服一点的姿势。 处理完一小堆,林舒看着那些公文不由自主地入了神。 越写下去心中越是惊讶。 他的那些举措和想法不仅丝毫没有外人眼里奸佞该有的肆意妄为、昏聩弄权、私心贪脏,反而堪称‘贤明’。 只是大多的批阅都是以皇帝名义落的款。 她不由地偏过头望着他,手里还捏着毛笔,明亮的眼睛弯弯地一眨,“原来他们都误会了太傅。太傅贤明堪比景帝。” 沈华亭低声一笑:“让爱妾失望了?本官以后做混账一些。” 林舒噎住,忙说:“太傅外头污名已经十分招骂,就不要再弄臭自己了。” “我若不招骂一些,上京的那些清流如何能彰显自己的清风高洁?”他淡漠地耻笑了一声。 林舒神情微微一动,她提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写了一个“解”字。 “太傅可听过这个姓?”她仔细去看他的眼神,“今日去见祖母,祖母说她眼熟太傅。” 沈华亭瞥了一眼,慢悠悠地凑到她的耳边,一丝笑意凉入骨髓,“这是本官幼年识的第一个字。” 林舒愣住。 他,真的姓解? 沈华亭目光逐渐沉了下来,唇角弥漫起笑意。看来林家老太太还记着他? 这丫头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她既然想要追究他的过去,他倒是也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他将毛笔从她的手里拿开,随手一搁,手掌推着她起身,将椅子让了给她,“本官给你半月的时间,来处理内务府交上来的每日事务。处理好了,本官可以给你一个奖赏。”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着书案走了出去,随声说道:“书房里的东西,除了中间抽屉碰不得。其余的你都可以随意翻看,取用。” 林舒怔住。 沈华亭似乎想到什么,顿住了步伐,取了一块随身令玉递给云胡,“拿着这块玉令牌,可以在内务府随意走动。以后让初一十五跟着你。” 云胡立马将玉令牌拿过来双手捧着奉给了林舒,又立马转身随着沈华亭走了出去。 林舒望了望堆积如山的公文,又望了望那块玉令,呆怔了半晌后,眉头蹙得紧紧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舒琢磨了会。 这块令玉能在内务府畅通无阻。 那她是不是能进文渊阁……? 第50章 富春院 教坊司。 林嫣抱着琴,站在虔婆的身旁,面无血色。 虔婆则指着跟前一群半大不大的女孩子严肃的教训:“到底是谁往林嫣的被子里放了死老鼠,趁早站出来,若是叫我查出来,便不是挨一顿好打!” 一群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肯站出来招认。 “既然没有人肯招认,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无情了,所有人一起受罚吧,来人,拿我的鞭笞来,给她们一人二十下,看看她们是记吃还是记打!” “婆婆!” 小姑娘们噗通跪下来,最后还是没能躲得过这一顿好打。那藤条缠得紧紧实实的,打在后腿帮子上极其疼痛。别说二十下,才几下,就打哭了一片。 不一会,便有好几双嫉恨的眼神朝着林嫣投射过来。 不就是去了一趟十六楼。凭什么她就能有特权?吃穿用和她们都不一样。 刚进教坊司的时候,她们就知道一件事。同一批姑娘里,只有最风光的那一个,将来才能住进富春院。那是只有教坊司头牌姑娘们住的地方,每人都能有一间独立的精致雅院。住进富春院的姑娘,身价水涨船高,甚至可以不用去十六楼,客人登门需要拜帖。 上头的姐姐们都说,林嫣得了贵人青睐,用不了多久,兴许就能住进富春院。 凭什么? 进了教坊司,都是一个命。凭什么就她这么好命? 所以,她们排挤她,教训她,恐吓她,只有这样她们这些人才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夜深。林嫣望着被人泼了水的铺位,根本无法睡人。她抬起头来,环顾了一眼和她睡同一间通铺里其余的姑娘。 没有人说话,可在她们的嘴角,都噙着一缕冷笑。 林嫣等她们熄了灯,抱着半湿的被褥,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通铺,回到了那间杂物房。 她忍着委屈与不安,将被褥铺在那堆干草上,蜷缩着躺在里头。可她睡不着,湿冷的被褥盖在身上,冻得林嫣瑟瑟发抖。 她露出一个脑袋,透过破破洞洞的窗户,望着天外幽静的夜,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水。 “不可以哭。”林嫣告诉自己,“才不要做一个只知道哭的人。” “喵呜~” 忽然,一团黑影窜进来。钻入了林嫣的被子里。林嫣高兴地将黑影抱在怀里坐起来,小手一下一下捋着小猫的毛,“小黑,我没做错什么。是她们做错了。” 小猫像是感应到林嫣的委屈,在林嫣的怀里细细的呜哼,蹭来蹭去。 林嫣那日带回的糕点还剩下好几块,她没舍得自己吃,都藏了起来,就藏在干草底下的一只小陶罐里。 她拿出来一块,掰开了,捏碎了,捧在手心里。小猫呜哼两声,三下两下便舔了个干干净净,林嫣让那点细细的痒弄得咯咯笑。 她抱着小黑,钻入被子里,小手一下一下摸着它,“小黑,我不要住进什么富春院,也不要去什么十六楼。更不要当什么头牌和花魁。” 她低头望了望怀里餍足的小家伙,眼皮疲倦地耷了几下,闷闷地说:“我只想回家。” 只想和家人在一起。 不喜低着头,抿着唇,怀里抱着一把剑,单腿屈着撑在墙面,靠墙而立。听着杂物房里小姑娘的声音若有所思。 “小黑……我、我最怕老鼠了,你夜里若是听见老鼠动了,要帮我啊……”小姑娘打着哈欠,终究是支撑不住,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过去。 不喜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待到一切沉寂,他从墙角捡起两根干草,手指翻动,一点一点,编得很仔细。 清晨,林嫣伸着哈欠醒过来。奇怪地发现被子是干的。地上,搁着一只…… 咦。蚱蜢? -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淡淡的阳光照着大殿外皑皑的白雪,亮得晃眼。穿着青红两色朝服的官吏,陆陆续续从朝堂里退了出来。 杨嵩身边跟随着过去附庸他爹的那帮官吏,将杨嵩捧得威风八面。 “杨侍郎年纪轻轻,颇有乃父风范,前途不可限量呀。” “是呀,杨侍郎刚刚入朝,便提出了对大庸颇为有益的建设。下官等人还得向杨侍郎道一声贺。” 旁边的清流一派冷眼瞪着他们,哼了一声,用力拂袖而去。 杨嵩瞥了他们一眼,颇为得意的一笑。 待出了朝门,他的随从等候在那里。 “人呢?”杨嵩眯着阴狠的眼神问。 小厮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附耳禀报。 杨嵩脸色一冷,眼神扫了过来,“废物!让你们给林家人一点颜色,竟然把人弄丢了?难不成林家人还能插翅飞出京城不成?” 小厮躬身惊惶地地道:“依小的看,应当是有人在保护林家人,把人给弄走了……” 杨嵩眉头一皱,回头望向大殿。眼神眯了又眯,咬着牙,“是他?” 沈华亭站在大殿里,他想,今日的早朝还真是分外的精彩。杨嵩不负他的期待,才刚入朝为官,便开始有恃无恐了起来。 垂帘后,太皇太后颤着身体起身,两人隔帘而望,太皇太后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把话说出来,转了身。杨嵩胡作非为,她却无力制止。他也不管吗? “皇上。”她唤道。 少年皇帝望向沈华亭,唯诺地拱了一个学生之礼,“太傅。朕有些书不懂。太傅今日可否得空?” 第51章 弥天大谎 沈华亭缓缓朝着龙椅走上来,淡声道:“皇上请教,臣自当听命。” 他站在皇帝赵祯的跟前,比赵祯高出一大截。赵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朝两旁侍奉的太监看了一眼,收回来,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安。 沈华亭问:“皇上想上哪学?” 赵祯扭身望了望太皇太后,又望回沈华亭,咽了咽嗓子,谦声的道:“太皇太后的咸熙殿,太傅看看可行?” 沈华亭颌首,“臣遵命。” 太皇太后望着沈华亭,视线落回赵祯的身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太皇太后让宫女扶着跨过了门槛,赵祯与沈华亭随在后方。 咸熙殿内铺面传来一股燥人的热气。沈华亭拢起眉头,顿了一下步伐。赵祯似有所察,解释的道:“皇祖母近日十分怕冷,故而殿中多烧了许多盆银丝炭。若是太傅不喜,朕让人撤去。” 沈华亭侧目看了一眼赵祯。 “皇上为臣舍孝取义,若传了出去,满朝的清流又该说是臣的教导无方,说臣是个奸佞。” 赵祯竟匆忙低头,双手紧张地攥着龙袍,“朕、朕……知错了。” 沈华亭抬手落在赵祯腰脊上,迫着他抬起头来,嘴角噙着一丝淡笑:“皇上是君王,无需向臣道歉。” 赵祯绷着脊背,诺道:“朕、朕知道了。” 太皇太后回身望着,面上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心里一阵凉似一阵。 她当辽王妃时生了两个儿子,都十分地出色。祯儿是她的长子的儿子。小的时候虽然沉静少言,可也不是如今这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她理解,祯儿从小便是在辽王府步步为营中走来,不论是在辽北,还是上京,没有过一日的安稳,当这个皇帝怕也不是他所愿。可齐儿的孩子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太皇太后怀疑,这孩子只是在装样子。可他装得太像,她逐渐便也分不清真假来。 一个贪生怕死的君王。 又怎会是个好皇帝呢? 她是辽北哈鲁特后裔。数十年前她们的部族人受尽鞑靼人的欺辱。是景帝帮助了他们,后来,哈鲁特归顺了大庸王朝。誓言效忠于大庸,效忠于赵氏。 那一年,领兵打跑鞑靼人的是景帝的儿子辽王。她忘不了他骑在马上杀敌的勃勃英姿。 后来景帝指婚,她身为哈鲁特王的孙女,又是哈鲁特有名的美人,如愿嫁给了辽王,她心目当中的男子汉。 她有许多位兄弟姐妹,其中有一位庶出的妹妹,也是一位美人,后来也嫁给了大庸朝的男人——一个为景帝出生入死,却只能隐姓埋名的人。 太皇太后想起过往回忆,心中不禁一声长叹。她多不希望,大庸王朝败落在祯儿的手上。 沈华亭立在案旁,闲散地欣赏着一盆白茶花。茶花花期长,太皇太后殿里这盆开得极好。正是从海斋楼的花圃里搬来。 赵祯不时问他一些书面上不解的问题,他不紧不慢的替他解答了。 期间太医院的人来过咸熙殿,给太皇太后按例诊了一回脉。 “听说皇上近一段时日,常去见阎阁老?” 沈华亭忽地问道。 赵祯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略显紧张地道:“是……朕闻阁老身体欠安,念及是景帝时期的首辅重臣,便多去看望了几次。” 沈华亭欣赏着手里摘下的一朵山茶花,神色透着一丝淡淡凉薄。 他说:“阎老在朝时是景帝左膀右臂,只是他年事已高,早已不闻朝中事。幽居在雅宅甚少会客。皇上能得阎老指教一二,是皇上之幸。” 赵祯忍不住去看沈华亭的神情。毕竟,沈华亭是太傅,是他名义上的帝师。 他却频繁去请教阎老,赵祯自是担心沈华亭会计较。然而赵祯并未在沈华亭的脸上瞧出来一丝的不悦。 “今日到此为止。皇帝敏而好学,当是大庸百姓之福。”赵祯也不知沈华亭说的话几分真假。 他立即起了身,“朕恭送太傅。” 沈华亭手里擒着那一朵山茶花,递到鼻尖闻了闻,唇角噙着一缕淡笑。 赵祯愣了一下。 太皇太后欲留沈华亭用膳,沈华亭并未答应,告辞离了咸熙殿。他跨出咸熙殿殿门,瞥了一眼屋角一抹向后闪躲的身影,唇角笑意转瞬寒冷。 谁说小皇帝懦弱无能? 赵祯做戏,做得连他的皇祖母也骗过了。 这个小皇帝可不一般呐。 小皇帝不过是谁也信不过罢了,包括他这个带着目的与太皇太后联手送他登上皇位的年轻太傅。 甚至赵祯耍的那点小心思,没少让他被清流之臣误解。 沈华亭在乎吗? 他不在乎。 可赵祯毕竟还是年少。偏偏要去信了一个大庸王朝最不该信的人。 阎老。 要知道“清流”一词便是由他开始。 而他沈华亭真正要做的,便是要撼动这个人在朝野,在民间,在天下的影响。要让世人知道“清流”从一开便是腐朽与贪婪的遮羞布。连右相也不过是此人推上去的一枚掌在手心的棋子罢了。 沈华亭很好奇。 当这个“弥天大谎”揭开的那一日,天下人会是何种的表情? 沈华亭回头望了一眼咸熙殿。阎老眼线无处不在,赵祯这个小皇帝还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记载下来。大概小皇帝还以为是他的人。 是啊。 阎阁老,大庸王朝谁听到这个名字。会去怀疑他? 沈华亭想起林舒。这丫头有一件事忽略了。当日他为她的父兄安排了车马,也是借的阎老的名义。 否则以她的父兄对他的鄙夷不屑,又怎会甘心坐上他安排的车马? 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不知林家父子又该是何种的表情? 沈华亭一步一步踏雪走在内宫红墙下,面上神情逐渐变得阴郁冷恻,唇角笑意不紧不慢地蔓延,直到了眼底。 他慢悠悠地转着指尖那朵白茶花,轻轻嗅着那一丝淡淡的甜洌的清香。一如林舒秀发上好闻的味道。 他不禁想。 这丫头能否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 先更一章,晚上还有。 第52章 下马威 林舒拿着沈华亭给她的那块玉令牌,倒也没有急着头天就去文渊阁。 沈华亭让她代管内务府事务,她总不能拿着令牌阳奉阴违。 尽管对他将如此重要职能随意交与她手中这件事林舒颇有微词,但,林舒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问过初一和十五。据他们说,需要沈华亭过目的事,会让他这位内务府大总管在公文上做批注。其余事务则会交到冯恩这位内务府提督的手上,再层层派发下去。 而她手上这块令玉,刚好刻着“内务府提督”印。 林舒一早带着初一和十五来到了司礼监,并借令牌之便,擅作主张将满月也带上了。满月生怕林舒一走,回头又是彻夜不归。这回是紧紧地跟在林舒身侧,一步也不离。 司礼监。 魏公公一言难尽地拿着那块玉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个遍。确认那块玉令牌没假。 他抬起头来,端量着林舒,面上是极其复杂的神色,带着困惑、惊讶、尴尬、费解、还有十分的不是滋味。 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居然让一个小姑娘爬到头上去了。而这个林家小姑娘,不久前才刚以奴籍身份发到内务府! 这分明是太傅派她来打他的脸呢! 魏公公涨得一脸青紫,两撇仔仔细细修剪过的眉毛狠狠地跳了几跳,让身旁的小太监将玉令牌递回给了林舒。 他瞅着林舒,阴腔怪调地哼了几声:“林姑娘本事不小,短短时日,咱家倒是要与姑娘磕头,听凭姑娘的差遣了、哼哼!” 林舒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带笑容说道:“魏公公哪里的话。虽说是太傅让我代为处理一段时日内务府的事务。林舒不过是越俎代庖,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您是司礼监的掌印,又是宫中的老人,凡事,林舒还需听一听公公您的建议。” 她这一番话谦恭有礼,嗓音轻柔,将魏公公心里窝的那一团火气稍稍压制了下来。 “唷,姑娘可别这么说。咱家只是司礼监掌印,姑娘拿着的可是内务府提督令,怎地说,咱家都矮一头!” 魏公公又哼哼两声,把手里茶盖拨得是丁玲玲作响。 林舒笑容不减,她说:“林舒只能拿着玉牌做做威风,魏公公在内务府人人敬重。林舒如何能比得。今日早早来司礼监,便是过来向公公请安来了。凡事还得请魏公公您多担待。” 魏公公拨着茶盖的动作轻缓下来。林舒几句话,说得他心里还算是熨帖。 他又瞧她年纪轻轻的,做起事来倒是平心定气的。嘴上说着各种“做威风”、“鸡毛令箭”的话,倒是并无一点耀武扬威之色。 “哼哼。” 魏公公哼哼声也轻了几分。 心里换成了啧啧声。别瞧这丫头说话温柔斯文,可实则透着一股子韧性。还真是不一般呐! “行啦!”魏公公把茶碗重重一放,眯着眼睛斜斜地睨着林舒,捏着嗓子说:“林姑娘‘走马上任’头一日,咱家也不能不给面子。既然是太傅的意思,咱家依着便是,姑娘今儿个想唱哪出?” 林舒也瞅了他一眼,很快把视线收回来。 这位魏公公说不上是好人。倒是也不算太阴险。无非是好个面子外加贪财好利。 她道:“还请魏公公让底下的小公公们受累去传个话。将十二监、四司、八局最主要掌事的人都叫来这里。林舒没别的事情,只有几句话交代。” 魏公公眉毛一抖,没想到林舒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只是刚才话已经说出口,没得又来反悔。魏公公如同吃了一瘪,只好拉着个脸,吩咐底下的人去按她的吩咐跑腿。 林舒这才起身,与魏公公行了一礼。 她退出了魏公公的屋子,在司礼监的门口等候着。十五给她搬来了一张椅子,初一给她递上一只粉紫釉描金的暖手炉。 林舒愣了一下。 这作风做派,呃……怎么有点像沈华亭? 林舒窘了一下。她倒也没说什么,拢了拢斗篷,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了。 满月瞧着司礼监进进出出的全都是太监公公,不时朝她们投来指指点点的眼神,便有些不自在,低头一看,林舒坐得很安稳。 满月诧异不已。 林舒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大家才陆陆续续赶来了司礼监。显然,十二监、四司、八局里掌事的都不知是林舒让他们过来问话。 等他们明白过来,都是一脸惊讶不已。 林舒望了望,看到她的母亲林夫人领了两个针工局的小婢子来了。 林夫人也是讶异不已,林舒与母亲微微地颌了一下首。 初一往头前一站,起声说道:“太傅让林姑娘代为处理这一段时日内务府事务。今日让大家过来,便是林姑娘有话要交代。” 林舒没急着开口。她坐在椅子上,捂着怀里的暖手炉。等这一阵议论纷纷过去,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到他们全都望着她,她才慢慢从椅子上起了身。 …… 沈华亭从咸熙殿出来之后,他一时兴起,来了司礼监。如他所料的头一日林舒便早早地来到了司礼监。 他立在司礼监的门口,淡淡瞥了一眼。手上还拿着那一朵茶花。 唇角淡淡一掠。 第53章 恩威并施 林舒手里揣着暖手炉,面上状若从容,实际还是有一些些的紧张。她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不显,缓缓地扫视了一眼现场后,让十五将人数清点一遍。 十二监的提领、四司的司正、八局的掌司,不说来齐,只要是司礼监传话,至少每一个衙门都得来一个。 果然,看着人数不少。十五清点完之后,回禀道:“十二监里,有司礼监、内官监、尚善监的人没到齐;四司倒是来齐了;八局里少了浣衣局、织染局,司苑局的琴嬷嬷说是染了病不便下床,一个叫棋儿的代替她来了。” 林舒蹙蹙眉。棋儿? 她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是琴嬷嬷的干女儿,之前在海斋楼伺候沈华亭的棋儿? 她下意识往人群中望去。 一个年轻轻的婢子,从人群后头快走几步上前,到了林舒的跟前又放缓了步子。对着林舒一蹲,“奴婢就是司苑局的棋儿,也是琴嬷嬷的干女儿。干娘咳得厉害,奴婢担心她吹不了寒风,便替干娘来了。” 说罢,棋儿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林舒的脸上时,笑容忽地凝固。 棋儿匆匆赶在最后进来,在场都是位分大她一截的。她没敢造次。直到十五点她的名,她才借势赶紧的走了上来。 干娘病了。下不了床。她是干娘的干女儿啊。理该由她代替来司礼监。 只要她能在司礼监公公们面前多多露面,兴许,就有上升的机会。 可棋儿万万没想到。 叫他们来的,是林舒? 棋儿在林舒脸上望了望,又望了望林舒身旁的满月。不仅笑容淡了,眼神也暗了一寸。 当日,她被打了几十板子,送回司苑局后一直躺在床上。 她知道,司苑局里的人全都在看她的笑话。那些人碍于她是琴嬷嬷干女儿身份,不敢太放肆,背地里却指指点点,没少嘲笑她。 她不懂。 太傅若是不喜欢她。又怎会留她在海斋楼服侍了他两个月的时间?尽管,太傅从不许她近身伺候。 干娘生气,私底下打了她几个巴掌。可她若是能成为太傅的女人,干娘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又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她和她置气,干娘病倒了。她其实心疼的,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可干娘太倔。 后来内廷传得沸沸扬扬,近日的流言几乎全都围绕着林家三小姐和太傅。 棋儿明白了。 原来太傅将她赶走,是为了给林家小姐让位置。 她的伤实则没几日就好的差不多了,早就能下床。她只是不想见人。那日,她偷着出来,见到了和满月一起在篱笆院下刷洗萝卜的林舒。 林舒和她一样,穿着司苑局的宫服。挽着简单的双发髻。 可她的脸那样白皙,恐怕最好的黛色也难以描出她的眉目。棋儿好生嫉妒,好生羡慕!好生难过!好生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她和她的丫鬟脸上还能有笑? 为什么明明是琼枝玉叶的小姐。沦为奴籍,干着过去从不用干的粗活,让人欺压,遭人耻笑,她却没有半点怨天尤人的不甘? 棋儿想。似林舒这样三公九卿之家出身的小姐,生来锦衣玉食,拥有一切!陡然从云端坠落,不该是这样的! 可偏偏就是林舒面上那分笑容,和丫鬟之间相互打气,相互扶持的画面。刺伤了棋儿的眼! 那样的林舒,衬得她格外的卑贱如泥。 从内,到外。 棋儿捂着面,捧着泪,仓惶一般地逃回了房间。将自己盖在被褥里。无数次问,为什么上天造人如此的不公平? 棋儿望着林舒,凝固的面容逐渐回过神来。 是了。 林舒不过是比她长得美罢了。 没有什么了不起。 棋儿这么安慰自己。 林舒打量着棋儿,虽不是青青那一挂婀娜多姿的长相,倒也出落得文静娟秀,尤其一双含着秋水的眸子衬着两条细细的笼烟眉,颇有西子捧心的怜弱之态。 “我传大家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事。既然琴嬷嬷生了病,你回去代为传话便是。”林舒说道。 棋儿缓缓直起身,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紧紧用力。她的视线却在满月身上递去了一眼。 “是……”棋儿退到一旁。 林舒回头望了一眼满月。见满月神情晦涩,一只手摸着脸颊出神。她不由蹙了蹙眉。将想说的话先按下来。 林舒记得先前司礼监的提领正是王福。想来新的提领还未选出来。她便让十五划掉了司礼监。 余下几个,都是内务府比较复杂难管的几个衙门。林舒并不意外。 “原来不是魏公公叫咱们过来听话?”十二监提领都是太监,他们当中有人等的不耐烦了起来。 “姑娘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便将我们这些掌事的都叫了过来。眼下年关将至,各司各局都忙得很!”八局里一位掌司姑姑冷眼扫过来。 四司里一位司正公公啧啧说:“这不是林大人家的三姑娘林舒吗?三姑娘得了太傅宠,就急着到内务府显威风来了。好大的派头。” “嘶……她是林大人家的女儿?”有人立马转头,望向了林夫人。 林夫人刚提为针工局的掌司姑姑,大家自然都已经认识了她。 林夫人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她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舒等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完。她让初一将玉令牌拿出来给大家看了一眼。 在场立即噤声,惊讶不已。 林舒抬眼望着他们,声音不高不低,从容说道:“我是没有资格,但见令如见提督。太傅让我代掌一段时日的内务府事宜。林舒便只好越俎代庖了。” 她慢慢转身坐回了椅子上,将暖手炉掖在怀里,双手交叠,端正坐立。 “头一日叫大家来,一是为了见个脸熟;二来,是为了给来的人发放冬节的赏赐。” 刚才还对她不满的公公们,姑姑们,忽然间齐齐地一愣。 林舒没管过事,可也知道自己没资历没辈分,刚上来不可能立得住威。那就只能先施恩了。 这施恩还不能施小气了。 得施得让他们记在心里。 她方才坐在这儿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大口一张“白银十两、绸缎绢布各三匹、御贡的米面油盐各式一份,再加冬季新衣鞋袜一套”。 这些东西看似不少,可对这些人平日捞的油水来说,便不算什么了。 只是,赏赐的和捞的又不一样。 “只是大家伙领了东西。回头替我代传一句话。今日没来的,就当做罚没了。”林舒抬抬眼,仔细去看了一眼他们的神情,她继续平声定气道,“冬节马上到了,冬节一过,就是年关。知道大家都忙,便不耽误大家的时间。后头再有什么事,还请各位提领公公、司正公公、掌司姑姑们多担待。” 林舒并不需要他们服气她。只需要他们听话办事便行了。 没想到这一趟,竟然是来拿冬节的赏赐。一想到没来的人领不着,来的人心底便有一种不平衡的快意感。回头那些没来的自然有想法。——而这是林舒给的小小施压。 “太傅面前,还望林姑娘替咱们感谢感谢。” 见他们松了口。林舒才稍稍地舒了一口气。 林舒心下偷偷地想。既然沈华亭给了她这块玉令牌,她拨冗一些赏赐下去,也没坏规矩吧? 这不,还替他博得了好名声! 至于魏公公,不拿也不成了。 “她真是这么说的?”魏公公的手一抖,自打林舒来了内务府,他这手都快抖出毛病来了! 到底舍不得他那漂漂亮亮的茶碗,硬是将一口气憋住,颤颤把茶碗搁回了茶几上。 才又猛力一拍扶椅,再把手伸长指着小德子,在小德子眼前抖啊抖,抖得厉害,“咱家司礼监的库房,是让她这么造的?” 小德子战战兢兢,“林姑娘是这么说……” 魏公公把手收回来,揉着心口,“难不成这一笔,咱家去记在太傅头上?还不是让咱家来出!” “好呀,好呀!好你个林舒!”魏公公气得直冒烟。 小德子瞅见了,抓起一片袍子,赶紧过来给魏公公头顶扇了扇,将魏公公两撇梳得顺溜溜的花长眉毛煽得东倒西歪。 魏公公赶忙抬手去捂住自己的眉毛,气得一脚窝子蹬出去,“你个蠢笨东西!!” 小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做错了什么呀?他瞧着王福他们常日不也是这么侍奉魏公公么? “你懂什么!”魏公公气得跳脚,“咱家这两撮眉毛,那可是连景帝也夸过,说是咱家好福气!哼,哼哼!” “快给咱家将梳子和镜子拿来!”魏公公揉着心肝喊着。他瞧着小德子还算老实,有心栽培他,却是个木头木脑的! 这些玩意,哪有他当年在景帝眼里一半机灵呀? 罢了! 魏公公气得坐回椅子上喘了好大一口气。 - 林舒看到大家都散了,去了司礼监库房领赏赐,她才走到了林夫人的跟前。 “母亲近日可安好?”林舒见母亲穿着一身掌司姑姑的宫服。衬着姣好的身段,倒是显得母亲更年轻一些。 “娘很好。”林夫人微微地一笑,脸上还带着一分茫然。 林舒挽着她的手臂,眼睛弯弯地一笑,撒着娇地说:“刚才女儿威不威风呀?” 林夫人无奈摇着头,面露忧色,“太傅他怎么会让你代掌内务府事宜?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林舒淡淡颌首:“嗯。是不合规矩。可如今的大庸朝不合规矩事太多了。”她又淡淡往下道,“他想要考验女儿心性,看我这个林家的女儿,是否会面对困难前,轻易哭诉,轻易认输,轻易求饶……轻言放弃。” 林舒用明亮眼睛望着母亲,温柔一笑,“母亲认为,女儿会吗?” 林夫人怔了一下。 正想伸手摸摸女儿,感慨女儿似乎又成长了,这时候,沈华亭抬脚走进了司礼监。林舒见他出现在门口,神情微微一愣。林夫人向他行了一礼。 “夫人免礼。” 林夫人怔怔看了一眼沈华亭。她依礼告了退,领着她带来的两个小婢子,转身去了司礼监的库房,走前难免忧心忡忡望了一眼林舒。 “夫人的女儿,长得真好看。”小脸婢子抬起头来,回望了一眼,眉眼间笑盈盈的。 林夫人温柔的一笑,说:“你也好看,说来,你与我家菀菀,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小婢子哪里能信呀! 她顶多不丑! 不过,她还是很高兴,眼睛弯弯的。 另一个小婢子忙也来打量,神情稍显木讷,笨笨的说:“小环,好像夫人说的是真的?我方才瞅着夫人的女儿,你们好像还真有一点相像。” 林舒这会还板正着身体,她偷偷瞅了一眼司礼监门口,也不知他何时到的? 沈华亭笑笑,“三姑娘这招恩威并施,用得倒是毫无愧疚之心?” 林舒见他手里拿着一朵新鲜欲滴的山茶花。 下一刻,这朵花,簪在了她的耳鬓上。 他问:“内务府好玩吗?” …… 合并大章~ 第54章 等他回 旁边的满月、初一和十五,都把头规规矩矩的低着。满月偷偷地抬了抬眼,有点怔忪地望着林舒头发上那朵茶花。 林舒下意识抬手碰了碰那朵花。她望着他的眼,眼睫眨眨,“太傅过来是想看我当场出丑?那太傅觉得好玩吗?” 沈华亭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这丫头胆子大到都敢来反问他了。话里话外还带着一丝挑衅。 她笑笑,“妾身是太傅的人。怎能给太傅丢人现眼呀。” “呵。” 沈华亭突然手痒得想在她屁股上拍几下。俯身凑近了道:“夜里洗干净了到本官寝卧等着。” 林舒听得面儿一红,并没有太多的慌张。她既然敢去捋老虎的须,便做好了老虎发威的后果。 他直起身,抬脚转身领着云胡和两个随身的宦官往司礼监外走去。林舒望着他的背影,寒风吹拂着他身上朱红的棉氅,发带轻扬。 林舒将那朵花拿在手中,思量着。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林舒垂眼望着茶花,思绪收拢回来,这才闻到一股甘浓的茶花香气。茶花是典型南方花种,在北方极难养活。冬季能开这么好,养花人应当很用心。茶花大多无味,这朵的品种大概是香茶。仔细看,白色花瓣里,缀着淡淡的粉。很名贵。 林舒转过头望着满月,“我不在的那几日,你在司苑局,见过棋儿?” 满月目光闪烁了一下,吞吐的说:“只见过两回……” 林舒盯着满月看,“她欺负过你?” 满月想说没有,林舒换上温柔目光,说:“是我忽略了你。都未关心过你一个人的时候过得好不好。” 满月心里一暖,委屈的红了眼,摆着头说:“是我自己太相信人,她不过借着一点事,打过我几个耳光。我想她大概是见着自己被太傅赶出海斋楼,而姑娘你却得了太傅的宠,心里不平吧。” 林舒知道满月并不笨,不过是心思单纯了一点。 想不到那个棋儿会把这股怨忿发泄到了满月的身上。大概心里对她也是愤恨不平的。 “为何我回来的时候,并不见你有异样?”林舒问。 满月吞吐说:“我怕你担心,便拿雪块捂着消肿。还找锦娘擦了点粉遮掩。”她忙道,“其实不算疼,都已经好了!” 林舒看了看,确实已经好了。她捏捏满月的团团脸,说:“只这一次。” 满月愣了愣,明白过来林舒话里的意思,她心里更是暖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姑娘在维护她啊! 满月所有的委屈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她开心地跟着林舒身后,一起回司苑局。 - 棋儿望着沈华亭离开,又望着林舒走远,她才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脑海中映着沈华亭方才背影。 她从未见过似太傅这般好看的男子,清贵冷郁,高高在上,不容人亲近,年纪轻轻便已握着上京生杀之权,棋儿第一眼看到他,便深深沦陷。 她在海斋楼的时候,也只能远远看他一眼。 她从未在太傅眼里,看到过刚刚那样的眼神,叫人怦然心跳得厉害。可那样眼神却不是对她。 他甚至,为林舒簪花。 那是海斋楼花圃里种的茶花啊。 整个内廷只有海斋楼才有。宫中也只有太皇太后的咸熙殿能得一两盆。 - 夜里,晚饭过后,林舒听话地把自己洗干净。只穿着一身寝衣,裹着一件斗篷,踏着满珠光的楼梯来到了沈华亭的寝卧。 锦娘说他今日不回海斋楼用膳,大抵要晚一些才会回来。 她头一次进他的寝卧。平常只有云胡和锦娘能进来。进来之后,林舒环顾了一眼,他的寝卧摆设得很简单,只有那张黄花梨木的雕花床榻稳固而又结实,垂着半透的青色帷帐,缀着朱红的穗子。 放眼望去,几盏落地宫灯的式样,和楼里新搬进来的一样。 晕亮的光,淡淡的照亮满室。 暗调的桌面、茶几、窗台、博古架上,都摆放了一两盆清新美丽的茶花——将整个房间点缀出一缕清冷淡意的柔情。 林舒踩着柔软的地毯,来到了桌前,闻着花香,便知是同一品种。 林舒蹙起眉头来,伸着手指头,在一朵茶花上轻轻地点了点。 原来,他喜欢南方的香茶? 林舒见架子上放了些书籍,从古至今,各个门类的都有。可见主人涉猎广泛。这些是他睡前喜欢读的?她挑了一本列国史来看,渐渐地倒也没了那一丝的不安感。 沈华亭进来的时候,便见林舒坐在灯下,微微地垂着螓首,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乌发半绾,长长的披在肩上,里头只穿着白色的寝衣,斗篷坠在地毯上,裹着她娇小的身子。 林舒又翻了好几页,手指轻轻点着页面,看得认真。沈华亭站在门口看她许久才走进来。 听见脚步声,林舒抬眼看见他回来,心头微微一跳,她将书卷搁到了桌面。从圆凳上起了身,将身上的斗篷解开,滑坠在地上。 手指攥了攥寝衣,抬眸柔柔的一笑:“妾身等太傅回来多时了。” 他在外头已宽过外衣,穿着两件宽松的碧青色衣衫,系带松散,带进来一缕夜深的寒意。 林舒过来,动作自然地拿起他的手,往自己衣里伸,“太傅手冷,可需我为太傅暖手?” 沈华亭抬眼看着她,心想这丫头还真豁得出去。 第55章 叩他心门 沈华亭也没把手拿回来,慢慢悠悠感受了一会掌心的温软,垂目与林舒对视了半晌,时间仿佛凝滞,寝卧之中茶花香溢。 许是用的左手,欠了些许感觉,他把手收回来,慢慢走到了桌前,将那本列国史拿起来,瞥了一眼。 “喜欢读?”他转身问。 林舒被他捏过的那半边,还透着一丝丝的凉意。巴掌的小脸却是滚烫,她轻吐了一口气,蜷着手背轻轻贴了一下。 她走过来摇头说:“这本生僻古字太多,一板正经的。倒不如《志国传说》,《列国风云》,《东君书》这一类读着有趣。” 沈华亭挑了一下眉,她倒是够诚实,“那些添油加醋后编纂出的史集,自然是读着轻松一些。” “嗯。太傅所言妾身认同。”林舒抬眼,“只不过。再正经的史书,所记载的人与事就一定是真吗?” 她道,“历史往往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过往的事实真相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沈华亭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林舒又继续往下说:“就拿本朝开创了景平盛世的景帝说——景帝在位几十年,君临天下长达一生,年轻时候对外征战四方,巩固大庸王朝边防,与外使友好来往。对内安抚民生,疏浚运河,改革田赋,设立清流。让天下海晏河清,民安物阜。” “祖父曾说,他生在太平之世,长在太平之世,都是景帝的功劳。” 林舒顿了一下,轻蹙眉尖,若有所思。 “不错。若是过去。我也会如此想。景帝是千古一帝。功绩震古烁今。史书上记载他的一生,当也是为所有后人敬仰。” 她拿起桌上的列国史,纤细的手指,抚了一抚沉厚的书封,慢慢又往下道: “可自从林家抄家后,我在想——景帝晚年的时候,沉迷于参禅悟道,致使朝堂的权力无形中落到了内阁之臣的手中。似我这样还衣食无忧的达官贵胄之家的小姐,自然是不觉世道有变。可若还是以前的大庸,又怎会出现杨家父子这样的人?开始在上京胡作非为?” “清流……”她抬起眼,望着沈华亭,“还有太傅所憎恶的清流!在景帝晚年时期,这些清流是否真就替景帝守住了大庸海晏河清的盛世?” “若他们当中,不止一个‘顾万堂’这样的斯文败类呢?那清流背后,是否早已在腐蚀着这个王朝?” “若清流当真是清流,又怎会让——”她抿抿唇,壮了壮胆,“让太傅这样,让右相这样,‘乱臣贼子’群起?林家又怎会遭遇此陷害?大庸朝堂,又怎会乱成今日这副模样?” 林舒的眼里,明亮如雪,“这一切与景帝晚年的怠政与听信奸谗莫非就没有关系?这些,又是否会公平地记入史册?” 林舒一口气,起伏有度,徐徐将内心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景帝驾崩在永寿那一年,他死后,之前的亲历者,之前的一切,由谁来纂说?后者?清流?还是右相之流!” 她也不知为何会忽然涌出这一番话,大概,是她刚才在看列国史时,出神地想起来许多事吧。 从上一世,到重生,历经两次抄家。林舒的心境产生了许多的变化。 她慢慢似乎看清了一些过去看不清的事——看清了上京繁华底下,那还在蒙蔽世人的污垢。 也许,还有一点试探。 她于是认真地去打量沈华亭的神情,带着一点点的揣摩。 他用那双深不可测的寒眸凝视着她,微微地眯着,一室明亮的灯火,温暖袭人,而他的周身却仿佛隔绝出一片黑暗。 他长久地望着她,用指背上上下下抚摩她白皙的颈子。 “林玄礼倒是教出个好孙女儿……” 沈华亭压着胸膛里的情绪,面上神态一如寻常。 是从哪一刻,对林舒这丫头有了看法?大概,是她在红叶山上一叩一拜吧。 然而这一刻,这丫头才真是令他惊讶。 “太傅希望史册上如何记载太傅?”林舒见他抬脚朝床榻走去,她扭过身,眼睫轻轻一垂,“太傅的身世,会是个谜吧?” “不会。”他说。 林舒怔了一下神。她在捉摸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沈华亭抬手将青色的帷帐挂了起来,坐在了床头,拍了拍身侧,“过来。” 林舒乖乖地过来,坐到他的身旁,看到他的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只小瓷瓶。 “脚抬上来。” 林舒又听话地把脚抬起,放到了床上,双手往下抱着膝,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沈华亭将她的裤脚卷起一截,随着白皙的小腿往上,露出她的两只膝盖,他看了一眼,将瓷瓶里的药抹在她的膝上。 “此药有祛疤神效,爱妾的双腿如此白皙,留下疤痕,便可惜了。” 其实疤痕只有淡淡的一点并不严重,但林舒愣了一会。祛疤神效? 她拿手指沾了一点,递到鼻尖嗅了嗅,有一股清凉的气味。他蹙了眉,拿帕子给她手指擦了一擦。 “行了。” 林舒见他抹完了,望着那只小瓷瓶,轻声的说:“太傅可否把这瓶赏赐给我?” 沈华亭瞧了她一眼,把瓶子递了给她,“也好。你自己涂抹个三四回。便差不多消了。” 林舒握着那小小瓷瓶,看了一眼他右手掌心缠着的纱布。 沈华亭起身,走到脸盆架子前去洗手。 林舒自己将裤腿轻轻放下来,视线落在他的床头,看到了一张能遮全脸的黑色面具。 她跪着爬过去,好奇地拿在手里看了看,发现那面具不似市面看到过的面具,透着一股阴森的威严。 沈华亭转身回来,便见林舒将面具举着,遮在她的脸上,那面具比她的脸大了一圈,她拿下来蹙着眉,“太傅何时需要戴面具?” 他目光沉默地看了一眼面具,拿过来戴在脸上,居高临下望着她。 他面上本就没什么情绪,身上总透着一层凉薄的冷意。戴上这副面具,顷刻间,身上更显阴郁冷恻,眼里情绪之深,仿佛无人可探。 他抬手捏着她的脸,微微地一抬,说:“戴这面具的人,自是见不得光。” 林舒一愣。 …… 先更一章。你们都是什么绝世可爱的大宝贝。(〃\\u0027▽\\u0027〃) 第56章 面具 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舒没听明白。 沈华亭摘下了面具,随手罩在了林舒的脑袋顶上。他并没有解释,也没在乎她听不听得懂。 林舒往脑袋上摸了摸,将面具拿下来,出神地又看了一会。沈华亭走到博古架前,拿了几本画册过来,扔了给她。 林舒放下面具,拿起来一本翻开看了 一眼,瞪大了眼睛,啪地一声,立即合上,脸颊火烧一般红起来。 “这、这、这是禁书吧?!” 沈华亭一只手枕着头,悠闲地侧身躺着,手里另拿了一卷书册,眉眼不抬地道:“宫廷之内脏污的东西你以为少了?内务府那些宦官们人手几本,夜里拿来对食消遣的好玩意更是多的是。” “歪风邪气!”林舒切齿。 “学。” “好的……”林舒努努嘴。重新又将画册翻开,眯着眼睛将视线虚化,假装没看清。 可那画面该死的生动鲜活,她瞅了两眼,实在是面红脖子粗,抬眼看了看他手里那一本,封皮古色古香的,她眨了眨眼,转移视线地问:“太傅看的什么?” 沈华亭掀了下眼皮,“景帝情史。” 林舒睁圆了眼睛,“骗人的吧?!” 景帝才死、哦不,才驾崩几年。什么书铺敢印这种书籍!简直是不想活了! 沈华亭笑笑,“看不完,不许睡。” 林舒重新乖乖地捧起了手里的画册。她不时地眯着左眼,又眯着右眼,坐了一会坐不住,改为趴下来,背对着沈华亭,手指捏着书角,一下一下,翻得又轻又快。 翻到最后一本的时候,林舒直接连本子都拿倒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撑在手上的下巴开始往下滑,上下眼皮不断地打架,她打了个轻柔的哈欠。 “唔…” 沈华亭再抬眼看她时,便见她枕着画册,酣沉地睡着了过去。 他搁下了手中的书卷,皱皱眉。 他还没点熄神香。 林舒也没想到自己在沈华亭的身边会就这么安心地睡着了,并且睡得毫无形象。 沈华亭将她抱起来,安置在枕头上,扯开了锦被。林舒翻了一个身,手从他腰侧伸过来,将他搂住,嘴里喃喃:“……嫣嫣不怕。” 沈华亭的身体隐约的僵了一下。手指在她柔软的后颈上漫不经心的捻了一会,还是把她给扯开。 他将锦被替她盖好。拿起面具又戴上,走到铜镜前,端望着镜中的自己。 若是没有发生永寿元年那场祸事。他本也要戴着这张面具过一辈子。 这是解家几代人效忠于景帝需付出的代价。 - 满月有些放心不下林舒。她披着衣裳,坐在海斋楼的楼梯口。等到夜深了也没见林舒下来。云胡让初一催她回房。 “姑娘夜里不会出来了,你还是回房吧。” 满月皱着皱巴巴的眉头。望了一眼楼上。惴惴地回去了房间。刚要打开房门,突然间一只手撑在门上,把满月吓了一大跳! 她转身刚想要喊叫,硬生生住了嘴。 阿南满身酒气,醉醺醺地朝满月身上压来。满月借着夜色下的雪光,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近在咫尺,只差一寸,便要压上她的脸。 满月在那一瞬间心跳飞快! 只是,阿南的手用力地撑在门上,两人的力量顶着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阿南身体一歪,下一刻,砰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蛮蛮……、蛮……姐……” 满月转身望着倒在地上的阿南,呆了半天。 他、他、他怎么在这呀?! 满月和林舒一个房间。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满月茫然了一会,她回想抄家的那一晚,虽然这个人脸色冷酷,拿鞭子打了她,可、可他后来把床榻让了给她睡,还给她盖上了毯子,好像也不是那么坏? 满月去扶阿南,阿南突然抓着她的手腕,醉气盈满他的眼底,一抹狂野看得满月心惊胆跳,“说……蛮蛮阿姐在哪?” 蛮蛮阿姐? 满月怔怔,手腕吃痛不已。 阿南手一松,躺倒在地上。满月的手腕子上被他握出来一圈淤青。 阿南盯着林舒的房间很久了。今晚,他在海斋楼膳房里拿了一坛子酒。 平日,阿南滴酒不沾。怕误事。 近来他喝了不少次。 只是今夜喝得格外的多。 便醉了。 满月一屁股坐在地上,反应过来要去找初一和十五。忽地听见一声,“别走,好不好?你别嫁他……” 满月低头,望着阿南,出了神。 他这么冷酷的人。 怎么会…… - 林嫣窝在干干的草堆上,怀里抱着小黑,手里捏着两只草编的蚱蜢。 会是谁的呢? 这是林嫣连续收到的小蚱蜢。她还发现,杂物房里的干草变多了。连破破洞洞的窗户也糊上了新的窗纸。 “喵呜~”小黑蹭蹭她的脸,冻得往林嫣怀里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睡着了。 林嫣也逐渐睡着了。这晚,她做了个稀奇的梦。梦里的自己流了许多的血,简直像是要流干了。 于是第二日林嫣起晚了,她呆呆的望着干草上一滩洇红,脸上充满了惊吓。 那里……流血了? 杂物房外传来急匆的脚步声,很快虔婆身边的仆妇闯入进来,扫视一眼,瞪着林嫣,“嫣姑娘,别以为走了一趟十六楼,入了贵人眼,回来教坊司就可以偷懒了!” 仆妇哼哼,“这都什么时辰了,竟然还赖在这里不起!” 林嫣吓得结结巴巴,“我……我快要死了……” 仆妇眉头一皱,两手揣着袄子里,“什么要死要活?别想着找借口偷懒!” 仆妇要来揭林嫣的被子,林嫣虽不知自己怎么了,却直觉那里流血,羞耻得不好见人,忙揪住被子,死死抓着。 仆妇一恼,正要唤身旁两个丫头上来动粗,忽然间,三人齐齐晕倒在地。 林嫣呆怔地看着眼前立了一个人。他背着光,身条瘦长,少年模样,怀里抱着一把剑。 随后,这个少年把地上的仆妇和两个丫头一起扔了出去。 等不喜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拿了一件斗篷。他单膝蹲下来,放下剑,把斗篷系在林嫣的身上。 “月事。”他说。 林嫣看清了不喜的脸。 瘦削的脸,薄薄的唇,眼尾向上轻挑。声音是一种微微嘶哑的阴柔。这个哥哥长得…很漂亮。 林嫣迟迟反应过来不喜说的什么。原来是她来女子长大要来的月事了啊? 原来月事会流这么多的血,好可怕。 “盥洗室无人,我替你守着。”不喜捡起地上的剑,起身,抱着剑转过身。 林嫣羞羞掩掩地起来,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趁着无人赶忙去了盥洗室清洗自己。 踏进盥洗室前,她扭过身,眨眨眼,问他:“你叫什么呀?” 不喜默了默,“不喜。” “不、喜?”林嫣怔然,“哥哥,那你姓什么呀?” 不喜又默了默,“陈。” 林嫣喃喃:“陈、不、喜?” 不喜没纠正她。 …… 咱就是说,这章是cp大合集。嗷唔! 第57章 娇妾 林舒早晨起来的时候,沈华亭已经出门早朝。初一和十五领着几个小太监,陆陆续续搬进来女子用的妆奁台,和一面崭新的衣橱。衣橱里备着各色各式,各种场合穿的衣裙,甚至连贴身的衣物和月事带都备齐了。 林舒又见那妆奁台上,摆着整整齐齐一套的木匣子,里头的首饰成百件不重样。她愣愣看了半晌。 不仅如此,楼上的沐室里,也多了一套崭新的女子梳洗的用具。 这意思明明白白,这是让她搬进他的卧房,正经成了他的“娇妾”了。 就连初一十五他们唤她的称呼,也改成了“夫人”。 “太傅交代下来,让夫人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们。” 林舒的手指,描绘着花梨木匣上精致的雕纹,随手拉开一只,拿了一支做工精巧的茶花花簪,入神地看了一会,照着镜子插在了头上。 从衣裳鞋袜到首饰,都是她喜欢的,又或是适合她的式样。 林舒轻声叹了一口气。这份足以令人艳羡的“宠爱”,又将掀起一番波澜。 只是这份“宠爱”,连林舒自己也有些看不清了。 “太傅还说了,让满月姑娘仍旧服侍夫人日常的饮食起居。”初一又道,“昨夜满月姑娘许晚才回房。我已让人去唤她。” 林舒的神色只黯淡了一会,便点点头,接受了沈华亭的安排。她要的是家人的重逢与团聚,而离这一步还有长路要走。 满月上来的时候,林舒讶异地看着她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你一晚上没睡?” 满月没好意思说,她昨晚鬼使神差,把阿南扶到她的那一张床上,让他在上头睡了一夜。她则靠着床尾,照顾了他一夜。 没别的,满月发现阿南好似高烧了。 满月支吾了一声,还是把昨晚事,告诉给了林舒。 林舒盯了一眼满月,“他好些了吗?” 满月被林舒盯得脸颊微微一红,嗫嚅地说道:“高烧倒是已经退下来了……我出来时,他还睡着。” 林舒点点头,“他既然生了病,寒冬深夜的也不好送回锦衣卫。你叫了初一十五,横竖也要唤人照顾。回头他若还没好,你再把这个事告诉初一,让他唤大夫,或是太医来看看。” 满月点了一点头,仿佛这才放心下来,揪着的两只手松开,捂了一下胸脯,吐吐舌,说:“为这个我担心了一早晨!” “担心你还敢留人在房间。”林舒手指戳了一下满月的脑门。 满月嗫嚅,“我瞧他、他挺可怜的……” “可怜?”林舒侧目地看了一眼满月。她在脑海回想了一下阿南的样子。 恕她想不出来。 林舒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吃了些早膳。把初一和十五一并叫到了跟前。 她问:“内务府十二监、四司、八局每年盘账的账目簿子存放在什么地方?” 初一回道:“在司礼监。” 林舒点点头,又问:“我能否调阅?” “夫人有提督玉令,自是可以。” 林舒便吩咐:“十五,你去司礼监一趟。带上几个下手。将十二监、四司、八局过去……”她思忖了一下,“过去十年的账目簿子都拿来。” 那晚她在书房替沈华亭批阅时,发现内务府一些公文上的数目不大对劲。 沈华亭似乎也知道,但他把大多精力花在了朝外的奏疏上,内务府递上来的公文,他多数都搁在一旁。 十五愣了一下,“过去十年?” 林舒望着他,“不可以吗?” 十五立即道:“倒不是,只是十年的账目簿子加在一起少说有数百本!夫人确认要这么多吗?” 林舒浅浅的一笑:“是的。” “我这就去办!”十五没有再说什么,他躬了躬身,立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林舒抬头望着初一,继续吩咐,“初一,你去一趟针工局。将我母亲唤来。” 初一听完没说什么,领了吩咐,不急不忙地转身去了针工局。 林舒微微松了口气。 “满月,你去膳房,找锦娘要两盘茶点上来。就说我想吃。”林舒对满月眨眼,微微一笑的道。 满月还有些怔怔的适应不过来,反应过来后,满月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夫人……”满月打住了话,面容一喜,赶忙道:“我这就去!” 林舒点点头,“不着急。顺便看看那位百户大人。” 满月规规矩矩走出去,林舒听她哒哒下楼声,唇角一翘。她自己来到了海斋楼的书房。内务府堆积的事务还未看完,趁这会儿账目簿子还没送过来,她打算先看完这些。 不一会儿,锦娘亲自把茶点送了上来。 “还需要什么,只管开口!”锦娘喜上眉梢的道。 知道林舒搬进了沈华亭的寝卧,锦娘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初一领着林夫人来到了海斋楼。 林舒把母亲叫来,不止是为了私心想和母亲见一面。她还有一件事,要问母亲。 …… 临时出差,这两天断更了。先小更一章。明天正常更新哈~ 第58章 造孽 林夫人行走得有些急匆,初一猜想她急于见着女儿,一路也加快了步伐。 来到海斋楼前,林夫人顿下步伐,抬头仰望了一眼。才随着初一拾级而上,走进海斋楼。 初一把她带到了楼上,林夫人见着了林舒,看到女儿,立时露出温柔笑意。但她忍着殷切心情,当着初一面前,没太逾矩。 林舒看向初一,浅笑道:“我同母亲说会话。你替我守着门口。让其余下人都退下。” 初一恭谨告退,“奴才明白。” 林夫人蹙蹙眉,讶异初一对待林舒的态度。林舒这才回望林夫人,说:“母亲放心,这里只有你我和满月。” 林夫人微微舒了口气,方露出她满怀的关爱,往后退了一步,温柔的打量。 “让我看看我家菀菀。” 林舒心里一酸,吸吸鼻子软软的道:“我想娘了。” 林夫人心下一涩。过去在家中,林舒常这样在祖母怀里撒娇,林夫人便笑她,都已这么大了,还这么孩子气。 这次,林夫人没说她,而是张开双臂,柔声道:“到娘怀里来,让娘来抱抱娘的菀菀。” 林舒投入母亲怀中,林夫人将女儿温柔抱着,母女相拥在一起,彼此安抚。 满月在一旁红了眼睛,心里激动又感到欣慰。林舒拉着母亲一同坐下来。满月上前给林夫人递去一只暖手炉,又给她倒了杯暖身的金桔茶,还特意给林夫人坐凳加铺了一张软垫。 “好了,别忙了。”林夫人也拉过满月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眼,“让我也看看你。” 满月红着眼,蹲下来,在林夫人腿上伏了一伏,哽咽的道:“夫人……” 对满月来说,林夫人待她有如亲闺女。见了林夫人,心中自是感动不已。 林夫人摸摸她的头,“好孩子,有你在菀菀身边,相互照应,我就放心了。” 满月及时收了泪,她高兴地起身退到一旁,林舒让她也坐下来,满月点点头笑着坐下了,三人先就着茶点,喝了暖暖的金桔茶。 “许久没喝到这茶了。”林夫人感慨。一丝甜意绕着心头。 林舒握了一握母亲的手,“母亲身体若有不适,定要记得差人来海斋楼告诉我一声。” 林夫人拍拍她的手,“放心。为了你,娘知道保重身体。” 林夫人喝着暖茶,黯然轻叹:“也不知你父亲,还有你大哥和你二哥,他们走到哪儿了?冬季如此严寒,是否有衣穿,有口饱饭吃。” “母亲放心,父兄出城的时候,太傅在城外安排了车马。女儿远远地看到了,父亲和大哥二哥,他们都上了马车。” 林夫人怔忪,“太傅?”她沉思了一瞬,“依着你父亲,还有大哥的性子,怎会愿意上他安排的车马?菀菀,你看清楚了?” “女儿亲眼所,见……”林舒说着一愣。 她只惦记父兄能否安然走到流放地,不要像上一世死在半路上,倒是没去想这一层。 林夫人又看了看女儿。林家的故交好友,也未必肯愿意在此时来拉林家人一把。何况是沈华亭这样的奸权之臣,却为了林家人做了这么多。 林夫人没把内心的担忧说出来,但她问道:“你父兄流放当日,你回来内务府,便病了一场。你和娘说说,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太傅让你承诺了什么,他才……才替我们林家人做了这么多?” 满月心头一戚,也望向了林舒。 林舒眼睫一垂。 这件事情,满月也都不知实情。她并不打算说出来,让她们平添担心。 何况,那一夜的事,是她心甘情愿。若不是那五百级台阶,不会使得她心意有今日坚定。 林舒拉着林夫人的手摇了摇,声音里带着撒娇:“也许,是他看上女儿了,见女儿长得好看呢?我真没有事,母亲都看到了呀!” 林夫人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她只是难过这个家,只能靠着女儿一人来挽救。 满月想说什么,还是打住了。 她也不想让夫人太担心。 姑娘当日回来的样子简直糟糕透了。 林夫人难得和女儿相聚,不忍心再逼问她,内心里叹了一口气。 “虽说太傅让你掌内务府事务,也不好借着这个,你我母女频繁私下见面。咱们还在内务府一日,便得每一步谨慎起来。” 林舒点了一下头,“母亲说的是。我明白。今日叫母亲来,是还有一事我想要问母亲。” “母亲随我来。”林舒让满月留下,满月便规矩地留下了。她拉着林夫人进了沈华亭的寝卧。 林夫人环顾了一眼,看着满室的茶花,和显然是新搬进来的妆奁台,露出了一丝诧异。 林舒拿着那张面具,走过来递给了林夫人,“我想起来,祖父还在时,我曾在祖父房间的抽屉里看到过一张类似的面具……只是那会我还小,才几岁,记不清了。” 她抬眼道,“母亲可有印象?” 林夫人望着面具的第一眼便变了脸色,吃了一惊,说:“这张面具怎会出现在这里!” 林舒蹙眉,果然她没记错? 她也是早晨醒来后,才记起这点回忆。但那会她太小了。 林夫人拿着面具仔细地看了一眼,神情甚是复杂,“当年我的确在你祖父房间,看到有一张和这一模一样的面具。你之所以会看到,还是我抱着你,你好奇玩耍,才拉开了你祖父的抽屉……” 林夫人脸色发白,“起初我没留心,你拿着它玩耍,弄了满手鲜血。” 林舒怔然,“血?” 林夫人点头,“是血。那张面具上沾满了鲜血。” 林夫人回忆起来,身子发凉,“你祖父进来发现了,发了一通火。我当时吓坏了,抱着你赶忙去换衣,只记得你祖父似乎说了一句‘这都我们造的孽……’”林夫人抬眼,脸色越发白了,“后来不久,你的祖父便过了世。” 林舒心头一跳。 “不。”林夫人拿着面具又看了一眼,摇头,“不是一模一样。应该说,这就是那张面具。” 第59章 怕了? 林舒愣愣望着母亲。 林夫人拧着眉头,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张面具左右两边系绳不一样。左边这根系绳,应当断开过,后头有人新缝了一根上去。要宽一些,色泽也略为的不同。” 林舒拿来细看了一眼,真如母亲所说。衔接处的针脚能看出补了一次。 “当年一眼就能看清楚,哪一条是新绳,哪一条是旧绳。只是过了这许多年。色泽陈旧了,便不明显了。” 林夫人想了一想,从怀里取出来一条手帕。走到架子前,从手盆里沾了些许水,递给林舒,“擦一擦试试。” 林舒以为那粗糙的质感,只是时间久了留下的沉疴,谁知,手帕上染开一抹暗淡的殷红。 是血凝固后的结痂!? 林舒惊得手一抖。面具掉在地毯上,只觉得心有余悸。捂着心口缓了一下,才将面具给捡起来。 “看来,我没看错,也没记错。”林夫人将染了血迹的帕子拿回来,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来回地踱了两步。 “看来这面具一直是你祖父藏了起来。这一回咱家抄家,锦衣卫翻了出来,再到了太傅的手里,便也说得通了。” 林舒也是这么猜测。 “可是……太傅为何独独要了这张面具?”林夫人困惑。她望着面具,便总有一种不祥与不安的感觉。 林夫人感到一阵心悸,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双手交握在腿上,微微的闭了一闭眼,说:“我时常想起这件事情,便会想……你祖父的死和这面具会不会有什么牵涉?” 林舒同样心悸地一跳,“母亲的意思,祖父也许并非病故?” 林夫人温婉摇头,“娘也说不清。当时太医院的人都说,你的祖父是病故。” 林舒低头望着面具出神。 祖父死在景帝驾崩后几年。而沈华亭一家遭遇变故,应当是永寿元年。时间上对不上。 那么,面具上的鲜血会是谁的? 可这面具同祖母说的画像又都与沈华亭有关。他的身世究竟是什么?究竟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为何都与祖父有关系? 林舒存了满腹的疑问,直觉祖父林玄礼之死另有蹊跷。她与母亲再说了会话,又问了母亲是否在祖父那里听过“解”家。母亲摇头说未曾。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祖父都已经过世这么些年了。” “母亲放心,女儿心里有数。”林舒见时辰不早了,便打住了话头,亲自将母亲送到了楼下。 林夫人走出海斋楼,停下步伐,远远的回望林舒一眼,寒风吹拂她的裙角,温柔地一扬,她抬抬手,“进去吧,娘知道路。” 林舒和满月目送林夫人走远。 阿南一手撑着墙角,冷冷地望着海斋楼前的这一幕,宿醉加上一晚高烧,让他的脸色瞧着十分的颓废难看。 林舒回了书房,看看时辰,让满月去膳房准备些吃的,送去房间给阿南,只怕人已经醒来了。 满月点点头,转身便去了膳房,端着亲手弄的热粥走回了房间。 打开房门,满月愣住了。 床上空空荡荡的,阿南已经不见了踪影。满月下意识露出一丝担忧,他的病还没好啊。 林舒刚走进书房,没想到阿南立在衣架旁,不期然对上他冷酷的眼神,林舒吓了一跳。她捂着怦怦的心口,揪着眉头,说:“你醒来了?满月早上还说你高烧才退,得再多躺一会,你怎么……” “跟我走!”阿南盯着林舒。 林舒望着他冷如冰霜的眼神,怵然心惊,可她只是迟疑了一下,壮起胆子问:“去哪?” 阿南嘴角冷冷一撇,“诏狱。” 林舒睁着眼,“诏狱?” “怕了?” 林舒抿抿唇,“怎么去?” 是正大光明的出去,还是偷偷摸摸的去? 很显然阿南并没打算带着林舒光明正大离开内务府。而是让她穿上了一身小太监的衣服。他带着她从西门而出,那里停了一匹高头大马,林舒踩着马蹬,试了两下十分吃力,阿南坐在马背上,夹着眉头,不情不愿地拉了她一把,林舒坐在了他的身后,还没坐稳,黑马突然往前一踏,她下意识抓住阿南身侧,阿南瞥了一眼,忍了下来。 林舒对他笑笑,“谢谢。” 诏狱是关押天子钦犯的地方,也是满朝文武臣子们闻之心惊胆寒的地方。 林舒上一次只是进了锦衣卫刑房,便已经感受到那股压迫感。 阿南带着她进到诏狱,她立即便有一些后悔了起来。 可她能看出来,阿南和沈华亭之间的感情不一般。他们之间似乎从小就认识了。她也许能从阿南这里,了解到一些沈华亭的过去。 林舒轻轻握着锁骨间那颗珠子,犹豫了一下,跟上了阿南的步伐。 阿南带她走的似乎是一条密道。 走在狭窄昏暗的密道中,林舒逐渐紧张,起先密道里还一片安静,只有她和阿南两人嗒嗒的步伐声。随着密道越来越深,开始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穿透冰冷的墙壁传来。 林舒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她一手扶着墙,一手去扯阿南的衣角,“你要带我来找什么人,是么?”来诏狱林舒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阿南擒着一根烛台,冷面无情的望着她,眼里幽光闪烁,“不,我带你,来看一个恶鬼。” “什、什么?”林舒腿软。 阿南噙起冷血笑意,“一个该死的恶鬼。” 第60章 戳穿谎言 林舒心知阿南对她存有敌意,大概带她来这种地方,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至少吓唬吓唬她的心一定是有的。虽然说他长了一张顶好看的冷酷脸,但这个家伙的心事,似乎也都写在了脸上。 可要打消阿南对她的敌意,博取他的信任,她便只有硬着头皮跟了他来。 “你吓唬我的吧?” 林舒心里已经十分紧张,昏暗密闭的空间,令她背上冷汗直冒。 她扯着阿南的衣角,不肯撒手,一双无辜的眸子明亮亮地望着阿南,使劲往他身旁凑,“你不会把我扔下来对吧?” 阿南眉头夹得死紧,眼底说不出的阴沉。 她很害怕吧? 没有什么人头一次进到锦衣卫的诏狱里会不害怕,更不要说林舒这样娇生惯养的达官贵女。 可看着林舒样子,阿南又不确认了。 她看似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眼神底下却并无退缩之意。 “毕竟、有可能、以后、我会是你的嫂嫂?”林舒跟在阿南身后,拧着一张小脸,嘴里嘟嘟囔囔,“你若把我抛下,你的华亭哥哥会揍你屁股……” 阿南耳尖,一张脸顿时冷成了冰块,哼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阿南,不、百户大人,您小心点走!”林舒托着他的手肘,往上抬了一抬,烛光在冰冷的墙壁上扩大,她弯起眼睛,“举高一点好,看得更清楚,也看得更远。” 阿南僵着手,薄唇抿成一线。 林舒嘴上跟他俏皮,可实则巴掌的小脸已经白得不剩多少血色,两只脚也越来越软,往下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上。 又走了一截,那些穿墙而来的凄厉声听不见了,周身只剩下一种叫人毛发悚然的死寂。 随后,静谧的空气中,传来窸窣的铁链声。 哗哗—— 铁链声越来越清晰,被什么力量在拉扯着晃动。烛台忽地一晃,林舒眼前一黑,呼吸一窒,微弱的火光逐渐又亮起来,她用力出了一口气,扶着冰冷的墙壁,手脚凉了一截。 阿南动手打开了一扇牢门。林舒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走了进来。 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林舒皱起一张脸,抬手拿衣袖掩了掩。 阿南将壁上两盏油灯点亮,昏暗的黄光逐渐扩散,直到落在墙角下的人影上。 林舒心扑扑跳得厉害,险些尖叫出声。她惊悚地望着那个不像人的“人”——他的下半身少了一截,瘦得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两只眼窝空空荡荡的,犹如两只黑戚戚的窟窿,死气沉沉的,看着宛如恶鬼。 林舒顿时就明白了阿南口中的“恶鬼”是指的什么! “他是谁?”她问。 声音颤得不像样子。 陆平昭迟缓地抬起他的蓬头垢面,用两只黑戚戚的窟窿望着林舒,有气无力重复林舒的问话:“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谁……” 林舒背心发凉,四肢发抖,连连后退。 撞上阿南冷硬的身躯,林舒腾地回头,瞥见他目光一片冷若寒冰,冷得她心中一凛。 他道:“他叫陆平昭!” 林舒让阿南步步逼回墙角,垂在他身侧的双手缓缓紧握成拳,眼神阴鸷得可怕,“一个恩将仇报,卖妻求荣,忘恩负义,虚伪卑鄙的无耻小人!” 林舒的脚跟碰到了陆平昭被砍断的腿根,吓了一跳,脸色惨然。 “他处心积虑接近蛮蛮阿姐,欺骗了蛮蛮阿姐的感情,骗她死心塌地的嫁给了他,可这个人渣,却没有善待蛮蛮阿姐,他伤了蛮蛮阿姐的心,还把她弄丢了。蛮蛮阿姐是这个世上最善良的女子,陆平昭不该来骗她,更不该毁了她……他现在这副鬼样子都是他应得的!”阿南顿了一顿,冷笑一声,“怕吗?他的腿是我砍的,眼是我挖的,耳郭是我割的,哦,砍他的腿之前,我先把他的脚趾头,一根一根拿锤子敲碎了。” “还不够,这些痛,不够。” 阿南阴沉的目光里,覆上一层冷霜,仇恨满溢而出,他闭了闭眼,“若不是……若不是当年我还小……才十二岁……、断不会让这人渣娶走蛮蛮阿姐。” 他睁开仇恨的双眼,冷冷的盯着林舒,“我苦苦找了她整整八年的时间,你为何会知晓她的下落?你接近我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林舒心头一跳。 身后铁链簌簌作响,林舒转身望回人不人鬼不鬼的陆平昭。 陆平昭双手拉扯着铁链,呆滞地重复那几句话:“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阿蛮……阿蛮……救我……救救我……” “不、不……不是我……” 林舒戚戚回头。 她抿抿唇,抬眼望着阿南,道:“你说他是恶鬼。可有比他还要更令人恨的恶鬼。”林舒垂下眼睫,“我见过。那是个畜生,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没有恶意。”她轻笑,带着从上一世来的苦涩,“你带我来诏狱见这个人,是想问我蛮蛮的下落?” 她顿了一下,温声说道:“还是,你其实不希望我出现?” 阿南目光一沉,拳头忽地紧绷。 “因为我出现了,才戳破了你心里仅存的一丝期望?”林舒的眼睛澄净明亮,一路望进了阿南的心底。 她一开始不懂,可后来慢慢也想明白了。 为何沈华亭没有让她说出蛮蛮的下落。不是他不想知道,而是,他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 他不想她说出来,是因为阿南吧? 她不清楚这个让他们苦心寻找了八年的女子究竟有多重要。但看阿南看她的眼神,便逐渐明白了。 沈华亭瞒着他的事,他或许一开始并不知情。可她出现了,沈华亭没问她,难道阿南还会感觉不出来吗? 他们彼此都知道,却都不肯说破。 大抵,蛮蛮对他们来说,真的很重要,如家人一般的重要。 或许…… 林舒打量阿南的神情,或许在他心目中,还存有一丝旁的情感? 阿南冷眼瞪着她半晌。 牢房里沉静得有一些可怕! 林舒温柔望向阿南,“没有我的出现,大概太傅还能继续瞒着你蛮蛮的下落。” “可如果蛮蛮死得不值,她会不会连灵魂也无法安息?”林舒说了出来,缓缓舒出一口气,轻轻抬着眉眼,“阿南,你喜欢她,是吗?” 阿南的眼里闪着冷酷无情的光,带着一眼看透的执拗、执迷,却也透着震惊。 “闭嘴!” 低沉的声音,压抑得胸口窒痛。 林舒眼前忽地一黑。 她闭上眼,心跳的剧烈。 “阿南!”她喊。 只有回音,从诏狱深处传来: 阿南—— ——阿南—— ——阿南……南……南…… 阿南靠着一堵冰冷的墙,在黑暗中闭上眼,泪水淌过他冷峻狂野的面孔。 回音像是和他年少的记忆重叠,有个女子,用清甜温柔的嗓子笑着唤他:“我们阿南又困了啊,那到阿姐背上来,阿姐背你。” 阿南捶墙! …… 【今天先早早的更一章呀~,原本是想对宝宝们说,感谢你们满满的爱和支持!可没想到,这章居然带刀子!我错了。呜呜。o~~】 第61章 遇困 沈华亭今日穿一身白衣,裹着一件绛红色的棉氅子。微风吹起两根发带,扫过他清寂淡漠的眉眼。 他站在林府南屋的庭院中,立在一棵比他还稍高一些的梅花树下。 寒雪化开之后,树上的梅花绽得正妍,两只喜鹊停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的玩闹。 冯恩快步走上来,却停在几步之外,他抬头看了一眼,树端的喜鹊因他响起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飞走了。 枝条轻颤,落下几瓣梅花,衬托着如今冷冷清清的林府。 冯恩没说话,等了会。 沈华亭手里接了一片梅花花瓣,指尖染上一丝梅香,他偏过头看向冯恩,说:“都搜过了?” 冯恩收了在外的温和,面带肃然冷杀之气,点点头道:“回太傅,锦衣卫里里外外又搜了一遍,可惜还是未能寻到。” 沈华亭低头捻着梅瓣,神色显得越发淡漠,“阎老的人可曾来过?” 冯恩颌了颌首道:“林府抄家后,阎老的人便已经暗中来搜过几回。只不过,也没找到。” 沈华亭冷笑一声。 他抬头望向冯恩,寒眸不见一丝情绪,慢声说道:“除了这座林府,林玄礼还会把东西藏哪?” 冯恩躬身,“我再派人搜寻。” “让陆凤阳盯着些阎老的人。若让他捷足先登,本官唯他是问。” 沈华亭淡声说完,抬步走进了南屋,冯恩应了是,随在后头。 这间别致的庭院正是林舒所住的闺房。房间里还呈现着抄家那晚过后的凌乱,沈华亭绕着屋子,优游自若地打量着各处角落。 看得出来,这丫头的品味极好。即便是乱糟糟一团,也能看得出来,先前的闺房布置得富贵不失淡雅,繁复不失简洁,摆着天南地北淘来的特色小物件,颇有一丝温馨。 倒是和她的人一样,玉软花柔,甜甜淡淡的,并不似一般闺阁那样乏闷无趣。 林舒这点很得沈华亭心意。 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外吹入,悦耳的风铃声,引着沈华亭的目光望了过去。 窗前挂着一排佛寺祈来的铜铃铛,每一只都是一样大小。底下系着一张绸布质地的许愿符,写着些细小的字。 沈华亭抬手,捏着在微风下飘动的许愿符,认真地看了一眼。才看第一片,便皱了眉。 上头写着林舒的字迹:二哥最近又偷偷去了勾栏吃花酒,不带我还让我替他保密!希望爹爹发现后狠狠揍他屁股。阿弥陀佛。 这算许愿? 沈华亭哧的一笑。眉又皱起。 怎么,原来她很喜欢逛勾栏? 他继续往下看,越看眉头越拢,神情却染上了几分淡不可见的温柔。 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林舒在写下这些许愿符时,或歪着头,或噙着笔,或嘟着嘴,或翘着脚,或是不开心地伏在桌上的模样。 “祖母昨天背着我们偷吃了两个柿子,大夫说祖母的身子不能贪食凉柿。这可怎么是好,所以柿子啊,你要懂事,别让祖母再把身子吃坏了。希望祖母快快好起来。” “菀菀想祖父了……” “大家都要好好的呀!” “文阿公家的小黄丢了,希望小黄早早回来。它很听话,很乖。” “大哥撞大运娶了漂亮又贤淑的嫂嫂。最喜欢嫂嫂了!” “嫣儿平安,淮儿平安……” 沈华亭看到最后一片,愣了一下,唇角忽然冷冷一笑,脸色有着说不出的难看。 林舒在上面写着:愿朝堂无乱臣贼子,愿大庸海晏河清,再一百年! 一百年?可笑。 这丫头还真敢许。 沈华亭抬手轻轻一扯,将这枚风铃取了下来,收进了袖子里。 最后,沈华亭在林舒的床头捡起一本林舒睡前看了一半的书,是民间流传的《聊斋》故事。 她爱看这种书本子? 不怕鬼了? 沈华亭忽然想。他自己不信这世间有鬼神之说,可这丫头身上的谜,还真是带点鬼神的玄乎。 沈华亭将这本书一并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 阿南把灯熄灭的瞬间,林舒两眼一抹黑,她急忙唤了几声,均不见阿南的回应。急得在心里骂人:死阿南、臭阿南、混小子……你、你等我成了你的嫂嫂,看不让你哥揍你屁股开花! 混蛋啊,你还真把我抛下了……抛下就算了,有必要连一盏灯都不给我留吗? 林舒在诏狱幽深的密牢里瑟瑟发抖。 呜呜。 骂人也不管用。 好可怕。 好黑。 突然,身后传来铁链窸窣声,听着陆平昭幽幽声唤她:“阿、阿蛮?” 她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迟滞地转过身,却只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她呼吸一窒,“蛮蛮是你的妻子?” 陆平昭微微激动,挣着铁链,“阿蛮、阿蛮、阿蛮救我!救救我阿蛮……你是喜欢我的……你一向听话……” 林舒一边心惊胆颤,一边又怒从心起,她对着陆平昭说道:“你的妻子蛮蛮已经死了。她嫁给你这样的人,真是……不值!” “死,死了?不、不会的……” 林舒往后趔趄着退了几步,一扭身,出了这间暗牢。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林舒忍着那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抖着手指将细细的红绳从脖颈里扯了出来。 微弱的夜明珠光逐渐发亮,可在诏狱的密道中,也仅仅能照到她脚下方寸之间的范围。 林舒握着珠子,凭着来时的感觉,沿着昏黑的密道走了许久。倒霉的是密道里并不止一条通道。她很快迷失在了里头。 黑暗,无所不在。 仿佛潜伏着无数头猛兽,随时会朝她张开獠牙扑过来。 林舒冒了一身冷汗,心底开始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滋生疯长。她知道,那是上一世的记忆。 一旦打开,她将被黑暗彻底吞噬。 她拼命压制着,想着家人,想着上京里好吃好玩的东西,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走得惊心胆跳。 越走,林舒越绝望。 她知道,她没走出去。反而还越走越深了。 诏狱深处散发出来一种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连空气中都沉积着浓郁不散的血腥味道。 林舒换成嘴巴呼气,一口一口拉得又深又长,可空气里那股糜烂的味道,还是钻入了她的五脏六腑,令她难受得整张小脸都揉皱成了一团。 吼—— 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穿过厚厚的壁垒,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林舒的耳朵里,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林舒提着裙子小跑了起来,眼里蓄满了惊恐的泪水。 黑暗之中不慎一脚绊倒。 脚踝传来一阵剧痛。 林舒挣扎着起身,扶着冰冷的墙壁,着急地才走两步,又疼得摔倒下来。她又尝试了几次,最后没了力气,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她将这身宽大的小太监衣裳往身上拢了拢,把身子团缩在一起。 双手握着那颗夜明珠,把头低着。哽声呜泣:“阿南……混小子,你在的吧?你别吓唬我了,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阿南?” 林舒绝望听着幽幽的回音。 她咬咬唇,把身子收拢得更紧了,小心翼翼捧着那颗珠子,端在眼前,近乎于贪婪地拥着那团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脑海里的记忆疯狂往外涌…… 第62章 妻子 沈华亭从林府出来以后,又去察办了一些其余事。时间差不多接近傍晚,他还得回一趟锦衣卫衙门。 路上,顺道去了逢源果铺,买了一袋余姚的蜜饯杨梅。他见林舒身上荷包没了,大抵是那日去春华巷,拿来当零嘴给了林长丰。 正要抬步离开铺子时,他问向掌柜的:“新鲜的余姚杨梅,可能运的过来?” 掌柜的不知他的身份,但看他的穿着与派头,必然是京城里的大贵人。 掌柜的笑笑,好奇的问道:“这位大人来过两回了,可是家中妻子喜欢食杨梅?” 沈华亭这样相貌,掌柜的想不记住也难。 沈华亭回味了这一句“妻子”,抬眼望了一眼这位热情但还算礼貌的掌柜,淡淡的点了一点头,“算是。” 掌柜的心想,大户人家的老爷,亲自来给夫人买喜欢吃的东西,这样的好夫婿放在上京可不多呀。 这位夫人定然品性出众吧? 掌柜笑着说:“大人对夫人如此这般宠爱,您的夫人真是叫人艳羡呀。想来您与夫人定是夫妻和睦,恩爱不疑。不瞒大人说,我与我家夫人成亲二十余年,不说伉俪情深,那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秘诀就在一个‘哄’字。” 掌柜说起自己和夫人,满面温情笑意,“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嘛,怎么能哄着她开心,就怎么哄,哪里管外人怎么看!这女子家哄得她高兴了,她待你,那是贴心窝子的好。这夜里夫妻间事,滋味又是不同。何须出去外头找什么野花野草。” 云胡在外头看马车。 冯恩等在店门口。诧然地望过来,不禁哂然一笑。 这个掌柜的,还真是有意思。 掌柜的说得起了劲,“我与夫人生了两个孩子了。如今夫妻间感情,还是甜甜蜜蜜的。她呀,也好食这杨梅!” 沈华亭一向少与人打交道。大概是见这位掌柜的面善,和气,他竟然站在柜台前好整以暇的听了起来。 “想来掌柜的夫人,当也是一位可心的妙人。”沈华亭淡声道。 掌柜笑如春风,“刚才啊,客人您问起新鲜杨梅。我呀,这才没忍住啰哩啰唆的说了这一通。大人可千万别见怪!” 沈华亭点点头。 掌柜的道:“我们这是蜜饯铺子。要说新鲜的果子,还真没有。且大人兴许不知,这新鲜的杨梅它得到五月才成熟。” 沈华亭想了一下也是。 掌柜的又说道:“不过,因着内人怀胎时喜食酸甜的东西,尤其爱食杨梅。我便想方设法,找了同行打听,上京倒是有认得售卖新鲜水果的朋友,每年会去几趟余姚,他们有法子将新鲜的杨梅运来。只是,这价格昂贵,寻常人倒是吃不起,他们也多是卖给皇亲贵胄们。我每年,也还是会给我家夫人定一些回来解馋。多少钱倒也无所谓了。” 掌柜笑着说,“大人您要是想要,我可给您一个铺面的地址!” 沈华亭诧然地看了一眼掌柜。他点了一点头,偏头示意,冯恩走上前来,接下了掌柜立即写下来的地址。 冯恩掏出来一锭金子。 “余姚的蜜饯杨梅还剩多少。放冷库房好生收着,都留着我家大人分次来取。” 掌柜的一看,倒也爽快收下了。 沈华亭抬步走出逢源果铺,乘上马车回了锦衣卫衙门处理今日余下事务。 只是刚进衙门,初一在那里等候着,匆促上来跪在了地上。 “太傅!” 见初一出现在锦衣卫,神情如此慌张,云胡便知是林舒这里出了事,微微一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初一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上午时分,他见书房久无动静,进去一看,哪里有人? 初一领着满月和锦娘等人,在海斋楼里里外外寻了一通,均不见林舒踪影,他便知道大概是出了事。 十五去了司礼监,初一等了会,十五带着人把账簿册子搬回来,想了一想,说他带人到内务府再寻一通,让初一直接来锦衣卫。 初一便来了。 可惜来了后,衙门既没见着沈华亭,也没见着鹿鸣大人,自然也没见着阿南。 沈华亭垂目朝初一瞥过来,初一对上沈华亭冰寒的眸子,打了个哆嗦,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来。云胡弓着身,也没敢说话。 冯恩思忖了一瞬,从旁道:“太傅。想要不声不响从海斋楼把人带走,恐怕……不是别人?” “把阿南给我找来。”沈华亭冷声开口。 说完,他抬步走进锦衣卫衙门,厚厚的氅衣扫过地面,拂来一阵冷风。 冯恩交代下去,立即跟上来。 心想,要坏事了。 沈华亭面沉如水,“取火把来。” 沈华亭手里举着火把,从暗门进入了诏狱的密道。身后只冯恩跟着,也举了一根火把。 沈华亭去点左侧的灯,冯恩点右侧,将墙上陈年不亮的油灯,逐次地点亮了起来。 黄色的灯火一簇簇,一束束,沿着昏黑幽冷的密道一直延伸下去。 光晕照着沈华亭颀长的身量,在密道里拖出一条极长的影子,他仍旧走得神闲气定,冯恩却分明跟得有些吃紧。 整个密道的油灯都被点亮,除了最后一截,紧挨着诏狱。那里有一扇通往诏狱的暗门。 沈华亭停住步伐。 将火把递给了身后的冯恩。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昏暗中一团碧幽幽的夜明珠光,笼着团纤细的身影。 林舒穿着灰扑扑的小太监衣服,头上的帽子早在跌跌撞撞中磕掉了,长发披肩散下来,她的长发又细又软又厚,垂落了一点,掉在地面。 她像是只谁家走丢的小猫,孤伶伶的抱着自己,捧着那点珠光。 她的嘴里喃喃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怕极了,以这样方式来驱散恐惧,纤细身子簌簌的抖得厉害。时不时把额头低下去,抵着夜明珠,姿态仿佛虔诚得令人心碎。 她在祈求什么? 祈求有谁来带她离开这黑暗? 是她的家人,还是…… 光亮从黑暗中递过来,林舒抬起巴掌脸,看见了披一身寒霜的沈华亭。 第63章 蛮蛮是谁 林舒停下喃喃自语,视线里是朝她靠近的沈华亭,随着他每走一步,身后的光亮也朝她靠拢过来。待沈华亭在她身前停下来,她的视线随着他下蹲也跟着垂落。 林舒望着他,像是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嗓子,梗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隔了半晌,火光照淡了夜明珠的珠光,她放下手里握着的珠子,伸着指尖攥住了他的氅衣,一点一点攥紧,抓在手心里。 沈华亭望着她红着眼睛,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瞪得又圆又大,仿佛怕极了他下一瞬会消失。 “怕了?” 沈华亭脸色有几分不虞,“既是害怕,为何还要跟阿南这小子进来?” 她若非自愿,阿南要将她从内务府无声无息带走,也非那么轻松的事。见她穿着一身太监服,沈华亭便什么都猜着了。 沈华亭将落在林舒腿上的夜明珠连着红绳一起捡起,重新替她戴上,托着细细的珠子,藏回她的衣襟里。 大抵是她觉着红绳不够长,才取下来,把珠子捧在眼前。 林舒在密道里困了足有大半天,这会恐怕天色都已经黑了下来。 她以为,她要困死在这里了。 听他这话,忽然就委屈得不行,眼泪扑簌往下掉。 沈华亭瞥她一眼,唤道:“冯恩。” 冯恩立即将搭在手里的斗篷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沈华亭接过斗篷,替林舒披在身上,不紧不慢系上带子,让她缓了一缓。 林舒望着沈华亭慢慢替她做完这些,一颗一颗的泪才收了起来,簌簌颤抖的身子也随之放松下来。 她鼻头酸酸,小声开口:“他是太傅的亲人,我才跟他来的。” 沈华亭皱起了眉头。 “不怪他,他也并非有意丢下我在这里。而是,他受了打击……我、我告诉了他,蛮蛮已经……” 林舒攥着手指,整个人虽然不至于像在十六楼那晚六神无主、魂不附体,可也是一张脸色白得不像样子。 沈华亭瞥着她不语。 怕成这样了,却还是要小心翼翼来袒护阿南那小子? 沈华亭知晓蛮蛮的消息迟早瞒不住,而林舒的心思似乎也比他所想更灵敏。他将冷意压下去,将到了嘴边的说辞改了口:“我了解这小子,执拗起来本官也拦不住。蛮蛮死的消息,告诉便告诉了,迟早他也要知道。” 林舒看看他,他果然是知道。 “见过陆平昭了?”他问。 林舒睁着湿漉漉眼,点点头,“见过了。” “很好。”他脸色微微一冷,“他也该死了。”若非要瞒着阿南,他早该取了陆平昭的性命。 林舒心头一怵。瞬间又想起这幽闭诏狱里的恐惧与不适来,身子跟着一颤。 林舒实在不想呆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刻,她攥着沈华亭的衣裳,想扯着他起身,嘶地抽了一口冷气,又坐回了地面。 她实在太害怕了,根本顾不上脚疼。这会稍微一动,才记起摔伤的脚,疼的揪着一张小脸。 沈华亭瞥了一眼她衣服底下的双脚,瞬间阴沉了脸色,“伤在哪只脚?” 林舒闷闷的小声回答:“左脚……” “疼。”她噙着一颗欲干未干的泪珠,“走不了了。” 沈华亭无语地盯了她一眼。他作势弯下腰,林舒把双手环绕上他的脖颈,他将她轻轻松松抱起来。 忽地又有惨厉的吼叫声隔墙传来,林舒吓得浑身一抖,用力搂住沈华亭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颤颤说:“那是什么声音……” 像是人的惨叫,又不像。 太可怕了。 沈华亭瞥了一眼密道的尽头。自然是人的叫声。只不过,人在极致的折磨下发出的惨叫声,宛如厉鬼在嘶吼罢了。 他忽然想,幸而这里只是诏狱的暗牢。她若真是一个人,闯入了诏狱。亲眼见了里头的那些酷刑,只怕他找到她时,她已经疯了。 沈华亭抱着林舒,一路穿过来时的密道,带着她回到了锦衣卫衙门。 林舒一直埋着头,可也明显感觉到亮光包围着她。密道倒也显得没那么可怖了。 将她带到一间房间,沈华亭扶着她坐到了一张围榻上。又吩咐冯恩和云胡,送水,送衣,送药进来。 他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林舒身上不怎么合身,灰扑扑的太监衣服。 林舒红着面,她脚疼不便动,沈华亭伺候她脱下外面一层袍子,替她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又重新给她将披散的头发挽了简单的髻,伺候她擦洗了脸,净了手。 林舒方才端过了一杯热水,捧在冰冷的手里,缓着身上的不适。 她望了一眼刚才出来的暗门,心有余悸地立即收回了视线,望回沈华亭,说:“蛮蛮是谁?” 第64章 重生? 沈华亭伸手去握林舒的左脚,林舒这回自然而然,把脚给抬了起来,递到了他的面前,搭在了他的腿上。 沈华亭蹙了一下眉头。 林舒忍着抬起时的疼痛,顶着皱巴巴的小脸,询问地望着沈华亭的脸,目光一移未移,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杯。 沈华亭看了一眼她期待的目光,沉默了一会,手里的动作继续,脱下了她脚上的鞋袜。 林舒目光往下一递,看到自己整个脚踝都夸张的红肿了起来,她蹙蹙眉,疼得咬住了嘴唇,忍着他手指的轻碰拿捏。 “是踩着掉落的帽子,不当心绊了一脚,才摔着了……”林舒回忆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是如何摔伤了脚。 她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自己没有那么弱不禁风。都怪那顶太监帽太大了,戴不稳,她慌里慌张的,帽子就掉了,害得她摔了好大一跤。 “早知道,该带一只火折子在身上……” 林舒又自我反省了一番。 沈华亭再次无语地瞥了她一眼。他用冰凉修长的手指在她伤口周围力道稍轻地捏了一圈,查看了一番伤势的轻重。 只是扭伤了,倒不是太碍事。只不过几日下不了地是免不了了。 “蛮蛮是本官义姐。”他说。 林舒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这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就这个? 没了? 沈华亭接着口气淡淡的道:“等爱妾能找出本官身世之谜,本官再告诉你她是谁。” “倒是本官好奇,有关杨家的这些绝密,你究竟是如何发现的?”沈华亭盯着林舒的眼,“又是做梦?” 林舒诧然了一会。但也没意外他的回答。她想了想,抿抿唇,说:“是,也不是。” 沈华亭皱着眉头,林舒抬眼看着他,“如果我说,不止是做梦,梦里发生的事情,我其实都经历过一次呢?比如,我家抄家。” 沈华亭脸色一沉,盯着林舒默然不语了好一会。 云胡凝神低头听着两人的对话,耳观鼻鼻观心,忽然让林舒的话给惊到了。不过,云胡对林舒的惊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愣过之后,他倒是琢磨了起来。 经历过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重生来过? 嘶! 云胡背脊一凉。不能吧? 沈华亭看了林舒半晌,冷声一笑:“看来下一次从爱妾这张嘴里,该说出更离谱的答案了?” 林舒知晓他不可能轻易相信。 她没往下说什么。 她捧着手里变温了的茶水,慢慢的喝了两口,茶香的甘甜流遍周身,她轻轻的说道:“那等我弄清太傅的身世,了解太傅的过去,我再告诉太傅更多的事吧。” 她弯弯唇,“做为交换?” 沈华亭望向林舒弯弯的唇角,也没往下继续探究。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未必没有。若是一下子解开,倒没趣了。 “少看一些聊斋志异的话本子吧,省得哪一日看到入魔!”沈华亭换上一副稍微温和些的口气,但也只是稍微温和,面色仍旧是那副淡漠凉薄的样子。 林舒一愣。 她闺房中藏的这么点兴趣爱好,他都知道了?林舒随即蹙眉,锦衣卫近年来在大庸令人闻风丧胆,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怕是暗地里连大臣家眷的一举一动都摸得一清二楚吧? 沈华亭从怀里拿出那本林舒一眼看去便觉熟悉的《聊斋》故事甩到了她的脸上。 顺手把那杯快要让她捂凉了的茶杯拿走,又转手递给了云胡。云胡摸着那茶杯差不多凉了,麻利地走过去,换上另一杯热乎的。 “唔。”林舒拿起来一看,可不是她床头放着的那本!这本故事她都看过许多遍了,还是很喜欢。 “可是里面人妖鬼神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真的很好读呀……”林舒宝贝似的拿着书本子。 忽地,她抬眼,不对呀,“太傅手里怎么会有这本……” 抄家抄的? 那也不至于拿这一本破书呀? 还随身带在身上! 沈华亭淡淡声道:“本官今日去了一趟你家林府。”他说时望着林舒的神情,林舒果然怔了一会。 他把云胡递来的热茶,又重新放回了她的手里,将那书本子扔一旁,唇角一勾,说:“顺带在爱妾的闺房里好好地欣赏了一番。” 林舒捧着热乎乎的茶杯,呆怔的神情换上了愕然。 “太傅总不会是想起来,闲情逸致地去我家逛逛吧?”林舒回过神来。 “自然不是。”他说。 林舒心生疑惑,但看他似乎并不想告诉她实话。也就打住了疑惑没往下问。 沈华亭还想甩出身上藏着的那只铃铛,讽刺一番她那幼稚可笑的愿望,她还不如直接把他的名字,和右相名字,一起写在上头会显得更‘诚心实意’! 呵。 可瞥了一眼林舒受伤的脚踝,和她身上余惊未消的狼狈,还是做了罢。 他将她的裤脚拉下来一截,遮去她白皙的小腿,转头吩咐云胡去取冰块。 云胡端量地看了一眼林舒的脚,大概明白做什么用,他立即躬身快步走了出去,没过一会便把冰块取了回来。 沈华亭拿厚一些的棉帕子包着冰块,去捂林舒肿起来的脚踝。 “嘶……”脚伤上传来透心的凉意和疼痛,林舒疼得一张脸皱巴巴,嘟嘟囔囔道:“又受伤了呢……” 满月和母亲知道了,她们又该担心她了。 冯恩出去忙了会,这会儿走回了房间,望了一眼面色好许多的林舒,禀道:“阿南人没找到。” 沈华亭面色微微一沉。林舒伸出一只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语气中微带担忧,“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派人继续找。”沈华亭对冯恩冷声说道。冯恩领了是,见有云胡在,他放心转身走了出去。 沈华亭瞥了一眼林舒攥着他衣袖的手,沉声说道:“他早已不是伏在蛮蛮阿姐背上的那个瞌睡鬼了。没有人能一辈子护得了他,他迟早得要长大。” 林舒抬着眼睫,想了一下。 她回想起了红叶山。 他们并不是一家人,却又是相互依赖的亲人。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孩子? 第65章 奏疏之疑 暮色时分,海斋楼亮起一楼灯火。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 林舒趁着养伤的这几日,将十五搬回来的数百本内务府的账簿册子仔细地核对了一遍。 书案上堆了新的奏疏,她也趁着沈华亭不在时看了一眼。 那日还赞叹他批阅的一些奏疏堪称贤明,连着几日,林舒便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在杨家之流的几篇奏疏里,尤其刚刚当上朝官的杨嵩,所奏都是劳民伤财,挤兑弹劾之事。 其中一项,林舒看得直蹙眉头——来年皇帝年满十五岁,到了该行成年礼的时候,礼毕后紧接着便是选妃立后。 杨嵩身为礼部侍郎进,打着为新帝祈福举朝庆贺的由头,向朝廷进谏翻修举国上下数百座斋宫秘殿。其中一项大的采购,包含了香、木、珠玉珍宝,经费达百万两之多! 这些斋宫秘殿,乃是当年景帝晚年间修禅悟道时大兴土木所建。 林舒记得父亲说过,他年少时,有几年举国营建斋宫秘殿。当时朝廷国库岁入的银子,一大半都拿来花销在这个上头,经费不足时,朝廷令臣子们献助,林家也跟着出了一笔大血,后头几年林家过得十分拮据。 后来清流一派以阎阁老为首,联名向景帝进谏,才迫得景帝改了主意,停了余下的营建,放归役匠达数万人。 这件事,阎老为首功。朝野之中除了相府贪官之流,无不对阎老感恩戴德。 如今,右相儿子杨嵩又妄图卷土重来。借此理由,搜刮大庸的民脂民膏。 奏疏上,沈华亭对皇帝建议是‘准奏’。 林舒看到的时候不知该说什么。大庸王朝近年来皇帝更迭频繁,右相之流的贪官污吏横行,国库早已不丰。再如此发展下去,大庸王朝势必将走向民不聊生的境地。严重一些,恐怕外敌列强又要卷土重来。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林舒想来想去都觉得困惑。更促进她想要揭开他身世的谜底。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令她困惑的答案。 林舒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一只暖手炉。她放下账目簿子,揉了揉疲倦的眼目,觉得周身有点凉,拢了拢身上的棉毛斗篷,看着初一正指使下人往书房添炭。 她问:“可是下雪了?” 初一笑着回道:“刚降下小雪。只怕今晚得下一整宿,天儿还得再冷。” 林舒点了点头,望着初一,关切的问道:“你与十五的身子可还碍事?夜里让满月守着便是,你早些下去歇息,今日天冷了,可别熬出毛病来。” 当日沈华亭带林舒回到海斋楼,初一和十五都因伺候不周挨了一顿板子。 初一心头一暖,回说:“那几下板子和挠痒痒一般,奴才和十五得夫人体恤,身子早好了!这几日夜里都是满月姑娘一人伺候,奴才心里过意不去。再说,奴才和十五商量好,夜里轮着来守,不妨事。” 林舒白日见他行动的确利索许多,气色也恢复差不多。听了也就点点头,心里放心了不少。 想来当日一顿板子,打得确实不重。 满月刚才在楼下,收拾刷洗了晚膳的碗筷。这会端着暖茶走进来,她将暖茶放下,搓了搓冰凉的手,咕哝说:“外头好冷,又下雪了!才舒服了几日呀。” 满月走过来,将林舒手里账簿册子拿开,扶着林舒到桌前坐下,又去拧帕子给林舒擦手,一面唠叨:“姑娘脚伤了本该好生歇息,偏还连着熬夜看这些账簿册子。这会也该歇息一会了。” 林舒扶着桌沿站起,垫着左脚试着走了几步,低低头看了一眼衣裙底下的脚,“我的脚好很多啦,不信你们看!” 她把手从桌沿松开,初一作势要上前搀扶,林舒摆摆手,“让我走走,无妨。” 锦娘听沈华亭的吩咐,每天的白天给她用药油揉拿,几日过去,伤势大好。 林舒慢慢走了十几步,双手微微提着衣裙,露出她的双脚,朝着满月笑,“真的好很多啦,都能下地了!再过几日差不多能正常走路了。” 满月知晓是阿南把林舒带走,还把林舒关进诏狱,这些天心情一直闷闷不乐。 满月手里拿着拧干的手帕,站在那里,微微红了眼睛。 林舒单脚站了会,觉得有些立不住,见满月神情低落,微笑的道:“满月,你来扶我。” 满月正要提步,忽地目光往后一递,赶忙蹲身一礼:“太傅!” 满月可不像林舒,至今仍对沈华亭心存畏惧。每每见了总还是小心翼翼。 林舒一愣,回身太快,以至于没站稳,身子栽进了沈华亭的怀里。 沈华亭及时伸手扶着她的腰,待她站稳了,他顺手替林舒抚平了皱起的衣裙,“脚伤还未好全,着急跑什么。” “肿已经消啦,走几步,能恢复更快。”林舒小声地反驳说。 “我小时候也崴过脚。”林舒补了一句。 沈华亭抿着唇。 林舒由他扶着,慢慢一步一停,走回了桌前坐下,她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暖茶。初一和满月则恭恭谨谨地退到了门口。 林舒看了一眼沈华亭,见他带着一身细雪,周身寒意笼罩,心情似乎不大愉悦。 “阿南还没有找到?”她蹙蹙眉,轻轻问。 …… 我好难过,上来就看到因为更新,有宝子反手一个一星差评。我心梗、心塞、香菇、难受。~ 作者也是人,也会受伤的呜呜。这几天复那个阳了痛得连手机都不想看,头一次我就比较严重,发烧咳嗽一个月才好。这次又中招了。停了两天是我不好,可作者总也准许她有个放假的时候吧呜呜。谁知道每天下班后咱还要花几个小时来创作,逐字逐句的用心,大家不会感受不到,可说实话,这本书纯粹为爱发电,根本赚不回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但是,收获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喜欢。真的非常感激!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可爱,大宝贝。不要戳作者心窝窝啦啊听话乖,气愤的时候,多多给鼓励支持爱心笔芯你们都是最好的!~虽然阿南更新慢,后头可能不排除还会偶尔出现断更时候,但、放心、不会弃坑。~ 坑品不优秀,但至少会填完。好了,我哭着去吃药去了。今天硬着头皮码了一章上来,安安大家心。另外,宝宝们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好好吃、啊呸,不要吃药最好啦。 第66章 遗臭万年 沈华亭端着林舒给他倒的暖茶,喝了两口,轻轻晃动着杯面。 “以阿南的武功身手,能伤得了他的人不多。”他的语气是一贯的淡薄,“他有心藏起来,锦衣卫要找到他也不容易。” 满月站在门口,低着头,手指拧在一起。 林舒朝满月望了一眼,沈华亭的视线也随着她转身,落在满月的身上,蹙了一瞬的眉头。 这胖丫鬟跟阿南之间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那晚的事情,林舒没跟他说。 沈华亭不甚在意。他搁下茶杯,分开一边长腿,手在自己的膝上微微一搭,抬眼望着林舒,神色淡淡道:“到本官怀里来。” 林舒看着他那只生得极好看的手,心噗通一跳,鸦黑的眼睫颤了颤。 她微微红着面,小心翼翼挪着她的臀坐在了沈华亭的膝上。 她今日穿着粉杏色的小袄,配一条天青色的褶裙,披着月白色的棉毛斗篷,裙摆和斗篷垂落在他绛红色的棉氅子上,受伤的足尖勾着未落地。 林舒用双手勾着他的脖颈,转过身望向他,见他还披着氅衣,眨眨眼问道:“云胡呢?” 沈华亭抬起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腰。 他说:“他在楼下,太皇太后身体欠安,一会本官还得去一趟咸熙殿。” 林舒怔了怔,原来他今晚还得出去办事?近日他只在海斋楼睡了两晚,其余时间似乎都在忙碌。 沈华亭笑:“爱妾这是舍不得本官,没有本官在的夜晚,睡得不踏实?” 林舒总不能回答他没说错吧? 夜里有他在,她的确不那么害怕。 她微微一窘,眼睫扇动,眼里勾起浅浅的笑意:“妾身这是担心太傅忙碌累坏了身子。” 她抬起柔荑,小手在他胸口轻轻的一拂,美目盈盈含情,顾盼多姿大抵便是如此。 沈华亭忍不住想,这丫头做戏做得越来越投入了。这里头,又有几分真情假意? 沈华亭不喜欢吗? 不,他觉着有意思。 就是不知到哪一天她会演不下去。会是哪一天呢? 沈华亭掠了一眼软塌下堆积如山的账簿册子,淡淡的挑了一下眉道:“内务府的账簿都看完了?” 林舒扭头望了一眼,扭回来,“唔…还差几本,今晚能看完。” 沈华亭抬着手抚摩着林舒白皙的颈子,那纤细的脖颈,仿佛一只手掌便能握满。 他心念一动,还真就握着手掌比了一比。 竟然一只手能握住。 真是娇小的东西。 林舒微微愕然,有种他是不是要掐死她的错觉,可他的眼神分明又温柔得要让人溺死其中。 他呵的一声,抬眼看着她道:“爱妾如此努力,本官还真是刮目相看。” 林舒逼自己无视掉那只手掌盈盈一握的抚摩,她弯着眼睛,说:“是太傅看轻我了,我自幼学习一贯刻苦,连祖父都夸,兄弟姊妹里除了大哥,我最爱学习啦!” “爱妾自夸的本事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沈华亭的目光望着她的笑颜。 林舒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像是碎了一天光的星子,颇有几分自豪。 初一和满月站在一处,眼珠子滴溜一转立马收回来,把头低着。 还好是他,不是十五,否则十五一定挠头不知自己是继续杵着,还是该抬脚闪人。 初一面不改色,把自己站成了一根柱子,眼观鼻鼻观心,该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该听不着的时候听不着。 满月则不同了,偷偷看了一眼,吓得一脸惊愕。偏生林舒一脸温柔笑意,那些话语更是胆大到令满月也不禁脸红耳赤。 沈华亭也没问林舒在账簿上看出什么来了,他不是一个急躁的人。 他扶着林舒的腰,将她安置回凳子上,他自己起身,将落在身前的发带撂到身后,迈步走向了书案,拿了几本奏疏走回来。 “夜里下大雪,早些安歇。今夜无须等本官。”沈华亭走到林舒跟前停了一下,拿出零嘴荷包往她头上一搁,继续抬步朝书房外走去。 林舒往头顶摸了摸,将荷包拿下来,怔怔看了一眼……又是余姚的蜜饯杨梅啊。 这已经是第三次给她买杨梅了。 “太傅。” 林舒忽然轻声唤住他。 他回身望过来。 林舒抿抿唇,说:“太傅的‘准奏’是真心的吗?”她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奏疏上,迟疑了一下,“杨嵩奏疏里都是祸国殃民的馊主意,太傅不会不清楚吧。若清楚,那先前的……又算是什么呢?” “本官批奏,向来随心所欲。”他低沉一笑,寒眸一瞬冷得深不见底,“爱妾如此关心民生大计,大庸的百姓记不记你们林家的好呢?” 林舒抿唇,眉心紧拧。 “这大庸王朝非是本官的天下,本官管它好与不好。”沈华亭冷眼朝她投来,“多少忠臣埋骨尸凉世人也不会记得他们的好。本官一干坏事,你瞧,天下人全都记住了本官名字。” “遗臭万年,有什么不好?”沈华亭阴着脸抬步离开,“至少存在过。” 林舒怔然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林舒这晚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卧室里点着灯,她拿起《聊斋》来读,翻了两页,却读不下去。 她不信一个人会在同一个时间阶段里,同时拥有贤明和昏聩这两种品质。除非有一面只是他装出来。 昏聩的人能装得贤明吗? 窗外大雪静落无声,林舒拥紧棉被,满室寂静里,忽然间响起一声女子哀婉的轻轻叹息。 林舒汗毛一竖。 - 入夜时分。教坊司。 林嫣抱着琴,犹豫地站在马车跟前。她从头到脚让人打扮过,披着一件浅红羽纱毛绒绒的大斗篷,衬托得整个人水灵灵的。 雪花腾扬,落在厚厚的兜帽上。 她望了一眼四周,小女孩的眼里写满了心慌不安。她后退了一步,惧怕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抿紧的嘴角却又透着一缕倔强,“我……我不去。” 王大庆冷笑一声,抬手拍着肩头落的雪,糙声说道:“不去?这可由不得你!赶紧上车、再磨磨蹭蹭的耽误了时辰,回来看老子不收拾你!” 林嫣吓得脸色一白,噙着点泪光。让身后的小厮搡了一把,她咬着唇,迫不得已地踩着脚踏,登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往前驰去,压着路面一层还不算深的积雪。 后方,伫立一道黑色身影。 少年抱着剑,抬起头,大雪纷飞中露出一张漂亮但阴柔的脸。 第67章 我是阉人 马车一路行驶稳当又快,忽然缓下来,又嘎然停止。王大庆皱起眉头,顿生不满,误了杨嵩的时辰,他可交代不起! 这位公子如今可是朝廷三品大员,随随便便一句话,都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原本虔婆还犹豫太傅那里不好交代。王大庆觉得虔婆太谨慎了。 林家女儿过去再金贵,如今也只是奴籍身,林嫣既做了教坊司官妓,将来总要接各种各样的客。今日不是杨嵩,明日也有其他官吏。 太傅不过一时兴起,难道还真会为了林嫣一个小丫头,与上京官员们为敌? 林嫣瞥了一眼王大庆狠巴巴的脸色,飞快的低下头,攥着厚厚的衣裳,偷偷的往角落里又移了移。 王大庆冷着脸,将车门拉开一截,不悦地捶了一拳,骂道:“混账、怎么回事!” 车夫随着车门推动,身体往旁一歪,一头栽倒在地上。 王大庆吃了一惊,跟着面门一冷,一把带鞘的剑指着他,王大庆一愣,沿着剑望去,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不喜手里那把剑在他的颈侧轻轻拍了一下,王大庆栽倒在马车上。 单薄漂亮的少年立在马车门口,单手将剑往前一递,抵着车门,缓缓全数推开,望着躲在角落里,吓得失声的小姑娘。 “下来。”他说。 说完,不喜转过身。抬脚朝巷外走。 林嫣醒过神来,吓得赶忙起身,心慌害怕地踏过王大庆的身体,从高高的车沿爬下来,厚厚的斗篷挂住了,她悬在那里,急得叫了几声,“哥哥、你别走!” 不喜停下缓慢的步子,转身走回来,伸出一条手臂,轻轻一揽,把小姑娘放在地上。 林嫣站稳了,抬起头看他,几朵珠花将她弯弯的月牙眼衬托得水灵水灵。 “他们死了吗?”她担惊害怕地问。 “没死。”不喜说完,转身往外走。 他抱着剑,走得缓慢,单薄的身条在昏暗的巷子里,有种说不出的瘦弱感,可他刚才一下子就把王大庆打昏了。 林嫣眨眨眼,愣了下,她赶忙提着裙子跟了上来。 不喜没说要带她回教坊司,还是带她去什么地方。他慢慢走在落雪的街头,不时有撑伞的行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 林嫣像是只流浪的小猫,一直跟着他身后,她步子小,走不了一会,便要提起裙子小跑两步。 熙熙攘攘的上京街头,下雪的夜里,人少了许多,可也还是不减繁华。 她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灯火阑珊的夜下,不喜缓慢前行着,一个步子一个步子,走得很认真。 那些不小心蹭着他的旁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即躲开得远远的。而他只是微微停步,看了对方一眼。 大概是怕他怀里的剑吧? 林嫣却不知怎地,她一点也不怕他。哪怕是初次见他的第一眼。 林嫣走得分了神,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挑担子的行人,她赶忙道歉,替那小贩捡起担子上掉落的物品。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前方不见了不喜的背影,她慌张了起来,提着裙子在这条街上小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张望着喊他的名字:“不喜?” “不喜哥哥!” 林嫣不知该怎么办。冰冷的飞雪落在她的脸上,走过两条街,已经冻得脸颊通红。 她跑上一座圆拱桥,望着小溪两岸阑珊灯火,到处望不见不喜身影,她忽然蓄起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喊:“哥哥!” 林嫣难过地蹲在圆拱桥的中央,抱着自己呜呜的哭起来。 不喜原本是想藏起来的,他想,她应当知晓回教坊司的路。至于王大庆,等他醒来大概要天亮了,后头的事后头再解决。 可看着林嫣满大街的喊着他名字,追着行人的身影寻他,不喜看了一会,还是从暗处走出来,路过一家卖灯盏糕的小店,买了一份灯盏糕。 “给你买吃的。”不喜单膝蹲下来。 林嫣看着递到她面前的纸包包,听着突然从头顶落下的声音,她止住了哭声。 他的手指秀秀气气的,纤长、骨瘦,看着莫名让人心疼。 林嫣抬起头愣愣看着不喜的脸。 “哥哥,你别丢下我。”林嫣揪着不喜的一片衣摆,弯弯的月牙眼下挂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子。 她眼红红望着他,心慌害怕一览无余。 不喜恍惚出了一下神。小的时候,他也爱跟着哥哥身后,拉着哥哥的衣摆,说:“哥哥,我想吃糖。” 那一年,父母双亡,狠心的舅舅将他和哥哥卖进内务府阉了身子。他险些没能活过来。他害怕死掉,一直抓着哥哥的手。 哥哥把唯一的一块糖果喂到他的嘴里,说:“弟弟,吃糖,有糖吃就不怕了。” 那年他才九岁。 是太傅给了他一条命。 后来哥哥一直在太傅身边,而他在锦衣卫跟着陆凤阳学了一身本事,成了太傅的暗卫。 “吃糕。”不喜收了神。 林嫣拿手背抹掉眼泪,抽噎了几下,眼睛亮亮地望着纸包。不喜将纸包打开,她拈起一块,舔舔嘴,刚想要送进嘴里,忽然递出去,递到了不喜的嘴边,“哥哥,你先吃。” 几片雪花,沾在不喜的眼睫上,林嫣眨眨眼,他的睫毛好密好长啊。 不喜放下剑,搁在脚边,想要伸手拿,林嫣摇摇头,“哥哥,你张嘴。” 不喜默了默,张嘴让林嫣把灯盏糕送进了他的嘴里。 他尝着舌尖上化开的清甜软糯。 林嫣也拈了一块抿进嘴里,甜甜的滋味令她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眼睛笑眯眯,像极了弯弯的月牙。 “走,送你回教坊司。”不喜捡起剑,说道。 林嫣失落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太意外。她不知道他是谁,她只知道,他会偷偷保护她呢。 “我可不可以,晚些回去?”林嫣小声地问道。 不喜低头看着她。 “我饿了,也好久没逛街。哥哥,你能带我去吃好吃的吗?”林嫣说。 不喜望着小姑娘裹在厚厚的不太合身的红羽斗篷下,哭过的眼睛显得更加无辜水灵。 不喜抬脚,“跟我来。” 才走一步,又停下。 林嫣险些撞上他,退一步摸摸鼻子。 “想……吃什么?”不喜问。 林嫣笑眯眯,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吃很多很多,哥哥,可以吗?” 不喜不说话了。 她这么小一个人,能吃多少? 直到林嫣吃了三家馆子,不喜沉默了。 林嫣吃到第四家的时候,说吃不动了,能不能将没吃完的打包。不喜大概知晓她的想法,点了点头,让伙计打了包。 林嫣心满意足,甚至先前的担惊害怕都抛到了脑后。她站在铺面前,抬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红扑扑、瘦瘦的小脸上漾开清甜的笑容,“雪真好看呀!” 不喜也跟着她一起仰头。 店里胖胖的伙计在收拾摊子,朝门口看了一眼,愣了一下。 那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都是一样清清瘦瘦,瘦瘦小小的。站在黄光里,凝望上京的落雪,这副画面说不出的和谐。 这个哥哥还真是很宠妹妹啊。 胖胖伙计笑了一笑。 “等一等!”伙计擦桌的时候,发现一包灯盏糕,忙追出来,笑着说道,“客人落了这包糕点。” 不喜伸手接下来,道了句谢谢,伙计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剑,说:“小公子习武?” “是。” “真是年轻有为啊!你这么疼爱妹妹,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将来娶妻也不知哪家姑娘好福分。” 不喜看了一眼伙计。 他说:“我是阉人。” 胖胖伙计和林嫣都愣住了。 第68章 内务府大清洗 这日晨起,天地白茫茫一片,甚是寒冻。 林舒用完早膳,喝了几口暖暖的金桔茶,搁下茶杯,怀里揣着满月递给她的暖手炉,望着走进来的初一。 初一不紧不慢的躬了躬身,随后回禀道:“夫人,今早宝钞司、银作局,尚衣监三处衙门都来了人。说是想要来给夫人磕个头。” 初一问:“夫人是否要见?” “只来了人?” 林舒面上并无诧异。早在她让十五去搬账簿册子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会有人忍不住来海斋楼见她。 “都带了厚礼。”初一回禀。 林舒望向初一,淡淡的说道:“你怎么看?” 初一愣了下,随即笑呵呵的说道:“内务府各个衙门的人得知夫人您搬出了近十年的账簿册子,且夫人您还真认真看了。那些心里有鬼的,自然坐不住,要来给夫人塞礼。” 林舒喜欢初一这份心细胆大。 十五大步子走进来,站定之后,利落地躬身,禀道:“不止,又来了酒醋面局和御马监的人!” 林舒的手指沿着暖炉上雕绘的缠枝喜鹊纹路描摹了一会,才点点头说道:“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代管这几日,不敢受他们的礼,让他们把带来的礼都拿回去。” “是。”两人齐声说道。 林舒抬眼看着初一和十五,“再告诉他们,各个衙门司的账簿册子我都查看过,要说大的毛病没有,就只一项……” 林舒顿了一顿,想了下措辞,缓缓往下说道:“我查内务府十年账册,至今职官人数多达四千人数,比事务最为繁忙的户部人数,要多出来十余倍不止。景帝在位之时,内务府职官人数最多也只三千。近十几年以来,国家库收每每入不敷出,逐年递减,当今天子年少继位,后宫之中尚无女主,皇家贵胄也不如往昔之多。” 林舒停下来,看初一和十五都听得认真,她继续往下,“没理由内务府职官人数比起景帝之时还要多出千余人数。” 初一和十五逐渐流露出惊讶表情,而坐在旁边的满月则是听得满头雾水。 林舒继续说:“内务府掌管皇家一切事务,大到诸如日膳、典仪、服饰、工程、农庄、畜牧,乃至是警卫扈从,盐政,贡品……小到皇家从天子到亲贵们的衣、食、住、行,通通由内务府承办。如此之多的内部机构,所需职官人员多也属正常。” “只不过,朝廷有心节省开支,内务府身为皇家机构,当首当其冲。我算了一笔账,各个衙门加在一起,能裁减掉共一千五百人。” “你们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每一个衙门,自己拟一份名单来。若是这当中,有自愿想要出去的,也可把名报上来,若查明年纪大、或是家中独子、或父母年事已高,这几种都可放行回家。但凡是上了名单的,内务府会酌情给予一笔贴补。” 林舒想了一下,补充说:“还有,告诉他们,名单我会校对一遍。时间就限在两日后的冬至日,将名单交来海斋楼。” 林舒上一世在内务府为奴,才发现内务府中沉疴之深。 许多里头的老人会借着资历从外捞人进来,安插在各个职官上吃空饷,偷偷的榨取朝廷的油水。这些人多数是他们的亲人、朋友。这些尸位素餐的职官,在内务府竟然多达一千余人! 他们不仅吃着空饷,还会借着职务之便,与宫外勾连,从中获取大量的便宜和财富。 内务府仅仅只这一个问题吗。 不是。 林舒只能挑一个最重要的来改正。 内务府里多是干了一辈子的老人,她不可一下子把人都得罪了。只能这样旁敲侧击,以看似温和的方式,让他们主动把人剔除出去。 她算了算,这样能为朝廷省下一笔不算小但也算不得多大的开支。 “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林舒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初一和十五。 初一和十五虽然年轻,但进内务府也已经数年了。又是云胡亲自挑出来的人,自然是林舒一说,他们便听明白了。 只是,两人怔了好一会。 ——夫人的这番做法与说辞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初一担心此举涉及许多内务府老人的利益,只怕没那么好听话。 “夫人所说,我们每一句都记住了。” 林舒点了点头,补充了最后一句:“最后告诉他们,若是有拖延不报的,少不得我与太傅一起,亲自去走一趟。” 林舒如何不知道这一点,她敢这么做,自然是知道自己有一个足够唬人的“靠山”。 沈华亭既然把权交给她手里,也没说不准她借他的威势呀! 说到底,最后这一句才至关重要。 嗯。 林舒觉得差不多了,让初一和十五出去传话。 满月从开始听得惊讶不已,到此刻逐渐平静下来。她再迟钝也明白林舒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姑娘真的是太善良了!可是,满月心里有些埋怨。 “朝廷这么对林家,三姑娘却还是为朝廷着想……” 林舒弯起嘴角,眼睫低垂,点了一点头,说:“嗯。朝廷是对不起我家,但真正害林家的是朝中的奸佞。祖父曾经说过,林家只是一个小家,大庸王朝还有千千万万个林家这样的家庭。我有这个机会,当思祖父教诲之恩,不能只自私地想到自己,况且我也不是为朝廷着想,而是为着千千万万户着想。” 林舒抬眼,望着满月,“你知道,省下这一笔国库的开销。能做多少的事吗?” 满月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其实做不了多大的事。国家无小事,每一笔都是巨额的开支。这一笔真不算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是肃清那些尸位素餐的人,肃清内廷不正之风,而这一笔隐形的财富,才是巨大的。” “那些老人,不止是敛财,还靠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在一方小小的衙门里,形成自己的势力,倚势凌人,欺压弱小。这些,都该肃清掉!” 这才是林舒最终的目的。 因为见过,才明白这样的沉疴不除,还将有许多她这样的女子遭受欺凌。 接下来的这两日,内务府各个衙门之间只怕会很热闹。在此之前,林舒想去一趟文渊阁。 这是她第二件想要做的事情。 第69章 重生之谜 晨起,满月端着热水进来叫醒林舒起床。刚走进来,只见林舒穿着白色的寝衣坐在妆台前,缓缓梳理自己的头发。 满月愣了一下,奇怪地皱起眉头。林舒惯常爱在早晨的时候赖一会床,从来都是满月叫起床,她才会起。满月不禁疑惑,怎地今日三姑娘早早就起来了,还自己梳好了头发? 不仅如此,林舒还给自己梳了个已婚女子才梳的堕云髻。 可从小到大,林舒只会给自己梳简单的发。 林舒听见满月脚步声,缓慢地从圆凳上转过身,灯烛影影绰绰,照着她幽幽抬起的目光,看得满月心头一跳。 林舒拿着一把木梳,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梳着斜堕在一侧的秀发,望着满月的眼神空洞而又幽怨,幽幽地说:“娘,若华死得好惨……我与夫君成婚未足半月,可怜好日子才刚开始……” 哐啷一声,满月手里的铜盆摔在地上。 “三、三、三姑娘??” 初一和十五闻声快步进来,却不敢贸然闯入,隔着屏风外急忙问:“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林舒朝满月伸手,面上落下一行清泪,“帮帮我们……” 满月呆住。 林舒眼里的幽怨逐渐退却,她怔怔望着满眼惊吓的满月,缓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拿着的木梳,疑惑唤了一声,“满月?” 满月白着脸,神色复杂。 “姑娘刚才……” 初一和十五闻听动静不对,到底是冒着不敬走了进来。进来一看,两人都是一怔,互看了一眼。 林舒怔然转过身,望着铜镜里倒映出来的自己。一头堕云髻,斜斜地簪着一根翠玉簪子,嘴唇涂抹了鲜艳的口脂,描了细细乌黑的柳叶眉。 又来了! 林舒脸色一凝。 从解连环、到半夜和面、到无端坠地的玉琳琅、再到刚才…… 那些半夜无人之时,似有若无的哭泣与叹息声…… 林舒从一开始的恐慌万状到渐渐地困惑不解,再到这一刻她低头沉默地想了一会。 林舒抬起头来,望向初一和十五,她问:“这段时间以来,你们可曾看到过我半夜起床,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 刚才初一和十五的眼神落在了林舒的眼里。 满月骤起眉头,眼里充满不解和未消的惊疑。 “无妨,你们直说便是。”林舒盯着初一和十五交互的眼神。 初一恭恭敬敬禀道:“不瞒夫人,的的确确有过几回。”初一迟疑了下,“有一回夜里夫人站在窗前唱了一段戏文……” 林舒愕然,“戏、戏文?” 她听过戏文,可她根本不会唱! 十五点头,躬身道:“那晚太傅也在。”十五补充了一句,“太傅说,怕夫人受惊,让我们瞒着夫人。” 林舒沉默了,这么说,沈华亭早就知道了?所以才让初一和十五半夜轮流值守,不让底下的下人上楼来。 林舒又想到刚才,她隐隐约约听见“自己”对着满月说了什么。 若华……曹若华? 又是人皮美人灯上的名字。 还有宋玥、谢玉琅、王秀清,小环…… 这些都是美人灯上的受害者! 林舒捂着忽然快跳的心口。她想,这些绝不会是偶然。美人灯上的受害者,为何会频繁现身在她的身上? 那十一个女子,除了小环,她们都已经惨遭了不幸。她又能帮到她们什么呢? 上京如此之大,她又要去哪里找到这个叫做“小环”的女子? 林舒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隐隐地感觉到,她的“重生”或许并非是偶然…… 满月重新替林舒梳洗了一遍,改了妆容。林舒没有解释太多,这件事情她还不能告诉满月。不为别的,她不想吓着她。 “只是梦游症,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林舒知道自己这么说,并不能让满月安心多少。 可若让满月知晓实情,只会更加受惊。 满月见林舒面色恢复如常,心底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打住了。 满月心想,她打小跟着三姑娘,虽然夫人都说她迟钝,可林舒的心思,满月却也是明白的。 满月心中微微一涩。 “太傅吩咐,说是夫人脚伤才刚刚恢复,若是要去内务府什么地方,让下人抬舆送夫人过去。” 初一和十五悉心伺候在室外。 林舒昨日便同他们吩咐,今日她要去文渊阁。 林舒也没拒绝,坐进了停在海斋楼外的一顶轿舆。轿舆由几个小太监抬着,踩在雪地里发出密密麻麻的喀嚓声。 初一十五和满月都跟在外面,林舒手里捧着暖手炉。轿舆停在了文渊阁前,林舒下来的时候,看守的太监们愣了一下,还以为下来的是官员,又或是内务府的公公们。 林舒拿着那块提督玉牌,进了这座大庸王朝的皇家藏书楼。 起初文渊阁只是藏书楼,景帝时期也曾作为内阁议事的重要之地。 林舒进来环顾了一眼,没想到文渊阁里出乎意料的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只有楼里负责洒扫和看管的年轻内宦们。 虽说冬季严寒,臣子们下朝后都急于回家,可她记得祖父与父亲在时,一年四季当中,不论酷暑严寒,只要上朝之日,下了朝,他们都会来文渊阁精进学习。 由此可见当今朝廷里的官吏都有了疏懒懈怠。 林舒摇了摇头。 第70章 故交老友 文渊阁里掌事的高公公在后头吃闷酒,闻听小太监来禀,说是提督来了,着急忙慌地走了出来,还以为来人是冯恩,见了林舒不由地诧异了一下。 高公公眯着眼神端量了林舒一眼后,问道:“姑娘莫非是林秋航林大人的女儿林舒?” “正是家父。”林舒一脸和气,柔和笑着,唤了一声:“高爷爷。” 高进之神情一怔。 林舒幼小的时候,高进之与林舒祖父林玄礼有一些交情,他去过林府几回,还抱过尚在襁褓中的林舒,送了林舒一对挂脖的小金锁。后来林舒七八岁的那年,有一回随父亲入宫,父亲还带她来文渊阁见过高进之。 那是林舒对高进之唯一一面的印象,也是高进之最后一回见林舒。 记忆中林舒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今,却已经是娉婷袅娜的少女。 只不过,林舒相貌有六分肖似父亲,高进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林舒。 林舒眉眼柔柔的说:“高爷爷与祖父交情不浅,父亲与大哥也都有提及过您。他们说您一年四季守着文渊阁,兢兢业业地一辈子没出过什么差错。” 高进之神情恍惚。林舒祖父过世之后,他难过了一段日子。后来这些年,他也无心再去林府了。 “父亲同大哥还说,只要是酷暑之日,您会给他们送上一盘清甜冰镇的瓜果;寒冬之日,又会沏上一壶热茶。正是有您的悉心照拂,才让父兄在文渊阁勤学之余身体未受严寒酷暑之苦。” 高进之打理文渊阁一辈子,过去景帝还在的时候,这文渊阁还热闹得很。每日都有大臣们进进出出,哪里似如今这般凋敝? 还能常来文渊阁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林家的男儿,就更是刻苦勤学的典范了。 前一段日子,高进之八十余岁的老母过世,他告假回了一趟老家。得知林家抄家,他连孝期都还差几日才完,便匆忙赶回上京。 回京之后,他便让人代为打听林家女眷的去处。竟怎么也打听不出林家老太太的下落。 而有关林舒与沈华亭的事情,高进之也是回来的这几日才打听了清楚。他有心想去看望林舒与林家夫人,只是轻易离不得文渊阁。 林舒上一世发配内务府,唯一对她和母亲照拂过的人,便只有爷爷的这位故交。 若非高进之,母亲死后连尸首也都无法体面地下葬。 只是因着他帮忙,触怒了杨嵩,杨嵩的奴才痛打了高进之一顿,年纪已高的他没能挺过来。 高进之固然不知这些,林舒心中看着他却觉格外的亲切。她看了一眼满月,满月手里拿着一小坛酒,双手捧着递了上来。 “这是?” 这是林舒从锦娘那里讨来,她说:“冬夜漫长,这一坛酒高爷爷拿去暖身。父亲说您酒量好,却从不贪杯,每回不多不少只酌三盏。也算是我代父兄与祖父,谢过高爷爷过去的照拂。” 守着文渊阁是一件枯燥繁琐的事情,高进之没旁的喜好,没事儿的时候就爱喝几口。 林舒的祖父也爱吃酒,两人常常炸一碟花生米,坐在阁檐下促膝长谈。 高进之回忆与故人的往昔,不禁泪湿衣襟,笑哭流涕的说:“你的祖父过去也送过一坛好酒与我,还是在他过世之前,我存着至今没舍得喝一口!” “好,好啊!”他抹了抹泪水,没推辞,抖着手接了下来,把酒坛子拢在了怀里,十分小心翼翼。 林舒心中微微酸涩,祖父在朝交友无数,恐怕唯一交心的,是这位看守文渊阁的宦官。 “高爷爷万要保重身体,您早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如今还守在这里,一岁四季不辞幸劳,想必,您对文渊阁付出了许多许多。” 林舒抬抬眼,环顾文渊阁,“近段日子,太傅让我代管内务府事务。我便想着来看一看您老人家。” 她走了两步,回身望着高进之,眉眼弯弯的道:“高爷爷可否再带我看一次文渊阁?” 小时候,便是高进之牵着她,在文渊阁里里外外的带她逛了一遍。 她好奇地四处打量,最深的印象便是里头成千上万的藏书。 她记得三层的明间里还设有皇帝御榻,供皇帝登阁读书所用。 她还跑到上头坐了一坐,惊得高进之忙把她抱起来,小心地放到了地上。她仰着小脑袋,头上的小珠花一晃一晃的,闪着明亮亮的眼睛,稚气声问:“高爷爷,这里有好多好多的书呀,我可以常来嘛?” 高进之笑着牵起她的小手,说:“这可不行呀,这是高爷爷开了后门,才能带你逛一逛。这儿是皇帝和百官们来的地方。” 她嘟嘟嘴,满是不高兴,“哦。” 高进之也回忆起这一段,清癯瘦削的脸庞露出几许亲切的笑容。 “好!”他笑着说,“等我去把酒放好。”高进之捧着酒坛子小心翼翼转身收了起来。 文渊阁共有三层,林舒体谅高进之年纪大,她走得慢慢的,上楼的时候,亲自扶着高进之。 高进之踩在楼梯上,捶捶自己的腿脚,说:“年纪大咯,二层,三层爬不太动了。” 林舒扶着高进之坐下来,面带柔和笑容,说:“我瞧高爷爷身体康健,您还能活许多年,等辞官了就出宫去享享清福。” 高进之摆摆手,笑着说道:“我一个阉宦,膝下无儿无女的,如今老母也已经过世。就算是告老还乡了,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还不如就在这宫内住到老。” 林舒知道这是所有太监的想法,他们自打阉了身,便不大想老了归乡看乡人们鄙夷异样的眼色。 即便是高进之这样职位不低,积攒了一笔财富的宦官,他们也都更乐意找个僻静的住所。 虽说是林舒让高进之陪她,实则是她想陪陪高进之。父亲总说起祖父和高进之的情谊,再加上一世的记忆,林舒望着高进之,便似乎看见了祖父。 高进之望着她,大抵也想起来老朋友,对着林舒说了许多他和林舒祖父间的事情。 林舒眼睫轻轻一垂,说道:“高爷爷与祖父交情匪浅,可知我爷爷生前,是一个怎样的人?” 高进之回想了一番,望着林舒的目光如祖父般和蔼,他说:“你的爷爷高风亮节,又不失风趣幽默,是个难能可贵的好人!” 林舒心想,高进之阅百官无数,他大概不会看错人。 可一个好人真就不会做错事吗? 林舒微微端正目光,抬眼问:“高爷爷打理文渊阁一辈子,朝野百官您俱熟悉。可认得姓‘解’的人?” 高进之一怔。 …… 沈华亭走到楼梯转角,停了下来,慢慢勾起了唇角。 第71章 醋意 恰好有小太监奉上茶水替他们解乏,林舒端了一盏,高进之接过热茶,摆摆手示意身旁的小太监都退下。 他拨弄了两下茶盖,缓缓喝了两口,才望向林舒,疑惑地道:“此人可是叫做解庵?” 林舒的话实则还没说完,不禁一愣,诧然地望向高进之,点点头,“此人很可能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高公公莫非认得?” 她眼前一亮。 高进之吹着碗里的茶沫,喝着热茶暖了暖身体。他年纪大了,不经冷,文渊阁因藏书无数,一年四季火烛小心,故而不能生火。 他摆了摆头说:“朝廷百官之中但凡是有一些名气的,即便我不认得,也从其他大臣嘴里头听到过。倒是从未听说过有叫解庵这号的人物。” 他紧接着说:“只是头几日恰巧有一个人也来文渊阁打听此人。” 林舒一怔,手里的茶碗倾斜,洒落的茶水湿了斗篷。满月瞧见了,忙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 林舒无心喝茶,索性把茶碗递给满月拿开。 “是何人?”她问。 高进之露出和悦笑容,说:“是个年纪轻轻相貌清秀的官员,叫方衡。”高进之感叹地说道,“这方衡倒也是个勤学上进的好青年,如今像他这般能常来文渊阁的人已经极少哩!” 高进之想起来,又笑着说,“对了,这方衡与你的长兄林潜倒是志趣相投。他二人常是同来同往。” 是他?林舒诧然不已。 方衡为何会打听到解庵这个人? 高进之搁下喝了几口的茶碗,诧异地望着林舒,“你二人为何都要找这个解庵?” 林舒轻轻低眼,她没有说出实话,而是说:“嗯,此人事关重要……也许事关我们林家的过去和未来。” 在未查明之前,她不好解释。也不确定有关沈华亭的身世,他是否想要更多人知晓。 高进之虽然心存疑惑,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撑着扶手站起身,和悦的说道:“我朝锦衣卫创立初始,衙门中处理过的事务,一应都有存档收藏在文渊阁三层,供皇帝所阅——这些个存档上头,兴许能找到解庵这号人。” 高进之笑笑,嘴角年迈的皱纹牵动,望着林舒的眼神慈祥和蔼,他说:“看来你也是知晓这个事?” 林舒柔柔微笑。 这事情还是那日祖母告诉的她。 景帝年轻时为加强自己的皇权统治,设立了皇帝亲令的锦衣卫。锦衣卫会有存档藏在文渊阁便也说得通。 “这些存档都藏在三层的书部架子上,可是不好找。”高进之道,“方大人已经在此处找了三日三夜,只怕这会子他人还在楼上。” 林舒诧然望了一眼三层。 “高爷爷,我能上去吗?” 高进之摆摆手,“去吧,如今文渊阁也不讲过去那么多规矩了。咱们这位皇帝年轻,甚少来文渊阁,最近天寒地冻,皇上更是来得少了。” - 沈华亭的脚一高一低踩在楼梯上,就这么站着没动,将手搭在漆红的扶手上,不紧不慢地轻敲着,听着林舒的声音从二层传下来,唇角勾得更深。 他喜欢林舒这股执拗的劲,且这丫头难能可贵的是行事不急不躁,能沉得下心,脑子也还算好使。 林家。 最终兜来兜去的,这一切还是着落在了林家的身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机缘巧合? 高进之腿脚不便,便不去三层了,吩咐交代了底下的人看着,琢磨这事情怕是不简单,还是莫让更多人知道。 只是下楼的时候,见沈华亭立在楼梯上,高进之慌忙拱手,“不知太傅何时来的文渊阁?下官失礼!” 沈华亭没开口,慢条斯理地往上走。云胡随在他的身后。 越过高进之时,沈华亭步伐微微一停,侧首看向他,淡淡的道:“林玄礼过世多年,高公公还是如此挂记故人,当真难得。” 高进之神情一怔。 - 林舒上到三层的时候,上头更加清冷无人,只有几个看管火烛的小太监,在书部架子外眯眼打盹。 见了林舒赶忙请安行礼,也不问其他,能上来的必然都是贵人。 “方大人在哪?”文渊阁实在太大,每一层都分了好几间,另有明间供皇帝和大臣们登阁读书及休息所用。 一个木讷的小太监指了指,“方大人在西尽那间。” 林舒让初一和十五留在外头,只带了满月进来。经过几十面通天彻地的书架子,林舒来到西尽的那一间,南墙上开着几扇通风的小窗,书部架子统一靠近北墙,她一面一面找过来,在两面之间,看到方衡正爬在一张木梯子上,伸手够着最上头的东西,两面书部架子中间的地上,散落着一摞一摞的卷册之物,一眼望去凌乱不堪。 “方大人。”林舒轻声唤。 方衡一惊,手里拿着的卷册啪地一声沿着梯子掉落在地,刚好落在林舒脚下。 林舒捡起来,轻轻拍了拍上头的灰尘,看了一眼,封皮子上印着陈旧的锦衣卫衙门官印。 林舒抬起眼,仰着面庞,眉眼盈盈一笑。 她内里穿着淡白色的宫裙,外披一件厚厚的月白色棉斗篷,长长地拖在地上,头上堆叠着乌黑的云髻,秀发轻拢,披在身后,浑身上下只发上簪了几朵秀丽的珠花,站在昏暗的书部架子下,一缕柔软的光束,从窗外照入,落在她的身后。 方衡失神看了一眼,仿佛是一朵迷路的洁白娇美的雪花,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大人,当心。”林舒见他足下一滑,木梯晃动,开口提醒。她下意识伸手去扶着梯子。 方衡下得匆忙,抓着木楼梯的手,正巧抓在林舒同一个位置。 两人的手碰在一起,林舒倒是没觉着什么,只惦记着方衡平稳落地。 方衡碰到林舒手的瞬间反而愣了,他大概也没想到,惊觉之下,从容快速地拿开,将那手掩在长袖底下,握了握。 稍稍平复心间那几不可见的一丝颤动,方衡才将衣袍捋整,不失礼节地行了一礼,“林姑娘。” 林舒没留意方衡换了一个称呼。 沈华亭走进来,站在第一排的书部架子后方,错过高低起伏的卷藏,透过书架间的缝隙,视线落在林舒温柔带笑的侧颜上。 视线一递,又落在方衡身上。 刚才下木梯一幕,沈华亭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低低的一声轻笑:“有必要去扶着他,这般担心他摔着?” 云胡偷偷打量了眼沈华亭神色,心头一懔,垂头没敢吭声。 沈华亭盯回林舒,莫名觉着她看方衡的眉眼温温柔柔,格外刺眼。还有方衡抓着她的手,她不知道躲开? 林舒压根没在意刚才那一瞬间不小心的触碰,她心思全都在‘解庵’上。 不过,当她看清方衡的脸时,微微怔了一下。满月也怔了一下,但满月随即便发出一声失笑,打破了阁中的宁静。 林舒盯了一眼满月,满月赶忙捂住嘴。 林舒望回方衡,方衡明白过来,迟滞了一瞬,迟疑中抬起袖子去擦脸。 “抱歉……” 林舒见他似乎没带帕子,当女子面拿袖子擦脸,又不免有辱斯文,她微微一笑,拿出干净的手帕,递给方衡,“方大人,用它来擦吧。” 云胡的目光悄悄地打量来去,他背脊微微一僵。每当他发现沈华亭勾着唇,眼里淡无神色,甚至阴寒发冷,便意味着太傅的心情不高兴。 方衡瞥了一眼林舒手中那方干净雪白的帕子,伸手接过来,轻微擦了擦面上灰尘,见帕子染脏,折叠几下,放入袖中。 深深一揖,道:“待改日方衡再还姑娘一条干净手帕。” 林舒弯起唇角,“好啊。” 她视线往地上一扫,“方大人可是在这里找太傅的身世?” 方衡怔了怔,面带一丝惊讶地望着林舒。 林舒微笑地望着他,问道:“方大人是如何查到解庵这个人?刚巧,我来这儿也是为了查太傅的身世。” 第72章 影卫 方衡略略沉吟了片刻。 自上一回在十六楼知晓林舒是林潜的妹妹,外间纷纷扬扬的传闻,也都落入他的耳中,说是林舒为自保委身奸臣沈华亭。 林潜甚是喜爱这个妹妹,又有心促方、林两家结成姻亲,在他面前说过不少有关林舒的事。 方衡虽未见过林舒,却觉得她不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两回见面,虽然短促,方衡又觉林舒不似是受沈华亭胁迫之人。 “方大人别多心,我只是想救我的家人。” 林舒直接吐露她真实的意图,方衡既然是大哥的好友,定然能信得过。可她也没多说,她相信,只这么一句,方衡定然能理解。 方衡收起疑惑,淡淡垂下视线,心平声道:“三姑娘真心可感,勇气可嘉。只是令兄恐怕难以接受。” 林舒微笑,歪歪头,“连你也了解我大哥的脾气呀!” 可不是,大哥一定在心里失望极了! 林舒眼睫低低一垂,掩去那一丝酸涩。 方衡张张嘴,心中微微一叹。他了解林潜兄一如林潜兄了解他。可偏偏有些事情,旁观者清。正是林潜如此疼爱和喜欢这个妹妹,心中的寄托才会更高。 林家又是清流,怎会接受妹妹委身奸臣沈华亭?不论是为自保还是救家人,林潜还有林大人恐怕都难以接受。 满月望了林舒一眼,从抄家至今,只有满月知晓林舒经历了多少,心中一疼。 “不知姑娘又是如何得知解庵这个人?”方衡见林舒如此信任于他,对他直言不讳,心中颇为一动。 林舒告诉他,乃是从祖母口中得知,细节倒是没说完。 方衡怔然所思了一下。 他点点头,一手微微背后,端方如君子,缓缓往下说道:“在下调职于刑部郎中以来,察查上京各地方过往未结案件之时,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二十年前的一些案牍与卷宗,都被锦衣卫镇抚司调阅过。然而奇怪的是,调阅的人却未留下名字,只留下了一个手印。 ” 林舒听着蹙起眉头。 方衡继续往下说道:“我于是去了锦衣卫镇抚司,锦衣卫却并不知晓手印的来处。” 林舒望着方衡,疑问道:“难道是有人假借锦衣卫镇抚司之名,擅自调阅刑部卷宗?” 方衡摇头,“刑部非地方府衙,绝不可能仅凭着一个手印,便能调得出里头的案牍与卷宗。” “我于是百般查此手印……却如何也查不出结果。”方衡看向林舒,慢慢又往下说,声音带着不紧不慢的平和,“后来我去找了徐大人,徐大人的父亲乃是当时的刑部尚书。我想尚书大人大约是知晓手印的来历。” “徐老起初顾虑不肯说,我一再登门央求,徐老才对下官说出了手印的来历。” 林舒抿唇,听着方衡往下说。 “原来锦衣卫镇抚司里,还有一个神秘的组织,叫做影卫。他们是景帝的暗人,专在暗处替景帝办事。这些人每一个都是景帝亲自挑选出来,他们掩藏于上京,外人眼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所有影卫都必须戴着面具为景帝办事,且子承父业,一人为影卫,全家为影卫。” 林舒怔然望着方衡,下意识想起沈华亭床头的那张面具。 满月更是听得惊讶不已。 林舒皱起眉尖,“方大人如何查出来解庵,又如何知道解庵与太傅有关?” 方衡轻轻摇头,“徐老只说了解庵这个名字。” 林舒疑惑的看着他。 方衡神情一暗,看了林舒一眼,淡声说道:“隔日徐老死在了家中,不巧的是,太傅刚好在。” 林舒心头一惊,“徐大人的父亲死了?” 满月惊得捂住嘴。 方衡点点头,脸色微微发白,“事情就发生在几日前。” 徐老说出解庵的名字和影卫的秘密,隔天便死在了家中,而沈华亭刚巧在场,至少说明锦衣卫一直在监视徐家。 沈华亭的身世成谜,无疑…… 他的嫌疑最大。 方衡蹲下来,将几本零散的卷册拍了拍灰尘,翻开看了看,又放到身旁一摞清理过的卷册中。 他说:“若非我执意要问出手印的来历,徐老兴许就不用死。” 林舒听出他语调中难掩的内疚与沉重。 所以,他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在文渊阁里查找解庵。直觉告诉他,影卫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林舒听到这里,心下五味陈杂。她已经无需再求证解庵这个人。结合方衡所说,那张面具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沈华亭大抵便是影卫的后人。 林舒出了会神,看了看方衡,踟躇说道:“也许太傅没杀徐老。” - 沈华亭原本已经抬脚转身,听到林舒这句话,步伐微微一顿,可也仅仅只是一顿。 他想,若她说得再肯定一些。 会不会,心里那一丝刺疼也就不存在了。 林舒出来的时候,见初一、十五脸上的神情古怪,才得知沈华亭刚才来过。她微微愕然地看着他们,问道:“他走了多久?” 十五立即禀道:“太傅才刚走一会,大约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林舒听完之后,一只手提起裙摆,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飞快下楼追去,急得满月在她身后边追边扶,“姑娘脚伤才刚好,小心摔着!” 林舒小步跑出文渊阁,一股寒风灌注在她的斗篷里,将斗篷鼓鼓地吹了起来。 她远远看见走在雪地里一抹极高的身影,脚步没停地往前追了上去。 “太傅!” 林舒娇柔的唤声从身后传来。 沈华亭停下脚步,站在一道红墙下。 林舒喘气不迭,离他十步外按压着起伏的胸口。然后,她在云胡愕然的目光中,坐在了雪地里,从宫裙底下伸出秀气的左脚,轻揉着脚踝,说:“疼。” 沈华亭瞥了她一眼,迈着长身往回走。 林舒顺着他的衣袍往上仰起头,露出因奔跑一路后红扑扑的脸,埋怨道:“太傅等等我呀!” 呵。 这是又演上了。 沈华亭蹲下来,瞥了一眼林舒的脚踝,“跑两步就喊疼,爱妾还真是身娇体贵。” 林舒在满月、云胡,还有赶来的初一和十五,以及目睹这一幕的几个太监宫女们震惊的目光之下,伸手勾住了沈华亭的脖颈,“真疼了,跑了不远呢。走不动了。” 林舒抬起下巴指了指前方碧瓦朱漆的亭子,“你抱我去那歇一会好不好?” 第73章 太傅是吃醋了吗 林舒是真的跑累了。她连日看那些账簿册子,许多事情思来想去的,心里又牵挂家人,每日殚精忧虑,精力消耗很大。这半日下来,她双腿酸乏,这么一跑,更没了力气。 疼,是假的。 累了,倒是真的。 沈华亭瞧着她面色红扑,眉心之间却染着一丝的不舒服和疲倦。 他将她抱起,却没进那座重光亭,而是抱着她来到了离得不远的咸熙殿。 林舒扯扯他的氅衣,诧然不已,“这儿是太皇太后的住所,太傅怎么带我来这了呀?这是不是不太好,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沈华亭垂眼瞥了她一眼,笑笑说:“爱妾方才还没羞没臊的,斯文扫地,这会又害臊,不嫌晚了么?” 林舒一噎,可还是有点闹不明白他带她来这儿做什么。 宫人们见了沈华亭,纷纷慌张行礼,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一眼他怀里抱着的林舒,有人则赶忙进去禀话太皇太后。 沈华亭今日原本也要来咸熙殿,太皇太后躺在暖阁里,正由身边的宫婢服侍着喝药,只是没想到他还带了林舒过来,看到后怔了一下。 林舒闹了个脸红。 沈华亭抱着林舒直接进了偏殿,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道:“借太皇太后偏殿歇一歇,晚膳在咸熙殿用膳,太皇太后可介意?” 太皇太后由身边宫婢扶着,怔怔地看着他们,回过神来,对身边的人吩咐道:“让厨子多预备几道好菜。” 进了偏殿,沈华亭吩咐云胡:“让人打温水来。” 云胡把话传下去。又将初一,十五和满月都拦在外头。自己也未再进入。每当林舒和沈华亭独处一室时,满月都心情忐忑,这会儿自然也不例外。 云胡笑着说:“太傅对三姑娘如此呵护,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满月看着云胡,蓦然无语。 - 林舒坐在美人榻上,云胡亲自端水进来,伺候她洗了手,又把盆子端出去。林舒看了看沈华亭,问:“太傅不洗手?” 沈华亭幽幽瞥她一眼,凉凉地说:“本官的手又没让其他男人抓过,何须洗手?” 林舒眨眼,怔了半晌,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她才记起来在文渊阁上,方衡不小心碰了她那么一下。 这么说她和方衡所有的对话,他不仅全都听见了,还看见了? 至于么? 林舒低头望着洗干净的十根葱葱手指,若有所思地出了神。心绪流转之间,她眼睛弯弯,雪亮的眸子里露出几分甜妩的笑容,说:“太傅是吃醋了吗?” 她会追他出来,是想,他听到了影卫,听到了解庵,会不会让他想起自己身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可他好像并没有多在意这一点? 沈华亭一边解着衣一边走向美人榻,环绕林舒的腰,将她搂入怀中,手很不客气地伸进来,“本官可不喜欢自己的爱妾,对着另外的男人体贴关怀,传出去让人笑话。” “休仗着本官对你一点好,以为自己有多重要。”伸进来的手,很熟悉地挑开肩带,“毕竟暖身的玩意儿,随时可换。” 林舒听着他凉薄冷情的声音,反而转过身,靠到他的胸膛里,为他挪了一个更方便下手的姿势。 “嗯…,太傅也会搂搂抱抱她们;送她们御贡的夜明珠;给她们买喜爱的零嘴;为她们点一楼的灯么?”林舒眨眨眼,明亮地望着他,“会么?” 她伸手柔柔地环住他的身,“会这样,让她们靠近太傅么?” 不会。 他会杀了她们。 连织染局的青青只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念头,他都容忍不下觉得肮脏。更不用说让林舒之外的女子靠近他。 沈华亭垂下凉薄的眸子,不言不语睥着林舒。 林舒视线落在他极好看的唇上,用指尖碰碰他的唇角,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柔声说:“还是会准允她们像这样……吻太傅?” 她稍稍抬起头,学着画册上的笨拙,抬着颤动的眼睫,缓缓闭上眼,慢慢柔软压上来,缓缓递进,将她淡淡的清甜染上他的口。 沈华亭的身上带着丝丝寒冬的凉气,林舒的身子却娇柔而又温暖。 沈华亭垂着眸子,睥着林舒卷长鸦黑的眼睫,细细的一根,颤得厉害。 一如他掌心下握着的心跳。 他将手收回来,沿着她薄薄的后背往上,扣着她的后颈,将她带向自己,去启她的齿。 时间仿若流水缓缓静流。 冰冷的寒冬被殿中暖融融的火盆隔绝在天外。 这吻不急不缓,仿佛无休无止,长久的安静过后,林舒只听得见自己噗噗的心跳声。他将她的头轻轻摁在他的肩窝里,散去一些她面颊上的滚烫,才勾起她带着淡淡红云的脸,说:“爱妾用着趁手,不换也可。” 林舒靠着他,迎着他的眸光,缓缓平复了下来,她问:“你是影卫后人?” 沈华亭漫不经心抚着她的后颈,又将手指穿过她的秀发,替她慢慢的梳顺。 林舒见他又恢复了那淡漠的神情,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已经找出本官的身世。” 她又问:“解庵是你的什么人呢?” 沈华亭垂了垂目,语气寻常说:“家父。” 他又说:“家父真名解长龄。” 林舒怔怔望着他。 “影卫顾名思义,越隐蔽越好。倒是家父坚持姓氏不变,不肯没了祖宗。”沈华亭淡淡说,语气越来越凉,“我们解家三代俱是影卫,到我与兄长这里是第四代。” “呵。”他低沉冷笑,“都是短命的鬼罢了。” 林舒惊诧,“你有兄长?” 沈华亭说得轻描淡写,“同爱妾一样,有两个。只不过,早都死了。” 林舒抿着唇,她还想再问,沈华亭抬手摁住了她的嘴,转移了话题,“过去这些年里知晓本官身世的人都死了,要不是本官还舍不得你死,你这颗脑袋已经搬家。” 他嗤了声,盯着她的眼说:“爱妾以为,方衡的脑袋,本官何时取比较好?” 林舒心头一跳。他的语气带着捉摸不透的凉薄,却不似在开玩笑。 她认真地望着他的眼,想了想,抿抿唇说:“太傅若真是想杀他,又怎会让方大人进了文渊阁,查找影卫的秘密。” 这也是林舒不认为是沈华亭杀了徐老的原因。若真是他杀了徐老,又怎会放过方衡。锦衣卫如此神通广大,沈华亭这几日不会不知方衡在查影卫的秘密。 不排除过去他的确杀了知晓他身世的人,可如今的他已然位高权重,还用处处小心吗? 否则,他怎会任由她来查他的身世。 只怕是她在查,暗处便有无数双的眼睛盯着,他是影卫的身世,恐怕很快就要传开。 这些他不可能没考虑过。 甚至林舒怀疑,他已有了向世人揭晓他身世的打算。 只不过,林舒即使知晓他的身世,仍旧对当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沈华亭揉着林舒的后颈,没接着往下说,只是眸色微微一暗。 林舒感到一丝困乏,打着哈欠说:“一会太皇太后叫吃晚膳了记得叫醒我呀!” 林舒几乎是才说完,便困得睡着了过去。沈华亭抬眼盯了一眼屋顶,琉璃瓦传来细微踩踏声,他轻笑。 上京多少人该睡卧不安了? 第74章 解行 江陵府。昨夜。 林家父子三人望着躺在地上的几名死者,俱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屋子里一地凌乱,呈现出来打斗的痕迹。 林秋航沉沉地叹了口气,道:“这是派来杀我们的第二批杀手了。” 夜寒深重,林秋航从床上起来,只匆忙披着一件外衣。他咳嗽了几声,神情还带着未消的余惊。 林潜扶着父亲坐到一张椅子上,给林秋航倒来了一杯热茶,又替父亲拍了拍背,说:“父亲,喝些热水暖暖身体。” 林秋航点点头,接过了热茶。 林潜沉默地望着地上的死者,沉毅的目光微微半眯——死者的身上全都穿着锦衣卫的衣服,腰上挂着锦衣卫的腰牌。 林秋航神情凝重道:“不排除沈华亭与右相联手,想要置我林家于死地。才会一而再再而三派了锦衣卫来刺杀于我们。”他咬咬牙,手握成拳,在桌几上一捶,“不知你们的母亲、祖母他们可还平安!” 林秋航神情担忧,“尤其是菀菀……” 林秋航瞥见林潜的手臂受了伤,忙放下茶杯,关心询问:“潜儿,你受伤了?” 林潜正听得出神。他摇摇头,说:“父亲放心,皮肉小伤。”他揭起衣袖给林秋航看了一眼,伤口不浅,倒是也没那么严重。 林琢则在照例搜查和打量躺在地上的“刺客”锦衣卫。 “大哥,我们得换地方。”林琢拍拍手上的脏灰,“这儿不能再住了!” 林家只有他习过一点武,擅长一些江湖巧技,从上京到江陵府的流放路上,都是林琢在保护父亲和兄长。 原本,他们要发配到千里之外的海南。阎老出手,将他们送来了江陵府。 林家父子也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能找得机会回上京。更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回上京。 林潜点点头,“趁天未亮,我们先带父亲离开这儿。另找地方住下!” - 林舒一觉醒来,刚刚好是晚膳的时间。沈华亭让满月进来替她重新梳头穿衣,拉着她的手进了正殿。 林舒红着面,微微用力挣开沈华亭的手,屈身向太皇太后行了礼,“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林舒只在两年前入宫远远地见过太皇太后一回。听人说过太皇太后是有名的哈鲁特美人,少女之时嫁给景帝的儿子辽王。当时远远的看一眼,便觉貌美惊人,名不虚传。 可惜眼前的美人还未迟暮,却明显露出了病容之色,人也比十六楼见到的那晚消瘦了一圈。 太皇太后的视线落在林舒的脸上,淡淡的端详了一眼,心中叹息,林家是好人家,养出的女儿能看出是个不错的孩子。 只是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却偏偏看中一个清流之家的女儿。 也不知是孽是缘。 “平身,以后在哀家这里无须多礼……”太皇太后敛去一丝愁容,淡淡的笑着。 以后?林舒怔怔,她偷偷去看沈华亭的神情。 沈华亭神情淡漠,拉着林舒走到桌前直接落了座,林舒窘了一下,太皇太后似乎习以为常,也优雅地落了座。 她问身旁的宫人,“哀家让人通传皇上,怎地还未见他过来哀家的咸熙殿?” 宫人上前回禀:“启禀太皇太后,奴才叫人去问过了,皇上不在殿中。说是近日皇上爱去内务府。” “内务府?”太皇太后蹙眉,“罢了,既然皇上不在宫中,也无须等他了。” “不知哀家殿中厨子的手艺合不合姑娘的胃口,难得华亭带你来我这儿。”太皇太后看向林舒,又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沈华亭。 林舒觉得太皇太后面对沈华亭,甚至是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但这份讨好,又似乎带着家人之间的殷殷期盼。 林舒想起太皇太后唤沈华亭“阿行”,不由琢磨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太皇太后多虑了,我在家时还好,不算挑食,爹娘都说很好养!” 林舒笑容微微拘谨,但举止得体大方,她眼眸澄亮,看人时不避不闪,说话也不是那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还带上一丝俏皮,无形中似乎有意要化解太皇太后和沈华亭之间的尴尬。 太皇太后心中已有了几分喜爱,亲自往林舒的碗里夹菜。 林舒吃了一颗狮子头,很喜欢,见太皇太后用迟疑的目光望着沈华亭,似乎很想让沈华亭也尝一尝。 沈华亭吃东西不紧不慢的,每样都尝了一点,偏偏对这盘狮子头无动于衷。 可看起来,太皇太后似乎是特意吩咐御厨,为他做的这盘菜,还特意摆在了他的面前。 林舒垂下眼,将碗中的菜慢慢又吃了一些。主动夹起一颗红烧狮子头,放进自己碗中,可她只咬了一小口,便把碗推向了沈华亭,蹙着眉头,嘟囔说:“吃不下了,太傅帮我吃完可好?” 沈华亭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林舒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他,摇了摇他的衣袖,“可不可以呀?” 沈华亭放下银箸,将林舒的碗拿过来,又将自己的碗推给了她,拿起银箸,去夹碗里那颗林舒咬动过的狮子头,且一口咬在她咬过的位置。 “爱妾如此喜欢吃咸熙殿的狮子头,日后本官带你常来便是。太皇太后这里,想必不会供不起。” 他咬了一口吃了,望着林舒,缓声说道。 林舒脑子一转,自觉这几句是对太皇太后所说,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轻轻搁下手里的银箸,大感意外地愣了一会,回过神来,眸中微润的笑着说:“何时来都有。” 沈华亭半垂着眼,不紧不慢将那颗狮子头吃完。放下碗筷,再没吃一口别的菜。 林舒由咸熙殿的宫婢伺候着漱口,太皇太后叫撤下桌子,对林舒淡淡的一笑,说:“随哀家进来。” 她望向沈华亭,沈华亭看向林舒,淡淡颌首,林舒跟着太皇太后进了内殿。 太皇太后拉着林舒在榻子旁坐下来,林舒瞧见梨花桌几上摆着一盆茶花。 “这是阿行亲手栽养的茶花。”太皇太后说。 林舒怔然,问道:“太傅过去的名字叫解行?” 太皇太后目光微微的一凝,优雅面庞带着几分倦色,“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 林舒点了点头,“只知他的父亲是影卫。” 太皇太后怔忪了一瞬,回忆翻涌而上,她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是,阿行的父亲是景帝当年最信任的影卫;当年他和辽王一起,随景帝北上哈鲁特,认识了我同父异母的庶妹,两人后来结成了夫妻,而我则嫁给了辽王,成为了辽王妃。” 林舒惊讶地望着太皇太后,她蹙蹙眉,试着问道:“太皇太后可知道永寿元年,太傅的家人发生了什么?” 太皇太后却摇了摇头,说:“他们都死了。如何死了,哀家却是不知。” 难道当年的事情,竟然连太皇太后也不知情? 第75章 表心迹 太皇太后从榻子旁拿起来一只锦盒,打开来里头是一张炭黑色的面具。 林舒见那面具和沈华亭床头的那张面具一模一样,露出惊讶的目光。但仔细一看,这张似乎要小一些。 太皇太后取出面具,面具的边缘在她长年夜深无人时的抚摸下泛着光滑,她神情悠远,似乎想起来自己年少时,身在哈鲁特草原的那些美丽时光。 太皇太后缓缓说:“我有众多的兄弟姊妹,我那妹妹小我许多岁,她却最是与我贴心。我嫁给辽王去了辽北,每年到了冬季,我都会去信哈鲁特给阿父,将她接来辽王府住到来年开春再回草原。” “景帝前前后后,去了辽北几次,身边都有阿行的父亲陪同。妹妹也就是在这样的机缘之下,和阿行的父亲,有了更多相处的机会。” “有一日,她对我说,她要和一个人离开。去大庸朝的上京。”太皇太后低头望着面具,凝神入目,“她拿着这张面具,说要嫁人了。我才恍然发现,她已经长大了。” 林舒认真地没有出声。 “我并未见过阿行的父亲,他是影卫,身在暗处,却被我的妹妹所吸引。”太皇太后轻轻地抚摸着面具,似乎是她十分珍重之物,“我那妹妹天真烂漫,有一颗赤子之心。她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哪怕她嫁给他,代价是要戴上这样一张面具,从此之后和他一样隐姓埋名,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太皇太后含笑注视着林舒,眼神带着长辈一般的柔和,“今日初见你,哀家便觉得,你的眼神很像哀家的妹妹,你们的性情模样虽不同,却都有一颗赤子之心。” 一种爱上了便会拥有飞蛾扑火一般勇气的决心——太皇太后心中说道。 太皇太后也明白了为何沈华亭会独独对林舒不同。他大概也看见了林舒眼里赤子一般的执着。 “当年出事之前,妹妹将这张面具托人悄悄送来辽王府。”太皇太后将面具放回锦盒,轻轻盖上,“哀家想,大概是她知道了要出事,想要托付我照顾她的孩子。” “后来,哀家再也没能见着她的面,也再未收到她的消息。哀家找寻过她的孩子,却遗憾没能找到。直至数年之后,阿行来到辽王府。” 太皇太后将锦盒递到林舒手里,谆谆说道:“哀家时日无多了。这是阿行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哀家把它交给你。” 林舒抱着锦盒出来的时候,沈华亭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身边是不知何时召唤过来的太医,他询问了一番太皇太后日常药食的细节,便让太医回了太医院。 他瞥了一眼锦盒,目光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似乎知晓盒子里的是什么。 “哀家这两日觉得身体好一些,多劳太傅记挂来咸熙殿看望哀家。”太皇太后让身边宫婢扶着,病容疲倦,“来人,替哀家送太傅。” 沈华亭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太皇太后,抬脚朝咸熙殿外走去。 林舒跟着他,把锦盒交给了满月拿着,两人一路无言。 走回内务府的路上,林舒停了下来,望了一眼天边清冷的月,和被月光照着的洁白大地。 “解行。”她唤。 沈华亭停下步伐凝着她,“爱妾这是又走累了?” 林舒走到他的身边,将手从暖和的斗篷下伸出来,去拉他的手,贴了贴自己让夜风吹得冰凉的小脸。 “从今往后,我陪太傅可好?” 在白雪覆盖的夜晚下,柔美月光的笼罩中,林舒抬起眼睛,对着沈华亭温温柔柔地笑着。 沈华亭盯着她半晌,唇角带起一抹浅笑:“爱妾这是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林舒朝他更靠近一些。她拉着他的手,压在她的心口上,目光坦荡地望着他,说:“是我把太傅,放进了这里。” 沈华亭皱起眉,紧紧盯着她。 林舒笑颜明亮,温柔似夜下的月光,她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从林家抄家那天开始,我接近你,便是带着目的。我也知晓,你与清流之间大抵有我还不清楚的深仇大恨。你要毁了清流,而我要救我的家人——你在春华巷安插了锦衣卫,保护我的家人;你让母亲当了掌司姑姑,不让宫里的人欺负;你还派了云胡的弟弟不喜去了教坊司保护嫣儿,这些我都知道了。” 林舒的目光是坚定的雪亮,“难道太傅心里对我不是也有在意?” 沈华亭盯着她的眉眼,林舒温柔地回望,夜风拂过她乌黑发丝。 他的掌心下是她热烈的心跳。 “本官一个人习惯了。”他说。 她点点头,“嗯。既是习惯,可以培养的对吧?” 她和他同塌而眠了多少个夜晚,他看似强迫她看一些不正经的画册本子。却在那些夜晚从未真正有一次碰触过她。 她知道,他有心结。 这个心结来自于他的过往。 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想急于去追问。 他愿意让她躺在枕侧,便已经为她打破了他过去的原则。那,多打破一些,会没有可能吗? 林舒从家人那里得到过足够多的爱护,她知道什么是喜欢,也敢于直视自己的心动。 林舒踮起脚尖,去凑近到沈华亭的唇边,可两人平齐站着,她的身高不够,她去握他的手臂。 沈华亭垂垂视线,手掌搭在她的后腰,将人往上托起一些,微微俯下头,让林舒将柔软的轻吻,落在他的唇角。 林舒将脚落回地面,拉开距离,乌黑的眸子越发明亮,燃着一团热烈的火焰。 寒风吹着沈华亭头上发带,拂过他的肩头,带来宫中更夜的鼓响。 这条路,他没有打算一直走下去。 如今只等该死的人死了。 他便把命还了。 林舒说的从今往后,也不过就是眼前了。 “爱妾这胆子是谁教的?”他呵了声,将她禁锢在怀中,深望着她让月光笼罩的温柔脸孔。 林舒眨眨眼,“二哥?” 第76章 购置太傅府 云胡几人站在不远处,不时挡着些过路的宫人。他们见过林舒和沈华亭私下相处样子,刚才也还是惊了一惊,满月更是惊得脸红。 云胡轻轻笑着说:“不久后太傅怕是不得不在外购置一栋太傅府了。” 满月听得愣愣,“太傅府?” “可不是,太傅在外还未有家。先头太皇太后要赐太傅一座府邸,太傅没要,说是海斋楼他一人住着方便。” 满月还是迷糊,初一心领神会地笑道:“云胡公公意思是,这有了女主子,太傅自然得有一座正经儿的府邸了。” 十五把手揣袖管里取暖,蹙眉望了一眼远处,也懂了。 他认真琢磨起来,笑呵呵的说:“春熙街一带的宅子不错,不大不小的,既气派又不至张扬,古朴典雅,不远便是东市,不知太傅还有夫人喜不喜欢?” 初一听了则是摇了摇头,说:“春熙街不错是不错,只是不够清静。宝相街僻静幽深,我瞧着太傅更喜那一带的宅邸。” 十五坚持,“我还是觉着春熙街更好。” 初一,“宝相街离内廷近。” “春熙,街……” “宝相、” 十五和初一争执起来,满月觉得他们有些离谱。 云胡淡淡一笑,打断说:“初一,这回我倒是站十五,你忘了夫人她怕黑。太傅……”他朝沈华亭投去一眼,“太傅喜静不错,可为着夫人怕是宁肯选择闹腾点的地儿。” 初一轻拍额头,“瞧我怎么忘了。” 十五很是欣然自得。 满月愣愣望向林舒和沈华亭。 - 林舒和沈华亭一路走回了海斋楼,海斋楼灯火通明,锦娘早已领着下人烧好了沐浴的热水等他们回来。 沈华亭让林舒自己去洗沐歇觉,他还有事要处理。林舒温顺地点点头,把斗篷解下来交给了初一。 沈华亭带着云胡去了书房。 林舒让满月服侍着洗沐完,正准备要上床,满月支吾了一声,忽地道:“姑娘今日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林舒愣了下,才明白满月说什么,她认真望着满月,点点头:“我真心喜欢他。” 满月看着林舒认真的眼,震惊不已,踟躇的说:“可他是……” “奸臣?” 满月迟疑点头。太傅对三姑娘固然是好,可嫁给一个奸臣,姑娘将背负一生的骂名吧?满月有点心疼。 林舒轻轻一笑,说:“是啊,可谁让我喜欢上他了呢。” 林舒想说世人多受蒙蔽,过去的她也是一样。 可她又想到,沈华亭从底层爬上高位,到如今拥有上京生杀之权,他或许不算奸臣,但也绝非良臣。 是是非非很重要,可林舒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世人对他存有的误解,她希望有朝一日能解开。却也知晓该承受的谩骂一样需要承担,这份后果,她甘之如饴。 但这些,没必要在此时告诉满月。 满月心中震动了好一会,逐渐明白过来,缓缓含笑:“姑娘的心意我懂了。” 满月下楼去歇息,林舒将太皇太后给她的那只锦盒一起放在了床头,心中踏实下来,略觉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不久便睡着过去。 沈华亭回到海斋楼不多久,冯恩过来禀事,一件件说得不紧不慢。 “清流这儿的分歧越来越严重,顾万堂倒是不负太傅所望,太傅交代他办的事儿都办利索了;至于杨嵩这儿,我让锦衣卫从中推了一手,杨嵩正是得意正盛,他这一段时日以来干的那些勾当,令右相极为地恼火,只怕右相清闲不住了。” 沈华亭立在书桌前,挥笔写着什么,“继续。” 冯恩顿了一顿,“阎老那儿已经有所动作,江陵府传来了消息,林家父子倒是还未曾怀疑。” 沈华亭搁下笔杆,神情淡漠。 他将写好的字条卷起,放入密信筒,递给云胡,云胡转手递给冯恩,又躬身退到了一旁。 “交给陆凤阳,里头是我让他办的事。” 冯恩收起密信,“对了,美人灯上的女子通通又再查过一遍,上京之中名叫‘小环’的女子实在是不少。一时难以查得出来这名女子的身世。” 沈华亭眸色微微一暗,“继续查。” 他绕着书桌走出来,“阿南找到了?” 冯恩:“还未……” 沈华亭沉吟一瞬,皱皱眉,“让他们不必再找了,我知道他在哪。” “是。” 冯恩想起一事,说:“近日皇帝时常扮作太监模样跑来内务府,可需要多加派人手跟着?” 沈华亭神情淡淡,“不必,有江来暗处看着足矣,他想避开内宫的人,由着他去便是。” 冯恩颌首,“是。” 冯恩禀完事务,沈华亭让其退下,云胡预备服侍他洗漱歇息,沈华亭淡淡道:“本官还要去一个地方。” 云胡怔然问:“夜色深了太傅要去哪儿?” 察觉不该多嘴,赶忙垂头躬身,“奴才多嘴了。” 沈华亭凉薄吐出两个字:“方府。” 方府? 哪个方府? 云胡想了一想。方衡!? - 翌日。晴天。 琴嬷嬷抬头望了望冬日阳光笼罩下的海斋楼,握了握手中那份名单折子,才抬步走了进来。 今日来交名单的不止她一人,林舒早早地便梳洗好等在楼里。 十五领着琴嬷嬷来到一楼的暖厅,林舒坐在一张椅子上,喝着一盏金桔茶,金桔茶酸酸甜甜的,冬季亦有降火功效,见她爱喝,锦娘便日日给她泡上一壶。 琴嬷嬷走到跟前,给林舒屈身请了一个安,林舒笑着让琴嬷嬷一旁坐。 “嬷嬷身子可大好了?”她又让满月给琴嬷嬷拿了一张靠垫。 琴嬷嬷显然身体还未复原,坐下后微微喘了口气,她点点头,恭谨的说:“年纪大了,身子不中用,多谢夫人的体贴。” 林舒也没多问,她从十五的手中接过名单折子,翻开来慢慢过了一遍目,笑着说:“司苑局的这份名单我看过了,同其余衙门一样,回头我还需再比对一番。” 琴嬷嬷颌首,“奴婢明白。” 林舒抬眼看向琴嬷嬷,问:“棋儿是她自愿想要出去?” 琴嬷嬷微微垂首,“是。” 林舒默了默。就算琴嬷嬷不把棋儿名字添上,她也有意把这个棋儿弄出去。这女子不安分,留在内务府并不适合。 以棋儿的性子自然是不会甘心出去,恐怕是琴嬷嬷自作主张的决定。 林舒心下一声叹息。 她看过棋儿的资料,并不符合之前的几种条件,棋儿家中尚有母亲和两个弟弟,只不过棋儿家人不喜女子,才把她卖进了内务府为奴。 看出来琴嬷嬷是真心待棋儿,才认了棋儿做这个干女儿。只是棋儿令她太过失望。才会借这个机会,掺着自己的私心,把棋儿送出宫去。 第77章 林舒私心 林舒合上名单折子,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摁在上面,看着琴嬷嬷说:“我记得嬷嬷过去是五品官员家的小姐?” 林舒看过琴嬷嬷的身世册子,她原名叫做曹妙琴,父亲是五品外官,因管理地方不当,与地方势力勾结,以至匪患四起,打家劫舍之事常发生,被景帝降了重罪。那时朝野还算安稳,曹家这事情蒙冤的可能不大。 当年曹妙琴才十二岁,曹家只有她被发配进内务府,后来,只剩下她一个。 “回夫人,那都是过去。”琴嬷嬷仍是轻轻地垂着眼,背脊却微微挺着。 林舒心下又一叹。只怕当初曹家那事没少让没为官奴的曹妙琴受辱骂。才会如此固执地想要与过去的身世撇清干系。 林舒眼睫轻轻一抬,说:“琴嬷嬷入内务府几十年,可想过要离开这里?” 琴嬷嬷猛地抬头。 “嬷嬷的年纪还不太大,离了内务府,去了外头还能好好的过过几年清闲日子。”林舒将名单折子随手递给一旁的初一。 她端起茶杯捧在手里,拇指沿着杯口轻轻拨动,含笑地望着琴嬷嬷,把话继续说完。 “按说棋儿的条件不符,我怕是也不好放她离开。不过,嬷嬷过了这个年,虚岁满五十,棋儿又是您的干女儿,若是以这个身份将你们母女一并放出去,也不算乱了规矩。她有您这位‘年事已高’的母亲要照顾,而嬷嬷也是孤身一人。” 琴嬷嬷是聪明人,转念一想,便明白这里头有林舒的私心在,也有成全。 林舒能让她们母女体面地离开,且给了她这样一个从未敢奢望的机会,琴嬷嬷不能说毫不动容。 可,离开? 她在内务府生活了几十年,曹家早已不复存在,离开后该去哪儿呢?琴嬷嬷感到茫然。 可不离开,她知道以棋儿的性子,只会在这个吃人的内务府里越陷越深。 她对棋儿看走了眼,可付出的真心却难以收回,她再是气恼,她也还是视棋儿为己出,怪只怪这个孩子刚进内务府时的眼神太像她,令她一时心软。 琴嬷嬷叹出声来,起身与林舒缓缓行了一礼,恭恭敬敬说:“多谢夫人好心成全,曹妙琴愿意带着棋儿离开。” 林舒见她是个明白人,微笑点点头,再没多说什么。 - 琴嬷嬷回到司苑局,棋儿红着眼睛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琴嬷嬷对看了一眼,缓缓走上前来。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棋儿开口,“你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一辈子,靠着自己当上了司苑局的掌司姑姑,怎么我就不能靠自己,我就只能安安分分地当一个毫无地位的奴婢?” 棋儿咬咬唇,嗓音越说越冷:“我不想像你一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整天冷冰冰的跟个死人脸一样,这样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话音落下的同时,琴嬷嬷抬手将一耳光打在棋儿的脸上。 “啪”地一声清脆声,周围鸦雀无声,几个偷看的司苑局小婢子们赶忙缩回了脑袋。 棋儿保持着偏头的动作,手指摸上火辣辣的脸颊,缓缓扯动嘴角:“我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一个风风光光的身份,我又有什么错呢?我是贱,那也比在这个鬼地方耗尽一生要好得多!” 棋儿走上来,用力地抓住琴嬷嬷的双臂,神情近乎于歇斯底里,“你醒醒吧!你看看你的样子,可知我最怕的就是活成你这副模样?” 琴嬷嬷绷直了她清瘦的脊背,缓缓扯开唇角:“你说的这些都没有错,错在你用错了方法。” 沉痛在她的眼底一丝丝浮上来,化作冰冷的泪水一颗颗往下掉。 琴嬷嬷呵地一声:“你说得对,我在这个鬼地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整天跟个死人样,可我至少还有命!” “我在这个地方看过多少像你这样渴望改变命运的女子,最终落得个凄冷惨烈的下场?”琴嬷嬷身子笑得发颤,“你以为不择手段,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琴嬷嬷笑着笑着闭了闭眼,睁开时满是泪眼朦胧。 “我是造了孽,所以才认了你这个女儿,这些年相伴相依,我竟未把你看透……可,可我也只有你了。” 琴嬷嬷抬起手来,轻轻地擦去满面泪光,昂着她矜持骄傲的头颅,说:“我能做的,便是把你带出去,不至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琴嬷嬷缓缓收起情绪,恢复她那常日冷冰冰的脸孔,双手交叠,端庄得体。她看着棋儿,说:“海斋楼里的那位小主子,已经答应了让我们母女一起离开内务府。过完这个年,便是我们出去的日子。” “你准备准备。” 说完,琴嬷嬷越过棋儿缓步走进司苑局。 棋儿站在风中,十指紧握,面如死灰。 - 林舒接连收到了二十四个衙门相继递上来的名单折子,就连司礼监的魏公公也让小德子跑腿将名单递了过来。不免让她有一些诧异。 “你们魏公公近来可有不高兴?”林舒琢磨了下,看了一眼小德子。 小德子拘谨低着头,说起话来慢慢吞吞:“回、回禀姑、回禀夫人……干爹他老人家近来脾气不大好,这都卧病在床躺了好几日了。” 满月听得不禁好笑。 初一瞥了一眼,十五嗤地一笑:“小德子,你还是这么老实!” 小德子紧张得抠手指,他这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了? 林舒更笃定了,又问:“这两日太傅可曾去过你们司礼监,见过魏公公?” 小德子紧张地拱拱手,如实回禀:“回夫人的话,有……太傅大人昨夜到过司礼监。” 林舒猜的没错。 昨夜沈华亭很晚才回。 他大概不止去了司礼监,只怕还去了织染局、内官监那几个不大好管束的衙门。 果然如她所想,先前未曾把她放在眼里的这几个衙门,也都规规矩矩地把名单递交了上来。 林舒都是用同一套话让他们带回去,最终定下来的人,待过完了新岁再离开。 林夫人来送名单的时候,林舒自是将母亲留下坐了一会。 “针工局除我之外,还有三位掌司姑姑,这份名单是她们拟定,我也过了目,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林舒见母亲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都多了了一份淡淡的威严,便知晓母亲也在成长。 她屏退了下人,拉着母亲坐到榻子上,把头靠在林夫人的怀中,像小孩子一般将林夫人抱住,“母亲这段日子定是受苦了。” 林夫人摸着她的头,温柔地笑着,“母亲受的这点苦,和我的菀菀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可母亲消瘦了。”林舒说。 “那是自然,毕竟这内廷的饮食比不得家中合口。”林夫人转而说:“好在,娘身边一个小姑娘对娘诸多照顾。” “说起来,她和你还有几分相似。”林夫人低头看看怀中林舒,“嗯,尤其是这双眉眼。”林夫人笑着道,“上回在司礼监的门口,你见过。她叫小环。” 林舒一愣,直起身,“小环!?” 第78章 这奸臣一定是疯了! 林舒将小环召来了海斋楼。 傍晚时分,小环跟着十五走进海斋楼里,她悄悄地环望了一眼雕梁画栋的楼子,看到数不清的灯台,还有梁上碧蓝碧蓝的夜明珠,眼里带着惊奇。 十五见她落在了后头,蹙蹙眉,开口说:“夫人在暖阁,你随我来。” “是…”小环立即低下头,没敢再多看,小跑了几步,哒哒地跟上十五的步伐。 林舒细细地打量了一眼小环,模样生得乖巧稚朴,鼻梁上方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衬着圆圆小小的鼻头,平添几分憨直可爱。 林舒剥着一颗炒栗子,轻声问:“你多大了?” 小环见林舒两回,两回都隔着距离,这次她就站在林舒的跟前,愣愣看了好一会。 林舒身上宫装华美,皙白的面庞比之前添了几分妩媚的韵味。瞧着更加好看了。像仙子般的好看。 十五用咳声提醒她,小环回过神来,忙不好意思地回答:“回夫人的话,我今年十四岁。” 十五刚才教过她称呼,小环记着了。 林舒温柔地笑着,招手示意小环过来,抓了一捧炒栗子给她,拉着小环身旁坐下,“尝尝这炒栗子,够不够甜糯香软?” 小环愣愣。 栗子在她手里还热乎乎的,香甜扑鼻。她舔舔嘴角,将栗子捧着放在茶几上,捏开一颗,放进嘴里咬着吃,抬头甜甜地一笑,乖巧地回:“夫人给的栗子真好吃!” 满月在旁看了看,只瞧着小环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神态和林舒更有了几分相似,惊讶的同时,瞧着小环也亲切了起来。 林舒让小环多吃几颗,又问了几句话,知道了小环自幼长在慈幼局,由慈幼局送进内务府。 慈幼局是收容孤儿的地方,往往长大点的孩子,慈幼局为节省开支,会将那里的孩子送去其他地方安置。 假若小环只是名字恰好一样,林舒倒也不会那么笃信。可瞧着小环神似她的神态,这种巧合不得不让她猜定,小环便是那第十一盏美人灯的女子。 她甚至怀疑上一世杨嵩许是在内务府撞见过小环,因小环神似于她,才将小环俘进了右相府。 这么一想,这女孩全是因她而死,林舒顿时感到自责不已。 小环嘴里咬着甜甜糯糯的栗子,吃了几颗有点噎,林舒将她面前未喝的茶杯递给她,笑着说:“喝点水,别噎着。” 小环愣愣。她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见林舒温温柔柔样子,那点顾忌和拘谨缓缓减轻下来,她小心翼翼端过来,喝了两口,咽下卡在喉咙里的糯栗,再将杯子轻轻放下。 “我可以唤你姐姐吗?”小环瞧着林舒说不出地亲切和喜欢,下意识说了出来。 林舒年纪也不大,她又常听林夫人说起林舒,这会唤夫人其实有些别扭。 话一出口,小环自己都惊到了。她在说什么呀? 怕林舒不高兴,小环赶忙站起来摆手说:“奴婢胡说的!奴婢胡说的!” 林舒怔了一下的神,想起了妹妹林嫣。她温柔说:“当然可以呀。” 小环怔住,目光逐渐明亮,“姐、姐姐?” 林舒明眸弯弯,“母亲多了一个女儿,一定很乐意。” 小环没想要真和林舒做姐妹,她只是想和林舒更亲近一点。小环怔怔,母亲?她还在襁褓里便被家人抛弃在了慈幼局的门口,从小到大,小环都没尝过有父母在的滋味。 小环心想,林家人都是好人。她只是个孤儿,哪里配的。可小环心里还是好高兴。 “小环,你想不想出宫?”林舒忽地问。 她不清楚杨嵩何时会撞见小环,厄运何时会降临到小环头上。想了一想,不若安排小环离开内务府,将人送去祖母那儿,暂时避一避。 小环诧异,“出宫?” 林舒点点头,“我认你做妹妹可好?你可以趁着这次放归,和他们一样离开内务府。你放心,我会安排你的住处。我的家人,在春华巷。” 林舒心想,春华巷有沈华亭的人守着,她试着央求他,他应当会答应吧? 谁知小环神情犹豫了好一会,又认真想了一想,用坦承的目光望向林舒,抿抿唇说:“其实,夫人也问过我呢,姐姐和夫人的好心我明白。小环……不想离开。” 轮到林舒诧异了一下。 但看她心意坚决,又不似有什么为难之处,林舒也不好强迫她出宫。 林舒见天色不早,便让满月给小环包上一包糖炒栗子。再让十五送小环回针工局。 忽地,屏风外传来沈华亭的声音:“糖炒栗子好吃么?” 林舒怔了怔,一下子坐起来,见沈华亭缓步走进暖阁,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宽衣大袖,谪仙气度。 小环哪里如此近距离见过沈华亭,愣了好一会,见沈华亭的眼神瞥来,慌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请了一个安,“奴婢拜见太傅……” 林舒深知这宫中无人见了沈华亭不害怕,她走两步上前,挡住了小环,拉着沈华亭往一旁椅榻上坐下。 她剥开一颗栗子,隔着一张四方的茶几,微微倾身靠向他,伸手递到他的嘴边,软软地说:“很好吃的,太傅尝尝?” 沈华亭的视线落在她细细的手指上。他也靠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将栗子和她的手指都放进口中,咬了咬。 “栗子味道好,爱妾的手指也甜。” 林舒的脸腾地绯红,这奸臣是闹哪出啊?当着小环的面前,她自然也是不好意思了起来。 小环悄悄看了一眼,惊得再次低头,这回再不敢抬起来。 太、太、太傅在吃姐姐的手指? 至于初一十五,如今也能淡定地转过头了。满月还是惊得红白了脸。 “爱妾拿着本官给的令牌,莫不是想要将内务府的人全都撵走,让本官无人可用?”沈华亭慢慢吃完了栗子,才放开林舒的手。 林舒拿不准他这话的意思,整个内务府她放出去一千多人,他也没说不准。 她不认为他会在乎她多放出去这么一个小婢子。 林舒看了一眼小环,蹙蹙眉。 “小环照顾母亲许多,我认她做妹妹。便只是想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出去。”林舒抬眼看着沈华亭说,“想来太傅不会和我计较?” 沈华亭也剥了一颗糖炒栗子,塞进林舒的嘴里,手指送进她的口中,目光看着她,那意思让她也学着他咬一咬。 林舒彻底红了脸,这让她的面子往哪儿搁呀,她盯着他的手指,只犹豫了一下,便赌气一般咬下去。 可她没敢真使劲,只咬出一点点齿痕。沈华亭拿出来看了一眼淡淡的绯色齿痕,竟又将手指送回她的口中,“爱妾要咬也咬深一些,好歹留个记号,再使些劲。” 林舒愕然地看着他,他、他当真? 小环更是呆住了! 初一只当没听见,十五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满月心都惊得跳起来。 沈华亭欣赏着林舒的表情,林舒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狠狠心,捉住他的手指,当真用力一口咬下去。心想,这奸臣一定是疯了!横竖疼的人不是她。 沈华亭拿来看了看,见齿痕明显,他似乎很满意,抬眼见林舒唇角沾上了一点血迹,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在她的唇上揉开,将林舒的小脸衬得气色盈泽,面若桃红。 “这小姑娘面相还不差,内宫正好缺一个人,她既是不想领你情出去,便让她去皇帝的殿里伺候,当个贴身宫婢。” 林舒听得一怔,反应过来,她盯着他,“太傅认真的?” 她下意识去看小环,小环一脸震惊。 第79章 青梅配竹马 林舒想要开口,可转念一想,小环若是去到皇帝身边,兴许也能避开杨嵩的觊觎。内宫不是杨嵩想进便进的地方。 她打住了口。让十五带小环先回了针工局。一路上小环心事重重,不时地落在了后头。 十五倒也没有催促她,他慢慢地走着。离针工局不远的地方,他见小环忽地顿住步伐,似是看见了什么人,眼睛微微地一亮。 十五循着她的方向,朝前头看了一眼,那里有两个身影,都穿着太监服,其中一个十五瞧着有些眼熟。 小环对十五客客气气地说:“十五公公,前头便是针工局。有劳您送我到这儿。我自己知道路啦。” 十五皱了下眉头。 他倒也没多想,将那包糖炒栗子递给她,温和地说道:“这是夫人给你的栗子,拿好。我便不送你了。” 小环接下来,笑颜秀秀气气的说:“公公回头慢走。” 小环等十五转了身,她才拿着糖炒栗子朝前方熟悉的身影,小跑地追了过去。 “小安子!”小环唤住两人。 两个年轻的“小太监”转过身。被她唤作“小安子”的小太监面容一喜,往前一步,“小环?” 小环回头望了望针工局的方向,又转回头来,平复了下微微的喘息,说:“小安子,你去找我了么?” 小安子点点头,一扫方才脸上的失望,说:“我去了针工局,他们说你不在。” 小环刚才小跑了几步,秀气的面庞红扑扑的,她笑盈盈的看着小安子,说:“嗯啊,我去了海斋楼。” 小安子面色一凝,“海斋楼?” “林姐姐和太傅住在海斋楼,她唤我过去,给了我好吃的糖炒栗子!”小环将纸包的栗子提起来,笑眯眯的说。 林姐姐?小安子朝西望了一眼。是林秋航的女儿林舒吧。 “她没对你说什么?”小安子问。 小环没听出他话中的狐疑,想着小安子怕是不明白,便说:“姐姐是林夫人的女儿,她叫我过去,只给了我好吃的。” 小安子看着小环,“太傅可在?” 小环先是摇头,又点头,怔怔地说:“我从没这么近见过太傅,小安子,你见过么?太傅长得真好看啊!他和林姐姐在一起,就像是画里的人。” 小安子神色淹没在夜色下,忽露出一丝的心不在焉,“自然见过……” 小环没在意,忽地心情一落。她想了想,见四下无人,只小安子身旁一个不爱出声的伙伴,小环拉过小安子的手,说:“我们到前头坐一坐,给你吃糖炒栗子!” 内廷宦官和婢子拉拉扯扯并不合规矩,可小环想着进了内宫,去了皇帝的身边服侍,怕是难再见到小安子了。 她心情闷闷不乐,便没注意这些。 小安子让她冰冰凉凉的小手握着,拉回了他的神思,他跟着她不过走了十几步,在一处没什么人的树圃下的石凳上坐下来。 小环打开纸包,亲手剥开一颗糖栗子,递给小安子,“你尝尝。” 她想起来旁边的小伙伴,也抓了一把过去,“小福子,你也尝尝!” “小福子”看了一眼小安子,才伸手接了下来。道了一句,“谢谢小环姑娘。” 小安子看了一眼那颗剥开的栗子,又看了一眼月下小姑娘的眉眼,他接下栗子,放入口中,别开脸面,掩去一抹绯色。 栗子入口,淡淡的,甜甜的,就像小环的笑容。 “嗯,好吃。” 其实,他不爱吃栗子。 小环甜甜地一笑,给他又剥开几颗,小安子慢慢地吃了。 “小安子,你见过皇帝么?”小环忽地问。 小安子一噎,旁边的小福子赶忙来给他捶背。小安子摆摆手,清了清喉咙,望回小环,神情古怪的说:“怎么忽然问这个?” 小环轻轻垂下眼睫,“嗯。太傅让我去内宫服侍皇上……” 小安子又一呛,“咳咳咳!” 小环紧张,“你没事吧?是不是噎着了呀!” 小安子平复咳嗽,困惑地皱了一下眉头。他别扭的问:“太傅让你去内宫服侍……服侍皇帝?” 小安子的脸色眼看着白了下来。 小环看着他微微疑惑,点点头,“是这么说……说是让我去给皇上当贴身的宫婢。” 小安子的脸色眼瞧着越来越难看,青红交加。 小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安子,你怎么了呀?” 小安子收敛了心神。“我、我没事。”他微微笑了一笑,平复了一下起伏的情绪。“我……我远远见过当今皇帝,很年轻。长得……挺好的。” 小环哦了一声,“有你好看吗?” 小安子脸庞微微一红。咳了声:“皇上自然……自然比我好看。” 小福子低着头,稍稍站在后方,左看看小安子,右看看小环,慢慢将刚剥开的一颗糖栗子送进嘴里。 权当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比小安子你还好看啊?”小环出神地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可小安子你已经很好看了……” 小安子露出一丝紧张地看向小环,石桌底下握了握手,问道:“你若进了内宫,当了皇上身边的贴身宫婢,会不会便把我忘了?” 他低低咳了声,仔细去看小环的神情,“万一,万一皇上他喜欢上你……” 小环怔然,“小安子你在说什么呀?皇上怎么会喜欢我这个小奴婢!”她忙摇头,“而且,而且,我……” 小环忙打住口。心扑通跳得厉害,她却不大明白这是为何。她借着夜色也掩盖了几分微异的面色,沉了沉气息。想了一想,从身旁取下来一个荷包,从桌面推给小安子,微笑的说:“这是我刚发的这一年的月例银子,小安子,你拿着。你比我需要。你放心,我……我会想法来见你。更不会把你忘了!” 小安子低头看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荷包……记起最初遇见小环,他给自己胡乱编造的凄惨身世。 他心头一震,神情颇为的复杂。 十五走了几步又回了头。站在远处多看了一会。十五沉默了。 那哪儿是小太监。 分明是当今的皇上赵祯,和皇上身边的公公福安! 第80章 危险忽至 这事儿隔天十五便说给了林舒听。 林舒正伏在书案前仔细地核对十二监四司八局交上来的名单折子。 让这些衙门交上这份名单不容易,一些干了一辈子的内官们想要给自己留几个“心腹”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个尸位素餐塞进来吃皇粮的人想要全都清理了不大可能。 林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偌大的内务府还需要运作。沈华亭未必没这个能力,他只不过不想做罢了。如今由着她来,也说明,他不是个昏聩的人。她倒也不必一次做绝了,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只要大致上没什么问题,她便盖上了红批。只是心里都记了个本本,将来留着也许有用呢。内务府的清肃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林舒啊地一声抬起头看着十五,“你说小环和皇上?” 十五顺手将林舒批好的名单折子接下来,整齐地放到一旁,说:“只是昨日我瞧着,小环姑娘许是不知皇上的真实身份。” 林舒听完诧异了好一会。 她也没想到小环会和皇帝赵祯有这样的缘分。 莫非…… 林舒在海斋楼也住了不少天,知道皇上和太皇太后在内宫的一举一动,每日都会有人上报给沈华亭。皇帝扮作小太监出入内务府,还结识了一个针工局小奴婢这事情怕是沈华亭先已经得知了。 这么说沈华亭让小环去内宫服侍皇帝,摆明是有意而为? 林舒怔怔入神。 上京迎来了数九寒冬,岁末将至。冬至后接连降雨,天气又冷了下来。 林舒在家时便爱泡澡,只要有条件,她必定两日便要泡一回。好在林家家大业大,不缺烧水的下人。 上一世在内务府,别说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就是简单的沐浴,也因排不上队而不得不忍着。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她便打了冰冷的井水擦洗,却被人偷偷拿走了衣服。 林舒闭闭眼。 重生这么长时间了,她依然不敢去回想那些不堪的记忆。 林舒靠在浴桶的边上,湿润的雾气笼着她的周身,她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轻轻地拨弄着水面的花瓣,水波微微起伏,勾勒轻吻着她胸前白皙无暇的肌肤。 满月正无微不至地帮她洗着长发,只是洗着洗着,满月的动作慢下来。 满月蹙眉,瞥了一眼快要睡过去的林舒。她移了一盏灯过来,仔细地去看林舒的头发。 是白发。 满月早几日前照顾林舒洗澡的时候便发现林舒的头上长了几根白发。满月觉着奇怪,当下并未告诉林舒,在替林舒梳头时,她悄悄地给拔了,细微的拉扯,林舒亦未放在心头。 分明已经拔掉了啊? 为何才几日时间,这又长了新的白发出来,且还更多了几根? 满月看看林舒。三姑娘才十六岁,怎可能长白发?倒也不是说小姑娘便绝不会长,满月是见过的,说是家族有这样的遗传的人便容易少白头。可林家人小的时候,从未有人白过发。 满月想来想去,只一种可能,这一切都和林家抄家、三姑娘做的那些噩梦有关。 自打林家抄家后,三姑娘操心劳累,不是受伤便是生病,满月都看在眼里。 满月心中一涩。想着再不能让林舒如此操劳下去。三姑娘生的如此美丽,若是少时白头,三姑娘该有多伤心? “……满月,水凉了……” 林舒闭着眼睛,浴桶里的水微微发凉,她动了一动,嗯了声道。 满月收回心神,赶忙起身去添热水。刚提了桶热水回来,满月望着浴桶里的林舒,倒抽了一口凉气。 “……姑、姑、姑娘……千万别、别、别动呀……!” 林舒支起头,转了过来。见满月大惊失色的表情,她视线一落,也顿然抽了一口凉气。 一条小小的花斑蛇游走在浴桶的另一边,吐着鲜红的信子,离林舒不过咫尺之遥。 满月脑子一嗡,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木桶“咚”地一声砸落在地,热水洒了她一裙面,满月不觉烫,想也没想地扑上来,徒手去抓那条小蛇。 “……满月,小心……!” 林舒泡在桶里,自是没有满月动作快,满月抓住那条小蛇,狠狠一把甩开,小蛇拍在墙壁上,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满月转头要给林舒拿浴巾,又着急拉林舒从浴桶出来,“姑娘有没……有事?” 一句话没说完,满月觉得天旋地转。 林舒淌水而出,将她扶住,“满月!满月!” 满月只觉得林舒声音嗡嗡的听不大清楚,两只脚开始不听使唤。她却还推着林舒,“……姑娘,快,快,出去……” 初一和十五听着了声音,第一时间却犹豫不决没敢贸然闯入,然而闻主仆呼声,两人还是急忙进来。 沈华亭从宫外回来,正行走在海斋楼外,抬抬眼,看向二楼透着微黄暖光的沐室。 寒雨裹着细细的雪粒往下落。他这几日都在锦衣卫诏狱,身上染满了腥血的气味。只想沐去这一身寒意,闻闻怀里温馨香甜。 忽然,海斋楼传来动静。 沈华亭蹙眉,眸色一沉。他人一掠数丈之远,已夺窗进楼。只留下云胡站在原地。 热气氤氲的沐室,发着暖黄的光。照着地上几条扭动的花斑毒蛇。 “啊!”林舒大叫。 林舒打小最怕的便是蛇,更别说好几条同时出现。她自个腿也软了,哪儿还走得动,便是能走,她也不可能丢下满月跑。 她抄起一旁能抓到的琉璃烛台、皂块、牛角梳、水瓢,等等所有能抓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往地上的蛇一通砸过去。 “夫人!”初一、十五齐唤。 锦娘闻声也匆匆往楼上跑。 林舒未发现,在她乱砸的同时,那几条蛇早已让几枚暗钉钉死在地上。 几个守在海斋楼外的护卫也很为难……他们不敢就这么闯进来。 沈华亭身上那件带着血腥气的斗篷兜着林舒的头,将她从头到脚盖上。 初一十五进来时,便刚刚好只瞧见林舒一截漏在外的雪白小腿。 他们一怔,只听沈华亭无比阴沉一声:“滚出去!” 第81章 吊着小命 林舒站在浴桶旁,水珠沿着她凝脂般的肌肤往脚下滴落,那双玉足衬着深色的地板,雪白发亮。初一和十五未敢多看一眼,忙是低下头颅,后退出沐室之外。 外头那几个护卫微微一懔。这些日子来,他们哪里看不明白,太傅拿林舒当宝贝一般。 方才他们闭着眼睛,闻着蛇的动静发的暗钉,一丝没敢多看。 让毒蛇溜进海斋楼是他们失职之责,看了夫人身子,轻则剜了狗眼,重则小命不保! 这几乎是他们一瞬间的共同意识。 林舒让沈华亭的棉斗篷遮住视线,两眼一抹黑,知是沈华亭回来,她两腿一软,险些喜极而泣。 沈华亭直接抱了林舒回寝卧。 “满月她被咬了!”林舒着急喊,伸手去扯兜着头的棉斗篷,扯了半天没扯动。 沈华亭扔下一句:“救人。” 林舒回到卧室,锦娘担心地站在门外张望,云胡亦在在门口等着传唤。林舒的腿还在微微地发软,裸在空气里的身子,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沈华亭给她擦着身子,穿上干净的寝衣,又擦拭她湿漉漉的头发。 林舒还有些魂不附体,咬着下嘴唇,柔软如瓣的下唇被她咬的发白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子悬在眼底,倏地滚落了下来。 她望着沈华亭,揪着他宽大的衣袖,满眼都是担心不安,颤声的问:“满月她、她会没事吧?” 她过去听闻被有毒的蛇咬中的人十之八九都难活下来。 沈华亭瞥了她一会,仔细擦着她的头发。他说:“花环蛇毒性极强。我让护卫以内功逼出些她体内的毒素,可吊着她的小命。” 林舒紧张,“吊着命?什么意思?” 这是能活还是不能活啊? 沈华亭说:“得鹿鸣来治。” 林舒转身揪紧他的衣袖,小脸发白,“满月同我亲近如家人,她是为了救我,才奋不顾身去抓那条蛇,否则……否则被咬中的人便是我。” 沈华亭吩咐门外的锦娘热茶进来。慢条斯理地替林舒将擦干的头发梳顺。 几根银丝藏于她的发中,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开口温声说:“海斋楼本不该有这秽物出现作祟。她能忠心护主,便是个还不错的丫头。” 沈华亭搁下木梳,语气转而带着冷漠:“鹿鸣若是治不好你的丫头,他也不必留在锦衣卫衙门。” 言下之意他会让他的人尽力救治满月?林舒听了他的话,稍稍地将绷着的肩膀松下来。 锦娘亲手泡了一壶金桔茶端进来。她见林舒一副受惊未平的样子,心中难免怜惜。 “……锦娘,好多蛇……”林舒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金桔茶,这才驱散了些许惊吓,对锦娘闷闷的说。 别说她今晚睡不着觉了,就是这之后,她也一定会接连做噩梦! 她怕蛇,怕得要死! “真是奇怪,便是司苑局的园子里有蛇出没,也从未见过如此多蛇全都溜进楼里来呀?”锦娘安抚了林舒一会,自己也不免感到疑惑。 沈华亭趁着这会出去交代云胡事项。回来见林舒蹙着眉心,捧着热茶碗,将两条腿高高地垫在椅面,整个缩在椅子里不敢落地。 这是怕地上还有蛇呢。 “本官已让护卫在楼周撒下雄黄和大蒜,今晚蛇虫鼠蚁不会再进楼里。”转头吩咐,“锦娘,你带下人看着些。在楼中四处仔细再搜查一遍。” “我知道,我这就去办!”锦娘说着走出了卧室。 林舒问:“满月如何了?” “我已让护卫将她送至锦衣卫,今晚且先好好睡觉。明日本官再带你去瞧她。” 林舒又放心了一些。她瞅了一眼地面,又瞅了一眼床,不敢将双脚放下,“华亭……你抱我过去好不好?” 沈华亭淡淡一蹙眉。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将她手里的空茶碗搁下,问,“可还要喝?”林舒摇摇头说,“不了。”他便将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抱了起来,缓步走向床榻。 - 赵祯出生的时候,景帝已经死了三年。大庸王朝的权力落入右相的手中。辽王府占据北方要塞,兵力雄厚,赵祯的爷爷老辽王有心想要铲除奸臣,扶正社稷。然而右相狡猾多端,勾连外族对辽王府不停袭扰。 祖母带着王府的女眷幼儿去到哈鲁特草原避难,赵祯在那里生活了几年的时间。哈鲁特虽然是祖母的母族,可当时的哈鲁特摇摆不定,若非祖母劝住了她的兄长哈鲁特的新任首领,赵祯才免于一劫。 回到辽王府的时候,赵祯的父亲和兄长都战死了,母亲也因为悲痛过度而病亡,辽王府只剩下他和祖母。后来是祖母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辽王府。 赵祯不信任何人,从小到大,他经历过无数次刺杀,似乎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他这位辽王府唯一的嫡嗣活下来。 后来…… 后来赵祯在这宫中遇见了小环。 这一晚,海斋楼注定不平静。 而赵祯在他的寝宫中,亦无法入眠。 第82章 情窦初开 福安轻手轻脚地走进赵祯的乾清宫,手里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羊汤馄饨。他将盘子搁在桌上,看着赵祯在寝宫中不时起身踱几步;不时拿起书册翻两页;不时逗弄两下窗前的鸟儿;不时又躺下来,双脚交叉,望着屋顶的飞龙云纹发呆,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 赵祯的脑海里,印着小环稚嫩的身影! 他过去是辽王府嫡孙,如今是大庸朝皇帝,还是少年的赵祯,已见过许多的女孩。天南地北、环肥燕瘦,可赵祯全都不喜欢。 那些女子的身后,无一不有着庞大的家族、又或是优渥的财富和势力。每一个的背后,都带着不言而喻的目的! 这不得不令赵祯感到极为的厌恶! 他想,这个皇帝真没意思。 他不得不在右相,在那些贪官污吏面前表演一个唯唯诺诺的天子;又不得不在太傅面前,掩藏掩饰自己的真心,他实在看不透太傅;还得整日听皇祖母的念叨……在这偌大的宫中,他是皇帝,却处处身不由己。 可是皇祖母在他的身上寄予了深厚的期望,他的命是皇祖母给的。赵祯并不想让相依为命的皇祖母失望、伤心。 何况……皇祖母得病了,太医说她还能活几个月的时间。 赵祯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哀伤和茫然,他打扮成太监模样,溜出了自己的寝宫。 就这样,他在内务府邂逅了小环。 小环似天边皎洁的月亮,照亮他孤独落寞的心怀。 赵祯年少动情,情窦初开,却知这一捧月,正是他一生想要的厮守。 可他这样一个皇帝,周身虎狼环伺,帝位摇摇欲坠,他怎忍心让她走进他的世界里?甚至,赵祯还想,便是她来到他身边,她一届孤女,一届奴婢,他这个没权没势的皇帝,又该如何予她荣宠无极的后位? 可赵祯没想过,少年的情愫如燎原的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他自遇见小环开始,便日夜地思念着她。 如今这人儿就在他的乾清宫中,想到她离他如此的近;想到她此刻很可能正抱着枕头进入恬静的梦乡;想到她或许也如他这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可也在想“他”? 可他是“小安子”,是个太监! 她对他的好不过是如朋友一般! 想到这儿,赵祯再次心情低落。想得越多心情便越烦乱。赵祯已经度过了几日难眠的夜晚。 福安走上前来,立在赵祯身旁,小声的开口:“皇上,奴才从御膳房弄了碗宵夜,您起来尝尝?” 赵祯长在北方,数九寒冬的夜里,他最爱吃一碗热腾腾的羊汤馄饨。可连着这几日,他没胃口。 赵祯从榻上翻身而起,坐立不安地看着福安,没头没尾的问:“福安,你说这会儿她可睡了?” 福安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又转回来,笑着说道:“皇上是问小环姑娘?” 赵祯哼了声,倒头又躺下去,“除了她,朕还能问谁!” 福安躬躬身,说:“小环姑娘搬来乾清宫几日了。皇上真这么想见她,何不召她来殿内呢?” “不行!”赵祯再次翻身坐起,“朕、朕……朕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解释。朕不是什么小安子,而是……而是大庸朝的皇帝。” 赵祯沮丧地说,“那一定会让她觉得,朕是欺骗了她!不,朕就是欺骗了她!” 小环是赵祯遇见过最单纯,也最真诚的女子。可他偏偏以欺骗开头,获取了她的信任和善意。 福安不假思索地说:“可您是皇上,哪儿需要向她一个小奴婢解释什么。再说了,即使皇上欺骗了她,她知道您是皇上,说不定会更加的高兴呢?” 赵祯脸色一沉,霍地从榻上坐起来,生气地看着福安,将他打断,“福安!” 福安慌忙躬身,“皇上?” 赵祯赌气似走进龙榻,将帷帐一掀,“小环她不是这种人!” - 林舒神情平静地坐在马车上,内心涌动着焦灼与不安。 沈华亭答应带她来见满月,早起后让锦娘伺候着她梳洗,换上外出的常服,用过了早膳,便坐上了云胡安排好的马车。 昨夜若不是沈华亭给她用了息神香,林舒只怕是整夜难眠。可她也知晓,沈华亭既是答应了她,便一定会尽力让人救治满月。 她相信他。同时,冷静下来之后,林舒回想昨晚蹊跷出现在海斋楼沐室的毒蛇。显然是有人故意而为!只不过对方目的是要害她,还是沈华亭? “难道是太傅的身世走漏了……有人想要害太傅?”林舒喃喃自语。 否则怎会如此凑巧,在她查出他的身世没过几日,便遭遇了这种事情。 可,他的身世妨碍到谁? 对方又为何要痛下杀手? “莫非是右相下的手?” 林舒想来想去,除了右相这般势力,上京还有多少人,有此能力在海斋楼下手? “爱妾何以认为不会是清流一派的大臣们得知了本官的身世,迫切地想要本官去死?”沈华亭耳尖,又同处一车,林舒的丁点声音也落在了他的耳里。 林舒抬起眼神,才察觉自己泄露了心思,她便坦坦然然地望着他,“太傅是指谁?” 沈华亭笑笑,眸光渐渐地暗下去。他说:“想除掉本官这个奸臣祸患的清流恐怕大有人在,逐一数来,只怕……数不清。” 林舒拧拧眉。她巡着他的神情,尝试将藏在内心好些天的疑问问出来:“永寿元年,你们几家影卫出事……可是与景帝驾崩有关系?” 沈华亭睥着她,眸子深处凉意渗透,好一会没说话。 林舒心颤。 该不会!她猜着了? ——永寿元年,景帝驾崩于大崇寺。 第83章 原来鹿千户喜欢她? 林舒与沈华亭对视了半晌,只见他的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她问:“你们解家是影卫,还有几家影卫,也都是在那一年同一时间出的事吧?大崇寺里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是有人在景帝驾崩之后矫召谋求权利?” 沈华亭呵的笑了一声,说:“矫召谋求权利?你就只能想出这种东西来?”他倾身,捏了捏林舒软乎乎的脸颊,“不妨再设想得大胆一些。” 再大胆一些? 林舒怔怔。还要怎么大胆? 难不成景帝的死另有其因? 林舒脑子飞快一转,让这个想法给吓了一大跳! 天下人尽皆知,景帝驾崩于永寿元年大崇寺,乃是死于年迈病衰。 景帝在位一生,终年七十八岁。即便晚年有过一段时间的昏聩。也当得上千古卓绝的大庸皇帝。 难道景帝并非死于年迈病衰? 这是林舒过去绝不敢想、世人也绝不敢想的事情! 那是景帝! 什么人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又是什么人能在谋害景帝后,还能掩盖这个事实,未走漏出半点的风声? 右相杨愈卿?可他当年真有这么大的能耐?那时还是永寿元年,十几年前,右相若是已经能够谋害景帝而不为人知,为何这些年了,右相还未能顺利篡权夺位? 林舒想来想去疑惑重重。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想错了? 毕竟,谋害景帝这种事情一旦真相大白天下,天下人皆震惊! 不,甚至,会颠覆大庸! “太傅不会是在唬我?”林舒蹙眉看向沈华亭。 沈华亭笑笑,随口的道:“爱妾连本官的身世都能查出来,不妨再去查一查,永寿元年,在大崇寺发生过什么。” 车轱辘嘎吱一声响,马车在锦衣卫衙门附近的平康街一栋不起眼的旧宅邸前停下来。 淅淅沥沥的冬雨带着自北方而来的寒潮,在车门打开一瞬间飞入进来,沈华亭抬手替林舒将兜帽带上。 - 林舒的心便如这寒凉入骨的冬雨,纷乱如麻。只是眼前她更关心满月的生死,只好是压下心中的纷乱,随同沈华亭一道进了这座宅邸。 仆一走进里头,林舒便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陈旧的宅邸也不知多少年未曾经主人翻修过,昏暗的屋子,幽深的庭院,静悄悄的不见几个下人,庭院下煮着几炉子药,黑漆漆的药罐子里,药味浓郁冲鼻,甚至闻了令人感到一丝头晕恶心。 云胡领路进来,让一位老仆人去通传,顺手拿开了挡道的簸箕和杂物。 “鹿千户这家也太不像样子了。”云胡吐槽的道。 “有个檐子能遮风能挡雨就行了,这宅子住到我死,不塌下来便成。”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身穿锦衣卫千户官服,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两手刚洗过,还滴着水,往身上胡乱抹了几下。 “这哪儿像是千户大人的住所,鹿大人若是缺人手,可从内务府调几个过来。”云胡吐槽归吐槽,见了主人,还是行了一礼。 鹿鸣视线一抬,落在林舒身上,笑了一笑说道:“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内务府的人,云胡,你可能做得主?” 云胡一惊,顿时后悔开口。 “鹿大人……顽笑可不兴乱开呀!” 林舒一怔,心想这人便是给她治过病的鹿鸣,锦衣卫千户大人? 男人生得龙眉凤目,蓄着浓须,身量高大,目光炯然有神,只是在他的左面,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烧疤,瞧着倒也不太吓人,只是有些可惜了。 “怎么,原来鹿千户喜欢她?”沈华亭立在屋檐下,视线往林舒身上诧异的一递,将她那点可惜之意尽收眼底。 他略弯下腰来,凑到林舒的面前,将她下巴捏抬起来,头微微一偏,侧目看向鹿鸣,眼里带着几分随意的笑,说:“这丫头倒的确长得赏心悦目,用起来也趁手。” 林舒听得蹙眉。 她挣开沈华亭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将他打断,“太傅该不会真心想把我送人?” 偏他神情淡淡,她看不透。 “我这一手杀人,一手医人,哪个女子受得了。”鹿鸣看了他们一眼,收回了视线,他随步走到屋檐底下,捡起一块粗布,揭开瓦罐的盖子,查看煎好的药汁。 他笑了笑说:“我一个人习惯了,什么下人奴才都没我自己好使。” 他端起药罐,倒出一碗药汁,抬脚朝刚才的屋子走进去。 沈华亭的视线落在鹿鸣的身上,跟着他消失在门口,眼里那点笑意不着痕迹敛去。 他直起身,牵了林舒的手,随后也进了屋。 满月躺在一张床上,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糟糕透了。林舒吃了一惊,简直差点认不出来满月。她唤了几声,满月丝毫没有知觉,林舒着急地问:“她怎会变成这样?” “满月?满月!” 林舒又唤了唤满月。 鹿鸣把药搁在床头,随口的说道:“蛇毒引发的红斑和水肿,除非是毒素尽除,她的状态才能慢慢恢复,否则便是这副鬼样子。” 林舒怔仲地看着满月好一会,眼圈渐渐泛红,颤声地问:“鹿千户可能将她治好?” “蛇毒棘手,昨晚抬来的时候已经误了最佳时辰,连我也治不了……但有人可以。” 沈华亭掠了一眼床上的满月,对上鹿鸣看来的眼神,鹿鸣道:“阿南这小子要是在,他习的是洗髓功,可替这丫头将蛇毒清除干净。” 阿南? 自打上回他绑了她去了一趟诏狱,人便一直没下落。林舒红着眼睛望向沈华亭,伸手拽着他的一截氅衣,着急的眼泪往下掉,“救救满月……” “好。”沈华亭看着林舒发红的眼睛,蓄起的一汪泪水往下落,他从怀里拿出帕子,弯下腰,擦去她的泪,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起来。 林舒反而怔仲地望着他,“你……太傅知晓阿南在哪儿?” 沈华亭没有回答她。他从怀里拿出一颗紫香丹,走上前喂进满月的嘴里,直起身朝云胡吩咐:“去叫初一和十五进来,将人抬上马车。” 云胡立即应声:“是。” 鹿鸣欲言又止。三颗紫香丹,该只剩下这最后一颗了,他就这么给这小丫头服了?那他自己呢? 第84章 她是本官的珍宝 初一和十五很快将满月抬上了马车。鹿鸣这里有交代,林舒不放心便自己留下来听。 “有劳鹿千户了。”林舒听完后道了声谢,她看了一眼门口,沈华亭这会不在屋内,似乎是在外交代云胡事项。 她想了想,抬眼望着鹿鸣问:“敢问鹿大人,方才太傅给满月服下的是何药?” 鹿鸣亦朝门口望了一眼,收回视线落在林舒白皙柔软的面庞上,他说:“紫香丹。” “紫香丹?” “怎么,太傅没和姑娘说?” “说…什么?”林舒面露茫然。 鹿鸣步伐微微一动,朝林舒靠近了一步。林舒头上的一支珠花步摇挂在了发丝上,他凝神看了一眼,手腕微微抬了抬,又暗自放下来。 林舒没留意他这点微不可查的心思,倒是门口站立的沈华亭,只抬眼便瞥见了这一幕。 “鹿大人?”林舒等着他回答。 鹿鸣朝门口投去一眼,他抬脚走向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紫香丹千金难买,这世上只我师傅才制得出此药。关键时刻,可用此药保命。”鹿鸣边喝着茶水边说,“红叶山那一晚,实则我到海斋楼之前,太傅给姑娘服用了一颗。否则,姑娘的双腿不废也得要留下点顽疾。” 林舒诧讶地看着鹿鸣好一会。她方才见沈华亭拿出紫香丹时,装药的瓶子是极少见的雪玉瓶,用这种玉瓶盛的一定不会是普通的成药。 她原本想着,这药大概是极昂贵,他拿出来救满月她心中很感激。却没想过比她所想还要珍贵。 “请问鹿千户,这药有多少?” 鹿鸣随口回道:“刚才是剩的最后一颗。” 林舒惊讶,“不能再制了么?” 鹿鸣将空茶杯倒置着搁回桌上,道:“我师傅死后,连我也无能为力。” 林舒蹙眉,无能为力? 林舒没再多问什么。她向鹿鸣屈屈身再次表示谢意,转身时想起什么,忽又转回头,带着几分疑惑:“我与鹿千户可曾在哪里见过?” 这张脸林舒没记忆,但鹿鸣的声音她总觉得好似在哪儿听过。林舒确认不会是在她昏迷中。 “姑娘认错人了?”鹿鸣垂下视线。 “抱歉。”林舒微微笑过,转身走出屋子。刚走出来,便见沈华亭一人立在屋檐下,冬雨裹挟着寒风吹动他身上的棉斗篷。 沈华亭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的开口道:“怎么爱妾和鹿千户聊得如此投机?看来本官早该让你二人相见。” 林舒自觉刚才屋内的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听着了便听着了。 可她忍不住皱起眉头,从沈华亭嘴里说出的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 难道只是因为她和其他男人单独相处了这一会? 林舒心思一动。 沈华亭瞥了一眼她的头发,上来抬抬手,林舒正出着神,见他抬手以为要打人,惊了一跳,下意识避开,却不想他只是给她的步摇从挂着的发丝里拿出来。 “既无心虚,爱妾避什么?”沈华亭冷笑了一句。 林舒攥着手心,委屈的瞪着他,“以为太傅要不分是非的打我……” 沈华亭给她这句气笑了,他何曾打过她?他冷着脸色,“去马车上等着。” “好啊。”林舒露出一个假笑。等着便等着。她还没跟他算账呢! 沈华亭抬抬衣摆走进屋子。 “本官不知,鹿大人原来和本官爱妾有过不为人知的相遇?”沈华亭进来见了鹿鸣,便直接问出质疑。 鹿鸣早知他会进来质问,他随口笑笑说:“两年前的上元节灯会,我忙完事务,在街面找了家馄饨铺子要了一碗填肚子。不巧撞见李巧那伙贼在作案,几个家伙很快盯上了她和她的丫鬟。我不过顺手坏了李巧他们的好事。” “只是未免麻烦,我戴着面具。她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直到……” 直到海斋楼那晚,他才知道她的身份,是林家的小姐。 沈华亭目光寒凉瞥着鹿鸣,对视半晌。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只倒扣的茶杯,在指尖转了一转,笑笑说:“只是一面,便让鹿千户记在心里?” 鹿鸣也笑了一笑没说话。 沈华亭将茶杯扣回桌面,只是,陶瓷的茶杯碎成了几块。他转身朝屋外走去,“她是本官的珍宝,鹿千户今后也不必再惦记了。” 鹿鸣走出来,宅邸清静下来。 他躺在屋檐下的一张躺椅上,提了一壶酒来喝,喝了几口闭上眼。 ——正月十五上元夜,上京的大街小巷里燎烛照地,人来熙攘。男男女女身穿吉服,戴着兽面。四处锣鼓喧天,炮仗声声,倡优杂技,笑闹不止……那华衣粉裙的少女在灯火阑珊中回眸,美如画卷。 鹿鸣长这么大,也就这么一次,记住过这么一张脸。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冬雨纷纷的上京街头。前车的车厢里气氛沉默。 林舒怀里捂着一只暖壶,不时的偷偷拿眼去看沈华亭。沈华亭提着手里的青玉酒壶,一盏接一盏,喝着云胡替他温热的酒。 她伸过手,摁在酒壶上,忽然拿过来,直接往口中倒了一口酒。这酒入喉极辣,还带着一股奇特的怪味,林舒辣得红了脸,嫌弃地扔还了给他,“太傅就喝这种酒?” 他常饮酒。却又不见他醉过。大抵是他每回只浅尝辄止,倒是不见酗酒过量过。 沈华亭瞥瞥她亮泽的嘴唇,红扑的小脸,往口中倒了一口,搁下酒壶,凑上来,捏开林舒的小嘴,压了下来。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热辣的酒水从林舒的唇角流出来,又被他以舌吃进嘴里。 林舒好不容易能呼吸一口气,呛得眼睛也红了,脸上泪水涟涟,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气得骂道:“沈华亭、你个疯子玩意,你要憋死我呀!” 沈华亭盯着她,眸色深深,染着一层魅惑绯色,“嗯,我是疯子。所以别惹恼我。” 林舒身子生出一股寒意。她盯着他的眼神,见他神情凉薄,语气却极认真。 她吸着鼻子,哼了声,学着他阴阳怪气地道:“太傅不是还想要把我送人么?” 第85章 本官的菀菀 林舒想,她如今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呢?他有没有那么一丁点是喜欢、是在乎她的?可她又有什么立场生气呢?她不过是一个奴籍的侍妾罢了。 他若当真想把她送人,凭他的权势,想送谁都可以。 可尽管如此,听到他对鹿鸣说的那句话她的心头还是会一疼! 很疼! 林舒又想啊,他连她和鹿鸣单独待在一起也会不悦;他会将紫香丹拿来给满月服用;他说会救满月,他当真没有一点喜欢她么? 他若是喜欢她,怎舍得将她拱手送人?他定是不舍得的,对吧。 林舒心里就这么患得患失地胡思乱想了一通,直到刚才沈华亭对她微压下来,几乎令她窒息的掠吻,和诡异冰冷的警告,让她尝到了一丝丝惩罚的意味。 她忽然说不出的委屈、生气,还有一丝……心颤。 “我虽然只是个取悦的东西,在太傅这里连正经妾侍都算不得,可我的心是自己的,我喜欢谁,想爱谁,都只是我自己的事!我喜欢太傅,很喜欢的那种!莫说太傅要把我送鹿千户,还是百户,是七品官还是五品官,我都只有以死明志!” “这天下男人千千万,我喜欢的人只有一个,是你解行!”林舒一股脑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忽然就畅快了许多。 马车在这期间颠簸了几下。 赶车的云胡背后凉飕飕的……几次差点没握住马缰。敢这么和太傅大呼小叫的人,云胡见过,都死了。 车厢内透着沉默。 沈华亭想起刚才在鹿鸣家中,林舒认认真真看着他,问他那句话时,眸中划过的黯淡。 “本官不会将爱妾送人。”他说。 他将手朝林舒伸过来,林舒眼尾红红地望着他好一会,才将袖里慢慢攥紧的手指松开,搭在他的掌心,沈华亭微微一拉,便将林舒拉到了怀里。 林舒坐在他的腿上,下意识伸手攥住他的衣角。他抬起她的下巴,又顺手将几缕碎发替她挽至耳后,漆黑的眸底染上了几分温柔。 林舒抬起眼睛望向沈华亭。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默默地望着对方的眼睛。 好半晌,林舒含着一点委屈的泪光,软糯糯的问:“太傅说的是真的么?” 沈华亭缓缓开口:“本官不骗本官的菀菀。” 林舒湿答答的眼睫轻轻一扇。 这是头一次她从他的口中听见自己的乳名。 林舒的心头一软。四目再次相对,静谧的气氛中,萦绕着说不出的温柔。她的视线微微一低,望向他柔薄的嘴唇,想起方才他近乎带着几分邪戾的所作所为,莫名地耳根发烫,不经意间舔了下舌,心头涟漪激得一荡。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酒壶,瓮声瓮气的说:“我不信。除非…” 林舒眼底转瞬而过的小心思,未能逃过沈华亭的眼。 沈华亭假装没看到。 他一只手掌在她的腰后,漆黑的眸子底下染了分笑,缓缓地说:“除非什么?” “除非太傅让我礼尚往来才能令人信服!”林舒说得理直气壮。 沈华亭微微挑起眼尾。 林舒伸手勾了勾,勾起玉壶的手把,拎起来喝了一口又撂到一旁,抬手捧起沈华亭的脸颊,将一张明艳白皙的小脸凑了过去。 柔软的唇在上头贴贴几下,才颤着身子去启他冰凉的唇角,在他张开嘴的瞬间,她口中的酒汁滑进来。 热辣辣的酒,逐渐在唇齿间蔓延。林舒醉面桃红一般,睁开朦胧的眼,看着沈华亭凝看着她。 她温凉的手滑下来,继续攥着他的衣角,身子柔软地靠向他,然后,再一次凑上来,辗转亲吻。 “信了?” 沈华亭抬起长指,从林舒秀发中穿过,托着她的头,将她紧扣向自己。 “唔唔……信……”林舒含糊不清地哼哼。沈华亭凝着她无与伦比的明艳,含着温柔笑意的眸底染上一点疯狂,另只手掌滑到她身下。 沈华亭醉在林舒酿的这一抹温柔甜蜜中。 他想,以死明志的爱,会是至死不渝么? 沈华亭笑笑。 这丫头的爱,还真是疯狂。 - 车厢内平静下来。上京的街面却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仿佛隔开一个小小的天地。 林舒身软无力地靠在沈华亭怀中,面颊红扑扑的,微微地喘着软气儿。沈华亭捻着湿腻的手指,凑近了闻了闻。 林舒瞥见,霎时面颊红如滴血。她这算是……林舒不确定。只是心底蔓过一丝丝的奇异感觉,仿佛像是,渴望更多。她分明感受到在他那里……同她是一样。可他却仅止步与此。 沈华亭感受到怀里人儿的茫然迷惑,他眸色微微一黯,将轻吻落在林舒的额头。 “还有一段路程,若是困了,便在本官怀里歇歇。” 林舒伸手去寻他的手,纤细的手指从他五根指缝间穿过、握拢。 她闭上眼,“嗯,记得叫我啊。” 沈华亭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相扣十指,目光凝滞了片刻,更紧地握住。 他怎会不想要她。 他发疯的想。 只是,忘不了红叶寺中那肮脏污秽的夜。 那是,十余年前的事。 - 林舒感到马车的摇晃颠簸,耳旁传来遥远的铛铛的锺响,她睁开眼,疑惑地问:“我们在山上?” 沈华亭将她鬓边碎发挽到耳后,缓缓地开口:“红叶山。” 林舒一怔。她拉起一截帘子,朝车外看了一眼,竟真是红叶山。只不过马车走的是另一条泥泞的盘山车道。 难道阿南在红叶寺? 林舒脑子一转,心下一惊,该不会这家伙悲伤难过一气之下出家了? 不、不会吧? 林舒瞧着阿南不像是容易六根清静、遁入空门的人…… 可万一真出家了呢? 满月该怎么办? 沈华亭看着林舒丰富表情,便知道她这小脑子里又在瞎琢磨。他开口说:“我们不去红叶寺。阿南也不在寺中。” 林舒疑惑看向他,“不去红叶寺?那我们去哪?” 沈华亭抬起眼投向车外,凝着的眸子一点一点暗沉下来,缓缓的说:“去曾经我们的家。” 林舒一怔,家? 第86章 回到红叶山 京郊周边多山峦。红叶山仅以山论,在这其中实在算不得名山。能登高遥望上京的山还有灵山、雾山,日华山等等。 只不过红叶山上有一座红叶寺。红叶寺乃是北睢朝时期建的一座皇家寺院。也是少见的比丘尼寺。北睢朝时有大量被废的妃嫔、皇后、贵妇人,都曾在此出家为尼。 自北睢朝至大庸几百年,上京远近的寺院庙宇数不胜数,红叶寺便早已算不得什么,若是求神拜佛,上京人也多会选择去灵山。久而久之这里成了清静之地。 林舒和家人来此登过两回山,倒也不是为的进寺上香,而是秋季时这里漫山遍野的红叶。 如今正值隆冬时节,红叶落尽,寒风冷雨下的红叶山显得异常冷清。 一路上山,也只偶然瞧见一个披着蓑衣在伐木的樵夫,一两个进山碰运气的猎户。 马车驰入一条小道,直至走不动了才停下来。林舒瞧着四周并无人家,她疑惑地看向沈华亭,沈华亭替她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裳,复又戴上兜帽,缓缓开口道:“余下的路只得骑马进入或是步行。” 林舒刚下马车,方才路上瞧见的樵夫和那两名猎户竟然不知何时尾随马车而来。 几人放下手中的柴担子和打来的猎物,站直之后,朝沈华亭毕恭毕敬,齐齐单膝下跪:“太傅!” 林舒吃了一惊。原来……他们是沈华亭安排的暗哨?林舒沉默了一会。 沈华亭只扫视了他们一眼,面上恢复一贯的淡漠,“人可还在?” 那“樵夫”拱手回禀道:“阿南大人还在清风潭!自打来了之后,便一直未曾离开过!只不过……”樵夫顿了一下,“阿南大人整日酗酒,好几次都是属下们将人从山林里抬回来……” 沈华亭颌首,淡声吩咐:“你们将后车上的丫头拿担架好生抬进去。她中了蛇毒。” 两名猎户齐声:“属下明白!” 林舒上了后一辆马车看了看满月的状况,许是服用了沈华亭给的那颗紫香丹,满月的脸色瞧着没那么紫的吓人,她稍许地放了放心。 云胡给一匹马儿解开缰绳,套上了座套。林舒看了马儿一眼,微微地蹙了下眉头,脑海中记忆闪过。 她去过不少地方,但身为高官家的小姐,不是舟车也有软轿,骑马的机会极少,且母亲担心她的安危,从不让她独自骑马。 谁知上一世,杨嵩为了吓她,让她骑在马上,只为逼她求救求饶。林舒怎么也不肯屈从,宁肯将腿摔到脱臼了,她也未对杨嵩求饶一句。 好在沈华亭先上了马,伸手过来,将她拉上马背,没打算让她独自乘一骑。 沈华亭留了云胡照看满月,让初一和十五留在原地守着车马。林舒靠在沈华亭的怀里,屁股如坐针毡。 “爱妾别担心,本官骑术还行。”沈华亭说归说,将马骑得缓慢。 大约行了几里路,只见山间一口清潭,潭水旁边有一户砌着围墙的山里人家,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沈华亭下马后,便朝马上的林舒伸出手,林舒却踩着马镫子,心有余悸的赶忙自己爬了下来,双脚落了地才觉着心安。 沈华亭凝了一眼林舒微微发白的脸,没说什么。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从她脸颊上一根一根归拢。 “这里就是太傅曾经住过的地方?”林舒站稳之后,转首四处打量了一番,望回他问道。 “嗯。”沈华亭淡淡的眺望了一眼不远处那口山潭水,视线慢慢沿着四周,逐一地凝望了一眼后收回来。 这里的一切都未曾变过。 只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却都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不愿回来,乃是这里处处都留着那几个孩子的身影,留着蛮蛮的身影,留着沈老爹的身影。 他说:“这里是蛮蛮的家。” 林舒诧异了一下,大抵也猜着了。 她想,解家人隐姓埋名也应当不会住在这种地方,进出城反而不方便。 沈华亭今日穿了件宽松的绯色袍子,外披一件黑色的棉斗篷。山中下过雨,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枯叶无人清扫,倒是没什么脏泥,他踩着湿润的枯叶,走向了眼前这户人家。 砌在围墙上的木门本就虚掩着,他只稍稍一推,木门便嘎吱一声敞开了。 孩子们的声音仿佛飞出来。 还有蛮蛮。 “阿爹,阿行最聪明了……” “阿行,你是不是睡不着,阿蛮陪你一起坐在这里看月亮……” 沈华亭朝屋檐下铺着草的台阶投去一眼,眸色蒙上了一层晦暗,他抬脚不缓不慢往里走。 每走一步,不同的画面浮现出来。 蛮蛮急急忙忙的从家中追出来,双手叉腰堵在门口,气呼呼的说:“阿爹不许我们随便跑出去,你们忘啦!让我看看,又是谁调皮捣蛋不听话?” “不是我,蛮蛮姐姐!” “也不是我,蛮蛮姐姐!” 小七和小六齐齐摇头,稚嫩地摆着手。 “又是你,阿南?” 蛮蛮伸手拎起阿南的衣领子,把人往回拽,“阿南,你比小六小七大一点,你是哥哥,不可以带着他们跑出去。让人发现就糟糕啦!” 蛮蛮总是这般。 语气凶巴巴的,实则对他们每一个孩子都如同长姐般的温柔。 沈华亭继续往里走,一步一步,面上的神情越来越淡,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交织着让人无法看透的炽痛。 林舒站在两张推开的木门之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 雨停了。 几片晶莹的雪花从天空飘落。 她忽然很想唤他的名字,看看他回头时面上的神情。却又有一丝的不忍心。奇怪的是,即便她没来过这里,也能感受到这里覆盖上了一层浓浓的悲痛。 大崇寺发生了什么?红叶山上又曾经发生过什么?梦里那几个孩子,可也曾经在这里住过,后来又为何都不在了?他们当年都该还是孩子,又是什么人如此狠心残害了他们? 林舒踩着沈华亭踩过的脚印,一步一步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户久无人打扫的院子。 “太傅。”她唤他,抬头望天,轻轻伸出手心,“上京又下雪了。” 第87章 少女,情窦,炽火 【合并大章~】沈华亭沉浸在过往的阴霾中不自知,眼尾处洇上来一圈淡淡的殷红。林舒轻软的声音像是拂开阴云的柔风,温温柔柔地从他身后传来。 他抬头看天,漫天细细碎碎的雪花,打着旋儿地往下飘落。 林舒走到他的身旁,将手伸过来,去握他宽袖下的手,五指从他的指缝穿过,与他十指相扣。 “我没有暖手炉,这样就不冷啦。”林舒弯着明媚的眼睛,甜言软语地说。 沈华亭垂眸看了看相握的手,视线落在林舒温温柔柔的眉眼上。她因仰着面,几片冰凉的雪花粘上她乌黑的长睫,亮晶晶的仿佛要化在谁的心坎上。 沈华亭起初以为林舒不过是朵柔弱到需攀附于人的莬丝花——逐渐地他发觉,这朵莬丝花有着乐观柔韧的心性、正直善良的心肠、还有着不依不饶的坚持。 她这样的人本不该被他的污名所玷辱,该一直享受在家人的庇护之下。 她的家人能给予她的,他永远给不了。 林家啊。 沈华亭心想,他大概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还她一个家吧。她的家。 沈华亭牵起林舒走进了他曾住过的地方,林舒摘下厚厚的兜帽,环顾了一圈。 房子里也是久无人居住的样子,但似乎有人在不久前清扫过,还算是整洁。也不知是扮作樵夫和猎户的下属,还是阿南。 看到屋子里有一些拿来晒药材的架子和格柜,林舒不免感到一些诧异。 沈华亭缓缓走到熟悉的格柜前,随手拉开一张抽屉,捻了一把陈旧无用的药材,沾了一手指的灰尘,他说:“蛮蛮姓沈,沈老爹过去是个行医坐馆的大夫,后来带着女儿隐入山林,当了个行脚的乡下郎中。免费替穷人医病救疾。” 原来蛮蛮叫沈蛮? 所以,他才会给自己改名为沈华亭? 沈华亭又带着林舒走进东西几间屋子和后院都看了一眼,并未看见阿南。 猎户和樵夫将满月用带来的担架稳稳妥妥地抬了过来,安置在西屋一间还算敞亮的房间内。云胡瞧瞧天色,又瞧瞧林舒看着满月时担忧的神情,心想夫人这晚怕是不愿意走。 他见房子冰冷,到后院找了一些木头和火盆来烧火取暖。又遵嘱樵夫和猎户去弄些食物来备着。 沈华亭拿出帕子,搭在满月的手腕,诊了一会脉象。 林舒知道他懂一些医术,现在联系起来大概是蛮蛮的阿爹所教? “阿南……”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林舒微微焦灼。沈华亭起身往外走去,“本官知晓他在哪。” 林舒想跟来,沈华亭略思了一下,制止了她,淡声道:“你留下。我去找人。” 林舒蹙了下眉,倒也没有非要跟过去。 沈华亭朝着水潭缓步走来。 阿南修炼的是洗髓功,此功阳刚过盛,阿南常年喜欢沐冷水洗澡。樵夫既是说他人在,不在屋内,便是在水潭了。 沈华亭来到水潭边上,踏上了一块木头搭建的踏板,踏板嘎吱作响。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和酒壶,站在水潭边上,沉默地凝着水面出了一会神。 小六稚嫩的声音像是糯米酿的丸子,软软糯糯的,带着几分甜:“阿行哥哥,我想吃鱼了……” “娘亲做的糖醋鱼可好吃可好吃了……我想娘亲……” “阿行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娘亲呀……” 小六是七个孩子当中唯一的女孩,和小七是一对龙凤胎。他们都是言家的孩子。 还有宗元、蓝玉,小北。 他们本可以活下来的。 …… 沈华亭望向水潭,宽袖下的掌心微微一翻,一股力道送出,将潭水激起丈高的浪花。 阿南便在这道水浪中哗啦一声钻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贴着他的面庞,他抹了一把,看到立在岸上的沈华亭,神情晦暗地撇向一旁,握了握拳。 “我若不回来,你便是打算在这里一直醉生梦死下去?”沈华亭冷着脸。 细碎的雪花在两人之间飘飘落落。 触入水面,转瞬既化。 阿南扬起头,望着天,他说:“那年也下着大雪,蛮蛮阿姐背着我在背上……我不记得娘的死,不记得爹的死,也不记得家人的死,只记得蛮蛮阿姐背着我的背很温暖。” 他从水中走出来,迈着沉重的步伐,露出年轻强健的身躯,往下淌着水滴,他又说:“蛮蛮要是回来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一定会着急。我要在这里等她回来。” 沈华亭掠了一眼阿南只着一条短裤的身子,捡起衣裳,随手丢给阿南。 “她死了。” 他的声音似极了数九寒冬的飞雪,不带一丝的温度,飞入阿南的耳中。 “死在了八年前。” 阿南拖着沉重的步伐,踩上了岸边的踏板,他的神情动了动,并未掀起多少波澜,又重归黯淡。 “你可知道为何我瞒着你不说?”沈华亭寒冷的眸子看着阿南,“你以为蛮蛮的死只是陆平昭的错?” 阿南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 “她失踪的那一晚,曾去过鹤颐楼,买你最爱吃的炙鸭肉。”沈华亭淡淡的说完这句,转身往回走,“那叫满月的丫头中了蛇毒,需要你的洗髓功替她清毒,我已将人带来。穿上衣服,随我回去。” 阿南的身体燃起一团火,一直灼到了心里。他逐渐红了眼,露出满眼的震惊! “鹤颐楼……炙鸭肉……” 阿南反复喃喃着这一句。 “原来……” 他捧着衣服,颓然坐在地上,突然胸膛抖动,哧哧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往下落,他朝天大喊了几声,用力一拳捶向自己。 沈华亭没有停下来,心里却像是糜烂似的疼。 他本可以一直瞒着不说。 可阿南迟早要面对这个事实。 若他不在了,便再无人将阿南从泥泞中拉出来。 - 林舒听到从水潭边传来的嘶声,透着年轻的力量,却又哀痛无比。不禁心头一戚,动容落泪。 那是阿南的声音? 林舒看到沈华亭独自一个人回来,朝他身后望了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给他一些时间,我了解这小子,他会回来。”沈华亭拂去肩头落的几片雪花,淡淡说,“那丫头服了紫香丹,脉象平稳,三日之内蛇毒不会再扩散。” 他这么说林舒自然是信他。她抿抿唇,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满月,说:“我能不能在这里小住几日,陪着满月?” 沈华亭沉默地看着她,林舒紧张地攥起了手指。还以为他会不同意,却听他低声开口:“你想住几晚,我们便不回京城。” “我们?” 林舒怔怔,“太傅也留下来么?” 沈华亭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朝她伸出手,“本官带你去本官曾经住过的房间。” 林舒见满月安稳沉睡,她走过来,把手递给他,他握着她细细软软的手,牵着她去了东屋的一间房。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大床,两张小床。显然曾经住在这里的不止他一人。 云胡很有眼见,他让猎户跑了一趟,从马车上取来了储物箱里备用的被褥之物,跟进来铺在了那张大床上。 又点上了几根烛台。 端了火盆和烧好的热水,放了一些随带的吃食。今晚恐怕只能将就一点。 方才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关上门。 林舒解开斗篷,在房间左右望了望,搁在了一张条凳上。又脱下了几层冬季的衣裙,穿着最里头单薄的白色里衣里裤,率先哆嗦着身子爬进了干净的被褥。 只是上来的时候,那张大床嘎吱摇动了两下。她轻轻拍了拍,蹙蹙眉,“该不会半夜它塌了吧?” 林舒是吃过苦头,倒也没睡过这种床,既没床头,也没床尾,长长方方的一张木床架子,这是头一回。 “乡野人家的床大多如此,爱妾放心,本官与你在床上做点什么它也塌不了。”沈华亭亦自行脱下了身上繁厚的衣衫,朝林舒走了过来。 林舒揪着被褥,脸微微一红,“你说什么呢!” 就算、就算她很想……可今晚也不是时候。 沈华亭躺进来,不紧不慢地搭起一条手臂,林舒自然而然靠过来,枕在他的臂弯里。 “好安静哦。” 山中的时间,才只是傍晚,便有种与世隔绝的恍惚感。林舒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总觉着会被人听见。 她脑海里浮现寻常夫妻农耕而作,日落而归,夜晚相拥而眠的画面。 林舒挪了挪手臂,将两只手从他腰间穿过,半个身子抬上来,压在沈华亭的胸膛上,紧紧拥抱着他。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声说:“在这种地方,住一辈子,好像也挺好……” 沈华亭近距离地深望林舒的眉眼,眸色也跟着微微一深。 他低下头凑近她,在林舒的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又略微抬起她的下巴,将冰凉的唇在她的唇上贴了贴。 林舒望着他,目眩神迷,也回了一个轻吻。她又小小声说:“不,不,不住在山里,便是去外面的世界,天南海北的到哪都好,去看山,看水,看大海,哪怕吹风淋雨,哪怕舟车辛苦,哪怕漂泊无定……我不想在这上京这一方天地里,一日三餐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我过过了,如果可以,我想换个活法……” “该多好呀。” 林舒说:“可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想。” “太傅可有什么梦想?或者是心愿?”她微微抬起脸,没等他回答,她抽起一只手,赶忙去捂住他的嘴,“好了,我知道了,颠覆清流!” 沈华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将捂住他嘴的几根纤细手指拿开,握着啃了啃她的指尖,说道:“我记得,爱妾的心愿不止一个。有很多个,都挂在窗前了。” 林舒眨着眼,她想起来,他到过林家。那他岂不是也看到了那条心愿?! 林舒轻咳了一声,弱弱的说:“都是许着好玩的,有的不当真……” “嗯。”沈华亭默了一下,“哪条不当真?” “就那条……” “爱妾指哪条?” 林舒心想,这奸臣怎么这么不依不饶。她声音越说越小,咕咕哝哝道:“就……‘愿朝堂无……那个,乱臣贼子……大庸海晏河清……一百年……’这条。”她举起三根手指,“当不得真的!哪儿能一百年太平盛世呀!都是假的!佛陀看了也只会摇头说过分。真的!” “爱妾把心虚都写在脸上了,这乱臣贼子可不就是指本官呢?”沈华亭呵的道,“否则你解释个什么劲。” 林舒一噎,脸涨通红。 “不理你了,你个大奸臣,你爱当乱臣贼子,爱认就认好啦!”林舒气呼呼的不知怎么反驳,又觉着他好像说的没毛病。 可她不是那个意思呀! 是怕他不高兴乱想到自己头上呀! 林舒把手收回来,抱着自己双臂,翻了个身,还拿屁股顶开他。 木床摇动了几下,噶次噶次作响。 林舒不敢动了。 过了好一会,林舒耳朵听着身侧的动静。他该不会睡着了?她正想找个理由翻回来,一条手臂穿过她的腰下,将她捞了回来,木床再次摇动了几下。 林舒又觉得这么快散气是不是不好,还想翻回去,沈华亭的声音淡淡压下来,“再多动几次,你猜外头的人他们会不会多想?” 林舒脸微微一红,真的不敢动了,乖乖地又抱住了他,还将一条腿搭上来,压着他的腿。 过了一会后,房间恢复安静。她小小声说:“那条不算数。” 沈华亭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换上了低哑的温柔:“本官知晓。” 林舒弯弯眉眼。 两人安静了会。 也不知是否山中岁月太过安静,窗外的天地静静地落着雪。夜色朦胧暗下来,烛光照着黄色的光。 林舒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感到单薄衣料下,相贴的肌肤传来的温度。她忍不住用腿摩挲了几下他的腿,脑海中竟然浮现白日在马车上,他用手指对她做的那样事。 林舒忍不住抬头凑近他的颈窝,轻轻吹了口气,她微微一惊,面浮红晕。她在做什么呀! 沈华亭暗哑的目光落下来。心知少女的情窦是最热烈醇美的酒。 他对她又何尝没有欲? 身体里有团炽火。 与她一起的每一个夜晚都在燃着。 远处,从红叶寺传来锺声。 在山中悠远回荡—— 沈华亭眸色一深,将棉被往上拉了拉,盖在林舒露在外的胳膊上,抬手抚过她的眼,说:“安心睡。明日,本官带你去红叶寺。” 第88章 烧饭 翌日林舒是在冰冷的被窝里饿醒过来。她看了看空荡的床侧,不见沈华亭的身影,抬眼却又见他从宫里穿过来的衣物还搭在条凳上。 她朝窗外望了一眼,朦胧的旧窗户映着山间雪白一片。 林舒揭开棉被起床,自己穿上衣裳,打开房门走出来,先去西屋看望满月。云胡端着热水从屋外走进来,缓缓笑着说道:“夫人放心,昨夜我一直守在屋外,半夜的时候阿南大人进来过,为满月姑娘清除体内的毒素,早晨天未亮才离开。方才我还进去瞧过,满月姑娘气色已然好了许多。这会子正在安睡之中。” “真的么?”林舒心头一喜,赶忙提起裙子跨过门槛走进屋子。 满月躺在床上,身上的紫红毒癍已呈消下去的症状,人也不那么水肿。 床头的地面上溅了一些乌黑的毒血,余下的盛在痰盂里,早晨已让云胡清理了出去。 林舒还以为要再等等,看着满月好转的样子,心中那块重石总算落了下来。她坐在床头,弯身在满月的额头亲吻了一下:“好满月,快些好起来。” 满月的睫毛颤了颤,又安稳睡去。 林舒想着给满月擦擦身子,这才发觉满月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裳。她正疑惑,没等她问出口,云胡便主动开口解释道:“昨夜是阿南大人给满月姑娘擦的身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林舒一怔,“阿南?给满月……擦身子?” 云胡放低了声音说:“昨儿个夜里,阿南大人替满月姑娘清除毒素时,需得脱下满月姑娘身上的衣裳。让奴才在门口守着不让人进。五更时刻,阿南大人满头大汗地走出来,让我打一盆热水来,只让放在房间门口。阿南大人端进去,给满月姑娘擦洗完身子,又去东头一间屋子里拿来了一身干净的布衣。正是满月姑娘身上穿的这件。” 林舒沉默了一会。父亲母亲视满月为半个孩子,两年前家人为她备下未来的嫁妆时,也替满月备下了一份。 满月若将来有了喜欢的人,林家人也会欣然同意她嫁人。 如今林家倒了,她和满月一样也是奴籍,哪儿还能奢望正经的谈婚论嫁。 她为救家人不惜清白那是她自愿的选择,却没想到满月受了连累。 大庸民风虽算开放,可一个女子清白身子被一个男子看完了这事传扬出去,便意味着她只能嫁给这个人,再难有人家能接受。 也不知是否该说机缘巧合,她瞧着满月心下大概是喜欢阿南。可阿南的心结却是那个如母似姐的女子蛮蛮,对满月未必有旁的心思,且二人身份悬殊…… 除非有一日阿南亦对满月有意,二人才可能结成夫妻。否则,依照满月的性子,若知道了,怕是宁肯一辈子不嫁人。这丫头比她还认死理。 林舒心疼地看向满月。 好在,这事情没几个人知晓。她踟躇的道:“满月醒来了,先别告诉她。这事……” “夫人只管放心,这事儿不会外传。”云胡压低声。 林舒心知云胡办事的妥帖,暂且放下心来。她点点头,问:“太傅早起去哪儿了?” “早起我一直在西屋这头,倒是未曾注意太傅起没起床。不过,太傅若是不在屋内,想来是去了水潭附近。” 林舒微微沉吟,“云胡公公来过这儿?” 云胡恭恭敬敬地回道:“太傅每年清明时节都会回来一趟。大多时候有冯恩公公随在身侧,奴才只跟着来过一回。” 林舒若有所思了一瞬。清明节回来定然是为了祭奠故人。 林舒望向窗外,又望回来,她没打算去水潭找沈华亭,而是问:“阿南在哪儿?” 上一回见到阿南这小子还是被他扔在诏狱的暗牢里。林舒还想找机会要训斥一下他,可见到阿南的这一刻,林舒差点没认出来。 阿南大约十八九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眼前的小子长了满脸的胡腮,头发干枯蓬乱,比上回见他瘦削了一圈,面色发青眼睛发红,整个人沧桑了十岁! “阿南?” 阿南在厨房外挥舞手里的斧头劈着木柴,劈开一根喝一口酒,听见林舒的声音,抬了抬眼皮迟缓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闪烁了一下,又垂下头继续劈柴。 林舒沉默地看着他。阿南从地上慢慢地捡起一块木头,摆在墩子上,抡起斧头,一下,两下,全都劈歪了。 他也不在乎,捡起掉落的木头摆上来继续抡着斧头。 “她身体里的蛇毒都清除了,你无须在这站着……”阿南浑身散发着醉醺醺的酒气,“就当,我欠你!” 林舒看着木头被劈成两块。 心中不由微微一声叹息。 “你不欠我什么。上回之事,不怪你。”林舒柔声道,“想来是你生病时满月照顾过你;你才救了她一条命。总而言之,阿南,谢谢你。” 手里的斧头往下一沉,阿南身躯微微一顿。他复又握紧斧柄,垂头劈柴不再言语。 林舒抬头望出去,见墙外走回来一个身影。沈华亭穿着一身宽松的棉布衣衫,手里提着一条还在甩尾的青鱼,慢条斯理地推开木门走进来。 他早起未梳髻,只用发带系起一半在脑后,余下披散在肩头。那寡素的棉布长衫罩着他极高的身量,愈发衬托得人若雪间玉松,清清冷冷,美若谪仙。 林舒就这么一直看着他走到了她的跟前,心噗噗跳得厉害。 她低头看了一眼鱼,怔怔抬头望着他,“这鱼……该不会是太傅亲自去捞的?” 沈华亭将手里那一尾青鱼慢悠悠地提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下,抬手去理林舒早起未梳整齐的发丝,“放了十年的鱼苗,钓了一早晨。今日早膳煮鱼汤。” 他早起就只是去水潭边钓鱼? 林舒张口结舌了一会。怪不得这青鱼如此大一条。实属少见了。 “可我不会烧菜呀!”林舒望了一圈,下意识觉得这种活,这里的人除了昏迷不醒的满月,便只有由她来做了,她忌惮地看着沈华亭手里的鱼,“也、也不会剖鱼……” 做饭这种事情林舒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 沈华亭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无视了一旁劈柴颓废的阿南。 他慢条斯理地说:“这种粗活怎能让本官的菀菀来做,本官今日做饭给菀菀吃。” 林舒惊得张着嘴…… 第89章 洗手做羹汤 盖着茅草和泥瓦的屋顶堆着一夜落下的白雪。青色的炊烟在山间袅袅升起……远处树梢上,几只黄鹂鸟在婉转莺啼。 林舒本想要帮忙,奈何她做点什么,云胡都会手脚利落地抢过去。 “夫人怎能做这些粗活,我来吧……”每次云胡都笑呵呵的对她说。这可是太傅的“原话”,云胡哪儿还敢让林舒这小祖宗干点儿什么呀! 林舒心知厨房的活她也干不好,便乖乖地坐在四四方方的摆着长条凳的饭桌前,目光一直望着灶台前烧饭做菜的沈华亭。 林舒瞧着瞧着,连眼尾都带着笑。 她不由地再一次感叹。沈华亭连下厨这种事情做起来也是慢条斯理地好看模样。仿佛这山间农户家的厨房,因他的出现而变得蓬荜生辉! “鱼肉要烂点,少点葱,我不爱葱……”林舒把手支在桌面捧着脸,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回,嘴里也嘟嘟哝哝个不停。 她晃着两只在桌下交叉的小脚,等得有些不耐烦,轻微地抱怨。 “好饿了……” 沈华亭瞥了她一眼。她这会倒是把身份抛得一干二净了。手里抓的那把葱花却抖了一半回到砧板上。 他拿起长勺尝了一口:“爱吃咸一些,淡一些?” 林舒歪着头嘟哝的道:“鱼汤不能淡了也不能咸了。淡了没味道,咸了难喝。” 还挺挑剔。 沈华亭尝着味道已是合适,又怕她吃了过咸、或过淡,他走两步绕过灶台,将勺递过来:“小心勺柄烫,爱妾尝一尝,看看咸淡是否合你的胃口。” 林舒把手往上轻轻握着勺柄,将嘴凑上去,小小的嘬了一口,露出惊艳的眼神后,弯着眼睛明媚一笑:“很好了!” 这也太好喝了! 林舒喝过很好喝的鱼汤,从今往后却都不及这一锅! 沈华亭将勺子里剩下一口喝了,在唇齿间记住了这个味道。 他走回灶台前,用碗盛起鱼汤,挑了一块最软嫩的鱼肉,放入林舒的碗中,亲自给她端过来。 云胡在一边忙着帮厨,心想这副画面是什么人能看的?怕是看到的人眼睛都要叫太傅给挖了!还好还好,他不算外人。 云胡想着想着又笑了。 大概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呀! 谁人会信掌着上京杀生之柄,专与清流做对的奸臣太傅,会在这山间农户之家的厨房里,手掌一把木勺柄,为一个抄家为奴的官家之女洗手做羹汤?! 林舒转头望望屋外,又转回来,“要不要叫阿南也来一起吃早饭?” “这是本官为你煮的鱼,他想吃自己做。”沈华亭头也没抬的淡声说道。 话音落下时,院子里劈柴声安静了一瞬。 他拿起一双竹制的筷箸,去挑林舒碗里的鱼刺,直到一根也没了,才将碗推到她的面前。 林舒想着大概叫阿南,这小子也不会愿意和她同一桌吃饭。她便没多说,埋头去吃沈华亭为她煮的鱼汤。 她吃得很认真,先是拿起筷箸夹着软嫩的鱼肉一块一块的吃了,再将剩下的浓白的鱼汤拿小调羹一口一口勺着喝完。 一碗吃完了,她把碗递出去,软软的说:“还想要…” 沈华亭一直看着她吃完了这一碗,林家不缺好吃好喝,她自幼定然也是锦衣玉食养大。 这样一碗鱼汤对她来说又算得什么美味佳肴。偏她吃得格外的珍惜。 沈华亭起身,又盛了一碗回来,一样是挑干净了鱼刺才摆到她的面前。 “太傅陪我一起吃好不好?”林舒说。 沈华亭沉默中看了她一眼。“好。” 林舒这顿早饭吃得心满意足,她放下手里的汤羹,沈华亭问她可还要,林舒摇摇头,望了一眼灶台上盖着木盖冒着热气的锅,“可不可以留一碗给满月?” “锅里还有半锅,让云胡盛一碗鱼汤留着便是。”沈华亭拿出帕子递给她擦嘴,“那丫头刚醒来,吃不了多少。” 林舒满意的笑了,见她擦完了,他拿回帕子,给自己也擦了嘴,折一折收起来。 “去问问樵夫,路上的障碍可都清除了。”沈华亭问向云胡。 “奴才这就去后头瞧一瞧。”云胡躬身快步走出去。 林舒困惑地看着他,沈华亭道:“昨夜答应带爱妾去红叶寺,后山有一条小道。只不过常年无人行走,让树枝杂草挡了道,需砍光了方才能通行。” 门口只听斧头重重搁地声一响,阿南走进来,阴沉颓废的目光,充满复杂的神情望着沈华亭,“你要带她去红叶寺?” 林舒又是一阵困惑。 第90章 往生牌位 沈华亭慢条斯理洗了手,拿块棉布帕子随手擦干,这才看向眉头深深皱着的阿南,语气凉凉地道:“院子里的柴劈完了?” “若是闲的没事做,你还可以进山去打猎。”沈华亭讥了一句,“本官身边不差你这一个锦衣卫百户大人。” 阿南不说话了。 云胡快去快回,说是樵夫和猎户昨夜已将小道上的树枝杂草清除干净。 林舒回房间穿戴上斗篷,随着沈华亭踏出了院子。昨夜的雪下得不算大,早晨短暂地停了两个时辰,地上只积了一掌厚的雪。可看天上湿云,寒风刮面,大概还有雪落。 沈华亭没让云胡跟着,云胡便留下来照看满月。 林舒不是没来过红叶寺,老旧的寺院,一半都空落了下来,东头几间翻修过一回,寺里只住着几个女尼,衬得香火冷冷清清。 从沈华亭说的小道上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雪天上山十分辛苦,林舒捶了捶酸乏的双腿。 沈华亭意外她倒是一路跟着走上来了,未喊着说走不动。他还记得初到海斋楼那一晚,林舒在菜圃里拔萝卜的情形。 他想,还真是个娇贵的人。可相处时日之后,又觉这丫头认真起来,倒是有股不愿轻言放弃的韧性。 他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一直不声不响跟着的阿南,再看看林舒,大抵明白了她是不愿让阿南这小子看轻。 林舒抬起头望了一眼红叶寺,她微凝着脸色,上来的一路心生出一股莫名的退却感——总觉着红叶寺里藏着什么和沈华亭有关的往事,而这个往事一定是他不愿向人揭开的谜。 若是之前,她会充满了好奇心。可这一刻,她心里只有慌乱。 “我都来过两回红叶寺了,就不进去了……太傅若是要进去烧香拜佛,我在外头等着就好了。”林舒心里这么想的,嘴上也是这么说的。 “怎么,爱妾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本官过去是个什么人?” 林舒心头一跳。她紧紧盯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这么做。 她抿抿唇,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挪动步子跟着他走进了红叶寺。 寺里萦绕着香烛的氛围,殿堂上安安静静,好一会儿才有穿着僧服的年轻女尼走出来,木讷地道了一句:“两位施主想求什么。” 林舒看看旁边净手的盆子,来都来了,正打算去净手。 沈华亭凝了一眼正殿的佛像,垂下寒凉的眼眸,慢悠悠道:“本官不信神佛,亦不烧香拜佛。” 林舒顿住步子,转回身看着他。 那女尼怔了一下,木讷地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一位年纪较大的女僧人从里头从容地捻着一串佛珠走了出来。示意那名年轻女尼退下。 林舒礼貌地行了一礼:“师太。” 师太的目光平静沉稳,缓缓将林舒打量了一眼,微微的一笑,道了一句:“阿弥陀佛,贫尼法号净善。”又看了一眼沈华亭,说着转过身,“两位施主随我来。” 林舒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位净善师太似乎认得沈华亭。 沈华亭周身裹挟着从外头雪地带来的一股寒意,自进了红叶寺起,这股寒凉之意不仅未散,反而愈渐加重了。 净善师太将他们带到东边一间地藏菩萨神殿。林舒在跨过门槛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厚重的衣裙缓缓从门槛上拖过。 仆一走进来,殿中既昏暗,又点着许多盏暖黄的长明灯。 油灯摇曳、光影交错中,林舒眼前一晃,她下意识将眼闭上,睁开一会才看清殿中的景象。 偌大一尊地藏王菩萨竖立在殿正中,台上供着莲花花束。在地藏菩萨座下,摆着好几张往生牌位。 “师太?”林舒回转身,殿中已不见净善师太的人。 而沈华亭一步一步走到地藏王菩萨的塑像下,静立不言。 正当林舒感到一阵不安时,他拿起一张往生牌位,用衣袖缓缓擦了擦,又放回原位。他拿起一张便念出往生牌位上的名字。 “这是小六。” “这是小七。”安安静静的佛殿中,只有他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嗓音,“他们是言家生的一对双生子。年纪最小。” “这是蓝玉,蓝家小子。” “这是小北,陈家小子。” “这是宗元,七个孩子当中,属他年纪最大,也是本官的表哥。” “还有,沈老爹……” 供在地藏王菩萨殿中的往生牌位,它们不是为了让家人祭拜,而是为了超度。那些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鬼魂,亲人会送到地藏殿,僧人日日念经,方才度得他们去往下一世。 林舒轻轻咬着唇,脸色逐渐发白。 沈华亭回转身凝视着她,漆黑眸子深不见底,他笑笑,说:“我们七个孩子,来自六个影卫家庭。一人为影卫,全家为影卫。这六个家庭看似是上京普普通通的人家,但都有一个共同的使命——他们生下的孩子,自小便要培养成为下一任影卫。” “那一日,六家同遭厄运。六家的母亲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每一家最小的孩子,托付给了沈家父女。” 林舒攥攥袖中的手指,张了张口,选择了沉默。 沈华亭面上一片沉静,只是逐渐透出惊人的苍白来。 “我们藏在红叶山中,藏了三年。杀手还是找上门来。表哥十三岁,已练有不错的身手,他在清风潭周围布下了一些陷阱。只是,并未能挡得住那些人,对我们的赶尽杀绝。” 沈华亭笼在一片烛灯下,却仿似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阴戾。 “表哥拖住了杀手,让我们快逃,可我们一群孩子,又怎能都逃得了?蛮蛮背着受伤的阿南,我背着小六,只有我们四个人逃了出去。” “我们眼睁睁看着表哥,看着蓝玉,看着小北……还有沈老爹死在杀手的刀下。” 沈华亭呵了声,“他们甚至在每一个孩子身上捅了不下十几刀。” 林舒心底一寒,浑身骤然发冷。 沈华亭继续往下,淡淡的讲述,仿佛只是在讲无关于他的一桩往事。 “蛮蛮带着我们,逃上了红叶寺。寺中的了虚师太认识沈老爹。将我们四人藏了起来。” 沈华亭眸光越渐越暗,他转过身,望着地藏王菩萨像下的往生牌位。 “杀手不久找上来,逼了虚师太交人。师太未从命。后来,他们杀光了寺中所有的女尼。他们还留下了小七做活口,威胁要将小七烧死,小六跑了出去要找弟弟。” 沈华亭平静无波地望着小六的牌位,语调越来越淡,胸腔里开始有细细密密的痛,如针扎般的碾来。 “本官手里拿着他们想要的那份东西,从藏的地方走了出去,告诉他们我是解长龄的儿子。求他们放了小六,小七。” 他跪下来,用力地磕头。 求他们。 哪怕,他知道无用。 “那些杀手未曾对我们几个孩子有一丝一毫的仁慈。他们将小六,小七扔进红叶寺东边的屋里,放了一把火。” 沈华亭沉默了一会,似乎陷在回忆里,似乎那一把火正在他眼前张牙舞爪。 “陆凤阳还有鹿鸣带人赶了过来,他们曾是我父亲的下属。他们杀了杀手,救下了我和蛮蛮,还有阿南。老天降下一场大雨,浇灭了那场火。”可雨终究来得太迟。 沈华亭提起油壶,往灯里一盏一盏添油,“待本官冲进去的时候,小七懂事地抱着姐姐,身上被火烧烂了。小六……” 小六被烧得面目全非。 只残余了一口气。 沈华亭沉默片会,拨了拨灯芯,一束焰火在他寒潭似的眼底扩散,照着他苍白面孔。 “小六是个极善良的孩子,有一回,她想爹娘。表哥便告诉她,佛祖会保佑我们的爹娘,在很远的地方。小六第二日早起,说要去拜山,说那是佛祖在梦里给她的启示,只要够虔诚,佛祖便会将爹娘还给他们。” ——阿行哥哥,我还没拜山呐……我不想死。我疼。 这是小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六伤得太重,就连鹿鸣也无能为力。” 他握着小六的手,说,别怕,哥哥替你拜。拜过了山,小六便会好起来。一点也不疼了。 可佛祖终究无心,老天亦无眼。 求神拜佛? 可笑。 沈华亭放下油壶,慢慢转过身来,燃灯在他身后轻轻摇曳,他用猩红的眼睛望向林舒,低低的笑了,“爱妾听完这个故事,可还觉得求神拜佛能救亲人?” 林舒眼里蓄起的泪水,从面庞滑落。 “原来是这样……”她低哑声喃喃。 - 【如无意外,下一章会更刀。。】 第91章 情动 林舒久久无法平复内心的震动。 原来梦里的男孩跪拜红叶山,是因为言家的孩子小六,小七。所以他才会拿烛火烧自己的掌心。怕是这痛从未有一日忘却过。 原来红叶山上埋了这么多无法往生的年幼亡灵,都来自于影卫家庭。 他说,六家同遭厄运。究竟六家人发生了什么?才逼得六家的母亲做出那样万般无奈的选择,要生生从几个孩子当中,选出唯一能生还的孩子。 林舒记得沈华亭说过,他有兄有姐。 原来红叶寺东侧翻修,是曾经经历过一场大火。原来那几年红叶寺以闭寺名义拦住香客,是因为佛祖的眼底下发生过一场惨无人道的血洗屠戮。 可这一切上京百姓无人知晓。它们被掩盖、被抹去、被埋葬,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林舒向后退了一步,含在眼眶里的泪,沿着白皙的面颊,沉甸甸地滚落下来。 “所以是太傅后来翻修了这座寺,修了这间地藏王菩萨殿,立了这些往生牌对吧?” 他如此憎恨清流。 无需多问也知道做下这一切恶端,雇佣杀手来灭口的罪魁祸首便是清流之臣。 可,这怎么可能呢? 清流怎会做出如此残忍狠毒的事情? 沈华亭望着眼前一脸震惊的林舒,猜想她定然是不信的。 若无切实证据摆在世人的眼前。 天下又有几人会信? “想知道答案?在大崇寺。” 沈华亭轻笑,目光似一口深幽古井,寒意深不可测。 他未打算将这一段血腥罪恶说给她听。他要她去找答案。他猜测在找到答案的那一日,她是否是信他,还是信清流。 一个是倚势凌人、挟君自重的奸臣;一个是德高望重,世人眼中的良臣。 而她又是清流之家生出来的女儿,又怎会信他呢? 若有那一日,她会像千千万万个上京人一样,质疑影卫的忠诚,毫不犹豫站在清流一边,一起对他口诛笔伐吧? 她说喜欢他。 怎样才算是喜欢? 若非绝对的信任,又怎算得喜欢? 若换做是他,他会…… 沈华亭心里似针刺一般。 他本不该情动。 可若非情动,又怎会如此反反复复猜测她所思所想,甚至……生出那一丝的期望?若非情动,又怎会带她来红叶寺,来看这些往生牌位。 告诉她,他的过往。 又怎会没告诉她,那日了虚师太将他们藏起来,若非他去捡掉落在地的面具,不会不小心松开了手,小六便不会跑了出去,也许,也许小六便不会死。 若非是他一个人独自进城,遇见了她的祖母。导致泄露了行踪,引来了杀手。 这些往生牌位上的每一个人,也许都还活着。 表哥宗元还活着、蓝玉还活着、小北还活着、小六,小七不会被火活活烧死……沈老爹亦不会为护他们逃跑而与杀手同归于尽。 甚至,蛮蛮也不会渴切地为了想要平冤昭雪,为父报仇,而喜欢上陆平昭,嫁给了陆平昭。最后也只落了个无辜惨死的下场。 这一切,是他造成。 他没告诉她,他不仅要活着复仇,还有拿命去赎罪。 死的人本就该是他。 他这样一个本该冷心冷情的人,连情动的资格也没有。回到红叶山清风潭的这一日,他为她洗手作羹汤,夜晚拥着她听山间雪雨拍打冷窗,却觉许久未有过这样平静安宁的生活。 可伴随而来的,是对小六,对表哥他们的背叛与愧疚之心。 他怎配获得一丝一毫的幸福? 他,不配! 沈华亭抬手去解腰间松散的系带,再然后一件一件脱下身上所穿的冬衫,迈着缓步走近林舒。 “还有一桩事情,方才没说给爱妾听。” 见他走向自己,解开了最后一件贴身的衣衫,露出那些隐藏了多年纵横交错的疤……林舒再一次后退了一步,摇晃着有些站不稳。 即便睡在一起,他也从未脱下最后一件里衣,且他穿的里衣都是厚面料。便是她环着他的腰身,亦摸不出来什么。 林舒喉咙一紧,心口一窒。 “派来杀人灭口的那些杀手恶名昭着,可不是江湖上的一些个小鱼小虾。这些个人里,什么人都有。里头有两个乃是刑部下了海捕文书缉拿的要犯,专干杀人不眨眼的勾当不说,还有那掳掠作奸的嗜好……” 沈华亭的身影从林舒头顶笼罩下来,林舒睁大眼睛趔趄后退,一步,再一步。 “他们见我生得好皮囊,便迫我脱下衣裳,道是我乖乖听话,便可放过小六小七。”沈华亭呵的一笑,“我知他们不会说话算话,却只得顺从了他们。去搏那一丝不存在的可能。” 林舒视线模糊,垂在袖子下的手拼命地攥紧在一起。 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他们下手从来连眼都不眨一次……不仅我这身子让他们碰过,还让他们拿鞭子抽了不下百下。每一下力道刚刚好,不至抽死人,却会令一个八岁的孩子痛不欲生。留下这些丑恶的罪证。” 林舒的心如坠冰窖。 沈华亭将她脸上所有的表情收入眼底。 他眼角猩红的一片,脸色苍白如鬼魅,拉开衣衫,将自己的卑劣肮脏尽数展现在林舒的眼前。 他轻扯唇角,说:“这副身子,连本官自己也嫌脏。” 第92章 我,也脏啊 林舒心里一酸,凝聚的泪,不停地滚落下来。她站定了不再退后,迎上他的目光,去望他。 原来他不要她,不碰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脏? 沈华亭凝视着林舒的眼睛,望着她雪亮明眸中那一抹浮现出来的惊愕,唇角勾着笑,等待着这一抹惊愕在下个瞬间化作恶心与反感。 不是吗? 他这般肮脏且满身罪孽的人,有脑子的正常人谁又能不对着他嗤之以鼻? 可他等来的却是林舒眼中逐渐化作一团的轻轻沉默。 反倒是沈华亭的眸中浮现了错愕,一贯从容的他,竟然露出了一瞬间的无措。 他含笑望着她,缓缓开口:“爱妾当真是能忍之人。” 林舒轻轻垂下被泪水打湿的长睫,再抬起来时,她坦然望着他,说:“太傅想从我的眼里看到什么呢?” “嫌恶?”她深望着他,“还是同情,与怜悯?” 她眼尾洇红的一片,一字一句的问他:“太傅可曾在我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嫌恶、同情,与怜悯?” 他说:“未曾。” 她点点头,望着他,“我的真心又怎能瞒得过你?是真是假,又怎逃得过太傅的眼?” 你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 沈华亭。 林舒在心中补上两句。 她往他迈回一步,一步,又一步,沈华亭缓缓向后退了几步,眸中的笑尽数淡去。他抬脚转身,走出地藏菩萨殿的那一刻,将掌心压住心口。 林舒将藏在衣襟里的那颗明月珠勾出来,垂头凝望了一眼,再又放回去,用掌心压着。 她抬头望着地藏王菩萨,走近前在每一张往生牌位上伸手抚了一抚。 “保佑他。” 林舒转身,快步往外走,门口险些撞上站立在那的阿南。 她望了他一眼,他也低头望着她。 两人都没说什么,林舒加快步伐追了出去。沈华亭正一脚跨出红叶寺前殿的大门。 “沈华亭!”林舒喊一声。 沈华亭停下了步伐。他背向红叶寺站着,挺拔傲然的身姿映衬着山外皑皑雪白的世界,仿若一尊孤独静立的神佛。 林舒压着心口拉扯般的疼,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缓缓朝他走过来,却在红叶寺门口停下来。 他在外,她在内。 她望着他的孤身只影,抿抿唇说:“等我一等可好?” 她没等他回答,而是转过了身,走向净手的铜盆,仔仔细细将手洗净。 洗净手,林舒走到佛殿前,双手合掌,站在蒲团前,抬头仰望目含慈悲的佛像。 沈华亭转过身,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望着殿前的她,望着她的周身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林舒跪于蒲团上,左右两掌从中心移于蒲团两侧,相离六寸,头缓缓伏低,按于两掌中间,落于蒲团上。 两手掌心朝外翻转,纤纤掌心,白皙洁净。 手指曲转,头离蒲团,抬首。 双手合掌,置于胸前。 跪定。 她用最虔诚的姿势来完成三拜,望向佛像的眉眼间一片温柔沉静。她缓缓开口,说:“记得我对太傅说过的梦。实则我撒了谎,那不仅仅是一场梦。梦里的一切我都如此真实地经历过。那更像是我的上一世。” “上一世没有太傅处处护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人,一个一个落到杨嵩的手里,遭遇不幸而亡。” “杨嵩为人心高气傲,不满我家人拒婚,于是,怀恨于心。他让我在内务府吃尽了苦头,最后,将我囚于右相府中。杨嵩他不是人,那数月的时间里,每一日都是他想方设法对我的极尽折磨。鞭打,恐吓,挨饿,受冻……他曾拿蜡滴我的背,曾逼我吃花盆里的泥土,曾将我摁进寒冷冻人的水缸中……这些,都还不算什么。” 林舒微微垂目,又抬起眸,望着慈悲佛像,微微的笑:“他还曾拔掉我的指甲,只因我抠花了他的脸,敲掉了我的几颗牙齿,只因怕我咬舌。” “他想要听我服软,想看到我对他的跪地臣服。我没有,一次都没有屈服过。” 林舒含着雾蒙蒙的泪,“后来,他没了耐性。我……我亦再也受不住。在看到那十一盏人皮美人灯后,我知道自己只剩下绝望,亦再不可能同家人相聚。便——一头撞死。” 她缓缓从蒲团上起身,转身望向门口,声音很轻很轻:“杨嵩虽未要我,却对我百般凌虐……我,也脏啊。” 第93章 让本官抱抱 她自前一世醒来那晚,疲于挽救这一世家人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可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候,她便止不住地回想起那些凄惨的遭遇。 那时候,杨嵩报复她的心远远超过了得到她的心,对她极尽残忍的凌辱。 回想一次,恐惧一次。 回想一次,恶心遍布全身。 哪怕杨嵩有时只是碰一下她,她也觉得自己像沾了污泥般肮脏不堪,更不用说,杨嵩扒她衣物,虐待她时看她的眼神,令她恶心得发出干呕。 “我不知太傅信还是不信我,大概,听着是有一些离奇。连我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可我的确经历过一世糟糕的结局。”林舒缓步走到了门前,望着沈华亭,轻轻拥了一下自己,“……可我又忍不住想,究竟是我们脏,还是,是这个世道脏?” 冗长的钟声传来。 铛—— 天空掠过一群惊鸟。 明亮的雪光照着深色的寺庙,林舒站在门内的暗影里,迎着光。 沈华亭站在光里,望着暗影里的她,一束光芒在她白皙细腻的面庞上铺展,她抬着温温柔柔的眉眼,眼睛还带着湿漉。 她说:“听了我的故事,太傅可还愿意过来抱一抱我?” 林舒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喜欢的人会是这个人。可她拥着他时会心安,见不着时会想念,看他孤身时会心疼,这若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若要问这份喜欢有多深,林舒也不清楚,她只是试着想象一下没有了他,瞬间便想要落泪。 沈华亭沉默地望着她。 林舒等了好一会,直到她心里慢慢盈满苦涩的失望,身体越来越冷,眼里蓄满了泪,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在一片雾蒙蒙的泪光里,她紧紧握住纤细的手指。 心窒息得发疼。 沈华亭垂下目,望了一眼林舒身后蒲团,脑海掠过她方才一片至诚的背影。 若是一开始,她说出这些,他自是不信她。相处这一段时日来,她身上重重疑团与古怪,都在刚才有了一个答案。 初时她也不过是他眼里一个达官显赫之家养出来的娇娇女,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是比上京城里那些个富家女心地正直一些,良善一些。 后来又觉她难得的有一份许多人比之不过的执着与坦诚。 如今才知,她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好。 她本没有力量来抗衡命运,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没有怨怼,毫无怨言。从她内心逐渐长出的那一股力量,又何尝不是靠的她自己。 她是他这么多年来,做的唯一美梦。 他舍不得。 舍不得看她眼红落泪。 舍不得她像他这般孤零零无依无靠。 他大步迈向她,跨过了门槛,和她一起置身在寺庙的佛殿之中。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将她摁于怀中,一手环住她的身子,紧紧拥住。 “到本官怀里来,让本官抱抱。” 林舒心里猛烈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埋在他的胸前,泪不停不停往下落,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襟。 她哭得呜声哽咽:“我喜欢你,沈华亭……很喜欢,很喜欢。” 沈华亭心里某一处角落却决堤一般的溃疼。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待她哽声缓过来,缓缓松开禁锢她的手掌,抬指去蹭她脸上挂满的眼泪。 “大庸朝女子,少有爱妾这般大胆直言,也不怕人……”沈华亭忽然间打住。他寒眸一沉,一抹杀意闪过,抬了抬眼,望了望红叶寺屋顶。 “怎么了?”林舒泪水洗过的脸上,带起一丝困惑,才起的笑容也凝固住。 沈华亭解开头上的发带,长发散开,落在脸侧,他握了一握林舒的肩,温声的道:“闭上眼。” 林舒怔了一下,乖乖将眼闭上。 沈华亭将青玉色的发带,从她后脑绕过来,慢条斯理地替她遮住了双眼,在后头系了一个结。 “站在这等我,别怕。” 林舒微微紧张攥了一下手指。 - 【今天偷懒小更,明天如无意外会有加更。~ 又是被舒舒和太傅感动到的一天!~】 第94章 又怎值得他,爱? 沈华亭迈出红叶寺,迎面有冷箭朝他射了过来。他微眯着眼,望着冷箭射来的方向,含着鄙夷轻笑了一声。 “怎么,就来这么点人?” 他身形未动,甚至是连手也未抬一下。只瞧着两股风从下而上,灌入宽大的袖中,鼓鼓地吹了起来,长发翻飞。 射到了面前的几十支势如破竹的弩箭瞬间戛然而止,仿佛时间凝滞——下一瞬间,齐齐坠落在地。 将红叶寺围住的杀手纷纷露出惊愕。 这奸臣身手居然如此厉害!? “再厉害又如何,咱们人数众多,这会锦衣卫不在,料他只能死在咱们的手里!” 杀手冷笑:“说的不错!寺里还有一个百户,一并杀了回去领赏!” 沈华亭朝前方瞥了一眼,袖中的掌心微微一动,凌空抓了一把地上的弩箭在手里。 林舒被发带蒙着眼,发带是柔软的绵绸,她轻轻摸了两下,眼前什么也瞧不见,只有微弱的一点光芒透进来,朦朦胧胧的一片。 她方才听见箭矢破空飞来,不是一般的凌厉。林舒的心忽地一紧,忍不住要摘下蒙眼的发带。 可她还是忍下来。沈华亭走到如今这一步,不会让自己轻易涉险。她知他有练过功,虽不知功力深浅,但他不带锦衣护卫上山,定然是有把握面对突然而来的危险。 他让她站在这里等他。 定然是不会有事。 林舒于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指稍显紧张地攥着,一颗心高高悬起。她能明显感觉到包围红叶寺的杀手不下数十人。 奇怪的是打斗并不激烈。 攻上来的这一批杀手,逐一倒在了红叶寺的门前,每人的身上扎着一支穿喉的冷箭,离沈华亭最近的杀手伸了伸手,倒在沈华亭脚下半丈之外的距离。 他们死前也不明白,沈华亭是如何做到不费吹飞之力便索走了他们的命,而他们竟然连他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 余下的杀手,无不惊出一身冷汗,目光一狠,投向了林舒,低声喝道:“寺里那女子对他极为重要,杀了她!” 沈华亭不过陪着他们玩玩。 今日被派来的尽是一帮废物,对方无非是想利用这群废物,来试一试他的身手。 他回身望了一眼听话站在原地等候的林舒,再望向杀手时的目光便渡上了一层阴戾的寒凉。 “动本官可以,动本官的人,还是本官最舍不得的人,便是你们找死。” 杀手换了攻势,从四面八方攻过来,锐利的弩箭奔着林舒射过去。 沈华亭长袖翻飞,寺檐下的冰柱子齐声断开,射来的弩箭在冰柱子的相碰下一瞬间化为齑粉。 而逼近他的杀手,不过在他一招半式之下,胸骨尽碎,吐血身亡。 杀手们愕然不止! 这些年来沈华亭从不轻易出手,即便不得已出手,也是杀尽目睹之人。上京少有人知晓他本人功力竟然练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可怕,比锦衣卫杀神陆凤阳还可怕! 嗖地一下,阿南立在雪地中央,抿着冷酷的薄唇,目光中杀气凌冽,说:“哥,剩下交给我。” 沈华亭睥了一眼脚下血泊中的尸首,嫌弃地看了一眼靴子上沾染的血迹。 他道:“留半个活口。” 杀手们一怔,什么叫做半个活口? 寺中的女尼惊觉寺庙门前正在发生一场血腥的行刺,传来了惊吓惶恐的叫声,唯有净善师太从容镇静地安抚住了寺中的女尼,她走出来看了一眼,站在佛殿后默默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沈华亭转身走回佛殿,望了一眼净善师太,淡声道:“师太放心,本官的人会来善后。” 净善师太轻声一叹:“善哉。” 林舒听着声音,往前走了两步,着急地去攥沈华亭的衣襟,摸到他身上似乎没受伤,她微微地松了口气,悬着的那一颗心却还未落下。 寺外,仍有打杀声传来。 “爱妾用不着担心本官,如今的大庸,便是那些个手段诡谲的江湖术士,遇着了本官也讨不着半分的便宜。” 林舒听他这话,非但没安心,反而下意识担忧,“那若是千军万马呢?” 他能敌得过江湖高手。 可也终究只是一人。 若他遇着了避不开的危险呢? 若是,若是…… 沈华亭蹙了下眉头,“爱妾这是咒天下人与本官做对呢?” 呸呸呸! 攥着他衣襟的纤巧手指,因过分用力,关节微微发白,抓出了一片皱巴巴的皱纹,林舒的眉头也跟着拧成了麻花,气鼓鼓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心慌意乱的,你怎么还曲解人家的意思呢!你知不知道我……我多担心呀!就算你是打不倒的,我也会担心呀!”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沉闷哽塞。想摘下蒙眼的发带去与他对视,又怕他不许,她咬着唇,不再说下去。 沈华亭默了默。 他尝过无能为力的痛,后来这些年,他为练成这般至高无上的功力,为了让自己成为打不倒的鬼神,人后不知花了多少的时间,遭了多少的罪。 甚至是…… 如今,他总算有了保护想保护之人的能力,可回头时候,身边在乎之人早已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直至有了林舒,他这颗尘封冷寂的心似乎又感到了一丝鲜活跳动。 原来,还有人,会如此在意他的死活…… “若是真有千军万马,与本官对立;若是这天下人都要与本官做对,爱妾打算怎么做?” 沈华亭捏着林舒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虽两两相望,他瞧不见她眼底的神色,她亦望不见他眸中汹涌卷来的占欲。 说啊,林舒。 说你会无条件站在本官一边。 “为什么这么问?”林舒却并未如他所想的回答他。天下不只有贪官污吏和乱臣贼子,一定还有头脑清醒的良臣和好人,不畏世俗丑恶与奸邪,勇敢地站在正义的一方。他若是罪大恶极,罪不可恕,她亦不能无脑地站他一方,他若是被辜负被冤枉,她拼尽性命,抛下一切,当也会和他肩并肩。 可是,她相信,他心底有良善。 即便他真的罪大恶极,万人诛伐,她虽无法同他站在一边,却愿同他共死! 这是她的回答。 她分明知道他想要听到她说什么。 但林舒却不愿在此时说出来。 她要告诉他。 怎么说不重要。 得看一个人怎么做,才重要。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沈华亭失望了吗?他没有。这才是他了解的林舒。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她独立自主的三观。一个人若是轻易改变原则,又怎值得他,爱? 第95章 邪魔 林舒不愿告诉沈华亭,她可以做到的,是与他同生共死。可也不忍心他听不到答案而失望。 她缓缓开口,说:“我熟悉的太傅不会不分是非黑白,大庸的千军万马,指向的是大庸的敌人。太傅不是。” 沈华亭低头,凝视林舒。 “至于天下悠悠之口,谁也左右不了。包括,清流。”林舒停了一下,接着往下说,“若是我们林家有愧于你们影卫之家,若是清流做过错事、恶事,那天下人一定会等来真相大白的一日。至少,林家人不会回避。” “这是我向佛祖许下的诺。不论真相如何,我会弄明白。” 林舒这么说,等于有一半已经相信了沈华亭。剩下的一半,她需要找到答案,和证据。 他也一定在找吧。 沈华亭抬眸望了一眼殿前佛像。方才他在想,她向佛祖许了什么。原来是许诺。 “爱妾是觉得自己长能耐了,什么诺都敢胡乱许。爱妾怕是根本还不知晓要面对的是什么人。说不定,是个鬼呢。” 林舒浅浅道:“我知道啊,可我有太傅呀!他一定会帮我。” 沈华亭嗤的一声:“爱妾这是作弊。” 林舒靠近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蹭了蹭仰起头,轻声说:“太傅带我离开这好不好,我不想在这待着了,我想下山。” 红叶寺外飘进来浓郁的血腥气味,林舒脸色逐渐发白。 她又说:“发带能不能摘下了呀?” “一会再摘。”他不愿她看见那些杀手的死状。怕吓着她。也怕她……难以承受。 沈华亭抱着林舒走出红叶寺,林舒觉着稍许有一点疲乏,搂着他的脖颈,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来到寺外,他忽然停了下来,林舒看不见,只听他似乎朝着地上的人说:“滚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本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唯一还活着的杀手,被阿南斩断了两条手臂,痛苦地挣扎着,只张张嘴便有鲜血止不住地往外吐。 他匍匐在地上,仰望着上京的邪魔,满眼里只剩下惊恐万状! 都说,沈华亭掌着诏狱,便是握着上京生杀之柄,其人手段阴沉狠戾,冷心冷情。 底下更有杀神陆凤阳、药神鹿鸣、还有百户阿南,以及极少露面的暗卫,一个个都是厉害的角色。 于是上京传闻,诏狱便是活着的地狱。 杀手们笑笑。 不过是仗着诏狱和锦衣卫罢了。偏生沈华亭还长了一副仙人样貌,他们这些个杀手便只当个笑话来看。 可他们忽略了,偌大个上京,无一人知晓沈华亭的深浅。他能走到今日,又怎会是个掉以轻心的人,他既然敢独自上山,便是不怕围攻。 想来也是,海斋楼已经“打草惊蛇”,这奸臣还敢贸然独自出行,定是无所惧怕。 杀手很后悔,可后悔已经来不及。 他已然成了一个废人了! 可想到自己是唯一活下来,被这奸臣饶了一命的人,杀手又忍不住有一丝暗自的庆幸与窃喜。 对他们这样人来说。 好死不如赖活着! 沈华亭居高临下,凉薄地睥着地上‘半个活口’,彷如只是看着一头牲口,面无表情地说道:“想要本官的命,你们这些狗东西不配。” 林舒轻蹙的眉头逐渐加深。她清晰地听见杀手吐血的咕哝声,和鼻端浓郁的血稠味道,小脸发白。 上一世她目睹过杨嵩的残忍,闻见大把的血腥气味,胃里便抑制不住的翻搅起来。 她攥着沈华亭后颈的衣领,微微低声的道:“我不舒服……” 沈华亭没再看一眼地上的狗东西,他低头看了看林舒发白的脸色,眉目之间渡上一层温柔,用哄慰的语气说:“本官带你下山。” 说着扔给阿南冷冷一句:“你留在清风潭,照看那丫头。若有差池,也无需再来见我。” 杀手惊愕中竟忘了疼痛,这人方才杀人之时冷酷如鬼神邪魔,竟对着一个女子如此百依百顺? 阿南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沉默地望着沈华亭将林舒带走。 他知道,上京没人能伤的了他。 他再也不是当年的解行哥哥。 这些年里,阿南曾望着沈华亭孤独的背影,期望有一个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可阿南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林舒,一个清流之家的女儿。 阿南平等的仇恨一切清流,可若不是林舒的祖父,当年的陆凤阳和鹿鸣不会及时赶来救了他们。 这算什么?天意? 阿南低头望了一眼手里夺来的刀,染满了鲜红的血,他嘭地一声,双膝跪在了雪地里,刀掉落一旁。 滚热的泪水,从他冷酷的面庞往下流,阿南发出了低声的嘶喊:“哥,如果当年不是我求着你,你又怎会独自一个人入城?如果不是为了给我买鹤颐楼的炙鸭肉……蛮蛮阿姐也许便不会失踪。” 阿南将痛苦紧握成拳,一拳一拳捶在雪地里,“一直以来……最可恨,最该死的那个人是我呀!” - 沈华亭抱着林舒一直走了很远,走到了上回带她来看山的地方。附近有一座小亭子,替她摘下了蒙眼的发带。 这儿离红叶寺足够远,林舒闻不到方才的血腥味道。骤然见光,她有一些不适应,眯了眯眼,沈华亭抬手替她挡了一会儿。 林舒透过他的指缝,重新看清他的脸,她握着他的手指,放下来,“我们不回清风潭了么?” 沈华亭眺望了一眼上京城,“本官的身份既是藏不住了,想杀本官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杀手既是找上山来,本官回去反倒带去麻烦。留了阿南在,那胖丫头不会有事,正好养养伤。” 林舒愕然,胖,胖丫头? 她脑子里浮现满月的样子。满月自小便是圆乎乎的样子,肉多骨架小,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可顶多也只能算是丰腴饱满,怎么也称不上胖呀! 何况,林舒小时候轻轻瘦瘦的,可是十分羡慕满月肉乎乎的样子很是可爱和讨喜。 她小声咕哝,“原来太傅不喜欢胖胖的……” “爱妾又胡思乱想些什么。”沈华亭低头见林舒轻蹙着眉头喃喃自语,敲了林舒脑袋一下。 林舒摸着头,“没什么,我们怎么进城?” “无须担心,本官已传信给了云胡。他会带着初一、十五到山底下等我们。” 林舒点点头。她望向山脚,回想起来林家抄家那会,父亲和两位哥哥被流放的那一日。心中一涩,想念不已。可远去千里,再见不知何日。 沈华亭见她怔怔出神,眼眶红红,便猜她想起了家人。 他目光淡淡一垂,说:“你的父亲与两位兄长皆在江陵。” 林舒诧然抬头,“江、江陵?” - 【如无意外的话……两天抽空看了三场电影。。所以,不要对作者这个混蛋家伙抱有太大期待。。这家伙唯一能保证不失信的就是不、弃、坑。。】 第96章 他要的偏爱 林舒惊讶了一会。她疑惑地道:“太傅怎地知晓我的父兄在江陵?自发配之日起距离今日已一月有余,他们便是走得再慢,也不该还在江陵一带。” “难道爱妾听了这个消息,不是该感到高兴?” 林舒蹙着眉心。 沈华亭垂目淡淡声道:“若真是一路风雨兼程赶赴海南之地,这个时节,你那二位兄长或许能坚持得住,可你父亲林秋航便未必了。” 林舒听了这个消息,自然该高兴,她却困惑地望向沈华亭。 这般安排必定是早早便布下,甚至是在父亲与兄长一开始流放之前。 “为什么?”林舒问出口。 他究竟对林家是何种心情?这么做一开始的原因绝非是因为她,那么,他这么做是想要做什么? 沈华亭瞧着她眼神里的质疑,淡淡哂笑:“本官为了爱妾做了这么多,京中的家人全都有本官的人在庇护,爱妾却质疑本官对你的父兄伸出的援助之手?” 可林舒的质疑不对吗? 她对。 江陵是什么地方,那里曾是阎阁老的家乡。 林家父子三人逗留江陵可不是他安排。那是阎老的安排。可阎老这人,却以他的名义安排了刺杀林家父子的“锦衣卫”,将这污名妄图按在他的头上。若非他暗地里出手,林家父子可还能活到今日? 林舒仔细去看沈华亭面上神情,又是那样,又是他面对旁人时惯常的疏离冷淡,谁也难以窥见他真实心思。 连她也不能。 不知他话里真假,情绪为何。 “看来只要事关你的家人的生死,爱妾第一时间怀疑的,还是本官。” 沈华亭立在亭子边,寒冷的山风吹拂他的长身,握在手中的发带,卷向他的身后。 林舒望着飞卷的发带,和他散乱的长发,心里一瞬间闷闷的。她张了张口,没说话,而是走到亭子边,踩着长凳站上来,凳子上落了一层飘雪,湿滑不稳。 “扶我一把呀。”她说。 沈华亭蹙起眉头,把手抬高掌住她的后腰,将她扶正。待她转过身,面向他站稳了,他的手掌却未松开,抬眸瞥了她一眼,道:“爱妾这是要做什么?” 林舒从他手里拿过发带,“转身。” 沈华亭目光落在发带上,青玉色的发带,握在她白皙手指间,说不出的温柔。 他沉默了一下,将身转过去。林舒站在长凳上,比他稍稍高一点点。她微微弯身去拢他散在两侧的长发,将青丝一根一根握在手心,纤细的手指从中穿过,认真地梳理。 林舒温和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他们是我最亲近,相处了十六载的亲人啊。这十六年的时间里,他们给了我最温柔的呵护,给了我一个不止是能遮风挡雨的家,还给过我见识广阔天地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就连生在上京的女子,也少有。” “所以,我当然会更在乎他们的安危。这是刻在我骨血里的本能,是对家人的爱。” 林舒不疾不徐,款款温柔地道来,“我相信,换做是太傅,也会和我是一样。” 她将梳拢的长发,用他的发带轻轻缠绕,唇角柔柔勾起:“可是,我忘了,我的太傅他失去了最亲的人,他孤独了太久了。而我是除了阿南臭小子外,这么些年以来,他唯一珍视的人。” “过去,有我的家人为我遮风避雨;现在,我有了太傅。” 林舒从自己头上,解下一根粉色的发带,同他的青色发带缠绕在一起。 “所以,未来的日子里,我会试着偏爱他,慢慢让他在我的心头,占据最最重要的那一个位置。” 沈华亭慢慢垂下视线。从山下吹来的风,将刚刚束好的发带,吹过了他的肩头,落在他的眼前。 淡粉缠着浅青,两根发带难舍难离…… 他想,他曾经也有许多在乎的人。 那些人也都曾如她的家人对她一般重要。 如今他所剩无几,便想发狠地去抓住贸然闯入他的人生搅乱他的心的她。 他要的不止是她的喜欢。 他要她对他毫不犹豫的偏爱。 要她全部的心。 “林舒。”他转过身,抬头望向她,淡淡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肩头的发带卷向他的身后,林舒微微低头望向他,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她将手轻轻压在心口,明媚的眸子里一片温柔:“太傅这里,我又有多重要?” 她望着他,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沈华亭去捏她伸出来这一会冻得发红清秀一根的手指,目光往下一落,说:“爱妾的嘴里吐出的甜言蜜语越发不知害臊了,爱妾在本官心里,也就比阿南重那么一丁点。” 阿南啊? 林舒眉眼柔柔一弯。 那很重,很重了吧。 林舒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嘴角微微一扬,“太傅也很会说我爱听的话啊。” 沈华亭沉眸凝着她的笑颜,眸子底下亦逐渐染上了一抹温柔。他两手掌着她的腰,将她从长凳上轻轻一举,抱到地面,林舒立即又矮他一截,他弯着手指,蹭了蹭她冰凉的面颊,“爱妾是自己走下山,还是本官抱。” 林舒回答一点犹豫都没有,“你抱。” 林舒倒也不是撒娇非要他抱下山,而是她近日精力有限。早晨起得早,折腾了这大半日,上山便已经耗费了她许多力气。这会是真没什么力了。 沈华亭将她抱起,踏着白雪覆盖的台阶,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林舒靠着他的怀里,安静地不出声。 她其实想问他,杀手背后的主人是什么人。 但她将这个疑问放在了心底。 会知道的。 一切都会明朗。 她要知道他过去的一切。 第97章 不疼。 林嫣病了,人烧得厉害。 王大庆不满林嫣暗处有人保护,几次三番坏了他的事情,乃至上一回害他被杨嵩狠狠教训了一番。还是虔婆出面,使了些法子,讨了杨嵩的欢喜,又在杨嵩耳旁吹风,道是来日方长。杨嵩方才饶过了教坊司。 王大庆回来后,对林嫣心存报复,便总想找机会治治林嫣。 虔婆这人谨慎小心又精明,提醒王大庆林嫣背后之人来头不小,常日里给林嫣些苦头尝尝也就罢了,可别做过分。 偏王大庆心眼狭小,这一日,他将林嫣身边陪伴了她一段日子的猫捉住下手打得半死不活,扔在了林嫣的眼前。 林嫣还是个孩子,吓得尖叫一声,喊着要去将小猫抱起。 王大庆让人拦着她,又当她面前,在奄奄一息的小猫身上残忍地淋了一盆热水。 林嫣吓傻了。 夜里做起了噩梦,人便病了,一整宿都在流泪说胡话。 - 不喜小的时候,喜欢追着哥哥后头问东问西。后来被舅郎卖进内务府,净身成了阉人,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便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人。 为了报答太傅,他自愿成了太傅手底下一名锦衣暗卫。常年游走在上京的黑夜中。 他开始见惯了血腥,见惯了掩藏在黑夜下进行的各种肮脏交易。 从此他所见的,都是上京丑陋的一面。 直到那一日,他见到林嫣,在这个小姑娘的眼里,再次看见了充满生命力的明亮光芒。 那是他在上京见过最干净的一双眼。 林嫣追着他喊“哥哥”的时候,不喜总能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 不喜又想,到底是小姑娘,一点点甜头便可以暂时忘却身陷困境的难过,安心地睡个好觉。 他每晚进来看着她入睡时酣沉清甜的样子,不喜不知有多么的羡慕。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 “哥哥,不喜哥哥。”林嫣虽未见着,却总能感觉到有人陪伴。她便每晚睡前,对着窗外轻声呼唤,低低呢语,“我安歇啦。明天……明天你还会在的对吗?” 不喜从未回过她。 林嫣却每晚都如此问一遍。 那日不喜将林嫣从马车“劫”走,带她逛了上京的夜市。他对那商贩老板道出阉人身份的那一刻,他在想,林家这个小姑娘可还会认一个阉人做哥哥。 回去的路上,林嫣出奇的安静。不喜习惯了道明身份后那些人突然而来的冷淡,他笑笑。她大概是在后悔。 林嫣拉着他的衣袖站住,满眼认真的问:“不喜哥哥,你还疼吗?” 不喜唇角瞬间凝固。 “不疼。”他回她,望着林嫣干净懵懂的眼神,又说了一句,“很久前便不疼了。” 林嫣小小的身子,仰望他,“哦。” 不喜忽然怀疑,林嫣年纪,是否明白阉人是为何人。他张了张口,却作了罢。 “哥哥是阉人也没关系。”林嫣忽然说,眉眼甜甜的笑,勾住他的手指,“天不早了,哥哥,你送我回去吧。” 不喜低头看了看那根小小的手指。 林嫣其实不太懂阉人和常人有什么不同,她知道阉人是不完整的人,被人称为“宦人”。 可她看见了那位商贩老板一瞬间淡去的笑容,和眼底流露而出的一丝嫌弃。 林嫣大致明白了,阉人在上京城里低人一等,被人所瞧不起。 可林嫣不明白,被人割掉身上的一点东西,却还要被人瞧不起,不该如此不是吗? 不该是心疼吗? - 这日,不喜傍晚的时候去给林嫣买虎皮肉。他隔两天便会给她买她爱吃的食物回来。 不喜心想,林嫣十一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教坊司克扣她的膳食时,她夜里睡着了,会舔着舌头喊饿。他想着,小姑娘的饭量实则挺大的。 这日,不喜买了林嫣爱吃的虎皮肉回来,路上让一伙人给堵着了。 不喜赶回来的时候,林嫣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抱着那无辜惨死的野猫哭得伤心不已。 “哥哥,它死了。”林嫣眼里的光暗淡了下来。 不喜沉默地看了一眼小猫的尸体,他的心底在冷笑。上京城中的肮脏污秽,又比锦衣卫诏狱好多少呢? 林嫣这般单纯的年纪,本不该看到这些血腥的一幕。 王大庆不该丧心病狂到伤害一个孩子。 一个干净的孩子。 不喜心知教坊司乃归礼部,是右相的地盘。他身为锦衣暗卫,只听从命令行事,不该有其余的想法。 可他头一次擅自做主,废了王大庆。 虔婆唤出教坊司所有护卫,也没能拦着不喜抱着病中的林嫣走出教坊司。 踏出教坊司大门的那一刻,上京又开始落雪,絮絮的雪花落在不喜的肩头,他怀里的林嫣裹着厚厚的斗篷,紧紧挨着他。 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横握着剑。 “她如今身份归了教坊司,你带着她走出去,便是逃奴。”虔婆冷眼的对他说,“你真以为你带她离开,便能帮她脱离身份?” “真是为了她好,便不该这般将她带走,那样一来,林家的境地只会更加不好过!”虔婆望了望不喜,又望了望林嫣,换成了语重心长的口气。 教坊司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丢了一个人,她要负大责。 自打林家这小闺女送过来,便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让虔婆心里好生怨怼。 “你真心为她好,除非有朝一日,有本事替她赎了这身份!”虔婆见不喜心生了一丝犹豫,撂下重话。她掌管着教坊司这种地方,见过形形色色不知多少的人,怎会一点看不出来不喜的心思? 不喜的目光一沉。他垂眼望着脸色煞白,烧得浑浑噩噩的林嫣,林嫣拉拉他的衣袖,仰面说:“不喜哥哥,我……不走了。” 她不想连累家人。 也不想连累他。 不喜沉默地望着她,他将林嫣抱起,走回了教坊司,虔婆安排了一间清静的小屋让林嫣住下,并请来了大夫。并叮嘱护卫和下人:“今晚之事谁也不可对外传,若有谁多嘴多舌,便别怪我没提醒。” 虔婆到底还算拎得清事情轻重,怪只怪王大庆擅作主张。一个右相府,一个太傅,哪头又是好惹的。 那太傅肯派了这么个厉害的暗卫来暗地里护着林嫣。可见林家女儿不一般。 罢了! 虔婆心想,她早烦了王大庆。 如今废了也好。 不喜陪在林嫣床前,心里想着虔婆的话。 他一点点握紧那把不离手的剑。 第98章 你去哪儿了? 沈华亭抱着林舒下到山脚,便在一处茶水亭等待。亭子是夏季才用,三面的围挡用的是蒲席,倒也能勉强挡一挡寒风。茶水亭的主人在里头留下了几张破落的桌椅,可供经过的行人暂时歇脚,躲避风雨。 林舒在沈华亭的怀里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直至此刻也还未醒过来。 沈华亭未将林舒唤醒,将她抱着放在一张长木凳上,先是扶着她的头,拿他的袖子将桌面的灰尘拂扫干净,才将她的头轻轻枕放在桌面。 林舒微微动了一动,似乎是从舒服的怀里挪开,感到了一丝寒冷,沈华亭瞥着林舒的睡颜,用指背蹭了蹭林舒困倦的面容。 林舒醒来的时候,时辰不早不晚,她睁眼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山下,身处在一座简陋的茶水亭,身旁,生了一堆火。 柴火将林舒身上烤得暖洋洋的,驱散着山外传来的寒气。 林舒睁着眼睛,人还半伏在桌上,望着这一幕,人有些恍惚。 林舒上一世最害怕入睡醒来睁开眼的霎那,发现自己依旧孤身身处在无望的黑暗、和恐惧的深渊中,不得逃脱。 山外,旷野,茶水亭里空空落落的,只她一人。 林舒心下一紧,她起身着急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喊:“沈华亭!” 林舒将双手拢在嘴边,“沈华亭!” 喊了三声后,林舒突然停下来。 茶水亭外沈华亭正往回走,十步外停了下来。他望着林舒心慌寻他样子,心底忽地一疼。 林舒抓着厚重的衣裙,朝他迈着急急的小步跑了过来,野道路不好走,尤其是下雪后,沈华亭迈出步子朝她迎上来。 林舒仰着煞白的脸色,带着哭音语气稍重地问:“你去哪儿了?” 沈华亭见她最后一步不稳,伸手将她扶了一把。 林舒察觉自己语气不妥,吸了吸鼻子,换上委屈之音又问了一遍:“你去哪儿了?” 林舒红了眼睛。 “附近有几户农家,本官去弄了吃的来。”沈华亭温声道。 那几户人家在几里地外,他想着她一整日未吃进东西,醒来必是要饿了。便御了轻功速去速回,来回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林舒怔了一下,才觉自己好似反应过度了。煞白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她张了张口:“我还以为……” 以为你不在了。 醒来又是噩梦一场。 沈华亭深深地看了林舒一眼,不由将手掌往上,贴在林舒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林舒在红叶寺,面对佛祖说的每一句话,沈华亭都记在了心里。大约便知晓了为何林舒怕黑这件事,在锦衣卫归纳的档案上却并未存在。 不止,还有她身上一直以来种种疑团,也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世人听来过于离奇。 他猜想,她方才许是又想起了前世什么? 沈华亭牵起林舒的手走回茶水亭,将弄来的几个地瓜烤了。林舒乖巧温顺地坐在长木凳上,烤着火,变得几分安静。 直到林舒的肚子咕噜地叫起来。 林舒捂着肚腹,流露出一丝的不好意思。她望着火堆,软软的轻笑:“好饿啦,还要多久才好啊?” 沈华亭将地瓜拿棍子拨出来,慢条斯理地捏了捏软硬,林舒望着地上几个排排放好的烤地瓜,主动伸出手。 沈华亭开口:“小心烫。” 林舒没碰着,便被他打开了手。待地瓜稍许放凉一些,他拿帕子包了一只最软的,剥了薄薄的外皮,才让她拿着吃。 地瓜还是有些许烫,林舒左手倒右手,倒了几下,热乎乎的地瓜捧在手里,在这天寒地冷的地方,便似一股融入身体的暖流。 她开始咬了一口,烤熟的地瓜香甜软糯,立时让她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沈华亭望着她纤纤细细的十根手指,捏着烤地瓜一点点往嘴里送,她的指甲未染丹蔻,透着淡淡的粉红,薄薄的又莹又亮。 他又望着她咬一口地瓜时,露出的洁白整齐的贝齿。 她说杨嵩因她刮花了他的脸,而将她的指甲了出来;未免她咬舌自尽,又拔掉了她的牙齿。 沈华亭掌着诏狱,掌着这人间最酷吏的刑牢,拔掉犯人的指甲和牙齿,不过是诏狱里最轻的手段。 可,也是最折磨人心的手段。 十指连心之痛,往往还未进行下一步,许多犯人便顶不住招了,拔齿更是令人痛不欲生。沈华亭亲手拔下的甲和齿并不少,他知晓那是怎样的痛楚。 即便活下来,也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是刻入骨髓的烙印。 沈华亭细细想来,这一两月的时间里,林舒所表露出来的恐惧,也不过是她上一世经历的一半。 她将另一半藏起,恐怕只有在无人瞥见的时候,才会独自舔舐伤口。为的不过是让家人安心。 沈华亭思绪微顿。 他瞧着林舒小口小口吃完了手里的烤地瓜,姿势也依旧优雅的样子,开口道:“以后在本官面前,爱妾无须隐藏自己故作坚强。” 林舒怔怔地望向沈华亭。 “在本官心里,爱妾已经足够坚韧勇敢。”沈华亭握着林舒的手,拇指在薄薄一片的指甲上,轻拢慢捻地揉,“余下的脆弱,让本官来替你担。” 林舒心头一酸,瞬间泪涌上来,他看透了她,是吗? 看透她的伪装。 看透她的故作坚强。 杨嵩对她做下的欺\\\\凌,她哪敢全都告诉家人,告诉满月他们,她连自己回想一下都恐惧万分。 那些身处黑暗中袭来的惧骇,又岂止是囚禁那么简单,而是许许多个日夜里所受的折磨。 那日,她被阿南扔在诏狱的密道之中,听着从诏狱传来的惨叫声,她才疯了般奔跑。 林舒垂下眼眸,出神地凝望着火堆,她缓缓的道:“太傅说我坚强,其实,是我没有再经历一次的勇气。所以才会铤而走险,去搏一个不一样的命运。” “若是命运不仁慈,又让我落到杨嵩的手里,我未必还能撑得下去。”林舒抬眸,红着眼,柔柔的一笑,“好在我赌赢了呀!” 第99章 马奴 云胡带着初一和十五,驾着两辆马车赶在傍晚前来了茶水亭。马车上本就备了炭火的炉子,被衾,衣物,干粮,日用之物。这两日初一和十五守着马车,就当是偷了回懒。 接上了林舒,他二人立即给林舒递上放了银丝炭饼的手炉,又倒上热乎的茶水,取出干净的外斗篷为林舒换了一件。 沈华亭则接过云胡递上来的温酒,喝了几盏暖了暖身。对初一和十五的周到护主还算是满意。 “都是云胡公公教导有方。”二人谦虚的道。 云胡笑了一下,目光敏锐地扫了一眼沈华亭沾了血迹的靴子,他问:“太傅可要换一身衣裳靴袜?” 沈华亭瞧了一眼眉间困乏的林舒,“不必麻烦了。” 云胡点点头,也望了一眼林舒。从红叶山回宫怕是要折腾得很晚了。瞧起来这位小祖宗已经累得不行,似乎还受了些惊吓。 “天色不算早,咱们可是回海斋楼?” 沈华亭开口:“春华巷。” - 教坊司。深夜。 雪落上京。 林嫣浑浑噩噩中高烧了两日,一直虚弱地躺在床上。虔婆命人从太医院请来了一位太医,太医为林嫣诊病之后,道是林嫣遭遇了打击,惊吓过度,以至于病势汹汹,烧便不大好降下来。 太医开下了药方,叮嘱虔婆无论如何也要让林嫣服下汤药。 不喜没让教坊司婢子接近林嫣,他端着熬好的药汤,坐在床头前,用汤匙一口口喂服。 不喜在林嫣的下巴底下垫了一块叠得厚厚的棉帕子。不至让流出来的汤药,沾污了林嫣的寝衣。 只是一碗汤药倒有一半流了出来,不喜便又换了两条帕子,重新盛了一碗药汤,耐心地喂林嫣喝下。 林嫣偶尔掀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人影恍恍惚惚,无法重叠出一个清晰的轮廓,她流着泪,想要抬手去抓住不喜的袖子。 嘴里呓语:“娘……” “娘……” “嫣儿想家……” 不喜端着药碗,看了一眼林嫣抬起又落下的小手。 待到了天黑,不喜悉心的喂服下,林嫣烧红的面颊方才开始逐渐恢复成了正常的色泽。 不喜搁下药碗,安静陪了一会,待林嫣安稳沉睡,他才拿起了他的剑,走到门口,不喜停下来。 虔婆立在那里,朝屋子里头看了一眼。 “她的烧退了?” 虔婆实则看了好一会了。也听见了林嫣呓语中喊着想要回家。 虔婆倒是没什么感觉,进了这教坊司的女子,有几个没哭着喊着要回家的? 她一辈子见的多了,哪儿还有什么多余的良心,拿来同情这些个身陷囹圄的妙龄女子。虔婆的心啊,早便硬了。 在这种与官家打交道的花月场里,她只剩下了精明与现实。考虑的不过处处是利。 虔婆早就暗地里默默观察起了不喜和林嫣。起初,她只是让人去查了查不喜的身份。得知是锦衣卫的暗卫。 后来,虔婆发觉,这两人倒是挺投缘。 林家这位小女儿拿这位暗卫当哥哥,这暗卫亦待她像自个儿妹妹。 可虔婆瞧着倒是有一些懵懂无知的感情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只不过因着林嫣这小丫头年纪还太小,两人都未察觉罢了。 虔婆瞧着林家这个小女儿,外表甜美,却天性有一股飞蛾扑火的烈性,不过再长大个两三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怕只怕难以忘怀这样一个保护过自己的秀丽少年。 可惜的是,这少年锦衣暗卫,竟然还是个阉人? 阉人啊…… 虔婆听到的时候愣了一会。 那是许多年以前了,在她比林嫣大不了多少的年纪。她也曾有过一个人,他或许不似不喜这般容貌阴柔秀丽,可他身躯强壮,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年轻的力量。 他总是穿一身粗糙补丁的麻衣,即便是寒冬之日。 他是员外府里一名连姓也没有的马奴,名叫阿苻。只因他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员外府里的小姐,被主人员外郎阉掉了身子。 虔婆便是那家的小姐。 后来…… 后来世事变迁,人生的几十年里,她再也没能见着她的马奴阿苻。也许他早就已经死了。 可见着了又还有什么意思?她早已不是员外府的小姐。而是一个他永远也瞧不起的虔婆。 虔婆不经意间陷入了沉思,她这数十年,并不常追忆过往,不过是见着了林嫣与不喜,才又记起了少时那被扼杀的感情,记起那个人来。 虔婆将手中绣花扇子一抬,遮去了眼里那一丁点的潮湿。 就只是一丁点。 只有霎那间。 她放下绣花扇子,望向不喜时,便又是那个人前笑容款款,内里铁石心肠,严厉苛刻的虔婆。 “行了,既是已经退了烧,人也无碍了。小……”虔婆到了嘴边的那声“公公”打住,“我可是里子面子都给足了,回头太傅那儿,锦衣大人可得替虔婆说两三句好话。” 虔婆转了身,又骂骂咧咧,“杨嵩那儿,可不会轻易干休,老娘还得想法子同他周旋。老娘真是倒了霉了!遇上林家这个没毛的丫头!” 不喜握着剑,“我得离开一阵。” 虔婆脚步一停,窈窈回转身来,再一次望向不喜,“多久?” “一夜。” 虔婆手中的绣花扇一摇,凉薄的一笑:“行了,你回来之前,林家丫头我会让人看着。” 第100章 夜游症 翌日,早晨。 林舒睁眼醒来望着垂挂着烟紫色床帐的拔步床有一瞬间的怔忪,她揭开盖在身上的棉被,起身环顾了一眼房间。 床头点了一支已经燃尽的息神香,她知道,这种香能让她睡得踏实而安稳,却不能常用,会形成依赖。沈华亭对她也不过用了那么几回。 林舒努力回想,才依稀记起昨日回城的路上她再次困倦地睡着了,云胡稳稳驾着马车,在雪中缓缓驰行,来到春华巷时天色已黑。 沈华亭将她抱了进来,林家人个个惊讶地望着。而她只掀动了一下眼皮,便困倦了过去。 林舒缓缓睁大了眼,半晌,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匆忙下了床,想在床头找衣物来穿,可望了一眼,昨日穿着的那身衣裳不知拿去了哪。 房门让人轻轻推开,吱呀的一声,淡淡的亮光里勾出傅容婉约的身影。 她捧着一叠干净的衣物款款走进来,见林舒已醒来,将衣物搁在了床头,对着林舒温柔地一笑,目光往下一落,点了一点林舒的鼻尖,说:“怎么地上不凉啊?” 林舒这才察觉自己没穿鞋,赤脚踩在了地上。 “嫂嫂……”林舒上来便要抱住傅容,记起傅容肚里有了小宝宝,她改成轻轻的环抱,将头轻轻靠过来,“见着嫂嫂便不凉了。” “全家人的嘴,加一块儿也没你的甜。”傅容忍不住笑她,“到底是祖父祖母把着手带大的。专是会哄人开心。” “好了,先上床。脚心受了凉可要生病了。老祖宗看了可要心疼你。”傅容拉着林舒回到床上。 林舒便拉着傅容也坐下,姑嫂之间互相说了一会体己话。 “昨晚……”林舒没好意思起来。 “你是指昨晚太傅将你抱回来?”傅容聪明地看破了林舒面上的神色。 林舒微微红着脸,昨晚还真是沈华亭抱她回来的啊! “看你一身风尘仆仆,疲惫困倦的样子,也不知是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事。”傅容说道,“我们自然也不敢问。” “沈华亭人、”林舒察觉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妥,立即又换成了,“太傅人呢?” 傅容凝了她一眼。 “太傅将你安顿在房间后,留下了两个年纪轻轻的公公,一个叫做初一,一个唤作十五。随后他自己走了。” 林舒听完后出了一会神。他自是不会留下来过夜,想必是回了锦衣卫衙门了。她却没想到他会将她送来了春华巷。 傅容打量林舒神情,蹙了一下眉心。心中不禁微微一叹。这丫头看似是真心喜欢上了沈华亭了? 昨夜,沈华亭待舒儿那样子…… 傅容也出了会神。 “太傅带我去了红叶山,我没什么的, 只是爬山爬累了。”林舒想着家人怕是会担心自己,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还作势捶了捶腿。 “红叶山?”傅容一怔,爬山? 她没理解这个时节,上京落着雪,太傅如此忙碌的一个人,却带着舒儿去红叶山,是求神拜佛,还是赏景? 傅容回想昨晚,沈华亭穿的是一身寻常衣裳,靴子上沾了一些血迹。 傅容再又看了林舒一眼,猜想这丫头没说实话,只怕是没这么简单。 她倒也理解林舒的心,便也没追问,而是温柔的道:“穿衣吧,你祖母,淮儿,长丰,他们可都等着见你。” 林舒穿上衣裳,傅容拿了梳子,来给她梳头,房间里只有一面模糊的铜镜,屋子里光线暗淡,傅容大致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上昨日林舒戴在头上的钗。 林舒坐在凳子上,转过身,刚巧望着傅容的肚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宝宝乖不乖呀?” 傅容忍不住又是笑了,“也才三个月大,胎动还早着。” “哦,这样。”林舒觉着很神奇。 傅容将梳子搁下,林舒起身扶着她,眉眼间尽是柔柔的笑:“虽然还小,可嫂嫂也得多加小心呀!” “知道了。”傅容回以一笑。姑嫂二人一起出了屋子。 “我的菀菀醒来啦?”刚走出来,便听到林老夫人的声音传来。 - 沈华亭回到锦衣卫衙门忙了一夜,他这会坐在案前,手里翻着一本书。面前还摊着几本医册古籍。 林舒近日以来肉眼可见的疲乏犯困,白日精力不佳,沈华亭都看在眼里,林舒自己或许还未察觉,沈华亭却心知,这与林舒的“夜游症”有着直接的关系。 甚至她自己不知,住在清风潭的那一夜,她的“夜游症”再次犯了。 那夜入睡后,沈华亭睁眼醒来,林舒穿着薄棉中衣,立在床前。望着他的眼神由浑浊逐渐转明。 “阿行……” 只一声轻唤,沈华亭便听出,她并非林舒。 林舒夜里倒也不止一次睁着眼说出一些旁人听来古怪的话,喊出一些陌生的人名。 只不过这次不同。 第101章 深夜故人还 这一回在林舒熟睡后,附身在林舒身体里醒来的魂魄,唤的是沈华亭的名字。 沈华亭没说话,不过是意识到,林舒身上这般的毛病,非是简单的夜游症。他早有所怀疑,亦让冯恩私下查过些人名,最终都与那美人灯上的女子有关联。直至这一夜,蛮蛮的出现。 正是这些,第二日林舒在红叶寺道出自己离奇重生的经历,沈华亭毫无犹豫地相信了她。 如今看来,一切并非偶然,林舒的离奇重生,与杨嵩密室之中那十一盏被残害后制成人皮美人灯的女子有关。 “我……我怎么,回来了?”蛮蛮游荡地望着房间,眼神时而转浑,时而清醒。 她幽幽地走到桌前,自顾地拿起了一面破旧的铜镜,照着‘自己’的脸,望着截然不同的镜中人。 蛮蛮未曾露出惊吓,而是迟钝的惶惑:“我……我怎么变成这样?” 这般样子,沈华亭也并非头一回见着。 他未贸然开口,担心惊了林舒。书籍中所载,若贸然惊动困魇在夜游中的人,许是会造成不良的后果。他想着魂魄附身,大抵也是一样。 只不过,他瞧着蛮蛮的眼神,浑浑噩噩几次,变得愈加清醒。 甚至蛮蛮手中的铜镜咚地一声,掉在桌面,林舒也未有丝毫苏醒症状。 倒是蛮蛮逐渐揪住了身前的衣襟,揉成一团,似是心口疼得入骨,她微微弯身,泪落涟涟,“我……我记得了……我,我被……” 她被人害死了。 “阿……阿行?”蛮蛮再一次朝沈华亭望来,“你是阿行?” 时隔多年,他已不再是少年。蛮蛮心酸流泪,她缓缓走回床前,轻轻捧了一下沈华亭的脸,目光带着温柔的慈悲。 “阿行都长这么大了啊……” 沈华亭眸光淡淡暗下来,又浮露出一丝微光。 “阿蛮。”他极低声唤。 蛮蛮却转过了身,好似一下记起什么,她悠悠荡荡在曾经的家,清风潭的家,穿梭过熟悉的屋子,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要去做…… “阿南?” 蛮蛮朝屋外走。 她赤着脚,浑然不觉天寒地冷。 沈华亭沉默地随在她的身后,院门正巧让人推开,阿南带着一身的风雪疲倦与痛苦,拖着邋遢的身子回了家。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自暴自弃。他的命是他们所有人给的。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还有未报的仇,等着他去报。 即使他是如此的希望,在清风潭就此浑浑噩噩的一直下去。 “你瞧瞧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是不是又有什么心事啦?” 阿南一抬头,便只见一只晃动的手,在轻轻拍着他头顶的落雪。他恍惚一震,又见那手细心地替他拉拢衣襟,语气中分明带着责备,却又充满了温柔可亲。 可这声音不是蛮蛮阿姐。阿南望向眼前的林舒,彻底地僵持住了。 他视线一抬,沈华亭递给他一个默然噤声的眼神。 “好了,别跟阿姐置气了……”蛮蛮轻轻的摇头,迷离游荡的眼神中,露出柔软和煦的笑容,“阿南,你这样,阿姐……阿姐又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蛮蛮心酸叹息,“你总这般离不了阿姐,可阿姐不能一辈子照顾你……” 蛮蛮忽然转过身,在院子里游荡了几步,她似是又记起什么来,“那日,对了……那日,我去了鹤颐楼,想买你爱吃的炙鸭肉,回来同你道歉的。是阿姐……是阿姐那日语气太重,伤了你的心。阿姐心里难过不已……” 蛮蛮幽幽抬眸,望向阿南,“你说的对,陆平昭他辜负了阿姐,可阿姐并不后悔。”蛮蛮轻轻笑,“因为一切都是阿姐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啊。” 阿南震动,说不出来。 蛮蛮走回他身前,也一样抬手轻轻捧了一捧他的脸,含着辛酸的笑:“阿南,原谅阿姐……” 她再也带不回他爱吃的炙鸭肉。 再也没法和他们一同走下去。 她还有许多的话,想同他们说…… 她想说,想说…… 对啊,想说什么呢? 蛮蛮眼神浑浊黯淡下来。 她迟缓的回过身,视线落在沈华亭的身上,她走过来,含着同样辛酸的笑:“阿行,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阿南的错,我们都没有错……” “她……”蛮蛮缓缓垂头,望了望自己,“她是你喜欢的女子?” 蛮蛮站住不再动,“帮帮她。阿行。” 山中雪落簌簌。 林舒倒下去。 沈华亭伸手扶住了她,朝阿南瞥去一眼,什么也没说,他将林舒打横抱起,迈着步伐送回了房间,又命云胡打来了热水,替林舒泡了泡冰冷的双脚,又运了些内功散去她身体里的寒气。 阿南沉默地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那一日他同蛮蛮阿姐争吵这件事情,甚至连沈华亭也并不知晓。林舒便更不可能知晓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南久久地望着家。 - 冯恩拂了拂肩头的落雪,走进了锦衣卫衙门。时值五更天,衙门虽还掌着灯火,却也安静了下来。冯恩正忙完了事回来。 云胡在外间合衣小憩,闻声起来,拾整了下衣袍,倒了一杯热茶上前,“干爹,喝口参茶暖暖身子。” 宦官认干爹是寻常之事,早前的时候是冯恩将云胡一手带出来,云胡对此一直感激于心。无人之时,他便唤冯恩一声“干爹”。 冯恩没着急进去,端过茶盅缓缓喝了半盅,待身子暖和了起来,他对着云胡颌首道:“如今有你在太傅跟前,侍奉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咱家也就放心了。” 云胡恭谨道:“多亏了干爹教导。” 冯恩笑笑,徐徐将衣摆上的褶皱捋平,“若是块朽木,咱家想教,也教不出来。” 云胡也是一笑,替冯恩解下厚重的斗篷,搭在了臂腕上。 “太傅在里头,一宿未睡。干爹可要进去回禀事务?” “正是。”冯恩点点头。抬脚正要往里走,忽又停下步伐,抬起一只手摁在云胡的肩头,回首望向云胡。云胡微微抬起身,望向冯恩,神情一凝。 冯恩开口道:“昨日夜里,不喜他回了锦衣卫。” 云胡心下一沉,“不喜犯了错?” 若无犯错,弟弟不会突然回锦衣卫。冯恩亦不会忽然间同他说起这个事。 冯恩缓缓说道:“他擅自废了教坊司护院王大庆,王大庆是右相府的人。如此难免给太傅惹来麻烦。” 云胡垂下头,微微一点。 冯恩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锦衣卫暗卫规矩森严,不论他们行事的动机是好是坏,都得接受惩处。他这会还在,你去瞧瞧吧。” 云胡神色不变,恭谨躬身,“谢谢干爹。”转身抬脚朝刑房走去,步伐加速。 第102章 情不知所起 云胡来到了刑房外,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他未走进去,平复了下喘息,听着刑房里传来的声音。 是不喜正在穿衣。从窸窣的穿衣声,云胡也能听得出来,不喜挨了一顿不轻的惩处。 过了半晌,不喜方才穿戴好衣裳。里头执刑的同僚硬声说道:“抱歉了,卑职职责所在,未敢对不喜兄弟手下留情!” 不喜没说什么。从对方手里接过毕恭毕敬递过来的那把剑。 不喜走出刑房,抬头看见云胡。 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 “哥来看看你。”云胡说。 不喜点了下头。 云胡见弟弟微微堕着肩,握剑的手发出无力的颤抖,剑佩随之晃动。云胡下意识握紧了掌心,缓缓又松开。 “还回教坊司?” 不喜抬眼望向兄长,开口,“她还在等我。” 云胡蹙了下眉头,看了弟弟一眼。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每日贴身带着的零嘴荷包,“哥给你留的糖。带着身上慢慢吃。” 不喜低头看了看那包糖。云胡微微笑着道:“是你爱吃的软糖。” 不喜拿过了荷包,云胡淡淡的说:“去吧。哥一切都好。” 兄弟二人彼此望了一眼,不喜走了几步,缓缓转过身来,唤了一声:“哥。” 云胡看出弟弟心里有话,等他说下去。 不喜却只是握了握剑。 云胡瞧着弟弟走了,才将眼底的挂牵与心疼流露出来。 不喜走出了锦衣卫衙门,离天亮不剩下多少时间了,他需得赶回教坊司。 可他有些许的累了。 靠着一堵墙,拈了颗软糖入嘴里,缓慢地嚼着,让淡淡的软糖甜味在唇齿间弥漫。 哥,糖真甜啊。 不喜伸手接了几片雪花,覆在灼热的眼上,闭了一会儿,薄薄的唇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五更的上京城,万户沉静。雪花飞向街头,不喜握着手中剑,孤孤零零走在其中。 - 与京城万户一片静籁相比,深宫之中依旧掌着照亮亭台楼瓦的灯烛。 赵祯跪着趴在他的龙床上,头上遮盖着一张柔软的锦绣蚕丝褥,手里举着一盏琉璃罩灯,面前摊着一卷《齐民要术》。 他每日五更天不亮,便会醒来,读一些与民有用的书籍。 身为天子,这本应该是他份内的事情。博览群书以修身修心,也本就是一个天子该有的觉悟以及修养。 赵祯却不得不以这般的方式,偷偷摸摸地学习。 因为,朝中那一群有着不臣之心的臣子们不会容许;因为,他还只是一只羽翼未丰,不得不与朝臣虚与委蛇的雏鹰。 可赵祯受够了命运的颠沛流离。 受够了不能自主的人生。 他不想一辈子当一个仰人鼻息的无能皇帝。 “皇上觉得愤懑?不甘?心有委屈?”这是太傅问过他的话,赵祯当时微微红了脸,攥紧了拳头。 被人看穿是什么滋味?被一个既尊又惧的人看穿,又是什么滋味? 赵祯连拳头都在发抖。 而太傅只是冷笑地看着他,说:“皇上以为这世间有什么是轻而易举获取的?你要与狼斗,便要自己成为雄鹰。……天下之大,惟有雄鹰,没有天敌。” 那一日,赵祯深受震动。 “皇上,您累不累,乏不乏?”福安过来想要替赵祯举着灯。 赵祯摆手,“这点小事也嫌累嫌乏,朕将来若要上阵御临杀敌该怎么办?” 福安不解,笑着说道;“皇上,如今天下尚安,哪儿需要皇上您亲自上阵御敌呢?” 赵祯微微揭开一角锦被,抬眼看向福安,摇头道:“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如今大庸,乱臣当道,天下又怎会有长久之势?皇祖母不久前对朕说,四方夷敌恐将崛起。朕亦深感如此。” 福安愣了愣。 “朕每每思及祖父与父兄,祖父辽王铁骨铮铮,父亲豪情壮志,他们都牺牲在了辽北的土地上。朕不敢不思过往,不敢有一日懈怠,不敢……” 赵祯顿了一顿,眸光晦涩起来,“朕想成为,令他们骄傲的人;令皇祖母不失望的人。” 还有,成为令小环也骄傲的天子。 赵祯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福安虽然并非全部理解,浅笑着道了一句:“奴才相信皇上一定能做到。” 赵祯却心事重重。他为了做戏做真,连皇祖母面前也未露出十分真实的自己,皇祖母对他期望极高,那些人眼中皇祖母对他越是失望,越是能令他们信服。 所以赵祯内心无比的孤独。 在这个深宫之中,惟有小环能令他开怀笑颜。 天渐亮了,赵祯合上书卷,吹熄了灯。他望了望殿外照进来的雪光,对福安道:“今日,召小环入殿。” 福安一怔,“皇上要召她来贴身侍候?” 赵祯点了点头,微微攥了攥手心:“朕总不能一辈子避着她不见,撒一辈子的谎。” 她若怪责他欺骗了她,他当心甘情愿承受。 - 天亮了。上京的千家万户,堆上一层厚厚的积雪。红叶山上,阿南召来了人手,花了一日一夜的时间,清理了尸首和打斗的痕迹。 晨锺响起时,红叶寺又恢复了一如往昔的平静。 阿南回到了清风潭的家中。那里有樵夫和猎户守着,对方接连两回出手,探出了沈华亭的功力深浅,短时日内不会再派什么人来。 阿南回来后,看望了一眼仍旧昏迷未醒,但气色已明显转好的满月。他走去厨房烧火,做了一顿早饭,煮了一锅米粥。 满月缓缓睁开了双眼,清晨第一抹亮光,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她躺着没有动,浑身没有丝毫的力气,只有脑海中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浮现出来。 满月睁眼望着床顶。 她发了好久的呆。 当晚,阿南用洗髓功替她清除体内的蛇毒,满月在吐出毒血时曾短暂的苏醒过。 她长这么大,除了林舒,从未在旁人眼前光过身子…… 满月大概也明白,他是在救她的命,不得已而为之。可这样的命运安排,还是令满月感到措手不及与迷惘。 她望着空空床顶,眨了眨眼。 - 【听着这首‘将雪’,作者无情地打出了副cp集体落刀子的这一章。。】 第103章 夜闯寝屋 林舒这一日都留在春华巷,和家人在一起。早起同大家一起高兴的吃了饭,林舒才刚放下筷箸,老太太就连叫两个老妈妈煮她最爱喝的金桔茶来。 林舒捧着清甜暖心的金桔茶,老太太瞧着她喝下一口,林舒眼睛弯弯一笑:“真好喝。” 老太太立时露出了年迈慈祥的笑容,心里酸酸的。生怕是林舒在内务府吃苦受委屈。她的小菀菀许久没喝这金桔茶了吧? 林舒知晓老人家的心思。如今林家人这个境况,老太太还是惦记她冬日爱喝这个,给她备了等她回,心里便是有酸苦,此刻也只剩下了甜。 林舒捧着茶,慢慢喝了半杯。道是她住的海斋楼里,锦娘常给她泡,老太太问谁是锦娘,林舒又道锦娘是海斋楼的厨娘,为人和善热情,待她极好云云,老太太听了有些意外。 “那定是我的菀菀讨人喜欢,常日里不论是对待家中奴仆,又或是出门在外,对待街边的寻常百姓,我家菀菀都是和颜悦色,从不学人家摆高门的架子!她一瞧你是个好相与的,怎能不喜欢!” 老太太说时眼里都是引以为豪,“常言说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这话说来还是有道理!” 若是只有自家人也就罢了,可屋外头还有初一和十五在呢! 林舒被老太太这一顿夸给夸得不好意思起来。这不是典型的自家人都是宝,自家的便是最好的么。 林舒甜甜软软的说:“是祖母和祖父教的好呀!” 傅容对她们祖孙互夸忍俊不禁,淡定地喝茶。屋外的初一和十五互看了一眼,假装没有听见。 老太太便顺着又问了一些,林舒都一一的答话。 她又道自己的日常起居,都有初一和十五侍奉。太傅还将满月调到了自己的身边。自己隔三差五的,还能见母亲一面。 老太太诧异不已,歪着头朝门口望去,“你说的初一,十五,便是门外站着的两人?” 上回匆匆一面都没见着,昨夜初一和十五留下来,老太太让德叔安排了他们一间屋。老太太想着早起见乖孙女儿,早早便醒了,天才蒙蒙亮便起了床。 谁知,这二人竟已经洗漱穿戴好了衣裳,在门口规规矩矩地候着,态度恭敬的道了声“老夫人早安”,将她老人家唬了一跳。 二人左右扶了她一把,“老夫人当心。” 这左一声“老夫人”,右一声“老夫人”,倒把林家老太太喊得茫无头绪。 “二位是客,老身怎好意思,可是昨夜里招待不周,你们没睡好?”老太太想着这都是太傅身边的人,留下来怕不是看着林舒,万一怠慢了,对她小菀菀撒气可怎么办。 都说阉人脾性不大好,爱暗地里使绊子。老太太倒不觉得尽然,外头这二人面相倒是瞧着挺和善,可因担心林舒,又免不了往坏了想。 这会儿老太太听得一愣一愣,傅容也是听得十分讶异。 “听你说来,太傅还真是没苛刻你?也没让你干那些粗使活计,还倒过来让人伺候我的小菀菀?” 老太太拉过林舒的手,握在手里,打量林舒十根手指头同在家里时没什么差别,还是白白嫩嫩,细细巧巧。 再一看林舒今日气色,格外的红润饱满。当是没有撒谎。 老太太不禁回忆起昨夜。 沈华亭不仅抱着她的小菀菀,神情举止上可见体贴与细心,若不是知晓他的身份,老太太都要觉着,这小郎君俊如谪仙,又温柔体贴,菀菀找个这样的人,该是件美满的事。 老太太终是心中一叹。 说来,林舒自己也觉意外。今日早起,她便觉着格外精神,就连身体也显得轻盈无比,是许久都没有的爽利。 “祖母放心,菀菀从来都不骗祖母,我说的都是真的!”林舒信誓旦旦地比着三根手指发誓。 “是真的就好。”老太太赶忙抓住她的手拿下来,做势拍了一下“可别胡乱发誓,祖母怎会不信你。” 难得的有如此多的时间,林舒陪着老太太聊了许久的天,又将母亲与妹妹林嫣那头的情形也细细说与来听,倒是宽了老太太不少的心。 陪完老太太,她又到弟弟的房间,见他在认真做着功课。 “三姐姐放心,虽然没有夫子教课,也没有学堂可上。可是德叔会帮我上学堂打听,我都是照着课程自学……就是,不知功课做得对与不对。” 林淮轻轻搁下笔杆,仰着小脸,“不过,我给嫂嫂看了,嫂嫂道我功课做得好。” 他这么点大的孩子,所学的功课并不深奥,林家的女孩子,包括傅容在内,自小也都学过。 林舒拿起功课看了一看,笑着摸摸林淮的头,“淮儿的字长进好大啊。” “真的吗?” 林家最爱学习的两个人是大哥林潜和林舒,弟弟林淮天资聪颖,可他并不专心于学业,尤其不爱习字。 林淮受到了鼓舞,睁着亮亮的眼睛。 “当然是真的,淮儿写字进步这么大,今日可以停一日。要不要跟阿姐出去堆雪人呀?” 林淮望了望窗外,眼底露出孩童的渴望,但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暗淡下来。 “埋头苦学固然重要,可适当放松也一样重要。”林舒弯下身来,握着林淮的肩,温柔声说:“阿姐知晓你心里怎么想,你想快快成为有用的人,你觉着咱们家都落魄成这样了,不该再贪玩好耍。” “可越是这样落魄的境地,便越该有坦然面对的勇气。” “阿姐我懂了!”林淮红红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高兴地往外跑,“那我去拿铁铲!” 吃过午饭,午后林舒又同嫂嫂傅容一起缝补宝宝穿的衣裳,她女工实在马虎,也就只缝了几块已裁剪好的肚兜儿,拿在手里,在脸上柔柔地贴了贴。 傅容一边缝补一边可惜的道:“要是咱家没抄,过去淮儿和长丰留下的衣裳也够用了。” 林舒瞅着一块布料出了神,没听着傅容在说什么,只唔了声。 她抬起头,说:“嫂嫂,我想缝一条发带。” “发带?”傅容朝她手里望过去,见她拿着的是一块薄棉绸的素色料子,淡淡的青玉色。 “这个颜色不适合你,适合男子用。”傅容含笑的道,“这块料子也普通,女孩子还是适合明艳一些的丝绸面料,你若想要发带,嫂嫂改日找块好一些的料子替你做两条。两条发带也要不了多少面料,花不了几个钱。何必用这些。” 林舒摇头,“我就要这个。” 傅容一怔,定定地看了看林舒,旋即明白了过来。 - 林舒专心地陪了家人一整日,吃过晚饭后,才抽空找了时机与德叔说几句话。 “德叔,永寿元年,景帝驾崩大崇寺,并非逝于年迈病衰对不对?”她只问了这么一句。 德叔猝不及防,猛地抬起头,身侧的手急遽颤抖。他也意识到自己神情泄露了秘密,缓缓压下心中的惊愕。 “三姑娘是如何……” “这么说,我猜得没有错。” 林舒看着德叔,德叔深深叹出了一口气:“不瞒三姑娘说,我知道的并不多,但我的确知道,景帝驾崩大崇寺,另有其因!绝非——” 德叔将声音压低,“绝非病逝!” 果然是这样。 林舒久久不能平静。 她猜到了,却不敢置信! 德叔惊惶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的祖父让我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有关的细枝末节,太爷他更是未对我说,道是知道得越多越危险!这么多年以来,我亦是瞒得死死的,从未漏过一丝嘴!” 林舒半晌才点点头,“我明白了。您下去歇息吧。”德叔还想说什么,林舒含着笑:“我知道。” 她从德叔手里接过烛灯,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又关上。 靠着房门,林舒举着灯,静静地平复了一会心情。 “本官还从未见堆得如此丑得难看的雪人。”忽然,床前传来沈华亭的声音。 林舒整个人一僵,险些掉落烛台。 沈华亭如同个鬼影般眨眼到了她眼前,将烛台端过来,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暗示林舒不要出声。对着烛台,一口吹熄。 门外,不一会,傅容叩门:“舒儿,你睡了?” 第104章 搬入太傅府 林舒望着沈华亭黑漆漆的影子,紧张地支支吾吾回道:“唔,嫂嫂,我刚上床……什么事呀?” 照说昨日他们瞧着沈华亭抱她回来,整个上京城也都已经传开,她如今是这奸臣的帐中娇。 此时便是让家人发现了沈华亭在她的寝屋内,也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可林舒还是没法子不紧张,毕竟这是一段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家人本就认为她是委屈自己投身沈华亭,便是她白日把话说得再如何好,家人心中亦会藏着担忧与犹疑,如今隔着一墙之隔,在同个屋檐下,只怕更令他们难过。 再且,沈华亭吹熄了灯,是不是意味着他亦不想让人知道,他来了? 门外再次传来了傅容的声音:“没什么,我担心你夜里想要喝水,给你打了一壶热水送过来。” “嫂嫂,不用了!我脱鞋了,不想下床,可冷了。” 傅容蹙了蹙眉,轻轻摇了下头,在门外含笑道:“行吧,这个天夜里起来也麻烦。那我回屋去陪长丰了,你早些安歇。” 林舒听着傅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太傅今晚怎么来了?”漆黑的房间里,林舒瞧不清楚沈华亭的神情。 她瞅了眼搁着火折的桌子,可房间太黑,瞬间作罢。想了想,她将明月珠从衣襟里用手指头勾出来,提着细细的红绳,将珠光凑近去照着沈华亭的脸。 “怎么本官来不得?”沈华亭瞥了一眼门外,“还是爱妾在这儿跟家人住了一日,便住得乐不思蜀,巴不得本官不再出现了。指不定,心里还咒本官累死在衙门里。” 他呵地一声道:“爱妾还真是狼心狗肺。” 林舒目瞪口呆。 这人怎么动不动污蔑人呢?她哪里乐不思蜀……是有那么一点吧。 可她根本没想过不再见他,更没有想要咒他死呀! 林舒心底气呼呼,嘴里却嘀咕了一句:“该不会是一日未见,太傅想我了吧?” 她拎着珠子上那根线,踮起脚尖,愈发凑近他的脸,不知不觉人便贴了上来。 林舒眼睫轻忽一扇。 夜明珠为他渡上一层温和儒雅的柔光,仿若那画中出来的俊俏郎君,惹人心仪。 “爱妾这勾搭的手段未免显得有一些拙劣。”沈华亭在林舒的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林舒落下脚跟,放下珠子,摸了摸脑门,不服气的道:“那什么才算高手?太傅遇见过?可能教教妾身?” 沈华亭垂眸瞥她一眼,默了一下,“有,都死了。” 林舒发蒙的望着他。 “那,那还是不学了……”林舒摆摆手。 “嗯,懂得放弃是好事,说明爱妾贵在自知。”沈华亭慢慢走至桌前,将手里的烛台搁下。 林舒抿唇瞪他,说什么呀! 可他才刚离她几步,走进了黑影里,林舒立即紧张朝他跟过来。 “不点灯么?我们还未宽衣,这样我都看不清。点一会应当没事吧。”林舒嘀咕的道,伸手扯住一点沈华亭的衣角。 沈华亭回头看她一眼,夜明珠光照着她紧随的样子,他说:“今晚,不住这。” - 林舒以为沈华亭要带她回海斋楼,内心终是有一点点的失落,与家人相聚的时间还是太短暂,且她夜间离开,连与祖母分别的机会也没有了。 只不过,他送她来春华巷与家人相聚,本就是林舒不该奢望的事情,能拥有一日的欢愉,自己应该满足。 可林舒怎么也没想到,沈华亭并未带她回海斋楼,马车停在了春熙街,一栋古朴典雅且不失大气的宅邸前。 “太傅府”三个大字,不仅令林舒惊讶的睁大了眼,也令初一和十五愣住了。 云胡先下马车,初一和十五赶着后一辆也停下来,在马车上愣了半晌。 云胡拍了下手掌,他二人回过神,赶忙下车,一个过来打起门帘,一个摆好脚踏。 十五笑了:“我赌赢了。” 太傅果然将宅邸选在了春熙街。 林舒怔怔地站在宅邸门前,雅致大气的门头挂着一排大灯笼,每个灯笼都罩着一层浅月色的白纱,亮着柔和明亮的光芒。 又因宅邸四周院墙下栽有不少的古木名树,它虽整个瞧着亮亮堂堂的,却又仿佛独自低调地偏安一隅,并不太过引人注目。 进了府内,环顾了一圈,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是宅邸的大小规模不衬沈华亭当朝太傅的身份。 林舒到的时候,冯恩甚至还在宅邸里,指派他底下的人往屋子里摆烛台,院子里立灯塔,屋檐下挂灯笼。 可见这宅邸也不过是他这几日临时挑中,临时带着人收拾出来。 “宅邸里里外外都已经收拾干净,一些大的家具也都照着太傅的要求购置了新的,只是一些小的物件,和日常所需之物,还需逐一添置。” 冯恩撂下手头的事,走上前来,和颜悦色地禀道。 林舒置身新的府邸,一时有些恍惚。她抬眼望向沈华亭,茫然地问:“我们不回海斋楼了么?” 沈华亭没开口,冯恩笑着回道:“海斋楼和太傅府,夫人和太傅想住哪头都可以。白日里夫人若是要到内务府处理事务,也可随时过去。只是这春熙街离得锦衣卫较近,好照应,这栋宅邸也不会再出现毒蛇。夫人夜里大可以放心安睡。” 听到毒蛇林舒还心有余悸,想了一下,她的确短时间内不敢住在楼里,会忍不住想起那一晚! “去天子库阁再取一些夜明珠回来装饰府邸。”沈华亭对冯恩布置的用心较为满意,看了一圈后,只提了这么一句话。 “若是不够,将上京所有市面有的夜明珠收购回来。”他想了一下,似乎记起来,上一回天子库阁的夜明珠便已经近乎于掏空了。 林舒大为震撼。 这是不是太……太奢华了? 沈华亭带着林舒往主寝卧的东厢房走,绕过前庭,林舒抬头看见隔壁一檐屋角,也是唯一靠着这栋宅邸的人家,对比之下显得黯淡了许多。 与此同时,隔壁院子里,小奴端着暖梨汤走进了书房,好奇地朝这边的墙头望了一眼,说道:“公子,隔壁好似换了一户人住。许大人家放着好好的宅子难道不住搬走了?” 方衡未曾在意,手握成拳头,抵着嘴,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明日去问一声便是。” 小奴放下梨汤,“哦。” — 【说下网站的评分,其实是综合了读者评分、阅读量、数据反馈。前期这本的阅读量真的不太行,开分的时候只有7.2,作者也一度以为这本书就这样了。没想到今天已经被大家捞上了9分了,阅读量也有所提升,能够让这本书被更多读者看到,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感谢大家的厚爱,你们一水的五星好评功不可没……啊,让我冷静一下!!】 第105章 贪恋 沈华亭望了一眼隔壁,不久前他才刚“深夜造访”过方府。一应布置和翻新是冯恩操劳,宅子却是他选的。 林舒自然还不知,隔壁住着的会是方衡。沈华亭带她来到东边厢房的寝卧,林舒进了屋,不由地一怔。 窗前显眼的地方,挂着一排风铃。那都是林舒过去上寺里亲自挑选的,自然熟悉不过。一眼认出来。 还有她在家时最喜欢的那一扇宝蓝色鱼鸟花枝八面屏风,熟悉的梳妆镜,所有她外出游山玩水时收藏的特色物件,都一一地摆在博古架上。 林舒怔怔望向沈华亭,“这是太傅的屋子吧?” 没等他开口,她又道:“是太傅的寝卧对吧?” “难不成爱妾这就已经想要和本官分房睡了?”沈华亭走到风铃底下,将窗子关上,夜已深了,他怕林舒着凉。 宅邸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换上了新的家具,白日里窗子开着换空气。许是下头的人忙起来给忘了。 宅邸倒是设置了地龙,烧得各个屋子头暖洋洋的,可林舒这娇小的身子,沈华亭担心她让风吹病。 窗子合上瞬间,带起一股风,铜制的风铃发出一阵轻沉悦耳声。 沈华亭刚转身,林舒已经钻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带着一点闷闷的鼻音说道:“不分…” 不分房?沈华亭眸光微微一深,他摸了摸林舒的头,“爱妾越来越会撒娇了。” 林舒抬起头,眼睫眨了眨,随即盈上一点弯弯的笑容。 她认真琢磨了一下,柔柔的说道:“我应该是上京城里最最幸运的侍妾了吧?” 她望着他,在他怀里仰着头,明净的眸子闪烁着璀亮的光,娇娇的鼻头上,冻得一点点微红。 沈华亭抬了抬手,掌心抚在她的背脊上,凝着她明净璀亮的眸子,将人往怀中压。 他低下头,将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娇娇的鼻头上,浅浅辗转,渐渐下移。 - 两人在窗下厮磨了一会,林舒忽觉一阵饥饿袭来,肚子竟然还发出了咕咕声,她愕然睁着眼,脸颊绯红的一片,不好意思望着沈华亭,咕哝:“饿了……” 她今早起来只觉得人格外的精神十足,白日里陪着弟弟和长丰玩得有一些疯。 晚饭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吃饱了。可夜里折腾了这一路,她竟然又饿了。 呃…… 林舒窘迫不已,小声解释说:“可能还在长身体……” 沈华亭方才已让云胡他们退下。这会夜色已深,他拎着林舒的后衣领将她拉开,迈着步子走了出去,“等着,本官去买吃的。” 林舒却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你上哪儿去呀!”她急忙道,“都已经这么晚了,外头的铺子该已经关张了。” 沈华亭想了一想也是,然而整个宅邸里除了他,就连云胡也不擅烧菜做饭。 沈华亭叹息。 早知,该让锦娘先住进来。 “车上的干粮,爱妾吃着不惯,只得本官去厨房瞧一瞧有什么做给你吃。” 林舒愣了一下,攥了攥手指,“其实不吃也可以的,饿一饿早上再吃好了。” 回应林舒的是肚子里再一次发出的“咕咕”,和一瞬间的安静。 沈华亭走了出去,林舒小跑着追了出来。来到厨房后,沈华亭沉默的看了一眼,厨房里原有的食材都被清空了,冯恩还未及采购,油盐酱醋的罐子倒是都还在。 “要不,吃点干粮也是可以的……”林舒其实没那么娇气,她不爱吃归不爱吃,干粮本就是非常时候拿来填肚子的,吃一点无妨。 沈华亭让她坐在一张长木凳上,他出去了那么一会,回来的时候,捧着一只竹箕,竹箕里盛着一些食材。 林舒吃惊望着他,该不会他会变戏法? 隔壁方家的小奴此时此刻正在挠头……头一回见这么晚了还来上门借食材的邻居!?? 小奴不由地朝隔壁好奇地望了又望,到底是什么人搬进来了呀?许大人好好的怎么不住了呢?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大宅子里的厨房足够宽敞,虽是吃饭不在这,可也放置了桌椅。林舒依旧坐在桌前,像个闲人一般,打量着沈华亭为她生火、洗锅、揉面…… 案板上的白面在沈华亭的手中被切成了细细的一条,锅里也冒出了热腾腾的白烟。 谁知,沈华亭做好了一碗面条,回头只见林舒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 “真是个娇气的孩子……”沈华亭将面条隔水热在锅里。林舒若是夜里醒来饿了随时能有口吃的。 他将她抱了起来,回到了寝屋。心里想着,这么个娇气的人,上一世却能忍受杨嵩那狗东西的百般折磨,真是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红叶山上,她那一跪一叩…… 她若不跪,他大约也会如了她愿。 是从何时起,对她起了心软? 沈华亭想了想,大约就是在上京的街上,她面对即将流放的父兄,面对上京百姓海浪般的唾弃的时候,不曾见她半分后悔,只有透出的坚定毅然。 是以,他让她跪拜红叶山时,便猜着了她的选择,他想要看看,看看她为了家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如今沈华亭甚至不知,林舒这股坚韧毅然的力量,是来自凄惨的上一世,还是与生俱来。 却都成就了这般美好的她。 林舒于沈华亭而言,是他生命里的意外,是他见过最美的景。 繁丽上京,哪抵她温柔的一颦一笑。 可他又能给她多久这样的陪伴? 明知不长久,却,还是贪恋。 是,贪恋和她的每一点点的时间。 贪恋她对他滋生而出的喜欢,贪恋的想要占据她全部的心。 在屋檐下穿过,林舒觉着微微寒冷,使劲往他怀里钻,嘴里无意地嘀咕:“唔……只要几粒葱花,要两个荷包蛋……八分熟的那种……” - 【应大家强烈诉求,明天努努力加更,嗯,不失信的那种。爱你们。】 第106章 密室法阵 许是天气太寒冷,沾了点温暖便困意缱倦,又许是这一日难得高兴,林舒睡得几分香甜。 沈华亭抱她回到床榻,替她脱掉衣裳,脱到了腰际的时候,他将林舒侧翻了个身,林舒也只是呜哼了两声没醒,倒是乖乖配合地把手抬了抬,衣服料子碰得她脸颊痒了,她又拿手指抠抠,嘴里胡乱说着:“嗯……满月,我好困了,不脱了……就这样睡……” 沈华亭不仅没依着她,还将她里衣也去了只剩下薄薄一片挂在身前的兜兜才满意。 他见林舒还在挠脸,凑近来瞧了一眼,脸蛋上让她挠出了一个小红包。 沈华亭蹙了下眉头,将帕子浸在冷水盆里打湿,过来替她捂了会儿,消了肿。他瞧了一眼林舒细细的手指,握起来在她的指甲盖上亲了亲,突然冰凉的触碰,林舒眉心一蹙,手指下意识往回一缩,喃出一声:“疼…” “好疼的…” 沈华亭停下来凝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指在掌心里握了握,“不疼了,有本官在,不会再让杨嵩那狗东西碰到你的一根手指。” 恩,还不够,他早晚得将杨嵩狗东西的十根手指头加脚趾头全都剁了让这狗东西自己嚼碎了咽下。 林舒过了会又安静下来,待沈华亭躺下来,她循着他的气息,直到贴近他的怀里,才逐渐酣睡过去。 沈华亭这人浅眠,他常年练功,亦无须睡太长时间。 他习惯一个人久了,如今怀里多了一个人,卧室之内又整夜亮着烛光,总是林舒睡着许久,他还闭眼清醒着。 林舒又是个睡觉不安分的,在他怀里时小动作频频,他稍将她拨开,她便又粘上来。 沈华亭闻着林舒发丝间淡淡的香味,心想,就这样,他竟也习惯下来了。 林舒不规矩的手往沈华亭的衣里伸,去扒他的衣襟,胡乱的呢喃:“磨脸,不舒服……” 他的寝衣都是垂棉的料子,比绸缎是厚一些,也无绸缎的光滑。 沈华亭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怀里的林舒,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宠着这丫头,让她无法无天了? 呵。 他抬手从床头柜子上搁着的一摞书本子里抽了一本出来,摊开盖在林舒的脸上。 - 林舒早起坐在床上,怔怔地拿着手里摊开的艳话本子。她自己睡的太沉了,并不记得有在夜里起来偷看这东西。 她转头望向身旁的沈华亭,他正轻揉着眉心,目光掠了她一眼,说:“爱妾很是好学,本官深感欣慰。” 林舒红了脸…… 她这怎么解释呀? 林舒羞窘地说:“不是我……”她绞尽脑汁想了想,“是她们……” “什么她们?” “就是我的那个,夜游症。”林舒心里忙说,对不起呀,她不是故意这么推说,可她真的不记得了呀!她这个夜游症是不是越来越离谱了! “太傅应该知道的,我这个夜游症,可能是被那十一个美人灯的魂魄……附身了……”林舒越说越小声,泄气地耷拉下脑袋,甚至着急了起来,“怎么办呀,我夜里睡着了,该不会做出更离谱的事情来吧?” 沈华亭凝着林舒好一会,他还是低估了她胡思乱想的能力。 他扔开书本,从床头抽屉取了夜里摘下来的那颗夜明珠与她重新系戴上,说道:“爱妾重生,怕是与这些美人灯的魂魄脱不了干系,倒是一桩棘手的事情。只是也还好,至今夜半时候,也未做出什么过分之事。” 林舒心头一悚,抱着发毛的手臂,“真的是,是那个,附身了?” 沈华亭将里衣与她披上,道:“重生之事本就鬼怪离奇,若与她们联系一起,也就有了答案。” 林舒拧着眉,“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我也同她们一样,死在了那里了……” 沈华亭望着小脸发白的林舒,沉默了一下,道:“当日陆凤阳亲自潜入了杨嵩密室,查得了蛮蛮的下落。他告诉过本官,杨嵩密室之中请了术士施了法阵,以求镇住那些女子的魂灵。” “本官猜测,大抵与此有关。照你先前所言,你恰巧是第十二个。” 林舒困惑,也很吃惊,“密室里头很可怕,我根本不敢乱动……” 原来里头奇奇怪怪的东西是布下了法阵? 沈华亭冷笑了一声:“这种事情倒也并不稀奇,甚至在上京,不少的达官贵胄私底下为求心安,会供奉些神灵鬼位,请些个江湖术士布阵祓祟,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罢了。” “只不过,他们会做得极其隐蔽。” 他垂下长眸,眸中掠过一抹寒凉的幽光,“有些人坏事做得多了,便难免怕死,想方设法地寻求长生。” 林舒震惊了好一会,她从没有听过这种事,自然也想不到上头来。 “那我可会一直这样下去?嗯,夜游,鬼魂附身……” 林舒一时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原由与关系。回想在密室里所见,她便心生恐惧。 沈华亭默了一瞬,道:“本官也是头一回碰见这种事,但本官想了想,爱妾重生许是十一盏美人灯女子怨气过重所至……若能解开这怨气,破了那法阵,兴许也就不会再有夜半附身之事发生。” 林舒听后又是震惊了半晌,可她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让起伏的心缓缓落下去。 她开始慢慢回想,那些被魂魄附身的时刻,起初她是有感应的。 第107章 朕不喜欢! 那些女子的心中无不是充满了悲痛、哀伤、遗憾,与怨恨…… 她呢? 林舒回想自己绝然自尽的那一刻,内心之中是如此遗憾再也无法见家人一面,在绝望中含恨而死。 那些女子呢?她们临死之前是否也一样有着未完成的心愿,死后有着解不开的心结? 她们被残忍的杀害,死后也不得安生,可对她们施行罪恶的人却仍然逍遥法外。 林舒逐渐攥紧了手心,一股强烈的愤怒冲散了她内心的恐惧,又逐渐化作了她眼底的坚定。 她的心底生出一股微妙的力量,凝望沈华亭的眼里,是前所未见的星光明亮。 “如果我重活一世,是她们的心愿,那我便不怕了。”林舒拧着的眉心逐渐舒展开,“不怕她们半夜附身……” 她说,“因为我比她们都要幸运。” 只有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沈华亭以为林舒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接受这个答案,却没想到,她比他所想要更坚强。 也许是她一直在成长,连他也忽略了这点。 沈华亭深深凝视着林舒,他摸了摸她的头,将她带入了怀中,低低的道:“爱妾真是令本官意外。” 林舒双手环住他,沈华亭的手掌在她的背脊上缓缓抚摩,两人抱了一会。 沈华亭眼角瞟了一眼床上摊开的书本子,说道:“爱妾放心,爱妾没有夜半起来偷偷看那艳话本子,是本官做的。” 林舒从他怀里抬起头,愕然睁着眼。 “谁让爱妾睡觉不老实,对着本官的身体上下其手,还拿脸一个劲的往本官胸膛蹭,本官才不得不拿个本子挡着。” 林舒嘴也张大了,呆怔了好一会,脸又羞涨得通红,半晌结结巴巴,才说出几个字,“不……不可能……吧?” “看来爱妾自己也心虚。”沈华亭面无波澜地盯着林舒的表情,眸子里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林舒红着脸颊,想了一想,又揪起了眉头,哼了一声:“太傅也太小气了,知道我夜游,拿这个吓我……我刚刚是真的吓到了……” 沈华亭淡淡声:“嗯,再不这般吓唬本官的菀菀了……” 林舒气哼哼:“你要补偿我……” “爱妾想要本官怎样补偿。” “我想要……” 林舒附耳,说起悄悄话。 沈华亭陷入沉默。 - 满月躺在床榻上,睁着圆圆的眼睛,虚弱地的张开口。阿南的手里端着一碗米粥,正一勺一勺喂给她吃。 满月藏在被褥下的手,揪着被单,一点一点攥在手心里,没让阿南发现。 她只是听话地张开嘴,让阿南将暖暖的米粥送入她的口中,她也几乎无须咀嚼,米粥顺着喉咙便滑入她空空的胃里。 开始有暖意一点点流遍满月的周身和五脏六腑。满月从醒来后便没说过话,人的反应也还有一些迟缓,在阿南眼里,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一直呆呆望着他,一瞬不瞬,似极了家笼里的兔子。 阿南皱着深深的眉头,手里的勺偏了一点,米粥从满月的嘴角流下,满月还是睁着她圆圆的眼睛,阿南怔了一下,才拿起帕子,替她仔细擦干净。 满月眨了下眼睛。 阿南喂她吃下最后一口米粥,替她盖紧被褥。满月的手从被褥下缓缓的伸出来,无力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没松手。 阿南低头看了一眼,又望了眼满月黑溜溜的圆眼睛,半晌,说:“我不走,就在屋外。” 满月轻轻松开了手。 - 赵祯知晓太皇太后得了不治之症时日无多起,他虽然难以接受,常苦闷的寻一处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可也没忘了每日过来给皇祖母请安。 他知道,皇祖母见一面少一面。 太皇太后并未瞒着他这个消息,她希望有更多的时间,来让赵祯接受这个她即将离开的事实。 只不过,每回赵祯来她的咸熙殿之前,太皇太后都会让身边的嬷嬷给她画上一点淡淡的遮掩气色的妆容。 赵祯瞧着太皇太后逐渐消瘦的脸,如何不知她的用意,心底却是愈加的苦闷与难过。 这日,他早起忙完了朝事,便来咸熙殿看望太皇太后。 他甚至决定将他与小环之事告诉他的皇祖母。 赵祯怀揣着这般的心事,踏进了咸熙殿的殿门,忽听殿内传来了许久未闻的笑声,是女子,极年轻。 “回禀太皇太后,皇上来了。”宫女忙打起帘子入内禀道。 赵祯走进来,停住了步伐。 太皇太后在罗汉榻上坐着,身边还坐了一名美貌的少女,明艳得仿佛一朵盛放的玫瑰。将这咸熙殿也渡染上了一层鲜亮。 赵祯看着那少女身穿一袭哈鲁特族的服饰,有着哈鲁特族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便知道这名少女来自于何处。 哈鲁特! 那是赵祯不愿回想的过往! 少女从榻子上站起身,眼睛微微的一亮,瞧着赵祯,明艳的脸颊浮上淡淡的红晕,更衬得人若娇花。 赵祯转身便走! 少女愣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传来:“祯儿,你站住。” 赵祯停下步伐,却未回身,垂在身侧的手握紧。 “过来,这是远道从哈鲁特来的……” 没等太皇太后把话说完,赵祯用力握紧拳头,开口:“皇祖母,朕不喜欢!” - 【来啦~回来后就奋笔疾书,简直是生死时速!】 第108章 她身边缺丫鬟 太皇太后震惊坐起,望着赵祯的背影。她从未料到赵祯的反应竟然会是如此激烈? 太皇太后想过赵祯许是不会高兴,她如此着急想要为他定下皇后的人选。却怎么也没想到赵祯给了她和乌林珠如此大的难堪。 他甚至才见了乌林珠的面,连话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掉头便走了! 而她叫住了他,他直言便说了一句“不喜欢”,不喜欢三个字,猝不及防震惊了太皇太后,也震惊了乌林珠。 “啪……” 挨着罗汉榻的茶几上,是乌林珠撞翻了的茶杯,碎在了地上。 乌林珠娇艳如花的脸蛋乍然苍白,人摇摇欲坠——她从辽北远道而来,风雪兼程地赶往上京,一路上怀带着满心的欢喜与期待。 “乌林珠小公主要嫁到大庸去了!当大庸的皇后!” 这是她从辽北哈鲁特出发时候,所有人欢天喜地的道贺。 乌林珠从小便拥有得天独厚的宠爱与美名,他们都说她像太皇太后当年一样美丽,将来一定会嫁给最尊崇的男人。乌林珠也深以为然,自己最不济也会嫁给哈鲁特最棒的勇士。 当太皇太后联姻的懿旨从上京传来,选定了她为大庸皇后,乌林珠想到自己要嫁的人不仅是大庸的皇帝,还是那个年幼时便心仪的小男孩,乌林珠打从心底里欢喜不已。 当她终于怀着这份待嫁的喜悦心情来到了上京,入了宫,乌林珠更是喜悦地整夜辗转未眠。只为今日与赵祯的重逢。 她天未亮便让仆从为她洗沐更衣,梳妆打扮,描上了最美丽的妆容。 她在嘴里呢喃了千百遍的“赵祯哥哥”还未及喊出来,所有的喜悦立时被突然而至的暴风雪卷走,令乌林珠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错愕,震惊,羞辱,难堪,在乌林珠苍白的脸上交错着闪过。 “太皇太后!” 嬷嬷和宫女们惊呼的声音让赵祯疾步返了回来,去扶着身躯摇晃的太皇太后。 “皇祖母……” 太皇太后推开了他们所有人,稳稳地站定了,她望着赵祯,淡淡的妆容已无法遮掩她此刻憔悴黯然的神情。 她说:“皇上面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连起码的礼仪也都忘了么?哀家便是如此教的你?” 赵祯垂下了头,他闭了闭眼。抖了抖龙袍跪下来,“孙子不孝,令皇祖母失望。” 太皇太后缓缓坐下,一只手轻轻搭在小几上,心中一声幽叹。 “既然你心中已经明白,那祖母也就实话实说了。”太皇太后低头望着赵祯,徐徐的说道:“哀家自作主张安排了乌林珠入宫,连聘礼也已启程送去了哈鲁特。这不但是你与乌林珠两个人的婚姻大事,更关系着哈鲁特与大庸的邦交。” “若今日的大庸是皇上能一言九鼎的大庸,哀家自然不会如此急于替你安排了这桩婚事。” “可皇上要在位子上坐稳,不止有太傅为皇上左臂,还得有盟军为你的后盾。哈鲁特为不二的人选。” 太皇太后停了一下,平复了下喘息,她望着赵祯的眼神里带着太皇太后的庄重威仪,也带着深沉的慈爱。 “你的皇后,需要一个尊贵的出身,也能为你提供强大的支援。”太皇太后望了一眼强忍泪水的乌林珠,“乌林珠会是一个好皇后,好妻子。” 她时日无多了,这是她唯一还能为赵祯铺垫的后路。 她不确信沈华亭在她走后是否会心无旁骛地甘心辅佐祯儿,她只能替他拉拢稳固哈鲁特的势力。 赵祯缓缓抬起头,他从未如此无力过,甚至带着哀求的目光:“朕求皇祖母,只此一件……” “来人,送乌林珠公主回房。”太皇太后道。 乌林珠带着失血的容颜,含着泪离开了。她不知自己留下会否更加失态。 太皇太后抬抬手,“让她出来。” 赵祯镇住,看着小环从厚厚的垂帘后头走了出来。 “小环?” 赵祯身后的福安也是吃了一惊。 小环谦卑地低着头走到跟前,颤颤地跪下来行了大礼:“奴婢叩见太皇太后。” 她未敢抬眼看赵祯,只是转过身,朝着赵祯拜下去,“叩见皇上……” 赵祯说不出的震惊。 太皇太后徐徐道:“哀家早已经知道了你与她之间的事情。原本,哀家有心让她将来在你的后宫当中,当一个嫔妃也不是不可以。” “皇祖母!”赵祯心下慌乱了起来。 太皇太后让嬷嬷扶起小环,带到她的跟前来,她伸手握着小环的手,令小环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将小环细细地看了看。 大庸朝美人如云,这女子实在算不得突出,倒是与林舒的眉眼有几分肖像,得了太皇太后几分喜欢。 可惜。 一个宫女再怎么也成为不了入主中宫的皇后。至少如今的大庸朝办不到。 小环忽然在太皇太后面前,再一次跪下,清脆声道:“奴婢身份低微,望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嫔妃之位,小环……” “小环!”赵祯打断小环,他起身,将小环当着太皇太后面前拉出了咸熙殿。 太皇太后轻声说道:“无须跟着,让他们去吧。”太皇太后内心轻轻一叹。 她是一手将他养大的祖母,哪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会不知孩子心中悲与喜?哪怕她是祖母。 她亦曾年轻过,知道情爱最是不能勉强。可坐在这个位子上,便多了许多的身不由己。 从辽王府,到朝堂,到后宫。 太皇太后起身,嬷嬷扶着她,走出了咸熙殿,站在殿前望着茫茫白雪中飞阁流丹的皇宫。 太皇太后遥望辽北的方向。 她轻轻的笑了,含着叹惋,“看到乌林珠,哀家有些想家了。” - 太傅府中,初一和十五进来伺候林舒和沈华亭洗漱,林舒坐在妆台前有些发愁。 她实在自己梳不来繁复的发髻,见她给自己将头发简单一扎,沈华亭走了过来,拿起牙梳,不多时便给她梳好了头。 林舒好奇他会的真多,烧火,做饭,连梳头都如此熟稔! “在清风潭的时候,在上京藏着的几年,可没什么人来伺候本官。” 沈华亭瞧出来林舒脸上露出的困惑,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 只不过,他可没时间日日替她做这些,沈华亭忽然觉着林舒身边还缺两个使唤的丫鬟。 “爱妾有看着顺眼的,在内务府挑两个丫鬟用。”沈华亭说道。 林舒以为他要赶走满月,忙说:“可我只想要满月……” “着急什么,等她病好了,随时能接来府上。”沈华亭道,“难不成爱妾日日要本官来伺候?” 林舒知道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脸微微一红,没好意思起来。可不,到底她是侍妾,还是他是她的奴才。 林舒想到了织染局,上一次,和那叫青青姑娘一起的几个小婢子里头,便有她认识的。一个叫宝瓶,一个叫文鸳,都是身世可怜的人,都还不错。 于是,她心里有了人选。 - 【亲亲宝宝们,今儿早上那两更,不是今儿的,是昨天晚上的啊!!昨天咱没有食言,咱加更了啊!可是偏偏昨天触发敏感词卡人工审核了,今早工作人员上班才审核通过啊啊!!虽然作者更新没节操,但仅有的节操,还是得维护解释一下啊啊!谁知道啊,为了急于自证清白,今天晚上,作者异常早更了……晚饭,吃什么吃,不吃了,码字啊!】 第109章 我能出府? 云胡给林舒拿来了马车上备用的两身干净衣裳,林舒挑了一身浅绿的,搭着沈华亭替她梳的垂挂髻恰到好处。因是外出的衣裳,面料偏柔软的棉质,缺了丝绸与绸缎的轻盈光滑,却反而将她衬得淡雅素洁,莹白发光。 沈华亭自行穿戴好了衣裳,回过身,看了一眼林舒,还真是浓淡皆适宜。 “林秋航真是生了个宝贝女儿,可本官瞧着他年轻时候,也未必风华绝貌。”沈华亭不咸不淡道,“他的夫人尚有过人姿色,这么看来,还是林夫人生得好。” 林家孩子当中,林舒结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她自小便漂亮得似个瓷娃娃,可招人喜欢。 林舒睁着眼,歪了歪头,眼睛弯弯一笑:“太傅是在夸我好看吗?” “爱妾可听说过红颜祸水。”沈华亭不紧不慢地给她将系歪的腰带重新打结,“爱妾便有这般的潜质。” 他脑海中掠过方衡,鹿鸣,还有顾万堂儿子顾清让看她时的眼光。 那一日林秋航父子流放,长街之上,她从马车出来,目之所及多是被她美色所震惊的男子。 他忘了,还有杨嵩那狗东西。 林舒没瞧见沈华亭脸上淡淡阴翳的神情,她许是怔了一下,不服气说:“所谓的红颜祸水,不过是世人不敢有辱帝王将相的尊严,才将这过错诿于不幸的女子身上而已。” 沈华亭很快敛去了那点阴翳,他诧异的看了林舒一眼,手指蹭了会她细腻雪白的脸颊,缓声说:“爱妾还真不是一般女子。” 能说得出这番道理的女子,内心自然是有与世俗抗争的勇气。而这个女子,恰巧就在他的身旁。 待二人穿戴好,云胡进来恭谨地问:“府上新搬缺少食材,锦娘也不在,可要让十五去街上铺子买早点?” 林舒想起沈华亭昨晚深更半夜亲自给她下厨做的面条,她居然吃都没吃就睡着了,想来脸一红,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摇摇头,说:“就吃昨晚的。” 云胡一怔,昨晚? “面条隔夜味道便不好了。” 林舒再次摇头,“太傅做的,我不舍得浪费。” 沈华亭眸色深深看她一眼,带着她去了厨房。吃过早饭,林舒饱饱的问:“太傅今日不用早朝,不用办公?” 这都过了辰时了,他若忙时,早晨醒来往往床榻上都只林舒一人。 沈华亭看了一眼林舒面前连汤底也喝干净的碗,淡淡说道:“辽北的哈鲁特来了人,本官今日要去赴宴。” 哈鲁特来的一行人早两日便入住了驿馆,公主乌林珠直接让太皇太后接入了宫中。 这是太皇太后央他办的一件事。太皇太后的心思,沈华亭倒也明了。 赵祯年近十五岁,这个年还未过呢,朝野上下的臣子们便已经开始各怀鬼胎,都想要操控小皇帝的婚事。 太皇太后出身哈鲁特,如今想要从哈鲁特选一位出色的公主来联姻,倒也符合情理。 只不过沈华亭怀疑,哈鲁特族偏据辽北,一旦外夷四起,哈鲁特随时可能倒戈,这种事情辽王府还在时便发生过,当时的哈鲁特王还是太皇太后的亲兄长。若非太皇太后一力劝阻,当年辽王府的境地只会更不堪。 太皇太后不见得不清楚这一点,她别无他法。 只能寄希望于联姻,寄希望于皇后之位,能让哈鲁特至少十年之内效忠于小皇帝,为赵祯博取更多时间与实力。 沈华亭并不在乎赵祯能在天子位上坐多久,他只要颠覆清流便好了。 倒是从他这个太傅“教导”赵祯以来,赵祯倒不是一个无能庸才。 “哈鲁特?”林舒出乎意外地看着沈华亭,“怎么哈鲁特这个时候会来上京,莫非是……”林舒想到了太皇太后,也想到了沈华亭的母亲。 “太皇太后想要和哈鲁特结亲?”她说。 站在太皇太后立场,同哈鲁特亲上加亲,无外乎是唯一的选择。可据林舒了解,哈鲁特这些年来并不安分,这可能是一招险棋。 并且,太皇太后有这个能力力排众议,促成这桩婚事? 显然,这事情只有沈华亭能办到。 “恐怕外人眼中,又要给太傅扣上一顶居心叵测的帽子……”林舒淡淡道,神情忽然落下来。 那些失策之人必会群起往他的身上泼脏水,这本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沈华亭随意的一笑:“爱妾似乎比本官还更在意本官的名声。” 林舒想说什么,却只是住了口。 因为她了解他是个什么样人。 绝非世人眼中的他。 “那白天咱们要做什么呀?”林舒没纠结在这个上,她转移了话题。一般接待外邦和使臣也不会是在白天这个时候。 沈华亭想了一下,“府中还缺什么,本官陪你去东市采买。” 林舒愣了一下,“我能出府?” 沈华亭反过来诧异,瞥了林舒一眼,“本官何时禁了爱妾的足?” 林舒呆呆望着他,她现在是他的侍妾,又住进了他的太傅府,还能自由的出入,这和上一世差距太大,林舒一时有些茫然。 沈华亭瞧着林舒这副吃惊与不可置信的神情,嘴上想说“你想要本官金屋藏娇也不是不可”,想起她上一世经历,这话没说出来。他担心勾起林舒不愿回想的前世记忆。想到这里,想起她说的那些话,想起杨嵩,沈华亭眸子阴阴一沉。 “日后你想要去哪儿,进宫还是上街,提早告诉云胡一声,出门让初一和十五随着。”沈华亭道。 林舒还似在做梦。 沈华亭让云胡去弄了一顶幕离,出门之前,林舒望着这顶幕离诧异地道:“现在是冬季,戴这个是不是没什么必要?” 沈华亭看了她一眼,说:“爱妾不介意旁人眼光,也可以不戴。” 林舒心想,大冬天戴个幕离岂不是更惹人眼?虽然旁人可能不知她是何人。 可她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太傅是担心我被人认出,遭人非议吧?”林舒说了出来,用明亮的眸子去深深望着他。 第110章 东市采买 沈华亭深深看了一眼林舒澄亮的眼睛,他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拿过幕离扔过一旁,说:“那便不戴了。” 云胡给林舒递上斗篷,沈华亭替林舒系上,初一递上小巧的暖手炉,林舒捂着在宽大的衣袖里,十五扶着林舒上了马车,林舒弯腰进车厢时,抬头望了一眼街角,只见一个小奴在那里探头探脑。 小奴实在是太好奇了,昨儿个晚上来借食材的那位郎君实在俊貌不凡,开门的时候小奴都看呆了!也不知是上京城里哪位大人或是富户,不过两日的时间,许家宅子里里外外连夜翻新变了个样,这没大把的银子可办不来这个事! 小奴想了一晚上,这不,早晨忙里偷闲地过来隔壁,想要打探个究竟。 不料刚巧碰见那郎君出门,身边随了个极美的美人!小奴只不过是远远一瞥,便看得呆住,心想,那些个文人诗客口中所描述的如花美眷,大抵也就如此了吧? 小奴目送马车走远了,他才从惊叹中醒过神来,跑到许宅前看了一眼。 许府的门匾早已经拆下来了,似乎是昨夜才刚换上了新的门匾,可惜的是“太傅府”三个大字小奴只认得头尾两个。 他琢磨了半晌,这是太什么,什么府呀? 小奴见人家门是关着的,便一路小跑地回了方府,他揣着冷呼呼的手,一边哆嗦呵气,一边跨进了方衡的房间。 “公子,公子!小的方才瞧见隔壁新来的主人家出门,是一对年轻的夫妇,那郎君便是昨儿个晚上来咱府上借食材的男子,他身边的夫人……是个极好看的美人!” 方衡屋里这名小奴是方家乡下远房亲戚家送来的侄儿,只在方府跑跑腿,干活还算卖力就是人有些聒噪,方衡的贴身侍从告假回乡照顾病重的老母,近日来便只有这小奴来照顾他。 方衡埋头在书案前,连头也未抬一下,似是未曾听到小奴说什么。 小奴扫兴地摇头,“公子真是的,夫人老爷都说公子年纪老大不小了,也该是时候娶个媳妇成家生子了,可公子这般木头似的,老爷夫人何时才能抱得上孙子呀?” 他是方家挨着点边儿的穷亲戚,家里爹娘太能生,他有八个弟弟妹妹呢! 方府收容了他,每个月能给不少的月例银子,勉强能供家里弟弟妹妹们吃穿。 所以他得替主人着想,替主人分忧,替主人操心不是! 小奴坐在火盆边上,自顾地烤手唠叨了起来,“公子是未瞧见,隔壁家的夫人,真是个天仙的美人,若是公子也能讨个这样好看的夫人回来……”小奴嘿嘿的一笑,“老爷夫人可不得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瞧着也赏心悦目呀! 小奴越想越美,仿佛讨媳妇的人是他自己个儿。 方衡全然未听他说话,二人倒也是奇异般的‘相处融洽’。 小奴拿起火钳,往火盆里翻动了两下,见方衡还是未搭理他,小奴一连三声叹息,转头,又自个嘀咕起来:“对了,我方才瞧着许大人家门匾换了,看来许大人是真的搬走了。” “说来也是奇怪,许大人家搬走,怎地连声招呼也不同咱们打?也太不近人情了!” 小奴略替方家感到不值,“常日里两家往来,老爷夫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想到许大人是这样的许大人。哼哼。” “哦哦,对了,新搬进来的也不知是什么官,中间那个字太难认了,小的实在是不认得它。” “公子——”小奴想向方衡请教,奈何方衡视他不存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小奴瞅着书案上那堆公子从外头拿回来的东西,也不知公子近日在忙什么,有时饭也不吃。 “公……”小奴放弃了,他百无聊赖地捡了根木炭,在地上划了个歪歪扭扭的“傅”字,瞅了半晌,嗯,好像就是这个字! 它是什么字呢? 那么年轻的郎君,应当和公子一样,也就是个六品官吧?嗯,应该是。许是家里有钱罢了。 - 上京城中有三市,北市,西市,和东市,俱是店肆林立,酒旗招展,热闹非凡。南来北往之客,都汇聚于此商贸交易。 春熙街紧邻着东市,马车不多久便停了下来。林舒虽未戴幕离,但也戴上了厚厚的兜帽。来来往往的人,到这儿都是忙碌采购,个个穿戴得厚实,一时倒也未惹许多人注目。 林舒没想到沈华亭带着她头一个进的会是东市最有名头的一家成衣铺。 这家成衣铺虽然比不得宫内的御织,却也是十分华美贵气,且样式上比起宫内又更灵气一些。 林舒来这家订制过,但也不常来,林家孩子吃穿用度讲究,却并不挥霍。这样昂贵的成衣铺,一身衣裳要花费不少银子。 “快去叫掌柜的出来,太傅驾临!” 刚走进来,看管生意的伙计便忙着招呼。看来是认得沈华亭。 掌柜匆忙中走出来,面带拘谨微笑,行止恭敬不已,“太傅定制的衣裳已在店中,在下这就让人取来!” 沈华亭只面色淡漠的点了一下头。 不一会儿便有人捧出了两件长形的礼盒,打开其中一只,是一身男子的服饰,似是赴宴所穿。 林舒明白了,原来他是来取今晚与宴要穿的衣裳。她一旁候着,乖顺地没出声。 “太傅请移尊驾,入内试穿,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在下也好亲自替太傅裁改。”他是店铺里资历最老的人,裁缝手艺自然也是最好的。 沈华亭点了一下头,掌柜的张望了一眼,问道:“您的夫人未来?” 沈华亭瞥了林舒一眼,没开口。 林舒微微不解,当是掌柜随口一问。 掌柜的见她穿戴淡雅,并不算贵气,便当她是沈华亭身边有点地位的侍女,他让林舒在外稍候,这等规模的成衣铺,自然是有专门伺候试穿的人。 掌柜的带走了几个伙计,将另一只礼盒交到林舒的手上,说道:“这盒里是太傅定制的另一身衣裳,劳姑娘先拿好了。” 沈华亭当日让林舒打理内务府事务,道是她办得好,便给她奖赏。 这礼盒里的,便是他给她的奖赏。 他也没说出来,先随了掌柜的进去试穿,林舒捧着礼盒,人有一些懵。 转而想着自己身份,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初一与十五要接过,她还摇了摇头,“无妨,不太沉。” 实则林舒手臂都抻直了,沉甸甸的礼盒越抱越沉。 这时,有客人走进来。 来买成衣的是个穿金戴银,衣着富贵,带着三两个仆从的年轻小姐。 林舒给他们让了让,看着店内年轻伙计迎上来,领着女子在柜台看了十几套成衣均不满意。 最后,丁玉屏看了一眼林舒手里捧着的厚重礼盒,她道:“她手里的也是新做的?” 那伙计不明情况,还没说话,丁玉屏直接走过来,要去打开林舒手里捧着的礼盒。 第111章 她是本官的心肝 初一和十五率先拦在了丁玉屏的跟前,丁玉屏愣了一下,可也只是一下,丁玉屏便对着林舒淡淡开口:“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想看看你盒子里的这一身。若合我的心意,我愿意多出一倍的银子,与你买下来。” 丁玉屏上下扫了林舒衣着鞋袜一眼。 进门的时候,丁玉屏倒是对着林舒这身打扮多看了一眼,虽然面料寻常,但就是让人眼前一亮。 来东市这种地方,又是来这种有头脸的铺子,哪个小姐不打扮得光彩照人?丁玉屏下意识觉着林舒绝非上京城中大富大贵人家,但品味不俗。 丁玉屏不愿刻意盯着林舒打量,以显出自己的欣赏。可方才在柜台挑选成衣,她却暗暗地想要照着林舒的风格来搭一身,可偏偏怎么搭,她都不够满意。 丁玉屏将视线落在林舒手中的礼盒上,她想,林舒手里选走的这一身,自己要过来,岂非省事? 初一和十五穿戴着寻常外出的衣裳,他们都并未张扬。 丁玉屏看了看他们,更确信林舒家底般般,瞧着家中做官也不会超出六品,若为商也只是小商之家,这样人家的女儿,来这家成衣铺买一身衣裳,恐怕要花掉半年的伙食开销。 她爹是五品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她的娘家本是上京富人,丁玉屏从小不缺钱花。 她都慷慨地开口多给出一倍的价钱,料想林舒不会不答应。 初一十分不喜地盯了一眼丁玉屏,这女子口气如此之大,偏又还要端着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 初一摇摇头,太傅与夫人不过是出行低调而已,这女子眼界可真够狭窄,那心思都快要溢出来。 十五同样不喜地看了眼丁玉屏,还给对方丢去了一个白眼,作势要与丁玉屏身边,上来抢礼盒的仆从动手的样子。 林舒先声开口:“礼盒里头的是男服,这位小姐怕是误会了。” 丁玉屏愣了一下,却认为是林舒的推托之词,她说:“姑娘若是嫌两倍还不够,也可以直接开一个价。” 店里的伙计忙上前来说道:“丁姑娘,这位姑娘乃是……” “姑娘莫非不知,夺人所爱,强人所难,都乃是小人行径?”林舒打断了店伙计,她抬起头来淡淡的望向丁玉屏,兜帽底下露出她的花颜玉貌。 丁玉屏内心一惊——上京是什么地方?大庸国都。这里有着各色各样的美人,丁玉屏自认柳腰莲脸,自己在这上京也算颇有姿色,登门求娶的男子不在少数,却被一个人,曾说过她“丑”。 自那一日起,丁玉屏从头到脚所用的都要是最好的,耗费所有心思去打扮自己。 可眼前的女子毫不费力便美得夺人心魄…… 丁玉屏心里极不是滋味,自己精心的打扮,在林舒的眼前相形见拙,宛若云泥之别。 “姑娘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丁玉屏脸色一凝,连带看着林舒的眼神,也微妙地多了几分不善,“我见姑娘相貌姣好,谈吐却是如此刻薄,我客客气气同姑娘商谈,为的也是姑娘的好。这家衣裳不便宜,姑娘只怕买了回家,令家中父母寒心。我好心劝阻,怎地姑娘开口便伤人?” 林舒望着丁玉屏,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丁玉屏话里话外用心险恶,实在拙劣而又卑鄙。 且这个女子实在狂妄自大,愚蠢又无知,这种话语丝毫伤不到她。 “丁小姐挑不着合适的衣裳,兴许不是他家的衣裳不合丁小姐心意,而是丁小姐眼光差。” 林舒淡淡的直言戳穿丁玉屏的心思,将丁玉屏说得莲脸发白,指甲紧抠。 丁玉屏恼羞成怒,心下一沉,指使她的仆从上来抢礼盒,初一与十五脸色一冷,一个护着林舒,一个拦着丁玉屏的仆从,双方挥舞着拳头。店伙计赶忙吆了两个下人来劝架,场面一顿混乱。 那礼盒虽然未被抢走,只是混乱中,礼盒的盖子被打翻了。 忽然,店中一片安静。 沈华亭定制的衣裳只掌柜的才知晓,初一、十五自然也是不知情,一时之间,三方的人都看着礼盒中那一身繁丽到精美绝伦的衣裙呆住了。 林舒呆怔了好一会,完全没料到礼盒中,会是一身女子穿戴的华服。 丁玉屏脸色十分地难看,讽刺了一句:“姑娘何必撒谎,分明礼盒中是一身女子的衣裳,却要说是男服。” 林舒不想向丁玉屏解释,不屑再同丁玉屏说下去,她正想让十五打发他们,掌柜的提着衣摆走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发出喝止。 店伙计赶忙上前交代几句,掌柜的面色微微一沉,对店伙计扫去不满的一眼。这点小事也值得闹起来,若非这会儿顾客人少,岂不有损店铺的声誉。 掌柜的还且不知林舒身份,见林舒和华服都没什么恙,忙使眼色让身边人抱住礼盒,转头去稳住丁玉屏,毕竟是店里的老客户了。 “丁小姐误会了,且消消气,这是太傅定制的衣裳,这位姑娘也是太傅带来的侍……” “她是本官的心肝。”沈华亭从帘子后头抬步走了出来,凉薄的眸子扫向丁玉屏,阴着脸,“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对她动手?” 刹那间,丁玉屏莲玉似的脸,失去了血色。 她做梦也想那一日重新来过,若重来一回,她不会故作矜持,驳了他的颜面,也许他便不会冷冷对她评价一句“很丑”。 他是那月中谪仙,令人仰望而不可高攀,惊鸿一瞥便轻易夺走了丁玉屏的红鸾之心。 丁玉屏为此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她知晓,他不会喜欢上她,却仍然渴望能再见他。 可怎会是这般不堪的相遇? 丁玉屏心里寒到了底,她在沈华亭阴翳眸光注视之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脚底一软,险些向后跌倒,仆从纷纷将她扶住。 她喃喃着沈华亭口中那句“心肝”,缓缓地望向林舒,脸色更加苍白了…… 第112章 惩处 林舒被带进去换上了那身华服,几个铺子里的使女簇拥着她毕恭毕敬地走了出来。 掌柜的今儿也算是有眼无珠了,他本是个生意人,接待的又是沈华亭这般大人物,便没去多留心旁的人。 那日冯恩亲自过来下单,一身男服,一身女服,那冯公公口中称呼的又是“夫人”,掌柜的还纳闷,没听说太傅娶过妻,倒是听说林府抄家后,林家三小姐成了他的帐中新宠,一个抄家的罪臣之女,想来也不会是给她定制的。 再加之林府的夫人小姐,不常来他家定制衣裳,买也只是买的成衣,掌柜的并未见过林舒。 方才林舒抬头露了整个脸,掌柜的好一下吃惊,这般绝色在上京也是少见的! 掌柜的哪里还不明白,这应当便是林家的三小姐林舒了。 掌柜的脸色也不比丁玉屏好多少,他生怕是怠慢了沈华亭这位朝中最年轻的权臣,麾下锦衣卫令人闻风丧胆,可没想到自己无意中,似乎开罪了他? 掌柜的擦着冷汗,对着林舒赶忙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招来了成衣铺里所有使女和侍从,服侍林舒去换上了华服。 林舒走出来的时候,店内伙计无不惊叹,又匆忙低下头,没敢多看一眼。那里丁家小姐还罚站着呢,他们哪儿敢再对林舒有一丝一毫的造次。 “这是太傅亲手绘制的衣样子,这身衣裳穿在夫人的身上,当真是相得益彰。”掌柜的赞叹的道。 林舒望向沈华亭,新奇地道:“太傅还会画衣样子?” “过去不会,花了点子时间现学的。”沈华亭坐在一张罗汉榻上,抬了抬视线,落在林舒的身上,眸色不着痕迹地深了深。 林舒明显愣了一下,诧异地望着他。 她朝他走过来,每走一步身上繁丽的华服便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整件华服层层叠叠有四五层厚重,内里是暗红色交领裙衫,最外一层为淡淡的月白色交领外裳,双肩及胸处绣着葱绿毓秀长枝红茶花,掌宽的腰封掐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腰,系着两条长长的妃色腰带。 面料的织染和一针一线都精细绝伦,瞧着简约,却不失华贵,淡淡的光泽恰到好处。 店中使女又与林舒多加上几个发包,簪着相得益彰的玉珠花,换上流线形的茶花耳珠,烟眉弯弯,红唇娇娇,轻施粉黛,宛若画中人走了出来。 “太傅为何要送我如此华贵的衣裳?”林舒走到跟前,沈华亭自然而然抬手掌着她的腰。 “总不能让本官的菀菀穿着一身朴素同本官一起赴哈鲁特使臣的宴。” 林舒当着外人面前,耳面微微一红,可她还是将手轻轻环绕着沈华亭的脖颈,睁着如水明眸,低头望着他,说道:“原来太傅早想好了。” “可我的身份会不会不合适?” 沈华亭抬着眸子,凝视着林舒,缓缓声说:“先前你说没到过辽北以外的北方,此番他们入京,带来了哈鲁特族最醇的美酒,最特色的物产,和最美的舞蹈,本官想你许是想看看,也算是本官答应给的奖赏。” 林舒过去许是会很高兴,可她现下并无太多心思,只是心里也还是悸动了一下,丝丝情弦被拨得更乱了。 她勾勾他的脖颈,弯着眼睛笑起来,说:“听我的祖母说,她年轻时候倒是去过北方,道是哈鲁特女子极美,太傅可以一饱眼福了,带着我岂不是扫兴呀?” 沈华亭哂了一声:“爱妾这尾巴说翘便翘,狐精转世也不一定。” 爱妾?心肝,他唤她菀菀…… 丁玉屏震惊地望着这一幕,仿若无人的两人之间的情致,已经令人不可置信,这声声亲昵的称呼,更是令丁玉屏本能羞红了脸。 她听过的,听说他收了林家的女儿林舒,她想,他连一个贬为奴籍的罪臣之女也不嫌弃,她至少还是清白的官家小姐不是吗? 丁玉屏低下了头,没有多看,这样旁若无人的一幕她连想都没敢想,可她不羡慕吗? 怎会不羡慕? 铺天而来的妒意几乎快要将她淹没,这种无视世俗的偏护与宠爱,哪个女子又不会渴望? 沈华亭又与掌柜的要了一件最好的斗篷,掌柜的让人取来了一件深红色斗篷,裹着厚厚的雪白的大狐毛领子。 林舒系上这件斗篷,底下的华服便露不出什么。 掌柜的又让人将原本的衣裳以礼盒装了起来,交到了初一和十五的手上。 林舒没看一旁站着的丁玉屏,她并不愿与这女子有多一点的纠缠,想着沈华亭已经给足了丁玉屏难堪。沈华亭瞥了一眼掌柜,扔下一句:“上京所有成衣铺若再卖给丁家一件半件的东西,铺子也不必再开了。” 大掌柜的惊得鞠了一大躬,“小人明白!!小人恭送太傅大人!” 丁玉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哪儿还有方才半分的气势? 沈华亭的一句话,无疑将让她在上京无容身之地,不出几日,整个上京官场的女眷们都要传开了。甚至连她父亲的官场也可能走到了头。 林舒也是诧讶了一下,她垂了一下眼眸,看了眼跌在地上深受打击的丁玉屏。 这般惩处,比当场打耳光都要厉害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随同沈华亭一起离开了成衣铺。云胡看看丁玉屏,摇了下头。初一和十五不屑再看,唇角微微一勾。 只不过,出了成衣铺,林舒蹙着眉头,问向沈华亭:“太傅认识这位丁姑娘?” 她从丁玉屏的眼神中看出来一些奇怪。 云胡左右看了看,开口替沈华亭回答了:“丁大人曾在一次酒桌上,向太傅举献自己的女儿。只是这位丁家小姐……” 云胡顿了一下,想了个不刺耳的词,“想是排斥太傅在朝的名声,故而故作矜持。” 他没往下说,林舒也听懂了,想必是丁家小姐走出来,见了沈华亭的仙人俊貌,当下心思反转。 依她对沈华亭阴冷性子的了解,饭桌上只怕没给丁家父女好脸色。 林舒忽然有点同情起丁玉屏,这女子望向沈华亭的眼神,显然带了深深懊悔,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沈华亭的心,甚至沈华亭连一丝多余的眼神也未给她。 “爱妾又胡想些什么。”沈华亭低头,看了她一眼。 “想太傅的好。”林舒抬起头,慢慢弯起唇角。 - 方府,方衡咳了几声,方觉嗓子有些不适,唤了两声不见小奴答应,瞧着桌上放了杯水,端起便喝。 那茶水早凉透了,他一口下去,反倒咳得更为厉害。 他忙从身上去掏手帕,拿出帕子,捂着咳了几下,忽然将手帕下移,望着手帕出了神。 当日在文渊阁,林舒的手帕他带了回来,原本打算洗干净后送还与她,再附赠一条新的帕子。 可那帕子却让太傅沈华亭拿了走。 当晚,太傅还留下一句:“若非本官有事让你办,还真想废了她碰你的这只手。” 方衡收回了心神,起身自己去倒热茶,他拿着茶杯,经过火盆,低头见地上一个歪歪斜斜的“傅”字,想起适才小奴絮絮叨叨的话,脸色一凝。 第113章 使臣晚宴 林舒同沈华亭又逛了几家东市的铺子,采买了需采买的东西,足足堆满了后一辆马车。林舒上马车时,朝东市四周望了眼,见已经有颇多人对她投来了异样的眼光,只是碍着沈华亭本人在,没人敢张口。 林舒收回目光,坐进了马车内,沈华亭注视着她的脸,却不见林舒脸上有什么波动。 她抬眼笑笑说:“太傅瞧什么呀?是瞧着我很好看吗?” 沈华亭没说话。 他不觉着林舒对着上京人众多异样的眼光内心会毫无波动,可她却将这些压了下去,是不想他看到也罢,还是她在内心慢慢筑起坚实的堡垒自我消化也罢,沈华亭没去戳穿她。 到了晚间的时候,林舒随同沈华亭乘坐一辆豪华的辕车前往行宫的驿馆赴宴。 来之前林舒实则还有些微紧张,倒不是她怕见人,而是担心见着了杨嵩。到了才知晓,今日不过是小宴,算是太皇太后的“家宴”? 意在让皇帝赵祯与乌林珠两方于宴上以正式的礼节会见。 不过乌林珠早早入了宫,大抵是已经与赵祯见过面了。 驿馆虽然无法烧起熊熊的营火,像哈鲁特人那样,围在毡帐围成的广场上,可也在馆内搁了一口特大的火盆,烧着旺盛的炭火,坐席也铺上了象征哈鲁特族特有的毛毡,满桌摆放的不止有大庸朝的山珍佳肴,还有哈鲁特族酿的美酒,烤熟的牛羊肉,各色特产美味。 哈鲁特人奏着琴,吹着箫,敲着羊皮鼓,和各式各样来自草原人的乐器,奏出纯朴的音乐。坐席上不时地传来哈鲁特人嘹亮的笑声,将宴会渲染地热闹不已。 一群貌美的哈鲁特族姑娘,穿着最漂亮的绸衣,戴着一串串色彩缤纷的珠宝串链,帽子上垂着鲜红的璎珞,围绕着火盆婆娑起舞,歌唱部族的情歌,在满场的烛光火光中,闪闪发光。 林舒瞧着没尝过的美味,各样地尝了一点,望着场中热闹,不觉被感染了一些热情,她也轻轻跟着节拍,拍了会掌。 林舒朝着坐在上宾的太皇太后与皇帝望去一眼,只见太皇太后身穿盛装,面带笑容,难得的容光焕发,也在随着节拍轻轻拍掌,一片神往地望着故乡年轻的姑娘们。 “哈哈哈,太皇太后是我们哈鲁特最美丽的女子!阿父说您年轻的时候,用您美丽的舞蹈,曾经迷倒过八个部落的勇士!” 前来的哈鲁特使臣是乌林珠的叔叔,也是哈鲁特的王爷。 “可后来,尊贵的您却爱上了大庸朝飞来的一只雄鹰!哈哈哈!” 太皇太后莞尔地笑了起来,面颊染上薄薄的红色,似乎回到了与辽王相遇的年纪。 “哀家有一位幼小的妹妹,她有着宜尔哈一样的面容,百灵鸟一般婉转的歌声,哀家也常常与她载歌载舞。”太皇太后端起酒盏,“可哀家不年轻了,只能看看。” 林舒在想宜尔哈的意思,沈华亭正浅酌着哈鲁特人带来的苁蓉酒,慢慢悠悠道:“宜尔哈是花的意思。” 林舒转头望向沈华亭,太皇太后口中的妹妹,便是他的母亲。他也算半个哈鲁特人。 “本官的母亲也只算一半哈鲁特人,她是哈鲁特王与一位大庸女子生下的庶女。”沈华亭似乎看穿林舒在想什么。 林舒怔了一下,怪不得他的长相并无明显的哈鲁特人的特点。 “太傅可也会唱草原人的歌?”林舒好奇地问了一句。 沈华亭看她一眼,默了一下,“不会。” 林舒没感到意外,她也想象不出他唱草原情歌的样子。 太皇太后命宫人给林舒和沈华亭端过来一份驼掌,同他们点了点头。 歌舞还在继续。 林舒同太皇太后也颌了颌首,又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身旁的赵祯,和服侍在赵祯身侧的小环。 赵祯整个晚上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地看向小环,面上神情极其克制隐忍,再看小环则是一直谨小慎微的服侍着赵祯,替赵祯端茶斟酒,切瓜片肉,见她未曾看他一眼,赵祯在桌下悄然拉住了小环的手,小环立即慌张拨开,赵祯握了握空空的手心,对眼前索然无味的美食,一次也未尝过,却让福安将两碟特色肉干收了起来。 林舒诧异了一会,她所知也不过十五同她说的那两句,却不知赵祯对小环是这般感情。 她看看沈华亭,眸光闪动:“太傅是有意让小环去服侍皇上?” 如今她才明白过来,他应当早就知晓了。 “一个出身低微的宫婢,赵祯再是喜欢,他身为一朝天子,也给不了她他想给的名分。”沈华亭面无神情地道,修长手指在酒盏边沿轻叩,“本官不过让他早日瞧清楚。” 林舒眉心一拧,不知该说什么。 哈鲁特使臣轮番过来同沈华亭敬酒,见他们又起了身,林舒端正了一下身姿。 比起对待太皇太后,使臣们面对沈华亭时,似乎更为地恭敬。 沈华亭神情淡淡,虽来者不拒,然从头到尾都只是浅尝辄止,既未拂了哈鲁特颜面,也维持了他令人仰止一般的地位。 “尊贵的太傅大人,您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请让我们敬上我们草原人最好的酒!” 使臣们的眼光不由自主落在林舒的身上,带着无与伦比的惊艳。 沈华亭看看林舒,林舒好奇地想要接过来尝一口,他将轻叩在盏沿的手指一抬,格挡开来。 对着林舒说道:“草原人酿的酒,号称闷倒驴,爱妾若是不想醉倒在宴席上,还是尝两口京城人常喝的桂酿便行了。” 林舒僵了一下,使臣也僵了一下。 林舒听过祖母在草原贪杯,醉倒草原的故事,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听的故事,她想想的确不是时宜,乖顺地端过了初一忙递上来的甜甜桂酿。 她对着使臣一饮而尽,娇甜妩笑:“我们的酒酿,使臣也可尝尝。” 使臣明白过来,他们草原的烈酒,的确不是大庸女子喝的惯的。 使臣哈哈大笑,似乎有些嫌弃的看了眼大庸人喝的甜口的酒水,只有最烈的酒,喝了才算酒! 两厢都没有为难谁,林舒轻轻搁下了酒盏,只听一阵皮鼓咚咚声,今晚主角乌林珠才跳着舞曲姗姗登场。 很快吸引走了林舒的视线…… 沈华亭则视线淡淡掠过对面人群中一位身穿黄衣的喇嘛。 因听闻太皇太后染了重疾,哈鲁特王特地让这位游方的黄衣喇嘛随行,方才进来,黄衣喇嘛望了眼林舒,露出一瞬间惊讶的神情,吵杂声中道了一句“这位姑娘竟有两世的……” 林舒自己倒是没注意,沈华亭听在了耳里。 第114章 黄衣喇嘛 随着乌林珠的出现,她的叔叔举着手里大碗酒,带着几分酒意,高兴大喊:“这是我们的乌林珠公主!” “她将向尊贵的太皇太后、皇上,太傅大人献上她精心准备的舞蹈!” 这是草原部族的风俗,那里的女孩们,总会向贵宾献上美妙的歌舞,尤其是部族间联姻的时候。 王爷洪钟般的声音,盖住了鼓乐声,使臣们七嘴八舌地跟着起哄:“小公主跳舞!乌林珠公主跳舞……” 乌林珠在哄闹的簇拥声下,走到了赵祯席前,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透过毡帽上的珠帘,望了赵祯一眼,款款说:“乌林珠向皇帝陛下献丑了。” 赵祯看着她的眼神,淡如止水。 乌林珠再如何娇艳美貌,哈鲁特人再如何热情,他们的歌舞再如何好看,赵祯根本无心欣赏! 他只记得,哈鲁特曾经将去避难的他与皇祖母软禁了起来,企图在辽王府困难之时,与夷狄结盟,背刺大庸王朝! 是,皇祖母说,族与族之间,国与国之间,哪儿来的永恒的友谊,哈鲁特所处的要塞位置,不止让他们受着四方夷族的觊觎,也顶着来自大庸朝的压力,他们只能审时度势,哪怕有时,做的会是个错误的决定。 赵祯真的不懂么,他懂,他懂这之间的关系,可他的心,无法不受伤! 他们可以伤害他,却不能伤了皇祖母的心!哈鲁特王甚至企图说服尚且年轻的皇祖母再嫁与夷族的汗王! 那时候祖父虽然死了,可皇祖母是个贞烈的女子,如何能忍受这般的屈辱? 皇祖母假意答允她的兄长哈鲁特王,百般斡旋,设计令夷族内讧,联盟反悔,才扳回了局面,令哈鲁特王释放了他。 乌林珠在场子中央唱着,跳着,她身上穿着紫色的绸缎衣裳,脚下穿着同色的小蛮靴,乌黑的长发,打着垂联辫子,串着五彩珠饰,明艳的脸蛋,美丽绝伦。 小环怔怔地望着乌林珠,目不转睛,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舞蹈。 而这位公主又是如此美丽。 一曲既终,林舒心叹这位公主条件的确突出,想到小环,又不禁叹惋。 云胡将事先备好的礼品,交由林舒递出去,林舒怔了下,她看看沈华亭,接了过来。 乌林珠向林舒道谢,抬头时近距离看了看林舒,恍惚地出了一下神。 对比之下,乌林珠的娇艳也未有半分盖过林舒的美丽。 “皇上?”太皇太后出声。 她在提醒赵祯。 小环安静地垂首站在赵祯的身后,她温顺地仿佛不存在。 赵祯想的却是,他见过最美的一支舞蹈,是那日雪覆深宫,冰冻的湖面上,一个小婢子跳的一支踩莲舞。 小环出身在太湖边上,入内务府前,她进过舞坊,习过几年的舞蹈。 那日,她见无人,兴起跳了一段。 赵祯面上淡无神色,同乌林珠一道饮下杯中酒,又令福安递上礼品。乌林珠的骄傲让她维持住了礼仪,她悄然凝了一眼赵祯身后的小环。 赵祯再如何隐忍看向小环的目光,也还是未躲过乌林珠的眼。 太皇太后让乌林珠坐在了赵祯的身旁位置,场中央换上了大庸朝的宫廷舞蹈与曲乐,宴会的下半场才刚开始。 林舒又尝了点糕点便没吃了,见云胡自外头走进来,绕过廊柱,在沈华亭耳边低声回禀了几句。 沈华亭面上没什么反应,他端起宴桌上林舒刚喝的那杯桂酿,慢条斯理的喝了两口,蹙了蹙眉,将剩下两口一并喝了。 尝着唇齿间一丝甜酣的滋味,他起身离席走了出去。 林舒目光追随他,神情带着几分茫然。 - 沈华亭走出了接待使臣的场馆,门外有锦衣卫守着,他领了人,不紧不慢来到驿馆的后厨。 冯恩在那里,他今晚负责驿馆的安全。后厨的地上,躺着几具尸首。 “如太傅所料,朝中想破坏此次联姻的人,这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们企图在饭菜中下毒,毒害哈鲁特来的使臣,被咱们及时发现。” 冯恩换上肃然的神情,道:“只不过,他们都已经服毒自尽。” “太皇太后命不久,赵祯一个小皇帝,还不成了朝野那些狼子野心之人的眼中肉,个个都等着来操控皇帝的命运。”沈华亭冷笑了一声,他蹲下来,掏出帕子,捏开尸首的嘴,冷眼瞧了一眼,“带回衙门,查清楚。”他起了身,将帕子递给云胡,吩咐,“清理干净。” “是……” 沈华亭走出了驿馆的后厨,又吩咐云胡,“去将那位黄衣喇嘛请过来。” 第115章 妾身献丑…… 沈华亭出去这会儿,林舒在宴桌上坐着,欣赏着眼前歌舞,内心稍显不宁——自她查出沈华亭的身世起,不过短短时日便已接连有人想要他死。 虽是沈华亭自己说了上京无人可伤他,但显然针对他的这股暗中势力,又或是几股暗中势力,都不容小觑。 他离席时从容平淡,可他一句未说,想是外头出了什么事情。 太皇太后似乎也有所察觉,亦是面不露色,同使臣频繁举杯,言笑晏晏,有意引开他们的注意。 只不过沈华亭这么个人物,离席一会,使臣再怎样喝得酣畅淋漓,也难免察觉,几人间交头接耳,坐立不安了起来,歌舞鼓乐声也渐歇,太皇太后频饮酒盏,面色略露不适,赵祯与她轻轻捶了捶背,身为皇帝,他更无法离席。 赵祯正犹豫着开口,林舒看了看,她与初一和十五各低耳交代了几句,初一很快抱来了一把琵琶。 她抱起琵琶起身,绕出宴桌,屈膝一礼,朝使臣们递去了笑意道:“妾身林舒略微通晓些琴技,想向诸位使臣献上一支节目以助兴,不知准否?” 哈鲁特王爷哦了一声,然而面上兴趣缺缺,再看使臣们也是一样。 他们草原的男人,一贯不大欣赏得来大庸含蓄内敛的风情。 只不过,林舒便是不抚琴,只抱着琴立在场中央,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风景,王爷欣然点了点头。 林舒倒也没心急,她等了一会,十五领着几个下人,将一副绷着浅色绫绢的屏风搬进来,又弄来了笔墨。 众人愣住,不是抚琴么? 林舒与太皇太后递了一个笑意,她怀抱琵琶,将一支毛笔浅浅叼在嘴里,使臣们开始朝她投来好奇的眼光。 整个宴会安静下来,林舒细细的手指,在琵琶上划过,一丝琵琶音色,轻轻而起。 她的手指摁着琴弦,停了一瞬,望了眼使臣,才又继续,琵琶声如月下清泉,流淌而出,伴着林舒含蓄柔美的舞姿。 琴声流往高处之时,她拈起嘴里叼的毛笔,沾上浓墨,抬臂在屏风上快速书写。 那毛笔又让她叼在嘴中,手指落回琴弦,琴音柔肠百转,回肝荡气……几起几落后,屏风上的字迹越来越多。琴音渐歇,最后一个拨弄,林舒一个下腰,单脚翘起,反手写下最后一笔。众人远远的一看,只见字迹恣肆洒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林舒抱琴而立。使臣们定睛一看,才发现屏风上写意的诗词,巧妙地描绘出一只翱翔的雄鹰。 妙啊! “哈哈哈!”随即,宴上响起使臣们热烈的鼓掌声:“是我们目光狭浅了!想不到你们大庸的姑娘竟有如此惊艳有趣的才技!” 林舒没自谦,她抚琴只是小玩小闹,远谈不上出色,几步舞姿也谈不上惊艳,只不过,她加上了自己的“小把戏”,足够糊弄人。 这是那年,祖母六十寿诞,她练了一月的时间,给祖母贺寿的小节目。 祖母对北原之行念念不忘,她故而想了这个点子。只不过当时用的不是屏风而是画纸,后来祖母裱起来,一直放在房间里。 “王爷过奖了。”林舒屈身一礼,“妾身献丑……” 赵祯凝看着屏风上展翅的雄鹰,怔怔地出了会神。 林舒将琴递给初一,她抬眼,撞见沈华亭缓步走了过来,稍微松了口气。她雪腮泛红,娇喘微微,外头寒天雪地,宴席上实在闷热不堪,稍动一下,香汗淋漓。 “本官不知爱妾还有如此才艺?”沈华亭瞧了一眼屏风,转头望向林舒的眸子微微下沉。 沈华亭心底有那么一丝的不悦。 想到林舒卖力地在哈鲁特使臣面前献技,他便想将这群人打包赶回草原去。 他将视线落在林舒方才露出的足尖上,林舒低低头,隐约猜出他的想法,她仰着泛红的笑脸,小声说:“太傅刚刚可看见了?我把他们都唬住了!” 太皇太后见沈华亭回来,微微的松了口气。 乌林珠的叔叔对着屏风赞不绝口,开口想要过来,沈华亭沉声开口道:“将此屏风送回太傅府。” 太皇太后刚松的一口气又微微往上一提,神情淡淡一凝。 沈华亭转头看向王爷,“爱妾拙作,本官也就不割爱了。” 太皇太后适时地接过话:“若王爷喜欢大庸的诗词画作,临走之前,哀家让人去找几幅,给王爷带回哈鲁特。” 王爷虽觉遗憾与诧异,倒也没纠结于此,哈哈一笑,举起了酒碗,“今晚我们能一饱眼福也就够了!谢过尊贵的太皇太后!” - 宴会结束,林舒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她嫌弃闷热了一晚,没系斗篷,还将车帘微微拉高,吸着新鲜的空气,扇着脸上余热。 沈华亭瞥着她,说:“脚拿来。” 林舒愣了下,她随即攥着厚厚的衣裙,将秀气的小脚从底下乖乖的伸出来,学着方才踢脚的舞姿,递到了他的跟前。 “我可是为了替太傅遮掩,才站出来使出美人计,就露了一下足尖,太傅也要计较吗?” 她唇角轻轻扬起一丝弧度,眼尾微微上挑,勾出几分少女的调皮。 足尖还在他眼前晃了晃,“鞋袜太厚了,好热。” 沈华亭盯着她的眼,深色眸光中跳跃起一簇光影。他握着她的足,将鞋袜脱下来,却哪儿有她说的热,他捏了会她干燥的小脚。 “本官心眼子小,再有下回,便将爱妾这双玉足拿链子锁了,让爱妾在人前再也抬不起来。” 林舒怔了下,知他是吓唬她,她将足尖伸了伸,抵着他的衣襟,往衣里钻,声音娇软道:“这样,太傅能消消气么?” “爱妾这是胆大包天了。” 沈华亭去捻她的足底,林舒笑得求饶,小脸绯红的一片,眼泪汪汪,“我错啦!” 林舒把足收回来,盖在厚厚衣裙底下,她噙着水盈盈的眸子,转移话题问:“方才在驿馆出了什么事么?” 沈华亭手里把玩着林舒穿的那只彩色绣鞋,随口的道:“有人企图在宴食上下毒,让冯恩拦住了。” 林舒蹙起眉头。 她又问:“可我怎么瞧着,云胡将那位黄衣喇嘛请出去了?” 沈华亭看了她一眼。 脑海中响起喇嘛的话:“世间一切有缘法,施主殊不知,这个姑娘死而重生,皆因你而起。” “请上人指教……” 喇嘛摇摇头,微笑道:“我观这个姑娘还有施主相格,你们的缘皆由上一世开始。她会转生,既是因那冤魂,也是因施主所故。” 可沈华亭在林府抄家前,并未去了解过林家的这个女儿,上一世便不存在和林舒有瓜葛,又怎会是因他,她才转生? “天机不可泄露,下一次再见,施主便什么都懂了。”喇嘛微微的一笑,留给沈华亭一样东西,转身走了。 第116章 痴情郎君 林嫣半夜口渴了,她自己起床,想要倒水来喝,看到了靠在门旁睡着的不喜。 她病了一场,昨日才算好些,能下床走动几步了。高烧中她知晓除了侍女替她更衣擦身,一直是不喜在照顾她服药喂水。 “不……” 林嫣想唤不喜,才张口,忽然打住了。她望望房间,借着窗外照进的莹亮夜光,到桌前点亮了一盏烛台,林嫣拿着烛台,蹲着去照不喜的脸。 她从未见过他睡觉的样子,也未见过他睡得如此沉,她都靠他这么近了,他都还没醒过来。 每每夜晚她有任何的动静,他都会在房门外传来轻声的回应。 哥哥怎么了? 林嫣困惑。她将烛台递得更近了一点,见烛光照明下不喜的脸色异常苍白无力,她心下一慌,探出小小的手指,去试不喜鼻端下的呼吸。 探到了一丝微弱但均匀的呼吸,她才把手和烛台都收回一些,怔怔望着不喜。 林嫣将烛台轻轻搁在地上,她走去拿了一床毯子,回来轻轻盖在不喜的身上。 她见不喜始终怀抱着他的那把剑,想要将剑拿开,让他睡得安稳舒适一些。她的手才碰到剑,不喜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寂静无声。 林嫣瞥见了不喜睁眼的一刹那间,眼底鬼魅杀意,她呆住了。 不喜转瞬间隐去了阴柔的杀戾,他低头看了眼毯子,林嫣整个人有点不知所措的懵懂,“我……我只是……” 不喜看了看林嫣踩在地上,只着薄袜的脚,他揭开毯子,将剑搁下,将林嫣抱起来,送回了床上躺好,盖上厚棉被。 “口渴了?”不喜说。林嫣眨眼,点点头。不喜没说什么,走去倒水,见水壶里的水温凉了,打开房门,去茶房添了热一些的水。 林嫣揪着厚厚被褥,眼睛转动,瞧着房门吱呀声打开,不喜单薄的身影走出去,又走回来。 不知为何,她心头酸酸的。 很奇怪的感觉。 不喜喂她喝了半杯水,林嫣摇摇头说好了。她望着不喜,轻声问:“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喜想了一下,微微点头。“无妨。” 林嫣将她温暖的小手,伸出来去摸不喜的额头。不喜身躯一僵,额头传来林嫣手心的贴触感。 - 云胡赶着马车回到了春熙街,忽然深夜的街面上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个人,他眼疾手快地将马车驱停下来。 沈华亭扶住了歪倒的林舒,待车厢停稳,他拉开车门,朝外淡漠的瞥了一眼。 云胡道是路旁跑出个醉鬼,险些冲撞上。 林舒看看寒冷的天色,奇怪如此深夜还有人跑到街面上来?她朝外看了一眼,只见是个满身酒气的青年郎君,连厚实的外袍也未穿,分明未下雪,手里却奇怪地撑着一把夏日的纸伞,他摇摇晃晃抓住了马车车头,方才身上撞了一下,他却浑然不知疼痛。 两个家仆追上来,边来扶人边喊:“公子爷,快些跟老奴回家去吧!” “外头天寒地冻的,要是摔着了,冻着了可怎么好啊!” “公子爷!咱回家吧!” 家仆对着沈华亭的豪华辕车不停致歉,又去从钱袋里掏钱塞给云胡,“实在是抱歉,我家公子爷他多喝了些酒,绝非有意冲撞了贵人的车架!小人这就将公子爷带回家,这些是给贵人的赔偿,惊扰了贵人车架,还望贵人见谅!” 云胡小心看了一眼沈华亭的神色,他又看了看那满身失意的郎君,他将银钱收下来,对家仆道了一句:“无妨,日后上街多留意些。” 家仆见他们不予追究,感激了一通,赶忙带人离开。 林舒听着那郎君口中浑浑噩噩喊着“阿华”“阿华”,面上涕泗横流,她不由凝神发了下愣。 直到家仆扶着郎君走远了,她才醒过神。方才她还当是又冒出想要刺杀沈华亭的人。 “这人似乎是刚刚丧妻?”云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挥动马鞭,“上京城中,似这般痴情之人……”云胡摇头,“真是少见。” 林舒听着“痴情”这两个字,情思恍惚地望向沈华亭。 她只在戏文里听过这两个字。 马车缓缓驶向太傅府,车内安静了好一会。沈华亭似也在琢磨云胡的话。 - 不多久,外头传来云胡恭谨的一声“到家了”,林舒刚想起身,才记起自己光着脚。沈华亭看看手中绣鞋,将她另一只也脱下,只给她穿上袜,抱了她一路进了府。 “备热水。”他吩咐。 回到东厢房的时候,林舒诧异地看着那面屏风居然已经立在了寝卧中? 她不禁咋舌于冯恩办事的速度。 “真的要放在寝屋么?”林舒自己瞧着有些尴尬,她认真评价,“除了这手字迹是大哥也夸的,其实就是过去拿来哄祖母高兴的把戏,登不得大雅之堂。” 沈华亭低头扫视了她一眼,“爱妾嘴里叼笔杆子,以诗作画这把戏,新奇是新奇,糊弄人倒是可以,的确难登大雅之堂。” 林舒哼哼两声,反倒不开心了,“还不是为了太傅还有太皇太后,妾身才豁出去脸面了!” 沈华亭将她放到地毯上,摸摸她的头,视线投向屏风,“但爱妾聪明,字也好看。” 虽是如此,可今晚这个样子的林舒。 却好看到让他想独享珍藏。 府内留了下人,热水都是现成的。云胡领着初一十五手脚迅速地准备好一切,云胡走进来回禀。 沐室就在隔壁,沈华亭领着她进来,不紧不慢地更下衣裳,林舒也在衣架处解她的衣裙,拆下发髻。 沈华亭更完了,她才刚拆完发髻,他穿着一件中衣朝她走来,为她解开腰上层层系带。 林舒如今也没那么笨手笨脚,她只是有一点意乱踟躇,耳朵里一直在听沈华亭更衣的声响。 待她也只剩下一件中衣,她转过身来。沐室之中雾气氤氲,烛火静静燃烧,放出暖黄的光。 “只解上半身,就好了……可以吗?”林舒用询问的目光,对上沈华亭的眸子。 沈华亭垂眸沉沉凝着她,这是林舒早起同他要的补偿——贴身伺候他沐浴。 他以为,她会借着这个机会,要求他为她的家人做些什么。 可是林舒并没有。 她不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怀揣着别有的心思。 林舒见他没有说什么,她慢慢去解他中衣的系带,很慢,很慢,慢到她在用心去感受他的反应。 若他抗拒,她便不解了。 中衣的长衫垂落在地面,沈华亭的身上只剩下一条雪色的中裤。林舒没去多看他身上那些扭曲的伤疤,她静静地抿着唇。 沈华亭走进了澡桶,林舒跟过来,她正要去拿丝瓤,他环着她的腰肢,将她拉进澡桶。 第117章 早已想得发疯… 林舒站立不稳,慌忙用两只手抓住沈华亭未穿上衣的手臂。晃动的水面,没过了两人的腿脚。 僵持一瞬,林舒让自己的双足在热水中立稳。她抬头去望他,带着讶然与意外。 沈华亭将抓着他左臂的手扯下来,又去扯右臂上的手。林舒愣了下,她垂着手,有些无所适从,只当他是不喜她过分贴近,足尖往后挪靠了一点点,慢慢攥住了手心。 沈华亭视线下垂,扫了一眼林舒后缩的姿势,低声笑了一下道: “是爱妾要贴身伺候,怎么这会胆怯了?” 他拉着林舒垂在身侧两只局促的手,缓缓环过他的腰身,贴上他的后背。 林舒的手心摸到了他背上伤疤,她怔忪中指尖微微一缩。安静了一瞬后,她慢慢将指腹落下来,又将手心压下去,沿着一条伤疤缓缓摩挲滑动。 她在寺里也只是大致看了一眼,方才解开他的衣衫,也未多看。指腹下的磨砺感,带来更真实的感受。 林舒鼻子一酸,一滴眼泪滴落在水面。她来来回回,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道伤疤。接连又有两滴泪掉落在水面。 沈华亭听着泪滴声,沉默的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她。 他看着她松手退开,伸手去解上衣的系带,又将系在颈后的兜衣扯开,将松散下来的衣裳褪下,垂落在澡桶的边沿。 她朝他的胸前倚靠上来,用纤小的身子重新环抱住他,用温软的肌肤,去贴他的伤疤。 肌肤相亲。 对他而言,是耻辱的记忆。 她贴得很小心,很轻柔。 两人静静的谁也没开口说话。沈华亭伸手摸摸她的头,手指穿过秀发,在她细细的后颈上揉了一揉,开口说:“林家养出来的宝贝偏是让本官遇上了。” 林舒在他怀里抬起头,睁着湿润的眼角,柔软声开口:“我让杨嵩囚在相府之时,被逼着伺候他,即便只是替他宽衣沐洗,也是一件令我恶心的事。可我更害怕再落到杨嵩手里,受他踢打,被他拔牙,拔掉指甲……真的好疼好疼的。” 沈华亭用指腹蹭去她眼角湿润,默默听她说。 “所以起初,即使要我用身子和几分颜色来做筹码,取悦太傅,我也毫不怜惜自己的做了。” 林舒望着近在咫尺的沈华亭,软软的声音带上浓稠:“可渐渐的,我已是心甘情愿……” 她又轻轻抱上他,将肌肤紧贴上来,眼角又开始湿漉,“所以这样,我也没关系。” 肌肤相亲,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耻辱记忆。 可她此刻只想靠近他,去贴近他。 她不想问他疼不疼,怎么会不疼呢?她只想以心换心,换他从红叶寺肮脏污秽的那一晚记忆中走脱出来。 沈华亭沉默无言地压着她的背脊。过了一会,澡桶内的热气逐渐散发,他低声说:“澡水凉了。” 林舒抱着不愿放开,“不想洗了……” “想回房。” 沈华亭抚抚她的背,抱她出来,擦干两人的身体,抱着林舒回了卧室。 夜色下,灯烛摇曳。 林舒继续抱回他的怀里,身下是柔软的厚毯。她轻轻闭上眼睛,轻声说:“就这样就好了。” 林舒逐渐安然睡着了。 沈华亭将她拢了在怀里,他睁着眼,随着更漏声,凝了她许久,指腹在她的发间穿梭,凑近她耳旁,声色低哑:“爱妾蠢笨,竟不知本官,早已想得发疯…” - 晨风裹着一缕寒意,拂过了厚厚的帘子。林舒醒来身旁已经不见了沈华亭。她扯着锦被盖住半张脸,睁着眼睛,发了好一会的呆。 这算是进了好大一步吗?林舒心底柔柔软软的填满了欣悦。 她扯开帘子,从床头柜里取了明月珠,在手心里抓了抓才戴上。 锦娘一早搬来了太傅府,林舒早起的时候,上午已经过半。她吃着锦娘做的早点,饱饱地多吃了一碗粥。 锦娘面带笑意的望着她吃东西,找借口支开了初一和十五,锦娘笑着问她是否还要盛一碗,林舒摇摇头,咽下最后一口栗枣粥,放下碗勺,说:“锦娘,我吃饱了,哪儿能再吃得下呀。” 锦娘朝东厢望了一眼,悄声的问道:“和锦娘说说,你与太傅是不是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林舒咽到一半的粥,险些呛上来,锦娘忙给她递帕子拍背,脸上带着笑意:“在锦娘跟前,用不着害臊。实话告诉锦娘是不是?” 林舒脸红红地望着锦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忽然反过来问:“锦娘是如何与太傅相识的?” 锦娘怔了一下。 忽地又叹息一声。 “我……” 锦娘正待开口,府外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第118章 泼脏水 林舒听着动静声不小,她同锦娘都走了出来。初一迈着匆步上前,道是没什么事,不过三两个街坊邻里闹矛盾,十五和护卫已经去处理了。 林舒看了一眼初一,初一不动声色同锦娘递眼色,偏锦娘伸长脖颈往门口望,没察觉。 “既然是小事,我去瞧一眼便是。”林舒这么说道,迈开了脚步。 初一不好阻拦,只得是紧忙地跟上来。 将近走到府门前的时候,林舒依稀听到一些人声,她停下又看了一眼初一,初一不得不说:“实不瞒夫人,是那位前宅主许大人过来闹事……” 林舒走出来,只瞧门外的街面围观了不少的街坊邻里与过路的车马。 那位许大人拖家带口,在雪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全家嚎啕大哭,道是他无惧沈华亭官大,也要同抢他宅邸,将他全家逐出去的人讨一个说法。 十五领着几个护卫,在那里赶人。 春熙街一整条街上的人家,大半为官员之家,多为四至六品官,余下为上京本地人,亦是非富即贵。围观人中不少站出来评理。 锦娘性子急,她见十五吃亏,忙挽起袖子上来帮忙,“青天白日的,什么人在太傅府前来闹事!” 林舒没上前,她望了望,若有所思了一会。 以她对冯恩行事的了解,不大会做出这位许大人口中所言,强行将人驱逐出府,霸占人宅之事。 许家人见不少人帮着评理,哭闹得越发大声。林舒见要闹得不可开交,她上来开口:“停手。” “住手。” 方衡穿着官服,牵着他的马,同林舒一起回头看向对方,都同时怔住了。 - 林舒走进方府的时候,看了一眼黑砖墨瓦的屋顶,和飞翘屋角上立着的一只松鹤。 府上也都是或墨或深色的家具与摆设,衬托着一些葱绿色的绿植,不见一株花卉,连壁上挂着的也是墨色的山水。 方衡随着她看了一眼,道:“家父与祖父皆喜欢这般素净规整的样子,瞧着是枯燥沉闷了一些。” 林舒面带微笑,朝方衡点点头,微带疑惑的问:“怎么府上不见方大人的家人?” 方衡垂眼道:“家父身体欠佳,又喜静,常日住在后园子里,有母亲陪伴着甚少见客。” 林舒礼貌地没多过问,她望了一眼偏厅内坐着的许家一家人,对方衡微笑感激道:“还得谢谢方大人出面,把人带了过来。” 方衡恭而有礼地道:“姑娘且坐坐,待我去偏厅安抚了许伯伯,再将人带出来。” 林舒点头坐下了,方家的下人端了茶水过来。方衡走进偏厅。 方家下人不多,忙又照方衡吩咐,给许家人端火盆,倒热茶,取毯子。 小奴替方衡拴了马过来,在门口张望打量,呆呆地看得出神。 许大人见方衡走进来,把头扭向了一旁,怨怪的道:“小衡啊,沈华亭仗着他官大,非得霸占我们的宅子,我得讨一个说法啊!” “你非但不帮着许伯伯,你还……”许大人甩了一下袖子,哼了声,“你还帮着太傅府!” 方衡刚才没有着急替许家说话,还以刑部官吏身份为压,驱散了人群,将许家人带了回来。 方衡没回嘴,他扫了一眼许家的女眷,年轻夫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两岁啕哭不止的小娃娃。她们都低着头,没说话。 方衡一礼,道:“许伯伯也是朝廷的官吏,纵使有冤情要诉,也该知晓,当去首府衙门里状告。” 许大人着急拍椅,“那沈华亭官大势大,我就是告上朝廷,也无济于事!” 方衡默了一下,“可许伯伯这么做,不止会丢了官衔,也会连累家人受人指摘。” 许大人握拳不语。 方衡替他端上一杯热茶:“许伯伯若是觉得太傅霸占了您的宅子,为何驱赶的当日不闹?” 许大人涨红着脸,霍地起身,将茶推开,“小衡,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衡让热茶烫了手,他放下来,只是随意擦了一擦,“小侄没其他意思,许伯伯若有什么难处,大可以和小侄说说。” “罢了!没想到你方衡竟然也偏向那姓沈的奸臣,亏我当初以为你是个清正之人!”许大人甩袖,“你方家的茶我们不喝了!闹也闹了,这官我也不当了,大不了我带上全家离了上京!” 方衡看着许家人走了,许夫人望望他,歉然地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只拭了下眼角。 林舒就站在偏厅外,许家人看了她一眼。 十五气不过,“这个许大人,一个朝廷的官吏,竟然做出如此斯文扫地之事。” 初一倒是没说话。 林舒轻声道:“有人胁迫他。” 她走进偏厅,看了眼方衡被烫红的手,方衡想起什么,他将手背到了身后。小奴跑进来气哄哄说:“公子也太好脾气,这个许大人,说翻脸翻脸,公子又没有霸占……” 方衡打断小奴,“你退下。” 小奴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是,小的告退。” “让姑娘见笑了,远家的亲戚,少不更事了点。”方衡赔了一礼。 林舒望着方衡,微微展颜说:“方大人难道不觉得,是太傅霸占了许家的宅子?” 林舒总共不过见了方衡三回面,倒是次次令她感到意外。 方衡微微抿唇:“许伯伯这么做并没有半分的好处,他在朝为官,岂非不知……不知太傅名声酷辣。我见他的夫人似有口难言,想来,是受人指使所为。” 林舒些微的诧异。他能有如此洞察力,不怪会在刑部任职。 刑部…… 林舒若有所思了一下。 “方大人如今可是刑部郎中?” 方衡摇头,“才提调,还未入实职。” 林舒点点头,“那也快了。入了实职,方大人便是五品官了?” “是。五品下。” 只需往上再升一级,五品上便可入早朝了,虽还入不了大殿,但是是迟早的事情。林舒温柔的一笑:“那先恭喜方大人了。” 方衡看她一眼,想说什么,还是选择了静默。 既然许家人闹也闹了,走也走了,背后指使人的目的,不外乎是想往沈华亭的身上泼脏水,这时留下许家人也没了意义。 “既已是邻居,改日再来叨扰。”林舒含笑告了辞,方衡礼送,注视她离开了方府。 小奴把门关上,跑回来,见方衡在厅上站着出神,他摇摇手:“公子?” 方衡一句话未说,朝后园走去。 今日,他在刑部衙门得知了一个消息。 提拔他的人,是沈华亭。 - 林舒走出方府,回头望了一眼。她蹙蹙眉,会这么巧么?隔壁这户人家居然是方衡。 傍晚时分,锦娘做了一桌晚膳,林舒等着沈华亭回来一道进膳。没等到他,却等来了锦衣卫抬进来的两箱子夜明珠。 冯恩指使下人,将夜明珠悬挂起来。林舒站在院子里,望着他们大张旗鼓地忙活。 “冯叔可知道许家人今日来闹事?” 冯恩笑脸上前,“夫人无须担心,许家人已让锦衣卫统统扣押。” 林舒紧拧着眉心,“许家人当众闹事,告太傅霸占家宅,太傅若再将许家人扣押入狱,岂非更如了背后指使之人的意?” 冯恩面带笑意:“当脏水泼过来,清者自清,是最没用的法子。倒不如逞了他们的意,让人以为你避无可避,无路可走时,才能现出他们丑陋的原形。” 林舒发忡望着冯恩,冯恩挂完了夜明珠,掸掸衣上灰尘,笑着说道:“我给夫人挑了几个锦衣护卫,夫人出行之时,可将他们带上。” 林舒攥着手心,默默站了一会。 若是想杀沈华亭的人,杀不了他? 那些人会怎么做? 第119章 姐妹相见 林舒坐在花厅的软椅上,将视线看着从内务府被带来的宝瓶和文鸳。 她们也不知为何会被林舒挑中,闻听要来太傅府,两个人均是一脸茫然。 宝瓶收拾行囊时候,提心吊胆的说:“该不会是因为上一回青青勾引太傅的事情,太傅要将咱们抓进诏狱去?” “平日你这不怕那不怕的,怎么这会又知道怕了?”文鸳平静地收拾行囊,“青青的事都过去了这么多天,青青也无端进了宇阳公主府,太傅哪儿还能记得咱们这种小婢子,怕是连看都未看过一眼。” “说的也是……” “听十五公公说,是太傅身边的林舒姑娘点名儿要的咱们。那日我瞧着她,倒不像是个不好相处的……也许,也许没那么糟糕吧。” 文鸳叹息:“再糟糕,还能糟糕到哪去。” 文鸳轻轻吹了一下满手冻裂开的疤。 太傅府内,两人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缓缓抬起头来,迎着她们的是林舒温柔的双眸。 林舒的视线落在她们的双手上,文鸳下意识的往袖子里藏了藏。林舒收回视线,让初一先将她们带下去安置。 两个人望着干净的房间和被褥,都有一些难以置信。 初一领着下人给她们送来了干净的衣裳。文鸳同宝瓶接过来,屈身行礼,望着搁在衣上的小铁盒,文鸳疑惑。 “这是夫人特地吩咐给你们准备的伤膏药,擦一擦,不出十天半月,手上的伤便能好起来。” 文鸳同宝瓶都是吃惊地望着和颜悦色的初一。 初一将手揣在袖子里头,笑着说:“夫人心地和善,她看中的人想必也不差。” - 教坊司的门口,虔婆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马车前的林舒,眼光不动声色地微微一亮。 林舒穿戴着一身浅绿色衣裳,披着无任何纹饰的长斗篷,寒风卷着裙裾飞扬,只看一眼便令人移不开眼。 虔婆总算见识到,再低调的装扮也难掩的仙姿玉色。 林舒对着虔婆的眼神,颇有几分不自在。 “随我进来吧。”虔婆不冷不淡的道。 林舒即便是太傅府的侍妾,坐着太傅府的车马,也没资格随意进隶属于礼部的教坊司。 她设法让人将虔婆请出来,没想到虔婆如此爽快地带她入了教坊司。 “带这么多人跟着,怕是也太招摇。”虔婆回头望了眼随林舒出府的初一,十五,文鸳,宝瓶,淡漠地道:“让他们都留在外头吧。” 林舒想着锦衣护卫在暗处,她便让他们都留下来。 虔婆将林舒领到了林嫣所住的房间,却只在门口处停下来。她拍了两下掌,将侍女召走,只留下姐妹两个。 林嫣一下子扑入了林舒的怀中。 “姐姐!” “嫣嫣。”林舒心头一软。 “姐姐!是你吗?”林嫣小小的人,将林舒紧紧地抱住。 林舒只听声音便听出来妹妹近日受了委屈,她立即打量怀里的林嫣。只瞧本就瘦瘦小小的妹妹,身上愈发没有几两肉,脸上带着未消的病容。 她拉着林嫣坐下来,将带来的包袱打开,里头是锦娘做的吃食。 “姐姐带了你爱吃的吃食,慢慢吃。” 林嫣只吃了一点便没吃了,睁着小鹿般的眼睛,格外细声的说:“姐姐,我留着慢慢吃可以吗?” “当然可以。”林舒摸摸妹妹的头,“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 林嫣将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林舒听后沉默了一会。安静中,林嫣敏感地盯着林舒的表情,见林舒皱眉,她用小手拉拉她的手,努力展出一点笑颜:“姐姐,我只不过是想你了。有不喜哥哥照顾我,我在这里也挺好的。” 林舒很想尽快将妹妹从教坊司救出,只不过妹妹不是在内务府,教坊司是右相府的势力。 即便是沈华亭要带走林嫣,也得通过礼部放人。她不想仗着得了他的宠,要他为难也要救出妹妹。 否则,他大可以直接将嫣嫣也带去春华巷,而不是安排了云胡的弟弟不喜,在教坊司保护嫣嫣。 “姐姐,你是不是在替我担心?”林嫣盯着林舒,想想又说,“我的病都快要好了。姐姐放心,我可以的。不喜哥哥他很保护我。” 林舒不想骗妹妹,也不想给林嫣连自己也不确定的承诺,她说:“嫣嫣越来越勇敢了,姐姐好高兴。” 她摸着妹妹的脸,“姐姐暂时还无法将你带出教坊司,我们互相努力,一起坚持好不好?” “总有一日,我们一家人,会重新回到一起。” 林嫣愣愣望着林舒。 她觉得三姐姐才是变得好勇敢呢…… 林嫣不再忍着,她红红着眼,却用力地点头。 “想不想再吃一点?”林舒弯眼笑着,林嫣也抹抹眼睛,笑着点点头。 林舒看着妹妹心情好一些,看她吃了会东西,起来在房间望了望。一应生活上的物品都还算齐全。只是想来先前过得怕是并不如此。 她见床头枕畔摆了十几只草编的蚱蜢,拿起来一只瞧了瞧。 林嫣擦擦嘴,从高高的凳子上下来,也拿了一只蚱蜢珍视地贴在身前,眼睛笑得弯弯的似月牙,“这个是不喜哥哥送我的。” 林舒诧异了一下,她道:“他人在哪?” 林嫣将蚱蜢小心地放回枕头边,人爬上了床,跪着厚厚的棉褥子,爬到挨着床边的窗前,伸手三轻两重地敲了五下。 林舒看得一愣愣的。 “哥哥!”林嫣回头粲然的笑。 第120章 围杀(重要章) 林舒也跟着妹妹一起回头。突然间房中多了一个人,不喜握着剑,站在那里。 这就是妹妹一口一声“不喜哥哥”的人?林舒捂着猛然一跳的心口,实在是不喜神出鬼没,令她猝不及防。 倒是妹妹林嫣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跑到不喜身前,拉拉不喜的衣角,仰着小脑袋,说:“哥哥,她是我的三姐姐。” 林舒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不喜,内心惊讶,眼前阴柔秀美的瘦削少年,和云胡分明长得像,两兄弟却又毫不相同。 不喜垂着眼,“夫人。” 林嫣疑惑,“夫人?” 林舒看看妹妹,想是妹妹还不明白。她说:“他的哥哥叫做云胡,在姐姐那里。人很是好。是太傅让他的弟弟,不喜,来保护嫣嫣。” 不喜抬眼看了一眼林舒,又垂下眼。 林嫣明白了过来。她亮着眼,“哥哥,原来你也有哥哥?” 不喜看看林嫣,他拧了下眉,用袖子给林嫣嘴角边沾的糕点轻微擦去。 林舒怔怔的看着两人,见不喜如兄长般对妹妹无微不至地照顾,心头不由放心了许多。 林舒感激地看着不喜,见不喜面色不大好,想问什么,虔婆走了进来,望望三人道:“面也见着了,三姑娘还是离开吧。若是让相府的人知道了,我倒是也没什么,只怕是……” 林舒瞥了虔婆一眼,见虔婆是个聪明人,她也没为难人家。 林嫣依依不舍,可她忍住了,只挥挥小手:“我会想着姐姐。” 不喜低头看了林嫣一眼。 林舒唇角挂着浅笑:“姐姐也会想着嫣嫣。” 瞧着林舒安然出来,初一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林舒回了回头,坐上马车离开,说:“回府。” 虔婆瞧着太傅府的马车走远了,她面上笑意淡下来,眼里浮上些复杂的神色,道:“备车。” “是,不知虔婆您要去哪?” “去见小相爷。” - 夜色深深。 沈华亭带着一身阴郁的寒意走进了诏狱的刑牢。他欣赏着刑牢里拿链子吊挂起来的人,一共有十几个。个个血淋淋的体无完肤。 冯恩举着一根火棍,白日里善气迎人的脸上,带出几分阴森之气。还是那三分笑容,却阴沉沉的吓人。 “太傅想要的,这次抓回了十三个……” “还剩多少?” “围杀六家妇孺的杀手,一共是一百八十七人。如今还剩下三十。”冯恩微微垂首说道,“这三十位杀手隐匿得深,暗卫还在搜罗。” 沈华亭盯着吊挂的杀手,漆黑的眸子闪烁起幽冷的寒光。 他迈着缓步,走到一人跟前,抬手捏起一张垂下的脸,凑近了,端看了一眼。 那名杀手嘴里汩汩流血,惊恐地瞪着眼前谪仙一般的脸孔。浑身剧烈地颤抖。 沈华亭唇角缓缓扯开,“当年,六家妇人孩子加在一起,也才二十四人。他们却派来了将近两百个杀手,势必要置六家人于死地。” “你?你是……” 沈华亭呵的笑了一声:“我是解家人。你们漏杀的七个孩子之一。” 阴郁森然的笑声,如毒蛇在幽暗的诏狱爬行。 沈华亭扫过一张张恐惧的脸,接过帕子擦着手上血迹,吩咐:“将他们的家人带来,入诏狱,别轻易弄死了。” 氅衣一晃,沈华亭抬脚转身,踏出了血腥浓郁的刑牢。 他走得慢慢悠悠的,听着来自诏狱那些凄厉的“恶鬼之声”,携了一身的寒意。 走出诏狱,沈华亭清洗了手,暗报传来,冯恩接过暗报,上前回禀,说:“又死了一家清流。” 沈华亭擦干净手,冷然一笑:“为了给本官按上草菅人命,谋害朝廷官吏的罪名,堂堂的清流什么龌龊手段使不出来?” 冯恩眼神一沉。 不出多久,影卫将浮出水面,而伴随来的,则是影卫残害朝廷官吏的消息将散开整个上京。 那位阁老果真是手段毒辣。 “让刑部插一手。”沈华亭将帕子扔在脸盆架子上,淡淡声道。 “是。” 冯恩将沈华亭解下来的氅衣接下来,又禀了一事:“教坊司林家那小丫头的脱籍文书…不好过。礼部给驳了。” 沈华亭倒也没意外。 冯恩心思一转,斟酌了下说辞,道:“太傅若从皇帝那要赦令不难,难在林家抄家才不久……若是为着个林家小丫头……实非明智。” 沈华亭瞥了冯恩一眼,冯恩神情一懔,忽然垂首,恭敬一礼:“属下失言。” “令不喜继续守着林家四丫头。若有差池,他握剑的那只手,也无需留着了。” “是…” 沈华亭走到案前,拉开抽屉,掌心托着一枚牵着红绳的九宫八卦牌。 正是那日黄衣喇嘛交与他之物。 冯恩瞧了一眼,“传说莲花山大师,慈悲为怀,为众生免于世间时空、方位所生不吉祥业障,设计制出了这枚辟邪护身牌。”冯恩顿了一下,“喇嘛将此物交与太傅手上,想来,许是别有用意。” 沈华亭指腹摩挲着九宫八卦牌,眸色沉沉,忽地开口道:“叫陆凤阳滚来见本官。” 冯恩惊讶抬头,半晌未作出回应。 陆平昭是陆凤阳的堂弟,自打沈蛮出事,沈华亭便不许陆凤阳出现在他眼前。这些年以来,一直是他从中传话。 陆凤阳四处搜罗杀手,也从未敢在沈华亭眼前出现一面。 第121章 根子坏了 林舒拆了发饰,长发披肩,坐在卧室靠窗的软榻上,一边手枕着矮几,低头在看一卷案册。 文鸳端了一盘冬枣走进来,宝瓶的手里抱着热水壶,文鸳悄悄打量林舒,对宝瓶轻嘘了一声,两人放轻了脚步声。 林舒还是听见了,她将案册稍盖上,抬头看向她们,问:“今日是几号日子?” 文鸳便和宝瓶走上前,将冬枣在软榻上的矮几上放下,回说:“今日十五。” 宝瓶探出身子,将窗牖推开,高兴说:“夫人您瞧,这几日天色回暖,今晚的满月尤其明亮。” 林舒去望窗外的满月。 文鸳见林舒出神,她给林舒披上一件薄些的披风,防着些夜晚的冷风。 文鸳开口:“听十五公公说了夫人身边,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叫满月,说是满月姐姐在外养伤,夫人可是想起姐姐来了?” 林舒慢慢回过神来,望向文鸳,点点头,轻轻一笑:“你们去歇息吧。我再坐会儿。” 那日,她问冯恩要了十一个美人灯女子的案册。白日冯恩亲自送过来,道是这几日锦衣卫衙门事忙,太傅未必回府,让她夜里早歇。 文鸳拉着宝瓶退下,带上了房门。宝瓶叹说:“夫人待咱们真好。没想到来了太傅府,府上的人个个都面和心善的。除了咱们还没见过太傅。文鸳姐,你说外头怎么传得不一样啊?” 文鸳抬头望望月亮,“咱们在内务府,听的胡说八道的事情还少么?” 林舒再次翻开案册。上面是锦衣卫记录的各个女子详细身份、家世与经历。 - 白日里,冯恩递出案册时,恭恭敬敬对她说:“除了有两位女子身份家世查不出来,以及除了蛮蛮,凡是有名姓的另外几位,全都查得一清二楚。” 林舒翻开看了一眼。一个是小环,一个叫阿娆,和蛮蛮一样都只有小名。 林舒觉着奇怪,便问冯恩,是如何认出蛮蛮就是沈蛮?冯恩踱步到院中刚栽的一株海棠树下,又转回来看着她,面带笑意说道:“咱家给夫人说个故事吧。” 冯恩摈退了初一和十五,文鸳和宝瓶,他们齐齐躬身行礼退下。 冯恩问道:“红叶寺那晚发生的故事,想来太傅已经告诉了夫人?” 林舒还坐在亭子里,她拢了一下斗篷。也起身走到海棠树下,点了点头。 冯恩开口说:“那晚发生的事情,对沈蛮来说,也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对七个孩子来说,她是如同长姐一般的存在——可她亲眼目睹那些杀手,残忍地杀害了她的爹、宗元、蓝钰、小北,还有小六和小七,又亲眼目睹那些人对解行的所作所为,而她自己却无能为力,无力阻拦。” “后来,剩下他们三个孩子,在上京城内城外的,躲躲藏藏了几年。” 林舒才听到此处,心已揪着。 冯恩徐徐的往下说道,“就在那几年里,蛮蛮因缘巧合,认得了陆凤阳的堂弟陆平昭,他也是个锦衣卫。陆平昭起初对蛮蛮细心呵护,有一回他跌下了深山山谷,只留下马儿跑了回来。那时候是隆冬季节,没有人肯进山,入城找陆凤阳亦是来不及。” “蛮蛮便独自一个人,在深谷中找了整整三天三夜,找到陆平昭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若留他在那里,他定然会死。” “蛮蛮背着他一点点往山外走,没了吃的,她甚至割肉来喂他。又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才将陆平昭带出来。” 林舒睁着眼,内心震动不已。 一阵风吹来,海棠树枝桠晃动。冯恩感概了一声,继续说下去:“只可惜陆平昭后来一步错步步错,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杨嵩。” 林舒手心攥得一紧。 冯恩轻嗤一声:“为了隐瞒自己的过错,陆平昭甚至鬼迷心窍,哄得蛮蛮去相府,替那杨嵩治病,实则是想要讨好杨嵩,好令杨嵩放过他。” 林舒疑惑地望着冯恩,“去替杨嵩治病?” 冯恩抬眼,笑意难测的道:“夫人可知道杨嵩为何虏了那些女子,暗中对她们加以迫害?” 林舒蹙起了眉尖,冯恩夹着微微尖细的嗓音,冷笑一声:“其实,杨嵩这狗东西无能。说难听点,他那根子和咱家这等阉人一样,都不中用。” 林舒愕然地睁着双眼。 “正是因着他身上有不可告人的隐疾,杨嵩才会干出来这些禽\\\\兽不如之事,他将一切不满都发泄在了这些无辜的女子身上。” 林舒怔忡了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 杨嵩对她只是极尽凌虐之能事,却没有真正碰她,原来是这个原因? 第122章 你怎么回来啦? 冯恩在海棠树下踱了两步,隐隐也握了握拳,他说:“蛮蛮心知解行想要为了六家人,为了沈老爹,沉冤莫雪。她自己亦是为了当年发生之事耿耿于怀,闻听去相府替杨嵩治病,蛮蛮未曾怀疑是陆平昭别有用心,只当是陆平昭帮她接近杨嵩,她提着药箱去了相府。” 林舒攥着手心,冯恩沉吟了一声,抬眼望向林舒,“解行早已察觉出陆平昭的不轨,他及时赶到了相府,将蛮蛮带走。” 冯恩面上带起惋惜的笑意:“解行将陆平昭所作所为告诉了蛮蛮,只是,蛮蛮并未对陆平昭做什么,也许,她只是已经心死。” “这些事情,他们都没有选择告诉年纪还小的阿南。那日,阿南同蛮蛮争吵,并不知蛮蛮心灰意冷,她去了鹤颐楼买阿南爱吃的炙鸭肉打算回来哄他,巧然看见了杨嵩。” 冯恩顿了一下,林舒抿抿唇,她大概猜到了,接过话:“蛮蛮受陆平昭所伤心灰意冷,她便索性主动去找了杨嵩,想要……杀了杨嵩?” “夫人聪明。”冯恩点点头,“蛮蛮何尝不知,要让所有造成六家惨案,造成她爹惨死的元凶伏首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情?她心里大概想着,杀杨嵩一人,令右相痛失儿子,也是对相府,对恶人的打击。” 林舒记得杨嵩胸口有一道刀伤,杨嵩每每看着刀疤,便眼神恶狠,口中骂着贱人也想杀他。 林舒心中闷闷的,眼里泛上了一圈潮红。结果可想而知,可这种毅然决然的勇敢,是蛮蛮自己的选择。 冯恩望海棠树叹息:“解行心知蛮蛮的失踪,和相府脱不了干系。只是当年要查相府又岂是件轻松容易之事。” “自那之后,上京再无阿行,而有了沈华亭。”冯恩微微眯起眼神。 “几年后,太傅助陆凤阳接掌了锦衣暗卫,锦衣卫开始逐步掌在了太傅的手中。” “陆凤阳终于搜查到了蛮蛮的下落,也在相府的密室之中,找到了蛮蛮的遗物。”冯恩道,“咱家和夫人说的这些,许多也是后来才查清。” 林舒张了张口,冯恩笑笑地看向她,知她想说什么。 “除非能让相府一夕倒台,否则找到密室里蛮蛮的下落,以及惨死于那里的女子,都还回不了家。”冯恩嗓音黯沉,握实了拳头,“……她们的尸骨,如今定然还都埋葬在相府之内。” 林舒压了压情绪,她问:“若事是相府做的,为何太傅如此憎恶清流?” 冯恩笑笑:“夫人,这世间最险恶莫过人心,最贪婪也莫过人心,有些人肮脏事做尽,却还要世人感恩戴德,名垂后世。岂知,比那些江湖上杀人为生的杀手,还要可恶千倍,万倍?” 相府?相府不过是那位阁老操控下,干尽坏事的幌子罢了。 ——若无相府这个专权乱政的恶臣,哪儿来清流之首弹压扶正的美名? 呵。 - 林舒凝思了一会冯恩最后所说那些话,将案册合上。窗外吹进来一丝风,吹拂在她的脸颊上,并不算太冷。 新置的院子移栽了梅花,冷风中伴着淡淡的清香。 她望着窗外的月,自己去橱柜取了点酒酿,又回来懒靠着软榻,小酌了几杯。 夜渐深。 沈华亭一进来,林舒靠窗浅眠,不知时辰已晚,几许发丝拂在微醺的雪色面颊上。 他拿开她手里白玉小酒壶,轻轻掂了一下,酒壶已空,又凝了一眼那本案册。 林舒听到细微动静,苏醒过来。 “夜下酌酒伤身。”沈华亭顺势在软榻坐下来。林舒怔怔,人已坐起来,将手穿过他的腋下,投在他的怀中。 沈华亭没说话,让她这样抱了一会。 “当然是因为,太傅夜不着家,独守空房,寂寞。”林舒抬起脸。 林舒知他忙碌,正是知他忙碌,便不想让他看穿心情,惹他心烦。便只说了一半原因。听来真真假假。 她又添了一句:“你怎么回来啦?” 沈华亭垂首看她,低笑了一声。他将她脸上发丝拈开,悠悠说:“怕爱妾寂寞。” 林舒打量他眼底的笑意。 和他的神情一样轻淡——她去想这话的真假。似乎是真,又似乎不全是真。 林舒很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 看似他宠她入骨,可她还只是侍妾;看似她是妾,可他又待她如妻;两人之间纵然再亲密时,似乎也还是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纱。 令他和她之间,若即若离,带着距离。 这感觉,折磨人。 林舒知晓,若非她彻底挽救家人,林家团聚;若非他沉冤莫雪,大仇得报,否则这便是隔在两人之间的,一个结。 甚至有时候,她不敢去想掩藏在最后一步的真相。会否揭开的时候,将她和他,拉得更开。 她会想,这会不会已是她和他最好的时刻。 带着这些情思与遐念,带着胡乱的思忖,林舒仰仰头,凑过去,主动吻上了他。 第123章 本官不能有子。 林舒酌了半壶石榴酒,嘴里都带着石榴清香的甜味。 沈华亭半阖着双眼,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深沉双眸中,浮起一丝幽情。他将她娇唇上的滋味,一点点卷入口中。 腰侧的衣带在他指尖挑开,手掌沿着她的后腰,在她腰窝处轻拢慢捻。 呼吸在两人之间流转,加深。 林舒伸着纤细手指,轻轻去扯他的衣襟,带着细微却情难抑制的颤栗。她身子下滑,主动将亲吻慢慢下移,小心翼翼,落在他的喉结上。 她腰窝处的手掌,缓缓向下。 却在这时候,两人都停了下来。 林舒将亲吻在他喉结上的唇,轻轻移回,她将额头抵着他的下颌,去平复紊乱的心跳,卷长的眼睫底下,遮着一点闪动的泪光。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投怀送抱也不是没做过,可今日却不同,内心像烧着团灼热的火。 林舒低着头,咬着唇无声落泪,她知道沈华亭看出来了,看出她的难堪,看出她想哭。 “难过了?” 沈华亭瞥了眼矮几上的案册,知道冯恩同她说了蛮蛮的故事。白日暗卫又禀她前两日去了教坊司。他才扔下手头事,夜晚回来瞧瞧她。 怕她一人,寂寞。 沈华亭抚过林舒微微绷紧的背脊,将她从软榻上抱起来,走回了床前,放在柔软的被褥上。 “等会我。” 林舒挨着被褥,想到脸上挂着泪,人便翻过身,背向着沈华亭。 她无法入眠,听着沈华亭走开的脚步声,先是关上了窗,随后似是去了隔壁的沐室。 沈华亭在锦衣卫衙门已沐过身,只是他嫌身上还是残余了诏狱里染上的血腥味,这点气味会令林舒睡不踏实,吩咐云胡倒上澡水,宽衣又沐了一次。 过了近两刻钟,林舒已逐渐收了泪。她躺在安静的卧室,连微醺的酒意也都醒了过来。 沈华亭缓步走出沐室,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绸质地的薄衫,手里握着一只白玉色的小瓷瓶。 他在床前静默地立了片刻,看了眼床上蜷躺着的背影,将白玉色小瓷瓶塞在枕头下。 林舒听着身后动静,床榻随之一软,她被一双手臂搂到了怀中。洗沐后的清香气息,令她更是清醒了过来。 大约安静了片刻,林舒蜷着没动,好容易压下去的难堪又悄然涌回了一点。 “本官不能有子。” 身后忽地传来声音,沈华亭扳着她的肩,将她翻过来,面向着他。 林舒泪染过的脸在他眼前一览无余。沈华亭直接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整张脸。 “本官走到这个位置,即便不是以解行的身份,只是以一个毫无来历的身份,也一样是危险重重,困难重重。初掌锦衣卫时,上京城中,多的是人想要本官的命。他们潜入锦衣卫,趁本官练功之际,对本官下毒,致我走火入魔。”沈华亭目光沉沉,声线缓缓,“本官命是没丢,那毒却是刁钻,连鹿鸣也难解清。自此以后,本官每练功一回,这毒便入我经脉一寸,从此长于身体之内。可我若不练成高人一等的功力,一样是死。如今,虽还留着命,却不能有子。因为体内的毒,会随胎传给孩子,和孩子娘。” 林舒红红的眼圈带着怔愕,她甚至直起脊背,坐了起来,惊讶地望着沈华亭,却哑口了一般,不知说什么。 半晌,她张张口,脸色微红:“行那事,也会传?” “倒不会。”沈华亭低沉笑了一声说,他也曲着一条腿坐起,复又抬着她的脸,仔细凝着她, “可本官不能赌你不会有孕。” 林舒万万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原由存在。她眼里的茫然几起几落,最后心口逐渐压着一点揪扯的痛。 她远难以想象这一路他究竟过得有多艰难。 她鼻头酸酸,眼里红红,她垂着头,手指一点点攥住他的一片衣角。一句话在喉咙来回哽了几次。 她说:“不做也可以…” 以后都不做也可以。 沈华亭盯了一眼她攥着衣角,轻轻拧来拧去的手指,眸子微微一沉。 他没告诉她,他没她想的无欲无求。 若是先前还在意满身肮脏,红叶寺内她道出她的故事,这欲便无休无止地倾轧而来。 白玉色小瓷瓶里,是他跟鹿鸣要来的避子丹。 可这世间再好的避子丹服下了也不能避免对身子的损害,将来恐难再怀子。 他这副身子,没了紫香丹,不过还有几年活。只是也足够了,足够他做完余下的事。 他本就为自己备好了一口棺木,紫香丹于他没有了意义。才会毫不犹豫给了她的丫鬟一颗。 将来,她回了林家。即便是做过他沈华亭的女人,以林家家世地位,以她心地貌美,总还是会有男子愿意接纳她,自古至今,哪一朝都不乏改嫁的女子。 改嫁后,虽非清白身,可至少也还有怀子为母的机会。 沈华亭是这样想的。 可他真的不在意? 想到林舒改嫁为人妻,在另一个男子怀里也这般弯眉眼笑,他又忍不住想要发疯。 - 【只有感人的虐,后头也是,不会让大家心塞。因为作者年纪大了,她也受不了。】 第124章 伸张正义 满月喝了两口阿南喂的蛋羹,便摇了一下头,视线犹犹豫豫地望了一眼门后搁着的恭桶。 阿南明白过来,他将碗勺搁下,揭开盖在满月身上的棉被,要将满月抱起来。 满月忽然握住他的手臂,微微将他推开,轻微涨红着脸,说了醒来这几日,头一句话:“我,自己,可以。” 说着,满月支着虚弱的身子,歪歪倒倒的想要下地。 在她即将摔倒前,阿南扶住了她,一把打横抱起,将她安置在恭桶上。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迈着刻意沉重的步伐,走远了一些。 待过了一刻钟,未听见满月扯动的铃铛声,倒是房间传来椅倒人摔的动静。阿南快步走入,见满月摔在了床边。 他抱起满月,放在床上,替她垫好软靠,盖上被子。走去倒掉了恭桶,洗净了拿回来。 满月一双手揪着被褥,又安静地不说话。 阿南回来,拿温水里拧干的帕子,给满月擦了擦手。他望了一眼满月,沉默中开口:“你身上的蛇毒,还需再用我的洗髓功清除一次。” 满月安静中点了一点头,脸色微红。 阿南的动作,不算温柔,可这已经是他最细心的一面。 “是人都有不堪的一面,即使你最不堪的样子,都让我看了。你也无须放在心上,无须觉得难为情。”阿南说,“原本,我能让樵夫找附近的婶子来帮着照顾你几日,只是,便多了一个目睹你不堪的人。” 满月的身子微微一僵。 “你身中蛇毒,身上浮肿,紫斑点点,旁人许是会吓到。我既是已经看过了你的身子,这些服侍照顾之事,经我手,没有什么不同。” 阿南将满月擦干净的手,放回棉被里。 他道:“丈夫照顾妻子,天经地义。” 满月猛然地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无比吃惊的望着阿南。 “等你好起来,回到京城,我会娶你。”阿南目光坦荡。 满月渐渐红了眼睛,又渐渐往下掉泪,阿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擅安慰女子,尤其是哭的女子。 “百户大人,您是官,未来大有前途……婢子是奴,不配。”满月低了低头,又大又圆的眼睛里,一串串泪珠往下掉。 她哑着嗓子,说:“大人您救了婢子的命,婢子感激于心。” “婢子,愿一辈子,不嫁人。” - 因着那日许大人一家闹事,太傅府外每日免不了有与沈华亭作对,或是看不过眼的清流臣子,来门前说长论短。 只是接连过了好几日,他们连沈华亭的面也没堵着。 “这些个混官,自己个儿没本事上朝堂骂,便整日来咱们府上找茬!太傅没赶他们走,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锦娘一边擦桌,一边闷闷不乐的道。 林舒听着动静,不出院子,倒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是想也知道,无外乎那些骂名。 “你若是听不下去,我去叫暗卫赶了他们走!” 林舒剥了两瓣柑橘放进嘴里慢慢吃了,她说:“不用了,锦娘。过个几日他们说累了,自然也就散了。” 林舒心想,来的都不是什么大官,背后怕也还是有人撺掇。沈华亭一句话便可以将他们以辱骂朝官罪名暂且扣押了,可他视若无睹,指不定,还希望他们骂大声一些,骂久一些。 宝瓶忍不住嘀咕:“这些当官的,也真是不怕斯文扫地,这都是什么歪风邪气。” 文鸳瞪了她一眼。 初一拍着身上的雨走进来,笑着道:“夫人说得是,过不了几日,他们自然消停了。” 林舒闻了闻清香的橘皮,她将盘子端起来,“锦娘不爱吃酸的果子。这些你们几个拿去分了,也尝尝。” 宝瓶高兴地接下来,“谢谢夫人!” 十五在门口牙疼的笑着说:“我也吃不了这酸溜溜的橘子,你们吃吧。” “一会准备车马,我要出府。”林舒慢慢拂去掉在身上的橘丝,抬眼看了看,“外头又开始下雨了?” 初一说:“是的夫人,恐怕又要下雪了。” 宝瓶捏了个橘子,朝外望了一眼,“今儿个冬天雪下得没完没了。” 林舒从宅邸里走出来,淅淅沥沥的雨中,几个官吏还逗留未去,见终于有人出来,上前拦住了她的车马。 还没等他们开口,林舒眉眼含笑说:“几位叔伯,下雨天寒,这几把伞你们拿去遮遮。” 林舒让十五将备的几把伞拿出来。 几个官吏一愣,他们打量林舒一眼,道:“你是林兄的女儿,林家的三姑娘?” “正是。” “不必了!”他们扫了扫伞,又扫了扫林舒身后随着的几人,再扫了扫挂着青缦的车马,冷笑一声道:“太傅府的伞,咱们可不敢用!” “三姑娘如今入了沈华亭的帐,前呼后拥的,过得好生威风,怕是家人都在受苦受难。” 林舒淡然浅笑,目光坦然,“我不自寻出路,靠爹爹在朝的朋友,自然是无人可靠的。” “你——”几个官吏当场白了脸,“三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自甘堕落,委身奸臣,丢了清流的脸,你还有理了!” 林舒微笑说:“几位叔伯自然是不似我这般‘自轻自贱’,几位叔伯自爱自重,如今也学得民间百姓那一套,跑来为同僚伸张正义,临街喊冤。林家抄家时,不知几位叔伯又做了什么?” 自然是,林家抄家,事大。许家事轻,再闹也不过是一个小惩大诫。 ——避重就轻的伸张正义,还能算正义么? 林舒回身,望了望太傅府,又转回身望着几个官吏,笑着说:“许大人这栋宅子,我住着甚是喜欢。” 几个官吏脸色涨红,指着她道:“都传沈华亭为了你一掷千金,收购了上京市面上所有的夜明珠,不愿意给的便强行买走!简直是倚势欺人!原来,原来都是你在撺掇的?” 林舒弯着唇角,“太傅宠我。有什么不好吗?” “三姑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简直是丢你们林家的脸!不配为清流的女儿!” 林舒踩着踏脚,登上马车,说:“若是清流,都如几位叔伯这般虚情假意,大庸才真是可悲。” “走吧。”她道。文鸳收了伞,宝瓶拉下帘。初一坐上来,十五故意将马鞭甩了出去。 雨水溅起,打湿了他们一身。 几个官吏站在太傅府的门前气得发抖。 “夫人,咱们要去哪?” 林舒垂下眼睛,“去曹若华家。” 第125章 未遂心愿 林舒仔细看过了案册,这位曹若华家住东市,离得最近。曹家是京城本地的小富之家,在东市有几间铺面租赁。东市地段昂贵,一间铺面便可养活寻常人家一家人。 林舒找冯恩要了册子,一,她知晓自己重生与这些灯上女子有关,自己也不想一直被附身,万一做出什么来也是头疼,她自己不是没有感觉,起初她的感应很强烈,慢慢的,她对附身后“做”的事感应越来越弱。 二,这些女子都因杨嵩而死,她今日帮她们还了临死前未了的心愿,将来她们的家人接回她们尸骨时,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念在这些,日后要扳倒相府时,这些女子的家人,还可能一起出来状告杨嵩草菅人命。 林舒也知道这只是她的设想,但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文鸳,宝瓶随我进去就行了。”林舒戴上了一条遮脸的面巾。她想想还是暂不露出身份。 初一和十五恭敬说是,等在马车旁。马车没有停在曹家门前,林舒走了一小段路。 “姑娘请稍候,容我和家主通传一声。”曹家看门的仆人疑惑打量她们一眼,还算客气地行了一礼。 不多时,府上管事的提拎着让雨水打湿的衣摆迎接了出来。见林舒穿戴虽不华丽但也不会是寻常人,可人又瞧着面生,曹家不曾有这样客人上门过。 他行了一礼道:“我是这家的管事,不知贵客上门,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林舒屈身回了一礼,淡然的道:“曹管事多礼了,我与府上若华小姐相识,前来拜见她的父母。” 管事的猛地抬起头,“你是!?” - 林舒这一路走进来,只见曹家异常的清静。府上也不见什么鲜艳夺目的摆设与装饰。连园子里也呈现出一种凋零的落寞。 曹若华的父母更是有着显而易见的哀愁,尤其是曹母,两只眼睛恍惚无神,见了林舒,便掩面而泣。 “姑娘说自己是若华的朋友?”曹父打量林舒,“既然是朋友,怎会不知我家若华,半年前已经成亲,不住家中了。” 林舒自然是知晓的。 她没着急解释,而是说:“我与若华交情不深,但一见如故。今日前来,是……” 曹母突然捂着心口哭起来:“若华,若华她人不见了,她嫁过去才不到半月,他们就把我的华儿弄丢了!至今半年过去,杳无音信,都说我的华儿她、她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可怜的女儿!” 曹父安抚了几句,沉声说:“这件事情不能怪亲家,晋卿他和华儿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两人才刚成的亲,正是好得蜜里调油,华儿没了,他比我们还要痛苦。” 曹母越发伤心,靠在了曹父的肩头,“我不信我的华儿没了……” 曹父拍拍她的肩,无声叹息。 林舒等曹母的情绪缓和一些,才慢慢把话说完。 曹若华父母,还有曹家管事,都是一副吃惊的神情看着她。 “姑娘说你与华儿投缘,她才托了梦信与你?” 林舒知道这听起来荒谬,而她连面也不肯露,更不可信。她对曹若华的灵魂有过一些感知,她想了想,说出了一些曹若华习惯,喜好。 “姑娘真的是我华儿的朋友?”曹母稍显激动,“可知我儿她在哪里?她托梦给你,怎么不见托梦给我们?她是不是在……” 曹父看了林舒一眼,他打断了曹母,将人安稳下来。 “姑娘见谅,自打若华她……我夫人她便一直是这般。”曹父的态度和善了几分,可也透出来一丝哀痛,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成拳。 林舒知道曹父猜出来了,见他打断,她望了一眼曹母,把话婉转改成了,“若华她想见她的丈夫,不知伯父可能带我上一趟门?” 出来的时候,曹父对着林舒拱拱手,一声沉重叹息:“适才多谢姑娘的好意……若华失踪了半年之久,我们曹吴两家找了个遍,也没找着,衙门的人说,他们老爷的女儿丢了,也没能找回,让我们不要抱有期望。”曹父摇摇头,“我知道,人大概是没了。我夫人这半年,把身子哭伤了,经不得刺激,只能让她慢慢地接受。” 曹父说着,转过身,微微拭泪。 林舒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什么话也无法安慰这位父亲。 她能看出来,曹若华出生在一个温馨的家庭,得父母的疼爱。 “走吧,我带你去吴家!”曹父说道。 林舒知道曹若华嫁给了吴家的儿子吴晋卿,吴家祖上世代为匠人,春熙街上一半的屋宅,都是吴家绘图所造。吴晋卿子承父业,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吴家刚巧也住在春熙街上。 吴家人见了曹父突然上门,神情有些凝重,想来曹若华丢后,两家人之间多少都会生出一些嫌隙。 吴家人客客气气将曹父迎进来,忙让人去请他们的老爷夫人。 吴家父母走出来,人才到跟前,便双双跪下去。 “曹兄,是我们的过错,如今若华仍杳无音信,是我们吴家对不起你们曹家!” 曹父顿了一下,才伸手去扶,缓缓说道:“亲家起身,今日我未带夫人过来。若华的事,我知道,不能怪在你们的头上。” 林舒望着两家父母,心中欷吁。这本该是两个和睦友好的家庭。 “这位是……”吴家父母的视线落在了林舒的身上,都是一怔。 曹父正要道明来意,这时一位似曾相识的老奴惊慌地闯入进来,喊着:“老爷,夫人,公子爷他、他……” 吴父一惊,“晋卿他怎么了?” “公子爷他昏倒了!” 吴母听了,脸色煞白,当即也摇摇欲坠,婢子侍女忙上前扶人,家中一团乱。 林舒惊讶地望着床榻上昏迷的吴家儿子,当即回忆起来——此人正是驿馆回来那晚,路上撞到的那位喝醉了的郎君。 第126章 万念俱灰 吴家儿子的床前,吴母哭成了泪人儿,吴父见儿子手里死死握着一根翠绿的簪子,衣衫上溅了鲜红的血迹,闭着眼,宛若个死人一般。 他浑身剧颤,扫着满屋子的奴仆,脸色一沉,雷霆震怒道:“混账,不是让你们将少夫人的东西都锁起来,怎么又拿到了公子的跟前来!?” 老奴自责不已,“老爷,实在,实在是我见公子爷他、太可怜,才会依了他。” “你……”吴父嗨地一声。 他记起曹父也在,顿时露出一丝窘迫。急忙想要解释,说:“亲家公,我这么做……” 曹父望了望本该布满喜庆的新婚婚房,如今被搬空了,混乱的一团。 他摆手摇头,长声说道:“卿儿也是我的半个儿子,他又是同若华从小一起长大,二人情投意合,若华没了,他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个人样,同为父亲,我如何能不理解亲家你的心情?” 吴父终于忍不住拭泪,哀痛的说:“晋卿不似他的两位兄长性子直,打小,他就比一般人重情,若华没了,这半年他不是酗酒,便是不吃不喝,还常常半夜里跑出去,满大街的喊人,好好的一个人哪儿还有个人样?” 吴父心疼地看向床上的儿子,“我,我不得已……只得是将若华的东西都锁起来!可,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曹父拍了拍他的肩头,眼底隐藏泪光,“看到卿儿这副样子,我如何不难过?” 林舒身后的文鸳和宝瓶,纷纷忍不住眼红落泪,悄悄地擦着眼。 林舒攥攥手心,忍住心里发酸,望着这可怜的两家人,对杨嵩之恨,更是切骨一般。 她看不下去,悄无声息退出房间,在庭院里透透气。吴家的下人端药、倒水、清扫、请医,进进出出慌作一团。 不多久,一位郎中赶了来,给吴家公子诊过脉后,郎中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说:“照着方子去抓药吧,只是,公子他心结难解,万念俱灰,再这么下去,纵然是再好的药,也挽不回他的命呀!” 房中传来吴母的一声“苍天,把我儿还给我,把华儿还给我们呀”。 “好可怜…”宝瓶实在是听不下去,哭得眼都要肿了。 林舒将泛着的泪意轻轻拭去,只觉心寒冷不已,伸手拢了拢厚厚的斗篷。 文鸳说:“夫人,外头冷。好像快要下雪了。” 林舒点了点头,转身说:“我们进去。” 她回到了房中,望了望槁木死灰一般的吴家公子。吴家父母似乎这时才想起她,曹父这才道明了来意,吴家父母一样吃惊不已。 吴父身躯一晃,“难道华儿她……” “姑娘,求你救救我儿晋卿!再这么下去,他真就活不了了!”吴母紧紧拉住林舒哭泣央求。 林舒能感觉到曹若华最深的牵挂是她的丈夫,这时也算是明白了——两小无猜,感情深厚,新婚夫妇,一别两宽。怎能不让人肠断心碎? 其实,若是知道人死了,有个下落,只怕还能有重振的念头,这般渺无音信,不知死活,不明下落,才最是痛苦折磨。 “吴夫人,您坐。”林舒扶着吴母在床旁坐下来,柔软地抚了抚她的背。 她轻声说:“我试试。” - 几片夹着寒意的雪花,从天而降。 夜晚的上京蒙上一层白雾。 赵祯凝望着靠在鎏金熏炉旁打盹的小环,旁边的福安没出声,赵祯轻声说:“拿毯子来。” 福安取来一张棉毯。 “福安,你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赵祯拿着棉毯,弯下身,轻手轻脚盖在小环的身上。弯身的一刻,刚好拉近两人的距离。 赵祯望着小环安静的睡颜出了神——清莹素白的脸上,透着淡淡嫣红,视线下移,落在少女细嫩绵软的小嘴上。 赵祯心口一热,耳根也热了起来。 他忙要起身,小环忽然醒来。 “皇上,奴婢不小心睡着了,皇上恕罪…”小环望着近在咫尺的赵祯,下意识地要起身。 赵祯只要她随身伺候,小环已经好几日没回房睡觉。方才赵祯在阅奏疏,她一不小心便睡了过去。 小环起得急,偏她没留心,压着的腿麻了,身子一下向后歪倒。 “小心。”赵祯伸手拉她,小环磕地的同时,赵祯的手掌,托住了小环的后脑袋。 两个人,同时倒地。 乾清宫安静无声。 小环听见了自己,又或是赵祯的心跳声,赵祯何尝又不是? 小环想要推开赵祯,又不敢用力。赵祯眼神浮现一抹黯淡,他将身躯落下一些,将小环虚虚抱住。嘘了声:“就一会,把朕忘了,当我是小安子。” “就一会…”赵祯声音闷重。 小环的手慢慢落下来,她透过窗,望了望飘雪的夜色。 好一会,“小安子。” - 吴府。林舒也不知自己是胆大,还是冒险。吴家人在傍晚时分,收拾出来了一间“婚房”。 吴母望着下人抬进来的箱笼,让他们把锁打开,对着林舒说:“里头,是若华新婚穿的嫁衣……”吴母迟疑,“林姑娘当真要,要这么做?” 文鸳和宝瓶也都想要说什么,林舒看了看箱笼里红色的嫁衣,眼神微微一笃,她说:“文鸳,宝瓶,替我梳妆。” “还是,请吴夫人来吧?”林舒忽然又说,“想来您更熟悉您的儿媳。” 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根本不在乎这些忌讳。倒是想到了沈华亭,眉心蹙了一下。 “好吧……”吴母亲自给林舒梳了曹若华喜欢的发髻样子,涂了曹若华爱涂的妆。 林舒让他们都先出去,她一个人留在了红烛满室的婚房里。 “本官两日不回,怎地,你便要嫁人了?” 林舒心下一跳,惊讶地转身,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吴家的沈华亭。 第127章 对饮合卺酒 沈华亭是从前门一直穿庭走进来的,只不过他走得不疾不徐,又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人多的地方,吴家人又忙成一锅粥,哪还有人注意到他? 甚至方才混乱时,他从房门外走进,等人都散去了,也未曾有人察觉。 林舒两只手捂着心跳,隔着薄薄的红纱盖头,望着走近她身前的沈华亭,他手里握着从婚床上拿的秤杆,站在一步之遥的距离,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将她头上盖头挑下。 林舒又望着他将秤杆上挂着的盖头,递到了手里,随手一抛,准确落在火盆里。 “别呀!”林舒没来得及,盖头已经着了火,她可惜地看了一眼。 “可惜挑盖头的人不是那位将死的吴家公子?”沈华亭抬抬秤杆,挑起林舒的下巴,冷笑十足盯着她。 “太傅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是曹若华的夫婿!”林舒从他手里拿走秤杆,压低了声音,怕外头人听见。 她走去婚床,将秤杆搁下,头上,身上,凤冠玉翠玎玲作响。 “我的身籍还在您的内务府呢,奴才蒙太傅恩宠,才成了您的侍妾,哪儿敢私自嫁人呢!”林舒絮絮叨叨回转身,见沈华亭人已经走到喜桌前,拎起桌上酒壶,在慢悠悠的倒酒吃。 他喝的可不就是曹若华大婚日,和夫婿喝的那瓶合卺酒。 “爱妾这是在点本官,怨本官阻挠了你的好姻缘?” 林舒愕然睁着眼,这人胡说八道的本事真大! 得!这是来挑事来了。 “吴家儿子就快要死了,只剩下一口气。而且我若不帮忙,曹若华的冤魂不散怎么办呀?太傅要对着她的冤魂,同衾共枕吗?”林舒理直气壮地反驳,她用手指头攥着他的一点棉氅衣,晃了晃,哼了哼,“你不帮我,还来捣乱。” 沈华亭望着蹙眉哼哼,眼里噙着丝撒娇的林舒,曹若华大婚穿过的妆扮,有种剥离感,又为她增添了一抹别有的风情。 “爱妾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是跟什么人学来的,该不会又是你那好二哥?” 林舒压下两分心虚,怎么说,这的确是有些离经叛道的行径,他会心情不悦也是正常。既然被他亲眼撞见了,也好,省的她回头再找词解释。 可是他不高兴该怎么办呢? 那就赌他更心疼她! 她松开他,佯做不高兴地后退了一步,嫁衣上玉环甩动。 “我这样做,可是冒了很大的险,心里其实紧张得不得行。太傅不来安慰我,就知道吃酒,还有,这酒有那么好吃吗?” 酒水入盏,溅起一点清脆的淅沥声。 “呵……”沈华亭低笑了一声。他倒了一盏酒,递给林舒,又给自己的那盏斟满。 林舒低下头看了看,红瓷的酒盏,小小巧巧,酒水在盏中轻晃。 “吴家是大户人家,大婚用的自然是好酒。”沈华亭弯下身,将擒着酒盏的手臂抬高,从林舒的臂腕穿过。 另一只手,将林舒的杯盏,推到了她的嘴边。 他说:“喝了。” 林舒怔怔望着他先饮了,清冽的酒渍沾湿了他温润的唇,诱人贴吻。她轻轻抿着喝了,面颊染上红晕。 这、这算是喝了合卺酒? 沈华亭望着林舒一双水盈盈的美目,他揽住她的后腰,将人带进怀里。指腹在她也沾了酒渍的鲜艳娇唇上轻拢慢捻了一会。 他撇了一眼指腹沾上的鲜红口脂,送进口中尝了尝。 林舒耳根一热,朱唇雪腮,面若桃李。随即,她蹙了蹙眉,说:“太傅今日出城办事去了?” 林舒这才打量他今日的穿着,只见他外头穿着黑棉氅,里头是一身黑色绣暗纹的锦衣卫指挥使官服,头上戴了顶无翅乌纱冠。 “抓了几个清流,扔进了诏狱。”他随口的回答了她,迈着长腿走到了箱笼的旁边。 林舒怔然地回身望着,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假。无端端地怎么要去抓清流?难道是那几个找上门来,说长论短的清流小官? 沈华亭没再解释,他翻开箱笼的盖子,在里头随手地翻找着,挑了一身,扔给林舒。 “换了,再让本官看到你胡乱将旁人的嫁衣穿在身上,不论是何原因,本官都会先杀了那人,再将你押回府,在白白净净屁股上痛打五十板子。” 林舒愕然睁圆着眼。她低头一看,虽比不上嫁衣,但也是曹若华新婚里穿的一身红衣裳。 也行吧…… 林舒自行换上了红衣,只是衣裳繁重,穿穿换换的,费了好一番力气。 沈华亭走上前来,将嫁衣扔开,替她将几层腰带重新散开,打结系上,再佩戴上腰间的玉环之类饰物。 他盯着玉环的挂坠,忽然凝了一下神,林舒好似极少挂这些玎玲的玉坠。他让云胡替她备的那一抽屉的饰品里,不是没有这些。 林舒见他出神打量,似乎看穿他在想什么,她轻柔一笑,说:“这种走动一下,响一下,我嫌吵。” 她还是更喜欢珠花。珠花即便是带流苏坠子的,动起来,也没玉这么响。 沈华亭凝着林舒的脸,这张脸,便是什么也不戴,也美的夺人眼目。如今画上红妆,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不戴这些,也好。 省的闹他的心。 她方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玉环丁玲,都好似落在了他的心尖上。扰乱了一池春水。 “爱妾出的蠢主意,若那吴家儿子胆敢对你做出点什么,本官可不会好脾气忍了,干脆送他归天,去找他的意中人。” 林舒心虚,便让他骂了这几句,她噙着撒娇的语气,娇嗔的说:“可我也没其他的法子了呀。笨是笨法子,试试说不定,能有用。” 她又补充说,“若是曹若华附身,我自己有感觉的,我会保护自己。太傅放心好啦。” 沈华亭撇了她一眼,“若她没附身,你当如何做?” 林舒大方坦然承认,“装。” 沈华亭瞬间不语凝着她。 林舒望望烛台,夜快深了,她推着沈华亭往外走,着急的说:“你一直待在这里,曹若华怎么附身呀,太傅还是出去等吧。” 第128章 多了一个牵系的人 “等等。”林舒忽然把沈华亭又拉回来,拽着他走到了侧窗旁,侧窗不高,但锁窗的搭子有点高,她放开他,踮踮脚想将窗打开。 沈华亭默了一下,抬手替她拨开搭子,林舒将脚落回来,轻轻一推,将窗推开一半,伸着脑袋往外看了看,外头是花圃,墙根下栽着两株树,没人。 她舒了口气,转头望向沈华亭,浅浅地一笑:“委屈太傅大人,您从窗户跳出去吧?” 她还没在曹吴两家人面前坦露身份,可沈华亭若露了面,堂堂锦衣卫总指挥使,当朝太傅大人在这儿,保不齐两家人吓都吓死了,哪还敢信她。 方才他来时未见惊动吴家人,想必也是悄无声息的进来。 可这会儿院子外头都是盯着这屋的吴家人呢! 沈华亭望着林舒浅笑的样子,娇美的红唇浅浅一弯,衬得笑容分外耀眼。他走到窗旁的妆台前,在一只木锦盒里翻了翻,捡了片鲜红的口脂又走了回来。 林舒愣愣看着他将那口脂递到她的嘴边,说:“张嘴。” 林舒顺着他的话,木然的张开嘴,又听沈华亭说:“抿嘴。” 她蠕动上下嘴唇,夹着那片红色的口脂抿了抿,愣愣望着他。 见林舒方才被他以指腹蹭去的红唇,又变得鲜艳完整,沈华亭将那片口脂拿在手里。 林舒反应过来。 原来……他是为她补妆呀!? 沈华亭一只手搭在窗台上,才转身,林舒忽然间从后软软地抱住了他,将脸在他后背贴了贴,低声说:“沈华亭,白天的时候,我想你了。” 林舒再抱紧一些,“我看到曹家父母,吴家父母,便想到了我的父母同家人。”她声音轻轻,“……是你,才让我如今还是个有父母在的孩子;让我的父母,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华亭垂下眼,沉默不语地看着环在他腰间的手。 只是林舒没有抱多久,她松开了,沈华亭回身时,林舒对着他温柔的笑,眼尾噙着一点闪动的水光。 她将一只手轻轻压在心口上,说:“当我看到吴家公子,我想到了你,想到如今,我这儿多了一个牵系的人。” 想到若有一日他似曹若华一般不在了,消失了,她会否和吴家儿子一般肝肠寸断。 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她心里这块地方,便涌上悲切。 想到,不敢想。 林舒望着沈华亭,柔柔的笑起来,她举起一只手,数着她的手指头,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我想你,比想我大哥二哥,弟弟妹妹,嫂嫂和长丰都还要多一点点。” “嗯。”她最后掰着小指头,脑袋歪了一歪,“你就只比祖母,爹爹,和娘差一点啦!” “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啊!”她笑。 林舒眼里的温柔,如侵蚀他的毒药一般,悄无声息钻入沈华亭的骨血里。 他想,他大概再忘不了,她对着他说这些情话时,温柔缱语的模样。 林舒,你是一块落入人间的瑰宝。 耀眼得,让他仰望。 林舒眨眼间,窗前只剩下她一个人。 沈华亭站在落雪的吴家后墙下,低头看了看那片林舒抿过的口脂,他含在口中抿了抿,最后咬着吃了。 他对着身后低低的唤了一声:“出来。” 一名暗卫现身,头也没敢抬,单膝下跪,“太傅大人!” “本官有事要回衙门,好好看着,若出一丝的纰漏,本官要你们狗命。” “属下明白!” - 林舒将窗关上,食指指腹轻轻碰了碰嘴唇,心里萦绕着一缕还未散去的情愫。 她走到妆台前理了理衣裳和头饰,在房间里点上一根先前同吴家人要来的普通的安眠香。随后,她端正地坐在榻子上,环顾婚房,逐渐将注意集中在曹若华的家中。 在她踏进曹家,和吴家的时候,心口都有一丝骤然泛上来的酸苦。 她想,身体里的魂魄,是有感应的。 可林舒在婚房坐了半个钟头,莫说是曹若华附身,林舒甚至连一点困意都没有。反倒是因为过度集中,导致精神格外紧绷。 林舒坐不住了,她开始站起来,不断念曹若华的名字,甚至想,是不是要割破手指头出点血? 呃,聊斋戏本子里是这样写的。 但林舒放弃了,她怕疼。 尤其是手指连心的疼。 林舒绕着房间走了会,拧拧眉头,“会不会是蜡烛太多,太亮了?” 林舒心有戚戚,想了想,她捏捏衣襟底下那颗明月珠,还是将满室的红烛吹熄了几根。 房间一下子黯然了许多。 林舒心慌慌地坐回榻子上,握着珠子默念:“曹若华,曹若华,你夫君如今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你若不出现救救他,他可就死了”。 - 与此同时,曹父和吴家父母,以及所有吴家人,都在临院里张望等候。 吴母坐不住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走动,脸色心急凝重:“老爷,你说这个法子,它,它能不能管用?” 听到林舒说若华魂魄附身托梦时,吴母吃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吴父也是一脸忧急地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姑且,姑且相信这位林姑娘吧。” 吴母掩面哭泣:“可,可这么一来,岂非说明若华当真已经没了……万一晋卿他……” 曹父声音沉重地开口,说道:“这孩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就是若华她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也许,让若华的魂魄,解开了他的心结,他还可能有一丝生存下去的念头。” 吴父沉痛叹息的道:“亲家公说的是。”他起身扶着吴母坐下,“咱们还是再等等看吧。横竖,晋卿也只剩下这一口气,还能坏到哪去呢?” 吴母悲从中来,压抑着不敢太大声:“我儿……” 文鸳,宝瓶,初一,十五,四人都在厅堂外等着。听着里头的声音,心里都不大好过。 眼看夜色深了,婚房那头还未有动静传来,他们也不禁着急地张望。 又过了半个钟头,雪花纷飞的夜色下,婚房的小院里,传来了一声开门声。 “吱呀……” 第129章 记得,带我回家 听到开门声,曹父与吴家人纷纷从座椅上起身。他们站在两院相连的门廊下,揣着一颗紧张的心情,屏息凝神地望着从婚房走出来的人。 吴母甚至紧张地抓住了吴父的手臂,也不知走出来的,是林舒,还是她的儿媳若华? 曹父更是露出殷切的目光来,他又何尝不希望,能再见着女儿一面? 只是,大家不禁一愣,只见林舒不知为何换了身红衣。她从婚房缓步迈出来,停在了屋檐下,抬头望了一会落雪。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她低头凝看,眼底渗出泪光,唇角缓缓含笑:“阿卿……看,上京的雪,还是这么美。” 她走下庭院,一步一脚踩着薄薄的积雪,庭院的石灯笼里,放着暖黄的光,照着她一袭红衣,步伐幽幽。 忽然间,她停下步伐,眼神迷茫,低头凝思。 她记得的,她和晋卿的婚房不在这间院子,可一切都好像崭新,像极了她才刚嫁进来的样子。 可她的阿卿不在这里。 他在哪儿呢? 他在哪儿呢…… 她开始四处地环望,望向廊下站着的人,唇角旋上迟疑的笑容,“爹爹?” 曹父身躯一晃,“是,是华儿!” “爹爹,真是您?”她提步跑上来,裙裾簇动,玉环丁玲,望着曹父,却不知为何止不住地心酸落泪。 曹父抖着手,“我,我的华儿?” 他望着林舒陌生貌美的脸孔,仿佛真在那宛若女儿的一颦一笑中,看到了死去的女儿。 “公公,婆婆?”‘曹若华’缓缓望了一眼他们,吴家父母顿然落泪。 吴母又惊又喜,“若华!真的是你?你,你回来了!?” 曹若华神情缓缓一滞,“你们都怎么了?” “对了,晋卿呢,怎么他不在这儿?”曹若华去替吴母擦泪。 “在,在!”吴母强自止住了泪,“他就在你们……就在这间院子里,你快些去看看他吧!” 吴母担心儿媳的魂魄随时会消失,急得拉着曹若华往儿子的房间走。 大家随在身后,都没出声。吴家儿子的房门口,曹若华停下来。所有人也都停下来。 她若有所思看了看,是了,这才是她和晋卿住的院子。她记得了。 她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忽然间一股摧古拉朽的悲伤涌上她的灵识,令她泪流满面。 她记得了。 都记得了! 她死了…… 厚厚的裙裾拂过漆红的门槛,玉环挂佩响了一路,曹若华奔到房中,来到床前,看到了槁木死灰一般躺着的人。 一声柔情婉转的悲泣在喉咙里冲破而出:“阿卿!!” 曹若华伏在床边,摇着夫君的身子,一声声唤:“晋卿!阿卿!你醒醒……” 这一幕不禁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可她的夫君似乎没听到一般,曹若华心碎不已,她见床头搁着一碗温药。端起来,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去喂给自己的夫君。 十五见‘林舒’端药,差点儿没忍住。见林舒只是拿勺子喂吴家儿子,便忍住了下来。 待一碗药见了底,吴家儿子咳了咳,幽幽地转醒了过来。吴家父母激动拭泪。 曹若华将碗放下,无限柔情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吴家儿子的眼前,逐渐浮现一抹熟悉的轮廓,是他的妻,若华! 他眼里看到的,也非林舒的脸,而是他心心念念的新婚妻子,曹若华。 吴家儿子从病榻中,侧着半身坐起来,垂着一头枯干无光泽的长发。他如今虚弱得只剩一副瘦骨,绸衫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挂在单薄的木架上。 “阿……华?” 同样是一声柔情婉转,思念若渴的呼唤从干哑的喉咙里,艰涩地发出来。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吴家儿子将妻子搂入怀中,一声声呼唤如牵肠割肚一般,难以置信,“阿华,阿华,阿华……是,是你吗,阿华?!!!” 初一拉住了十五,摇了一下头,低声叹息:“你就当这不是夫人,哎……只是他们夫妻拥抱,倒是还不过分。” 十五攥拳忍忍,心中到底也是一叹。无比同情地望向这对可怜的新婚“夫妻”。 夫妻久别相拥,曹若华纵使万般不舍,也知自己只是借的林舒身子,再无返回阳间的可能。 她将自己已死,魂魄归来的事实,徐徐吐露给了自己的夫君。 吴家儿子拉着她不肯放手,浑浑噩噩中哭得成个泪人,“阿华,你怎忍心舍我而去?” 曹若华难忍心碎,“你我夫妻缘尽,今生无缘再续,来生,我们来生再见。” 曹若华含泪断肠,“阿卿,你可还留着那把为我画的纸伞?”她用手背擦去泪水,对着夫君旋出一抹温情笑容,“将来,同我的尸骨葬在一起,也算给泉下的我一个念想。” 吴家儿子虚弱不堪,“阿华,你在说什么,你的尸骨?你的尸骨在哪,阿华,你不要胡说,你不是好好的在我的面前吗,阿华?” 林舒的一抹意识掺入进来,曹若华目光幽幽,她哀泣说:“我……我死得好惨,晋卿,等时候到了,你要替我伸冤报仇……带我回家。” 她重复:“记得,带我回家!” 曹若华缓缓起身,万般不舍地将吴家儿子拉着她的手缓缓扯开。 “不,不不,阿华!阿华!阿华……”吴家儿子从床榻跌下,着急地伸着手,眼前妻子的身影逐渐模糊,泪水从他面庞疯狂划过,“阿华,你怎忍心舍下我,怎忍心……!” 吴家父母这才急忙上来,将儿子扶上了床榻。 曹若华万般难舍地转过头,她走向了父亲,拉过父亲的手,在脸上贴了贴,“爹爹,女儿不能在您和娘膝前尽孝,望爹爹和娘,诸多保重……” 曹父忍住喉中哽咽,“华儿啊,是爹没保护好你。” 曹若华含泪摇首,“爹爹切莫自责,一切都是恶人所为,有一日,望爹爹一起,接女儿回家……” “华儿,是什么人害了你?你告诉爹爹。” 曹若华的目光越来越幽暗,她张了张口,却发现想说的名字说不出来,她只好含泪,“终有一日,女儿魂魄,能得伸冤……爹爹,若华,要走了。” “华、华儿?”曹父怔忡地望着女儿缓缓向后退去,他脚步往前一提,又顿住。 初一和十五适时地在曹若华消失那刻,左右扶住了倒下的林舒。 林舒却未昏沉过去,而是在曹若华消失后,片会的时间,逐渐醒转了过来。只是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气息幽若。 第130章 贵客登门 这晚,林舒在吴家住了一宿。不知是否曹若华和夫君之间感情太深厚,夫妻天人永隔的哀伤,也间接渡到了她的身上,令她不仅身体虚了一晚,那股哀伤醒来后也仿佛还未消散离去。 早起,吴家准备丰盛的早膳款待了她,林舒勉强多吃了一碗莲枣粥,才觉着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 “吴家的儿子怎么样了?”林舒见初一从外冒着一身雪走进来,十五在外头抖着伞,她搁下小勺,问道。 初一走进来,朝她躬躬身,不疾不徐的答道:“禀夫人的话,人醒来了,虽是还虚弱,但已经愿意服药。吴家父母已经把昨夜之事都同吴公子说了,他说,他想要见见夫人您。” 这么说,起作用了? 林舒还担心吴家儿子病得那样重,万一只当是场梦,又或醒来什么不记得,岂不白费了力气。 文鸳给林舒递上温热的帕子,宝瓶给林舒端上一杯热茶。 林舒看看她两人,抿了口热茶,将茶杯轻轻捂在手心,说:“初一和你们说过了?我……” 文鸳和宝瓶察言观色,立即跪到她跟前,垂头说道:“夫人放心,初一和我们交代了。这种事情,奴婢绝不会往外说一个字。不该问的,也不会多问。” 林舒点点头,知道她们都是聪明人。昨晚吴家也只让三两个信得过的老奴在场,其余下人都摈退了。 “你们起来吧,以后在我这,不需动不动下跪。”林舒温声说。 文鸳起了身,犹豫了一下,望了望林舒脸色,还是说道:“奴婢担心夫人这样下去伤身。” 林舒浅浅的一笑:“的确有点,无妨。回头我让锦娘给我多炖一点补品。”她将茶杯搁下,慢慢起身,吩咐:“走,去看看吴公子。” 宝瓶立即给她披上了斗篷,文鸳递上手炉。初一领着路,十五撑着伞。 - 吴家儿子让吴家下人扶着,从缠绵的床榻上起来,下人立即为他披上了一件得体的外衫。 他撑着两条晃悠的腿,稳了稳身躯,才向林舒礼貌地拱手一揖。 “昨夜,若对林姑娘有冒犯之处,还望林姑娘海涵。在下吴晋卿,感激姑娘让吾妻若华得以魂归家门。”吴家儿子仍然难掩苍白与哀痛,只是哭得发红的眼睛里,多了一丝的光。 “公子都记得?”林舒抬眼。 听到“吾妻”二字时,她入了一瞬的神。 吴家儿子抬起头来,说道:“父母双亲,还有岳父大人,他们都看在了眼里,我又如何能当是梦一场?”他缓了一声,“我与若华两小无猜,她的习惯,语气,我都了若指掌,还有……那把纸伞,若华绝无可能告诉旁人。” 他捂着下人递来的帕子,咳了咳,继续往下说:“若华道她受人所害,冤魂不散,故而才托梦于姑娘,让姑娘代替她回家,将她未了的遗愿告知于我们。” “不论多难,在下都会找下去,将若华的尸骨带回来。不让她当一个孤魂野鬼,流落在外。” 林舒见他有了目标,至少眼前有了活下去的意念。她心下微微一松。 吴家儿子看了看林舒,温文儒雅道:“虽不知林姑娘是何时与若华相识,但若华托付于姑娘,定然是你与她有缘。林姑娘非但未避忌,还如此尽心尽力,晋卿代若华再次感激姑娘,大恩没齿不忘。若林姑娘有何需要之处,我们吴家将来定然也当竭尽全力报效之。” 林舒再次叹息,这两家本该是多么美满的两个家庭。 - 吴家人想要挽留林舒,曹父想询问林舒住处。林舒一下子想不出搪塞词,又想曹若华和那些女子冤魂未消之前,许是还有事得上门,她便说,回头让人将地址送来。 两家人倒也都是有见识的人,心知林舒不方便说,便都只是点了点头。 曹父亲自送林舒出府,走到府门前,忽见一辆挂着青幔的马车停在吴家的大门口。车前两只红色的灯笼上,写着显目的“右相”二字。 林舒望着马车,浑身细微发抖。 见有人从马车下来,手心一下攥住!只是,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既非右相杨愈卿,也非杨嵩。而是相府的大管事。 曹父也诧异了一下,见是右相府的车马,自然知道登门之人是贵客。 他忙拱拱手,一旁让开。 林舒没回神,好在文鸳拉了拉她。她方才出府前戴回了面纱,初一几人又都穿着便服,相府的人认不出来。 只是,那位大管事也还是停下步伐,扫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趾高气昂地踏进了吴家大门。 “这是右相府的人,怎会来造访吴家?”林舒疑问。 曹父见相府的人进了府,才直起身来,开口道:“林姑娘许是不知,吴家世代匠人。我这位女婿子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一手匠术远非同行可比。年纪轻轻便得了当今右相的青睐……” 曹父眉头凝结,发出一声不知是喜是忧的嗤声:“上京城中人人皆知的那座不输皇家的园子,便是我这位女婿所绘造。” 林舒愕然地回头望着吴家大门。 锦衣卫只查了这些女子的身份家世,没想到吴家竟然和右相府有这样的关系? 曹父沉声一叹,说:“原本我这位女婿不肯替右相造园子,可奈何相府势力庞大。岂是我们这些人家能抗拒得了的?”他说,“看来,是那姓杨的还未满足,想继续将园子扩大。才又来登门了!” 第131章 铭心不忘 林舒坐在回太傅府的马车上,还在回想曹若华与吴家儿子之间,这份感人至深的情感。 文鸳见她眉心郁郁累累,猜测林舒还沉浸其中,担心林舒伤了身子,便开口说:“奴婢小时候,跟着亲娘学着做过乌梅汤,奴婢的娘做的乌梅汤,梅汁稠,水少,味浓。夫人可想要尝尝?” 宝瓶眼前一亮,眉眼都笑了起来,她说:“在织染局的时候,老听你说这个,可惜一次也没机会尝。可馋死我了!” 林舒收回神思,唇角淡淡一抿,说:“我记得你娘亲以前在上京城里开茶店?” 文鸳一怔,“夫人怎地知晓?” 林舒意识过来,差点将上一世的事说漏了嘴。她神情微微一闪,不慌不忙地抬起眼,微笑的道:“我看过内务府人员册子,你们的身世,我了解一些。” 文鸳还是感动了一下,毕竟内务府成千上万人,夫人竟然记得她和宝瓶的身世。 林舒将帘子拉起一些,陡然吹进来的风,裹着冰雪的凉意,迎面令林舒清醒过来。 她看了看街头的雪,望回文鸳,说:“一会让十五在东市停车,采买些乌梅回府,你给大家熬乌梅汤喝。” 宝瓶听了高兴不已,林舒又说,“再让锦娘备一桌子烫锅,晚上,大家坐在一起好好的吃一顿。” “可是……”宝瓶惊喜归惊喜,却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合规矩。 文鸳拉了她一下,打断的说:“既然夫人好意,我们也就遵从了。” 跟了这几日,她知林舒是个随性随和的主,喜欢宅中和乐融融的氛围。 车中三人都笑了一笑。林舒吹了一会儿风,人清醒不少。正要拉下帘子。 等等…… 疑惑在林舒的眸中浮现。 她发现马车在街头兜圈子。 文鸳也有所察觉,她拉开了车门,打起了厚厚的帘子,只见十五边赶车,边往街头张望。 待车马找到处人少的地方停稳下来,十五才回说:“夫人,离开吴家的时候,暗卫提醒有相府的人尾随,让我们绕着东市多兜了两圈。” 林舒脸色蓦然一白,“相府?” 一名便服装扮的暗卫,现身马车前,朝马车内的林舒恭敬禀道:“是那位右相府的大总管。” “此人入府后便命随从尾随出来,只是看样子,并未认出夫人的身份。大抵是在吴家门口,见了夫人一面,盯上了夫人。”暗卫道,“人已经让属下甩掉了,夫人请放心!” 林舒僵直的脊背,轻轻地软下来。她垂下眼睛,沉思了一会。 - 吴家的大门前,相府的大总管趾高气昂地走了出来。吴晋卿的父亲打躬作揖,陪着笑脸地将人送走,望着走远的相府车马,才缓缓握拳,敢怒不敢言。 “方才那女子住哪儿,可打探出来了?”大总管掂了掂怀里那盒子金条。 随从艰难地答道:“禀总管,属下无能,跟、跟丢了……” “嗯?”马车里,拉长的一声。将车外的随从惊得背上冒出冷汗。 那女子虽是蒙着面纱垂着头,可身段气质都非同凡响。没想到这点子事这群狗东西都办不好? 废物。 - 过去林家一大桌子的人齐聚一堂,酒足饭饱之际,大家会行行酒令。欢闹得差不多了,孩子们便会窝在罗汉榻下,一边挨着暖炉吃些茶果,喝着暖茶,一边听祖母讲些老一辈过往的故事。 林家人在外守着规矩,在家时大家都有些随性——用祖母的话说,家人之间,本不该有太多的拘泥,该亲近时亲近一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才像个家。 逢年过节的日子,还会让府里的仆人,也坐两桌挤在一堂,那时会更加热闹。 太傅府。灯火明亮。 铜锅里冒着滚烫的热气,翻腾着煮熟的肉片和丸子。锦娘热络地给每个人夹菜;文鸳留心着给大家斟酒,添水,倒乌梅汤;宝瓶吃喝得开开心心的;初一和十五多吃了几盏酒,比划了起来。 林舒端着盛了乌梅汤的小盏,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尝着。她喝过御茶坊的乌梅汤,竟然也比不上文鸳熬的。 浓稠的梅汁酸酸甜甜,林舒很是喜欢,都快要比上金桔茶了。只是可惜乌梅汤不可多饮。 她微笑地望着他们,眸光投向了门口,停了半日的雪,还在落。 她想家人了,忽然有一些安静。 锦娘望了眼门口,替林舒夹上一颗鱼肉泥丸,语气担忧地道:“晚上都没见你吃多少,这两日瞧着都清瘦了。多吃一些肉,才能健健康康的!” 林舒捏捏自己的脸颊,微笑的道:“有吗锦娘?” “上回你问我,如何认识的太傅。”锦娘酌了两口酒,压了压乌梅汤的酸甜,声音低下来,“那会子我在上京城的一家菜馆子里当厨娘。那日,下了冬天第一场雪,不大,可也够冻人的。那孩子才八九岁的模样,赤着脚站在雪地里,身上衣衫褴褛,破破烂烂,却异常的干净。他隔着伙房的窗子,望了我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锦娘轻叹,“我知道,他是饿了。我便给了他一些吃的,他拿衣角包了包,只朝我点点头,转头走了。” 林舒怔然地望着锦娘,心头微微地一揪。 “第二日,他又来了;直到第四日。”锦娘慢慢往下说,“我什么话没问,将吃的打包拿给他。可他拿着吃的,转身走了没几步,倒在了雪地里。” 林舒眸中浮现出疑惑。 “我将他带回了家,这才发现,这孩子身上布满了吓人的伤口。”锦娘眼里露出心疼之色,“可这孩子什么也不肯说,醒来便走了。我便悄然跟着,方才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给的食物不多,他都拿回家,让给了姐姐和弟弟吃了。” 锦娘轻轻摇头,“我见他们姐弟三人个个一身伤,狼狈不堪。心知他们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事。” “我啊。”锦娘叹了口气,“我转头走了。告诉自己,上京城里的可怜人太多,一个个帮哪儿能帮得过来?惹上麻烦更是不得了。” 锦娘捂着心口,“可那天晚上,我这良心终究过不去。我打包了吃食,和一些鞋袜旧衣,给这姐弟三人送了过去。又问他,愿不愿来馆子帮忙。” “那日,他对我说了头一句话。” 锦娘又酌了一口酒,“他说,锦娘恩情,山高海深。沈华亭铭心不忘。” “后来,他只在馆子待了三个月,过了冬天。他便再也没有来过。我亦再也没见过他们姐弟三人。直到数年之后,我家中遇事,正是过不下去时候,他出现了……竟已是当朝的太傅。” 桌上安静下来。 林舒眉头皱在一起,听来,是红叶山那夜过后的事情。可为何鹿鸣和陆凤阳没帮他们,会让他们流落在街头? 第132章 一颗紫香丹,延他五年命 林舒饭后回了房间,文鸳和宝瓶伺候她洗漱后,她让文鸳和宝瓶也早些下去歇息,她想要独自呆呆。 她懒靠在榻子上,拿出针线篮子,细细地一针一针在缝那条发带。她针线活很马虎,那日同嫂嫂请教后,她又练了几条,才算满意如今的手艺。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华亭未回之时,她便拿出来缝一缝。反正,离她要送他的新岁日子,还有十天。 林舒每缝一针,都会在心里,念一遍沈华亭的名字——随着他的过往,一点点揭开,内心的疼惜,便如这发带上的针脚一般细密。 手指轻轻抚过上头绣的晚香玉,林舒见亥时了,沈华亭也还没有回来。 她人有些倦了,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从软榻上起了身,随手拉开一张抽屉,将针线篮子搁进去时,不知碰倒了什么,仔细一看,是一只浅玉色的小瓶子。 林舒打开瓶子瞧了瞧,里头盛着几颗丸药,倒是没洒出来。林舒闻不出是什么药,想来是日常用的药类。她盖上盖子,又放回了抽屉。 隔天早起,林舒照旧出府,十五问她今儿个去谁家。林舒才说:“谢玉琅……”转念又改了口,“去平康街,鹿千户家。” 十五愣了一下,没多问什么。赶起了马车来到了鹿鸣家门口。 鹿鸣家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伯,老伯年纪大了,耳背又眼花,慢吞吞的说:“奇怪,从没姑娘家来家里过,找阿鸣啊?姑娘是哪家的?难不成是阿鸣在外头找的媳妇?这个臭小子,怎么不把人带回家来?” 老伯转身去门口找笤帚,嘴里念叨:“看我不打他的屁股!” 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林舒轻咳了一声,大声说:“老伯,您不记得我了?上一次,我的丫鬟病了,送来鹿大人家中看病!” 老伯把手拢在耳朵旁,随即笑眯眯的说:“什么,姑娘有了?这个臭小子,何时瞒着我成了亲也不说一声,孩子都有了!有了好,有了好!” “快些进来吧,这么寒冷的天,可别在外头冻坏了!” 林舒愣愣,初一实在是听不下去,气笑的道:“老伯,您真是又老又糊涂了!这话可别让太傅听到,您家阿鸣可不止是打屁股,脑袋都该掉了!” 鹿鸣手里提着二斤肉一只鸡,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站在他们身后。 “啊,你说什么?”老伯忽然望向门口,笑呵呵的道,“我家阿鸣他回来了。” 林舒主仆五人齐齐回头,都惊了一跳。十五赶忙拱手,“见过鹿,鹿千户!” 初一嘀咕:“这个老伯,这会眼睛又不花了?” 林舒打量了鹿鸣一眼,险些没认出来。也不知他几日没洗澡没睡觉了,脸上布满了青色的胡渣。身上的锦绣服,散发出铁锈的血腥气味,站在雪地里也能闻得到。 她眉心轻轻一蹙,见他走进来,将买来的菜递给了老伯,让老伯下去烧饭去了。 鹿鸣掠了一眼林舒微蹙的眉心,他先去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身衣裳才出来。瞥了一眼镜中的脸,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胡须给刮了。 林舒在鹿鸣的家中打量了一圈,觉得鹿鸣这人实在古怪。 “小心。”鹿鸣走进屋中,见林舒在打量那些瓶瓶罐罐,开口道,“这里有的是毒。” 他声音不高不低,林舒还是吓了一跳。 手里拿的瓶子咕噜一声落在了木头桌上。林舒忙将瓶子扶正,回身抵着桌子,望着走进来的鹿鸣。 不知为何,这次见他,他身上多了一股令她望而生畏的气息。 也许是方才他那一身充满血腥气味的锦绣服。可见他此刻剃了胡须的样子,好似年轻了好几岁,她又不禁一怔。 鹿鸣离她几步远停下来,看了林舒一眼,“那丫头的药隔两日会让人送去清风潭。” 林舒平复了一下心绪。她摇了一下头,抬眼说:“满月的消息,隔两天也会送到我那。说是满月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新岁之前,大抵能回来。” “我来,是找鹿千户你。” “找我?” 林舒的目光如水剔透,“我想知道,太傅身上的毒,是不是再也治不好?”她面颊微微一红,垂下眼来,“是不是除了不能生子,还有其他的隐患?” 惊讶在鹿鸣的眼中一闪而过,他脸色蓦然一寒,“他让你服了避子丹?” 林舒抬起头,愣愣望着鹿鸣,疑惑的道:“避子丹?” 鹿鸣皱起眉头,静静瞧着林舒的神色。疑惑也在他的眼底浮现上来。 他听林舒这么问,下意识认为沈华亭给林舒服用了避子丹。那日他从他这要走那瓶避子丹,他提醒过他,避子丹服得多了,那女子极可能再怀不上。 可看林舒的神情,又似乎并不是他所想的这般。 还是说,沈华亭未给林舒服避子丹,便对她……? 想到这儿,鹿鸣又不动声色握了握拳头。 林舒是林玄礼的孙女,鹿鸣从不觉得,沈华亭将林舒放在身边,会对林舒真心……喜欢?即便那日他亲口说了那样的话。珍宝,会吗? 可鹿鸣又觉着,沈华亭这疯子,不至拿林舒一个弱质女子来发\\\\泄对清流的仇恨。 可,真的不会么? 鹿鸣这么些年,也没看清楚过沈华亭这个人。 “若是我师父还在,兴许还有办法,治好他身上的毒。”鹿鸣很快敛去了眼底的神情,方才这些想法,也不过是转念之间,他转而说道,“只可惜我研制了好几年,也还是没能找到替他根除体内之毒的法子。” 林舒眸光轻轻一沉,“鹿千户的师父?” 鹿鸣走去倒酒喝,喝了两盏,才缓缓开口:“师父是太医道人,曾替景帝治过病。景帝晚年身体每况愈下,却又不愿让人知晓,连宫中的御医也都不知情。唯一知晓实情的人,只有影卫。” 林舒静静地听着,细细思忖着鹿鸣的话。她转回身,拿起方才掉落的药瓶子,轻轻拢在手里。 “鹿千户过去也曾是影卫?” 鹿鸣晃着酒盏,凝声往下说道:“我的父亲与陆凤阳,都曾是解庵的手下。解庵虽然年轻,能力却甚是出众,景帝将影卫首领之位给了他。在我年少之时,敬仰解行的父亲,一心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影卫。” 鹿鸣低头笑了笑说,“我便瞒着师父,学着制毒。医毒本不分家,很快我便学有所成。” “后来,师父知道了。便不准我再以他的名义行医。从此,鹿鸣只知杀人。” 原来如此。 怪不得方才老伯说,从不见姑娘家上门。林舒还疑惑,难道说从没有病人来他家看病么。 林舒没有往下多问。她知道有些事情,他们未必会告诉她——比方说,当年他和陆凤阳为何会在那晚赶到红叶山?比方说,红叶山那晚后还发生了什么?比方说,大崇寺景帝之死。 林舒将拢在手里,捂得微热的药瓶轻轻放下来。 这些药瓶和昨晚她在房间看到的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她才会忍不住拿起来打量。 会不会瓶子里,盛着鹿鸣刚才说的避子丹?她听宫里人说过避子丹,只是这东西吃了,对女子身子有损。 所以,沈华亭其实也是想要她的? 只是,他没给她吃。 林舒垂下鸦黑的长睫,遮去了眼底一丝温柔的浅笑。 她回身看向鹿鸣,“上一回,鹿千户说紫香丹极珍贵。”林舒问,“这药可是拿来治太傅的毒伤?” 鹿鸣倒酒的手微微一顿,他想,林舒比他所想要聪明许多。 鹿鸣抬眼,目光久久看了林舒一会。他擦了擦嘴边的酒水,说:“一颗紫香丹,延他五年命。” 在他没有找出方法,根除沈华亭体内之毒之前,紫香丹便是沈华亭续命的药。 林舒猛然间抬起头,紧紧盯着鹿鸣。 半晌,她颤声问:“上一次,沈华亭服用紫香丹,是多久前?” 鹿鸣垂眼回答:“三年前。” 第133章 她想见他 林舒问鹿鸣,不能让阿南的洗髓功替沈华亭清除身体里的毒么?满月就中了毒,虽然不一样,可阿南就能救满月,不是吗? 鹿鸣看了她一眼,撞见林舒微慌的眸子时,竟荒唐地有丝妒意,在他脑海一闪而过。 时隔多年,又有人在意解行。 不好吗? 很好。鹿鸣真心觉着。 鹿鸣扯了扯嘴角说,能,但需得沈华亭自废了这一身修为才行。可他不会,也不能。 “夫人,今日是否还去谢玉琅家?”从鹿鸣家中出来,林舒坐上马车,十五几人看了眼格外安静的林舒。 “今日不去了,去锦衣卫衙门。”林舒微微拢着双手,放在膝上,压着厚实的衣裙。 她想见他。 特别特别的想。 - 马车在宣阳门处让官兵拦了下来。被拦下的不止是林舒坐的这辆。数不清的车马,将宣阳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吵嚷之声此起彼伏。 “各位,不是不让人过,是锦衣卫抄家抓人,这会儿前头都是人,你们的车马根本过不去!想要过去,只能走过去!” “罢了,罢了,锦衣卫还是别惹。听说近日一连又抄了好几个官员,都是清流出身!” “林家才抄家多久,怎么这又抄了起来?抄的还都是清流?岂有此理!清流可是代表朝廷清正一派,若说林家有罪,难道这些个清流,个个都有罪,哼,如此看来,是朝廷里那些个乱臣贼子,倚仗着权势,想要铲除异己、一掌遮天罢了!” “谁说不是呢?自从沈华亭掌着锦衣卫诏狱,这些个锦衣卫在上京为所欲为,多少官员落了马?如今,连清流都难以自保,咱们这样的上京小官之家的人,就更加不用提了!” “我听在衙门的友人说了,近一段日子以来,上京城里,突然暴毙在家中的官吏就有好几个!都是清流一派的人!” “什么!?” “说是畏罪自杀,呵呵,依我看,那都是锦衣卫干的好事!” “锦衣卫、锦衣卫!一个沈太傅,一个杨右相,这两个奸臣,都是狼子野心不安好心,朝廷要让他们只手遮天了,我大庸岂非要亡!” “这话可别当街说出来,让锦衣卫听见了,随时按你一个罪名,抓入诏狱,你不想活了!” “哈哈,活?清流若都抓光了,你们以为咱们这些小官小吏有活路?上京的平头百姓有活路?我是官小,可就是看不惯这些锦衣卫为虎作伥,看不惯沈华亭阴柔险诈,残害忠良!!看不惯那些跟在这两个奸臣贼子身后曲意逢迎,祸国殃民的朝野败类!!” 有人叹息。 “难道清流当真斗不过这些朝野败类?” “当今皇帝年纪太小啦,可惜阎阁老致仕多年,人也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要是阁老他老人家还能出来,说不定,还能救一救清流。” - 林舒将这些话隐约都听在了耳中。她没有想到上京的天,都已经变成了这样? 看来那日他说抓清流,并不止是几个官吏辱骂他这么简单,也不是许家人闹事这么简单。 而几家清流暴毙家中这件事,林舒是才知道。 “夫人,外头乱。”见林舒要下车,文鸳担心地说道。可林舒还是下了马车,她披着斗篷,戴着帽檐,望望拥挤的人潮,没有犹豫地挤了进去。 十五和初一赶忙护着林舒,为她拨开人群,文鸳和宝瓶紧跟在身后。 好在过了宣阳门,便没那么拥挤了。只是一条偌大的正道上,拖延着长长的抄家队伍。其余的行人只能从两旁走过。 林舒驻足在人群中望了一会。她下意识想起了林家抄家的那一晚,她和满月在锦衣卫押解下,顶着严寒的大雪,一步一步跋涉在深夜的街头。 她只是望了望,便大致数出这里一并押解的至少有五家人。 林舒望着眼前景象,神色呆怔。 长长的人流队伍,在清一色着红色锦绣服的锦衣卫押解下,缓慢地走在雪地里。 忽然,押解的队伍中,林舒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而对方也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对方神情怔了一怔后,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喊一声,却又作了罢。 林舒提了提厚厚的裙摆,挤了上去。 锦衣卫冷冷将她拦下时,她从斗篷下拿出那枚提督玉牌,锦衣卫眉头一皱,定睛一看,立时收了手里的刀,翻马下来,说:“属下无礼了!” “放我过去。”林舒说。 锦衣卫虽不知林舒身份,可那玉牌却做不得假,心知林舒身份不简单,见令如见提督,当即让属下放了行。 只是林舒过去了,十五他们被拦了下来。 林舒哈着冰冷的白雾,提着裙,小跑着追上来,兜帽从她的头顶落下。 第134章 当街哄娃 林舒引来了人群的注目,抄家的队伍也随之慢了下来。她没有停下,直至追上了走在队伍中央的徐大人。 “徐伯伯!” 徐大人在队伍的中央停下来,他看了看小跑上来的林舒,又看了一眼放行的锦衣卫。 徐大人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林府抄家的时候,他有心想帮,却无能为力。林秋航父子发配那日,他没参与践行,只在远处目送。 再后来,他在十六楼见着林舒已是沈华亭的人,心里五味陈杂,虽有些不能理解,但也没对林舒生出鄙夷之心。 一个年少的孩子罢了,是人都有为求自保的本能。 看到林舒如今平安无事,徐大人叹了一口气,看着林舒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惜,“舒丫头。” 林舒知道世人眼中,她投身沈华亭,只是为了自保。即便是徐伯伯,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只怕也是这般看待她。 其实也没错。所以,她没想过要向世人证明和解释什么。 倒是徐大人看他的眼神,令林舒多少有一点意外和动容。 她平复了一下喘息,望了望长长队伍,问:“徐伯伯,这是怎么回事?” 徐大人满鬓风霜的摇了摇头,他说:“还不是顾万堂,他如今担着监察百官之职,说是查出来我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随后锦衣卫便拿着所谓的证据,来将我的家给抄了。” 林舒不信徐家人会贪赃纳贿,和不信父亲会贪赃纳贿一样。 “其他几家,都是一样的罪名。”徐大人苦笑了一声,含着满腔的悲愤扬了扬头,“可笑,他们随随便便的,便可以给朝廷的官员罗织罪名,这天下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徐大人愤愤,“这个顾万堂,他也算是清流的中流砥柱,竟然让强权压折了脊梁骨,反过来构陷污害同僚。他怎么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共事过的同窗?对得起大庸的百姓?!” 林舒怔怔出了一瞬的神。 顾万堂受制于沈华亭,所以这番劳师动众的抄家,是锦衣卫主为? 徐夫人左手抱着个稚儿,右手拉着个十岁的,忽然快步冲到了林舒的面前,大声地哭着哀求:“舒丫头,你救救我的孩子!伯母知晓你投身了沈太傅,伯母求求你!我和你徐伯伯不要紧,可孩子们还小,你看在两家交情份上,替我们在沈太傅跟前求求情!救救我的孩子!” 她腾出手去拉扯林舒的衣裳,哭着跪了下去,“当伯母求求你了!” 徐大人赶忙拉起孩子,压着嗓子冲着妻子说:“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舒丫头她自己都自身难保,林家抄家的时候,我们又帮了什么?当着这么多人,你这不是让她为难!” 徐夫人又去拉扯丈夫的衣摆,“老爷,我不求自己能好好的,可孩子们……孩子们还小呀!” 大人小孩当街哭成一团。 连带的队伍跟着乱了起来,押解的锦衣卫冷酷着脸上来将人拉开。拔刀的,挥鞭的,呵斥之声此起彼伏。 林舒的裙摆骤然一松,混乱中徐夫人怀里的稚儿被搡在了地上。 徐夫人连声地喊着“孩子”“孩子”,声音都在颤抖,林舒从地上抱起哇哇啕哭的稚儿。 一名锦衣卫劈手要来夺孩子,林舒下意识将稚儿护在怀里,锦衣卫的手,只差一点便要碰着林舒的头。 忽然间,他整个人向后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口吐一滩鲜血,直接厥死过去,人群惊惶之下,纷纷向后一退。 - 林舒怀抱稚儿,视线里映入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沈华亭骑在马上,挟裹一身压人的寒意。 初一和十五他们趁着这会混乱挤进来,神色匆忙地来到了林舒的身旁,纷纷下跪在地上。 “太傅……” 林舒心头只微微地一惊,便低头哄着怀里啕哭不止的稚儿。 沈华亭的视线掠过她怀里的稚儿,随后便一直看着她当街哄娃。 一众锦衣卫微微垂首,凛神望着,谁也没敢开口。抄家的队伍也安静下来,周遭的人群皆目瞪口呆。 林舒见稚儿的哭声怎么也不停,她轻轻将食指的手指头,伸一点点到稚儿的嘴边,让稚儿嘬了几下。见稚儿抽噎了几下,快要停了哭声,又将孩子抱起,贴在脸庞,用轻柔的呢喃,同孩子说了会儿话,直到孩子感觉到了安全,终于安静下来。 “宝宝不哭了。”她高兴地抬起头,仰着脸,望着马上的沈华亭。 一缕淡阳照着她温柔的明眸,浅浅的笑容,较平日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 林淮这么点大时,林舒已经七八岁。她常常会替母亲哄哄哭闹不止的弟弟。那时候,她便是这么哄的,而弟弟也十分听她的哄。 林舒熟稔地抱着稚儿,似极了一个母亲。 沈华亭盯着林舒的眼睛,眸中闪过一簇深微的幽光,又悄无声息湮灭。 林舒也盯着沈华亭的眼睛,她似乎察觉出他眼底的情绪,透着微妙的不对劲。她低头看了看孩子,若有所思了一瞬。 孩子。 林舒心里想到了什么。她又抬起头望着沈华亭,他身上挟裹的寒意在静悄悄中逐渐变得浓厚。 “想替这个孩子求情?”他漫不经心说,寒凉的目光掠了一眼徐家人。 徐夫人快要惊得昏厥过去。 林舒微微地舒出一口气。她没开口,而是将孩子抱回给了徐夫人,徐夫人接下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都在颤抖不止。 “你拉我上马?”林舒当着众人面前,她微微笑着,朝沈华亭伸了伸手。 沈华亭沉默地望着她,半晌没动。 林舒轻轻跺脚,“这么多的人看着,你不会让我丢脸吧?” 沈华亭瞥了一眼林舒的手,他没拉她上马,而是自己下了马。 林舒呆愣了一下。 他扶上她的腰,让她坐上了他的坐骑。 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太傅亲自牵着他的马,慢慢悠悠地朝锦衣卫衙门走去。 林舒坐在马上,瞧着沈华亭在底下替她牵马,颇有些不自在,还有些心虚…… 第135章 与他并肩 沈华亭牵着马,经过之处,锦衣卫逐次驱赶着抄家的队伍往两旁让开。 宣阳街上呈现奇异的安静,甚至,只有这嗒嗒的马蹄声,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没有人开口,却好似有无数个声音响起。 ——沈太傅为一个女子牵马! 甚至,林舒心虚下没坐稳,秀气的小脚从不合脚的黄铜马镫里溜出来,身子随之一歪。沈华亭还停了下来,弯下身,用手托住了她溜出的脚。他也不嫌脏,握着她的鞋,放回了马镫里,又将马镫调整了高度。 待林舒重新坐稳了,他才又牵着马继续朝前走,说:“坐稳。” 那些认得沈华亭的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若非亲眼所见,旁人怎么述说也绝不可能相信。 ——沈华亭甘为一个女子充当马奴! - 香香本要去赴一位熟客的约,也被堵在了宣阳门的附近。她只能下马车,在侍女的陪同下走着过去。 她对上京城里谁谁家里又让抄了并没有什么兴致。上京里每日都有不公的事情在发生。她早就看透了。这也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只是,若是有锦衣卫在街头经过,她会忍不住驻足多看一眼。 想要看看里头有没有他。 林舒追着抄家队伍跑的时候,香香便认出了林舒。她有一些意外。不禁,想起来十六楼的那一晚。香香永远也忘不了。 只是也没有想到,她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幕。看到譬如沈华亭这般的男子,会纡尊降贵地当街为一个女子扶脚、牵马? 香香以为,点一楼灯,已是广为流传的谈资,羡煞上京多少胭脂场的姑娘们? 而今,这一幕,才真是羡煞旁人。 “……那是前御史大夫林大人的女儿林舒,听说林家抄家,林舒为求自保,仗着美色勾搭上沈太傅,非但不以为耻,竟然还如此招摇过市,她一个清流家的女儿,简直是寡廉鲜耻,不要脸!”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竟然令沈太傅为她如此卑躬折腰,看着温柔乖顺模样,私底下还不知是否又是一副样子。” “人家这才叫做有手段,我们这种女子,怎能比得过?” 香香轻轻一笑。她转过身,看向身后几个穿金戴银不知谁家的大小姐,摘下紫色的兜帽,说:“你们这种女子?哪种女子?是忌妒自己不如人家,便当街造谣诽谤的良家女子;还是你们也巴不得爬上太傅的床,便嫉妒抹黑人家,想要取而代之的女子?” “一个掌着生杀权柄的男人,朝廷一品大员,见识不知多少。你们这样嘴贱刻薄的,劝你们还是打消痴心妄想的好。” 香香也不等几个大小姐恼羞成怒,她掖了一掖让寒风吹散的鬓发,轻轻一笑,转身走入了人群。 她就不嫉妒? 不,她也会的。 甚至,她也曾如她们一般有过愚蠢想法,认为上京男人都该为她的千种风情所迷倒。 只是,她却最看不得女子因三两妒意便扭曲了性子,那才是真正丑陋不堪。 香香回了回头,望了望沈华亭与林舒的背影:一个敢于在流言蜚语的漩流中,仍不顾世俗目光只做自己的女子,这份勇气,几人能有? 香香回过头笑了。 - 林舒骑在马上坐了一会,绷直的脊背轻轻放松下来,连那点心虚也随之消散。人群在惊讶过后,朝她投来了异样的眼光,和指点的话语。 她仿佛没听见,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往前伏了伏,尝试着摸了摸沈华亭的黑马,微笑着问:“它叫什么名呀?” 沈华亭这匹坐骑常日里脾性极大,倒是对林舒难得露出温顺的一面,嘶嘶地叫了两声。 “一匹拿来让人骑的马而已,本官没这个兴致替它取名字。” 黑马咴嘶叫了起来。 沈华亭视若罔闻。 “那就叫无名。”林舒摸摸无名的鬃毛,微笑的说,她歪了歪头,“太傅觉得可好?” 沈华亭偏过头看向林舒,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眼里的神情。 原本他们骂的是他沈华亭为所欲为,迫害朝官,与乱臣贼子狼狈为奸,逐渐这些人开始去戳林舒的脊梁骨。 可偏生她像是没知觉一般,甚至,还能和他的马谈笑。 可林舒当真没知觉? 不见得。 她却堂而皇之的要上他的马。 沈华亭忍不住去捉摸林舒脑子里的想法。大概是,在如潮的唾骂声中,她想要站出来,与他同担骂名? 何必这么做。 她该和上京人一样,指着他的脊梁骨对他口诛笔伐;和这些被抄的清流一样,唾骂他为非作歹,不得好死。 今日这些人骂得越痛快,那一日,他才更痛快。 可偏偏这些人中,有了一个林舒这样的蠢人,竟想要与他并肩。 林舒,你怎么能和本官并肩? 不,不。 本官只想把你捧在掌心里,含在嘴里。 - 云胡领着初一他们几个人随在后头。冯恩留下来押解抄家的队伍。 到了锦衣卫衙门前,沈华亭将林舒从马上扶下来。云胡立即上来牵起马缰,沈华亭撇了一眼黑马,吩咐:“告诉铁匠在蹄钉上烙上它的名字,无名。” 林舒才刚站稳,人愣了愣。 沈华亭正欲牵起林舒走进衙门,一群官员涌了上来,身穿锦绣服的锦衣卫拔刀拦下。 “站住!锦衣卫衙门前,你们难不成想要造反?” “沈华亭,你快把人给放了,哪朝哪代也没有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随随便便捏造罪名,就把朝廷官员抓进大狱的道理!你——你如此迫害朝廷官员,你要遭报应!” 锦衣卫冷冷道:“诏狱是皇帝钦命收系朝廷百官有罪之人的地方,所抓官员,个个罪证确凿,有冤,有冤就去皇帝那儿告去!再敢在锦衣卫门前闹事,一概严惩不贷!” “大庸这是没有王法了!!”一群官员抢天呼地的闹起来。 林舒蹙起了眉头,她凝了一眼这般荒唐喧闹的场面。锦衣卫和一些武官甚至动起手来,现场顿时有人头破血流。 她垂下眼,内心五味杂陈。 才这么久,上京竟变成这样? 沈华亭视若无睹一般,牵着林舒走进了衙门,任凭外头闹得天翻地覆。 林舒坐在温暖的火盆边烤了烤火,外头实在冷,骑马更冷了,她捧着初一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暖了暖身子。沈华亭走去铜盆架子旁洗了手,解开斗篷递给云胡,回来捏着林舒的脸。 林舒坐在椅子上,被迫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表情,悉数呈现在沈华亭的眼中。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他的手指缓慢摩挲,笑了笑,沉着声音说:“爱妾就不想质问质问本官?” 第136章 她不忍心… 林舒望着目光覆上一层薄凉的沈华亭,问的却是:“顾家有什么把柄在太傅的手里?” “顾万堂?”沈华亭哧的一笑,眼里藏着嘲讽,“顾万堂与其妹夫暗地里与地方恶霸势力勾结,以卖官盐为幌子,夹带私盐买卖,从中牟取暴利,达二、三十万两之多。” 林舒略为吃惊地睁大眼睛。 “私盐贩子杀掠商贾,鱼肉村民;盐户遭受长期压迫,苦不堪言。这些个勾当里头,哪个不是官商勾结?” 沈华亭继续嘲讽,“顾家,顾万堂……可不就干着这样儿的好事?” 林舒听完了,沉默不语。 好半晌,她轻声开口:“太傅是故意的?故意让顾万堂升任御史大夫,利用他来构陷徐家这样的清流,真正像顾家这样的,太傅却没有抓他。” 沈华亭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望着她但笑不语。 林舒默了默。 她缓缓的说道:“清流或许有不少顾万堂这样的虚伪之人,可绝不可能所有的清流都是如此。” “我不知道祖父有没有做过错事,可我知道,父亲他没有,大哥他没有……徐伯伯他没有。” 她轻轻抬起眼,“你现在做着和相府一样的事,这是你报复清流的手段,还是你……” 林舒捧着茶杯的指尖微微颤了颤,她低下目光,将心里漫延的苦涩往下压。 她不信他为了复仇会不择手段,不分是非黑白,哪怕成为他不耻的恶人。可她也没有资格指责他会去这么做。 他不肯告诉她六家人在大崇寺的遭遇,仅仅是后头遭遇的那些,也足以揪扯她的心,又怎么能去怪他呢? 她不忍心,真的不忍心啊。 “怎么,替本官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了,心中郁悒难受了?”沈华亭撑着椅子的扶手,弯下身来,凝着林舒微湿的眼角。 半晌,林舒重新抬起眼睛,轻轻攥着手心,温柔声说:“我难过,是因为你有这么深的恨,就有多么深的痛。” “可我不能说,为了复仇,你怎样做都是对,也不能违心的助纣为虐。” “所以我只能和你站一起,就只是站一起,什么也不做。不逼问你,不给徐家人求情。” 她微微的停了一下。 “如若……你有罪孽,我愿担一半,哪怕身死下地狱。” 她怕苦,也怕痛,可也向来都不是轻易言弃的人。她始终相信,他内里的正直良善,远远比许多人都要多得多。 他那么厌憎清流的虚伪,厌憎杨家人的龌龊,又怎么能容许让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人? 是,世人看不清。 骂他奸臣。 可她知道,他只是故意去做世人眼里奸臣的样子。是失望,对吧?对世人,对朝廷,对清流的失望。 林舒抬起手,去抚摸沈华亭的脸庞。她手心温热,贴着他冰冷的脸,温柔浅笑:“哪怕,他们都骂你不得好死,我也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望你活下去,年年又岁岁。 这是林舒的心里话。 她没说。 也没告诉他,她去了鹿鸣的家。 知道他只有两年可活了。 他明明还有两颗紫香丹,却毫不爱惜地给了颗给她,给了颗给满月。是因为,他本就没打算活下去吧? 他用孤注一掷的决心,去和他的敌人做对;用断绝后路的方式,去为六家人,为了蛮蛮父女,求一个沉冤昭雪。 她呢,她或许只是他沉冤路上一个意外;或许他对她生出了一丝的怜惜,却还是选择了他要走的路。 如果更早一点,她遇见他。 更早一点用尽全力去爱他… 会不会,能让他对这个世间重新生出一点不舍与眷恋? 会不会让他想要留下来呢? 沈华亭目光蓦然一沉,紧紧盯着林舒的眼。 这颗凄凉已久的心,仿佛被她温暖的手心的握住,传来了如赤子般的热忱。 她温柔地望着他,“马上年节到了,昨儿个太皇太后差宫人来府上送信,道是岁宴让我随你一同入宫。”她垂了垂眼,“这个年节怕是能陪着她的最后一个年节,我便擅作主张答应了,你不会不高兴吧?” 沈华亭久久不语地看着林舒。 林舒微微板起脸,“快说你也想我陪你过岁宴。” 沈华亭眸色深深的看着她,开口说:“你想去,本官陪你。” 林舒慢慢地笑了,声音带着少女的轻快喜悦,“那我回府去啦,夜里你不回,记得梦里我也会想你。” - 沈华亭没送林舒出衙门,林舒自己带着初一他们离开了。只是刚出来,迎面碰上了顾万堂和儿子顾清让。两厢一遇,都停了下来。 林舒不用想也知道顾万堂来做什么,只是意外顾清让也在。 顾万堂面色一凝,他微微昂着首,什么话也没说,看了儿子一眼。顾清让神情闪烁了几下,往前一步,犹豫地想要开口。 林舒没等他开口,移开目光,径直从他们父子的身旁走过去。 顾清让手心一握,脸上顿显几分难堪。 “舒儿妹妹!” 顾清让追上来,想拉住林舒的手。 林舒目光一扫,避开他的碰触。 “顾公子,请自重。” “你……”顾清让从未在林舒眼里看到过如此淡漠的眼神。像极了,像极了沈华亭。 “我有哥哥,也不是顾公子妹妹。日后若再遇着,顾公子也请别忘了。权当不认识便好。人各有志,好自为之。” 林舒说完,连多看顾清让一眼也不曾。 顾清让脸色一片惨然。 云胡看了看,才快步走了上来。他怀里揣着个盒子,恭恭敬敬交给林舒,笑着说道:“这是太傅让我给夫人拿来的银票,让夫人新岁里想往府里府外的添置什么自个儿添置。不够了,告诉奴才一声便是。” 林舒怔怔,她打开一看,足足好几张百两银票。 沈华亭转动着指间的玉戒指,静默地背立在案前,身后站着锦衣卫下属,听他缓缓声吩咐:“将徐家妇孺另送一处。” 第137章 出家为僧 夜色降临。 相府门前的红灯笼逐次亮了起来。 右相杨愈卿走进他的书房,见案上摆着一叠精致的梅花糕——这是信号,意味着,那位贵人到了。 他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身边的哑叔提着盏亮堂的灯笼,打开暗门,走入暗道。 此间暗道,通往华溪湖附近一座豪奢宅院。隐于湖林之间,毫不起眼。 杨愈卿每回都来此处见这位贵人。 杨愈卿年轻时候,有过几年失意,是这位贵人提点,方才有他今时今日的地位。 “吱呀”一声,暗道出来是张柴门。早已守在那的人,将他一路领进去,带到了一间烛光幽暗的室内。 杨愈卿在门口褪下靴子,踩着极干净的木地板,躬身走进来,行了一个跪拜礼。 “拜见阁老。” “愈卿有礼。”茶案上烹着煮好的香茗,阎阁老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身量瘦高,面相清癯,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一只高挑的鹤鹳。 杨愈卿年近六十,而阎阁老已七十七,看着却比他还要神采奕奕。 杨愈卿接过茶盏,跪坐一旁蒲团上,神态甚是恭谨的说:“近日之事,惊动了阁老。沈华亭只要在上京,他便飞不出您老的掌心。” 阎阁老捣着茶汤,眼神一抬:“他只要在上京,就成了老夫身后一根芒刺。愈卿你未必小看了他。” “阁老提醒的是。自我派人暗杀几家清流,于上京四处散播消息嫁祸于沈华亭。沈华亭非但没有勃然大怒,他甚至,还亲自劳师动众,一连抄了好几家清流。” 杨愈卿恭谨说,“看来他是不计一切。” 阎阁老神情从容,和眸善睐,甚至还带着一点的怜悯,“他真要不计一切,在他彻底掌管锦衣卫这几年,这些个他忌恨的清流,早该一个个都死了才对呀!” 杨愈卿面色一凛。 阎阁老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唇角微微翘起道:“你何不想想,上京最危险的地方,万一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杨愈卿出乎意料,目透寒光:“阁老的意思,沈华亭这么做,目的是要保这些个清流?” 阎阁老笑了笑。 是‘不为他所用’的清流。 - 时间转眼到了年末。 “街头巷尾都是对锦衣卫的怨声载道,据说朝野上下,都在弹劾太傅。”初一如实地对林舒禀话。 林舒听了后只是转了转手中的杯子,开口说:“让十五备车,去灵山寺。” 初一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说道:“马上年节要到了,夫人是不是等过完了年节再去?这一来一回,恐怕得要三天的时间。” “岁宴刚刚好还有三日。”林舒说,“不等了。陆羽等这一日,等了五年了。” 陆羽,谢玉琅的未婚夫。 谢家这一趟,林舒登了三次门,才算将谢玉琅的心愿了结了。 谢家是玉商之家,谢玉琅是谢家钟爱的四女儿。谢玉琅心悦表哥陆羽,奈何陆家家贫,谢家人不同意这门婚事。谢玉琅绝食相逼,迟迟不嫁,后来陆羽考上了那一年的探花,谢玉琅已经年满十九。 谢家父母终是无奈之下,同意了这门婚事,谢玉琅如愿和表哥定亲。 原定的成婚日子只差三个月,两家人都热热闹闹地张罗着这件喜事。谢玉琅在一次上山进香的途中遇马车惊蹄滚落山崖,连尸骨也没能找到。 林舒登门的时候,谢家人态度冷淡。甚至林舒的出现,令谢家人心生防范。 谢母当年因死了女儿伤心至精神恍惚,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谢家人坚信谢玉琅为意外身故,时隔五年,都不愿再提及这件伤心之事。 林舒对谢玉琅的魂魄感应不深,她要为谢玉琅了结心愿,便只能进谢家门,了解谢玉琅过去熟悉的一切。 直至第三次登门,谢家人才终于转换了态度。 从谢家人口中得知,谢玉琅死后,陆羽离了仕途返乡,不久前,已上灵山寺剃度为僧。 陆羽出家这件事情,许是因为发生在这半年内,案册上头未写明。 林舒穿戴厚实,坐着马车出了上京城,行了一日的路程才来到了灵山寺。灵山寺路程虽远,来求神拜佛的香客却不少。 林舒给寺中添了一笔丰厚的香油钱,以香客身份,在寺中住下来,并指名让玄济和尚招待。 见到玄济,林舒有意换上从谢家拿来的谢玉琅的衣裳。又在头上簪了谢玉琅最爱的玉兰簪子。 玄济看到林舒,手中珠串落地。 林舒便确认,他果真是陆羽。 “你是陆羽?”她问,“谢玉琅的未婚夫。” 玄济捡起手串,缓缓阖上双眼,“阿弥陀佛,施主为何而来。” 林舒轻轻的望着玄济,“玉琅她等了你五年了。”她说,“我知道你也是。” 第138章 迟来的情信 玄济睁开双眼,缓缓将头抬起,握在手中的菩提手串一寸寸收紧。他张了张口,说:“贫僧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林舒轻轻的一叹,她直接道明了来意,并说出了登门谢家的经过。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 见玄济用一双空洞漆黑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她,林舒试图再对他解释,玄济忽然身躯一阵踉跄,竟然跌坐在了地板上,脸上露出无限悲惋。 他从粗布的法衣中,贴着胸口的地方,缓缓掏出来一样东西,是块洗得干干净净旧手绢。他展开那张手绢,里头包着一支式样别致,做工精致的玉兰簪子。 他抖着手,将簪子拿在了手里,两行泪水从他眼底掉落:“五年前……我便知晓玉琅她非是意外身故。” 林舒大感意外地看着他,随即皱起了眉心。 玄济握着玉兰簪子,踉踉跄跄地起了身,又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他沉沉地笑了几声,笑声里不知是苦是痛。 “谢家传来玉琅坠崖身亡的消息时,我正欢喜地给她写书信。离我们成亲还有三个月,三个月见不到玉琅,我便只能依靠书信来解相思之情……我不信,不信她就这么死了。我一日一日等,一夜一夜盼,我知道大婚之日,她,她便会回来同我成亲了。” 玄济似个鬼一般捧着那支簪子转过身来望着林舒,“玉琅她脾气不大好,任性,执拗,可她也爱笑,心地善良,是她的陪伴才令我顺利地考取了功名……我对她说,陆家没什么家底,我虽是考了功名,也还是一个穷家小子,唯一能给她的,是这一生只娶她一个妻。”玄济流着泪的苦笑,“玉琅她听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可这本就是我该给她的。” “成婚之日,我的玉琅她没有回来。”玄济又踉踉跄跄地来回走了几步,嘴里不停地喃喃,“她没有回来,她没有回来……我的玉琅没回来……” 玄济停住步伐,低头痴痴地望着簪子。 “直到那一日,我无意中,发现了这支玉兰簪子……这支簪子的图样是我亲手所绘,簪子也是我亲手所制,因我手艺不精,玉兰花瓣上还留下了一点微小的瑕疵。”他慢慢抚过玉簪上的花瓣,“玉琅她上山的那日,便戴着这支簪。她绝不可能如此不小心弄丢了它……她坐的马车连人带车,甚至车夫通通坠落深崖,又怎会独独留下了这支簪子?” “我顺着簪子,终于不费苦心,找到了卖它的人。”玄济面目逐渐露出几分狰狞,一字一顿,道:“是右相府里的一名小厮。” 林舒惊讶地盯着玄济。 玄济痛笑道:“相府是何地方,我纵然知道了,又能奈何?可笑我陆羽一个新科探花,考取了功名又如何?我知道玉琅她一定是在相府,我却连相府的门也进不去!我,我辞了仕途,假意回乡,灵山如此之大,我想,总会有目击之人目击到我的玉琅她是被人虏走。” 玄济缓缓站定,垂丧着头说:“可四年了……我还是没能找到线索。我只好,只好剃度为僧出了家,进了灵山寺。” 片会的安静。 林舒轻轻压下内心此起彼伏的惊讶,她望着玄济绝然的神情,心中了然了什么。 “你并非真心出家,你是想当年上山的香客里,也许会有人目睹了经过。你要在这里继续找寻线索和证据?” “阿弥陀佛。”玄济用绝然的目光看着林舒,“玉琅为等我,誓言十年不嫁;我为寻她,十年又算什么?” 林舒不知该说什么。 她想说,纵使他找到了目击证人,仅凭这些,也无法改变什么。 可若没有这番执念与执着,他活着也许同行尸走肉也没分别。 这样的真情,若谢玉琅看到,可会死而瞑目了? 林舒隐隐地察觉到了什么——这些让杨嵩虏走迫害的女子,或家庭美满,或婚姻幸福,她们许是都是心怀善良,性情美好的女子。 如此,才更显出杨嵩的可恨。 不是吗。 林舒紧紧地攥着手心,她问陆羽,“你与杨嵩结识?” 玄济瞬间握拳,痛苦地闭上眼,“新科谢宴上……我们结识。他见过玉琅。” 林舒陷入思忖,若谢玉琅与杨嵩也有关系。其他的几个,只怕也同杨嵩有着牵连。可见杨嵩找的女子,并非是随意看中。 玄济爱惜地握着簪子。 这支簪,他无数次拿出来,看着簪子,仿佛看到了玉琅笑颜如花的模样。 他慢慢的叠着手绢,几颗滚热的泪水,掉落在绢布上,立即洇开几朵水渍。 林舒感到心口一闷,手指轻轻一抹,早已是满面泪水。 - 一缕夜风从窗外吹入,安静无声的灵山寺里,响起一声开门声。 谢玉琅的手里,拿着一封五年前,她本该回给表哥陆羽的情信。 五年了,她在黑暗中徘徊不去时,心中未了遗憾便是这件事情。 她拿着信,推开了玄济的房门。 玄济,不,是她的陆羽。他剃了度,穿着灰扑扑的法衣,也还是那张未改的俊逸容颜。桌子上,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他盘坐在蒲团上,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漆黑空洞的双眼,望着久别的身影,逐渐凝满了泪水。 他颤声:“玉琅?” - 林舒苏醒来的时候,还在玄济的房中。她没昏过去。而是看着玄济,坐在油灯前,手里握着整整五页纸的情信,五页纸上满满都是谢玉琅对他诉说的衷肠。 玄济一页一页,一字一字地看,来来回回,翻来覆去,最后,他将这封情信捧在心口,哭得肝肠寸断。 林舒闭了闭眼,心仿佛跟着揪扯酸楚得难受。 她没再打扰他,轻轻拉开房门,从房中走了出来。 初一他们都守在门外。 一道悲惋不已的哭声从房中传来。 几人纷纷一震。 林舒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墨迹的手,一股决然的神情悄无声息在她眼底浮现。若一份证据不足,那十份,百份呢? 总有一日,杨嵩会要为他泯灭良知的罪行付出该有的代价。 第139章 除夕岁宴1 谢玉琅之事了结了一段,时间已是腊月二十九日,林舒没有在灵山寺多耽搁,她立即动身启程回京。 只是回京的一路上,林舒伴着浓浓倦意,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靠在文鸳的身上,浑浑沌沌地睡着了。 宝瓶担忧地看了看,“夫人这两回,每次完事之后,都会变得很虚弱。” 文鸳让十五把车赶得稳一些,又让宝瓶多拿了一件斗篷,严严实实地裹着林舒的身子。 “上一回也就不舒服了两日便好转了,也许,夫人只是乏累,休息后便没事了。”文鸳说。 宝瓶点点头,“但愿如此。” 林舒翻转身,醒来眨了眨眼睛。她看了看靠坐在床头的沈华亭,又看了看趴在他胸口的自己,人显得有一些迟钝。 沈华亭修长的手指,从她的发间穿过,在她后颈上揉了一揉,“跑了一趟灵山寺,爱妾怎不见给本官带点礼物回?” 一串铃铛声轻轻响起,那是林舒临走前在灵山寺求的许愿铃,正被沈华亭另一只手拿在手里。 林舒伸手要去夺,沈华亭手稍稍举高,让她扑了个空。 他瞥了一眼风铃底下的字条,写着一句“一切将会好起来”。 林舒等着听他说她幼稚,可等了会也没见沈华亭说什么。她也没告诉他,她许的这个愿里,就包括了他啊。 她望望明亮的天色,问:“什么时辰了?” “还早,离除夕岁宴也就不到半日。” “我睡了这么……久?”林舒惊愕地看着他。她竟然毫无知觉。但这一觉似乎睡得很饱足。 林舒从他的胸口起来,又从他身上爬着跨过去,沈华亭瞥着她的动作,在她腰上扶了一把。林舒下了床,赤着脚走去了橱柜前。 沈华亭望着她纤细的身影,眸色微微沉寂了一瞬。 他抬了抬手,拇指指腹压在唇上,将口中一股腥甜咽了下去,瞥了眼指腹上沾的一点殷红,不动声色抹去。 即便林舒不引魂附身,先前便也出现了身子倦怠的症状,甚至是白发。如今看显然是重生带来的影响。沈华亭从鹿鸣那儿拿了药,睡中喂给林舒服用,却见效甚微。 如今前前后后,为她渡了几回内功,倒是每一回都有用。 只是不知是否反噬作用,渡功后这股不适加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否则以他内功之深,这点内功压根不算什么。 林舒拉开抽屉,从里头取了发带,她转身走回来,迈着赤脚回到了床上。 “手。”她说。 沈华亭盯着她,慢条斯理将手伸出来,林舒将发带在他腕上系绕了一两圈,微笑着轻声说:“这是送你的贺岁礼物。” “不过,我的针线活还是马马虎虎。让太傅系在头上,只怕是不太合适。那就系在手上吧。”林舒补了一句,“你不许嫌弃呀。” 沈华亭瞥了一眼,“爱妾真是别出心裁,如此长的发带,系在手腕上,旁人只当本官有什么不良的癖好。” 林舒眨眼,“什么意思?” “南虞一朝开始,男子赠送男子礼物,或断袖,或赠此发带,系于腕上。” 林舒呆愣了一会,“有,有吗?” 沈华亭深看了一眼腕上的青色发带,针线活勉强算得上齐整,上头绣了一朵别致的晚香玉。 “可我绣了很长的时间呢。”林舒举着手指头,沮丧地说,“还被戳了很多针。” 沈华亭将她指头尖尖握着,在掌心揉了一会,“既是发带,自然是带在头上才合适。针线活马虎是马虎点,本官不嫌弃。” 林舒嘴上不满意,眼睛弯弯笑了起来,脸上是柔柔的少女模样,“这可是我赠男子的第一件亲手制作的礼物。我爹爹和哥哥都没有过。” 以往那都是花钱买的。 不过,祖母和娘就例外啦。 沈华亭的目光落在林舒的脸上,她不知,他之所以喜欢青色,乃是红色如血,他幼时见了大片的红,便不喜穿红衣。 - 满月是昨晚来到的太傅府。她在清风潭养了大半个月的伤,心中自是牵挂着林舒在上京城的安危。 听见林舒醒来,满月第一时间过来看望林舒。 林舒拉着满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见满月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除了消瘦了不少,气色却恢复得很好,她才算是轻轻松下了这一口气。 只是……林舒望望满月,似乎这次经历让满月变得成熟了些,人也变安静了。 “回来了就好,少了的肉慢慢就补回来了。”林舒捏捏满月的脸颊,“还是肉一点可爱。” 满月笑了,“我也这么觉得。打小夫人老爷就说我是福气脸。” 满月见林舒也没缺胳膊少腿,心里也安心了下来。 “我昨晚来,已经认识了文鸳和宝瓶,她们都比我聪明。”满月轻轻垂着头。 林舒抬起满月的脸,拉着满月的手,两人坐在软榻上,说着私密的话。 “你是笨拙一点,可你也是我最好最好的满月。”林舒对着满月微笑,“虽然,你不高兴了会生我的气,还会和我抱怨,可我却最是喜欢你这一点。” 满月怔怔,眼眶微红。 林舒温柔的笑着说:“正是我的父母从小拿你当半个女儿看待,才养出你这般笨拙,这般没规矩的性子。你是我的姐妹,我不用担心你会背叛我,也知你会随时随刻拿性命来护着我……也许,文鸳和宝瓶也会,但她们不同,她们念着的是我的恩,待我也郑重恭谨,正是如此,她们便不可能同我成为姐妹。” 满月心头委屈一涌,掉着泪珠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姑娘不想要我这个笨丫鬟了……我,我真的不同啊?” 林舒捏捏她的脸,“当然啊。” 满月高兴地笑了,像个孩子。 林舒想问问阿南,可看了看满月,还是没着急问她。 华灯初上时分。 宫中逐次亮起明灯,上京城中千家万户传来了炮竹声。 昏暗的巷尾,林家兄弟抬头望了望街头,林琢说:“大哥,我们终于回来了。” 第140章 除夕岁宴2 除夕的岁宴设在了清樽楼。岁宴开席之前,太皇太后与皇帝在清樽楼后的茗萃园休息游乐,招待接见各地入宫的皇亲国戚。 园中一片花天锦地,不是各个藩王和藩王府的世子王孙,便是公主和王妃。 沈华亭一出现,这份热闹便大打折扣,大家看他的眼神不约而同露出几分忌惮。 几个世子王孙上来同他行礼,沈华亭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 “仗着太傅身份,居然如此目中无人,这个沈华亭,也太嚣张了!”这些个世子王孙们如何忍得下这口气,背着还未走远的沈华亭,忍不住张口唾弃了起来。 林舒蹙了蹙眉。 沈华亭停下步伐,转头望了她一眼,问道:“爱妾可也觉得本官嚣张?” 林舒还没来及开口,沈华亭便吩咐随行的锦衣卫:“将几位世子王孙扔进御池中,让他们尝尝御池水的滋味。想必,不会再觉着本官嚣张了。” 林舒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这不是嚣张是什么? 只听不远处的御池里很快传来扑通几声落水声,茗萃园也因此喧闹了起来。一群公主王妃们吓得花容失色,藩王们怒不可遏。 好在御池里水不深,几位世子王孙也只是冻了个够呛。太皇太后不得不出面,平息了这一番动静,命人带几位世子王孙去更衣。 “皇上,他们都是您的同宗族兄,难道皇上不该说句话?”几位藩王怒意未消,转头看向了赵祯,逼着赵祯讨要一个说法。 “皇上觉着是臣做错了?”沈华亭也将视线投向了赵祯,慢声说道。 太皇太后脸色一凝。 赵祯望了望藩王,他双肩微微垂落着,上前与沈华亭鞠躬一礼,说道:“太傅乃为朕之师,几位族兄言语有失,太傅小施惩戒,无伤大雅。” 藩王们一脸不可置信,怒容更甚。气哼哼的道:“皇上乃一朝天子,竟然对着他一个臣子,如此低声下气,实在是丢我们赵氏皇族的脸!” 这些藩王,多数是右相一党。他们本就看不惯沈华亭。不少还做着让右相推上帝位的美梦。 如今一看,赵祯竟然是这么个不成器的帝王,面上虽还怒气未消,心底早已冷笑了起来。 太皇太后轻微地拢着眉头,不得不再次缓和了场面,藩王们才挥着衣袖,各自去消气。 沈华亭看向赵祯,视线在赵祯发白的脸色,和他宽厚的衣袖下一掠而过。 他走到赵祯身旁,手轻轻落在赵祯肩头,用只赵祯一人听见的声音,淡声说道:“隐忍不发这一课,臣只教了三分,皇上学了十分,当真是天资聪颖。” 赵祯抬起头,又低了低头,“朕年轻无知,尚有许多事情,需太傅指导。” 沈华亭瞥了赵祯一眼。 “皇上心里是不是想着,本官能扶你上位,也能扶他人上位?”沈华亭笑了笑说,“这个位子的确谁来坐都可以,皇上若想保住位子,还得学会人前不露声色。” 赵祯怔然地再次抬起头。 他知道,他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太傅。 沈华亭看了看林舒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是她在思忖着什么。 林舒也不知为何,她在赵祯的身上,看到了几分沈华亭的影子——直到有朝一日,林舒望着天子座位上神色自若、不怒自威的赵祯,才明白过来,沈华亭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培养赵祯。 沈华亭在茗萃园陪着太皇太后坐了一会。不久,园子又恢复了年节的气氛。 太皇太后拉着林舒坐在身旁,气色较上一回见,又好了些许。据说从辽北来的喇嘛给了太皇太后一张符,化水服用了,能为太皇太后延长半年的寿命。 沈华亭坐在一旁,看着宫人的表演,见桌上摆放了一盘子个头又大又红的石榴。 他拿了一个石榴,慢慢地剥开,将一粒粒石榴籽盛在一个干净的小碟里。 在座陪着的多是公主、郡主和女眷们,她们时不时朝沈华亭投来偷看的目光,很快又装作不在意地观看着表演。 直到,她们看着云胡,将那碟石榴籽送到了林舒的跟前。 无比的吃惊在她们的脸上一齐浮现。 “咳……”林舒正喝着花茶。她无法忽视园子里投来的众目,望了一眼剥好的石榴籽,抿了抿唇。 “我记得她是林家的女儿?”在座的一位长公主轻声说道,“去岁还在元宵宴上见过,才一年,出落得越来越貌美了。” “要非这张脸,怎会林家家都抄了,她还有本事,博得太傅和太皇太后的青睐?堂而皇之地来参加除夕岁宴?” “要是换做我,我可没这个脸来。”公主郡主们笑了起来,“她如今也就是个侍妾而已。” 云胡皱了下眉头。 这些个皇族女子当中,对沈华亭存有心思,甚至托太皇太后做媒,却连和沈华亭一句话也没能说上的不少人在。 尤其是蜀王府的小郡主,频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沈华亭。 “有些人的脸皮就是厚。”小郡主盯着那碟儿石榴籽,吃味的道。 沈华亭打量林舒的脸色,只见林舒眉眼明亮柔和,未见一丝的难堪。太皇太后刚想张口,林舒拈起石榴籽尝了一颗,微笑着又给太皇太后递过去,“太皇太后也尝尝?” 她又慢慢咬着酸酸甜甜的石榴籽,将一只空的碟子递出去,微笑说:“太傅很闲么,可否给妾身再剥一颗?” 沈华亭的长指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叩了几下,盯着林舒的眼,听她自称“妾身”。 他最是喜欢她这一点。 不矫情。 半晌,沈华亭笑了笑说:“爱妾爱吃,本官剥几颗都可以。” 园子里坐着的公主和郡主们纷纷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蜀王府的小郡主涨了涨脸,从跟前盘子里拿起一颗石榴,冷冷砸在了身后侍女的脚上:“贱人,矫情。” “郡、郡主……”侍女吓得一抖。 林舒仿若未闻,她将沈华亭剥的石榴籽分了一碟给太皇太后,剩下的她都慢慢咬着吃了。 沈华亭唇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垂下的视线里,透出一抹鬼魅般的凉薄。 蜀王府。 呵。 这些藩王府的王孙子女们大概还不知道,他们活不过今晚吧?只不过,要杀他们的人,可并非是他。 第141章 除夕岁宴3 夕阳沉落。 阿南去鹤颐楼买了炙鸭肉,买了一些纸钱。河畔空无一人,他将这些烧了给蛮蛮,道了声:“今岁除夕,不能陪你守岁了。” 回应他的,是河畔吹来的寒风。 “阿姐,我长大了。可我混账,险些辜负了你和哥护我的这些年。哥的身边需要我,我得去帮他。你再等等,我和哥,会带你回家。” 阿南握了剑,起身离开。满城爆竹声在贺岁,上京无数的寺宇庙堂,随着清樽楼的大钟,一起发出响彻全城的钟鸣声。 下属将马牵过来,抱拳道:“阿南大人!” 阿南穿回了他的百户官服,轻轻一跨,翻身上马,挺俊的面庞恢复他一贯的冷酷,道:“按计划行事。” - 林舒的父亲带她来过清樽楼参加宫廷宴会。站在清樽楼最顶一层,能观赏到整个大庸宫。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她是以这样心境登楼。 “哀家让你入宫来,陪哀家过这个岁宴,你可会怪哀家?”林舒扶着太皇太后登上清樽楼,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背说道。 林舒优雅地登着楼,双眸闪着清澈的光,微笑的说道:“太皇太后哪儿是想我陪您,您是想我陪着太傅,不是吗?” 太皇太后看着她轻轻一笑:“难得你如此心思细腻。” 不止是心思细腻,林舒身上那份平静从容,是要有莫大的勇气,才能支撑。 太皇太后很高兴,高兴自己临走前,看到沈华亭的身边,多了一个林舒这样的女子。 “别怪祯儿,他还没有保护臣民的能力,林家受了冤,哀家心知肚明。哀家愧对你们林家,愧对那些……”太皇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哀家唯愿在死之前,看到的,不是大庸朝的衰落,而是一个新的起始。” 林舒看了看年纪并不大,目中却已满是垂暮之气的太皇太后,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的同情,还有动容。 她无法说自己一点不怨怪赵氏。 “请恕我大不敬。”林舒轻声的说道:“过去,我只是一个达官贵族家,长辈宠爱着长大的娇娇女。林家抄家后,我才看清楚许多的事情,看清楚大庸王朝繁盛表象下,实则危如累卵。造成今日局面,皇室又怎会没过错?” 这话,大不敬。 “可我终究只是一个大家闺秀,看不清那些宦海浮沉,看不清朝堂汹涌,也看不清上京风波下的阴谋诡策。”林舒朝清樽楼外望了一眼,“可有一件事我看得最是清楚。”她说,“人心。” 太皇太后心中久久难平,看着林舒的目光愈发的愧疚。 林家若非好人家,怎教得出这般好的女儿。 “皇上是太皇太后您一手养大,又是太傅亲自教导的孩子,我愿意相信,十年后的皇上若还在这个位子上,大庸的子民,也许还能再盼到景平盛世。” 太皇太后心头一震,陷入了一番沉思。是啊,赵祯是她带大,只不过她对赵祯爱如己出,爱之深责之切,一叶蔽目,才会觉得这孩子令她失望。 她该更相信他一些才是。 - 林舒扶着太皇太后站在观望台上,清樽楼外摆着豪华的宴席,来的都是群臣和家眷。楼上坐的则是皇亲国戚。 赵祯也登上了清樽楼,身旁随同的是盛装打扮的乌林珠,还有小环一直默默侍奉在身后。 大钟响彻宫城的时候,升起一束束烟火。太皇太后同赵祯说着祷祝的词语,岁宴便在欢声笑语中开场了。 满楼都是皇族女眷,个个盛装华服,林舒身在其中,倒也并未太惹眼。只是,她还是一眼看到了楼外的杨嵩。显然,杨嵩也一眼看到了她。 那双狠狠盯着她的目光,令她背脊一阵发凉,不由自主攥住了掌心。 “砰——” 夜空中响起烟火的巨响。 盛开一束又一束璀璨的花朵,绽放出绚丽的光影,如同细雨一样落下大地。 沈华亭立在楼外群臣之中,宽大的衣袖和飘扬的发带,在夜风之中卷动。烟花照亮他微扬的脸庞,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望向她,带着不动声色的温柔。 林舒和他四目相对,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彼此的距离却仿佛近在咫尺。 在响彻天际的烟花声中。 她甚至,听见他胸膛微微跳动声。 她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手心,望着他惊艳的眉眼,伸出手指轻轻地描摹,落在他的唇上。 才分开这一会,她竟想他了。 第142章 受伤 晚宴要一直吃到子夜,谓之迎新守岁。大家边吃边看宫廷伎人表演节目。楼里楼外都在推杯换盏,笙歌饮宴。 这种国宴,女眷分席而坐,林舒自然也是陪在太皇太后身旁。 吃不到一半,那些皇亲国戚家的小孩跑来讨糖吃,又嚷着要放小炮竹。太皇太后让人将准备的糖果、红包和小炮竹都分发了下去。林舒瞧太皇太后精神不济,便帮着忙碌了一会。 小环也不声不响上前帮忙。 太皇太后有意看了一眼乌林珠。乌林珠整晚心不在焉,这会儿她只是坐在席上。 太皇太后些许失望,她倒也不是不明白乌林珠在想什么。大抵,是赵祯先前怯懦的表现,让乌林珠心生了一丝的嫌隙。 可惜了,太皇太后心想。乌林珠到底还是不够聪明毓秀。若是聪明些,便是心里芥蒂,这时候也不该表现出来。所有心思都只差写在脸上了。怕是将来,也难得祯儿的喜欢。 若可以,她还是希望赵祯会喜欢上乌林珠。 太皇太后又看了看小环,这女孩一直是卑微恭谨,又难得的心灵性巧,只是过于的单纯。将来还得走很长的路,才会磨砺出辅助赵祯的能力。 太皇太后心下一声叹息。 “哀家乏了,你们先陪哀家回茗萃园歇会儿吧。”太皇太后对林舒还有小环道。 赵祯起了身,要送送,太皇太后摆了摆头说:“皇上还是留下,群臣还在,众藩王也还在,有她们陪着哀家便是。” 赵祯看了看小环,又看了看林舒,拱拱手说:“皇祖母慢些走。” 林舒意外地看着出现在茗萃园的母亲,太皇太后淡淡的说道:“这会儿没有旁人,你们母女在此聚聚。” “谢太皇太后安排我与母亲(女儿)除夕相见。”母女齐声说道。 太皇太后淡淡的笑了一笑,随即便由嬷嬷和宫人扶着进入了岁和殿中。 林舒和小环见了林夫人都很高兴,太皇太后还命人特地给她们备了一小桌酒菜和点心。林舒拉着小环也一起坐下。 林夫人慈爱地看看林舒,又看看小环,各自在她们脸上抚了一下,温柔敦厚地端起酒盏,说:“来,岁岁平安。” “我,我就吃一小杯……”小环举着酒盏,露出恬淡的笑容。对林夫人的慈爱举动受宠若惊。 林夫人笑了:“这是宫廷果酿,多吃两杯也无妨。不喝多了便是。”她望向林舒,“舒儿一次能贪吃十余杯。” 林舒柔柔的一笑,为林夫人又斟上一盏,“那母亲陪我多吃两杯。” “好。”林夫人没拒绝。 林夫人没有过多提及家人,和远在不知何处的夫君和儿子。她和女儿能聚一聚,已是难能可得。当下珍惜此刻,才最重要。 三人坐了一坐,赏了赏夜色,林夫人给林舒和小环各戴上一条红绳编的手环。 “就当是贺岁的礼物了。”林夫人温和地笑着说,“知道要来茗萃园,大概是能见着你们,临时编了两个。” 小环心中一暖,莫大的感动涌上来。林舒则心中微微一涩,始终忍不住,在林夫人身前靠了靠。 “母亲莫为我担心。再忍一忍,我们一家人,会再在一起。” 林夫人摸摸她的头,“娘知道。” “好了,娘要回内务府了。”林夫人没多留,和随来的小太监一齐返回针工局。 林舒不舍的望着母亲,待林夫人走远了,她陪着小环返回清樽楼,半途,与守在那里的杨嵩不期而遇。 - “林舒。”杨嵩踱步走出来,嘴角噙着冷笑,“你是不是以为我把你给忘了?” 林舒脸色沉下去,拉着小环要走。杨嵩的侍从将路拦住。 杨嵩朝着她靠近,低低的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跟了沈华亭,我就不能拿你怎么样?那你可就想错了,我杨嵩看上的女人,凭她是谁,最后都要落到我的手上……你也不例外。” 杨嵩不是个性急之人,他有的是耐性跟林舒慢慢儿玩。 林舒忍住了后退的本能,等到杨嵩走到她的面前,她直视杨嵩,逼着自己压下身体里强烈的恶心与憎恨。 “你干尽丧心病狂的恶事,就不怕遭天打雷劈?” 杨嵩危险地眯了眯眼,压低声:“你是怎么知道的?”然而,下一瞬,他便又冷笑起来,“沈华亭还查出什么,告诉了你?别以为凭着这点事,就能拿我怎么样。” 林舒上回说出美人灯名字,杨嵩也只是心怀猜疑了一阵。 果然他仗着相府地位有恃无恐。 杨嵩笑了笑,谁又敢明目张胆地闯他的右相府? “我是叫他沈华亭,还是该叫他解行?一个影卫的儿子,他也配压在我相府的头上?”杨嵩嘴边的笑逐渐阴狠,“过不了今晚……兴许他就要跪下来,当我相府的一条狗呢?” 林舒面色微微一凝,杨嵩这话,什么意思? 见杨嵩朝林舒伸手,察觉不对的小环,忙拦在林舒跟前,推着林舒往后退,颤声:“小相爷怎么没在宴上吃酒,皇上还在等我们……” 小环没和杨嵩打过照面,可杨嵩是谁,整个内务府的人,哪个又不认识。 “哪儿来的臭奴才,也敢拿赵祯那小子来吓本小爷?”杨嵩阴狠狠地盯了一眼不自量力,出来碍事的小环。 他一把掐住小环的脖颈,小环被迫抬起头,对上杨嵩的眼神,霎那之间,浑身都忍不住地发抖。 杨嵩的视线落在小环的脸上,目光忽地一眯,对着林舒望了一眼。 林舒心头莫名一跳,朝着杨嵩身后高高一声:“太傅……!” 小环憋得脸通红,轻飘飘的身子,被杨嵩拎了起来,一下子摔了出去。 林舒失声:“小环!” 杨嵩回过头,古柏树后,居然还真是不紧不慢出现的沈华亭。 反正过了今晚,沈华亭焦头烂额,还哪儿有闲心记得林舒一个女人?到时候,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林舒这臭丫头,自打跟了沈华亭,倒是越变越美了。摧毁沈华亭,再夺了沈华亭的女人,让林舒匍匐在他脚底下,看这臭丫头还如何硬气? 想着就这一晚了,杨嵩更是不急于这一时。他收敛了阴沉气息,掸了掸衣袖,领着他的人,没等沈华亭走近,绕着假山回了清樽楼。 杨嵩下手从来都是狠重无比,小环摔出去时,撞在了粗粗的树干上,额头磕出了血,身上也摔得疼痛不已。 林舒望着摔出去的小环,心口一阵窒息,扶起小环的手都在发抖。 小环忍着疼,轻轻说:“姐姐……我没事。” - 赵祯哪儿有心思陪群臣宴饮,他想到小环当场目睹了他低首下气的样子,便整晚神思恍惚。 他寻了个更衣的借口,想来茗萃园找小环,只有这样,他才能同她单独说几句话。乌林珠看他的眼神,他毫不在意,可他无法不在意小环看他的目光,和她内心的想法。 走到茗萃园中,赵祯未曾看到离开的杨嵩,却看见了摔伤的小环。 赵祯心头一紧,快步上前,看了一眼沈华亭和他身边锦衣卫,到底不由地想岔了——或许沈华亭不会对小环动手,可锦衣卫却未必不会。 毕竟,宫中的亲兵也要看锦衣卫眼色。 “哎呀,这,皇上,小环姑娘的头流血了!”福安吓了一大跳。 “发生什么事?”赵祯到底是忍住了情绪,不顾目光地将小环拉到了怀中,沉声地问道。 沈华亭垂眼望着赵祯。 赵祯怀疑他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杨嵩那狗东西的坏,赵祯还没亲眼见过。只是那狗东西今晚惹着他了。无非是让他再快活两个时辰。 第143章 二哥? “来人,传御医过来,就说有刺客行刺,伤了皇上身边的侍女。加派人手看守茗萃园,以免刺客再伤了皇上,还有太皇太后。” 林舒刚想要张口,便听沈华亭面无表情地开口下令,她不由地怔怔望着他。 赵祯脸色一凝:“太傅这是要做什么?” 福安惊得一抖,御卫浑身一懔,望着沈华亭身后快步走出的锦衣卫,手握上刀柄,却没敢贸然将刀拔出来。 “一会的宝船游湖,为了皇上的安危考虑,皇上也不必参与了。” 沈华亭说完,将视线落在林舒的身上,面无表情的脸上,在望过来一刻,多了几分柔和。 “那混账畜生吓着你了?”他走到她的跟前,用指腹摩挲她的脸。 林舒微微白着脸,她轻轻摇了下头,又点了点头,抿了抿唇说:“杨嵩再肆无忌惮,也不敢公然在茗萃园对我做什么。不过是一些吓唬,和警告我的话。” 没等林舒再开口,沈华亭淡声唤道:“云胡。” 云胡从身后走了出来,打了一礼:“奴才听候吩咐。” “你留下陪着夫人。” 今日入宫参加岁宴,只带了云胡一人。云胡点头应是。 林舒怔怔望着沈华亭走向御湖方向的背影,逐渐皱起了眉心。 “游湖?”她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云胡。 云胡迟疑了一下,恭谨的答道:“荣昌长公主的驸马,买下了几艘宝船,驸马亲自邀约众人御湖赏景贺岁……” - 小环在赵祯的怀里,忍着疼,对着赵祯说出杨嵩对林舒无礼,她想要拦着,才让杨嵩出手所伤之事。 赵祯自知误会了沈华亭,脸色随之凝重了下来。 小环疼得身上冒着冷汗,还是说:“皇上,奴婢只是轻伤,不要紧。皇上还是放开奴婢,别让奴婢弄脏了皇上的衮服……” 见小环从自己怀中退开,身体带着微微的抗拒,赵祯年少的脸庞上,划过一丝黯然。 锦衣卫面无表情地朝赵祯拱手,“皇上,请!” 赵祯脸色沉着,一把将小环抱了起来,少年的眉眼间一改儒雅优柔,变得几分凌厉,透出一丝威势。 “福安,回茗萃园!”他朝御卫投去一眼,御卫纷纷将手从从刀柄上放下。 “是,皇上……!”福安则战战兢兢地打躬。 林舒也跟着回到了茗萃园。 她反复回想杨嵩今晚说的话,又回想方才沈华亭的神情和举动,都透着令她心神慌乱的不安。 她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杨嵩想做什么?除夕夜,内宫中,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林舒的心里乱糟糟的,云胡给她递茶,她也只是摇了摇头,云胡便只守在了门外头。 御医来了,宫人们进进出出,都在忙着听从赵祯的吩咐,端盆,打水,拿衣。一个宫人从林舒的身旁经过,不小心撞着了林舒,慌忙中低低的说了一声:“奴才失礼了…” 林舒蓦然抬起头,看向那名宫人,眼里透着惊愕。 宫人走了出去,林舒低头看着掌心里,宫人塞给她的纸条。 她趁人不备时展开—— 林舒照着纸条上所写,来到了偏殿。那名宫人不知何时等在那里。趁着这会儿茗萃园忙乱,递给林舒一件宫衣。 林舒匆忙换上,宫人拉着林舒的手腕,比了个噤声手势,眨了下眼。推开一扇窗,带着她轻松翻越了出去。 待出了茗萃园,林琢才放开妹妹的手,开口唤她:“小菀菀。” 林舒看着“陌生”脸孔的二哥,可二哥的声音她一下就能听出来。 二哥最喜欢弄江湖上的小把戏了,这张脸易容得不怎么样,但也足够糊弄一些不懂的人了。 林舒逐渐双眼发红,泪水模糊,扑入了林琢的怀中,“二哥!” 林琢将她抱住,眉眼都溢出了久违的笑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林舒紧紧抱了会林琢,才从兄长怀里退开,泪盈盈地抬起头。 林琢捏捏她的脸,“小菀菀还是这么好看,好像,更好看了。” 只有二哥林琢才会“小菀菀”“小阿菀”的叫她。林舒眼尾红通通地望着林琢,一脸的难以置信。 “二哥怎会回了上京?又是如何入的宫……?”林舒今晚的心情跌宕起伏,满是疑惑与吃惊,心口怦怦地跳着。 ——流放发配的罪人私自回京是不赦之罪! ——还有,二哥也许能混进上京,但不可能轻易混进宫里来。 林琢打断了她的话:“说来话长。我们上船再说。” “上船?”林舒下意识朝御湖望去。 - 景帝六十余岁,才有了荣昌公主,甚是疼爱这个小女儿。荣昌长公主素喜挥霍,而驸马家中有家财万贯。 上一世,嫂嫂便是死在了荣昌长公主府里。 御湖上泊着数艘宝船,通体漆成黑红二色,双桅之间拔起一座三层雕栏画栋的彩楼。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林舒捧着一只较轻的盒子,与林琢混在宫人当中,登上了其中一艘宝船。林琢只给她随便抹了下脸,并未易容。 除夕之夜,没什么人会去在意一个宫人。尤其,是所有人都在忙着登船,等待游湖赏景,子时迎新的到来。 林舒朝另外两艘宝船望了一眼,看到了登上领头那艘宝船的沈华亭……那艘大概本是天子与太皇太后所乘,船上除了公主,驸马,许许多多女眷;还有朝中的重臣。 另一艘宝船上,是三品以下的臣子与家眷;而她登上的这一艘,船上载的是各个藩王与其儿子。 林舒明白了为何是这一艘,藩王们常年在封地,对林家人并不熟悉。 林舒凝望远处宝船上随风飞卷的身影,忘了步伐,身后的宫人停了下来,林琢顺着林舒的目光,朝那艘宝船看了一眼,眼神轻轻一凝,抬手将她的头压下去,低低一声:“妹妹。” 林舒将视线收了回来。 心跳的厉害。 不多时,几艘宝船齐齐开动。徐徐朝着开阔的湖面飘去。 林琢谨慎带着妹妹避开旁人的视野,来到了船首靠右的甲板。甲板下有个方形的舱口,顺着一截木梯,一直延伸到船底。 船底分了三层,一层是伙房与存放饮宴器皿的地方;二层是船工的摇橹房;最下头是底舱。宫人们只能进到一层。 船底光线昏暗。 御湖湖面上,传来烟火的炸响:“砰——砰——砰——” 林舒的心头跟着一跳。 第144章 坦白 林琢见妹妹突然间停下来,手轻轻压在心口的位置,只当她是害怕。他用安慰的眼神朝她望过来,轻声说:“别害怕,跟着二哥。” 林舒压了压慌乱的心神,她再次凝望林琢,忽然间软软的说:“二哥,我怕黑。你拉着我。” 林琢的目光一深,心底划过一抹疼惜。他想,妹妹独自面对变故,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但他又觉得,这次回来,妹妹变得不一样了,眼中多了许多柔韧的坚强。 “小阿菀过去同二哥夜里抓萤虫;那一年去凤阳府迷路住深山老寺,可都没听你说怕黑,怕鬼……怎么如今大了,还更爱撒娇了?”林琢说归说,却把手伸了过来。 ——那个时候,妹妹总是会乐观地笑着说:哥哥会保护我的呀。 林舒的眸子轻轻一垂,抬起来的时候眼睛带着笑:“再不撒娇,二哥以后成亲给我讨了二嫂嫂,就只能二嫂嫂向二哥撒娇了呀。” 林琢望着妹妹笑了笑。 船底有宫人下来,林琢拉着林舒躲开。待人走了,他才继续带着她朝着船尾走去。 到了一层的船尾,空间变得逼仄,光线越来越弱。宫人此时此刻很少会进来。 一只橱柜的后头,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头上缠着罗巾,身上披着红色的皂褂,皮肤擦得黝黑,装扮得与船上的船工无异。 他往前又走了几步,站在了光影里,慢慢抬起头来。 林舒眸光闪动,一声“大哥”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她还记得,父兄发配那日,长街上,哥哥看她的眼神里难掩失望。 哥哥一定怪她吧。 林潜是长兄,在兄弟姐妹里,他是亦父亦兄般的存在——大哥虽未习武,却并非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大哥骑射俱佳,自小用功上进,胸怀高远。林舒既依赖大哥,也敬仰大哥。 回京的这一条路,不好走。但他们还是回来了。林潜有过失望,哪怕此刻,也不认为妹妹的选择不算是背叛。 可是望着眼前的妹妹,他的内心更多的竟然是平静。 小的时候,林潜从外回家,林舒总是头一个哒哒地跑出来,扑进他的怀里,高兴地喊他:“大哥哥。” 长大一点,她总会仰着小脸,乖巧地唤他:“大哥。” 林潜望着久别的妹妹,目光落在林舒闪着泪光的眼角,和她抿唇担心的模样。 他低低头,沉声开口:“菀菀。” 林舒抿着唇,缓缓抬起头,她以为会在兄长眼里看到疏离的冷淡,可是,并没有。 泪珠从眼眶掉落,林舒用手背轻轻擦去,开口:“哥哥……” 林潜英俊的眉眼柔了柔,放缓了声说:“你担心大哥怪你?”他深深望着林舒,“菀菀,这世上你把亲情看得比什么都重,你拿自己的名誉清白,拯救自己,还拯救了一家人,大哥无法怪你。” 林舒轻轻攥住了一截自己的衣袖。 “大哥和你不一样,大哥将来要负责的不止有家人,还有官职之下对百姓的责任。大哥的原则,不一定是有多正直,而是为官该有的底线,纵使是性命面前,也不能与奸妥协。大哥的眼里,你们是家人,也是我要守护的百姓中平等的一员。若大哥为你们可舍节,自然有一日,也会因私心,被官场上的利益熏了心。” “大哥不能说你就做错了,也不能说自己多崇高。只是原则不同。甚至,比起来,你比大哥更无私。” 林潜的目光更柔和下来,叹了口气:“这是大哥在离京这些日子里,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所以,大哥起初怪过你,只是怪你没有和大哥一样,站在一边……可你会不惜一切拯救家人,不正是我们宠护你长大才有了这样的你?” 林琢站在一旁,缓缓笑了。 林舒泪满盈眶。 林潜伸着手背替她擦了擦眼泪,“你是大哥看着长大的,纵使当日我想不明白,后来也该明白一件事——纵然你投身沈华亭那样的人,你的良知,品质,也不会一夕之间有所改变。” 林舒泪落得更汹猛了,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哽声说:“父亲……” 林琢带着笑意上前道:“父亲更不会真心怪你。只是,父亲不便入京。暂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林舒今晚的心情迂回百转,起起落落,听着船外传来的烟火声,拉回了她的一丝清醒的理智。 “大哥和二哥是怎样回的京,这样岂不是很危险?又是什么人替你们隐瞒入的宫,才以这样的方式,让我们见面?” “还有……”林舒的疑惑与吃惊太多,一时之间脑子里有些混乱。 林琢与兄长林潜互望了一眼。 - 沈华亭登上三层的彩楼。驸马穿着华冠丽服,上前同他行了一礼。他立在楼边,将手搭在漆红的雕栏上,随意地轻叩着,望着御湖上宫殿的绮丽倒影,漫不经心说:“今日这番宝船迎新贺岁,想来驸马花了血本了。” 驸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买下这几艘宝船,花是花了不少,倒也不算什么。” 沈华亭回身看了看驸马,说:“本官也算沾了驸马的光。” “哪里,哪里。”驸马客套了一番,无非是想借着从沈华亭这儿得个好印象,为他驸马府拉拢下势力。 驸马也没多说,招呼了人来伺候沈华亭,他便自己去了彩楼别处尽兴。 转身时昂起首,挺起胸,撩了一下发辫上的垂璎,步伐甚是高兴不已。 随沈华亭一道登船的还有赶来的冯恩。冯恩望了一眼驸马,摇头说:“荣昌长公主看上的怕是也就驸马的家财万贯了。他还不知…” 一时,一群宫人上来伺候。当中一个女子穿金戴银,描摹着浓妆,捧着一盘子新鲜的冻葡萄。 “驸马让青青来服侍太傅……” 青青抬起头,目光痴凝。 不,是她自己上来的。 沈华亭和林舒出现在茗萃园时,青青便注意到了。 她虽然入了驸马府,得了驸马的青睐,可荣昌长公主处处针对她。她在驸马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沈华亭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冷笑:“驸马如此大方,身边的女人,也舍得派来服侍本官?” 青青神情一动,张着红唇:“不知太傅可还记得青青?” 沈华亭冷淡无情地睥着青青,声色凉薄地道:“看来本官当日不该将你送入驸马府,让你还敢来本官的跟前碍眼。” 青青脸色霎时一僵。 第145章 火烧宝船1 冯恩不曾见过青青,但这种想要攀高枝儿的姑娘家实在不少见。他打量沈华亭的脸色,示意锦衣卫将这拎不清的女子赶紧地拉走。 彩楼里斑斓的灯火,照着青青发白的脸色,被锦衣卫拉走之前,她突然挣开趴伏在地上,急急地道:“太傅!太傅!青青有消息禀太傅……”她抖着手指着宝船,“事关……” 冯恩眼色一寒,立时打断了青青的话:“谁容许的你,当着太傅的跟前大呼小叫。” 青青浑身一抖。 “说吧。”冯恩摈退了旁杂人。 “是……”青青将低垂的螓首缓缓抬起,放小了声音:“宝船顺着河道开进御湖前,驸马带青青登过船,青青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在此艘宝船上,藏下了兵,兵器……” 私藏兵器,是为谋反! 这艘船,今夜皇帝本该也在! 起初的时候她也惊得无以复加,险幸才没被发现。也算是她命好。后来冷静下来,青青想,也许这是老天爷给她安排的机会。她不能再呆在长公主府,她怀上了驸马的孩子,公主一旦发现定不会饶过她。 青青的嗓音带着颤抖,“青青所言绝对属实,不信的话,太傅可以,可以派人到船底找一找……” 冯恩深深地盯了一眼青青,他仍是那面带笑意的样子。细细的沉声问道:“除了这艘,其他的,你还发现到了什么?” 青青摇了摇头,“驸马只带我登了这一艘……” “这件事情,你可还向其他人说起过?”冯恩笑了笑道。 青青伏了伏身,“绝没有…” 冯恩嘴角笑意逐渐变得诡异,他踱步走向青青,将袖子挽了挽。 “你既然知晓这宝船有危险,为何不去皇上跟前告发?偏只来禀给太傅听。” 她倒是无意中撞见了不该见的。却不知自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拿了这点子秘密,就想要来太傅的跟前讨好。野心是不小,可惜,只会耍小聪明。 青青痴凝向沈华亭,抬袖拭了拭自己一脸的泪意:“青青早已对太傅芳心暗许,如今不敢求名分,只求能在太傅的身边,做一个侍奉太傅的婢子……” “青青姑娘向太傅表忠心,值得称赞。咱家扶你起来……” 冯恩的脸上攀着笑容,他弯下身,朝着青青伸出手。青青眼前一亮,只当自己脱身有望,只是冯恩的那只手,却鬼使神差的握在了她的脖子上,轻而易举地将之拧断。 冯恩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后折叠好又收回袖子里,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睁着双眼,还来不及喜悦的青青,细沉着嗓子道:“将人拖走。” 看着锦衣卫将人拖走之后,冯恩朝沈华亭躬身,笑意又回到了嘴角:“禀太傅,人已经处理了。” 沈华亭手里捏着只空盏,不紧不慢地转着。 冯恩笑了笑,眼底带着嘲意的说:“这女子,不知这兵器正是咱们所藏。她倒好,找上门来送死。” 沈华亭将视线投在湖对面另一艘宝船上,侧首问:“离子时还差多久?” 冯恩瞥向一旁的更漏:“禀太傅,离子时,还差一刻钟的时辰。” 子时贺岁,满城燃灯放炮。 那些个藩王的性命也到头了。 谁又能想得到,那些人会胆大包天到在宝船上藏下火药,拿一船的藩王的性命,来嫁祸沈华亭图谋不轨。 而这艘船上的兵器,并非刺驾所用,而是反击所用。 沈华亭眸光渐渐暗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御湖之上,笙歌鼎沸的宝船。 “叮”地一声,一支长箭钉在了雕楼上。这种箭射程远威力轻,只用来传递消息。锦衣卫拔下箭,取下纸条,毕恭毕敬递给冯恩。 冯恩展开一看,神情随之一凝:“刚得来的消息,林家长子次子,已于前夕偷偷入京……”冯恩抬首,惊诧道,“两人许是在宝船上?” 沈华亭下意识抬首,望向茗萃园的方向。 “林家兄弟入宫,莫非是……”冯恩心思一转,沈华亭却比他更快想到了什么。 林家兄弟冒险潜入宫中,不会是为了别的事情,必然是想要趁着除夕夜,这个最佳的机会,与妹妹林舒见面。 若一切,有人在背后安排。那这个适宜的见面地点——便是在藩王乘坐的那艘宝船上! 冯恩瞳仁骤然间一缩。 身侧那一抹身影已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彩楼,朝着另一艘宝船急掠而去。 - 船底下,林舒听着哥哥的回答,她轻轻蹙眉,眼神逐渐凝起。 “大哥,二哥,你们说发配这一路上,沈华亭一直派人要刺杀你们?是阎阁老救了你们?” 林潜沉默地瞧了一眼妹妹的神色,他没把话说完,便是想看林舒的反应。 林舒斩钉截铁,“不会是他。” 林潜又说:“来刺杀我们的人,正是锦衣卫的暗卫。并且我们在这些暗卫的身上,发现了一些古怪,与不寻常。这些人都曾经是江湖上的杀手。”林潜盯着林舒的眼,“锦衣卫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的进去。除非,是沈华亭私底下招佣了一批江湖杀手为己所用,替他干一些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舒微怔,她心里发慌,脑子发乱,却还是强迫自己镇静,抓住了林潜话里的重点——锦衣卫暗卫里有杀手? 林舒转眸望向兄长,“我不清楚这些杀手,是如何混进的锦衣卫。但他们不会是沈华亭的人。”她说,“因为他最恨这些江湖杀手。” 林琢也看了看她,“菀菀,也许是他蒙蔽了你。” 林舒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她把手轻轻压在心口的位置,望着他们说:“我相信他,哥哥,我信他。我不止信他,还喜欢上了他。” 兄弟两人深深望着她,沉默了片会。 林舒望望林潜,又望望林琢,“大哥,二哥,我现在没有办法,将一切都说给你们听。这里不是地方,今晚也不是时候。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看得十分清楚——他并非是世人口中,朝臣眼里那个他。”她明亮的眼睛愈发清亮,“我所看到的他,博学睿智,知人善用,知恩图报。他对我体贴,细心,温柔,他从不逼我,也从不强迫我。他自小经历坎坷,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过去,和沉重的责任。为了替那些人沉冤昭雪,他做了一些不得已之事,世人不理解之事,他不惜背负骂名,独自一个人默默前行,只是——为了求一个公道。” 林潜脸色深沉,眸光咄咄,“但我们回到上京,所听,所见,都是他在迫害官员,霸占官宅,以权谋私,为祸上京的消息。” 眼泪轻轻浸湿了林舒的眼角。 她的目光仍旧坚定,认真地说:“大哥二哥与父亲发配之日,他在城外替你们安排了车马。他说,他以阎阁老的名义,让你们不得不接受,日后好让你们后悔难受。可我觉得,他并非真心这么想,不过是看我们林家蒙冤,看我们林家清正,念祖母曾对他有点滴之恩。这就是他,从来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他……” 说到这里,林潜和林琢兄弟两人又都沉默了片会。 林潜叹了口气。 他凝视林舒认真的眼睛,说道:“起初,我们的确怀疑沈华亭与右相为一丘之貉,是他想要铲除我们。但后来回到了上京,得知了沈华亭保住了你还有咱们的家人。大哥与二弟便知道,不会是他。” 林舒攥着裙子的手,微微松开。 林潜目光沉沉,“是右相想要对我们斩草除根,假借锦衣卫之手,暗中下手。幸而阎阁老暗处出手帮忙,我和二弟还有父亲才得以活着返回上京。” 林舒想说,也许出手帮忙的人并非是阎阁老,而是沈华亭。 可她拧拧眉,也有些不确定。祖父年轻时算得上是阎阁老的门生。阎阁老虽然早已经致仕,年事已高,深居简出,若闻林家出事,暗处帮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重要是,父兄都平安无事。 林潜望着林舒,胸膛里漫过些苦涩。 他将林舒头上蹭的一点灰尘轻轻拍掉,仔细打量了一眼妹妹少女的面庞,似乎那个无忧无虑的妹妹,变得不同了。他从不希望妹妹是在这种境遇中去变得懂事。 “菀菀,纵然你说沈华亭并非是个草菅人命,为祸朝堂的乱臣贼子,他也绝非一个良人;纵使他保住了你们,但他终归没有好的名声。你为了家人投身于他,是迫不得已,也是大哥二哥还有父亲没保护好你们。等事情过去,大哥和父亲,都会再努力给你找一个好的归宿。” 林舒知道,即便她说了方才一番话,兄长也不可能立即对沈华亭改观。 要他们接受沈华亭,便更加的不容易。 她没有着急反驳林潜,内心却坚定不移,除了沈华亭,她这辈子都绝不可能再喜欢另一个男人。也就绝不可能嫁给旁人。 林琢将林舒眼底的坚决看在眼里,他默默的没再说什么。 “所以,莫非是阎阁老安排大哥和二哥入的宫?”林舒将话题转回了疑惑上,“只是你们这样冒险回京,万一……” 林琢笑着道:“横竖林家这样了,就算不回京,我们也活不到发配地。既然阎阁老肯帮我们,不如冒险回京,搏一搏。真是斗不过右相,我们也打算把你们一起带走。怎能让你们留下受苦。”林琢说,“二哥在外花天酒地的时候,还算结交了几个仗义朋友。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隐匿江湖也还是能在一起。” 林舒微微愕然,她知道这有多难,但心头还是一暖。 宝船上传来歌舞升平的年夜欢闹声,隔着厚厚的甲板嗡嗡地钻入船底。 林舒忆起今夜将发生的不平事,那股压制的不安与慌乱又再一次涌上来。 她抬眸担心的说:“可大哥和二哥不该今夜入宫,我不清楚杨嵩要做什么,但一定不会是好事……” 兄弟二人拧眉。 “杨嵩?” 林琢突然间神情一变,三人都听到了空气中一道咯吱声。 第146章 火烧宝船2 【持续秉着精益求精态度,前一章不满意,今天花时间做了大修改。宝宝们辛苦再看一遍哈。~】 这道不寻常的声音,正是从船底传来。似乎是有人用沉重的斧头,劈在宝船的某一处,不断传来木头断开的咯吱声。 林琢察觉不对劲,当即比了个嘘,朝兄长比了个手势,拉起林舒,从船尾慢慢往外移。 来到了舱口木梯处,那咯吱的断裂声越发清晰,连接船底的木梯被一名虎背熊腰的船工,抡着一把斧头砍断。 那船工冷笑一声,撇了一眼林家兄妹,露出恶狠狠的一眼,飞快地朝着船舱的底部窜了下去。 强烈的危机感在一瞬间攫取了兄弟二人的神经。他们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件事——保护林舒。 “二弟,想法带菀菀上去!”林潜说,顺势将林舒拉到了身前。环顾舱底的环境,另想脱身的法子。 厚重的舱板让人盖住。没了木梯,根本推不动。林琢纵然会轻功,也没法带林舒飞出去。除非先打开舱板。 “大哥,保护妹妹!”林琢刚走出几步,身形突然一定。 “铛!铛!铛——” “砰!……” 来自清樽楼的钟声,混着京城上空,逐次炸开的烟火声,一声声,一朵朵,一阵阵,欢天彻底地传到了船底。 子时,已到。 就在这刹那间,整个船首猛然传来剧烈的震动,船尾则随之向下一沉。一团炽热的火焰从船首底舱喷发而出,升腾而起,冲天而上,如同一柄锋利的宝剑,势如破竹一般将船首击穿。 危机爆发的一瞬间,林潜用他高大俊挺的身躯,弯身将林舒严严实实地抱在了怀中。 剧烈的气浪中,从船首飞来的碎块与固定船身的卯钉狠狠扎在了林潜的身躯上。 林舒有一霎那间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凝滞。尖锐的巨响令她的脑海中发出猛烈的嗡鸣。 后来她整个人陷入空白状态,只记得,火舌迅速吞噬着宝船,二哥拼尽全力去推舱板,大哥去砸船身,都想要将她从这里带出去。 她看见舱板随一股力道飞了出去,一束刺眼的光照着舱口。 她在热焰的窒息中,被拽进了一个怀抱。她望向哥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沈华亭低头看她一眼,在船身劈开一个洞口。 船尾炸响的时候,沈华亭带着她跃了出去,她看见二哥拉着受伤的大哥,也从洞口跃了出去。 舞动的火光,似一张巨大的网,残酷地将宝船吞没。船上跌落数不清燃烧的人影。 眼看宝船在火焰中坍塌。而在这片宫殿以外的上京城,正万家欢庆。 沈华亭带着她从湖底出来的时候,整个胸腔都在狂嚣,周身都笼罩着一层阴气逼人的疯戾。 “哥哥……” 林舒支撑着望了一眼烈火焚船的湖心,冻僵的身子在迅速的失去知觉。只有眼角的泪,还在大颗的落。 哥哥,他们还没上来。 锦衣卫拖着两个湿漉漉的身影,从水面跃出来。将他们带到了岸上。朝沈华亭禀道:“启禀太傅,两个人都还有口气!” 林舒闭了闭眼,窒息的胸口随着冰冷的身子,一同打着剧烈的寒颤。 背上贴来沈华亭的掌心,注入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林舒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声音又轻又弱:“还……好,不是你……” 不是他那一艘。 沈华亭压着胸腔里卷上来的一股腥甜,他捧了捧林舒冰凉的小脸,温柔的语气,夹着无形的颤粟,“菀菀。菀菀。菀菀……” 一连三声的轻唤。 “阿行……我疼。” 林舒忽然觉得疼,大抵,是那些崩飞的木屑和榫钉也扎了几颗在她的身上。 沈华亭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在,不疼了。” 第147章 火烧宝船3 林舒感受着额头上那轻轻一点的触碰,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可她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难看。 沈华亭的视线朝林舒的身上扫去一眼。在她的身体左侧部位,林潜未能全部挡住的地方,分别有十几根细小的木屑和榫钉扎在她的身体里。 若非冬季的衣裳厚实,这些东西全数没入身体都有可能。 从伤口不停渗透出来的鲜血,将湿漉的衣裳逐渐又一点点染红。 胸腔里压迫一般的窒息,沈华亭凝着这点点殷红,将那股阴气沉沉的气息收敛、隐藏起来。 他将她额头上贴着的冰冷发丝一根根拈开,温柔低哄:“身体里的木刺,需得就地替你取出来……你先睡会。” 他抬了抬掌心。 林舒费力捏了他的一点袖子,扯了一扯,缓缓摇头:“我不睡,你拔。” 她不放心,不肯就这么睡过去。那些人炸宝船就必然还有后招。即便她做不了什么,她也要睁着眼睛看他平安度过这一晚才安心。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沈华亭没有让她睡过去,掌心移动,覆在每一根木刺上,尽量以内功将木刺从林舒的身体里缓缓催出来。 林舒很安静,只有攥住他衣襟的手在一寸寸捏紧。 锦衣卫都随身带了止血创伤的药,沈华亭每拔出一处木刺,便将药粉细细撒在伤口上,凝着伤口在药效下迅速止血凝固。 林舒始终支着沉重的眼睑没落下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脸颊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沈华亭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快了,快好了。” 林舒只轻轻闭了一下眼,沾着他冰凉唇温的唇角弯出一点弧度,轻轻说:“嗯。阿行,我好像不那么疼了…” 所有的木刺都拔干净后,林舒身上破损的衣裳一半边都已经染红。 云胡弓着身子,递上来干燥的厚衣裳,又迅速带人在周围拉出一道遮挡的屏障。 发现林舒不见后,云胡匆忙在茗萃园找了一圈不见人,这时御湖上传来巨大的响动,远远只见火势烧天。 不好。 云胡大吃了一惊,快步朝御湖赶来。在这处岸边上,找到了受伤的林舒。 云胡自知失责,本该伏地认罪,可他扫了一眼状况,便知道不是时候。他冷静地调动了人,返回茗萃园速速取来了所需之物。 沈华亭替林舒就地换下了湿的衣裳,裹上了厚厚的斗篷袍子。又给她服了一颗药丸。 林舒轻轻吐息了一口气,小幅度地挪动,让自己蜷在沈华亭的怀里。 “你知道,面对生死的一刻,我在想什么吗?”林舒的声音带着虚弱无力。 她靠在沈华亭的怀里,微微仰着面,望着夜空还在徐徐散开的烟火。 骤然的炸船,冲天的大火,竟巧妙地淹没在了万家燃炮的庆贺中。 没人敢相信。 一场如此巨大的阴谋,会发生在内宫中,除夕之夜! 可林舒又想,景帝在大崇寺死亡的真相也可以被掩盖,这朝野之下包藏祸心的人,又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她和哥哥差一步就枉死在了这张阴谋的巨网里。 “我在想,我还没来及和你说……岁岁平安。” 林舒苍白的面庞上,一双眸子温柔地凝望着沈华亭,被烟火照得璨亮。 沈华亭低头去吻她冰凉的唇,林舒轻轻回碰了一下。 他的额抵着她的额,徘徊着道了一句:“岁岁平安。” - 御湖之上,宝船烧得只剩残骸。宫中的御卫纷纷架着小船,或是扑入湖心之中去救人。 清樽楼里尚有不少清流臣子没有兴致登船游湖,他们连同家眷,闻声赶来的时候,一个个惊得魂不附体。 不断的有人被打捞了上来,或断手断腿,或被烧得面目全非。捞上来不一会便断了气的也大有人在。 岸上响起惨呼声一片。 “这位是颍川王……” “这是鲁王府的世子……!” “这是菱、菱王,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这些……这些都是……”对着烧得面目全非的人,众多的清流臣子实在是看不下去。 “简直是惨无人道!惨无人道啊!” 整整一艘船的人,都是赵氏一族的人。景帝在位几十年,子嗣繁多,一生共有三十多位儿子,四十多位公主。除了早已夭折死了的,皇位更迭的那几年中死了几个,剩下的还有十余个。亲王之下的皇孙、曾皇孙更是不知多少。如今,竟一夕之间,都折在了上京城里! 事发的第一时间,太皇太后同赵祯领着御前侍卫率先抵达,望着湖心上的惨况,太皇太后一连后退了数步,在嬷嬷的搀扶下,才不至于当场跌倒。 “那艘宝船上载的是哪些人?”太皇太后稳了稳身子,缓缓开口问道。 “启禀太皇太后,是……各位藩王与其子们!” 太皇太后眼睛愕然睁大,整个背脊不寒而栗!——皇宫,御湖,宝船,这些要祸乱大庸的人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她一下子使劲去握住了赵祯的手,整个手心冷得像是一块冰。 赵祯低头看了一眼,他将太皇太后扶住,凝望着烧没的宝船,深深的目光中,聚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这,还是大庸? 这把火,虽未烧到他身上。却让赵祯彻底地看清,他这个天子,半分也未被放在眼里。 太皇太后定了定神,哪怕赵氏只剩下祯儿一个人,她也还不能乱,不能倒下。 “皇上,扶哀家过去。”太皇太后朝御湖边走来。 与此同时,事发不到半个时辰,右相领着京营的兵马来了。顷刻之间,将沈华亭的锦衣卫包围住。 第148章 爱妾身娇体软 火光照亮了湖边,京营兵马司来势汹汹,所有进宫参加晚宴的臣子,不明情况下,也都围拢了过来。 林舒忍过了那阵落水的寒冷还有疼痛,药效发挥了作用,她恢复了些许的力气。在沈华亭怀里抬了抬头,柔软说:“我好多了……让云胡扶着我,你应对他们。” 在事发之后,林舒也逐渐镇静下来。她相信,沈华亭费尽心力走到这一步,不会轻易让自己输掉。 对方权势大,他也不弱;对方手段多,他也向来是个有准备的人。 只是要她一点不心慌也不可能,对方舍得铤而走险,下如此大一步棋,分明是要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如此急迫? 大概是沈华亭的身世泄露之后。 林舒想好了,他若真是输掉了,不管面对他的是什么,她都和他一起。 沈华亭没有把她放下交给云胡,他让她靠在怀里,将她抱了起来。用鼻尖轻轻摩蹭了下她的鼻尖。 他凝着她,低声说:“处理完了,再带你回府。要不了一会。” 林舒怔了一下,她说好。她见他头发湿漉,落下几根零碎的发在眼前,慢慢伸手,替他拈开。 之后,她便安静地窝在他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颈。 他这么说,她就信他。 眼前围拢来的有大臣、京营兵马、御卫、大批宫人簇拥着太皇太后与赵祯、还有杨嵩父子。所有人,都在拿愕然与疑惑的目光来看她还有沈华亭——御湖上才发生了大事,这里却见沈华亭抱着林舒,浑身湿漉,颇似伤势不轻的样子。这就罢了,还,还当众抱着不放下,你亲我昵,实在是没有规矩。 有臣子看不下去,作势抬起袖子,纷纷遮脸:“众目睽睽之下,太傅这般抱着林姑娘,实在是不成体统,不像个样子!” “林姑娘,你身为清流之女,甘做沈华亭的侍妾,本已经丢尽了你们林家,丢尽了清流的脸,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无一丝的羞耻之心!” “你简直,简直……” 林舒垂着眸,不想去理会他们。沈华亭抬眼一瞥,缓缓将脏污话打断:“爱妾身娇体软,伤重不能下地,本官宠着自己喜欢的人,有何不可?” “何况。”沈华亭低头温柔凝着林舒,“本官心中,早已视她为妻。” 林舒没去看众人吃惊的眼光,也没去在意人群中杨嵩一寸寸握紧的拳头。 她亦凝望着沈华亭,仿佛忘了周身的一切,眼角透出一点殷红。 唯有云胡心中一番动容,眼睛也跟着红了红。这些人又怎会知道夫人人有多好。 太皇太后与赵祯沉默地望着,不知说什么。两人的目光,也都带着震惊。 林舒的耳旁传来了臣子们纷纷冷哼之声,他们被沈华亭堵得无话可说,便只好权当看不到。 “罢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傅管着宫禁的安危,是不是该给大家一个说法?这烧的是藩王那艘宝船,差一点,岂不要害死我们这些臣子!” “一船的皇亲,死了大半人不止!实在是太惨了!” 方才在宝船上的臣子吓得不轻,先指着沈华亭一通斥责。待他们发泄得差不多了,右相才在沉默中,走上前来。 林舒看到京营兵马司的人,将几个身穿锦绣服的锦衣卫押到了众人的跟前,随后,他们又带上来两个浑身湿漉,衣着华贵的人——是蜀王、康王。 留下的藩王里,有实力的并不多。 蜀王算一个。 蜀王当年与辽王,一北一南,若齐力入京,本可以与相府抗衡一番。奈何蜀王背信,龟缩在蜀州。致使辽王府不得不独自面对攻伐,死伤惨重。沈华亭去了一趟辽北,保存了辽王府部分实力,费心谋策了几年时间,助赵祯登上帝位。 就连右相当年也不明白,何以让沈华亭区区一个无出身,没来历的人,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在上京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当他察觉之时,再要对付这个人,已经不容易。 直到,影卫后人的身世传开,右相才猛然惊醒。沈华亭要的哪里是挟天子以自重? 永寿元年那桩惊天的秘密…… 绝不能揭开! 这个人,必须得死! 还得背着影卫的污名一块死! 右相一开口,众人便安静了下来。纷纷由吃惊转为了震惊。 “这几个锦衣卫从宝船上逃下来,浑身湿漉,企图趁乱逃出宫去,被逃过一劫的蜀王和康王抓住了。正是他们在船底点燃了事先藏好的火药,宝船才着了火。” 右相叹息,“刚才,不是什么烟火失事,才烧毁了宝船。而是有人动了手脚。” 右相踱了几步,面对着众臣子,两手掩在长袖下,微微交握在身前,身姿挺拔,隐隐透出威势,道:“想必最近的传闻大家都有听闻。影卫并非空穴来风,景帝时期,的确立下了这样一个部门。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专为景帝办事。后来,影卫壮大,企图不轨,景帝得知震怒,遂将影卫取缔,并下令剿杀了企图不轨的六家人。”右相眯着深邃的目光,“没想到还留下来一个祸患。名字叫解行。” 右相说到这儿,拿出了一份厚厚的卷册。摊开给让众臣子过了目。 众臣子吃惊,“这,这都是真的?!这上头可盖着景帝的天子宝印!不会假!” “解行。”右相缓缓抬眼,“你为报复赵氏,不惜下此毒手。堂堂大庸朝的国之利器——锦衣卫,怕是不能再握在你的手中。” “本相看,为护皇上安危,便由本相京营兵马司的兵力,暂为代掌禁宫的安全事宜。” “你,还有何话好说?” 林舒的身子微微一颤。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夺锦衣卫。失去锦衣卫,沈华亭等同失去了左膀右臂。再要他死,便轻松得多。 太皇太后终于也恍然明白过来,身躯摇摇一晃。这证据实在算不得确凿,可满朝都对沈华亭不满的当下,只需要一个可以拿来打压他的把柄,没有人会去在乎真假。 不等事件查明,这期间,便足以右相一党拆了沈华亭的庙堂,卸掉他的实力。 那时,一切都来不及。 群臣哗然! 右相向前一步,目光咄咄相逼。 清流也纷纷对准了沈华亭。一阵铺天盖地的唾骂与质疑之声掀了起来。蜀王与康王更是指着沈华亭愤声痛骂,又哭喊着向赵祯和太皇太后求一个公道。赵祯脸色一凝再凝。杨嵩站在人群中,冷冷勾唇。 林舒轻轻闭上眼,长睫不停颤动。 沈华亭将视线抬起,不疾不徐扫了一圈,张口说:“本官是解庵,解长龄的儿子。” 轰动随之安静下来。 沈华亭抬眼朝不远处,停靠在湖边的另两艘宝船望去一眼,淡无表情的道:“右相如何就论定是本官心怀报复,害死这一船的藩王?” 随着他收回的目光,冯恩,鹿鸣,阿南各自带着一支锦衣卫赶来。以潮水之势包围了这里。 第149章 杨嵩入诏狱 锦衣卫不比京营人多,可他们个个身穿锦绣服,佩戴各色诡异的刀兵,面庞冷酷,宛似阎罗,莫说是寻常百姓看了吓得屁滚尿流,文武大臣们见此阵仗,也都打了一个寒颤。 然而,令大家更意想不到的是陈威、王策两位朝廷武将,铠甲加身,满身血腥。 右相嘴角的笑意,微不可见地一凝。 陈威冷冷扫了一眼右相,朝着赵祯单膝下跪,赫声禀道:“启禀皇上!臣与王策将军谎称生病不适,未参加宫宴,犯了欺瞒之罪!但,臣于除夕前夜收到了密报。密报上指出,蜀王、康王趁着入京贺岁,暗地里调动了三万的兵马潜入上京城,意图在除夕夜起兵造反,谋夺皇位!” 王策亦跟着一撩铠甲,单膝跪下,拱手抱拳:“臣二人不敢懈怠,虽未知消息真假,仍旧出兵围剿。果不其然,今夜子时之前,臣二人已将之一网打尽于宫外!” 蜀王和康王脸色大变。 “消息是太傅查出,悄悄告知于我们!”陈威说这句话时,脸色难看地朝沈华亭凝了一眼。 他们不屑与沈华亭来往,可蜀王康王私自调动兵力入京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也不明白,蜀王和康王是怎么做到。入宫后,锦衣卫给了他们搜罗来的证据。 两人大吃一惊。 “还有!”陈威继续,“此有锦衣卫提供证据,二王兵马打着的是京营兵马司的身份入的城!不止如此……锦衣卫还在皇上与太皇太后所要乘坐的宝船上,搜出来一批兵器!” 王策朗声:“人证、物证,俱在!请皇上,请太皇太后,过目!” 太皇太后深深望了他们一眼,虽脸色不大好看,庄重却未减,沉声开口:“拿来,哀家过目。” 冯恩不着不忙地走上前来,从两位将军手中将证据拿过来,转身,躬身递给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阅看了一眼,沉默中将目光扫向杨嵩,又看向右相。 “右相不妨也过过目?” 太皇太后缓缓开口,语调冰冷,让身旁宫人,将之递给了右相。递出之后,她去握着宫人的手,长袖下掩盖的手,抖得厉害,满手都是冰冷的湿腻。 她还以为…… 太皇太后望向沈华亭,神情透着复杂难言,与欲言又止。 她还以为,他要输在今晚。 没想到他布了一个如此大的局,且还借了陈威、王策两人的手。让满朝的文武都无话可说。太皇太后苦笑,她怎么忘了,他能保辽王府,保下祯儿,又怎会让自己输在这个时候? 蜀王,康王的兵力能调动入京,说明这步棋早在相府之前便落了子。 相府,才是被动的那一个。 右相自然是没那么容易入局,可杨嵩却不同。原来,他让杨嵩入朝,为的是这一刻?利用杨嵩这枚棋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文武大臣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都变得哑口无声。 “是,是相府!”突然,几名被右相拿住的锦衣卫,指着右相还有杨嵩大喊,“我们不是什么锦衣卫,而是江湖上的杀手!数年前,右相大人招佣了我们,将我们送进锦衣卫,必要时候……替,替……” 几人话没说完,右相身边的京营卫,手起刀落,将他们脖子砍了。 “哪儿来的宵小歹徒,还想将脏水泼在右相大人的身上,该死!” “你们!”陈威与王策双眼一瞪。 比起沈华亭,他们更憎恶杨家父子的所作所为。可他们武将,连清流的地位也比不过,在朝野里忍气吞声了多少年。 沈华亭瞥了一眼地上被灭口的锦衣卫,眸子染上一片凉薄冷笑。 这些个杀手混入锦衣卫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身份。 他让陆凤阳整日折磨诏狱里抓来的杀手,也是有意想要让这些人目睹,诏狱是个什么地方。他让他们在锦衣卫为所欲为了三年,三年时间,不知打着锦衣卫身份,做了多少恶心事。沈华亭笑笑,他不过在除夕之前,揭穿他们身份,给了他们一个留全尸的机会,他们便反了水——毕竟,诏狱的刑牢,比死更可怕。 他不指望几个废物能有多大作用,可也够了。 够杨愈清这个老东西过不好这个年。 “蜀王,康王,你二人谋逆犯上,还害死了一船的同族,企图借此诬陷……”陈威又沉沉看了沈华亭一眼,“诬陷于太傅!” “你们与杨侍郎勾连,欺君罔上,该当何罪!”王策冷声一哼,“满船的人都出了事,偏只有二位王爷逃了出来。现在人证物证确凿,王爷还有何话可说?” 蜀王和康王颓然倒在了地上。 是,他们鬼迷了心窍,听信了杨嵩的话。以为,右相想要废了赵祯,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位来当皇帝。 那张龙椅,试问哪个藩王又不想坐上去?哪怕,他们知道相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只当一日的皇帝,也是一种诱惑! 可怎么事情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右相猛然转身,扫向儿子杨嵩,当着所有人面前,狠狠甩了杨嵩一记耳光! 蠢货! 杨嵩由刚才的得意,此刻哪里还有半分风光?他捂着出血的嘴角,死死盯着沈华亭,眼神阴沉得有些可怕。 “父亲……”杨嵩开口。 右相缓缓压下胸口怒意,转首看向太皇太后,笑了笑说:“就凭锦衣卫拿出的证据,恐怕也还算不上证据确凿。嵩儿是胡作非为惯了,臣有失管教。让他今日先进诏狱待着,好好吃一点苦头也好。臣自然会自证清明,此事乃蜀王与康王所为。嵩儿,必然也是不知实情。” 赵祯默默望了一眼右相,他一整晚脸色凝了又凝。这时候,赵祯开口。 “右相将一切推给儿子,只是让杨侍郎先押入诏狱,恐怕难以服众?”赵祯身子挺拔,少年一惯怯懦的脸上,露出一抹威严耸立的冷峻,“朕今日若登上了宝船,还不知事情会如何。右相掌管京营兵马司,却不知蜀王与康王调兵入了城,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朕看、” 赵祯将一只手,微微背后:“京营兵马司便暂由陈威、王策两位大将军来代管……二位将军立有大功,当担此任。” 满朝文武,皆是一怔。 这位少年皇帝,从未表现出多少睿智。然而眼前的赵祯,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右相看着赵祯,低低的笑了一下。面对众多悠悠之口,连他这位右相,也无法不做出选择。他面色未改,眼底已透出森冷的寒意。 “臣,遵旨……” 右相一甩手,大步离去。 “父亲!”杨嵩欲追出去,被锦衣卫拦着,他看了一眼沈华亭,死死掐住了掌心。 沈华亭淡然冷笑一声:“将杨侍郎押回诏狱。” 杨嵩浑身遽然发冷,脸色瞬间惨然——沈华亭未必敢要了他的命,可也绝不会轻饶了他! 呵呵。杨嵩发笑,望着父亲远走的背影。从小到大,父亲从未认同过他,他不过是想要证明给他看,又有什么错! 阿南冷酷望着杨嵩,低沉一声:“带走。” - 林舒还安静地蜷在沈华亭的怀里。 沈华亭低头看看她,尽管脱掉了湿衣,身上也还湿腻腻的,林舒的脸色并不好看,冻得白里发青。她一直在默默忍耐着。 “若倦了,闭会眼,歇息会。”沈华亭抱着她穿过了还在震惊中的满朝文武。 林舒柔软地望着他,微微无力说:“太傅没骗我……说只一会,就真只一会。”她用脸庞蹭了蹭他的胸膛,“不想听了,想回府。” 第150章 梦醒了,才知是梦。 “冯恩。”沈华亭抱着林舒,冯恩人已经走上前,打着躬的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太傅放心。” 沈华亭点了点头,冷然道:“蜀王和康王犯下谋逆大罪,所有亲属一律罪不可恕,不论男女,凡有活口,于宫中赐死。” “臣这么处置,皇上可有异议?”沈华亭说完,视线投向赵祯与太皇太后。 赵祯神情凝重,缓缓开口:“太傅处置,朕无异义。” 赵祯说完,忽然间,面向沈华亭郑重的行了一礼,说道:“朕先前在茗萃园误会了太傅,理当向太傅赔一声不是……” “皇上何来误会?”没想到沈华亭淡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若皇上对我这个扶你上位,别有用心,手执生杀权柄的臣子毫无忌惮之心,那皇上日后随时会被人取而代之。如同,今夜。” 赵祯脸色随之一怔。 “皇上今日,既已宝剑出鞘。当知日后要走的路更加艰险。”沈华亭语气淡淡。 “朕明白。”赵祯缓缓直起身,望了一眼陈威与王策,“太傅给朕身边送了一份大礼,朕会好好使用。” 沈华亭没再同赵祯说什么,太皇太后望着沈华亭抱着林舒离去的背影,深深的一声叹息。 “陈威,王策。”太皇太后敛了一下被湖边的风吹起的衣衽,缓缓下令,“今夜宫中发生的事情,一致封禁,任何人不得向外走漏一丝的消息。” 她微扬沉稳的声调,也同时传到了臣子们,以及所有人的耳中。 “扶哀家回咸熙殿。”太皇太后让赵祯留下,她由宫人搀扶着,缓缓转身,迈着迟缓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回走。 “太皇太后!您要不……” “无妨,哀家今夜想走着回去。”走出没多远,太皇太后身躯一晃,似提着的一口气,忽然坠下来。她摆摆手,又缓缓挺起身。 - 还没走出宫,林舒便撑不住,靠着沈华亭胸膛,合上眼睑,昏沉了过去。 这一番昏昏沉沉,林舒睡得并不安稳,她不停地做着噩梦。梦里反复出现火烧宝船,一时是二哥被火吞噬,一时是大哥被炸得体无完肤;一时是沈华亭浑身淌血;一时又是自己随着船沉入水底,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应。一时又是杨嵩面目狰狞地掐住她的脖颈,脸上青筋暴起:“我不是废物!你们一个个的才该死!你该死,沈华亭该死!通通都该死!” 又好似有许多个哀怨的哭泣声,在喊她的名字。 沈华亭探了探她的脉,然后起身去拧帕子。回来又替她将汗水擦去。再又与她上了一轮药,才将她重新抱回怀里,喂她服放凉了的汤药。 一直到正月初一的夜里,林舒不安宁的梦呓才逐渐安静下来。 打更之时,她听见更声,缓缓睁开双眼,迷迷糊糊中看着垂在胸膛前的一根发带。 “阿行……” 她有些娇弱无力地抬起头,目之所及,是沈华亭完完整整的样子。 “我梦到你流了好多的血,没一块好的地方。”她捧着他的脸庞,感受手心下的温度,只是手腕沉沉的没什么力气。 沈华亭用掌心将她的手托着,侧了侧脸,轻轻啄了一下她的手心:“做噩梦了?” 林舒将脸凑近,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温柔的亲吻,鼻尖磨了磨他的鼻尖,额头贴着额头。 “梦醒了,才知是梦。”林舒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几分病弱的沙哑,“你好不好?你也浸了湖水,又寒又冻人。” 不知是否错觉,房间没点常日那么多灯,林舒瞧不清他的面色,总好像透着点苍白。 沈华亭揉着她的后颈,“这点寒冻,还伤不了我。” 林舒感受着他掌心的动作,“什么时辰了?” “再有一个时辰,便到了初二。” 原来她睡了一整天。林舒不舍得此刻的温存,又用鼻尖与沈华亭贴了一会,说道:“我还梦见大哥,二哥了。” 沈华亭动作温柔摸摸她的头,“他们在锦衣卫衙门里,有鹿鸣在,性命不至危险。” 事发当时上了岸,没等大批的人围拢来。沈华亭便已令锦衣卫,将林家兄弟两人带走。林舒看在眼里,知晓他会妥善安置。 但她忘不了大哥身上的伤势,可怕得有些吓人。现在这样,还能保下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回来又是受伤的样子,满月她一定吓坏了。”林舒想想,有些心疼。这个傻丫头每次都宁肯受伤的人是自己。 “我让他们都候在房外,一会喂你吃些东西。再让他们进来看你。” 沈华亭从床上下来,他只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长衫逶迤在地毯上,发带落在他的肩后。 林舒看着他走出去,蹙了一下眉,视线凝了一凝。他是不是也受伤了? 沈华亭走出去,端回来一碗红枣糯米粥,回来看林舒出神的眼光,他将托盘搁在床头,俯身碰碰她的额头,随意的说:“一日一夜未合眼,些许乏了。” 林舒怔然,“你一直守着我?” 沈华亭的眸光微微一垂,“你一直梦呓不安,怕你醒来害怕。” 林舒没再多想,他再练功,也不是铁打的身子。事发后为她输了不少的内功,想必是真的累了。 “是锦娘做的红枣糯米粥?”她望着他柔软的笑起来,又望了望托盘。她想要端过来,尽快吃了,好让他早些歇息。 “是。” 沈华亭在她的身边坐下来,没让她自己动手,一手端碗,一手拿勺,用调羹舀了碗里的粥,一口一口喂给林舒吃。 林舒吃着他喂过来的粥,无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 第151章 入骨情话 沈华亭睇了她一眼,道:“是粥味道不好?”林舒摇着头,吃了好几口之后,她将勺子推向他自己,“祖母说,好的东西,一人一口,分着吃更甜。” “一碗红枣糯米粥,是什么好东西。”沈华亭道。 “不是东西有多好。而是新年里,有你相伴,什么都变得更好吃了。”林舒噙着少女般的温柔望着他,认真说,“虽然这个年没有家人一起的团聚会让我觉得有点遗憾,可是有幸有你。” 沈华亭手里还拿着勺,抬起眼睛望着林舒模样,呵的笑了笑:“这些情话又是从哪些话本子里学来的?” 林舒弯着眼睛笑,“话本里啊。难道不好听吗?” 沈华亭将那口粥吃了,沉默地又给林舒喂了一口红枣糯米粥。 “不过,也不全是。而是我喜欢你,这些话它自己就从我脑子里长出来了。”林舒小口吃着他喂的粥,眉眼弯弯的,唇角也染上了笑,“本不会情话,也没对谁说过,是你让我整颗心充满欢喜,才情不自禁。” 沈华亭又给自己舀了一口,眼底染上几许不同寻常的温柔。 一人一口,慢慢一碗粥见了底。 房门外传来云胡叩门声。 林舒抬眼望过去。 “太傅,冯公公来了。”云胡在门外禀道。 “还想吃吗?”沈华亭问。 林舒摇了下头,“没关系,你先去。冯恩这个时候,想必是有事找你。刚好让满月她们进来,陪我一会。” 沈华亭将调羹放回碗里,端着起身搁在了托盘上。他给林舒稍稍梳顺了下头发,为她披上件衣裳,才自己走了出去。 从除夕夜到此刻,冯恩来了几趟了。都是向他及时回禀重要事务,听凭他的吩咐。 满月、锦娘、文鸳还有宝瓶,四个人都进来看望了林舒一会。 除夕夜,他们在府里摆了一小桌,可谁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总好像府里缺少了什么一样。巴巴盼着林舒回来,谁成想林舒一身血迹,让太傅抱着,两人都似落了水一般,浑身狼藉。把她们,还有初一十五吓得不轻。满月慌得在门外守了一夜。 沈华亭回来的时候,满月她们已经不在了,林舒才刚醒来,她们担心吵着她。林舒揪着被子,在等他回。 林舒见他回来,微微紧张,轻轻坐起,“可是哥哥有什么事?” 沈华亭看她一眼,转了转指上玉戒指,道:“荣昌长公主以及驸马调到天牢,陈威,王策二人还未及同刑部一道审讯,两人便都自尽于牢中,死前招供是他们所为。” 林舒面露讶异:“驸马?” 整个事情,驸马显然是遭了人利用,区区一个驸马,岂有如此大能耐和胆子。 林舒蹙起眉,“驸马不过是家底殷实,他哪儿来的…”话说一半,林舒抬了抬眼,“是右相干的?” 将事情栽赃给荣昌公主与驸马,替杨嵩开罪。 沈华亭低低冷笑一声:“杨嵩这混账东西还没到死的时候,但本官令陆凤阳卸掉了他的一条胳膊。” 林舒微微一愕,凝着沈华亭好半晌没说什么——连她也知晓,他这番目的只是从右相手里,夺了京营兵马司的权,移交给陈威,王策。助长赵祯的实力。然而相府在京势力盘根错节,杨嵩进诏狱,不过是走一个过场,吃点苦头。要定罪没那么容易。可若是杨嵩在诏狱被废去一臂,便非同小可。 他是,为了她? “别担心,迟早得要杨嵩不得好死,还你一个心安。”沈华亭回到床上,长指抚了抚林舒搭在肩前的长发,将她拉回怀中。 林舒望着他的目光柔软,两人离得很近,她闭眼去感受他带着晚香玉香气的亲吻,在唇齿间厮磨了一会。 醒来这一会,她有些乏了。在他胸膛上靠着,一只脚从被子伸出来,趾头踢了踢床尾一堆被她胡乱扔那儿的话本子。 “这些才子佳人、皇子贵妃的传奇故事,也还蛮有趣。你念给我听,好不好?这样我兴许就不会做噩梦了。” “想听哪本?”沈华亭又亲了亲她的眼。 林舒认真想了一下:“《玉妃媚史》……” 沈华亭皱眉。冯恩都给她弄了些什么本子来?他慢条斯理从那堆书本子里捡起《玉妃媚史》。 林舒窝在沈华亭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听了不久,便软绵绵昏沉无力睡了过去。 长夜静谧,床榻上,沈华亭将手里的话本子搁到一旁。手轻轻抚着林舒的软发,一缕一缕理顺。眸光随之一寸一寸阴郁寒冷了下去。 若非林潜,林琢护住了她。 兴许她此刻已是一副冰冷的躯体。 林家兄弟“恰巧”出现在宝船上,不过是阎阁老布置的一招后棋。若相府此事失败,林家便是顶包的那一个。 老匹夫不该把林舒也算计进来。 大崇寺的秘密。 也该向世人揭开了。 他要这恶臭的朝野,在他掌中翻覆。 第152章 永不为妃 长夜漫漫。宫内宫外,空气里都还漂浮着浓浓的炮竹烟火的气息。 小环睁眼醒来,口中干涸,她想揭开被子,起床倒水喝,身上传来疼痛。她捂着包了纱布的头,缓缓扫着华丽的殿饰,宽敞的床榻,和身上盖着的柔软锦被,才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这儿是赵祯的偏殿。 小环又躺下来,视线落在床边。 年底事多,赵祯连续多日未睡个好觉了,除夕夜又发生了宫变,赵祯不敢安睡。似乎守在小环的身边,是这宫中唯一能令他安心片刻的地方。 他趴在床边,扛不住疲倦,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全然不知,自己眉头紧拢,一只手无意识紧攥住一块被角,额上透着一颗颗汗珠。 小环安静中凝望着赵祯。 寒冬的夜晚,天气极冷,殿里再是烧炭,也不会热到发汗。 小环见床头放着干净的帕子,她伸出来一只手,慢慢拿着帕子,想替赵祯擦擦头上的汗。 “小环……!” 没成想,赵祯忽然中睁开眼醒来,下意识紧紧握住她细小的手腕。 四目相对,小环眼底的怜惜落在了赵祯的眼底;少年眼里的惊恐不安,落在了小环的眼中。 赵祯出了片刻的神,他没松开手,而是低着头,望了望小环手中的帕子。 “小安子。” 赵祯再次怔忪地凝望向小环,他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小环仍旧伸着手,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你刚才,做噩梦了。”小环说。 她没称他“皇上”,叫的也是小安子。 “我口渴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打一杯水过来?”小环用明亮的眼睛望着赵祯,小声的说。 赵祯下意识握了握满是汗湿的掌心,逐渐从噩梦的深影里清醒过来。他说好,起身倒来了一杯水。 看着小环喝完水,他接过茶杯,回到桌前,自己也连倒了几杯喝了,才走回来。 “我……” “你……”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安静。小环最终欲言又止。赵祯给她垫了一张靠枕,让她坐了起来。问她头还疼不疼,小环摇了一下头,“好些了。” 赵祯望了望小环头上包扎着的纱布,和她披肩的柔软秀发……小环的头发又细又软,灯火下呈现淡淡的棕色,赵祯近看才发觉,连她的眼瞳也是一样,有种清凌凌,楚楚可人的美丽。 赵祯的眼底泛出一团晦涩不明的红晕,迟迟没移开目光。 小环从未被他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么久,脸上也不禁逐渐发烫。 赵祯即将年满十五,正是一个少年长成,血气方刚的最佳年纪。可也对男女之情充满了未知与茫然。一种来自身体的本能,诱惑驱使着他,想和她贴近。 当他察觉时,他的双手撑在小环头顶两侧,俊逸的薄唇几乎要落下来。 小环比他小一点,更是懵懂年纪。只是也看懂了赵祯眼里涌动的是什么。 她僵硬着身子,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小,小安子……” 到底小环耐不住羞涩,惊醒过来,微微别开了脸。 赵祯惊觉过来,连忙起身。 “朕,我,小,小环……” 赵祯不知所措,生怕是自己吓到了她。只是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他微微地出了一口,坐下来,安静了一会,说:“小环,初见你是在内务府,那日,你对着我笑的样子。我便忘不了。从那一日起,我心里就喜欢上你。” 小环眼里透着惊讶。 “朕是天子,不该欺骗你。可若不欺骗你,你势必也不会同朕做朋友。” 赵祯唇齿间弥漫起苦涩,“小环,朕是个什么样的天子,你也看到了。朕无能,怯懦,连自保之力也不够……” “小安子。”小环打断他,目光如风轻柔,“你是小安子也好,皇上也好,我认识的你……”小环脸热了热,“上进,刻苦,认真,有书上说的仁义,气度。” 赵祯目光发热。 小环朝窗外望了望,目光悠远,“我没有见过大人们说的景平盛世,生下来也没享过什么福。民间的不平事,见过不少。坎坷流离入了宫中。最是期望,天下能和和气气的一片,百姓能安居乐业。我有幸读过点书,认识几个字,却不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但我看出来,小安子你能是一个大家心目中期待的好皇帝。” 赵祯无言,少年轻轻握拳。 “现在的你,还没有这份安定天下的能力,可若十年,二十年有了,那十年后,二十年后出生的孩子,他们可以出生在盛世繁荣的时候——有一个快乐,平安,幸福的童年。” 小环含着浅浅的笑容,望向赵祯,“如果皇上累了,也可以到我这里,变回小安子,变回朋友,变回知己。” 赵祯胸中如有湖海中的波涛在翻滚,热泪盈眶。 小环认真望着他,“但是,我要皇上发誓——永不逼我为妃。我愿意一生在皇上身边,当一个随身的宫婢。” 她目光中露出极少见的沉定,“皇上或许不知,我这样出身卑微的人,一直以来也有心之所向——我所向,是嫁得一个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听来幼稚得可笑,可小环就是这么想。” “皇上未来,会娶乌林珠公主为后,还会纳无数的妃嫔。小环不想,也不愿成为其中一个。” 小环坐在床上,微微福了福身,虔诚又郑重的说:“请皇上成全……” 赵祯久久望着她,热泪从面庞上滚落而下。 福安端着热好的药,站在偏殿外好一会。没有进来打搅他们。听到这儿,福安手里的红漆托盘一斜,药碗打碎在地上。 “锵——” 福安从没想过,小环会说出这样一番决绝又惊人的话。 皇上有多喜欢她,福安统统都看在眼里,这样一来,岂不是,皇上一辈子对她都只能可望不可及? 难道当一个受宠的妃子,不比当一个奴婢要好?福安怎么也想不明白。 久久,殿里传来赵祯的声音:“朕答应你。” 福安僵住。 第153章 家的味道 林舒在房间里躺了好几日,伤势才算是好转了起来。时间到了正月初八,气温骤然转冷,上京再降大雪。 她记得这一场雪下完,春日才开始来临。 林舒靠坐在罗汉榻上,接过沈华亭递过来的药。药已经放凉了一些,她乖顺地喝完了一碗。浓稠的汤药弥漫在整个嘴里。 “明天起,是不是不用再喝了?”林舒习惯地将碗递给沈华亭,眉头不自觉拧在一起。 “明日让鹿鸣来替你诊脉,伤需得好全了,才能断了这药。” 沈华亭等林舒喝了几口温水漱口,从腰上解了荷包,拿蜜饯杨梅给她解苦。 满月低着头,原本要上来接碗,再给林舒端温水,可她看了看,似乎用不着她。过去满月绝不敢想,当朝太傅亲自伺候姑娘。见得多了,满月也习惯成自然了。 林舒将蜜饯杨梅含在一边嘴里,嘴角鼓鼓囊囊成一个小包,她又含到另一边。让甜甜酸酸的蜜饯,充分赶走药汤的苦涩。 “哥哥他们怎么样了?”听到他提鹿鸣,林舒吃完了两颗蜜饯杨梅,直到那股子苦味儿消失了,她摇摇头,顺着问了一句。 满月也抬起头,眼里透着担心与关切。 沈华亭去见了林家兄弟。 林潜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唇色苍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鹿鸣说了,林家大哥伤势极其严重,还能活下来都算命大。但人何时能够醒来,他也无法保证。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林琢的伤势较轻一些,但他伤了一条腿,短时日无法下床走路。 “还在养伤,等你伤好了,再去瞧他们。”沈华亭没直接告诉林舒。 林舒点了点头。 “正好,今儿个德叔来过了,给我带了嫂嫂除夕里亲手做的粘豆包、年糕、饺子,还有炸藕合。说是祖母他们一切都还好。年节虽冷清了些,倒也过了个平安年。”林舒絮絮地说,“我没把哥哥的事告诉他们,我想着还不是时候。我想把嫂嫂做的吃的,明儿个让云胡捎带一些,送去给哥哥他们,可好?” 沈华亭看着她谈及家人时的神采,只说交代云胡一声。 林舒脸上带着笑意,忍不住舔了下嘴角,“我也还没尝,你陪我一块吃点?” 沈华亭将她抱起来,带她去外间吃东西。满月赶忙先退出去,叫上文鸳和宝瓶,去热吃的。 沈华亭小心翼翼将林舒放在椅子上,为她膝上盖上一条毯子。才在旁边坐下来。 初一和十五左右一个,忙着去关门窗,林舒轻声说:“敞着吧,看看雪。” 两人便退回来。 “前几日还在说要不要收起一床厚褥子。年节后怕是盖不了这么厚的。夫人让咱们等一等。没成想,还真又下了这么大的雪。”宝瓶搓着耳朵走进来,手里给文鸳撑了一把伞,脸上笑盈盈的,“刚下大的,夫人看看也好。” 文鸳将食盒摆上桌,满月帮着一起侍弄。初一和十五,往屋子里添火盆。 “火盆也不可烧得太旺了,房间太过干燥,对夫人的身体不好。”文鸳提醒一声。 “这倒是。”初一笑着。 满月她们都还不知除夕夜宫中发生何事。林舒没告诉他们,但也知晓,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太皇太后如何不知晓这个理,只是年节里,若传此消息于天下,将引来百姓惶恐与四方怨动。朝廷,需要应对的时间。 整个宅子都有地龙,各处又添了火盆,十分暖和。林舒看着他们几个忙活,说说笑笑的,好奇地去打量沈华亭,如今几个人在他跟前,远没有过去那般谨小慎微的样子。 云胡这会子不在,初一上来伺候。与沈华亭倒了一盏酒。林舒伤没好,也就没要酒吃。 林舒优雅的给他夹了一筷子炸藕合,“嫂嫂的厨艺,你尝尝味。” 沈华亭从初一手中接过银箸,夹起碗里那块炸藕合,慢条斯理吃了。 林舒又逐次给他夹了粘豆包、年糕、还有饺子,都放在他的碗里。 沈华亭看她一眼,她笑容盈在眉间,唇角弯弯极力推荐,“这些都是嫂嫂每年年节给家人亲手准备的食物,你以后也是家人,嫂嫂知道你爱吃,她会很高兴。” 沈华亭凝望她美好的笑容,他将碗里的食物,一口一口慢慢的都吃了。 林舒知道他未必爱吃这口味,也知他夜晚少食的规律,便没给他夹多,想他陪着吃,只是想他也尝尝“家人”间爱的味道。 他吃完了碗里的,又从盘子里夹了一块年糕吃了,接连又吃了两个粘豆包,几块炸藕合,几口饺子。 林舒愕然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了比往常要多许多的量。 沈华亭吃完最后一块炸藕盒,才给她的碗里,也夹了吃的。 “快些吃,一会凉了。”他捏捏她的脸说。 林舒夹起最上头那块年糕,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吃,唇角弯了又弯。她吃了一些,望了望外头的雪,抿抿唇说:“想喝文鸳的乌梅汤了。” 文鸳笑着说明日熬。 正吃着,院子外传来声音。 看院的护卫带着风雪走进来,毕恭毕敬一揖道:“回禀太傅,隔壁的方大人深夜求见……!” 第154章 入局 方衡站在花厅上,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袍子,外头连件厚些的氅子也没披,面上留起了一丛青须,脸色布满了憔悴。 他身后的小奴手里搭着件氅子,进门之前还跟在身后嚷嚷:“我说公子,外头下大雪呐,您倒是披上件衣裳呀!回头冻坏了身子,夫人她又要伤心个没完了!” 方衡仿佛没听到,进来后,也不似往常恭而有礼,带着一身的寒雪,立在门口。 望了望林舒也在,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沈华亭望着他笑了笑,拿着银箸往林舒的碗里又夹了几块炸藕合,才慢慢开口:“本官与菀菀正在赏雪吃宵夜。方大人深夜登门造访,这是有何重要之事?” 方衡微怔,从前常从林潜口中听到林舒的小名。 他也曾在唇齿间,轻轻跟着念过。 还未见她的人,便已记住了她的名。 只是世事无常…… 方衡收了神,将头抬起,他长身一揖,开口道:“下官无意登门冒犯,但也不得不来向太傅询问——眼下年节之时,又逢气温骤降,下官去诏狱探望老师,却唯独不见老师一家人,还请太傅告知老师一家下落。” 林舒蹙着眉头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还是将心底的疑问压了下来。她去看沈华亭,他捏着白玉酒杯,慢慢悠悠饮了两口,淡淡声道:“诏狱里关了不知多少人,想来是方大人没看清?” 方衡抿了抿唇:“徐大人家中尚有稚子,稚子无辜,下官也只是想给他们送些御寒之物。绝非有其他的心思。” 他顿了一顿,目光里一片襟怀磊落,徐徐说道,“当初下官让太傅罚于十六楼外,蒙恩老师给学生盖被,没让学生受冻。虽是学生有过在先,该当受罚,但老师恩深情重,今日全家受难,学生理当还报老师恩情。” 说罢,方衡揭开袍子,双膝跪在了地上,双手一拱,拜了下去。 “望太傅体恤下官之心,让下官与老师家人见上一面!” “公,公子……”小奴抱着伞,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就确定,本官一定知道他们一家人的下落?若是诏狱里找不到,那便只有一个地方能找得到你要找的人,焚尸房。” 沈华亭转着手里的酒杯,唇角慢慢勾起冷笑。 林舒去端桌上微凉了的茶,捧在手里,小口抿了一口。她垂着眸光,望着茶水晃荡,还是没开口。 那日抄家队伍里好几家人,不可能偏偏徐家人不见了下落。她还记得她抱着徐大人家稚子时,他看她的样子。 难道…… 林舒这才抬起头,去望沈华亭。唇角抿出一丝微笑。 她赌对了,她虽还不知他为何要不顾流言蜚语,大肆抄清流的家。可她相信,他对清流再是憎恶,也还是分得清是非黑白,也还是心存了良善。 沈华亭察觉她的眼光,偏过头来看她。林舒却已经收了目光,朝方衡望了过去,淡淡的开口:“扶方大人起身。” 沈华亭轻轻挑了一下眉。 初一看了看,躬身上前去扶方衡。 “常言说道‘知恩图报,善莫大焉’,方大人能牢记别人给予的恩惠,在恩师落难的时候不计结果倾力报答,没有比这样更值得赞赏的善良了。”林舒放下茶杯,一只手去握沈华亭的手,十指相扣,放在桌下,“太傅不也是这样?” 对祖母,对锦娘,对蛮蛮父女,也许还有别的人,他得到的点滴之恩,都不曾忘怀。 沈华亭垂着眼,望着桌下相扣的手指,感受着林舒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笑了笑说:“本官一个掌着诏狱的人,不懂什么良善。只懂恶有恶报。” 林舒轻轻抿唇:“那是他们不了解你。” 沈华亭望着她不语。 她又望向方衡,用寻常的语气道:“方大人,今晚雪下得这么大,天气又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家。徐大人和他的家人,想必不会有什么事。诏狱虽然可怕,可也不是无法无天的地方。” 方衡望向林舒,沉吟了一声。他自学成才,年轻为官,又怎会听不出林舒话语中缓和之意。 他忍住了心中焦灼,缓缓颔首道:“是在下唐突打扰了,下官告辞。” 林舒轻轻点头,忽然询问了一句:“方大人近日似乎是忙于事务,形容才颇显憔悴。” “刚调任刑部,忙于查……” 没等他说完,林舒微微一笑:“是该好好查。大哥常赞许方大人年轻有为,一定能在任上,发挥出旁人没有的潜力。” 方衡下意识看了一眼沈华亭。林舒这番话却不像是在说给他听。 “兄长谬赞了,身为朝廷官员,食君之禄,当立足本职,勤勉认真,尽心尽力。”方衡抬眸,面庞恢复几分斯文清润。 林舒微笑地目送他。 “告辞。”方衡向沈华亭一揖,转身。 沈华亭手里转着的酒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示意初一倒酒。呵的一声道: “这是心疼他了?” 林舒意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她望着他的眉目,蕴起温柔的浅笑。 她望了望门外的落雪,说:“太傅眼线遍布朝野,不会不知方衡在查涉及你身世之事。方衡在文渊阁查资料时,太傅便已经心知肚明了吧?” 她抿着唇,继续又说:“依照太傅的性子,哪里会任由方衡查下去。然而你却并未阻止他。这是其一。” 沈华亭唇角一挑,“说下去。” 林舒点点头:“方衡在十六楼,扫了顾万堂的兴,令清流颜面损失,短时日内,他不可能不降职,反而还擢升了职位……我想来想去,恐怕是太傅刻意将他调任到了刑部?这是其二。” 林舒等他饮了一杯酒,才又往下说:“上京这么大的地方,春熙街宅子无数,怎么偏就刚好挑在了方家的隔壁?说明太傅有心想要看看方衡的能力。” 她抬了抬眼,“你有意让方衡就影卫之谜查下去;让他以刑部官吏的身份,去查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清流之臣;让他这样一个既不对清流奉承,亦不对奸相谄媚的中立之人,让他成为你的眼,去一步一步,查出朝野之下掩藏的龌龊……再让他成为你的口,去说出最后那个最大的秘密。” 林舒凝着沈华亭的眼,“不知我猜想的有几成是对?” “还有……”她轻轻沉思,又补了一句,“方衡再有能力,也是不足的。太傅势必在背后悄悄推着他,让他照着你的棋局在走。” 沈华亭在满室的灯火下注视着她,深深凝望。 第155章 女官 转眼元宵就要到了。林舒的伤势才算是大好。 其实,那日有大哥挡着,她受的都只是外伤,木刺刺进的并不太深。只是魂魄附身的症状一直在持续。或在晨昏,或在夜半,期间多少加重了一些伤势。以至于让她躺了十天半月。 虽然这个年节,林舒哪儿也不能去,但她也没真正的闲着。 美人名册上还剩下七位。她挑了文姜、宋玥,还有郭善同,让初一和十五代替她去三家跑了几趟。 林舒歪靠在贵妃榻上,宝瓶去了厨房帮锦娘准备元宵的食物,满月和文鸳在一旁糊灯笼。这都是习俗,再大户的人家,也要糊几个,写上些祝福语或谜语,挂在门口儿。 林舒没同她们凑趣,她仔细看着从内务府搬过来的陈年旧档,她想要再仔细整理整理内务府事务,看看能否再从中节省,或抠出一笔银钱来。 真是要查,一定是少不了。 内务府与朝外来往不清的账目,这一块,她几乎还没动。 这个年关一过,林舒预料,大庸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动荡与不安。 自景帝驾崩,大庸朝便一日不如一日,虽四方还未起乱,可上京实则早已腐朽不堪。上京是根,若根坏了,大庸崩塌只在朝夕之间。那时候,天下太平也就成了遥望。 她不希望还在嫂嫂肚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乱世。 若大庸还有一丝希望,也许就在赵祯的身上。她相信沈华亭会愿意悉心栽培的人,不会是个无能庸君。 她这么做,是帮他,是帮太皇太后,也是在帮自己与家人。 “满月,磨墨。”林舒手里捏着支兼毫,抬头一看,墨水见了底。 满月早已留着心,端了一方磨好的砚台来换上,看了看林舒清瘦的样子,想说什么,却忍了下来。过去她会抱怨林舒身子才好,该多歇息。可今时不同往日,满月也成长了一些,她虽不知林舒在做什么,但姑娘一定是在为林家人而努力。 “喝口茶再看也不迟。”满月悉心为林舒倒上一杯茶水。 林舒搁下笔,微笑望着满月,“好啊。” 文鸳询问灯笼上写些什么,林舒说随意就好,想了一下,又说留一只给她。 文鸳便笑着说:“一人给做了一只,既然如此,那便大家各自写上想写的。” 林舒望了望,手指着,挑了一只圆灯笼。 正巧小环冒着寒风,从内务府过来。小环身子没几日便好了,身子好之后,赵祯提了她为二等女官。底下有了几个小宫女,也有了出入内务府的资格。小环没拒绝。年节里,她又常去林夫人那里,让林夫人教她习字。 “太皇太后差我给姐姐带了一些滋补的贡品,姐姐伤可大好了?” 小环惦记林舒伤势,她也是从赵祯那里听来。 林舒见小环穿着身崭新的女官服,头也梳得不同了,平添了几分秀婉的韵致。 她拉着小环打量了一番,捏了捏小环软软的脸蛋,“当上二等女官,小模样更精神了。” 小环不好意思的笑了。 文鸳立即去端了些茶点来,小环坐下来同林舒说了会话,林舒从贵妃榻下来,拉着小环往屋里去。 “你既然今日来了,我有件事同你说。” 小环不知何事,睁眼望着林舒。 林舒琢磨了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小环一些关于杨嵩的事。她没有说太细致,也没告诉小环上一世被杨嵩迫害的细节。 小环听得很认真。 十足的震惊过后,小环由后背发凉,到心有戚戚。 “告诉你这些,是让你防着些杨嵩。可别再像除夕夜这一次,贸然就冲挡上来。今后再遇着他,有多远避开多远。”林舒说,“相府一日未倒台,他就还有人撑腰。作恶就不会停。在这之前,你多加小心……” 林舒语重心长,“那日你为我冲撞他,我担心杨嵩此人心胸狭隘,存恨在心。” “好的,姐姐。”小环乖巧点点头,“我懂了。” 林舒也知道,在上京城里,没有绝对的安全。她只能寄希望于小环这一世,好歹有赵祯保护,又是御侍的女官,杨嵩不一定好下手。 “比起我,姐姐更需小心……”小环忘不了杨嵩看林舒时的眼神,有多可怕。 她真没想到,杨嵩暗地里,是一个如此丧心病狂的人。 小环打了个寒颤。 林舒送走小环,心底仍不踏实。想着后日元宵过了,进宫再与赵祯当面提醒一句。 半下午的时候,初一和十五,巧合地一道回了府。初一去的是郭家和宋家;十五离了一趟京,林舒让他跑了一趟越州文家,来回花了好几天的时间。 还好,比林舒想象要快。 两人几番波折,都带来了林舒要的消息。 “满月,文鸳,你们先给他们端热茶来。拿吃的。”林舒望着他们风尘仆仆,一路风寒交加,没少挨冻,让他们先暖和暖和身子。 初一和十五在下头小桌上吃了些东西,待身子暖和起来,肚子也填饱了,才来林舒跟前禀话。 “先说越州这一趟。”林舒望着十五。 十五上前,递上东西,“该记的都在上头。夫人过目。” 林舒点点头,她先过了过目。 合上本子,沉默了好一会。 十五一声叹息,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这个杨嵩,真不是个东西!” 文姜是越州同知文家的独生女儿,生于书香门第,自幼才情出众,十五岁嫁人,因两年无所出,婆母心生嫌隙,令儿子休了文姜。只是文姜后来又遇着了安抚使袁文照,嫁袁文照为继室,两人生有一儿一女。袁文照为人宽厚重情,虽大了文姜十岁,但对她珍爱有加。两人本是各自坎坷后终遇着对的人,却没能幸福几年。 这对年轻夫妻,还是天人永隔。 不怪十五会咬牙切齿。 从林舒对文姜魂魄的感知,文姜最大的遗憾是那双亲手为爱人袁文照做的鞋,没能交到袁文照的手里。 有一日“夜游”时醒来,房间桌上摆着一双半成品的鞋底子。 “袁文照那里,是什么态度?”林舒问。 第156章 鹣鲽情深 十五眼眶一红:“我在越州多方打听,妻子没了后,这几年里,不少媒人要与他袁家再说亲。袁文照一概都回绝了,还放出话,说再有媒人登门,他袁家便打出去。袁文照始终相信妻子还会回来,尽心尽力照顾着孩子。其余时候,只忙着公务。” “得知我带去的消息,袁文照倒没发怒,只是什么话也没说。我等了约有三日,他才终于到了客栈找我。” 林舒听到这儿,便知道事情办妥了。 她交代,“晚些时候,你去东市,购买些做鞋底和鞋面子的料子回来。过个几日,再受累跑一趟越州。” 十五拱手,“夫人交代,十五明白。” 林舒喝了几口茶,看向初一。 初一也逐次交代了宋、郭两家的情况。 宋玥是武馆的女儿,门第虽说不高,但家世清白。嫁给李遇两年,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一子。 “李遇已经续弦?”林舒抬眼。 初一说:“据我查来,李遇为了儿子,的确找了一位填房。续弦的这位女子,品性纯良,对宋玥留下的幼子倒是实打实的疼爱。只是,李遇似乎内心觉得对不住亡妻,郁郁寡欢,累病成疾。” 初一摇了摇头,“我看他那样子,似乎命不久矣……也问过常上李家的大夫,大夫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林舒见初一欲言又止,“还有什么消息?” 初一沉吟了一声:“坊间传言,宋玥心性高傲,脾气强势,连李遇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她也会不高兴,动辄还可能对李遇动手。邻居们便说,李遇这般,多半是吓的,怕宋玥阴魂上门找他的不是……” 空穴不来风,宋玥出身武馆,性子怕是同一般姑娘家不同些也有可能。 宋玥的魂魄,出乎寻常的沉默,林舒只感应过一两次。她也拿不准,宋玥心里在想什么。 “宋家人说了什么?”她问。 初一徐徐道:“宋家人对李遇较为满意,并未反对李遇续弦再娶。他们说,宋玥是在救落水的孩童时遇了难,这都是天意。” “但是。”初一停顿,“我从李遇口中得知,宋玥不谙水性。” “宋玥不谙水性?”林舒自然知晓这是杨嵩手底下人弄的掩盖手段。 如此说来,李遇一直认为宋玥并非溺水身亡? “为何宋家父母不知女儿不谙水性?”林舒疑惑看向初一。 “准确说,宋玥在生了儿子后,怕水。有一回差些淹死在李遇眼前。”初一又说了些细节,“李遇说他相信宋玥会乐于救人,可绝不是在生下儿子不久后。他说宋玥心中极是疼爱儿子。既是怕水,便不会贸然下水救人,不顾自己性命。” 林舒惊讶了一会。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病症,和她重生后怕黑,也许是一样的道理。 “可怜李遇又有什么办法,他连宋玥的尸身也找不回来。”初一道,“听了我带去的消息,李遇很是激动,却并未质疑。他从病床摔下来,对着我连磕了好几个头,说是只求再见宋玥一面……”初一说不下去。 林舒再去看郭善同的消息。 看完后,轻轻闭眼叹息。 郭善同是上京小有名气的才女,姿色娇美,精通音律。出身名门却无半分虚荣之心。年轻的郭善同结识了才子李时勉,被他的气派,风度所吸引,两人互通心意。彼时,李时勉家境清寒,郭善同不顾家人反对,仍然将自己依托给了李时勉。李时勉性情亦是极好,不卑不亢,夫妻二人自立自足,做着小生意。后来没两年,李时勉才情传开,得了清流赏识,岳父才因此认了他,夫妻过上知足的生活。 只是那一次,李时勉外出染病他乡,郭善同赶去见他,却没见上最后一面。 “李时勉,郭善同……这对夫妻皆是死于杨嵩之手。” 说是染病他乡,实则是杨嵩的人所为,就为了霸占郭善同。 林舒一时又是悲愤怒上心头。 她压了压心口。 “李时勉的坟茔修在哪儿?” 初一回:“城西。清鹭坡。” - 翌日,林舒穿戴厚实,先是去了一趟李家。李遇诚如初一所言,病病殃殃的,似乎就只剩下一副躯壳。只是他比吴家儿子又清醒许多。 一个容貌寻常,但眉目和善的女子,手里牵着个几岁大的娃娃。想必就是李遇的继室,和宋玥的孩子。 一见着了孩子,林舒的心就牵扯了一下。 猛然一阵晕眩袭来,宋玥的魂竟然直接便上了她的身。林舒意识未退,竟然与宋玥同存同在! “小宝?”宋玥一步一步走到女子跟前,对着孩子落泪不止。 女子惊吓,李遇浑身激动。 李遇拼命忍住咳嗽,将儿子牵着,推到了宋玥的怀里,“小宝……她是你的亲娘。叫娘。” 小男娃许是像了宋玥性子,并未吓得哇哇大哭。而是望着“宋玥”,一脸茫然。 然后,小男娃回头跑到女子身边,牵住女子的手,仰着头,“爹,娘不是在这吗?” 宋玥揉着心口。 她缓缓从地上蹲起来,望着李遇。 眼神似冷似热。 “阿玥……” 李遇唤了一声,身子摇摇晃晃。他遇见宋玥这副样子,急忙想要开口解释,“我,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儿子,便,便只好……” 宋玥望了望李遇,又望了望儿子,再望了望女子,她低了低头,笑了一笑,打断了李遇:“李遇,你真傻。” 李遇怔住。 宋玥走上前来,伸手捧了捧李遇的脸,手里传来骨瘦嶙峋的触感,宋玥心如刀绞,她目光柔和下来,溢满了思念:“我打你,恼你,气你,你怎么就是不怪我呢?” 李遇深深凝望宋玥,“我甘之如饴…” 宋玥苦笑:“傻子。我就是个爱妒的母老虎,只有你才能忍受我的脾气。不过……”宋玥看向女子,“我不怪你。” 女子也望着宋玥,缓缓压下惊惧。 宋玥含着笑泪望回李遇,满口苦涩道:“她待小宝好。你既已娶了她,便不可辜负她。小宝不能没了娘,又没了爹,你答应我,要照顾小宝好好长大成人。” 女子捂住嘴,抱起小宝,连声哄道:“小宝,快些,叫娘……听话,叫娘……她才是你的亲娘!” 宋玥没再上前,怕吓着孩子。 小宝眨眨眼,轻轻一声:“娘?” 林舒闭上眼。 她捂着心口,睁眼时,宋玥已不在。 余留一声惋叹。 “阿,阿玥?”李遇身子一晃,闭眼落泪。小宝哭着唤,“爹爹!爹爹!”李遇睁开眼,上来抱过了儿子,无比痛声说:“小宝,小宝,你娘是这世上最可爱可敬的女人……她怎么不明白呢?” 林舒默默望了一会,离开李家,又去了清鹭坡。 文鸳他们担心她的身体,她却坚持,轻声说:“没剩太多时间了。” 他们听不大明白。 李时勉的坟茔上早已长满了青草。郭善同也想不到,夫妻再见,是隔着一座坟茔。魂与魂不相见。 郭善同大抵在死前,便知道李时勉死于了杨嵩之手,故而她心碎万分,“醒”时也只是以泪洗面,弹着她与李时勉的定情之曲。 林舒让十五他们把琴也抱来了,她只弹了几下,便将郭善同引了出来。 “勉郎……”郭善同一曲奏完,柔肠寸断,她在李时勉坟头洒下酒水,祭上一炷香,“你等等我。再等等。” 一阵风卷来,吹起林舒鬓边细发。 她擦了擦脸上泪痕,死者为大,也与李时勉坟茔磕了个头才起身。 “林舒,谢谢你……”风中回荡着郭善同的魂灵声。 “夫人,天色不早。是否回府?”文鸳来扶林舒,满月给林舒披回厚氅子。 林舒摇了下头,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去拜见一个人。” 十五问:“夫人要去哪儿?” “阎阁老家,雅舍。” 第157章 孤身入棺 林舒每回出府,去到什么地儿,都会有暗卫及时将消息飞传到沈华亭的耳中。所以,林舒这一日去了雅舍的事儿,沈华亭没多久便就收到了。 沈华亭泡在温汤里,挥了挥手,让传信的暗卫下去。 这儿曾是影卫训练的地点。最近他来的频繁了些。温汤有疗愈的功效,虽还是抵不过为林舒渡功带来的反噬,但多少是有些用。 “夫人一个人去了雅舍,需不需……”冯恩欲言又止。 水声响动,冯恩转过身去。 沈华亭踏着玉石阶,淌着水从温汤里走了出来。 “姓阎的老东西不至于明面上对她做什么,她若想去便随着她去。” 沈华亭并不意外林舒会去找阎老,他早便看出来,林舒瞧着娇小,实则内里十分有主见。要说林家几个孙辈里,属她最像林家祖父林玄礼。那份颖悟绝伦,连颇富才能的林潜也差一些,若她不是女子,林家许是还能栽培出一个林玄礼。 当年,林玄礼为保家人,不惜选择放弃性命将秘密藏起。 如今,自己最喜欢的孙女却一步步在试图将这个秘密重新揭开。 这又何尝不是注定。 沈华亭让冯恩退下了。这里叫做无影庄,他独自在里头走了走。寒风吹来,卷着发带往后飞,拂过堆满积雪的树梢头。 “阿行,快呀,快上来,哈哈!” 他抬头望着高大的树木,表哥宗元站在树梢上头,朝着他笑。那时,表哥的轻功已是极好。 沈华亭继续沿着庄子里走,在一处水瀑前停下来。这处水瀑常年冰寒,水源不断。 “阿行,习好了武艺和本领,将来你要接任爹爹,成为下一任影卫。这处冰瀑,便是从小锻炼你们意志的地方……” “爹爹,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当影卫?” “我知道!”表哥笑,“为了誓死效忠帝王!” 爹爹也笑了:“我们影卫虽誓死效忠于天子,可为的是铲恶锄奸,匡扶正义;为的是天下黎明百姓。” 他不解,“那若是天子昏庸无道呢?” 爹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阿行说的好,若天子昏庸无道,则也是我们影卫要扶正的重担。” 铲恶锄奸,匡扶正义? 为了这几个字,甘为天子卒。 牺牲一代又一代。 难道不傻么? 凭什么天子犯浑犯下的错,最后却要影卫来背负如此大的牺牲? 沈华亭往前走,走得十分缓慢。无影庄里每一处都还留着熟悉的身影。 他走到一间院子,陈旧的木门上了锁,他拿出钥匙将锁打开,推开木门,迈了进去。 院子里落了厚厚的积雪。 他踩着雪,走进屋中。 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口黑木棺材。他抬了抬手,棺材的盖板便一寸寸挪开。他看了看,走进去躺了一会。里头有机关,只需摁下,棺材便会下沉于地宫之中。 这里是他埋葬自己的地方。 他想爹,想娘,想兄长,想大家的时候,便会来这里躺上一会。他修长手指沿着冰冷的棺木来回抚触,想象着自己长埋地底的滋味儿。 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音容笑貌。 日子每多一日,林舒用温柔慢慢织就的天罗地网便将他困得更紧了一分。 可他终是要长埋在此。 如今的温存,也不过是短暂的欢愉。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对,只是可惜。 并非舍不得死…… 并非舍不得她…… 待林家重聚,她大约就会将他忘了。 五十年?百年?她死后,又会葬在何处,与何人一起?若他等在忘川河畔,再见她一面,她可还会认得他模样? 不不,她一定会忘了他。 她会安享晚年,会度过一个太平盛世,会看尽世间繁华,会与心上人携手到老,会含笑九泉。 这是他想象中她的一生,该有的模样。 菀菀,没你之前,我躺在这副冰冷棺木中从未觉人生有憾,该复的仇我都会复,从此长眠于此,也不觉孤独。 可此时此刻,内心里这揪扯的疼又是什么?浑身的寒意直渗心底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只觉黑暗中孤零零一人,有憾意将我吞没? 哦。 原来,我想象中你美好的一生,身旁的人是我。 对,不该是旁的人。 只能是我。 我是如此贪婪的人,怎能忍受你身旁躺着旁的男子?忍受你白发苍苍,含笑着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若再卑鄙一些,心狠一些,拉了你同我合棺而葬又有什么不好? 可我怎么舍得你受此长埋地宫的凄冷与无尽的黑暗? 半年?一年。 他大概就只剩这些寿命了。 棺木里太过清冷,他起身坐起,跨了出去,找来一把小刀,又躺回来。在身侧刻上“菀菀”两字。指尖来来回回磨蹭,直至将毛刺磨平——这是他犯忌讳下唯一自私的小心思。 第158章 入骨滋味 林舒这趟去雅舍,阎老不在。她只在雅舍待了一会,便就离开了。见不见阎老其实不重要,她心底想要的答案,已经问到了。 “姑娘在想什么?”回来的时候,马车停在府门前,满月唤了她好几声,林舒才揉着额角醒过神。 满月揪着眉,“是不是身子又哪里不舒服了?奔忙了一日,连口吃的也没顾上。”满月一边为林舒整理斗篷,一边絮絮,“我不拦着姑娘,可你若是哪儿不舒服了,需得告诉我,不许瞒着不说。” 林舒摇头,说:“我没哪里不舒服。” 她唇角弯弯一笑,“只是些许乏了。方才也只是想事想出了神。我们到了?” 满月还想说什么,又没说。她点点头,“回来了。晚膳想吃点什么?” 林舒随口说了几样好菜,满月让文鸳传给锦娘,锦娘筹备晚膳的功夫,林舒沐过身,泡了会澡,最后一桌子菜,她却没吃什么,让他们几个人多吃一些,便自己回房歇息。 第二日,林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醒来,身上的乏累散去了许多。 她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确定昨晚沈华亭未回。 她没着急起来,凝着他睡过的软枕,细细的手指头在上面打圈,软枕随之往下凹陷,很快又回弹,一圈一圈,似是她起起伏伏的心。 总是一日不见。 她就会越来越想他。 沈华亭推门走进来,绕过屏风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甚至林舒睡前身上也换上了一件他的棉衫。 他缓步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一碗滋补的药膳汤搁在了一张梨木小几上。 “你几时回啦?”林舒望着他逐渐走近,亮莹莹的眸子染上了欢喜。 她慢吞吞坐起来,等着他来到了床前。 沈华亭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拇指摩挲了几下她软嫩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睛,声音低磁:“五更时。” 林舒怔了下。天不亮回的? “不觉着困,便没睡,只在床旁守了你至天亮。方才去沐了身。”他手掌移向她的后颈,来回轻轻抚着,再在她另一边唇角落下轻吻,低声询问:“起床?” 林舒闻到他身上淡淡沐后的清香,感受他掌心抚摩的温度与触感,一丝细痒从心底窜起。 她轻轻拽住他的衣襟,抬起一些下巴,在他的唇角也印上轻轻的一吻,眸子下浮起一丛浅浅的绯色,低声说:“不起。想晌午起。” 他的棉衫穿在她身上,显得十分宽大,衣袖滑下来,露出一节白腻的小臂。 他捏捏她下巴,眼睫含笑,饱含深意的说:“想了?” 她亮着眼睛,噙着一览无余的诱,缓缓才点了下头,“想了。” 说完,她抿唇低下头,不去看他。 小声说:“我想先洗洗。” 沈华亭直接将林舒抱起来去洗沐,沐室里还剩下热水,她轻轻倚靠在他怀里。 洗完后,沈华亭抱了林舒回到床上,将青色的床幔扯落了下来。 屋外天色沉沉。 青帐中春意绻绻。 沈华亭不能让林舒怀上,可他也没真不碰她,不少次同她缠绵,只是没走那最后一步。上回坦诚之后,林舒那句轻轻的“不做也可以”,时常回荡于心,殊不知,他对她的这份欲更胜似以往,要抵住最后一步城池更是不易。 偏林舒知道他没打算活的事情后,内心情境也随之变化,厮磨时常是含着似有若无的引诱。 林舒心想。不管他想不想活,他也只有最多两年的命。 可万一找到办法能救他的命呢? 所以她想赌,用这般入骨滋味来赌他不舍。 - 林舒睡着了过去。 沈华亭垂眸看着她,眼底残余着未消的温柔,和一缕深深的绻缱。眼前浮现林舒为他又吮又啄的模样。 她没说,可他也知晓,那日她去了鹿鸣家,从鹿鸣那儿听来了什么。 他想,让她知道了也好。 那一日总会到来。 可有时候又会去捉摸,她不说出来,也没来问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林舒睡到晌午的时候醒来,其实也没睡多久,脸色还透着难以描述的红润。她揪着五官,揉揉肚腹,含混地哼唧了两声:“好饿了……” 沈华亭将小衣给她穿上,系上系带,“刚好晌午了,起床梳洗去用膳。” 林舒轻轻“嗯”了一声,沈华亭率先起了床,林舒慢慢坐起在床边,双脚探进鞋子里趿上,刚要站起身,顿时才发觉双腿发软,身子略歪了一下,一只手扶住床边。 沈华亭转头,看她一眼。 林舒一下子红了脸,小声嗔怪:“都怪你一直掰开我腿,好酸……” 沈华亭哧的一笑,扶了她站起来,给她的腿拿按了一会,“分明是你说舒服,不想让我停……” 林舒拿手堵住他的嘴,急了个脸红耳赤:“太傅还是少说两句吧!” 她冲他软声一哼:“我可还要脸呢!” 沈华亭笑着摸摸她的头,弹了下她的额心,“本官与你男女共处一室,郎情妾意睡到晌午才起,你猜猜他们怎么想?” 林舒有点后悔刚才不顾时间了。 大白天的,的确有点…… 她想起什么,忽然小跑两步,捡起地上一团揉得皱皱巴巴的帕子。她用两根手指头拎起来,凑近闻了闻,又拿远了。 帕子上传来不可言喻的气味,还……黏黏糊糊的。不成,这东西不能让满月她们瞧了去。 这可怎么办呀?林舒想了想,偷偷的打算去旁边的盥洗室洗干净。 沈华亭这人耐力极大,先前多数是忍住了,忍不住时,也是在旁无杂人的地方自己解决了。自然也没留下这种东西。 他从林舒手里拿了过来,揉揉林舒纠结的眉头,迈着步子走近了盥洗室内。 “你穿衣,这种东西我来洗便是。” 林舒怔怔望着他,她实在想象不出堂堂太傅大人掌管锦衣卫的指挥使,会在家中干这种活儿…… 林舒轻轻捧了捧发烫的脸。 沈华亭洗干净帕子,出来的时候林舒已经穿上了衣裳。他稍稍捡拾了一番,才叫了文鸳她们进来收拾,顺带伺候林舒洗漱梳头。 不久后,他又陪着她吃了一顿饱足的午膳。林舒放下银箸,说:“昨日我去了一趟阎老住的雅舍,你知道不知道?” 她说完,特意去打量他的神情。 “暗卫给我传了消息。”沈华亭脸上没什么反应,透着淡淡的平静,手里给她递茶。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忽然去拜见阁老?”林舒却觉得他这般的平静,反倒有些奇怪。 沈华亭抬眸,答非所问的道:“老家伙不在?” 林舒凝了他一会,点点头:“我一直不知你为何如此憎恶清流,与你作对的却又一直是相府。直至昨日,我去了一趟雅舍,才想到了一些事情。” 第159章 笃信 两人吃饭之际,初一他们都退到了门外候着。沈华亭不喜下人守在一旁看着吃饭。林舒捧着他递过来的杯子,慢慢喝了两口热茶。 这个疑问在林舒的心底不少日子了,她始终不明白清流做了什么事,甚至怀疑过祖父,当年景帝还在时,清流当中有能力的人林家要算一个。 但谋害景帝?不,祖父绝不可能。 顾家?徐老?还是… 林舒想来想去都摇头。这些清流的中流砥柱,谁都没有能力在景帝的眼皮底下做到一掌遮天。 可唯有那个人,在景帝在位之时,他便已经在朝堂上风生水起;景帝晚年时期沉迷修禅,甚至一度将国事交由他来操持。那些年,景帝因修禅怠政,相府之流的奸臣佞党趁势作乱朝堂,是那个人携手清流,不辞辛劳,遏制了这样的局面,又还了大庸朝几年的天平。 整个大庸的百姓都尊他一声“阎老”,或是“阁老”。甚至他走在街上,百姓还会送瓜送果,表达对他的尊敬与感激。街头巷尾也都流传着对他称赞的歌词。 后来景帝驾崩,他悲痛欲绝,又因他年事已高,自此也不再涉足朝堂,闭门不出。然大庸的百姓仍不忘他。 这样的一个大善大德之人,几乎被奉为圣贤,谁人还会去质疑他? 祖父的恩师。 大庸的阁老。 如果林舒不是知道了大崇寺的秘密;如果不是兄长的出事;她也绝无可能去怀疑这个人。甚至当她生出怀疑的那一刻,立即摇头,告诉自己不可能。 可一旦这样的想法生出来,便不可遏制。许多的疑问,竟随之有了答案!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 于是林舒去了雅舍,去见证心底的疑问。 “清流?”沈华亭寒凉的笑了一声,语气中充满讽刺的意味。 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林舒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将茶盏放在桌面,轻轻捧在手里,敛了心神,垂眸说:“你说的对。清流这两个字,就好像是那些人的幌子,披着这件外衣,似乎做什么恶事,坏事,都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这外衣披得久了,逐渐那些人连自己也信了自己是好人,心安理得享受着世人的敬仰,甚至…被奉为圣贤。” 林舒抿了抿唇:“还有,多少这样的人,打着清流的名号,天然就让百姓对他们信任七分,所作所为却又辜负了百姓的期望。” 沈华亭沉默着。 林舒手指轻轻摩挲茶杯边缘,“我也曾是被蒙蔽的世人之一,曾也天真的以为天下事,非黑既白。”她抬起眼眸,“现在我知晓了,如果恶人披着正义的伪装,那清流则不再清流。” 林舒轻声叹息:“可那个人,最初创立清流这个词时,他把话,把愿景,说得太好。不止是景帝相信了他,朝野相信了他,百姓也都相信了他。相信景帝一朝,有了清流治世,天下将长久太平,万物安宁。” 沈华亭好奇地偏过头去看林舒,唇角噙着一抹深意的弧度。 林舒用雪亮的眸子,柔柔的看着他,“如果是这个人,我便懂你的憎恶。” 沈华亭垂眼,看着林舒伸出的小手,握起他的一只手。 “华亭,因为是你,我才有了这份笃信。” 笃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笃信自己不是受他影响,不是因她爱上了他这个“奸臣”,才去质疑一个人人称戴的大贤臣。 沈华亭收起思绪,重新将目光抬起,落在林舒花容月貌的小脸上,他弯起手背,轻轻抚蹭了几下她的脸,缓缓开口:“林舒。” 他虽只连名带姓的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林舒却听出他胸膛里浓烈滚烫的声音。 她说:“上一世,我被困在相府时。巧然之中发现了一件事。”林舒顿了一顿,“我发现每月的十三这日,杨愈清都会去见一个人。我不知道其他的时候会不会,但十三这日,杨愈清必会离府。且是悄悄的去见一个人。” “每回离府前,杨愈清都会沐浴更衣,甚是郑重。回府的时候,衣上总会沾上一缕茶香。” “祖母爱茶,我亦爱茶,自小就能闻出茶味的区别。乃至茶叶的产地,味道,煮法。只要尝过的茶,我都能记得。” 林舒缓缓往下说,“阎老爱煮茶,且爱亲手煮茶。他喜煮梅茶,茶香独特,我小的时候尝过,一直记到现在。”她摇头,“如果不是我起了疑心,这件小事本是微不足道。我亦不会再想起。” 她神情微微一凝,“因此,就在昨日,正月十三这日,我去了雅舍。果然,阎老他不在。我又婉转问了雅舍的人,每月的这个日子,阎老都会外出。” 林舒抬眸,“就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让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试想,满朝之下,还能让右相如此郑重礼待的人又还有谁?”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他们会是……一丘之貉。” 沈华亭转首望向窗外。桌子靠窗,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窗外花架上一排茶花。是冯恩让人从宫里搬过来。他喜欢茶花,不为别的,他只是一直记得出事前,就是在元宵前。母亲在给几盆茶花松土,剪了几枝茶花,说要给他做茶花蜜饮。 他凝望在满院积雪与寒风中摇晃的浅色茶花,心想,仇该报了。 林舒也朝窗外望去,“就算世人都信他,不信你。你也还有我。” 沈华亭将置于窗外的眸光收回来,牵起林舒的动作温柔,“随我出府。” 第160章 心里该多苦呀 沈华亭取了一件氅衣将林舒的身子裹起来,牵着她出府之后,只让十五驾车,满月随行。 “太傅要带我去哪儿?”坐在马车上,林舒询问。 “你不是一直担心你的两位哥哥,你既已经伤势大好,今日去见见他们。” 沈华亭的语气寻常,林舒却听出一丝不宁。 不多时,林舒见到了兄长林琢还有林潜。 林琢的腿还伤着,他拄着一根拐木,见到林舒第一时间,打量林舒的伤势,见她整个人完好无损,心里落下一口气。 当日宝船出事,若非头一下炸的只是船头,他们兄妹三人恐怕全都没了命。 林舒的视线下移,落在林琢的腿上。 “二哥的腿……” “鹿千户说就算伤势愈合,也会留下残疾,变成个跛子。”林琢没瞒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笑了笑,“还好,反正二哥也没打算入朝当官。腿也还在,没断。对二哥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林舒知道兄长伤势不轻,却没想到会如此的严重。每回问及兄长情况,云胡与冯恩他们都只是说均在养伤。 怪不得沈华亭会亲自带着她来见兄长。 她低头凝着林琢的腿,心里一揪,眼底逐渐聚起一层雾气。 二哥最喜欢四处游荡,是个天性不拘的恣意性子,如今跛了一条腿,等于丧失了一半的自由。心里又怎会没有失落?可二哥却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反来安慰她无须为他感到难过。 林舒抬起手背,低头擦去眼角的湿润,她努力将难过压下去,抬头看着林琢柔软的一笑,用寻常的语气开口:“二哥就算是跛了脚,也还是我心目中最俊逸不凡,最恣意潇洒的男儿。” “何况,世间大夫无数,只要我们去找,也许二哥的腿就还有治好的机会。” 林琢摸摸她的头,“小菀菀果真是长大了。” 过去的林舒一定会扑进娘的怀里哭得伤心不已;或是红着眼对着他说“二哥骗人”“二哥是个大骗子”。 如果可以,林琢宁愿林舒一直是他那个无忧无愁,娇娇的妹妹。 可眼前经历变故成长为一株坚强柔花的妹妹,又实在令人喜爱又怜惜。 “你说的不错,二哥还真是认得一个隐匿世外田园的老郎中。他自称祖上是杏林高人,说不定将来求一求他,他能替二哥治伤。” 说是这么说,林琢却没抱太大的希望。断骨之伤非同一般,无论是在世华佗还是杏林高人,也不是无所不能。何况这老郎中隐居何处,他也不清楚。不过是游走四方时有过一面之缘。 鹿鸣的医术已经不低,什么郎中的医术会比鹿鸣还要高?二哥认得一些奇人,林舒倒也不奇怪,不过也听出林琢话里有一半安抚的意思。 她也没追问,想到大哥还躺在那里昏迷未醒,心头又是一搅。 “别担心,鹿千户说了,大哥性命无碍,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尚才能醒过来。” 林琢看出林舒在想什么,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二哥,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事情的背后,都不是那么的简单?”比起自己,看着家人受苦受伤才是她最难过的事。 林舒想了想,将自己所知的说了出来。 林琢深深看着她,沉默良久后,他问:“菀菀,这些是他告诉你的?” 林舒知道就算是二哥也没那么容易相信她所说的话。 林琢的神情不同寻常的认真,“菀菀,你可知道,阎老是何人?整个大庸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从过去到现在,都一直视他为德高望重的贤臣。他也的确做过许多为民的善事,在景帝晚年耽于政事之时匡扶过社稷,创立了人人称道的清流之治。菀菀,你现在,质疑这样一个人是个该背上千古骂名的恶人,不止是我难以相信你,大庸的百姓也难以接受。” 林舒紧紧抿唇。 林琢继续追问:“菀菀,你真的确定,不是因为你喜欢上他,才被情爱所蒙蔽了你的眼睛。才会相信沈华亭口中那些颠倒黑白的话?你仔细想一想,是否他这样的人真的足够可信。” 林舒朝后退了一步,长袍下层叠的裙摆随之一晃。 林琢凝着她,心里五味陈杂。似沈华亭那样的人物,抛开旁的不说,足以令妹妹这样的少女沉迷,甚至乱了心智。 他在等,等林舒的回答。 林舒垂着眼,望着层叠的裙摆,想起方才下车时,沈华亭弯身替她仔细整理裙摆,扶正绣鞋上珠花的画面。 她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冰凉的小手在斗篷里轻轻交握身前,姿态挺直。 她大声说:“二哥,你错了。不是因为我受情爱蒙蔽,才喜欢上他,要为了他说话;而是因为我先看清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清了他有多好,才会喜欢上他,才会心悦于他。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更相信自己的心,和他对我的的心。” 沈华亭在外没进来,好让他们兄妹单独相处一会。可他又不想等太久,来到了门外。 他听着里头声音,眼底染上一片浓郁的墨色。 林琢拄着拐,沉默抿唇。 屋内,两人身侧传来一声坠地的沉闷重响。 林潜醒来了,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试着睁眼,浑身如有千均重。直到听到林舒的话,整个人抖着翻到了地面。 林舒和林琢都惊了一下,林琢慌忙走两步,一个不稳也摔下来。 林舒手忙脚乱来扶两人,“哥哥!” 林潜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搀扶,枯槁的病容上,只有一双瞿目闪烁清光,他张了张口,嗓音干涩嘶哑:“菀菀,若你错信了他呢?” 林舒看着林潜抓着她手腕的手还在发抖,严重的伤势折磨的他形容消瘦,面色苍青,不禁心疼得泪落连连。 没有大哥,就没有她。 大哥是在危险来临时拿命护她的人。 “哥哥……” “大哥……”林琢也目含红丝。 林潜直直凝视着林舒,“菀菀,回答我。若你错信了他,如何面对我们?面对祖父?难道你忘了,我们亦是清流之家!就因为他对你,对我们林家行了些善意,你便信他沈华亭,要与整个清流为敌,甚至——去质疑祖父的为人么?菀菀?” 林潜整个人都在发抖,虚弱的好似随时会昏倒。 林舒心疼得揪起来,却又被林潜咄咄的眼神逼得脸色发白。 林潜终是不忍,松开了手。 “不该呀,菀菀。祖父他最心疼你。清流治世是他的一生铭志,亦是大哥一生铭志。如今,为了一个沈华亭,你是不是觉得祖父与大哥,都是与你所说的阎老一般虚伪小人?” 林舒抖着肩。 她从未怀疑过大哥一生铭志。清流该有的真正模样,便是大哥这般。 正是因着这份刻入骨血的铭志,大哥才更难以接受,更不容易看清:真正的铭志不是立志要去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那些没有清流之名的臣子,百姓里,也一样有不乏为国为民的好人。 眼泪从脸颊轻轻滑过,林舒将厚厚的裙摆向后拨去,又往后挪了挪,跪在地上,双手交额,向兄长长一拜。 “大哥二哥以性命护我,菀菀无以为谢。” 林琢眼睛发红,他拄着拐,费力坐起来,轻轻笑着:“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林舒直起身,脸上挂着泪痕,望着兄长目光诚然,说:“可是,哥哥,他没有家人了。他遭受的那些不公,只有他一人承受。心里该多苦呀。” 林潜脸色苍青,“你就这么信他?要和他站一边?” 林舒将攥着的手心微微松开,再次坚定开口:“我信他。” 门口,沈华亭僵垂在身侧的手握紧。 她说会站在他一边。 她没说谎。 可听到她与家人对峙时语气里的艰涩,他又心里撕扯般的心疼了起来。 沈华亭抬脚走了进去。 第161章 祖父死因 门外卷入进来一阵寒凉的风。林舒还跪在地上,转过头,用盈着泪光的眼睛望着从门口走近的沈华亭。 倒在地上的林家兄弟也将目光望了过来,屋子里片刻的安静。沈华亭任由他们将带着提防的复杂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他这十七年走来,早已不在意世人的眼光。林家兄弟怎么看他,他也一样无所谓。 可是因为林舒,他在意了。 他望着哭得眼睛红红的林舒,她衣裙堆叠地跪坐在地上,盈着泪光的眸子始终温柔又明亮,只有眉心揉着丝难过。 他心里一刺,将她牵起,弯身为她拂去裙摆上的灰尘。林舒怔怔低头看着他。而后,他将目光低垂,落在林家兄弟的身上,瞧着倒在地上狼狈状的两人,牵起一侧唇角,“若无本官相救,你们的命还能不能留到今日?林家自认正派,不该也给本官磕个头,道个谢?” 兄弟二人看着他的动作都是一怔。随后,林潜脸色发沉,他伸手抓着床沿,颤颤巍巍抖着两只腿站了起身,仿佛随时会再倒下去。 林琢见状,忙着拄拐爬起来,一边手去扶住兄长。 林潜让自己稍稍站直了,端肃神情,拱拱手,对着沈华亭长身一揖,并无半分敷衍之意。只是他身子往前一倾,又差些摔了下去。 “太傅说的是,林家该谢的恩不会忘。下官代……” 沈华亭去望林舒,挂着的泪光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轻轻滑过脸庞。 她揪着眉心,对着他摇头。 他心里又一软,眸色随之暗下去。那是她的家人,她两头为难不正是因为他?他这般做又是为了什么。因为林家人对她的不理解?可是,世间又有几个她这样的傻子? 沈华亭先林琢一步,扶了一把就要摔倒的林潜,将林潜顺势扶坐在了床沿上。 “兄长还是等身子好起来再拜谢我不迟,若是再摔伤了哪儿,菀菀会心疼。”他转头望向林舒,“而本官看不得她心疼。” 林琢微微一愕。 林潜陡然咳嗽了一阵,脸色苍青如腊,他皱着眉,“兄长?” 沈华亭唇角递出浅浅笑意:“菀菀唤你大哥,你自是本官兄长。” 林潜坐着看向还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又看了一眼林舒脸色,终究是忍住了。 沈华亭瞧着林潜脸色,收起了诘刺,换上了浅淡的语气:“兄长方才如此激动,不过是无法接受,清流原来只是一个谎言罢了。” 世人以为阎老创立清流是为天下黎民;可实则他亲手培养出来一个杨愈卿,再带领清流与之对立,清流不过是他为自己竖立美誉的工具。 何其讽刺? “兄长是个聪明人,若真是半点不信菀菀的话,又怎会激动得翻下榻来?自林家抄家至今日,这些日子在上京发生种种,再到你们父子三人离京,归京,这一路本官不信你们什么也没看清。” 沈华亭扯了下唇角,冷了声,“大庸可还是兄长以为的那个大庸?民间百姓的生活,可如你们清流所想?” “若他创立的清流当真那么好,怎么会让右相之流占据了半边朝野?那是因为,右相之流,亦是他暗中培植起来。清流之中,一半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如顾家。” 林潜神色一震,搭在腿上的双手缓缓握紧,他低着头,紧紧的抿着唇。 沈华亭忽地呵了一声:“兄长以为,你们的祖父是因何而死?” 他回头望向林舒,走回她身前,拇指指腹轻轻擦去她面上泪痕。 “真以为你们的祖父是病死?” 林潜和林琢齐齐震惊朝他望过来,林舒亦面露诧愕。 沈华亭淡淡声:“当年为你们祖父林玄礼抓药诊病的是常给你们林家人瞧病的江老太医,他如今住在樟树街上,只有他清楚林玄礼是因何而死。” 林琢讶异地皱起眉头,“江老太医在祖父死后不久也过世了,怎么会……” “他没死。”沈华亭笑笑,目光朝他们递过去,“是林玄礼暗中将他送走了,本官将他接了回来。” 话刚落下,云胡走进来,禀道:“太傅,人接来了。在衙门外。” “把人带来。” “是。” 沈华亭抬眼望着林潜,面上没什么表情:“人到了,本官所言是否属实,兄长亲口问问便知。” 林舒自然不记得江太医模样,可林潜却是记得的。江老太医被带进来的第一眼,林潜就认出了他。 江老太医年事已高,头花胡须都已是花白,云胡扶着他走进来,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着林家的几个孩子,逐个望了望他们,两眼一花,潸然落泪。 “林家还是,哎……” 江老太医似乎也知道了自己为何而来,见到了林家兄妹,他怅然一叹,直接便说出了实情:“当年,你们祖父没什么大病,是吃了我的方子才病得厉害。” 林潜脸色沉沉,无比凝重,“您与祖父交情至深,为何要害他?” 江老太医抹了抹泪,他年纪大了,说话慢吞吞,几经哽咽:“我同你们祖父年轻时便是至交,又怎忍心送他去死?可他说,只有他死了才能保住你们。我给他开了方子,方子本没什么问题,但与他每日常吃的补食相冲。不需多少日子他便一病不起了。” “所以,祖父才会将您送走。”林潜其实也猜到了。祖父是自己求死。 江老太医哽咽得说不下去,直抹眼泪。 “祖父为何要将您送走?”林潜问,“这件事情应该只有你与祖父知道。” 江老太医缓慢摇头,“当年我怎么问,你们的祖父都不肯说……” 林潜沉默的低了低头。 第162章 兄长是不满意? 沈华亭令云胡将江老太医带了下去,江老太医抹着泪,一步一叹的离开了。林舒蹙着眉心凝望着沈华亭,眼睫上沾着泪,眸光含着深深的讶然。 林家人包括祖母虽遗憾当年祖父病重而逝,却并没有人真正怀疑过祖父的死另有其因。 当年,景帝驾崩后,祖父一度悲痛万分,常是长吁短叹,林家人便以为,祖父是那时伤了身子。 沈华亭瞥着林潜,淡淡的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他道:“林玄礼乃当朝一品大员。能逼得林玄礼选择自尽,来保你们一家人的人,大庸朝除了景帝和那人,再找不出第三个。” 而当年,景帝已驾崩。 剩下的人唯有阎老。 沈华亭即便不说出来,林家人都是聪明人,林潜如何想不通这一点。 “哥哥!!” “大哥……” 林舒与林琢异口同声,发出惊呼。林潜吐出一大口鲜血,溅在他的脚下,他脸色惨然发白,整个身子歪向一侧,朝床榻倒下来,压在厚实的棉被上。 - 林潜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点上了灯。林舒和林琢都不放心,一个守在床头,一个坐在窗旁,因守得倦了,都闭着眼在轻轻小憩。 林舒趴在厚厚的棉被上,脸容泛着一团静谧柔和的蓝光,那团光似乎是从她的衣襟里漏出来。 林潜看了一眼,只蹙了一下眉头,便移开了目光。妹妹已不是个孩子,女子衣襟之处身为哥哥也不该多看。 林舒似有所感,眼睫扇了扇,旋即睁开的眼睛逐渐明亮了起来,嗓音里带着担心。 “哥哥,你醒了!” 林潜颔首,见她抬起身,动了动干涩的嘴皮,“慢些,当心手臂又枕麻了……” 小的时候林舒挨罚抄书,每回都趴在桌上睡着,醒来可怜兮兮说“手臂好麻哦,哥哥,我可不可以不抄了,下次不敢了。” 林舒摇了摇头,“我没事哥哥,你怎么样?”林潜昏倒后鹿鸣来过,道是人醒了便没什么大碍,吐的这一口血反倒有益。 “好似好多了……”林潜自己微微撑着坐了起来,林舒给他背后垫上一个靠垫。 “你身前挂着的是何物?”林潜目光一垂,状似无意的问道。 林舒低头一瞧,才发觉那颗珠子卡在衣襟外,漏了光出来。她轻轻握着,想了一想,才说:“是夜明珠……华亭知道我怕黑,便送了我这颗悬坠的珠子。这珠子遇夜则亮,亮光下又会将光藏起来,很是特别。大哥见多识广,当也知道。” 林潜默了默,“你怕黑?” 林舒点了点头,唇角张了张,“大哥,你信人会重生吗?”她先前和二哥没说,这会,将她重生之事娓娓道了出来。 林潜久久沉默,醒来的林琢听了亦是一样。 林舒垂着眼眸,手心的珠子微微温热,“哥哥,上一世好苦啊,这一世我只想要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她又说:“哥哥,一个人的好坏,不该是从外人的口中听来。我眼里的他,极好极好,天下除了哥哥和父亲,再没有其他男人有这么好了。”她抬起眼,眼里委屈巴巴,“就算大哥说不让我同他在一起,菀菀也还是要同他在一起。” 林潜哑然,心中失笑:“就算大哥和父亲罚你,你也还是要?” 林舒认真点头,“要。” 她补了一句:“死也要。” 林琢忍不住的失笑,却红了眼睛。 林潜深深凝着妹妹,她平静讲述的上一世,她说好苦,该有多苦啊,菀菀。一定疼极了吧。若没有她这一世的转生,林家人真就落了个那样遭遇收场么? 沈华亭端着一碗鹿鸣亲自熬的药汤走进来,望了一眼兄妹三人,视线落在林舒的脸上。 林舒望着药碗,说:“把碗给我吧。” 沈华亭凝着她的眼,想着她刚才在屋里的回答,纯稚得有些像个孩子。唇角向她递出浅浅的笑意,道:“代菀菀照顾兄长这种事,本官做得了。” 他没把还有些烫手的药碗给她,而是在云胡搬来的一张圆凳上坐下来。 林舒和林琢有些愕然。 沈华亭勺了一勺药汤,伸手递了出去,林潜沉着脸,抿着唇半晌没张口。 “兄长是不满意?”沈华亭又收回了手,往勺里慢条斯理的吹了两口,眼里噙着幽邃的笑意,“这回不烫了。” 林潜愕了一愕,他拢着深深的眉头,僵持之中伸手道:“不必劳烦太傅动手,这药下官可以自己喝。” 林潜端了一下,也不知沈华亭使了什么力,那碗在他的手里纹丝不动。 沈华亭神态自若:“兄长还是让我照顾喝了这碗药,菀菀才不会担心你。” 林潜欲言又止,脸色沉了又沉。 屋子里静悄悄的,林舒微微张着嘴望着沈华亭照顾哥哥慢慢喝完了一碗药。林琢干脆别开了眼。 云胡从旁上来接下碗勺,又退到了身后。 林潜呛了两口药,沈华亭递上帕子,林潜看了一眼没接,哼了声。沈华亭这回没强迫,而是重新叠起。 他一转头,林舒望着他的样子有点呆楞。他瞧着她这模样,甚是好看,起身在她眼上亲了亲。 “这下不担心了?”他摸摸她的头。 林潜本停止了咳呛,猛然又呛到。林琢拄着拐上来给大哥的背上拍了拍。 林舒不可思议地望着沈华亭,反应过来,耳根一热,脸颊含嗔带红。 林潜好不容易缓过来,他沉着脸色,目光十分复杂地看了眼沈华亭,眉头拢得更紧了一些。 林琢看了看尴尬的气氛,想要转移话题,林潜望着沈华亭,沉声开口:“祖父怎会确定在他死后,那人就一定会放过我们一家人?” 他语气半疑半笃,只是想向沈华亭问一个求证。他说:“我想来想去,除非……祖父的手里握了什么重要的把柄。” 林舒与林琢微微一怔。 沈华亭扯起一侧的唇角。他想,林家果然没有傻子,林潜也的确敏睿,如此快便想到了这点。 他道:“你们难道以为林家被抄,就只是相府父子对你们林家人的不满与报复?” 第163章 你有多喜欢我啊… 林潜沉凝的脸色缓缓抬起,林琢蹙眉,思绪飞快流转,道:“太傅的意思是说,他们抄我们林家,是为了要找什么证据?” 林舒诧然,慢慢也明白过来。 沈华亭笑笑。 林玄礼虽握了阎老重要把柄,可他仍然无法凭一己之力,抗衡阎老。 只不过,那个秘密对阎老而言,亦是厉害的一击。 最终林玄礼选择了家人,以自己的一条命,以及向阎老的保证,绝不将把柄与知道的秘密公诸于天下,才换来家人十余年的平安无事。 这些年以来,阎老始终如芒刺在背,才会在景帝之死时隔多年的时候,利用相府这枚棋子,构陷林家——为的始终是林玄礼当年深藏起来的证据。 沈华亭慢慢道:“可惜就可惜在,林家被翻遍了,这份证据也没能找出来。上京所有可能藏着这份证据的地方,无不被那人的人搜查过。甚至,这其中还包括了本官的锦衣卫,也一样未能搜找到。” 林舒抿着唇,眸光闪动。 原来这才是林家被抄家的原因…… 这是不是说明,祖父他并未与阎老同流合污? 林潜沉默中抬头。 他望了望林舒,又望了望沈华亭,问的是:“你可恨我们的祖父?” 林舒心下微微的一紧。 沈华亭偏过头去拉林舒的手,将她的手握在他的掌中。 他看了看她细细的手指头,将修长的指穿进她的指缝,慢慢与她五指交握,掌心相贴。 林舒抬起眼睛,望着他眸中将她包围的一抹温柔瑰色。 他说:“林玄礼知晓未必能保你们一世平安,可他在当年别无选择。他最终选择了牺牲性命,保护自己的家人。”沈华亭默了一瞬,眸光深凝林舒,“本官憎过他,可也原谅了他。他在那场计划中,也只不过是到最后才看清过来,他亦企图弥补过过错……” “可令本官原谅他的地方,是他教出了菀菀这么好的一个孙女。”交握的掌心传来他的温度,“保她平安长大,成人。” 林舒心口蓦然一热,泪珠盈眶而出。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祖父是一个清正的人。 “别哭。”他抬起另只手,替她轻轻擦去,“本官若真憎恨你的祖父,又怎会似今日这般喜欢你。” 林舒的泪反倒流得更凶了。 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担心祖父是迫害了六家影卫的主谋之一,她比他更难过。 他时至今日才告诉她,是她一步步彻底要走了他的心,时至今日,他怎还舍得她为此惴惴难过。 林潜问出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有着这般的担忧。亦是说明,他再不愿承认的真相,也许,才是真相。 清流,当真是一个谎言? 林潜心中如遭重重一捶。 他强忍了胸膛里那一股凶猛的涌动。 闭了闭眼。 - 离开锦衣卫的时候,沈华亭问了林琢一句:“除夕夜宝船失事到今日,二哥可和你的江湖朋友有过联络?” 林琢脸色一凝。 发配路上他设法联络过几个江湖结交的好友,暗中也得了些帮助,才顺利返回了上京。入京之前,他将父亲的安危付托给了他们。出事后他醒来设法递出消息,却未等来回应。 “这件事情,二哥还是先瞒着菀菀。”沈华亭道,“她最记挂的便是父亲,虽未说出来,不过是她看你们都还伤势未好。” - 回府的路上,林舒脑子里满满都是思绪。马车停下来,沈华亭先下了车,要扶她下车。 林舒站在上头,双手勾着他的后颈,倾着半个身子,凑过去,亲吻他的唇角。 “你有多喜欢我啊……” 她问。声音轻轻的。 冬日的夜风卷过黑色的长发,丝丝根根朝着他的面庞温柔抚来。 一轮清月悬挂在夜空之上。 沈华亭的双掌握着她的侧腰,让美好的人站稳在车上。他仰面望着她还微红的眼角,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跟着疼,“有多喜欢……”他余光掠向明亮的月,“若日为朝,月为暮,菀菀是本官朝朝暮暮。” 林舒望着他俊朗面颊上月色的照影,柔亮的眸子里升起一团炽火。 她微微的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一些,浅浅的轻吻落在他的唇角,辗转来回。 脚下悬空,她身子落地,搭在她腰侧的手掌将人紧紧禁锢在怀中。一只手捧住她的后脑,扣向自己,低下头去亲吻她,用近乎侵占的姿势与力道。 林舒红红的眼角旋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是不是说明,她是他的所有。 他的一切。 可朝朝暮暮,是否能共白首呢? 阿行。 第164章 哥哥,你笑了? 这是林嫣头一个没和家人一起过的年节。连教坊司里有家的姑娘也都允了假回了家。她假装自己不在意,可却会听着上京城里的热闹声,一个人偷偷的掉眼泪。 有人经过屋子外,她匆忙拿手背擦掉,吸吸鼻子,告诉自己没关系。三姐姐说了,只有坚持下去,他们不久就能回家了。 教坊司里干活的老妈妈打开房门,领着几个下人进来,在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好菜,又纷纷退了出去。 林嫣眨眨眼,瞧着走进来的不喜。 那晚,他没穿那身黑色的锦绣服,也没戴帽子。而是换上了一身绛红色的常服,也是一样修身的式样,腰间挂着蹀躞带,足下穿着黑色鹿皮靴。头发高束,散落几咎在额前,模样好看极了。 不喜坐下来,将剑放下,拿起一双竹筷,在桌面轻轻一立,说:“来坐下,吃年饭。” 林嫣愣愣,“这一桌菜,是哥哥弄来的?” 教坊司前堂也摆了好几桌年饭,留下的姑娘们同虔婆一起吃年饭,共佳节。林嫣心情郁郁,根本没去吃。 不喜默了一声:“我亲手做的。” 林嫣揪着厚厚的裙侧,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她快走到桌前,伸着细细的脖颈,每一道菜都认真打量了一遍。 “哥哥,你怎么会做这么多好吃的菜呀!?”林嫣很是震惊。 林家小辈里的孩子,没有人会做饭,哦,也不是。二哥会做一点。可二哥做的菜没有这一桌好看闻着又香! 不喜想说,父母早亡,他同哥哥寄居人下,早早便得学着做这些。 可他没有说。 “坐下来,尝尝味道好不好。” 林嫣月牙似的眼睛盈盈一弯,甜甜的一笑:“嗯!” 她一扫方才的郁郁不乐,抓着厚厚的裙摆朝上一拎,着急地坐下来,屁股在圆凳上挪了挪,整个身子都靠着桌沿,伸手拿起竹筷,便夹起面前一颗四喜丸子,伸进嘴里咬下一口,眼睛都跟着眯了起来,剩下一咕噜全塞了进去。 “真好吃!”她嘴里塞满了,含混不清的说,“不喜哥哥,这个四喜丸子怎么和我吃过的不一样?” 不喜眸光一垂。这是小时候娘的拿手菜,街坊邻里,上京酒楼,都做不出这个味道。 “这道菜叫团团圆圆,我娘在世时,每一岁的除夕都会给我和我哥做这道拿手菜。” 林嫣认得不喜以来,不喜说了他最多的一句话。 “哥哥,那你的爹爹呢?”林嫣将筷子放下,忍不住问道。 不喜也夹了颗丸子,咬了一口:“没了。” 林嫣目光怔怔。 不喜微微动了动唇角:“你喜欢这道丸子?” 林嫣点头,她想了一下,堆起月牙般的甜笑:“哥哥,你做的丸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丸子!” 他想起那一回带她逛夜市,林嫣吃下了十几颗烤鱼丸子。知她爱吃丸子,才做了这一道菜。娘走后,他便再没吃过这四喜丸子。 “再尝尝其他的。” 林嫣抿抿嘴,“哥哥,你给我夹。” 不喜默了一下。拿起竹筷,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这是炖羊肉。” 林嫣也重新拿起筷子,笑眼如星,夹起碗里的菜小口飞快的吃了。 不喜又给她夹,“这是松鼠鱼。” 林嫣吃完,望着桌子,手指头点了点,“这是什么?我想吃这个!” “这是金钱肚……” 林嫣来者不拒,“哥哥,我要吃这个,大块的粉蒸扣肉!” 不喜知她爱吃肉,一连给她夹了三块,林嫣才满足。 直到每一盘菜林嫣都尝过了,她才笑着自己拿起了筷箸,站起来,给不喜的碗里也夹满了菜,“哥哥,你也吃!” 不喜望了一眼堆成小山的碗,点点头,“坐好,慢慢吃。” 林嫣点头,“嗯!” 她抿抿嘴,砸吧了两下,“今日是除夕,我可不可以喝点点酒酿?”她举着手指头,“过了这个年,十五元宵我就满十二岁了!” 不喜看了她一眼,出去了一会又回来。 “只喝两盏。”他说。 林嫣很乖的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酒水斟入酒盏的样子,她先浅浅啄了一口,喜滋滋的说:“原来酒这么好喝呀!我只喝过米酒,可一点都没这个好喝嘛。” 不喜不自觉唇角微动。 林嫣盯着不喜,呆呆出了一瞬的神,她微微歪头,“哥哥,你笑了?” 不喜的嘴角凝住。 “你刚刚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笑? 不喜不记得了,有多久没笑过。 上京城里烟火次第绽放,爆竹声震天沸地。林嫣醺红着脸,一只手托着腮,凝着烟火,痴痴的入了神。 她想起每一个年节,和家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又想到不喜。小小的心底泛滥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林嫣隔着小圆桌,“不喜哥哥,你对嫣嫣真好……”小小的少女,望着他的眼,宛若淬了甜甜的醉酿在里头,她不知不觉间起身,走到他的跟前,一束偌大的烟火噼啪绽开,绚烂的光影透进来,照着林嫣飞快低下的头,和落在不喜额上蜻蜓点水的一个亲吻。 她呢喃说:“祝你平安喜乐呀!” 很小的时候,她也这么亲过大哥哥,二哥哥,她想,这是她发自内心的祝福。 可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不喜的手,搭在剑上,没动。 烟火一瞬又黯下来,只剩他眼底的光在烁动。 他僵僵的看着林嫣许久。 才低头,“平安,喜乐。” - 那晚吃过年夜饭,不喜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去办,不能陪她守岁。但他留下了一只小黑猫。林嫣高兴坏了。 “不喜哥哥,你还会回来吗?”不喜走前,林嫣眼巴巴看着他问。 总是如此,不喜每回出去,林嫣都会这么问他。不喜向她点头,“会回。” 林嫣才笑着看他离开。 隔天,不喜便回了。洗净了一身血气才来见林嫣。林嫣抱着小黑猫,神情忡忡,嘴里嘀咕的是,“小黑……你说什么是喜欢啊?” 她很喜欢很喜欢不喜哥哥。 甚至,不想他离开她。 可是,将来她回林家了,他该怎么办呢?她可不可以带他回家啊? “不喜哥哥……”林嫣辗转。 不喜在门外,没进来,凝着眉,若有所思了许久。他是一个阉人啊,怎会还有人喜欢他? 后来,一直到十五元宵前,林嫣都没等来不喜。 林嫣慌了。 第165章 大婚吉日 时间到了元宵这日。这日,皇帝要登城楼与民同庆,内务府主要负责。 内务府提督的牌子如今还在林舒的手里。一来,先前登记名册要离开的,过了元宵,还得发放遣散费用,让他们陆续出宫;二来,林舒想要整理内务府与朝外往来的账目,这事儿也还没完。 沈华亭亦有意让她处理完这些再交还牌子与冯恩。内务府既还是她主理,二十四衙门的人都来请她的事项,林舒也不好懈怠。 一大清早,林舒便带着满月,文鸳,宝瓶,还有初一和十五他们,一起去了内务府忙碌。 待各个衙门的人领了交代离去,林舒才得空喝上一口茶。 她也没全权做主,凡是她不太懂的事情,都会向魏公公请示。魏公公这人心眼说不上大,倒也不那么计较。见林舒是个妥帖的人儿,处事远比个男子周全,他也就逐渐收起了自个儿的派头。 “我年里查看账目,天子库里有不少南方贡来的好茶存放着可惜了。我托小环代话,问过了皇上。皇上允肯下,这些好茶公公可自己拿去吃。” 天子与贵人只吃新茶,里头有一些年份稍久的,实则越放越珍贵。魏公公私下里拿过几回,却也没敢拿多了。 听了林舒话,他眉毛都扬了起来,捏着嗓子说:“三姑娘可真是有心了,知道咱家就好这口子。” 林舒笑笑,“我不过借花献佛,不算什么。” 魏公公看看还留下来的林夫人,知她们母女有话说,便放下了茶盅,先自个退下了。 林舒今日入宫,除夕宫变之事,已有宫人在窃窃私语。林夫人听了一些传言,心中到底是担忧不安。林舒见母亲不知细节,她与兄长受伤之事,便未告诉给林夫人。想着还是先不让母亲担心了。 她瞧母亲身后的小婢子捧着一叠衣裳。微笑说:“可是母亲给嫣儿做的新衣裳?” 林夫人缓缓道:“元宵是嫣儿的生辰,我不能去看她,便给她做了这身新衣裳,你方便了给她带去。”她又说,“你放心,这些料子是太皇太后所赏,我也就要了几块不算太过的。先前内务府人孝敬的东西,我全没要,都给退了回去。” 林舒笑着说:“母亲做事比我更妥帖。” 林夫人摇头,“论为人行事,我不及你祖母一半。你是祖母教出来的,比娘也做得更好。”她望着女儿道,“可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个道理娘如何能不知晓。现今你管着内务府事务,娘拿他们一点,对你都是不利。” 林舒挽了一把林夫人手臂,“母亲放心,我待忙完了,晚些时候去看望嫣儿,给她带些好吃的过去。还有母亲这衣裳。” 林夫人颔首,放了心。 林舒把手放开了,当着人前没太撒娇,她问:“太皇太后常见母亲?” 林夫人点点头道:“太皇太后常召我去咸熙殿陪着她聊会话,赏了些吃的穿的。我拿了些给小环,这孩子说是太皇太后和皇上也赏了她不少好东西,没肯要。我便分了给局里的人。” 林夫人说完,看向林舒身旁的满月,走上前拉了拉满月的手,打量了一番。 她摸摸满月的头发,“你这孩子病了一场,身子可大好了?” 满月心头一暖,摇着头说:“多谢夫人记挂,我好多了,一点毛病也没留下。” 林夫人又从小婢子手里拿过一身叠好的新衣,“你与嫣儿同日生辰,我也给你做了一身,算是你的生辰礼物。” 满月望着林夫人亲手缝的衣裳,眼睛红红,忍不住靠到了林夫人的怀里,“夫人……” 林夫人拍拍她的背,知道这孩子心底必也有许多委屈与心事。 满月和阿南之间的事,林舒还未说给母亲听。自从满月打红叶山回来,她便明显瞧出满月的心情有所变化。直到那日,阿南来和她说,他要娶满月。 林舒着实愣了一会。她问他为何要娶满月,阿南的回答,林舒听完蹙起了眉心。 “所以,你只是因为看了满月的身子,担心她嫁不出去,才愿意负起这个责任?” 林舒把手放进膝上的狐绒手套,说:“阿南,你可知道,满月在我心里,在我们林家,也是有追求幸福权利的人。她可以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也可以不嫁谁便不嫁谁。” 阿南逐渐皱眉。 林舒微微垂眸,“满月她是个固执性子。许多时候心里的委屈宁肯埋一辈子,也不会吐露出来。我便代她说明白了吧。” 她看向阿南,“满月她心里,喜欢你。” 阿南面色渐凝。 “正是因为她喜欢你,才无法接受,你娶她只是因为你要对她负责。所以,她愿不愿意嫁给你,你得自己去问她。”林舒娓娓道,“若日后,她肯点头,我自是不拦着;可若她不愿意,我也不会答应。” 林舒轻叹。阿南也是个执拗性子,他内心对蛮蛮的感情只怕没那么容易放下。 可那真的是喜欢吗? 也许他自己也没能看清,对蛮蛮的感情更多是一种依恋。 - 天黑后要登城楼,元宵的晚膳吃得早。这日群臣各自在家,只有家宴,宫中的这顿晚饭便也摆在了太皇太后的咸熙殿中。 宫人将饭菜都端上了桌,乌林珠与哈鲁特王爷也都到上桌了,沈华亭才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近了咸熙殿。 赵祯一如往常,当即起身相迎,沈华亭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淡。 “臣来迟了,该臣赔罪。” “太傅为朕之师,朕理该对太傅恭敬。”若是过去赵祯说这话,旁人眼里是恭维的讨好,今日赵祯却是发自内心。 沈华亭望向林舒,朝她走来,牵着她的手在太皇太后右方位子坐下。 哈鲁特王爷摸着须髯坐下来,哈哈大笑:“想不到太傅是个对美人如此怜惜宠爱之人!!” 沈华亭神态自若地抿了一口茶:“王爷想错了,本官只对菀菀如此。” 林舒唇角旋着微微弧度,桌子底下,与他掌心相互摩挲。 乌林珠看得发怔,脸儿羞怯一红。她望了一眼赵祯,眼里难掩落寞与失望。她又望了眼赵祯身后的小环,眼神晦淡了下来,桌下的手指拧着块帕子,不断的用力。 小环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伺候着端茶倒水。 赵祯食到一半,放下酒盏,望向沈华亭,说:“朕已同皇祖母商定,待年节过后,择一合适的吉日,娶乌林珠为后,完成大婚。” 身后,传来轻微的壶盏碰撞声。只是被哈鲁特王爷的大喜之声掩盖了过去,却还是落在了赵祯的耳中。 赵祯继续说完,“不知太傅可否为朕的大婚亲持操劳?吉日,朕也想由太傅来定。” 乌林珠默默地放下杯盏,神情未见多少喜悦,却也含了一丝羞涩。 赵祯再不喜她,却不得不与哈鲁特联这个姻。日后,她才是尊贵的后宫之主。既然婚事已成定局,她想,至少她没输给一个小小的宫女。 乌林珠没想错。赵祯的确需要这次的联姻。他唯一能给小环爱的方法,是先成为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皇帝。 这条路容不下他太多的怯懦,犹豫,与任性。 太皇太后本该高兴,却不知为何心中难以高兴起来。她知晓赵祯为何会改变心意,心中只觉得遗憾。甚至想,让祯儿当这个皇帝,是否她做错了。 林舒望向沈华亭,只见他唇角淡淡一勾,搭在桌沿的手,轻轻朝下翻覆,道:“皇上大婚,可喜可贺。臣自当尽心尽力为皇上婚事操持。”他抬眸看向赵祯,“今岁为延熹四年,三月二十八这日,宜婚嫁。臣看,时间也还来得及,就定在这日,于大崇寺大婚。不知皇上,还有太皇太后,意向如何?” 赵祯道:“全凭太傅与皇祖母做主。” 林舒眸光轻轻一落。 吉日随口而出,想必是他早已看过。 大崇寺…… 帝后大婚需行大型祭祀礼。 可为何偏偏要选在大崇寺…… 第166章 元宵祸事 林嫣怀里抱着小黑,站在那里,望着虔婆。虔婆搁下碗筷,打下人手里接过水杯漱干净了口,又拿帕子擦干净了嘴,才抬起头来,端看了一眼林嫣,同她怀里的小黑猫。 “小祖宗,每日除了练习技艺,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这日子可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你这是什么眼神?” 林嫣轻轻咬着唇,没说话。 虔婆剔了她一眼,“怎么,他没回来?” 林嫣一急,“妈妈知道不喜哥哥去了哪?” 虔婆眼尾冷冷一挑:“他又不是我教坊司的人,我如何会知晓他去了哪?兴许他嫌你个小丫头麻烦,走了。” 林嫣眼红红,“不会的,不喜哥哥他答应过我会回。” 虔婆觑了林嫣一眼。歪身靠在了罗汉榻上,从下人捧上来的盘子里捏了一颗蜜饯果子。 虔婆嗤的一笑:“他说会回,便真的会回?世上有几个信守承诺的人?” 当年,她也傻傻的在码头等她的马奴,淋了一夜的雨。他被父亲阉了身,差些就丢了命,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她说她不嫌弃他被阉了身,只想和他远走高飞。他说好,可结果呢……他走了,一个人,再也没回来过。 “男人的话最是不足为信,尤其他还不算是个男人。”虔婆冷冷讽刺的道。 林嫣小脸发白,捏起一只拳头,“为什么?” 虔婆皱起眉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缺少一点东西,就不算是个男人?不喜哥哥像哥哥们一样好。他不会骗人,他说会回,就一定会回。” 虔婆笑笑:“为什么,你年纪还小,你不懂。男人缺了那根子,便不能再给女子幸福,也没法再生儿育女。” 林嫣目光怔怔,听得似懂非懂。 可她和不喜哥哥在一起,觉得很幸福。 “既然你觉得他会回,又何必上我这儿来问我?还是你觉得,是我把他撵走了?”虔婆笑意渐冷,“我可没那个本事。” 林嫣怀里的小黑喵呜叫了一声,林嫣摸摸小黑,红着眼睛低下了头。 她抱着小黑,一扭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虔婆眯了眯眼,将那颗蜜饯果子往盘子里头随手一扔,“不吃了,端走。” “妈妈,林嫣这儿……” 虔婆一只手枕着额,缓缓闭上眼,眉眼间显露疲惫,道:“由她去。”虔婆另只手挥了挥,“拿一壶酒来,都退下,我一人静静。” 那日,林舒来教坊司。虔婆本打算着去禀见杨嵩,刚离开不久,不喜拦下了她的轿子。 虔婆坐在轿子里头,望着不喜,扫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你拦了今日,又能拦我几时?”虔婆掖了一下鬓角簪的珠花,“我对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我始终是相府的人……再这么下去,我也难以自保。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没想到,不喜开口说。 “妈妈一直想找的人,我知道在哪。” 虔婆猛的睁大眼,“你说什么?!” 当日,不喜记着了虔婆的话。回到锦衣卫衙门的时候,他去找了冯恩。查到了虔婆的所有资料。得知了虔婆年轻时喜欢上一个马奴,名叫阿苻。后来家人极力阻挠,马奴被阉掉了身,与虔婆约定私奔,却一去不返,从此下落不明。这件事一直是虔婆心中最大的憾恨。 经查发现,当年的马奴,被冯恩收留下来。也成了一名暗卫。名字叫“江来”。 正是暗中保护赵祯的暗卫。 不喜带虔婆去见了马奴阿苻,虔婆只是远远的见了一面。她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那个人。她以为,他早就客死他乡了。 虽是一别几十年,可远远的一见,她一眼便认出他来。 虔婆流着满面泪水笑了,笑的双肩都在发抖。她扶着墙,几乎要倒下。只因,阿苻的手腕上戴着她年轻时候送他的那一串菩提子。 不喜问,可要见面。 虔婆摆着手,无比的沉重,“不了……他还是我的阿苻,我却已不是那个我了。” 她如今这副可憎面孔,怎还有脸去见他呢? 不喜沉默,带虔婆回了教坊司。 虔婆喝了半壶酒,走到窗前,望着上京城中逐渐亮起的千万盏花灯。 她抱紧自己,觉得这一生好漫长。 真想回到年轻的时候,天真烂漫的那个自己。眼里还有光,还相信美好的自己。 多好啊。 - 林嫣埋头抱着小黑跑了出来,她红着眼,忍着泪。她想,她不要哭。不喜哥哥会回的,他答应了。 可她望着教坊司里挂起的花灯,心里又难过得不行。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也不回来吗?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啊……” 林嫣用脸贴了贴小黑软软的毛,小黑在她怀里蹭了蹭,舔了几下林嫣的脸。 快到房间的时候,小黑忽地叫了几声,声音异常的尖锐,尾巴一甩,便从林嫣的怀里跳了出去。 “小黑!” 林嫣着急去抓,却看到前方有身影。她忽地一喜,想也没想的提裙跑上去,“哥哥,是你吗?” 才跑几步,林嫣停下来。又慢慢往后退了回来。她揪着裙摆的两侧,紧张的瞪着冲她走过来的几个黑衣男子。 “就是这小丫头。”男人狰狞冷笑,“小相爷说了,让我们把她弄死,给林家一个教训。” 林嫣望了望院子周围,今日元宵,她住的这间后院冷冷清清,喊人也不会有人听得见。 她扭身跑回房间,将门栓飞快拉上,爬上床榻,对着窗子用力的拍打,三轻两重,不停的重复,稚嫩的脸上布满惊恐与滚落的泪水。 “不喜哥哥!哥哥!” 第167章 火烧教坊司 几个黑衣的男人一脚将房门踢开,院落里的灯火照着林嫣不大不小的房间。 林嫣惊吓中不断往角落里爬,直到无处可退,她紧紧抓住棉被,盯着朝她靠近的黑衣男人,大颗大颗的泪往下掉,拼命的摇头。 “林家这小丫头到底是不一样,长得可真水灵。” 三个黑衣男人发出粗鲁笑声。 阴冷的气息从背后逼近,三人神情一凛,抓向林嫣的手收了回来,纷纷拔刀而出。回身一看,却又空无一人。 “他奶奶的,锦衣卫的走狗,还真是神出鬼没,有本事的出来,躲躲藏藏的,呸,是什么东……西!” 不喜立在他们身后,左手握剑横举,右手缓缓拔鞘。 余光睇了一眼身后的林嫣。 “我轻易不杀人。”他说,“在我的剑出鞘之前,你们还有活着离开的机会。” 三个黑衣男人只觉得后背一阵阴气渗人,又腾地转回身,顿时拉长了脸,咬牙切齿的冷笑。 “陈喜,你一个死阉人,口气不小!老子几个也不是吃素的!” 不喜睇了一眼剑,寒光映着他眼底死气沉沉的杀意。 他没再多说什么,他不是个弑血之人,甚至,他厌恶鲜血的气味。可若他陈喜的剑出鞘,便必是血溅三尺,如修罗地狱。 他习的,是鬼手刀。每一剑,都需割在要害之上,当鲜血染红整把剑,粘稠的血液也沾上了他的靴子。殷红的鲜血,如藤蔓一般,从地上的尸体里蜿蜒流淌出来,直至流干一半,人才会咽下最后一丝气。 出剑前,他掀起棉被,盖住了林嫣的头。打斗很短,不喜将剑上的血擦掉,收入鞘中。 走到床角,他凝着堆起的棉被,默了一会,才将被子扯下来一截。 被子底下露出林嫣一双惊惧的眸子,发抖的身体,和她弄乱了的头发。 渐渐的,林嫣的眼里盛满泪花,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抓住不喜的衣角:“哥哥,你别走……好吗?” 不喜握剑的手不着痕迹的一紧。 他怕小姑娘不知何为依赖,何为喜欢,错误地对他这种人生出不该有的念想,便藏起不再随意现身,却也从未离开过她。 可真的是怕林嫣生了不该的念想,还是怕自己舍不下这双眼睛里灿烂的星星? 这些天以来,林嫣无数次在夜半打开房门,抱着小黑,安静落寞地等候他的回来。 又一次次失望地红着眼关上了房门。 不喜怀抱剑靠在屋檐下,沉默地守在门外,脑海中映着林嫣的样子。他在想,他真是她的哥哥该多好。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守着她。 可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还有另外的身份。去一直守着她,守一辈子。 这一刻,对着林嫣这双不掺一丝杂质,天真而懵懂的双眼,和眼底映着的害怕,不喜的心蓦地一软。 他低头看了一眼抓住他的小手,将棉被从林嫣身上揭开,取了件斗篷替她穿上,将人抱了起来。 “低下头。”他说。 林嫣泪眼朦朦望了望他,余光觑了一眼房间的地面,似乎懂了他的意思,配合地把头低下来,几乎埋在他的身前,一点儿也不敢抬。 不喜抱着她,踩着满地的鲜血,走出了血腥的房间。 才刚走出房门,后院的屋顶上火光一动。从后方射来密如织网的箭矢,箭头带着火星,一阵噼里啪啦射了满院。 沾了油脂的火星一下子窜起来,无处不在,紧随着浓烟四起。 不喜瞥了一眼地上的箭,目光一阴。杨嵩为了泄这口气,不止派了相府养的杀手来,还调了一支兵力。 几百的兵力不算多,可不喜要护着林嫣的情形下突围出去,也不是件轻易事。何况,浓烟里还有毒。 毒烟和火势蔓延,一并烧进了教坊司。很快,教坊司里惊呼声此起彼伏。可这又算什么,哪怕整司的人都死了,在杨嵩眼里也如一群蝼蚁。 林嫣语调惊慌:“哥哥,我们会死吗……” 不喜将林嫣放下,一手护着,一手拿剑挡开射来的箭矢。带着林嫣又退回了房间。 他撕下两块长布条,往水盆里打湿,一块让林嫣捂住口鼻,一块自己系上。 “我带你走。”不喜低头看着林嫣。 林嫣害怕中点头,“哥哥,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留在这里。” 不喜凝了林嫣一眼,一手牵起她的小手。 无数被箭矢击碎的瓦砾从屋顶掉落下来,林嫣吓得用一只手捂住自己一边的耳朵,拼命挨着不喜。 不喜带着林嫣沿着屋檐往外靠,可箭势没有停下的意思,一阵密过一阵。 林嫣开始难受的咳嗽。 不喜眉头拧紧。 火光里,虔婆冲了进来,身边的打手护着她,她扫了一眼火烧的后院,又看了眼不喜与林嫣,视线在不喜的身上微微一凝,低低的一声,道:“随我来…” 不喜看了虔婆一眼,没动。虔婆勾了下唇角,视线又在林嫣身上一递,林嫣吸入了毒烟,人开始流汗,咳嗽,站立不稳。 虔婆说:“带她走吧。” 不喜目光一凝。牵着林嫣跟了虔婆穿过廊子进了虔婆住的院子。 还未来及入屋,几百人的兵力杀进来。教坊司还有一群听虔婆命的打手,与之打了起来。 “花柜底下有密道,走。”虔婆没有多说其他,快速将不喜与林嫣推了进去。她扭了下桌底嵌着的花瓶,密道的门在不喜的眼前关上。 不喜抿着唇,看着一支着火的箭,扎在虔婆的背上,和虔婆流血的唇角,缓缓扯起的一缕笑意。 她本可以自己逃走。 是啊,她本不用死的。 可她还是去了后院找了他们。虔婆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她还良心未泯?呵……她哪儿还有什么良心。不过是她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顺手做件好事罢了。 这一双小儿女多像过去的她和阿苻啊。 阿苻。她的阿苻。 阉人又如何,他们也曾是爹娘心中的孩子;是她心中有血有肉的男儿。没了那点根子,就该遭人唾弃,受人耻笑吗? 不不,他们也可以被人爱着。 虔婆踉跄着走到门前,望着被火光吞噬的教坊司,她痴痴的笑了,笑的泪水流了整张脸。 她倒下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串东西,捂在身前。 一声轻叹中,闭上了眼。 就在她闭上眼的时候,阿苻奔着着火的教坊司来了。 她不知道,几十年里,他会经常来教坊司看她。 可这一次,他没看到她鲜活的样子。 只看到虔婆紧闭着眼,手里握着那一串磨得泛光的菩提子。 它们本是一对。 第168章 你属兔。 大庸一直以来的传统,元宵之日天子要登城门楼,赐果篮与民众共庆佳节。林舒小的时候,便听祖母说,景帝盛世时,城楼之下聚起百姓成千上万,争抢果篮的盛况空前绝后。那时,上京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林舒陪同太皇太后登上丽京门,城楼底下虽也是熙熙攘攘,却远没有祖母口中描述的那般热闹盛况。 ‘影卫谋害景帝’的消息传开还在年前,如今年节还未过完,坊间又传出了藩王死于宝船之上的消息。上京的百姓惶惶不安,一些人选择了闭门不出,以免惹上麻烦。 赵祯赐赠的果篮内务府这头早已安排妥当,内监们将篮子吊着,从城头慢慢放下去。 天子眼前,百姓就算争抢,亦不会太失礼节。可眼前,百姓们连争抢的兴致也没多少,你推我扯了一番便让了出去,显得场面清冷了不少。 节前,曹嬷嬷管着瓜果之事,询问今岁需要备多少果篮子。 林舒问了一遍过去几年的情形,只让他们备了百只篮子。 现在看,连这一百只也都发不出去。 赵祯继位的头两年还没这般糟糕。天子与民共庆佳节,不止是为了赐这点果篮,而是为了让外邦来朝的人看看上京的繁华,展现大庸的民丰物阜。 白日里,林舒坐在司礼监时,魏公公同她说了一番话。 “皇上年纪小,有些事儿未必想得明白。大庸一岁不如一岁,今岁元宵的赐果,场面怕是不大好看。咱家向皇上提议,找些人扮做百姓来凑场,谁知道皇上回绝了咱家,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 林舒转头看了一眼赵祯。 在赵祯的眼里,虽少年稚气未脱,却多了几分内敛于心的沉淀。 赵祯并非不懂,他只是不愿弄虚作假给天下人看,给自己看。哪怕失了颜面,丢了威信,赵祯也不屑于去做。 然而底下开始有百姓将果篮扔弃在地上时,赵祯维持的脸色也开始变僵。 “皇上!锦衣卫仗势欺人,为所欲为,沈华亭更是影卫出身,影卫谋害景帝致死,简直是其行可诛!沈贼的阴谋昭然若揭,皇上若不罢黜了他,我大庸朝迟早要被沈贼践踏在脚下!皇上与其给我们赐赠果篮,不如还朝廷一个干净、还百姓一个真相、还景帝一个沉冤昭雪呀!” “谋害景帝,千古罪人!该杀了他!” “沈华亭不除,大庸百姓人人睡不安稳!害死景帝的人,当烈火烹油而死!” 林舒眉心微微一蹙。那人利用百姓对景帝的感情,在背后操纵民怨,无非是想要天下人来与沈华亭对立。 若赵祯大婚之日,沈华亭不能将阎老一击击败,后果便是他死无葬身之地,六家影卫永不翻身。 她朝底下的瓮城远远的望去,沈华亭没凑赐果的热闹,在底下与陈威和王策两位将军交代事项。 城楼外的民意,他不可能听不见。 沈华亭瞥了一眼城门,转回头来看了一眼陈威和王策,摆弄着手上要来的一盏兔子花灯,慢慢悠悠的笑道:“两位将军若此时拿下我给上京百姓一个交代,倒是可以立下一个惩奸除贼的大功劳,名留后世。” 陈威与王策互看了一眼。他们倒是想过,可太傅真会乖乖束手就擒? “皇上和太皇太后没有发话,末将二人又岂敢擅做主张。”王策迂回应道。 沈华亭笑笑,抬眸朝城楼上望去,视线落在一抹让风吹拂的纤细身影上。 “二位将军既然不想拿本官,还是去忙吧。别让城外的百姓扫了本官菀菀元宵佳节的兴致。” 陈威与王策纷纷一愣。 百姓的怨声越来越大,甚至有那些激动的人涌过来去拍城门。篮里的瓜果细点被踩踏在脚下,狼藉一地。 “末将告退!” 陈威与王策面色一凛,齐齐拱手,翻身上马,领着士兵骑马而出维持秩序。 沈华亭提着他的兔子灯,踏着瓮城的台阶,不急不缓地拾级而上。城楼外头的那些唾骂声,仿佛丝毫未曾影响到他的心情。 林舒瞧着他朝瓮城的城头上走来。他穿一身深青色的长衫,披着件绛红色的棉斗篷,夜晚的凉风,吹着发带向后卷去。 云胡亦提一盏灯,不远几步,安静地随在身后。 朦胧的夜灯,照着沈华亭修长的身影,他缓缓行走在巍峨的瓮城与城楼之间,竟也将他衬出几分渺小,莫名有一种寂寥的凄美。 赵祯在喝止城门底下的陈威与王策,示意他们不可伤了百姓。 林舒转身迎着沈华亭走来,与他在台阶处遇上,望着他眉眼弯弯一笑。 “哪儿来的兔子灯呀?”她问。 沈华亭垂眼,看了眼手上提着的灯,抬眸时目色温柔,“咸熙殿里宫女自己做了来玩,本官瞧着有几分活灵活现,顺手要了一只。” 林舒说:“你喜欢兔子?” 沈华亭嗯了一声:“你属兔。” 林舒愣了一下。她没想到…… 沈华亭将兔子灯拎起来,比着林舒的脸庞,照着她发愣的模样,笑笑说:“本官过去不喜欢兔子,现在喜欢了,且最喜欢菀菀身上白白的一双兔子。” 林舒的手飞快捂住他的嘴,扫了一眼几步外充耳不闻的云胡,脸颊腾地一红。 她嗔地瞪了他一眼,“太傅这张嘴越来越没个把门儿了!” 沈华亭去握覆住他嘴的手,目光朝城头掠了一眼。 林舒忙捂着肚腹说:“没什么好看的,小的时候其实也看过了。我晚膳没吃饱,这会有点子饿了,你陪我去那门楼里坐会儿,吃些东西可好?” 沈华亭还想过去看看底下的热闹,听听那些人究竟是怎样骂他,顺带让那些百姓骂也骂得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林舒不愿他过去,他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林舒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文鸳她们三个没上来,初一去提了只篮子,里头有现成的瓜果与细点。林舒是真的没吃饱,她吃了好几块点心,又吃了几颗清脆的果子。城楼下的骚动逐渐平息了下来,拥挤的百姓一个个散开了。 沈华亭慢悠悠的看着她吃饱,又带着她上到门楼上层消消食,赏赏元宵夜景。两人将纷杂的世界抛掷在外,享受着这一刻的彼此相伴。 只是登上楼,十五指着远处,忽道:“那儿走水了!” 林舒转头去看,是教坊司所在的地方。 第169章 隐姓埋名 从虔婆的密道里出来,是夕水街一座古旧的拱桥,旁边停着一只乌篷小船。林嫣伏在不喜的背上,浑身瑟瑟发冷,冒着冷腻的湿汗,她蠕动发紫的嘴唇,气息微弱,“哥哥,我们逃出来了么……” 密道并不长,夕水街与教坊司只隔了两条街。杨嵩的人若一旦兵分几路搜查堵截,无需多久便能找到这来。 然而林嫣中了毒,若不立时替她解毒,小姑娘只怕撑不了一刻。 不喜抿了抿唇,将林嫣轻轻放在了乌篷船上,催掌运功,为她疗毒。好在烟毒并不厉害,以他的内功,催出林嫣体内的冷汗,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只是不喜自己亦中了轻微的烟毒,需一边为自己运功疗毒,这力气便耗费得多了一些。 林嫣难受的整张脸都拧成团,小手揪着不喜的一截衣袖,微微的张了张口:“哥哥……你一直都在的是吗?” 她声音小小,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劲,眼神怀着小鹿般明亮的期待。 不喜垂眼望着她,唇角动了动,没回答也没反驳。林嫣露出虚弱的微笑,“你没骗我……不喜哥哥没有骗嫣嫣。” 冷汗打湿了林嫣内里的衣裳,她揉着心口,小脸惨白如雪,说完便昏厥了过去。 不喜捧着她仰倒的头,抿着的薄唇张了张:“嫣嫣?”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包她爱吃的糖。 今日是她的生辰。 不喜耳力极好,临街传来了纷沓而来的靴子声,他将糖果放回衣襟里,给林嫣擦去额上的汗珠。将她的斗篷裹好,把人背在了背上,拿布带系紧,一手捡起他的剑。 人来的不多,是一支十余人的小兵力。不喜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带着林嫣突围出去,一连又有追兵闻声追了上来,将他们包围堵截。 不喜的体力逐渐不支,打斗中却未让林嫣挨一丝一毫的伤。那些刀箭便都刺在了他的身前,他避开了要害部位,却因伤势过多,仍然流了不少的血。 “噗……” 不喜带着林嫣往巷子里迂回躲藏,直至最近的锦衣卫收到他在小船上发出的信号赶来增援,不喜才吐出一口浓血。 他一只手撑着剑,一只手扶了扶背上的林嫣。锦衣卫拦下杨嵩的人,护着他们,才算顺利地到了安全的地方。 “不喜大人,是属下等人来迟了!”元宵之夜街头拥堵,他们发现消息,火速朝方位赶来,在巷子里找了一会,没想到发出消息的是不喜。 锦衣卫对不喜很是敬畏,都说他有小杀神的潜质,不喜年纪轻轻已升了百户,将来很可能接掌陆凤阳的位子。 “杨嵩调动的人多,又都是精兵良弓,无需与之多缠斗,甩了既可。”不喜目色阴柔发冷,又因伤口失血,唇色寡淡,更显几分锐利逼人。 “属下明白!”锦衣卫低头未敢多看。 不喜转头看了一眼远处让大火烧红的教坊司,沉吟了片刻,交代了一事让锦衣卫去办妥,便带着林嫣去了无影庄。 - 不喜握着剑,强撑着让站立的腿脚稳一些,身前流的血有些还未凝固。 沈华亭从门外走进来,瞥了他一眼,在桌前坐下。给自己慢慢的倒水喝。 不喜跪地,忍着伤口的疼痛,努力让声音显得正常,说:“人没护好,让她伤了。不喜领罚。” 沈华亭转着手里的白瓷茶盏,缓缓张口:“教坊司既已被大火烧毁,你又做了安排,就先让林嫣以‘死者’身份,留在无影庄。” 不喜将剑放在地上,以额触地,双手摆放两侧。 沈华亭眸色淡漠:“只是你私自带不相干的人来无影庄,按规矩,你知道该是什么后果。” “不喜知道。”按规矩当逐出暗卫。 沈华亭慢慢转着茶盏,茶水已凉,他搁回桌上,瞥了一眼不喜身旁的剑,和滴落地面的血迹。 “起来罢。”他将视线落回不喜的身上,“林嫣既然是菀菀的妹妹,便算不上不相干的人。这次便不算你有过。” 不喜抿了下唇,郑重磕头,“不喜谢太傅宽恕。” 鹿鸣站在门外听完了才走进来,他将药箱搁到桌上,端着沈华亭倒的那杯茶水喝了,看了一眼不喜,说:“伤的如此重,不去躺着,还来强撑,你说你有几条命这么对自己?” 鹿鸣望了一眼走出门槛的沈华亭,待要扶一把不喜时,不喜自己站了起来,捂着腹部一条深深的伤口。 不喜问:“嫣……林嫣怎么样了?” 鹿鸣收回了视线,缓缓的回道:“她无恙,我给小姑娘号了脉,服了解毒的药。身上倒是一丝一毫的伤口也未见着。” 不喜抿着发白的薄唇,握起的剑又掉回了地上,身子一歪栽倒在了鹿鸣的跟前。 鹿鸣及时扶住,嘴角一哂,摇着头:“不怪他看中你,为你破例,说到底都是个对自己心狠的怪人。” - 林嫣安稳的睡了一宿后,翌日便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眼前浮现林舒关怀与温柔的脸庞,林嫣一下子将林舒抱住。 “三姐姐!” 林舒在妹妹背上拍了拍。 “别起猛了,身体可还有哪里疼,可有什么不舒服?” 林嫣到底年纪小,恢复得很快。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捂了一下心口,轻轻的摇摇头,带着几分懵懂的说:“姐姐,我不难受了,也不疼。” 一只手往林嫣的额头摸了一把,“想是真的没事了,四姑娘也没发烧。” 林嫣怔怔看了一眼满月,往满月怀里也投了过来,“满月姐姐!” 满月鼻头瞬间一红。 林嫣抱了好一会儿才退开身子,满月红着眼,捧捧林嫣的脸,满怀担忧与心疼的说:“这数月的时间,四姑娘一个人,一定很害怕吧。” 林嫣拉拉满月的手,又拉拉林舒的手,眼里还带着未消的余惊,说:“三姐姐,满月姐姐,我不想回教坊司了,我们还要多久才可以回家?” 满月心里一阵酸涩,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林嫣。 林舒摸摸林嫣清清瘦瘦的脸,眉眼带着温柔的笑意,说:“快了。嫣嫣以后住在这儿,不用回教坊司了。等皇上把我们的家还回来,姐姐就可以带你回家了。” 昨夜沈华亭告诉她,杨嵩的人放火烧了教坊司,不喜让锦衣卫找了具尸首代替林嫣。 这儿是无影庄,林嫣可以暂时隐姓埋名,安全的住在这里。 得知教坊司起火的那一刻,林舒心都提了起来。同哥哥一样,阎老与相府不倒,在上京一日,他们林家人就没有真正的安全。幸好,不喜护住了妹妹。 先是她与哥哥,再是妹妹。还有不知平安与否的父亲。林舒不敢想祖母他们若是出事会怎样。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亦盼着尽快结束,林家人都能平安无恙。 喂着林嫣吃了些东西,瞧着妹妹的气色好转,林舒才真正松了心里那口气。 “三姐姐,不喜哥哥他怎么样了?” 林舒去见过不喜,他的伤势不轻,这会还未醒来。她想了想不愿让林嫣难过,便说:“姐姐见过他,他受伤了,但没有大事,需要休息。你好好的再睡一日,明日后日便能见他了。” 林嫣心里着急想见不喜,可又不想姐姐担心自己,便乖巧点了点头,“知道了,姐姐。” 林舒微笑摸摸她的头。 待林嫣在她的哄劝下又睡着过去,林舒起身走出了房间。看到了站在院子里喂食一群麻雀的沈华亭。 林舒凝了一眼,慢慢走过来,望了会吃食的麻雀,视线随着沈华亭直起身的动作,微微的抬高。 她说:“这儿是影卫的无影庄,太傅小的时候也曾在这儿住过?” 第170章 要多喜欢 沈华亭将手里剩余的谷粒一把洒了,从云胡手里接过帕子擦干净了手。林舒仰着脸柔柔的望着他,等着他回答。 “影卫家的孩子,自三岁起,便要开始来这庄子接受训练。”他说。 “三岁?”林舒怔怔。从这么小就开始要学着接受他们的命运了。 是,三岁。 解家出事时,他才五岁多,已经在这庄子里待过不少的时间了。 沈华亭抬眼望了望头顶的树木,枝丫上挂着几片飘飘欲坠的黄叶子。当年,他骑在父亲的肩头,才能够得着树上的果子,如今只需伸伸手就能抓得到。 “倒也不是所有时间都在这儿,越长大训练才越辛苦。只是,这儿是每个影卫之家的孩子,都必须要成长的地方。” 他伸手摘下来一片即将飘零的黄叶,“除了训练的辛苦,这儿也不是没有过欢乐的时光。” 沈华亭牵起林舒的手,带着她慢慢行走在庄子里。 云胡看了看,拦下了满月他们,没有跟上来。 沈华亭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那时,哥哥们大他许多,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去做,训练已是十分的辛苦。他同宗元表哥年纪只差了几岁。表哥很爱同他玩,常带他在这无影庄里四处的跑来跑去。 林舒听过几回沈华亭提起表哥宗元,也是那七个孩子当中的一个。 红叶山上,若非宗元表哥,也许一个孩子也活不下来。那时候,宗元表哥最多也才十三、四岁,也不过是个少年罢了。 “表哥性情明朗大方,俊貌出众,又天资聪颖,是我们这一辈的孩子里,十分出色的一个。若宗元他还活着,如今,会是个俊朗又爱笑的男子,不知多少上京的女子,会为之倾心爱慕……” 行走在无影庄里,每到一处,沈华亭都会停下脚步。 林舒站在沈华亭的身后,望着他絮絮同她讲着他与宗元表哥在无影庄里淘气顽皮的一桩桩事。 他很少同她说这么长的话,偏整个人身上,都染上了一种阴沉孤凉的情绪。 林舒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难安的预感。 “华亭……”她忽然想开口唤他。 沈华亭转过身看着林舒,走回她的身前,不紧不慢理着她面庞上,随风吹乱的几根头发。他盯着她的眼,说道:“等本官死了,便让皇上将此庄子付之一炬,天下再无影卫。世人很快便会将我们忘了,如同过去从未存在过,菀菀可会还记起同本官相处的一朝一夕,偶尔惦念?” 这原本是两个人心口不宣的默契,可这一刻他却主动捅破了。 他知道她去问了鹿鸣,她也知道他什么都清楚,清楚的知道,她在企图挽留他,让他对她生出不舍。 可那些一条条在他眼前被夺走的鲜活的生命,她又怎能自私去要他衡量孰轻孰重,一定要选择为她留下? 林舒心口拉扯的一疼。她仰着面望着他,斩钉截铁,说:“不会。” 她手心握紧,目光垂向地面。“我不会记得你,更不会回忆与你相处的一朝一夕。我知道,你把后路算好了,这后路没有我。太傅所想,大概是要我将来回了林家,重新再找一个人共度余生。我若另嫁他人,再回忆起太傅,岂不是水性杨花。” 心底明白归明白,可真的就能接受? 不,她想和他有长久的未来。 想和他共白首,见沧海! “太傅应当了解,菀菀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我若喜欢一个人,便是一心一意,断然不会三心二意!” 林舒一个转头便跑了。她也不知跑了多远,停下来,眼前是个冰瀑。 见四周无人,林舒才让泪水掉下来,找了块石头,慢慢坐下。她捡起脚边的石子,朝着冰冷的潭水里投掷,石子咚的一声,沉没入底。 “还是不够吧,我还要怎么做,要多喜欢你,你才……你才会对人间生出眷意?” 林舒把脸埋在膝上,压着厚厚的衣裙,声音闷闷的,只自己才听见。 沈华亭望着跑远了的林舒,这一回,他没有跟过去。他站在一排影卫拿来训练的木桩子前,他的手压在胸腔上,俯身将一大口鲜红的血呕吐出来。 身体里的那股反噬催发了毒性,凭他也快要压制不住。 斜里冒出来鹿鸣的身影,一把拉起沈华亭的手腕,手指一搭,眉头随之深深皱起。 “你做了什么?”鹿鸣惊诧。 竟只余下不到半年的时间可活! 沈华亭缓慢直起身,拿出叠好的帕子擦了擦嘴上的血迹,只是擦来擦去,手指和嘴角还是留下些殷红的印记。 他扯了下嘴角,不疾不徐开口:“一点反噬。” 听着他淡漠的语调,鹿鸣脸色暗沉,忽然想起沈华亭提过林舒重生反噬这回事,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鹿鸣望着沈华亭,顿时哑然无言。 - 林舒没找到回去的路。 无影庄很大,这儿的位置倒也不是多偏远,就紧挨着上京北山的林郊里。这一带人虽然少,也不是没有人路过。只是庄子入口布了隐蔽的机关,便是有人发现,想进也进不来。 庄子里一大半荒废许多年了,四处都透着破败的样子。 尽管如此,她独自一人走在其中,却也没有害怕的感觉。既然找不到路,便慢慢的随处走走看看。 林舒走到了一栋小院前,院子的门紧闭着,落了锁。只是她瞧着那把锁,却似乎是有人开过,不像很旧的样子。 她轻轻推了一下,只推开一道缝隙。院子倒也没有多少特殊之处。 林舒看看天色,不免有些后悔了,她找了块石阶坐了下来,捶了捶发酸的腿脚。 沈华亭找来的时候,林舒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台阶下,他看了一眼她身后落锁的院门,慢慢走上前来。 第171章 你还不哄我 月亮已经升空,天边还残余着绯红的晚霞。沈华亭手执着昨夜的那盏兔子灯,只是未点油。 傍晚的凉风吹着地上的枯叶,卷了几下,落在他的脚绊,停了下来。 他瞥着林舒,慢慢开口:“起风了。” 林舒望着映入眼帘的深青色衣摆,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她压下眼底一抹湿意,视线上移,望向跟前的沈华亭,声音里藏着委屈的说:“天快黑了,你知道不知道。” 浓郁的晚霞落了一束在她皙白的脸上,明亮的照着她眼底一缕迷茫的神采。 沈华亭“嗯”了一声,向她伸手。 林舒没把手给他,自己站起来去抱沈华亭,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等你好久了,你再不来找我,我就不理你了。” 沈华亭觉得好笑,也真的呵的一下笑了出声:“分明是你自己生了本官一通气,赌气跑开了,反来怪本官不来找。天下岂有此理。” “还不是太傅先气的我,我都在庄子里走了半日了,脚好累好累,你还不哄我。” 沈华亭静默地瞥着怀里的人,抬手抚了抚她的背脊。 林舒声音软软,“还要哄…” 沈华亭的手掌压了压,在林舒背上又抚了一会。感受她冬衣下娇小的骨。 这么个宝贝儿,怎么就让他遇上了。林舒心里所想的,沈华亭如何一点猜不着?即便他对世间再生出眷恋,身上这毒亦是无解的可能了。而她也不知,小六死的时候,他发过誓,这仇报了便一定要去陪她。 沈华亭望向天边,晚霞慢慢的散去,夜幕从四周笼来。整座无影庄在逐渐暗下去。 林舒在沈华亭的怀里仰起脸,努力踮起脚尖,闭上眼睛,与他绵长亲吻。 - 待晚霞落尽,沈华亭点亮灯油,一手执兔子灯,一手牵起林舒往回走。 “这儿是什么地方?”走前,林舒转身望向落锁的院门,疑惑的询问,“我走来走去的,好似只有这里的院子落了锁。” 沈华亭淡淡的瞥了一眼,眸色稍稍一深,随口说:“搁置了些旧物,有些刀剑利器,怕伤了孩子。” 林舒轻轻蹙眉。 无影庄已荒废大半,这些年早就没有孩子来庄子,门上的锁却并不像是旧锁。 只是她也没有多想,影卫的庄子,本就不是普通庄子,白日里那些开着门的院子屋子,她见没人,也没胡乱的乱闯。 - 云胡扶着不喜靠坐在床头,看了一眼不喜虚弱的脸色,才又端起温热的药碗。不喜伸手要接,云胡拿起勺,笑了一下:“哥喂你。” 不喜默了一下。 “怎么,长大了,便不喝哥喂你的药了?”云胡温和望着不喜,“哥知道你有本事了,那也是我弟弟。” 不喜许久才张开嘴。云胡喂他喝完一碗药,不喜望了眼床头的剑。 云胡顺着他看了一眼,道:“你别多想,太傅宽恕了你,不会将你逐出暗卫。你只管把伤养好。” 不喜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捂了一下腹上的伤:“哥,我们这样的人,可还……” 不喜的话只说了一半,可云胡却捕捉到了不喜眼里闪烁的一点神采。 云胡先是茫然,他已许久没在弟弟的眼里见到过神采。打成了阉人的那一夜起,弟弟的眼里便再无了光彩,只余阴柔的死气。 云胡回味过来,心里惊诧,稍一思索,便知晓不喜的转变,十之八九与林嫣有关。 “我们这样的人,能活着,已是恩赐……”云胡狠狠心,说道。 莫说他们是阉人,即便不是,以不喜与林嫣身份的云泥之别,两人之间便绝无可能。林家姐妹终究是会回归凤巢的人。甚至将来,林舒还可能嫁与太傅。她的亲妹子,又怎可能嫁给他的弟弟?! 更何况他们都是阉人,最被人瞧不起的人。与其让弟弟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生出不该生的心思,不若狠狠心打破。 不喜却并未想过这些,他比哥哥更深知自己身为阉人该有的自知之明。 他不过是想说,会不会这世上,还有人不厌恶阉人,不看轻阉人。 一如林嫣看他。 “哥,我知道了。” 云胡心里一揪,他见惯了人情世故,比不喜更了解不喜。他知晓弟弟未必看清自己的心,可又希望不喜永远看不清才好。 然而,他真的不希望弟弟能有一个美满的未来? 阉人,阉人就真的不配拥有幸福么? 沈华亭没走进屋,听到了屋子里兄弟两人的对话,他眯起眼睛,望着寒冬后刺眼的晴朗日光。 不喜,林嫣? 又有什么不可。 第172章 花白了头 沈华亭踏着清晨的风,转头走去林嫣住的小屋去寻林舒。 林舒为了安抚林嫣,夜里陪着林嫣睡在了一处。代价只是亲亲他的唇角,蹭蹭他的胸膛,拉拉他的手掌,抱抱他的腰。沈华亭想想这代价实在小,自己似乎比不上林嫣那个小丫头,不是那么满意。 这一夜,他待在温汤里,脑子里琢磨的都是林舒的样子,和她说的每句话。 沈华亭想起林舒爱喝他做的鱼汤,无影庄里有口冷水塘,里头的鱼质也还不差。清晨还早,想来姐妹两人还未起床。他转身去了水塘,捞了条鱼回来犁园,去了灶房烧火熬煮鱼汤,放葱的时候,数着十颗葱粒,一粒也没多放。 初一和十五来打热水,回头提去给满月,伺候两位姑娘们起床梳洗。没料到灶房里烟火缭绕,鱼汤香气扑鼻,两人都愣了一下。 “太傅……” 沈华亭穿着两件青灰色棉质长衫,挽着松垂的衣袖,慢条斯理地尝着鱼汤的鲜味,然后盖上木质锅盖。挺拔的身形,仙人玉貌,走到窗前,推开一扇木窗,吹了一会早晨的凉风,散散身上的灶火气。 初一和十五还愣在原地,沈华亭偏过头,将两人惊诧的目光瞧在眼底。 他垂眼瞥了一眼垂在鬓前的长发,黑发中夹着丝丝白发,是有些碍眼。 “太傅的头发……”初一和十五倒不是惊诧太傅一大清早的亲自在这儿煮鱼汤,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太傅一夜花白了头? 发生了什么? 沈华亭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抬了抬视线,望了一眼两人身后走进来的冯恩。 冯恩亦是难免一怔,可他只皱了皱眉头,随后示意初一与十五先出去。 “朝堂有动静了?”沈华亭缓步走去架子前,就着木盆内的清水,洗净了双手。 冯恩是骑着快马赶来无影庄,带着一身寒凉的晨露,面上风尘仆仆。他走前几步,低声禀话道:“太傅所料不差,元宵一过,朝堂的动静不小。” 沈华亭取了架子上的棉帕子擦手。 “说说。” 冯恩低了低头,方继续禀道:“右相的人四处散播有关影卫谋害景帝的传言,令此传言在街头巷尾愈演愈烈。坊间已传出太傅‘擅权无君’,有窃国之心的说法。” “继续。” “百家清流请求阎老出山,主张正义,计划驱逐太傅……乃至是对太傅定罪。” 沈华亭将擦完手的棉帕子随手往架子上一搭,转回身望向冯恩,扯了扯嘴角。 “这么说,右相一党和清流难得站在一个阵营,一致要来讨伐本官这个罪不可恕的奸臣贼子?” 冯恩张了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若百家清流请得阎老再次入朝,届时,举朝之力弹压太傅一人。形势对太傅并不乐观。太皇太后与赵祯那儿,恐怕迫于压力,他们也不得不依从。” 沈华亭听了,不由轻笑了两声:“发动百僚驱逐本官这招,本就是阎阁老背后下的一招棋子,他自然是要出山的。只不过,为了将势造得更大,他也得再等等再出山。” 冯恩抬首,“阎老声望极高,倘若他再次入朝,朝堂上只需一言,势必将众望攸归。” 沈华亭将架子上取下的玉戒指,重新戴回指上,眸光渐深。 “本官没有想过百分之百能赢了这一局,可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让世人看清清流面目,扳倒这个人,本官也会不计一切。” 沈华亭望了一眼热在灶上的鱼汤,冒着缕缕的白烟,抬动步伐。 “备马,回京。” “是……” 冯恩侧身退让一步,随即跟上。 - “太傅回京了?”林舒蹙蹙眉心。 沈华亭带走了初一,留下了十五和云胡。留下云胡可以理解,本意大概是想让云胡多花点时间照顾弟弟。 “太傅说了,夫人可在无影庄多留几日,待四姑娘的身子好全。” 满月在伺候林嫣换上林夫人亲手缝的新衣裳,换好从屋子里出来,只见林舒坐在桌前出神。 桌上是十五盛来的鱼汤。 - 林舒在无影庄又住了两日,陪着林嫣把身体养好得差不多。 林嫣每日都要来看望不喜几回,同他说长道短,只是不喜越来越沉默,林嫣亲手给不喜剥桔子,不喜望着递到嘴边的桔瓣,张了张口:“我不喜酸。” 林嫣怔然。可她记得在教坊司,她也剥桔子给他吃,他没说自己不爱吃酸啊? 虽然他也的确没说过自己爱吃酸…… 好像,她也没问过他爱吃什么…… 头天来见不喜的时候,见不喜躺在床上,薄唇淡无血色,双目无光,是林嫣从未见过的虚弱,林嫣感到了心慌。 是为了保护她,不喜才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还有,她记得虔婆中箭的样子。 虔婆平日里严厉得让人害怕,却在危险关头,帮助了她和不喜。林嫣还有些不太理解。 可她还是为虔婆难过的落了泪。 她知道,虔婆一定死了,那支箭穿心口而过。 “哥哥,你是讨厌我了吗?” 林嫣年纪虽小,经历抄家,又进了一遭教坊司,比同龄女孩的心思多了一层敏感。不喜态度上微弱的转变,并未被林嫣忽略。 不喜的手搭在被子上,微微一握。 - 林舒在门外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她轻轻拧了下眉头。妹妹在孤单无助的日子里,是不喜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这样的相处,会否滋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情感? 这点念头出现,林舒自己也愣了一会。 她摇了一下头,心想大抵是自己想多了。妹妹不过是把不喜当成了可以倚靠的亲人。 林舒没进去,带着满月和十五,想随处去走走。鹿鸣提着药箱,目光沉沉的站在那里。 鹿鸣望了望屋子,“我来给他们看看伤势。” 林舒点点头,微微的一笑:“辛苦你跑来。” 鹿鸣经过林舒身旁时,忽然停下,犹豫中递给林舒一把钥匙。只是鹿鸣什么也没说,进了屋。林舒低头望着手心的钥匙,愣愣的出神。 第173章 开棺1 满月同十五互看了一眼,又望了望林舒手里的钥匙,均是一脸的茫然。 “这鹿千户递给夫人一把钥匙,却又什么话儿没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十五揣着袖子嘀咕。 林舒低头认真打量钥匙的匙头,是双边梅花的式样——市井常见的锁匙都是铜制,式样却各不相同,工匠会在锁与匙上做上配套的花纹与图案。尤其是造价贵一些的锁匙,图案十分精美。她手上的这把做工精湛繁琐,不常见。 这双边梅花的图案,她似乎在哪里见着过? 林舒脑子一转,浮现出一个画面。蹙起的眉心越拢越明显。那间不起眼的院子…… - 鹿鸣站在窗前,朝外望着林舒走向无影庄西林的背影。 那日,沈华亭带林舒逛庄子,最后两人在箭木桩前的一番话,让鹿鸣听了个正着。 林舒说的那些气话,鹿鸣还真希望是真的。这段感情终究不会有结果,何不让她再另找一段?可连鹿鸣也看得出来,林舒虽娇娇小小,心性却比常人更柔韧坚定。 他能想到最坏的结果,是沈华亭死后,林舒守寡一辈子。 鹿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走在庄子里,不久看到了坐在冰瀑前心情失落的林舒。 鹿鸣没走出来,也没出声,就一直在暗处安静地陪着。直至看着林舒走到西林的那间院子,推了推门,唤了两声无人,疲惫的在台阶上坐下。 寒凉的林风吹着她细软的黑发,拂过她层叠的裙摆,少女独自坐在老旧的门前,仿佛就是她的一生。 鹿鸣的心刺了一下。他望了望林舒背后落了锁的门。见沈华亭来寻她,转身离去。 棺木是他找人造的,锁亦是他买的,一把锁配有两把钥匙。鹿鸣将尘封在抽屉的这一把取了出来。 - 林舒顺着那日沈华亭带她往回走的记忆,她带着满月和十五,又找到了这间小院。 上台阶的时候,满月见地上久无人打扫,长了细细的青苔。扶了林舒一把,“姑娘,当心脚底滑。” “旁的院子都空置了,没瞧见上锁。怎么独独这一间给锁上了?”十五走在前头。 满月也觉着有些奇怪。林舒垂眼,将目光落在手中安静躺着的钥匙上,又轻轻握着门上的那把锁,比对了一下:一模一样的双边梅花图案。 林舒轻轻蹙眉,眉宇间染上了几分犹豫。莫名的心底有一丝不宁。 可她还是打开了锁,推开了门,走进了院子。正屋的门没落锁,只是虚掩着,稍稍用力一推便开了。 “夫人等等……” 里头没有窗,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出什么,林舒下意识手心一紧。十五知晓林舒怕黑,先走进去,吹起了火折子,寻了一会,寻到了一支烛台,将烛台点亮,端着它走了回来。 烛光渐渐明亮,也渐渐照出屋子里的摆设与轮廓——整间屋子阴沉而又冰冷,房梁上垂下来许多幅青色的幔子,昏暗的屋子正中央,摆放着一口偌大的黑漆的棺木,就连十五手里拿着的烛台,也是一根贴着奠字的莲花红烛。 十五胆子不小,也冷不防给惊了一跳,差点儿连烛台都扔了。满月更是刹那间白了脸色,声音都颤了起来:“这屋子里怎会摆放着一口棺木……” “这屋子不吉利,夫人,咱们还是赶紧出去吧!”十五下意识说。 林舒迟迟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姑娘!” “夫人?”十五跺脚,“不好,该不是夫人被魇着了!” 满月与十五唤了她好几声,两人都着急了起来。 “我无妨……” 林舒藏起声音里的颤音,强自压下惊惧,苍白的小脸儿逐渐褪去僵硬。 她望了望漆黑的棺木,又望了望房梁上垂落的青幔。 华亭最喜青色。 林舒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十五说道:“你去把门全都推开。烛台给我吧。” 满月见林舒想要靠近棺木,蹙起眉头,担心劝说:“姑娘,棺材停放的地方不吉利,碰着了指不定要触霉头,这庄子又废旧已久,也不知这儿……这儿摆的是谁的棺木。咱们还是先离开比较好。” 自古以来世人对棺材都避之不及,林舒又怎会不怕? 只是强自镇定后,理智告诉她,鹿鸣不会害她。他给她这把钥匙,必然是有什么意义。 身后的门全都推开,屋子又亮了些许。林舒擒着烛台,身子有些不寒而栗,可还是慢慢将烛台照向了棺木,仔细一看,这是口还未用过的棺木,棺材的盖板并未封起来。 林舒直起身,又轻松了些许。迟疑了一会后,示意十五和满月来帮忙,将棺盖推开。 十五同满月吓了一大跳,“夫人,这……万一棺材里头……” 林舒道:“放心。这口棺木无人使用。只是口空棺。”也不知为何,她想要看看棺木里头的样子。 十五也强自镇定下来,说的也是,若是口躺了人的棺,棺盖早就封上了,便是想推也推不开。 推之前,林舒问向十五:“这种尺寸的棺,你可熟悉给多高的人使用?” 十五怔了一下,打量棺木的尺寸,抬起手比了比自己的高度,才禀道:“奴才身高普通,是五尺身,大概这口棺是给七尺的人使用。” 林舒大致能目测,可还是想问问十五,看看他说的是否与自己所想一致。 林舒轻声说:“推开吧。” 第174章 开棺2 这口棺木的木材并不特殊,亦算不上昂贵。只是普普通通的杉木。林舒本要一起帮着推,谁知十五与满月合力便将棺盖推开了。 两人推开棺盖后,谁也没敢朝里头望,满月后背和额头都冒着一层冷汗涔涔,擦了一把额头,心头戚戚。十五也小小的擦了一把额上冷汗。 屋中一阵安静。 林舒擒着烛灯,慢慢走上前来,微微屏息,才敢将烛光照着棺木的底部。棺木较深,她又放低了一些。 满月和十五都有所避忌,都没敢把眼睁得太开,两人大气不敢出,心跳的一个比一个快。 见棺底空空,的确是没躺人,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大气,整个后背都让冷汗打湿。 林舒亦没好多少,小脸泛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只小时候娘抱着守过祖父的灵堂,根本没什么记忆。常日街头见了谁家抬棺,大家都是主动避开,这般靠得如此近,且还是这样清净昏暗的老屋里,加上诡异的灵堂布置,即便是十五这样胆子大的人,也得要吓得双腿发软。 十五瞧着空棺,心底的害怕打消了几分。忍不住皱起眉头,疑惑说道:“老百姓家中上有老人的,也都爱早早备口棺在家。可也不是这般大咧咧的摆在屋堂的正中央!这倒好,连灵堂也布置好了。却不见什么人在,院子都还落了锁。” 十五摇头,“实在是奇怪!”他琢磨不透,“也不知是谁的棺?” 满月不敢挨得太近,心有余悸地环顾灵堂,忍不住劝说:“姑娘,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可满月又觉得,此屋与灵堂都透着莫名的一股悲伤。 毕竟,什么人才会在还未死的时候,便为自己设下灵堂? 林舒的手慢慢抚上棺木,心里紧拧的害怕逐渐化成了哀伤。七尺身高可不多,连大哥也只堪堪七尺。这口棺木的尺寸显然是为了谁量身定制。 鹿鸣不过六尺,放眼沈华亭身边的人,除了未曾见面的陆凤阳,便只有沈华亭才有这份身高,难道,还需要多想吗? 林舒身上所有的寒栗,都逐渐化作了悲涌而来的潮水,满含在眼眶内。 早知他心有死志,可连棺椁与灵堂都备好了在这,亲眼见了这些,林舒的心还是重重的受到了打击。 她忽然有气无力的说:“你们先出去。” 满月怔住,十五诧然。两人望了望林舒神色,不约而同露出担忧。 “我没事。”林舒说。 满月从林舒声音里听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沉重与认真。她迟疑了一下,望了望那口棺,哪怕心头不安,也还是带着十五一起退了出去。 林舒站在灵堂上静静地感受沈华亭来此时的心情,进来时的惊惧与害怕,此时此刻全都消散不见。 她执着手里的烛灯,用纤细手指抚过每一寸棺壁,心中像是扎进了无数的碎片与尖刺,疼得喘息也为难,腥甜滋味卷入了舌尖。 直至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内壁,烛灯凑近照着上头一笔一划,刀刻的“菀菀”二字。林舒再也受不了,腥甜从嘴角溢出,眼泪纷纷直下。 两个“菀”字,紧贴在棺壁内侧靠头位置的左下角。除非是人躺在里头刻上,否则很难做得到。 林舒想象沈华亭一个人躺在棺中,四周被冰冷包围,静静地拿着小刀,刻上她名字时眸中噙着别样温柔的样子。 他必是一笔一划,刻得极为的认真。不紧不慢的刨去细微的毛刺。才让这两个字呈现得如此细致光滑。 就像是虔诚的佛徒。 而她是他最深的念。 林舒压着疼痛不已的心口。她缓缓回过头,将烛灯照向脚下的地面。 方才满月与十五推开棺盖时,她见棺木底下的地板有所震动,似乎地面的底下是空心。烛光一晃时,照见了棺底右下角一块圆形的凸起。 林舒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番。那块凸起是个内置的机关,如何转动它,她不清楚,但它的的确确是个机关。 谁会在棺木中设置机关? 林舒想了想,猜想是为了方便盖上棺盖,可似乎机关并不连接着棺盖,以沈华亭的身手,亦似乎犯不着多此一举。 该不会…… 林舒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万分,可棺木位置下是掏空的地底,除了这个可能,还会是什么呢? 不由地,眼前浮现沈华亭躺入棺木中,将自己沉入冰冷漆黑的地底的模样。那口腥甜的滋味越卷越浓。 一滴泪,两滴泪,不停有泪珠落在林舒的手背。她凝着泪,闭了闭眼,泪水不断从面颊划过。 - 林舒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失魂落魄宛若一个游魂,仿佛连站也站不稳。 满月惊了,立刻走上前来扶她,着急地去摸她的额头,去探林舒有没有触上邪祟引起发烧。 林舒已擦去了嘴角的痕迹,眼睛红红的,摇摇头,说:“我没有事。就只是站久了有一些累。” 见林舒没有发烧,人也还清醒,只是单纯脸色不佳。满月稍稍放了放心。可见林舒眼睛红红,似乎哭过的样子,又不免心中深深的担忧。她扶着林舒走到院子中央透透气,一面望了眼屋内的灵堂,说:“我们回吧?” 十五也望了望屋中灵堂,大致猜想到了什么,忆起两日前太傅一夕之间头发灰白的样子,心中一紧。 “让夫人安心留在庄子,旁余的事不必多嘴提及……” 太傅走前留下这句话,十五听懂了,于是便未曾将此事告知林舒。十五张了张嘴,可他瞧着林舒的脸色,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林舒温声:“去把棺盖合上,这件事情,先不要说出去。” 满月同十五便进去将棺盖给合上,重新关好门,出来的那一刻,都长长的舒了口气。 林舒轻声吩咐:“回吧。十五,备车马,明日我们回城。” - 林舒将林嫣交给了不喜,心里再是舍不得妹妹,也只能割舍下这份不舍。上京城里还有她未完的事情,翌日清晨,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云胡留了几日,见不喜伤势好转,心头的挂牵也落了下来。 太傅开恩,他更是不能懒怠躲闲,当回京尽心尽力地伺候太傅。 上车的时候,林舒婉转提了一下那间院子,云胡面露茫然。林舒便猜着连云胡也不知这件事。她便没再多说什么。 马车刚入城,林舒便感觉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气氛。 “先去十六楼。”林舒说,“先前太傅带我去的那一座。” 云胡听了只觉得疑惑,可还是没问什么,驾着马车朝十六楼而去。 香香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林舒。 且是在十六楼里。 第175章 展袖舞,莺歌声 林舒摘下红色的兜帽,露出白皙粉润的面孔时,香香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察觉自己失礼,才别开了视线,吩咐自己的丫鬟去沏茶来。 楼子里温暖如春,林舒解开厚实的斗篷,满月接过来搭在臂弯里。 丫鬟将沏好的茶端上来,林舒在贵妃榻一侧坐下,随手便端起一盏,轻轻抿了一口,试过水温合适,又小口的喝完了盏里的茶。 香香欲言又止,诧然地看了林舒一眼。让丫鬟沏茶只是出于礼节。香香还以为,林舒这般的出身,即便抄家为奴籍,或许也瞧不上她一个官妓的茶。 她望着面前又美丽了许多的林家三姑娘,望着她的眸中没有轻鄙,只有淡淡的温和。 香香为自己的偏见轻轻摇了下头。 林舒倒也不是因为自己家抄了,一个奴籍身份的人,没资格去嫌弃人家一个官妓。而是她自小便不是个凡事讲究的人,林家人私下都有几分随意不拘。 何况,她冒昧造访,这叫香香的女子并未不喜,亦未对她投来上京人嘲讽唾弃的目光,将她礼貌客气的迎了进来。 她倒是对香香有几分好感。 林舒品着茶,觉着这茶味道清香特别,似乎放了玫瑰,冰糖,山楂,和茶叶,忍不住又喝了一盏。 “这是家乡的玫瑰山楂茶,香香打小爱喝这个,夫人可喜欢?” “嗯,我喜欢这个味道。”林舒眉眼弯弯的一笑,看向香香,“你是南国人?” 香香点了点头,妩笑回道:“我的祖上是滇国人。祖父一辈迁来了上京。我爱家乡的茶,却可惜从未到过南国看看家乡的样子。” 林舒见香香坐姿盈盈,一双细挑的眸子妩媚多情,肤色是天生的小栗色,妆容虽浓却也还恰到好处,似是一朵来自南国的玫瑰,娇艳欲滴,与上京女子有明显不同处。 “我打扰香香姑娘出门了?” 香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戴好的披风,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一僵,神情明显一滞,道:“今日得去大理寺少卿元禄大人的府上。” 林舒眉头轻轻一蹙。那日来林府抄家的正是元禄。此人贪婪好色,不是什么好缠的主。 “无妨,时间还早。我本打算出门后先去一趟脂红斋,今日不去便是了。”香香说。 林舒视线浅浅一递,落在一旁的丫鬟身上。香香会意,将几个丫鬟都屏退了下去。 “夫人来找我,若有事但说无妨。”香香又走去将门窗都给关上。 林舒见屋中无人了,才问:“香香姑娘可认得冯韶音?” 香香猛地怔住,转身惊讶的看向林舒,逐渐皱起眉头,说:“韶音是我相交多年的姐妹,也是唯一的闺中知己。夫人为何来我这提起她?” 香香脸色发白,“韶音已失踪数年。” 十六楼舞姬冯韶音,舞技一绝。一支展袖舞让她十五岁时便名动上京。有一年的花灯节上,林舒亲眼见过,仙子飞天也不过如此。 香香缓缓坐下来,神情难掩遗憾,“韶音是个孤儿,自小长在慈幼局。因她相貌身段出众,被送教坊司培养。她痴于舞蹈,我醉心歌技,于是我俩成为了要好的朋友、知己。” “当年,韶音新编了一支展袖舞,兴致冲冲的来找我合乐。说是要一举夺魁。”香香陷入回忆,“可就在离花魁赛不到几日的时间,韶音让一匹快马撞伤了腿。别说夺魁,就是以后,再也无法跳她的展袖舞了。” 林舒安静地听着。 “直到花魁赛的前夜,韶音失踪了。”香香缓缓抬起头,“都说她受不了刺激,夜里去投了河……” 当年,皇家造十六座红楼,誉为十六楼。十六座楼年年会举办一场轰动上京的花魁赛。然而,夺魁者寥寥无几。花魁之位便一直虚置在那里。几十年来,总共也才出过三位花魁。 楼里的女子若拿下花魁名头,可脱离妓籍,还有面见天子的机会,天子会赐与‘花斛夫人’的封号,拥有自己的田地宅子,婚配自由。 林舒不知如何同香香说,冯韶音一缕幽魂就在她的身体里。 且冯韶音死后未了的牵挂,似乎正是这位相知多年的姐妹。 当日林舒在十六楼,那一声幽怨的啜泣与呼声,也正是冯韶音对十六楼的感应。而她今日再次踏足十六楼,这种感应愈发的强烈。 “夫人莫非有韶音的下落?”香香黯然的眼底透出一缕光。 林舒正想要开口,忽然一扇临街的窗被风吹开,轻轻嘭地一声,屋内烛光瞬间熄灭了一半。 满月压抑着心惊,走去将窗子关紧。香香想起当日太傅要了一楼灯这件事,忆起林舒似乎是怕黑。她起身去将熄了的烛灯一一点燃,转身回来的时候,只见林舒望着她的眸光带泪。 香香怔住。 林舒轻轻倚着榻,一只手轻轻一甩,隔空做了一个展袖的动作,口中莺莺唱了两句。 香香不可置信。 这是她为韶音新作的词曲,说好的要助韶音在花魁赛上一举夺魁。这曲子除了她们,没有人听过。 林舒缓缓起身,缓缓走上来,口中幽幽,眸光盈盈望向香香:“你怎么不明白……我若夺魁,面见天子时候,可求天子赏赐我一样东西。我什么也不要,就只想要你。” “你我离开这糟蹋人的温柔乡,去采菊东篱下,去田间耕地,去见你想见的南国风情,去做什么不好……香香。你说天下男儿皆薄幸,我们姐妹在一起,过一辈子,难道就不可以?” 香香浑身震颤,双眸越睁越大。甚至站不稳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韶……韶音??” “你……” “为何你会……” “为何我会存着这份心思?”林舒唇角旋出凄美的笑,“你我相识一场,我自小孤苦无依,你是我唯一交心之人。你傻,总想着上京男人为你神魂颠倒,拜在你的石榴裙下,你才畅快。” 林舒伸出手,欲去触香香的脸,“可我心里只想你高兴……” 第176章 本官来得可是时候? 满月若不是见过林舒这个模样,此刻早已经吓得不轻。大抵是这楼子里白天黑夜不分,才会在白日里,姑娘的‘游魂症’也冒了出来。 可听着听着,满月不禁鼻酸眼红。说到底,附在姑娘身上的这些女子,都是命运凄惨的人儿。 香香跌坐在地上,林舒让满月扶着。她轻蹙着眉心,意识到魂魄附身越来越不可控。如今已不需刻意去引魂,她们也能附身出现。 林舒望着一脸失魂落魄,跌坐在地的香香,沉默着,还未从冯韶音带给她的震惊里回过神。 原来冯韶音对香香的感情已经超脱了姐妹的知己之情,更胜似亲人了。 又或是…… 林舒弯身把手递向香香,将自己为何会来这一趟的原因道了出来。 香香手指拂去面上的泪,“夫人说韶音死不瞑目,才会托魂而来,这么说,她是被人害死?” 林舒沉吟了一下,点了下头。香香又拂去另一边的泪,若有所思了一瞬,声音里透着几分凄冷,“我知道是谁害死的韶音,必是杨嵩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林舒微微一惊,抬眸看向香香,“香香姑娘为何说是杨嵩?” 香香失魂落魄地往榻子上一坐,垂了垂头,徐徐说道:“韶音若真是一心寻死,不会不同我告别。当年撞她的那匹快马,便是相府的马。”香香呵的一声冷笑,“还不是杨嵩不满韶音瞧不上他,才使出阴招毁了韶音。可我们这样的人,上哪儿去说理去?” 果然美人灯上的女子全都与杨嵩有过交集与干系。 林舒也不知冯韶音的遗愿算是了了还是未了,离开十六楼的时候,她捂着心口,感到一股余怨未消。 云胡望望十六楼,道:“夫人是来了却冯韶音的怨?” 林舒点了点头。 云胡感慨,“这冯韶音色艺双绝,人才风流,当初也是名动上京,独冠一时。许多人都看好她夺下花魁的名头。谁知却发生了那样的事。属实是令人叹惋。”云胡道,“上京城里那些为她倾倒的才子们,至今仍对她念念不忘的,也还大有人在。” 林舒沉默。杨嵩再嚣张,他也只是右相之子,不敢事事公然与上京人作对,才会每每背地里阴人,干尽丧心病狂的事。 - 香香洗了把脸,重新描好妆,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将那鲜红的口脂又抿上一些,腮粉又抹上一些,这才对着镜中娇鲜欲滴的自己款款一笑。 丫鬟倚翠眉头皱起。她是香香当初婚后带在身边,主仆多少有些感情。 倚翠欲言又止,“夫人……” 想了想还是劝说:“要不咱们装病推了那元禄大人的约。每回去他的府上,夫人都要脱一层皮。” 香香没说话,将梳子搁下,翻开妆奁台上一只华丽的锦盒,从里头拿出一方叠得整齐干净的手帕,上头绣着韶音二字。她手指细细拂过,沉浸在过往一些愉快的回忆里。 手帕收进锦盒里,重新扣上搭扣,香香缓缓抬头,唇角盈盈,说:“今日这约,我得去。” - 傅容往老太太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见老太太揪着眉头,连日来食欲不振,说:“祖母若是放心不过,明日我让德叔去一趟太傅府。” 老太太摇摇头,“如今上京城里不太平,咱们还是少些抛头露面的好。” 自打年节后,朝廷里风波不断,上京城掀起了一阵风言风语。百家清流联合一起竟要请阎老出山。桩桩件件都是针对沈华亭。想起身在太傅府的林舒,老太太又怎会不担心。 傅容让嬷嬷将吃饱的林长丰抱下去,林淮也有些食不下咽,一直在扒着碗里的饭。 “三姐好久没回来了……” 老太太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剩下的老弱妇孺,外头乱了,这个家不能再乱了阵脚。她拾起了情绪,转头捏捏林淮的脸,说:“淮儿要想去门前望望便去吧,说不定你三姐就回了。” 林淮放下筷箸,正从凳子上挪下来,又停住了,摇摇头说:“祖母,我还是不出门了。我还有功课没做完。” 他望了望碗里剩下的几口饭,坐回凳子上,很快把粮食扒拉着全都吃了一点没浪费,擦完了嘴,站起来礼貌躬身。 “祖母,嫂嫂,我吃饱了。我回屋去做功课!” 望着林淮进屋的背影,老太太彻底食不下咽,亦将筷箸放了下来,叹了口气,说:“要不是林家遭难,这孩子何至于年纪小小就如此懂事。” 林家哪个孩子,在他这个年纪,不是被疼爱呵护着。 “还有我的嫣儿……”老太太忧愁说,“要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独自面对变故。头一遭生辰没有家人的陪伴。也不知那孩子过得怎么样。” 傅容难得安静下来。想起发配远方的丈夫,心中忧愁何尝又曾放下过。 一家人被拆得东分西散,时局又越来越乱,真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她没敢告诉老太太,教坊司元宵夜走水,让一把大火烧光了这事。 傅容担心老太太的身体,这个家最不能出事的还是老太太。她勉强挤出笑脸来,正要让嬷嬷撤下碗筷,扶老人家到屋中歇下,德叔提着衣摆,大步走进来,拱手道:“三姑娘的马车停在门前,人刚到!” 老太太立马起了身,傅容亦露出笑颜。 林舒不是不知道沈华亭独自回京是因为上京局势乱了起来。这一切都早有预料。她想一回来便去见他,可还是忍了忍,走了一遭十六楼,便回了春华巷。 “菀菀啊,怎么过了个年节,你反倒是清瘦了?”老太太拉着林舒坐下,先是一番打量,揪着眉头,“气色也不好,这小手也是冰冰凉凉。” 林舒体质是差了,来回奔波加上魂魄附身,除夕又受了伤,随便在外头走走,手脚便发冷。 她眼睛笑盈盈的,乖乖顺顺的说:“只是偶感风寒,小病了几日,胃口差了一点,瞧着就瘦了。可您瞧我能走能跑能说能笑,没什么事啦。” “这个点来,该是还没吃晚膳。”老太太瞅了一眼天色,才将将傍晚时分。要不是一家只剩老弱妇孺,晚膳倒也不至吃得这么早。 “胃口差怎么行,只有吃饱饭,才有力气去做想做的事。” 林舒进来便看见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嬷嬷正要收拾桌碗。她心头一涩,知道定是近日的风言风语令他们担忧了。 她挽着老太太的手,软软的责备说:“祖母是不是也胃口不好,没好好吃饭呀?” 老太太笑着去捏她的脸蛋,“你哟,这都让你发现啦。” 林舒眼睛弯弯,“我饿了,想吃嫂嫂烧的鱼。” 傅容笑了笑说:“年节里让德叔买了几条,水缸里还剩下两条。” “好好好。”老太太拍着林舒的手背,“去多烧几道好菜,勉强还算年节里头,虽说一家子人没凑齐,也得庆贺庆贺。”说完还对满月招手,“你这孩子瞧着也清瘦了,一会也得多吃些。” 满月摸了下脸,欣然点了点头。 老太太这头吩咐,傅容带着嬷嬷高兴的下去忙活了,满月也跟去了厨房帮忙。德叔一旁去招待云胡与十五。 林淮得知林舒回来,脸上的高兴藏也藏不住。林舒拉着他靠墙比划了一下,弯弯的眼睛里溢出温柔,“淮儿好似长高啦。” 林淮先是一喜,可抬头望着那条比他高一截的横线,又泄气地垂下头来。 “离长大还好远……” 老太太朝林淮招招手,笑着把林淮拉进怀里,慈眉善目地说:“这孩子这么用功,都是为了想快些长大。真是难为他了。” 林舒又陪着老太太絮絮的说了些话,左右不过是些温情的问题。 傅容与嬷嬷将烧好的菜端上来,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大家围着坐下来。 正待要动筷,德叔又匆促走入,神情中带着异样的激动,禀告:“禀老太太,太傅来了……还带着,带着……” 桌上的人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向门口,林舒也转头望了过去。 沈华亭迈着缓步走进来,“本官来得可是时候?” 林舒的视线落在他的发上,愕然。 第177章 祖母,阿行自己来。 林舒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沈华亭朝她走近,一桌子的人因他的出现都起了身,唯有林舒还坐着。 老太太皱皱眉,仔细地瞧着林舒的神色,收起诧异的目光,慈眉善目的说:“太傅想来也还未用膳,若是不嫌弃,一同吃顿家常便饭吧。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 沈华亭朝着老太太露出缓语浅笑:“祖母说的是,只是碗筷得多备两份。” 老太太神情一怔,不知是为他口中的称呼,还是后半句。 德叔激动中将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老夫人,是大公子,和二公子……他们回来了!!” 德叔的声音嗡嗡地传进林舒的耳朵里,她坐着没起身,视线轻轻一递,看到了沈华亭身后跟着初一,还有好些个锦衣卫,都站在门口。 她在想,他来春华巷带这些个锦衣卫做什么。又见其中一名锦衣卫拄着拐,恍惚中明白了他来的意义。 她没有参与到林家人这一刻的震惊中,而是沉默地凝视着沈华亭垂在身前的花白发。 “太傅对自己做了什么?”林舒问。 沈华亭站在林舒面前,俯下身来。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后颈。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林舒见他迟迟没回答,拧着眉又问了一声。 “菀菀是不喜欢本官白着头的样子?” 沈华亭望着她,微微的笑着。 林舒垂下眼睛,神色黯然,搭在膝上的手攥了攥——没有谁会好好的白了头,若非身体出了问题,平白无故的又怎会成了这样?可他并不像受伤的样子。 “是不是你的毒……”林舒忍着把话压下去,这是不该为人知的秘密。可他越是这般瞧不出情绪,她越是心里慌乱。 “毒在身体里久了,出现些不良的反应不算稀奇。只是头发,花便花了。”沈华亭的声音低低的,林舒听不出什么特别来。 他低下头,用带着凉意的脸庞贴了一下她香香的玉颈,又侧首过来,吻了吻她的脸颊。 似抚似慰。 凉意令林舒微微一惊。 下意识抬首去望家人。 - 林家兄弟各自穿着一身锦绣服,背后的夕阳照在身上,勾勒出两人的轮廓,缓缓把头抬了起来。 老太太瞧不清模样,辨了一会他们的身形,隔着一道门,老人家哽咽的颤声送了出来,分别唤着他们的小字:“长乾、长彦?” 发配这一路上,兄弟二人憧憬过无数回与家人重逢的画面。再见着了老太太、妻子、儿子,弟弟,他们一时也发不出声。 “快,阿容啊,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傅容僵在那里,若非老太太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她往前迈了一步,停下来。林淮再次从凳子上挪下来,哒哒跑到门外,一下子扑到林潜怀里,呜呜唤着:“大哥,二哥!” 林潜险些没站稳,低头摸了一下林淮的头,“淮儿……”林琢望着林淮笑,“淮儿。” 林淮哭得泪眼婆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个劲的喊:“大哥,二哥……” 傅容又往前迈了几步,隔着门框,她看清了丈夫的脸。 林潜开口:“容容,我回来了。” 傅容蓄在眼眶里的泪簌簌往下落,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往下移,抚着轻微隆起的肚腹。 她以为这个孩子注定出生便没了父亲,以为这辈子夫妻再难重逢,天南地北的两头,路途遥遥的流放,她日日夜夜祈祷他能够活下来。 林潜深深凝着妻子本就清瘦,如今更显清瘦的脸,怜惜之意从眼里浮上来,心里更是被歉意填满。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妻子的肚腹上,怔怔的看了片刻。 “恭喜大哥,大嫂,我们林家看来又要再添一员。”林琢开口道。 老太太也不禁湿了眼眶,“真的是我的长乾和长彦!我的大孙儿!” 嬷嬷搀着老太太走出来,林潜与林琢双双要在老人家跟前跪下,老太太瞧见了林琢拄着拐,林潜扶着他,兄弟两个的面容都不少憔悴,一个比一个消瘦,忙伸手,说:“不必跪,不必跪,回来了比什么都好,这一路必是不容易,快些,都起来!” 老太太又伸着头望了望站在门外的锦衣卫,“你们的父亲可也平安地回来了?” 兄弟两人互看了一眼,老太太眉头皱了起来。 “祖母放心,父亲平安。只是尚还不能回京。”林潜说。 老太太握着林潜的手颤了一颤,面上又有了光亮,“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老太太纵然有忧虑,瞧着他们一身锦衣卫打扮,再加上林家形势,也知他们回京不是光明正大。必然是有着什么原因。如今能眼见着他们平安一个是一个。后头的话,后头再说。 “快些进屋吧,外头还冷。刚做好一桌饭菜,正好。”老太太慈爱道。 德叔立马上来搀扶林琢,林潜则改手握住了傅容的手臂。 嬷嬷高兴的含泪抱着长丰上前,长丰伸着一双小短手,一声声稚气的唤:“爹爹……” 林潜胸口一震,时隔数月,他还以为儿子会认不出他。更是夜夜担心留下的老弱妇孺会熬不过这个冬。 傅容将儿子抱过来,又亲手递给了丈夫,林潜把儿子抱在怀里,深深地红了眼。 傅容温柔说:“我再去烧两道长乾和长彦爱吃的菜。” 林潜抱着儿子,低头望望妻子的肚腹,腾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臂,“这一桌菜够吃。” 傅容轻轻拉开他的手,如春风般温婉一笑:“才几月,刚显怀不久,还不到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炒几个菜,要不了一会。” 林潜便默默望着妻子转身的背影。 嬷嬷和满月又再一次去了厨房帮忙,不多时,热腾腾的菜肴端上桌来,桌上满满当当。 可林家人全都坐下的时候,无法忽视桌上多了一位‘重要人物’。方才温情的气氛,悄然间变得安静了几分。 沈华亭坐在林舒身边的位子,一侧则坐着林家老太太。大家都没有动筷。 “菀菀啊,太傅喜欢吃什么?”老太太仔细又瞧了瞧林舒与沈华亭的脸色,饱经沧桑的眼里盛满了慈爱。 林潜的目光也朝林舒递来一眼,方才林家人温情重逢时,他的余光并不曾略过沈华亭与林舒之间的亲昵举动。 只是,沈华亭白了头,他与林琢看到的头一眼,都是惊诧与疑惑。 林舒努力压下心里沉沉的不舒服,微笑着抬起头来,刚要张口,沈华亭先声开口说:“祖母,菀菀爱吃的,我都爱。” 桌上林家人齐齐沉默。 林舒蹙眉,分明他的口味与她差了许多。她爱吃酸甜这一项,他便十分不喜。 林舒声音轻轻的说:“祖母,华亭他不爱食酸。” 桌上人纷纷一怔,又是一番沉默。 这一口一个“菀菀”,一口一个“华亭”,别说老人家了,傅容听了也错愕。 但老太太很快恢复了平常,慈爱地笑了笑说:“那让太傅尝尝这豆腐羹,松子仁玉米,还有她嫂嫂烧的鲤鱼,都是菀菀爱吃的菜。” 老太太说着,亲自拿小碗勺了两勺松子仁玉米,傅容僵硬着要起身,沈华亭先一步抬手。 “祖母,阿行自己来。”沈华亭把小碗放下,又用帕子替老太太擦了擦手上沾的一粒松子,望着老人家温声浅笑。 林舒也不禁怔了怔。他这是头一回当外人,不,当她的家人面前自称过去的名。 “阿行是你的小字?”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又扫了一眼两人紧挨着的坐凳。 “那以后,老人家便称你阿行了。”老太太眼睛弯着笑了起来。 心下一声唏嘘,这么个人,当真是外头传的那样?偏怎么对她的菀菀如此温柔。可看菀菀也是真心喜欢,菀菀能喜欢上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奸佞之人。 老太太又望了望一桌家人,光是他们还能坐在这儿同桌吃饭。仅仅是因为菀菀的缘故? 若这人心地不好,怎能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 老太太没往下再想,拿起筷箸,慈爱的笑着,说:“大家都吃吧。” 除了老太太,还有年纪小的林淮,林家人吃得都有几分拘束。可一桌菜还是慢慢的都见了底。谁也不想浪费掉傅容的心意。 一顿饭吃完,沈华亭说要陪林舒留下住几日,大家又都是一愣。 “德叔,你去把剩下两间屋子收拾出来。长乾就让他陪着他媳妇和孩子住东屋就是。”老太太镇静的说。 “老夫人,收拾屋子这些事,有咱们来便是。”云胡上前恭敬说道。 老太太瞧了瞧他们,点了点头。 纵然有话,今日也不早了,林潜与林琢也安顿住下来。各自回了屋。 林舒回到先前住的西屋,沈华亭迈着缓步跟进来。 满月铺好了床铺,初一点上烛,十五将打来的热水搁在架子上,三人望了望林舒与沈华亭,默默的一道退出房间,轻轻将房门关上。 林舒转过身来,望着房门在沈华亭身后逐渐合上,一抹清寒的月色被隔绝在外。 第178章 传家宝 沈华亭望着林舒的眸子里染上几分柔和,正待朝她走过来,林舒提裙扭身走向床榻,掀开一床被褥,单脚跪着爬上床。 “太傅大人事务繁忙,不回衙门里,还有闲心在这陪我小住,春华巷离皇城可不近,早起上朝要赶大半个时辰的车马,真是辛苦。”林舒边拉扯被褥,边慢悠悠的说。 沈华亭瞧着林舒生气模样,说话声怪里怪气,不觉眼底的温柔更深了几分。 “还未漱口。”他说。 “不漱了!” “嗯。还未洗脸。” “不洗了!” 林舒整平了被褥,又去弄枕头,在枕头上拍来拍去,弄出闷闷的响声。 那床铺本已经铺好,她随手一掀又弄乱了,枕头是新枕头,塞了满满的绒絮,本也无须拍它。可林舒就是不想理他,故拿被子与枕头来出气。 她也不知自己何故生气。大抵,是她气那间布置好的灵堂,没有她的位置;又或是气他将头白了这种事说得轻飘飘。是,他是无所谓活久,头白不白又有什么重要,也许,他身体连两年时间都没了,否则怎会一夕白了发。可这些,他都不在乎,通通不在乎。 可她在乎呀! 她怎么能忍受他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棺木里? 他又知道不知道,他一头花白头发,衬着俊俪无暇的年轻貌,会让她心都揉碎。 沈华亭缓步朝床榻走来,伸手揽住林舒的后腰,将她娇软的身子拉入了怀里。瞥了眼被林舒拍出轻微绒毛的软枕,低笑了一声。 林舒欲拉开环在腰上的手臂,颈侧微微一凉,沈华亭将头抵在她的颈侧,双臂紧拥,将人牢牢箍在怀里。 “乏了,我们睡觉?”低低的声音,有别于往常的语气。带着令林舒骤然慌乱的轻柔浅语。 他常常事务繁忙,只睡两三个时辰,即使如此,也从未在她面前说过乏累。 林舒想要挣开他的动作僵停了下来。转而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袖,闭上眼,感受被他牢牢箍在怀里。 将眼尾的一点洇湿压了下去。 许久,她轻轻点头,混着一点点鼻音,说:“嗯。不漱口,不洗脸。” 沈华亭低低的又笑了一声,“不漱口,不洗脸。” 林舒在他的怀里反转过来,望着他垂眸看向她的眼,安静的对视了好一会儿。她微微的仰头,吻了吻他的唇,他亲了亲她的眼,她又吻了吻他的唇,他笑着又亲了亲她的眼。 沈华亭将被褥揭开,放林舒躺了进去,自己才躺下来,手臂环着她的腰侧,将林舒仍又拥进怀里。 林舒攥着他一缕花白的发,慢慢又闭上眼,眉间浮上一缕淡淡的疲惫,感受着被褥在她的身上拉扯着盖严实。 她小声说:“我喜欢你。” “嗯。” “好喜欢。” 沈华亭合上眼,寻着她的唇,重吻上来。 - 夜色深深。 身着暗红色锦绣服的锦衣卫,警惕地守着春华巷的四周。 阿南屈膝坐在屋顶上,望着手里拿着的一只翡翠手镯。手镯成色并不新,只是玉质特别,是高山石翠,手镯外镶嵌了镂金的双鱼缠枝纹。 这是杀手围杀六家妇孺那一夜,娘留给他的唯一传家宝。亦是爹娘成婚之日,爹给娘的定情物。 “阿南,这只手镯我给你赎回来了,以后要好好的留着,将来等你长大了,有了喜欢的女子,亲手交给她……这可是你爹娘留给你的唯一的遗物。” 蛮蛮阿姐的声音在回忆中响起。阿南将手镯握住,目光投向后院几间亮着灯烛的小屋。 满月端着水盆,从院子经过,正要推开门。 只是她忽然回头,怔怔朝屋顶望去。 晚风吹过树梢,婆娑作响。 清冷的屋顶上,空无一人。 满月怅然若失地收回了视线,手才搭上门扉,身后传来迟疑的一声:“满月。” 满月蓦然回头。 - 清晨的一缕光,落在林舒的眼皮上。她把手习惯地伸向旁边,沈华亭已不在身边。 上朝去了吧? 想来四更便起了,身旁的被褥已没有他的余温。 这几日的朝堂不会太平,针对他的弹劾与上疏只怕是如雪片般纷纷。太傅府在春熙街上,那儿离内廷近,朝堂每日发生点什么动静,整条街都能传到。 他让她在春华巷多住几日的目的不言而喻。 林舒不愿拂了他的心意,索性装作不明白。她抚着他枕过的枕头发了一会儿呆,才掀开被子起床。满月敲门进来的时候,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林舒蹙眉。 “是不是和嬷嬷同屋没睡好?”张嬷嬷爱打呼,这林舒知道。 满月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不是。” 林舒视线落在满月的手腕上,她打小戴的首饰说不上多昂贵,可也能一眼判断首饰的价值。满月手腕上的忽然多出来的这一只手镯,色泽墨绿,是稀见的高山翡翠。 林舒转念想了一会,大概明白了。 “他说是送我的生辰礼物……”满月见林舒瞧着手镯出神,下意识解释。 “他,阿南?”林舒微笑。 “是……”满月嗫嚅低下头。 她本没想要,阿南坚持让她戴上。说是错过了她的生辰,礼物留着也没用处。 生辰礼物?林舒瞧着那手镯打磨得精精致致的,但色泽不新。以阿南的身份,不至于送一只旧手镯给满月当礼物。 怕不是…… 林舒的唇角轻轻一弯。没戳破这一点。 满月伺候林舒梳洗,梳头时满月想起一事,犹犹豫豫中说了出来。 “我长了白发?”林舒诧然转头望向满月。 满月看到沈华亭一头花白头发时也惊得不轻。她虽然不解,又觉这两件事没什么关联,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那段日子,姑娘头上莫名其妙长出一些白发,我忍着没说。谁知后头不久,逐渐这白发自己又不见了。且也没再长出来。” 林舒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有阵子满月给她梳头时,会拉扯得头皮轻微疼。她那会整日心神不定,并没放在心上。 “我悄悄拔了几根显眼的,脑后长的,姑娘自己个瞧不见。”满月道,“可林家人也没听说谁少年白头。” 林舒一头头发细软茂密,乌黑泽亮。上一世被杨嵩害得那样,她也没头发变白。 林舒望向镜中微微泛着红润的面容安静地出神——初时魂魄附身,她每每觉得疲惫不堪,可后来不知怎地,睡一觉醒来,精力似乎又变得充沛。 她让满月将初一和十五叫进来,问过后,似乎心中有了一个答案。 每一次,沈华亭夜里都会回来。 不是一早回来,也是半夜她睡着后回来。 林舒的手轻轻搭在妆台上,垂下眼,心口窒闷得发疼。 第179章 林家人的劫 昨晚几岁的林长丰被老太太带回了屋里,让两口子多说说话。傅容为丈夫宽衣的时候,林潜察觉到身后的人儿安静了好一会。 他身上那些伤还未转好,满身裹着纱布,露出的轻伤瞧着也足够吓人。方才老太太跟前,他勉力支撑着,不想让老人家太担忧。这会,他双腿站不住的有些发软。 傅容拿手背擦去泪,不急不躁地为林潜穿上中衣,扶着丈夫在床榻上坐下。 她将手指轻摁在丈夫的肩头,说道:“稍等等我。” 她走去妆台前,摘下头上一支清简的发簪,散下了发髻,拿着一把木梳,细细地梳着乌黑的长发。铜镜里,让自己噙起笑,才缓缓转身走回了床前。 林潜失神地望着妻子,她嫁给他时才十六岁。如今褪去了稚气,增添了风韵,仍然美丽得让他眩目。一身朴素的装束,不同以往,却更突出妻子那份婉约清丽。 林潜伸手,拉着妻子款款坐在身旁,将她轻轻拥着。傅容则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柔声道:“你说吧…” 林潜看了眼妻子,露出默契的一笑。他沉吟了一声,才将数月发生的事,逐一告诉了妻子。 傅容微微挺身,望着丈夫的脸上是惊是惧是疑是惑,慢慢的全部化作了沉默,只剩下一张发白了的脸。 林家抄家背后另有原由;发配路上危险重重;除夕夜宝船失火兄妹险丧命;林家祖父死因……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足够令傅容震惊到无以复加。 半晌,她开口:“如此说来,外头传言影卫谋害景帝,实则……” 傅容内心震惊未消。 “若说杨嵩父子结党营私、贪赃纳贿、跋扈骄奢,横行朝廷我信,上京人信,大庸子民信。百姓苦其父子久矣。” “可阎老……”她摇了摇头,仍然难以置信,“那人可是人皆敬重的阁老。” 林潜又何尝愿意相信。但事实没有全都浮出水面之前,他不想对父亲的恩师定罪。可难道他的内心就没有了偏向吗? “老家伙可不可信,兄长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清他的面目。” 林潜脑海中回响着沈华亭的话。耳旁传来傅容的沉思,“祖父若是留下些什么,这个家里,只可能祖母一人知晓。可看起来祖母也不知情,那便无人能找得到了……” 林潜回过神,皱起了眉头。 傅容看向丈夫,“难道你还不明白?”她柔声道,“祖父将那份证据永远地藏了起来,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在祖父的心底,保全家人更重要。” 林潜蓦然无言。他向来以为社稷重要,黎民重要,是,若家人都保不全,何以去保护百姓?家人不也是千千万万个大庸黎民之一。 若要阎老的人,右相的人,谁也找不到这份证据。唯一的方法便是无人知晓。祖父带着这个秘密走了,林家人才活了下来。 “这份证据,必定举足轻重。”傅容低声说道,“它给咱们家带来的这场灾祸不可避免。祖父未必预料不到,所以,它一定还在某个地方。” 傅容蹙眉沉吟,“只是找不找得到,便说不准了。希望只怕不大。” 屋子里片刻的安静。 傅容温驯地靠在丈夫的怀里,眉间带着一缕藏不住的忧愁,“只希望这一切都尽快风平浪静,大庸还有未来。”她的手轻轻往下滑,“咱们的孩子能平安出世。” 林潜望向妻子的小腹,轻轻抚着妻子的秀发。 “会。” - 林舒和家人一起用了早膳,老太太让嬷嬷把孩子带去了后院,留下了大的。 兄嫂弟妹互看了一眼,知道事情瞒不过老太太,遂把发生的事,如实地告诉给了老太太。 林老太太皱着眉头听完,一只手搭在几角,坐在圈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林舒有些担忧地望了眼祖母,老太太回过神来,朝门口喊了一声:“德叔。” 德叔就在门口,刚才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内心无不是震惊。德叔提着衣摆走进来,站在了屋子的中央,拱手一礼,“老夫人。” 老太太看向他,缓慢开口:“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德叔神情一凛,掀开袍角,跪在地上。 “回禀老夫人……”德叔望向老人家沧桑的目光,艰难开口,“我只知……景帝非是死于年老病衰,而是,而是……”德叔将压在心口十多年的秘密道了出来,“于大崇寺内,死于非命!” 德叔脸色发白,“这是老爷亲口所说,除此之外,老爷什么也没告诉我。” 兄嫂弟妹几个都看着德叔,陷入沉默。 老太太手腕上的镯子,磕碰在几角,发出沉甸的声响。 “当年,我猜着咱们林家是摊着大事了……”老太太慢吞吞的道来,“可你们的祖父死死的瞒着,怎么也不肯开口。我便知道,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老太太神情一下子沧桑了许多,露出显而易见的疲惫,“直到你们的祖父生了病,我才意识到,林家这一劫难过。” 老太太叹气,“我与他夫妻一辈子,怎能不知他的身子是好是坏?”老太太揉着心口,“他是怎么死的,我一直都心知肚明。” 老太太含着泪光,“你们的祖父,是逼不得已,自己寻死……” 厅堂上,响起几道齐齐的惊呼。 老太太在床上躺了一日,第二日才睁眼醒过来。窗子外光影朦朦,照着林舒温柔乖顺的眉眼。 “祖母可算醒过来啦……”林舒弯下身,用脸贴了贴老太太的脸,“您再不醒来,菀菀就不理祖母了。” 老太太瞥见林舒红红的眼,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将人宝贝儿似的抱在怀里,含笑的道:“是祖母不好,祖母让菀菀难过了,祖母可不能有事,将来还得亲眼瞧着我的小宝贝出嫁的哟!” 林舒鼻头酸酸,眼睛更红了,她忍着没哭,勉力笑了出来。 “祖母要一直活着,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到长命百岁呀……” ——就算菀菀不在身边。 林舒默默在心头补了一句。 - 【舒舒和太傅的故事,终于快要走到结局了。这几天,会尽量多些时间来写吧。尽量不断了。离结局还有最难走的一步路,和你们一样,希望一切的不美好与苦涩都会拨云见日,迎来美好。】 第180章 回府 林家人得知老太太醒过来,没敢一起进来吵着老太太,逐个儿的进来探望了一番。只林舒一直在床旁陪着。 林琢进来时拄着拐,林舒过来将他扶住,林琢在床旁坐下,带着笑容。 “‘老祖宗再不醒来,菀菀就不理你了’,想来老祖宗刚醒来时,妹妹肯定是这么说。” 林琢瞧着祖孙两个都是眼睛红红,林舒又在屋子里陪了一宿,笑着打趣说道。 “祖母,二哥笑我。”林舒凑到老太太怀里撒娇的说。 老太太心窝里顿时一暖,望着两个大宝贝孙,笑得眼尾都堆满了褶子。 “哦哟哟这么大了还告状呢!”老太太拍了两下林舒的背,“只有你二哥最懂你,也只有长彦最能逗祖母高兴了。” 林舒朝着林琢轻轻眨眼,林琢笑着朝她递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老太太又将林琢也拉了过来,在背上拍了拍,目光扫过那副搭在床沿的拐杖,压下心中的哀伤与惋惜,笑得慈爱,“你们都是祖母心头肉,心肝宝!祖母哪儿舍得早早离你们而去呀……” - 昨晚老太太昏迷,沈华亭回到春华巷,亲自替老太太诊脉,拿过大夫的药方仔细看了一会,将几味药材做了替换,又交与了云胡亲自去捡药。 今晚回到春华巷,老太太已醒,他又亲自替老人家诊了一回脉。 “祖母身体已无恙,再吃几幅药做调养便是。”沈华亭诊完脉,将暖手炉又慢条斯理地放回老人家的手里。 “阿行原来还懂医术?” 老太太握着小巧的暖手炉,打量的目光一直落在沈华亭的身上。当着沈华亭的面,也没了先前那股子规矩客道。只剩下长辈看待晚辈的平易近人。 瞧着沈华亭半白半花的头发,老太太内心一声叹息。 即使如此,这张绝好的相貌,也还是令人赏心悦目。除此之外,身量也高,声音也好听,言行举止里挑不出个毛病来。放眼整个上京城,乃至大庸,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同她的菀菀如此登对的年轻郎君了。 这要是…… 老太太内心又是一声叹息。 沈华亭望向老太太,淡淡神色中带着几分恭敬:“本官幼年时蒙一位郎中照拂了几年,在他那里耳濡目染,习得了些浅薄的医术。” 沈华亭没自谦,他当时年幼,在清风潭又只住了几年,切脉问诊不过习得一点皮毛。 林舒从旁偷偷地打量沈华亭。好奇他在祖母面前是一副她很少看到的温顺儒雅样子。 “那就好,好好给自己补补,思虑过甚才会少白了头。养一养说不好,头发还能再黑回来。” 沈华亭欲言又止地看了老太太一眼,没说什么。 林舒抿着唇,目光落在沈华亭的侧脸上。 老太太面带笑容,“我听菀菀说,你对她的母亲,还有我家嫣嫣,都照拂有加。杨嵩那恶人要让人欺负嫣嫣,也是你救了那孩子……”老太太絮絮说,“你于我们林家人有大恩大德,林家人不会忘,可老人家也看出来了,你为林家人做这些不为回报。” 沈华亭的目光一垂,看着老太太抓住他的手。 老太太又朝林舒招手,林舒走近两步,也被老太太抓过去一只手,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处。 苍老的手掌,包着两只一大一小的手,郑重地拍了拍。 “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不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外头的流言蜚语,老人家也分不出个真假。可菀菀选择了你,祖母便祝你们甜甜蜜蜜,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老人的手掌带着粗糙的纹路,却传递过来异样的温暖与干燥,一面又是林舒小手的微微凉意。 沈华亭低头凝了一眼。 林舒也低头凝了一眼,当着祖母面前,脸红的想要把手收回来。可听了老人家一番话,心里一动,涩涩的滋味弥漫。 老太太把手放开,瞧着两人还握在一起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一脸的慈祥和蔼。 “好啦,你们也早些回屋去歇息。不用操心我这个老太婆,你们小两口的,该多相处。” 林舒被老太太赶回了屋子。她昨晚没怎么合眼,一直守在床旁。也的确有些疲惫了。 可回屋的时候,经过院子,林舒抬头,看见天上一轮清冷的明月,染着一圈光晕。正要被厚厚的云层遮蔽。 起风了。 她停下来,偏过头,看着夜风掀起沈华亭的长衫,吹着他的发。丝丝缕缕的银白发掺杂在黑发间,仿佛笼罩上一层破碎的凋零感。 “可是累了走不动?”他垂眸凝视她看他的目光,将风吹的一缕秀发拈到她的耳后。 林舒轻轻摇头,忽然投到他的怀里,将他抱住,又在他怀里闷闷的点头。 沈华亭凝了一眼让云层遮蔽的月,四周的夜色暗淡下来,他抬起手,抚抚林舒脊背,将人打横着抱了起来。 回屋后,沈华亭亲自照顾着林舒漱洗,替她拆下发髻,带着她上了床。 夜色寂静下来,呼呼的风声吹响窗台。 过了一会,飘来细细的雨点声。 林舒疲惫,却有些睡不着。她往沈华亭的怀里又钻了钻,轻声开口:“明日我想回太傅府。” 半晌,沈华亭淡淡嗯了一声。 “内务府尚还有一堆事务。还有皇上的婚事,太皇太后的意思,让我仍旧费些心。”林舒说,“我想过了,等皇上大婚完,我便不再管了。” 沈华亭说:“好。” 林舒安静了一会,迟疑着问:“上京怕是不太平了,需不需要将祖母他们也送去无影庄?” 沈华亭不紧不慢地道:“无影庄并非就比这儿更安全。上京城中好赖四处都设有锦衣卫分司。锦衣卫消息传递迅速,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及时调派人员赶来增援。…何况,无影庄地处山林水涧的深处,常年冰冷潮湿,于老太太,小孩,孕妇都无益。” 稍稍一停,“至于兄长,就让他们暂时扮做锦衣卫,留在锦衣卫衙门。对他们来说更安全。” 林舒心中一暖,抿住唇。 半晌,沈华亭低声道:“你父亲想是被阎老扣住了,本官会想办法救他出来……” 烛光中两人没再说话。林舒闭上眼,听着雨声越来越大,紧紧怀抱着沈华亭的腰,不知不觉睡着了过去。 沈华亭睇着她的睡颜,手指来来回回抚触她温软细腻的脸颊……滑过眼尾时,指尖触到一片湿意。 - 翌日清晨,林舒起床的时候林潜与林琢已离开。她陪着老太太用了早膳,便带着满月,初一还有十五也离了春华巷,回到了太傅府。 文鸳与宝瓶日日盼着林舒回来,见林舒回府,拧着的眉头才舒展开。锦娘更是高兴不已,烧了好几道林舒爱吃的菜。 “这几日,朝堂上有什么消息没有?”林舒吃了一碗饭便没吃了,放下了银箸。 文鸳与宝瓶互看了一眼,锦娘拿勺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不用看,实说便是。” - 小奴打量着林舒乘的马车停在了后院里,一溜烟地跑回了方府。跨进门槛,人还没喘口气,便着急回禀。 “公子!隔壁的夫人回来了!” 方衡埋在一堆的册子,书籍,案本里,抬起他憔悴消瘦的脸庞,怔怔的有些出神。 “公子,公子?”小奴抬手晃了晃,“那位美人夫人她回来啦!公子不是说,让小奴看着,等人回来了,便立即来禀报给公子,小奴一口气跑回来,就是……” 方衡没听小奴说下去,他忽然起身,朝门口急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摸了一把邋遢的胡须,扯了扯不整不洁的衣衫。 “去打水,拿干净的衣来,我要……” 方衡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 “公子,我知道!”小奴大声,“这就去给公子打水来梳洗!” “不必了……” 方衡低声开口唤住小奴,小奴一脚跨在门槛上,不解地回头,愣愣地望着方衡,“啊?” 瞧着方衡又回到了那堆乱七八糟里头,朝他摆摆手,“知道她平安回来便好,又何须去见……你下去吧。” 小奴揣着两只袖子,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转身走了。 方衡垂眸望着一堆凌乱——眼前的平安对她来说又怎么够,想要林家人能翻身,也许这些是她唯一的机会。 沈华亭安排了这一切,为她,为林家人,他方衡亦甘之如饴。 至于那份念想,又何必让她睹见? - 天气一夜变凉,雨落过后飘起了细细的小雪。虽然不大,但倒春寒也凛冽入骨。 林舒的手里捧着暖手炉,等着文鸳她们开口。 文鸳往前站了一步,将朝堂上几日发生之事,如实照着听闻说了出来。 “内阁,五府,六部,满朝文武,不分清流与众党……皆对皇上与太皇太后施压,道太傅专权擅政,不许皇帝出言,要逐太傅……”文鸳越说越艰难,“甚至……” 第181章 重罚 林舒眼神轻垂,“接着说。” 文鸳白着脸,“甚至有许许多多的百姓听闻了影卫谋害景帝,图谋篡位之言后,纷纷拥堵在丽京门前……写下万人血书,要天子圣裁,逼太傅大殿上自戕谢罪。” 锦娘一旁红了眼,忙偷偷的拿衣袖擦了几下;宝瓶发白着脸;满月捂住嘴,眼里掉下惊泪;初一,十五都是紧握拳头。 “这些人根本不知实情,背后必是相府的人在推波助澜,煽风点火,鼓动什么也不知的民众!”十五愤愤不平道。 林舒从座椅上起了身,走到门前,凝着灰蒙蒙的雨雪天。 她一只手扶着门,低头沉思了许久。 “大殿自戕?”她喃喃着这几个字。 无非是右相与阎老心知沈华亭不好杀,便妄图鼓动倾城之力逼沈华亭于天子面前自己谢罪。若沈华亭有一丝的反抗,正好坐实他谋逆篡位之心。 恐怕,相府的卑劣手段还不会停。会持续对太傅府施压。直至赵祯与太皇太后支撑不住。 林舒思来想去,面对如此的局势,却怎么也想不出沈华亭打算要如何应对? 她在花厅里来回走了好一会,前院里传来一些叮叮咚咚声。 锦娘的脸色拉了下来,走到门口,朝外望了一眼,沉声道:“是有人朝府里头扔石子。” 林舒蹙蹙眉,“怎地护卫没拦着?” 锦娘叹气:“怎么没有,可哪儿拦得住呀!那些人站得远远的,扔完一溜烟便跑了。除非护卫将咱们府前前后后围起来,又或是将扔石头的人抓几个……只是太傅也不知怎么想,说是不必。” 文鸳上前说:“百姓也只敢白日来扔,危险的都让护卫拦下了;夜里春熙街施行了宵禁,他们没敢来。” 两个护卫匆忙走近院子,对着林舒恭敬行礼,禀道:“惊扰了夫人,属下这就去把人抓住!” 林舒淡淡道:“既是太傅说了不必,便随他们去吧。把人驱赶走也就行了。” 两个护卫迟疑中抬头。 林舒望向门外,缓缓又道:“再说,这些人拦也拦不住。……我朝人对景帝的感情非比寻常,这些年朝廷混乱,百姓生活已是水深火热,自然更加思念景帝恩泽。如今传出景帝遭人谋害,不论是出于对现今朝廷的不满,还是对景帝之情,这份‘怒火’又怎会轻而易举压得下去?” “只会越压,这火越盛……” 可怕的从来不止有千军万马,还有千千万万的民心。 两个护卫拱手,“是……” - 翌日,林舒早起回到内务府,先去了针工局看望林夫人。如今兄长回京之事也不必再瞒着母亲了。 到了才知晓母亲不在针工局。让小环接去了咸熙殿。 “也、也不知是什么人,偷偷地在林掌司姑姑的床褥子里放了死老鼠,又往林掌司姑姑的衣服上泼了鸡血,把林掌司姑姑吓得不轻……后来小环姑娘,不不,是小环女官过来,给林掌司姑姑洗了面,更了衣,梳了头,将姑姑给带走了……” 先前同小环要好的小婢子在林舒面前战战兢兢道出原委,说完把头低了下去。 “夫人可受了伤?”满月听完着急道。 小婢子忙摆手,“夫人还好没受伤,只是受了惊吓……” 文鸳几人的脸色亦不大好看。文鸳沉声道:“内务府的人敢这么做,必然是背后有人指使。怕又是杨嵩收买了人……” 林舒沉吟了一声。 她看向小婢子,吩咐:“你去代我通传,就说让针工局所有人都过来一趟。” 小婢子点点头,蹲了一蹲,转身小跑着走了。 林舒又同初一和十五他们交代了几句。没过多久,针工局婢子、仆妇,与内监共上百人全都站在了林舒的跟前,规矩地把头低着。 有人不时打量林舒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去;有人则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嘘,许是林掌司姑姑那事……” 又过了会儿,十五搬进来一只焚香的炉子,摆在一只高脚的圆凳上,又插上一支香;初一则让人抬进来一道屏风,和一条长凳。 大家左看看右看看,都是一脸的茫然不解。 林舒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圈椅里,手捂着暖手炉。她见人到齐了,从椅子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将人逐一地打量了一眼。 因着天又寒了,林舒披着深红色大毛氅,厚厚的狐狸毛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出一张仙姿玉质貌。 有些小婢子看得呆了一呆。 林舒收回视线,脸上神情淡淡,道:“林掌司姑姑是我的母亲,我们林家抄家没籍,我与母亲是蒙太傅的恩,才没让人踩踏在泥地里。” 林舒又朝他们望去,“在内廷之中,没有锦衣卫查不出来的事,也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锦衣卫的眼。” 她朝十五递去一眼,十五会意,上前将香点燃。 “我是个和善性子,可家人是我的底线。这一支香燃尽之前,若是主动站出来承认,便还有机会。” 林舒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坐回了椅子里。 一支香的时间不长不短,大家的脸上神情各异。有人望来望去,有人瑟瑟不安,却没有人站出来。 “既是不肯主动站出来,便也怨不得我重罚了。”林舒瞧着香燃尽,抬起手随手一指,“他。拉出来,先打五十板。” 被指的是个小太监,吓得脸色一白,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十五直接堵住了嘴,给拖到了屏风后头。 重重的棍棒声传出来,伴着闷闷的惨叫。 第182章 缝嫁衣 林舒仔细地去看在场每一个人的神情,文鸳亦从旁打量。待五十板子打完,里头也没了声响。文鸳走上前压低声附耳了几句。 林舒再一次起身,视线投在人群中一位仆妇身上,那仆妇察觉林舒的目光,左右瞟了一眼,忙把头低下去。 “让她出来。”林舒说。 其余人跟随林舒的视线也投向了仆妇,仆妇便是想装瞧不见,也装不下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走出来,蹲了蹲,踟蹰道:“夫,夫人……”仆妇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 林舒神情淡淡,“去搜查她的房间。” 小婢子领着初一与十五去了,不多时,便查出一包首饰。 仆妇脸色煞白,“这,这,这是……” 同局的人纷纷将指摘的目光投向仆妇,无需林舒多说,仆妇便被问得哑口无言。 能被杨嵩这种人的小恩小惠收买的人又能有多聪明。林舒不过让十五他们演了一场戏,轻而易举让这仆妇露出了马脚。 在场上百人,只她听着小太监挨打时偷偷泄了一口气,露出窃喜的侥幸之色。 “拉去宫正司,重罚。”林舒不愿多说,当即命人将仆妇绑缚塞嘴后拉了下去。 “唔唔唔!” 仆妇连一句求饶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拖出针工局时吓得尿了一身。 十五替那名小太监松了绑,小太监吓得面无血色,可仔细一看,身上毫发无伤。 - 林舒从针工局出来,拾整了一下心情,才去了咸熙殿看望母亲。 小环悉心的陪着林夫人,林夫人捧着热茶,慢慢的才算是缓了过来。太皇太后又让人给林夫人送来了几身衣裳,送衣的嬷嬷恭谨有礼的说:“太皇太后让林掌司姑姑就在咸熙殿住下,不必回内务府了。皇上的大婚日已经定下,皇上和皇后的婚服要加紧赶制出来。太皇太后身子不适,不宜来回的跑动,就在咸熙殿赶制吧,需要的人,需要的物,都让人搬进来便是。” 嬷嬷又道,“西殿几间屋还空着,回头便让人腾出来,打扫干净。” 林夫人听完怔了一下,忙敛身也行了礼,“遵太皇太后命……” “林夫人快莫多礼。”嬷嬷笑了一笑,换了称呼,“太皇太后喜爱同林夫人说话,正好,夫人住在咸熙殿,太皇太后随时能召。” 小环扶着林夫人款款欠身,又优雅的行了一礼:“民妇谢太皇太后恩。” 嬷嬷告身退了出去。 林舒走近偏殿里,刚好便听到这一番话。心知这是太皇太后有意护母亲。 林舒打量母亲的脸色也能看出受惊不小,看出母亲勉力的打起笑容来宽慰她。她挽着林夫人的手臂,靠在林夫人怀里,撒了好一会的娇。 “娘好多了。”林夫人拉过小环也搂到了怀里,抵抵这个的头,又抵抵那个的头,“你们都是好孩子,娘多亏了你们。” 林舒同小环相视着都笑了。 晌午时分,林舒与小环在咸熙殿陪着林夫人吃了一顿午膳,太皇太后未同她们一起,让人备了一小桌菜。 吃过饭,林夫人的脸色瞧着又好了一些。听林舒道儿子和丈夫回了京,林夫人顿时泪满盈眶,“当真?” 林舒微笑着点头,省去了一些不好的。林夫人含着泪光,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地拜了几拜。 小环听了,也打从心底里露出笑容。 林舒陪完了林夫人,又拉着小环说了会话,打算去正殿同太皇太后禀禀事,探望太皇太后的病情。 林夫人知晓她们都有事要忙,让她们一同去,不必再陪着她。好在用膳这会儿,嬷嬷那里派了两个小宫女过来,听林夫人差遣使用。林舒稍稍放了心。 只是走之前,林舒私下拉着林夫人,踌躇着说了几句话。 林夫人怔了怔,缓缓开口:“喜服?” 林舒轻轻点头,“母亲这里筹备皇上和皇后的婚服,一应人手和工具都是现成的,我让人把料子送来,母亲顺带也替我缝一身,我想穿上母亲亲手缝的嫁衣。” “可你……” 林夫人压下心中的疑问,轻轻的拍拍女儿的手背,说,“好。娘亲自缝一身最衬我家菀菀的嫁衣。” 林舒说的是与沈华亭的喜服。林夫人听了女儿要出嫁,心中本该是欢喜。可女儿想要嫁的人却是那么个人,且如今满城风雨,她又如何能安得下这份心呢? 然而看着女儿眼里的柔软坚定,林夫人只有点头。 林舒没有告诉母亲,她要这身嫁衣的意义。临走又靠向母亲怀里依靠了会。 - 太皇太后靠着坐在贵妃榻上,正端过宫女递过来的药碗,慢慢的拧着眉喝了半碗,轻轻将碗推开,道:“一会再喝吧。” 宫女捧过碗,躬身退到了一旁。太皇太后擦了擦嘴角,才含笑抬头地望向林舒。 “你的母亲在哀家的宫里,你只管放心,哀家必定护她不再受杨嵩的滋扰……” 林舒瞧着太皇太后又瘦了一些,美貌亦在病痛的折磨中暗淡了光华,不免有些心酸。 她从贴身的荷包里拈了一颗蜜饯杨梅,挨着太皇太后坐下,道:“您尝尝这个。我口淡了时爱吃,华亭便常给我买。” “是吗?”太皇太后口中苦涩,接过来含在嘴里,待清新的酸甜滋味冲淡了苦味,才感慨的道,“原来他也会对一个人如此的上心。” 林舒轻轻替太皇太后拿捏着肩头。 “华亭待我甚好。” 太皇太后却摇头,“也许,只是因为是你。” 林舒抿唇而笑。 那里,小环见太皇太后只喝了半碗的药,吩咐底下的宫人将剩下的药倒入罐里温着,过一阵儿再端上来。 太皇太后这病每日需三碗药熬着不能断,再是苦涩,也得服下去。 太皇太后瞧瞧她两人,心底稍觉宽慰。林舒与她禀了一些内务府事务,太皇太后于赵祯婚事上又交代了林舒一些事项,林舒认真听着。 午时过得差不多,林舒起身告辞待要回内务府。 这时,一名宫女迈着碎碎的步子走进来,低头躬身回禀:“启禀太皇太后,乌林珠公主来看望太皇太后。” “让她进来吧。” 太皇太后坐了起来,林舒替她理了理衣裳。才与小环退至一旁,等着乌林珠先进了殿,两人齐齐行了礼。 “给乌林珠公主请安……” 乌林珠则是先与太皇太后请了安,转而目光在小环身上一递,将视线落在林舒的身上。 乌林珠对着林舒微微颔首,声音清丽可人,开口道:“听说你代掌内务府事务,我想同你要一个人,不知可否?” 林舒蹙眉抬头。 “我从哈鲁特来上京,身边带的都是我的族人,有些地方不甚方便,想在内务府挑一个着眼的婢子。” “公主即将成为大庸朝的皇后,想要挑几个婢子无可厚非。我……” 林舒话没说完,乌林珠转身,抬手指着一个人,“那就好。就她了。” 林舒顺着乌林珠的手指怔怔望去,一个杏色衣衫的婢子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奴婢棋儿叩谢公主!”棋儿匆忙走出,当乌林珠与太皇天后跟前跪下拜谢。 乌林珠示意她平身。 棋儿缓缓站起身,瞧了林舒一眼,微微低着头,攥在身前的手不着痕迹地拧紧。 棋儿? 林舒很快回过味来,唇角淡淡一哂。这女子实在不怎么聪明,分明有一条美好的路可以走,却偏要想方设法留在这宫内。 林舒又看了一眼乌林珠,内心替琴嬷嬷感到惋惜。乌林珠绝非好侍弄的主,只怕棋儿的心思,乌林珠不久便能看穿。 林舒走到棋儿的跟前,道:“既然乌林珠公主看中了你,你便无需离开了。回头我会将你的名单划去。” “琴……”林舒还想说什么,最后作了罢。 棋儿察觉自己似乎被林舒一眼看穿,先是脸颊微微一热,可很快,她便微微挺直了身,轻轻抬起了下颌,攥紧的手指也逐渐松开。 棋儿蹲下膝,行了一礼:“谢……谢夫人……” 第183章 海斋楼的夜 林舒回到内务府,让人拿来了司苑局的名单,凝着上头棋儿与琴嬷嬷两人的名字,提起笔,划去了一个。 “物资与银两可都发下去了?”林舒询问。 魏公公从司礼监挑了几个会说话的公公来听差遣,几人毕恭毕敬地回禀:“回夫人的话,都发了。” “将棋儿这份扣下来,其余的没什么问题。将榜告示三日后,便可开宫门,让他们离开。” 林舒将名单递了出去,文鸳顺手接下来。 满月瞧了一眼林舒的面色,端上来一盏热茶,给她暖暖身子,说道:“姑娘忙了一日,也该歇息会儿。” 初一去准备了些点心拿了进来,摆在了茶几上。林舒喝了两口茶,让他们也都吃些点心。 “今儿个不回府了,这几日就宿在海斋楼,将堆积的事务理完。” 林舒揉了下额角,看了一眼桌上点心,想起来一件事,又轻声吩咐初一:“再去备一盒细点,一坛好酒,一会我要去趟文渊阁。” 冬春交替之际,风雨冻人。 林舒抬首望着文渊阁,似乎比她上一回来更显清冷了几分。 宝瓶收了伞,跟在后头;文鸳给林舒递上手炉;满月替林舒拍走肩头飘落的几点碎雪子。 初一提着食盒与酒,十五打头去通传。对里头看门的太监问道:“高公公可在?” 高进之自从林舒年前来过一回,近日频频思念起死去的故友。心情郁郁的他,时不时将林秋航生前送他的那一坛酒捧出来,抱在怀里擦一擦,瞧一瞧,掬一把心酸泪,叹朝廷不如往昔,唉声几回,又小心翼翼收藏起来。 听小太监道是林舒来了,高进之连忙洗了一把脸,戴正了头帽,拍打去衣上沾的一点灰尘,才高兴地迎了出来。 “高爷爷。” 林舒温声唤道,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见高进之腿脚愈发不便,上前将人扶住。 高进之欣然接受了林舒给他带来的点心和酒,林舒陪着他坐下来,亲自给他斟上一小盏。 高进之笑吟吟的抿了一小口:“哦,这是去岁哈鲁特族来京御贡的闷倒驴?” 林舒面带微笑:“高爷爷一尝便尝出来了。” 高进之也笑了起来:“咱家这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唯独这酒缺不了。早年间,大江南北各色美酒那是一车一车往京里送,咱家也跟着沾上了一点景帝的光。” 林舒含着笑,让初一十五他们外头守着门,道出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她也知晓要找出祖父藏起的那份证据简直如海底捞针,可还是想要碰碰运气。 高进之听完之后,冗长的安静。 他的手里还握着酒盏,手无力的一抖,酒盏打翻在了桌几上。 “你是说……” 话说一半,高进之打住了嘴。他缓缓起身,提上一盏灯。“走吧,高爷爷带你去找找……” 林舒起身,再次将人扶住。 “你的祖父当年来得频繁,这儿随处都可能藏有你说的东西。” 林舒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能有几分概率。她只是想起文渊阁,心思一动。抱着一丝的希望,过来寻找。 上楼的时候,高进之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慢吞吞的说道:“咱家才想起,这些年,也有人来文渊阁找过什么东西。里里外外的,甚至连咱家住的屋子,也被他们搜查过。” 林舒蹙眉,“是什么人?” 高进之缓缓道:“阎阁老,还有右相。” 林舒沉默。 想想上京城里里外外,恐怕早都让他们搜过,包括这文渊阁。祖父常去的地方,又怎会没找过?祖父怕也料想到了这点,真会藏在这儿? 林舒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猜想。可既然来都来了,还是不该放弃。 只不过,最后林舒还是难免失望。 高进之熟悉文渊阁每一个角落,他带着她找遍了祖父最可能藏有那份证据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高爷爷保重身体呀。”林舒道别了高进之,高进之回到了他的住处,扶着椅手缓慢坐下,悄然拂了拂泪。 ——这要还是几十年前的大庸,该多好呀。景帝还在,故友还在,而他也还年富力强。 - 海斋楼。 书房里点了许多的灯烛,深夜时分,林舒披着厚厚的氅衣,秉烛翻阅余下那一堆陈年账务。 因着海斋楼不住了,常日只留了几个小太监打理。不知林舒今日要来,天气变化亦是突然,楼里未烧起地龙,有些冷清。 初一和十五弄了两个火罩进来,担心万一烧着书房,没敢多放。 夜深时几人都裹着厚厚的袄衣,宝瓶靠着火罩打了一会盹,醒来见林舒还在提笔忙碌,自觉不好意思,忙揪了几下自己的手臂,清醒清醒。 “夫人的字迹可真好看。”宝瓶捂着嘴打了一串哈欠,过来将散乱的账务册子放好,凑上前瞧了一眼。 满月一旁磨墨,一只手撑着腮,人也昏昏欲睡。只有文鸳还算清醒,下楼打来了热水,走去窗前,将窗又打开一些,透透炭火气。 “刚才我去膳房揉了团面,做了几碗面汤。让初一,十五一会端上来。”文鸳说道。 满月也清醒过来,宝瓶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两下,吐了下舌头:“还真是饿了。”满月忍俊不禁,将磨好的墨放回了桌上,换下快干的那一盘。 林舒搁下手中的笔杆,这才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望了望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 “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文鸳一边说一边走来,伸手替林舒揉了揉肩,“知道夫人今晚恐怕又要秉烛熬夜,弄了些宵夜上来。” 林舒也揉了下手腕子,笑笑道:“也好。” 不一会儿,初一和十五各自端着红漆的托盘走进来,搁在了那张圆桌上。 林舒望着他们微微一怔。脑海中不禁浮现自己刚来到海斋楼的那一晚,唇角情不自禁一翘。 她走到窗前,朝底下的菜圃望去。手指在窗沿上轻轻划过。 那日,沈华亭便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她出糗。林舒不禁想,那时他是什么心情? 林舒转身走回来,吃饱了,转而又回到了书案前。文鸳也吃饱了,踟躇道:“奴婢认得几个字,也识得算术,可帮得着夫人什么忙?” 林舒倒是没想到,诧异的问:“你怎么没早说?” 文鸳歉然,“怕帮了夫人倒忙……” 林舒不由的一笑,朝满月望了一眼,“满月能识字,可惜她不识算术。难得你懂这个,正好可以帮帮我。” 满月一听眉头便皱起来,“在家塾里同姑娘一道识字已经很费力,算术我是学不会了。我这个人笨,还是做一些针线活比较合适我。” 文鸳和宝瓶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宿忙完,天际微亮。 林舒搁下笔,将手里一本整理出的账务合上,手指轻轻摁在上头。 她的神情是非同寻常的凝重。 和她一样脸色凝重的还有文鸳,文鸳摇摇头说:“想不到内务府与朝外的账务来往有如此大的问题……夫人不查,恐怕朝廷每年白白的要多花出去两百万两的银子。” 林舒知晓内务府的问题不小,人头还只是一部分,账务直接关系到国库的利益。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笔勾当会如此巨大。 “这还只是近几年的账务,若算上景帝驾崩十几年,这其中的数目还不知多少……” 林舒从思绪里回过神,轻叹了一声,刚要从椅子上起身,忽地耳旁响起一道怨幽的声音:帮帮她! 第184章 小渔村1 火罩里还亮着微微的光,满月与宝瓶四更时分便支撑不住,都挨着地毯坐下睡着了过去。初一与十五亦在外头守着一只火盆打盹。 文鸳掩着嘴轻轻打了一个哈欠,揉了下酸乏的肩头,忽见林舒身子似有不适,连忙上前扶住。 “夫人?”文鸳轻唤。 林舒捂着心口,蹙眉过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声:“只怕还得去趟十六楼……” 文鸳想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夫人这是又听到什么声音了?十六楼……难道还是那位冯韶音姑娘的魂魄?” 林舒浅浅道:“冯韶音的念力格外的强大,上一次从十六楼回来。我便觉着她的怨非但未消减,反而更甚了。” 文鸳听着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隐隐地替林舒的身子感到担忧。她把脸上心疼的表情压了回去,扶着林舒坐下来,倒了杯水回来。 “夫人打算何时去?” 林舒却摇了摇头,“不急在一时。”她捧着茶杯,慢慢的喝了几口,“内务府这堆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再说。” - 早膳随意吃了一些,林舒便去了司礼监。她坐在魏公公的下首位子,诸多的事情仍让魏公公来定夺,自己只是过过目。遇着一些不妥当的问题,才开口指出,提出建议。 忙碌了一日,离开司礼监时,天色稍稍地放晴了一些。 林舒没坐轿,走着去了咸熙殿。经过一处园子时,斜里射出来一支冷箭。 只是那箭离她还有些距离,便被人挡下了。阿南握着箭,递了一个眼神,两名锦衣卫身影一闪,追了出去。 突然而来的一幕,让满月几人都受到了或轻或重的惊吓,却都是第一时间将林舒围挡在中间。 林舒微微白着脸,强自镇定了一下,她见阿南从箭头上取下来一枚卷起的字条,阿南展开看了一眼,将凝重的目光投向她。 “写的什么?”林舒蹙眉上前。 阿南的神情迟疑了一下,才将字条递给她。 林舒看完后静默了片刻。 “他们不想让我将这本账务交到太皇太后与皇上的手里。才拿我父亲来要挟。” 林舒沉思了一会,将那张字条叠了起来。阿南以为她会心忧着急,谁知,林舒只是浅浅的一笑:“这正说明父亲是让阎老的人带走了,也说明父亲暂时还安全。” “还说明,他们并不是不在意。”林舒垂下目光,“他们在意,意味着他们必赢的心有了动摇,意味着我们现在的处境再糟糕,也不是没有胜算。” 林舒说完,抬起雪亮的眸。 阿南怔忪地看了林舒一眼。 最初他以为林舒只是一个娇柔的大家小姐。可后来他发现,她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女人。常用纤细的身子,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可就是这些举动,悄无声息中让他对她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就如这一刻,他亦看不懂林舒眼里这份坚强,强大得让他意外。 “阿南,你怎么在这儿?”林舒恢复如常的神色。 阿南将那支箭往后背一插,才沉声开口:“内务府这笔账,你查得越深,越离不开危险。我哥让我亲自来…” “来保护我?”林舒弯唇。 阿南皱起眉,又恢复了一张冷酷的表情。视线朝满月的身上微微的掠了一眼。满月低下头。 林舒没再去咸熙殿,而是转头回了海斋楼。时间又过了两日。这日,宫门大开,内务府里不乏道别的场面。 林舒的心里踏实了一块,想着是时候回府了。回来路上,满城流言,不减反增。刚一回府,林舒在庭院中看见了沈华亭。 沈华亭站在廊子下,抬眼望向笼子里的两只喜鹊,手里捏着根竹片,挑起虫子认真地喂食。 “你回来啦?” 林舒走过去,也望向笼子里正争抢啄食的喜鹊。好奇他何时也喜欢养鸟,先前并没见他养过。 沈华亭放下竹片,转过身望着林舒,他神情悠闲的一笑:“分明是本官在等你回。” 林舒收回视线望向他的神情随之一愣。 “太傅今日怎么如此悠闲?”她不解地问出了口。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再打量了一眼,只瞧沈华亭穿着一身简素的棉衫,外头也只披了一件同样简素的棉斗篷。 沈华亭带着几分闲情逸致地说道:“本官今日在朝上向皇上告病休假,难得一身清闲,也有了时间来陪你。” 林舒愣愣望着沈华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生病了?”她忽地紧张。 沈华亭抬手轻轻蹭了下她冰凉的小脸,嗤笑了一声道:“本官熬白了一头头发,那些清流眼里,合计着本官命不久矣。” 林舒抿住唇,拧眉望着他。 这个节骨眼,他告病休假,真的可以吗?岂不是向敌人示出退缩之意?可她了解的他,绝非是退缩示弱之人。 沈华牵起林舒的手,带着她走进府中,“本官给你挑了几身衣裳,看看喜欢哪些。” 林舒望着桌上的衣裳又愣住了,衣裳虽是新的,却都是些村妇所穿的衣裳…… - 离上京城不远五十里外,眠江边有座小渔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林舒曾同祖母在此小渔村小住了一段日子。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小渔村里只有不到二十户人家,家家户户都过着网鱼为生的生活。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然平淡,可每日里村子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祖母说,她与祖父就是在这个小渔村里许下了终生——那是一个雨季,他们乘坐的船因大雨迷失了方向,刚好停靠在了小渔村。 林舒同沈华亭说起这段往事时,眼里带着格外明亮的光彩。 她说小渔村有一处沙滩,这儿的落日绝美;她说小渔村的老老小小都很和善。 沈华亭每一个字都记在心底。 他也想同她过几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渔村生活。 ——这样,死后能拿来长长久久的回忆。 - 沈华亭没让任何人跟着进村,他带着林舒两个人进了小渔村。推开了一间篱笆小院。 第185章 小渔村2咱们回家 林舒自己拎着个小包袱,她站在小院门外,有种时光倒回的恍惚感。 这是阿四家。阿四学了门手艺,后来举家搬去了上京城里,祖屋便空了下来。她与祖母那年来小渔村,便是租赁在了阿四的家中。 “你什么时候让人来租下的呀?”林舒还是有些恍惚。 “本官买下了。” 林舒惊讶睁眼,抬起头愣愣望向沈华亭。在心里嘀咕他太傅大人什么时候也想一出是一出了?难不成他还真打算长住。 “放心,本官没有强夺他人祖宅的臭毛病。给的钱够这家人在京城再置办一套小院。” 沈华亭牵着林舒走进小院。 林舒嘀咕出声:“太傅的闲钱怕不是也是从国库掏的……” 沈华亭俯下身,手掌扶着林舒的后颈,将她拉近眼前,忽然笑了:“本官让三姑娘掌着内务府事务,倒还查到自家的头上来了。” 他又缓缓直起身,朝林舒泼下一盆冷水:“菀菀可在内务府账目里查出本官一丝一毫的挪用之嫌?” 林舒尴尬扯了下嘴角,这倒没有…… “本官为官这些年,未擅动国库一两银。即算是本官从天子库里取走了多少东西,也留下了等值的银钱。” 沈华亭望着林舒的眼笑笑,“菀菀或许还不了解本官有多有本事,于经商营生一道亦颇为在行。天南地北,皆有我们解家商行铺面,大小不下几百家?” 林舒愕然望着他。 “解家祖上本就是营生为家,本官不过将祖业发扬光大了……”沈华亭笑笑,“也就数十倍。” “不过菀菀可放心,本官做的都是干净的营生。”沈华亭饶有兴致的瞧着林舒一脸木呆的模样,忍不住又捏了捏她柔柔软软的脸颊。 何止啊,若不是这些年他布下的商道,赵祯又拿什么底子来坐稳在天子这个位置上? 国库早就空虚不堪,林舒所查的内务府不过是小小的一角。 六部,五府,边军,才是财政空虚的源头所在。朝廷每年的财力不往多了说,一半都握在了阎老与他底下的贪员手里。 尤其近几年,清流式微,朝内朝外凡与阎老有牵系之官员,贪腐之风令人发指。 林舒手指轻握着衣襟底下那颗珠子,发了好一会的愣。 她还以为…… “走吧,咱们回家。”沈华亭道。 林舒怔了一下,眨了眨眼。 沈华亭牵着林舒进了屋,先点燃了桌上的两盏烛灯,烛灯渐明,照着屋子里的角落。里头的摆设没怎么变动,只是一些用具换成了全新的。打扫得干净而又整洁。 林舒环顾四周,这个时辰了,身边也没带一个下人,她放下小包袱,人有些茫然。 上一世死前吃够了伺候人的苦头,可短短的几个月,又能让她能干到哪儿去? 但林舒还是打算去厨房,琢磨着自己烧水。沈华亭不紧不慢将她摁回一张凳子上,温柔笑笑:“住在这个家,娘子只需等着夫君来伺候,所有的粗使活都有我来做。” 林舒又眨了眨眼。 等反应过来,眼看沈华亭要走出去,林舒立马起身追上来,抱住沈华亭手臂不撒手,“夫君,我一个人怕……” 沈华亭望了望虽亮了烛,却仍不够亮堂的老屋。但林舒语气里却有一半是刻意的撒娇。 他笑着重新牵起她的手。 - 这一夜林舒睡得格外的酣沉,许是村子带来的宁静安逸;许是村子里那条偶尔吠叫几声的老黄狗;许是眠江上传来的波浪声;许是她忙累了;又许是沈华亭温柔的一声“我们回家”,和“娘子”,让林舒当真在这个老旧的祖宅里,与他生出一种温馨的幸福感。 翌日,林舒在第一缕雨后天晴的晨光中醒来。 还有小院外咚咚的拍门声。 沈华亭不紧不慢伺候着林舒起床,替她梳了简洁的发式。他同样穿着一身普通百姓的衣裳,只是一头花白的银发,格外的显眼。 林舒想起小渔村男人爱用头巾裹发,她从包袱里翻了翻,找了件棉衫,拿来剪子剪下一截长布条。 沈华亭瞧着她忙的样子,又见她招手示意他坐下。大致猜出她想要做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走到她跟前。 林舒等他坐下,便用布条将他一头银发认认真真包裹了起来。 “娘子何时学的包头巾?”沈华亭视线上移,瞥着眼前林舒一截白皙晃动的手腕。 “我与祖母来那年,跟着这里的妇人学会的。这里的男人成婚后,便会由他们的妻子,为他们包上头巾。” 林舒新奇地打量沈华亭包着头巾的样子,眉头一点一点蹙起,“可惜夫君的脸太好看,再怎么打扮,也不是渔村里的男人那样。” 小院外再次传来咚咚的拍门声。 沈华亭牵着林舒走出来。 第186章 小渔村3 昨夜听见狗叫声,瞧着阿四家的老宅亮了灯火,一大清早,季三家的媳妇便带着小儿子来探门。 一阵拍门后,半晌也没人出来,季三媳妇诧异不解,刚打算转身,这才听到有人从屋子里头走出来。 小院的门被人轻轻一声拉开。季三媳妇迎面便露出了一口大牙。 “还真是新邻居住进来了!”妇人爽朗的笑声铺面而来,“我就住前头那家,你们叫我季大嫂子就好了!” 她一手拉扯着小儿子,一手提着一条熏干的腊鱼。 林舒开口唤:“季嫂嫂。” 季三媳妇抬头看清两人的样子,随之一愣。 “你是……”季三媳妇打量林舒,慢慢睁大了眼,“林老太太的孙女儿?” 林舒面带笑意,由着对方打量。 季三媳妇喜得眼前一亮,“哎唷,我当是哪个城里人买下了阿四家的祖宅,没成想居然是林姑娘!才几年没见,都长成了大姑娘了!乖乖,我当是哪里来的仙子哩!” “那这位是……”季三媳的目光又落回沈华亭的脸上,愣愣的移不开视线。她一个村妇,三辈子也没见过如此俊俏的郎君。 这真是一对儿天仙人下凡来了。 林舒替沈华亭开口:“嗯,这位是我的夫君……” 林舒偷偷的打量了一眼沈华亭,担心他会用凉凉的眼神将季三家媳妇给吓跑。 昨晚睡前她絮絮给他讲了许多小渔村里的人和事。就是担心他会不习惯这份淳朴的盛情。毕竟,那年她来的时候,也被村民的热情给惊到了。 沈华亭神色平和,并未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开口道:“季嫂。” 季三家的媳妇愣了半晌。 没过多久,一群熟悉的村民踏进了小院的门槛。每家都带了吃的来,堆在了桌上,除了蔬菜瓜果和粉面,便是林舒觉得一月也吃不完的鱼。 小渔村的人只知林舒一家是上京城里的贵人,并不知他们的真正身份。毕竟林家为高官之家,若道明身份,这些村民哪儿还敢和他们说话。 林家人随和又亲切,一改村民对上京贵人的印象。故而村子里的人,多数都还记着她们。 听闻是林家人回来了,大家伙都放下早晨正忙的活,纷纷笑着赶了过来。 谁知林家老太太没来,林家小丫头竟然长大成人,都嫁人有了夫家了! 季阿公咳嗽了一声。 大家从未见过沈华亭这样谪仙似的脸。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百姓衣衫,却仍不减风流隽逸;再看林家小丫头,小时候便粉妆玉琢,长大更是花容月貌。 大家回过神来,有人红着脸,有人憨态可掬的笑。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季阿公拄着拐带着和蔼的笑容。 林舒想要替他开口,可又打住了。沈华亭抬了抬眼,慢慢开口道:“阿公唤我阿行便是。” “阿行……” 大家跟着一起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华亭眸色微微一深。季阿公瞧着小两口始终牵着手,想必是才新婚不久。来这偏远的小渔村,定是不希望多被打搅。 笑笑闹闹中,季阿公赶着大家回了家。热闹顿时散去,林舒走到桌前望着一桌子的“盛情好意”,笑意却逐渐淡了下来。 “虽是和当年一样,村民拿出家中的好东西,堆了满满的一桌。可孩子们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林舒缓缓抬头,望向小院门,眼底渐渐染上一缕暗淡。 “如果不是吃不饱,孩子们不会眼巴巴望着这些东西移不开眼。” “那年我与祖母来的时候,祖母叹息,村民的生活远不如她年轻那会富足有余,可也还能吃上一口饱饭。……才几年时间啊,他们的样子都没变,可身上多了补丁的旧衣;淳朴笑容下也多出了显而易见的辛酸;连孩子们也都个个单薄瘦弱。” 林舒转头望向沈华亭,双眸里充满了遥远的向往。 “要是我能看到祖母口中描述的小渔村,我可能会更忘不了这里。” 沈华亭沉默地看着林舒眼底的神采,林舒反过来牵起他的手,将手指穿过他的指,仰起头微微的一笑:“我带去你看看小渔村呀?” 沈华亭垂眸望了一眼相握的手,拉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抬手摸摸林舒的脸。 “吃饱了再出门不迟。” 他从桌上挑了几样食材,带着林舒朝厨房走去。 - 小渔村不大,这儿住着最多是季姓的人。林舒同沈华亭散步在村子里,经过一户人家,她都会上去温和的打声招呼。对方也会客气地请他们进屋。 林舒见到谁家的稚儿,也会蹲下身来,同他玩耍一阵,或抱在怀里温柔哄着。 沈华亭的目光一直落在林舒的身上。 她穿着淡粉与深蓝的棉布裙衫,简约的发髻未簪任何发饰。和村民们相处的画面,别有一番生动的美。 林舒又带着他继续穿过渔村。 虽是冬春交际的时节,小渔村里也随处可见大人在辛勤的劳作。将捕鱼的工具修修补补,洗洗晒晒。 生活虽然艰难,世道或许变了,可小渔村的温馨与安宁并没有减少。 大家似乎都还在努力的保有对大庸未来的期望,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沈华亭眸色悄无声息黯了下去。他朝北边遥望了一眼,心里可惜了一声。 ——这份安宁,很快就要被打破。 第187章 渔村少年 林舒走到村子东边一株偌大的老槐树底下停下来。她左望右望,寻了一处可坐下的石台阶。 台阶平整又光滑,想是常有村民在此处停下歇脚,并不脏。沈华亭仍旧拿出一块干净的棉帕子替林舒垫上。 林舒瞧了一眼,记起自己没带帕子的习惯,常日都是丫鬟带着。。她低头将身旁位置上的两片落叶吹开,拉着沈华亭也坐下来。 随后,林舒打开她的小包袱,里头包了些村民送的吃食拿来当干粮。她拈了一块米糕,咬了一口,细细的嚼,慢慢的咽,将剩下来的递给沈华亭。 冲他弯着眼睛笑:“这是田七娘做的桂花米糕,祖母也夸味道好,夫君尝尝?” 沈华亭瞥了一眼,想起蛮蛮也爱做这桂花米糕来哄阿南和小六,小七他们。 他接过米糕,第一口仍咬在林舒咬过的位置,慢慢的吃。林舒拿手心攥着一截衣袖,抬手替他擦擦额角,明眸盛着一汪春水,柔声细语的说:“夫君陪着我逛了半日了,辛不辛苦呀?” 沈华亭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春日才露头,天冷地冷的,他还不至于走两步就虚到出汗。他的脑子里浮现农作时妇人替丈夫擦汗的画面,便知林舒在做戏。 只是她一张小嘴“夫君”长“夫君”短的叫着。啧,随她去吧。 林舒自己又拿了块米糕吃,她把双脚挪上来,屈膝坐着,将厚厚的衣裙遮住,一边小口吃着米糕,一边凝望小渔村的宁静,只是吃到最后一口,忽然被噎着,林舒急忙拉扯沈华亭的衣袖。 沈华亭低头看了她一眼,也有些愣了神。他到底不是伺候惯人的人,忽略了出门带水这件事。才觉身边没个下人原来是件麻烦事。 他望了望,前头有户村民。在想讨水回来是否来得及,林舒已经先起身,拉着他朝那户人家匆忙走去。 “嗝~” 林舒终于喝上了水,打了个哽,手指将嘴捂住。偷偷朝沈华亭看了眼。 “嗝~”又一个。 沈华亭皱了一下眉头,抬手替林舒轻轻拍打着背,动作带着温柔。待林舒缓过来,不再打哽了,又讨了一杯水,看着她慢慢小口喝完。 “阿婆,多谢。”他望向老人家,面上没什么表情的道了一句。 这户是季老七家。这月轮到季婆婆和季阿公住老七家了。这会儿季老七、老七媳妇,还有季阿公都不在,留下个小孙女和老人在家。 季婆婆笑眯眯地盯着沈华亭,两排牙齿都不剩下几颗,砸吧砸吧的说:“几口水而已,用不着谢,年轻人哪儿来的呀?长得可真俊!” 季婆婆说着要去拉沈华亭的手。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可真让人稀罕。小伙子,成没成亲,娶没娶妻呀?” 林舒不动声色将沈华亭扯到了自己的身后,随便擦了擦嘴,对着老人家笑道:“季阿婆,他是我的夫君,我是林家太太的孙女,您不记得我啦?” 季婆婆又对着林舒打量了一会,笑眯了眼,慢吞吞的说:“我记得你,你是舒丫头,你回来啦?” 林舒始终笑盈盈的。 季婆婆拉起她的手,笑眯眯的说道:“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家阿明啊,一直……” 老人家话没说完,屋子里头传来小孙女哇哇醒来的啼哭声。 林舒见季婆婆走路慢吞吞的,几年前起记性便不大好,有时还听不清人说话。心里也纳闷怎么家中只留了老人和小孩,可一想在村子里,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了。可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下人来伺候老小。 她朝沈华亭使了个眼神,担心沈华亭还是会不适应季婆婆的神神叨叨,将人支开。 “阿婆,您腿脚不好,我扶您去坐下。让阿行去抱孩子好了!” 沈华亭拧起了眉头,可他在老人家过于的亲近唠叨与小孩的啼哭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季婆婆一边说好,一边又愣了神,疑惑的道:“阿明?阿明他不是外出了,还没回来?” 林舒扶着季婆婆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凑上来大声些说道:“阿婆,不是阿明,是阿行!” 季婆婆却似乎没听明白,笑着说:“阿明回来了好,回来了,就能看到他一直心心念念的……” 季婆婆的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一道明朗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一道响起。 “阿婆!我是阿明,我回来啦!” 林舒怔了一下,起身抬头望向门口。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渔村少年笑着进了家门。 少年背上背着一个背篓,装着满满的山菜,手里还提着一捆鲜鱼。初春的阳光洒在他健康的肤色上,相貌五官端端正正,洋溢着青葱的阳光与活力。那是林舒在上京城极少见到的笑容。 ——也是她似曾相识的笑容。 季明走进院中,愣了一下,那抹明朗的笑容也凝固在嘴角。随后,他上下打量了林舒一眼,眼底的惊喜快要溢出,他飞快将背篓取下来,提的鲜鱼也一块扔进篓里。 少年迈着大步上前,两只手一把握住林舒的双臂,高兴万分,“舒儿妹妹!真的是你!” 林舒眨眨眼,“阿明哥哥?” 她下意识唤出小时候的称呼。 “哈哈,阿婆,真的是舒儿妹妹!”季明朗声大笑,忍不住雀跃的心情,一把将林舒抱住原地转了两圈,“她回来咯!” 林舒还没来及反应,双脚便被少年抱着离了地。 ——你叫舒儿妹妹?我叫阿明!你虽然比我高一点,但我大你几个月,我是哥哥!走,我带你去村子里玩吧! 林舒的记忆涌上来。 可记忆里和她一样才十二岁的季明哥哥,也不过是个还没冒头,甚至比她还矮一点的小男孩罢了。和眼前个头高高的少年实在无法联系在一起。 沈华亭怀里抱着才一岁半的季家小女娃,小团子哭得稀里哗啦,他皱眉折腾了半晌,抱着小团子走出来,听着外头动静,瞧着眼前一幕,脸一点一点阴沉。 季明也愣住了,“诶,他是谁?” 第188章 渔村日常 季明呆呆的坐在门槛上。 舒儿妹妹成亲了? - 回家的路上,沈华亭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路沉默。林舒随在他的后头,渐渐拉长了距离,她蹲下来,嘀咕了一句:“好累了……” 半晌,沈华亭走回来,冷眼睥着林舒,嗤笑了一声:“娘子这招使过了。” 林舒再度开口,“是真的走好累了。”揉着脚踝的手去拉沈华亭的衣角,“夫君背……” 沈华亭瞥着她。 “夫君……” “好夫君……” 林舒扯扯他的衣角,又扯了扯。她也不是心虚才向他撒娇。在介绍小渔村村民时林舒未曾漏过季二叔家的儿子季明。林舒口中,季明是个与她同年的渔村小子,在渔村时的童年伙伴。 除此之外林舒什么也没想过呀,再见季明,她也有些懵。 可林舒换了个角度琢磨了一会,换做沈华亭有个这样的小伙伴,上来便对他投怀送抱拉手手,她会开心吗? 林舒想了想,自己吃醋一定比他更凶。 虽然多少有点不讲理。 可这不就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心态吗? 林舒于是拿出做低伏小的态度,当然是要想方设法来哄夫君啦! 沈华亭沉默中将林舒背在了背上,无视村民们投来的眼光往家走。林舒双手环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后颈里。 回到家,沈华亭将林舒放在凳子上,慢悠悠的说道:“娘子坐好,本官去烧水来洗脚。” 林舒点头说好,一副乖顺模样。 灶台里有水,只需生火。林舒见无外人,摘下鞋袜,将一只脚搭在凳子上,轻轻捏了几下走得酸肿发红的脚趾头。 沈华亭端着木盆走进来,便看到了这样一幕。林舒匆忙将裙子盖住,把脚趾往回缩了缩。 沈华亭放下水盆,瞥了一眼林舒穿过的鞋袜。鞋亦是换了的普通人家的棉鞋,许是有些不合脚,又许是林舒一双脚没穿得惯,走了一日村路脚跟脚趾都磨红了。 “左脚。” “哦…” “右脚。” “嗯嗯……”林舒先后将双脚伸出,由沈华亭握着慢慢放入了木盆里。水温是刚刚好合适的热度,两只脚都放进来后,她忍不住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沈华亭弯着腰给林舒洗着脚,林舒的脚趾微微蜷了蜷,慢慢又在他指掌柔和的力道下放松的舒展开。 洗完脚,天色渐晚。沈华亭将林舒抱着上了床。林舒沾床便睡着了过去。 翌日,林舒睡到较晚才醒来。她揭开被褥,瞧着自己的足心呆呆出了一会神——眼前是沈华亭在她快要入睡时,吻过她的足心,她在融融春意中转醒过来,染红双颊。 再后来,蜡烛渐短,林舒累到困倦不行沈华亭才放她睡过去。 - 窗外响起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初春到来了。 林舒从发懵中逐渐醒过神来,自己穿好衣裳和鞋袜,出来遍寻不着沈华亭。 她怔怔的有些茫然。 林舒有些饿,在自己弄吃的和先出门找沈华亭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只是正打算出门,小院门被人推开了,沈华亭走了进来。 “你一早去哪儿啦,是不是去江边看日出了,怎么也不叫醒我?”林舒小跑着出来。 沈华亭不紧不慢地拉着她走回屋子,“日出明天也可以看。” 不是看日出? 林舒低了低头,看到他手里提着个包袱。沈华亭从里头拿出来一双崭新的棉鞋。 林舒被他摁着坐下来,她眨眨眼,“你从哪儿弄来的新鞋呀?” “镇子上。” 沈华亭天不亮起床,去了来时经过的一座小镇。离渔村小十里的路。云胡他们便留在了小镇上。 他也没去找云胡,自己寻了一家鞋店,拿出比对好的尺寸,林舒之前穿的都是软鞋,普通的硬棉鞋尺寸便显得有些紧脚了。他又特意吩咐店家往鞋里多垫了些棉絮。 “鞋子既是不合脚,早该说出来,娘子在夫君面前无需忍受什么。” 沈华亭弯着腰将林舒脚上棉鞋摘下,换上新买回来的棉鞋。 他抬眼望着她,“你是本官的宝。” 林舒轻轻垂下眼,望着自己并拢的双脚,心里荡起的涟漪如层层江波。 - 第三日天色未亮前,沈华亭将林舒唤醒。伺候着她穿好衣裳鞋袜,手里搭上一件厚棉披风,带着她出门去江边看日出。 路边虽然已见细嫩的春草,但眠江还未完全解冻。温柔的晨曦照在冰冻的江面上,晶莹湛蓝的冰面闪着数之不尽的星子般银光。 远处的小渔村,飘着缕缕炊烟,清晨的光照洒下,更显宁静安逸。 林舒和祖母是夏日来的小渔村,不知冬春的小渔村,也美的令人陶醉。 她许久未见如此美妙的日出,心情快乐的同时又带着淡淡的忧伤。山河依旧,大庸的百姓却不再如昨昔那样,千家万户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日出照在林舒的脸上,晨风将她的披风吹得飘起,沈华亭望着她,没忽略她眼底淡淡的情绪。 “还想去哪?”他问。 江边有早起凿冰垂钓的人,也有补船的村民。林舒看了一会,敛去眼底的忧伤,脸上重新展开笑颜,絮絮的说:“嗯嗯,田七娘说要打糍粑,过几日季阿公寿诞,村子会很热闹,文婆婆好像生病了,小豆子说他家屋顶让雪压坏了,季六叔家在造新船,还有还有……” 沈华亭都听懂了。他什么也没说,牵起林舒的手,慢慢朝小渔村走。 沈华亭花了几日的时间,陪着林舒在小渔村各家各户体验着渔村的日常生活。 季阿公七十寿诞很快到了,眼前的日子再不如从前,村子里也是宰羊杀猪,孩子们特别的高兴。林舒也是头一回吃这种长桌的流水席,觉得很是新鲜。席面就摆在村头,场面很热闹。 大家高高兴兴吃到一半,三四辆马车停在了村口。 云胡穿着常服,领着人将一箱箱一担担的礼放了下来。众人见他向沈华亭行过家主礼,又来同季阿公笑着道贺,随后,便带着人走了。 林舒看得愣愣的。 季阿公如何看不明白,这是人家贵人借着他的寿诞,帮扶整村的人。季阿公感激地与沈华亭拱手行了一礼,带笑的道:“我代渔村各家各户的村民谢过公子的盛情……” “阿公不必多礼。”沈华亭牵着林舒。 林舒望着他,将手与他握紧,抿唇柔柔的一笑。 第189章 鞑靼入侵 “季明哥,你在看什么呀?” 春画抬手在季明眼前晃了好几下。她顺着季明出神的视线望了一眼,又将视线收回来。 “季明哥,人家是京城来的贵人。你再喜欢也不可能娶得上。何况人家已经成亲,夫君还长得如此俊貌。你呀,就打消念头吧。”春画摇着头好心好意的劝道。 季明明朗一笑。 他只是一直记着那个可爱好看性情也好的林家妹妹,心里总也忘不掉。盼着她有朝一日还会回小渔村来。 他时常会问家人,可他们却都摇头说人家到底是城里人,不过出来散散心,说不定再也不回了。季明听了有些沮丧,只有阿婆会笑着说林家太太的孙女儿肯定还会回来,阿明可不要忘了人家唷。 季明每每听了都会眉开眼笑,“阿婆也觉得!” 所以林舒回到小渔村,季明不知道有多开心。 可是,她怎么就成亲了? 季明连着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头,两脚交叉,来来回回的琢磨,才明白内心的思念,是一种懵懂的喜欢。 后来季明想明白了。舒儿妹妹是城里的贵人,他只是个小渔村的少年,他和她有着身份上的天差地别,不可能成为一对。 可是那又怎么样,喜欢了就是喜欢了。难道就因为不会有结果,就因为明白了自己的心,便要抹掉过去的欢乐? 如今舒儿妹妹嫁了一个好夫君,季明只觉得为她高兴! - 转眼到了二月二日花朝节。 林舒和沈华亭已经在小渔村住了小半月的时间。这日,林舒稍加打扮了一番,她换上一身春日的裙衫,在发髻上系上两条粉色的发带,又在头上簪了几支花串。 春画一大早来敲门,同小渔村里的姑娘,邀约着林舒一道上山去挑野菜,采百花。 听到敲门声,林舒匆匆忙忙要出门。沈华亭给她打包好了一些细点,林舒将包袱背上,又提上一只小篓子,朝他招招手,“我出门啦。” 沈华亭望着林舒出门,走来将小院门关上,又慢慢走向厨房,去洗手为她准备回家时的午膳。待灶火烧旺,锅里水气沸腾时,冯恩来了。 “太傅……” 沈华亭将锅盖上,走去洗净手,拿棉帕擦干。这才不紧不慢朝冯恩望了一眼,冯恩与他带来的锦衣卫皆穿着便服。 “什么消息?” 沈华亭走了出来,不着不忙的给窗台下的几盆绿植浇水。 冯恩进来时扫了一眼小院。他上前几步,将嗓音压低,缓声禀道:“鞑靼军二十七日入北河口,大庸边关兵力一触即溃,区区数日的时间,鞑靼三万骑兵一路杀掠,直抵香洲。” 沈华亭并不意外鞑靼兵来袭,只是他搁下水瓢,直起身,望向冯恩。 “香洲?” 沈华亭笑笑。好一个香洲,和直抵上京城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半日的马程。 冯恩的鬓角还带着早晨的风霜,神情异常的凝肃:“如今鞑靼骑兵在城外一带掳掠,不出一日的时间,恐怕就要抢到此处……” 沈华亭的脸色逐渐阴沉。 “云州,燕口,聂州兵力数倍多于鞑靼三万骑兵。若非边军溃烂,总兵无能,又怎会让鞑靼兵如入无人之境。” 他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大庸几十年太平日子,早到了头。” 沈华亭望望山上,“叫阿南亲自调一支百人人手来。明早离开。”他望向冯恩,“今日是花朝节,本官要陪她过完这一日。” 冯恩欲言又止。明日早晨鞑靼兵也许就会到,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 冯恩走后,沈华亭将饭做好,搁在灶火上,出门去山上接林舒。 林舒采了满满一篓子的百花与野菜,同村里的姑娘们正要往回走。 大家见沈华亭来接她,都不自禁红了面,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这是自家小娘子上山不放心,亲自来接了。世上有这么好看的男子,偏还对妻子如此好,真叫人羡慕!” “可不是,咱们哪儿有这么好的命!” 春画挽着林舒的手,俏皮的一笑,催着大家下山,“快快快,咱们先走!免得打搅人家。” 林舒面上红扑扑的,朝春画嗔笑地瞪了一眼,“小妮子。” 春画想了一下,笑着从篮子里挑了一株大朵的山茶花,簪在林舒的鬓边,“这样才更美。” 人面娇花,让春画也看得一怔。 林舒反应过来的时候,姑娘们你攘着我,我攘着你,纷纷从沈华亭身旁经过,羞怯着捂嘴笑着跑下了山。 林舒愣愣站在山头,风吹拂她的衣裙,层层叠叠如风拂浪。沈华亭凝望着她,慢慢朝她走来。 “你怎么来啦?”林舒弯着眼睛笑得甜美。 她举起小篓子,骄傲的向他展示自己采了半日的成果。明亮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照着她一双莹莹闪光的眸。 沈华亭低头瞧了一眼篓子,视线落回林舒的脸上。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慢慢将她凌乱的发丝轻轻掖到耳后。 如常牵起她的手,只是道:“我们回家。” 林舒翘起唇角,絮絮的又说,她同田七娘学了如何做花糕,回家后她也想尝试自己做。 沈华亭“嗯”了一声。 林舒在小渔村住了这么多天,天天同沈华亭在一处,仿佛也快忘了上京城里那些不太平事。 沈华亭陪着林舒做了花糕,林舒自己很嫌弃,做出来的花糕既不美味样子也歪歪斜斜。沈华亭却将花糕都打了包。 晚间的时候,他如常伺候两人洗漱完上床歇息,将灯吹熄,留下一盏。 这一晚,林舒睡得酣甜。沈华亭听着眠江上吹来的风声,静静望着林舒的睡颜望了一整夜。 天微微亮,林舒听到许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惊呼、哭啼、马叫声,和铁骑的震动! 她忽然间从床上惊醒! 身侧位置空荡荡的,林舒的额上渗着微微的凉汗,她本以为是噩梦,梦里的那些声音却变得更加清晰。 林舒脸色逐渐发白…… 第190章 原来是个当大官的 林舒在上京城长大,铁骑过境的声音她听过无数次。一股强烈的不安袭来。 蓦然之间,小渔村里响起一阵紧急的敲锣声。 “铛铛铛——” 敲锣声一阵快过一阵。犹如惊雷击打在林舒的太阳穴上,心口突地往上一跳。她朝窗户望去,蒙着窗纸也还能看见,村子里各家各户逐次亮起灯火。 不一会,全村传来小孩的哭声,和丁玲哐啷的收拾声。牛羊鸡狗吠成一团。 林舒心慌地揭开棉被下床,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好,两只手攥着裙摆,披散着长发,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她茫然四顾,最后朝西边望去,那里是渔家傲村,隔着两座山头,从村子方向飘来浓浓的烟火,还有村民的惨哭声。 林舒再困惑也清醒了过来,这是外敌入侵,来掠村了。可这儿是京师之地啊?怎会突然间有敌兵打到这来? 难道是山贼匪徒? 林舒摇头,京师之地不可能让匪贼横行,肆无忌惮来掠夺村子。 林舒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四顾又不见沈华亭,却见小院门是敞开着。季三一家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朝她家跑了过来。 季三媳妇拉着小儿子,边跑边大声喊:“舒姑娘!快,快些收拾东西随我们上山躲命去!隔壁村里来了敌兵,又杀又掠又抢,死了好多的人,可不得了啦!” 很快他们就冲进了小院,季家几个儿子吓得呜呜大哭。 “敌兵?” 见林舒还怔着,季三媳妇催促说道:“可不是!隔壁村子里有人跑了出来了,说不是咱们大庸的兵马,穿着皮毛裘子,长得可是吓人!” 季三带着大儿子,二儿子,朝屋子里望了一眼,也是着急摆手道:“快些穿上厚衣裳,叫上你家阿行,咱们进山里去躲一躲!” 林舒稳了稳道:“嫂子,季三叔,你们先去,我穿上衣裳找找我夫君。很快就跟上你们。” 季三诧异道:“怎么,阿行他不在家!?” 林舒不知如何解释。如此动静沈华亭不会不知道,想来他是有什么事处理去了。 沈华亭自然不会顾她的安危不顾。林舒反而更加担心小渔村一村的人,能否来得及逃?逃进山里又能否躲得过? 就这一会儿,季六一家人、田七娘一家也都急匆匆的跑来了。 “快些,大家也别拿什么贵重的物件了,衣服穿好,吃的多拿上些,赶紧进山里躲起来!”田七娘喊着。 季六叔朝屋子里头张望了一会,亦是皱眉,“舒姑娘,怎的阿行不在家?” 大家说不了几句,便又忙着安抚吓哭的孩子们。 季明和春画也赶了过来,各自背着两个大包袱,一脸的紧张。 季明见林舒穿着单薄,当即说道:“舒儿妹妹,来不及了。春画,你带舒儿妹妹进屋穿衣,穿上衣服立即走!我留下来替你找阿行哥!” 春画拉着林舒就要往屋子里走,就在此时,一群铁骑将小院围拢。大家齐齐刷白了脸色。还未看清来人,季三叔、季六叔、田大、季明,纷纷抄起了手上的家伙什。 “保护娘儿们!”几家男人大声喊着。 火把的光照着几十个红衣披甲的锦衣卫,个个身骑高马。 大家一愣,又一惊,“锦、锦衣卫?!” 林舒眉心微微沉了下来。 披甲齐整的锦衣卫头戴斗笠帽,手握长刀,气势冷峻,笠帽之下每一张脸都面无表情,布满了肃杀之气。 对村民们来说,锦衣卫的突然出现,更令他们心惊胆战,纷纷哆嗦着往后退了退。 “当,当,当家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锦衣卫来咱们这种地方了?”季三媳妇抓着小儿子,哆哆嗦嗦的躲到丈夫身后。 季明率先看到一骑威风凛凛的黑马上翻身下来的人。 少年皱起了眉头。 沈华亭抬步走进来。很快,季六叔和田大也看清了。他们望着眼前好似换了一个人的沈华亭,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不是舒姑娘的夫君吗?他怎么穿着一身锦衣卫的服装……” 沈华亭换上了他那一身黑色锦衣卫指挥使的锦绣服,也露出了他一头灰白的头发。浑身上下仿佛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沈华亭抬脚朝林舒走来,几家男人下意识拉着家人往后退了两步。只有季明怔怔望着,让春画给往后拉了一把。 沈华亭望了一眼林舒单薄的衣着,牵着她朝屋里走。林舒微微张了张口,想向村民解释,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季三逐渐明白过来,他一脸惊讶:“你是当官的?” 沈华亭停下步伐,转回身,视线缓缓扫过几家人。 “本官乃当朝太傅。” 他声线平和,面上却淡漠的没什么表情。 季三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是当朝太傅?”季三抬起发抖的手,“你就是上京城里传言影卫的儿子,是……是杀死景帝的人!” 林舒望了望这些相处多日的熟悉面孔,无一不对着她和沈华亭露出了惊恐的眼神。 她轻轻攥住了手心。 沈华亭带着林舒回到房间,伺候她穿好了衣裳和鞋袜。 林舒手脚一片冰冷。 “发生什么事了?”她抬眼问。 沈华亭不紧不慢的回答她:“鞑靼骑兵入侵。” 林舒震惊地望着他,“鞑靼骑兵?” 林舒又困惑了。鞑靼骑兵怎会直接打到京师腹地?小渔村再偏远也还在上京地界,若有战事发生,百姓怎会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未听到? 沈华亭不着不忙从衣橱取了一件厚实的披风为她系上,将系带打了个结。 又轻轻拂去衣上沾的些许毛尘。 “一会回京路上风凉,多穿一些。” 日出升空,天际一片浓郁的蓝。小渔村再不复安宁,鸡飞狗跳,哭声一片。山那头的铁骑声越来越近。 林舒白着一张脸。 “若真是鞑靼人,就算季叔他们逃到山里也躲不掉……”她仰起头望着沈华亭的眼,眸子里带着无声的祈求。 沈华亭抬起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菀菀还是如此的心地善良。就是不知这些村民会否念你的恩情?” 林舒眼尾微红。 不知他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沈华亭拉着林舒走出小院,林舒望了望熟悉的村民们,欲言又止之下,听到季三叔忍不住的一道哼声。 “弄了半天,你们不是什么上京富人,原来是个当大官的。你林家能嫁太傅,想必家里官位也不低。” “当家的,别说了……”季三媳妇战战兢兢的拉了一把,季三不高兴,索性不吐不快,“如今朝廷里当官的几个是好东西?” 季三哼声:“说什么外敌来掠村,我看别是锦衣卫捣的鬼,太傅这是要反了!一个反贼,亏得咱们还拿他们当邻居!” 沈华亭不甚在意的笑笑,他抬了抬眸,朝村子里望去。 林舒坐在马背上,望得更远一些,只见锦衣卫将小渔村所有村民赶了过来。 季阿公的视线落在沈华亭身上,皱皱眉,“阿行……?” 沈华亭翻身坐在马上,将林舒护于怀中,朝季阿公望去一眼:“阿公,保重。” 林舒来不及再说什么,只最后凝了一眼所有村民。她见阿南留了下来,沈华亭也只带走了不足十名锦衣卫。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也许他本来就打算救小渔村的村民…… 第191章 因为不敢忘。 返回京城的路上,为避免与鞑靼骑兵遇上,一路绕行,当晚天黑下来也没能入京。 “禀太傅,前方只能从村子中央穿过。鞑靼骑兵刚洗劫过村子,大概离开还不到两个时辰!” 冯恩骑在马上,看向沈华亭,视线扫了一眼林舒,问道:“可要再绕远一些?” 林舒一路颠簸,脸色不佳。她摇了摇头,“不用为了我特意绕,走吧。” 沈华亭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拿出一条方巾,林舒蹙了下眉心,只当他是要遮她的双眼,她挡了一下,说:“还是不遮了……” 她是受不了血腥,可这次却不同。死去的是无辜的百姓,是她的同胞。 她还不至于连目睹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沈华亭却只是蒙住了她的脸,露出来一双眼睛。林舒有些不解其意的看着他,沈华亭却未解释什么。 锦衣卫熄了火把,冯恩领头,十几骑快马放慢步伐,缓缓从村子中央穿行而过。 “哒哒……” 马蹄声异常清晰。 整座村子透着死亡的寂静,余下幼儿的啼哭,所望之处,无不触目惊心。 冯恩见惯了生死,眼里带着同情,可也仅仅只有同情。 “这些游牧族人,凡来我朝劫掠,抢走所有的牲畜和粮食不说,村子里的男人一概杀干净,稍年轻些的女子被掠走,还有些当场被辱的妇人自尽身亡,留下来的活口,也都是些没什么自食能力的老人与幼子……” 冯恩摇头,“若官家及时救助,这些个老人与小孩还能活命,若不及时,到头也是个死。” 林舒坐在马上,人很安静。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掩盖了残忍画面带来的冲击,想象中的紧张害怕一丝也没有。 可她终于明白,为何沈华亭要蒙住她的口鼻。 大火不止烧毁了房屋,也烤焦了那些被杀的村民,尸体焚焦的异味无孔不入钻进鼻腔。 那是一种身体无法抑制的刺激,不仅仅是胃里翻江倒海,身子也逐渐发冷,直至毛骨悚然,脸色煞白。 若非隔着蒙面布巾,林舒大概已经呕了出来。 她身子剧烈发抖,面上无一丝血色。 旁边跟随的云胡已经伏在马背上呕吐不止。冯恩打马上前,拍了拍云胡的背,“头一回闻这味,吐了正常。” 锦衣卫保持着警惕,不想就在快要走出村子时,迎面与几个打游击的鞑靼骑兵撞上。他们的马上载满了掠夺而来的物资。 鞑靼人立即拔刀而出。 然而锦衣卫的动作更快,顷刻间的功夫,七八个鞑靼骑兵便都倒在了地上。 林舒看着倒在地上的鞑靼兵,他们身穿皮裘,头戴皮帽,相貌都有着明显的游牧族人的特征,浑身不寒而栗。 “看来今晚不适合再赶路。附近若还有鞑靼兵,撞上了麻烦。”冯恩收了手里的刀,凝神望了一眼沈华亭,略一思虑,吩咐下去,“出了村子,找个隐蔽些的地方扎营,天亮了再走。” “是,冯公公!” 锦衣卫加快了马步。 林舒忍过了那股强烈的不适,缓缓才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回头望了沈华亭一眼。 只见沈华亭的一张脸,透着惊人的苍白。宛若死气覆在他的面上。 他迟缓的低了低头,似乎这会才看到她惨弱的样子,将披风拢了拢,裹着她的身子,带入他的怀中。 林舒头一次从他怀中只感受到了像冰块一样的温度。 “华亭,你怎么了?” 马蹄奔跑了起来。 林舒的声音又低又浅。 她忽然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村落,想起在红叶寺里被火烧死的小六和小七。 林舒心底陡然被刺了一下。 冯恩找了一处山林里废弃的驿站,借着屋檐避风,烧了两堆火。 林舒轻轻将手覆在沈华亭的额前,手心传来的是滚烫的温度,她颤了颤,移开望着沈华亭,眼里带着无措。他发烧了? “为什么自己不蒙脸?”林舒压着心底刺疼。 他一定记得吧? 记得小六和小七被烧焦时的样子还有气味。 所以他才会细心到给她蒙住了脸。 沈华亭摸摸林舒的头,“因为不敢忘。” 林舒猛地闭上眼,紧紧拥住沈华亭,滚热的泪水一颗颗往下掉。她梗咽声:“那不是你的错,不是。” 沈华亭一下一下抚着林舒披在背上柔缎般的秀发,垂下眼眸,“不,是我有错。若不是我回头去捡掉落的面具,便不会放开小六的手……” 林舒缓缓抬起头,凝着他许久,泪水从她脸上滑过。 冯恩一旁看着,拦下了要递毯子的云胡。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沈华亭抬手擦了擦林舒脸上的泪,低语的道:“别哭。” 他将她抱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又缓又慢,对她说了一长段的话:“大庸要与哈鲁特部联姻,鞑靼人又怎会坐得住。年前鞑靼人便要求大庸开放北地三镇的马市互贸,这件事让杨愈卿这老匹夫驳回,还羞辱了一番来使。老匹夫以为挑动鞑靼与哈鲁特的关系,能让赵祯与哈鲁特的联姻搅黄。可他没想过,鞑靼人若因此一怒发兵,当今大庸,又还有几个能战的兵?” 林舒抬起身,含泪望着他,掌心逐渐轻轻攥起,又缓缓放开。 起初她还不明白,听了沈华亭的话,她才逐渐明白过来,为何鞑靼会直逼京师。 她轻声问:“太傅打算让赵祯与哈鲁特联姻时,便已经想到了事情会到这个地步?” 沈华亭望着她,低笑了一声,“菀菀,我不是什么好人。” 林舒任热泪一颗一颗往下滴,她一只手轻捧他滚烫的面庞,摇头,“眼前的战祸即便没有哈鲁特这层原因,鞑靼人也迟早会打进来。他们迟早会发现,大庸不过是一只僵死的百足之虫。” 她说,“又怎么能怪你?” 第192章 真相 山中的夜寂静下来。 偶尔传来夜莺的“咕咕”声。 沈华亭倚着台阶睡着,林舒的印象中,极少会在她清醒时,看到沈华亭睡着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替他将毯子拉高,抿唇望着他一头灰白的发。身侧的手抬了抬,似想要触碰,又放下。 冯恩生性警惕,见夜深下来,才走回了废旧的驿站。云胡守着马儿在小憩,冯恩从皮袋里取了一张毯子,披在林舒的背上。 林舒温声:“冯叔,谢谢。” 冯恩在她身旁坐下。他拾起一根木棒,将火堆里的火挑了挑,一簇火星飞了出来,转瞬又湮没在山间的夜色中。 “事到如今,咱家给夫人讲讲故事吧。”冯恩面带如常笑意望向林舒,视线转而落在沈华亭的身上。 林舒渐渐蹙拢了眉心。 冯恩从腰间取下那只他随身带着的酒囊,小小的抿了一口,叹息一声,才缓缓开始:“咱家过去是个守黄门的,年轻儿的时候,随着景帝出征,曾也上过战场,远远的瞧着景帝的英武身姿,便也寻了军中的武将们,习了一些身手,私底下勤学苦练,只当自己厉害得不行,必要时候,也能为国一战。” 冯恩笑笑,“然而当时景帝已至中年,赫赫威名,威震四方,蛮夷接连俯首称臣,正是迎来我朝盛世之时。哪儿还轮得到咱家这样的小人物上场拼杀?” 火堆逐渐又亮了,照着林舒温柔面庞,和冯恩眼底的感慨。 “景帝一朝,波澜壮阔,凡是目睹景帝勃勃英姿之人,无不心生景仰。”冯恩又小小的抿了一口酒,“可惜呀可惜,这世间始终是人无完人。” 冯恩的目光逐渐变得悠远。 “晚年时候,景帝轻信人言,昏昏糊糊了好些年。好在景帝后来醒悟过来,下令影卫暗中查察阎家,方才查出阎家贪吞国家大量的税钱与财富,尤其边疆的军用亏空数目较大……更甚至,连他修禅得道的背后,也藏着那人谋逆不轨的阴谋。” 冯恩叹息,“景帝闻之,震怒万分。” 林舒诧然望着冯恩,景帝晚年间不理朝政,百姓虽憾却也还只记着景帝的好。 但无人知晓景帝后来也曾醒悟过? 冯恩缓缓又道:“只可惜景帝年近暮年,身体大不如前,朝野早已无形之中在那些年间把持在了阎家的手上。” “阎阁老为竖立清流形象,培植出了杨愈卿一干走狗。”冯恩冷然一笑,“有了相府的奸诈,才显清流正直——谁又知道,明里暗里,竟都是阎家的人?” 林舒沉默了半晌。 她低语道:“阎家势必知道了景帝暗中查他的消息。因此,阎家才会大逆不道,铤而走险,谋害了景帝?” 冯恩面上笑意淡去,他点了点头,“阎老此人城府颇深,他将朝野与百姓玩弄于鼓掌之间,为的只是一个‘流芳百世’的美誉。甚至妄图与景帝媲美。” 冯恩的神情逐渐冷凝,“景帝发现他的狼子野心之后,他便起了杀心。为掩盖自己的罪孽,他颠倒黑白,诬蔑影卫有意图谋反行刺景帝之嫌,那一夜,血洗了大崇寺……” 林舒听得手足冰凉。 冯恩看向她,又看向沈华亭,一声叹息:“实则是六家影卫合力拼死保卫景帝,被当成逆贼处死。事后,为稳民心,阎家宣告景帝乃是年迈体衰而崩于大崇寺。如此,阎家人既瞒了真正的朝野清流等人,又掩盖了其弑君的罪行。” 林舒面色凄然,“那六家妇孺,及我祖父……” 冯恩将酒囊的木塞扣紧,望着林舒的面容又带回了笑意,“林三姑娘起先问过咱家,为何咱家对你客客气气。” 冯恩笑笑说,“清流一派,你林家算得上名正言顺。”他往下道,“你的祖父起初亦是被阎家蒙蔽的一个,事后方才发现真正要谋害景帝的人是他的恩师,林大人悔之晚矣。” “阎老欲将六家影卫一网打尽,不留后患。以名义诓骗其六家人前往大崇寺。” 冯恩将酒囊重新挂回腰间,“林大人得知消息,便有意要阻止这场屠杀。然而大崇寺严密戒严,根本无法将消息送出。”冯恩顿了一下,“许是天意巧合,沈家那对父女进山采药,沈父不当心滚下山坡,目睹了当晚血洗大崇寺的真相。” “林大人撞上躲藏于寺中的沈父,便将他悄然从后山放走。并托付沈父,前去路上通风报信。” 林舒又是一番沉默。 冯恩徐徐又往下道:“后来,沈家父女遵守林大人的嘱托,连夜赶赴将六家人的车马拦下。”冯恩摇了摇头,“只是,六家夫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知晓六家祸事将近,避无可避,绝无可能逃得出上京。” “但六家夫人,还是共同做下了一个决定——”冯恩喟叹了一声,“她们选出每家最小的孩子,托付给沈家父女。” 林舒的双眸已逐渐湿润。 “因言家的小六,小七是一对双生子。便多出了一个孩子。”冯恩说道这儿,嗓子也黯然沙哑了几分,“几个孩子最大的是宗元,其余都才几岁,相貌还未长开,逃出去尚且还有一线生机。大的便不行了。他们选择与各自的母亲留下来,为弟弟妹妹们拖延逃走的时间。” 冯恩沉默了片刻,“阎家派来了百多人的江湖杀手,围猎六家妇孺……六家夫人和孩子,共同作战,与杀手殊死一搏。” 说到这儿,冯恩微微的停了一下,“最终,连一副全尸都没留下。” 一阵夜风吹来,吹起簌簌火星。照着林舒脸上滑落的泪珠。 冯恩深深吐了一口气,“杀手杀完了六家人,才发现少了几个孩子。他们担心无法向阎家交代,便选择了隐瞒住消息。也正是如此,给了几个孩子逃生的机会。”冯恩看向林舒,“而你的祖父林大人通风报信一事,阎老亦是后来才得知。” 林舒心中所有疑惑终于揭开。 “所以,祖父后来销毁了几家人的画像,防止阎家找到几个孩子……”她垂下眸,声色淡淡,“可祖父也没想到,祖母无意中遇上了解家儿子,这让祖父寻到了他们的下落。祖父本想将几个孩子送去更安全的地方,却反而被阎家得知了消息……” 冯恩微微颔首,沉凝声道:“才又有了红叶山那一夜的惨祸。” 可想而知,几经劫难。剩下蛮蛮和阿行,阿南,沈蛮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带着两个弟弟在上京城里躲躲藏藏了一阵。 林舒望向沈华亭。 他呢?他遭遇那般事,必然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又不知多少个夜晚痛与恨纠缠着他,才让他走上决心复仇这条路。 耳旁,传来冯恩沉声叹息:“这些真相,你我知道还不够,要让世人都相信,才是难事……” 第193章 布局1 转眼时间来到二月十二。鞑靼的阿拉扎汗在京师外掳掠数日后,扎营于龙华山一带。 朝廷上下一片慌乱。 咸熙殿里,宫人进进出出,端盆倒水,个个脸色慌张。七八个太医诊脉完毕,凑在一齐,商讨着药方。 “太皇太后这是急火攻心,才会致使病情加重,太皇太后万要保重凤体……” 珠帘晃动,太皇太后让嬷嬷扶着从里头慢慢走了出来。 早朝后,太皇太后回到咸熙殿便吐了血。 她环视着一群太医,摇摇头,“都平身吧。”太皇太后扶着椅子缓慢坐下,“大庸如此,哀家何谈保重凤体?” “这……”太医们又跪下去。” 太皇太后咳嗽数声,嬷嬷递上茶水,让她抬手拂开,她望着地上一干太医,中气不足道: “鞑靼阿拉扎汗领骑兵三万入侵我朝,在上京城外肆意掳掠。” “可你们知道,哀家点阅京师册籍时,籍上禁军十万,竟一半是虚数。老弱又占去一半。哀家不得不征募四方武举民兵来防守上京。” “又以皇上名义飞檄召云州、濉河、燕南、舞阳、洛府等各镇的兵力急集上京,防守作战。” 太皇太后揉着额角,凄然一笑:“不成想,大庸八万士兵,将士个个怯不敢战。” 其中一位太医拱了拱手,踟蹰说道:“太皇太后保重凤体要紧,朝中这些事务,不若……不若交由右相大人……” 他话未说完,太皇太后拍桌而起,身躯摇晃,苍白的脸上,目光凌厉扫来。 她冷然笑着,挥袖指着那太医,“右相?鞑靼骑兵在我朝京师之地肆意掳掠百姓,右相坚壁死守,坚称不得出战!我大庸何曾怯弱到如此地步?” 太皇太后站立不稳,心头一口急血又吐了出来。 咸熙殿里一片惊慌之声。 “卑职该死,太皇太后请息怒——” “卑职该死,太皇太后请息怒——” 林舒站在咸熙殿外,默默听着里头的动静。她来到偏殿稍事等候,待一干太医退下,咸熙殿内平静下来。她才走进来。 林舒手里握着那本账册。 来咸熙殿前,她去找过大哥和二哥。大哥二哥知道她的想法,并未提出阻拦。 大哥看着她说:“大事大节上,林家人从来都不惧牺牲。” 林舒对着大哥微微的一笑,她说:“我不知阎家何时会拿父亲来作为要挟,但我知晓,华亭势必不会让我伤心。”她抬起眼,“可哥哥,他走到这一步,我不能让林家成为他的掣肘。” 尽管如此,林舒要做这个决定并不轻松,可她还是来了。 这已经不仅是事关六家影卫,而是千千万万个大庸百姓,他们需要知道真相。 太皇太后身子无力地靠在美人榻上,气色很差。林舒温声哄着太皇太后喝下一碗药,她的母亲林夫人亦被召来坐在一旁。 太皇太后望望林舒,说话声越来越无力,“哀家放手让你处理内务府这摊子事务,也知道有多麻烦。宫内宫外一向关系复杂,哀家也不是不知,可却是有心而无力。” 太皇太后轻轻拉过林舒的手。 “你如此费心,替皇上省出来一大笔银钱,还拿住了相府贪墨的实柄。虽说,单单靠这个远还不足扳倒相府,可……” 话没说完,太皇太后喘息厉害。 林夫人坐了过来,伸手替太皇太后揉了揉心口。 林舒将话接过,“可积少成多,只要我们攥住的把柄与实证越来越多,相府再如何坚不可摧,亦可一夕倒台。” 快了。林舒心说。 至少让相府倒台,让杨嵩伏法的心,她不比任何人少。 太皇太后刚动了气,人说不了几句话便有些困乏。林舒与母亲早早退了出来。母女又在殿外互相道了几声问候,林舒看着母亲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一些想说的话,也放回了肚里。 母亲一定会理解的。 林舒回到内务府又忙了一阵,出宫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满月望着林舒眉间的疲惫,心疼的将披风裹在林舒的肩上。 文鸳则给林舒递上一盒醒神的万金油,林舒用指甲轻轻抠下一点,慢慢的揉在额角。 “从回京起也有快十日了,夫人日日这么奔忙,身子如何吃得消?”文鸳忍不住说道。 林舒不是不想歇。回京后的第二日,她便去了十六楼,得知了香香失踪的消息。 经过仔细的询问,林舒大致猜出,香香这段日子一直殷勤来往元禄府上,目的是想要搭着元禄进相府。右相府可不是谁想进便能进,杨嵩此人眼高于顶,亦不是什么女子都入得了他的眼。 林舒没想到,这个叫香香的女子,会为了替冯韶音报仇,妄图一个人入相府刺杀杨嵩。 香香是生是死未知。 但人九成就在相府里。 林舒一直担心小环这世落到杨嵩手中,却没料想是香香。这世的事许多都有所改变,不变的还是杨嵩的恶行。 这事林舒不管也不行,她能感觉到冯韶音的念力越来越大,甚至一度让她意识消失无法掌控。 “王玉芝的遗愿是她的老父亲,已经替她完成。”林舒在心里算着,“如今还剩下王秀清,和不知来历的孤魂阿娆……” 她望了一眼上京的夜色,“去王秀清家。” 不能再等了。 也许,也许香香还活着。 多等一日,在杨嵩的密室里又要多一副可怜的白骨。 是,不再等。就在三日后。 第194章 布局2 “如此深夜,要找府尹大人,次日再来!” 林舒让初一敲开了京府衙门王大人家的大门。开门的小厮瞧了一眼,很不客气的开口赶人。 十五瞪了那小厮一眼,提着灯笼说道:“去告诉你们的府尹大人,就说我家夫人前来,带来了你家王秀清小姐的消息。” 小厮的反应出乎他们的意料,他打了个呵欠,摆着手不耐烦道:“走吧走吧,什么消息不消息,明日再来!我家府尹大人已经歇下!” 林舒拧了下眉,索性让初一亮出了宫内的玉牌。小厮打眼一瞧,惊了一跳。 “是小的眼拙……” 小厮忙换了一副态度,恭恭敬敬的将林舒给迎进了府。转头去通传家主。 王府尹穿戴好衣裳,从后院走出来,见了林舒,先是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来人会是她。他稍稍抖了一下衣摆,才跨进门厅。 “自打本官发出告示,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来向本官提供线索。林三姑娘今日来,该不会也是想要讨个赏钱?” 林舒蹙了下眉,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只怕是不少人谎称有王秀清的消息,来府尹家招摇撞骗。 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位府尹丢了女儿,一直锲而不舍的在寻找。 这位王府尹算不上清正廉明的好官,但也不算是个昏官。林家与其来往并不多,只不过两家人相互熟知。王府尹的正妻只生了王秀清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林舒见过几回,娇蛮可人,却也还大方明事理。 林舒看出这位父亲虽摆着府尹的架子,内心的激切却难以掩盖,有些不忍将消息告知。 却还是不得不说出来。 “秀清她死了…” 林舒淡淡的开口,只听锵地一声,端在王府尹手上的茶盏打翻,刺耳的碎了满地。 - 幽暗的密室底下,燃着烛灯。 地上匍匐着一副原本美丽的身子,此刻衣不蔽体,冒着白腻的冷汗,十根手指,鲜血淋漓。 杨嵩的右臂废着,他左手抓着一把滴血的指甲,一颗颗砸在香香的脸上。他蹲下来,揪住一把她的发,将她的头无情而又阴狠的抬高,逼她看向自己。 “想要杀本官?”杨嵩阴森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香香气若游丝,缓缓睁眼,缓缓勾唇,朝着杨嵩呸了一口唾沫。 “杨嵩……你不得好死……” 杨嵩眯起眼神,起身朝香香又狠狠踩了两脚,复又弯身揪起她的头,逼她望向墙上一排亮着幽光的灯笼——每一只灯笼都画上了鲜艳的图画,制工极其精美。 他贴到香香耳侧,阴沉沉的笑:“冯韶音的也在其中,本官将她的皮一寸一寸剥了下来,制成了这样一盏美人灯……” 香香睁圆双目,簌簌剧颤。 “原本本官瞧不上你这贱人,可你偏自己送上门来,居然为了冯韶音,要来刺杀于本官……”杨嵩的手背,拍在香香脸上,“刚好,本官便将你制成第十一盏人皮灯。” 杨嵩的眼神眯了又眯,“至于第十二盏……本相爷得为林舒这臭丫头留着。” 香香被扔回冰冷的地面,她喘着微弱的气。口角噙着一缕缕血。模糊中望着杨嵩抬脚离开的背影。 她用血淋淋的手,抓着地面,朝着墙上挂着的美人灯,一点,一点往前挪。 香香吟吟笑起:“韶音,不怕……我来了……来陪你……” - 杨嵩走出密室,带着满身血迹。两名侍女脸色寡白地上前伺候他更衣净手,衣服底下的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杨嵩被其父勒令在家,又让沈华亭废去一臂,性情愈发阴晴不定。每日都少不了从院子抬走的下人。 “抖什么?” 杨嵩一把掐住侍女的脸。 侍女险些昏死过去,幸而一名奴才进来,战战兢兢回禀:“公子爷,奴才打听得一则想消息,立马来禀公、公子爷……” 杨嵩的眼神斜斜递过来,那奴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忙把话说完:“奴才打听,有女子要在十六楼,于后日花神节上跳展袖舞,自……自称冯韶音!” 杨嵩的面色逐渐阴狞。 - 林舒从府尹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然而上京城中,仍有不少酒家亮着辉煌的灯火。 城外百姓遭难,达官贵人们仍不忘醉生梦死。 林舒想起书中所写,陈朝灭国之时,商女犹隔江唱着《后庭花》,深感大庸前景可悲,百姓可怜。 一辆黑漆的马车停在她的跟前,林舒和满月几人都诧异了一瞬。车上赶车的不是十五,却是云胡。 面向林舒一侧的车窗缓缓让一只手拉高,指骨分明,玉白修长。 月色从窗口照着沈华亭半边朦胧不清的脸,车里头,再又露出一道林舒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僵在原地,错愕的不敢相信。 云胡温声提醒道:“夫人请上车…” 林舒让初一搀扶着,登上了眼前这辆马车。还是沈华亭用他玉白的手,为她捞开车帘,拉着她弯身走进来坐稳。 马车缓缓启动,林舒的视线始终落在对座,待到了大街,车马多杂起来,车内的人声不再传得出去。林舒才起身,双手托额,朝对座上的人盈盈一拜。 “父亲!” 林秋航再度听见女儿唤他的声音,顿时热泪纵横。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可也不难瞧见,底下狼狈的样子。 布满风霜的面上,更是消瘦到只剩下副皮包骨。 林舒没等他伸手扶,自己蹲到他的跟前,用素净的小手仔细去将父亲歪斜的裤腿拉下来。 “父亲受苦了,天寒路远,衣食不足,困境脱生,今后要多多的保重身子。”林舒抬起头,朝父亲露出一张般般如画的面容。 林秋航望着女儿乖巧的模样,一阵恍惚。分明还是离开前的样子,可又好似一夜间女儿长大了。 “爹爹让舒儿受苦了。”林秋航压下心酸,伸着骨瘦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林舒柔柔的笑:“女儿不苦。” 林秋航瞧着女儿虽略有清瘦但完好无损的样子,不禁抬起头来,朝对座的沈华亭望去一眼。心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女儿投靠的这个人,会在今时今日,救了他林家一家人。 林舒缓缓蹲起身,这才转身看向沈华亭,她的视线随之一固。 沈华亭披头散发的看着她,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仿佛比鬼还苍白的脸色,透着前所未有的削弱。 他抬了抬手,轻轻碰了一碰她的脸颊,“本官怎舍得你失去父亲……” 第195章 放手做,有本官。 林舒没有在马车上与父亲多说,两辆马车并排停在一处人少的巷口。林秋航让云胡搀扶着上到另一辆马车的时候,张了张满嘴的苦涩:“舒儿的话为父记住了。” 林舒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同父亲点点头。目送锦衣卫护送着父亲的车辆远走。 她重新坐回车内,眼尾红红地望着沈华亭这副鬼样子。 和他越渐发白的发。 “太傅就这么有把握,能活着将我父亲救出来,万一……” 她抿住唇,安静地望着他。 听着林舒低落的语气,沈华亭伸手拉住她的手,渐渐上移,拽住她的手臂,将人带到面前。 “不生气了,嗯?”他用额抵着她的额。 林舒心下一酸,眼尾一抹殷红许久都未消散。 她虚虚的坐在他的腿上,双手环抱住他,闷闷的将脸枕在他的肩窝里,不怎么敢用力,“你还好不好,哪里伤了,疼不疼……” 沈华亭勾动唇角。他这个人,很久前开始便不知疼了。何况救出林秋航的时候,他未曾流血受伤,不过是多费了一劲。 “只要菀菀没有成为没爹的孩子,本官哪里都不疼。” 林舒抬起眼睛望着他,眼尾一点一点又红了。 沈华亭摸摸她的头,“这么爱哭。” 马车缓缓前行,一缕凉风吹进来。将细柔的发丝黏着她哭过的脸,沈华亭替她拈开,掖在耳后。 林舒收了收情绪,低声说:“三日后,我要在十六楼演一出戏。” 沈华亭浅浅“嗯”了一声。看来他早已知晓她打算做什么。 林舒继续说:“相府该是时候倒台了,杨嵩我不想让他再多活一天。” 沈华亭瞧着林舒眼里夺目的神采。他最欣赏她柔韧不屈的样子。殊不知她一步步的坚强成长,看在他的眼里,才是最令他动心的一面。 如今她与她母亲都是一样,能够独当一面。而她更是有着自己的果断与决策。 他说:“放手做,有本官。” - 回太傅府还有一段路程,纷纷的雨点打落在车厢上。两人安静相拥。 到家的时候,已近夜半三更。 沈华亭牵着林舒从马车下来,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门前。 绵绵的春雨中,夜色幽静,方衡穿戴齐整,他撑着一柄油纸伞,静静的立在门前灯笼下,与那一株半人高的玉兰树为伴。玉兰绽出紫粉色的花苞,与他一身靛蓝的官袍映衬,宛若一副陌上君子画。 林舒诧异如此深夜,方衡等在太傅府的门前是为何。 云胡及时将伞撑开,沈华亭接过伞,遮在林舒的头顶,一只手扶着她一边肩。 方衡早已瞧见归来的马车,只是未曾着急上来。沈华亭从马车下来那一刻,方衡怔了怔。 大概方衡从未见过沈华亭眼前这副样子…… 且他的头发? 方衡收回神,他撑伞上前,颔首行礼。纸伞向上抬,方衡的视线落在林舒的脸上,他看她一眼。 再往上抬,视线对上沈华亭。 “方大人何事深夜等在这?”沈华亭看了方衡一眼,语气淡淡。 方衡张了张口:“下官查到一些要证。”他从袖口取出拿锦缎包着的两本笔证,递向沈华亭,上身随之挺直。 沈华亭笑笑道:“方大人没有辜负本官的期望。” 方衡沉默了一瞬。 若不是沈华亭给了他这个机缘。方衡会知道朝野之下这些肮脏丑陋吗? 他不会。 他从没想过那位老人家会是个隐藏得如此之深的伪君子。 林舒望了一眼方衡让雨水淋湿的鞋面,便知晓他在这儿等了许久了。她抬眸望向方衡,面上挂着浅浅笑意道:“明日白天,可否请方大人过府来一趟?” 方衡一怔,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林舒。 沈华亭自然知晓林舒将方衡请到府上所为何事,他瞥了方衡一眼,笑笑道:“方大人明日可有事务要忙?” 方衡迟了一下,才颔首,“下官可早晨忙完再来。” 沈华亭便不再与他说什么,牵着林舒进了府。方衡撑着伞,在雨中又立了半晌。 “你都不问我为何找方衡?”回到府中,林舒瞧了瞧沈华亭神情。 沈华亭垂眼看着她,“本官猜猜——你联络了吴家儿子,相府是他设计的图纸,每一处他都熟悉。且他还在替相府打造园子,能够带人进相府。你打算让吴家儿子将方衡这位刑部官员悄悄带进相府,挖出埋在相府西园葡萄架下的那些女子的尸骨。” 林舒愣愣看着他,沈华亭笑着摸摸她的头,“本官可猜对了?” 林舒轻轻点头,“这一局,我不容许有差池。” 杨嵩不死,枉她重生一次。 - 沈华亭陪着林舒洗漱回房,直至她安然熟睡,为她注入了些许内功后,才又搂着她歇了片刻。 四更时分,天未亮,便起床披衣去了衙门。 从诏狱出来,沈华亭唤来阿南。先问了小渔村村民安置可妥,阿南点头,“哥交代的事,我都办妥了。” 沈华亭抬头瞧了阿南一眼,似乎些许满意他如今沉稳了几分的模样。 “再多调十名能力高强的暗卫,你亲自带着,日夜看护她的安危。”沈华亭淡淡道。 阿南自然知晓“她”是谁。他皱了一下眉头,却未反驳与质疑。 沈华亭看了他一眼,“你不问问为何?” 在如今锦衣卫里外都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却要调出十名高手只是为了去保护林舒一人。 阿南抬眼道:“哥这么安排,自然有你的道理。” 沈华亭眸色深了下来,不疾不徐的道:“阎老将林秋航抓了,却故意暴露位置,并让本官救走了他,这说明老家伙只是在利用林秋航,乃至是林家兄弟来试探林舒在本官心目当中的地位。” 阿南抿住薄唇。 阎家一直盯着这边,沈华亭与林舒的种种自然阎阁老都一清二楚。 “本官无需向他遮掩什么,可也不会轻易让他拿捏。”沈华亭顿了顿声,眸光剔着一缕寒意,“我要你拿你自己的性命来护她,阿南,你可做得到?” 若是过去,阿南必定心生不满。可如今,他却明白了一件事。 在哥心里,终于又有了一个不舍之人。 可是哥,你自己看明白了么? 阿南抬眼,认真回:“我知道。” 阿南离开,沈华亭又召了冯恩过来。冯恩走进来的时候,沈华亭的指腹摩挲着那枚九宫八卦牌,眸色沉沉。 ——至今他仍不知喇嘛交给他的这枚东西何时才会有用。 冯恩禀了一些鞑靼兵的动向,大部队仍驻扎在龙华山一带,肆意掳掠。阿拉扎汗自称大庸朝廷若不开放边镇马市,鞑靼的大军会年年来袭。 朝野上,自沈华亭称病告假,清流一派又抄了不少大员,便成了相府党的一言堂。杨愈卿坚决回绝了阿拉扎汗的要求。 冯恩摇头,“老匹夫自觉京师军马没有取胜的把握,便称鞑靼只是来抢食,等他们抢够了,自然会退去,我朝军马无需冒险迎敌。” 冯恩一声冷笑,“简直贻笑天下!” 沈华亭垂着眼,低低的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份贻笑天下。 沈华亭从袖中取出方衡交与他的笔证放在桌案上。冷然声道:“将所有指证相府的人证与物证备齐,杨家该下台了。” 第196章 请君入瓮 二月十五花神节。甭管城外鞑靼人是如何掳掠百姓,城内的百姓又是如何惶惶不安。上京的达官显贵们,仍然该吃吃该喝喝,该享乐享乐。 往年今日,十六楼自是最热闹的去处之一。 热闹仅次花魁赛。 更何况,突然之间传出失踪多年的上京名妓冯韶音回归,要于花神节这日,在十六楼跳一曲当年她未能完成的展袖舞《春闺梦》,这一消息轰动上京。 “冯韶音失踪几年,都说她早就投河自尽了,怎地突然又活着回来了?” “整个上京城,能跳展袖舞的人寥寥可数,且冯韶音当年本打算跳的就是这支《春闺梦》……不是她又是谁?” “可当年不是传出,冯韶音让马撞伤,再也无法跳舞了?” 一夜之间,不论是达官显贵,又或是文人才子,大家众说纷纭。 - 花神节前夜,林舒便提前来到了十六楼。 “韶音姑娘过去用的胭脂、香粉,还有首饰,我家夫人通通都收进了这些箱子里。还有,当年韶音姑娘打算花魁赛时穿的一身舞衣,也都还在箱子里。” 香香的丫鬟倚翠指着地上两只漆红,色泽略显陈旧的大木箱恭谨有礼地说道。 林舒颔首,“你手艺似乎还不错,你与文鸳一起,替我试发妆,我要扮得越像越好。” 倚翠拘谨的蹲了蹲身,“是……” 她红肿着眼睛,显然是香香失踪后,日日以泪洗面。 “再有,展袖舞需得布置台面,你可了解冯韶音这支《春闺梦》需要如何布置?”林舒问。 倚翠点点头,身子还半蹲着,“奴婢知道一些。还可问问楼里当年与韶音姑娘练过舞的人。” 林舒让她起身。 “是哪些人,你告诉初一公公,还有十五公公,让他们去把人找来。我需得问清楚。另外,明日的台面,我还要加入一些效果。” 倚翠点点头说好。 宝瓶打开地上的木箱,略为担忧的道:“万一杨嵩没来,夫人所做的这些,岂不是白费了?” 林舒望着铜镜前的自己,神情笃定,说:“旁人或许不一定,可杨嵩他一定会来。” 文鸳与满月开始替林舒挑选头面。 文鸳淡淡的道:“杨嵩亲手害死了冯韶音,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如今冯韶音竟然又活着出现,以杨嵩此人多疑阴狠的心性,必定会来一瞧究竟。” 宝瓶释然,“说的也是。” 满月则充满忧心地望着镜中的林舒,“姑娘真要这么做?万一……万一冯韶音的魂真上了姑娘的身不走,又或是做出什么……” 林舒回头握了一下满月的手,眼中神采坚定,道:“我与她这一缕魂,本就心意颇通,如今我要借着她的魂来上身,做完这一场戏,自然也该相信她。” 满月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缓缓点了点头。 这里,夜落时分。不喜带着林嫣赶来了十六楼。林嫣摘下宽大的兜帽,露出越渐俏丽的一张小脸。 “三姐姐!” 林舒让林嫣抱了一会,笑着拉开林嫣,将她打量了一番,“嫣嫣好似长大了呢?” 林嫣瞧了一眼不喜,小小少女面上微红,“嗯嗯。我都十二岁了。” 林舒假装看不出小姑娘那点心思,拉着林嫣到一旁坐下,给了她一张曲谱。 “让不喜将你带来,是因为姐姐需要你。” 林嫣瞧了一眼曲谱,眼底露出一抹惊讶的亮色,高兴不已的道:“姐姐,这是谁谱的曲子?我很是喜欢!” 林舒带着笑,只是问她:“只有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嫣嫣可能弹得会?” 林嫣歪着头,认真想了一想,才肯定说:“我只需一个晚上便能学会。可……”她踟躇了一瞬,“我年纪还小,未必能弹出这首曲子的动人之处。” 林舒点点头,“你只需会弹既可。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明日会发生什么,姐姐会告诉你,相信你会做得到。” 林嫣怔怔,抿唇认真说:“姐姐,我会尽力。” 林舒微笑,摸摸她的头。 - 翌日花神节。十六楼满座。甚至还有许许多多文人才子站着也要来一睹真相。 林舒换上了那身冯韶音生前未能穿上的舞衣,梳好了头。她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二哥林琢为她易容。 林琢过去见过冯韶音,凭着记忆捏了一张面皮,又用他从江湖友人那儿学来的技艺,为林舒换了一张脸。 林舒瞧着镜中的“脸”,怔怔的打量了许久。 “二哥这手活只学了七成不到,勉强凑活能用。若离得太近,三步之内,仍是容易一眼被人看穿。” 林舒弯唇:“过去说二哥不学无术,也不全对嘛。” 林琢习惯要捏她的脸,让林舒避开了,忙拿手挡在脸前,“二哥,当心。” 林琢改敲她的头,下手轻若无力。 他望着林舒的神情忽地认真,带着兄长般的宠溺:“万事要自己小心。” 林舒也换上认真神情,柔柔微笑:“二哥放心。” 随后,文鸳给林舒上好昨日试的妆。妆容画好之后,文鸳也怔住了。 满月与宝瓶更是看得愣在眼前。 “冯韶音姑娘真美……”宝瓶叹道,转而又俏皮一笑,“不过,比起咱们夫人不加修饰也仙姿玉色的脸,还是夫人更好看!” 林舒笑笑,望着镜中的容颜,的确是另一种国色天香,艳光四射的美。 望着望着,林舒似乎入了神,手轻轻触碰面颊,眸中泛起一层泪雾,仿佛千言万语涌上来…… 文鸳察觉不对劲,轻轻握了一下林舒的肩,“夫人?” 林舒眸光逐渐清明,怔然回神。 ——她心下叹息。冯韶音这一缕魂魄的念力的确极大,随时可能附上身来。 天色黑将下来,初一与十五相继走进来回禀。初一不紧不慢道:“一切都照夫人的吩咐,交由阿南大人安排妥当。” 十五禀:“杨嵩这厮来了!” 大家互望了一眼,不禁紧张攥手。 林舒将手轻轻压在裙裳上,她垂下眼,安静了一会,开口:“你们都退下,将灯熄了,只余三两盏既可。” 第197章 一曲《春闺梦》 林舒安静的坐在幽暗的房间里,她闭目握着锁骨上那颗珠子,过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将珠子摘了下来。 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黑。 - 十六楼里,所有人都在伸长脖子等候。直至天色尽黑下来,楼里却只圆台的中央点燃了几簇烛灯。 大家几乎看不清身旁谁是谁,一些不满的声音响起,但逐渐便消停下来。看出这似乎是楼里有意的安排。 “公子爷,这女子弄得神神秘秘的,恐怕未必就是……” 杨嵩身边的小厮颤颤的住了口。 杨嵩眯着眼,盯着圆台中央,神情透着捉摸不定的阴沉。 ——冯韶音? 他不过是来看看,究竟是冯韶音的鬼魂显灵,还是什么人来这儿装神弄鬼。 时间又过了会,渐渐大家都有些等的心急,三三两两压低了声音。满楼里说什么的都有。直至楼上传来动静,有人忽然激动的说:“出来了!” 满楼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杨嵩紧紧盯着那抹缓缓自楼上拾级走下来的身影。 灯烛幽幽,若影若绰。 一抹纤姿,宛若绝色。 满楼的人全都屏息静气,注目着女子走上了圆台。她每走动一步,头上琳琅的步摇与珠钗便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春夜风凉,吹进楼子,拂动层层轻柔的罗纱,带着裙带飘向身后。 女子面上覆着薄纱,只露一双幽幽的美目,她就静静的站立在圆台中央。环顾着满楼的人。 “真……真是冯韶音?” 有人惊讶的道。 冯韶音凝着花团锦簇的楼,与熟悉的台面,仿若只是做了一场梦。她低下头,迟缓的看了看逶迤在地上的两条鹅黄色长袖。 是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舞衣,还有花魁赛的台面。 冯韶音微微欣喜,她朝着楼里唤:“香香?” 轻轻的一声,满楼又是一阵安静。 冯韶音幽幽朝前走了两步,神情恍恍惚惚间,楼里忽然之间响起一道潺潺的琴音。 冯韶音的神情复又换上了欣喜,她绕着圆台一圈,“香香?” 又一圈,“香香……” 只闻琴音声,不见弹琴人。冯韶音面上神情几番起起落落,忽而,她盈盈一笑。握起两条水袖,就要与琴共舞。 大家屏息静气,满楼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除了那潺潺的琴声。 无数的目光带着期待。 期待上京第一舞妓,姗姗来迟的一曲《春闺梦》。 然而只见圆台上的女子才起了一个舞步,竟一个不稳,摔倒在台面上。满楼发出一齐的惊呼声。 冯韶音朝她的双脚望去,是了,她让马撞了,这双脚早已不能再让她翩翩起舞。 ——韶音,这是你梦寐以求的一天,难道你不想跳完这支惊艳上京的舞。 不知是冯韶音的心声,还是林舒意识里的一抹轻声鼓励,又或是那琴声的孤独。冯韶音缓缓从圆台上站起来。 是了。 她得跳完这支舞。 她和香香的舞。 楼上的灯烛又亮了几簇。一声“咿呀”的吟唱,响彻整座十六楼。圆台上长袖一展,晃了所有人的眼。 后来上京文人是如此描述这一夜——那女子的展袖舞,只若天上有,她仿佛是要为了给一人看她的舞蹈,哀怨动情,浑然忘我,叫人潸然泪下。 而满楼里,唯有杨嵩逐渐身体发冷,神情逐渐扭曲。 台面上女子翩翩起舞的身影,幽怨的眸光,薄纱下那与冯韶音一模一般的面孔,都宛如一击惊雷打在杨嵩的身上。 他退了又退,跌跌撞撞,旁人只被吸引住入了神,全没去在意他的不同。 “公子爷,您这是怎么了?”小厮不知真相,又惊又慌。 杨嵩满头冷汗,让小厮扶住,他抖着衣袖,指着台上,“不可能,不可能……鬼,她是鬼。” 一曲终。 满楼的人在一阵沉默后喧动了起来。 “是冯韶音!只有冯韶音才跳的出如此动人的展袖舞!跳得出这一支《春闺梦》!” 楼里哗然之际,扮做香香的文鸳,将冯韶音引走。 杨嵩拨开人群追来。 文鸳将醒神香让林舒闻了闻,林舒的意识逐渐苏醒。文鸳回头望了一眼,稍显紧张,“夫人,夫人?他来了!” 林舒的头有些昏沉,她握了一把文鸳的肩,“好,好……” 文鸳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在抑制不住的发颤,唯恐这一会林舒醒不过来。 林舒攥着长长的舞衣,一直往楼上去。入了五楼的天子阁。很快,杨嵩追了上来。 林舒一个回身,望着阴狠毕露的杨嵩,一步一步朝着她逼近。 “你是谁?”杨嵩右臂垂在身侧,走路不稳,一步一跌,一步一撞,“你是谁?”可他还是飞快逼到了林舒的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颈,“说!” 林舒步步往后退。 直至砰地一声,撞在屏风上。 “说!” 杨嵩眼底的惊恐落在林舒的眼底。 她压着强烈的寒意,对上杨嵩的眼,“我是谁?怎么杨公子不敢揭开我的面纱瞧一瞧我是谁?” 林舒嗓音与冯韶音自是不同,她有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浓郁的幽怨,又让杨嵩掐住了脖。杨嵩目睹一舞,眼前整个人都处在失魂落魄的边沿,并未立即察觉出不同。 杨嵩的手伸向林舒面上的薄纱,却举在半空停了下来。 林舒心下笑,他怕了,不是吗。 从他发狠的眼睛,冰冷的手,僵硬的身体,林舒知道杨嵩从内心产生了恐惧。 “杨公子将我害得好惨……怎么害怕韶音回来找你么?”林舒幽幽道。 杨嵩的眼神逐渐从发狠转为阴沉,他扬手扯下林舒面上的薄纱。 “冯韶音?”杨嵩呵的一声冷笑,宛若一个发了疯的疯子,“我杨嵩何曾怕过谁?” 林舒垂了垂眼,上一世起她便知道杨嵩这个人的可怕。 “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们这些女子,化作厉鬼来找你报仇?” 杨嵩掐着林舒的力道收了收,“这世上哪来的鬼,就算是鬼,我杨嵩也能再杀你一次。” 林舒抬了抬眼,忍着窒息,当杨嵩的眼前,伸手将脸上的面皮一点点揭开。 杨嵩突然松手,歪斜的身体往后一退。 他阴沉的眼神宛若刀子一般朝林舒扎过来,咬牙切齿,狠狠冷笑:“林!舒?” 林舒目光平视着他,带着杨嵩前所未见的平静,“嗯,怎么杨侍郎很意外?” 杨嵩逐渐清醒,“原来是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杨嵩发出轻蔑的冷笑。 林舒摇头,“我会不会舞,你不会不清楚。我又怎么跳得出刚才那一支《春闺梦》?” 杨嵩的眼神又阴了阴。 林舒反向他踱近一步,“你当年觊觎冯韶音,却遭了她的回绝,她瞧不起你杨嵩,你便派人骑马将她的腿撞断,还将她关进了你相府的密室之内。” “你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折磨她。企图挽回你那可怜又弱小的自尊心。” “可冯韶音并未屈服你,你残忍将她杀了,剐下她的皮,制成了一盏人皮灯。” “还有,你密室中那些美人灯,每一盏都是一个无辜惨死的灵魂。你丧心病狂,为免她们来找你索命,找了法师用人皮灯的法子,将她们永远困于密室内……” 林舒又逼向他一步,“我说的对与不对?” 杨嵩浑身上下逐渐罩上一层阴森的恨意。可他却低低的笑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 林舒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因为你无法人道。” “闭嘴!”杨嵩瞬间变了脸,又要掐上她的颈,林舒这次避开了,缓缓朝屏风后退。 “因为你无法人道,又不被你的父亲杨愈卿接受。你便心狠手辣去残害一个又一个,令你嫉妒的女子。” 林舒望着杨嵩,“你当真觉得这世间没有冤魂来索命?不,冯韶音她就在这儿。” “还有被你杀害的王秀清,曹若华,郭善同,宋玥……王玉芝,文姜,谢玉琅,蛮蛮……”林舒缓缓道出每一个名字。 “她们每一个的冤魂,都在这儿。” 林舒慢慢从头上摘下一支钗,“还有我的妹妹嫣嫣。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冤魂。你说,你今日逃不逃得掉?” 杨嵩挥着衣袖,发出低低的笑声,五官逐渐扭曲:“这些贱人,每一个都该死,她们瞧不起我杨嵩,我便要她们通通都臣服在我的脚下。”杨嵩笑得越来越大声,“不,不够,我还要将她们的皮扒了,制成人皮灯,供我日夜取乐,岂有不好?” 杨嵩扑向林舒,似个地地道道的疯子,“还有你林舒,我杨嵩也要将你的皮一层一层扒了……” 阿南手里握着刀,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杨嵩,他的左腕,被阿南一刀削了。 林琢,满月,文鸳等等……一齐出现护在林舒的身前。 帐幔后,则缓缓走出来一群人。 为首之人,正是王秀清的父亲京府府尹。 他切齿地指着杨嵩,恨之入骨:“杨嵩——你这个畜生——!!!” 第198章 挖出白骨 林舒披上文鸳给她披的披风,冷淡的扫了一眼地上的杨嵩,望着杨嵩的惨状和地上一截鲜血淋漓的断腕,她不但没有不适,反而神情透着一抹异常的兴奋。 可她还是压下了这股情绪,且阻止住了曹家、宋家、王家、谢家……几家人愤怒之下恨不能将杨嵩杀之的心。 杨嵩该死,可他该死得人尽皆知,该受万人唾沫才是。 王府尹恨恨瞪着杨嵩,拳头握得绷紧,脸上充满了憎恶。 他忍了忍,“这畜生,本府尹定会要治他一个不赦之罪!” 林舒再不看杨嵩一眼。众人等了一阵,等着相府那头递来消息。 “回禀夫人,相府里吴家公子带着方衡大人于府中后园已挖出了六具白骨!” 几家人情绪又是一阵激动。 林舒压了压心情,问:“右相可回了府?” 锦衣卫回:“太傅大人让夫人放心,右相他今晚回不了府!” 杨愈卿与杨嵩皆不在相府,才能给方衡挖出尸骨的机会。可谁能阻拦住右相归府呢?整个上京城,除了沈华亭。 林舒抿唇,她点点头,不疾不徐的下令道:“告诉方大人,让他带着刑部的人继续挖。我与王府尹大人亲自去找禁军王策将军,在天亮之前调兵将相府里外包围,搜查杨嵩密室,拿住证据。” 她顿了一顿,“再传消息与太傅,让他明日早朝放心入朝。” “……还有,我很好。” 阿南朝林舒投来一眼。 锦衣卫愣了一下,拱手:“卑职遵命!” “王府尹,杨嵩交给您的人了。”林舒说道。王府以尹雷厉风行的速度,调来了京府衙门的兵马,将杨嵩缉捕。 随后,林舒与府尹赶去京营。既有府尹的作证,又有相府传来的消息,还有林舒手上的令牌,王策与陈威只一瞬的迟疑,便当即调动一千禁军,连夜包围了相府。 相府的护卫对着林舒与王府尹拔刀,阿南横刀一挡,锦衣卫个个手握刀柄,冷眼扫着他们。 护卫忌惮的往后退了退。 陈威带刀翻身下马,大步冲进相府,挥手之间喝令:“来人,速将相府团团包围,一个人也不准放出,违令者斩!” 相府的后园传来兵刃声,想必是刑部的人在与相府护卫交锋。 王策与陈威立即带了兵冲了进去,林舒与王府尹亦随后赶到。只见刑部人手不足,个个伤势颇重,方衡顶着莫大压力,在继续挖出尸骨。直至禁军赶来,方衡脸色才微微一松。 “王将军,陈将军。”方衡施礼。 王策收起刀:“方大人可曾受伤?” 方衡一身狼狈,他摇了下头,“方某只受了些许轻伤,无碍。” 方衡抬起头,看了林舒一眼,不觉一怔。 林舒披着斗篷,但斗篷下的衣裳还有发饰都还是冯韶音的模样。满头步摇,珠光璀璨,望之绝丽。 随后,方衡看到林舒脖颈上一圈瘀痕,拇指不动声色的摁在食指骨节上,微微用力。 林舒扫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满是沾的血与泥土,从文鸳手里要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她走上前来,递与方衡,浅浅的道:“方大人擦擦。” 方衡垂目看了一眼林舒手中的帕子,轻许的迟疑之后,他道:“多谢夫人,方某拿衣袖擦一擦便是。” 林舒眉心轻拧,旋而浅笑将帕子收回。 她问:“不知方大人已挖出几具尸骨?” 方衡面色郁沉,“已挖出七人。” 林舒朝园子望去,见吴家儿子吴晋卿守在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骨前不言不语。 方衡不忍道:“所挖出的尸骨,坑内都埋着这些女子生前所穿戴之物。那一副……吴公子当场认出乃是他失踪已久的妻子曹若华。” 林舒默了默。 她抬头朝阿南望去,只见阿南望着地上尸骨,亦是不言不语,浑身笼罩着一层萧瑟的冷意,他似乎在犹豫,犹豫着不敢上前。 那里王府尹亦是涕泗横流,犹豫着同样不敢上前。 口中唤着女儿的名:“秀秀……” 陈威与王策二人看了一眼摆在地上刚挖出的具具白骨,面色前所未见的凝重,都不由自主重重握拳。 林舒望了望天色,“离天亮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王策上前,“夫人所说密室在何处,末将二人这就带人搜查!” 林舒记起阿南似乎并不知道密室在何处,当时应该是陆凤阳带人摸出了密室的下落。她收回视线,亦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带将军去找。” 方衡看了她一眼,“方某也去。” 林舒点头,“方大人乃刑部的人,是该一起过去。” 林舒看了看阿南,让满月留了下来。满月才摇头,林舒便握了握她的手。 “他现在需要一个人。有陈将军,王将军,还有方大人和我一起,放心。”林舒又摸摸满月的脸。 满月这才迟疑的望向阿南。 文鸳她们四人要跟着,林舒也让他们留下来。那密室是个噩梦,又何必让他们亲眼目睹。 - 杨嵩的密室连相府里的人也没多少人知晓,即便知晓也不知如何进来。林舒带着禁军找到了密室。 下到密室底下,虽然大家都举着火把,可密室还是显得昏暗而又幽闭。 林舒在踩最后一级台阶时,不小心崴了一下,方衡握住她的手腕,及时将她扶住。 “小心…” 林舒抬了抬头,映入方衡眼里的是她一张逐渐褪了血色的脸。 禁军走在了前头,方衡凝了一眼林舒,犹豫的道:“这座密室你来过?” 林舒怔怔望了他一眼。 “你知道埋在相府后园里女子的身份,又清楚这座密室的每一处暗门,若非你来过,又怎会如此清楚?”方衡的目光凝了凝,说的不急不缓,“可方某却想不明白,你是何时……” 他未用礼称唤她,眼里是种种的疑问。 林舒越渐发白的脸色看起来仿佛一触即碎。 “方大人到底是刑部的人,如此情势之下,也未忽略这些细节。” 林舒抬眸看向方衡,声音轻飘,“若我说,我是重活了一世的人,上一世便是如那些女子般也让杨嵩迫害在这密室中,方大人可信我说的话?” 方衡深深望住她。 第199章 相府倒台 林舒见方衡抿着唇没有开口,她笑笑道:“方大人是刑部官员,该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就当我胡说……” 方衡叩着的指骨收紧到发白,声色干涩的道:“方某虽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可希望你所言的重生是真。” 林舒怔怔望着方衡。 方衡见林舒面色稍缓,不动声色松开了手。 他护着林舒,继续往里走,跟上了前面的禁军。密室被禁军的火把照得越来越亮,林舒忍过了刚进来时的恐惧,可每往里多走一步,心还是会随之一颤。 她下意识又握着锁骨间那颗明月珠,哪怕不需它的照亮,仿佛也能带来一丝平静的力量。 进来之前,林舒告诉两位将军,一位叫做香香的女子,或许被关在密室里还活着。 禁军进到密室之后,首要便是搜查香香。果然不久,禁军在一间密室内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香香,小心翼翼的将人抬了出来。 方衡上来看了一眼,心下一沉。他办过不少案子,见过各种各样受害者,眼前这般残忍折磨的手段,并不多见。 女子身上体肤看似完整,然而十根指甲竟全被铁钳钳去。 方衡蹲下来查看了一番,沉声道:“她的伤势严重,但还活着。” 林舒才看了一眼,压着心口的狂跳,盈眶的泪珠一瞬间往下落。 香香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之中她似是看见了冯韶音的影子,眼里透出一缕欢喜的光芒。 “韶音……” “香香?” 林舒蹲下来,拿出帕子将香香脸上的脏污轻轻擦去,温柔拂开香香脸上的发丝。 香香孱弱得只剩下一丝力气,她费力的举起手,捧了捧林舒的脸,“那首曲子,我再没弹过……下辈子,我们还要做好姐妹……好不好?” 林舒握着那只鲜血模糊已经干涸的手,心疼得揪了起来,微微哽声:“好。” 香香含着一缕笑,缓缓又闭上眼。 方衡凝了一眼,起身道:“陈将军,王将军,麻烦派人尽快将这名叫香香的女子送去医署,许还来得及挽救她一条命。” 禁军当即抬起香香,小心翼翼将人送了出去。 林舒缓缓站起身,身体里涌上来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有的恐惧与痛苦似都在这股力量中一点点被摧毁瓦解。 她望向陈威与王策,开口道:“杨嵩在其中一间密室内,收藏着那些人皮灯,以法师的法阵镇压在那里——他杀害她们,并拿来制灯的暗室必然也在这底下。” “陈将军,王将军,务必要找出杨嵩作案的直接工具。要让所有大庸百姓知道,他做的恶,犯下的罪,有多死有余辜。” 林舒的声音轻轻的,在方衡心头久久激荡。 - 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 长宁街上,对向停着两辆马车。 马车的前后左右,锦衣卫与相府府兵对峙了一夜。 沈华亭瞧了一眼云层中透出的第一缕曙光,他将视线投向对向的马车,笑笑道:“本官座驾不巧坏了,挡住了右相去路,耽误了右相一夜的功夫。倒是本官对不住了。” 杨愈卿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 “该上早朝了,本官就不陪右相。”沈华亭用长指叩了一下马车,冯恩面带笑意,亲自架着车,调转了车头,朝皇宫缓缓弛去。 杨愈卿坐在马车上,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他眯着眼望向天明的方向,逐渐握紧拳头,最终,逐渐松开。 ——一朝误,满盘皆输。杨愈卿恨恨,皆因他生了一个没用的逆子。 - 相府的倒台如摧枯拉朽。朝野之上一片哗然。杨嵩迫害无辜女子,制成人皮灯这一大案更是惊动上京。 王府尹,吴家,曹家,谢家等等,哪家都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仅是他们便掀动了一大批人士,对相府发出了讨伐。 - 从相府出来后,天际微亮。林舒没再回十六楼,也没再管余下的事。那十具白骨还待刑部找来仵作仔细验过,确认了身份,才能让各家家人将她们接走。剩下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她也没回太傅府,而是去了宫门。 林舒等朝散了,她才等在丽京门前。 她知晓今日朝散,沈华亭不会那么快出来。可也知晓他一定会从丽京门走出。 沈华亭还真是从丽京门出来,且是用走的。当他走出宫门的那一刻,便看见了等候在不远处的林舒。 她还是昨晚那副打扮,轻柔的晨风吹拂在她的身上,她攥着披风下的衣裙,一路小跑扑到了他的怀里。 “等好久了。”她说。 沈华亭低头望着怀里人,步摇乱晃,碎发跑散,可春风般的笑靥在她的脸上盛放。 便,鲜艳夺目得让人沉醉。 “丽京门前这般奔跑,文武大臣都看着,夫人这般不顾虑,有人要说本官溺妻了。” “太傅对我不就是宠溺么?”林舒柔软的脸颊上笑盈盈的。 她用手去拉他的手,自己将手指穿过他的,手心相贴,握在一起。 沈华亭瞥了一眼两只手,“夫人这是想走回家?” 林舒连连点头,“其实昨晚我很紧张,担心会不顺利,还好……杨嵩他终究还是暴露了。相府那头也拿住了重要的证据。那些女子的尸骨,终于不久就可以让家人接回家安葬。我想,我这个游魂症该会好起来了吧?还有啊,香香她还活着。” “狗杨嵩害死了这么多人,他真该死。终于,他罪有应得的这一日到了。我很高兴,特别特别高兴。” 林舒笑得眼睛弯弯的,“我们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我知道太傅和我是一样的。今日早朝也一定很大快人心吧。相府倒台,没了相府,阎家也就等于失去了左膀。他底下拥簇他的那些假清流,嗯,一定也会心急。我想,我想……我们还有最难的一步要走。可我心里还是好高兴。” 沈华亭没说话,安静的听着林舒喋喋不休的同他说着她的快乐。 他牵着她的手,握了握紧,慢慢陪着她朝家的方向走去。 第200章 风云满京城 经半月的抄封,相府彻底落幕。 上京的风云却并未减少。 人都言这是沈华亭挤压同僚,想要换他来只手遮天,迟早会要废了皇帝赵祯,自己取而代之,狼子野心,一样罪不可赦。 林舒自然知晓,这都是阎家让人放出的风声。 但其中也多了一些反对的声音。说是相府倒台不冤,杨嵩罪恶滔天更是该死。而关于相府那一日倒台所发生之事,上京城里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言,冯韶音其实也在那十具白骨之中,是她的鬼魂显灵,来索杨嵩狗命,所以,人还是不能干丧天良的事。云云。 - 二月的最后一日。林舒早起醒来坐在窗边,从打开的窗子望了会外面才露微光的天际。昨晚下了一阵春雨,早起天光放晴,只是风也不小,风吹动树梢,将鲜花拂落一地。 满月她们走进来,见林舒起的如此早,互相看了一眼。 风从窗户吹进,桌上纸张与书页沙沙作响。林舒的头发也被吹动。满月担心林舒着凉,先拿了件外衣,走来搭在林舒的肩头。 “姑娘怎么一清早坐在窗前吹风,可别吹坏了身子。” 满月话才说完,低头看见林舒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微微的一惊。 “姑娘怎的了?”满月心里一疼,这一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文鸳和宝瓶也都立即走上前来,文鸳伸手去探林舒的额,宝瓶说着要去请大夫。 林舒回过神,轻声说:“我没生病,只不过是昨晚做了一个恶梦……” 林舒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又住了口。今早她的确是在恶梦中醒来。只不过这次确确实实只是个梦。 因为上一世,她就是死在这一天。清早睁眼醒来,林舒害怕故事又重演。 还好,这一世她没再受到杨嵩的迫害。也没有再一睁眼醒来,回到抄家的那个夜晚。 “夫人没生病,也不好在窗前坐久了。今日的风不小,夫人……” 文鸳的一句话没说完,屏风外传来了初一规规矩矩的通禀声:“回禀夫人,刑部的人一早来传消息,说是十具尸骨都已确认了身份,通传各家的家人前去认领。” 林舒的目光落向窗外,没想到日子这么巧。 她道:“去将消息告诉阿南。” 初一回:“奴才已经先通禀了阿南大人。” 阿南近段日子都住在府上。林舒想想也明白是沈华亭让他密切保护她的安危。再加之蛮蛮尸骨已挖出,这一段日子阿南的情绪并不大好,住在府上,林舒也好让满月不时去陪陪他。 如今刑部的流程走完,这个消息最该通传的自然是阿南,还有沈华亭。 只是沈华亭已经几日未回府了,眼前也只有她和阿南一起,去将蛮蛮的骨灰与遗物领回来。 林舒抬头看了满月一眼,满月神情黯淡,袖子底下的手交握着。 林舒缓缓又道:“准备车马。” “是。”初一规矩退下。 林舒从窗前起身,对满月她们道:“替我更衣漱洗,还有……今日着素。” 三人轻轻屈膝。 文鸳走去橱柜挑衣,捧了一身雪素的衣裳走回来;满月伺候林舒漱洗;宝瓶走去打理床榻;文鸳放下衣裳,又走来替林舒梳头。不多时,三人便伺候好林舒穿戴齐整。 文鸳将梳子放下时,见林舒手里又握着那支钗,欲言又止的道:“夫人怎么独留着冯韶音的这支钗?” 林舒低头望了望手里握着的钗…… 有那么一瞬,冯韶音的怨念攫取了她的意识,欲将这钗扎进杨嵩的心口。 那样,便成了她杀了人。可这样的念头只一瞬,冯韶音最终压住了怨念,并未将钗刺向杨嵩。 林舒将钗握了握,又放回了妆奁盒内,浅浅抿唇。只说:“权当留做个纪念。” - 收拾完出府的时候,看到骑在马上的阿南,林舒愣了一下。 今日他穿着一身黑衣,扎着高高的马尾,头上勒了一条白绸的抹额。 林舒并不意外他的穿着,而是意外他的身后还有一支锦衣卫。阵仗会不会太大了? 阿南开口:“鞑靼骑兵前两日已掳至安定门,今日在东直门附近,城内城外都不大太平。” 林舒面色一凝。鞑靼兵一直未退,肆意在京师地带抢掠,前阵子还掠了帝王的陵寝。如今竟然都抢到皇城跟前来了? ——朝中能用的将领,十之八九是贿赂杨愈卿提拔上来,即使相府倒了,他们也找各种理由拖延,不敢出战。妄想鞑靼兵抢够了自己退回草原。 这是几日前冯恩对林舒说的一番话。林舒才明白过来,大庸不是倒了一个相府,就能立马好起来。 林舒由初一扶着登上马车。满月跟在她的身后替她托着披风。林舒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回身一望,满月还来不及惊呼,便被阿南拉上了他的马背。 初一和十五愣在原地,文鸳与宝瓶也愣愣望着。 林舒浅浅抿唇。 满月涨红了脸到逐渐发白,她咬了咬唇:“放我下去……” 阿南的一条长臂环着满月的腰,他迟疑了一下,对着满月耳旁低声说:“我知你在意蛮蛮,在意我拿你与蛮蛮作比较。不论过去,还是将来,在我心目中,蛮蛮阿姐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只是,你也很好,你娇憨可爱,善知人意。你们本就是不同的人,与我有着不同的经历。” “你若真是不愿嫁给我,那我便以兄长身份照顾你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还是想娶你为妻……不为责任,只是想你成为我的妻子。” “等我将蛮蛮妥善安葬,我会试着忘了过去。从今往后,我阿南的身边只有你一个女人。” 阿南叹了一声气:“满月,别生我气。” 风吹在满月布满泪水的面上。 - 【说明一下,书中鞑靼入侵这一段,借用和套用了历史有名的‘庚戌之变’,其实历史往往比小说更戏剧。还有书中一些人物,也有参考一些历史原型。另外,马上就要大结局了。不过接下来还会有个意外反转的情节。嗯嗯,我不告诉你。~】 第201章 魂归 刑部的大门不同往常的敞开的着,刑部的官吏都穿戴着齐整的官袍。 遭杨嵩残害的十名女子的遗骸以火焚后装在了坛子里,整齐摆在刑部大堂内的一张白案上。旁边还放着她们各自的遗物与那盏美人灯。 林舒走进刑部,望见王玉芝的父亲已含泪抱过了自己女儿的骨灰坛,与女儿絮絮的说着话。 宋玥的丈夫和他的继妻,带着儿子一家三人在宋玥的骨灰坛前磕了头。 宋玥的儿子稚气的唤:“娘,我来带您回家……” 郭父鬓发斑白,抱着女儿那盏灯,泪洒刑部大堂,悔痛不已。想当初他不答应女儿郭善同与才子李时勉的感情,虽是后来接受了这个女婿,谁料两人双双英年早逝,当父亲的回想起来,岂有不悔,不痛? “善同啊,爹爹带你回家,将你与时勉合葬一处,再也不怕找不着家了……” 晨风吹着刑部大堂外挂着的两盏白色的纸灯笼。 ——上头写着墨色的两个“奠”字。 无形中为今日的气氛更添了一层庄重与凄凉。 林舒望见袁文照带着与文姜生的一儿一女,披麻戴孝的走进刑部。亦在妻子的骨灰坛前跪下来磕头一拜。他解开身前的包袱,将骨灰坛抱过,从怀里拿出一双布鞋,与妻子的骨灰认真地包在一起,背在他宽阔的背上,又珍重抱过文姜的那一盏灯。 这位前安抚使,曾鞍马四方的男人,眼底闪烁着的是深藏的柔情。 王府尹带着家人而来,将将跨进刑部大门,便已经是纵声大哭:“秀秀!爹爹来了,儿啊,爹爹来了……” 到此,刑部在场的一众官吏,都湿了眼。 一声阿弥陀佛从刑部的大门外轻轻传来,只瞧着一个年轻的和尚走进来。他来到大堂上,于谢玉琅的骨灰坛前,默默的凝立了许久。 玄济望了望谢玉琅的那盏灯,他将灯抱在怀里,轻柔仔细的擦拭。 后来世人说那位年轻有为的探花郎陆羽再没还过俗,他将未婚妻谢玉琅的骨灰撒入了江河,抱着那盏灯,隐没于大山之间,从此再未有人见过他。 林舒又望见吴曹两家人俱是哀伤的抱过曹若华的瓷坛,小心翼翼包裹起来,吴家儿子提过妻子的灯,拿脸轻轻贴了贴,“阿华,不怕了……” 风吹动林舒腰间雪白的裙带。 她慢慢垂下眼,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 她提着裙,披风让风带向身后,踏着几级台阶慢慢一步步走进刑部大堂。抱过蛮蛮的那只坛子,接过满月递给她的布,将坛子包好。满月深深望了一眼。 林舒抬起眼,朝阿南望了一眼。“蛮蛮最放心不下是你和阿行。阿南,带她回红叶山吧。” 阿南沉默的立了一会,他拿出另一块干净的白布,将蛮蛮那一盏灯包起来。 他说:“阿姐,我让你失望了。” 满月忍着心酸。 林舒走到一旁冯韶音的骨灰坛前,让文鸳将冯韶音的骨灰坛,还有她那一盏灯包好。交给了初一和十五保管。 冯韶音已无亲人,而香香虽然保住了一命,却迟迟还未苏醒。 刑部的官吏望着最后一坛骨灰,纷纷皱起了眉头。林舒也望着最后一坛。 其中一位官吏说:“只查出孤女阿娆生前有一位年迈的老爹,乃是她的养父,父女二人以种果为生,送果时让杨嵩看中,惨遭了杨嵩的杀害,她老爹也一病过世了。” 阿娆的魂很柔弱,她只记得自己是被养父从一场大火中救出来,醒来后不记得所有的事,不记得自己是谁。 林舒正望着阿娆的坛子轻拧眉心,一只手伸过来,入目是一截蓝色的刑部官袍。 她抬起头,映入眼前的是方衡失魂落魄的脸。 “方大人?” 几位刑部官吏纷纷一怔。 方衡今日原本也该在这里,他接手了杨嵩这桩杀人案至今,总想让案子尽快了结。十名女子的身世核对查验出来,却只有孤女阿娆的身世难以破解。 他想着让仵作将阿娆的遗物拿来,他再度仔细的查看了一番。 竟不巧从阿娆的遗物当中,衣服的夹层里掉落出来一只旧荷包。 荷包小小巧巧,一见便是小姑娘戴的东西。上头绣着不常见的一只小鸭子,笨笨拙拙的,并不可爱。 ——妹妹方宁丢失的那一日,身上戴的便是这只母亲亲手教她绣的小荷包。 那是中秋灯节,父亲带着妹妹夜出游玩,十岁的妹妹让一伙人贩盯上,方家找到她的时候,妹妹已被卖入了一家青楼。不巧那青楼起了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方家人都以为妹妹死了。父亲自责万分,从此精神恍恍惚惚,母亲陪着他深居后院。 方衡没有想到,孤女阿娆竟会是他的妹妹方宁? 想到妹妹坎坷磨难的短暂一生,方衡失魂落魄地从刑部后院走了出来。 方衡抱着阿娆的坛子,将他方家这段不为人知的旧事嗓音干涩地道了出来,刑部同僚都大为意外,又不约而同沉默。 林舒听后,感到心口一阵酸楚涌来。 她替方衡遗憾,又替阿娆欣慰,最终还是找到了家人,知道了自己来自何处。 “自我朝建立以来,如此残忍的连环案子前所未见过。本官为官至今,今日这般场景,委实不忍看下去……” 刑部的黄侍郎上前来握了握方衡的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方衡,你所作所为本官都看在眼里,今日上京发生如此骇人悚听的惨案,皆因朝廷少了你这样的人。本官望你,一直坚守下去。” 黄侍郎已近致仕的年纪,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免连声叹气。 方衡抱着妹妹方宁的骨灰坛,神情一片端肃,“下官,铭记于心。” 黄侍郎抬了抬头,忽然怔怔的望向刑部大门,只瞧锦衣卫簇拥下,沈华亭缓步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素缟,发如白雪,随风吹拂,朝着身后飘动。 林舒转过身,望着沈华亭一直走进刑部大堂。 他视线落在阿南拿着的灯上,又低头凝了一眼林舒怀中捧着的坛子,林舒有点担心的看着他。 他这段日子好似更削弱了,他又是悲喜不露于面的性子,她担心他平静表象下,是压了太久的悲涌。 只有他,八年前便知晓蛮蛮被埋在相府的后花园里。 却生生忍耐与等待了如此长时间。 会愧疚。 会不安。 会疼吧? 林舒仰面望着他,轻声说:“我们一起,带蛮蛮回红叶山,将她与沈伯伯、宗元、蓝玉、小北、小六,小七他们埋葬在一起,好不好?” 第202章 我等你,多久都等。 沈华亭又将视线落在林舒的身上,她今日穿着一身雪素,披风也选了最素净的一件,衬着她白皙发光。整张脸上未施粉黛,只有眼角红红的。 阿南同样投来担心的目光,张了张口:“哥。蛮蛮找到了。” “嗯。” 沈华亭望着林舒压着那份担心,轻蹙眉心的模样,抬手摸摸她的脸。浅然开口:“咱们带她回红叶山。蛮蛮一向都喜欢那儿。” 林舒忍着发酸的眼角,将泪逼回,用温柔的声调说:“好。” 沈华亭一手捧过蛮蛮的骨灰坛,一手牵着她的手,正要带着她走出刑部衙门。 刑部黄侍郎施礼,开口唤道:“太傅且慢。”沈华亭回身望向他。 黄侍郎年迈的身姿略显岣嵝,他望了一眼蛮蛮的骨灰坛,才又开口。 “刑部此番细查杨嵩杀人案时,查出沈氏父女与你们六家影卫有关……因此查出来红叶寺在多年以前,还曾发生过不为人知的血案。” 黄侍郎道:“下官看,这里头似乎藏有大的隐情……不知太傅可否说说?” 沈华亭忽然的一笑:“若本官没记错,朝野清流发动百位官员,共同请命让阎老出山主持大局——这百位官员当中,就有黄大人一个?” 黄侍郎被沈华亭点名指出,倒并没有露出惭愧尴尬之色。 他正了正身,“下官身为刑部大吏,掌着国家的刑法与狱讼,亦有审查监督百官之责。太傅纵容锦衣卫对清流肆无忌惮查抄,更甚至,当街对朝廷官员私行处罚,此种事情并非虚假,下官确对太傅所行,有所不满。” “为大庸百姓,为朝廷社稷,下官也望阎老这样的贤德能臣,能够出山主持大局——清肃朝野,整顿朝纲。” 黄侍郎顿了一顿,朝方衡望去一眼,又慢慢的收回来。 “然而,下官也的确不该未握实据,先入为主,信了外头的传言,怀疑影卫确有弑君之嫌。” “直到方衡给下官看过了一些他所查之事,下官才醒悟过来。” 黄侍郎神情黯淡几分,他叹了一口气。 “下官只有不到一年就该致仕了,不愿为官一生,做下什么遗憾之事。” 黄侍郎望向沈华亭,语气沉重:“弑君之名,非同小可。若六家影卫当真冤枉无辜,那么真相更加耸人听闻。百姓们,不该被蒙在鼓里。” 林舒眼里投去欣然之意。 六部中唯有刑部的风气还算清正,与徐家有很大关系。 徐老为前刑部尚书,为官时兢兢业业,提拔了许多才德兼备的人。徐大人是徐老的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对方衡这样的年轻人,诸多提携,倾囊相授。 徐老横死家中那一夜,方衡碰巧撞见沈华亭在场。刑部确实有对沈华亭生疑的理由。 沈华亭沉默的听黄侍郎说完,浅笑抬首:“这一切黄大人该去问问大人口中那位有贤德的能臣才是。” 黄侍郎张了张口,忽然一员刑部的小吏匆匆快步走了进来,拱拱手大声禀道:“黄大人!” 黄侍郎皱眉,“何事?” “启禀大人……阎阁老要入朝!” 刑部的一群官员顿时之间全都变了脸色。黄侍郎神情复杂。他问:“阁老现到了何处?” 小吏回道:“阁老的车驾从永定门入城,已经过了长安街,不久之后就要到丽京门!” 沈华亭望向天际,风催着云快速流动。 他笑笑道:“该是举城都在为他的入朝而欢呼吧?” 那小吏顺口道了一句:“确是满城的人都在往丽京门去!还有上百位官员陪同……” 小吏说完,才察觉接的是沈华亭的话,他惊了一下,慌忙低下头。 阿南绷着脸。 沈华亭垂眼又望了望怀里的骨灰坛,唇角缓缓勾起一道浅笑:“看来咱们今日上不了红叶山。” 林舒的手指下意识反握住沈华亭的手,她抿着唇,白着脸。 “他为了本官而来,本官总不好去忙自己的事。”沈华亭低头凝了一眼林舒握着他的手,温柔将她牵起,“既然举城的人,还有百位官员,都去了丽京门,本官又怎能缺席,叫他们失望?” 锦衣卫簇拥着沈华亭往丽京门去。 方衡将妹妹方宁的骨灰坛又放回长案上,他抬首望着刑部悬匾,上头赫然刻着“公正持衡”四个字。 他的衡,正是取自这四字。 他将帽子摘下,端正地摆在长案上。 黄侍郎猜出方衡想要做什么,凝重道:“就算事情属实,就算你和他站一边,也不足与阎老,与满朝文武,与举城百姓抗衡……”黄侍郎语重心长,“今日局势难逆,你踏出此门,便极可能粉身碎骨!你还年轻,要惜身!” 方衡目光一片清明,“大人,方衡只站公正一方。虽死而犹有荣光。” 黄侍郎登时沉默。良久一声叹息:“罢了,豁出刑部又何妨。” 他望了一眼悬匾,慢慢走上前,同样将头上的纱帽摘下来,端正的摆在案上。余下刑部的官员互看了一眼,也都走上来,逐一将纱帽从头上摘下。 - 林舒坐在马车上,手一直握着沈华亭的手。她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还是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从刑部到丽京门并不远,沈华亭的马车先于阎阁老的车驾到了。 林舒拉高一截窗帘,朝对向的崇文街望了一眼,只见人潮海海,伴同着阎阁老的车驾缓缓朝丽京门而来。 文武百官的红蓝袍子异常的显眼。 林舒垂了垂眸,她收回了手,窗帘落下,风被挡在了车外。 沈华亭慢悠悠的起身要下车,林舒双手拉住他的手,他回头看着她,只觉她此时的眼眸清清柔柔的,真是好看。 他又低头又看了一眼拉着他的纤手,孩子气的用手指尖尖攥住,紧紧不放。 他眸光深了深,浅浅道:“本官自要与阎老一同入朝,天子大殿你进不去。若等久了乏累,便回府……” 林舒眼角发酸,她打断他,“我等你。多久都等。” “车外风大易着凉,别下来。”他伸着修长的指将她让风吹散的系带打上漂亮的结。 第203章 入朝 林舒的怀里抱着蛮蛮的骨灰坛,望着沈华亭下了马车。初一他们全没让跟来,沈华亭令云胡留在车上,云胡躬身应是。 阿南骑在马上,随在车旁,他深深望了一眼丽京门,面色冷锐。 “哥。” “保护好她。”长风吹乱沈华亭一头白发,将一身素缟吹动。 林舒这才瞧见,在他的左腕上,系着她给他的青色发带。从宽大的袖子里飘了一截出来。 她压着心口沉闷的疼,车门敞开着,她望着他背影矜贵,步伐修逸,朝着丽京门走去。 丽京门前是崇文大道,南北通衢又宽又阔。街道的两侧种着高大挺拔的榆树,每隔三丈东西对街便有一座气势宏大的石雕。 这是天子主道,除了天子御驾,便只有三品以上朝廷大员的车驾,才能通行。 不多时,哗然的人群抵达丽京门。 阎老的车架虽大却并不豪华,甚至连漆也未刷,透着一股古朴。停在百官之中,反倒格外的显目。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手杖,慢慢的从车上走下来。 他穿上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头戴红宝石顶冠,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致仕之后这一身天子赐的官服,只有极正式场合才穿。 “阎老——” 百姓拥戴高呼。 阎阁老左手拄杖,右手托着一枚铜金的方印,举止谦修,神态平和。若只是这般看一眼,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位老者是暗中一手遮天的弑君之臣。 在景帝一朝鼎盛时期,阎家就开始影响着内阁。起初的时候,阎家人才识颇深。阎老教授过几位皇子读书,于政事上亦颇有见地,逐渐得景帝信任。及至阎老建立清流,此后,在天子心目中极有地位。 景帝修禅那些年,将朝政放心的交给了他。 可景帝不知,这位看似忠心的贤臣,内心实则野心勃勃——他经历过大庸鼎盛,见识过景帝威名,便也滋生出了流芳千古的贪欲。 于是,他妄图拉景帝走下神坛,又妄图将自己送上神坛,与景帝媲美。 他借着清流对百姓施恩行善为自己树立名誉,又暗地里培植相府,逐渐养出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蚕食着整个王朝。 他开始得到百姓敬仰,也享受玩弄江山的意趣,碾着大庸的未来,只为了他阴暗不可见人的私心。 “阁老乃我大庸定盘星,下官等人早已盼着这一日阁老入朝主持大局,能够震慑群小,匡扶社稷!” 几位清流主动站出来,朝着阎老肃容一拜,满怀深情的道。 “大庸朝危如累卵,皆因逆臣祸国,老夫纵使粉身碎骨,也得入朝向陛下一谏。” 老者拄着手杖,朝丽京门缓慢走来。 沈华亭抬了抬眼。 阎老站在丽景门前看着他,手杖一顿:“解行。” 沈华亭徐徐望向风云卷动的天际,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嘲讽笑意。 他平视着老者,“世间早已无解行。” 他嘴角的嘲讽并未影响到阎老,阎老道:“你本是六家影卫首领,解庵的儿子。只是老夫也没想到,你摇身一变,成了手握权势的当朝太傅,沈华亭。” 阎老语气加重:“事到如今,当年你们六家影卫弑君谋位,大逆不道之事,老夫今日只好公之于众。若非为了社稷安定,景帝驾崩的真相,又何至于对百姓隐瞒至今?” 百姓哗然。 林舒坐在马车上,脸色一点点发白。 这位老人的话,就像是天外的风,随随便便的几句,便能在上京掀起一阵云涌。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九岁,死前揭开真相还百姓一个说法,死后才敢去向景帝面前告罪,求得先帝原谅。” 阎老紧握手杖,语气深沉又带着饱满的自责。他缓慢转过身,面向百官与百姓。 ——几位清流一派的老臣站出来,讲述出大崇寺那一日影卫弑君造反的实情。 ——紧跟着,又有当年大崇寺住持从人群中走出来,再讲述了一遍影卫弑君造反的实情。 ——再然后,几位老太医站出来,指证的则是影卫如何毒杀了景帝。 站出来的每一个人,都举足轻重。 他们在讲述着同一件事。 仿佛已无需足够的证据。 百姓纷纷将痛恶与怨怒的目光投向了丽京门前身姿挺拔,孤独静立的沈华亭。 沈华亭眸色渐渐加深,他既未急于开口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他只是在享受此刻世人对他倾轧一般的恨意。 林舒遥望他一眼,心里生出尖刺般的疼意。她想要跑过去,将手心暖意与他握住。 可她拼命忍住了。 丽京门内,传来了太监尖锐而长的通传声,回荡在丽京门前:“天子召——百官入朝——” “进谏——” 这一声召见,意味着满朝文武,不论品阶,所有人都召至天子大殿。 百姓哀泣不止,民怨沸天,纷纷下拜,丽京门前未听“圣上万岁万万岁”,却只响起一声声饱含拥戴的“阎老”。 - 阿南望着,他没有冲动过去,而是守在林舒坐着的马车旁。 他知道,他得守着哥最在乎的人。 才能让他心无旁骛。 可当大理寺元禄用马车拉着几幅棺椁出来,冷笑着将盖着的麻布掀开时,阿南的脸色一瞬间冷酷无比。 “这是红叶山上挖出来六家影卫之子的尸首,还有供奉在红叶寺的牌位——是谋杀景帝的逆臣贼子!” 丽京门前顷刻乱了。 元禄口中“大义凛然”的鼓动,犹如在百姓的怨火上再又添了一把火。数不清的百姓乌泱的涌上来。纷纷拿起石子朝棺椁砸下去,恨不能将里头的人拖出来挫骨扬灰。 那几张牌位被无数双脚踩在脚下,踩了个粉碎。 林舒如坠冰窟。 仿佛有闷声的一道雷击中了她的身子,让她无法动弹。她从未想过阎家会使出如此卑劣无比的方式,而被利用的百姓毫无所知。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南已发红着眼骑马冲出。 - 林舒被一阵夜莺的啼咕声带醒。她的脑海里闪过宗元,蓝玉,小北,小六,小七他们的棺椁被石子投掷的画面,还有阿南飞驰而出的身影。 后来,她让锦衣卫也去护住棺椁,她告诉他们,这里头的人,比太傅的命还要重。 让他们哪怕是拼了命,也要护棺椁里的人一丝一毫也不得有损伤。 可林舒没想到的是,这正是阎家使的调兵之计。她醒来时,置身在一片漆黑的林子里。 将她劫走的人,几乎不费什么力气,挟着她从城中一路掠着轻功来到了郊外。 林舒见识过沈华亭的功力有多高。 而这个人,几乎不相上下。 这,怎么可能? 第204章 死而复生 寂静的林子里,逐渐升起潮湿的雾气。 林舒受不住飞掠时的冷风,昏迷了几个时辰。天黑才醒来。 面对周身漆黑的林子,丛林中不知名的野兽声,林舒手脚冰冷,一张脸白得几乎不见血色。 直到她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站在那,头上戴着一顶蓑帽,遮住了脸。 可实则不遮,林舒也瞧不清他的样子。从她醒来他便一直这样站着,几乎一动未动,甚至连气息也很安静。林舒不禁汗毛竖立。 她望了一眼黑茫茫的林子,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这样的高手面前,她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你是谁?” 回应她的是无比的安静。 林舒抿抿干涩的唇,靠着树干费力地站起身,才发觉两只腿还在不能自已的发抖。 她扶着身旁树干,环顾树林,连上京城的方向也辨不出。 又过了一会,那人还是一动未动。林舒甚至怀疑他是否站着睡着了?虽然想法有些荒唐,可林舒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轻轻的迈出了腿。 她的鞋踩着柔软的草地,没发出声音。林舒压着飞快的心跳,再要抬脚的时候,一道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响起: “你走不了。” 林舒心头一惊。听声音,这个人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多岁。 林舒让自己冷静:“是阎老派你来的?” 男子再次安静。 林舒又问:“阎老让你何时杀了我?” 男子头上的蓑帽微微上抬。 林舒等了会,还是不见回声。心里却已有了答案。她扶着树干缓缓又坐下来,说:“阎老让你将我挟持走,是想拿我要挟太傅?” 林舒将披风拢紧,又理了理裙子。她轻轻捶了几下发软的双腿,絮絮的说: “华亭他走到今天,太苦,太苦,今日丽京门前所有人都亏欠他,可他从不曾亏欠任何人。也许……小六是吧,他一直觉得自己亏欠小六。所以我相信他,不会轻易的就输给了那个人。因为他是个信守许诺的人,他一定对六家父母,对兄长,对沈伯伯,对蛮蛮,对宗元表哥、蓝玉、小北、小七……还有小六许诺过,要还他们一个公道。他那样的人,绝不会食言。” 林舒眸光淡淡一垂,双手无声无息握住了一根簪子——她一身雪素,头上也只左右各戴了一支白玉珠簪。 她唇角柔柔的一勾:“我爱的人,是这个世上最值得爱的人。我又怎么舍得他为难?” 林舒倒握着那支簪,双手握紧,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将簪用尽全力扎向自己的咽喉同时,低头撞上去。 尖利的簪子,刺破了她细腻的肌肤,几滴鲜血沾在簪子上。 可也仅仅只是划破了皮。 簪子被一只手凌空抓走,扔弃在地。 男子缓缓转过身,头上的蓑帽缓缓向上抬起,露出来一张令林舒僵住的脸。 他瞥了一眼草丛中的簪子,漆黑的眼睛里闪过微弱的光。如不是她那一句“宗元表哥”让他出了片刻的神,簪子丝毫不会伤到她。 ——宗元表哥? 这几个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在哪里? 男子陷入安静。 他想不起来。 - 林舒适应了这一会,黑茫茫的林子不再漆黑得什么也瞧不清。蓑帽下的一张脸,虽模糊,可也一眼能看见,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除此之外,那张脸上,只有让人不寒而栗的黑色死气。 他仿佛只是一柄刀,一把剑,该出鞘杀人时杀人,没有情绪,没有温度,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林舒忽然生出一股恐惧和害怕。 她害怕沈华亭会来,会与这样的人交手。 她并不懂武功,却也知道两人交手,胜负也许并不易分。 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自尽。 这个人,不会再给她机会。 “宗元是谁?”男子忽然问。 林舒怔住,眼里透出茫然。让簪子刺破的脖颈上还在沁出血珠,一滴滴往下掉,染红了雪素的衣裳,她也不觉疼。 男子望着她,面上没有人该有的半分情绪。 林舒不解他为何会忽然这么问,脑海之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眼里的茫然逐渐转为了惊异。 她觉得这太荒唐了。 宗元早在那年红叶山就死了。 沈伯伯,宗元,蓝玉,小北,他们都死得很惨。那些杀手为了逼出藏起的几个,几乎是虐杀了他们。 后来是陆凤阳与鹿鸣亲手将他们下葬。 宗元表哥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 沈华亭入朝的时候,与阎老并行踏上走进天子大殿的白玉石台阶。 阎老拄着手杖,缓慢抬着脚,神态平和道:“当年,老夫上了红叶山。赶到的时候,他们却只杀了三个孩子,和沈郎中。” 天子大殿巍峨耸立在前方。 “其余四个孩子,和沈家女儿逃进红叶寺,又死了两个。偏生逃走了一个解庵的儿子。” 阎老的手杖每顿在白玉石的台阶上,都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六家活下的这几个孩子,哪一个对老夫而言都是个隐患,尤其是解庵的儿子,于老夫而言这是不可接受的失误。可正当老夫十分不满之时,不巧发现宗家儿子还活着,留下一口气。” 身侧,沈华亭的步伐随之一停。 “老夫救了他,这些年,把他练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剑。防的就是这么一朝,他解庵的儿子来与老夫作对。”阎老亦停下,目视大殿,“他的资质如何,你该比老夫更知。你的那些暗卫,恐怕是奈何不了他?” 沈华亭脸上的表情都在淡去,只剩下眸子底下无边的黑暗。 第205章 挟持 林舒摇头。他若真的是宗元表哥,怎会不知自己是谁? 林舒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荒诞。然而她又望了望男子,男子似乎与常人有着不同,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大约是他太安静,又或是常人的脸伤成这般,若陌生人直视,总会有些避忌。可男子没有,一丝一毫情绪也没。仿佛那张脸与他无关。 她还是开了口:“宗元是影卫宗家的儿子,也是解行的表哥。” 林舒仔细的注视着男子,最后却有些失望,男子听了之后没有任何的动静。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 林舒担心沈华亭会做出什么选择,她更希望他按着自己的计划走,而不要因她而乱了他的复仇之计。 可她又担心他会不顾惜后果的来救她。 她压着心底的焦灼,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听着林中夜莺的啼鸣声,林舒抿抿唇,道:“万一沈太傅不受阎老的要挟,我大概离死也不远了,可是死之前,是不是能让我吃饱饭?” 林舒环顾林子,“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能不能带我去吃点东西?要是没有店,有农家也行。你的身手这么好,我不可能逃跑……” 男子头上的蓑帽低下去。 半晌,“跟我来。” - 沈华亭戴上了影卫的鬼魅面具,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他在爬上太傅这个位子之前,曾用这柄剑,杀过许多的人。 他低头凝了一眼手中的剑,他许久未曾手握过剑,因为不必要。若要杀人,他只需一双手便可。 可这把剑,如今却要刺向表哥。 沈华亭将手压在心口,一口血还是吐出来,从面具下滴落。 他抬起眼睛望向夜幕下的上京,所有的善念让无边的黑暗遮掩,从心底生出一股毁天灭地的邪恶。 冯恩赶来了,神情异常凝肃,“此人可在眨眼之间,不费什么力气,逼退我们数名暗卫,将人劫持走,恐怕不是什么江湖宵小,确有可能是影卫之子……” 冯恩望了一眼沈华亭脚下的血迹,眼神随之暗了暗。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口。 “已经查出来,他带着夫人,朝西林的方向而去。” 沈华亭抬眼望向西方。 不久,锦衣卫到了西林。冯恩带人满林的搜查,没有看见林舒,只找到了林舒遗落的那一支簪。 沈华亭凝了一眼簪,尖上沾着几滴凝固的血。 表哥内功高深,杀人与他一般,无需用什么。 他想象她握着簪,决绝刺向自己。 大概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无。 他又想起白日入朝之前,她拉着他的手,孩子气的不肯松开。好似抓住不放,她便可以永远与他一起。 心口弥漫上疯狂的苦涩。 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解行,还要有多少人为你去死? 因你去死? - 男子将林舒带到了一户农户家。 林舒一路跟着他,环顾周身的环境。大概猜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京郊的西林。 她想,这儿是去无影庄的必经路。她若能把他引到无影庄,借着无影庄复杂的地形,也许能将人甩掉。 可林舒很快打消了念头。不喜和林嫣还在无影庄里。 农户里住着一对老夫妻,唯一的女儿嫁人了。他们也没想到,夜晚会有“路人”登门造访。 老夫妻畏畏缩缩地到厨房忙活了一阵,苦兮兮的将家里唯一的鸡给宰了,烧了一盘荤菜端出来。 随后,老夫妻站在一旁,望了一眼男子后,畏惧地低下了头。 林舒又望了望男子,他穿着扎腰的黑色短衣和裤脚紧扎的黑色长裤。头上戴着蓑帽,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布满可怖的伤疤。 的确是常人一见了便要吓着的样子。 她想着他大概不会坐下来吃饭,可还是给他盛了一碗,走过来,亲自递到他的眼前。 “我不喜欢独自一个人吃饭。”林舒随口说了个牵强的理由,“都是断头饭了,不都是会问临死前有什么愿望?我的愿望就是吃一顿舒服的饱饭……” 男子的蓑帽抬了抬。他目视了她一眼,眼底黑漆漆的没什么情绪。 林舒的心里一阵紧张。 他伸手端过碗筷,坐了下来,用左手拿筷。林舒凝着他的左手出了一瞬的神。 在无影庄的时候,沈华亭和她说了不少宗元表哥小时候的事。华亭说,宗元惯使左手。 这个世界上使左手的人并不多见,可以说是稀少。 会这么巧吗? 林舒并没什么胃口,她只是找借口与他多相处,顺带打探出自己在的位置。既然自尽无果,她亦不想长夜漫漫就在林子里坐以待毙。 可她望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觉得愧对这对老夫妻,又想着不吃饱又怎么有力气应对接下来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 林舒还是小口小口的吃完了一碗饭,她不时朝身旁望一眼。男子连吃饭,也像是在做一件每日该做的事。 “小的时候,宗元会带着阿行在无影庄到处玩耍,有一回,他们误闯了大人训练的狼园。宗元为护着阿行,左脚的脚踝让狼给咬伤,留下了一处明显的齿痕。” 林舒轻轻放下碗筷,“后来,宗元的脚看似走路没什么问题,可却不能跑得太快。” ——男子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的左脚上。 林舒的视线也随之微微一落。 她万万不敢想,表哥宗元竟还活着。 莫非当年红叶山上,宗元并没死,让阎老的人带走了?陆凤阳与鹿鸣并不熟悉几个孩子,下葬的时候未曾发觉是替身也不是不可能。 阎老带走了宗元,可想而知,宗元这些年过的不会好。 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宗元放下碗筷,面上仍是那般死气沉沉的安静。他忽然又拿起放下的竹筷,只抬手一掷,两根竹筷分别正中那一对老夫妻的额心,砰砰两声倒下来,砸在桌角上,鲜血溅了林舒一脸。 林舒来不及反应,迟钝的看向倒在地上身亡的老夫妻,浑身剧颤! “他们看到了我的脸。”他说。语气中无一丝感情。 林舒望着老夫妻,心里难以抑制的生出强烈的自责与愧疚感,泪珠簌簌往下落。 就算他是宗元表哥。 他也不是曾经的宗元。 阎老将他训成了一把只会杀人的剑。 而她忘了这一点。 蓑帽下的宗元转头,视线望向屋外,他握起放在桌上的剑,身上的黑气悄无声息散发出来。 沈华亭一步步走进这户农家小院。 第206章 自戕 隔着一道门,沈华亭凝视着门内的人。 他想,表哥长高了,只比他矮一些。他想象中的他,大约便是这个身材。可是那张脸,他却怎么也无法和过去的表哥重叠。 表哥本该是一张百里挑一的俊朗貌,不该是这张布满伤疤的脸。 宗家的男子个个英俊非凡,不比他解家人逊色多少。于是回忆里的那一晚又翻涌上来,杀手挥刀在他们身上砍划了许许多刀,脸也没放过。 是,脸也没放过。 沈华亭缓缓将面上戴的面具摘下,长唤一声:“宗元。” 宗元注视着沈华亭手中面具,手指微不可见的一动,他又抬头注视着沈华亭的脸,眼里又只剩下暗沉死气。 过去一月。 他一直看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就是这个人。 ——当朝太傅沈华亭。 阎老说,若见之,杀。 可阎老也说,这个人不那么好杀。放眼整个大庸无人能与之敌对。除了他。阎老还说,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杀死自己。 宗元不明白。 他也无须明白。 他生来便是一柄剑,只需执行阎老的命令。 宗元将剑举起来,拆开包剑的布。 沈华亭就站在门外,林舒看清了他的五官。他的衣上染着血,手里提着剑。她煞白的脸上,满是跌落的泪珠。 他们之间的决斗,笼在一层刀光剑影之中。林舒根本来不及看清什么,又好似快若一阵风,什么都还没来及发生,两人便又分立两侧。 安静的屋子里,只有鲜血滴落声。 不一会,两人脚下便一滩殷红。林舒惨然着脸,下一瞬,她人已被宗元挟着离开了农户家,置身在了林中。 冰冷的疾风刮过她的脸,灌入她的口鼻之中,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声也发不出,直至双脚落地,她与宗元站在一处高高的山峦上。 他只需稍稍一推,她便将坠个粉身碎骨。 他抓着她,等着沈华亭追来。 沈华亭提着剑,落在山峰上,隔着一丈远。 宗元抬起他的蓑帽。 ——他明白了他与这个人的差距。他虽轻功胜于他,剑术尚不及他六成。四成的差距,足以让他惨败。可这个人,没杀他。他明白了阎老意思,却不理解为何。 宗元告诉自己。他只是一柄剑,不需要理解。他只需完成交代的任务。 他将剑对向自己,抓着林舒的手往外推。 林舒倒仰着坠落,天地在一瞬间颠倒,呼啸的山风从耳旁刮过,铺天盖地的绝望朝着她卷来。 她好想可以再抱他一次…… 告诉他,没关系的。 不救她,也没关系。 可她早已被疾风吹僵,毫无知觉的嘴里发不出一点声来。 沈华亭追上来,抬眼望了眼林舒身后茫茫的山崖。当年红叶寺里,他没能救下小六,小七。那份无能为力的滋味,他又怎会让自己再尝一次? 他体内的毒,早已与他共生。这毒他研了数年,虽不能除,却助他练成更深的功力。他压制着这层功力,为的便是这样的有朝一日。 使出这层功力,也不是没有影响,至多不过再缩短两月的性命。 只是也够了。 沈华亭提剑割破自己的掌心,握了一把殷红的鲜血,一颗颗往下滴,催出最强的内功。苍凉的山峦上,笼罩起一团巨大的血色的红光。红光所罩之处,一切仿佛停止。 他缓步走上前,将宗元手中刺向自己的剑拿下来,手指拂过他的穴位,扶着倒下的宗元,将他小心放到地面。 红光将林舒坠落的身影缓缓送上来,直至回到了山峰上。 她浮在半空之中,眼已闭上,雪素的衣裳宛若在水波中荡漾,徐徐于夜幕之下铺展开。 沈华亭带着一身无可救药的阴戾走上来,让浮在半空的林舒落回他的怀中,他伸手将她接住……红光随之逐渐消失。 山风将他一身血染的衣发凛凛吹动。 他望着她惨白的脸,宛然还在的泪痕,心底生出止也止不住的疼。 - “不要,宗元……” 林舒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宗元表哥与沈华亭同归于尽,画面一转,却是那对无辜惨死的老夫妻倒在血泊之中。 她泪如雨下,昏昏沉沉中睁开双眼醒来,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不是梦。 感觉到她醒来,沈华亭低下头,去吻她湿润的双眼。她抬起手抚上他的后颈,微微仰着面,头抵了抵他的额,感受着真实的温度与亲吻。 “我没死……” 沈华亭吻了吻她冰凉的唇:“没有……宗元也没有。” “真好。”林舒缓缓又闭了会眼,颤颤的去感受这份不再坠落的踏实,才又睁开眼睛,温柔凝望着他,许久也不移开,像是希望时间就此停留。 只是她的身体受不住几番的折腾,虚弱得没有一丝的力气,说了几个字,便靠在沈华亭的怀中,软软依偎。 沈华亭拿了一件更厚实的斗篷裹着她,又喂她吃了药。他低头凝了一眼她的脖子,颈上的伤口给她擦过药,缠上了一圈白色绸布。他的手指来来回回轻抚她的颈侧,眸光中带着深邃的柔和。 马车停在山林之外。 时间已近四更。 林舒的身子逐渐暖和了一些,她抬着沉重的眼睑,脸色惨淡的说:“你来救我,朝上又该如何应付……只怕……” 只怕他满盘皆输。 他的复仇岂不是付诸东流。 沈华亭又温柔地去吻了一下她的唇。 “兄长在。” 林舒困惑,“哥哥?” 沈华亭拥着她,“兄长替了我,易成我的模样。只是我离开之前,已当朝说出自戕,遂了那老家伙的心愿。”沈华亭望一眼上京的方向,声色微沉,“天亮之后,今日早朝,丽景门前。我若不到,兄长会代我自戕谢罪。” 林舒目光茫然,面色微滞。 第207章 丽京门之变 沈华亭扶着林舒下车的时候,林舒的视线落在他的掌心上,即使包了几圈绸布,亦不难看出伤口有多深。 她又看看他一身染血的素缟,她没问他伤得重不重,流了多少血,这些不重要,她知道他即使是爬着,也会要爬去丽京门。 林舒抬起双手去抱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许久也没放开。 沈华亭望一眼天际黛蓝的晨曦,掌心压压林舒的背,与她紧拥。 冯恩一直静静的站立在车旁,亦朝天际初露的微光望去一眼。 林舒从沈华亭怀里抬起头,她抬手捧了一下他的脸,才开口说:“我先不陪你去丽京门了,我要入宫一趟。” 沈华亭沉默注视她一眼,他没问她做什么,而是抬手覆上她的手,“让冯恩跟着。” 林舒迟疑一下点头,湿漉的眼睛里盈着笑:“你先去救我哥,我晚一些到。” 如可以,林舒一时一刻也不愿再与他分开,可她要去做一件事,要助他一臂之力。也许他做足了复仇的准备,可她还是想倾尽自己的力量来帮他一把。 又或许是宗元表哥的出现,让她坚定了助他一起推翻腐朽的心。 天光渐亮,林舒弃了乘车,让冯恩给她牵了一匹马。 她望望那马,眉心只蹙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翻身上来。她打马飞奔,冯恩策马在后,随她朝内务府方向去。 林舒从内务府入宫,径直来到了文渊阁。 她再一次抬起头,望着晨光照耀的恢宏楼宇。一段幼年的记忆浮上水面。 那时她才将近四岁,也是祖父过世的那一年。那天,祖父如常带着她习字,将小小个的她抱在膝上。 “祖父,这上头是什么字?” “文渊阁。” “文渊阁?是什么?” 祖父慈祥的笑着:“以后让你爹爹带你去,菀儿想看什么书,这里头都有。” “真的呀?那会有小人书嘛?祖父~祖父带我去嘛。” 祖父脸上绽开一丛笑,语气悠远:“我大庸蔚然盛世,尽藏于此。菀儿如此好学,祖父心慰。” 一阵风吹来,满宫百花香。 冯恩抬首看了一眼,“夫人来文渊阁是要取什么?” 林舒抿了抿唇:“我来找祖父藏于此处的东西。” 冯恩疑惑,“夫人之前来找过,似乎并未找到。” 林舒摇头,“是找过。可我们都找错了……或许祖父就将它放在了一个最不起眼,也最起眼的地方。” - 昨夜丽京门前百姓未退,他们举着火把,与百官一同等着朝廷传来的圣裁。闻听沈华亭要于今晨自戕谢罪,百姓更是翘首以待。 太皇太后坐在八人抬的銮仪软轿上。她望了望露着微光的天际,心底,如同压着沉沉的铅块。 “什么时辰了?” “禀太皇太后,离天亮还有三刻。” 风吹着轿角的黄色流苏往一侧倾斜,太皇太后的心亦越来越苍凉。 昨日朝堂上阿行说出自戕谢罪,她的心便似一阵霜雪袭来,冷得毫无温度。 她得他助力,扶着祯儿坐在这个位子上。直到昨日之前,她始终抱有着期望。大庸还能够回到正轨上。 可那位老人出面了,竟欲将影卫弑君谋逆之罪的幕后之由,嫁祸于辽王府头上。她本是解行姨母的身份也公之于众。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而赵祯登基则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成了“篡位”之臣。 太傅若是自戕谢罪,等同祯儿也是弑君篡位的逆臣贼子。 禁宫之中,再无她与祯儿立足之地。 今日若阿行死。 她与祯儿亦不可能活。 然而就在太皇太后颓然无望之时,一道密信送来,又燃起了她的一丝期望。 太皇太后低了低头,凝着手中握着的一瓶鸩毒。若败,这瓶鸩毒便是她与祯儿的归宿。可她还是希望,事情能够峰回路转,正如当年,他出现以一己之力拯救了辽王府。 赵祯端着温热的药汤,登上太皇太后的銮驾,伺候着她服药。 少年天子睇了一眼太皇太后搁在身旁的鸩瓶,颜色未改。 “祯儿,莫怪皇祖母。”太皇太后有意让他瞧见。 “皇祖母抚养祯儿长大,祯儿又怎会怪您,生您的不是?皇祖母安心,真是后路断绝,祯儿愿陪您一起走。” 太皇太后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只化作了无言。大敌当前,临危不惧,这一点赵祯愈发像他的祖父。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起风了。”赵祯望一眼天际涌动的风云,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身后的小环,又从嬷嬷臂弯拿了一件厚实的披风为太皇太后裹上,“皇祖母当心着了凉。” “铛——” 远处传来了晨钟声。太阳未能照常升起。一层厚厚的云翳蒙在了大庸国的天空上。 许多年后,史官将这一日称之为“丽京门”之变。百姓无法接受景帝被害真相,又逢外敌入侵,大庸危亡之际,民怨已经逼到了临爆点。 所有人翘首以待着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唯有阎老神色平静,深邃的目光,却闪动着勃勃野心。 ——然而这份平静在这一个早晨截止。 刑部的官吏统一穿着官服却未戴官帽,昨日他们打算入朝,丽京门前元禄挖出影卫六家孩子棺椁,搅动民怨时,他们便感到深深的愤怒。 可正当他们打算入朝为六家影卫说话时,却不想沈华亭自认了罪。 这一夜,他们在沉默。 也在沉默中看清世情真相。 他们依旧选择了站出来,将该说的说出来,将该摆的证据摆出来。 “荒唐!!刑部何时也让锦衣卫吓得没了胆子,居然站出来为弑君谋逆的人说话?”清流中有人冷笑,亦是振振有词的驳斥。 “你们刑部口口声声,无非是在说,弑君的另有其人!那么是谁?” 方衡直身站立:“影卫未曾弑君谋逆,恰恰谋逆者颠倒黑白,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阁老。” 整个丽京门前鸦雀无声。 空气中逐渐爆发出汹涌的驳斥声! 方衡与刑部一众官吏的声音如一颗入土的尘埃,渺小得微不可言。 自然,没有人信。 林潜就在这汹涌驳斥的浪潮中走了出来。若非近看,所有人都当他是沈华亭,可他就在众目之下,将脸上的易容面皮揭了下来。 百官、百姓,无数目光惊疑地投来。紧随着是林家二子林琢拄着拐杖,与父亲林秋航相互搀扶着也走了出来。 “林大人?!”有人惊呼。 林秋航朝銮驾之上的太皇太后与皇帝赵祯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当他面向阎老,面向昔日“恩师”,林秋航再无昔日敬仰的目光。 “下官视您为恩师,然而,您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下官不耻。今日我们林家男儿,冒着违逆之罪返京,不惜一死站出来,也要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阎老垂着眉毛闭目,听完了林秋航的弹劾。这位老人面上仍不动神色。 朝野百官指向林家人。 “林大人的女儿,在林家抄家后便委身投靠了沈太傅,你们林家与沈太傅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关系,林家站出来说话,哪怕证据凿凿,也不足以为信吧?” 林家父子面对倾轧而来的质疑,早已有了心理的准备。 林家人站出来,也还不够。 此时的丽京门前,一片声浪掀起: “沈太傅!” “逆臣当诛!” 沈华亭从远处走来,换了一身红衣青腰带,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那身朱红随风吹起,绝艳得近乎迷人眼。 随着他走来,声浪声逐渐变了。 百官中响起拉长的惊诧声: “徐老?!” - 林舒从文渊阁出来的时候。 起风了。 风很大,将她的衣裙吹飞,似要将她整个人吹出去。 冯恩伸出一截小臂欲让她扶着,林舒轻轻的摆了一下头。 她望了望泛白的晨光,没有多停留一刻。她要尽快赶去丽京门去,不想留他一人面对朝野的“千军万马”,哪怕他并非是孤身一人,可有她在他的身旁,便多一个并肩的人。 林舒的心里亦同时带着对大哥的担忧,她迎着风前行,加快了步伐,穿过鼓楼,穿过御河,穿过万岁山,穿过一截长长的甬道……林舒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丽京门近在眼前。 林舒停下来看了一眼,才又提步穿过了瓮城。因着冯恩提着衣摆,紧随在她身后,禁军并未将人拦下。 只是他们疑惑地看了一眼提着一坛子沉甸甸酒坛的林舒。 第208章 真相大白 林舒赶到的时候,丽京门前是她意料之外的一幕。 她从没想过徐老没有死,她只是觉得徐老不会是锦衣卫所杀。如今想来,那一夜沈华亭去了徐家,本是为了将人救下? “老夫致仕之前,为刑部尚书,朝廷大吏,在朝为官几十载。与林玄礼大人家同是清流。” “今天,老夫侥幸脱生,还能站在这里,便也没有什么可怕,可隐瞒的了。” 当年血洗大崇寺的真相,清流之中不过寥寥几人知晓,徐老也不过是后来才知。 可知道又能如何,阎家已一手遮天。徐老提前几年致仕,不再入朝,更阻止了儿子往上升爬。为的就是想要明哲保身。让徐家从朝野淡出来。 然而,没想到的是,方衡找到了他。阎家的人来杀他的那一晚,徐老更没想到救下他的人会是沈华亭。 原来锦衣卫一直暗中注视着徐家,方家,及一众清流。 徐老将大崇寺那一日发生真相,一点一点道来。 他也曾信了是影卫伙同辽王要造反,谋害了景帝,觉得诛其九族也不为过。血洗大崇寺不过是一次造反的镇压。 可事实的真相,竟可怕得令人发指。清流弑君,这是大庸国的耻辱,是天下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可它的的确确的发生了。 徐老庄严地扫视了一圈众人,视线转向那位老者的身上。 开始有目光追过来,落在老者身上,带上一丝的难以相信。 至此,清流中真正以清正为本的官员有人开始幡然醒悟了过来。 “弑君?弑君算什么,阎家做的事,一款一款又何止是这些。” 锦衣卫中,走出了鹿鸣和陆凤阳。 他们带来了一群人,这群人身份各异,性别不同,年纪不同,有官,有民,有富,有贫,无一例外都是与阎家有关联,与相府相关的人。 一桩桩,一件件,人证口述,物证摆出,都指向了相府与阎家不可告人的关系。 开始有声浪响起。 阎家的根基在动摇。 一粒尘埃或许轻,可若是许许多多的尘埃汇聚在一起,便有了份量。 但这些声浪还是太小。 阎家的根基也仍然夯实。 沈华亭一身红衣白发,立于人群之中。风刮着大袖,宛若振翅。缭乱的白发,疯狂拂过他的眼眸,噙出淡淡的笑。 与他对峙而立的老者,则缓缓抬首。 手杖一顿,“够了。” 老者脸上威严并现。 “都是欲加之罪,老夫没想到,你解行如此有手段。竟然妄图将罪推到老夫的身上。可笑。” 沈华亭掠了一眼天际的风,眼底逐渐燃起一丛烈焰,照着他满眼的憎与恨。 他勾起唇角一抹凉笑:“是欲加之罪,还是你们阎家机关算尽,阁老坏事做得太多,是时候报应到了?” “解行。”老者沉声。 沈华亭偏过头,望着从人群后方出现的林舒。 在她的身后,是宏伟的丽京门。 大风吹着她厚厚的衣裙像是要将她吹往天上去。 她那样纤细的身影,却一步一步走得又沉又稳。她的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酒坛,酒坛很重,手腕早已酸痛发抖,可她抓得很紧。 沈华亭望着她朝他走来,最后在他与老者之间站定。 她转过头,望向老者。 目光如霜雪。 “祖父当年为了保我们全家,选择了牺牲自己。阁老找了这么多年,祖父藏起的证据,一定没想过这证据,竟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林舒将手里提着的酒坛举高,用力甩下来,“锵”地一声,酒坛四分五裂,浓郁的酒香在风中顷刻间散开,飘向上京。 阎老眯起双眼,握紧手杖。 四分五裂的酒坛中间,露出来一只羊皮囊,那皮囊扎得牢固结实,冯恩捡起皮囊,以小刀将其割开,取出了皮囊里尘封了十多年的证物。 “祖父与文渊阁的掌事高进之互为知己。祖父临死前送了他这坛陈酿的美酒,是因为祖父知晓,高进之不会忘他与祖父的深情厚谊,虽爱酒,却一生都不会舍得打开来喝。” 林舒提声,“这坛酒便一直被高进之珍藏在文渊阁内。阁老的人搜过无数次,却没想过,这份祖父花尽心思留下的证物,就在这宫中。” 冯恩双手将证物捧到了太皇太后的銮驾前。 百官的目光追随,带着无声的震惊。 太皇太后从銮驾中起身出来。伸出的手腕颤了一下,接过冯恩捧上来的证物。于万人跟前徐徐将它打开。 握着证物的手开始不停的抖。 “皇祖母……”赵祯担忧地望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坐回了她的凤銮中,谁也看不清她面容上无比沉重的神情,究竟是因为看到了什么。 直到太皇太后召告,皮囊里是景帝亲笔手谕,上面写着景帝已查阎家有弑君谋逆不臣之心。 ——将阎家如何贪墨,欺君,忤上,图谋弑君种种都写在了上头。 当年景帝龙体抱病,阎老谏景帝前往大崇寺养病,便开始了他弑君谋逆的第一步。 至于林玄礼为何会得到这份手谕,没有人清楚。眼前文武百官在场,手谕真假一验便知。 整个丽京门前再一次鸦雀无声。 所有人悚然心惊。 这一次汹涌沸腾的不再是驳斥声,而是此起彼落的质疑。 然而,还未结束。 沈华亭走到林舒的身后,将她的手牵起,他抬首望向崇文街的方向,那里有陈威率领一队禁军赶来。 禁军带来了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 第209章 你的仇报了。 见禁军之中有身穿胡服的鞑靼人,百姓登时满脸的惊惶,百官也无不慌张,唯恐是鞑靼人打入了上京城。 然随禁军来的只是鞑靼来使,总共也不过十几人。 他们朝赵祯这位少年天子行了一记大礼,说着生硬的中原话。 “我们的阿布图汗已经答应你们的沈太傅退兵,并为大庸皇帝陛下,送来贵国的几位叛臣。” 林舒抬起惊讶不解的眼神望向沈华亭,“这是太傅的安排?” 一旁冯恩张口:“鞑靼阿拉扎汗的三儿子阿布图曾娶了铁启木族的赛吉雅为妻。熟知,身为父亲的阿拉扎汗要将儿媳据为己有。于是父子结怨,阿布图带赛吉雅与一支族人投了铁启木。” “太傅暗中助阿布图称汗。阿布图汗率兵降了其父阿拉扎。不仅答应了退兵,不再侵犯大庸,并送来了郭琦、黄耀,夏廷玉这几个叛臣。” 这几人乃是云州、燕口、聂州的总兵。 鞑靼人打进大庸时,他们或贿赂,或怯不出兵,暗中向鞑靼示好,才让鞑靼骑兵直抵京师之地,如入无人之境。 而这些边疆大吏,自然与相府,与阎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当百官与百姓跟前,他们为求保命,道出了种种丑陋事迹。 一面,阿布图的来使,述说了沈华亭如何助他们阿布图汗上位,并表示了感激。为表谢意,鞑靼人不再来犯。 上京百姓为之震惊。 无数复杂的目光投向了那位老者,他们的神情开始变化,愤怒的种子种下,民怨开始如排山倒海,无尽的唾骂指向了那位曾万人敬仰的贤人。 ——鸿毛虽轻,却也有压塌泰山的力量。 当如此之多的事实与证据摆在眼前,当真相浮出水面,这个人再如何狡诈,亦不可能再伪装下去。 阎老拄着手杖,白眉垂下来。 一缕愁结爬上苍老的皱纹。 他转过身,抬首望向宫门,一双瞿目逐渐浑浊。 求了一生的名,最终倾塌。 悔啊。 悔不该让解家儿子逃出生天。 风吹着林舒一缕柔软秀发,拂过她含着动容泪光,深深注视过来的眼。 “我们没输。” 沈华亭亦用猩红的双眼深深注视她,浅浅“嗯”了一声。 “你的仇报了。” 沈华亭将这一缕秀发掖在她的耳后。秀发又让风吹散,他便做了罢。只觉着风中她的样子,极是好看。 “是报了。” 只是这一天,他走得太久,花了太长的时间。 他用拇指轻抚她的脸颊,声音很轻,唤了一声她的名:“林舒。” 她注视他的眸子里一片明亮温柔,手覆上他的手背,“我去文渊阁的时候,好想好想你,你知道不知道。我好怕我想错了,好怕帮不到你。好在,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沈华亭没告诉她,她不去找也没关系。那份手谕其实是一式两份。他一直藏着一份,连阎老也不知。他假意寻找,不过是为了蒙蔽阎老的眼。 只是她为他奋力的样子,竟连沉冤得雪后带来的那微微一丝的喜悦也及不上。 她是如此美好,美好到全天下也不及。 她拉着他的手,“我站不住了,你带我回家?” 风吹着他一头白发,破碎得让人心里发疼;而她卸下这一身力后,脸色也白得令人心惊。 “冯叔,我父兄便劳您照料。”林舒没忘了家人,只是她此刻已无力气。 冯恩满面笑容:“夫人宽心,余下事有咱家在。” 他们无视所有人的目光,乘上了云胡驱来的马车。云胡自觉昨晚没看住林舒,心中无比内疚,见林舒安然回来,他不知有多高兴。 “夫人您坐稳了。” 云胡挥动马鞭。 风过后,上京的天空露出一抹蓝天。 方衡驻足凝视林舒乘车走远,他抬首眺望一眼天空的蓝,眉宇蕴起淡淡的笑。 他想,这世上大概没有比那人还与她登对的人。 他方衡本不配她。 她柔情如水,又心怀炙热。 这样女子,本该鲜活的去过一世。 林家人大抵可以回家了,上京战事已平,家国天下亦有安定那一日,而他的职责尚且未完,还有自己的路该去走。便祝她此生安宁,得偿所愿。 - 林舒修养了五日身子好转过来,早起春光明媚,她坐在窗前赏花,唇角久久抿着一点笑意。 这几日,朝内朝外日日都有新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 天子下旨,削尽阎家一切官荫,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抄家清查,罪状告示天下。 与阎家、相府相关一批官员亦被清查。后来,他们的家属饿的饿死,自尽的自尽,流放的流放。 天子又下旨,为影卫六家洗刷冤情,还他们大白于天下。 那些因冤案获罪抄家的勤勉清正的朝臣恢复了官职,返还了他们的田宅与财产。一批官员从诏狱平安出来。 沈华亭迈着缓步走进来,手上擒着一朵刚摘的茶花,簪在林舒的耳鬓,凝了一眼。 “你上哪儿去啦?”林舒抱住他,他弯下腰,让她的唇落在他的唇角,掌心在她背脊上抚了抚。 “去杀了个人。” 林舒愣愣望着他,“你去杀谁了?” 沈华亭悠悠开口:“大理寺元禄这狗东西。” 这人本是当年围猎六家妇孺的杀手之一,让他乔装身份后在朝中混了这么长时间。他特意遵嘱阿南,将此人留着,他来亲自杀。自然没让这狗东西好死。 林舒仰起脸吻他,“杀得好。” - 林舒穿戴齐整,又是一身素色的衣裙。出府的时候,她一反往常,先扶着沈华亭的手臂。 他沉着眼,看着她眼里温柔笑意。 他虽说日渐削弱,倒也没到不能走路,风吹便倒的地步。只不过,他还是任由林舒挽着他,不动声色地给他扶持。 马车先去了鹿鸣的家。宗元表哥就在那里。鹿鸣说,宗元得的不是病,而是常年累月让摄魂术侵蚀了心脉。如今,他没敢让宗元醒来,在找到能治摄魂术的法子前,只能先辅以银针,缓慢灸其身体。 看望过宗元,林舒陪着沈华亭去了红叶山。 他的怀里捧着蛮蛮的骨灰坛,阿南已将小六他们几人的棺椁重新运回了山上,且换上了新的棺木。 将蛮蛮他们安葬,他们在红叶寺停留了一晚,将新的往生牌安置回了地藏殿。少了宗元的,多了蛮蛮的。 这晚林舒没有打搅沈华亭,让他独自在那里陪了他们一整夜。 “姑娘,当心着凉。”满月给林舒的肩头披上一件披风。林舒站在红叶寺外,凝望满山月色。 “满月,咱们很快可以回家了。”林舒伸手接了一片风吹落的花瓣。 满月一脸动容,亦凝向满山的月色,“咱们可以回家了。” 几日后,林舒归家。 第210章 尘埃落定 朝廷不仅恢复了林家的官职,还给林府修缮了一番。林家人搬回林府,林舒也该回家去看看了。 林家人全都在府门前等候着太傅府的马车。 “淮儿,去前头瞧一眼,你三姐如何还没回来?”林秋航沧桑的眼里满是等待的焦灼。 林老太太板下脸:“着急什么!让菀菀她慢慢的来。” 林秋航面庞一僵,“母亲一向才最疼舒儿,怎的今日倒不急了。” 老太太慈祥面容上神情平和:“这孩子,还有阿行那孩子,两个人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如今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又何必催着他们归家。” 林秋航一怔,“还是母亲最疼她。” “是菀菀让人心疼。”老太太叹声。 林潜抱着儿子长丰,一手拥着妻子傅容,傅容抚着挺起的肚腹,夫妻相视一笑;林琢拄着拐,眼里都是浅浅笑意,德叔照料着他,也不时地朝街头张望一眼;林嫣挨着林夫人,林夫人低头抚了抚林嫣的头,一边扶着老太太,婉声说:“咱们这一家人,齐齐整整的,谁都没落下。这是菀菀的心愿。” 林淮从街头欢喜的跑回来,“爹,娘,祖母,三姐回来了!” 林舒从马车上下来,站定后凝望了一眼林府门前重新挂上的两盏灯笼。 落日的余晖照着林府,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铺满了温暖。 这份温暖也递进了林舒的心中。她挽着沈华亭的手臂,仰起头朝他望了一眼,澄澈的眸子里是无声流淌的感激。 “姐姐!”林嫣扑过来。林舒拥住小丫头,摸摸她的头。 林家人的脸上都盈着笑。老太太领着家人,朝沈华亭施了感激的一礼,老人家的视线朝沈华亭扫了一眼,心头略微发酸。 “祖母免礼…” 沈华亭受了林家人的礼,陪同林舒进了林府,晚膳的时间还差一些,林舒先回到了她的小院。 沈华亭稍缓地随在她的身后。林舒走进她的屋子,先是怔了一下。 屋子里的摆设与过去没有任何的分别,所有的物件都回归了原位。甚至连搬去太傅府的那些爱物,也都搬了回来。 林舒转过身沉默中望着他。 “怎地不高兴?”他走进来,环顾一眼后,摸了摸她的脸。 林舒垂着眼睛,“高兴的。只是……” 只是她更喜欢和他在太傅府的日子。 他把东西搬回来,是不想要她再在太傅府了? 也是。她终归是没名分的妾。 又不是明媒正娶过的妻。 林舒心里酸酸的说,却知道他不会是这个意思。可心里还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二哥说过,他认得一位隐匿田园的老郎中,祖上是杏林高人。我们可以和二哥一起,去寻这位高人。许是能治好你体内的毒。” 林舒仰面含笑望回他,拉拉他的手,“好不好?” 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不是吗。 也许那位郎中真能救他的命呢。 他沉着眼,说好,听你的。 林舒听了却半点没有高兴起来,甚至是心慌的不知如何是好。 林府备好了饭菜,德叔来传他们去吃饭。沈华亭又陪着林舒回到了前院。膳席上热气腾腾,中间是一口铜锅,这顿团圆饭林家人吃得热热闹闹的。 饭后,林舒洗完手,抬首一看,身旁的位置空着。 林家人也没留意,都抬起头怔了一下。 “想是华亭吃完去了外头。”林舒忙起身,“祖母,我去寻他。” 林家人看了看都没说什么。林舒着急走出来,瞧见云胡在门口。她提着裙角小跑上来,停在了门槛内。 沈华亭立在门廊下,一阵风吹来,青色的发带卷动。 他眺望上京人家,凝着一簇簇温暖灯火,眸中是黑不见底的沉静。 林舒忽然想起来一桩事——她初到海斋楼时,楼里异常的漆黑。几乎没怎么点灯。以他太傅的身份,不会点不起灯,想必是他亲口遵嘱过,少些灯火。 他该是不喜欢太多灯火的吧? 与她恰恰相反。 可因为她怕黑,他却从此以后将海斋楼照得通明透亮。 林舒懊悔到今日才发现,才更知他骨子里本是个如此温柔的人,恰恰如此,他的心里才会苦到难以过去那道坎吧? 那些苦痛与惨烈的回忆想是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他。 过去尚且还有仇恨支撑着他往下走,如今六家沉冤昭雪,他的大仇得报。余下的便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往。 她该怎么才能让他快乐? 怎么才能让他的心真正温暖起来? 她该怎么办呢? 许久,林舒压下心里密密麻麻的疼,换上温柔笑意,朝他走近,“华亭。” - 林舒没回太傅府,这些天她与母亲一起回了内务府。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许多的事情母亲已熟悉,宫中少不了她。 林舒也帮着忙了几日,赵祯大婚才差不多筹备妥当。 起初,林舒以为沈华亭将大婚定在大崇寺,是想要在赵祯大婚的日子做什么。原来只是她想多了。那日她问他,他笑了笑说:“天子大婚之日,该顺顺遂遂,天下民心方安。” 林舒换上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嫁衣,立在铜镜前凝了许久。 林夫人虽然笑着,眼里却忍不住泛起酸涩。她走上来,将嫁衣的折角又理了理,才又细细的打量。 “刚好合身。” 林舒眉眼盈着笑:“母亲为我做的嫁衣怎会不合身。” 林夫人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眼角已泛泪光,林舒又笑着说:“母亲可是舍不得女儿出嫁呢?” “哪有为母舍得的,只是再不舍得,也盼儿女能嫁个好人家,娶个心仪的妻子。” 林舒柔柔的笑:“母亲放心,女儿嫁的是世上最最最好的人。无论将来如何,女儿心里都甘如甜蜜。” 知女莫若母,林舒猜想,母亲也许明白一些。可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一日,她带上嫁衣去了无影庄。 文鸳伺候着林舒穿上嫁衣,梳好头,戴上沉甸甸的凤冠,金色的流苏衬着林舒眉心之间一朵鲜艳夺目的花钿。 “夫人……”文鸳不知林舒要作何,却也不难看出林舒眼里那股决意。林舒甚至没将满月带过来。 她跪下来,眼里泪落不止。 宝瓶也跪下来,眼里酸楚发红。 “夫人要做什么?” 林舒低头望着她们,红唇浅动:“我已替你们安排好去路,回京之后,好好的去过你们的日子。” 文鸳僵滞,宝瓶跌坐在地。 第211章 全书完(结局) 林舒望了一眼镜中潋滟容颜,垂首又凝了一眼手中紧握着的那把钥匙。她从凳子上起身,朝屋外走去。 初一与十五在门外听见了,均是忍不住红了眼。 “走吧,随我一同过去。” 林舒带着他们来到了那间摆放棺木的小院。没有他们,她一人抬不动棺盖。 先前只有十五与满月来过,其余三人见了这副棺木,无不是惨白了脸。还有什么明白不过来的? 林舒望着跪在地上的四人,淡淡声道:“今日你们陪我到此,我很高兴。过往照顾,还得谢谢你们。只是我心意已决,你们若了解我,便遂了我的心愿。”她朝门外望去一眼,“若我死了,你们也无需伤心……若我能活,咱们许是还能在一处相伴。” 林舒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毫不犹豫的走进了棺木之中。 那机关她照样子大致画出来,找了匠人看过,并不难。只不过是为了防触碰到,做得稍稍复杂一些。 “替我将棺盖盖上吧。然后,关上门。”林舒躺进棺木,平静声道。 四人煞白着脸色,却又不得不遵从了林舒的意愿。他们推动着棺盖,纷纷声泪俱下,“夫人……” 林舒闭上眼,听着棺盖合上的声响。 四周顿然陷入漆黑。 她纤手下意识去握那颗珠子,然而锁骨间空空荡荡。 她将珠子与信一并留给了他。 林舒伸手摸到机关,将机关转动并摁下的一刻,脑海中是疯涌而来的与他的点点滴滴。好似这份凄冷与黑暗也变得没那么可怕。 她听见棺木在下沉,身下传来震鸣,也听见上方传来文鸳她们哭泣,和一声声“夫人”。 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棺木下沉的震鸣也停止下来,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将她包围。 ——华亭,这份深埋地底的凄苦我来替你受。 想着你在来找我的路上,我竟不那么怕了。我若死了,我知你会来陪着我。难道你还不明白,没了你,这世间于我再无意义。 - 沈华亭把宗元接到了太傅府。这些天,他不是在陪宗元,便是在琢玉。他想送林舒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礼物。思来想去,还是玉珠簪最适合林舒白皙柔净的面容。 雕朵什么好? 还是,茶花吧。 他亲自挑了最上等的白脂玉,仔仔细细打磨,像是在做一件最虔诚的事情。府里每日会传来她的消息,这些天,她都会与母亲早早入宫,忙碌完又一道回林府。林府一家团聚,气氛融洽。 他会仔细问她一日里吃了什么,胃口好不好,会让云胡给她送蜜饯杨梅。 传来的消息,都是说她胃口不差,有时一顿能吃下两碗饭,还能食下一些水果与点心。 直到这日,云胡带着满月疾步进来,将她留下的信还有那颗明月珠交到他的手中。他才知自己有多自以为是。 从京城至无影庄的一路,他问了自己无数次,为什么不陪着她,守着她。要把她放回家人的身边。 沈华亭,你真是个该死的傻子。 她那么好,那么好。 你却亲手将她逼上了这条绝路。 一支锦衣卫朝着无影庄疯一般驰来,满月坐在阿南的坐骑前,拼命落泪。 来到无影庄,来到小院前,满月跌滚一般的跑进来,哭着大喊:“姑娘!姑娘!姑娘……” 沈华亭甚至没来及停下马,一掠来到屋前,扫了一眼门外脸色惨然跪地的四人,拂袖将门扉扫开。 轰然一声巨响,他望着空空荡荡的灵屋,心骤然像是被刺入了一柄利剑。 “挖……掘地也要挖她出来!” 冯恩,鹿鸣,甚至是陆凤阳,他们通通都闻声赶了过来。望着沉入地底的空旷灵屋,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他们每一个人都动手来挖,索性棺木沉入的地底,本就是一个陵冢,那口棺木又大,亦只是普普通通的木材,密闭并不严实,底下的空气也许能支撑半日的时辰。 可谁也说不准人还活没活着,哪怕他们已经以最快的时间将那口棺木挖了出来。 沈华亭催了一掌,棺盖应声掀开。 他手里握着那颗红绳串着的明月珠,一步步走到棺木前,朝底下望去。 她就躺在底下,穿着一身鲜红嫁衣,描画着潋滟动人的妆容,紧闭着眼,面如雪白,静静的没有声息。 他扶着棺木,弯下身,递到跟前的手指停住,又缓缓压在她颈侧的脉息上。 探到一缕微弱的跳动,心口一窒,忽然一口血吐出来。 他拿袖子接住了,没让血渍溅在她干干净净的脸庞上。他又擦干净嘴角的血迹。才将她从棺木之中扶了出来。 掌心贴上她的背脊,催着她苏醒过来。 林舒逐渐撑开双眼,一张脸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偏唇上胭脂红潋如血。 她望了他一眼,努力抬手抚了一下他的面庞,声音又轻又浅:“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害怕……可后来太安静,安静到整个世界都没有一丝声音……好黑好黑的,我又怕了,怕得要死……” 林舒依偎在他怀里,浑身冰冷,重新闭上眼,昏过去。 沈华亭的心像是被剜去,眼底是压也压不住的疯意,吻着她冰冷的唇:“不怕了,以后所有的黑夜,都有我来陪着。你是本官的妻,是我心头肉。” - 天子大婚这日,林舒与沈华亭坐上了前往南方的马车。同行的还有二哥林琢、以及鹿鸣和表哥宗元。 三日前,她再次身着嫁衣。沈华亭将她明媒正娶地迎进了太傅府。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太傅府夫人,他的妻子。 婚事没有大操大办,林舒不希望太累着他。婚后不过两日,便启程南下。 巧的是,启程这日,香香来同她道别。她捧着冯韶音的骨灰坛,道是自己打算离开上京了,要回南国去看看。林舒祝她一路顺风,彼此相视一笑。 阳光晴好,照着林舒唇角久久扬着的笑意。她满心欢喜,依偎在丈夫的怀中。 “别怨我逼你活,我只是贪心,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不够……想要同你有长长久久的将来。” 沈华亭将雕好的玉珠簪,轻轻簪在她的发间,慢慢扬唇:“余生我都陪你活。” 林舒轻轻握着那颗又重新戴上的珠子,弯着眼,仰面问了一个许久便想问的问题。 “当日在红叶山上,若没有紫香丹,你可还会让我跪那五百级台阶?” 沈华亭将轻吻落在林舒唇角,缱绻来回,“……不会。” 她弯了弯唇角。 原来那么早,他便对她有了不忍之心呀…… - 天子大婚后,改年号永和。 太皇太后于永和元年五月驾崩,天子哀痛不止,厚葬于皇陵,举国服丧三月。此后赵祯励精图治,花了十三年的时间,治理了朝廷的腐败,和边防的废弛。 至此朝野虽无清流,却胜似清流。 天下安居乐业,民心归服。 只不过,这十三年里,赵祯一直有人在帮扶着他在天子位上坐稳。 这个人便是沈华亭。 当年南下,他们找到了那位杏林高人,不仅治好了沈华亭体内的毒,也让宗元不再受摄魂术的摆布。只是醒来的宗元表哥,记忆停留在了小的时候。 这十三年间,林舒和沈华亭以御史身份,带着表哥宗元游走四方。视察民情的同时看遍了大庸的山川湖海。且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柔嘉姑姑。” 一名小宫女着忙跑来,唤住前头一位女子。 女子转过身,面容只算得上七分清秀,一双乌黑的眸子却仿佛蕴藏着令人平静的力量。 “什么事?别慌。” 小宫女蹲了蹲,轻轻一擦汗,规规矩矩的禀:“皇上,皇上将后宫的娘娘们全都遣送回家了!”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环。当年林家复官后,寻了吉日林夫人认了小环当女儿。赵祯替她取了一个名字:林柔嘉。 这十三年,小环已经成为宫中最大的女官。宫人都唤她一声“柔嘉姑姑”。 宫人亦人人知晓,柔嘉姑姑才是皇上心头最不舍的女子。 半年前,哈鲁特族起了反心,赵祯亲自领兵出征平定了北原的叛乱。皇后乌林珠被废后,遣送回了北原。宫中人人说,若非柔嘉姑姑求情,乌林珠要被关入冷宫。 小环眺望了一眼天际的余晖。她刚刚从林府回宫,姐姐回京了。 小环领着宫人来到了后宫,看到洋洋长长被遣散出宫的妃子队伍,她蹙着眉头,觉得有些荒唐。 可如今的皇帝,有这个实力。 “皇上如此轻率,实在……” 赵祯没容她把话说完,而是当一众宫人跟前,将她忽然间打横抱起,径直朝他的寝殿走去。 “小安子!”小环面红耳赤。 “朕等了十三年,小环。十三年,朕没碰你,没册你为妃。朕不得已去碰那些妃子时,想的却都是你。朕要将乌林珠打入冷宫,可不止是为了她的族人造反,而是,这些年里,她处处与你为难,几次若非朕及时赶到,你许是……” 赵祯咬了咬牙,龙颜上蕴着不怒而威的气势,“朕已经对她一忍再忍,可还是不忍你难过。只将她遣送回了北原。” “如今,朕后宫再无一人,无后亦无妃,你便是朕身边唯一的女子。” 赵祯低头,去望日日夜夜思念的女子,“这个柔嘉姑姑,你也当得够久了。朕已不想再等到你我年华都老去,才将你要成朕的人。从今往后,这后宫之中,朕只有你。” 小环无言望着赵祯,眸中渐渐盈上水雾。 - 七年前。 十八岁的林嫣,琴技名满京城。 朝中许许多多官吏都带着儿子来林家登门求亲。林嫣一个也没看中。林父为此整日愁绪。 “这孩子比她的姐姐还要倔,是个不肯回头的性子。她心里已经有了人了,又何必非要逼着她嫁人呢。”老太太一声叹气,“当年若非林家出事,她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是那孩子一直陪着她,救了她的命。” 林秋航脸色沉着,“可他是个……是个阉人,我这个当父亲的,如何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老太太摆头,“我倒觉得嫣儿她心里喜欢才更重要。你不要嫌为娘的说话不靠谱,阉人也是人,这世间难得有情郎。咱们林家已经是遭过一次难的人家,又何必还拘泥这些世俗礼规?往后能不能要孩子也不打紧,慈幼局里领一个,也是一样的。” 林秋航震惊无语地望着老母。 “即便如此……可那陈喜刻意的躲着嫣儿,我家嫣儿难不成主动去送上门去?” “老夫人,老爷,不好了,四姑娘她骑着马跑出去了!”正说着林嫣的事,府里的下人便闯了进来。 林秋航立即起身,心急朝屋外望了一眼,“要下大雨了,天又黑,她这是要去哪!” 老太太皱眉,“罢了,由她去吧。她也不是小孩了,这些年也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在身上。倒是不怕人害她。” 千户府。深夜。 林嫣站在大门外,大雨瓢泼,将她浑身淋了一个透湿。 不喜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内。 “陈不喜!”林嫣开口。 这些年他常年外出办事,前年已提升为了锦衣卫千户,正如许多人言,再过个三两年,他陈喜便会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只是当上了千户,他的家中也冷清得没几个下人。 林嫣身后电闪雷鸣,照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她说完便身子一歪,栽倒下来。 不喜眼神一沉,将她扶住。视线低垂,落在她滴着血水的袖子下。一道电光闪过,映着不喜震怒的眼。 “你做了什么?” 林嫣缓缓抬起手,小指上一截被她斩断,血淋淋的还在流血,“哥哥,我也不完整了……” 不喜心口一瞬间窒息的发疼。 他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入房间。对门口的下人冷声吩咐:“备热水。” 五月天还有些凉,林嫣冻得瑟瑟发抖,却抵不过断指带来的疼。她靠着不喜的肩头,喃喃:“哥哥,你别不理我……七年了,你一直躲着我,我都知道……” “我,我等不了了,我已经十八岁。家里天天有人来登门提亲。可是我不想嫁人……” “哥哥,不喜哥哥,我只想嫁你。对食有什么不好,别的女子可以,怎么我就不可以……” 林嫣疼得眉头拧在一处,眼里是决然的固执:“现在我也是残缺的人了,不会再有人想要来娶我……” 不喜的手紧握药瓶,他先将林嫣流血的断指上药包扎。 林嫣的脸蹭着他的侧脸,似在轻轻的勾诱,她扯下身上系着的包袱,从里头翻出一堆东西。 不喜瞧着那堆东西,抿着薄唇。 “这些,这些,都是我找宫中宦官要来的,对食用的小巧工具……我,我,你用它,也没关系……” 不喜望着眼前已经长大的林嫣,湿漉漉的秀发紧贴着清瘦却楚楚可人的脸。他走过去,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盒子,又走回来,将盒子扔在林嫣的跟前。 盒子翻开,里头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对食用的玩意儿。 “你当我没有想过?这些年,我想过的。林嫣。我想着如何才能让你快乐……” 林嫣红着眼,望着他许久,她用完好的手去褪湿漉的衣裳,“那就让我快乐。” 不喜的眼里一瞬间满满都是狂。 “你可真是个甩不掉的小疯子……” - 永和元年那一年,林舒去往无影庄,将自己与棺木一同沉入地底。 沈华亭将她挖出来后,林舒昏迷不醒了好几日。 他发誓说,等她醒来,他便再不会让她离开身边。他去了红叶寺,在小六的灵位前絮絮的同小六说了许多的话。他说,下辈子,下辈子自己一定当好她的阿行哥哥,一定保护好她。 那夜,身上挂着的九宫八卦牌掉落出来。他握起的一瞬间,短暂的回到了上一世。 那是三月初三,林舒已然遇害。可他还是去了相府,在去相府的路上,遇上了那位喇嘛。喇嘛朝他微微的一笑道:“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后来,沈华亭才知。林舒会重生,原是他穿回了上一世,以他之血祭了血阵,才得以令她转生回来,与他有了这一世的缘。 - 永和十三年。十月的一个清晨。 林舒与沈华亭带着孩子在柿子树下摘柿,这颗柿子树,还是满月与阿南在清风潭住下后栽种,只因那日去看望他们夫妇,女儿指着柿子树说“爹爹我想要”,他便直接让锦衣卫打包回了家,林舒也傻了眼,只能无奈笑着摇头。 宗元站在墙下,望了许久。 “宗元?”沈华亭似有所感,他直起身,抬眸望来。 宗元缓缓笑:“阿行。” 林舒与沈华亭互相望了一眼。 那年宗元恢复了正常。 从此他浪迹天涯,用自己的方式去为曾无辜死在他手上的人赎罪。 - -------- 【全文完】 呼~舒舒与太傅的故事结局了! 这篇文持续时间很长,期间种种原因拖拖拉拉,为此要和一直追随着看完的小伙伴说一声万分抱歉。 好在,年轻的时候少不更事弃过不少坑,现在再不容易也还是坚持写完,给大家一个完整的交代。 这篇文我想又是不一样的故事。 但也是作者很满意的一篇。 舒舒和太傅的爱情如果也有一丝丝的打动到你,请不吝给小的一个五星好评呀。?( ′???` )比心。 想看作者旧文的,可以点作者主页。相信作者,她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人。会带给你不一样,但一样动人的故事。 另外,有想追新文的宝宝。 很可惜,可能还要再等等。 构思一本新书,毕竟很费脑子。作者需要补补脑。 最后就不来温情告别了,但是你们给的爱与陪伴作者都会记在心里。谢谢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恋爱呀。 再?( ′???`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