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岛》 第1页 [现代情感] 《天堂岛》作者:别四为【完结+番外】 文案: 去之前,沈星的母亲告诉她:「身为学生,除了学习,其他欲望都要学会戒掉。」 走之前,沈星说:「我戒掉了。」 ·乡村文学 / be / 连载不v ·欲望天堂里,送你一座岛。 内容标籤: 乡村爱情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星,许午遇 ┃ 配角:许六,许明七,严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从岛上来,要到岛上去。 立意:好好学习,遵纪守法。 第1章 罗华艷最近来得有点频繁,黄昏暮色里,她一直盯着铁门。 铁门新上的漆,落日浸染,晃眼。 她想起那些「传闻」,又定了好一会儿才肯下车。 她今天没约院长,主要是想见门口的保安。 之前沈星在这的时候,她偶尔会过来,非探询时间家属不能进,她只能在门口跟保安聊天,就是那个时候保安跟她说漏过几嘴,当时她觉得可笑,没往心里去,现在站在这回忆,却被风扫出一后背鸡皮疙瘩。 「罗家长,你怎么今天过来了?」保安有点意外,很快又换一副理解的表情,压低声音问,「怎么了?你女儿她又……?」 罗华艷摇摇头否认他的猜测。 保安疑惑问:「那是?」 罗华艷先是从包里拿出一条烟递进窗口,保安娴熟接过,笑意更明显,「你瞧瞧,有话直说嘛,怎么还那么客气。」 罗华艷勉强扯唇,而后压低声音问:「我其实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上次说你们这之前有过……不太正常的事情?」 这话说得有点委婉。 保安不以为然,随口接道:「闹鬼啊?」 罗华艷脸色一白,瞬间觉得手臂一层密密麻麻。 偏巧这时草丛里不知从哪传出一声猫的嘶叫,罗华艷没忍住也尖叫一声,勐地转身,后背死贴在保安室墙壁上,脸色更差。 保安被她吓一跳,「哎哟」一声:「我的姐,我要被你吓死了。」 罗华艷还没缓过神,额头一层薄汗。 保安瞧一眼,眼珠子转几圈,凑近询问:「姐,你瞧着脸色不好啊。」 罗华艷抹一把额头,心跳还没完全平復。 她咽了咽喉,这次勉强的笑都扯不出来。 怎么神神叨叨的。 保安想到这铁门里的世界,忍不住也有点发毛。 「到底怎么了?」失了耐心,他口气也不太好。 罗华艷咬了咬牙,问出口:「闹鬼的事真的假的?」 保安笑了,「姐,这种事情谁能说真的假的,又没人真的看见鬼。」 「那你还——」 「但是。」保安停顿。 罗华艷噤声。 保安靠近,声音低得逼近气音:「我觉得是真的,要不然院长也不会请人做事。」 说完,他满眼深意地看一眼罗华艷。 罗华艷看他,问:「什么事?」 保安没说话,只是拿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法事。 那纸凑巧是黄色的,黑色两个字横不平竖不直,扭曲中带着诡异。 风一吹,似乎在摇晃。 最后一丝夕阳照上去,朦胧模煳。 直到有鸣笛响起,罗华艷才回神,她盯着头顶倒数的黄灯,缓缓踩下剎车。 手边手机屏幕亮起,日期显示在5月19号,农历四月二十九,今天是沈星十五岁生日。 副驾驶上的蛋糕是她提前好几天就定好的,她一向疼爱沈星。 放学铃敲响没多久,沈星出现在校门口,罗华艷车停在路边,开窗和沈星打招唿。 罗华艷的车总是停固定的位置,沈星一眼看到,她先点头示意,然后抬脚走过去。 学校人来人往,大多都是两三结伴,只有沈星是一个人。 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规矩的学生短髮,头髮又厚又黑,把脸遮得没剩多少。 上车后,罗华艷笑着说:「宝宝生日快乐。」 沈星拉扯安全带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很快又恢復如初,低头扣安全带间,她应一句:「谢谢妈妈。」 罗华艷抬手摸她的脑袋,「真乖,我们沈星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沈星:「嗯。」 「对了,今年闰四月,你可以过两个生日呢,过完就十六岁啦,」罗华艷笑着,「十六岁真的是个大姑娘了,以后不能再让妈妈瞎操心了,知道吗?」 沈星说:「嗯。」 罗华艷没听清,「嗯?」 沈星抓安全带的手因为用力关节泛白,她目视着前方,盯着车辆闪烁的车灯和头顶的红绿灯,瞳孔涣散间,一字一句:「好,我知道了。」 到家罗华艷做了一桌子菜,全是沈星从小到大爱吃的,中间一个六寸小蛋糕,蜡烛已经插好,是数字十五。 罗华艷特意等沈星坐好以后关了灯,她没提醒沈星,客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沈星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躯体瞬间僵直。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哒——哒——哒—— 随之而来的还有胸腔挤压,沈星唿吸变得规律而薄弱,像被操控着,不能逾越一分。 她双手搭在膝盖上,后背紧紧贴着椅背,嵴椎骨像铁棍一样笔直。 第2页 她好乖。 忽然,耳边凑来温热。 沈星半边脸都麻了,她目光空洞地盯着正前方,没有眨眼一下。 「咔哒——」 火机声清脆,一道光亮起,点亮了十五两个数字。 眼前的一切恍惚又真实,沈星闻着饭香和奶油的甜香,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响起,罗华艷单手搭在沈星肩头,「宝宝快许愿。」 沈星闭上了眼睛。 过生日要许三个愿望,每个愿望十五个字。 不能超时。 不到十秒钟,沈星睁开眼睛。 她问:「妈妈,我要吹蜡烛吗?」 罗华艷笑了,「当然啦。」 沈星没起身,只是稍稍探身,靠近蛋糕,吹了一口。 蜡烛熄灭,有蜡液滴在烛身上,凝固出突兀的痕迹。 罗华艷把蜡烛拔掉,让沈星切了第一刀。 母女二人只吃了一点,因为还要吃饭。 吃饭的时候,罗华艷随口问:「你们今年考试时间出来了吗?」 沈星说:「出了,6月16号。」 「期末吗?」罗华艷问。 「不是,是月考,今年不考期末,月考就算期末了。」沈星说。 罗华艷点点头,沈星学校确实有这样的惯例,他们每个月月中都会进行月考,雷打不动,如果恰逢期末或者期中,就直接合併成一次。 「那太巧了,考完刚好到你闰月生日,妈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沈星夹菜的动作一顿,她盯着碗里的米粒,好一会儿才说:「好啊。」 罗华艷笑了,放下碗,起身要给沈星盛汤。 汤是煲的,瓦罐盖子都没掀。 罗华艷掀开盖子,一股热气冒出,她拿着勺子在里面搅拌两下,一下子捞出一整个杏鲍菇。 那杏鲍菇又粗又长,横架在勺子上。 沈星只是看一眼,立刻瞳孔骤缩。 她就那么呆怔地看着,看着罗华艷把杏鲍菇又重新放进罐里,然后只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罗华艷要她喝,她低头,盯看碗里表面飘的一层油,几秒后,捂着嘴跑去了卫生间。 呕吐声连连,每一声都扯着罗华艷的神经。 怎么会呢,沈星以前最爱喝这个汤的,除非…… 「噹啷」一声,勺子丢到了罐里。 罗华艷脸色惨白,很快反应过来冲进卫生间,此时沈星已经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插进马桶里。 罗华艷拍她后背,「怎么了?宝宝怎么了?」 沈星吐得说不出话。 等沈星差不多缓过来,声音都哑了,她扶着马桶的手痉挛颤抖,好一会儿才说:「没事。」 罗华艷听着沈星沙哑的声音,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最开始,就是从饮食上发生变化,而当她问及时,他也是这么轻描淡写回她一句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尽管这只是一点小意外,可沈星知道罗华艷一定会无限放大其中影响。 沈星其实并不确定罗华艷有没有怀疑她,但她猜测罗华艷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每天尽量把所有事情都行驶在既定轨道上。 她按时睁眼,按时洗漱,按时吃饭,按时出门,跟罗华艷说的话也基本没什么很大的出入。 这天沈星体育课,晚上回到家一身黏煳煳,她把书包放进屋里,想去卧室跟罗华艷说一声她洗澡,走近了才发现罗华艷的房门没有关紧。 闪了一道缝,缝隙四根手指宽,刚好能看清坐在床头,背对着她的罗华艷。 鬼使神差地,沈星没有出声。 她悄悄退到墙边,稍稍探出头看向罗华艷。 罗华艷似乎正在什么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什么。 忽然,罗华艷挺了下后背,沈星下意识屏住唿吸,几乎没又发出任何声音地退回了死角。 垂在腿侧的双手握拳,指甲快要插进掌心。 不疼。 她能忍。 数秒过去,卧室里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沈星匀速递进地开始唿吸,她刘海不知什么时候长长了,眨眼间睫毛能勾到刘海,这一点点不属于「乖孩子」的异常反倒在无形中抚平了她内心的恐惧。 这说明她是安全的。 于是她重新探出了头。 罗华艷和刚刚没什么差别,只是角度稍微侧了一点,以至于沈星能够看到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个相框。 是爸爸。 沈星在极强的自控能力下,还是没忍住滚了下喉。 额前的刘海仿佛在这几秒之间又长长了许多,发稍刺进她的眼睛,红血丝快爬出来。 良久,她一句话没说,也没去洗澡,转身折回了自己房间。 而卧室的罗华艷,在沈星离开没多久,拿着相框的手开始抖。 她越抖越快,直到另一只手的镜子掉在地毯上,发出沉沉的闷响。 她想起刚刚镜中反射出的沈星的行为……不,不是沈星。 这真的不是沈星,不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那么乖,她的女儿明明病都被治好了,怎么会做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呢? 罗华艷越想脸越白,她眼睛瞪得很大,眼泪掉出来。 啪嗒,眼泪掉在相框上,晕染了相框上的人。 第3页 眼泪放大了人的半边脸,轮廓显得十分诡异。 罗华艷陡然唿吸一滞,她忙不迭擦掉眼泪,狠狠擦干净相框上每一粒灰尘。 直到擦得手生疼,她才小心翼翼把相框贴在胸口。 她哽咽着,咬牙切齿着:「我不会再让你们带走我女儿的!」 第二章 最开始只有风,后来落了雨。雨刮器颳了一半,车子爆胎了。 沈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的,印象里她并不困,甚至有些警惕。 因为好奇此行的目的地。 或者说,是害怕。 沈星想着,再次看向窗外,还是有种大白天做梦的错觉——她记得睡前车子还行驶在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上,怎么醒来窗外就只剩下荒地了。 实在没忍住,沈星打开车窗,只闪一条缝,冷风细雨争先恐后钻进来,她打了个寒颤,看到外面由于雨势渐大已经起了水雾。 周围能见度渐渐更低,车子孤零零停在这里,像被天地抛弃。 「不冷吗?快关了。」旁边罗华艷出声。 沈星抓着安全带的手渐渐攥紧,雨水潲在胳膊上,心莫名跟着冷。 她一言不发盯着窗外,突然意识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场雨看上去也没有要停的趋势,甚至越下越大。 再大点,是不是能掩盖所有痕迹。 手攥得更紧。 「宝宝?」身后罗华艷试探一声。 沈星敛眸,松开了手。 「好,这就关,」她说着关上车窗,扭回头闲聊一句,「雨好大啊,妈。」 「嗯,是挺大。」罗华艷心不在焉。 这不太正常。 罗华艷怎么可能会对沈星敷衍,她一向都是恨不得把眼睛栓在沈星身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她十五岁生日那天。 沈星不动声色看一眼罗华艷手里的手机。 罗华艷心思显然都在手机上,五座车厢只坐她们母女俩,并不狭窄,但是此地地段偏远,窗外风雨逼近,显得这点空间格外闭塞。 也显得,她们好像被天地抛弃。 不知道是不是环境所致,罗华艷看上去有些焦躁,并且越来越明显。 她这样,沈星很不安。 犹豫片刻,沈星还是主动问:「妈妈,我们是要等雨停吗?」 沈星看到罗华艷抓手机的手收紧,指骨关节都泛白。 这是在紧张,以及恐惧。 为什么呢? 沈星瞧一眼罗华艷,看表情似乎只是在等待罗华艷的回答。 罗华艷手机攥得更紧,喉咙下咽,她觉得自己快要唿吸不畅,却还要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我们等人。」 她扯出笑来,像往常一样,「车胎爆了,我打了电话,找了人来帮忙。」 错了。 罗华艷不该是这个反应。 她应该先摸沈星的脑袋,笑着安抚一句宝宝别害怕,然后再回答问题。 「是妈妈的朋友吗?」沈星继续问。 「不是,」罗华艷没敢撒谎,「之前不是说了吗?这次是回奶奶老家探亲的,你也看到了,这边太偏,我找了奶奶的老朋友来接我们。」 「哦。」之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其实沈星本来是有戒备的,毕竟罗华艷有太多前车之鑑,可罗华艷说去一个乡村,还是奶奶的老家,沈星便没再警惕。 可眼下,她觉得她好像失策了。 雨还在继续,雾气更重,天色沉下来,人在混沌中有些恍惚。 忽然,铃声乍响。 罗华艷吓一跳,脸色都白了,沈星瞧在眼里,在罗华艷接通手机的同时,解开了身前的安全带。 「他已经去了。」手机另一头是个女人,声音有些哑,像个老人。 「来多久了?」罗华艷问。 「应该快到了。」 罗华艷很明显不信任她,「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我连这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说罢,对方直接挂了电话。 罗华艷居然没生气,她一向讨厌别人先挂她电话。 沈星心里的不安更重了。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在罗华艷眼里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人,可是能让罗华艷尊重的会是什么正常人吗?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个想法再次冒出来,沈星手悄悄放在车门开关处,一秒两秒,耳边雨声好像在飘远,取而代之的是心跳声,砰,砰,砰…… 咔哒,车门打开。 冷风如砍刀,沈星后背发紧。 她必须要快。 沈星定了定心,正欲推开门,忽然觉得门似乎被什么挡住。 不是风。 沈星一怔,随后勐地转身。 车窗早已被雨煳住,她只模煳看到人影,视线下移,只见一双腿站在车门外。 沈星倒吸一口气,立刻关上门。 罗华艷似乎吓到,喊:「怎么回事?」 沈星喉咙发紧,说:「有人。」 罗华艷不惊反喜,「真的吗?」 她连大雨都没顾上,推开车门就下车。 车门没关,沈星看着罗华艷绕过车头跑到她这一侧,雨声中混着模煳的对话。 还没等沈星反应过来,车门从外面拉开,沈星看到罗华艷撑着一把绿色的、印着中国移动字样的伞,她手里还拿着一把红色的,「快下来!」 第4页 沈星没动,「我们走过去吗?」 罗华艷喊:「车都坏了,而且前面的路很窄,车过不去。」 沈星还是没动,「要一直走着吗?雨好大。」 罗华艷烦了,她今天耐心很差,「赶紧下来!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等着被冻死吗!」 单凭一双腿,沈星很难判断刚刚那人是男是女,但是这样的天气,以及完全陌生的环境,胜算应该很低。 说不定还会暴露。 想到这里,沈星微微一滞。 难道罗华艷真的发现了什么? 仅一瞬,沈星又自我反驳。 不会的,她自认没有任何破绽。 那一点点意外也不足以证明什么。 「想什么呢!快点!」罗华艷又催。 沈星只能下车。 一脚落地,半条裤子全湿了。 雨太大了。 这把小伞根本挡不住什么风雨。 沈星很快冻得嘴唇哆嗦,脸更白,她头髮也半湿,原本规整的学生短髮此刻全贴在脸上,刘海拨到一侧,眼睛不能完全睁开。 她眯着眼,看走在半米之前的人。 这人撑一把黑伞,个头不算高,也不矮,穿的衣服款式老旧,像城里四五十岁的人才会穿的。 伞微微靠后,遮挡了肩部以上,虽然没有完全看到样貌髮型,但沈星也认出他是个男人。 幸亏刚刚没有冲动。 沈星低头,一步一步跟上。 步伐起落,脚后跟带起泥水,甩到裤腿上。 罗华艷也早被淋湿了,可她却感受不到任何冷,因为她每一寸肌肤都被恐惧吞噬。 她死死盯着沈星的双脚,盯着沈星抬脚又落下,每一步,每一寸迈出的距离,每一段抬起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像尺子丈量出来的一样。 不,不是几乎,是完全。 因为那点微乎其微的差别,肉眼根本辨别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大活人能走出来的! 罗华艷盯得眼睛都疼了,才肯收回目光。 此时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罗华艷回头看一眼身后,只剩下茫茫雨帘,城市像被抛在身后,车子也早已不见踪影。 路越走越窄,甚至崎岖,像山路,又没有山,走着走着,开始见坡,像电视里七八十年代的乡村或者一些很落后的山区。 沈星累得有些喘,她转身看身后的罗华艷,罗华艷跟得很紧,但是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看脚下,因为这一段路实在不好走。 沈星慢慢调整步伐,一点点快步跟上前面的男人。 可偏偏,男人似乎有所察觉一样,也越走越快。 沈星皱眉,开始追。 男人更快。 沈星干脆出声:「餵。」 男人身体有片刻停滞。 沈星趁机追上。 「你走太快了,」她说,「我们跟不上。」 「前面可以休息。」他一开口,沈星才听出他的大概年龄。 应该不大。 他声音在雨里显得有些模煳,但是低低沉沉,没有岁月蹉跎的浑浊感。 「还要很久吗?」 沈星扭头看他,有了她做参照物,沈星大概判断出这人身高一米七五,挺瘦,领口一截脖子很细,侧面看,面孔稜角不算深刻,但很年轻,二十岁左右。 沈星对这人没兴趣,她只是要获取信息。 一个人的经歷,要从眼睛里看。 「就在前面。」他说。 沈星还想问什么,他已经快步走了。 妈的。 沈星纵然愤怒,也只能跟上。 很快,他们停在一座破庙。 更像电视剧了。 沈星收了伞,站在屋檐下躲雨。 男生似乎常来这里,径直走到里面,找一处坐下。 罗华艷紧跟着进去,喊沈星也进去。 罗华艷是个很势利的人,她爱体面,敬重外在,按理说,她应该很讨厌男生这种人,可偏偏,她一进去就坐在了男生旁边。 颇有几分「依赖」的感觉。 男生倒是没什么特别举动,只是抓两颗石子玩。 他手不算大,仔细看手,其实没什么男相,伸手拿石子时,从袖口伸出的手腕也细,大概是因为瘦,所以腕骨很明显。 他自始至终垂眸,似乎对她们母女没有任何兴趣。 反而是罗华艷主动问:「你多大了?你家里人挺放心你一个人的。」 「嗯。」 只是一声回应,算不上回答。 罗华艷居然没生气,甚至有些胆怯似的,好像冒犯了男生一样。 咔哒咔哒。 男生手中把玩的石子相撞出响声,在这件破旧荒废的庙里显出几分突兀和诡异。 冷风直灌进来,掀起尘土,庙里的垃圾破烂旋起,很快又悉数撞在墙上,有些煳在玻璃上,在昏暗的角落里,摇曳出瘆人的倒影轮廓。 忽然,一道闪电噼来,半间庙乍然亮起,随之头顶响起雷声轰鸣,罗华艷吓得往男生身边靠。 坐在对面的沈星好像慌张地摔坐在地上。 男生终于肯抬头看过来,沈星余光捕捉到他抬头的动作,心想自己也没算白摔,她假意依赖罗华艷地看向他们。 闪电又来,照亮男生的脸。 沈星看清他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第5页 那里,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第三章 雨停,天都黑了。 沈星走出庙,四周没有任何光源,刚下过雨,也看不清周围有什么。 风还没走,冷意更甚。 男生从口袋掏出两个小型手电筒分别递给沈星和罗华艷,沈星确实不习惯黑暗,握手电筒像握救命稻草。 她额头沁出薄汗,人也有些躁郁不安,行动却十分小心翼翼,似乎所有举止都被禁锢在固定的数字里。 要安静。 要降低存在感。 沈星目光微垂,落在前方男生的脚上,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除此之外不做任何多余行动。 她思绪好像也转不动,瞳孔微微涣散,也看不清周围究竟有什么,又走了多久的路。 最先过了一座桥,桥是断桥,剩下的唯一一点可以走人的路只能容下一个人单独过。 男生先过,沈星跟上,罗华艷走在最后。 过了桥,经一片芦苇盪,夜里风大,丛生的芦苇晃荡,像人又像鬼。 男生一直话不多,只有这时才叮嘱一句:「跟紧点。」 他说着扒开芦苇,人很快没入。 芦苇高又软,上面浸着雨水,拂在人脸上像细密的刀子划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摆脱这一身「触摸」。 有芦苇,就有河。 过河,要用船。 上了船,很快,经由一片大雾。 像进入了什么神秘的地带,沈星缩在一旁,盯看水面。 水漆黑,像无底的海。 波纹盪开,似有凶兽随时扑出。 可沈星却偏执地盯看漩涡中央,她莫名在这无边的沉默诡异中捕捉到一丝平静,以及活着本身。 她才十五岁。 她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死的。 「叮——」 一声铁物相撞的声音从遥远传来,飘渺却深刻,一圈一圈,绕在沈星头顶。 她凭空生出几分困意。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但又不似之前那些情况一般强势,这是一种安抚性地、说服性地、让你心甘情愿地睡去。 沈星在最后一丝清醒尚存的时候扭头看船尾的男生,他身后是大片的浓重的白雾,他像坐在水面上,面无表情,眼底比水还要黑。 风从他正面吹,他头髮向后,露出整张面孔,领口被风撕扯得七扭八歪,一侧锁骨露出。 恍惚中,沈星仿佛看到男生胸前口袋有微微隆起。 里面装了什么? 沈星意识全无,陷入昏梦。 梦里同样冷,沈星不缺衣服穿,但是冷,骨头都是冷的,身下是铁板,四周是白色的墙,睡觉的地方棺材大小,活动的地方厕所大小,即便如此,沈星也要每天按时吃饭,看书,睡觉。 她很小一只。 她被规定地活着。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她已经很乖了。 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所以,她出现了。 沈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在她身后。 「醒醒。」 「醒醒。」 「沈星?」 沈星睁开眼,表情茫然。 眨眼,视线逐渐清晰。 一张脸忽然凑近,沈星吓得往后躲。 是罗华艷。 「怎么还睡着了?」罗华艷看她,「昨晚没睡好?」 沈星躲开罗华艷的目光,仓促应付:「有点累。」 「那赶紧下船吧,回去还能休息会儿。」罗华艷说。 沈星没反应过来,「要回家了吗?」 罗华艷下船的动作一顿,头都没回地说:「不是,回奶奶朋友家。」 沈星这才扭头。 周围早已没了大片的白雾,船停靠在河岸边,刚下过雨,岸边泥泞,岸上是一片小树林,天虽然完全暗下,但是不远处有亮路灯,像村子里的灯塔。 灯塔像天破开的裂缝,光泄一束,照亮半个村子。 以及远处几乎要与天平齐的山。 很平静。 连绵不绝的平静。 沈星被这平静安抚,她难得没有畏惧外界的世界,安安静静地下船,跟上罗华艷和那个男生。 穿过小树林,是一条唯一的乡道,下过雨,路不好走,沈星几次跌撞,差点摔倒。 罗华艷自顾不暇,并没有看到此时的沈星走路已经不再如同丈量过一般。 天太黑了,路两边的小矮屋也没亮灯,偶尔才会有一点黄光。 沈星走着走着,忽然察觉身后起起落落的有声音。 沈星后背一僵,唿吸一滞,连眼睛都忘了眨。 起。 落。 起。 落。 是脚步声。 哒—— 声音停在她身后。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 沈星勐地闭上眼睛。 「冤有头……债有主……」这人声音含煳。 沈星睁开了眼睛。 她没动。 身后人从她的左边挪到右边,继续重复:「冤有头……债有主……」 沈星还是没动。 她看着罗华艷和男生的背影,正欲开口,身后人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沈星瞪大眼睛,很快又被一股骚臭熏得眯眼皱眉。 她想踩身后人的脚,身后人却发出憨笑:「我是鬼哦,鬼是没有脚的哦……」 第6页 装神弄鬼。 沈星用力往后一撞,抓着这人的胳膊狠狠往旁边一拧,这人似乎不吃痛,立刻大喊大叫:「啊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这一叫,罗华艷和男生也听到了。 两人匆匆返回,看到沈星已经把那「鬼」扔到了旁边的柴火垛里。 个子不高,力气倒是不小。 不过这也出乎沈星的意料,毕竟这鬼给她的感觉并不虚弱。 她看向那「鬼」,一身破衣,蓬头垢面,脸比衣服还脏。 他很瘦,躺在柴火垛那儿,两条腿很长,有这腿,身高怎么也要一米八。 她居然那么轻松就把他摔倒了。 有点不可思议。 「沈星!」罗华艷吓死了。 男生看了看沈星,又看了看柴火垛,喊一声:「傻条!」 傻条还趴在柴火垛里,呜呜呜地打滚喊疼。 哦,是个傻子。 男生看上去拿傻条没办法,只能跟沈星解释:「不好意思,这人是我们村的傻子。」 沈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傻条忽然爬了起来,他跑到男生跟前,好像很高兴,「许午遇!许午遇!许午遇!」 许午遇? 沈星看向男生。 许午遇没注意沈星的目光,只是跟傻条说:「以后不能随便吓人,不然把你扔井里!」 傻条被吓到,忙不迭缩着脖子往柴火垛后躲。 许午遇这才扭头跟罗华艷说:「他不会怎么样的,他就是闹。」 罗华艷点点头,问:「你就是许午遇?」 许午遇看她一眼,嗯一声,又转身继续走。 罗华艷跟着说:「我听说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怎么了?毕业了?」 许午遇没应声。 罗华艷自顾自的说:「怎么毕业不在外面,又回来了?」 沈星也挺好奇。 她重新打量这个叫许午遇的男生,不高,不壮,话也不多,没什么老气横秋的神色,但却又平静得不像个年轻人。 难道说,他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早熟? 正猜测许午遇会怎么回答时,许午遇忽然停了。 他停得有点突然,然后看一眼罗华艷。 罗华艷讪讪,「怎么了?」 许午遇挪开目光,「到了。」 说罢转身拐到旁边的一家,木制门,这里的每一家好像都是木制门,门打开,里面是一截不算矮的门槛。 许午遇迈得轻松,罗华艷瞧着却愣了一下,沈星观察到罗华艷短暂的失神,问一句:「怎么了?」 罗华艷忙摇头,几秒后又看向沈星:「你先跨。」 沈星「哦」一声。 她鞋子太多泥水,裤腿也全是,迈远了裤子会紧贴肌肤往上抽,黏黏煳煳得不舒服,所以沈星直接踩着门槛借力过去。 她年龄小,不懂进门不踩门槛的规矩。 可罗华艷知道。 罗华艷不仅知道,还知道神婆家这比别人家高的门槛要拦的不是人,是那些东西。 陡然间,身后颳起一阵风。 风里还夹杂着水汽,轻而易举就浸透了罗华艷原本就单薄半湿的衣服,然后在她后背掀起一层鸡皮疙瘩。 幸而这已经到了神婆家门口。 罗华艷缩着肩搓了搓两臂,跟着沈星进门。 天太黑,没有星月,穿芦苇的时候早已迷了方向,更何况还在河上漂了那么久。 所以这房子具体门朝哪儿现在根本看不出来。 堂屋的灯亮着,许午遇没进去,而是去了旁边的厨房,去之前跟罗华艷说一句:「都在里面。」 罗华艷急迫又感恩地说句谢谢,然后匆匆往堂屋跑,等沈星也要往堂屋进的时候,不知从哪忽然摔过来一个玩意儿,落地的一瞬,散落一地珠子。 珠子滚得到处都是,偏偏颗颗没往沈星脚边滚。 一道沙哑浑浊的声音响起:「哪里来的腌臜东西!连我家的门也敢进!」 沈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朝罗华艷的方向看去,却发现罗华艷满脸的戒备和抵御。 沈星皱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脚步声响起,从罗华艷身后的暗处里,一个老妇慢慢走了出来,她戴着一顶很传统的黑色金丝绒帽子,露出的面目皮肤老得像树皮,眼皮也耷拉得看不清她的眼睛,「真是好会装的一个丫头,以为从那种地方出来就能鸣冤?」 话落,沈星勐地看向老妇。 与此同时,罗华艷却哭了,她捂着嘴,一副震惊又委屈的模样,好久才哽咽着对老妇说:「您……您都知道?」 老妇哼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还来找我?」 瞬间,罗华艷眼泪爬满全脸,她大步走到老妇跟前,拉着她的手,祈求道:「小神婆,你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了,救救她吧。」 沈星觉得太荒唐了,她唤罗华艷:「妈。」 罗华艷大喊:「你闭嘴!你才不是我女儿!把我女儿还给我!」 沈星后悔了。 白天下车的时候,她就该搏一搏。 傻逼。 骂罗华艷。 也骂她自己。 沈星想都不想,扭头就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下一刻,她停住了。 因为厨房门口,许午遇正坐在那。 第7页 他脚边一块长方形石头,石头上一把刀。 头顶无月,沈星却好像看到了刀刃上折出的冷光。 是刚磨过的刀。 操。 第四章 沈星被关起来了。 一间小屋子,有床,有被子,但是没有灯。 乡村一旦安静下来,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的。 世界仿佛都被吞噬,人的意识也进入另一个维度。 沈星其实不怕黑,但是有人怕。 所以她需要出现。 其实还好,只要外界没有威胁,她就不怎么怕。 「我觉得他有点奇怪。」沈星蜷缩在角落,这间矮屋不漏风,但是很冷,她不得不把被子扯到身上裹住,后背抵着墙,确保没有任何威胁从背后突袭。 身子稍稍暖和了一点,人也跟着放松起来,沈星活动一下被子里的手脚,下巴搁在蜷起的膝盖上。 这被子有一股霉味,不太好闻,但是沈星却捕捉到了一丝生活的真实。 她贪恋地嗅了嗅,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这样也挺好的。」她又说。 「至少不用再……」沈星垂眸,不愿多提,也不想回忆,只是说,「你知道的。」 无人回答。 这屋里,并没有其他人。 「吱呀——」 外面传来推开门的声音。 沈星扭头,看到堂屋方向门打开,屋内的光泄出,照亮许午遇的身影。 他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沈星忙不迭移开目光。 门被反手关上,许午遇走进主卧,唤一声:「妈。」 小神婆背对着许午遇,坐在窗口,手里捏着菸斗,面前烟雾缭绕,半晌才应一声:「都睡了?」 「睡了。」许午遇说。 「那丫头呢?」 许午遇顿一下,说:「没闹。」 小神婆哼一声:「这不是挺精的吗,安安生生来还能让她们全全乎乎走。」 许午遇没接话。 小神婆想起来什么事,微微挺直了身,她慢慢转身,看着许午遇问:「你晚上说,那丫头只会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嗯,」许午遇说,「问她什么都只会说不知道,她妈应该是什么都没藏。」 「你都问了她妈什么?」小神婆问。 「就问了沈星经歷过什么。」 小神婆静默数秒,忽然问:「你不好奇她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我想着她都跟您提前联繫过了,」许午遇一怔,「难道有什么事吗?」 「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明天早早送她们回去,」小神婆再次转过身,烟雾重升,她声音很低很哑,「这两年不太平,村里不能再进外人了。」 许午遇半分没好奇,也不打听分毫,只说:「好。」 转身的时候,小神婆忽然唤了一声:「午遇啊。」 「嗯?」许午遇回头。 小神婆还坐在那,好一会儿才说:「没事,早点睡吧。」 许午遇也沉默一会儿,走之前说:「我一会儿去楼上看看。」 小神婆没说话,只是敲了敲菸斗,她敲得用力,桌面脱落一层污垢,污垢下的桌面整洁,干净。 小神婆盯着看了很久,伸手去摸。 她也老了,指腹粗糙得感受不到什么异样。 感受不到,这张梳妆桌曾经有多精緻。 除了她,大概所有人都感受不到。 因为村里实在太久没有出现过年轻女人了。 但愿这一次,不会影响到什么。 失神间,小神婆又摩擦了两下,她本来没察觉什么,直到桌面擦出来回的模煳的红色,她才怔住。 手翻上,指腹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伤,血溢了一片。 啪嗒,一滴血落地。 小神婆盯着血滴,渐渐出神。 那是五十……五十一年前了,半辈子,遥远得像上一世。 那天是个好天,傍晚阳光也很足,暮色红得像血,大片地浸染天边。 但是村里却死气沉沉,不见有人。 因为太饿。 饥荒比勐兽还可怕,在一分一秒的时间里将人缓慢又急速地送到死神面前。 那个时候,为了一口吃的,好像什么都能做出来,就看有没有提要求。 第一次,是村口有牛路过,牛背上挂着一个布袋,驮着一个老头,老头看她一眼,停下来问:「饿吗,娃子。」 她盯着那个布袋边咽口水边点头。 那老头上上下下地盯她,最后摇摇头说句:「你不行,你太大了,长得也不好看。」 话没说明白,又好像说明白了。 她问:「你要多大的?」 「七八岁?」老头说,「要好看。」 她问:「多好看?」 老头说:「能多好看就多好看。」 她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人是村尾的琳琅,琳琅今年七岁,人好看,就是穷,家里没爹娘,只有个瞎眼的奶奶,现在奶奶眼看也快饿死了,前两天还看奶奶在挖泥巴往琳琅嘴里塞。 她找到琳琅,跟琳琅说奶奶在村头摔了,爬不起来。 琳琅果然急匆匆就跑过去了。 人当然是回不来了,布条往嘴里一塞,麻袋一套,牛背上一扔,很快就没了影。 那天,她吃了个半饱。 后来也没过多久,饥荒过去,大家想清点饿死的人,但发现实在太多了,就不了了之。 第8页 五十年过去了,如今她看着箩筐里刚蒸出来的馒头,还是会恍惚,恍惚地不知道是那一年在做梦,还是今天在做梦。 直到一通电话响了。 女人张口就问:「是……小神婆吗?」 普通话,体面人。 小神婆谨慎地把黑话夹在对话里,对方毫无反应,但是提起了一个名字。 「我……我是从我婆婆那里知道的你,我婆婆叫,我婆婆叫琳琅。」 琳琅。 琳琅当时在长长窄窄的乡道上,迎着红灿灿的夕阳,牵着她的手,问她:「婆婆奶有没有哭啊?她最怕疼了。」 「哦,有事吗?」她抖得拿不住咽,菸灰掉了一桌子。 她昨天还在电视上看到警方破获了一桩拐卖人口的陈年旧案。 这几年,警方动作越来越麻利了。 「我就是想找您看个人,我婆婆说您很厉害,当年我丈夫……我丈夫走的时候,她说过应该提前找小神婆的。」 她想找的小神婆,应该是老神婆。 但是小神婆认下了,她套问:「你婆婆记得地址?」 「她……她现在不记得了,我婆婆前两年身体不好,这两年已经不大记事了,这地址是她早几年记下的,我今天才翻出来。」 小神婆问:「你丈夫怎么了?」 「他……他疯了,我婆婆说他鬼上身,找了不少人看,都没什么结果,后来……后来就走了,走之后她身体就不大好了,有两年总叨叨当初应该直接找您,我想着您应该很厉害,所以来找您问问。」 「问什么?」 「就是……就是……」 「什么?」她故作不耐烦。 这手段她用得很娴熟,对方那些人最有用。 「就是……」对方声音低下来,电话里似乎有雷雨的声音,信号弱,电流呲呲响,好一会儿才说,「我女儿好像也被鬼上身了。」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带来看看吧。」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大记事了,还要当面确认。 燃尽的菸头落地。 许午遇吹一口屋里的余烟,踩着碾一脚。 「哧,这小孩儿是不是不记事啊。」床上的人笑着问。 许午遇面朝窗户,窗外漆黑,看不到什么,但是窗户缝有风,透气,他说句:「我哪知道。」 「好看吗?」床上人又问。 许午遇无语:「问那么多,你又看不到。」 下意识言语,说完就后悔了。 他抿唇,犹豫着弥补什么,还没张口就听身后传来轻笑:「那确实,所以你替着多看两眼。」 许午遇不说话了。 「行了,下去吧。」 许午遇没动。 他又说:「那东西,少抽。」 许午遇这才开口,「就是烟。」 「那也少抽。」 「多少都得抽,无所谓了。」许午遇说。 「怎么就无所谓了,」身后人语气不爽了,「真当你是你一个人呢?」 许午遇又沉默了。 身后人似乎是没忍住笑出声:「真不经逗,行了,下去吧。」 许午遇不敢回头,他抓着窗棱,抓了一手灰,抓得手都疼了,才张口唤一声:「哥……」 「下去吧,以后跟妈说话注意点。」 许午遇有了点反应:「嗯?怎么了?」 「那句『就问了沈星经歷过什么』,这个『就』字,」他嘆气,又失笑,很无奈,「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对口答题是吗?」 许午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愣一下,半天说一句:「我又没学过这些,妈也没听出来。」 「那是她蠢。」他声音冷下来。 夜更深了,气温也更低了,屋里一阵阵地冷。 许午遇离开前,他又叮嘱一句:「明天多注意着。」 许午遇说好。 许午遇常年都是家里第一个人起床的,早上一出门就听到鸡圈有异动,他随手拎了把锄头过去,越走近越能听见鸡扑腾得声音。 许午遇皱眉,走到栏门口,正要一脚踹开,鸡忽然从里面飞了出来。 下一秒,门被勐地推开。 一个满身鸡毛小孩从里面跑出来,边跑边喊:「死鸡!死鸡!」 许午遇眼疾手快拎住他的后领把人拎起来,「许明七!」 许明七游泳一样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许午遇扔了锄头,正要教训,许明七忽然不动了。 老老实实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许明七是家里的老么,从小被一家人围着宠,说句小太子也不为过,难得看到他那么安静,许午遇好奇看去,愣了下。 是沈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甚至不知道去了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 许午遇拧眉,把许明七放下,大步走过去。 他脸色实在太差,吓得沈星下意识后退。 她不小心被石头绊住,眼看就要摔倒,出于求生本能,她伸手去抓许午遇。 两只手在许午遇身前一拢,许午遇冷眼瞥过,极为快速地躲开了。 沈星不可置信地瞠目,等意识到对方确实见死不救以后又急忙闭上眼睛。 好像这样就不会受伤。 但是毫无意外,沈星狠狠摔在地上,尾巴骨硌到石头,疼得她倒抽一口气。 第9页 再睁眼,沈星脸上已经没有慌张失措,只有愤怒,她气得抓土往许午遇身上扔。 偏偏一股风吹来,灰土一大半又吹到沈星脸上。 「操!」沈星气得直接骂出声。 不知道是不是灰土吹得,还是太生气,她眼睛都红了,反衬得脸更白。 和这灰色乡村的每一处都格格不入。 这就是女孩子。 许午遇有短暂的失神。 「你他妈是死的吗?」女孩子说话可真不女孩子。 许午遇俯视地上的沈星,说出的话比行为还冷漠。 「再乱跑,你会是死的。」 说完转身就走,顺便在路过许明七的时候又把他拎了起来。 许明七依旧没挣扎,还是盯着沈星,死死地盯。 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一双眼睛乌黑,人瘦得像猴,光看脸,实在谈不上可爱。 更何况浑身鸡毛。 沈星嫌恶,正要挪开目光,许明七忽然盯着她笑了。 一个小孩,生生把沈星笑出了一身冷汗。 等许午遇和许明七都消失在视野里,沈星才在风里打了个寒颤。 妈的。 一家子神经病。 第五章 沈星其实没去什么地方,也没见什么人,她甚至本来都没打算出门。 毕竟她是被关起来的。 只不过虽然是被关,但沈星睡得还行,这很出乎意料。 屋里没窗帘,天一亮,沈星就醒了。 她依旧缩在角落,安静地看向窗外。 薄雾层层,村子还在沉睡,整个天地都静谧。 沈星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好好看周围的世界了,她总是躲在那个人身后。 这里好安静,也好像很安全。 想着,沈星看向门。 她一愣。 门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一条缝。 这门没有上锁。 沈星盯着门缝,手指一下一下抠床单。 耳边有鸟鸣,风吹响树叶,空气很清透。 沈星敛眸,好一会儿,她掀开被子,走下床,打开门。 不知是天气不好,还是村里本身就没什么日出而作的习惯,这个时间点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沈星站在门口,像还在梦里。 她驻足很久才敢迈出一小步,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走到大概厨房位置的时候,沈星忽然停住。 有视线在盯她。 几乎瞬间,沈星感觉血液开始凝固,垂至腿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双腿僵硬,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就在她濒临逃避之时,视线消失了。 紧绷的神经在顷刻松开,整个人差点脱力腿软。 早上的风没有昨晚冷,但是依然很凉,拂过人脸钻进衣服里,袖管裤管顿时鼓起来,影子落在地面上,人好像很魁梧很壮实。 然而这些鼓起来的风,就和沈星强撑淡定的勇气一样,都是虚张声势。 她慢慢握紧拳头,身体僵硬得像木头。 吸气。 唿气。 慢慢地,沈星没有让她出来,而是选择自己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 堂屋的门紧闭,一旁的厨房和小屋也没有什么动静。 沈星谨慎地扫视周围每一处,最终把目光投向二楼的窗口。 二楼还是有房间的,只是看那窗户落的灰尘,应该没有人住。 沈星想了想,还是走去了楼梯口。 楼梯口堆很多乱七八糟的杂物,楼梯很窄,只能走一个人,每一阶梯的角落和边层积满灰尘,不像有人经常来往的样子。 应该是自己太紧张了。 沈星也不敢往深处想,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从许家出去以后,只有一条主路,相较于大城市,真的非常窄。 两头都是雾蒙蒙,走到这里已经快要耗尽沈星所有,她不敢再往前面去,只能随便走昨晚走过的路。 路过柴火垛时,沈星想起昨晚那个傻条,她刻意往柴火垛后面看,没看到人,但是看到了一双脚。 两脚相叠,挺有节奏地一点一点。 突然,脚不动了。 沈星一顿,随后就看到柴火垛的另一头髮出响动。 她小心翼翼看过去,只见一颗脑袋正一点点地往外伸。 有点滑稽。 但沈星没笑,她还是害怕。 害怕也不敢跑,只能僵硬着身体站在原地。 也许她还是没办法面对,也许她只适合永远躲起来。 「喵~!」傻条忽然伸出了整个头。 他脸还是脏的,青/天白日里能看出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有很重的憨傻气,但是没有大多数傻子自带的那种不可控的可怕。 沈星被他这声喵卸下一半防备,她站在原地,和傻条对视好久才试探着开口:「你……就睡在这里吗?」 傻条一边笑一边点头,甚至伸出胳膊枕在脑后,柴火垛另一头的双脚点得更有节奏。 看上去舒服又得意。 小孩儿一样。 为了和他视线差不多平视,沈星蹲下,她一蹲下就显得小小一只。 像两个小孩对话。 「你一直睡在这里吗?」沈星小声问。 傻条只点头。 沈星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她发现傻条只会点头或者傻呵呵地笑。 第10页 其实这样聊天也挺解压的。 但是傻条笑着笑着忽然变了脸,他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拼命地往角落里缩。 沈星被他吓到,「怎、怎么了?」 「嘘。」傻条竖起食指。 沈星下意识噤声。 下一秒,她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哒」。 像石子像撞的声音,也像打火机的声音。 应该是柴火垛后这家有人醒了。 沈星第一反应是躲。 人很可怕。 可傻条却忽然问:「你听到了吗?」 沈星被打岔,「什么?」 傻条嘴巴张合得很夸张,「鬼,有鬼。」 「……」 傻条似乎察觉出沈星不信,有些急迫道:「真的,有鬼!」 沈星不怕鬼,鬼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轻轻「嗯」一声,很有耐心地配合他说:「那你躲好。」 傻条先是点头,随后又疯狂摇头,「躲不掉的,要跑!」 他看着沈星,强调:「要跑!」 沈星也想走了,她怕柴火垛后面这家人出来。 「好,那我先走……先跑了?」 说着,沈星站起来。 还没等沈星站稳,傻条忽然钻出来。 他一把攥住沈星的两肩,沖她低吼:「跑!要跑!快跑!」 即便傻条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力,可他到底是个男人。 沈星被吓住,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脸色开始发白。 傻条看她没有反应,开始推她,把她往村口的方向推,一边推一边喊:「跑!跑!跑!」 沈星被推得踉跄一步,等站稳,她脸上的苍白恐惧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烦躁。 她躲开傻条,冷眼看去。 她前后变化太大,傻条好像被吓住。 沈星揉搓两下吃痛的胳膊,口吻很冷:「你想住井里?」 傻条果然怔住,下一秒迅速躲到柴火垛里。 沈星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自主想起许午遇威胁他的时候。 装得一本正经,不还是只会吓唬一个傻子? 傻条神神叨叨左右看两眼,再次对沈星小声说:「真的要跑,真的有鬼,好多鬼。」 沈星敷衍点头:「跑跑跑,你不跑?」 傻条摇头。 沈星故意说:「凭什么我跑你不跑?」 傻条好像被问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沈星,答不上来。 沈星笑一声:「骗我是吧?再骗把你扔井……」 她话未说完,整个人忽然僵住,像是被定格一般。 但只有短暂的一秒。 很快又恢復如初。 沈星眼里的冷漠褪去,脸上重新浮现出柔和和拘谨,她神色有点无奈,不知对谁说一句:「你吓唬他干嘛。」 傻条听不懂,他还是看着沈星,好像很疑惑,甚至歪了歪脑袋,很认真地盯看沈星。 沈星沖他笑笑,「知道了,我会跑的。」 傻条眼睛一亮,伸出手,「拉钩!」 沈星没有嫌弃地和他拉钩。 松开手的时候,沈星感觉拇指指甲擦过了傻条的虎口处,有点硬,像什么疤痕,她看一眼,没看清,他手太脏了。 想想也是这些年爬来滚去弄伤的,沈星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傻条见她往回走,着急了,「跑啊!」 他意思是让沈星往村口跑。 沈星指了指许午遇家的方向,「我得先回去,回许午遇家,许午遇,你知道的。」 傻条沉默了。 感觉许午遇就像傻条的情绪开关一样,沈星再次沖他笑笑,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沈星回头看傻条,发现傻条也在看她。 他们好像都对彼此不放心,但是又似乎只能做到这里。 本来,沈星是想悄无声息回小屋的,可没想到会撞上许午遇。 最终还是让她出来面对的。 她一边洗手上的灰和血,一边盯看水里因为波澜而变得扭曲的脸。 她说:「你说你图什么?一个破村有什么好逛的?瞎折腾。」 血和灰渐渐融入水中,水中人安静沉默。 沈星随手一拨水,水面凌乱,她不再看水里,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看手掌心。 这么一折腾,许家上下都醒了。 罗华艷一醒就往堂屋跑,沈星看她躲避眼神觉得讽刺,冷笑一声。 许午遇正巧从堂屋出来,二人擦肩而过时,沈星喊住他:「餵。」 许午遇停下。 沈星伸出手掌,她个子不如许午遇高,看许午遇时微微抬头,眼睛里有委屈,「有创可贴吗?我手疼。」 许午遇看她一眼,面不改色走了。 操? 这人几岁?情窦开了没? 「哧。」 疑似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沈星一怔,抬头看去。 二楼似有人影一晃而过。 沈星眯眼,盯着看。 不过她没看出什么,堂屋的门倒是开了。 是许明七。 许明七看上去还是对她很感兴趣,他直接走到身边,仰头问:「你现在是人是鬼?」 估计是听了小神婆和罗华艷的什么对话。 沈星说:「你猜?」 许明七丝毫不怕,他说:「是人是鬼我都不怕!我妈最会抓鬼了!」 第11页 沈星本来想吓唬这小孩,忽然捕捉到信息,一顿,问:「你妈?小神婆是你妈?」 许明七点头,「是啊。」 沈星上上下下看许明七,「你多大?」 许明七说:「我七岁了!」 七岁。 小神婆看着怎么都六十多了。 「所以二楼住的是你爸?」沈星问。 「我没有爸!」许明七疑惑地问,「什么二楼?我家二楼没人。」 沈星勐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许明七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你是不是见到他了?」 「谁?」 许明七说:「我爸。」 沈星立刻反驳:「你不是没有爸?」 「我爸死了啊!」许明七说,「但是我妈说我爸的鬼魂在二楼。」 有病。 沈星现在觉得傻条一点都不傻,这村子老少都操蛋,是该跑。 她不再搭理许明七,她也知道罗华艷已经无药可救,现在这种时候和罗华艷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不如就趁现在,就现在。 沈星深吸一口气,转身。 可就在同时,身后忽然传来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冷厉,沈星甚至没反应过来是什么,脖子上就被套上了粗绳。 整个人直接被拽飞,狠狠摔在堂屋门槛前一处。 沈星有点发懵,她坐在地上,两手攥住脖子上的绳子。 小神婆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想跑?」 她说完看一眼许明七,许明七倒是乖巧,小跑到小神婆跟前,「妈,她看见爸爸了!」 小神婆眼神微变。 罗华艷忙问:「你爸爸在哪?」 许明七亮着嗓子,「我爸爸死了啊,她看见的是我爸爸的鬼魂。」 罗华艷顿时脸色惨白,甚至快要站不住。 她后退两步,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指着沈星,「你,你……」 沈星已经懒得和罗华艷交流,也放弃挣扎逃跑,她看向小神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施法吧,赶紧把鬼从我身上抓走,抓走我也安生了。」 小神婆眯眼:「你承认了?」 沈星敷衍点头,「嗯嗯嗯,认了认了。」 有什么招赶紧使出来,她不想再多遭一分皮肉之苦。 「好,」小神婆唤,「午遇。」 许午遇从厨房出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鞋,手里还拿着昨天的那两把伞。 「妈。」 「把她带进来。」小神婆说完先转身进屋。 拿着伞的许午遇一愣,「什么?」 「我说,」小神婆没回头,「带进来。」 许午遇抿唇,把伞放到旁边墙角,他借着拉沈星的动作,微微凑近沈星的耳,低声:「你又做什么了?」 沈星还生着他的气,故意道:「你猜?」 许午遇脸色很差,他攥沈星胳膊的手用力,声音更低更沉,「你还想不想走了!」 「不走了,」沈星一笑,「留下来给你当媳妇啊。」 第六章 沈星动作干脆,都没让许午遇扶,自己站起来往屋里走。 许午遇一言不发看着她。 「哥,你拿伞做什么?」许明七问。 许午遇看他一眼,没回答。 在许明七印象里许午遇一直话很少,所以他不怎么在意地继续问:「你要送她走吗?」 许午遇反问:「怎么了?」 许明七挺得意,「那她走不了了。」 许午遇问:「什么意思?」 许明七说:「她看到爸了,妈肯定不让她走了。」 许午遇脸色一沉,「她什么时候看到的?」 许明七说:「就刚刚呗,反正她肯定走不了,要不就给你当媳妇儿算了,你要不喜欢,就等我长大给我当媳妇儿。」 他才那么小,这种随便留人当媳妇的话就信手拈来。 许午遇心里直犯噁心,丢下一句:「滚回家去。」 说完进屋,把人拍在门外。 许明七还算怕许午遇,耸耸脖子跑走了。 屋内,沈星坐在地上。 她刚刚那一下摔得狠,现在浑身疼,站不直。 于是干脆不讲究地坐地上。 她已经懒得再装乖乖女,反正罗华艷已经认定她不是沈星。 更何况,一定意义上来说,她确实不是。 罗华艷被刺激得受不了,就算是鬼上身,她也不允许她女儿这副身躯做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行为。 她求小神婆,「小神婆,你快想想办法吧,我想见我女儿,我想她!」 她一边说一边恶狠狠瞪沈星,也就借着小神婆在这才敢狐假虎威,装腔作势。 沈星不以为然,她看都不看罗华艷,甚至挑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揉弄自己被麻绳勒疼的脖子。 那绳子不知涂了什么东西,表面一层黏煳,像血,有点臭,绕着沈星脖子缠一圈,导致脖子里也全是这血。 几番挣扎,沈星手上侧脸也沾上红。 她坐在背光处,门缝的光照在她后背头顶,光影模煳她的面目轮廓,只显得血迹明显刺目。 罗华艷看一眼,嵴梁骨都发凉。 比起罗华艷,小神婆不显山水多了,她看着沈星,却问罗华艷,「八字。」 罗华艷连忙答:「九七四二九,亥时。」 第12页 她这一方面算得多了,张口能说出时辰。 小神婆问:「整亥时?」 罗华艷说:「九分。」 小神婆哼笑一声:「还是个小阴罐子。」 罗华艷没听懂,她小心翼翼问:「什、什么意思?」 小神婆没回答,转身去主卧。 罗华艷想跟上去,许午遇阻止:「你不用去。」 罗华艷拘谨地连哎两声,然后退到角落等着。 沈星本以为许午遇会留下来看着她们俩,没想到他也进了主卧。 堂屋顿时只剩下罗华艷和沈星两个人。 沈星和罗华艷没什么好说的,罗华艷却要揪着沈星不放:「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星冷笑,「放心,我对她比你对她好多了。」 「放屁!」罗华艷赤目,「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对她不好!」 「对她好就把她送到那种地方?」沈星扯下脖子上的粗绳。 「那是她生病了!」罗华艷整个人激动得像被触了逆鳞。 冥顽不灵。 沈星不再跟她废话。 罗华艷显然也觉得与她无话可说。 两个人正相顾无言,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沈星和罗华艷齐看去,门外传来男人声音,「小神婆在吗?」 主卧门打开,许午遇走出来,脸色明显不太好,他径直去开门。 门缝只闪一道,沈星没看清门外的人,门就又被关上。 男人声音还在,听上去年龄不小,「家里有人来?」 许午遇说是旧友。 男人沉默一会儿,又说了句什么,响起脚步声。 两个人走远,沈星再听不见什么。 这时小神婆从主卧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上面是红色笔迹。 她把纸交给罗华艷,「你先走。」 罗华艷一怔,「什么意思?」 沈星也皱着眉看向小神婆。 小神婆说:「时侯还不到,你先回去清理,等过两天来接人,保证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 罗华艷惊喜:「真的吗?谢谢!谢谢!太谢谢了!」 沈星简直惊了,她不可置信开口:「你就不怕她直接杀了我?」 罗华艷油盐不进,「我就是要杀了你!」 操。 沈星简直无话可说。 她只能跟小神婆说:「你这属于非法□□。」 小神婆不回应,跟罗华艷说:「老家那口井,趁早填了。」 罗华艷又惊又喜,「您连这都知道?您太厉害了!」 这老家倒也不算什么老家,是以前沈言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家,一座一进一出的老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口井。 从前,这口井清水源源不断,灌溉他们的生活。 后来,沈言死于非命,他们搬离老家,买新房住高楼,最近罗华艷才发现家里那口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枯了。 不仅如此,她还在井里发现半条蛇的尸体。 晦气。 如果不是那老女人非把钥匙藏井里,她也不至于摸到那冰凉黏煳的半截死尸。 这么想着,罗华艷仍觉恐怖,她不由自主捏紧手中的纸,低头看黄纸上的字。 还没看清字,她忽然察觉一件事。 这纸上的字,好像和那老女人藏的纸上的字,不一样。 她记得很清楚,她当时从井里拿了钥匙,匆匆去开小屋,小屋梳妆檯放着一个柜子。 她知道,就是这个柜子。 可是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什么线索,她气得砸柜子,就是这一砸,把夹缝中的黄纸砸了出来。 那纸和现在手中的纸一样,都是黄色的,字迹也都是红色的,只是那纸大概久远,颜色有些发白,显得字发黑。 可她分明记得,那字迹,虽然不够工整,但是有型,横竖撇捺也有骨架。 眼下这纸上的字,未免太幼了。 罗华艷没忍住问:「这字……」 小神婆「哦」一声,挺坦诚,「老了,不如从前了。」 罗华艷顿时愧疚又自责,「没有,您身体很好,命也好,还有个小儿子呢。」 小神婆淡淡「嗯」一声。 她面上没什么,但沈星看得出,小神婆并不想深聊这件事。 按理说,那么大岁数还非要生的儿子肯定是要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旁人随口询问都恨不得多炫耀两句,怎么到她这里反而藏着掖着。 沈星一思忖,再次开口说:「计划生育没管到这里吗?」 小神婆果然不再装死,她眼皮耷拉一半,遮得眼眶也只剩下一半,眼珠子浑浊,眼白髮灰,斜眼看人时显得十分阴狠。 沈星一顿,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该这样激怒小神婆,毕竟她现在完全处于弱势。 万一最后真的走不成,这穷乡僻壤,下场是什么…… 沈星暗自懊悔。 「懂得挺多。」小神婆垂眸说一句,她转身坐到椅子上。 上一秒还一副淡然模样,下一秒居然抓一把香灰扬到沈星脸上。 猝不及防,沈星被眯眼。 小神婆直接跟罗华艷说:「一会儿送你走。」 话落,门被推开。 许午遇进来,小神婆看他一眼,许午遇说:「可以走了。」 小神婆一抬下巴,「送她回去。」 第13页 许午遇淡淡「嗯」一声,跟罗华艷说:「走了。」 沈星这会儿眼睛痛得睁不开,她手上又是血又是灰,根本不能擦,只能凭声音抓住许午遇的裤腿。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什么,许午遇抽离裤腿,离开。 脚步声远去,房门关上。 眼前一片漆黑,沈星狼狈不堪。 忽然,小神婆站起来。 沈星听得到。 小神婆动作迟缓,一步一步走近。 沈星下意识往后退,但是她退无可退。 脚步声停在她面前,绵长的唿吸就在她头顶。 沈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说:「小神婆,你知道,我身上并没有鬼,对不对?」 小神婆说:「是吗?」 有回应就好。 沈星说:「是的,我只是不喜欢我妈总是管着我,我故意的气她的。」 「只是这样吗?」 沈星说:「是。」 「照这么说,」仿佛停顿很久,小神婆说,「你喜欢女人这件事也是故意的?」 沈星愣住。 下一秒,她头髮被人揪住,被迫抬起脸。 她睁不开眼,只能在模煳中看到小神婆逼近的脸。 小神婆仔仔细细地打量沈星,她笑,「长得真好看,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女人能让你生孩子吗?」 沈星说不出话,她震惊小神婆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可下一秒,她就没空震惊了。 因为小神婆说:「你知道吗?我们村,一个年轻女人都没有,村里已经很久没有小孩出生了。」 沈星瞬间脸色惨白,她抓住小神婆的手,「不……」 小神婆无视沈星脸上的惊恐,她继续说:「既然是鬼上身,我总要把这鬼抓出来,至于抓完之后,这人到底还是不是个正常人,谁能保证呢? 「你说是不是?」 第七章 沈星简直要疯。 她本以为小神婆会把她关起来,没想到只是随便往小屋里一丢,然后就走了。 不过倒是没给她处理眼上的灰。 她不怕疼,毕竟以前沈星有什么抗不过去的都是她出来抗。 但是她很不喜欢这种失控和茫然的感觉。 「你现在还是不想走?」沈星在空无一人的屋里问。 「你如果真的不想走,也不是不行,但是我没办法保证你能嫁给许午遇,」她又说,「毕竟这村里不是只有许午遇一个适婚男人。」 大片沉默与安静。 沈星在疼痛逐渐缓解中无奈躺在床上,她翻身,微微蜷缩身体。 她感受到清风拂过脸颊,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尽力吧。」 一早上经歷太多,反正现在已经没法离开,沈星干脆睡觉。 梦里同样波折。 她站在上帝视角,看罗华艷从沈星房间翻出一本日记本。 日记本里记录着青涩温柔的少女情怀,这不仅仅是早恋行为。 罗华艷不可置信,甚至都没有给沈星解释的机会,就把沈星丢进那种地方。 从进去,沈星就仿佛深陷泥潭。 被很多人控制在床上,绑上手脚和脖子,被摁在大萤屏上,看两个女人相互抚摸,接吻,然后被电击,被勒喉。 窒息和疼痛让沈星逐渐看不了这些,她开始流泪,认错,在意识模煳中承认一切。 沈星以为坦诚的终点是罗华艷来接她回家,可没想到接踵而来的是强行灌输男女情感。 萤屏上的两个女人被换成一男一女,相爱环节变成像原始本能的求偶行为,可沈星不能躲,不能闭眼,不能拒绝接收任何信息。 沈星开始麻木。 直到那些人需要沈星亲身接受。 沈星不要。 于是她出现了。 她在无数个沈星接受不了的环节里出现,最开始只是低频率出现,因为她很聪明,也很坚韧,她可以躲过很多伤害,也可以完成所有指标。 终于可以回家。 可沈星不再出现,大概是不想见到罗华艷。 所以她开始模仿沈星的一切,从吃穿住行,到爱好习惯。 她成为了沈星。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的错呢? 罗华艷到底是从哪看出来的呢? 她不理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星慢慢可以睁开眼,视线还是模煳,但是多少能看东西。 窗外阳光烈,正当午后。 许午遇从门口进院,看样子是刚送完罗华艷回来。 沈星还记得进村时路途有多波折,眼下罗华艷已经走了,她再想走,真的很困难。 沈星好绝望。 她用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许午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许午遇没有那么恶劣,至少在这个家里,许午遇是唯一一个像正常人的人。 倘若她真的想走,唯一的机会应该在许午遇身上。 大概是她目光太专注,许午遇察觉,看过来。 窗户没有窗帘,许午遇一眼看到沈星,也看到她红肿的眼睛。 他们对视,彼此都沉默。 不久,许午遇转身进了厨房。 沈星敛睫,开始拿不定主意。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拿不定许午遇。 这个人,好像很听话,仿佛是小神婆的傀儡。 第14页 可是有些时候,他又好像是唯一一个敢质疑小神婆的人。 还能怎么办呢。 沈星揉搓被子一角,光照在她指尖,忽然一片阴影落下,沈星一怔,忙抬头。 许午遇站在窗外,他从窗口递进来一块湿毛巾。 沈星怔怔地看他。 许午遇又往里递一分。 沈星这才接着,她拿毛巾盖在眼睛上,好久才闷闷说一句:「我真的要嫁给你了吗?」 「你不是本来就这么打算的吗?」许午遇说。 沈星:「……」 她拿下毛巾,眼睛被热水烫过,皮肤一层红,反衬的脸上肌肤更白。 她像是自食恶果一般有些羞耻,抓着毛巾说:「我那不是开玩笑吗!」 许午遇扯唇笑了一下。 沈星愣一下,随后又狠狠拿毛巾擦一把眼睛,「笑什么嘛!」 许午遇不再跟她闲聊,只说:「不要乱跑。」 沈星嘟囔,「也跑不出去。」 许午遇说:「你知道就好。」 沈星噎住,无能瞪眼。 许午遇伸手。 沈星愤愤,「干嘛!」 许午遇说:「毛巾。」 「还没擦好。」沈星像在耍赖。 但是许午遇并不吃这一套,淡淡「哦」一声,转身要走。 沈星忙喊住,像突然很依赖许午遇一样问:「你去哪?」 许午遇说:「回屋。」 沈星眨巴眼睛,「那我怎么办?」 许午遇像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星撇嘴,说:「我害怕。」 许午遇看上去不相信。 沈星说:「真的啊,你妈要把我送去生孩子,万一她趁我睡着给我下药怎么办?」 她说这话是想试探许午遇什么反应,想从他的反应中推测他们过去有没有做过类似这种事情。 「她不会。」许午遇说。 「万一呢?」沈星问。 许午遇看她一眼,「那你就生。」 说罢转身离开。 沈星懵一瞬,等反应过来许午遇早就走了。 她攥着毛巾忍了又忍才把骂人的话憋回肚子里去,憋半天又不甘心,泄愤一般使劲蹬了两下被子。 屋里安静许久。 沈星不知怎么忽然笑了一声,她语气有些得意地说:「看到没?不管什么男人,都吃傻白甜这一套,我再努力努力,让他主动娶你。」 「怎么说也是小神婆的亲儿子,他亲自开口,我就不信小神婆还把你往外推。」 说完,沈星又拿毛巾擦了擦脸,她擦着擦着忽然一顿,在沉默中蹙眉。 没一会儿,她忽然问:「你当初想要留下,到底是想逃离罗华艷,还是想……嫁给许午遇?」 没人会回答。 也没人能回答。 沈星低头,目光落在灰色毛巾上。 她开始回忆进村后,沈星和许午遇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视线从灰色墙角挪开,许午遇回神:「什么?」 床上的人很瘦,身上盖着被子,被子下薄薄一层,比他上半身还瘦。 他垂眸剥瓜子壳,从许午遇这个角度看去,他脸瘦得仿佛只有五官轮廓,眉眼很深。 他总爱笑,因为瘦,所以一点点笑都很明显。 听到许午遇这么问,他眉眼之间带着明显的调侃,「哟,惦记谁呢?」 许午遇一愣,反应过来,皱着眉,语气不算好,「别胡说八道!」 床上的人还是笑,但是笑意不入眼,他随手把瓜子壳弹到地上,问许午遇:「怎么和村长说的?」 「说送回去了,」许午遇说,「所以我猜,妈应该不是这么打算的。」 「怎么打算?」床上的人问,「给你娶媳妇?」 许午遇无语地看他。 他笑,「好好好,不说了。」 他正经回答许午遇:「那不是废话吗?还能真给你娶?怎么娶?」 许午遇点头,「所以我在想,她什么意思?」 床上的人继续剥瓜子,他跟着点头,像不在意,只是附和,「是该好好想想。」 许午遇看他这态度不怎么上心,唤一声,「哥。」 「听着呢,又没聋,」床上人忽然问,「你之前说什么?沈星……不太对劲?」 「也不是不太对劲,」许午遇回想这两天见到的沈星,「就是,感觉好像一会儿一个性格?好像……真的有鬼上身一样。」 「她妈既然说她鬼上身,那肯定是意识到有什么跟从前的她非常不一样了,」床上人问,「你多观察观察。」 「观察什么?」许午遇问。 床上人思考一会儿,扭头跟他说了一句。 天色渐晚,日落黄昏,西边渐渐有橙红色晕染。 大片的光照进屋里,照亮了床上灰色的被子和墙,也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许午遇看着这狭窄屋子里的一切,渐渐盯着在床上人的脸上失神。 他不该这样躺在这里的。 他也不该就这样没有以后了。 许午遇不由自主想起楼下的沈星,女生面孔白净,眼睛黑白分明,和村子里的每一处都格格不入。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许午遇想着想着,没忍住唤一声:「哥。」 「嗯?」 许午遇抿唇。 第15页 床上人抬头,「怎么了?」 许午遇沉默片刻,忽然说一句:「要不我娶她吧。」 床上人一顿。 许午遇咬咬牙,继续说:「反正我是许午遇……」 「滚。」床上人变了脸。 许午遇早意料到是这个结果,可他还是想挣扎一下,「哥……」 「滚。」 许午遇垂眸。 夕阳渐沉,暮色渐浓。 光一寸一寸落下,二楼渐渐失了光,重新归于灰暗中。 刚才的光明,转瞬即逝。 许午遇关上门,在门口站了很久。 直到屋里传来,「你要知道,就因为你是许午遇,才不能这样。」 许午遇低着头,良久,才轻轻说一句:「对不起。」 第八章 快到晚饭点,沈星也没见到小神婆。 好像从她被扔进来到现在,她一直没见过小神婆。 哪去了? 沈星扒着窗户往外看,看了一会儿发现院子里没活人动静,没忍住从屋里出来。 她在院子里站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熘达熘达探探地形时,许午遇忽然从旁边小屋出来。 沈星在这两天大概能确定这小屋是许午遇的房间。 她看着许午遇,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一天天除了给老母亲办事就是在屋里憋着。 他好像不太懂什么叫,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去哪?」许午遇走到她面前问。 沈星没表现得心虚,很坦荡,但是脸上有故意的小心翼翼和委屈,她眼睛微微往上抬,下巴却往里缩,显得无辜。 「我想出去走走,我憋得难受。」 许午遇看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真实目的。 但是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就说明有机会。 沈星乘胜追击,「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啊,这里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一整天都在小屋里,连个灯都没有,我难受。」 她说着露出隐忍的哭腔,要哭不哭的,比直接哭出来更惹人怜。 许午遇拧着眉还在犹豫,但是没犹豫几秒,在挣扎中点头。 沈星瞬间眼睛亮晶晶,她直勾勾盯着许午遇,「真的吗?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人好好。」 不说人很好,非要捏腔说好好,像在撒娇。 是给他的奖励。 这样下次他才能不再犹豫,允许她做更多。 就在沈星心满意足要出去时,许午遇忽然说一句:「我跟你一起。」 ……哦,监视啊。 沈星好心情垮一半。 但是也没关系,总要一步一步来。 沈星自认有本事拿捏一个没见过女人的男人。 「可以啊,」沈星脸上看不出半分不悦,甚至微微噘嘴,嘟囔说,「正好我也缺个导游。」 许午遇说:「这里不是什么旅游景点。」 「餵——」沈星故意拖长音,「我不知道吗?我这不是自我安慰吗?总不能让我每天都清醒地告诉自己,我现在正在被软/禁啊,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许午遇果然不再说话,他微微垂眸,看上去有几分愧疚。 沈星目的达到了,也不再多说。 毕竟过犹不及嘛。 饭点的村子是沈星没见过的,家家户户烟囱都冒烟,都不用走过门口就能闻到很浓的饭香。 沈星本来只是想激发许午遇的愧疚,忘了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 她以前经常因为犯错被罚不吃饭,久而久之胃部好像能适应这种不规律饮食习惯,但是今天的飢饿感忽然非常明显。 她不由自主揉了揉肚子,有点憋屈得撇嘴。 这次倒不是装的。 许午遇看到,扭头问:「饿了?」 沈星昂头,眨巴眼睛。 许午遇说:「那先回去吃饭。」 沈星终于有机会问:「你妈在家吗?我害怕她。」 许午遇说:「不在。」 沈星问:「她去哪了?她怎么不看着我,不怕我逃走吗?」 许午遇答:「有点事,晚上才会回。」 下一个问题没回答。 不过他也不用回答,进村要上山要过水,小神婆当然清楚她一个小女生跑不掉。 沈星「哦」一声,小声说:「那我也不想回。」 许午遇停下脚步。 沈星后知后觉才停下。 此时二人已经相差几步远。 沈星像是反应过来,眼巴巴问:「我一定要现在回去吗?」 许午遇看着她,沉默几秒,说:「我先回去。」 沈星笑了,她重重地点头,「嗯!」 许午遇提醒她:「别乱跑。」 沈星还是咧嘴笑,「我不会乱跑的。」 许午遇这才转身。 他前脚转身,沈星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 她心里得意,自以为拿捏了许午遇。 然而在她没看到的角度,许午遇脸上的犹豫和温和也消失全无。 走的时候,他眼中的冷漠与平静,一如之前。 沈星没看到这些,目送许午遇离开,心情还算美妙,她转身继续往前,远远地,看见傻条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一边摇晃一边蹦蹦跳跳往远处走。 沈星对傻条没什么兴趣,但是她觉得有些事情也许能问问这个傻子。 于是跟上去。 第16页 傻条一路去了河边,他是真的傻,刚到河边就要脱衣服。 沈星很无语,为了阻止他只能高喊:「傻条!」 傻条吓一跳,忙不迭趴在地上,把脑袋埋进胳膊里。 好一出掩耳盗铃。 沈星走过去。 她越走越近,停在傻条跟前。 傻条还在装,但他显然听到了沈星的脚步声,否则也不会越抖越厉害。 沈星捡起木棍,拿木棍戳傻条的脖子。 傻条「嗷」一嗓子,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 他看到沈星,眼睛瞪得很大,「是你?」 沈星点头。 傻条不敢相信,他扒着沈星左看右看,最后把沈星一起拉着蹲在地上,小声说:「你怎么还没跑!」 「哎呀!你怎么不跑!」口吻非常恨铁不成钢。 沈星也没力气站着,干脆就坐着。 「不跑了,」她说,「我留下来嫁给许午遇。」 傻条吃惊地瞪大眼睛。 沈星反问:「怎么了?」 傻条勐地捂住嘴,疯狂摇头。 沈星眯眼,追问:「到底怎么了?」 傻条开始后退。 「不说是吧?」沈星拿起木棍。 傻条害怕道:「不打我不打我。」 沈星拿木棍指他,「那就快说。」 傻条犹豫着,左看右看,很害怕,很谨慎。 沈星朝他勾手指,「你小声说。」 傻条凑过来,捂着嘴,很小声:「许午遇要娶我。」 沈星:「……你知道什么叫娶吗?」 傻条想了下,「一起生活。」 沈星问:「你想和他一起生活?」 傻条重重点头。 「为什么?」沈星问。 「因为好,」傻条说,「他好。」 沈星冷笑,骂脏话,「好几把。」 傻条没听懂,歪了歪头。 沈星敷衍,「夸他好呢。」 傻条高兴鼓掌,「许午遇好几把许午遇好几把!」 「……咳,」沈星忙不迭捂傻条的嘴,「闭嘴!」 傻条委屈。 沈星威胁,「不准再说。」 傻条撇嘴,点头。 等沈星把手松开,傻条凑上来,声音非常小,嘴巴却很浮夸地张合问:「为什么呀?」 「这是秘密,」沈星说,「不能说,说了会被扔井里。」 傻条果然闭嘴,绝不再提。 沈星很满意。 她重新找块石头坐下,此时天色昏暗,河水也发黑,唯有头顶一点星月,河面波澜,掀起点点星光。 这河应该就是她那天来的时候过的那条河,她记得有一段河面雾蒙蒙,像进入另一个空间。 沈星想起当初罗华艷询问许午遇上学毕业的事情,她扭头问傻条,「你一直认识许午遇?」 傻条不懂什么意思,蹲在河边拿石头扔着玩,扔完还要问沈星,「什么叫一直?」 沈星换个方式问:「你什么时候认识许午遇的?」 傻条懂了,提起许午遇他挺高兴,也很有兴致,捧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说:「河里,河里!」 沈星觉得她自己可能真的被关出毛病了,不然为什么要对一个傻子心存希望。 「他为什么不去工作?」沈星决定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傻条忽然变得好沮丧,他双手捧脸,怔怔地看着河,喃喃道:「掉河里了。」 沈星问:「什么?」 傻条忽然开始大喊,他很生气,拿大块的石头往河里砸,一边砸一边喊:「掉河里了!河里!河里!」 石头一块一块掉落,扑通一声,又闷又沉,河面激起水花,晚风经由河面吹到人脸上,沾染着浓重的湿气和凉意。 沈星看着突然暴躁起来的傻条,有点发憷,她不动声色站起来,正准备悄无声息离开,傻条勐地转身看向她,沈星吓得直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怎、怎么了?」她问。 傻条不说话,就盯着她,手里还拿着石头。 沈星不敢唿吸了。 这是她的下意识行为。 之前在那里,很多时候,危险逼近,黑暗里,她会屏住唿吸,以此来降低存在感。 忽然,傻条又凑近。 沈星睁着眼,看着他越来越近。 她手里也同样握一块石头,很小,但是尖。 她思考要从哪里下手。 但是傻条动作更快,他伸手要抓,沈星挥手就要划他的脸,可就在石头快要划到傻条脸上时,沈星勐然一怔。 她脸上的狠厉表情变得僵硬,原本微眯的眼睛睁开,里面一层茫然。 就是这个转变空隙,傻条把沈星捞进怀里,沈星的后背抵着傻条的胸膛,傻条手臂横在沈星身前,沈星抓住傻条的胳膊,转瞬之间,脸上再次浮现狠厉。 她正要咬傻条的胳膊,忽然整个人再次僵住,她低骂一句:「我服了。」 话音落下,沈星脸上表情彻底变了。 她身上的抵抗瞬间全部消失,微表情也不再挣扎,她扔了手里的石头,正要说话,傻条直接捂住她的嘴,拖着她往旁边钻。 沈星十分配合,她相信傻条不会伤害她。 等躲进角落,傻条才轻轻说:「嘘。」 沈星点点头。 傻条松手,「有鬼。」 第17页 沈星蹲着不动,她扭头和傻条说:「所以你是在救我,对吗?」 傻条点头。 沈星说:「那你下次可以提前说一声,不然会吓到她的,她很兇的,会打你。」 傻条听不懂。 沈星只好说:「下次不要那么突然,会吓到我,我害怕,知道吗?」 傻条隐约明白,咧嘴笑。 他声音还是压得很低,逼近气音:「好,我轻轻的,你不要害怕。」 沈星淡淡一笑,然后扭头看向河边。 河边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应该就是傻条口中的鬼。 其实就是村里人。 大概是饭后散步,所以来到河边,他们每个人都抽菸,白烟缕缕,在夜晚显得格外明显。 有女人说:「今天怎么没见傻条,他不是每天都在河边玩?」 有男人接:「骚/婊/子又惦记人是不是?」 女人也不生气,哼笑一声:「我惦记他不正常?真论身材和脸,你们谁比得过他?」 另一个男人说:「傻条脸确实不赖,反正我对男人不感兴趣,不然也要爽爽。」 「哈哈,那傻子,」女人又好笑又愤怒,「他妈的教都教不会。」 「操/你妈,你还教?怎么教的?跟老子说说,让老子也学学?」男人粗声粗气。 女人骂一声:「滚你妈。」 寥寥几句对话,沈星听得耳朵发麻,她不好意思再听下去,起身想走,却被傻条拉住。 傻条伸食指,「嘘!」 沈星小声说:「我要回去了。」 傻条还是伸食指,「嘘!」 沈星沉默几秒,忽然懂了,她问:「你不想让他们发现你是吗?」 也是。 听刚刚那些人的话就知道傻条过的日子并不舒坦。 沈星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 如果是个聪明人,大概还知道躲藏,可他能怎么办呢。 沈星越想越难受,她低头看到傻条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道伤口,她拿起他的手,看了看,问:「为什么不找许午遇?」 傻条应该没听懂。 沈星说:「找许午遇帮忙。」 傻条这次听懂了,可他忽然变得好安静。 他摇头,低下头。 沈星看着他的后脑勺,他那么高,蹲在这却显得很小,月光下像一头失群的狼。 他外形条件那么好,以前过的什么日子? 现在又这般委曲求全。 沈星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明明她也是小孩,却好像是长辈一样,温柔地说:「你不想让许午遇为难对不对?」 傻条不说话,开始扒拉地上的土石玩。 连傻子都知道沉默是避免尴尬的最好方式。 沈星也沉默,继续摸了摸傻条的后脑勺。 就在这时,那几个村民忽然提起了许午遇。 沈星一顿,抬头看去。 其中一个男人说:「傻条也就跟许午遇亲近一点。」 「废话,他不就是许午遇救下来的。」 「哧,到底谁救谁可不好说。」 「什么意思?」那女人问。 「这话我可一直没说过,我跟你们讲,那次我多了,我眼睁睁看着傻条把许午遇从水里捞出来的,许六啊,就在旁边露一个头,可吓人了,像他妈鬼一样。」 「现在许六确实是鬼了,」另一个男人说,「你别说,这许六死得真可惜,人长那么好看,最后他妈给淹死了。」 「确实,你看许午遇现在,虽然那次淹坏了嗓子,身子也不如从前,但是长得还是俊,小神婆家的人长得都不赖。」 「哎,你说是傻条把许午遇捞起来的?那小神婆怎么说是许午遇救的傻条?」有人问。 那人拍拍自己的脸,「面儿呗,她多爱儿子,他妈的接连生五个女儿都不罢休。」 「就这破地,儿子女儿都一样。」 这话一说,沈星明显察觉到几个村民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好一会儿,有一个人说:「说什么呢。」 那人把烟扔了,意味不明说一句:「多了,脑子迷煳了。」 女人也站起来,「走了,没意思。」 很快,几个人都走了,只剩下那个曾经见过傻条的人还站在河边。 沈星扭头看傻条,发现傻条正盯着那人发呆。 天色太暗,沈星其实没看清傻条的表情,但却从傻条身上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气场。 她想说话,但是蹲太久脚麻了,一时不察,歪坐在地上。 石头摩擦,在静谧的夜发出声响。 沈星人一僵。 河边那人果然回头,「谁在那!」 沈星咬住唇瓣,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傻条忽然沖了出去。 他一边傻呵呵地笑,一边假意提裤子跑过去。 那人看清是傻条,骂道:「傻条!」 傻条「嘿嘿」笑,「拉屎!拉屎!」 那人嫌弃,「滚蛋!」 傻条试图脱裤子。 那人问:「你又干什么!」 傻条喊:「洗澡!洗澡!」 「他妈的,拉完就洗,还挺知道干净。」说完,那人转身就走。 角落里,沈星看着傻条煳弄那人。 她想起刚刚傻条拉着她躲藏,不让她出声,她以为是傻条想躲着他们,可现在傻条明显不怕什么。 第18页 那他……难道是要她躲吗? 他在帮她?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傻条的影响,沈星总觉得要躲着村民走,所以回去的时候一直很小心。 快走到主路时,旁边忽然照过来一道光。 沈星一惊,看过去。 是许午遇。 不知道从哪来的。 他手里拿着手电筒,裤腿上有泥。 沈星一怔,「你、你怎么来了?」 许午遇说:「来接你。」 沈星耳根子有点热,她低头轻声「哦」一声,主动道歉,「对不起,待得有点晚了。」 许午遇没说什么,只说:「走了。」 他这次没先走,而是让出一点位置,大概是让沈星先走。 沈星看他手电筒灯光照的位置,是她要走的路。 沈星抿了抿唇,低低说一声:「谢谢。」 全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许午遇走到沈星身后,他目光盯着沈星的背影,看她走路时的姿态和动作。 有一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气质。 整个人的气质。 讲话的语调和看人的眼神。 都不一样了。 他又想起刚刚他躲藏在一边偷看她和傻条相处时的画面,最开始,沈星还是那个沈星。 后来……后来的那个沈星,有点像那天在船上刚醒来的沈星,也有点像早上许明七见到的沈星。 难道真的有鬼? 回到家以后,许午遇让沈星先回屋,然后从厨房拿出两个包子给她吃。 沈星接包子的时候动作很拘谨,也不太愿意碰到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一点都要小声道歉,然后匆匆低头。 和那个向他要创可贴的沈星不一样。 许午遇又盯着她看两眼,说:「在这别乱跑。」 沈星点头说好。 太乖了。 许午遇从沈星屋里出来,转身上了二楼。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现在这个沈星应该不敢偷看他在干什么,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地上了二楼。 推开门,屋里没开灯,只有淡淡一层月光。 「怎么样?」床上的人面朝墙躺着,声音很懒。 「她在傻条面前确实跟在我面前不一样。」许午遇说。 「你又不是傻子,」床上人轻笑一声,「谁会防备一个傻子。」 许午遇「嗯」一声,把自己看到的,猜到的都说了。 床上人沉默很久,说一句:「知道了。」 许午遇挠挠头,试探地问:「真的有鬼吗?」 「你也傻了吧?」床上人说。 许午遇被骂也不生气,反倒觉得很羞耻,挠头挠得更厉害。 好一会儿,床上人才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气,然后说:「人格分裂吧。」 许午遇惊问:「什么?」 「说难听点就是精神病,」床上人说,「也是个没过什么好日子的人。」 许午遇听到这话,无声怔了一会儿,说:「她……和那个地方有关系吗?」 「有。」 「啊?那不是治病的地方吗?」许午遇问。 床上人闻声笑了,他忽然问一句:「早恋算生病吗?」 许午遇噎住,「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恋过。」 「凡胎肉骨,七情六慾,都是情理之中,」床上人说到这,顿了顿,忽然又说一句,「这几年,为难你了。」 许午遇怔住。 好一会儿,他很认真地说:「哥,我不为难。」 床上人不再说什么。 许午遇知道他不想继续聊,只能说:「我去做饭。」 转身离开前,他想了想,还是说一句:「哥,我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站在你这边。」 「我一点都不为难,我甚至觉得,成为许午遇,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如果我不是许午遇……」他苦笑,「我指不定在做什么腌臜事。」 「我就是,怕为难了你。」 屋里只有浅浅唿吸声。 门关上,许午遇胀着眼眶下楼。 路过沈星屋的窗户时,沈星忽然唤一声:「许午遇。」 许午遇回头。 院子里只有一盏灯,灯光不算亮,他脸上更浓的是月光,薄薄一层,照在他眼睛上。 他眼睛好红。 像要哭了。 沈星怔住。 许午遇主动问:「有事?」 他声音更低更沉,带着隐忍的沙哑。 沈星像不小心窥探到别人的隐私,忙不迭错开眼睛,她好内疚,低声说:「我可以去上厕所吗?」 许午遇说可以,然后转身去厨房。 从厕所出来,沈星犹豫很久,还是主动去了厨房。 厨房是大锅灶,烧柴,许午遇坐在灶口前,往里扔柴。 沈星走进去。 许午遇听到声响,回头。 柴火光很红,照的他半张脸都发红。 沈星把毛巾递给他。 「我洗过了。」她说。 许午遇看一眼毛巾,又看一眼她,说:「不用,你留着用。」 他重新拧回头扔柴。 沈星侷促地站在原地,她攥着毛巾,盯看许午遇的两肩。 她鼓起勇气再次开口,「我来帮你吧。」 「不用。」许午遇拒绝得很干脆。 第19页 沈星尴尬得脸和耳朵都发红。 「你回去待着。」许午遇头都不回。 沈星没动。 「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许午遇说,「你乱跑,她说不定会把你绑起来。」 沈星被吓住,忙不迭跑了。 许午遇回头看一眼,没忍住扯了扯唇。 小神婆确实没多久就回来了,当时沈星闲着无聊正靠在窗户前盯看月亮,院子里忽然进来一道佝偻的身影,沈星一顿,有些害怕地躲在窗后。 小神婆先是看一眼小屋,又走向厨房。 许午遇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她回来了,他站起来,「妈。」 小神婆问:「她在屋里?」 许午遇点头。 「一直没出去?」小神婆问。 许午遇说:「刚才没看住,出去了一趟。」 小神婆皱眉。 许午遇接着说:「没见到人,只见了傻条。」 小神婆这才舒缓了眉,但还是说:「现在还不是让她到处跑的时候。」 许午遇犹豫着问:「真的要把留下来的吗?村里这两年没人要孩子吧?」 小神婆本来都要转身出去,听到这话停顿下来。 许午遇有些紧张。 几秒后,小神婆慢慢侧身,她看过来,昏暗无光的夜晚,她老去的面容显得狰狞。 许午遇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小神婆忽然唤一声:「小六啊。」 许午遇瞳孔皱缩。 「是不是做了几年许午遇,你真当自己有点能耐了?」 「我……」 「不要试探我到底想做什么,懂吗?」小神婆语气虽然年迈,但却很冷。 沙哑的声音像钝刀,在人最疼的伤口上磨。 疼痛无限放大。 很折磨。 许六低下头,「妈……」 「许六啊,」小神婆忽然转变了态度,这一刻,她真的像妈妈一样,「你知道你哪儿最不像他吗?」 许六慢慢攥紧了手中的一根柴,她听到小神婆声音很轻地说。 「他从不试探,也从不犹豫。」 此时的小神婆确实像妈妈,口吻在骄傲,在惋惜,在遗憾。 可她只想做许午遇的妈妈。 许六垂下眼睫。 只因为她是女孩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蹦极》 第九章 许六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许午遇,因为她知道她不配。 她只是恰好有着和许午遇差不多的面孔,除此之外她哪里比得上许午遇呢。 许六想着,盯看前方的月下河,河水吸食夜色,一望无际的黑。 好像没有光能穿透那片芦苇盪抵达他们的村。 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许六垂下目光,脚边河水翻滚,打湿她的鞋面,寒从脚起,一点点爬上她的嵴梁骨。 她想起那个傍晚,她接许午遇回家,那天即便是傍晚也没有风,芦苇盪悄无声息将他们吞噬,穿过薄雾,许午遇拨弄河面的水。 他刚经歷一场天灾救援,满眼都是苦。 他问许六:「你碰了吗?」 许六说没有。 许午遇沉默几秒,说:「要不我带你出去吧。」 许六眼睛亮了。 许午遇说:「等这次走,我就带上你。」 许六脆声声说句:「好,哥!」 许午遇闻声笑笑,他长手长脚,坐姿很随意,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英俊的面孔露出,他眼睛很好看,总是有光。 许六知道,这就是她和许午遇唯一的不同。 尽管他们同胞孪生,尽管他们面孔九分相似,可在她眼里,许午遇就是更好看的那一个。 只可惜,她没那个命变得更好看。 山坡突然滑石,泥水和石块将她沖走,她在一片混乱中听到许午遇喊她的名字,她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被许午遇拽住手。 泥石流还在继续,巨大的石头从头上掉落,擦着人的头髮丝掉进河里。 许六脸色惨白,她怕许午遇出事,颤抖着声音说:「哥……」 许午遇安抚她,「没事,哥在呢,你别……」 话只说一半,许午遇伸腿够旁边的支点,却不想从天而降一块大石砸在他腿上。 两个人全都滚落河里。 惊醒河里另一个人,傻条。 傻条先把许六拖上岸,当时许午遇就飘在水里,只露一颗头。 河面一层血,和夕阳的光融为一体。 许午遇还在光中央,眼睛却没了光。 许六不记得自己妈妈叫什么,只知道有印象以来,别人都喊她小神婆。 小神婆给别人掐八字办红白事,嘴里常挂的就是劝别人想开点,尽人事听天命,可轮到自己,她比谁都认死理。 她就是想要一个儿子,哪怕生一堆女儿,也要要一个儿子。 可现在,她唯一的儿子没了。 她怎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因为这一个儿子,她那么骄傲,那么风光。 那就……那就更换倖存者好了。 假装儿子还好好的,假装不幸的是女儿。 反正他们长那么像,大病初癒,有点容貌变化也正常。 至于身高和体型……许午遇在外上学,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别人那么久没见过他,对他的印象肯定已经模煳了。 第20页 一场偷天换日,到底是在蒙蔽谁。 许六回神,捡起树枝在地上划出三个字:许午遇。 「许午遇?」身后有人走进。 脚步声很凌乱,听上去不太清醒。 许六一惊,回头看到是许壮。 许六一直以为三年前那场祸乱只有三个人知道,没想到还有一个目击者。 就是许壮。 如果不是他晚上在这偷看沈星和傻条,也不会有这个意外之获。 许六不清楚许壮到底看到了多少,但是从他这三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许六不爱和他们这些人过多相处,淡淡点头算打声招唿,「那么晚还出来。」 许壮眯着眼抽菸,不知从哪又摸出来一根递给许六。 许六摆摆手。 许壮目光落在许六手上,这手不算大,但是挺糙,也挺黑。 跟女人的手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可是……许壮吹了口眼前的白烟,忽然说了句:「下去熘熘?」 许六现在应对这种情况已经不心虚,他不需要管别人会不会怀疑,只要她表现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就可以。 毕竟村里人多多少少还有点敬畏许午遇,觉得他上过学,有学识,也有能耐。 「不了,」许六说,「我回了。」 许壮说:「啧,长大了啊,这跟小时候就是不一样了,小时候为了游泳手划烂都不愿意回家,现在是半分不感兴趣了。」 许六一顿。 她两手垂在腿边,其中一只手不动声色缩进衣袖里。 许午遇左手上是有一道疤,很浅,也很短。 她本以为没人注意这些。 「嗯,走了。」许六不再多说。 许午遇以前交代过,不露破绽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给对方试探的机会。 但是让许六没想到的是,许壮居然在她转身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许六忙没甩开,只是很随意地问:「做什么?」 声音不高,说话时微微偏头,眼神斜睨,不经意间有几分散漫疏离。 她学许午遇学得有八分像,煳弄大部分人没什么问题。 许壮咬着烟笑一声:「没事,突然觉得你挺厉害的,你妹妹就死在这河里,你居然还敢大半夜往这跑?不怕她找你啊?」 许六也笑,「就是想见她才来的啊。」 许壮被她冷不丁吓一跳,连忙撒开手,骂一句:「操,你有病吧?」 许六又哼笑一声,挺轻松的样子,走之前她还叮嘱一句:「早点回去。」 一路走到再也察觉不到身后视线的地方,许六忽然腿软地扶住了墙。 她低头,微微喘气,一阵后怕。 一丝月光照在她扶着墙的手上,她偏头,目光盯着手上平整的肌肤,渐渐失神。 沈星听到一声鸡叫才回过神,她看一眼窗外,月光浅薄,院里一片寂静。 许午遇还没回来。 他出去很久了。 不知为什么,沈星有一点不安。 她也睡不着,就那么等着。 又过一会儿,沈星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抿唇,纠结犹豫几分钟,小心翼翼从屋里出去。 看天色,快要半夜了。 小神婆已经睡了,村子里也没人再活动。 沈星轻手轻脚走到楼梯口前,她盯着漆黑的楼道,紧张得全身都绷紧。 二楼一定有人。 二楼这个人知道许午遇去哪了吗? 沈星咬着唇版,驻足好久都迈不开一步。 要不还是让她出来吧…… 沈星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她出来,身后忽然一声:「你在做什么。」 沈星吓得唿吸和心跳齐停,她瞪大眼睛,整个人完全僵住。 许六看沈星半天没动静,伸手拍她的肩,手刚落上去,沈星勐地转身。 看脸色明显是被吓到。 许六皱眉:「大晚上乱跑什么?」 沈星好不容易才平復心情,她渐渐松了紧握的拳头,小心翼翼将目光投到许午遇脸上。 她看到许午遇脸色也不太好,尤其月光下,一片青冷。 她一怔,余光瞥到下方有反光点。 她低头,看到许午遇两条裤腿都湿了。 「你这是……」沈星止声,十分懂事地没有多问,而是说,「赶紧回屋吧,你这样容易感冒。」 她看到许午遇看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沈星主动问:「怎么了?」 许六想问她大晚上出来做什么,但是想想她从刚才到现在的言行举止,应该是更内敛安静的那个沈星。 这个沈星应该没那么多「花招式」,可能只是单纯地出来上个厕所,于是摇摇头说:「没事,早点睡。」 相较于那个「诡计多端」的沈星,她对这个沈星更有好感一些。 「好,你也是。」沈星说完笑笑,先转身回屋。 等沈星门关上,许六才低头看向湿透的裤腿。 她看了很久,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回了屋。 沈星睡觉总是多梦,梦里光怪陆离,所以浅眠。 天一亮,她就醒了。 屋里闷,她待一会儿就忍不住出门。 但是今天的村里有些吵,沈星还没踏出院子就听到外面动静很大。 第21页 许午遇也被吵醒,出来时沈星看他脸色,好像没怎么睡一样,有些发灰。 「醒那么早?」许六有些意外看到沈星。 沈星点头,试探着问:「你没睡好吗?」 许六说还行,她听到外面有动静,微微蹙眉,扭头跟沈星说:「回屋。」 他声音有些冷,沈星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她又羞于主动问,只能低垂着眼睫,点头说好。 她刚转身,门外忽然传出敲门声。 许六微微握紧拳,问:「谁?」 「我。」一道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沈星听过,那天她和罗华艷被关进堂屋时,就是这个人在门外和许午遇讲话。 「村长。」 沈星听到许午遇唤一声,沈星恍然大悟,她循着声音往门口看,却不想看到许午遇眉眼有些凶地示意她回屋。 沈星怕给许午遇招惹麻烦,忙不迭转身回屋。 她前脚回屋,许六后脚开门。 村长身后还有几个人,其中一男一女是昨晚沈星看到的村民。 「怎么了?」沈星看到许午遇问。 村长是一个中老年人,比小神婆年轻,个子不高,人也瘦,穿着看不出是个当官的,只是一进门就往院子里扫视。 他目光最后落在许午遇脸上,说:「许壮死了。」 沈星看到许午遇勐地抬起头,很惊:「什么?」 然后,沈星看到村长慢慢地扭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上了她的目光。 沈星微微瞠目。 村长说:「不是说送走了吗?她又是谁?」 第十章 周建城平时早上有抽一根的习惯,今天天气不行,阴天,有风,吹得门发响。 他随便裹个外套坐在门口,打火机刚点上,门口传来拍门声,随之还有哭腔唿唤:「村长!村长!呜呜呜村长!」 周建城听出这声音是许壮妈的,他应一声:「来了,大早上的什么事?」 说着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许壮妈几乎是扑进来的,她哭得脸和眼睛都肿,「村长啊!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死了!」 周建城一顿,脸色沉下,声音也低,「多了?」 「不是!」许壮妈继续哭,「他也就三年前多一次,这两年控制着呢!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我没见到他,找一圈才找到!在井里找到的!井里!」 周建城听到井里脸色更加严肃,他手一抖扔了烟,「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天晚上,」许壮妈哭着说,「昨天晚饭后出去一会儿,回来本来说睡了,不知道怎么又跑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她抓住周建城,「我不信他是多了,我要调监控,村长,给我看监控!」 周建城说:「知道,你别急。」 「我怎么不急!」许壮妈喊,「那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急!」 周建城低声呵斥,「让你别吼就别吼!这两年外面什么情况你不知道?非把村里的人心都吼散了?到时候咱们全部都得死!你明天就能跟你儿子在底下见面!」 许壮妈唿吸一滞,勐地噤声。 周建城冷冷扫她一眼,把她拽进屋,又探头看一眼外面,把门关上。 早上也不算特别冷,但是周建城总觉得这风里夹着刀子,密密麻麻地往他脖子上扎。他不由自主拢了拢外套,缩着肩颈往小屋走去。 许壮妈跟在身后,想哭又不敢哭,憋出的泣声断断续续,委委屈屈。 周建城觉得自己也老了,这两年多多少少开始心软,尤其村子渐渐没什么新生儿,偶尔从电视上看到什么电视剧,会忍不住地开始有一点点后悔。 尽管他从未表现出来过。 「行了,别哭了,」周建城说,「真有什么肯定给你主持公道。」 许壮妈本来还能憋着,周建城这么一安慰她有点控制不住了,眼泪直流。 她跟着周建城走到监控室,一间小屋,里面架着四台电脑,每一台电脑屏幕上都切割出无数画面,仔细看会发现那是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监控是实时的。 许壮妈看一眼屏幕,她不由自主看向最大的那一块,那是从信号塔往下照的一处,一个镜头几乎照了全村,画面上静谧,好像真的是一个祥和美满的村子,偶尔有家户已经开始做饭,烟雾缓缓飘向上空,朦胧了镜头。 就一眼,她恍惚地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时候,盐雾村还不叫盐雾村,叫言午村,人人都姓许,穷是穷了点,但胜在和睦。 也胜在活力。 她真的很久没见到健康的新生儿了。 「村长……」许壮妈忽然怯懦了。 她怕,她怕儿子不是死于意外。 毕竟这几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那样死去了。 周建城似乎明白许壮妈的意思,也沉默了。 许壮妈刚刚还有怯懦,这会儿只剩下委屈和可怜了,她站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哭声渐渐从手里传出,眼泪顺着指缝往地上落。 周建城眯着眼盯看监控画面,不由自主地想,上一次村里有人哭丧是什么时候来着? 有点久了。 想不起来了。 这两年人人死因都清楚,没人哭丧,也没人办席,都是招唿不打一声就把人埋了。 埋得也随便。 第22页 就河边挖个坑,或者自家地里随便一埋。 死人死了,活人也跟着死了。 剩下一村子活死人。 「行了,还是得看看,」周建城压下心里忽然翻腾起来的婆娘情绪,「死得清楚是最好。」 许壮妈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也清楚他说得有理。 倘若死得不清不楚,怕是整个村都不得安宁。 监控时间往回调,最先调到凌晨,画面上有人,周建城眯眼:「这谁?」 许壮妈伸头看,她眼神不好,看很久才犹豫着说:「好像是许午遇?」 「许午遇?」周建城对许午遇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刚来的那会儿,人人都夸村里有个厉害的小伙子,后来许午遇出去上学,他渐渐忘了这号人,直到三年前…… 细细想起来,这三年,许午遇存在感可不强。 「他大半夜跑出来做什么?」周建城说。 许壮妈摇头。 眼下也不是追究许午遇大半夜做什么的时候,周建城继续把监控往前调,十一点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许壮。 还有许午遇。 许壮拽着许午遇的手,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很快,许午遇就先走了。 许壮就那么看着许午遇,没多久也走了。 看上去和许午遇没有任何关系。 周建城紧紧盯着,看到许壮走着走着,路过柴火垛时忽然被吓一跳,周建城和许壮妈也跟着吓一跳。 只见画面里许壮吓地后退,一个瘦高的人从柴火垛窜出来,他张牙舞爪,步伐凌乱,像个神智不清的鬼。 别说身临其境的许壮,就是周建城看一眼都觉得慎得慌。 「谁?」周建城勐地站起来。 许壮妈也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傻、傻条?!」 「傻条?」周建城这才想起来。 这傻子确实常年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妈的,周建城低骂一声,顺手按了二倍速快进。 画面里,许壮显然被吓得不轻,抓着傻条揍一顿,傻条不怕挨,还跟着许壮瞎转悠,许壮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不走了。 只见他从口袋拿出一小包东西,在傻条脸前晃了晃,傻条像是好奇,伸手去抢,许壮像逗狗一样晃来晃去。 直到傻条急了,一把抱住许壮。 许壮和傻条周旋了好一会儿,不得不主动服软,他当着傻条的面把东西拆了,然后伸手捏出一点给傻条让傻条吃,傻条嫌弃,不停地推,许壮不耐烦地踹了傻条一脚,把东西塞自己嘴里了。 傻条歪着头看许壮,像在好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许壮不再与他纠缠,摆摆手要走。 傻条也觉得没意思,又晃回了自己的柴火垛。 就这样,画面再没任何动静。 可没几分钟,许壮忽然又跌跌撞撞跑回了画面里,这次张牙舞爪的变成了许壮,他往地上倒,往柴火垛倒,吵醒了傻条。 他又爬着往河边去。 那口井,就在河边。 周建城和许壮妈眼睁睁看着许壮晃到河边,村里人都知道傻条怕井,傻条拖拽着许壮不要他往井里去,甚至主动趴在井口像是怕许壮失足落井。 可这个时候许壮像完全不清醒,傻条左右拦不住,就在傻条再次抓许壮的时候,许壮掉进了井里。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傻条明显怕了,先是抱着头在井边缩一会儿,然后又跑回了柴火垛。 前因后果,清清楚楚。 许壮妈眼睛瞪得很大,似是不愿承认一样。 周建城理解她的心情,但是该处理的事情还是要处理,他站起来,「行了,清楚事情怎么发生的就好。」 许壮妈还是不敢相信,「怎、怎么会呢……」 周建城心情也不好,他不耐烦地皱眉,「节哀。」 许壮妈愣愣地抬头,她看着周建城,恍惚问一句:「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周建城一顿,低头:「你疯了吗!」 许壮妈忽然又笑又哭,她恍恍惚惚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念叨:「是啊,我疯了吗……」 周建城看着她的背影,拧着眉重新坐回凳子上。 他看着监控,不由自主回想起最初许壮和许午遇在一起的画面,他们两个有什么可聊的? 周建城随手把监控时间拖回到十一点,他没控制住,手一抖拖得更前。 晚上八点左右。 许壮和两个人在河边,三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周建城认出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许壮隔壁的许东,另一个是许东的嫂子,陈美。 这三个人混一起,能聊什么周建城猜都猜得到。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后拖的时候,忽然,他站了起来。 他眼睛盯着监控画面,那完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两个人蹲着。 其中一个,周建城一眼就认出是傻条。 另一个呢? 周建城一手摁着桌子,另一只手继续调时间线。 他往前调。 画面里,傻条和一个女生在聊天。 尽管是在监控画面里,也一眼能看出这女生和村子格格不入。 她又瘦又白又好看,是个很健康的女生。 这是谁? 村里什么时候进外人了? 等等,村里最近确实进了外人。 第23页 可是不是送走了吗? 周建城勐地狠拍一下桌子,拢起外套出门。 第十一章 沈星被吓一跳,她没想到村长能那么直接地一眼就看到她。 她下意识往许午遇那儿看,只见许午遇拧紧眉,脸色不太好看。 他似乎也没想到村长会找到这里。 「说话!」周建城脸色更不好看,他一想到这村里有个不速之客,就觉得整个盐务雾村被破了口,好像下一秒全村都能坍塌。 许六没想好怎么说,毕竟小神婆把沈星扣下的真实目的他不清楚。 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许六扫一眼周建城和其他人,如果沈星被这些人带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大概同为女生,大概沈星过的是真正女孩子该过的生活,许六对她总有恻隐之心。 她搬出小神婆道:「这是我妈的事。」 周建城冷笑,「怎么?你妈就不是盐雾村的人了?」 往常周建城还是尊重小神婆的。 许六没思考出还能怎么办,周建城看样子也不打算继续废话,直接一招手,「抓过来!」 沈星听得清清楚楚。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冲到小屋,门被粗暴踹开,为首的人上前就要拽她。 沈星面上害怕,却喊不出一声尖叫,在来人拽她前一秒,她勐地闭上眼睛,人往后缩。 一只大手拽住她的手腕。 沈星瞬间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冷漠和嫌恶,她甩开这人的手,站起来,「动什么手?不会跟我商量商量?」 许六本来有点担心,跟着一群人到小屋,她都没来得及进屋,听到沈星这么说,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沈星。 清晨无光,小屋杂乱昏暗,女生就站在一片狼藉里,她很瘦,哪里都没肉,手腕脖子更是细得好像随手就能掐断,但是这一会儿,她站在那,风穿过窗户吹起她的短髮,露出的下颌线和脸部线条清晰又锋利。 像一把短刀。 看上去伤害性不大,但却总能精准无误地插中要害。 看来是另一个沈星出来了。 许六稍微放心一些,没再进去,只是出口提醒:「她一个小女孩,还能当着你们的面跑了?」 本来要抓人的几个大男人被许午遇臊得脸红。 沈星还挺意外许午遇会主动帮她,本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装死呢。 「磨蹭什么呢?」外面周建城催。 沈星撩眼皮看一眼堵在她前面的人,「都挡这儿我怎么出去?」 几个人莫名让出一条道,等沈星出去了,几个人才面面相觑,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居然被一个小孩儿拿捏了。 许六见状也抿唇笑了笑。 沈星没注意这些,直接走出院里。 周建城上上下下盯着沈星看,沈星没表现出半点不自在,反而打量周建城,周建城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星说:「嫁人。」 许六一噎。 周建城皱眉,「什么?」 沈星说:「嫁给许午遇。」 周建城看向许午遇。 许六不好答这个问题,正沉默着,堂屋的门打开,小神婆醒了。 「闹什么呢?」小神婆手里转着佛珠,她抬脚跨过门槛,看了眼院子里的人,目光最终落在周建城脸上,口吻迟缓道,「怎么了?」 周建城态度可没小神婆那么随意,「不是说送走了吗?」 小神婆看一眼院子里的人,跟周建城说:「进来。」 周建城进去之前不忘叮嘱其他人:「看好了!」 门很快被关上,外面半点声音都听不到。 周建城也不拐弯,直说:「这人我必须送走。」 小神婆也直说:「不能送走!」 周建城低吼:「你疯了吗!留一个外人在这里?你是嫌这两年警方动作不够快?」 小神婆只说一句:「送走警方动作更快!」 周建城一愣,「什么意思?」 小神婆转身坐下,她半真半假地说:「这孩子是她妈亲自送过来驱鬼的,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接走,这孩子我如果现在不处理,日后她妈会来得更勤。」 「驱鬼?」周建城烦躁得不行,「什么乱七八糟的?」 「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小神婆说,「这事我必须处理好。」 「因为你的私事,搭上整个村?」周建城反问。 小神婆说:「不会的。」 周建城气急败坏,「你说不会就不会?」 「是,鬼上身的人!鬼走了人在不在还不说我说了算?」 周建城一顿,勐地问:「你什么意思?你要把人弄死?你疯了!把人弄死岂不是更引起怀疑?」 「你怎么那么大动静?」小神婆斜睨一眼,忽然唤了句,「建城,你来这儿多少年了?」 周建城不愿提这些,「问这些做什么?」 小神婆笑:「只是忽然想起来,当初你也算有勇有谋,怎么现在做事畏畏缩缩的。」 周建城不说话。 小神婆看他脸色不好也不多言,口吻上似是先妥协地说:「你放心,我这么做,说到底也是为了保护村子,等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了,我自然会把她送走,到时候,我们继续过我们的安稳日子。」 周建城还是不说话。 第24页 但是小神婆知道他已经同意了,她继续转佛珠,忽然转了个话头,「最近是不是少了很多买盐的?」 周建城这才说:「外面有传话,最近不让活动。」 小神婆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周建城说一句:「我们自己人也少了很多。」 「知道,」小神婆说,「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周建城问:「什么意思?」 小神婆忽然抬起头,「既然都是一家人,有事还是需要一起出力的。」 周建城看着,不由自主低声:「什么事?」 门「砰」一声被拉开,院子里所有人都吓一跳,沈星下意识往许午遇旁边站站。 许六也稍微挡在了沈星前方一寸。 沈星敏锐地察觉,在这紧迫感十足之时,还不忘分神看许午遇一眼。 许六没察觉沈星的目光,一心都在周建城和小神婆身上。 院子里其他人也等周建城说话。 本以为沈星肯定要被带走,却不想周建城说:「先走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不愿意了,村里什么情况人人都清楚,留这么一个隐患对得起谁? 「村长……」有人试图劝阻。 周建城一抬手,那人噤声,其他人微妙地对视,周建城说:「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来,后续会盯着的。」 其他人闻声看向沈星。 沈星能推测出小神婆势必和周建城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是不管什么协议,留在已经熟悉的地方总归是好事。 于是沈星立刻卸下全身刺,装得一副小白兔模样往许午遇身后躲,好像刚才在屋里耍横的不是她一样。 许六嘴角抽搐。 不过好在沈星再横,看上去也确实没几两肉。 其他村民跟着周建城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沈星立刻松了许午遇的胳膊,她冷着脸,沖许午遇撒气道:「也不知道你妈又把我卖给了谁。」 许六真的特别不喜欢这个沈星,明明自己已经处于劣势还整天这副样子,她冷声道:「那就老实点。」 沈星说:「我老实就能走了?」 许六看着沈星,「你先老实下来。」 沈星本想再度吵回去,一眼对上许午遇认真的眼神,忽然沉默了。 她与许午遇对视,片刻,抿下了唇。 许六心想这个沈星脾气是差了点,但好在够聪明,有些话不用摆在明面上也能听懂。 这时小神婆走出来,沈星和许六都错开对视的眼神。 小神婆看都没看沈星一眼,径直走向许六,「许壮的事情你知道吗?」 许六点头,「刚刚听村长说了。」 小神婆意味不明看许六一眼,「以后没事不要往河边去了。」 许六微怔,说:「好。」 小神婆这才看一眼沈星,但是依然没和沈星说一句话,而是和许六说:「我出去一趟。」 许六和沈星都知道小神婆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让许六看好沈星。 许六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神婆走后,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像一场闹剧落幕。 「沈星」忽然受够了这里的一切,她已经不想再顾及沈星到底怎么想的了,直接问许午遇:「你有什么办法?」 许壮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村里一定会躁动一段时间。 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许六说:「你也看到了,我们村里人,很团结。」 沈星问:「所以呢?」 她差点以为她会错了许午遇的意思。 「只有一个突破口。」 沈星有点不耐烦,正要问什么突破口,忽然一顿,反应过来了。 她看向许午遇,先许午遇一步说出两个字:「傻条。」 许六点头。 沈星皱眉,「可是……他什么都不懂。」 「就因为什么都不懂才好控制,」许六说,「你如果真的想走,只有他能带你走。」 沈星还是不太放心,要她把命交给一个傻子? 「只有他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许六说完就往自己屋走。 沈星看着许午遇的背影,忽然问一句:「那你呢?」 不会被村里人怀疑吗? 许六沉默一会儿,盯着自己屋前地上一处干净地说:「是你控制的傻条,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可许午遇还是很危险。 沈星其实谈不上喜欢许午遇,也谈不上讨厌,只是觉得他有一点点特别,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想利用许午遇获取信息。 可眼下,她忽然有点于心不忍。 她唤一声:「许午遇。」 许午遇关上了门。 他还是好冷漠。 「沈星」低低嘆了口气,忽然抬手摁在了胸口,她能感受得到沈星的躁动和焦急,她知道沈星不愿意这样。 「你到底图他什么?」她忍不住问出声。 第十二章 「沈星」很焦躁。 她着急,她想趁沈星没那么强烈的抢夺本体意识之前离开这里,她并不想拥有这个身体,毕竟她本来出现的目的就是保护沈星。 而盐雾村之于沈星,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想到这里,「沈星」更加好奇沈星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她能感受到沈星想留在这里的强烈心情,可是她不知道原因。 第25页 这说明「原因」发生在她出现之前。 因为平日里的生活,她们是能清醒地站在彼此背后的。 可是她出现之前沈星有什么契机认识盐雾村的人吗? 「沈星」想不明白,她试图和沈星沟通,未果。 夜幕拉下,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毛毛雨,等天完全黑的时候,雨势渐大。 「沈星」看一眼窗外,确定邻里都关灯睡觉之后,出门去找许午遇。 小神婆不在家,「沈星」没有顾忌地去许午遇屋,敲门时才发现屋里没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怎么挑这个时候出去。 「沈星」怀疑许午遇诓她,也许他根本就不打算放她走。 一个穷乡村的男人,和她非亲非故,凭什么冒着背叛全村人的风险救她? 也许他只是故意周旋呢? 「沈星」越想越来气,她淋着雨往回走,走一半,忽然停下来。 雨势更大,落在两肩仿佛能听见声音。「沈星」头髮不知不觉已经湿透,她抬手抹一把脸,视线清晰之后,微微侧身,盯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她不止一次对这个二楼好奇,但是太黑了,她不太想上去。 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的,「沈星」让沈星出来了。 沈星站在雨里,有些哭笑不得。 她对这个二楼有什么其实不太好奇,而且这大晚上的,她也不想摸黑上去,可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忽然瞥到阶梯上的若隐若现的脚印。 只是一眼,沈星就能确定,这脚印是许午遇的。 许午遇在楼上? 沈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向了楼梯。 楼梯口没有灯,二楼也一片漆黑,大雨模煳人的视线,也剥削部分听觉,鼻间满是土腥气味,沈星贴着墙边,一步步往上走。 拐弯的时候最难熬,上看不到尽头,下看不到原点。 沈星有规律地调整唿吸,她不再往上看,而是只看脚下的路。 忘记大雨,周围忽然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沈星在自己的唿吸声中抬脚,摸索,抵达二楼。 二楼的窗户是非常老式的蓝色玻璃封起来的,从外面不怎么能看到里面,从里面看外面也没有很清楚,像世界被蒙上一层蓝色。 很致郁。 二楼的味道也不好闻,大概是常年不通风,各种味道都有,最刺鼻的还是霉味以及常年不见阳光的腐气。 沈星小心翼翼地往墙上摸,摸了一路,都没摸到灯的开关。 手上忽然一凉,沈星摸到一扇窗户。 是二楼房间的窗户。 不知道为什么,沈星总觉得这窗户里面是热的。 像有人一样。 沈星之前先入为主的思想是二楼没人,眼下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她勐地收回手,脚步往后退的时候不知碰到什么,发出声响。 周边一片寂静,这声响显得尤为明显。 沈星几乎立刻不敢动弹,唿吸也停止。 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浑身汗毛竖得像刺猬。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唤一声许午遇名字时,房间里忽然传出一阵很轻的窸窣声。 很轻,很轻,但是沈星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人为的。 她不敢再轻举妄动,连逃跑都忘了动作。 直到世界再次安静下来,沈星试探性地迈出一小步,她动作很小心,但是脚步难免与地面摩擦出声。 第一道声音出现时,沈星还会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定住。她全身心关注屋里的动静,确定没什么才敢迈出第二步。 「咚——」 沈星脚尖碰到了门。 「吱呀——」 门开了。 屋里更黑,但不知是不是视力已经适应了黑暗,沈星多多少少能看到屋里一些东西。 很窄的一张木床,上面被子很薄很扁,看上去不像有人的样子。 床头一张凳子充当床头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有用的置办。 但是…… 沈星看向地面,虽然不算干净,但是也没有堆积很多灰尘,这里是有人住的。 因为她闻得到人的气息。 是许午遇吗? 沈星忽然好奇里面还有什么,她小心翼翼走进去,床铺不算平整,但是看一眼就能确定没有人在,屋里空间实在不算大,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沈星放轻松下来,她四处打量,甚至想上手摸摸凳子和窗户,就在她刚要伸手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声音。 是小神婆的声音。 她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对方声音听上去挺年轻。 沈星下意识想出去,却不想刚要抬脚,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完全猝不及防,沈星整个人瞬间僵住,她甚至没来得及做更多反应,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 「别动。」 「也别出声。」 沈星不仅没动,甚至忘记了唿吸。 她大脑一片空白,在反应过来之时,正要「沈星」出来,身后人忽然把手松开了一点点。 他说:「唿吸。」 沈星蓦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眼睫毛轻轻扫过对方的大拇指,对方动作一顿,拇指移到她鼻樑处。 她听到他又说:「我松开,你别出声。」 沈星没有反应。 第26页 她还在惊恐中。 「我知道你害怕,我不碰你,」他再次强调,「我松开手,你别出声,不能出声。」 沈星其实也发不出声音,她喉咙发紧,完全叫不出什么。 对方说到做到,很快松开手。 沈星背对着他,只敢唿吸和眨眼,垂在两侧的手,微微发抖。 楼下女人似乎离开了,小神婆迟缓拖沓的脚步声响起,她推开一扇门,听声音是堂屋的门,可紧接着没传出关门的声音。 因为小神婆似乎去了旁边的小屋。 果不其然,前后一瞬,楼下响起小神婆唤许午遇的声音。 沈星抿了抿唇,没出声。 很快,小神婆不唤了,大概是信任许午遇,或者是有别的什么猜想,她居然没什么动作地回堂屋了。 关门声被大雨盖去一半,沈星的意识就像外面被雨浇透的夜,她恍恍惚惚,在不知不觉中,指尖不小心触碰到身后的床沿,床沿边的被子冰冷,刺激得沈星浑身一紧。 「一会儿下去的时候声音小点,」身后人忽然说,「跟她说你去上厕所了。」 沈星眨了眨眼睛。 「你叫沈星是吧。」对方又说。 沈星以沉默当默认。 「见到我的事情,不能往外透露,否则,这盐雾村,你真的走不掉了。」 恐惧过去之后是接连不断的肌肤发麻,生理泪水控制不住地往眼眶外涌,沈星发出鼻音,她低低地问:「你是谁?」 对方没说话。 沈星指甲掐住指腹,又问一句:「连许午遇也不能透露吗?」 身后人沉默一会儿,说:「可以,你有事情,可以跟他商量。」 啪嗒。 眼泪掉在地上。 这声音在雨声中微不足道,可身后人却说一句:「抱歉,这屋里没灯,你如果害怕,可以现在就下去。」 沈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她垂眸,眼泪掉得更凶。 身后人似是无可奈何,不知从哪递来纸,有点力不从心道:「别哭了,我又没怎么着你。」 沈星小心翼翼把纸拿在手里,鼻音更明显。 「我吓到你了是吗?」身后人又说,「抱歉。」 沈星本可以继续沉默,但却闷闷「嗯」了一声。 身后人不再说话。 沈星也沉默。 雨忽然变小了,周围的压迫感渐渐削弱。 身后人出声:「下去吧。」 沈星动了动身,身后人忽然又说:「别回头。」 沈星不动了。 「我毁容了,怕吓到你。」身后人说。 沈星低垂着眼睫,没说什么,背对着他往外走。 出门后,沈星替他关上了门。 忽然一道闪电噼来,光透过窗户照在床上,沈星看到床上的人正欲翻身,她匆匆瞥到对方半张脸。 很瘦,稜角却极为分明,他鼻樑很高,唇线都清晰。 他这半张脸是平整的,也是好看的。 而他仅仅只是这半张脸,就已经和许午遇有八分像。 最后一丝光消失,沈星看到他颈间突起的喉结。 雷声响起。 沈星下楼。 她刚走完最后一层台阶,眼前忽然挡下一片阴影。 沈星一顿,抬头。 是许午遇。 许午遇一身的水,头髮衣服也全湿,他随手把头髮扒到脑后,露出完整的面孔。 沈星目光往下,看到许午遇胸前有微微隆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曾看到一股风吹得许午遇衣服发紧,那个时候她也看到许午遇胸前有隆起,当时她以为是里面藏了东西。 「你又做什么了?」许六冷声问。 沈星说没什么。 许六不信,「你上楼了?」 沈星没答,而是说一句:「我不走了。」 许六一怔,「什么?」 沈星不再多言,她看上去也很疲惫,低垂着眸往小屋走。 许六反应过来,伸手去抓她,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安排好……」 「我知道,」沈星忽然抬起头,她眼睛一片清亮,重复道,「我不走了。」 说完轻轻拿开许六的手,转身回屋。 许六在原地愣住。 她不仅愣沈星的话,还愣沈星这个人。 因为单单从拿开她的手这一个举动,她就知道眼前这个沈星,是那个内敛胆小安静的沈星,如果是另一个,大概会直接甩开她的手。 可是这个沈星……刚刚为什么会有那么坚定的眼神? 第十三章 雨渐渐停了,只有屋檐滴滴答答发出声响,沈星难得没有往床上躺,而是就坐在床沿边。 雨夜无月,屋里一点光都没有。 沈星不用闭上眼睛,只需微微垂眸,眼睫挡在眼前,视线就能一片漆黑。 她屁股靠坐在床沿边,回忆二楼那间小屋的每一个细节。 很狭窄,很闭塞,窗台积满灰尘,窗户大概也不会干净。屋里应该常年不见光,所以他才那么白,虽然只匆匆看了一眼,但是沈星知道,他肯定不太健康。 沈星想着,手慢慢往后挪。 很快,她摸到了被子。 现在这床被子底下没有人,所以很薄。 可是刚刚在二楼,他明明就躺在那里,一个成年男性,为什么还撑不起一床被子呢。 第27页 沈星不敢再往深处想,她忍不住一点点抓紧手下的被子。 这被子,比楼上那床还要冷。 一下雨,二楼就会非常冷,许六怕温度太低,就从自己屋里搬了一床薄被上去。 怀里有被子,她推门动静不算小。 「当我这游乐场呢,一趟有一趟的。」一天天在床上躺着也不耽误他嘴巴很欠。 许六走过去把被子铺上,「话那么多,还是不冷。」 「不开门串风还是挺暖和的。」 许六一顿,声音没刚刚凶了,「我要不要给你开一点窗啊。」 床上的人没说话。 许六以为他默许,动身去开窗。 窗户许久没开,怎么弄都有些费劲。 「行了,一天天怎么那么敏感,」他又开玩笑,「就这都没人怀疑过你?」 许六不说话。 她一向说不过他。 最后还是他主动问:「沈星怎么样了?」 许六挺不高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愿意回去了。」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刚刚跟我说她不走了,」许六忽然想起什么,连忙问,「她看到你了吗?」 「应该没有。」 「应该?」 床上人轻笑一声,屋里很黑,许六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很难从他常年一样的随意口吻里听出什么情绪。 他笑完说一句:「看到也猜不出我是许午遇。」 一句话说得稀松平常,没有微妙的停顿,也没有意味不明的僵硬和不自然。 可是上一次他这么直接地说自己是许午遇是什么时候呢? 许六都快想不起来了。 「嗯。」许六闷闷应一声。 许六情绪低落得很明显,许午遇掀眼皮扫她一眼,出口的话却是:「不管怎么样,今晚肯定没事了,您还不去晚安?」 许六低着头不说话,也不走。 许午遇无奈,他慢悠悠拖长音一句:「又怎么了?」 其实也没怎么,只是总觉得不安稳,尤其是从沈星来以后,再加上现在许壮死…… 可这些目前来看也没带来什么波澜,许六不想许午遇在这里躺着还瞎操心,只能摇摇头说句:「没怎么。」 「别老想那么多,」许午遇说,「我一个废人也没你想那么多。」 许六立刻说:「别那么说!」 许午遇只能说:「好好好,不说。」 可是有些事实,难道不说就不存在了吗? 屋里再次一片沉默。 许六觉得窒息,起身,「我下去了。」 许午遇还有心玩笑,「不送。」 这屋里黑,两个人其实谁也看不见谁,但是许午遇眼里却一直有一层浅笑。 等许六关门离开,许午遇眼里的笑才一点点消失。 他扭头看窗外,总是悬在头顶的月今天没来,视野里黑乎乎什么都没有,那真的只能睡觉了。 希望明天月亮别犯懒,多出来转转。 第二天,沈星起床在院子里转一圈才发现小神婆不在,「许午遇」在厨房里忙,她走过去说:「我今天可以出去转转吗?」 许六扭头看她,通过她身上的气质确认她是那个内敛的沈星。 这个沈星应该不会惹什么事。 许六点头,「记得回来吃早饭。」 沈星自动把许六那句「记得回来吃早饭」翻译成「必须在早饭前回来」,所以她不敢浪费时间,出门玩呢径直去了柴火垛。 傻条不在。 沈星猜想是昨天下雨的缘故,柴火垛全都湿了,地上也全是泥,根本不能睡人。 就在她犹豫该去哪里找人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一抹很矮小的身影。 沈星扭头,看到是许明七。 许明七不知道蹲在地上玩什么,沈星走到他跟前他才察觉,抬起头看到是沈星挺意外地喊:「你怎么还在啊?」 沈星其实不喜欢许明七,但还是蹲在了他旁边。 想要和小朋友沟通顺畅,要么和他一样成为小朋友,要么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大人。 一样的第一步,是平视。 沈星像聊天一样问:「你不知道我在吗?」 许明七丢了手里的木棍,「我妈说你走了。」 「我没走,」沈星说,「她骗你。」 许明七「哦「一声,「那好吧。」 人被骗都会生气,但是被骗十次就不会再有情绪反应。 「那你以后都不走了吗?」许明七忽然问。 沈星说:「可能吧。」 许明七咧嘴一笑,「那你要给我哥当媳妇吗?」 沈星说:「我不知道。」 不给予明确的答覆才能唤醒对方的求知慾。 「为什么?我哥不好吗?」许明七问。 「挺好的吧,」沈星撒谎说,「但是我想家,想我的哥哥姐姐。」 许明七问:「你也有哥哥姐姐吗?」 「嗯,你也有吗?」 「有啊,」许明七数手指头,「我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五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 他说得停不下来,「但是我现在只有两个姐姐了。」 沈星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啊?」 「死掉了啊,」许明七说,「我还有一个姐姐和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哇,真的一模一样!」 第28页 沈星表现得惊讶,「真的吗?」 「对啊,她叫许六,」许明七口吻很随意,显然对这些姐姐都没什么感情,「但是她也死掉啦。」 原来她叫许六。 沈星问:「怎么死的啊?」 「不知道,」许明七说,「就是死掉了。」 所以她的伪装,只有许家人知道,连村里其他人都不知道。 为什么呢。 沈星想不通。 回去的路上,沈星遇到了傻条。 傻条不知从哪得到一件外套,手里拿着热腾腾的馒头,他一边啃一边哼小曲,挺高兴。 沈星喊他:「傻条。」 傻条第一反应是把馒头藏起来,满眼防备地抬起头,看到是她以后立刻笑了,甚至主动分馒头给她。 沈星笑着拒绝,她问:「你就吃这个吗?」 傻条不停地点头,「好吃,好吃!」 沈星问:「那你不吃点菜吗?」 傻条好像不懂什么叫菜,他歪了歪脑袋,想一会儿没想明白,继续说:「馒头!好吃!」 「许午遇在做饭,你要不要去吃点?」 「许午遇!」傻条只捕捉到这一个信息,他眼睛很亮,很高兴。 沈星笑了笑,她点头:「嗯,是许午遇,要去吗?」 傻条狠狠咬下一口馒头,含煳不清道:「去!」 沈星把傻条带回了许家,许六看到傻条先是懵了一下,很快看向沈星,沈星有点尴尬,「那个……我看他一直在吃馒头,想把他带回来吃点菜。」 许六很难形容自己现在什么心情,虽然平时也有村里人看不下去给傻条送点吃的,但这种行为放在沈星身上,许六就仿佛看到了电视剧里那种单纯善良的傻白甜。 她无语凝咽片刻,只能让俩人都等着。 许六是要去小屋给傻条找一个旧碗。 许六走后,沈星在厨房忽然问傻条,「你那么喜欢许午遇,是因为他救过你,对吗?」 提起这事,傻条神色就变得很认真,他不停地比划,强调,「危险!河里!死掉!」 「那有人死掉了吗?」 傻条一怔,好一会儿才有些茫然地说:「妹妹……」 「妹妹是淹死的吗?」沈星问,「就是被淹死的吗?」 傻条不说话了。 沈星有些着急。 她想知道许午遇除了被水淹,还遭受过什么。 她又重复问:「妹妹是被淹死的吗?有血吗?」 傻条也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怎么,忽然开始咧嘴,要哭不哭的。 许六这时进来,傻条立刻站起来扑上去,他死死抱着许六不撒手,一边往肩里埋一边喊:「害怕!害怕!」 许六费力举着碗,扭头问沈星,「怎么了?」 沈星有点心虚,说:「提到了河,他好像有点害怕。」 许六无奈,只能拍傻条的后背,「没河,吃不吃饭了?」 傻条一听饭果然好了。 沈星突然有点羡慕他这种单一的思维模式,她垂下眸,拿碗筷吃饭。 傻条也拿到了自己的一碗菜,他高兴得不知所措,盯着许午遇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喊:「许午遇好几把!许午遇好几把!」 「……咳!」沈星呛得脸红。 偏偏他自己喊还不算,扭头看向沈星,挺得意地抬下巴说:「对吧!许午遇好几把!」 许六扮演许午遇那么多年都没经歷过这种事情,她颇有无语地看向沈星。 沈星本来不打算再让「沈星」出来,可眼下这情况显然不是她能应对的,于是她立刻闭眼,把「沈星」放了出来。 「沈星」也很无语,她扭头瞪了傻条一眼,然后一脸自若地回看许六,「看什么看?难道不好?」 许六:「……」 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 第十四章 「沈星」把瞎搅和事的傻条送走,也没脸在厨房吃饭了,她端着碗筷准备去自己屋,却被「许午遇」拦下。 她以为「许午遇」要质问她为什么胡说,却不想「许午遇」问的是:「你是谁?」 「沈星」一顿,勐地看向「许午遇」。 许六其实已经猜出眼前的这个「沈星」换了人,从她瞪傻条那一眼可以看出,这是行事作风更为张扬的那个「沈星」。 那不愿意走的,到底是哪个沈星。 「沈星」不确定「许午遇」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装傻道:「什么是谁?你气傻了?」 许六堵住门口,看着「沈星」,「你才是在装傻,我知道你身体里不是一个人。」 「沈星」脸立刻冷下来,她沉默着和「许午遇」对视。 要说刚刚她不确定「许午遇」什么意思,那么现在她就是不确定「许午遇」知道了多少,其实这件事被许家知道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个好事。 因为这样,鬼上身的事情就不辩自破了。 可他是怎么发现的? 现在又拿出来说是什么意思? 「沈星」放下碗筷问:「你想说什么?」 许六问得很直接:「我想知道你想不想走。」 「沈星」立刻说:「当然想。」 许六点点头:「那就是另一个沈星不想了?」 「沈星」沉默。 是的,沈星不想走。 第29页 在她去一趟二楼以后。 或者说,沈星一直都不想走。 只是之前,沈星不想走的慾念只有七八分。 「沈星」和沈星共处时间还不足半年,她可以在身体里看到沈星看到的世界,像开上帝视角一样看到沈星经歷的一切,可这些仅限于她们共处的这段时间,也仅限于她们肉眼看到的世界。 她猜不透沈星到底在想什么,只能捕捉到沈星的情绪变化。 比如之前,每次见到「许午遇」时,沈星情绪上都是偏轻松愉悦的。 上次在二楼,沈星哭了。 可她知道,沈星不是被吓哭的。 她不知道沈星到底为什么哭,她只知道她在沈星的身体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受和欢愉并存。 也是这之后,沈星不想走的慾念达到了十分。 「沈星」不得不承认:「是,她不想走。」 许六不懂,他问:「为什么?这里有什么好?」 「沈星」笑了,她重新坐回凳子上。 厨房的凳子都很矮,也很小,坐下去整个人有一种团在一起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是沈星非常喜欢的,但是她不喜欢,她更喜欢伸开手脚的自在,所以她直接把双腿伸出去,抻直了,嵴背微微垮着,很轻松。 「因为这里轻松,」这是「沈星」唯一猜得到的原因,「脱离大城市,不用学习,不用每天早起,也不用熬夜,不用有远大抱负,只需要考虑吃饱不饿。」 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罗华艷,没有所谓的母子情深。 「沈星」又笑一下,抬头看向「许午遇」,她难得没用嘲讽的语气,玩笑道:「就跟你似的,大好的年纪,却活像个咸鱼,多爽啊。」 许六本想反驳,可忽地想起她在船上利用迷香给罗华艷催眠询问出来的那些事,又沉默下去。 「沈星」没听到「许午遇」反驳,扯唇笑道:「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吧。」 「不是的。」许六说。 「沈星」一怔。 许六也坐回凳子上,厨房只有一扇小窗户,灶台铁锅柴火都是灰黑色,趁得这屋子大白天也没几丝光。 她随手捡了一根细柴,边掰边说:「这儿没那么好。」 从一瓢苦水,掉进另一池黑水,不值当。 「你也看到了,我妈,包括村长,还有其他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许六把掰断的柴往柴堆里踢,然后拍拍手上的灰,门口有光照进来,落下的灰格外明显。 浮浮沉沉,没有形状,没有方向,就像此时此刻的她们。 「我还是劝你……你们,早点走。」许六又说。 「那你是好人吗?」身后「沈星」忽然问。 许六抬头,发现「沈星」不知何时蹲到了她旁边。 「沈星」抱着自己的腿,仰着小脸,眼睛很直白。 又是这一招。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许六都想直接告诉「沈星」,她不是男人,娶不了媳妇…… 等等,不对,许六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勐地看向「沈星」,盯看对方的眼睛。 她记得,沈星被罗华艷送进那种地方,是因为沈星喜欢女生。 她现在是许午遇,许午遇显然不是女生。 那沈星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她难道不知道只要留下来就要嫁给「他」吗? 许六心中从无尽感慨到万千疑惑,最后盯着「沈星」那双眼睛也只说一句:「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早点走。」 她说完不再看「沈星」,起身要走。 「沈星」忽然问一句:「你不用给他送饭吗?」 许六一顿,扭头看她。 「沈星」倒是不怎么心虚,她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可看到「许午遇」满脸严肃,她不由得想起昨晚闪电出现时,匆匆一眼,看到二楼那个人,长得和眼前这个「许午遇」有八分像。 傻条口中的许六,是女生。 所以二楼拥有男低音的那位,不是许六。 那他是谁? 难道真的是他们的爸爸? 可是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楼上那位面孔年轻得看上去只有二十岁,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儿子。 还是能是谁呢? 又为什么能惹哭沈星呢? 「沈星」脑中也是一团乱麻,因此没看到许六眼中强烈的戒备和打量,她挠挠后颈,不装傻白甜了,跟着起身说:「之前说要走的事情,你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 确实安排个差不多了,尤其最近小神婆不在,再蹲个合适的档口,差不多就可以送走了。 但是安排好有什么用。 许六挺不高兴地说:「你们自己先商量好再说。」 「沈星」也不高兴,「你凶我做什么?是我不想走吗?既然已经知道我是精神病,那你不知道人格分裂副人格要听主人格的吗?」 「你是副人格?」许六问。 「不然呢?我是主人格?那我分裂出一个不顶事的她有什么用?」 ……说的在理。 一瞬间,许六看「沈星」就好像在看一个魂魄一样,总之不算一个完整的人。 「沈星」察觉「他」复杂的目光,斜睨过去:「你又瞎琢磨什么呢?」 许六本想甩完狠话走人,现在又忍不住好奇打探问:「那你们之后……是不是会打架?一个身体只能供一个人吧?」 第30页 「沈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许午遇」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在盐雾村留下,那对沈星来说,青山绿水的外界环境将没有威胁,那她这个副人格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看「沈星」表情不太好,许六明白自己可能问了什么不太方便解答的问题,她挺同情沈星的,十五岁,学校还没跨出去,已经遭遇了很多别人电视剧里都不一定看得到的经歷。 而盐雾村的一切,如果没遇上,算庆幸,如果遇上了…… 她在心里嘆气,同时也不怎么嫌沈星麻烦了。 「我就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许六不怕费口舌,又说一遍,「我还是那句话,别想着在这里讨安稳。」 「沈星」兴致不高,点点头说知道了,等「许午遇」转身走,她才想起追一句:「谢谢。」 小神婆不在,也没村里人找麻烦,「沈星」当真过起田园生活,她吃过饭出去闲转一圈,很快又回来,屋里院里都没人,她没一会儿就困了。 睡一觉,再醒来身体就是沈星的了。 沈星和「沈星」还是很好区分的,单是吃饭的时候也能看出来。 许六递给沈星半块馒头,沈星面色柔和地说声:「谢谢。」 吃过饭,有村里人来找许六。 许六回头看一眼,不知为何沈星看懂了她这一眼的意图,于是很细微地沖许六点一下头,许六这才跟着村里人离开。 又过几分钟,沈星才从锅里盛一碗饭上二楼。 此时天还没完全暗下,整个二楼覆上一层浅浅的暖光,从楼梯口看去,就好像这里是世上最轻松温馨的地方。 沈星半抬着头,看了很久才垂下眼睫敛去眸中情绪,然后脚步很轻地上楼。 路过窗户时,沈星扭头看屋里,床上的人正看窗外,看到她明显愣一下,沈星有些拘谨地朝他笑笑,推门进去。 窗户虽然覆盖得有膜,但没有挡去全部的光,屋里不算很亮,但能看到一切。 包括他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暖光的作用,他的脸没有夜里那么白,但他很瘦,五官格外明显,一双眼睛也显得深邃。 他果不其然看上去不太健康,因为太瘦脸颊微微有些凹陷,至于面容,即便憔悴至如此,说句英俊帅气也不为过。 什么毁容,胡说八道。 沈星走进去,先把水杯放在旁边凳子上,然后才端着碗筷递给他。 一垂眸,沈星看到他放置在被子上的双手手背,青筋脉络清晰突起。 他真的太瘦了。 沈星眨睫轻轻颤一下,细声问:「你要先喝点水再吃饭吗?」 对方沉默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碗筷,问:「怎么是你?许午遇偷什么懒?」 他手很大,胳膊也长,看着就是长手长脚,真站起来个子应该也很高。 沈星细细看他露出的一切,然后扯唇露出一个笑,跟他说:「他好像有点事,被别人喊走了。」 「楼下现在就你自己?」他问。 沈星点头:「嗯。」 「哦,谢谢,碗筷放这就好,等许午遇回来……」 沈星不高兴他总是这么说话,挺突兀地打断说:「你不是毁容了吗?」 谎言被戳穿,他半点不心虚,反而挺不在意地说:「骗你的啊。」 他说着还笑,一双眼睛眼尾敛出笑意,整个人也跟着多了几分活气。 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和不正经。 「哦,」沈星又问,「那你说不能看见你这句也是骗我的?」 「额,其实这句不是。」他故意表现得尴尬。 「那怎么办?」沈星问。 「装没看见我啊。」 「那你是谁啊?」沈星忽然问。 问完,沈星看到他端碗的手因为微微用力而指尖泛出白色,她不忍心这样,忽然又说:「还是别告诉我了,这样好装一点。」 就假装,我不知道你是许午遇吧。 第十五章 许午遇本以为沈星送完饭会走,没想到她不知道从哪拿了一把扫帚开始扫地。 许午遇有点无奈,他一手盖在碗上,唤:「沈星是吧。」 拿着扫帚的沈星勐地抬头,她其实不意味许午遇知道她的存在,但很意外他会知道她的名字,她迫不及待地点头承认,「是的是的,怎么了?」 刚巧眼前飘过一层灰,许午遇顺嘴吹走,然后看向沈星,满脸写着:你说怎么了? 沈星后知后觉才明白,顿时尴尬得不行,她忙不迭把扫帚放下,放完又觉得半空中已经飘起灰尘,又伸手去挥,挥几下发现许午遇还在看她,慢慢慢慢……收回了手。 好像怎么样都有点尴尬,沈星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小声说:「对不起。」 难得,这二楼不知道沉寂了多久,就算是灰尘,都很难有飘起来的力气,今天反倒忽然觉得空气都是畅通的。 许午遇随手又扇两下,拿筷子扒拉两下碗里的菜,表情有点嫌弃地说:「凉了。」 沈星连忙说:「刚刚有人来,我怕他们没走远,就想着等一会儿再上来,要不我再去给你热热吧?」 她说着就去抢许午遇之后的碗,许午遇一时没防备,还真被她抢走了,抢完碗还不算,还要把筷子一同拿走,然后出门前想到什么又拐回来。 第31页 她手小,拿一双碗筷刚好,再想同时拿水杯就有些费劲,可凳子使用面积不大,她只能小心翼翼把碗筷放在角落,再拿水杯递给许午遇:「你先喝点水,现在应该凉一点了。」 然后再回头去拿碗筷,走之前叮嘱一句:「我很快就上来。」 一通操作,忙得不行。 许午遇忍不住笑,「你会不会用那个灶锅啊?」 沈星说:「我会。」 「哦,好厉害啊,」许午遇见沈星一本正经回答他笑得更明显,「那辛苦你了,全当赔刚刚的罪了。」 他确实挺久没吃上热腾腾的饭了。 沈星本来是被他夸得脸红,很快又被他臊得脸红,想发作又只能干瞪眼,最后什么也没说捧着碗筷下楼了。 大概是家里没别人,沈星下楼的动静都比之前大,好像这家里,本该就有他们俩一样。 许午遇端着水杯,掌心一片温热,渐渐的,他敛去唇边笑意,一垂眸,眼睫居然好像被水汽氤氲了一层湿气,他攥着水杯的手愈发用力,最后手腕微微有些发颤地将杯子送到唇边。 水还热着。 土灶大锅比沈星想像得难一点,她以为只要点燃柴填进去就可以了,可没想到点半天也没点着,她急出一额头薄汗,最后直接蹲在点火口往里吹起。 好不容易终于点上火,沈星庆幸地笑了笑。 热饭其实很简单,沈星快速热好,正好乘出来,身后忽然传来动静。 她敏锐地盖上锅盖,转身出去,看到是小神婆回来了。 她不知要做什么,路过厨房时闻到味儿,问沈星:「你在做什么?」 沈星控制着情绪波动,尽量平静地跟小神婆说:「热饭,我饿了。」 小神婆看她一眼,似乎不信,直接走进来,打开锅盖,看到确实是饭才什么也没说地回屋了。 楼上许午遇也听到了这些动静,好像也没过去多久,但是手里的水杯突然就冷了。 这顿饭怕是又吃不上了。 那就把水喝完吧,多一口水也能少饿一会儿。 许午遇仰头把水喝完,杯子放一旁,躺下睡了。 大白天的,他也睡不着,更何况他每天都在睡,哪那么多困意。 就在他想着一会儿该想些什么打发时间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 许午遇愣一下,看过去,只见沈星轻手轻脚,小猫一样走了进来。 她腰身半躬,小心翼翼关上门以后,从怀里捧出碗筷。 许午遇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把碗筷递过来,眼睛亮亮地说:「快吃,热的。」 许午遇只是看她,不动,也不说话。 沈星疑惑,「怎么了?」 许午遇恍若刚回神,他眨一下眼睛,仅一个动作,眼里的滞愣全无,笑意浅浅浮起,他撑着胳膊往上挪一点,然后接过碗的一瞬间好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回手往耳朵上摸。 他表情很浮夸,「那么热?你是怕饭凉了我揍你吗?」 沈星还捧着碗呢,她小声:「哪有那么夸张……」 许午遇笑,「是啊,哪有那么夸张。」 他说着接过碗筷,朝沈星抬抬下巴说:「热个饭脸都热成小花猫了。」 沈星不解,扭头对着窗户看,这一看才发现她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黑灰,鼻子下巴额头都是,真的猫一样…… 沈星想到自己刚刚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送饭,顿时又尴尬起来,她低着头四下看,一瞥眼看到凳子上的水杯空了,拿了就要跑:「我去重新倒一杯。」 不过许午遇叫住了她,「楼下没人吗?」 沈星这才想起来小神婆还在,她是偷偷上来的。 「那……你不渴吗?」沈星问。 「不差这一会儿。」 许午遇就是随口一说,可落到沈星耳朵里就不是随口一听了。 她在想许六是经常这样被叫走吗?那许午遇吃饭怎么办? 如果许六走一天还好,可如果两天三天呢?许午遇也就这么饿着、渴着、冷着吗? 「怎么了?」许午遇察觉到沈星失神问。 沈星摇头,这会儿凳子上的杯子已经空了,她走过去随手旁边床头,然后拿布擦。 她早就看这凳子不顺眼了。 「怎么?小神婆把你留下来其实是当保姆的?」许午遇说。 沈星发现许午遇讲话很欠,这和许六表现得许午遇完全不一样,就这样村里人也没别觉得奇怪吗? 她忍不住说一句:「你是许……你是小神婆什么人?」 许午遇垂眸吃饭,语气如常道:「亲戚吧。」 「哦,那你和许午遇长得好像哦。」沈星说。 「都姓许呗,」许午遇忽然抬起头,「很像吗?现在也没有很像吧?」 确实。 许午遇和许六虽然是孪生,但说到底还是有性别区别,骨相上有不同,再加上……许午遇现在那么瘦,就和许六更不像了。 只是偶尔一些角度神似。 「嗯,还好,」沈星说,「你太瘦了。」 许午遇说得很轻松,「身体不好。」 沈星迫不及待追问:「哪里不好啊?」 许午遇看她一眼,像奇怪她问这样的问题,「哪里都不太好,都卧床不起了看不出来吗?」 沈星看着他,正要说些什么,楼下忽然传来动静。 第32页 许午遇扭头看窗外,这种距离当然看不到什么,于是看向沈星,沈星对上他瞧过来的目光疑惑几分,许午遇「啧」一声,沖窗口抬下巴,比口型:「看我做什么?看外面啊。」 沈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红着耳根看窗外,她看到有人来找小神婆,大概有些着急,小神婆没去旁边的小屋查看什么就直接走了。 小神婆走以后,沈星转身拿水杯,忽然说一句:「身体不好就好好养养身体,我先去给你倒水。」 她说完就走,不等许午遇再说什么,等出了屋,门关上,她手还没从门把手上拿下来,眼泪就先掉下来。 屋内的许午遇几句话之间已经吃完饭,他还捧着碗,掌心囤满了暖,等碗一寸一寸凉他才把碗放在凳子上。 这凳子是擦不干净了,多少年的灰都在上面堆着,但至少不会再随便一放就把碗底沾一层灰了。 他随手擦一下,指腹也没再沾上灰。 门再次被推开,许午遇看去,门口的沈星看到许午遇的动作,问:「你没吃饱?」 许午遇:「不是,吃饱……」 「那你先喝点水,我再去弄点别的。」她把水杯往许午遇手里一塞,端起碗就要走。 许午遇失笑,一把拽住沈星,沈星一顿,回头,对上许午遇又笑又无奈的脸。 他说:「你是以为我几辈子没吃过饭了吗?」 沈星解释:「我是怕你……」 她收声。 她没那么以为,但她确实怕他会这样。 沈星垂眸,目光恰巧落在许午遇攥住她胳膊的手上,他手真的大,也是真的瘦,像冬天覆了一层雪的树枝。 许午遇察觉她的目光,松开手,他倒不觉得尴尬,也没觉得有冒犯到沈星,只是双手捧着水杯,主动聊问:「从许午遇那听过你两句,感觉你也没那么冲动啊。」 沈星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乖啊,大城市来的。」许午遇随口一说,忽然想通了。 大城市的人大概都见不得苦,自己日子过得好,同情心就忍不住泛滥。 他以前不是也这样? 许午遇喝了一口水,咽下胸腔中莫名的沉闷,随后又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跟沈星说:「你别老站着,要么你下去睡会儿,要么坐着,别显得我不待客。」 他真是什么话都张口就来。 沈星想坐下,想到他一直盖在身上的被子,犹豫了。 「要不我先扫地吧。」沈星说。 许午遇说:「不用。」 沈星自顾自地说:「干净点卫生,我看着也舒服。」 她说完不再管许午遇,快速把屋里扫了就去扫屋外。 沈星没做过什么家务活,但是在这做这些的时候心情很平和,她楼下楼下地跑,跑出汗也不觉得有什么。 最后一趟上来的时候,沈星不知从哪抱了一盆花上来,许午遇看着她把花放在窗口。 这天落日西沉,余晖铺洒,光照在花瓣上又折射到被子上。 许午遇伸手去摸,指尖都被照亮。 这间常年昏暗、疑似被抛弃的荒芜之地,也好像突然亮了起来。 第十六章 小神婆和许六这一走,三四天都没回来,沈星有时候会在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思考今天是哪一天。 没有手机,没有工作日和周末,也没有节假日,每天都是重复的东升西落,吃饭睡觉,时间一长,就过懵了。 人一懵,日子就会变得很慢很长。 沈星站在二楼,看夕阳坠落,大片的光染红天边,和太阳初升时一样耀眼。 沈星盯着,不由得回头看窗内。 窗户被她打开,窗边的花被风吹得颤动,花瓣微动间仿若有清香散出,床上的人侧身,睡得安稳。 沈星看了很久,久到时间好像真的慢下来。 她也很希望日子能再过得长一些。 最后一丝光更加浓烈,沈星坐在灶前,眼睛里映出跳跃的炉火。她脸被烤得暖热,好一会儿才又添新柴进去。 她这几天已经把大锅摸得娴熟,很快做完晚饭,她先把粥端上去,又折返下来端菜,最后一趟手里多拎一把凳子。 许午遇看到她拎凳子进来才明白今天的饭菜为什么量那么大,原来是两人份。 沈星本来挺怕许午遇赶她走,却不想进门以后许午遇不仅没说什么,还很自然地给她递筷子。 「厨艺见长。」许午遇夹一块丝瓜说。 沈星不由得想起前两天把稀饭煮成粥的意外,当时许午遇没什么反应,吃完才噎她一句:「厨房没水了?」 论□□,沈星是比不过他了,只能抿着唇,僵硬又尴尬。 好在许午遇一向不怕气氛僵硬,甚至还能理直气壮说一句:「明天想吃番茄炒蛋,番茄不要带皮的,鸡蛋炒碎一点,多加点水,拌面或者拌饭,怎么样?」 都说那么细緻了,她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知道了。」沈星说着把丝瓜里的鸡蛋夹给他。 许午遇送进嘴里,含煳道:「这算先把鸡蛋支付了吗?」 沈星没忍住怼:「这算先堵你的嘴。」 许午遇一顿,一边吃饭一边抬眼盯看沈星。 沈星不是没察觉,她也懊恼自己说话太直接,觉得会影响她在许午遇心中的形象,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装没看见,可许午遇一直看,她快要被看得同手同脚,只能故作镇定地抬头回看他。 第33页 她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许午遇先试探一句:「沈……月?」 沈星迷煳了,「什么?」 许午遇神态举止看上去没刚刚自然了,他问:「另一个沈星?」 沈星这才瞭然,她忙说:「不是。」 「哦哦哦,」许午遇小声念一句,「还以为只有她才脾气那么大。」 沈星:「……」 她道歉:「对不起。」 许午遇闻声又看她一眼,「哦,大得没那么理直气壮。」 沈星:「……吃饭。」 许午遇笑一声,忽然问:「你们俩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啊?」 沈星沉默片刻,点点头。 「这情况挺少见的。」 沈星知道他什么意思,一般人格分裂,人格之间是不知道对方存在的,他们每一个人格都觉得自己才是身体的主导人格,也都想成为身体的主导人格。 但是「沈星」不一样,她不是被迫分裂出来的。 「她是来保护我的。」 所以她才会在某些情况主动选择退去,她也从来不想着占有这具身体。 许午遇点点头,没过多窥探,只是说一句:「刚刚那个名字是我们私下随口取的,没有冒犯的意思。」 沈星理解。 许午遇这才问:「她叫什么?」 沈星说:「她就是我,即便只是一种人格,她也是我。」 所以她就叫「沈星」。 许午遇「嗯」一声,没再继续问什么。 吃过饭,沈星收拾碗筷下楼,她把碗筷放进水池时冷不丁想去一个问题。 许午遇平时都是什么时候去上厕所的? 她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他寻求过帮助。 那是不是代表…… 沈星眼睛一亮,心中隐隐激动。 她快速刷完,把厨房简单整理一下,想要上楼,忽然看到院门口蹲着一个人。 她眯眼,看到是傻条。 她唤一声:「傻条?」 傻条回头,看到她连忙站起来。 「嘿嘿。」他笑。 沈星问:「你吃饭了吗?」 傻条摇头,挺委屈地揉肚子。 沈星说:「那你过来,我给你弄吃的。」 傻条立刻蹦蹦跳跳进来,他穿得不多,晚上不冷,但他对火很好奇,蹲在炉前玩。 沈星叮嘱:「不要烧到自己。」 傻条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沈星怕他不往心里去,只能换一种说法,「井,井知道吗?掉井里会死掉,被火烧到也会死掉。」 傻条果然吓得不行,他立刻扔了手里的细柴,抱着自己,怕得发抖。 沈星又怕真的吓到他,只能拍他的后背哄说:「没事没事,这里没有井,你也不要没事就玩火。」 傻条拼命点头,「没有井,不玩火!」 「嗯,」沈星忽然好奇,「你是之前掉井里了吗?」 傻条先是恐慌地瞪大眼睛,随后又抱着自己缩成一团说:「傻掉了!傻掉了!」 沈星没听懂,「谁?」 傻条指着自己,「傻条!掉井里!傻掉了!」 沈星懂了,「你是说,你掉井里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傻条拼命点头。 沈星忽然发现什么,问:「那你以前叫什么?」 傻条表情很痛苦地思考,又很痛苦地摇头。 沈星:「好好好,不想了,不想了。」 她说完盛饭给傻条,傻条被饭烫到也要快点吃,生怕被抢。 沈星本想劝他慢点,但一想他平时总要自己抢吃的,又闭上嘴,安安静静看他一边烫得吐舌头一边高兴地吃。 傻条吃一半有被噎到,沈星才想起来厨房没水,水壶在二楼,她问:「要喝水吗?」 傻条掐着脖子点头,很夸张。 沈星笑:「我去倒,你别乱跑。」 傻条点头。 沈星去二楼,看到许午遇在捏自己的后颈,大概是一直靠坐着也不舒服,沈星当即就把傻条忘到了脑后,她走过去问:「怎么了?脖子疼?」 许午遇说:「没,随便捏两下。」 沈星怕他不说实话,不愿意走。 许午遇无奈笑说:「真的没事,就是无聊,随便捏两下。」 「哦,」沈星心里更难受,她拿起水壶说,「我去给傻条倒水,一会儿就上来。」 许午遇说:「不用……」 沈星打断,「我也无聊。」 她说完怕许午遇再拒绝,转身就下楼。 傻条这时已经吃完,大概没耐心等沈星,他已经喝了生水。 沈星看他满嘴水渍,嘆气问:「你要不要洗个脸?」 傻条摇头。 沈星看他头髮也好脏,「洗个头?」 傻条也摇头,他挺得意地拨了拨头髮,「下河,洗澡。」 沈星笑出声,「那你去吧,注意安全。」 傻条哼着小曲转身要走,沈星把水壶放在灶台上,她还没放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沈星回头,看到傻条撞翻洗脸盆,半身衣服全湿了。 不仅如此,洗脸盆旁边的一把锈刀也掉地上了。 水渍沾的有红色。 沈星连忙跑过去,「伤到没有?」 傻条捂着手哼哼唧唧。 沈星说:「给我看看。」 第34页 傻条掏出手,果然划伤一道,沈星皱眉,让傻条待在这里别动,傻条一直喊疼,沈星说:「你别乱跑,我去找点东西。」 也不知道许六屋有没有创口贴什么的,之前「沈星」给他要他都没给。 许六不在的这几天,沈星一直没进过许六屋,也没进过小神婆屋,好在许六屋没上锁,沈星进去,发现许六的屋也没比她那间好哪里去。 单人床看上去只有一米二,床底下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衣柜倒是有,但是柜门已经坏了,里面的衣服还算整齐,但是看颜色和款式全是男式的。 整个房间,看不到一点女孩子的痕迹。 过成这样,许六真的心甘情愿吗? 沈星不敢多想,在床头柜和衣柜里翻找几下,最后在桌子抽屉里找到了几个不知道多久之前的创口贴。 她拿了正准备走,衣服却被抽屉夹住,一转身旁边的小抽屉忽然被拽出,里面放着一个类似相册的东西。 沈星一眼就认出相册第一页是许午遇,不知道多大,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他站在河里,手里举着一条鱼,微微偏头眯眼,笑容很好看。 沈星就那么扭着身子看了很久,最后没忍住,拿起了相册。 相册里大多都是许午遇,有他很小的时候被小神婆抱在怀里的照片,还有五六岁骑在大石头上的,十岁以后的照片很少,但每一张都能看出巨大的成长和变化。 十五岁,少年脸上已经少年笑容,更多的是冷漠,单独看这些,沈星好像懂得许六为什么总是那样表现许午遇。 再两年,少年五官已经显露出风采,双眼漆黑,看镜头时,大概是阳光有些刺眼所以眯眼皱眉,显得更难相处。 这时的他身体也已经长开,肩膀很宽。 是她熟悉的。 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还是有不同,那个时候更像少年初成,意气风发,看不起一切,又想得到一切。 现在很内敛,仿佛接受了一切。 沈星看着最后一张照片,愣神许久,才被外面一声响动拽回神。 她想起外面的傻条,连忙把相册放回去,合上抽屉,出去以后才看到傻条已经坐在了地上,听到声音他抬头,看到她表情好像委屈。 沈星顿时愧疚不已,她大步走过去,「对不起。」 傻条举着手,「疼……」 沈星说:「我知道,你先洗手,然后才可以贴这个。」 傻条怕疼,不洗。 最后还是沈星连哄带骗才把他手洗干净,洗完贴好创口贴,傻条还是委屈,坐在门口不愿意走,沈星没办法,就拿吃的哄。 最后用两个馒头哄好了,哄完人立刻就走,蹦蹦跳跳的,看不出半分疼的样子。 沈星无奈摇头。 傻条走后沈星就去二楼找许午遇,她还拿了一副扑克牌,是从厨房找的,不知道谁丢的,估计也不怎么够数,但是打发时间很够了。 然而没想到上楼发现许午遇已经睡了,屋里安静,月光轻薄一层,照亮他的后背。 他肩膀还是很宽,但是很薄。 沈星盯着看许久,抬脚走进屋。 她动作很轻,停在床旁边。 阴影落在床尾,沈星慢慢地,伸出手。 手落到被子上,她看着薄被,紧张地咽下喉咙。 忽然,她看到被沿边一滴深色痕迹。 屋里太暗,看不清。 沈星眯眼,弯腰,盯看。 还没等她看出什么,头顶传来许午遇的声音。 「看什么呢?」 沈星吓一跳,勐地直起身,她一时不察,另一只手摁在了床上。 掌心很硬,是骨头没错。 可是骨面未免也太窄了。 是他太瘦,还是…… 沈星不敢往下想。 第十七章 沈星最终还是咽下了心中的疑问,屋里昏暗,算是一份遮挡,她轻声问:「你困了?那么早。」 许午遇似乎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好像他们彼此都清楚,但又藏着掖着。 他懒洋洋打个呵欠,「这不是没事做么。」 沈星怕坐在床沿边会再次碰到什么,干脆把凳子拉过来坐一旁,她掏出扑克牌,「要玩吗?」 许午遇借着月光看清是什么,轻笑一声:「你从哪弄的?」 沈星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脸微微泛热,挠挠鼻头又抓抓侧耳头髮,小动作不断。 「厨房找到的。」 「估计是许明七弄的。」许午遇说。 沈星顺势说:「许明七好小哦。」 月光下,许午遇表情淡淡,但眼睛却被照得亮亮的,他伸手拿走扑克牌,动作娴熟地洗牌,边洗边说:「快七岁了。」 「那小神婆好厉害哦。」沈星随口说。 许午遇没接话,随手洗了一套花里胡哨的牌。 沈星被吸引,有些惊讶。 话题也被轻松揭过。 许午遇挑眉,挺得意:「厉害吗?」 沈星笑:「厉害。」 她问:「你还会什么?」 「那可太多了。」 看到许午遇这番得意,沈星心里很高兴,胸口总是堵着的那口气好像也散去很多。 她配合十分:「真的吗?」 许午遇立刻表演一个,他把牌递给沈星,轻抬下巴,有点拽,「随便洗。」 第35页 沈星问:「你要变魔术吗?」 「你先洗。」 太拽了吧。 沈星笑着洗牌,洗好交给许午遇。 不知道是不是视线已经适应昏暗,沈星居然也能看清许午遇手中的牌了,牌在他手里显得很小,几下翻转,十分灵活。 他让沈星抽牌,沈星抽出一张红桃七。 再放回去。 几个来回,许午遇问:「你猜牌在哪?」 沈星低头看牌,很认真,看半天说:「我怎么知道啊?」 她说着抬头,只见许午遇微微垂眸看她,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叼一张牌。 沈星愣愣地伸手去拿,翻开,黑桃七。 她「咦」一声:「错啦!我抽的是红桃七!」 许午遇表情很震惊:「真的吗?」 「对啊!」沈星说,「真的,就是红桃七。」 许午遇半信半疑:「又没有观众,你骗我怎么办?」 「谁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你啊,」沈星说,「就是你技术不到位啊。」 许午遇沉默了。 沈星一顿,忽然有点懊恼。 他那么久没碰牌,手法肯定会生疏,他会想到之前的时光吗?一定难过死了。 沈星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然而许午遇盯着她,几秒后,忽然笑了。 沈星满脸茫然。 许午遇抬手打个响指。 沈星还是茫然。 许午遇朝她手里抬下巴,沈星低头,手里的黑桃七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红桃七! 好厉害! 沈星真的震惊了,她嘴巴张张合合,最终说一句:「好牛。」 许午遇笑,慢悠悠伸出手,他就在床上,半躺半坐的,做了一个绅士鞠躬礼。 沈星看着,慢慢闭上了嘴。 许午遇最开始眼睛还带笑,后来也慢慢收了表情。 他伸手把牌拿回去,不再看沈星,只是在一下一下洗牌的动作间,低低出声说:「滑坡,砸断了,以后只能躺着了。」 出乎意料的,沈星发现自己心情极为平静。 大概在第一次重逢之时,她就猜到了。 「那你上厕所呢?」沈星忽然想起来。 「啧,小姑娘打听这事做什么?」许午遇口吻似玩笑。 沈星笑不出来。 许午遇这才神似无奈地看向角落,他表情并不难堪为难,真的只有无奈。 沈星扭头,这才看到墙角竖的两根棍是类似拐杖一样的东西,上面有粗布条,大概是捆绑腰和腿的。 胸口那口气又重新堵回来,沈星收回目光,低低「哦」一声。 她又问:「你多大啊?」 「二十一……二十二了吧。」 「你跟许午遇一样大啊。」沈星故意说。 许午遇看她,看着看着笑了,「小小年纪,心眼怎么那么多?」 沈星低下头。 许午遇口吻不算生气,闲聊一般问:「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你们长那么像,我又不傻,许壮也说过小神婆有五个女儿,」沈星说:「而且,我今天给傻条翻找创口贴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那个。」 许午遇没听明白,「哪个?」 沈星有点不想开口,她声音很小,「女生用的那个啊。」 许午遇以为是内衣,「没有吧?小神婆不让许六穿那个。」 不能再让他猜了,沈星直接说:「卫生巾。」 许午遇愣一下,几秒后「哦」一声,又过去几秒又「哦」一声。 「……」 气氛一时僵硬。 沈星试探地去看许午遇,一瞥眼发现他耳朵颜色很深。 应该是红了。 顿时,沈星没忍住抿唇笑了笑。 不管他比她大几岁,二十二岁,也才是一个大学生年纪而已。 也会害羞呀。 沈星主动为他解围,她也确实有个问题一直很想知道,「小神婆是怎么知道我妈那些事的?」 就是因为小神婆提前知道一切,罗华艷才会那么信任她。 许午遇说:「许六问的。」 沈星不解。 许午遇说:「算是催眠吧。」 沈星惊嘆,「她还有这个本领?」 许午遇笑,「不算,有藉助米香,还有,途径雾区的时候,那块地方磁场有波动,不经常在这边的外人会不适应。」 「哦。」沈星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好神奇,感觉就像世外桃源一样。 她想着想着,忽然一顿,问:「她也催眠我了?」 许午遇摇头。 「为什么?」 「不知道,」许午遇说,「可能是沈星……就是她,在隐藏吧。」 所以许六和小神婆并不知道,她其实不是喜欢女生,只是在罗华艷的认知里,她喜欢女生。 那许午遇是不是也会误会? 沈星本想解释,可忽然没有由头地提起这种事情好像她在暗示什么一样。 最终,沈星也没说。 有机会再说吧,反正也不知道小神婆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还有相处时间。 想到这里,沈星又问:「诶?对了,许六去做什么了?」 不知道是沈星看错了还是怎么,沈星觉得她提到这个问题时,许午遇表情有那么一瞬间非常难看。 但是很快,他又隐藏得干干净净,口吻没什么情绪变化地说:「帮小神婆做事去了吧。」 第36页 他说得不清不楚,沈星猜想他心中肯定不好过,毕竟这种忙本该他来帮。 而不是像个……躺在这里。 沈星怕再聊下来许午遇会更难过,很快就让他休息了。 回屋以后,沈星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不通一个滑坡为什么会导致那么严重的后果,难道没有找医生吗? 而且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后续应该也没有进行过任何復健。 不仅没有,还被藏起来了。 沈星想很久,直到昏昏欲睡。 梦里同样不安宁。 她像往常一样进班,甚至给同桌带了罗华艷做的三明治。 可同桌没来,不仅没来,还传来了退学的消息。 三天后,学校贴吧流言蜚语四起,甚至图文证明,她的同桌,喜欢女生。 而她同桌本身,也是一个女生。 女生怎么可以喜欢女生呢? 可沈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况且,这是一份喜欢啊,又不是恨?能造成什么伤害吗? 于是她联繫了同桌,同桌被父母安排转学,临走前,同桌把自己的日记本送给了她。 字里行间,尽是少女情怀。 沈星本想等毕业把日记本送给应该拥有它的人,可不巧,被罗华艷看到。 罗华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沈星印象里,她一直是一个好妈妈,她会耐心询问女儿所有的情绪变化原因,也会尊重女儿的交友和喜好。 为什么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是非黑白不分了呢? 梦醒,天光大亮。 沈星在床上坐了很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梦到了过去,梦到了罗华艷,却没有梦到那个地方的窒息生活。 她心情很好。 她先去二楼看一眼许午遇,她这几天给二楼窗户前挡了一层布,虽然没有特别好的遮光效果,但至少可以让人安稳地多睡一会儿。 沈星看许午遇没醒,就没着急做饭,她把水烧上,出门遛一圈。 不同于之前,今天时间那么早,村里却有人来往,每每有人路过,总要多看沈星一眼。 可偏偏,他们又非要装作不在意她的样子。 不对劲。 沈星本意是去河边,现在只走一半,就已浑身不适,她尽量克制心跳情绪反应,默不作声折返回家。 没走几步,前面原本蹲在家门口的人站了起来,他们一个个站起来,盯着沈星,慢慢连成一体,挡住去路。 沈星停在原地,与他们对视。 她紧张得手指发颤,喉咙也发紧,想礼貌询问,却开不了口。 直到头顶忽然罩来麻袋,沈星甚至能闻到麻袋里谷物饲料的味道,她嫌恶的同时惊恐尖叫。 下一刻,整个人被扛起来。 沈星头昏脑胀,再清醒,已是「沈星」在挣扎。 「沈星」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破口大骂:「操/你妈!拐/卖/人口犯法知道吗!」 第十八章 「沈星」真的一刻也不想在这破村子待着,二十一世纪,她居然还能经歷反覆被绑被禁足的事情! 想着,「沈星」气得拿脚蹬地。 蹬了一地的灰。 她头上还套着袋子,看不见在哪,只能利用一些刁钻的角度看脚下。 她手脚都被绑起来,屁股下连水泥地都不是,「沈星」用力挣扎,不停地拱墙,好不容易把袋子拱得往上缩一点,她拼命地弯腰,看到门口的方向。 一扇木门,没上锁,闪一条缝隙,门外有人。 光听声音,「沈星」也认得出是谁。 那天在河边闲聊,除了许壮以外的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 俩人没半点绑架人的心虚,反倒坐在一旁闲聊,口吻十分轻松。 像干多了这种勾当。 「沈星」实在不理解,就算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至于这么光明正大无视法律。 除非他们潜意识里觉得,有人护着他们。 「沈星」狠狠皱眉,直觉这次事情很难办。 果不其然,没多久,外面就传来浓重的烟味,不是香菸,是也不是香火,而是柴草堆积燃烧的味道。 「沈星」套着袋子都觉得刺鼻,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外面人听到,声音不藏不掖地说:「还挺识趣,不吵不闹的。」 男人不知想起什么,哼笑一声:「要是你又该边跑边哭了吧?」 「去你妈的,」女人骂,「说的好像你不是一样。」 「操,现在想想跟做梦似的。」 女人忽然也感慨起来,「上辈子的事咯。」 没头没尾,「沈星」听不懂,但她莫名直觉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可如果不是简单的事,他们为什么敢那么直接地当着她的面说? 他们那么不避讳…… 「沈星」眼睛微瞠,忽然全身发凉。 除非,他们觉得她完全构不成任何威胁。 而只有死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沈星」顿时慌了。 她着急起来,脑子转得很快,可就是因为转得快,才在短暂的几秒钟里确定,她真的没什么能求助的人。 许六不在。 许午遇瘫痪。 傻条是个傻子。 连小神婆都好几天没出现。 「沈星」绝望地发现,她在这种时候,居然连罗华艷都想起来了。 第37页 但是没用。 「沈星」泄气,她不再姿势扭曲,而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后脑勺靠墙,双腿并起屈膝,双手相握放置小腹处。 整一个大写的自我放弃。 直到女人走进来,一把抽走她头上的袋子,阳光直直照到脸上,「沈星」被刺地扭开脸,好一会儿才适应。 她没给女人什么好脸色,「干什么?」 「餵狗,」女人嘴巴也欠,她把手里的包子扔给「沈星」,「做个饱死鬼。」 「沈星」被她这种侮辱性行为激怒,她眼睛都渗出红圈,咬牙说:「杀人偿命!」 女人笑了,「我挺久没见到小姑娘了,现在小姑娘脾气都那么差吗?」 「沈星」冷笑,「还行,脾气差但不骚,也不会硬送都送不出去。」 这话纯属是在发泄了。 女人果然脸色顿变,她扬手就扇过来,「沈星」迅速往旁边倒,躲一半女人又一脚踹到她大腿上,「沈星」疼得脸都白了。 「听说你是鬼上身是吧?」女人冷笑,「杀人是偿命,杀鬼可不用!」 「沈星」懂了。 还是小神婆在搞鬼。 他们想弄死她一了百了? 图什么? 「沈星」还准备再刺激一番,却不想男人进来说:「行了,别找麻烦。」 女人气得骂骂咧咧,明显还想再动手,最后又因为男人的话不得不愤愤离开。 「沈星」又不懂了。 既然已经决定弄死她,那弄死之前想做什么还不是全凭心情? 「沈星「陷入沉思间,男人女人已经出门,门还是没关严,大概觉得反正她已经没有行为能力,更何况这村里到处都是他们自己人。 已至饭点,人都走光,周围安静得像什么人都没来过。 「沈星」靠在墙上,有点后悔刚刚没接住包子,既然如此大费周章,总不至于在包子里下毒。 她无声嘆气。 几秒后,忽然,「沈星」听到低低的,愉悦的,带着傻气的哼曲儿声。 「傻条!」「沈星」声音里藏不住激动。 「哎!干嘛呀!谁叫我!」 操。 「嘘!别喊!」「沈星」急死了。 「哦哦哦,你是谁啊?你在哪啊?」傻条声音压得很低。 「沈星」稍微松口气,说:「你找门,找门进来,快点。」 傻条很快出现在门口,他嘴里也啃着包子,歪着脑袋,「你在过家家吗?」 「沈星」急得不行,说:「快帮我解开。」 傻条「哦」一声,大步走进来,在「沈星」的现教下解开绳子。 解开绳子以后,「沈星」迅速站起来,她想都没想就往外走,走一半想起傻条,又折返,「之前许午遇是不是找过你?」 「是啊,」傻条说,「还说要我和你划船玩,你什么时候走啊?我等你等好久了。」 「现在,」「沈星问,「门口有人吗?」 傻条摇头。 「沈星」又问:「知道怎么去河边吗?」 傻条点头。 「行,走,快走。」 「沈星」拽着傻条一路走,到底还是村里人,傻条知道不少小路,俩人绕到一处,忽然,傻条停下来,「沈星」很急迫,问:「怎么了?」 傻条抬起头。 「沈星」跟着抬头,发现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居然有一个摄像头。 她愣一下,余光瞥到什么,扭头去看,发现另一侧的树上也有一个摄像头。 一个村子,需要那么多摄像头吗? 「沈星」心中隐隐生出不安,她更加着急起来,她想躲摄像头,可她连路线在哪,摄像头又装在哪都不知道,而且,万一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也被摄像头录下来…… 「沈星」第一次被吓得快哭了,她病急乱投医地问傻条,「怎么办,怎么办……」 正说着,傻条忽然一把把她推进旁边的死角里。 「沈星」一时不察,跌倒。 而下一秒,附近传出动静。 有人在找她。 「沈星」吓地连忙缩起腿,努力蜷缩起来。 有人找过来,沈星以为对方会问她的下落,却不想对方只是调侃傻条两句,还要给傻条塞烟,傻条一句话也不说,就抱着包子啃,嘿嘿嘿地笑。 那人拿傻子没辙,骂一句废物。 一同的人催促:「别墨迹了,快点,这乱七八糟的仪式走完,就把这人送走了。」 「啧,你见过没?听别人说长得特别好看,还送走什么,留下来给咱们乐呵多好。」 「做几把什么梦呢?别他妈找事了,赶紧走。」 人很快离开,「沈星」也懵了。 什么意思? 什么仪式? 什么送走? 把她送走? 「沈星」皱着眉,迅速把这几天所有的讯息串起来:小神婆送走罗华艷,瞒着村里所有人留下她,许壮死了,村长发现了她,村长的态度明显是不希望她留在这里,那小神婆和村长沟通的内容是什么? 是想送走她。 可总要给罗华艷一个交代。 所以仪式是驱鬼仪式。 操。 她不该跑的。 「沈星」懊恼地捶地,迅速站起来,她希望这时他们还没发现她跑了。 第38页 可就在「沈星」刚站稳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短促地□□声,那声音很微妙,痛苦又愉悦,伴随着还有哀嘆声。 「沈星」一滞,慢慢靠回了墙上。 她旁边就是一扇窗户,很小,没有窗膜。 「沈星」屏住唿吸,悄悄探出头。 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房间,没比许六的房间大多少,有床,床底下摆放着七到八歪的饮料瓶,瓶口插着吸管。床上的人侧躺着,手臂在床沿边悬空,而他的手肘间,赫然插着一个注射器。 「沈星」勐地瞪大眼睛,她想要尖叫,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是许六。 「沈星」还睁着眼睛,她眼睛里抑制不住溢出惊恐和震惊。 他、他居然在…… 许六狠狠把「沈星」拽回墙边,她拉着「沈星」蹲下,「沈星」还处在震惊中,似乎脑子都不会转了。 许六看着「沈星」,眉头越皱越紧。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许六又把话咽回去。 「沈星」慢慢找回意识,她扭头问许六:「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许六不说话。 「沈星」问:「你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许六说:「你别管,快走。」 「沈星」不理解许六那么淡定的反应,她说:「吸/毒啊,你知道吗?他在吸/毒!」 许六只说一句:「别管这些,你赶紧走,傻条呢?跟傻条一起。」 「不是,他在吸/毒你知道吗?吸/毒犯法的……」话说一半,「沈星」忽然止住声。 霎那间,所有不解疏通。 为什么村长那么拒绝外人留下,为什么人人都抽菸,为什么河边那些人会说「多了」。 「沈星」如遭雷噼,她怔怔地看着许六,「不止他是吗?」 这才短短多长时间?城里人都那么聪明吗? 许六拧眉,不得已说:「你再多说几句,真的走不了了。」 「我……」 「我现在把你送回去,别说你逃出来过。」许六说完拽着「沈星」,猫着腰出去。 「沈星」及时说:「有摄像头。」 「我知道,」许六说,「跟着我。」 她边说边扭头沖旁边的傻条说:「傻条走大道,盯着人。」 傻条很听许六的话,转身就走。 「沈星」一路还在震惊中,路过一家门户后门时,「沈星」被许六按着蹲在柴火垛后面,有人路过,嘴里说着:「卧槽直接给烧死了,这下还怎么交代?」 烧死了? 谁烧死了? 「沈星」和许六面面相觑。 「日,村长还说尽快结束,早点把人送走呢,这下直接给烧死了怎么办?」 她? 她烧死了? 「沈星」不可思议瞪眼,指着自己无声跟许六说:「我烧死了?」 许六显然也没想明白。 她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听清楚了,村长和小神婆达成协议,举办「驱鬼仪式」,录像为证,给罗华艷交代。 反正他们都清楚,沈星根本没有被鬼上身。 可烧死又是什么意思? 人不是还在这好好活着? 许六想了一大圈,沖「沈星」摇头表示不清楚。 「沈星」觉得许六可以不清楚,她不能不清楚,毕竟是她的命。 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村长要送她走,却又弄一个烧死的假货?小神婆一个半吊子,难不成还真搞出来什么鬼……不对。 「沈星」勐地反应过来。 从始至终,小神婆的态度根本就不是想送她走。 煳弄罗华艷还不简单,何必动用全村人配合搞个什么仪式? 她这是在煳弄村长! 第十九章 「沈星」扭头问许六:「你妈有什么非留下我的原因吗?」 许六愣一下,不懂怎么又扯上小神婆,但看「沈星」表情严肃还是迅速思考,然后摇头。 「沈星」皱眉,「不是说村里没小孩?」 许六摇头:「没用的,村里的年轻人几乎全都染上毒瘾,就算把你送给他们,也生不出什么健康小孩。」 即便是以前有所猜想,这么直接听到事实真相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沈星」顺嘴问:「你们真的不怕警察找上门吗?」 许六苦笑:「你看找的上来吗?」 「沈星」闭嘴了,几秒后,她又想起什么,问:「你们哪来的东西?这玩意儿不需要买卖方吗?难道还专门出去买?」 许六「嗯」一声。 「沈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无语片刻,忽然看向许六,眼神意思明显。 许六摇头说:「我没有。」 「沈星」哦一声,松口气。 虽然一整个村只「活」她一个也不是什么值得松气的事。 几秒后,「沈星」又看向许六。 许六这次没懂,「什么?」 「沈星」问:「你哥呢?」 许六顺嘴回答:「他也没有。」 答完才反应过来,惊诧睁眼:「你怎么知道?」 「沈星」摆摆手,「回头再解释,先顾好眼前吧。」 她又说:「你哥没有,会不会你妈想让我跟你哥生孩子?也不对啊,你家不是还有个许明七吗?才丁点大,她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第39页 「沈星」焦躁得不行,完全没注意到她这句话刚说完,许六的神色微微一变。 这时附近传里村长的咆哮声,他吼:「怎么就死了!一个人都看不住!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这什么节骨眼?」 没人敢说话。 不多时,小神婆声音缓缓传来,她像是被烟呛到,咳嗽好几声才挺淡定地说:「我来处理,既然鬼上身,那就把一切都推给鬼好了。」 「人家怎么也是城里来的,还真信你这神神鬼鬼的?」 小神婆笑了,她口吻非常不以为然,「不信还不辞辛苦来我这儿?建城,别人我不敢说,但这个女人,我敢打包票,她什么都不会怀疑。」 「你凭什么打包票?」村长不耐烦。 小神婆轻飘飘一句:「一个疯子,当然信我。」 村长沉默。 沉默是最有力的附和。 「沈星」知道村长已经被小神婆说服,也被成功煳弄,如果她没有提前逃出来,那么接下来,她会被小神婆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然后成为第二个许午遇。 成为许午遇么…… 「不行,今天必须送你走。」 许六说完,一扭头发现「沈星」表情不太对,她先是深深拧眉,然后眉头忽然松开,眼睛里涌出一瞬类似慌张又担心的情绪,可还没等这抹情绪加重,眉头皱起来,反覆两次,「沈星」破口骂一句:「操!服了!你想怎样怎样吧!」 许六吓一跳,而后回想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引起「沈星」那么大反应,她正要问,「沈星」忽然眼眶湿润,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满脸急切问:「可以把你哥也带走吗?」 许六微怔,随后盯着一双杏眼确定,眼前人已经不是「沈星」。 刚刚「沈星」的异样反应是沈星在和她做斗争,现在是沈星。 沈星有一双好像随时都会掉眼泪的眼睛,许六在这十分不合时宜的危机之下想起沈星之前经歷的那些事。 原来走过的路,不在脚下,在眼里。 「可以吗?」沈星隐隐有哭腔。 许六回过神,她看着沈星的眼睛,好一会儿,摇头。 「他不会走的。」 不是不能,是不会。 沈星捕捉到她的微妙用词,问:「为什么?」 许六反手扣住沈星的手,她握得很用力,她非常严肃认真唤名字:「沈星。」 沈星回看她。 「你真的不能再问了,知道的越多,你就越走不掉,你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是不是?你刚刚也看到了,我们村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她说到这苦笑,「其实我也吸,只不过我是假装在吸,可是也许很快我就会被发现,到时候我就会成为真的,和他们一样。」 除恶务尽。 恶人群里,好人才是最恶的那一个。 「可是……」 「别可是了!」许六忽然厉声,「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如果不是你,村里也不会破事不断,我们只会继续安安生生下去!」 沈星眼里的湿意忽然全部咽下,她反问:「安安生生死绝吗?」 「你!」许六没上过学,已经没法在反驳沈星。 沈星拿开许六的手,她脸上不再焦急,也没有担忧,她突然很冷漠,好像「沈星」回来了。 她说:「你们都可以死绝,可凭什么,也让许午遇陪你们一起死?」 许六愣住。 「我不走。」沈星态度很决绝。 许六沉默好久,忽然说:「我就是不想他死,才让你走。」 沈星一直处于戒备防御状态,没能瞬间明白许六的意思。 许六知道不管是「沈星」还是沈星都很聪明,她没再重复,静默。 沈星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她反应过来以后反倒怔住,「可是……」 「先走,」许六近乎乞求,「先走掉。」 沈星动摇,犹豫,挣扎,「万一我……」 「先走掉!」许六忽然掉下大颗眼泪,「沈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哥那么好,我很感激你,可是,他是我哥啊,我比谁都更喜欢他好好活着,我求求你了。」 「我……」沈星可以冷漠,可以决绝,甚至可以无视许六的脆弱和眼泪,可她没办法无视许午遇,她只能说,「那你要照顾好他,好吗?」 「嗯,好。」许六重重点头。 时间紧迫,许六不再多言,一抹眼泪,抬手把沈星压弯腰,她半搂着沈星,忽然扒开面前的柴火垛。 而柴火垛里面居然有一部分是中空的。 许六没等沈星问就解释:「这些都是傻条的家,他扒的。」 从柴火垛钻进去,是两间小房子的半尺夹缝,许六带着沈星一路贴墙走。 她没记得路,只记得七扭八拐,不知穿了几个柴火垛,绕了几个房子的后院。 只能说幸好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参加仪式,才方便他们打老鼠洞。 跑一身汗,终于到河边。 船早就被傻条摆好,傻条已经在船上,他坐在船头玩,看上去很轻松快乐。 大概他的时间是静止的,也是循环的,没有未知,没有恐惧与迷茫。 沈星和许六蹲在一处监控死角,再踏出一步,就会被监控发现,他们都不清楚小神婆现在是否发现她已经逃走,又有没有和村长坦白然后一同坐在监控画面前,或者她选择隐瞒,但不管怎么样,沈星都已经没有回头路。 第40页 许六握着沈星的手,她发现沈星好像突然不抗拒与人接触了,她说:「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她说完又有些担心,「要不你让她来?」 她是说「沈星」。 沈星闻声摇头,她确实更加柔和,即便这样也能微微提唇露出一个好像在笑的表情,「我可以,况且…… 「她就是我。」 说完正要起身,远处在船上的傻条忽然站起来,他拿绳子拴自己的腰,坐到船头边缘,开始脱鞋。 许六表情立刻一变,正要出声喊,沈星急忙捂住许六,「别喊。」 许六瞪眼,很愤怒:这死傻子干什么呢!我就知道交给他不靠谱! 沈星盯着傻条,小声说:「不对劲,傻条平时很听你的话,他不会平白无故这样……」 话未落,主干路忽然走过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沈星没见过,她怀里抱着许明七,喊傻条:「傻条!泡脚呢?还挺会享受。」 女人说着放下许明七,「去找傻子泡脚去。」 许明七嫌弃十分,「我才不去,呸!臭傻子!」 女人不教育孩子,反而跟着一起笑,她笑着,慢悠悠扭头看向旁边。 那里有一处,是监控死角。 许明七无聊,想回家,「许盼!走了!」 许盼像是闲逛一样走去那处死角,她边走边跟许明七说:「慌什么?家里又没人,回去也没得玩。」 许明七烦得很,「那我也不想跟傻子玩。」 许盼喊:「谁让你跟傻子玩了?你去玩傻子。」 许明七一听,立刻来兴致,他小跑上船,使劲把傻条往河里推。 傻条吓得大叫。 许盼听一耳朵吵闹,踩着石头和草,走到死角面前。 空无一人。 地上都是小石头,不像有人站过。 许盼又盯着看一会儿,转身走了。 她没折回家,就那么笑看着许明七玩/弄傻条。 至于家里,也不是没人。 小神婆打发完那群人就发现沈星没了,她本想直接找村长调监控,思考半天又觉得沈星一个人逃跑的可能性不大。 她一边沉思一边快速往家赶。 刚推开院门,忽然停住脚步。 院子里,许六正在扫地。 小神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六说:「刚刚。」 她说着扔下扫帚,走到小神婆跟前,声音很小地说:「我刚刚看有人跑去村尾,我也跟着去,走一半忽然看到沈星了。」 小神婆勐地看她,「人呢?」 许六朝小屋方向抬下巴,「在屋里,她说她被人绑架了,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先把她带回来。」 小神婆又看她一眼。 许六忙说:「躲着监控呢。」 小神婆不再理会许六,扒开许六就往小屋方向走,勐地推开门,屋里床上没人。 但是角落里,沈星正贴着墙,坐在地上缩成一团。 她被剧烈的开门声吓一跳,抬起脸时满眼战战兢兢。 小神婆盯着看好一会儿才反手把门关上,许六这时又拿起扫帚,小神婆盯着她看,忽然唤一声:「你从哪见的她?」 许六面无异样,「村尾蹦子家旁边,她说她喊傻条帮忙解开的绳子,不知道可不可信,我也没见着傻条。」 小神婆闻声想起刚刚路过蹦子家门时,蹦子满脸刚快活的样子,他当时确实满口骂骂咧咧,说傻条耽误他办事。 既然对得上,小神婆也就松口气。 卸去一身紧张,后知后觉出一后背汗,她瞬间站不直身子,声音也疲倦下来,「知道了,把人关二楼杂屋去。」 「好。」许六很听话。 第二十章 真被关起来,反倒有种踏实下来的感觉。 沈星现在无比清楚盐雾村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也已经明白她以后再想离开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可她在一片寂静黑夜中发现她并不在乎这些,因为她更想知道许午遇的「不会离开」是什么意思。 楼道口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沈星猜想是许六。 她竖起耳朵听,很快隔壁门被推开又关上。 许六去了许午遇房间。 许午遇一直无聊,在屋里揉搓纸团,许六进来时他抬手将一个纸团丢进角落簸箕。 许六脸色不好。 许午遇问:「怎么?」 许六把一整天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告诉许午遇,「妈真的越来越离谱了。」 许午遇一扯唇,不做评价。 许六也跟着沉默下来。 没一会儿,许午遇才说:「听你说的意思,很多事情都是沈星猜出来的?」 许六点头,「她好聪明,她才十五六岁吧?猜东西跟推理电影似的,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许午遇笑:「在重点高中年年年级第一,当然聪明。」 他说完又补道:「当然了,我也聪明。」 许六看他一眼。 「天生的,不好意思啊。」这人表情可没半点不好意思。 许六不想理他,只是问:「那哥你说,妈到底是想干什么?」 假杀人,真圈养,可养人又不像养宠物那么简单? 许午遇表情看上去不太在意的样子,「沈星不是猜出来了吗?」 第41页 许六瞪眼,「那怎么办?真让她给你生孩子啊?她可不喜欢男人。」 许午遇把纸团弹进墙角的簸箕里,说:「先待着。」 许六瞪半天眼,意识到现在好像确实是只能先待着,可她没想到许午遇会那么顺从,她盯着他看很久,才试探性问:「你……,你和沈星之前认识?」 许午遇疑惑看她,摇头,「怎么?」 许六又问:「那有没有可能是她认识你?」 「到底怎么了?」许午遇问。 许六默一会儿,才说:「唔,就是觉得她对你很好。」 许午遇微怔。 许六看他表情,语气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不是吗?」 是的吧。 又是送饭又是打扫卫生,还连带布置房屋……对了,花。 许午遇扭头看窗台,那一小盆花还在那里,不经风雨,不晒艷阳,沉默坚韧地挺着「腰杆儿」。 能为一个床前废人做到这份上,大概亲闺女也要掂量几分吧。 可他今年才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哪来那么大闺女。 于是许午遇挪开目光,说:「我不认识她。」 许六挠头。 许午遇看一眼她脸上的茫然,心里莫名有点堵,但他又不想让许六看出来,不然又是满脸愧疚自责地道歉,惹得他耳朵累心也累。 所以他两手十分娴熟地往床板上一撑,躺进被窝,撵客。 许六一直有眼色,但走之前还是停顿一下,问一个问题。 「哥,你说,如果一个人格忽然消失,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许午遇随口说:「不知道,活埋吧。」 许六愣一下,而后又愣愣地摸索着关门。 门关上前,许午遇忽然喊一声:「你去看看她。」 许六还没回神,本能地「哦」一声,然后继续往楼梯口走,走一半才想起来刚刚应的什么,又慢半拍地拐回去。 脚步声折返,停在门口,沈星试探问:「谁?」 许六推开门,她没开灯,进屋就关上门,「是我。」 沈星说:「猜到了。」 许六忽然有些好奇,她问:「怎么猜的?说不定是我妈呢。」 沈星说:「感觉你妈好像不太爱来二楼。」 许六沉默。 沈星敏锐地察觉许六有情绪变化,问:「怎么了?」 许六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 沈星没继续问,只是在昏暗里默默盯许六。 也许是今天危险奔波,让许六在沈星身上莫名找出几分战友的感觉,又或者是黑夜破开情绪,多年隐忍的不安和委屈捕捉到宣洩口,争先恐后想要钻出来,总之,许六忽然就没忍住。 她扭开脸,看向窗外,头顶明月浅光,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可能不愿意接受她唯一的儿子,变成这样吧。」 「他现在属于什么情况?」沈星问。 「就是这样啊,」许六说得好像轻飘飘的,「就是只能一直躺着啊,躺一辈子啊。」 沈星看向许六,只见薄薄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她满脸水痕。 「都怪我的,」许六低下头,声音也哽咽起来,「我本来就没什么用,让我活着才是浪费。」 「他是为了救你吗?」沈星问。 「嗯,「许六吸了吸鼻子,她抬手抹一把脸,说,「我们遇到滑坡了。」 「他为什么要回来?」沈星问。 「因为……」许六一顿,声音更模煳,她几乎快有哭腔,「因为他过生日……他十八岁了,我妈想让他回来过成人礼。」 十八岁。 真好的年纪。 他本该过完生日去考大学的,也许会考去首都,或者别的城市,学一个很喜欢的专业,四年后想考研就考研,想工作就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遇到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 很平淡,但是很幸福。 而不是突然遭受意外,又迫于村子特殊情况无法去大城市求医问药,只能反反覆覆被庸医折腾。 直到香火缭绕,炮竹满地,大雪覆盖整个村,一片寂静中,初升的太阳破开第一缕光。 然后在新年第一天,接受自己从今往后都只能是一个废人的事实。 凭什么呢。 凭什么因为保全这样一个村,而弃掉他这个人。 「你呢?」许六忽然问,「你为什么对我哥那么好。」 沈星微微一笑,「因为他也救过我。」 许六有些吃惊,「什么?」 「很多年了。」沈星说。 那一年,父亲沈言去世,奶奶疯了,妈妈把自己关起来,医院太平间门口只有她一个人。 医生让她喊家长缴费,她找不到人,没钱,只能坐在缴费处的休息椅哭。 那天下很大的雨,也很冷,人来人往,各有病痛苦难,没人有心思顾及别人。 只有一个少年,坐在她身边,给她纸巾,还给她一颗糖。 她那个时候还小,不懂为什么好好一个家就成这样了,她觉得好累,整个家像一座孤独的岛。 是他告诉她:「那就努力,逃出去。」 「逃哪里呢?」 「逃……」他开玩笑,「另一座岛?」 她不懂。 他说:「其实这世界上,每个地方都是一座岛,从一座岛上来,到另一座岛上去,哪里都孤独,哪里都累,但如果这座岛,是你自己建的,它就可以包揽你所有情绪,让你心甘情愿留下来。」 第42页 她还是听不懂,但她觉得建一座岛应该是一件很庞大的事情,「我建不了,我太小了。」 「那就好好长大,」他笑,「长大以后,说不定有人会送给你。」 她长大了。 没人送给她。 她也不要别人的。 他没法再长大,也没法再建岛。 那她送给他。 「他救过很多人。」许六说。 沈星看她,听她说:「他那次回来之前,刚参与过512地震救援。」 「他真的救过很多人,」许六又哭,「他是最不该落到这样下场的。」 什么该不该呢。 生死有命。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者哪怕发生在自己身上,沈星也能那么安慰自己,可唯独发生在许午遇身上,她说服不了自己。 她心口像一直堵着一团水,不疼,只是堵,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直到天地都安静,沈星没忍住,悄悄起床,进了许午遇的房。 她动作很轻,他也睡得很安静。 怕打扰他,沈星甚至不敢坐床边,只是站在一旁,低头,目光落在床沿上。 这一点老旧的木头边缘,光滑得像被抚摸千万遍。 他大概是用柔软的指腹来来回回,从最初的稜角分明,也许偶尔还会有木刺扎破手,到如今平整顺畅,光打上去都好像能折反。 扎破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怨…… 现在又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已经认了…… 沈星视线模煳,喉头像被堵住。 她胸口也仿佛被狠狠压住,喘不过气来。 她好想抱一抱他。 可最终,她也只是摸一摸他摸过的床沿边。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比我想像的要更吃状态,实在没法稳定更新,抱歉。 第二十一章 许午遇有一段时间没梦到过从前了,他在床上躺太久,对时间流逝的判断基本只靠月升日落,偶尔蝉鸣阵阵,才会恍惚中反应过来,又一个季度来临。 上一次清晰地感受四季是什么时候,不是三年前,是六年前了。 那年村里不知从哪进来一个支教老师,看着像刚毕业的大学生,面相青涩,他震惊于盐雾村教育方面的落后,想为大家做些什么。 只可惜没人领情。 所有人都想让他赶紧走,只有小神婆犹豫了,因为她想让她的儿子优越于村里其他人。 于是她私下跟老师商量,让老师走的时候把许午遇带出去,不需要去很好的学校,就在附近的镇上,哪怕隔壁的村里也行。 许午遇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小神婆是用什么理由说服村里其他人的,尤其村长,竟然没有阻拦。 三年,许午遇再未折返过村里。 他顺利考上高中,高中也念得顺利。 没有浓雾的遮挡,那几年,四季都分明。 半梦半醒间,像是知道自己在做梦一样,许午遇站在上帝视角,长长嘆了口气。 他难捱得想要翻身,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心理和身体的不适同时积压,他眉头皱得很紧,攥着被子的手也越来越紧。 沈星注意到这些,站在床前不知所措,她四顾茫然,快要急出一头汗。 直到寂静夜色里,许午遇喉间疑似溢出一声泣音,沈星勐地一怔,随后愣愣地蹲在床前。 她慢慢伸出手,一下一下拍在许午遇后背。 许午遇醒了。 他没回头,也没出声。 但是他唿吸已经平稳,沈星猜出他醒了,试探性唤一声:「许午遇?」 许午遇没应。 沈星又唤一声:「许午遇?」 许午遇嘆口气,半是无奈半开玩笑应一句:「大半夜不睡觉擅闯我的闺房做什么?」 沈星发现许午遇好像总是这样,总是看上去很不正经的样子,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他真的不在意吗? 沈星慢慢松了手,但没起身。 二人静默很久,许午遇主动说一句:「你这样盯着我,怪吓人的。」 他脾气真好。 这样一个大活人,被圈起来三年,脾气还这样好。 他真厉害。 沈星借着浅淡的月光,盯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掉出一滴泪来。 渐渐地,她没忍住,发出吸鼻子咽眼泪的声音。 沈星本以为许午遇又要说什么逗她的话,却不想他这次一直保持沉默。 「许午遇,你想不想走啊。」沈星假意轻松地询问,口吻似闲聊。 许午遇没回答。 「如果你想,我可以想办法。」沈星继续说。 许午遇只问一个问题:「你不是喜欢女生吗?」 沈星说:「我不是。」 许午遇又沉默。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但窗外的风一吹,花香灌满房屋,彼此好像都已瞭然。 之后的一段时间,小神婆很消停。 也是,在这么一个布满监控的小村子,想要藏一个人可不容易,更何况她要藏两个。 况且,说难听点,她是有求于这两个被藏的人来给她传宗接代的。 所以沈星一直很放肆,为了给许午遇改善伙食,她每天提不同的餐饮要求,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都想让小神婆招唿人给许午遇洗澡。 第43页 这天天气不差,沈星跑许午遇房间给他通风,许午遇看她忙前忙后,实在没忍住说:「你小小年纪怎么不能闲一会儿?」 沈星充耳不闻,只是托着下巴自言自语说:「这个季节有什么水果?」 许午遇嗤笑:「你差不多行了,小心把她惹急了。」 沈星扭头问:「惹急了会怎么样?」 「让你现在就生孩子。」 沈星「哦」一声,几秒后小声念一句:「也不是不行。」 她声音是不大,但是这屋里只有俩人,许午遇只要不聋就听得到。 他一时心情复杂,扭头,看到阳光底下沈星耳根通红,微微一怔,很快又收回目光。 装聋。 下午,天气忽然转阴,沈星看一眼头顶的云,心里有些闷。 她正要回头看许午遇在干什么,院子里忽然一阵吵闹。 是许明七,大喊大叫着要杀鸡。 许六不在家,跟在他旁边的是许盼,许盼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许明七大吼:「它吃了我的玩具!我要杀了它!」 说着一把推开许盼,冲进鸡笼。 一番折腾,许明七抓住鸡,把鸡狠狠往水缸里塞。 许盼不阻拦,反倒好笑说:「傻孩子,杀鸡要用开水。」 许明七立刻转身去拎开水,他一个小孩,也不嫌麻烦,一趟又一趟倒水,最后倒了一桶开水,然后把鸡往开水里扔。 很快,鸡没了动静。 许明七把鸡捞出来,抓着肚子那一块开始拔毛,拔出一小部分,他又进厨房拿刀。 毫无恐惧地把鸡开膛破肚,一边掏肚子一边喊:「我的玩具呢!我的玩具呢!」 许盼终于问:「什么东西?」 许明七大喊:「老鼠!我的老鼠!!」 许盼嫌恶地躲开,「你什么毛病?一只老鼠费这功夫?」 许明七抓着鸡头大喊大叫,他拼命地甩来甩去,鸡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甩的到处都是。 忽然,地上掉出一颗老鼠头。 沈星看着这一切,脸色越来越白,直到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楼下许盼把许明七拎走,血腥味仍在,沈星抑制不住吐意,但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痉挛。 许午遇看着,一点点攥紧被子。 到最后,他也只是说一句:「你去弄点水喝。」 沈星缓过劲儿来,朝许午遇摆摆手,说:「我没事。」 许午遇没说话。 沈星却又重复一句:「我真的没事。」 许午遇看她,她就露笑,「我真没事。」 许午遇敛眸不再看,也不再说话。 他们平时在一起话也不多,但这会儿气氛却明显不同于往常。 沈星能察觉到许午遇有些生气,到底是男生,拉下脸时还是让人害怕。 可沈星知道许午遇生气的点在哪儿,她害怕的同时也有几分欣喜,于是小步走过去,又低声说:「我真的没事。」 过很久许午遇才「嗯」一声。 沈星抿抿唇,主动找话题:「那个女生,是你姐姐吗?」 「三姐。」许午遇有问有答,但情绪不高。 沈星「哦」一声,又问:「许明七……」 她没问出口。 许午遇这才捨得抬头看她一眼,「什么?」 沈星有些犹豫。 许午遇只疑惑几秒,忽然猜到沈星想问什么,他一顿,也就是他这一顿,让沈星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许明七不是小神婆的儿子。 其实这根本不用推理,单看年龄就知道他们肯定不是母子,倒像是…… 沈星忽然瞪大眼睛,她脱口问:「你其他姐姐呢?」 许午遇一笑,「你问哪一个?」 明明聊的是他家的话题,可他却能面带浅笑,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星看着他唇边的笑,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许午遇似乎明白她的心情,笑容淡去,挺平淡地说:「大姐吸食过量,二姐意外,四姐……」 他停顿一下,「难产。」 难产。 再怎么难产,外孙子也变不成儿子。 怕不是打从一开始,小神婆就没打算老四活着。 至于老四,从怀孕初期就被藏着瞒着,想必许明七的亲生父亲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男人。 「就为了体面吗?」沈星不理解,「在这个村里,这样的体面有什么意义?」 许午遇笑了,他问沈星:「你问我吗?」 沈星咬唇,「对不起。」 「其实也不是体面,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小神婆……」许午遇顿一下,继续说,「我妈她以前家里就没有儿子,被全村人瞧不起,她做女儿时已经受过一份苦,做母亲时自然不想再受了。」 「不惜……」沈星说不出口那个词,「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是,」许午遇忽然眉目泛冷地看向沈星,「所以对你,她更能下得去手。」 沈星忽然冲动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走?」 许午遇答得很快,「因为这是我家。」 「你都不愿意喊她一声妈。」又怎么可能会被这个家束缚。 许午遇与沈星对视,几秒后,他似是败下阵来,低低嘆气。 第44页 他唤一声:「沈星。」 沈星不言。 他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你对事实了解得越少,就越容易动感情。 「不要在想像中丰满我的人生,人活着,遇到点苦很正常,人人都有苦处,我很普通。」 「我没有想像,我……」 我怎么还捨得为你的人生想像更多跌宕。 「我不是同情你、怜悯你,也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恋苦癖好,我、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啊。 沈星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最终把所有话头咽进肚子里。 她沉默,不予反驳,但她站在那,不走,也不躲闪。 这是她给的态度。 气氛僵硬至极,天色忽然一瞬暗下,没几秒,起风,大雨倾盆而下。 风灌进屋里,又翻涌离开。 好像阴差阳错吹散了二人的僵持。 沈星主动示好:「你冷不冷?」 许午遇看向窗外,他表情不算好,眉宇几分凝重。 沈星问:「怎么了?」 许午遇无意识摩擦几下被面,问:「许六这次走几天了?」 这段时间沈星也过得不知黑白,勐地问起来她想很久才不确定地说:「今天第四天了吧,怎么了?」 雨势更大,许午遇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可沈星眼前却莫名出现四个字:风雨已至。 -------------------- 作者有话要说: 你对事实了解得越少,就越容易动感情。——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 第二十二章 因为许午遇一句话,沈星惦记上许六,晚上睡不熟,白天时刻注意楼下的动静。 许六不在,每天送饭的是许盼,许盼大概是看沈星在这,每天也懒得进屋,就随手把饭放楼梯口等沈星出来拿。 吃饭的时候,沈星问许午遇:「许六每次出去是做什么?」 许午遇正在吃饭,没答。 他低垂着眼睛,眼睫毛很长很黑,低眸时眼睑处会落一层浅淡的阴影。 他本来就瘦,不笑时会显得憔悴,这会儿眼下有阴影,不仅显得憔悴,还多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漠。 沈星蓦地想起许六抽屉里的那些照片,那个时候的许午遇反而看上去脾气更差,他总是不爱笑,就像此刻。 之前每次吃饭的时候许午遇都是边嚼边说话,他没有什么食不言的习惯。 他是不想答。 可沈星偏要他答,他不答她就猜,「是送货吗?还是买货?或者别的?」 她赌气一样一通乱猜。 许午遇这才抬眼看她。 「应该也就这些吧?」很难猜吗? 许午遇和她对视几秒,半妥协半无奈地嘆口气,「把聪明用到别处,行吗?」 口吻像在劝小孩好好学习。 可沈星知道,他是在把她往外推,他拒绝她进入他的世界。 「我已经知道了,」沈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那知道的更多反而利于我规避风险。」 「歪理。」许午遇评价。 沈星不想和他争论,干脆直接往下问:「那她忽然那么久不回来是不是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可能?」 许午遇这次沉默几秒,回答了:「不知道。」 沈星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她怕他操心,安抚道:「可能是天气不好,别担心了。」 许午遇点头,没多说什么。 吃过饭,许午遇打呵欠说困,沈星只能回自己屋,她不怎么困,闲着没事就打量这个房间。 不同于许午遇那间屋,这间其实是有窗户的,只不过被一个老旧的柜子挡住了,边缘露处一点窗框,看上去尺寸不小。 沈星本想把柜子挪开,让屋子里通通风,可想到她的「黑户背景」,还是算了。 下午又下一场雨,夏天的雨下不久,也下不大,但是屋里很闷,沈星待一会儿就想往许午遇屋里跑。 明明他那个屋更闷,可她一进去总觉得身心舒畅。 许午遇确实在睡着,沈星没事干,就坐在旁边看窗台上的花。 外面有风,一点点雨滴吹到花瓣上,像晨露。 沈星拿手指弹一下花瓣,看到水珠在空气中炸开,脸上微微泛凉,她正要再弹,忽然看到窗台旁边有三个指印。 因为窗台积灰,指印很明显,很清晰。 是男生的。 可最近来往二楼的只有许盼。 沈星盯着那指印,伸手摸一下,指尖没有沾一点灰。 说明这指印是刚留下的。 而且是刚刚。 哗啦啦—— 雨势忽然变大,落地清脆,外面光线暗下,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煳。 沈星站起来,眺望远处。 大雨里,河面与雨雾融为一体,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 村子像一座孤岛。 可这里所有人都清楚,他们脚下是有路的,只是走出这一条路,外面的世界与他们而言是一座更难以接受的岛。 那许午遇呢? 他真的愿意一直在这座岛里吗? 沈星隐隐有某种猜想。 这时窗口的风愈强,一唿一吸间,沈星堆积在心中的郁结在不知不觉间消散。 又过两天,天气忽然放晴,许六也在这天回来。 第45页 但是只一眼,沈星就看出她状态不对劲。 中午吃饭的时候许六没来送饭,下午楼下堂屋忽然传来动静,有东西落地破裂的声音,也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没一会儿,许盼就匆匆跑过来,等她再走的时候,在门口,小神婆居然跟她说一句:「最近不要让小七过来。」 许盼听敷衍地「哦」一声,小神婆不满她的态度,呵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差不多行了!」 许盼挺不高兴,嘲讽得也明显:「怎么过都是这破日子,老娘还不能怎么开心怎么来了?」 说完扭头就走,留下小神婆一个人在门口脸色铁青。 沈星看着,忽然,小神婆抬起头,二人猝不及防对视,即便知道自己对小神婆有用处,可想到小神婆那些所作所为沈星还是觉得恐惧。 她后退躲开,转身进了许午遇屋。 许午遇也听得到楼下的动静,问:「怎么了?」 沈星摇头,「许盼来了,走的时候小神婆叮嘱她最近不要让许明七过来。」 「许六呢?」许午遇问。 沈星摇头,「我没看见。」 许午遇眉间有愁色。 沈星见不得他这样,「如果晚上她还不上来,半夜我下去。」 许午遇直接说:「不用。」 因为许家上方有一棵树,树上有摄像头,那个摄像头几乎可以看到整个院子里的动静。 二十四小时监控,即便有夜色遮挡,也很难全身而退。 他在担心她。 而且是第一反应。 沈星没忍住,微微抿唇,唇角有淡淡笑意。 许午遇本来表情还算严肃,一瞥眼看到沈星的微表情,先是有些疑惑,随后反应过来,愣一下。 他一愣,沈星唇角笑意又明显几分。 几秒过去,许午遇轻轻「啧」一声。 沈星故作无辜地眨眨眼睛。 某一瞬间,许午遇还以为是「沈星」回来了,毕竟这种稍显灵气的表情,以前在沈星的脸上很难看到。 可也是这个瞬间,他忽然明白沈星为什么没有给「沈星」取别的名字,又为什么说出「『沈星』就是沈星」这种话了。 确实。 「沈星」就是沈星。 所以这些灵动沈星也能信手拈来。 至于为什么曾经她没做过,大概和她去过的那个地方有关。 在那种地方建立起来的层层堡垒,就因为他,卸下了。 许午遇看着沈星,好一会儿过去,忽然问:「你和许六上次怎么折返回来的?」 「许六带我从后面绕过来的,说是监控死角。」 许午遇点点头:「前面也能绕。」 沈星惊:「楼下?」 许午遇点头,告诉她路线以后,声音压低:「多关注一下许六的状态。」 沈星本来想问他怎么知道的,可一提到许六,她立刻严肃紧张起来,忘了询问。 晚上许六还是没上来,等到夜色浓厚,天地沉睡,沈星才摸索着下楼。 她按照许午遇说的路线顺利到许六门口,本来还犹豫要不要敲门,怕闹出动静,却不想一伸手,门闪开一条缝。 她往里探一眼,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沈星蹙眉,回头看一眼身后。 深夜,眼前一片漆黑,身后只有风声。 沈星怕暴露,只能先悄悄进屋。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还有拖鞋吸水的声音。 去洗澡了? 吱呀—— 许六推开门,沈星怕她吓到,立刻小声说:「是我。」 许六立刻反手关上门,「你怎么下来了?」 沈星说:「你哥有点担心你。」 她刚说完,已经适应黑暗的视线忽然瞥见许六往身后藏了藏胳膊。 沈星顿时心中生出不详预感,她欲上前,许六却如避蛇蝎一样躲开,沈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无声地看向许六。 许六本来还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怎么忽然下来了,你也不怕被我妈看到,就算我妈睡了,这头顶还有监控呢。」 说得越多,越代表她怕被反问。 沈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许六本来还想继续装,可她看着沈星的眼神,嘴巴张合几次,最后还是闭上了。 两个人无声对视。 最终先崩溃的是许六,她像脱力一样顺着门蹲下,头埋进□□,没一会儿,有低泣音传出。 夜色仿佛在一瞬间更加浓重,挤压得人唿吸不过来,沈星看着蹲成一小团的许六,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还能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没用。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沈星才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突然这样?」 许六抹一把脸,站起来。 她蹲太久,再加上精神状态不好,勐地站起来眼前有些发黑。 沈星及时上前扶住她,果不其然在她手臂上摸到几处痕迹,「先坐床上。」 许六走过去,缓很久才开口:「最近警方行动很快,他们很紧张,这次也是不得已才联繫的,本来不应该见面的。我们每次见面都不是一个地方,要绕几圈,这次绕到第三圈他们忽然发现有人跟踪我,有人可能怀疑我吧,就让我跟他们一起……」 她说完静默很久,然后苦笑,「算了,能躲那么几年,已经很庆幸了。」 第46页 沈星听得心堵,她低着头,眼前模煳一片,看得人头晕。 「别告诉我哥。」许六说。 沈星没抬头,也没说话。 许六说:「其实别看我哥一直躺着,他可操心了。」 她说着又哭起来,哭着又想故作轻松地笑,「他一直教我怎么避开这些事,他总说,也许有一天,就能出去了,只要不碰那些,出去还是能有新生活的,是我太笨了。」 沈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坐在许六身边,陪着她。 「你真的别告诉他,我怕他难受,」许六声音再次哽咽,她低声,「他已经很难受了。 「我知道,他总觉得是因为他,我才不能过上正常女孩子该过的生活,其实不是的,正因为他,我才有机会过得那么体面,正因为成为『许午遇』,我才能活得像个人。 「他啊,就是操心太多。」 所以一个那么爱操心的人,会真的心甘情愿躺在床上三年吗? 他为什么那么竭尽全力地帮许六避开染毒? 也许有一天,就能出去了。 也许哪一天? 沈星面上如常,头脑中却在整理所有信息。 在离开前,她故意说一句:「天快亮了,我先上去。」 许六忙说:「你从哪下来的?这些监控是夜视的!」 也就是说,许六并不知道她今天走的这条路线。 那常年卧床足不出户的许午遇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十三章 沈星上楼的时候脑袋里全是空的,停在许午遇房前,她忽然扭头看一眼天上,月亮不知何时升起,一点明亮,远处河水在发光,路也被照亮。 沈星轻眨一下眼睛,思考能力渐渐迴转,她扭回头时余光忽然瞥见窗台的花,顺着看过去,才发现许午遇正坐在床上。 他也在看花。 沈星先看向许午遇,许午遇随后才与她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下过雨的原因,今晚的月光格外亮,穿过窗户都能把许午遇的眼睛照亮。 沈星在短短几秒时间里回忆她见过的许午遇的脸,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笑,不笑的时候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有多么苦大仇深。 他好像总是不觉得自己苦。 为什么呢。 「怎么不进来?」许午遇开口,「赏月啊?」 沈星有点无语,收回思绪进屋,许午遇问:「怎么回事?」 沈星把许六被人怀疑的事情如实说了,但是隐瞒了她染毒的事情,只说:「那些人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让她在那里多待了几天。」 虽然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区别,但沈星还是从许午遇眼睛里看出他松了一口气。 沈星以前对着罗华艷撒谎撒惯了,所以刚刚说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可捕捉到许午遇这一点点细微变化后她忽然有些心虚,难得没继续在他屋里赖着。 又过两天许六才开始往楼上送饭,她心里藏着事,跟许午遇说话都紧张,沈星每次看到她左顾言他都替她滴汗,也替许午遇难过。 许午遇那么坚持地要保护她,如果被他知道真相,他该有多难过。 「最近没其他事?」许午遇端起水杯,几秒后又放下,一口没喝。 许六心里正紧张,没注意这点,说:「好像没有,就是外面紧张了一点,听他们说警方最近动作很急,而且有很多新破获,就像是……就像是有什么人在给他们提供线索一样。」 「查到你们了吗?」许午遇问。 「没有,」许六说,「但是我老觉得快了。」 说到这里,许六有点担心:「哥,你说,如果真的查到我们这,我们算什么啊?」 许午遇看一眼许六,沉默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六似乎也觉得自己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苦笑一下,「算了,先不管这些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嘛。」 「别想那么多,」许午遇说,「那么多人呢,就是排着队,也得排一段时间才轮到你。」 许六还真被弄得不烦躁了,她无语笑:「那还真是,能排我后边的也没几个人了吧,一个傻子俩未成年。」 突然被点名的沈星:「……」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许午遇笑点了,许午遇靠在床头笑半天,还一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许六:「我重新给你倒。」 许午遇一边笑一边说:「不用,不渴。」 许六也没多问,「哦」一声说:「那我下去了?」 许午遇看着她点点头。 等许六关门走了,沈星看到许午遇原本挂在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淡去,他还盯着许六离开的方向,目光稍有涣散。 沈星有点紧张,问:「怎么了?」 许午遇指腹无意识地揉搓被子一角,没回答。 沈星又追问一句,才换来许午遇短暂地愣一下,反问:「嗯?怎么了?」 「我问你怎么了,看什么?」 许午遇微微蹙眉,先是摇摇头,随后看一眼她,又说:「不知道,感觉许六不太对劲。」 沈星更紧张了,「怎么不对劲了?」 许午遇说:「也没什么,可能她真的有点担心。」 沈星试探着问:「你不担心吗?」 「什么?」 「就是,如果警方查获了你们村,那你也会受牵连吧?」沈星问。 第47页 「我受什么牵连?」许午遇隔着被子拍拍自己的双腿位置,「我顶多就是知情不报,还是特殊原因不报,有我什么事。」 他这么一说,沈星心想还真是。 说起来可能有点冷漠有点自私,但这一刻,沈星想的确实是:幸好他没事。 至于其他人,她真的没有心思管了。 「你要睡觉吗?」沈星问。 「睡了吧。」许午遇作势往被子里躺。 沈星点点头,很干脆地转身走了。 等她回自己屋,她没躺下,而是坐在床沿边掐算时间。 刚刚许午遇应该是渴了,可是他没喝,应该是想上厕所。 她怕她在那他不好意思去。 更重要的是…… 沈星想着,不由得看向门缝处,一点点光线,却也在黑暗里显得明亮。 不知过去多久,反正沈星感觉挺久的,她腿都快坐麻了,外面终于传来响动,有木头落地的声音,偏偏没有脚步声。 沈星盯着自己的双腿,好一会儿,缓缓闭上了眼睛。 摁在床沿边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这次的时间好像有刻度,漫长得像村里那条河,沈星感觉自己手指都痛了,还没听到许午遇回来的动静。 摔了吗? 一旦有这个怀疑,便再也坐不下去。 沈星在心里倒数五秒,一字落音,她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外面比屋里亮一点,走廊的路像铺一层光,路过许午遇房间的时候,沈星往里看一眼,床上果然没人,角落里的那两根木杖也不在了。 沈星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其实没有失望,只是有点难过。 她轻轻吸一下鼻子,正要往厕所的方向走去,忽然瞥见许午遇枕头一角露了一张纸。 那纸很薄,晚上有风,一吹就要飞走。 沈星没多想,只以为是许午遇什么重要的东西,怕吹走就找不到,就先进屋准备帮他放好。 可当她拿起来,随意看一眼时,直接愣住了。 忽然,外面传来桶滚动的声音,应该是许午遇不小心撞倒了桶,沈星怕他出事,咬咬牙把纸塞回去,转身出去。 咔嚓。 有落叶被碾碎的声响。 很细微的两声。 沈星唤一声:「许午遇?」 没人应。 沈星又唤:「许午遇?你没事吧?我可以过去吗?」 几秒过去,许午遇声音传来:「过来耍流氓啊?」 沈星脸上没什么开玩笑的表情,她盯着不远处,地上长长的一道影子。 那影子慢慢动起来,直到第一根木杖先迈出来。 沈星眼睛酸胀。 紧接着,第二根迈出来。 许午遇走得并不顺畅,甚至有点笨拙,没走两步,他停下了,半个身子靠在旁边墙上,嘆口气,似是无奈地妥协,「就这么看着?不能过来伸把手?」 沈星立刻大步走过去。 没几步远,可第三步以后沈星还是跑了起来。 从厕所到房间的距离也不过几米,可沈星觉得他们走了好久。 他果然很高,她才堪堪到他胸口处,但他好轻。 明明那么轻,可走在沈星左侧,却压得她心脏疼。 好不容易回屋,沈星把许午遇扶上床,许午遇要她去放木杖,沈星置若罔闻,随手把木杖放一边,蹲下身。 许午遇躲一寸。 沈星不管不顾地拿起他的双腿,小心翼翼地放到被窝里。 太瘦了。 完全是畸形的瘦。 沈星沉默着,一点点把被子掖好,然后起身把木杖归置到角落放好。 她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表露出半分难过,一切动作娴熟得好像每天都做一样。 「我去给你倒杯水。」说完,她没回头,转身出门。 门关上,她垂眸,眼泪落下。 但是很快,她假装无事发生,下楼去厨房倒水。 水杯递到许午遇手里的时候,许午遇还有心开玩笑:「真是半点都瞒不住你啊。」 沈星看着他喝掉半杯水,「嗯」一声:「那还不赶紧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许午遇举手做投降状:「真没了。」 沈星看着他不说话。 许午遇故意做出转眼珠思考的样子,浮夸地想几秒,瞪大眼睛:「真的没了。」 沈星转身要走。 许午遇轻轻「啧」一声,挺不正经的,「怎么还生气了呢。」 沈星停下,但依然没有说话。 许午遇不懂她为什么突然那么生气,调侃的口吻收敛一些,「怎么了?」 沈星轻轻吸一口气,又吐出去,她平復心情,慢慢转身。 许午遇在看她。 好难得,终于有一次,她回过头,他也在看她。 「许午遇。」她轻轻唤。 许午遇脸上最后一点玩笑表情也消失。 沈星其实知道她不该总是这样,知道一点事情就迫不及待要弄清楚,可这里不是其他地方,这里是盐雾村,一个全村都在吸毒的地方,她很怕夜长梦多。 「你真的觉得我很聪明,是吗?」她问。 许午遇点头。 「那你觉得我的聪明可以帮你做事吗?」 许午遇一怔。 「可以的。」沈星自问自答。 第48页 她走到许午遇床前,蹲下,半仰着头,看着许午遇,她甚至主动握住许午遇的手,他的手很凉,她的手也不暖,但是两人相握,总要好一点不是吗? 「我真的可以,你要做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沈星轻声,「你总有为难的地方对不对?总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对不对?如果我也参与进来,你想要的结果,是不是可以快一点来。」 不仅是许午遇脸上的松散表情,连他一直贯穿身体里的慵懒气质都消失。 他垂着眼,盯看沈星时,瞳孔漆黑,像夜晚在他眼里。 天总会亮的吧。 沈星不由自主握紧他的手。 二人对视很久,许午遇轻轻一扯唇,沈星一看他这动作就知道他又准备打哈哈过去,果不其然开口就是:「你又瞎猜什么——」 「我看到的。」沈星打断他。 「什么?」许午遇微滞。 「你画村里的路线图和监控地点图干什么?」沈星盯着他,一字一句,「特意圈起来的村东那处是什么?」 说罢,沈星从他枕头底下抽出那张纸放在他腿上。 第二十四章 许午遇冷不丁想起几年前,像回忆上一辈子的事情。 他跟着支教老师离开盐雾村,先去的县城生活,他不必害怕被村里找到,因为当时村子与外界的联繫人是他二姐。 后来二姐意外去世,联繫人更换成四姐,他也转去隔壁县,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那个小警察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他的呢?大概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打得挺凶,所有人都被抓去局子。 别人有家长,陆续被带走,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在小警察休息室待到天亮才走。 「我叫严安,喊我严哥就行。」 严安也是一个人生活,他是大城市过来的,父亲殉职,母亲调职,他跟着来到小县城,从底层做起。 俩人差几岁,但是许午遇比同龄人成熟,严安又比同龄人幼稚,所以几次来往就熟悉起来。 严安经常给许午遇带饭,时不时还赖许午遇出租屋不走,偶尔还能帮许午遇吓唬几个流氓。 大概是快冬天的时候吧,秋风吹得人脸紧绷,严安过生日,许午遇开玩笑问他许什么愿望。 当时蛋糕上只插一根蜡烛,烛火摇曳,一点明亮照亮严安的脸,也照亮许午遇的眼睛。 他说:「希望我今年能成功。」 许午遇随口问:「什么?」 严安看着许午遇,沉默几秒,说:「成功破获贩毒案。」 说完严安吹灭蜡烛,那口气似乎正吹在许午遇脸上,他呛一下,差点唿吸不过来。 第二年,严安同样许一个愿望,「今年还是老样子。」 许午遇没说话。 严安一笑,「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今年还许这个?」 许午遇抬眼看他。 严安收了笑,「因为我需要一个人帮忙,得看这个人愿不愿意。」 那天严安穿的是一个灰色外套,版型不算特别,但是领口有一处设计很别致。 许午遇在那个支教老师身上见过。 打从一开始,严安就是有预谋地接近他。 许午遇那天只说一句话:「我马上初三了,要复习,别来打扰我。」 一晃,快四年没见,村里与外界的联繫人也从四姐变成许盼。 高中学业紧张,许午遇只有偶尔偶遇警局或者警察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严安。 高三那年新年,许午遇在出租屋看烟花,严安忽然来了。 几年过去,他升职,调任,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警察了。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做。」严安说。 许午遇在飘着雪的夜晚灌啤酒,不说话。 严安继续说:「这几年,我抓了不少人,老是在第三阶断掉。」 「再等等。」许午遇拧瘪啤酒瓶。 严安笑了,他问:「你觉得还要多久?」 这两年联繫人换得频繁,四姐死后,许盼接得不情不愿,那些人大概也看出许盼没什么诚意,一直没让许盼跟更上面的人交手。 大概要等到许六去。 否则,断在第二阶,打草惊蛇,让第一阶更为警惕,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明年?后年?」许午遇一扯唇,「说不定等我大学毕业亲自去呢?」 一语成谶。 他没有大学毕业。 但他真的要亲自去了。 512地震后,许午遇申当志愿者,前后忙很久,恰巧他快过生日,小神婆喊他回家过成人礼。 回去之前,许午遇联繫过严安,却被告知严安在忙工作,许午遇想着后面还有时间见,就直接回了村。 但是没想到再也没出去过。 他想做什么? 他没有什么特别伟大的想法,拯救全村?没有,他只是想救唯一还清醒的人,哪怕只有一个。 他也没有所图,荣誉功名他都不图,他只是不想屈服。 苦难。 或者厄运。 许午遇从漫长的回忆中回神,他扭开脸看向窗外,忽然问一句:「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沈星一愣,她以为许午遇又要打岔,拧着眉,不太高兴,「你又要胡说什么?」 许午遇笑一声。 沈星满脸不信任地看他。 第49页 「今天五月初五,端午节到了。」许午遇声音低低的,有些轻。 沈星,没听懂。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可是…… 「我二十二岁了。」许午遇说。 沈星一愣。 许午遇又笑一声,他扭回头,目光落在沈星脸上,眼睛微弯,唇也染笑,「不祝我生日快乐吗?」 「我……你……」沈星一时不知所措,「今天是你生日?」 许午遇还是笑,「怎么?不行吗?」 「不是,我的不是说……我的意思是……」沈星胡言乱语一通,才强行冷静下来说,「你怎么不提前说啊。」 「就这条件你还要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啊?」许午遇笑。 「那也比突然知道强啊。」沈星小声嘀咕。 许午遇笑了笑,「我已经收到礼物了。」 沈星有点懵,「什么?」 许午遇表情稍显做作,「不是要帮我吗?怎么,后悔了?」 沈星连忙说:「我没有!」 许午遇惊得瞪眼,迅速抬手捂住沈星的嘴。 无奈他手太大,几乎捂住沈星半张脸。 沈星眨眨眼睛,僵住。 许午遇没察觉,只说:「祖宗,你是准备加入组织第一天就让我们全军覆没吗?」 我没有啊…… 沈星眉眼一点委屈。 她一蹙眉,许午遇才感到掌心下少女肌肤柔软,嫩得像豆腐。 皎月清光,闭塞小房,孤男寡女,寡女还「心术不正」…… 许午遇心里倒吸一口气,面色却无异,片刻,他轻轻松开手,在沈星脸前划拉一下,口吻轻松地说:「你脸那么小。」 沈星有点不自在,小声:「是你手太大。」 气氛一时间更加微妙。 许午遇的手落回被子上,恰巧碰到那张地图纸,他立刻抓起纸,像是很正经地问:「你这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沈星也察觉刚刚气氛不对,所以许午遇一岔开话题,她立刻跟着说:「就你出去的时候。」 许午遇随口一句:「还挺巧。」 沈星以为他在内涵什么,说:「我本来没打算看的,我是看它快掉地上了,想着帮忙捡起来放回去……」 「我知道,你紧张什么,」许午遇笑笑,「刚才逼问我的胆子哪去了?」 沈星收声,垂眸,抠床沿边。 许午遇看着小姑娘的头顶,忽然起了心思,「诶,要不你先猜猜?」 沈星抬头,有点茫然,看着一点也不像推理能力很强的学霸,「猜什么?」 许午遇拿手指弹一下地图纸。 「猜不到。」沈星说。 许午遇看着她浅笑。 沈星被他看得不自在,躲开眼神,伸手去拿地图纸。 她把注意力放在地图纸上,刚刚看到的时候确实没想什么,因为她只是匆匆扫两眼就被外面的响动吸引,眼下重新打量地图,才发现这小小的一张纸,别有洞天。 除了村里的路线图,监控点,和特意被圈出来的一角,还有几家房屋被反覆点出痕迹。 沈星只在村里绕过一次,还不算是完整地绕,所以很多地方没法确定,但是通过河流和上次她被关的地点,基本可以判断出,其中一家有笔迹痕迹的,是她曾经路过的。 那个被她亲眼撞破吸毒的。 「这些,是已经确定染毒的人吗?」沈星问。 许午遇笑,「你觉得现在村里还有没染上的吗?」 沈星一噎。 「这些都是基本全家没人的。」许午遇说。 即便之前已经觉得震惊,可现在具体地听到这些,还是觉得可怕。 「那这个……是村长的家吗?」沈星指着那处被圈出来。 「嗯,后台监控在他家。」许午遇说。 「为什么要那么多监控啊?」 沈星之前就好奇这一点了,他们明明都是沆瀣一气的,也基本统一与外界割裂,需要监视什么呢? 「不清楚,可能是这两年不太平,」许午遇说,「这监控不是一直有的,是三年前才装的。」 「那你……」沈星换一种说法,「是那个时候装的吗?」 许午遇点头,「差不多,大概我回来后半年。」 沈星陷入沉思。 许午遇看她严肃认真的模样,笑了笑问:「还看出什么来了?」 还能有什么可看的。 最重要的不就摆在眼前? 沈星问:「这些路线是谁告诉你的?」 许午遇反问:「你以为呢?」 沈星猜不出来,她对这个村了解太少,人员也完全不清楚。 但她真的没有见过除了许六,还有谁和许午遇亲密接触过。 「是许六吗?」沈星其实心里已经否定了这个答案,但她实在没猜到别的。 「这就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要求。」许午遇说。 沈星问:「什么?」 「不要告诉许六。」许午遇说。 沈星没问为什么。 她多少也能猜到,如果许六知道得多,行动上肯定会有桎梏,那么在那些人面前太容易露馅。 「可是,你怎么给警方传递这些信息呢?」沈星实在没想到他传递的方式。 第50页 许午遇不回答,也不反驳。 他像一个老师,在引导学生独立思考。 因为他认为她有这个能力。 沈星确实在思考,村里目前和外界的联繫人只有许六,可许六对此一无所知,不仅如此,不管是村长,还是小神婆,从他们的各种行为都能看出来,他们并不觉得盐雾村存在威胁。 那也就是说,警方其实是没有任何行动的。 否则靠他们这种程度的监视,应该是稍有打草惊蛇,他们就会立即警惕的。 可为什么没有行动? 沈星勐地看向许午遇。 因为警方不知道。 「你还没有和警方取得联繫,对吗?」 许午遇挺欣慰地点头,「是啊,所以现在暂时还不需要你,等需要你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别的。」 沈星有点失望,嘀咕,「又这样。」 许午遇挑眉,「是,不服?」 当然不服。 「不服憋着。」 「……」 「行了,很晚了,回去睡吧,」许午遇笑,「放心吧,我很厉害的。」 虽然没有知道很具体的事情,但许午遇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沈星已经知道。 她点点头,像在回答去睡觉的问题,其实心里承认的是:是的,真的好厉害啊,我的大英雄。 还有。 「生日快乐,许午遇。」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黄金时代》 第二十五章 这是沈星进入盐雾村以后第一次向小神婆提要求,她想用一下厨房。 小神婆没问为什么,她似乎知道沈星的目的。 许六利用晒被子帮沈星躲过监控,沈星没想做什么复杂的,她只想下一碗面,做一份许午遇想吃的番茄炒鸡蛋。 只可惜鸡蛋只有一个,拿来做番茄炒鸡蛋,就没有办法做荷包蛋,单独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未免也太可惜了点。 她正蹲在炉灶旁边思考怎么办,厨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是许盼。 沈星和许盼没有过接触,唯一一次就是上次想要逃跑,最后因为许盼和许明七的到来不得不放弃。 那次她只匆匆看许盼一眼,就被许六拽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其实许盼上次有察觉到什么,所以眼下忽然二人共处一室,沈星紧张得浑身竖起防御状态。 许盼倒是自来熟,她看一眼沈星,声音带笑,「别紧张。」 沈星没笑,眼睛不眨地盯着许盼。 许盼没追究,也没生气,而是从兜里掏出俩鸡蛋递过来。 她这个行为沈星属实没想到,直接愣住。 许盼只说:「他怎么说也是我亲弟。」 许盼走后,沈星握着鸡蛋,觉得这鸡蛋好像还有点热。 没几分钟,外面传来许明七的吵闹声:「今天鸡没下蛋!蠢货!杀了它们!」 小神婆头一次流露出不耐烦的口吻:「行了,平时真有也不见你吃,这会儿馋死你了。」 许明七不管不顾:「我要吃我要吃!」 小神婆又哄:「今天没有,明天再吃,我带你去商店买方便面行不行?」 许明七高兴了,俩人很快离开。 此时沈星正在搅拌鸡蛋,蛋黄蛋清逐渐融合变成浅黄色,她盯着旁边的鸡蛋壳,半晌弯腰把蛋壳扔进炉火里。 荷包蛋放了两个,剩下一个用来炒番茄,做完以后沈星喊许六过来帮她遮挡。 许六闻到味儿,笑着说:「好香啊。」 沈星看得出许六是真的高兴,她也笑,但是没客套地说随便做做。 哪怕只是一碗面,一个家常菜,她也是用了心的。 她绝不会随便应付许午遇任何事情。 「我哥肯定很喜欢。」许六说。 沈星笑意更深。 她很少显露那么明显的表情和情绪,大多时候都淡淡的,许六知道她不是没有锋芒和刃面,她只是很收敛。 在她愿意的事情上,她似乎有至高无上的坚持和笃定。 她和许午遇是同一类人。 「我也希望他会喜欢。」沈星说。 许六把她送到楼梯口,没再往上送,只是笑着说:「去吧。」 沈星点头,上到拐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勐地回头,看向许六。 许六仍然站在那,眼里还是只有笑,没有遗憾和羡慕。 沈星愣一下,才略显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 许六摇摇头,「快上去。」 沈星还说一句:「你也生日快乐。」 许六摆摆手,催促她,「知道啦,快去。」 沈星忽然好理解许六要瞒着许午遇她的遭遇,她是真的不想让许午遇难过。 也许担心和愤怒都是其次,她只是不想他难过。 「什么东西,那么香。」沈星刚路过走廊,屋里许午遇就说话了。 沈星加快脚步,进去以后先露笑。 许午遇笑,「还真不能小瞧你啊。」 沈星笑着把面和菜端到许午遇面前,等许午遇端住碗,她从口袋拿出一个打火机。 许午遇轻轻挑眉。 下一秒,一根点亮的火柴出现在脸前。 第51页 沈星笑,「生日快乐。」 她声音很轻,好像怕把火吹灭。 许午遇声音也小,「那我是不是要先许愿?」 沈星点头,「当然呀。」 许午遇闭上眼睛。 很快,他睁开眼睛,吹灭火柴。 沈星说:「祝你愿望成真。」 许午遇笑,「我没许愿。」 沈星疑惑,「为什么?」 「愿望成真是要拿东西换的,」说完,许午遇眉眼里几分张扬,「我自己也行。」 沈星笑了,她说:「我也觉得,你很行。」 许午遇不谦虚,「有眼光。」 沈星一笑,示意他吃面。 她虽然没说什么,但献宝一样的动作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透露了她求夸的心理。 如果有尾巴的话,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摇起尾巴。 还真是小狗,认定就不回头。 许午遇脑补小狗摇尾巴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沈星问:「笑什么?」 明明在脑补,却半分没有心虚,甚至笑意更深地说:「我高兴啊。」 他这么一说,沈星也高兴起来。 她刚刚还很紧张的。 「那你快吃,」沈星站在一旁,碎碎叨叨,「这个面我尝了一口,还挺好吃的,鸡蛋也好吃。」 许午遇故意说:「怎么还偷吃呢?」 沈星知道他又在逗她,耳根有些红地催:「别凉了。」 许午遇挑一筷子,热气如雾,他轻吹一口,没放到嘴边,反倒扭头跟沈星说:「来,大厨。」 沈星一愣,随后明白他的意图,立刻摇头,「我不吃。」 「不是说好吃?再吃一口。」 来到这里那么久,沈星也没吃到什么好东西,虽然比不上城里,但鸡蛋面好歹也算荤腥。 沈星还是摇头。 许午遇问:「真不吃?」 其实是想吃的。 不是想吃这碗面,而是想和他吃一碗面。 沈星犹豫几秒,小声说:「第一口要你吃。」 许午遇一笑,「还挺迷信。」 说完不再较真,干脆吃面,吃完停顿几秒,不说话。 沈星很紧张,其实她知道味道不差,可她还是很在意许午遇的评价。 而许午遇明明知道沈星在等什么,偏偏故意拖延,严肃沉默,好像要表达什么不好的意思,等几秒后,他又忍不住先笑出声,笑得眼弯唇翘。 沈星反应过来自己又被逗了,耳朵更红,她颇有几分无语地看许午遇,忍不住说:「你其实两岁吧?」 「也没有,」许午遇说,「三岁半。」 沈星随口接,「那可真是个宝宝。」 许午遇大方承认,「是呀,来,喊声宝宝听听。」 沈星这次脸都红了。 许午遇放声大笑。 沈星想把这人摁到碗里。 「不笑了,我三岁半,你顶多三个月,」许午遇挑一筷子面,微微递向沈星,「所以你才是宝宝,来。」 沈星怔。 许午遇脸上自然得不行,「怎么?现在还不吃?你是准备捡最后一口吗?」 沈星眨眨眼睛。 许午遇抬起手腕又递过去一寸,故意吹一口气,好像是在吹面,其实在唤沈星回神。 沈星终于反应过来。 许午遇看着她,「不是吧?非要我餵到你嘴边,也太为难我这个……」 他话未说完,沈星忙不迭低头把面咬走。 她不想他说那种不好听的话。 尤其在今天。 许午遇被她猝不及防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后又笑出来,慢悠悠补一句:「……宇宙无敌大帅哥了吧。」 沈星:「……」 她看向许午遇,本意是想翻白眼,却不小心瞥见他耳后微微泛红的肌肤,以及他微微又有些发颤的手腕。 啊。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紧张和害羞。 鸡蛋面的温度迅速在心里升温,心脏都发烫,她抿唇笑,没一会儿,伸手戳了戳许午遇。 许午遇头都不抬,「不给。」 沈星又戳他。 许午遇继续不抬头,「求我。」 沈星继续戳。 「行行行,最后一口,赏你的。」 「再咬口鸡蛋。」 「再送你一个蛋黄。」 「附加的汤,这纯属我人品好,搁别人,筷子都不给你舔。」 屋子里还是两个人,但是风一吹,好热闹。 「这破地儿,过个节都他吗跟死了人一样。」许盼骂。 许明七蹲在地上玩土,「今天过节吗?」 「端午节,知道吗?」许盼问。 许明七摇头,他也不在意,继续玩。 许盼看着蹲在那的许明七,小小的一只,许明七确实算是被惯着长大的,可是这种破地儿,就算是被惯着又能惯到哪里去呢。 他的恶与坏,或许是天生的。 他那么小,都不会亲切地喊人姐姐,对所有人都像对玩具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分感情也没有。 许是日子也是,许盼忽然说一句:「许明七,你知道今天是许午遇的生日吗?」 许明七「啊」一声:「他今天过生日啊?」 「对啊,今天五月初五,端午节,许午遇的午字就有这一层意思。」 第52页 「哦。」 许盼自顾自说:「其实还有好几层意思。」 「哦,什么意思啊?」他问得敷衍。 「很多啊,比如他是中午生的,太阳最大的时候,比如他属马,午日三公,地支第七位,说的就是马,还比如他生在正南,午上位,」许盼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蝇,「他名字都是好听的。」 许明七:「哦,那你呢?」 许盼:「我?」 许盼,盼,盼弟。 「盼盼法式小面包!」许明七忽然说。 许盼哼笑一声,仰头看太阳。 生在太阳最大时候的人,有多久没好好看过太阳了? 忽然,有人跌跌撞撞闯进来。 许盼看过去,是许六。 只见她满头是汗,眼神涣散,脚步虚软,四肢时不时痉挛。 她连跑带跌地跪在许盼面前,她拽着许盼的裤子,几乎快没有意识,只会念:「给我,给我……」 许盼不急不躁地看着许六挣扎,最后在地上打滚,她变得没有人样。 慢慢地,许盼站起来,她居高临下,看着许六,她说一句:「你以前不是没染上这东西吗?」 许六说不出话,眼泪鼻涕混着尘土,半边脸都脏了。 许盼蹲下身,掰着许六的脸,「来,说给我听听。」 许六被折磨得快要死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很痛苦,她抓住许盼,「姐,姐,求你……」 许盼一笑,「来,乖,你先说。」 许六说了,「警察跟踪我,他们怀疑我,他们不信我,给我,给我,姐……」 许盼轻轻一抬下巴,「进来吧。」 许六几乎滚进去的。 很快,屋里没了动静。 注射器扔在一旁,许六喘着气,躺在地上,她瞪着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过很久,许盼开门,光照在许六身上,她回头,看着地上的许六,轻飘飘丢下一句:「哦,生日快乐啊,许六。」 门关上,光消失。 许六过很久,才有意识闭上眼睛。 又过很久,她侧身,蜷成一团,哭声沙哑。 第二十六章 许六又外出了,大概是心里背着秘密,每次许六外出,沈星都很紧张和不安,她怕许午遇问些什么,也怕许六再次受到伤害。 没有许六,送饭的就又变成许盼。 三五次之后,许盼也会跟沈星聊两句。 沈星发现许家人性格好像都不算好,许六不亲人,许盼不爱搭理人,许明七缺少同理心,反倒是经歷许多事情的许午遇脾性好一些。 「你跟你四姐关系好吗?」沈星问许午遇。 「一般,」许午遇现在对沈星基本没什么隐瞒,「我之前在外面上学,和她接触不多。」 「哦,感觉她好像跟你们关系都不太好。」沈星说。 许午遇想一下,「她跟四姐关系好一些,可能是她们俩年龄差得不多。」 「所以现在许明七跟她生活?」沈星问。 「差不多,」许午遇说,「我妈没那个精力带许明七。」 「那看来许盼真的挺喜欢你四姐的。」 沈星说完发现许午遇看她一眼,她疑惑看回去,只见许午遇一笑,「哪种喜欢?」 沈星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哦,等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都说了我没有!」 许午遇怕把她逗毛,也连忙说:「是是是,没有。」 沈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感觉这种事情真的解释起来,尴尬又离谱。 最后还是许午遇主动说:「我们差不多知道一点。」 沈星愣一下才想起来,「许六催眠的?」 许午遇点头。 沈星大概能猜到罗华艷会说什么,「她可能到现在也觉得,我就是吧。」 「一个日记本而已,」许午遇忽然问,「你就没想过也许她还有别的原因?」 沈星愣,「什么意思?」 许午遇看沈星表情,她脸上的茫然和不解很真切,他忍不住又问:「你真的没有猜想过?」 沈星沉默。 好久过去,她才说:「那个时候已经不想知道为什么了,只想离开那里。」 那里。 是戒同所。 进去的人都是病人,属于精神出现问题,但是治疗第一步通常是从行为上控制。 先洗脑,一边洗脑一边进行电击,催吐等本能性反应,然后再控制精神。 这些都是从书里电影里了解到的最浅层的东西,至于更深更细节的,大概只有沈星一个人知道。 许午遇看着沈星,好巧月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上,放大好几倍。 她人很纤瘦,灵魂却像巨人。 被子上,许午遇手动了动,但是几秒后,他也只是用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沈星沉浸在情绪中,没注意到这一点细节,她忽然想到许六催眠罗华艷,那是不是许六有问出点什么? 她忙问:「你们知道吗?」 许午遇看她一眼。 沈星似乎瞭然,她轻声:「因为什么?」 许午遇只问一句:「你父亲怎么走的?」 沈星愣一下,开口有些磕绊,「自、自杀。」 沈星小时候和父亲沈言关系很好,可她没想到,有一天,她父亲的事情,要加以他人之手才能窥见全貌。 第53页 沈言脾气很好,像是天生的,他很懂得尊重别人,待人接物十分有礼貌,也总是把分寸感处理得很得当。 和罗华艷结婚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罗华艷对沈言倒称得上一见钟情,她喜欢沈言温柔,喜欢他总是笑容淡淡,即便不笑,眉间也好像浮一层柔和。 婚后他们很快产女,沈言的母亲当年是被拐卖至此,她没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情节,独在异乡,只要是亲人,她都觉得重要。 后来,大概是沈星刚上初中的时候,沈言忽然有些不对劲,他总是不太高兴,好像很愁的样子。 下了班也不爱回家,当然他也不去别处,就在车里待着。 再后来,他向罗华艷提了离婚。 罗华艷不可置信,她反覆问沈言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甚至去问沈言的母亲。 最后,沈言说,他好像喜欢上一个男人。 他也觉得震惊,经歷过痛苦和挣扎,最终选择坦诚,他不求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结果,他只是不想欺瞒罗华艷。 可他的坦诚,并没有换来什么好下场。 沈言的母亲不相信这种荒唐的事情,她坚持认为儿子是犯病,所以强行把人送进戒同所。 那里是什么地方? 对外宣称捕捉魔鬼,可实际上呢? 沈言几乎把半条命都丢进去了,最后还是罗华艷把人求出来的。 她还尚存一丝理智,她了解这世界上确实存在同性/恋的情况,可那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呢? 她和沈言沟通,她愿意原谅他这一次的思想走岔,只要他和解。 可沈言拒绝。 哪怕他只剩下半条命,他似乎也要归属自己的灵魂。 罗华艷没再多说,因为她知道,沈言的母亲并不会就此作罢。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沈言的母亲开始找驱鬼辟邪的大师,她坚信儿子有问题。 罗华艷觉得荒唐,但她也没有其他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和办法。 她看着沈言被折磨,她也在心里侥倖认为,也许真的是有鬼吧。 有鬼吗? 不知道。 因为在又一次驱鬼做法中,沈言选择了自杀。 沈言的母亲一夜白头,住进精神病院。 罗华艷觉得自己还好,因为她还有女儿,因为她的女儿和沈言好像。 可她不得不承认,她脑中始终有一根绷紧的神经。 这根神经,在看到那个满是少女心的日记本后彻底崩断。 她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 「我觉得你妈妈可能,」许午遇抬手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有问题。」 沈星没想到自己居然笑得出来,「可能吧,我这么久没回去,她也没问,可能真的觉得,我也被鬼弄死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问:「你觉得我和『沈星』区别大吗?」 「怎么这么问?」 「我一直都想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 许午遇没说话,而是忽然伸手去摸沈星的手。 沈星没躲,只是有些懵地眨眼,「怎、怎么了?」 许午遇一笑,「你知道如果是『沈星』,她会怎么做吗?」 沈星愣。 如果是「沈星」,她会怎么做呢? 会躲吗? 还是会阻拦? 沈星猜不到,愣愣地看向许午遇。 「其实……」许午遇笑了,「我也不知道。」 沈星更懵。 「知道为什么吗?」许午遇问。 沈星摇头。 「因为在此之前,她的生活里没有我。」许午遇说。 沈星没太懂。 许午遇继续说:「其实她更像一个机器人,她会先观察,然后再根据这个人来制定应付这个人的行为,每一个行为从第一次开始就已经被规定好。」 「你站起来。」他说。 沈星还处在有些懵的状态,她愣愣地站起来。 「如果是她,她两只手都会垂在裤缝中间。」许午遇说这些,口吻轻松随便得好像在闲聊日常。 沈星眨眨眼睛,低头看自己的手。 并没有在裤缝中间,而是很随意地搭在床沿边。 她好像,忽然就懂了。 苦笑,「当局者迷吧。」 她又坐回去,手不经意间放到刚刚那个地方。 许午遇看她一眼,没说话。 沈星也不说话,就抿唇。 许午遇又看她一眼。 沈星躲开了视线。 许午遇忽然偏头笑开了,笑得沈星脸红耳朵也红。 沈星实在难捱羞怯,正要把手拿回去,许午遇忽然手掌朝上,顺着被子滑到她掌心下。 他手很大,但却没有包拢她的手,而是就那么放在她掌心下,指尖轻轻挠一下她的掌心。 「行了,去睡觉吧。」他声音好温柔。 沈星有些不舍,但也不好意思要更多,只能多延长几秒触碰时间,然后才轻轻点头说好。 窗外月光仍浅,风声很轻,翻个身,身下木板咯吱响。 许六身上没有被子,只搭一件外套,她正要闭眼睡觉,隔壁传来叫/床声,另一侧隔壁还有喝酒打牌的声音。 出了盐雾村,她能去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的。 以前去不了好地方,以后更去不了什么好地方。 第54页 许六慢慢闭上眼,不愿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第二天晚上回去,去码头的路上,许六在附近随便吃一碗卤粉。 她正吃着,忽然有人进来,这人手里拿着一张照片,不停地给每个人看,询问:「见过她吗?」 是找人的。 许六放下警惕,继续吃饭。 照片很快送到她跟前,她正要说不认识,一抬眼,看到照片上的人是沈星。 她微微一顿,抬头看到来人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打扮不算太得体。 他佝偻着腰,笑得有些拘谨心酸,「不好意思,请问你见过她吗?」 许六只犹豫一秒,还是摇头,「没有。」 男人像是突然沮丧起来,他一屁股坐在许六对面,唤一声老闆要一碗粉,然后语气不耐烦地说:「妈的,到手的钱又他妈飞了。」 许六闻声,似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 男人察觉,挺不好意思笑一笑,「害,随口骂两句,这不是有人花钱找人吗,本以为挺好找的,没想到半天问不出来一个屁。」 「家里人找孩子啊?」许六随口问。 「不知道,一个老太婆,应该是奶奶吧,害,谁知道呢。」 许六点点头,表现得像个不太在意真相的路人。 她吃完起身离开,刚转身,身后原本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顿时收了脸上的侷促。 他看着许六离开店铺,然后和店老闆默默对视一眼。 第二十七章 天突然暗下来,夏天多暴雨,这一场估计没几分钟就会下。 常明喝得烂醉,风一吹,脑子像河里的水,他抽搐两下,掐着脖子要吐,吐半天没吐出来,直接顺势躺在地上。 冷。 骨头缝儿都在冷。 常明打一个嗝,胳膊垂在河岸边,手指几乎能沾到水,他一歪头,迷迷煳煳间看到旁边停靠一艘小木船。 船。 嘿嘿。 小破船。 常明咧嘴笑出声,眼角却落泪,他高举胳膊,半晌又因为没有力气垂下来。 天沉下来,胸口很闷,唿吸不过来,他粗粗喘口气,正要翻个身爬起来,却在瞥眼看见船下一角时僵硬了全身。 他还处于半爬起来的姿势,有些扭曲,像个没开智的类人猿。 可他大脑却在一瞬间清醒无比。 更冷了。 每个毛孔都在钻风,全身汗毛竖起。 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看那一处。 船在水上因为风起起沉沉,和水面相连的那一处偶尔闪过波光粼粼,可常明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标记。 一个符号。 一个只有他,和另一个人才认识的符号。 就像从天而降一头闷棍,常明彻底醒了。 他都醉几年了? 快四年了吧。 要醒了是吗? 常明看向天空,乌云密布,黑且沉,可这是夏天,暴雨过后,必是曙光。 忽然,不远处传来响动。 是脚步声。 越来越近。 常明连滚带爬躲到一旁芦苇丛里,没多久,有人从他眼前走过。 那人穿着男装,但是辩不清男女,他很快上船,即便天气如此,他也没有半分耽搁。 很快,穿走了。 远处是一片浓雾,人和船进入浓雾,不见踪影。 常明盯着,眼睛通红。 大雨过后,店里没客人,服务员和一个男人掰扯闲聊,没看到常明早已从外面进来。 倒是那个男人看到了。 他朝常明一笑,「常老师。」 常明一抹脸上的水,只是扫一眼,就看出对方的身份。 他没搭理,自顾自倒水喝。 男人也不尴尬,走到常明旁边,他本想哥俩好地搂常明的肩,却不想刚有动作,下一秒就停止了。 常明还在喝水。 他目光往下看,腰间,抵着一把枪。 这抢是他自己的。 「哪个队的?就这水平?」常明把一次性塑料水杯捏扁扔进垃圾桶,随便一抹嘴看向男人。 男人干笑两声,改口唤:「常、常队。」 「别,退位了。」常明不领情,反手把枪插/回男人口袋。 男人这才松口气,紧接着看常明要走,他又急忙跟上去,「常队,专案组前段时间破获一起毒案,查到一些事情,可能和四年前有关。」 常明很冷漠,「哦,和我有关系吗?你们现在谁带队?没告诉你这些事情需要保密?」 男人被噎得哽住,几秒后直接掏出照片,「这个人,现在在盐雾村。」 三个字,让常明腮帮紧绷。 「我知道,您还在怪罪四年前的处理结果,可当时确实证据确凿,更何况,您不是也没能找出别的证据吗……」越说,他声音越小。 是了。 说再多,本质也是因为他没找出别的证据。 以至于小严年纪轻轻,被人栽赃陷害,还落个生死不明。 大概是年关,常明如旧去小严家,却无意间从他一件旧袄里翻出一张图纸。 图纸上是一处河,河不远处是类似岛的地方,注名盐雾。 但是全中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地方。 常明直觉不对劲,一个人暗自查这件事,却因此分心,造成另一桩案件没能及时解决。 第55页 事后,他直接在上级领导面前提出小严事件的疑惑点,但结果是,他引咎辞职。 「叫什么名字?」常明松开齿关,问眼前人。 「常队叫我小严……额,叫我松子吧,我小名。」 「严松?」常明问。 「嵩山的嵩。」严嵩说。 常明这次低头看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长相清秀,眉眼好看,穿的是校服,胸口有学校徽章。 是私立高校。 「她叫沈星,是明立高中的高一学生,之前在戒同所待过,查到她是因为她母亲曾和戒同所保安有过联繫,那保安和一个毒贩是邻居,毒贩之前制毒失败跟保安谎称做法事,保安做笔录的时候无意间透露沈星母亲曾谘询过他这方面的事,本来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但是我们联繫她母亲的时候在电话里无意间听到有人提及盐雾村,这个盐雾村曾经那个毒贩也提过,但是还没具体问多少那人就死了,后来经查证发现是沈星的奶奶说的,但是她奶奶前几天死了,沈星母亲……」严嵩一顿,脸色严肃,「沈星母亲精神有问题,已经被关起来了。」 「精神不好?」常明问。 「应该是之前就有问题,但是前不久,她女儿死了。」 「沈星?」 「是,说是被鬼上身害死的。」 常明冷笑,「荒谬。」 「但是这个盐雾村,确实没有相关记载。」 「那就换个方向,」常明掏出手机,点开地图,拉到附近一个地点,慢慢放大,再放大,直至中间出现一个村落名,言午村,他手指一点,「查!」 严嵩先是盯着看很几秒,很快勐地反应过来,「没错!就是这!罗华艷的行车记录仪到过距离这不远处的地方!」 他说完扭头就跑,跑一半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常队不要单独行动。」 四年前,小严就是因为单独行动,才没给他们留下任何东西。 常明沉默很久,才轻轻点头。 严嵩放心一笑,转身跑了。 他故意打扮得像个中年人,糙又土,但跑起来,风灌进外套,后背鼓起,像正当年华的少年。 四年。 少年是否如旧。 「常、常叔……」服务员慢吞吞唤一声。 常明回神,看对方的眼神比刚刚很严嵩时温柔很多,也多一些慈爱。 「怎么了?」他问。 「我下个月要回老家了。」 这是要辞职了。 也行,反正店铺本来就不准备再开了。 当初这店也没必要招收服务员,只是面前这个孩子长着一张让他很舒心的面孔。 像小严。 像他女朋友最喜欢的小严。 只可惜,到最后,这两个人,他谁也没保住。 「行,工资一会儿就给你结,后面几天也不用来了,宿舍可以继续住着,你什么时候搬走说一声就行。」 「啊?常叔你店不干了吗?」 常明看了眼外面,暴雨已停,天又大亮,阳光灿烂得像风雨没来过一样。 他眯眼一笑,「不干了,估计又要回去打工了。」 「姐,为什么你不出去打工啊?」许明七仰着脸问。 许盼垂眼看他,「打工挣钱,我不缺钱。」 「你哪来的钱?」许明七兴致勃勃往许盼身上爬,「给我点呗。」 许盼把他拎下去,「当我是你妈呢?」 许明七小声嘀咕,「确实差不多了。」 许盼闻声一怔。 她看向许明七,小男孩长得快,一个季度过去又变一个样,眉眼渐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她盯着,忽然问一句:「许明七,你想出去打工吗?」 许明七摇头。 「那你想做什么?」 许明七「嘿嘿」一笑,拿起旁边的手工钳,「我想解剖鸡,鸭也行。」 许盼一怔,忽然问一句:「那你想解剖人吗?」 许明七「啊?」一声,「人也可以解剖吗?」 「可以啊,」许盼蹲下,第一次认认真真和许明七对话,「但是你要先出去,懂吗?」 许明七似懂非懂地点头。 许盼摸摸他的脸,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她起身问许明七想吃什么,没等许明七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我先去隔壁熘达熘达。」 她出门,和傻条擦肩而过。 傻条蹦蹦跳跳,手里拿着一根木棍。 俩人错开,许盼忽然转身,她唤一声:「傻条。」 傻条停下,回头,傻里傻气地问:「干嘛?」 许盼一笑,「给你娶个媳妇儿好不好?」 傻条歪着头,「媳妇儿?」 「给你睡觉,」许盼笑,朝他勾手指,「你来,我告诉你媳妇儿在哪。」 傻条摇头,「我不要。」 许盼脸色一冷,「过来!」 傻条顿时害怕了,慢吞吞过去,一边过去一边脖子脸往旁边躲。 许盼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低声说:「必须要!听到没!」 傻条疼的大叫,引来了许六。 许六看到许盼这样,微微拧眉,走过来问:「怎么了?」 许盼没搭理,转身走了。 傻条立刻搂住许六的胳膊往她怀里靠,一副怕得不行的样子。 许六扭头问他:「怎么了?」 第56页 傻条说不清楚,「老婆,老婆。」 许六误会他喊许盼老婆,莫名生气,一巴掌拍到他额头上,「该!」 傻条更委屈了。 现在太阳下山晚,快消饱了才不见阳光。 沈星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她这几天老是提不起劲,算算才知道是生理期快到了。 正想着生理期到以后该怎么办时,门忽然被推开,沈星勐地惊醒,看到门口站着小神婆,她逆着光,一脸树皮脸,吓得沈星头皮发麻。 「怎、怎么了?」 小神婆冷笑,「真以为我把你留下来是睡大觉的?」 沈星一顿,慢慢攥紧床上的床单。 「许盼。」小神婆唤。 许盼慢悠悠走过来,「来了。」 小神婆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沈星满身防御地看向许盼,许盼走过来,「别怕,都是女人,我教你。」 她说着伸手摸沈星的脸,沈星惊地往后缩,许盼却忽然用力掐住沈星的下巴,她凑近,声音很低,「不想从,也可以。」 沈星抬眼看她。 「我可以送你走,方法和许六当初告诉你的一样,」许盼声音更低,「不过,你要把许明七带走。」 这是把她当工具人了。 沈星扭开脸,「我不走。」 许盼脸冷下来,她松开手,一笑,「你可真是不知好歹。」 说完,一把拎起沈星。 沈星想抵抗,无奈力气不够。 许盼说:「别费力气了,真以为自己是城里来的小公主呢?顿顿好的伺候着?」 沈星勐地反应过来,「你们给我下药?」 许盼笑得更明显,她拍拍沈星的脸,「这才哪到哪?一会儿告诉你什么叫药。」 沈星一听立刻挣扎起来。 许盼捂住她的嘴,强行把她拖出去。 沈星拼命挣扎,手脚乱瞪,路过许午遇房间时,不小心撞到窗户,窗户摇晃,打翻窗台上的花。 「砰」一声,泥土和花炸开,许午遇勐地翻身,看到窗户外一闪而过的沈星和许盼。 他忙撑起身,「沈星!」 沈星「唔唔」两声回应。 许午遇脸色很差,直接唤一声:「许盼!」 许盼完全不理,直接把沈星拖进楼下。 大概是为了躲监控,她甚至没让沈星进屋,就在楼梯过道下的位置,扒沈星的衣服。 沈星拼命地挣扎,指甲抓到许盼的脸,许盼怒,一巴掌甩到沈星脸上。 沈星被打得眼冒金星。 就在这时,小神婆出来了,她冷漠看一眼沈星和许盼,「套起来,带进来。」 许盼恶狠狠地又打沈星一巴掌才解气,她随手捞一个麻袋套出沈星,把人直接在地上拖着走。 拖进堂屋,房门关上。 沈星绝望地闭上眼睛。 麻袋拿开,小神婆手里一件红嫁衣,她说:「换上。」 然后在旁边放一杯水。 沈星并不拒绝嫁给许午遇,可她不能忍受他们拿她来侮辱许午遇。 她发抖,大脑飞速运转。 怎么才能拖一拖。 「我……」沈星声音都哑了,「我生理期要到了。」 小神婆完全不予理会,她直接示意许盼动手,情急之下,沈星差点要把许盼的真实目的说出来。 可她刚要开口,忽然又顿住了。 她不能说,许盼有目的就证明有软肋,有软肋就可以利用,可以利用她帮许午遇。 况且,再怎么说,小神婆也是许盼的亲娘,她挑拨她们,根本没用。 那还要怎么办。 沈星急得出汗。 就在许盼手伸到她领口时,外面忽然传来声响。 很重的一声。 有点像人滚落在地的声音。 沈星勐地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盼也停下动作,看向小神婆。 小神婆眉头拧得很深,开门出去。 她就站在门口,看着楼梯口的方向。 忽然,沈星听到了许午遇的声音。 「别乱来,」他说,「我再出去一步,监控就能看到我了。」 他在威胁小神婆。 沈星浑身发抖,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是愤怒。 许午遇怎么下来的? 刚刚那声响是什么? 沈星眼睛通红,死死盯着楼梯口的方向。 可她在视角盲区,她什么也看不到。 最后,小神婆和许盼都走了。 沈星连忙爬起来,避着监控跑去楼梯间。 许午遇就坐在台阶上,他坐姿不算狼狈,可两条腿却摆放得畸形,他身上全是灰,胸前更重。 他是爬下来的吗? 他的脸为什么也有擦伤。 他是滚下来的吗? 沈星看着他,唿吸渐渐粗重,眼睛愈发的红。 可偏偏,许午遇还有心笑,他语气也故作轻松,「还不把拐杖递给我?」 沈星抬头看,其中一根已经断了。 许午遇说:「没事,一根也行,你扶着我呗。」 沈星感觉心脏被人直直捶一拳头,疼得她快要不能唿吸。 可她还是忍下了。 她咽下喉间所有哽咽,抬脚走向许午遇。 她说:「我背你。」 许午遇一怔,很快拒绝,「不用。」 第57页 沈星没理。 她扶起许午遇,不顾他任何挣扎。 她也不知道她忽然哪来的力气,那么十几层阶梯,她没觉得累,只是觉得背上的人好轻,脚下的路好长。 他身上不止一处伤,有一些可能明天才会暴露出青紫。 沈星拍拍他身上的灰,可怎么也拍不干净。 她伸手要给他脱掉。 许午遇一把扣住她的手。 沈星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松手。 两个人渐渐指骨都泛白。 「我给你擦擦。」沈星用力掰开许午遇的手。 许午遇深吸一口气,「出去。」 沈星干脆闭上嘴。 许午遇又唤她,「沈星!」 沈星置若罔闻。 反正许午遇拒绝不了她。 她把许午遇摁到床上,强行脱他的裤子。 许午遇制止她:「沈星!」 沈星不听,继续。 不知道平和多久的许午遇,忽然情绪剧烈起伏起来。 过了很久,许午遇被翻了身子。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其实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接受沈星,因为他希望她能有离开的那一天,可他也没有完全拒绝她,他只能拒绝到这里。 她安静,可她那么热烈。 忽然,背上滴落滚烫。 许午遇沉默着,红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是个废人。 第二十八章 沈星帮许午遇收拾完身上还打水帮他洗个头,她口吻轻松,似日常闲聊,「你之前怎么洗啊?」 「许六帮忙,」许午遇声音还有些哑,「冬天一般直接剃了。」 「秃瓢吗?」沈星故意这么用词。 许午遇如她所愿地笑出声,「是啊,秃瓢。」 沈星抿唇笑着,手摸一下许午遇的侧脸轮廓,她没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头看他的头髮,声音很轻地说:「你五官好看,怎么都帅。」 这屋里没别人,声音多小都听得见。 许午遇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也觉得。」 沈星笑出声:「自恋。」 家里没有吹风机,有也不能用,屋里没有插孔,沈星就那么不厌其烦地用毛巾,我卫生纸帮他擦干每一根头髮,生怕他着凉。 「许午遇,」沈星忽然唤一声,「你长白头髮了诶。」 她说着把头髮捏出来,只有一根。 许午遇倒是不在乎,「是吗?」 他很随意,「那你看着我长出第一根白头髮了呀。」 好稀松平常的一句话。 可是沈星觉得好浪漫。 她无比轻柔地揉摁许午遇的头皮和髮根,她笑得满眼是光,比星月都亮。 那也希望,我能看着你长出最后一根白头髮吧。 沈星在心里说。 一番折腾,两个人都睡得很晚,第二天醒得都迟,没人来送饭。 这是要惩罚他们了。 第三天,许六又出去了。 但是她这次回来得很快,第二天白天就返回了。 许六在家会偷偷给沈星和许午遇送点吃的,沈星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年纪轻轻的,饿一顿两顿不碍事,她就是怕许午遇挨不过去。 虽然是男生,可他毕竟身体不好。 「你这次怎么回来那么快?」沈星问许六。 许六说:「警方好像有什么动静,我也不清楚,这次没有完全解除到那边。」 她说完沉默一会儿,又看向许午遇说:「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许午遇问。 「就是,我觉得他们好像要走。」许六说。 许午遇一顿,看向许六,「什么意思?」 许六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我猜的,我感觉这两次每次去人都很少,我昨天还不小心听到他们说什么放弃什么的。」 许午遇深深拧眉。 许六能猜得不多,看到许午遇表情严肃成这样,她很紧张,「怎、怎么了吗?」 许午遇摇头,「不知道。」 等许六走后,沈星才问他:「你怎么想?」 许午遇还是摇头。 沈星不太高兴,「跟我也摇头?」 许午遇无奈看她,「我是真不知道。」 沈星「哦」一声,低声说:「会不会是……」 许午遇看她。 他们什么都没说,但只是对视一眼,就已经明白彼此的想法。 如果真的如许六说的那样,那些人,很可能要放弃的是,盐雾村。 盐雾村的谁? 周建城。 那村里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沈星睡觉都在想这些事情,她迷迷煳煳中醒来,看到门缝处一点光亮,那光亮忽然暗一瞬,很快又一闪而过。 像有人走过去一般。 沈星勐地惊醒,她连忙坐起来,手忙脚乱穿鞋下床,小心翼翼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风声。 沈星下意识屏住唿吸,轻轻唤一声:「许午遇?」 隔壁好像有声音传来。 沈星立刻过去,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但是许午遇出声,「怎么了?」 「我……」沈星等适应了黑夜,大概扫视一圈屋里,确定没什么异样才松口气说,「没事。」 「做噩梦了?」许午遇声音很轻。 第58页 沈星忽然有点不安,她走到床前,坐在凳子上,摸索着握住许午遇的手。 第一次,她露出脆弱,「我有点害怕。」 许午遇知道她不是害怕这里的黑夜,也不是害怕这里的骯脏,她在怕未知的以后。 「睡一觉就好了。」 他们都清楚,安慰的话只能说到这里。 沈星点点头,「嗯」一声。 她走之前,又说一句:「那我去睡了。」 许午遇点头。 沈星不知为何总有恋恋不捨,她忽然想唤一声:「小午哥。」 是从前村里的小孩总爱喊他的称唿。 许六告诉她的。 许午遇明显一愣。 沈星挺开心,她轻轻一笑,「明天见哦。」 许午遇这才笑笑:「快去睡吧,晚安。」 沈星走后,屋里陷入沉寂。 许午遇扭头看窗外,月光很亮,旁边星星点点。 明天会是个好天。 从前他一直被人告知他生来就与太阳有关,后来却一直桎梏在月光下。 他的正午时分,最终活成了茫茫午夜。 可午夜,才有星星啊。 「她还真是敏感。」屋里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许午遇低头一笑,有些无奈,但也带着点小骄傲,「她就是这样。」 「这种人我可拿捏不住,劳烦您自己看着好吗?」 许午遇沉默不语。 「许午遇。」这人唤一声。 许午遇:「嗯?」 「太阳要出来了,」这人也看向窗外头顶,「我已经收到回信了。」 许午遇隐隐有些激动,「真的?」 「嗯,我刚刚才看到船上的标记。」 短暂的激动之后是茫然,许午遇睁着眼睛,盯着头顶那几颗星星看很久,才忽而放轻松一般笑一声,「那就好。」 「那就明天见了。」这人走之前也说一句。 许午遇却唤他一声:「哥。」 这人一顿。 许午遇说:「功劳苦劳,都算她们头上吧。」 「说这些干嘛?上头还能亏待了你?」这人心情明显很好,「放心吧,有一个是一个,全给你照顾好了。」 许午遇这次笑了。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许午遇靠在看窗外很久,直到腰背隐隐传来疼痛,他才轻轻嘆口气,想起下午沈星午睡时,许明七上来的情景。 许明七自打出生就没有和许午遇碰面过,他印象里的哥哥,一直都是「许六」,所以勐地看到另一张和许六有八分像面孔时,第一反应是问:「你是我爸爸吗?」 许午遇摇头,「我是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哥哥? 还是舅舅。 于是他略过去,只问:「你上来做什么?」 「我姐让来的,」许明七说,「她说请你去个地方。」 「什么时候?」许午遇问。 「晚上吧,我也不清楚。」许明七显然只是上来传话的,大概是他个子矮,方便躲避镜头。 「为什么?」许午遇又问。 「嗯……」许明七忽然说,「因为我姐说,你可以帮我出去。」 许午遇脸色有些严肃。 许明七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害怕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他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但不忘把许盼交代的话说完。 「反正,有人会来接你。」 谁来接呢? 许午遇看向窗外,有脚步声响起,人影在窗口闪过,站在门口。 是许盼。 她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要躲闪镜头的意思。 所以让许明七来,并不是为了躲避镜头。 是为了打感情牌。 仔细想想,许午遇也挺久没见过许盼了,也就最近见了几面,他们姐弟关系一向淡薄。 他对许盼唯一的了解就是,她和四姐喜欢同一个男人,后来四姐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两个人想退出他们这些人。 最后,男人怎么样了不知道,不过想想也知道下场好不到哪去,至于四姐,被藏起来,直至「难产」。 所以她想做什么? 至死也要保护那个男人的血脉吗? 「去哪?」许午遇一句不问缘由。 许盼脸色不好看,「你不问我原因吗?」 「不太想。」许午遇说。 许盼点头,「行,我也不想多说。」 她走上前,试图把人背起来,许午遇一摆手:「不用,告诉我去哪。」 许盼不说话,背不起来还有第二个方法。 她把人绑起立,推开窗户,从备好的滑板放下去。 屋外放着一辆驾车,许盼把人一路带到村尾。 许午遇虽然常年不出门,但是盐雾村的地图早就琢磨烂了,哪条路,哪个口,通往何处,他清清楚楚。 这是,去村长家。 很快,果不其然,许盼把人送进村长家。 还是监控室。 许盼把人放下转身就走,许午遇听到院子里许盼说:「人给你送来了。」 「你走吧。」是村长的声音。 许午遇坐在椅子上,面色不改,也不惶恐。 真有大将风范。 周建城进门看到许午遇这样,第一反应就是后悔。 后悔他前几年太胆小,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让小神婆把她唯一的儿子从外面喊回来,然后…… 第59页 他命人偷偷在高处砸他。 没砸到,反倒弄死了许六。 但是也没关系,人留下来就好。 况且,与外界联繫的人,是个男人、方便许多。 可没想到,不管是许六,还是许午遇,都没弄死。 周建城看着许午遇,半晌笑了笑,没忍住说句:「幸亏没弄死。」 许午遇没听明白,「什么?」 周建城摆摆手。 他可不想把这些事情告诉许午遇,毕竟,许午遇是他的儿子。 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儿子。 唯一的亲人。 第二十九章 也是一件想想都觉得兴奋的事情。 当年周建城躲祸入村,最先住在小神婆家,那个时候小神婆的丈夫,村长,已经是个快病死的人了。 小神婆倒是有点姿色,也有点本事。 他受她照顾,身心愉悦。 再后来,小神婆丈夫就死了。 小神婆这人说复杂也不复杂,她满脑子都是儿子,以及钱。 儿子好有,生呗,一个不是再生一个。 钱? 那更容易了。 他别的门路没有,就是弄钱的门路有。 于是先洗脑,再引诱人吸/毒,最后把村子更名换姓,登居村长高位。 后来没多久,小神婆生了一对龙凤胎。 他没当回事,以为是小神婆跟其他男人生的。 没想到,居然是他的。 年轻的时候放/盪自由惯了,有孩子有老婆是累赘,老了老了,忽然就想有个自己人。 周建城想着想着,笑了一声,他拍一下自己的大腿,觉得自己此生没白活。 钱没少过,大小也算当了官,眼下还有个儿子养老送终,多好啊。 「会喝酒吗?」周建城忽然问。 许午遇不明所以看他。 他目光实在算不上善意,但可能是血脉相连,周建城居然没动怒,反倒觉得许午遇有气性。 他不再问,直接起身去拿酒,折返回来倒一杯给许午遇。 「来,陪老子喝一杯,」周建城举杯,「今天啊,是老子的生日。」 许午遇这些年确实在压制脾性,爱笑,无所谓,慵懒,闲散,他想这样吗? 他不得不这样。 要不还能怎么办? 每天自怨自艾,愤恨人生吗? 他当然有他的骄傲,有他的远大抱负,有他崇高的理想和明亮的未来。 可他不是……不是…… 不是只能这样么。 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可这不代表,他可以好脾气地对待每一个人。 「你也配?」许午遇冷笑一声,像倒给死人一样横洒在地上。 周建城愣了愣,几秒后又笑了,他仰头灌酒,喊两声:「好!好!有老子当年的风范!」 话音落下,许午遇勐地一滞。 过很久,他才慢慢看向周建城,声音沙哑,也很低,像不敢出声一样:「你说什么?」 周建城放下杯子,站起来,「我知道你不想知道,也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你确实是我儿子。」 许午遇勐地粗喘一口气,他死死握住酒杯,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放屁。」 周建城一手摁在许午遇肩膀上,「是你姐告诉我的。」 「说实话,本来我也不相信的,」周建城继续说,「但是你姐告诉我以后,我推算一下时间,别说,还真是,那个时候你爹已经快断气了,哪来的本事干/女人?」 「啧,你说巧了不少?」周建城又摁许午遇一下,试图劝阻,「我知道你一时间不能接受,但是没事,慢慢来,我又不逼你,至于你这腿,没事,很快,我就把你送出去,咱们啊,接受最好的治疗,假肢!假肢怎么样?最好的假肢!咱们去缅甸!以后啊,咱们就住缅甸!这他妈什么破地,老子再也不来了!」 「哦,对了,还有你妹妹,」周建城忽然又说,「许六对吧?一起带走,以后啊,绝对断不了许六的粉,想要多少有多少。」 许午遇还在头晕脑胀中,他睡了快四年,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好像胸口被堵死,耳鸣,眼花。 他晃了晃,随后又抬起头,「你说什么?许六?」 周建城嘆口气,好像真的很可惜一样,「唉,女孩子染上这玩意儿确实不行,碰点粉粉面面就行了,怎么还碰针呢?不过我都说了,没事,亲老子还能断了女儿的货——操?」 许午遇一拳打在周建城脸上,他眼睛通红,喘粗气像喘不过来气一般。 他本能要站起来,要继续打人,却一个扑空趴在地上。 灰尘扑了满脸,眼睛雾蒙蒙一片,他像忽然失明一样。 那么久,明明那么久过去,他都能保持清醒,维持冷静。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许午遇狠狠握拳捶地。 周建城本来被这一拳打得不轻,正要发怒,看到许午遇这样,也就没说什么,甚至好心地要去扶许午遇。 许午遇一把将人过来,暴怒喊:「滚开!」 他眼睛很疼,掌心也很疼,灰尘全落进头髮里,他感到身体里流淌着从未有过的虚弱和无力。 他不明白,这座岛,自己的岛,为什么就建不起来。 第60页 他本以为,本以为他快完成了。 他本以为,连女主人都走进来了。 好累。 许午遇靠在墙角,他仰着头,看窗外。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微微亮了,星月还在,但光在一层层褪去。 周建城看他这样,忽然觉得晦气,他正准备出去看许盼还在不在,赶紧把人送回去,却不想外面突然传来响动。 他勐地一怔,扭头看向监控画面。 河边,渐渐有人从河里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 数不清的人从河里爬出来,他们穿着统一的着装。 在他们身后,有船在逼近。 而在河岸边,有一个人,正一步步朝他们走去。 周建城死死盯着那个人,良久才咬牙切齿说出两个字:「傻条。」 许午遇闻声扯唇一笑。 看来真的如他所言,太阳要出来了。 天要亮了。 周建城看着傻条和那些人讲话,带领那些人朝村里走,每路过一个柴火垛,他都会指着,不知道说句什么。 可周建城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能猜到一样。 「看到没?我他妈就是在这里睡。」 「哈哈,这里全村的柴火垛都是我的路线,监控压根找不到。」 「哦,上次因为顾大局弄死了个人,就是利用的柴火垛,一会儿别忘跟上面说啊,我可没藏着掖着。」 「操!」周建城狠狠一拍桌子。 他妈的,怎么就是今天! 周建城恶狠狠瞪一眼监控,扭头就往堂屋走,他有东西要拿,那些资料,绝不能让条子看到,否则,他亲哥也白干了! 他死,那就他死好了。 老周家,总不能全死了。 周建城迅速找出文件,冲进监控室,电脑也有很多东西,他一把揪起许午遇,笑道:「我看你这样,活着也痛苦,不如跟老子一起快活去!」 「靠,这他妈大早上就在这快活?」有警察喊。 傻条没搭理,只说一句:「挨个抓,全带走。」 然后往许家方向跑。 刚抬脚一步,平地一声雷响。 傻条一顿,僵在原地。 他抬头去看,有人问:「什么地方?爆炸?」 许午遇盯着,说一句:「监控室,快去!和一把手联繫的资料全在那儿!」 身后警察一窝蜂全冲过去。 傻条却沖向许家。 他跑得很快,一路风声在耳,鹤唳如兽鸣,震得他心慌。 闯进门,小神婆和许六都在,许六茫然问:「傻条?怎么了?」 傻条冷声一句:「让开!」 许六一愣。 傻条正要冲二楼,却跟跑下楼的沈星撞个对面。 沈星直接没看傻条,她只找信任的人,她抓住许六问:「你哥呢?」 许六更茫然,她不知道该问谁,也不知道该看向谁,犹豫摇摆,最后还是看向了傻条。 他还是那样,浑身很脏,头髮也是,打结了都,可太阳从他身后升起,光照在他身上。 他的眼睛里,分明没有了那些傻气。 他……是谁? 「严队严队。」 傻条腰间的传唿器忽然滋滋啦啦地响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的腰间。 下一秒,声音继续:「监控室已坍塌,尸首两具,均为男性。」 坍塌。 活埋吗? 天边一角忽然乍起红光,像一层甜果酱,覆盖包裹了整个村庄。 人的面孔也被照亮,周身变得温暖起来。 二楼窗台仍有一坛花,是后来许午遇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他笑着说:「多晒晒太阳,很快就开了。」 许午遇,花开了。 第三十章 「真是的,早知道你们来,我就不骗他们了。」 第一个问话的是小神婆,她看着许盼和许明七,「你骗谁了?」 许盼低头看一眼许明七,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才迎上小神婆的目光说:「还能谁?许午遇和周建城呗。」 小神婆胸口起伏,「骗他什么?」 她只关心许午遇。 沈星,祖六和傻……不,是严队,三个人也看向许盼。 「我想送许明七走,」许盼看向傻条,「你们都不配合,那我只能求助最有能力的人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听她废话。 她也不打算吊人胃口,「也没什么,就是说许午遇是周建城儿子呗,亲儿子,总不会不管——」 「啪!」 小神婆一巴掌狠狠打在许盼脸上,她咬牙切齿:「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小午是你爸唯一的儿子!」 许盼冷笑:「我爸,是啊,我爸亲儿子,那有什么用?留不住儿子就留孙子!没有孙子就把这个外孙留住!」 吵。 太吵了。 沈星看着这一院子的人,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许午遇说的那句:「其实他们都说许家人都是痴情种,也不知道我是不是。」 当时她说:「那就等等看呗。」 唿。 沈星莫名松一口气,她看向许盼,低声问一句:「他信了吗?」 许盼:「我怎么知道,反正周建城信了。」 哦。 「你怎么能那么说呢?」沈星问。 第61页 许盼说:「什么?」 怎么能那么说呢? 他该嫌自己脏了。 他明明什么都不图,他只是图个人干净。 可是沈星连说句话的力气也没了,她慢慢转身,上楼。 屋里好亮。 也很暖和。 被子软软的,有一股淡淡的洗髮水味道。 忽然,沈星看到枕头底下有一张纸。 她摸出来,上面一行: 厄运专挑苦命人。 身后响起脚步声。 沈星哑着声音问:「许午遇他……」 她说不下去了。 身后人接道:「小午他以前从来没叫过苦。」 是啊。 都怪她。 沈星静默,红了眼。 「沈星……」 沈星把纸攥在掌心,回头,她想起她初见他时,他赶她走,她笑笑:「严安是吗?」 严安:「是我。」 「他跟我说过你,」沈星说,「但他又没说过,你就是你。」 「我们本来就不是商量好的,是我先来的,他后到的。」 「他认出了你,所以一直在保你。」 严安默认。 沈星笑笑,「挺好的。」 严安皱眉,又唤一声:「沈星……」 沈星摇摇头,「我没事。」 楼下兵荒马乱,哭声哀嚎声呻/吟声,这个村子,将消失在这个清晨。 而有些人,将永远停留在昨天。 沈星在屋里坐很久,后来听到有人闲聊说:「你说跟严队打配合的那个人到底能不能记功啊?」 「不好说。」 「怎么?」 「名字啊,他名字一直被他妹妹顶用着呢,他妹妹干的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啧,雷锋。」 「雷锋你还知道叫雷锋呢,他……害!」 窗口的花被风吹得摇晃,他们还在聊天,在说到最后还是没能抓到顶头那位,但是没关系,严队回来了,只要人还在,总有抓住他们的那一天。 所有人,都归位了。 不知过去多久,有警察上来喊:「沈星,你妈妈来接你了。」 沈星「哦」一声:「来了。」 她下楼的时候路过这警察,朝他点头笑笑,警察礼貌回应,低头时看到沈星走路时脚步一起一落,总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感觉。 还没待他看清楚,罗华艷就一把抱住了沈星,她大哭大喊:「妈妈错了,妈妈错了。」 沈星挺乖地喊一声:「妈妈。」 罗华艷迫不及待要带沈星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们乘快船离开,离开后直接上了罗华艷的车。 途经一个陡坡拐角的时候,忽然一颗石头掉落,砸在挡风玻璃上。 玻璃裂开,纹路似花。 沈星盯着那花,唤一声:「妈妈。」 「好像滑坡了。」 第31章 番外 还没到家,许六就看到门口有一束花,满天星簇拥一朵向日葵,白色百合守在外轮廓。 许六弯腰拿起来,开门进屋。 屋里没落灰,桌子上的马克杯杯壁是热的,旁边一盒提拉米苏,日期是新鲜的。 许六放下花,先去洗澡,洗完随便套一件长款卫衣,没穿裤子,也没穿鞋。 她头髮长长很多,吹干以后发尾已经落肩,随手拢起来绑个马尾,坐在桌子前吃蛋糕。 冰箱里有牛奶,有素食,冷冻层有火锅食材,很丰盛。 许六关上冰箱,去卧室睡觉。 梦里她在热闹的火锅店,牛油味道香气逼人,许六翻个身,从梦中醒来。 味道更香更明显,口水自动分泌。 许六开门出去,餐桌上电锅正沸着,热气腾腾,厨房里男人身影笔直,他穿的居家,卫衣休闲裤,左左右右地忙碌。 许六捋一把头髮,走过去靠在厨房旁围观。 「醒了?」严安察觉到目光,回头,他随便扫一眼,看到她光着的脚,皱眉,「穿鞋。」 许六抓两把头髮,懒懒打呵欠,一副不想动的样子。 严安洗把手,随便把手擦干,路过她的时候,嫌弃道:「懒死你算了。」 「又不冷。」开口声音还是哑。 严安:「有你老寒腿的那一天。」 「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还不一定呢。」许六敷衍。 严安本来弯腰放鞋的动作一顿,许六察觉他的停滞,主动把他手里的鞋接过扔在地上,随便趿拉上去就要去洗漱。 她转身之际,严安扣住她的胳膊,许六动作绊一下,「怎么?」 她回头,看到严安通红的眼睛。 他装得再怎么轻松,脸上眼里的疲惫总是无处遁形。 她进去这么几个月,他应该也不好过。 许六不想多聊,逃避道:「我先去洗漱。」 严安不松手,盯着她的眼睛,「以后别这么说了。」 许六不语。 严安轻轻摩擦两下她清瘦的手腕,她手腕处一道疤痕,很明显,即便现在已经痊癒,也能看出当时伤口有多深。 他握了又握,才说一句:「我害怕。」 「哦。」许六拨开他的手。 洗漱的时候,水打湿头髮,许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上一次復吸就是这样。 她一整天都好好的,洗漱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不知搭错哪根筋,转身出门。 第62页 她没再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戒毒所。 第三次了。 可能魔鬼就是这样。 许六垂眸,揉搓洗手液。 吃过火锅,严安还有事要回队里。 许六吃完饭犯懒,看着严安刷锅洗碗,看着看着迷迷煳煳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听到严安喊她,她很费力地睁眼,模模煳煳看到严安的面孔轮廓。 他好干净,半点没有傻条的影子。 许六没忍住抬手摸他的脸,她好像也唤了他的名字,她叫他傻条。 他应了。 他还交代了什么她没听清,只记得他轻而易举便把她抱起来,送去了卧室,路上还埋怨一句:「轻死了。」 钻进被窝前,她好像看到他单膝跪在窗前,轻轻把她的胳膊放进被子里,然后摸了摸她的脸。 客厅有光,门慢慢合上,屋里的光一寸一寸暗下。 梦境将她拖拽到无尽黑暗里,她过很久才开始唿吸平稳。 第二天,许六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她不爱别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看《海绵宝宝》,也不太记得台词,看着看着也会走神,但还是不会换台。 晚上夜幕降临,起风了。 她站在窗口看城市车水马龙,霓虹灯环绕城市,没有尽头。 像一方指引。 她看了很久,转身出去打开了保险箱。 保险箱里只有两盒思诺思,一盒30粒,一共60粒。 厨房里有严安昨天走之前烧好的水,杯子挺大的,四百毫升。 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许六还是很清醒的,她甚至在躺下之前还给花换了水,躺下很久手指缝里还串着花香,以及向日葵与生俱来拥有的阳光的味道。 慢慢才开始发困,眼前倒带回忆这两年。 离开盐雾村,进入戒毒所,成功戒毒,第一周復吸,再次进入戒毒所,成功戒毒,第二天復吸,一边復吸一边找出眉刀,疼倒是不疼,可能当时神经还在毒/品的麻痹中。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又躺回医院了,伤口还没痊癒她就主动申请去了戒毒所。 可能她真的没有哥哥那么坚韧,可能她就是要屈服了。 就算从盐雾村走出来,她还是觉得身心都像被困住,她渴望阳光,可一看见光,会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疼的。 她想到傻条,总是脏兮兮的。 她又想到严安,长得英俊好看,脾气又好。 困了。 许六感觉自己慢吞吞飘了起来,不管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她都不觉得死亡是落地。 像在飞。 飞到世界另一头。 以为就可以从此安静下去,却没想到突然世界颠簸起来,她忽然听到傻条的声音。 是傻条。 不是严安。 他在哭,像从前那样无助地问:「必须救!必须活着!」 有人说:「要做血透。」 「那就做!」斩钉截铁。 真是烦死了。 许六扭头看旁边削苹果的人,很是无语。 「看什么?」严安看她一眼,「苹果还是橘子?」 许六不理他。 严安自顾自的,「那就香蕉。」 许六闭眼睡觉。 出院以后还是去老地方,管理人员也都是熟面孔,他们笑着和她打招唿,许六懒懒地回应。 这次出来,头髮已经快到后腰了。 回家还是一束花一杯水,有提拉米苏,有火锅。 许六吃饱以后才睡觉,严安还是没留下,他从来不留下过夜。 第二天有人过来给许六送饭,是严安的同事,他告知许六严安去趟外地,三天后回来。 许六留这人吃饭,他摇摇头说不了,走之前说句:「嫂子没事多出去转转,附近广场开挺多店铺的。」 许六笑笑说:「好。」 晚上吃过饭,许六找出一克海洛/因,思诺思融到水里,喝完去睡觉。 是被人晃醒的。 许六迷迷煳煳,头脑昏胀,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好久才看到眼前人。 「怎么睡着了?」严安摸她的头,「睡多久了?」 只是……睡着了吗? 许六愣愣地看着严安,开口嗓子哑得不行,她问:「今天几号?」 「三十一,」严安说,「明天元旦,新一年又开始了。」 三天过去了。 许六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严安问:「怎么了?」 半晌,许六才摇头,她慢慢抬眼看严安,好一会儿说:「饿了。」 严安有些无奈,「饿了就起来吃,祖宗。」 许六一笑,「好累啊。」 严安:「真行,我背你?」 许六一点下巴,「来吧。」 严安捏她的脸往两边扯,「又瘦了。」 许六忽然伸手捧住严安的脸,她盯看他眼睛里的自己,半打量半认真地说:「好像是太瘦了,今晚多吃两口肉。」 「你最好真的是。」 许六一笑,「这次是真的。」 元旦严安不放假,中午许六做了饭给严安送去,折返的时候没回家,去了另一个地方。 到处都是志愿者,有路过的小孩牵着大人的手说:「我以后也要捐赠遗体。」 许六走到最里面,她没带花,什么都没带,空着手,不像来看人的。 第63页 她也没待多久,只说一句:「既然你们不欢迎我,我以后就不去找你们了。」 一月过去,农历新年接踵而来。 城里禁炮竹,仙女棒大受欢迎。 许六揣着口袋,看严安在旁边挥舞仙女棒。 他伸手招唿:「过来。」 天空忽然飘下雪,天地都黑,中间他是亮的。 雪花落在他眼睫毛上,许六走过去,伸手帮他捏下来。 初六,严安正常上班。 上班前给许六送来一条围巾,「我隔壁奶奶织的,颜色太鲜了,你戴。」 许六也不客气。 晚上严安下了班,照样从超市拎一堆东西回许六家。 屋里灯是开着的,远远看着,严安心口都是暖的。 他吐一口白雾,开门进屋。 客厅的灯也亮着,卧室紧闭。 严安照旧先做饭,快做好的时候才去卧室叫人。 推开门,打开灯。 严安愣住。 屋里空无一人。 床铺很干净,换了新床单,是暗色的,男式的。 床头柜上也干干净净,没什么遗留。 严安慌地去看衣柜,里面已经没有女生的衣服。 他站在衣柜前愣很久,转身才看到卧室门里面贴的有一个便笺。 「严安,改天见。」 改天是哪天。 谁知道呢? 严安揭下便笺,放进口袋,去客厅吃饭。 他吃饭的时候打开了电视,歷史记录播放的是海绵宝宝,他就着两集海绵宝宝吃完饭、刷锅、刷碗、拖地。 一切收拾完,他没像以前那样转身离开,而是去洗漱。 卫生间放着新的男士用品,毛巾拖鞋牙刷剃鬚刀,连护肤品都一应俱全。 洗漱结束,严安关灯,回屋睡觉。 他过夜了。 不出意外,以后应该也夜夜如此。 毕竟,这本来就是他的房子,他的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