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色天梯》 第1章 入错行 1984年的夏天,冯旭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因为从那次以后,他的夏天就不再炎热,而是凉飕飕的。 教室里悬着的四个大吊扇,风声呼呼作响,就像四个“爷们”在集体生气似的。与整个校园欢歌笑语格格不入的,就是苏俄式教学大楼三楼的火车司机班,那里有一股年轻人在沉闷着,他们看着窗外操场上这一堆那一撮留影的同学,心底里一丝喜气都没有,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嘛。分到工务段的同学,好像是“入错行”了一样沮丧。又仿佛真的是“后娘养的”“被鼎钢抛弃了的边缘人”,满怀怨愤。 在教室后面,冯旭晖沮丧着脸。他在技校这两年,得了三次奖学金,入了团,优秀毕业生,最后有什么用,那些成绩不怎么好的,照常分配去了机务段开火车。最后比的不是文化成绩,而是视力,有的说是“势力”。一开始,韩啸波就说过,技校不是学文化的地方,学文化的考上大学走了。这会儿编着顺口溜说,技校读书靠视力(势力),傻瓜才去搞成绩。这样的编排,实际上是气恼班长曹向荣的。 这编排,当然也气恼了冯旭晖,他的成绩也很好。让他不明白的是,当初在入学体检的时候,左眼0.3,右眼0.7,毕业的时候还那样。为什么能够入学,到毕业却不认了。入学体检眼睛的时候,韩啸波让他当了一次替身。韩啸波不近视,但有色盲。火车司机要了望,要看红绿白的信号灯,色盲是不能上车的。 体检的时候,冯旭晖并不认识韩啸波,是韩啸波从后面拍着冯旭晖的肩膀说:“兄弟,他们都说你是我弟弟,我瞅了瞅,还真像那么回事哈。”一口地道的北方口音,典型的鼎钢“厂话”,样子却有点吊儿郎当的。冯旭晖没有觉得跟他有多么相像,相反,完全不同。毕竟,韩啸波高出冯旭晖一个头,是一个高个子,而冯旭晖最多是中等个子,韩啸波皮肤黝黑,而冯旭晖白白净净。 韩啸波搂着冯旭晖的肩膀,引导到厕所旁边,递上一支烟,冯旭晖摆摆手不抽。韩啸波说:“既然咱们是兄弟,你可要帮老兄一个忙。”冯旭晖没回答,他也没说自己是他的兄弟呀,只好等着下文。韩啸波递上体检表,这才看到表格上的姓名一栏“韩啸波”。韩啸波说:“一会儿替我测一下眼睛。”冯旭晖说:“我的视力也不算好。”韩啸波当即给了一个篮球的“暂停”手语,说:“没色盲就行。” 结业体检的时候,韩啸波没找冯旭晖帮忙,他外婆“正好”病重,请假回东北了。等他回来之后,过了集体体检的时间,便懒得去体检了,说:“工务段挺好的,自由呀。上了火车,12个小时都在车上,下不来呀。”他为自己找到了不去机务段开火车的理由,冠冕堂皇的。只有冯旭晖知道他真正的理由,色盲。 冯旭晖没说话,开火车还是修铁路都不由自己。从内心来讲,他当然是奔着火车司机来的,否则当初就不会考“鼎钢技校”。当铁路工有什么不好,冯旭晖说不清楚,但是,总是不如开火车那样威风吧。 “阿旭,你怎么不说话?”韩啸波问。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当个火车司机的愿望都那么难,唉。”冯旭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车到山前必有路,兄弟,没那么可怕吧。不管工务段还是机务段,先去看看再说。”韩啸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韩啸波不怕,不代表别人不怕。再者,韩啸波是色盲,铁定是上不了机车的,他自己选择去工务段。教室里的一场风波在悄然酝酿,魏鹏、施力两个同学在制造紧张气氛,有几个同学开始义愤填膺。“妈的,这是欺负人呐!找他们去!”韩啸波随风而动,从椅子上一蹦,悻悻地往教学楼走去。 “找谁去?”邓子聪跟着屁股问。 “找校长那厮呀。”这是韩啸波的“那厮”语式,好像是从哪部武打小说里学来的。魏鹏、施力也跟着,一帮人都跟着。 “晚了吧?啸哥,都已经定好了的。” “当初招生的时候,我们是冲着火车司机来的,如果当初告诉我是修铁路,我才不来呢。” “是呀,我当初入学体检的时候就是这个视力,如果不行,当初就不应该招收我。” 冯旭晖虽然很难过,却又觉得无可奈何。而且,去工务段的不止他一个,班里有一半。经韩啸波这一说,感觉有些道理,跟着愤愤不平起来。 “还没找呢,怎么就知道没用?我就不信邪了。”韩啸波大概觉得,或许闹一闹,会有新的机会出现吧。 冯旭晖拉住韩啸波问:“你不是说工务段挺好吗?怎么还去吵?你不想去工务段了。” 韩啸波狡黠一笑说:“我不是看你摆着一副臭脸吗,不为你搞点事,我韩啸波还是兄弟吗?” 校长办公室在最高层五楼的最中央,在外面看,那个位置就像这栋苏式建筑的脑门,两个窗户就像两只眼睛看着偌大的校园。韩啸波他们爬上五楼的时候,校长与几个班主任老师正准备往外走,却被韩啸波堵在了门口。 “刘校长,我们是火车司机班的。为什么让我们二十个同学去修铁路,凭什么!” “是呀,我们不去!” 班主任老师老方上前一步,站在校长前面说:“韩啸波,你胡闹还不够吗?莫忘了,你本来是不能毕业的!” 韩啸波的毕业证已经到手,还有什么可怕的,说:“请你不要转移话题,今天的话题是,为什么把我们改分到工务段修铁路?” 方老师已经没有拿捏的手段,也就随了韩啸波的话题说:“毕业服从分配,是每个学生的义务。不单单我们班,别的班也有改变分配去向的。” “我们不一样,本来是堂堂的火车司机,如今变成了土老帽铁路工了。招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否则,哥几个不会报考这个班。你们说,是不是。” “是——” “韩啸波!你这是干什么?都毕业了,就不能忍一忍?”曹向荣向前一步,挡在了刘校长前面,拉扯韩啸波。 “你就会在领导面前图表现,走开!”韩啸波一副厌恶的表情说。 曹向荣大声说:“我不是也分在工务段吗,这有什么呀。” 先前,传言曹向荣作为优秀毕业生,直接进铁运中心团委当干事,坐办公室。但是,两个月之前,新上任的铁运中心主任蒋溪沛却不买账,说新分的大学生尚且要在班组开始锻炼,一个技校生为什么反而不去一线岗位,坐办公室呢?据说,这个主任是总厂生产处来的,是厂里铁路运输专业的高级工程师,被委派到铁运中心当行政一把手,整个铁运中心的格局被完全打破。团委干事的岗位编制也被取消,已经被党委办组织干事兼职了。曹向荣的“团干”梦,仅仅只是“传言”罢了。 韩啸波当然知道这些事,曹向荣去铁运中心团委,同学们也没有害“红眼病”,他改为到工务段修铁路,大家也没有“幸灾乐祸”,那是曹向荣自己的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相干,因为不是一路人。可是,这些原本应该开火车的同学,变成了修铁路,内心郁闷,愤愤不平,是非常自然的情绪反应,曹向荣那厮过来干预,就让大家特别反感了。韩啸波脖子前倾,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出来了,对曹向荣压低嗓门,一字一句蹦出来,道:“你,滚,蛋!” 曹向荣针锋相对道:“你怎么不讲道理!” 韩啸波还以颜色,说:“我不跟马屁精讲道理。” “你看你,像个学生样吗?”刘校长说。 “我不像学生样,你这个校长没有责任吗?”韩啸波毫不客气。 在场的人都看着韩啸波的装扮,白色对襟衫,一顶白色礼帽,的确不像学生,整个就《上海滩》里许文强的翻版。 苏云裳在人群外围喊了一句:“韩啸波!”韩啸波一听,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说:“苏书记来了,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了。” 一物降一物吧,韩啸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苏云裳。但是,怕归怕,惹事照样惹事。惹了事,苏云裳就要找韩啸波谈话;不惹事,苏云裳一般是不理会他的。有人看出来,韩啸波是故意惹事,为的是接近苏云裳。谈话若是苏云裳一个人,韩啸波往往会很乖巧,很快就能认识错误,承认错误,改正错误。如果是苏云裳、曹向荣两个人谈话,韩啸波会是完全相反的样子,很不配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能怎么地?直到苏云裳悟到了,让曹向荣走开,“照顾”韩啸波的面子,事情才会出现转折。 后来,曹向荣意识到了,自我安慰说:“这个韩啸波呀,就是看不得我跟你在一起。” 苏云裳掂量这话,问:“什么意思?” 曹向荣话里的意思很丰富,一是说韩啸波喜欢苏云裳,二是不希望看到曹向荣喜欢苏云裳。韩啸波说了,《上海滩》里的强哥跟冯程程,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社会混混,看似不可能在一起,最后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就是看苏云裳穿了冯程程那样的装束,才花功夫找裁缝店的师傅,缝制了这套许文强的对襟衫。在小小的鼎钢技校里,有了一幅跟热播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应景的画面。 开始时,韩啸波让冯旭晖也定制一套对襟衫,说是你把胡须留出来,活脱脱一个“阿力”。但是,冯旭晖没有答应。韩啸波说,他出钱来制作,体现他们的“兄弟情”。冯旭晖说,他的牛仔裤穿了一次,就被父亲用剪刀剪烂了,哪里敢穿这么前卫,我家税务局那个小院,口水会呛人。苏云裳的“冯程程”,以及冯旭晖“阿旭”,就是这样被韩啸波喊起来的。 “我不也分在工务段吗?”同样的话,从曹向荣口里说出来,韩啸波厌恶,而从苏云裳口里说出来,韩啸波却有点心疼。 “你干嘛去工务段?女孩子能抬钢轨,扛枕木?”韩啸波质问着苏云裳,转而看着刘校长,像是无声的质问。 “开轨道车呀。”苏云裳解释道。 “轨道车?对呀,轨道车在工务段的。太好了!”韩啸波把礼帽往空中一扔,礼帽旋转着飞往楼梯口,邓子聪也奔着礼帽的方向跑去。魏鹏、施力却没有走开。 冯旭晖也站在原地,这种结局,是意料之中的事。韩啸波爱“搞事”,仅仅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惹就可以了。而且,他相信很多人会因此不敢惹他。 班主任方老师看着他说:“冯旭晖,你怎么不跟韩啸波一起走?你们不是一对‘油盐罐子’吗?” 方老师这句话,让冯旭晖身上的“逆鳞”冒了出来,说话也会带刺。冯旭晖说:“‘油盐罐子’?韩啸波是油,我是盐。没错的,我不油,所以我不会脚板抹油——开溜。” “冯旭晖,你不要跟我玩文字游戏。跟你说了多次,要离他远一些,远一些,你就是不听!”方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 冯旭晖跳过方老师的话题,问道:“我们学习了机车专业,最后去从事熟练工岗位修铁路,这不是浪费吗。” 刘校长拍响了巴掌,但不是鼓掌,只是引起注意,然后说:“同学们,我如果说一句话,学校只负责专业知识的讲授,不管岗位的分配,你们以为我推卸责任,其实不是。但是,学校培养的学生,居然不懂得‘服从组织安排’‘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样的道理,总厂会批评我,没把学生教育好。因此,我不推卸责任,而是给你们专门上一课,两句话,八个字:看清形势,适者生存。” 第2章 破地方 尽管这些个被“抛弃”的技校生,内心十分不情愿,可是,还能怎么样呢?对他们而言,最为在乎的是“工作”,上班挣钱了,就是最大的喜事。至于从事什么工种,在其次。至少不用父母养着了,可以自食其力。这波年轻人毕竟没有多少人生阅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甚至每一个人,在毕业喜悦的氛围中,很快就把所谓的被“抛弃”,抛弃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天,韩啸波就在马路边上没心没肺地大喊:“阿旭,上班去。”冯旭晖大声应了一声,那种自豪的神情,像是在向世人宣告他们参加工作了。然后飞跑出小院,一个跨步飞上韩啸波的单车后座,直奔铁运中心大院。韩啸波说:“我妈说了,劳动纪律最关键,不迟到不早退,至少劳动态度端正,别人挑不了毛病。”韩啸波的妈妈是鼎钢一个车间的女工委员,干部。冯旭晖总是用精炼的话语回答:“这是最起码的。” 铁运中心办公楼,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大院。进了大院,经过一个有着假山与喷泉的水池,水池中有鱼在游动,大树上的蝉在使劲聒噪“欢——迎,欢迎”。一群身穿白色铁路服的人,胸前抱着各式铜管乐器,在研究假山旁边的“天女散花”雕塑。冯旭晖说:“啸哥,看来,今天这个欢迎仪式还很隆重。” 韩啸波说:“那是当然,我妈说了,铁运中心破天荒进了几十个技校生,整体提高了单位的文化水平,这里除了几个科班的大学生,就数我们学历高了。” 冯旭晖有些迷茫地问:“高学历去修铁路?成绩好的反而要去修铁路?还搞这么隆重?没懂。” 见一个阿姨级的女人盯着自己看,冯旭晖以为自己的议论有什么不妥,毕竟是刚刚步入社会步入工厂,几乎是一张白纸,就把脸别向一边,研究起水池中的鱼去了。 “肖书记,你来看。这个伢子好白净哦,这么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的,去修铁路,太可惜了……”这个女人跟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说,不久之后知道,这是铁运中心团委书记肖锦汉。冯旭晖看到他们在研究自己,浑身不自在。他的白净是他羞于启齿的,技校时跟韩啸波去江边游泳,有人就发现了他身体的白嫩,像是看一个姑娘一样,看得他有些自卑。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入水,上岸穿衣服的速度同样如此。 “我的个胡大姐,你是在相郎崽子吧,不然,看你怎么那么心疼呢。”肖书记说。 “就你灵泛。这些都是技校生,虽然比不上大学生。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也挺好嘛。”胡大姐说。被人看中被人夸赞,总是受用的,冯旭晖原本不自在的情绪,似乎一扫而光了,就像此时的天空,明亮而炽热。毕竟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里,他是不被看好的,父亲甚至都预言他,会打一辈子光棍。冯旭晖不禁朝这位胡大姐看过去,心里暖暖的。 肖书记开玩笑说:“家庭不是问题,问题是大学生早就被总厂机关的堂客们早挑走了,轮到了我们二级单位,有技校生可挑已经不错了。” “来了,来了。乐队准备——”说话间,肖书记举起来右手,然后往下迅速一落,突然管乐齐鸣,一片躁动。猝不及防的一股声浪把冯旭晖震得直捂耳朵,几乎听不清演奏的什么旋律。门口牌楼下,一对年轻男女轻盈地走过来,微笑着,走过冯旭晖眼前,走向水池上的石桥,走向办公楼的门厅。嬉笑的人群,从办公楼的窗户里伸出头来。如果给这对男女胸前各别上一朵鲜花,倒很像是一对新人的婚礼。冯旭晖对韩啸波小声说,最好是啸哥你这一身,像是上海滩的婚礼。这种“代入”,让韩啸波不爽。 这时候,这群技校生才明白,隆重的欢迎仪式并非为他们而设置,而是两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一种巨大的落差感,让他们不舒服。但是又无从说起,人家是“天之骄子”,你们是“二等公民”。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像撒了一把盐,咸咸的,苦苦的。 在走廊另一边的邓子聪起调子说:“同学们说得对,铁运中心就是两只眼睛看人,低看我们。两个大学生,搞一个那么大的阵仗。我们40个人的中技生,冷冷清清。不公平!” 这声音,像一个火星子飘到了油桶里,一下子点燃了这群中技生内心的火苗,尤其是韩啸波,马上火上浇油,说:“我们火车司机班,明摆着不受欢迎嘛。” “对,我们火车司机班,铁运中心不欢迎嘛!” “哦嗬——”“哦嗬——”大院里回响着这群新来的中技生的起哄声,此起彼伏。这原本是在技校时的愤懑,其实并没有消退,本想到了铁运中心再看,没想到,乐队隆重欢迎两个大学生的仪式,让这些技校生原本带着情绪的内心受了刺激。 大院内嘈杂的声音,引得很多人头从窗口伸了出来,显然被楼内的管理者听到了,应该惹毛了某些领导。没多久,肖锦汉臭着一副脸再度站在大院石桥上。冯旭晖没有起哄,他觉得很幼稚,可笑。这本身没什么可比,有本事考试大学,也可以享受夹道欢迎的礼遇,可惜我们只是技校生,假如真的搞一个非常隆重的欢迎仪式,咱们有面子吗?可能反而会尴尬难堪。不过,在肖锦汉作为领导出现了,起哄的声音也就停下了,不知道是目的达到了,还是惧怕被领导看见了不好。 “看,那个领导出来了。”韩啸波看到肖锦汉,似乎看到了闹腾的初步胜利,心里窃喜。肖锦汉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院子里安静下来。他提高嗓门说:“我是铁运中心团委书记肖锦汉,你们这批年轻的技校生来到机务段、工务段,最高兴的人是我,我们团员青年队伍壮大了,而且素质更高了,我能不高兴吗?为此,我们准备了一场‘欢迎舞会’,就在明天晚上。我们有自己的乐队,而且我是队长,欢迎大家加入。到了铁运中心,你们就是我的兵,我就是你们的头,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大家先回各单位报到。我们明天晚上‘欢迎舞会’上见。” 那个时期,年轻人以跳交谊舞、青年集体舞为时尚。街上开始流行牛仔裤,男青年会拎着双卡双待录音机招摇过市,甚至扭着屁股跳几步。所以,当苏铁运中心团委要举办“欢迎舞会”时,这帮年轻人一下子又欢快地鼓起掌来,男同学的眼睛都瞄向班里仅有的三个女同学。韩啸波本想再度泛起一点波浪,眼光正好瞄到苏云裳,苏云裳的眼睛带着笑意,不动声色地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闹了。 就这样,40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离开了铁运中心大院,冯旭晖这一波铁路工,跟着一个自称工务段工会主席的人,去了工务段。另一波火车司机,则去了机务段。 到了一个叫工厂站工区的班组之后,不知道是从室外大太阳下突然进入室内,眼睛的不适应,冯旭晖看到班组休息室很是昏暗,看不清屋里的陈设。眼睛适应之后,韩啸波的眉头皱起来,冯旭晖虽然也流露出沮丧,因为这屋子确确实实就是昏暗的,昏暗也许掩盖了墙壁和水泥地的不堪。屋子四周的柜子是铁的,长椅是铁的,当中一个硕大的火炉,一个铁疙瘩,就是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办公桌是木头的,全是铁家伙。即使是热天,冯旭晖的感觉也是冷冷的。 或许是太热的缘故,工区休息室外面的工棚下,就着枕木坐着稀稀拉拉的几个男人,全部光着膀子在散热,并微笑地看着新来的四个年轻人。 “什么破地方,坐的地方都没有!”韩啸波看了看四周,没有一块可以配得上自己白裤子的地方。 “休息室怎么摆着有个大炉子呀,看着不热吗?”邓子聪问。 班长一听,没有回答,还是坐在办公桌旁的一个老师傅说:“屋子里反正没什么东西,摆着不显得太空。” 冯旭晖的眼睛盯着炉子上的一根菜碗大小的铁管子看,这管子连着炉子与窗户,这是烟道。看着炉子,冯旭晖身上更加冒汗,一摸,凉飕飕的,是冷汗。院子里堆了些枕木,院子外面是厕所。墙上的考勤表上,有12个人的名字,他们四个人还没有列上去。 所有的这些,冯旭晖并不“突然”。想起自家税务局有人说鼎钢是“傻大黑粗”,这个形象,不知是说最初援建鼎钢的北方人,个头大,皮肤不如南方人细腻,还是厂区内的厂房宏伟、高炉巍峨,这个“黑”可能就是环境不好吧。上半年在机务段实习的时候,班组的样子跟工厂站工区相差无几。刚刚在工务段报到时,会议室铁制的长椅,落满粉尘的样子,都差不多。 班长姓黄,叫黄满志,列在墙上考勤表的第一个。黄班长从抽屉里取出四张纸,分别递给他们说:“你们今天算是报到,抄完这张‘安全须知’就可以回去了。明天就是正式上班,8点钟到,否则记迟到。你们也看到了,斜对面就是中心机关。” 韩啸波看了一眼“安全须知”,说:“抄个鬼呀!”一个转身,白衣飘飘地出门了。邓子聪也跟着出门了。冯旭晖、谢春鹏对视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跟着出去。 黄班长不急不慢地说:“三级安全教育不完成,你们不能上岗,不上岗就是旷工,连续旷工三天,就开除厂籍。你们看着办吧。” 冯旭晖一听,转身跑了出去,对着准备骑单车走人的韩啸波大声喊着:“啸哥,等一下。” 韩啸波、邓子聪两个已经过了铁路,回头看着冯旭晖。冯旭晖快步跨过铁路,小声复述了黄班长的话,劝他们还是抄了再走。韩啸波“哼”了一声,没理睬,丢下一句:“本少爷不爽!看那厮怎么地?”说完,个潇洒的飞步上车,摇了一下响亮的铃声,上了大路。邓子聪跟屁虫一样,追着韩啸波走了。 看着两个同学远去的背影,冯旭晖觉得两难了。他返回到班组,抄了那份“安全须知”,还带了一份回家,模仿韩啸波的字体抄了一份,明天一早私下交给黄班长。 “阿旭,正好你陪我走路回家。”谢春鹏似乎很满足这种状态,有些兴奋地说。路上,谢春鹏说起他想进乐队,说他其实会吹口琴。冯旭晖说,到时候一起去乐队看看。走过高炉下的皮带长廊时,冯旭晖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是不是就像这运输皮带上的物料呀,随着机器的运转,被带到规定的地方,从技校带到了铁运中心,带到了工务段,接着被带到班组,无可奈何。” 谢春鹏憨憨地笑着,点头表达认可,说:“我家吧,爸爸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妈妈在街道小厂敲白铁皮,姐姐还在待业,妹妹读高二。我上班了,而且在鼎钢这样的大厂,不管皮带把我运到厂里的什么地方,家里都替我高兴。” 谢春鹏描述家人满足的样子,让冯旭晖也受到感染,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进鼎钢技校之前,冯旭晖一直以为会顶父亲的职进税务局,可最后父亲却把顶职指标给了父亲战友的女儿小曼姐。谢春鹏像是听天方夜谭,当时就张着大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冯旭晖。“不可能吧?闻所未闻!” 冯旭晖简单说了父亲跟战友的老婆金阿姨结婚后,把顶职指标给了“别人”的事。谢春鹏说:“不管怎么说,税务局是当干部的呀。哪有干部不当去当工贩子的?哪有不给亲生儿子而给养女的?除非……你不是亲生的,而她才是亲生的。” 说起来,冯旭晖也曾有过谢春鹏这样的怀疑。回到税务局院子的时候,冯旭晖不悦的情绪仍在脸上,显得怒气冲冲。有人拿了水管子在前坪洒水降温,一股热浪带着泥土气息迎面而来,钻入冯旭晖的鼻孔,他的鼻炎,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听到冯旭晖的喷嚏,包打听阿姨就大声打招呼。阿旭,听说你们火车司机班,视力不好的当铁路工去了,你没去吧? 语气中的鄙夷,让冯旭晖浑身不舒服。她男人黄师傅就在鼎钢炼铁厂,听出来是知道情况的,却偏偏故意装作不知情来问,非要听冯旭晖自己说出来,好来羞辱人。 冯旭晖没搭理,装作躲避洒水,紧走几步,脚步在水泥地上走得跳跃轻盈,三步五步就进了楼门洞。包打听阿姨的声音追了过来,喂,问你咧,这个死伢子。 第3章 迁怒人 小院很小,就这么二十来户人家。早先平房的时候,都是通廊式的,包打听阿姨端着饭碗走一通,东家的鱼,西家的肉,都可以尝试个遍。这些小孩子,谁家的成绩好,考了哪所大学;谁家孩子该找对象了,她也会热心肠地张罗着。冯旭晖总是躲着包打听阿姨,因为他不想被过度关注。 “爸。”回到家,这一声是必须要发出来的。至于父亲听没听到、回不回应,无关紧要。这个父子之家,彼此的话语极少,冷清得冯旭晖习以为常了。每天只有“爸”“走了”“吃饭了”“起床,跑步去。”这些打招呼却没有多少内涵的词,在屋子里简简单单、反反复复出现。 今天冯旭晖回到家,“爸”这一声也没发出,倒在床上,觉得特别疲劳。其实不是疲劳,是没劲,心里头没劲,却说不上为什么。 父亲只当是没有听到,没有理会他,在厨房叮叮当当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这时有人踢门,冯旭晖懒得起身,不用说,是对面的小烨陀过来吃饭了。自从对门的义哥家这个小丫头会走路,时不时地端了饭碗直接就踢门过来吃,有时候父亲炒了好菜就会送过去,说是给小烨陀吃。后来,义哥也经常让小烨陀带了菜过来吃。 “阿旭舅舅。”小烨陀在门外喊着。冯旭晖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小烨陀身后还跟着小曼姐,看见阿旭就笑着说:“阿旭回来了,过我姐那边吃饭吧。” 阿旭没说话,他不想说话,看上去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刚刚包打听阿姨的问话,似乎整个小院都听到了似的,冯旭晖沮丧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对待小曼姐,想笑一笑都很难,他是个一切都写在脸上的人,不会装假;不理睬她吧,似乎没理由,反而以为自己心眼小,以为她“抢”了他税务局的顶职指标而心生怨怪。其实,他只是在意父亲与小曼姐的母亲金阿姨的结婚。 “小金莫慌,菜马上就好,我端过去。”小金,是父亲对金阿姨的称呼。 “冯爹,是我,小曼。”冯爹,是小曼姐当了老冯女儿之后的称呼,之前都是叫“冯伯伯”。 “旭伢子,你还不谢谢小曼。”父亲大声说。冯旭晖却不知应该谢小曼姐什么。 “冯爹不客气,客气就见外了。”小曼回了一句。 父亲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滴答”一声,扯亮了电灯,父亲说:“这是小曼送给你的新单车,还不谢谢。” 冯旭晖这才注意,餐厅里白炽灯下,停着一辆乌黑锃亮的凤凰牌单车,屋里破旧的家具也跟着增光不少,蓬荜生辉大概就是如此。车钥匙上还绑着一个漂亮的金鱼饰品,这饰品是小曼姐的心思,她用多彩的塑料丝线编了很多这样的挂件。冯旭晖没有显出多高兴,淡然地走过去,摇了一下转铃,就听到“叮铃铃”清脆的声音。 “我不要……”冯旭晖沉闷的回答。 “你……你有点教养没有!又是哪根筋搭错了……”父亲看了一眼小曼,眼珠子朝儿子瞪得溜圆,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返身去了厨房。小曼大概觉得尴尬,返身进对面她姐姐家了。 “阿旭舅舅跟小曼姨吵架了,我不要你们吵架。”小烨陀在一边嘟着嘴巴。 冯旭晖安抚着小烨陀说:“阿旭舅舅没吵架,是阿旭舅舅不让小曼姨花钱买单车,应该给烨陀买玩具。好不好?” “不好,你们两个好久都没带我去公园划船了。”小烨陀显然不买账。 冯旭晖继续安抚说:“阿旭舅舅最近忙着毕业的事,没时间带你玩。要不,明天我们新单位有舞会,带你去好不好?” 小烨陀答应说“好”,并说:“我要小曼阿姨一起去。” 冯旭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小烨陀才满意地拉着他去吃饭。冯旭晖陡然间觉得自己对小曼姐过分了,或许是把没能开火车而去修铁路的怨愤,洒在了小曼姐身上,洒在了父亲与金阿姨身上。其实,应该怪自己才是。 那年,冯旭晖高考失败,郁闷地待在家里不出门。小曼姐也在待业,帮着姐姐带孩子。见对门的冯旭晖在家里练吉他,唱歌,抱着小烨陀去听他吉他弹唱。 他们原本就很熟。冯旭晖的父亲与小曼姐的父亲是战友,冯旭晖的母亲过世,就跟着父亲到了城里,也就十来岁年纪。父亲时常带他去战友那里玩,他最喜欢那里的金鱼,这在农村是没见过的,居然有这么悠悠闲闲的鱼。那时候的小曼姐跟公主一样被宠,对这个乡下孩子几乎不搭理。 义哥还是单身的时候,跟着冯旭晖的父亲去战友家玩,看上了小曼的姐姐。老冯从中撮合,就成了。之后,义哥与老冯关系更加密切,成了忘年交。后来战友病逝了,大女儿接替她父亲进了鼎钢上班。老冯和义哥就帮着小曼孤儿寡母做些体力上的活。那时候,小曼几乎不跟冯旭晖讲话,少男少女间普遍如此。 有时候,小曼会翻看冯旭晖的书架,借书去看。当然,她也会把她的书带过来借给他看。这些书基本上都是小说,《人性的证明》《静静的顿河》《窗外》什么的。也会探讨书中的人物,冯旭晖印象最深的是,《静静的顿河》里的格里高利的特立独行,琼瑶笔下的人物的不食人间烟火,都会让他们产生共鸣。她还带过来一张报纸,上面有梁晓声写的《丢失的香柚》,是他们这个年龄人的故事,一个略带悲情的故事。冯旭晖很喜欢,生怕报纸弄丢了,把文章从报纸上裁剪下来,夹在了书中。 半年之后,小曼姐顶她母亲的职,去纱厂上班了。陷入孤独的冯旭晖,这才开始怀念有小曼姐在一起的时光。有一次,他不知怎么就去了她的车间,哗啦哗啦的噪音让他的头都要炸裂。小曼姐说,她们上班的时候,耳朵堵上了,交流的时候都是打哑语。她说,她不想在那里上班了,也很苦恼。于是,两个人惺惺相惜,感觉同是天涯沦落人似的,心贴得很近。 冯旭晖一门心思准备迎考税务局的“退休补员”。可是,考试报名的时候,父亲告诉他,税务局出了新政策,应届毕业生不能参加考试,原因很可笑,说是对往届生不公平。冯旭晖觉得这简直是欺负人,父亲除了在家里关起门来骂娘,没有别的办法。后来宽慰冯旭晖说,还有一年半他就退休了,到时候“顶职”就是了,看看谁还能起什么拱子。 也就是那时候,百无聊赖的冯旭晖看到了鼎钢技校招收火车司机的公告,就抱着“赌气”好玩的心态报了名。结果考上了,想起小时候逃学去看铁路看火车时的情景,在火车站看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时当火车司机的梦想,就下决心上了鼎钢技校,再不用求着父亲了。当时,父亲的态度很明朗,鼎钢好呀,大企业,他的战友,也就是小曼姐的父亲在鼎钢上班,冬天到澡堂泡澡可方便了。还讲了税务局的风气不好,年轻人不用两年就变坏了。冯旭晖好像也不喜欢税务局的小院,尤其是包打听阿姨,他们说起阿旭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好词。金阿姨就对阿旭说,他们不是对你来的,是对你爸爸的。 这一切,因为父亲老冯跟金阿姨的结婚而改变。 老冯退休之际,金阿姨想让小曼姐顶职进税务局。“顶职”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事,但是顶职必须是直系亲属,父子(父女)关系。那时候,冯旭晖已经赌气进了鼎钢技校,当然也可以舍弃技校回税务局“顶职”。这个时候,老冯说了那番话,什么税务局的风气不好,尤其对伢子不好,容易学坏。小曼妹子在纱厂上班,倒班太辛苦,让她顶职。于是,背着冯旭晖老冯跟金阿姨扯了结婚证,小曼妹子就名正言顺顶了“冯爹”的职。 说“背着”冯旭晖,主要是冯旭晖没有感觉他们的结婚。家里没有任何变化,家具还是从乡下带来的土里土气的几个柜子,桌子椅子,门上没有贴喜字,墙上没有挂两个人的合影,金阿姨也没有过来跟父亲睡在一起。 但是,冯旭晖对父亲的话语更加少了,他的话语几乎是跟日记本诉说。原本关系比较密切起来的小曼姐,也开始疏远了。小烨陀原本叫“阿旭叔叔”改为了“阿旭舅舅”。这就是说,小曼姐与他是一个户口本上的姐弟关系。 金阿姨给冯旭晖倒了一杯凉茶,说:“今天主要是要感谢你们父子哩,尤其是阿旭。你爸爸对小曼姐来说是再生父亲哩。” 原来,是小曼姐正是结束学徒期,转正了。冯旭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一家人不讲两家话。怪谁呢?男子汉,要靠自己去闯出一条路来。想起老子当年,靠了家里谁呀。家里只是给了我一个出身不好的成分。” 每次听了父亲这些“老生常谈”的论调,冯旭晖都会反感,他就找自己的长相,怀疑自己与父亲是否有血缘关系。冯旭晖长得不像父亲,像母亲。 金阿姨推了老冯一下,打圆场说:“你也是的,莫讲这些话了。事情都已经过去,总是讲,没有意义了。小院里的几个男孩子,我们家阿旭算是听话的哩。” “听话个屁呀!你看他的头发,这一身,跟社会上的阿飞差不多。”父亲的话保持一贯的打击腔调。 冯旭晖“腾”地站了起来,抬步就要走。站在他身边的金阿姨连忙去拉他的手,被他猛劲一甩,金阿姨身体摇晃着,一屁股坐在沙发里。 义哥正好端菜出来,见状一把拽住冯旭晖的胳臂,对老冯说:“老冯,你沾点酒味就数落阿旭。孩子长大了,要给面子!” 见父亲没再作声,冯旭晖才停止了跟义哥的掰扯,但是没有坐下。义哥就开导冯旭晖说:“你也晓得,院子里的人嘴巴多。你爸爸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要争气。” 在小院里,义哥像个“法官”,经常调解邻居们之间的事情,威望要高过父亲。“争气?”冯旭晖咀嚼着这两个字,更加不是滋味,已经是修铁路的了,还能怎么争气? 小烨陀一副懂事的样子,把手里的糖果塞到他手里说:“阿旭舅舅乖,惹大人生气不是好孩子。” 金阿姨倒是心疼冯旭晖的样子,说他从小就是个“冇娘仔”,可怜。如今的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哪像一个家呀。有了金阿姨这个“后妈”,冯旭晖父子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但是,想起自己的母亲生前一直在乡下吃苦,想起父亲跟母亲承诺不给旭伢子找后妈,冯旭晖就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稍稍安慰的是,“后妈”金阿姨也经常“顺便”帮冯旭晖父子洗衣服,一个大木盆,一块带齿的搓衣板,让冯旭晖稍稍觉得温暖。他们父子吵架的时候,也是金阿姨从中和风细雨化解。不知打哪时候起,自家和义哥两家人的门背后,都挂着对面人家的门钥匙。 吃饭了。义哥给老冯父子倒上了白酒,对小曼说:“小曼在税务局上班,念念不忘阿旭的好,所以义哥我敬你们父子一杯。”又说“阿旭,你已经长大了,过了年,就是吃二十岁的饭了,是个男子汉了。你娘死得早,你爸爸当爹又当妈的,不容易。你爸说你几句不算什么,我回老家,一句话不对,我爹爹照样会拿拐杖扑我哩。” 小曼姐她姐接话说:“是的哩,当着我的面都会动手。” 义哥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小曼,你自己来敬一下。” 小曼早站起来,双手举杯,对冯旭晖说:“阿旭,谢谢你!” 冯旭晖慢慢端起酒杯,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而是一个仰脖,一杯酒倒进了口里,咽了下去。 小曼看着,也学着冯旭晖的样子,把杯中酒全部喝了,然后大声咳嗽起来。 敬酒仪式完毕,义哥说:“好了,小曼从不喝酒的,今天尽了礼数了。” 父亲笑呵呵地对小曼说:“在税务局,要向你姐夫学习,当个业务骨干。不要像那几个小年轻一样,成天吊儿郎当的,报了到就找不到人了,不学那些坏样子。为什么不让阿旭进税务局,就是这里的风气不好。” “嗯。”小曼高兴地应承着,一口气把一杯酒全喝了。 兴许是酒精的作用,看着这场景,冯旭晖一股莫名的酸楚又涌上心头。小曼姐进了税务局工作,收获了父亲的满满的祝愿,而自己呢,进了鼎钢修铁路,却躲躲闪闪的,不好意思明说。借了酒劲,他压抑在心的话,顺着嘴巴就滑溜了出来。“你们知道我现在是干什么的吗?修铁路!”最后“修铁路”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屋里的人都停止了说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不好说什么来安慰,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烨陀不明就里,看着这个一下,又望望那个一眼。 眼泪不知不觉从冯旭晖的脸上流了下来。金阿姨说:“阿旭,委屈你了,我家小曼一辈子感谢你呀。” 小曼突然起身,捂着脸跑进里屋去了。冯旭晖也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义哥家,回对面自己家里了。其实,他并没有醉,身后的说话依旧飘进了他的耳朵。 父亲说:“他喝多了。” 小烨陀却说:“阿旭舅舅哭脸了,羞呀羞。” 第4章 真丢人 看到铁路上道岔的时候,冯旭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像是被人扳了道岔一样,突然间走到了另外一条道上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他的心情并不好。 挨墙的衣柜,像九宫格一样,被分割成一个个四方格子的小柜子,冯旭晖打开自己的一格,换上崭新的工作服。跟税务制服相比,不但是款式上不威风,质地上也差很多。那个年代,军装、民警装、税务局制服,都是年轻人的时装。这种蓝工装,韩啸波根本就不穿,还是许文强的那一套。 到班组第一天的早会上,黄班长把他们新来的四个技校生做了简单的介绍,轮番念了四个人的名字。念到韩啸波时,一个声音响起,“强哥”。邓子聪纠正说:“啸哥。”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怕不是我们这个班组干活的料。” 冯旭晖把目光追了过去,正是坐在办公桌旁的“赵秀才”。这是一个面色红润的长者,头发梳理出一条分界线来,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朗,与其他师傅相比有些不同,显得一脸的“不容置疑”而与众不同。 黄班长拿着一张“铁运简报”在念,很多措辞对新来的年轻人来说比较陌生。“保产”“保运”“压停”,前两个冯旭晖猜想着还能理解,对于“压停”的字面意思,想了很久也没懂。小声问身边的赵秀才,这才知道是“压缩铁路局的车皮在鼎钢厂区内的停车时间,提高车皮周转效率”的意思。 简报之外,黄班长总要强调一些话,什么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还举例说,鼎钢这么大,很多岗位比我们艰苦,比如炉前工;就拿铁运中心来说,比我们铁路工还要艰苦的岗位还有很多,比如调车员,连接员,每天爬火车皮,遇到太阳暴晒,铁皮车厢烫手,人骑在上面,烧裆。遇到冰雪天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从车皮上滑落下来。相比之下,好像铁路工还蛮不错的。怪不得在班里的老师傅脸上,看不到多么“苦脏累”和因此带来的不满情绪,反而都很开心,笑呵呵的。 韩啸波也一反常态,也跟老师傅那样呵呵地笑着。大概是觉得昨天的表现不好,不占理,今天完全换了一副态度。一包烟,当着班里所有人的面,撕开包装线,带过滤嘴的郴州牌,潇洒地弹出一支支,朝围坐在休息室四周的师傅们飞了过去。师傅们接住了,看一看;没接住的,弯腰到地上捡起来,吹了一口气,粘在嘴巴上,点火,全体喷烟。感觉昨天的那个韩啸波,那个口出狂言的“啸哥”烟消云散了。冯旭晖本来不吸烟,韩啸波丢烟的时候,半路缩了回来,就像他投篮时的假动作,让冯旭晖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很快就收了回来。 副班长阳胡子的打火机“嘣”地一声,一团火焰就在他面前亮了,谢春鹏没有打火机,就上前一步,凑近阳胡子的火点燃了烟,谢春鹏很夸张地猛吸一口,然后猛烈地咳着,脸上咳成了猪肝色。一屋子的人全笑了。冯旭晖被一屋子的烟雾熏陶着,准备起身到外面透透气。赵秀才的一句话,让他安坐下来。 “人呐,就怕思想被麻痹。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麻烦即将到来了,对于有知识的年轻人,是麻痹不了的!”赵秀才重重地长叹一声说,每个人都听出他内心的悲凉。 照例是黄满志接腔说:“老赵,就你高明,别人都是蠢家伙,这么阴阳怪气干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们工人大老粗,不喜欢你那些曲里八拐的。” 赵秀才不急不慢地回复说:“明摆着的,炉前工岗位不缺人,人家愿意去,而铁路工谁愿意来?人家喊我们‘铁路宝’,不是宝贝,是宝里宝气,傻呀!” 黄满志腾地站起来,急匆匆走到赵秀才身后,一把夺过桌子上的记录本,嘟囔道:“以后不劳你记录了,说不定就记了一些七七八八的。”转身看见冯旭晖,就说:“小冯,你来记!”冯旭晖没有心理准备,没有伸手去接。 一边的韩啸波把烟蒂一弹,飞快地接过本子。冯旭晖以为他会像昨天的“安全须知”一样,回怼过去,没想到他却对冯旭晖说:“你的字写得那么好,你不接谁接。喂,你们知道吗,去年《年轻人》杂志举办硬笔书法比赛,阿旭得了三等奖。那可是全国性的比赛哩。”看邓子聪、谢春鹏跟着点头,班里的人也就相信了。 赵秀才愣了片刻,随即不屑地笑道:“典型的小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如今有了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不需要我们这帮老家伙了。”又说:“其实,也没多少意思了,刚刚的宣传资料都说了,一切以保运保产为主,这些本本,就是形式主义、本本主义。新上来的蒋溪沛主任据说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怕是要对七七八八的记录本动刀子了……”赵秀才的意思,透出不满,更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赵秀才的话,明摆着不愉快。只是没想到这些成天说着女人打发时间的小小班组,有着这么激烈的争斗。更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记录本,有这么些文章可做。 冯旭晖的成长,一直对所谓“当官的”心存芥蒂,主要是父亲单位领导不待见他。因此,冯旭晖内心一直抗拒“当权者”。他不想接记录本,找了个理由“我从来不夺人所爱。”说完,示意韩啸波把记录本退还给黄班长。 “什么爱不爱的,这是工作安排,安排不是请客吃饭。好了,不扯了,给我干活去!今天到三号线,捣固,抬高。四个新来的技校生,先跟着干,学着干。”并把四个技校生分别安排给了四个老师傅,其中韩啸波给了阳胡子。阳胡子站起来外工具室走,边走边说:“这是个活爷,我怕是带不了。”赵秀才也说:“读了那么多书,填洞这么简单的活,还需要教?”四个老师傅都嘟嘟囔囔的说不要带,没什么技术可学。 “捣固?这是什么功夫?”韩啸波好奇地问,摆了一个马步,亮了亮肌肉。 一班人只是笑。冯旭晖看着满屋的铁锹、丁字镐,也不知选哪样工具比较合适,完全摸不到风。他选了一把丁字镐,扛在了肩膀上。韩啸波对冯旭晖说,不要拿丁字镐,活像个农民,换了一把铁锹给他,并让他不要架在肩膀上,当拐杖一样走一步往前拎一下。而他自己站在工具房看了半天,没有看中一样。“我怎么觉得,这些个工具都跟农民做事使的家伙式差不多呀,黄班长你拿的是什么?这个好!我看看。” 黄班长手里握着一个墨绿色木方子,跟班里几个老工人的扁担差不多长短,只是更加方正,而且木方子上有些刻度,像是一把大尺子。“呵呵,你想拿道尺?那得等你当了班长再说吧。” 道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冯旭晖展开了联想。 黄满志说,这是找水平用的道尺,抬高看水平用的。 韩啸波看到一个怪模怪样的铁疙瘩。“这叫什么?起道器?名字倒是好听。”他走上去,弯腰就去够那个铁疙瘩,一使劲,拎了拎,一声吼,举过了头顶。几个老工人见了,赶紧躲开了。“喂,小心呀!会砸伤人的。”韩啸波憋着气问:“怎么拿?”“怎么拿?放肩膀上。”韩啸波看了看自己的白色衬衫,没有放,借力把铁疙瘩放回了原地。“咚”地一声,很是沉闷。最后,他跟冯旭晖一样,拿了一把铁锹晃了晃去。 “一个人背,或者两个人抬,都可以。”黄班长说。邓子聪喊谢春鹏过来抬。 “你不能抬,你也不要背什么工具。说你呢,小邓。”黄班长喊住邓子聪。 邓子聪以为黄班长担心自己比谢春鹏单瘦,抬不起来,就不屑地说:“我可以抬,抬得起。” 黄班长把木杠从邓子聪手里拿走,这才说:“三级安全教育,你的卷子还没交,不能上岗。如果上午没抄完,算旷工半天。” 邓子聪疑惑地看着韩啸波,意思是,韩啸波也没抄,怎么就跟我过不去呢?韩啸波说:“你看着我干嘛,你能跟我比吗。”邓子聪当即对黄满志说:“黄班长,我邓子聪可不是软柿子。”黄满志莫名其妙地说:“哪个当你是软柿子?” 邓子聪坚持要去捣固,挑了一把丁字镐,问:“这是什么?” 阳胡子白了他一眼,说:“这是钉耙。” “这怎么是钉耙呢?跟猪八戒的钉耙一点都不像。” “你跟它一样,钉耙一个。”阳胡子说着,就吹着口哨走了。 邓子聪觉得,听班里的师傅们说话,就像《林海雪原》里的土匪一样,全是“黑话”,听不懂。阳胡子说他“钉耙一个”,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工具室门口,韩啸波对冯旭晖说:“阿旭你模仿的字真的写得好,可以乱真,有水平!”邓子聪听出来,韩啸波的“安全须知”是冯旭晖代劳的,夸他的字迹模仿得地道呢。韩啸波又小声解释,在单位写班组记录本是一种待遇,他妈妈在班组也是写记录本,后来被领导看中,当了工会女工委员。 路上,韩啸波问“钉耙”是什么意思,阳胡子就笑,就是邓子聪这样子,自以为行,其实卵都不是,他就是一个“邓钉耙”。 “怎么叫‘钉耙’?”韩啸波的烟跟着问话到了阳胡子眼前。阳胡子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就说开了。“钉耙”是他们打牌赌博时的行话,他们往往不说打牌去,而说“抓丁”去。最后,输家就是被“抓丁”,往往会被牌友们笑话为“钉耙”。 高个头的韩啸波,一身“许文强”打扮,在一群蓝色工作服之中,倒像是这群人的领班。阳胡子教他怎么捣固,韩啸波照着样子举洋镐,口里念着“这还不简单”,砸得道砟石飞溅,看得师傅们忍不住笑了。阳胡子说:“你小子,从上到下只有这顶帽子,勉强可以算得上劳保用品,可以遮太阳。看看你这一身,哪像一个铁路工呀,简直是监工。” 冯旭晖跟着一个老师傅打了一个“号子”,一个“号子”六根枕木,确保前后作业的安全距离。邓子聪帮着师傅用千斤顶把钢轨抬高,让师傅们用铁锹扒开道砟石,在用洋镐把石块填进枕木的缝隙中。黄满志看过水平道尺,确定合格了才卸掉千斤顶的力。捣固操作上的确没太多技术含量,倒是看水平道尺应该有点学问。 “喂,啸波你看。”阳胡子一脸坏笑地看着韩啸波说。顺着阳胡子的手指,铁路边的过道上,一群人站在那里看韩啸波的稀奇。一句话提醒了黄满志,他对韩啸波说:“看鬼的稀奇,让中心安全科的看见,就完了。你明天要么换工作服,要么你就别来。” 韩啸波一脸得意,干脆把洋镐一丢,摸出烟来说:“黄麻子,你说的,我不来可以,但是谁让我没饭吃,我就去找谁家去吃饭。”说完,一个转身,直接走人。冯旭晖以为韩啸波是唬人的,没想到真的拍屁股走人了,有点蹊跷。 黄满志继“安全须知”之后,再一次被韩啸波冒犯,也有点光火。这年轻人,火气蛮大。阳胡子却煽风点火地说:“黄麻子,这算早退还是旷工半天呀?” 冯旭晖把韩啸波的洋镐扶起,对黄满志说:“黄班长,啸哥临时有事,他的号子我来捣吧。”言下之意,是免了“早退”“旷工”。 阳胡子见了,把脑袋歪在一边,无趣地笑道:“没味,开个玩笑也会当真。” 冯旭晖却没有当成玩笑,真的让黄满志给韩啸波排号子,他果真就去帮韩啸波捣固。 干活回来,冯旭晖看到韩啸波坐在休息室外的枕木上,使劲抽烟,看着工厂站站场里几台蒸汽机车冒出的烟气,在那里发愣。 “啸哥,你发什么呆呀,没事吧。”冯旭晖从工具房出来,关心地问。 韩啸波没精打采地说:“你不知道,我刚才为啥摔耙子走人吧?我看见在大路上走的,有我一个邻居,躲都躲不赢。” 冯旭晖不解地问:“躲什么?你怕他?” “丢人。” “丢人?” “丢人!” 第5章 躲懒去 “完了,谢春鹏还没到,肯定被抓迟到了。”冯旭晖看着铁运中心大院一群人站在下坡的拐弯处,看着手表的时间,开始拦着急匆匆过路的人,记着迟到,就担心谢春鹏。 韩啸波已经看到谢春鹏了,远远的一颠一颠的走,好像电影里那些伤员。“阿旭,你从轨道车班后面绕过去,把鹏蛮牛截住,绕道到班里来。” 邓子聪看不清,疑惑地问:“你看清楚了吗?”冯旭晖不假思索,拔腿就跑。谢春鹏走得很慢,突然一块砖头在路上滚,见冯旭晖在围墙边打手势,伴着挤眉弄眼着急的神情,谢春鹏就知道有情况,马上改道往小路上穿插。 阳胡子也看清了,就是谢春鹏。他疑惑的不是韩啸波看没看清,而是这么好的视力怎么不去开火车,就问:“你小子搞什么名堂?” 邓子聪以为韩啸波让冯旭晖去堵截谢春鹏的事,就说:“啸哥的拿手好戏,藏猫猫。” “我是问,看得那么清楚,怎么弄到工务段来修铁路?”阳胡子继续问。 韩啸波显然早就想好了,顺口就说:“火车司机有什么好?倒班不说,上班时间就困在那小小的驾驶室里,无聊透顶。” 劳资科的小月,老远就发现谢春鹏突然改变了走向,就往工厂站工区去堵截。见小月跨过铁路往班组来了,韩啸波心想,完了,冯旭晖也会说不清了,不但没有帮了谢春鹏,还搭上了冯旭晖。 “干部同志,你上次把我们害惨了,还没找你算账哩。”小月不搭理,直接到班组摘下墙上的考勤表,喊道:“黄满志。”“有。”黄满志条件反射般的答应。“你是班长吧?班里的人到齐了没有?”小月把考勤表递过去,问。 黄满志故意拿着考勤表,轮番看着表上的名字,依次一个个找人,只有冯旭晖、谢春鹏没看到,就细声嘀咕道:“哎呀,刚刚还看见冯旭晖的,邓子聪,你去茅厕看看……” “好!”邓子聪响亮地回答,转身往小院后面跑。韩啸波走到小月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摆了摆,示意她关注自己。“你们当干部的,不能高高在上吧。跟你说话,爱答不理的。我们火车司机班的分配方案,是你忘了交给刘校长了,差点引起大骚动。有人写了告状信哩,领导没找你批评你?” 看着韩啸波一副许文强的模样,小月不想恋战。她明白,韩啸波是在干扰,她面无表情地等着邓子聪的回复。过了好一阵,邓子聪回来报告,冯旭晖、谢春鹏两个一个坏了肚子,一个拉不出,同时做出臭不可闻的厌恶状。阳胡子就笑,问要不要送剪刀过去。韩啸波不解,问送剪刀干什么?阳胡子说,不是拉不出吗?把那里剪开呀…… 差不多就行了!小月厉声呵斥他们,转身跨越铁路走了。背后留下一群低沉的男声窃笑。 护短归护短,等冯旭晖、谢春鹏回到班组,黄满志严肃地开会,说了劳动纪律问题。韩啸波、邓子聪还在得意地向冯旭晖、谢春鹏描述怎么给他俩打掩护的过程。韩啸波问:“你不知道,我生怕你俩到班里来,阿旭变成了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哎,你俩聪明呀,知道躲一躲。” 冯旭晖解释道:“路边上有一个‘血鸭店’,我估摸着检查的人一时半会不会走,就在店子里吃早餐去了。”韩啸波当即给了一个大拇哥夸赞说:“灵泛!” 赵秀才本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年轻人的恶作剧,没想说什么。年轻的时候都这样,不奇怪。后来听说去了“血鸭店”,就插话道:“哎哟,不好意思,你们俩到了寒舍呀,招待不周呀。这顿早餐算我赵某的,不能收钱呐。” “什么意思?‘血鸭店’是你开的?”韩啸波问。 赵秀才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慢慢地吐出来,声音随着烟雾飘了出来,“不只是开店,我的全部家当都在那里,老婆孩子。” 韩啸波听了,眼睛突然亮了,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提出收工后要去看一看。 谢春鹏解释,昨天练习抡大锤时,叫飞起的道钉伤了踝骨,走路成了跛子。黄满志仔细检查了谢春鹏的脚踝,肿得像老面馒头,贴了两张膏药。黄满志表扬了谢春鹏的好学肯干,把班里运工具的三轮车钥匙给他,这几天骑三轮车上下班。 阳胡子对谢春鹏印象好,开得起玩笑,就关心地说:“去买一台新单车嘛,骑车不会脚疼呀,而且马上要找女朋友了,带着女朋友兜风,那多拽!” 谢春鹏憨厚一笑说:“我也想哩,我计划到过年的时候买,正在积攒零花钱。” 黄满志点点头,夸着谢春鹏说:“好伢子,把工资交给家里。阿旭呀,你可要向谢春鹏学习,不要像韩啸波那样,一点钱全都打牌了。”韩啸波本来在看武打小说,把书往桌上一拍,摆了个“饿虎扑食”的姿势,朝着黄满志扑了过去,搂住黄满志的脖颈说:“你这厮太坏了,本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了尔等的小命。” “别闹!”黄满志笑着掰开韩啸波的手。韩啸波松开手说:“本少爷的钱,是跟妹子看电影、压马路用的。” 等他们闹够了,阳胡子又说,工会小组有互助基金,让谢春鹏交五块钱入会,就可以领一笔钱去买车。谢春鹏说,不急。估计谢春鹏不想买新单车,阳胡子又出主意说,赵秀才那有旧单车,十块钱一辆,先对付两三年没问题。“真的吗?什么牌子的?”谢春鹏征询的眼神望着赵秀才。赵秀才吹了吹水烟说:“你有空就去拿,屋檐下那辆,杂牌子。”“太好了!”谢春鹏兴奋得一刻都不想停留,生怕去晚了车子被人抢先拿走似的。可刚一起身,就“哎哟”一声,一屁股坐下来。 韩啸波立马起身,走到谢春鹏跟前问:“你跟黄班长说一下,今天去医院看看伤,早点治好就早点参加作业嘛。”他背对着大伙,使劲朝谢春鹏使眼色。不等谢春鹏明白,韩啸波就回头对黄满志说:“班长,我骑车送谢春鹏去医院看看。” 不料,谢春鹏却连连摇手说,不去医院,病假是要扣钱的。韩啸波无奈,只好跟随黄满志外出作业。冯旭晖明白韩啸波想躲懒,就跟他商量,让他来抄写班组记录本,他妈妈有经验,很快就学会了,只要工工整整写,不在乎字体是否漂亮。韩啸波脑袋直摇,屁股上长了骨刺,坐下来就难受。冯旭晖就笑,你打牌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也不见“骨刺”。 干活的时候,铁路上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炽热的太阳下,虽然避开了最热的时段,但是铁路上钢轨道砟石依然冒着“热气”,站立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处在热浪当中。韩啸波打了一个排号,就说“人有三急”躲到瓜蓬下,抽烟,然后就会大喊邓子聪给他送纸过去。如果好一阵不见韩啸波出瓜蓬,阳胡子就会开玩笑地大声问:“喂,要不要送剪刀过来?”送剪刀的典故,韩啸波、邓子聪早就知道了,默不作声。冯旭晖、谢春鹏因为在躲避劳资科抓迟到,是不知道的,就想知道是什么意思。“去问韩啸波,他晓得。”阳胡子卖了个关子。 冯旭晖真的进了瓜蓬,得知典故内涵后,也乐了。跟这些老师傅作业十来天了,没有感觉有多苦多累,反而欢声笑语不断。 这些笑话,对班里的老师傅是永恒的,就是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每天早会布置工作时,大家就准备了一个个荤段子故事,讲故事的人眉飞色舞,听故事的人垂涎欲滴。显然,这些故事纯粹就是个概念,缺乏动人的细节,编造的痕迹明显,渐渐地变成了简单枯燥的故事,对小年轻而言,细节是需要想象的,或者说会开始想入非非。 起先,班里的人以编造荤段子躲懒一会儿,其实也躲不了什么,只是逗着单身汉开心,不笑不闹阎王不要嘛。对于冯旭晖来说,基本没有兴致了。他不会像韩啸波、邓子聪那样的迎合,或者故意跟着参乎其中,表达得很有兴致。说白了,他们是在表演,配合老师傅们给黄满志讲故事,看黄满志如痴如醉流口水的样子。这个时候,冯旭晖基本上走开了。 冯旭晖清楚,班里的“粗痞文化”实际上也是“躲懒”的一种方式。只要黄满志听故事入迷了,就会忘记外出作业的时间,在休息室多待一会儿,就可以少干一会儿,蹭一会是一会。 铁路工之间,好似没有隔日的嫌隙。头一天开玩笑过火了,第二天照样一根烟飞过去,一个接住,一个主动过去“啪”地给对方点火。彼此就毫无芥蒂了。这让冯旭晖很是稀罕,他自己可不是这样的性格,即使父亲让他不愉快,他也能好几天不搭理对方。 有一次,冯旭晖喝酒之后跟阳胡子表达了自己的佩服之情。阳胡子说,我们当兵的人,尤其是经历了在越南战场的战斗之后,战友就是“过命”的兄弟,除却生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话,让冯旭晖想起了父亲与小曼姐的父亲这对老战友,他们之间感情也很好,好到可以为对方养家小。冯旭晖不由得独自苦笑。 但是,对于韩啸波还是一副“工头”打扮,太阳大些就躲在农民的瓜棚下抽烟,阳胡子却抓住了对方七寸一样,得理不饶人地数落说:“有本事就莫当铁路宝,当了铁路宝就宝到底”。 韩啸波不再说“人有三急”,而是从瓜棚里钻出了说:“宝到底就跟你宝到底,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他推开冯旭晖,像一个管理者在做示范,高高地举起洋镐,随其自由落体砸在枕木下面,留下一些捣固的痕迹,事实上没有加固,反而松动了。 “喂,黄麻子,他这样搞,我们不就跟着白忙活了。”阳胡子说完,其他几个老师傅也齐声附和说:“就是,火车一过,马上就会压下去,连带把我们捣固的号子也压下去。” 那些老师傅,平时基本不表态,实际上是不想惹这几个小青年。这时候却有些愤愤不平了。冯旭晖几步跨到韩啸波的号子前,挥舞洋镐,补上几镐。动作干净利落,几分钟就完成了。 捣固这活,真的简单,也不是很累。冯旭晖一顿操作完成,大家伙也就没话可说了。韩啸波倒是有话说了,他说:“你们这些人,平时好像老实驼子一个,本少爷的高级烟,你们也没少抽,一点屁事,你们就好像天的事。烦你们!” “什么叫屁事?你不知道吧,我们这是铁水线,铁水罐翻车意味着什么?一千多度的铁水,足以把钢轨给化喽。要是死了人,中心蒋溪沛主任、廖书记都要被撤掉。你以为。”黄满志当即回了一句。 任韩啸波嘴巴再利索,在这方面肯定讲不过的,何况他已经惹起众怒了,从那些老师傅埋怨的眼神已经看出。“阿旭不是捣固了嘛。”韩啸波说完,扬长而去。 回到休息室,冯旭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都前胸贴后背了。黄班长说:“小冯,去段里领一个铁盆子吧,洗衣服用,每天做事之后要把衣服洗了,不然你们的衣服就酸了,搞得屋里喷臭的。” 果然,冯旭晖看到师傅们都端着铁盆子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接水,有的擦洗身体,然后就光着膀子,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头,在一边搓洗衣服,洗净之后,就挂在院子里牵好的铁丝上。 只有韩啸波、邓子聪没有洗衣服,韩啸波压根儿没有出汗。邓子聪觉得洗衣服是娘们的事,挂在休息室里间屋里,任期风干。冯旭晖的衣服在昏暗的休息室看不出什么,在小院里看,蓝底白线,盐渍斑斑,像地图。 早出晚归,是热天的作业模式。对韩啸波而言,很喜欢,不单是因为避开炎热,更是可以避开熟人的眼光。 对冯旭晖而言,有一点不喜欢。回到班组时,大伙的衣服几乎全部湿透。冯旭晖还不一样,屁股处的裤子也会湿透,粘在皮肤上,难受,更难看。一回到班组,马上换了湿漉漉的衣裤。大家脱了衣服之后,赤条条的,白的黑的古铜色的皮肤,在更衣室、休息室里展示。冯旭晖的皮肤最白,黄班长说:“小冯的皮肤,跟嫩豆腐一样哩。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 听到这话的冯旭晖,变得难为情起来,似乎屋子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的身体。 本来,韩啸波说过,男子无丑相,不会像女孩那样,在乎美丑胖瘦。问题是,冯旭晖的皮肤白,不属于丑相,而是人们啧啧称赞的美相。这反而让他不自在,下意识地缩短暴露的时间,要么快速地换完,要么错开集体换衣服的时间。而谢春鹏邓子聪,可以像老师傅一样,穿一条三角裤,吹着尖利的口哨,屋里屋外随意走动,就像在自家卧室一样。 韩啸波把武打小说一丢,心说,你们没见过女人呐,看见皮肤白嫩的就当女人?不过,听老师傅每天乐此不疲地讲女人,自己不也是说得热火朝天嘛。突然,韩啸波对冯旭晖说:“走。”“去哪?”“找肖锦汉书记报名进乐队。”“这么急干嘛?”“不急?我恨不得明天就开始脱产训练,走吧。”又说:“听说‘钢城音乐会’准备排练了,那里有妹子看。” 邓子聪见了,也跟着出去。 “到哪去?”黄满志见几个年轻人跨过铁路线往铁运中心大院走去,就在后面大声喊着。 “上厕所,你要跟着去看看?”韩啸波调侃。他一直在嫌弃工区院子外的旱厕。 黄满志则对冯旭晖喊着:“小冯,你明天一早去廖书记办公室,听到了吗?” “听到了——”韩啸波在抢着回答,在他看来,去段里机关就可以躲避一阵子劳动。他替冯旭晖答应了。 第6章 树典型 作为团支部委员的冯旭晖,一早来到工务段小院,有人在打扫坪里的卫生,把长长的水管管口挤压着,喷水降尘。冯旭晖来到廖书记办公室门外,却看到肖锦汉书记从院子后面的厕所走出来。 “肖书记早呀。”冯旭晖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早,你是冯旭晖,没错吧。” “是,肖书记好记性。” “我们俩是同行呀,怎么不记得。” 冯旭晖一头雾水,习惯性地举起手挠头。好像在问:“我们……怎么就同行了?” “哈哈哈哈,我吹小号,你不是也吹小号吗?” 原来是这样的“同行”,肖锦汉书记显然是开玩笑。但是,一个玩笑,拉近了彼此的关系,打消了冯旭晖对领导的排斥与恐惧。冯旭晖说:“那你是师傅,我是徒弟。可是,我都没见过你参加乐队训练。” 其实,在冯旭晖报到那天,肖锦汉就观察到了冯旭晖的与众不同。开始是胡大姐在看冯旭晖,后来在韩啸波起哄的时候,冯旭晖劝慰的那番话,对整个局面的控制所起的作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昨天一堆人在办公室报名进乐队,肖锦汉看到冯旭晖填写的报名表,就记住他的名字了。 肖锦汉问冯旭晖的入团、担任支委的时间,冯旭晖说,在技校第一年就入团,第二年当了支委。好在没有问及动机之类,否则他真不好回答。那是在苏云裳的帮助下,迅速成长为团员、支委的。如果是曹向荣当团支部书记,就他那副德行,才懒得入呢。 乐队那一摊子,肖锦汉名义上是队长,实际上是副队长阳胡子管着。肖锦汉原先吹小号,蒋溪沛上任之后,群团活动频率大大减少,他敏感地捕捉到一种政治气息,就交出了小号,乐队基本上没时间管了。接替他吹小号的是机务段的火车司机,倒班,遇到重大活动,时间上经常不凑巧。因此,在长白班里物色一个小号手迫在眉睫。 肖锦汉赞赏地说:“听苏云裳说你很不错,字写得好,吉他弹唱也不错,还获得了《年轻人》杂志硬笔书法三等奖?我年纪大了,到时候小号手就要靠你顶着了。” 冯旭晖点点头,说:“我去买一本小号指法练习,然后试着拔高音。” 肖锦汉指导着说:“先练好基础,练嘴型,练肺活量。不要霸蛮吹,坏习惯往往很难改。” 说话间,廖书记老远就喊着“锦汉书记”了。 “何事哭丧着脸呀,我的老领导。”肖锦汉到了廖书记门口了,廖书记还在望着窗户外面的高炉出神,留给肖锦汉一个侧面。 廖书记见是肖锦汉,也就摇摇头开门见山地说:“这批技校生,赶不上你们那一批知青呀,怕苦不说,还不怎么要求上进。” “那不一样,我们是吃过苦的,他们,呵呵……不过,我们刚刚下到路局时,也是耍奸偷懒的。过一段就好了。”肖锦汉宽慰说。 “好个屁,过一段,过一段只怕是走光了个去。你看看,我桌子上那些个报告,都是这批技校生的。个个有些来头,只怕是挡不住呀,各种关系找来了,让我放人。还有人到我家里来送礼……”廖书记说完,气愤地把头上的鸭舌帽往桌上一甩,那些报告随即哗啦啦地飘了起来。 当初,中心蒋溪沛主任给他这批新分来的中技生,廖显祖书记高兴呀,这可是宝贵的资源。何况还是年轻化、知识化的20人。对于一百多号人的工务段,整个风貌来一个大变样。 看到这些年轻人,廖书记会把风纪扣紧了紧,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新兵蛋子。如何带好这支队伍,他早就在划算。可以有自己单位的团支部建制了,不必跟电务段合在一起了。可以组建一支独立的篮球队了,如果拿到前三名,还可以在支部工作加分。 但是,这种可喜局面一个月不到,廖书记就发愁了。尤其是有人到总厂递“告状信”,落款是“被错误分配的中技生”。“告状信”被总厂信访办批复到铁运中心,让廖显祖给这批技校生做工作。工务段好像是“臭狗屎”,没人愿意来。廖显祖真的纳闷了,当年建厂初期招工进来的铁路工,个个喜笑颜开;肖锦汉他们那批知青进厂,争前恐后。到如今,都进到岗位上了,还吵吵闹闹要走人。时代变了,他已经不明白这一代人了。 廖显祖知道,如果不是新来的行政一把手蒋溪沛,来头不小,作风武断。在讨论这批中技生中因视力问题不能干火车司机时,当即就说:“工务段不是缺员吗?安排到工务段。”这批技校生也不会分到工务段。 何启成当时就提出来,中技生修铁路,恐怕大材小用了。往年招工都是从农村招,或者铁道兵部队转业来的。蒋溪沛一句:“马上就会有好几十个58年进厂的老工人要退了,我到时候去哪里找人?这不有现成的嘛。技校,就是技术工人学校,还是工人嘛,修铁路也是几门技术活,工务段不是配备了技术员、工程师吗?” 何启成无以反驳,他回办公室之后,骂了一句娘,说:“说了却不听,思想工作不预先做,出了问题就叫我们来揩屁股。”他真心不想管,让事情去烂包,但考虑良久之后,还是一个电话把团委书记肖锦汉请了过来,让他务必要带好这支青年队伍,确保新分中技生队伍的稳定。 “请调报告”好办,那是明道上的;而“告状信”最让人头疼,匿名信,“被错误分配的中技生”到底是谁? 廖显祖曾经把苏云裳、曹向荣喊来对照过笔迹,看不出熟悉的痕迹,而且每一封信的笔迹不同,纸张也不同,文字表述逻辑性也不同,看起来是多人所为,也可能是请人代抄的。 廖显祖问,有没有韩啸波、魏鹏、施力的笔迹。曹向荣就让冯旭晖认,廖显祖强调,实事求是。冯旭晖看了一遍,说没有,觉得韩啸波、魏鹏、施力没有这个写作水平。 廖显祖对肖锦汉说,必须在这批技校生里面提拔两个人,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否则留不住人,队伍也没法带。肖锦汉觉得有道理,轻轻地点点头说:“好,我回去跟何书记汇报。但是,段里的信访情况一定要遏制,这是硬指标。“ “稳定压倒一切。只要坚持住一年时间,基本上就安定了,就像老式婚姻,培养培养感情,说不定就能好好过日子了。”肖锦汉开起了玩笑。对于青年工作说起来头头是道,阐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观点,叫“釜底抽薪”,在这批中技生里面树立先进典型,就叫“保尔式好青年”,以点带面,凝聚这批年轻人。 廖显祖点点头,当着冯旭晖的面就说,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错,班组反映他舍得干,不怕吃苦,有你们知青那股子劲头。冯旭晖觉得难为情,就说:”廖书记可不要这么表扬我,我没那么好,我只是……“ 廖书记打断冯旭晖说:“这个小冯,不多事,人又谦虚。” 冯旭晖如坐针毡,他想解释,自己只是跟父亲“赌气”,不是让他给家里争气吗?就是要把自己晒黑,把身体练壮实,一副典型的工人模样,让他期待的有出息的干部模样见鬼去吧。还有,他不喜欢别人说自己白白净净像个“小白脸”,也不喜欢班里的人看自己白嫩的皮肤,就是要改变这一切。但是,这一切除却跟日记本说,还能跟谁说? 廖书记又说:“小冯,当初把你和韩啸波分在同一个班组,是有考虑的,就想希望你能够一对一帮教韩啸波。他每天穿着那个上海滩里许文强的衣服上班,像什么样?那是标明了要跟领导作对。你们是好朋友,对吧?你要想办法让他脱下了那身皮,换上了工作服。那你才是我们要树的先进典型。” 廖书记的办公室跟工厂站工区一样,一个大火炉在屋子中间。廖书记拿一个写着“奖”字的大茶缸,放到大火炉上。冯旭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写着“奖”字的大茶缸,被搁在熊熊大火的炉子上烧烤着,像是把那个“奖”字加在自己身上,浑身难受。虽然,炉子是冷的。 “廖书记,我真的没有您讲的那么好。我帮韩啸波捣固,完全因为我们是兄弟。让他换下对襟衫和礼帽,您可以跟苏云裳说一下,那会更加管用。”冯旭晖说着,脸都胀红了,真的像是有一股火在烤着。 “我有什么管用?”随着声音,苏云裳、曹向荣双双来到廖书记办公室,说:“肖书记,廖书记,赶快吃雪糕。” 苏云裳看着冯旭晖说:“你的脸这么红啊,赶快降降温。” “廖书记,您的女儿特意给您带了几支。”曹向荣举起书包,也特意地给廖书记强调说。 廖书记问:“你们认识?” 曹向荣回答道:“在夜校认识的,她在补高中的课。” 廖书记点点头,显得很高兴,笑道:“她才不会白给,回家就会找我要冰棒票的。” 话题回到树“先进典型”,廖书记让冯旭晖回避。冯旭晖说:“我先发表我的意见吧。”他提出树谢春鹏,因为谢春鹏很珍惜这个工作,家里困难,工余时间借来铁路维修一类的书籍在看。没事的时候,还在休息室外联系火车上司炉“抖锹”技术。 廖书记打断说:“黄满志反映,谢春鹏的心思不集中,没有做到干一行爱一行,明明是铁路工,却还在练习抖锹技术,这是火车司炉的技术,不是维修铁路的技术。最滑稽的是,他冒名参加了司炉技术比武,得了第二名。滑不滑稽!” 这件事,在铁运中心引起了轩然大波,肖锦汉显然也清楚。他说,你们工务段很恼火,觉得滑稽,人家机务段却很想要他。那次技术比武肖锦汉在场,当念到第二名谢正鹏的时候,有人举报说谢正鹏的成绩是冒名顶替的,应该是谢春鹏。大家感兴趣的不是谢正鹏作弊的问题,而是谢春鹏作为是工务段的铁路工,居然获得了技术比武第二名,说明这个谢春鹏不简单。后来,取消了谢正鹏的名次,也没有给谢春鹏成绩,而是依次递延,原来的第三名上升为第二名。 冯旭晖说,他在班里就跟黄满志为谢春鹏辩解过,说他是个爱练技术的人,是个多面手。最主要的是,在班里的工作也很出色。谢春鹏不是去出风头,当成了好玩。 肖锦汉书记说,就凭你见荣誉就让的品质,就是一个好的典型。看两位书记铁定了要树他这个典型,越是推辞他们越是坚定自己的看法。冯旭晖只好不说话了。 廖书记对冯旭晖说:“你的头发也太长了,还留了那么长的山羊胡须,不好看。去剪短一点吧。” 廖书记说话总是堆着笑,没有父亲那样的凶神恶煞,让冯旭晖感觉很温和,没有拒绝的说辞。冯旭晖后来在日记里记上了这件事,感慨着自己面对两个书记,居然忘记了他们是“当权者”这样的身份,没有天然地对抗与拒绝,觉得不可思议。肖锦汉书记还帮冯旭晖辩解说,当时年轻人流行留长发,如果自己不留长发,反而变成了“异类”,怎么跟韩啸波一类的“调皮鬼”接近呢。 廖书记点点头说:“如果树你当‘保尔式好青年’,头发必须要剪短,不然的话,照片贴到宣传栏里不好看。” 冯旭晖调转话题再度推荐谢春鹏,他说:“谢春鹏没留长头发,他也没打调离报告,而且工作舍得干,还是树他吧。” 对于谢春鹏,廖书记显得有些犹豫,他不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荣誉面前,牺牲一头长发的代价居然都那么难。他没说行或者不行,而是说:“其实,你那些想调走的同学,才是傻瓜蛋。你想想,在工务段,你们是高学历的,我们都老了,以后的世界都是你们的,不愁没前途。” 冯旭晖为了不被“树典型”,故意却说:“我觉得,我挺理解同学们,大家奔着火车司机而来,突然转成了修铁路,想不通是可以理解的。” 冯旭晖就说了韩啸波遇到老邻居躲着走,并嫌“丢人”的事说了出来,还说了铁路工之中流传的“童谣”,“铁路宝,没人要,找个老婆看不到。”说明铁路工找老婆都困难。廖书记笑道:“我也没见铁路工哪个打单身呀。”冯旭晖就借韩啸波的口气说,虽然没有打单身,但是找的老婆不是农村的,就是半边户,过的日子跟单身汉差不多。 “那你就不怕打单身吗?”廖书记问。 “我?”冯旭晖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 “阿旭呀,已经有女朋友了。上次‘欢迎舞会’还带过来了。很多同学都看到了,个子高高的。”曹向荣抢着回答。 “那个不是……”冯旭晖看了一旁的苏云裳一眼,红着脸分辩。那次“欢迎舞会”上,小曼姐去了。 肖锦汉笑着说:“好了,你们这些技校生找女朋友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们团系统会组织系列活动,只要你们积极参加,保准你们能找到如意的另一半。哈哈。” 见苏云裳掩嘴笑,廖书记打趣道:“听说,你们报到那天,中心大院一堆人在那里挑儿媳妇、挑郎崽子哩,只要你自己足够优秀,不怕找不到。” 肖锦汉也打趣说:“你们三个,当时就被几个人看中了。胡大姐看中了冯旭晖,苏云裳更是被好几个人看中了。告诉你们两个一个秘密,”他对着曹向荣、冯旭晖说:“廖书记家就有个宝贝女儿,这个‘堡垒’,看你们谁能够打开?” 这显然是开玩笑,领导家里的女儿,岂能看得上这帮铁路工?冯旭晖的自知之明,已经打了退堂鼓。不过,他还是想起了与自己同一个户口本上的小曼姐。刚刚经曹向荣提及小曼姐,心里好像有种满足感,至少我冯旭晖还是有年轻女性喜欢的。 从此,冯旭晖每天一大早就骑着小曼姐送给他的凤凰单车,看着车钥匙上的金鱼饰品,女性温柔的气息,就会在他心里面滋生着一种莫名的甜蜜感,荡漾开来。 第7章 小江湖 一大早,黄满志就在休息室洒水、扫地、搞卫生。看着里间屋里韩啸波、邓子聪两个人发酸的工作服,皱着眉头。谢春鹏来了,帮着在院子里打扫落叶、烟蒂。冯旭晖坐在办公桌前,誊写着记录本,把先一天在草稿本上的记录,认认真真地抄写在记录本上。看着冯旭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黄班长从工具房拿了一个崭新的台灯。插上插座,“叭”地一声,灯光雪亮。冯旭晖的眼睛眯着,说光太强。黄满志就调节旋钮,光线就暗了一些。 阳胡子在院子里的枕木上练着鼓点子,进来看到明亮的台灯,故作惊讶地说:“哎呀,班里添了大件了,这么高级的台灯。看来,我们这里要出大明星了。” 黄满志笑着说:“你就晓得大明星,阿旭还没找对象哩,不要鼻子上顶着两个瓶底子去相亲呀。” “阿旭都成了‘保尔式好青年’,还不是大明星呀。哎,有文化有知识确实是吃香呀,这不,抄写记录本也抄出来一个先进典型哩。”阳胡子逗趣道。 冯旭晖看了阳胡子一眼,一板一眼地说:“我跟你说,莫说我现在不是什么先进典型,就算真的树我,我也不要。” 黄麻子看冯旭晖一本正经的样,开导说:“你别理他们,他们是逗你,喜欢你才逗你呐。要经得起逗,不理他就行了。” 总是跟黄满志对着来的赵秀才,果然站在对立面唱反调,说阳胡子最应该得这个“保尔式好青年”荣誉,他既是副班长,又是铁路工十八般技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而且在工务段干了七八年…… 话没说完,被阳胡子打断了。“喂,你这个老猴子,损我是吧。我们几个战友,有门路的都走了,留下我这个混世宝,陪着你们玩枕木。” “不是‘保尔式好青年’吗?不是‘一对一’吗?不是帮落后分子捣固号子吗?不是帮着抄写‘安全须知’吗?干脆呀,帮着把衣服也洗了吧。”邓子聪听到黄满志在损他跟韩晓波,阴阳怪气地说。 “谁呀?”赵秀才听到了一半,就问:“哪个妹子来洗衣服?帮谁洗衣服了?大喜事呀。” 邓子聪纳闷地问:“妹子来洗衣服怎么成了做好事?学雷锋是吧?” 赵秀才拍了拍邓子聪的脑袋,作古正经地说:“都说你小子脑瓜子活,哪个妹子愿意学雷锋帮你洗衣服了,你想一想。” 邓子聪恍然大悟地说:“哦——明白了,就是这个妹子对你有意思了。” 赵秀才巴哒着水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还是不蠢吗。这还不算大喜事吗?” 阳胡子一听,马上来神,接了一句:“可惜不是真妹子,是假妹子。” “嗯?哪来的假妹子。” “就是那个皮肤白嫩白嫩像豆腐一样的,看着就想捏一把的那个……” 赵秀才心里明白阳胡子所指的是冯旭晖,原本一唱一和的演着戏,寻开心。突然把脸一收,对阳胡子说:“铁路工里边个顶个都是爷们,没有假妹子。即使皮肤白嫩,那也不是娘们。你也看出来了,干活是好样的。怎么识别贵人老夫叫你一招,有一种人叫‘男生女相’,这可是大富大贵之相。”然后举例说明,有历史上的名人,也有现实生活中的人,叫阳胡子连连说,长学问了。 其实,班里的人都明白阳胡子的所指。邓子聪说:“你还不知道吧,冯旭晖是什么‘保尔式好青年’哩。” “鬼扯脚,才来几天就‘保尔式好青年’。人家保尔是在战争年代流血负伤,建设时期积劳成疾,始终在劳动的第一线,有钢铁一样的意志……”阳胡子没说了,因为大家伙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啪,啪。”赵秀才突然鼓起掌来,然后说:“这才像个副班长样,看来,每天早上学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是有效果的嘛。” 此时,韩啸波进来了,嬉皮笑脸地说:“故事开始了?” 休息室里突然哄堂大笑,气氛恢复到班里平常的样子。冯旭晖正讨厌的话题,由此结束。他感觉到了,保尔式好青年的典型,引起了班里的不平衡。一开始,冯旭晖就意识到不能去当这个典型,倒不是什么“见荣誉就让”,而是背后涉及韩啸波“垫背”。所以,他当时就“让”给了谢春鹏。至于阳胡子的反应,似乎也有其道理。 让冯旭晖一直如坐针毡的,还有赵秀才虽然对黄班长剥夺他抄写记录本一事耿耿于怀,同时对冯旭晖也偶尔阴阳怪气讥讽一下。不过,阳胡子“发难”,赵秀才为冯旭晖“解难”,让冯旭晖觉得,赵秀才的夹枪带棒,并非针对他冯旭晖,而是黄满志。这两个人或许就是一对“冤家”,唇枪舌剑当饭吃。冯旭晖只是一个“棋子”,一杆“枪”,被他使着耍着。 他们之间斗嘴巴皮,冯旭晖夹在中间很不舒服,有时候简直是明火执仗的,让冯旭晖多次跟黄满志提出交出记录本,黄满志没同意,韩啸波也说“不但不交,而且还要写得更加好”。 一天,赵秀才就说:“有什么好抄写的,纯粹是‘糖抹鸡屎面上光’。非要这么漂亮、工整干什么?工人大老粗,把活干好就是天职,讲究那么多。” 黄班长说:“当初让你抄写,没见你说,如今不让你抄写了,就是形式主义。真是的。” “形势不一样了,那时候是党群活动多,如今一切以运输生产为中心,门口的铁牌牌上那么大的横幅,当图画看了?没进脑子。”赵秀才一点都没动真气,慢悠悠地说。 “党委要求两手抓,思想工作、运输生产都要抓,你不是党员当然不清楚……” “嘿嘿,我没那觉悟,我原先是冲着那待休去的。如今,没有待休了,还抄个什么劲呀,是不是呀。”赵秀才似乎还要得到大家认同一样,朝周围说一圈。即使没人附和,估计也不会有人跟他唱反调。 “你少在年轻人面前挑事,过去你就是自私!利用待休好去打理你的血鸭店。” “请你不要上纲上线好吧?我怎么就自私了?我工作完成了,顺便养活老婆孩子有错吗?” “嘁,就你有老婆孩子?老婆孩子在农村活得好好的,谁叫你非要弄到城里来!自作自受。”黄满志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着赵秀才,而是看着面前的记录本自顾自说。 阳胡子嬉皮笑脸地说:“我说,黄麻子,就事论事,老猴子精着哩,把老婆孩子弄过来,每日锅里有煮的,胯下有杵的,过的是正经日子。看看你们这些老屁股呀,喊是有家的人,过的却生活跟我们单身汉有啥区别?前世作孽了。” 黄满志白了阳胡子一眼,说:“人家就是农村人,就应该待在乡里,城里有像样的家吗?房子没房子,工作没稳定的工作,临时工一个。城里人看不起。” 赵秀才轻蔑一笑,说:“我的一双儿女,绝对不会待在那个落后封闭的山村的,困难是暂时的。” “走,干活去!”班长黄满志别的话没有什么权威,但是这一句“干活去”,不管你心里服不服,你就得乖乖地跟着出去作业。 其实是这个话题让黄满志不舒服了。他也是“半边户”,老婆孩子在老家,关于是否让老婆孩子到城里来,大家有过争议。他是不主张让老婆孩子进城受罪的,当年过苦日子时,农村守着一亩三分地,吃饱肚子总该没问题,他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再说,他有一个女儿,在学校时就以有个在城里上班的爸爸为荣,挺好的。如果进了城,女儿反而成了城里人眼里的“乡下宝”,低人一等似的,不舒服。 当然,后来的很多事实证明,尤其是赵秀才一家子的小日子,让班里的老爷们很是羡慕。尤其在赵秀才的血鸭店,看到他老婆夏菊英丰腴的身材,想到赵秀才吹嘘夜夜当新郎的臭德行,他就说不出的反感,遇事就怼。后来自己反思,是自己在家属进城的观点上动摇了,有些后悔自己的固执。他可以学着赵秀才那样把老婆孩子接来,但是那岂不是认输了。 一班人懒懒散散地出门,遇到谭晓风、王向红端着铝制的饭盒,应该是去蒸汽柜蒸饭。邓子聪眼睛一亮,随口一句:“喂,王向红,多蒸二两,我没带饭。” “你呀,想得美!”王向红伶牙俐齿的,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哼,你给我记着!” 苏云裳也过来了,对冯旭晖说:“一会你们干活回来,到我们学习室开个小会,曹向荣已经通知了。” 冯旭晖答应了一声。 干完活回到休息室,冯旭晖就到了轨道车班,曹向荣还没到,他不习惯与女神独处,就以出汗的衣服还没洗,回到了工厂站工区。 看着韩啸波、邓子聪那盐迹斑斑的工作服,冯旭晖想起了曹向荣的爱干净,在寝室里,每天要把床单弹了又弹,吹了又吹,一尘不染的,比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到了炼钢工区,这种恶劣的环境,不知他怎么过? 刚刚把湿衣服晾在院子的铁丝上,曹向荣就到了。曹向荣的烟一支支敬给铁椅子上东倒西歪的师傅们,有点像当初韩啸波的味道,但是没有那么潇洒。 韩啸波调侃地说:“哥们,我说你们炼钢工区是不是太悠闲了,我们一个个累得鬼崽子一样,腰都直不起了,你小子还有工夫串门?” 曹向荣打个拱手说:“你韩少爷腰都直不起,应该不是捣固累的。应该是……” “应该是让女朋友给累的。”邓子聪马上接话说。 阳胡子的精神头马上来了,本来躺着的,嗖地从长椅上弹了起来,像弹簧一样。“你们这帮小子,可以了,出师了。好的东西学不来,学这些破事倒是飞快。还像那么回事哩。说说看,什么叫女朋友累的。” “阳胡子,曹向荣可是我们班的体育健将,腕力大王,你们俩较量较量怎么样?”韩啸波带着坏笑地说。 话音未落,休息室里的师傅们,一下子来了精神。随着韩啸波的话,喊了起来:“好呀,好呀。” 阳胡子看着曹向荣,曹向荣知道韩啸波在开玩笑,就故意把短袖往上卷起,玩玩手臂,紧了紧肌肉,一股股的肌肉鼓鼓的。“不好意思,初来乍到,愿意讨教学习。” 铁路工有一个习惯,段里大修之际,往往是全段“民间比武”的时候,比力道。参加大修的各班,都是精兵强将,平时难得聚拢在一起,此时,都会在言语上、力气上争个你高我低。他们比力道,有一种是拧扁担,比的是腕力。一根扁担,两个人各伸出一只手,各执一端,然后像拧麻花一样,拧的面红脖子粗。阳胡子是全段第一。 韩啸波一把抓住阳胡子的手,举起来,像个拳击赛的裁判一样,面向休息室师傅们说:“这位是工厂站工区的阳胡子,威风凛凛的部队转业军人,我们班着名腕力赛选手。”说完,拉着阳胡子的手,走到曹向荣面前,另一只手抓起了曹向荣的手,高高举起说:“这就是我们鼎钢技校运动健将,腕力冠军曹向荣。” 介绍完毕,韩啸波接着说:“在场的同志们,师傅们,愿意看到两虎相争的惨烈场面吗?” 邓子聪在一边跟着起哄说:“愿意,愿意!” 曹向荣看着阳胡子,五大三粗,一看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他一下子明白韩啸波、邓子聪的用意了。这两个家伙,在学校的时候,打一合手捉弄自己无数次了,明白他们的套路。但是,这一次捉弄的对象,不知自己还是阳胡子。 一向默不作声的敦实的谢春鹏摇摇手腕说:“杀鸡何必用牛刀,你要挑战阳胡子,就是向我们工厂站班组挑战,来吧,先过我这一关。” 韩啸波当即在谢春鹏屁股上一脚,“滚开,你到底是哪一边的?”这一脚把谢春鹏踢明白了,他知道这是同学们开启了捉弄模式。“你这厮在技校的时候,就是曹向荣的手下败将,想搞车轮战消耗曹向荣的力气是吧?嗯?” “那是过去了,如今我在班里锻炼了几个月了,不可同日而语。”谢春鹏说完,就在办公桌前支号了手腕,挑衅似的等着曹向荣。 曹向荣捏了捏关节,发出啪啪的声音,活动关节,说一句:“你这话有意思,莫非兄弟我在炼钢工区就白锻炼了?” 结果,谢春鹏的手腕相持不到十秒钟,就倒下了。谢春鹏长得结实,有股子蛮力,没想到这么快就输了。“不行,重来。你身高手长,我垫一本书再来。” “输了就是输了,垫什么书,垫了书,更加‘书’,不要丢人了。”韩啸波一语双关地说着笑话。 谢春鹏说着,顺手把冯旭晖的班组记录本垫在了手臂下。 “曹向荣,你也太猖狂了,到我们工厂站来挑战了。我来。”邓子聪边说边摩拳擦掌。邓子聪的手臂更快就倒了,由于动作过于夸张,打翻了一个师傅的茶缸,茶水全部流到了记录本上。 “完了,完了。”看着脏乎乎的记录本,黄满志心疼地大声喊叫着。 “没事,你们继续。”冯旭晖擦干记录本。 韩啸波转而对曹向荣说:“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你直接跟阳胡子比吧,那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阳胡子手腕力气大,段里排第一。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 “不,不。”阳胡子摇着手腕,说:“刚刚干完活,累了,明天再来。” “他也刚刚干活了。” “他年轻多了,而且,我那是拧扁担,他这是扳手腕,用力不一样。他的手长,我的手短,我要吃亏些。”阳胡子还是不肯。说完,他干脆重新躺在长椅上,脸朝墙夸张地扯起呼噜来了。 韩啸波和曹向荣来了一个击掌,表示配合默契。几个同学就忍不住地笑。在曹向荣跟黄满志套近乎的空隙,冯旭晖对韩啸波说,这个曹向荣好像改变了很多呀。韩啸波也觉得,一时没想起哪里改变。 “他抽烟了!”冯旭晖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说。 “是哦,好像开始接地气了。”韩啸波表示认同,却提醒冯旭晖说:“你可不许抽烟!” 冯旭晖笑了笑,走过去拍了拍曹向荣,说该去轨道车班了。 第8章 半边户 这天早上,冯旭晖感觉班组的气氛有些异样,除却前坪的落叶成堆没人打扫,轨道车班的“牌友”姚满哥神神秘秘地跟阳胡子耳语了一番,烟雾飘飘地在门前的铁路线上往“血鸭店”方向走去。韩啸波也在钢轨上玩着单车杂耍,一派轻松活泼。 很显然,黄满志没来。开早会了,由副班长阳胡子主持。 “知道大麻子为啥没来吗?昨晚惹麻烦了,想知道是啥麻烦吗?”阳胡子在那里讲开了,一班人饶有兴致地听着下文。 黄满志是一个人一间的单身宿舍,下了班,单身汉没事就喜欢到他的屋里打牌、聊天。有时候,他老婆来探亲,黄满志早早就把门关了,抓紧时间跟嫂子亲热。大伙也懂味,不去打扰。 阳胡子的故事开了头,冯旭晖佯装尖着耳朵听,否则一声“干活去”,大伙就会责怪这个不认真听讲的人。赵秀才也在认真听,在一边抽着烟。阳胡子说是半夜三更听到了两个人在宿舍打架,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女人带着哭腔。开始,老师傅一听“打架”,就会心一笑道:“久旱逢甘霖,烈火遇干柴”。 女声:老实说,你是不是不老实。 男声:嘿嘿,又来了。我哪敢不老实。 女声:你这床上怎么有女人的长头发。 男声:不可能。真是奇怪,哪来的长头发,不会是你的吧? 女声:哼,我的头发有这么长吗?而且,还开叉。 男声:可能,可能是我只是把屋子借给了别人,谁叫我是住单间呢。你应该懂得这些半边户男人的苦楚,可是,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好条件呀。 女声:你说是哪个?我去问一下。 男声:也是老乡,你明天问就是,他老婆前几天才走。 女声:不行,今天问,明天你们会商量好了骗我。 男声:老婆,天地良心,我发毒誓总可以了。 女声:谁信!你的床,这个睡一下,那个睡一下,我们怎么睡? 话外音,大麻子一听,老婆的话有松口,就讨好起来了。 男声:以前我们睡旅馆的床,不也是这个睡一下,那个再睡一下。莫胡乱猜了,来吧,都急死我了。 感觉到阳胡子说的是“荤段子”,冯旭晖就会悄然拿了书,到院子里去了。为此,赵秀才说他是脸皮薄,爱脸红。阳胡子调侃他是“闷骚型”的。“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不喜欢的,那是有病。” 忽然,冯旭晖听到休息室里一片哗然。他估计,“黑话”故事差不多了,该讲正题了。他快步走到休息室,却见阳胡子把谢春鹏往屋子中间一推,谢春鹏好像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韩啸波去拉他起来,被他甩开手,似乎是生气了。阳胡子在一边哈哈大笑,说:“谢春鹏呀,站起来呀。” 谢春鹏就是不站起来,还笑着说:“地上多凉快呀,起来干嘛。” 阳胡子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把邓子聪抱住,使劲往上拽。谢春鹏使了牛劲挣扎,蹲在地上,像是一个大铁陀,硬是没让阳胡子得逞。见阳胡子缓了劲儿,松开了手,老实敦厚的谢春鹏立马起身,旋风一样,往门口刮了过去,直接跑到厕所里去了。 阳胡子也没追,喘着粗气,笑道:“这小子,身体可以呀。裤裆里像藏了根撬棍。” “你们要不得,欺负老实人。”冯旭晖总算看明白阳胡子在干什么,忍不住说。 “好了好了,出去干活了。”跟黄班长一样,闹够了,就是外出干活的时候了。 一路上,阳胡子还在逗着谢春鹏,说着“种猪”排名的事。凭经验,谢春鹏应该身体最好,以后必然“榜上有名”什么的,遵循之前排名规则,就叫“谢三”。 邓子聪估计在看武打小说,没听到前没听到后,只听到谢春鹏可以参与排名,就抢着话说:“我也要参加排名。” 阳胡子与几个老师傅看着邓子聪哈哈大笑。“哈哈,好呀,邓子聪,你就接替原来的排名,排名第四,邓四。哈哈,邓家后继有人呐。” “真是哦,那么巧,谢春鹏是谢三,邓子聪就是邓四,刚好跟原先的排名一样。” “对呀,谢三,邓四。” 邓子聪问冯旭晖、韩啸波排名第几?韩啸波说:“我们俩暂时还排不上。因为,历史上没有我们韩家、冯家的一席之地。非常遗憾。” 邓子聪一高兴就喜欢吹着口哨,声音尖利。阳胡子却很烦这种声音,对邓子聪说:“你呀,还是叫你邓钉耙更合适一些。” 他已经知晓“钉耙”的内涵,就是被人当枪使的意思,就说:“钉耙就算了吧,请叫我邓四。”可是,阳胡子却没有让邓子聪得意洋洋的意思,坚持说:“嘿,钉耙好,我喜欢钉耙,那就叫‘邓四钉耙’。” 韩啸波觉得好,就喊“邓四钉耙”,冯旭晖就赶紧走开,担心邓子聪再次埋怨。 “走了,砂石线干活,今天速战速决,走了!”阳胡子笑嘻嘻地喊着。老师傅们心照不宣地起身,麻溜地拿起工具出门。“今天,黄麻子快活去了,我们兄弟也要快活。”冯旭晖从大家的脸上感觉,这个干活应该就是敷衍一下了。果然,把砂石线一个翻浆冒泥的地方简单处理了,几个年轻人就吆喝着快步回班组,几个老师傅慢悠悠地吸着烟,讲着老家的事,没急着回。 阳胡子对韩啸波、邓子聪说:“抓紧时间,把你那屎尿屁处理干净,去血鸭店。”韩啸波说:“早就处理干净了。刀快水烫,快刀相向。”边说边做了个伸脖子宰鸭子的手势。实际上,他们说的不是宰鸭子,而是打牌宰“钉耙”。 韩啸波感慨,要拥护阳胡子当班长,这样的日子还是不错的。阳胡子也不客套,说:“不是吹牛,厂区内这点铁路线,有啥修的,一年不修一样跑火车。” 韩啸波觉得美好的日子就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地说:“哥们,等明年黄麻子退休了,你来当班长,兄弟我跟着你混了。” 话音未落,冯旭晖发现了一脸阴云的黄满志坐在班组小院的枕木上抽烟。“黄麻子”,他脱口而出的话,封住了韩啸波最后的话语。 阳胡子就像一个侦察兵发现了敌情一样沉着冷静,大声说:“我说大麻子,我嫂子来探亲,你不好好陪着,跑过来干嘛,真的想当劳模标兵呀。今天就别下地了,回去挖你的自留地吧。” 班里的人哄地一声笑了,笑声充满野性,接着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几个技校生学着阳胡子早间故事里的声音,一个嗲声嗲气,一个急赤白脸地逗着“大麻子”,似乎很过瘾。 “大麻子,这次听说你只有两响炮了,你这头号脚猪要让位了吧。”阳胡子调侃。 “总比某人当黑猪要强。”黄班长阴着脸反驳着,他原本是要问阳胡子这么快收工的原因,被阳胡子先发制人带偏了。 师傅们又是笑成一堆,那种笑,充满邪性。 韩啸波问:“什么黑猪脚猪?黑猪是什么意思?” 休息室里的笑声更加大了,密了。这次的笑,是开怀大笑,很爽朗,好像是大人逗着小孩玩一样得意的笑。 “我知道,脚猪就是种猪。”谢春鹏插嘴道。 “种猪?就是乡下配种的猪吗?”韩啸波还是纳闷。 “你们是细伢子,还不晓得大人的事。”赵秀才冒出来一句。阳胡子说:“我们黄班长功夫好呀,全工段排名第一。告诉你呀,你们脚猪有了接班人了,谢春鹏是谢三,邓子聪是邓四。” 黄满志没有笑,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这些家伙,太闲了吧,给我干活去!” 韩啸波当即开玩笑说:“干活?你这厮是想要弄死本少爷?得你爷爷的遗产?” 见黄满志黑着脸,没有平日里开玩笑的意思,赵秀才给阳胡子使了一个眼色,阳胡子当即说:“走,今天咱们做一回‘黑猪’。”说完,挤了一个奇怪的笑,返身往小院外面走。 冯旭晖拉扯韩啸波跟着走出小院。韩啸波问“黑猪”是什么意思,冯旭晖摇头,只好追到阳胡子问。阳胡子望着走在前边的黄满志,撇了撇嘴说,估计今天黄麻子就是当了“黑猪”,老婆来了却没有能够同床,没看见他的脸吗?那么黑! 几个年轻人大致明白“黑猪”的内涵,就是想干的事没有干成功。 阳胡子又说了一个故事,告诉他们最大的“黑猪”是赵秀才。工务段称老婆在老家的人“半边户”,赵秀才也是“半边户”,住在单身宿舍。有次一个女人迷迷糊糊走到了赵秀才的宿舍,躺在对面空床上,赵秀才硬是看着,眼睛看呆了。后来才知是黄满志的老婆,喊着老婆的名字找过来,对着口水直流的赵秀才就是一巴掌。后来,大家就笑话赵秀才,想摸不敢摸,想上不敢上。这就叫“黑猪”。 韩啸波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我怎么感觉大麻子像是跟赵秀才有仇一样,原来是这样。” 邓子聪说:“俗话说,朋友玩得好,老婆可以斢。这有什么。” 冯旭晖不屑地反驳道:“哦,你有那么大方?不信。” 原来,黄满志与赵秀才是老朋友,就因为这件事,两个人掰了。其实,赵秀才并没有怎么样,却背负了一个“黑猪”的名声。而在黄满志心里,却一直有一个“梅子核”,面对赵秀才就想起这事。之后,两个人互相不满不服,挤兑抬杠是家常便饭。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黄满志就在赵秀才口里变成了“大麻子”。“麻子”这句“黑话”的意思,是根据俗话“十个麻子九个坏”演绎过来的。 阳胡子还说,当黄满志发现冯旭晖“安全须知”上漂亮的钢笔字时,就有把赵秀才的记录本剥夺下来的心思。过去,赵秀才的毛笔字写得很漂亮,班组墙上铁制的标语牌上的“赵体”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但是,写班组记录本比赛,没有哪个比赵秀才更合适。 黄满志让赵秀才看道尺,自己死命挥舞洋镐砸填道砟石,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情敌,要致对方死地才能解恨。平时说说笑笑的老师傅只管干活,轮空“号子”的时候就吸烟。冯旭晖也没有帮韩啸波捣固,以免被黄满志抢白几句,没面子。 一个小时之后,黄满志好像发泄够了,说了声“收工”,就像霜打了一样,蔫不拉几地回工区了。 黄满志跟他老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说法很多。一个说法是赵秀才早上故事里说的那样,黄满志的老婆从他床上发现了女人的长头发,黄满志解释是老乡借了单身宿舍一夜,他自己在班里长铁椅子上躺了一晚。至于老乡在宿舍了干了什么,他没问。 还有一个说法,是黄满志发现老婆说梦话,结果,黄满志半夜三更上演了一场“审妻”,暴露了老婆在老家与别的男人有染的事。最后,老婆哭哭啼啼连夜回老家了。 还有第三个版本,黄满志只有一个女儿,因为农村干活没有男劳动力不行,就收了一个干儿子。他老婆提议,让黄满志退休,给干儿子顶职。黄满志早就听到风声,老婆跟干儿子的父亲说不清的关系,在一次秋收之后,看到干儿子父子帮着老婆干活之后,支开干儿子,两个人躲在瓜蓬里很久没出来。 不管什么版本,对于几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懂得了班里这些“半边户”的生活苦楚,原本如此难以启齿。 冯旭晖突然联想到,当年父亲一个人在城市里工作,母亲带着自己在乡下,在城里人眼里,父亲不也是“半边户”吗?这么一想,冯旭晖觉得父亲的生活其实也有着很多苦楚的。年富力强的他,一个人在城里是怎么度过的? 他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同样一件事,换位思考之后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境地。过去在乡下,冯旭晖因为父亲在城里“吃国家粮”,每月有固定的工资发放,家庭经济条件比人家要好,城里人父亲看上去比乡下人体面,还能从城里带回来一些稀罕的东西,让儿时的冯旭晖有着巨大的优越感。不过,站在母亲的角度,没有男子汉的父亲在家,由于没有男劳动力,母亲是吃很多的苦头的。 看着班组一大半都是“半边户”的老师傅,冯旭晖猛然间觉得他们亲切了许多。 第9章 那一夜 看到赵秀才把烟主动递给黄满志,黄满志看着赵秀才好一阵子,终于伸手接了。这一幕,如果带了照相机拍下来,将是历史性的一刻。 冯旭晖、韩啸波都看到了,都有点眼前一亮的感觉,韩啸波居然一路小跑过去给黄满志点烟,黄满志把衔着烟的嘴巴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到班组三个月了,这两个人第一次没有斗嘴,而是递烟。 赵秀才也吐着烟雾,深深地叹息一声说:“当初就应该把她们母女接过来,枕木房小是小了些,可再小也是一个家呀。” 一句话,把黄满志的眼泪勾了出来。他20岁来到鼎钢,快三十年了,一直住在单身宿舍。虽然回家结了婚,老婆也给他生了女儿,可是“家”的感觉几乎没有。作为儿子,他没有在父母身边尽孝;作为老公与父亲,他也没有尽多少义务。只有每年一次的探亲假,他才能回家,共享天伦之乐。“半边户”生活,他其实一半的家庭温暖也没共享到。 他好像不习惯当众流泪,假装被烟雾熏到了,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可是鼻涕也不争气地流出来,他只好起身走到小院的水龙头下,擤鼻涕,洗脸。但是,无论他怎么洗刷与掩盖哭泣的痕迹,眼睛里的血丝还是会暴露无遗。 他以为掩饰得很好,进到休息室就倒在长椅上假寐。“这都是命呀!” 赵秀才却说:“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乡下生活,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太苦了!你要理解她!你老婆我们是看到过的,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 “那是的,那是的。”老师傅们认同赵秀才的道理,跟着表态。 “我就应该像老猴子那样,把她们接过来。其实我也想过这事,可就是争一口气,不能输给你这个老猴子。”黄满志面对着墙壁,说着后悔的话。 “现在好了,干儿子变成了郎崽子,亲女儿成了别人家的人,老婆跟他们成了一家人,我在城里死劲挣钱帮他们养家糊口,我蠢得死!”黄满志完全崩溃了。 阳胡子开导说:“黄麻子,你现在是钻石王老五哩,金贵着哩,哭个卵,再找一个,周边农村有的是。” 黄满志真的坐了起来,韩啸波以为要阳胡子帮着找一个女人,没想到他对休息室里的班员说:“从现在开始,班里不允许讲女人,否则,给我抬道、扛枕木去!”说完,起身到小院整理那些枕木,清理鱼尾板、道钉什么去了,一阵叮当乱响。 黄满志的“半边户”家庭,自然让冯旭晖联想到父亲母亲的“半边户”生活,意识回到了与母亲在乡下共同生活的时光。那时候,年幼的他以为父亲不在身边是生活的常态,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在小冯旭晖的认知里,父亲每次得知父亲从大城市回家,都是一件高兴的事,意味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带回来,然后可以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那些动物饼干,或者是有“打仗”内容的图书,会让他在梦里都笑着。那些画面,在冯旭晖的脑海里扎了根,一旦回想起就热乎乎的。 再大一些,冯旭晖可以代笔写信了。父亲常写信回来,每当父亲来信,母亲总让他读,不认识的字就教他写,复信也是让他代笔的,母亲边做家务边口述着让儿子写上。亲爱的爸爸,是那时最为熟悉的用词。每次写信,总是让小冯旭晖想起,还有一个亲人在外地。这个时候,父亲要回来了,冯旭晖就去垄里的水圳里弄点鱼、泥鳅什么的,因为父亲特爱吃。 当然,小冯旭晖也会有失落的时候。走人家的时候,小伙伴可以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高高的,像威武的坦克,所向披靡。走在地上的他,一定会想起父亲,如果父亲在,自己也能“骑高马”,也会很神气。每次在门前的池塘玩水,总是被母亲阻止,看到小伙伴跳入水中的凉爽感,手脚击打水面形成的浪花和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也会因为父亲不在身边而遗憾叹息。母亲一再交待,他的长兄就是幼年时淹死的,如果长兄健在,估计就不会生下他了。但是,他内心却很向往去“洗冷水澡”的。如果父亲在,一定会带着他下水,母亲也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了。 直到那年发大水,缺少男子汉的家庭,让小冯旭晖瞬间长大成了一个小小的“男子汉”。 冯旭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长时间的大雨,把大人们的脸浇得阴郁起来,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池塘里的水浑浊且明显高涨起来,田里的插秧,也被水泡了起来;房屋上的瓦,被各种来风掀动,以至有些部位会出现漏雨,于是用桶子盆子去接水,叮叮当当的使房屋顿时热闹起来。 一天晚上,狂风暴雨肆虐着,门窗也被吹打得吱吱作响。冯旭晖在睡梦中醒来,见母亲早己起床,说发大水了,垅里的房屋被水淹了,可能已经倒了些屋,你也起床吧,到山坳上的人家去避一避,她自己留在家里收拾一下再去。 从母亲严肃的脸上,小冯旭晖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因为,母亲的为人向来乐观大度,尽管父亲远在城里工作,但家里的事从来没让她皱过眉。幼小哦 他隐约觉得,母亲的收拾一下是个托词,于是说,要走就一起走,要不我也不去。平时母亲比较迁就他,这次却真的很生气,强行把斗笠蓑衣都穿戴到了他的身上,防风的马灯塞到他手里,把他扯到了门口推他出去。可他的脚却像灌了铅,又跟地胶上了似的,推一步挪一步,站在屋檐下不肯走。直到生产队长来了,强行把他和母亲转移到山坳上去。母亲这才背起收拾好的大包袱,锁好门,恋恋不舍地离开风雨吹打中的家。 天亮了,在山坳上可以看到了这次发大水的恐怖。山坳下的垅里整个白茫茫的一片,浑浊的水在肆虐地咆哮,曾经的庄稼地全都在水下了;那些充满生气的房屋,更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似的,只能凭着印象和树的特点来判断,那是谁谁的家;原来村前的那条小河,已找不到踪迹,它已迅速膨胀成汪洋大海了似的。 面对这一夜之间的突变,他才知道,什么是灾难。 冯旭晖家没有被淹着,水势开始减退,他与母亲重又回到了家。母亲总在人前夸他,说他长大了,像个小男子汉。那一年,他才十岁。 这些过往,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苦楚,冯旭晖没有觉得。但是,自从懂得了“半边户”生活之后,站在母亲的角度,一个男人不常在家的女人,生活是不容易的。 就在那年,冯旭晖离开了乡下的老家,去了大城市父亲那里念书,之后就留在了城市。 在城市,冯旭晖是很茫然的,时常惦记着乡下的母亲,一个人既要烧柴火又要炒菜,没有人做帮手怎么办。他给母亲写信,母亲的来信,总是说一切都好,他也就没什么牵挂了。他也相信,母亲是那么地智慧泼辣,一定是很好的。 在城里的冯旭晖父子,由于没有女人,好像缺少了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说两座山之间没有柔软的河流连着。每天每天,除了下班回家称呼两次“爸爸”,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再无多的话说,要说那便是父亲的训斥了。 有一年暑假,冯旭晖踏上故土,来到家时见门已锁,就在门外等。很快有人告诉他亲回了,冯旭晖忙迎上去,欣喜地叫唤着。母亲头上包着一条褐色的头巾,身上是蓝布衣,手挎竹篮,表情并不是十分的高兴,同时他才发现,母亲老了。当时他的心隐隐地作疼,母亲本是极乐观的,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笑话,如今却难得笑一次。现在想起来,母亲那时已是病魔缠身了。 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真快,就是快。假期满了,母亲为儿子打好行李,送他到镇上的汽车站。车来了,冯旭晖望着母亲憔悴的脸,真想说一句话:让我留下。可什么也没说,默默提着行李上了车。 汽车沉重地发动了引擎,慢慢地启动。车窗外的母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向儿子挥手告别,脸上没有表情。车子往前走,冯旭晖的眼睛却一直往后看,直到母亲举着手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黑点。眼泪,在脸上奔泻。这次,他似乎懂事了一点,看到母亲阴沉沉的表情,预感到一种不祥。 开学不久,收到母亲的信:今天天晴,冯旭晖到镇医院看病,朱老医师不开单方,可别是癌……顿时,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癌症”字样的东西在脑海里直翻腾,感觉天旋地转。 过了些日子,母亲来城里了,脸色很不好,对儿子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和爱抚,而是心事重重。母亲是来治病的,那风风火火、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母亲不见了。母亲住院了。冯旭晖在学校时时刻刻都想着重病的母亲。三个月后的一天,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出去,说刚才来了电话,母亲病危,要他赶快回去。赶到医院时,母亲进了“急救室”,鼻孔插着输氧管。就在这天晚上,母亲走了,冯旭晖十三岁。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打湿了书桌前的记录本。冯旭晖干脆趴在书桌上假装疲惫了,掩盖思念的泪水。黄满志那句“后悔没把她们母女接到城里来”的话,让冯旭晖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像赵秀才那样没把母亲接过来呢? 冯旭晖坚信,母亲的早逝应该与吃苦有关,在农村过于劳累,让母亲透支了健康。冯旭晖内心偏向赵秀才的做法,对于黄满志今天尝到的苦果,应该也是“半边户”带来的。这个问题,是该向父亲问起的时候了。 那夜,父子两个人各自忙完自己的事,吃饭,洗澡,洗衣服,看电视。冯旭晖在等着机会。 那天的夜空没有月亮星星,阴沉沉地就像父亲的脸,很多时候都这样,冯旭晖也没在意。那天的电视很精彩,父亲却古怪的起身进了卧室,冯旭晖本想喊住父亲,却犹豫了。父亲卧室的铺板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且伴着几声轻微的哼哼声。他在朝鲜战场落下的伤痛,间或发作一次便哼哼几声,冯旭晖早已习惯了。 “你个畜生,我这么哼你听到没有!”父亲在卧室大声斥责。冯旭晖赶紧放下电视节目跑到卧室,开灯见父亲蜷着身子缩成一团翻来滚去。冯旭晖惶惶地问:“怎么了?哪疼呀?” 父亲已经无心搭理。见他捂住腹部,冯旭晖便想替他揉,手伸在空中却不敢挨他,急得他站立不安,手脚无措。 “去喊小姚!”父亲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小姚,就是义哥。 冯旭晖这才急忙敲开对门义哥家的门,义哥见状,当即说:“去医院,带钱。”用大衣披在父亲身上,搀他上了单车。 冯旭晖关了电视拿了病历和钱赶出来,想扶扶勾着身子抱住车座的父亲,却被他冷冷地拒绝了。冯旭晖的心颤了一下,觉得从来没有过的伤心。路灯下,父亲脸色惨白,且阴沉沉的。冯旭晖这才发现,父亲老了,他原是这样虚弱。 挂了急诊,验了小便和血,之后又打了一针,开了些药,然后回家了。这一切都是义哥代办的,义哥更像是一个儿子,而冯旭晖像一个木偶,一动不动。或者说他是不敢动,担心父亲拒绝他动,他惧怕那冷漠的神情,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医生什么也没对冯旭晖说,他也就什么都没问。 但是,冯旭晖却难以入睡。好容易在忐忑中进入梦乡,却很罕见地在忐忑中重又醒来。他睡觉一般是很沉的,刮风打雷都不会醒,这个夜晚却醒来了。外面静寂寂的,唯有厨房的水龙头在不紧不慢地滴着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几点了?看看窗户,好亮,但是路灯光。他尖着耳朵,却听不到敲点的钟声,听不见马路上的跑步声。最想听的是父亲的声音,哪怕是咳嗽声、呻吟声,但是没有,静得死一般。死,他忽然想起楼上的伍老师上星期死得太意外,让人不解…… 冯旭晖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却不敢喊,他怕预感会成为现实。但终于耐不住了,到父亲房里喊了声:“爸爸”。 “嗯。”父亲轻轻地发了一个声音,这就够了,冯旭晖那提着的心才放下。 这一夜,冯旭晖就这么醒着,想了很多很多。“半边户”的父亲,过去犯病的时候,都是义哥照顾吗?以后呢? 第10章 记录本 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班组记录本,会闹出这么多的事儿。苏云裳变着法子批评冯旭晖,段里廖书记也过问了。 起先,冯旭晖不想接手记录本,是不接受戴着“兵头将尾”头衔的“黄班长”。在冯旭晖的脑海里,对一切有头衔的人形成了“天敌”一样的概念,不喜欢他们。在父亲所在的税务局,那些戴头衔“欺负”父亲的人,他昂着头或者低着头佯装没看见;在技校时,他就站在了班长曹向荣的对立面,配合韩啸波“整”他;到了工厂站工区,他心里就抵触班长黄满志。所以,当班长让他抄写记录本时,心里是不愿意的。 是韩啸波多事,觉得写班组记录本是“合理躲懒”的好办法。冯旭晖当然要给面子。可是,面子给了这个就没给那个,赵秀才明显的不悦。赵秀才为了写这些记录本,要么在巡道闲暇时“赶写”,要么下了班在休息室“加班写”,然后换取几个“待休”票,在家里“血鸭店”忙活时,就可以“休假”。 少了班组记录本,赵秀才每月少了2块钱的津贴,少了若干“待休”。看着赵秀才对自己冷眼的样子,冯旭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天真地想,把自己得来的“待休”票让给赵秀才。这一想法被韩啸波大骂了一顿,觉得冯旭晖太老实了。这写记录本的差事,又不是你冯旭晖偷来的,抢来的,是组织上安排的重要工作。再说,“待休”票给了赵秀才,黄满志会不高兴的。 兴致不高的冯旭晖,抄写记录本的时候,基本上是应付了事。让黄班长觉得不满意,然后归还给赵秀才。直到苏云裳看了记录本,调侃了一句,说这个字绝对不是那个《年轻人》杂志三等奖获得者写的,或者说这个人的字绑上了沉重的枷锁。做人做事,要么做好,要么不做。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冯旭晖知道,苏云裳是在批评自己。后来,在曹向荣到班里扳手腕戏弄阳胡子,邓子聪打翻了茶杯弄糊了记录本时,冯旭晖干脆重新把记录本抄写了一遍。这次,他全部用仿宋字体工工整整抄写,在大伙闲扯、下棋的工夫,他就趴在休息室书桌上抄写。 赵秀才在他背后看着,一股浓烈烟雾喷到了冯旭晖鼻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回头想让那人走开些,见是赵秀才,他吐着烟雾说:“就这字,花里胡哨的,没有多少真功底。” 这些风凉话,韩啸波听到,就会放下武打小说反驳说:“老秀才,你是舍不得这个师爷的活吧,那就你继续抄呗。” 赵秀才说:“我老朽了,眼睛花了,做不了这个事了。” 韩啸波“嘿嘿”一声,说:“你带毛笔书法徒弟写字,眼睛就不花了?” 赵秀才也“嘿嘿”笑着,说:“那不一样。” 冯旭晖也反唇相讥地说:“有什么不一样?收钱的感觉不一样吧。” 赵秀才为了显得他并不是在说风凉话,就说:“最先是别人求着我写记录本的,说我的字写得好,我还不愿意呢,那么多本子,要写好就要花功夫。有人说我为了几个待休票,嘿嘿,我一个巡道员,时间有的是。有人说我在乎那两块钱的津贴,那也没错,那是劳动所得。但是我不缺那两块钱,把抄写记录本的时间用在我的血鸭店,那可是十个两块钱都不止。” 冯旭晖没有搭理,阳胡子却对几天没有说笑的黄满志说,要不就把记录本归还给这个老猴子算了。 从阳胡子的口气里感觉,赵秀才应该对记录本心存不舍,但是口里却不明说。见黄满志坐在那里闷着头抽烟,赵秀才说:“人家小冯不是没答应交吗?你现在非得要他交本子,不是跟我一样,被强奸了一样嘛。”说完,看了黄满志一眼。黄满志继续抽烟,仿佛抽烟可以随着烟雾去腾云驾雾,麻痹自己一样。 韩啸波说:“赵秀才,你上次不是自愿交的,是被黄麻子剥夺了写本子的权力。”那神情,直接针对黄满志的权力,刺激他。而黄满志仍然不为所动地抽着烟,想着心事。 韩啸波又说:“阿旭还是吃亏,原先黄麻子怕老猴子不听话,变着法子拢着他,上班时间写本子。到了阿旭这里,变成了工余时间写。今年不给阿旭评个先进,我就跟黄麻子急。” 黄满志终于把烟屁股一弹,踩灭,说:“我真要是安排阿旭不去干活,躲在屋里写记录本,合适吗?不闹翻天才怪。” 赵秀才说:“不会闹。” 黄班长说:“不会闹,暗地里下套的就是你。还以为我是小冯什么人呢?” 阳胡子眼睛一亮,抢过话说:“什么人?你就当他岳老子呗,你不是有个宝贝女儿吗。哈哈哈哈。” “你想死!”黄班长脸上终于冒出了笑意。 “我是想死,是想死了你家翠兰。”阳胡子说着跑开了。翠兰,是黄满志的女儿。 看得出,拿冯旭晖与黄满志女儿开玩笑,黄满志是发自内心的笑,说明黄满志是喜欢冯旭晖这小子的。 赵秀才则提醒道:“真的想死吧,不许谈女人!” 见黄满志笑了,休息室里人全都笑了,知道这些日子“女人”警报解除了。在恢复轻松活泼的氛围之后,冯旭晖本想跟赵秀才解释几句,却违心地指了指班组墙上挂的标语牌,“这些油漆字是你写的?写得好呀!没说的。” 赵秀才纠正说:“这是颜体,但不是油漆写的,是宣传颜料,要是油漆写的,则可以保留好几年的,岂不没事可干了?” 赵秀才又说,后来发现,标语每年都要改,油漆写的反而难得麻烦,油漆太黏稠,写起来不流畅,写错了不好改,要用松节油才能擦干净。颜料就好多了。实际上,宣传标语不会一成不变,一阵风一阵风的,隔不多久就要更换。要颜料写,方便多了。 “以后,这些事都可以交给你,如果你愿意学的话。”赵秀才似乎是武打小说里的“武功高手”,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弟子,急于给弟子传授武功一样。 韩啸波趁机把气氛拉到高潮,对赵秀才说:“为了老猴子收阿旭为徒弟,今天晚上,在血鸭店举办仪式,本少爷最近手气好,我请客。黄麻子,你来当主持人。” 黄满志只是一味地笑,对着冯旭晖说:“你还不认真抄,给我拿一个第一名回来!” 到工厂站工区第一天,冯旭晖就觉得赵秀才身上有着其他师傅不一样的味道,好像要文气一些。干活回来,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光膀子,而是穿着背心。抽的烟,是农村老人的水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得很享受。实际上,冯旭晖一直对赵秀才保持着敬意。此时,他郑重其事地站立,然后毕恭毕敬地对赵秀才打了一个拱手,就像武打小说里一样说:“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渐渐地,冯旭晖有事没事喜欢往赵秀才“血鸭店”里跑。韩啸波喜欢在这里吃喝、打牌,冯旭晖则看赵秀才写字,赵秀才也教他练字。 有一次,冯旭晖突然想起一句话,就问:“师傅,你不是说我们这些人,不会长久留下来吗?” 赵秀才呵呵一笑,说:“我是这么说了。不对吗?” 冯旭晖说:“可是,我们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了,大家觉得班里的氛围很好,每天都有笑声。你看,韩啸波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许文强的那一套,也不怎么多懒了。” 赵秀才沉吟片刻说:“嗯,都是迟早的事。”又说:“小韩脱下那一身,是我给他点拨的。他说,他就是要给领导吊儿郎当的坏印象,然后就像嫌狗屎一样,打发他走。他没想到领导这么包容,我看他老是躲避路人,就告诉他,是你这一身衣服惹眼,大家都穿一样的蓝色工作服,鬼才认得你。呵呵,他就开始穿工装了。” 赵秀才说得轻描淡写,在冯旭晖这里却是雷霆万钧般的震撼。“师傅果然是高人,我一直都纳闷,啸哥怎么突然把许文强那一套脱了,我当是苏云裳的面子。” 见赵秀才还是一副不可置疑的样子,冯旭晖思忖,苏云裳的面子韩啸波会给,可是苏云裳几乎在躲开韩啸波。为了不跟韩啸波纠扯在一起,她心爱的冯程程服饰一直压在箱底没穿。苏云裳不一定会去接近韩啸波,或者担心韩啸波以看电影、去公园划船为前置条件要挟,干脆没答应。 最让冯旭晖尴尬的是,段里的廖书记把韩啸波脱去许文强装束的功劳,记在了自己头上。 “廖书记来了,参加我们早会呀。”有人早就在外面大声喊着。就像哨兵发送信号一样,休息室里一阵手忙脚乱,不该做的事情就停止了,该藏匿的迅速藏匿。 没想到,这么冷的天,廖书记带着工会主席袁新辉亲自参加工厂站工区的班前会,说工厂站工区班组记录本“第一”这面红旗不能倒。他的到来,让黄满志也“这个这个”装模作样地说起官话来了,平日里的荤段子也没有了。 “没味,书记来了,我们的班会没味了。”阳胡子把冯旭晖的感觉说出来了,冯旭晖感觉阳胡子胆子就是大。 廖书记没有恼怒,转脸问阳胡子:“你们的班会,原来是什么味?看了你们的记录本,味道蛮好的。” “本子上能有啥味?有烟味吗?有肉味吗?”阳胡子话音未落,整个休息室就哄堂大笑起来。冯旭晖以为廖书记这下子难堪了,没想到廖书记不慌不忙地说:“哎,你小子说对了,你们班为啥能够夺第一,除了冯旭晖的字写得工整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有人情味。烟味,肉味,就是人情味。不像有的本子,干巴巴的照抄文件、报纸。那样的本子,写得再好,也没文件的印刷体好。是不是?” 看着廖书记变被动为主动,冯旭晖变担心言语冲撞为安心了。 阳胡子摇头晃脑地走到桌子前,看着冯旭晖面前的记录本,还没翻开呢。他伸手去拿记录本,说:“我倒要看看,冯旭晖写了些啥?怎么就有了人情味?” 说话间,本子到了阳胡子手里。他翻开最近的记录,念了几句,诧异地问道:“黄满志开会是这么讲的话吗?哪有这么好听,道理也没有这么规整。” “你懂什么?你那叫口语化的语言,冯旭晖记录的是书面化语言。”韩啸波说。 “问题是,黄满志讲的不是‘要强化民主意识’,而是‘你他娘的有屁就放,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在他这里变成了,充分发扬民主,让每一个员工都有适合自己的岗位。还有我们说的‘学文件’,在他这里变成了‘不能在班组打牌赌博’”。 一片笑声中,廖书记也存了疑问,记录本上这些话,应该不是出自于黄麻子的口,这是一种被美化了的语言。刚才也听了班前会,都是口语化的语言,怎么到了本子上就变了? 这个疑问,阳胡子在替廖书记答复了。“好你个阿旭,你可真的有耐心,你是先把黄麻子的话记录在别的纸上,然后再誊写到本子上的。誊写的时候,就换了一种说法。我说呢。” 廖书记也发现,冯旭晖面前的报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像是草书,看不清楚。一屋子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冯旭晖。尤其是韩啸波,一张脸都贴到冯旭晖的鼻尖了,看得冯旭晖怪不好意思了。 廖书记满意地对大伙说:“我们班组这个第一,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是别人难以超越的第一。我放心了。” 阳胡子马上接话说:“廖书记放心了,我们大家都放心了。从明天开始,您再也不用到我们班来蹲点了。是不是呀?兄弟们。” 韩啸波、邓子聪跟着起哄说:“是——”。其余的人,只是忍不住地笑。 廖书记看着两个年轻人,故意板着脸说:“是什么是,过了脑子没有?”然后看着阳胡子说:“是什么是,你是党员,是军人出身,就不会带个好榜样?” “是!” “是什么是——”韩啸波学舌。 全班人又乐成了一堆。 等大伙笑够了,廖书记使劲清着嗓门,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廖书记说:“咱们笑归笑,现在言归正传,不是开玩笑哈。我始终觉得,班组是一个最值得关注的地方,为什么?因为,每一个班组抓好了,企业就好了。这就是我重视你们班组记录本的原因。何启成书记说过,班组的阵地,我党不去占领,别的思潮就会去占领。班组的早会,不用我党的思想政治工作去宣讲,那么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会渗透。希望你们再接再厉。” 说完,廖书记环顾班里的人,说:“年轻人,不错。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这就是让知识分子唱主角的初衷呐。” 这话让冯旭晖脸红了。知识分子这顶大帽子,显然与自己相差十万八千里。“小冯做事很用心呀,他是认真读了我们的学习资料的,对总厂和中心的形势任务是熟悉的,而且,还能够巧妙地融入到记录本当中来。是个好苗子。” “阿旭同学是典型的内秀的人,肚子里有货,就是不爱往外倒。”一直沉默的黄满志接着廖书记的话题,说着不知是夸奖还是贬低冯旭晖的话。 韩啸波却说:“那你们就想办法让他往外倒呀,比如说,当个宣传干事什么的,他写出来了,不就‘倒’出来了嘛。” “有道理,就该把阿旭调到段里去,可千万不要像上次象棋比赛那样借调、抽人啊。结果,我为段里争得了荣誉,却被班里扣了很多钱,抽烟都只能抽这种跛罗货。”韩啸波借机发挥,拿出赵秀才的水烟袋。 “有这事?”廖书记问。 黄满志说:“钱是扣了,不扣钱对班里其他人不公平,这是班组‘小立法’明确的,对事不对人。” 廖书记却摇摇头。 第11章 血鸭店 偶尔有火车上的同学跟站场上干活的铁路工同学打招呼,冯旭晖还是会投去羡慕的眼光。尤其是天气逐渐凉爽起来的时候,冯旭晖的鼻子就会感知到。在火车头里,不但风雨无碍,而且还有炉火的热度让身体很舒适。 看着火车头威武地奔驰在铁道上,冯旭晖还是会忆起小时候逃学去看火车的情景。加上火车站露天电影上映过朝鲜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一度让他很想开火车,当火车司机。鼎钢技校的火车司机班,唤起了他沉寂多年的梦想,整个意念心无旁骛地报考,走进那在心里同样向往的苏俄式建筑的校园里。 看着站场上路局车卸下的冒着热气的煤渣,冯旭晖的眼前就会出现当年一窝蜂冲刺抢占“地盘”,捡拾煤渣的画面。跟韩啸波说起这一幕,他们只当是一个笑话。站场上一堆一堆的煤灰,没见哪个乡下人来捡呀。 “喂,你看这一堆煤渣里,还有很多煤渣,我师父那血鸭店可以用得上吧。要不要告诉他来捡一些?”冯旭晖说。自从冯旭晖拜了赵秀才为师学习书法,他口里的称呼有别于其他的师傅,或者“赵秀才”,一口一个“我师父”。 说完这话,冯旭晖也觉得不合时宜,因为根本就没看见有人来站场捡煤渣,说明这里的人比老家的条件要好。估计赵秀才寻道时也看到了的,不必告诉他。而黄满志却说:“这个老猴子精得很,怎么可能守着粮仓去讨米呢?” 邓子聪听明白了,说:“也是,有一次我路过机务段加煤处,看到有人用箢箕担煤,开始以为是工人,后来机务段同学说,那是周边的农民,担煤回家用。” 阳胡子补充道:“哼,这是客气的,到了晚上,河那边的人开着船过来运煤炭,护厂队的人来抓,他们就跑。跟猫抓老鼠一样。” 冯旭晖明白了,赵秀才的血鸭店在厂区内,就是近水楼台了。一家子可以节省很多生活开支。当然,这种节省开支的做法还有很多,随着天气转冷,带家属到厂里洗热水澡呀,钢铁厂里的铁球多,做几对哑铃呀,都不是事。赵秀才利用寻道时机,到回收处的废钢场子找寻单车零件配件,一个月可以组装一辆单车,五花八门五彩缤纷的车,最后用干活剩余下来的黑色油漆一刷,就是一辆“新车”。 精打细算的人,还会把蒸饭、热菜一类的事情带到厂里来,省了家里的煤火。比如轨道车班的几个女同学,在热天就开始跟随中心机关的女人在厂里洗澡了,她们路过工厂站工区门口时,湿漉漉的头发衬着粉红色的脸庞,总能牵动这帮铁路工的眼光,而那好闻的香气,更是让男人们心旌荡漾。她们各自端着一个洁净的花脸盆,里面随意地放着红红绿绿的洗护用品、梳子、毛巾,就好似春天的鲜花一样在她们面前盛开着。 女孩子对生活水准要求总是高于男孩子,苏云裳不像冯旭晖、韩啸波他们那样,就在食堂里对付一餐,或者发了工资就去赵秀才的“血鸭店”豪气一回。早上上班前,她们会带来铝制饭盒到蒸汽柜里蒸饭,蒸汽柜是厂内食堂蒸饭的,赶在食堂蒸饭之前放进去,中午可以取来蒸熟的饭食用。中午去饭盒的时候,或许烫手,就用一个布袋子提了回来。 在轨道车班,老师傅为她们配备了煤油灶,自带了家里的饭菜,稍稍加热一下,吃起来很香。每到上午11点多,轨道车班里就会升起袅袅菜香,让老师傅们吞咽着口水。还是有女孩子好呀,空气中都是香气,饭菜更香。 班里的两个老师傅,都不是“半边户”,也跟着带米带菜在厂里吃午饭。苏云裳说中午有两个小时,完全可以利用中午的时间,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投入下午的工作。女孩子甚至会帮着老师傅洗米、蒸饭,讨他们欢心。轨道车班5个人,每人带一道菜,摆到一起就是5道菜,看起来很丰盛了,比食堂的大锅菜不知好上几倍。 院子里停放的旧轨道车班,被老师傅找木工师傅改造成了女孩子的更衣间,兼团支部活动室、午休间。墙上添置了可以看到半身的大镜子,不知从哪里化缘来的办公桌。午餐之后,她们就缩到就轨道车里,趴在办公桌上做午睡。 改造前的这个旧轨道车,是阳胡子、韩啸波他们打牌“密室”,自从给了几个妹子用,打牌便改到了赵秀才家的“血鸭店”。 工厂站工区的男人,对于蒸饭、带菜,很少有这个耐烦心,他们在羡慕轨道车班老师傅一段时间之后,韩啸波、邓子聪也学着女同学那样,带饭盒来厂里“生米做成熟饭”,带菜来轨道车班热一热,蹭一蹭菜。名义上是“有福同享”,实际上是加强与女同学的联络。对韩啸波而言,对于被分配在工厂站工区,最满意的就是里苏云裳的轨道车班很近。对邓子聪来说,可以逗一逗王向红。 冯旭晖却没有加入蹭饭菜的行列,他的家里没有人做早饭,中午各自在单位吃食堂,只有晚上父亲才做饭。他早上没有菜可带,也因此养成了“吃倒餐”的习惯。“吃倒餐”是父亲说的,他的养生经是“早餐好,中餐饱,晚餐少”,而冯旭晖晚上吃得多,是与养生反其道而行之的。 每次看到王向红,邓子聪的恶作剧念头来了,就跟韩啸波说:“啸哥,你看咱们班几个美女……”欲言又止的样子,吸引了王向红注意。当王向红瞪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故意一笑,然后都哑巴了。 王向红看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就问:“你们说我什么?”他们知道女同学上当了,就躲躲闪闪的,装神弄鬼。王向红较真,觉得有什么事情让大家背后嚼舌头,王向红不希望同学们议论自己。 “你们背后说我什么?快告诉我。”王向红急得满脸通红。 “你不懂。”韩啸波叼着一支烟,故作潇洒地甩开打火机,点着了烟。 王向红就走到冯旭晖跟前,问同学们在议论她什么事?在女同学眼里,冯旭晖是个诚实的人。冯旭晖看了一眼韩啸波、邓子聪,马上明白他们在恶作剧。就说:“他们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班主任方老师被他们捉弄了多少次,我们的曹班长被捉弄得从302寝室搬走了。” 见王向红半信半疑,冯旭晖说,真的没事。 这天,苏云裳带了两大饭盒的菜,有一份姜炒子鸡,一份大蒜炒腊鱼。 “哇,今天是小苏请客吧?这么好的菜。”吴班长开玩笑。 “没有,就这菜来请客,拿不出手。我只是感谢师傅们对我的关照,是真的。”苏云裳客气地回复。 “小苏就是会做人,怪不得领导喜欢。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喜欢呀,舍不得你走。”吴班长说。 “吴师傅你说的好听,再说,我也没走呀。”苏云裳眼睛里充满笑意地说着。 苏云裳要调走?过来蹭菜吃的冯旭晖、韩啸波都愣住了。“借调,不是调走。”苏云裳一再强调,进一步解释说:“被借调到段里当通讯员,负责写稿与送报纸什么的。” 吴班长说:“一般开始都是借调,如果不犯错误基本上就不会回来了,见多了。再说,我们轨道车班要不了这么多人。到机关好,当干部,不要回班里了。” 韩啸波的表情有些复杂,问:“那你今天是在轨道车班的最后一次午餐了?以后就在段机关吃饭去了。你不是在躲我吧?” 苏云裳不客气地回答道:“躲你干嘛?想多了吧。以后,你想蹭饭菜吃,就难喽……” 冯旭晖觉得这是件好事情,至少有同学走向机关干部岗位了。想起赵秀才那句“你们这些人都不是留在工务段的人,都会走”,开始佩服师父的眼光。同时,他看到了事情背后的“权力”的影子了,苏云裳的父亲如今是铁运中心机动科长。 不管怎么说,要为苏云裳高兴。苏云裳对冯旭晖说:“你要多写点稿子,写身边的好人好事。这方面,你师父赵德惠就是行家里手。” 喝酒之后的赵秀才,话很多。正如苏云裳所说,他在年轻的时候,写过很多文章,上过《冶金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吹,赵秀才找出来一个剪贴本,上面贴着一些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文章。他指着一篇《冶金报》的文章说,迄今为止,整个铁运中心只有他发过《冶金报》。说着,就滋了一口酒,夹几筷子花生米。余光看到冯旭晖眼里的崇敬,做出了美滋滋的样子。 冯旭晖问:“师父您这么厉害,怎么没去坐办公室呀?” 对此,赵秀才长叹一声。“如果不是小人使坏,我不会在这个鬼地方修铁路喽。” 冯旭晖觉得,赵秀才高深莫测,很有故事。他拿起《冶金报》借着酒劲说:“师父,你能教我写通讯报道吗?” 不等赵秀才答应,阳胡子抢先说:“阿旭,过来敬师父一杯。老猴子本身就是你师父,还问什么问,肯定教你的。来,喝一杯,表表心意。” 冯旭晖不肯被阳胡子带偏,很实诚地看着赵秀才,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的态度。赵秀才却看着面前的酒杯,嘴巴在不停地嚼着什么,什么都没说。 “快呀,还等什么?”韩啸波也在催冯旭晖喝酒。 冯旭晖赶紧站起身,小跑着到赵秀才身后,举着酒杯说:“师父,看了您在《冶金报》上的文章,尤其是散文,我很敬佩。我也喜欢写,怕您不收……这杯酒敬您,我干了。” 韩啸波却撇着嘴说:“阿旭有一点不好,说话不直爽。直接说是苏书记给你布置了任务,让你跟赵秀才学习写稿子,不就完了吗?” 冯旭晖脸一红,辩解道:“也不是不直爽,分跟谁说话,分什么事。这件事,说了苏云裳,我师父就一点卖面子?而且,我说的是真心话,那篇叫做《钢轨》的文章,我真心喜欢。”冯旭晖说着,背诵起文中的句子“天涯远,我们同行而来,不曾停留,又走向梦想的天际。也许,我们就这样距离着,永远不能交集,但是,这种距离让我们永恒……” 念完,屋子里一阵子寂静无声,韩啸波大呼:“老猴子写的?太有哲理了,有点像爱情宣言,写给谁的?我也佩服了!我为阿旭赞助一个,干了。”韩啸波猛地一仰脖,把酒喝了。冯旭晖也说了声“我也干了”,咕嘟一声,酒杯空了。 赵秀才还是那一副不可置疑的神态,看也不看两个年轻人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在血鸭店的时间长了,冯旭晖会想,若是评笑声最多的家庭,他敢肯定赵秀才家准能当选。他们家四口人,凑在一起时,更是笑声不绝,只不过赵秀才自己是不常笑的。 在家里,赵秀才其实是有点懒的。除了上班巡道,回到家除了写字、写文章,几乎是什么事都不插手的,或悠悠地靠在门口的椅子上抽烟、品茶,或背着手看看屋前种的菜,当然,有时也伸手摸摸垂下的丝瓜、苦瓜,或扶正一下那乱攀的藤头。 有一次,赵秀才的儿子小奇竟傻呼呼地问:“妈,你为什么嫁给他?” “为了你们姐弟两个呀。”夏菊英愉快地回答。 “……?” “不是你爸,能有你们姐弟吗?蠢崽。” 一个星期天,正赶上个晴朗的好天,冯旭晖骑车到了班里,抄写记录本,然后去赵秀才家,带去了练字的本子。看着瘦小的小奇吃力地把坪里的那堆煤“消灭”,蹾藕煤准备过冬用,冯旭晖就过去抢过藕煤模子,蹾了起来。 到傍晚时,还剩下一点点没做完,师娘夏菊英在屋里喊:“喂,歇会,吃了饭再蹾。” 冯旭晖洗手进屋,见小奇在里屋好一阵没出来吃饭,就喊他吃饭。小奇说:“我被米老鼠和唐老鸭迷住了。妈,把我的饭端进来好么?” “对不起,小哥。”菊英姨大声回复。 “嗯——,人家喊你做妈妈啦。若是别人喊我‘妈妈’,我就给他端饭。”小奇在撒娇。 赵秀才的女儿赵芳菲回家了,接话说:“小哥,我给你端饭,你喊不喊?” “喊。”小奇不假思索地答复。 这时,赵秀才从外面兜了一圈进来,叫了一声,小冯,累着你了,来喝酒。冯旭晖说,不喝酒,活还没干完。赵秀才说,不劳你了,我一会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我让小奇干,是锻炼他。 赵芳菲把饭菜端给弟弟小奇之后,却也被“唐老鸭”迷住了,半天没出来。 “喂,唐老鸭先生、米老鼠小姐,你们准备把主桌让给尊贵的客人是吧。”师娘夏菊英说着,端着赵芳菲的饭菜进里屋去。 赵芳菲接过母亲端来的饭菜,连连说:“谢谢你,还是让你当妈妈吧。” 好奇的冯旭晖,在起身添饭的时候,忍不住进到里屋去看,看着一家子随意坐在床头,或者站着,或者靠着墙上看黑白电视《米老鼠与唐老鸭》。七点种,节目完毕。赵芳菲、小奇姐弟出得里屋,听到外边礅煤声。 “谁?”赵芳菲奇怪地问。 “脑膜炎。”这是夏菊英对赵秀才的爱称。 “稀奇。稀奇!”赵芳菲、小奇姐弟说着,到门外看稀奇。 夏菊英出去倒水,大声唱:“西边的太阳就要出——山——了——” 冯旭晖和赵芳菲、小奇姐弟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此时,太阳早就落山了,只见工厂站雪亮的灯光下,赵秀才已经蹾煤完毕,收拾完煤模,摘下手套,也哼:“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背了手,进屋去了。 看到这一幕,冯旭晖简直羡慕得要死了。一个家庭的父母孩子,关系竟然可以是这个样子平等,这完全颠覆了冯旭晖的观念,若是自己的父亲不那么“部队首长”一样刻板,而像这个家庭一样平和,那该多幸福呀! 第12章 自虐式 “工厂站工区,到底定冯旭晖还是谢春鹏?”廖书记问班长黄满志关于“保尔式好青年”人选问题。这个问题,在两个月之前,黄满志估计会选冯旭晖,但是冯旭晖人前人后多次跟他说过,推谢春鹏,他也犹豫了。他问廖书记,用这种树典型的方式有什么鬼效果吗?有后门的,照样会走,没有关系的,想走也走不了。 这些年轻人,要说安心修铁路,可能大部分有些违心,可是不安心又能咋地?或许有人写信上访,但是适当调整分配方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韩啸波的方式是躲懒,消极抵抗,却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吧。当韩啸波操蛋躲懒的时候,冯旭晖显得很为难,跟着躲懒嘛,老师傅看不惯,不跟着躲懒,韩啸波倒是不说什么,但是邓子聪会讲他虚伪。 冯旭晖感觉,如果总是像韩啸波那样躲懒,一是不可能长期下去,二是从老师傅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不喜欢年轻人的这个样子。不用想都知道,对于看不起铁路工这种职业的人,铁路工自己又怎么能喜欢呢。之所以没有举动,是当这些年轻人尚未懂事,而且毕竟是由火车司机改成铁路工的,有些情绪是可以理解的。 那个年代,待业青年这个名字并不好听,有一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何况是鼎钢这样的大企业,是经过高考之后的再一次考试竞争才获得的,不能说走就走的。 上班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刚开始,工厂那些巍峨的高炉群,高耸入云的烟囱林立,天梯一样的铁路,蜿蜒伸向远方,视觉上很是震撼。外出干活时,几个新来的年轻人喜欢走钢轨,像体育项目中的走平衡木,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很有乐趣。后来就不走钢轨了,跟着老师傅一样,走路边,或者是走枕木,一路走着,一路说笑话。 这种工作,没什么技术可言,属于简单劳动,体力劳动。读了两年的中技,所学知识几乎用不上。一把丁字镐,在起道机抬起枕木、钢轨的时候,把道渣石填进去,确保下沉的部分铁路与整体水平相当。如果不是弯道,基本看水平仪就行了。当然,遇到抢修,或者大修,需要换枕木、钢轨,劳动量大多了,很是非常劳累的。 一天天,重复着这简单而枯燥的劳动。 别看这简单枯燥的劳动,工厂站工区的十六个人,每天都在制造开心的事情。但是,冯旭晖感觉,铁路工作为职业却不是自己的喜爱,尤其是到了冷天,站在工厂站空旷的站场,没有任何大树和建筑物的遮挡,北风呼呼地刮过来,他首当其冲的鼻子,总是会变得绯红,如果戴上口罩挡风,鼻子里呼出的热气从口罩缝隙上冒出,却会让鼻子上方的眼镜片变得迷蒙,隔一下子就要擦拭一下,很是碍事。 几个月下来,冯旭晖不但坚持了下来,而且被黄满志汇报到段里廖书记那里,想树他为“保尔式好青年”。有时候,他看着昏暗的休息室,不敢相信竟会与之终身相伴。他只是一个农村人,少小的时候羡慕火车站铁路上吃国家粮的人,穿戴干净齐整,女人普遍皮肤白皙好看。如今自己成为了铁路工,却发现儿时的梦想改变了,相反,竟然有点看不上他们了。 肖锦汉在团系统树典型的时候就问过冯旭晖,为什么能够安心铁路工工作。冯旭晖只是尴尬地笑,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父亲对那个叫“小曼”的女儿的偏心,人家进了税务局,转了正,大张旗鼓地庆贺,对他这个儿子,却是漠不关心,还说让他好好工作争取有出息。他就用超负荷的干活,把自己晒黑,糟践和“虐待”自己,让自己不成人样,“出息”个鬼样,让税务局小院里的人用口水把他淹死,让他无颜面对死去的母亲。至于金阿姨,她不会内疚的,这些折腾,不是给她看的。 事实上,过去了三四个月,冯旭晖再也看不出白白嫩嫩的外形,晨跑有时候也不能坚持,父亲喊他,见他浑身肌肉酸疼,也就没有霸蛮,但也看不出父亲有什么心疼的样子。 倒是师父赵秀才对他关心一些,出主意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被鼻炎折磨过,后来他用冷水洗鼻子,洗冷水澡,不知什么时候就好了。原来,冯旭晖以鼎钢热水澡堂多而满足,再也不要像税务局那样,烧水洗澡了。没想到,还是要洗冷水澡。 按照赵秀才说的那样,冯旭晖开始洗冷水澡。手接冰冷的自来水,开始,一点一滴地适应,然后往胸口、腹部这样的区域靠近,使劲搓,搓得身体发红发热。不知不觉,浴室的小空间里热气腾腾,让冯旭晖觉得在热水澡堂一样。每次洗澡之前,都要下决心跟自己斗争一番,洗完澡,浑身热乎乎的,而且一身轻松,就觉得一番折腾也值了。 冬雨把铁路工都锁在休息室里扯淡。年轻的几个,基本上报到之后就去了赵秀才的“血鸭店”,躲起来打牌赌博。平时大家松散状态,一旦有紧急抢修,班里没人,基本上就到赵秀才血鸭店去喊。冯旭晖也去,他不是去打牌的,而是去练字、学习写稿子、写散文,或者是去感受师娘夏菊英的温暖。 夏菊英的样子跟冯旭晖的母亲有些相像,性格上也是开朗大方不乏幽默,年纪也正是母亲定格在冯旭晖脑海里最近的最清晰的那个年纪,仿佛母亲去世这十年是一段空白,在这儿衔接上了。 “小冯是个苦命人,冇娘崽都是苦命的。你没事就过来,不说跟老赵学练字,这里的饭菜总是好吃些,衣服也丢在盆里就是,一件是洗,十件也是洗,不在乎多一件。”师娘夏菊英一番话,让冯旭晖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似乎缺少听到这么温暖的话语。 赵秀才却说:“阿旭可不是什么苦命人,你看他的耳垂多大。老话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冯旭晖也认同这番话,毕竟他从来没有觉得过“苦”。 即使最近在家里洗冷水浴,金阿姨看着牙齿打颤地说,这伢子也太懒了,烧点热水洗呀,这么冷的水,上年纪了不出毛病才怪。父亲还说一副看不惯的模样,对金阿姨说,鼎钢厂里有现成的澡堂,他偏不去,要在家里这么折腾,就是想气死我。他一直想气死我。 冯旭晖懒得解释,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我钻进你肚子里的话,你会胀死,我会憋死”。一种非常无奈的表情。 晚饭的时候,冯旭晖在客厅看电视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父亲在厨房炒菜,就喊:“小烨陀来了,肉沫蒸蛋就出锅了。” 不见小烨陀的热闹劲,老冯才拿毛巾端着菜到客厅看,问:“小烨陀呢?” “没来。”冯旭晖尽量平和地回答。 “没来?你在看动画片《米老鼠与唐老鸭》?”老冯的意思,这是儿童动画片。 冯旭晖明白父亲的意思,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像是看怪物一样,横了儿子一眼,就把那碗肉沫蒸蛋直接端到对面的义哥家去了。他听到父亲大声喊门的声音,然后是门开之后金阿姨高兴的声音。 “妈妈,人家叫你‘妈妈’,你就给我端饭菜过来吧。”“我来给你端,你喊不喊?”“喊。”冯旭晖心里演绎了许多遍的画面,在税务局的家里总是不能复制。 金阿姨不是夏菊英之于小奇一样的真“妈妈”,小曼姐也不是像赵芳菲那样的亲姐姐,而自己更不是小奇。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假象。冯旭晖起身出门了,悄无声息地出门了。 外面下着冰冷的雨,他就躲在门洞的楼梯下,靠在自己的凤凰单车上。他听到楼上父亲在喊着“阿旭”,他没有回答。然后就听到金阿姨、小曼姐的声音,问着老冯发生了什么事。老冯说着“崽大不由爷”之后,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冯旭晖不想继续待在楼门洞让别人看热闹,推着单车出了楼门洞。在办公楼的屋檐下,阴影遮住了冯旭晖和他的单车。他看一看见二楼自家的阳台,有一个人影和一个小火苗一闪一灭,那一定是父亲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烟雾似乎是不快,烦恼,因而他让它飘散消逝。 这样的场面,冯旭晖不陌生。妈妈靠在堂屋的木椅上,眼睛红红的。姐姐面前摆着一把剪刀,眼睛却发直。父亲嘴巴上的烟一根接一根,火苗飞快地往后窜。那是小冯旭晖五岁的时候,姐姐远嫁他乡。父亲转身去了城里,留下冯旭晖母子,面对秋风秋雨,每个人的心中都被雨淋得湿透、冰凉。 冯旭晖来到湿漉的大街上,任路灯把影子缩短、拉长、又缩短。很多时候,他都是这么任凭纷纷的思绪在纷纷的雨中飘洒,静静地走,默默地想。这种场面在家里发生得太多太多,他的心绪总被弄得很坏很坏。为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错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结合。父亲是好人,很疼子女,待人真诚;妈妈也是好人,一双手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谁不夸她能干!可是,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就一定会“幸福”吗? 一幢幢的楼,静立在黑黝黝的夜里,极少的几个窗口还有灯光,不知哪一扇窗里倏然飘出《米老鼠与唐老鸭》那打打闹闹欢快的声音,对冯旭晖而言就是一种讽刺的声音。 蓦地,一把伞遮在冯旭晖头上,是小曼姐。“阿旭,回家吧!赶快洗个热水澡。”冯旭晖突然鼻子一酸,心缩成一团。他不想让小曼姐看到自己盈满泪水的眼睛,推开他的伞,一个飞步跨上凤凰单车,飞快地消失在街道的雨中。 他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有些疯狂,让人以为是雨中急着回家洗热水澡吃热饭的匆匆路人。当他慢慢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厂区内,到了赵秀才的血鸭店。 黄满志的声音:“哎哟,小冯也来了,正好,正愁找不到人呢,快回班里去拿工具,到焦化煤场抢修。” 师娘夏菊英看到湿漉漉的冯旭晖,细心地问:“阿旭怎么来了?淋得一身湿透了,快换你师父的衣服,小奇的也行。吃饭了没?锅里有热饭……” 冯旭晖眼睛里那不争气的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脑膜炎,快给阿旭找一件衣服!”又说:“很快,几分钟就有饭吃。”说完,就去厨房了。 韩啸波从牌桌上下来,捂着肚子,要去医院。阳胡子骂了一句:“怕是去屙血!”韩啸波明显地停了步子,很快装作没听到,若无其事地骑车开溜了。邓子聪原本想跟平时那样问啸哥,严重吗?要不要陪同?被阳胡子这一骂,韩啸波没有还口,他就不敢开口了,懒洋洋地跟着老师傅们去班组拿工具。阳胡子、谢春鹏各骑一辆载着工具的三轮车,其余的人骑着单车跟着前往事故地点。 煤桥上的灯如同探照灯一样雪亮,掉道的机车已经被吊起开走,铁路像是麻花一样扭曲着。现场有很多人,穿着雨衣,在那里察看、指挥。“首先把水抽干,修一条排水沟,否则过年的时候再掉道,你们就别想过年了。” “蒋主任,我们青年突击队申请修水沟。”一个熟悉的声音,冯旭晖仔细一看,是曹向荣。 “好,晚上施工要注意安全。”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冯旭晖心里一个冷笑,这太符合曹向荣的风格了。在学校的时候,曹向荣就是一个爱在领导面前图表现的人,只要是刘校长的哲学课,只要一个观点讲完,他就会恰到好处地跑到讲台,把黑板上需要擦掉的粉笔字干净利落地擦去,回到座位继续听课。 刘校长在曹向荣擦黑板的时候,思路不断地讲着课,好像曹向荣为同学们争得了时间一样。在英语课的时候,瘦弱的薛老师一边咳嗽一边擦黑板时,曹向荣却忙着在书本上写写记记,无暇看到老师的板书需要擦拭。冯旭晖倒是想过要去讲台帮忙,但是始终是一个想法而已,他觉得曹向荣的做法是别有用心,而他冯旭晖不想让同学们有这话看法。 煤场的作业环境是很糟糕,煤水四溅,冬雨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呼出的热气把眼镜片蒙上了一层薄雾。阳胡子像是部队组织施工那样,有序地安排班里几个老师傅抬钢轨,冯旭晖见他们步履蹒跚,就过去搀扶,却被老师傅用手挡开。 “阿旭、小谢,你们几个去担道砟石,在轨道车上。”冯旭晖这才发现黑暗中停着轨道车,吴班长在驾驶室抽烟。 “哎哟”一声,有人受伤。 “怎么搞的!” “是黄班长腰伤犯了,来一个人顶上。”阳胡子在喊。但是,他看了周边,最后喊了谢春鹏、冯旭晖的名字。 黄满志被冯旭晖扶进轨道车里,一脸痛苦。冯旭晖跑回抢修现场,跟谢春鹏一起学着老师傅那样,顶着肩膀。“你们两个注意,像平时练习的那样,把肩膀顶紧,互相借力,一手扶稳木杠,一手抓牢绳索,听我的号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步伐不要飘。听清了吗?” “听清了!” “预备——起!” 沉重的钢轨压在他们稚嫩的肩膀上,腰部有些软,腿上也有点发抖。冯旭晖咬着牙齿,跟着阳胡子的号子节奏,在煤水中艰难地前行。 “好样的,注意腰部,直挺,不能闪躲!”阳胡子在给两个年轻人引导。 整整一个小时,抢修完成。“蒋主任,让澡堂加个班吧,我们去洗个热水澡。”阳胡子看起来跟蒋溪沛主任很熟,提了一个要求。“行!”蒋主任爽快地答应,对调度主任说,跟后勤的陈科长说一声,赶紧烧澡堂锅炉。 看着满身煤水的冯旭晖,阳胡子镶着金牙的嘴巴在闪光,拍着他的肩膀道:“阿旭,没看出来,你还有一股子蛮劲。你确实是一个好伢子!” “哎哟——”冯旭晖这才觉得肩膀火烧火辣的疼,衣服跟肩膀上的肉好像连在一起了,但是他心里已经很畅快了。 第13章 人情味 电话铃响亮,邓子聪比谁都快接了电话,“喂,琳姐呀,对,今天没出去干活,冯旭晖?在抄记录本,稍等……” 冯旭晖坐在休息室办公桌前,顺手接过电话。“琳姐,你找我?”“是呀,你快到我办公室来,有好事。” “有好事!”邓子聪都听到了电话里琳姐欢快的声音,学着琳姐的声音说,语气加重了一些。冯旭晖就收拾记录本,放进抽屉,锁好,就跟黄班长说了一声,骑着凤凰就飞一般地往段里去了。 阳胡子在后面大声叮嘱道:“有好事,是给你介绍女朋友哩,不要太性急,过道口小心,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见到冯旭晖,琳姐办公室人多,就给冯旭晖倒了一杯热茶,把他带到了大会议室。大会议室进门处,有一个乒乓球台,摆放了许多资料,墙上挂着工会文体活动的锦旗。平时,这是段工会文体活动室,偶尔开大会,才是会议室。 琳姐在乒乓球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指着另外一个椅子说:“你也坐吧。”她随身带着一张《鼎钢报》,递给冯旭晖,开门见山地说:“祝贺你,你的稿子要上明天的《鼎钢报》了,二版头条。” 冯旭晖一头雾水,翻到二版头条,看到一篇醒目的标题“冬雨夜,战煤桥。”落款是“冯旭晖”。冯旭晖仔细看文章内容,的确是自己写给段里的通讯稿,完成每月写稿的任务,没想到会刊登在《鼎钢报》上。文章只修改了一句,把铁运中心主任蒋溪沛的名字加进去了。 “这是真的吗?那太好了。”冯旭晖心里怦然而动,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鼎钢报》上。 他曾看到过父亲的剪贴本,偶尔发现有父亲在市级报刊发表的诗作,内心也曾有过喜悦,有过敬佩。在当年,市面上带铅字的书报都不是很多,能够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名字变成铅字,自然觉得是了不得的事。 “当然是真的,明天就见报了。是好事吧?”琳姐不无得意地说。 “是好事!”冯旭晖掩饰不住高兴。很快,他感觉琳姐把这个好消息提前告诉他,似乎是另有深意。 琳姐说,他的丈夫在《鼎钢报》社当副社长,这次琳姐把冯旭晖的稿子推荐过去,他的副社长丈夫很欣赏,放在了头条。她说,这个是样稿。冯旭晖当即站起来,对琳姐鞠躬说,谢谢琳姐。琳姐让冯旭晖坐下,唠家常一样,说袁新辉主席很欣赏你,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优秀的技校生。你们工厂站工区四个人,你最优秀。还说袁新辉主席要把你们班的记录本,推荐到总厂工会参评。也问了冯旭晖的家庭情况,表示要过年要去上门走访,还说了肖锦汉书记拜托她给工务段年轻人找对象的事,重点说了冯旭晖。 “咦?你怎么不讲话?”见冯旭晖沉默不语,琳姐奇怪地看着他说。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听说了,你不爱说话。男孩子嘴巴紧,也不是什么坏事,婆婆妈妈的反而不好。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冯旭晖对“不爱说话”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却不舒服,他只是没办法插话,而且不知道琳姐想表达什么?他只好找话说:“琳姐,一个班组记录本,廖书记、袁主席他们怎么那么看重?还要作为工作加分呢!之前,我们黄班长找了我很多次,让我帮着抄写,说我的字写得好。我一直就不明白。我们赵秀才,哦,就是赵德惠师傅,他说这是形式主义。后来,苏云裳批评了我,我才接手。又要求我做事就做好,要么不做。我就把前面敷衍的全部重新抄写了,不单单是把字写好,而且把当下的形势任务写进去,把班里贯彻落实上级的指示写进去。” 琳姐认真地看着冯旭晖,好像有点惊讶地说:“口齿蛮清晰嘛,怎么说你不爱说话?我看,搞演讲都可以。”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闷棍子”,冯旭晖刻意很认真地说了话。看到漂亮的琳姐睁大眼睛的样子,听着夸赞的话,冯旭晖忍不住笑了,笑得很腼腆。 “你们班里也复杂。这个赵德惠,其实毛笔字不错,可就是跟喜欢跟领导抬杠,不按领导要求去写。而且私心比较重,群众反映,他经常借着寻道的名义,跑道回收处捡单车零配件,回去组装。他开了一个血鸭店,你应该笑得了。所以呢,黄满志就看不惯。你不要掺和进去,那些人都是些老油子了。”琳姐很能说,话匣子一打开,就刹不住车。 “哦,好像是这样。”冯旭晖不想多说。 “你们这批中技生来了,廖书记、袁主席别说多高兴了。整个文化素质提高了几个档次。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又年轻,段里会重点培养,以后有的是机会。”琳姐又说。 琳姐起身的时候,冯旭晖也起身,问,能不能把《鼎钢报》样稿送给他,琳姐欣欣然的样子,飞快地从乒乓球台上拿起报纸,递到了冯旭晖面前。 骑在凤凰单车上,冷风吹在脸上,冯旭晖觉得飘飘然,继而清醒了一些,想着琳姐的话,云遮雾绕,不知所云。琳姐这许多的话,信息量太丰富,让冯旭晖摸不到风。总的感觉,她在示好。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吗?她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呢? 回到工厂站工区,班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炉壳都红了,班员也个个满脸通红。冯旭晖猛地由外面进到休息室内,感觉是冰火两重天。他最难受的鼻子,刚刚被冷风吹得流鼻涕,这下子呼吸到热烘烘的空气,鼻腔瞬间被烘干开裂一样。每到冬天,他的鼻炎就会犯病,遇到冷风或者高温,都会鼻子发红。 “阿旭回来了,琳姐找你有什么好事?是不是介绍女的给你?”阳胡子的话听起来有点别扭或不怀好意,但又找不出明显的毛病。平时都是说“女朋友”“妹子”,这次说出来的是“女的”。 冯旭晖就从蓝色棉袄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鼎钢报》,走到赵秀才面前说:“师父,你看,我写的通讯报道要上报了。”他没有强调这是“头条”,也没有解释这是“样报”。 黄满志倒是很感兴趣,马上对冯旭晖说:“拿过来我看看,怪不得说是好事情,班里可以加分呀。”赵秀才把报纸给过去,不屑地说:“这是人情稿。” 从师父的脸上,冯旭晖没有觉察到喜悦。想到刚刚在琳姐面前喜形于色的激动,有点落寞。他原本想跑到轨道车班,在苏云裳面前表功,也就没了心思。冯旭晖四下里问师父,琳姐为什么要给他人情稿?冯旭晖跟她还不是很熟。 “管他是不是人情稿,只要班里的考核能够加分,我就给他奖金。阿旭,你记录本拿了第一名,写稿子也要拿第一啊!”黄满志给冯旭晖鼓劲打气。 赵秀才也在想着这件事,觉得有些蹊跷。如果是写工会工作的稿件,尚且挨着边,因为工会工作可以加分。这个稿子,既不是女工工作,也不是劳动竞赛。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件事还需要观察。 能有什么妖?冯旭晖实在想不明白。 “今天下午两点钟,全体班员开会,评先。”黄班长说完,就去食堂吃饭。 中午吃完饭,大家伙就在议论,先进生产者一般是就是黄满志、阳胡子那几个人轮番当选。反正他们基本上只拿了一个奖状,奖金全部用来请客吃饭,管他谁当先进。 两点钟的时候,进来了一个陌生人。“大麻子,小麻子,好久没见,甚是想念。” “奥哟,咱们刘段长回老家来看望兄弟们了。”随着阳胡子的声音,冯旭晖坐在办公桌前一回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刘段长。 “听说咱们班来了几个技校生,好呀,新生力量,后继有人呐。”刘段长打着哈哈。 “费什么话,赶快开烟呐。”阳胡子早就伸着手在那等着。刘段长恍然大悟,把手套放在办公桌上,开始发烟。 阳胡子接过烟,看了一下烟的牌子,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是刘学彬,我们班考出去的,职大刚刚毕业,据说职大让他留校当老师,他不肯,说是学了专业就要更好地回单位实践。说白了,就是回来当段长。” 刘学彬赶紧打拱手,四方作揖说:“莫乱讲,莫乱讲,还没宣布之前都是未知数。” 阳胡子不管,继续说:“哪里是乱说嘛,段里一直是廖书记兼着段长,还有一个职数,就是给你留着的。现在我们段里有文凭的,除了孙技术员,只有你了。孙技术员一个女人,要当段长早就当上了。既然没当,不就没那回事了。” 阳胡子把新来的四个技校生也给刘学彬做了介绍。又说,你比去职大读书之前圆滚了好多,肚子就像我们啸哥的篮球了,一看就是当官的料。回来了,当了官,可要多多关照“老家”的人。 黄满志对刘学彬说:“小刘,我们要开评先会了,你不是来参加会的吧?”阳胡子马上接话说:“我们先进指标有限,没打你的米哦。”刘学彬坐在那里,笑着说:“我就是来认识这几个年轻人的,你们评,我听。我不参评,我也不发言。旁听。” 黄满志说:“那好,这个,小刘是我们未来的领导,离开段里两年了,对段里这个新情况不熟悉,所以呢,通过评先会来了解这个情况,我们要认真评。欧阳,你先念一下文件,然后提名,举手表决。”黄满志每遇领导参会,必然“这个”“这个”地说话。 欧阳,就是阳胡子,大名叫欧阳虎。 阳胡子把文件念完,黄满志的人缘好,就有人提议选他,大家伙齐声附议说“好”,黄满志开始推辞了一阵,后来不好意思地笑着默认了。 “喂——班长请客吧。”韩啸波说。 “是呀,就在赵秀才的血鸭店吃。”邓子聪接腔。 黄满志就只管说:“好的好的,承蒙大伙看得起。” 有了晚上的饭局,全班人就心情大好,老师傅们讲述了黄满志一年来工作中的优异表现,讲得一本正经,完全不是平日里开早会的氛围。 有人说,黄满志一心扑在工作上,过年过节都在班组值班。 有人说,大麻子的脾气好,任你开怎样的玩笑,都是笑嘻嘻的,嘿嘿两声还开烟给你。其实,黄满志的个子大,有股子蛮力,抬钢轨的“四大金刚”之一,背枕木可以同时背两根,工务段无人能比。当然,当头号脚猪,更是名声显赫。 有老师傅给年轻的中技生讲历史。新官上任三把火,黄满志也是。第一把火是重新“组阁”,“阳胡子”当什么,“赵秀才”当什么。大伙在一边暗乐,还挺当真呢。第二把火是班里十几个人把生日登记一下,到时候全班庆贺。当时大伙很劲鼓掌,一致赞成。第三把火是“头儿”跟大伙打成一片,一样排号子捣固,不只拎道尺看看道。“头儿”每月的五块钱“操劳费”归全班所有。三把火一烧,大伙的劲全出来了。 还说,黄满志爱学习,尤其是重视班前会,按照铁运中心领导的要求,一切以运输生产为中心,班组记录本,抓得最认真最扎实,在铁运中心工会记录本书写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 黄满志到底是老党员,操心重,班里有一段铁路线在煤气柜下,钢水罐车每天都打煤气柜下过,大意不得。若钢水罐掉道倾翻,引爆了煤气柜,可不是好耍的。大麻子休息时就到铁路上转,早来晚走勤巡视,有时晚上睡觉都不安神。有一次,睡着睡着就有人敲门,是调度,说钢轨断裂,要马上抢修。黄满志就到单身宿舍扯了几个人,连夜干。他干活猛,大伙就跟着猛。 但黄麻子也有苦恼。有一次夜里焦化煤场抢修钢轨时闪了腰,住了院,他老婆就过来照顾。大伙去看他,他老婆就数落:“当了这个劳什子班长,身体一天天见瘦,现在好了,住院了不是。” 阳胡子本来想开玩笑说,黄麻子身体瘦了,晚上喂嫂子你就喂不饱了。但是,忍住没说。黄满志笑笑,说那是我自己没小心,没关系。大伙当着嫂子的面就说:“首长您就安心养伤,以后回班里你就拎着道尺看看道指挥指挥就行了,抬钢轨有咱们兄弟呢。”阳胡子还及时地抬起胳膊,亮了亮肌肉。 阳胡子说,有一次嫂子来探亲,黄麻子不放心那铁路,先到煤气柜下转了一圈,没见班里人出来干活,心里就不痛快。寻到他们,硬是要班里把砂石线的翻浆冒泥处理了。 这些事迹,冯旭晖很多不熟悉,但是嫂子探亲那一次,才应该是黄满志最为苦恼的事吧。冯旭晖听到这一段时,就觉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黄满志的脸,果然阴云密布。 在评选工会积极分子的时候,韩啸波提了“冯旭晖”,冯旭晖不当先进,说不过去呀。班组记录本得到了铁运中心工会的“第一名”,还给工务段支部加了分。邓子聪马上跟着表态“同意”,谢春鹏也举手表示支持。阳胡子看了看赵秀才,赵秀才也举起了手。在看休息室周遭,老师傅们一个个举起了手。 阳胡子说:“好吧,今年搞个新面孔也好,那就报冯旭晖。阿旭,你以后要保住第一的荣誉哈。” 冯旭晖打打拱手,说:“记录本的大半年都是赵德惠师傅记的,我还年轻,明年再来。” 赵秀才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说:“小冯这个伢子不错,懂得谦让,我同意,完全同意他当积极分子。” “不行不行,要么还是阳胡子吧。”冯旭晖认真劲来了,坚持不要当这个积极分子。本来已经夺人所爱,又来抢人荣誉,不义道。 阳胡子露出了金牙齿,对冯旭晖说:“阿旭,你能提议我,我很高兴。你不要担心我,乐队那边,中心工会留了两三个指标,我肯定有一个。” 第14章 原谅我 谢春鹏、冯旭晖把鱼和茶油用三轮车拖回来后,师傅们个个脸上带笑,大呼小叫的,把鱼分成16堆,尽可能大小搭配,用白色粉笔在地上划着序号。茶油是用油壶装好了的,20斤一壶,16壶。 冯旭晖抓阄,从16个“阄”里摸到了一个,分了三条草鱼。老师傅们就地拾掇开了,一时休息室外面的地上血流成河,鱼腥味四起。 “师父,麻烦你帮我们把鱼剖了。”冯旭晖把鱼往赵秀才边上一放。 “年轻的时候呀,都这么懒。剖鱼可以,鱼泡鱼杂都给我,给店子里做鱼内脏火锅。”赵秀才还是想着他的血鸭店。 “嗯,可以,鱼也给你,全都给你也可以。”冯旭晖认真地说。 韩啸波打趣道,这叫“孝敬师父,应该的。” “你们这帮臭小子,真正以厂为家了是吧,分了过年物资也不拿回家。我堂客说了,不能要。”赵秀才不客气地斥责这帮年轻人。 赵秀才的老婆还真的说了这话,上次中秋节的茶油、芝麻药糖就给了血鸭店,防暑降温的白糖、绿豆也给了她夏菊英,不能让人家小冯把分的物资往咱家里拿了。小冯不是鼎钢子弟,不会物资多得吃不完。他只是不懂事,不要让家里老父亲埋怨。赵秀才说:“我都劝阿旭好多回了,可他说,老是在我们家吃饭,是应该的。不然,他就不好意思来吃了。” 班里的老师傅在小院里劈废旧枕木,搭架子,把分的鱼、肉一类的,烟火熏了,以便春节假期带回老家去。师傅们的心情普遍比较好,冬天活少,不久即可回家团聚,很多人话也多起来。话题还是离不开男女那点事。冯旭晖想起小时候父亲从城里回来,也是大包小包地带着很多吃的。也就理解了老师傅们的心情。 除却谢春鹏,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懒得对那些物资动手,放在休息室里。邓子聪学着老师傅把先进个人奖金“吃大户”的做法,说:“今天,咱们分了鱼,拿到血鸭店加工一下吃了算了,也算是为同学们的获得先进荣誉的庆祝一下,韩啸波得了铁运中心工会篮球优秀中锋,谢春鹏是‘保尔式好青年’,冯旭晖是工会积极分子……”邓子聪说着说着,就不讲了,他发现班里四个人,唯有自己没有得任何荣誉,有点沮丧。 但他很快就平衡了心情,因为看见了苏云裳,她给班里送信和报纸来了。据他所知,苏云裳也没有得任何荣誉,轨道车班三个女同学都没荣誉,主要是进厂才半年,不够年度先进的基本要求。他突然觉得冯旭晖的先进,也是不符合要求的,是不是“破格”了呢? 韩啸波听了邓子聪的疑惑,一挥手说:“不管那些,阿旭得了奖金,就可以请喝酒,有酒喝就好。” 苏云裳穿着当时非常流行的红色羽绒服,衬得整个人皮肤更加白皙妩媚。韩啸波在苏云裳面前就会很“乖巧”,说:“你到段机关了,也不见你庆贺一下。今天正好哥几个有好事,准备庆贺一下,一起来?” 苏云裳摇摇头说:“我都听说了,你们几个分了物资不拿回家,这不好吧? 韩啸波说:“我家里四个人分物资,拿回家杀鱼都累死了,吃不完。” 苏云裳说:“没看见老师傅怎么处理的吗?不晓得请他们帮着熏一下,蠢得死。” 韩啸波此时是一身呢子大衣,头戴黑色呢子礼帽,比热天的装束更加炫目,看着老师傅那些烟熏火燎的小院,直嚷嚷让他的高级衣服上都沾满了烟火味。他对赵秀才说,请他帮忙。赵秀才却说,新鲜的鱼多好吃,应该赶紧送给岳母娘。韩啸波马上望着苏云裳,苏云裳佯装没看到,转身找冯旭晖说话去了。 “阿旭,有你的信。也是好漂亮的字呀。是女孩子吧?”苏云裳调侃着。 “怎么会。”冯旭晖暂时没有给他写信的女孩。 说完,冯旭晖就仔细看着信封上的地址,写着“内详”,显得很神秘。见苏云裳看着他,他就大大方方撕开了信封。“亲爱的”,映入眼帘的三个字,让冯旭晖浑身微热。他瞟了苏云裳一眼,苏云裳在看着他笑。他马上翻到信的最后看落款,“你的朋友,海音”。 “嗨,这家伙,就喜欢玩浪漫。这是我的中学同学,男同学。”冯旭晖强调了一句,反而有种“此地无银”的心虚。苏云裳却作神秘状,一味地笑着。 冯旭晖历来怕女同学笑他,为了证明自己,他把信念出了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想你一定在喊着,开心着,同时,你一定会对着你日渐红肿的手指发愁。然后感叹,嗨,冬天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呀。是呀,冬天就这么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而我想说,冬天到了,我们见面的日子还远吗?” 苏云裳还是抿着嘴笑道:“这是写信吗?怎么像是散文诗一样,而且,还很细心呢,关心你的日渐红肿的手指……” 冯旭晖伸展着手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中学的时候,他的手会长冻疮,红肿得像一个个红萝卜。如今每天干活,冻疮反而不见了。冯旭晖没有再作解释,为什么要解释呢? 从信里知道,海音去年考上了市工商局。这么久没有联系了,居然知道把信寄到了工务段。冯旭晖忽然有些许失落,因为他再度把思绪推倒了两年多之前的税务局补员考试,如果那场考试他参加了,他有信心考上,因为后来那些考上的子弟,不少初中毕业,高中生则是往届生。如果不是第二年赌气似的考上了鼎钢技校,在去年工商、银行的招考中,他也能够考上,比如类似海音这样的同学,在中学的时候,成绩落后冯旭晖很多,却不少都考上了工商局、银行。冯旭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你看完了吧。”苏云裳的声音,把冯旭晖从信里牵了出来。冯旭晖把信折叠好,放到了棉袄的上衣口袋里,歉意一笑。 苏云裳对冯旭晖说,一会儿到团支部活动室开个短会,马上就有一个考试机会,需要协商。所谓团支部活动室,就是旧轨道车改造的一间别致的屋子。曹向荣已经到了,会议扩大到团小组长。苏云裳说,过了年,“五大”开始招生考试,大家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还要工作上好好表现,报名需要单位签字。 想起税务局那次“补员”考试,冯旭晖就心灰意冷,觉得考了又怎么样?还不知道考试的幕后有什么鬼名堂。苏云裳就像在技校时那样开导冯旭晖,以工厂站工区的刘学彬为例,说明有了文凭之后,可以当干部,可以实现人生理想。 得知明年没有全脱产学习的“职大”招生,冯旭晖不感兴趣。苏云裳说,“职大”隔一年招一批,要等后年。来年只有电大、函大招收几个班,工余时间读书。冯旭晖喜欢脱产学习,不必到班里来上班,有钱又有寒暑假,可以出去旅游,多好。他就说,后年去考,正好明年考走一批,我也有足够的时间系统地复习。 韩啸波过来,说“血鸭”已经端上了桌了,吃饭去。这样,几个团干部全部到了血鸭店。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赵秀才问:“啸哥,就喝我自己酿的谷酒吧,血鸭谷酒,这些可都是我们老家的绝配。保你正宗。” “我说老猴子,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好酒好菜,只管上。”韩啸波豪气十足。 曹向荣给韩啸波递了一支烟,韩啸波问,你小子在学校的时候专门抓抽烟,怎么一下子抽得比本少爷好凶。 曹向荣竟然说:“啸哥同学,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工作没做好,请你务必宽容,莫要捡起。” 在给冯旭晖烟的时候,不明白他葫芦里是什么药,没有接他的烟。韩啸波说:“阿旭不抽烟,在学校不抽,在厂里也没抽。你抽烟应该是在套近乎吧。” 曹向荣开始感觉在302寝室被他们捉弄一般的前奏,就憨厚地笑着,不再吱声。冯旭晖安慰他说:“其实,你在学校抓抽烟没错,工作做得很好。现在在单位抽烟也没错,这叫入乡随俗,接地气。” 曹向荣觉得他们在挖苦,堆着笑说:“今后,我要重新做人,请多加支持。”冯旭晖的眼睛,随着“重新做人”几个字亮了一下,仔细看了对方一眼,似乎要看清曹向荣到底是什么样。免得以后“重新做人”不知是成了什么样。他接过烟,却没表态会不会支持。只是说:“说这些干嘛?你不说,我倒忘了。” “我后悔莫及呀,没有早点跟你们几个和好。耽误了我今年‘七一’发展,误了我的大事。”曹向荣总算是说出了低眉顺眼的缘由。 赵秀才说过,曹向荣总是比班里其他同学成熟懂事。从眼前曹向荣的“忍辱负重”可以看出,他冯旭晖很难做到,在家里对父亲一句顺耳的话都不想说,那天琳姐称自己是“闷棍子”,也要当即反驳。事实上,曹向荣的年纪的确要大他们一两岁。冯旭晖在想,过一两年自己会像他一样圆滑世故吗? 火车司机班里的“耍公子”多,坐在教室里基本上是应付,而曹向荣却是认认真真地听,做笔记,考试也是每个学期都得奖学金。他还是班里唯一一个写入党申请的人,学校也在重点培养他。 曹向荣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同学,应该要互相支持,过去我做得不好,今后我会改正,重新做人,求你莫再恶搞了。我干了……”话音未落,把一杯酒倒入口中。 “行呐曹向荣,真的变了一个人呀。来,给每个人敬一杯,我们对你也重新做人。”韩啸波揶揄着。 曹向荣站着没坐下,看着苏云裳,希望她能制止韩啸波,也只有她能够制止。苏云裳却说:“我可不喝酒,别敬我。” 女同学好像不喜欢看到曹向荣被捉弄,在边上解围。谭晓风说,你们敬一杯就十二杯,我们女同学不喝,也得九杯,不喝醉才怪。 王向红不合时宜地问起冯旭晖,曹向荣是不是被韩啸波他们“恶搞”出302寝室的,想避开喝酒这个话题。 曹向荣却没想避开,举起酒杯对冯旭晖说:“我承认我嫉妒你,怕你的成绩超过我,所以才做了蠢事。对不起。” 又干了一杯。 那是他们住校在302寝室时候,四个人一间的寝室。开学两个月之后,因为302寝室卫生不好,经常吵闹,被学校通报批评。班长曹向荣主动要求到302寝室,承诺要让寝室改观。韩啸波显然不需要一个白天上课管着自己的人,晚上自由活动时间也被那厮看管着,就想方设法折磨曹向荣。 一天晚上,大家回到寝室。韩啸波说,成星你睡觉爱憋气你知道吗?成星说不知道。韩啸波说,你总是先长长吸口气,然后憋住不吐,等到有点憋不住了便一点点一丝往外漏,漏出“咹嗯咹嗯”的声音,显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就这样一夜不断。你真的不知道?韩啸波背着班长对成星眨了一下眼睛,成星就明白了。 “假妹子,你没有听到?”韩啸波问曹向荣。 “好像有,我睡得死沉,没有太注意。” “今天晚上我喊你听。”韩啸波说。 这天晚上,果然闹了个笑话。正巧这夜韩啸波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和隔壁班打架,把一个同学给掐死了,自己也吓醒了。却听成星正“咹嗯咹嗯”地憋气,好象呼吸困难,好象梦里被掐住脖子的那人发出的声音似的,便惊惶了。韩啸波想,准是自己梦游般将成星给掐死了,便急忙开灯,喊醒曹向荣,一起给成星做人工呼吸…… 就这样,连续折腾了几个晚上,班长曹向荣就搬出了302寝室。 “我错了,我不该跟班主任老师汇报你们做的坏事。放过我吧,求你们了。” 与大伙笑声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曹向荣已经趴在桌子上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是哭了。 韩啸波不为所动,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怪不得喊你假妹子,不但爱干净,还爱哭。” 邓子聪跟着说:“是呀,是爷们就不要哭,跟哥们喝了这一杯!”说着,他递过去满满一杯谷酒。 冯旭晖看不得邓子聪落井下石,也看不得眼泪,就站起来说:“不要这样,这么久的同学了,曹向荣喝过酒吗?我来帮他喝。” 邓子聪借着酒劲,吹了一声尖哨,说:“阿旭,你总是不待见我。上次你帮啸哥抄写安全须知却不帮我抄。害得我在班上出洋相,还被阳胡子笑我是钉耙一个。今天,你又帮曹向荣。啥意思你?” 冯旭晖说:“这不能怪我,韩啸波的字体我会模仿,你的字体我学不来。” 邓子聪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一声,我自己抄写就是了。” 冯旭晖说:“我好像没这个义务吧。” 邓子聪说:“是,是没有义务。但愿你没有啥事落到我身上。” 苏云裳也站了起来,说:“你们能不能别整他了,他已经给你们低头了,还能怎么样。” 韩啸波喝酒之后,不忌惮苏云裳了。猛吸一口烟,把烟屁股一弹,说:“还能怎么样?你没听炼钢班的人说吧,这厮在作业的时候,居然带着风油精,时不时给鼻子底下抹一把,早晚蚊子叮了,也要抹一把,石子儿崩了也要抹一把。我还以为我最操蛋,没想到,这厮比我还操蛋。” 苏云裳忍不住笑了,说:“算了吧,他抹风油精也成笑话,你躲在瓜棚里偷懒,反而不是笑话。” 韩啸波得意一笑说:“谁叫他是班长,还是入党积极分子。” 冯旭晖纳闷地说:“这是什么逻辑?” 苏云裳说:“什么逻辑,当好人很累,当坏人很轻松。就这么个逻辑。” 韩啸波说:“现在明白了吧?知道本少爷为啥不肯剪头发,不肯脱掉礼帽了吧?” 苏云裳质问道:“你就是要当坏人?” 邓子聪帮腔,“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哼!”三个女同学竟然异口同声。 曹向荣还在那里说醉话:“我没事,我开心,你们终于肯原谅我了。” 第15章 过电影 这天,冯旭晖被段工会主席袁新辉电话召唤,告知他“工会积极分子”被上级工会拿掉了,理由是,冯旭晖9月份才进厂,没有满一年,半年都没到,不能当年度先进。 冯旭晖虽然口头上说没关系,早就提醒过班里,而且自己也谦让过。但是内心的失落感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骗得了人却骗不过自己。失落什么呢?袁新辉也宽慰,总的来说,能够被推上来就是实实在在的“优秀”,在领导心目中就有了好印象。 而班组的人,说话却不那么好听。阳胡子总是会拣不好听的话说,看你难受,他就得意。“阿旭呀,白高兴一场。”“请客都请了,先进的奖金也预支了,等于你贴钱请了同学们。不过没事,明年我们还选你,年年选你,老本也就回来了。” “阿聪,你过来。”看阳胡子嘴巴损,韩啸波把邓子聪喊出休息室,在小院的雨棚下问:“是不是你搞的鬼!” “搞什么鬼?”邓子聪一脸迷茫。 “阿旭的先进,没有满一年的事。”韩啸波提示。 “关我什么事?我只是顺嘴一说,苏云裳她们都这么说,她们都没参加评先,就是因为新进厂,工作没满一年。”邓子聪为自己辩解。 韩啸波这才把烟递给对方,也给自己嘴上夹了一支。邓子聪连忙给啸哥先点火,再给自己点上。“不要小心眼啊,阿旭没帮你抄写‘安全须知’,怪不得他,你没把他当朋友,他也没把你当朋友。但是,不是朋友,也不能是敌人吧。曹向荣喝醉那次,说了句醉话,但也是清醒的话,我们这些同学,应该互相支撑才对。” 邓子聪跟冯旭晖一样,非鼎钢子弟,父母在纱厂工作。技校的时候,为魏鹏关系过密,因魏鹏分在烧结工区,与工厂站工区一南一北相距甚远,难得在一起,就跟屁虫一样跟着韩啸波。几个月下来,跟韩啸波形影不离,上班在一起,打牌在一起,喝酒在一起,抽烟在一起。他并不打牌,而是坐在韩啸波身边看他打牌,也在耳边嘀嘀咕咕分析牌势。有时候分析得对,他就喜形于色大喊“你看看,我就说嘛,听我的绝对没错。”引得阳胡子很不耐烦,就想支开他,“吵死了,你去买点兰花豆来吃,赢了钱的请客。” 后来,他们发现有一个跟屁虫一样的人可以支使也挺好,尤其是到远离班组的专用线作业,真就需要一个“小二”去买东买西。 冯旭晖从段里顺便带回了电影票,感觉是为了安慰似的。廖书记听到冯旭晖的声音,把他喊进了办公室,告诉他,“奖状”没有,奖金会按同样的标准不给他,名义是记录本“第一名”的奖励。这时,琳姐追出来,让冯旭晖把轨道车班的电影票也带过去。 邓子聪看着电影票,就耍了个心眼,把轨道车班的五张电影票跟工厂站工区的做了交叉,给轨道车班的票不连号,连号的票被他扣下,当下给了韩啸波、冯旭晖,还有自己和谢春鹏,这样就可能与三个女同学坐在一起。接着,他把轨道车班的电影票亲自送了过去。 这个邓子聪,不知道他到底是喜欢王向红,还是谭晓风,有机会就跑过去献殷勤。看他拿王向红开玩笑逗乐子的情形,应该是有意于她的。他在给电影票的时候,是不是坐在两个人中间…… 看着手中的电影票,冯旭晖想,如果碰巧坐在苏云裳边上,那会怎样?他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好像被人识破一样,居然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烫。 冯旭晖回到家。他的卧室很是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是一把红棉吉他,一支小号,一台小录放机。录放机放着小虎队的磁带“青苹果乐园”,这些台湾歌手,年轻有活力,歌曲旋律悠扬,很是喜庆,好像年的味道从歌声中飘来了。 新单车每天要背到二楼的家里,担心被偷,过年前后尤其要小心,小偷也要为好过年多积攒些钱。社会秩序也不知怎么了?大家觉得有钱才是“爷”,街上的门店也尽是“爷”的招牌,什么“王爷槟榔”“侯爷茶馆”“相爷休闲中心”。 “你等一下,”父亲看着冯旭晖拿回来的过年物资,就到卧室去了,一会儿手里多了一张小纸条,是电影票,父亲说:“税务局元旦节发了电影票,《人生》,你去看吧。” “哦。” 冯旭晖没有多话,接过电影票就进了自己的卧室。他明明手里有一张《人生》的电影票,还是接了。闪念之间,他觉得多一张电影票或许有用,叫一个朋友一起去看,或者可以避开跟女同学坐在一起。《人生》是当红的电影,周里京、吴玉芳演的。那天,苏云裳还说喜欢吴玉芳那种单纯的美。说明她应该看过了,那她还会去看第二遍吗? 元旦这天,就是新的一年。天空晴朗,虽然空气有些凌冽,但是冯旭晖难得地爬起来跑步。这个家庭,有着军营一样的氛围,十岁那年,小阿旭从农村来到父亲的城市,第一天早晨就被父亲喊着,迷迷糊糊地跟着父亲到外面马路上跑步。从未间断,风雨无阻。家里虽然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却都是定置管理,物件该放在哪里就不得随意改变,否则就会被“批评”“训斥”。 冯旭晖上班之后,浑身酸疼,有几天早上实在是爬不起来。父亲呵斥着,要是敌人来了,你也不跑了?等死?看儿子痛苦得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父亲才作罢。后来,时断时续的跑步让父亲斥责了几次,直到小曼姐在一次吃饭时,说起阿旭应该是工作辛苦,才让他好好休息。 很久没跑,冯旭晖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跑完之后,大腿小腿都有酸胀的感觉。他没打算去公园滑旱冰,就待在家里休息。他取出书架上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了翻,看了多遍了。又取出时下流行的琼瑶的作品《窗外》《我是一片云》,那是小曼姐借给他看的。女孩子就喜欢琼瑶,疯疯癫癫的爱呀恨呀。在团支部活动室的书架上,也摆着琼瑶的书《穿紫衣的女人》,看来,苏云裳也喜欢看这类书。 待业那阵,小曼姐还送给冯旭晖一本《人性的证明》,也就是日本电影《人证》的原着作品,还有一张带文学作品的报纸,有一篇梁晓声的小说《丢失的香柚》。 下午,冯旭晖翻开日记,回想一年的日子,应该记下些什么。环顾四周,屋子里的凤凰单车以及车钥匙上的“金鱼”,技校毕业被分配到工务段修铁路时对父亲的怨恨……直到冯旭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页纸的“小曼姐”,他才大吃一惊。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些怨恨父亲与金阿姨的,这怨恨如同“爱屋及乌”一样,恨也一样会连系。他知道,从待业在家那阵,小曼姐就对自己很好。这样的好,是女性温柔的体贴关爱,是冯旭晖这个父子之家一直所缺少的。他承认,小曼姐穿牛仔裤的样子真好看,长长的大腿、丰满的地方被包裹得圆润有致。可是,老冯成了小曼姐的“冯爹”之后,他与她成了自己家里的人,她或许只是像姐姐那样照顾弟弟,院子里很多家里的姐姐都这么待弟弟的。 当同学们把小曼姐误以为是女朋友时,冯旭晖有过窃喜。从韩啸波说小曼姐年纪显大,不够漂亮,旗帜鲜明地反对他们交往之后,冯旭晖只说是一个户口本上的家人关系。 他记得,有一次在义哥家吃饭,金阿姨也曾关心地说,阿旭的娘死得早,这个家庭缺少女人,最好是找一个贤惠的妹子。娘死得早与贤惠的妹子之间是什么逻辑关系,阿旭不懂,也没去问。阿旭听出来的话外音,我们家小曼就不是个贤惠的妹子,否则为什么不说,就找小曼姐这样的呢?金阿姨一家子都是北方人,通常听到他们说,女大三抱金砖。小曼姐年龄比冯旭晖大两岁,在北方是可以的,而在南方好像不主张。比如,韩啸波总拿年龄说事。 至于最近冯旭晖对小曼姐有些不冷不热的,其实他内心也不愿意。他只是对父亲与金阿姨的做法不理解,答应了母亲不再娶,却跟金阿姨结了婚。看起来是为了小曼姐能够顶职进税务局,实际上是什么呢? 对门的金阿姨带着外孙女烨陀来得更加频繁,让这个父子之家多了些柔和的气息。小烨陀一来,就会缠着“阿旭舅舅,我也听你弹琴,”“阿旭舅舅,我要去看滑冰。”冯旭晖在练习着弹吉的分解和弦,唱着《龙的传人》《桑塔露琪亚》。一般的,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才唱;父亲在家,他只是练习和弦指法。小烨陀来了,要听他唱歌,冯旭晖也会唱。 一整天,冯旭晖就在家里看看书,翻翻日记,拨弄一阵吉他,想一想生活中的人与事,就像过电影一样。小号是铜管乐器,动静太大,担心扰民,没敢吹。 对于铁路工这个职业,除了不好听,也没觉得不好,偶尔遇到大修、抢修会累几天,平常的作业算不得累。到了冬天,他的鼻子见了冷风会不舒服,黄满志好像善解人意一样,经常在休息室烤火,讲女人。他呢,就到赵秀才家里练字,饭局人多的时候帮着干活。 晚饭后,看看电影的时间快到了,就放下书本,往鼎钢俱乐部快步走去。到了俱乐部,才发现已经关灯,片头开始放映了。冯旭晖感觉找座位是件麻烦事,黑暗中找13排麻烦,即使找到了13排,去到自己的9号座位,还要麻烦8个人让开一条路才行。再就是,遇到苏云裳怎么办?是否要跟韩啸波换一个座位,说不定啸哥已经坐在她身边了,还不如不去凑热闹。他就近隐约看到身边有空位,顺势坐下。还好,一直没人来让他腾开座位。 可能是晚饭吃得太咸了,喝了几杯温开水,本来看得很投入,被剧中的高加林、巧珍的爱情故事感动,忽然腹下尿急,挑了个不那么要紧的情节,便起身去了有灯光指示的厕所。之后,他又小跑着返回放映厅,尽量接上前面的情节。他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座位还没坐热乎,有人在后面推他的肩膀。冯旭晖以为座位的主人让他让开,头也不回,起身就走,把座位让了出来。走到最后排的一个空座,刚刚坐下,还是有人推搡他。他回头一看,是小曼姐。她轻声问:“你怎么到处乱坐?” 冯旭晖觉得一时解释不清,只好如实说:“我来晚了,一时不好找位子,就随意找空座位坐了。” 身边有一个空位子,小曼姐就挨着冯旭晖坐了下来。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完全乱套了,或者他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了。父亲给的电影票,应该是小曼姐发的,父亲是退休人员应该不在发放之列。那么,父亲那张电影票实际上是小曼姐给的?在当时,很多人约会的方式,就是一起看电影。如果发现一对男女在一起看电影,那就是约会,是谈恋爱。 但是,冯旭晖完全可以理解为,这是小曼姐的“姐弟”关系行为。小曼姐应该不可能跟自己谈恋爱的,金阿姨也明示暗示过,阿旭要找的人不是小曼这样的。小曼姐或许只是出于感谢,请自己看一场电影,就像送单车那样。而且,邻居们都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在一起看电影也不奇怪。这么想着,冯旭晖又坦然起来。他的眼睛看着银幕,心思却飘飘忽忽,做梦一样。 感觉到电影到了尾声,冯旭晖的肩膀再次被推了一下。侧脸看,小曼姐已经起身。冯旭晖在想,该不该也起身跟着她走。她的推搡,或许只是打个招呼,表示她先走了,那么,他就不应该跟着她走。她先走,那就是让他晚点走,免得被人看见。犹豫着的冯旭晖,他的手被小曼姐拉起,而且感觉到她的力气,他来不及多想,就跟着她快速地起身,快步走出电影院,在看电影的人群鱼贯而出的时候,他们走在路灯斑驳的林荫道上了。 回到税务局小院之前,小曼说:“你去练习小号吧,我想听,看你进步了没有。” “嗯,我回去取小号,你在塘边上等我。”冯旭晖在小曼姐温存的语气下,觉得任何不温存的话语都是破坏。 “好,快点。” 很宽阔的水塘,泛着幽微的寒光。小曼在水塘边站着,在路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冯旭晖走近她的时候,才闻到她身上飘散的香气,这香气,平时好像没有从她身上闻到过,刚才在俱乐部里也不曾闻到过。 冯旭晖一般是早晨来这里练习小号,这里开阔,声音辽远。他按照平时的习惯拔了音阶,吹了一首小曼姐常在嘴巴上哼唱的《男朋友》。果然,小曼姐跟着小号的旋律小声唱起来: 我最讨厌油腔滑调虚伪的男孩,说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我最喜欢脚踏实地真挚的男孩,他知道怎么用心来把你爱…… 第16章 回老家 久违的家乡到了,可冯旭晖差点没认出她来。镇上昔日的破房子没了,街旁的楼房也不少,商店一个接一个,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商品琳琅满目,不像十年前那样的摆设。 沿路而行,眼睛却四处找寻,找寻那熟悉的东西,找寻儿时的踪迹。一路上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路旁的树比以前高大了许多,路堤较以前低矮了一些。 “旭牯,我在这里。”七姨娘家的老三来镇上接冯旭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使劲摇手喊着。他们俩同岁,待业时老三去过冯旭晖那里玩。他们先在秋英姐家落脚,她是冯旭晖小学老师,同时是老三的婶子。她也变了不少,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听母亲说,小的时候,秋英姐最喜欢抱着白白胖胖的他。后来他上学了,她是冯旭晖的班主任老师,带着他上学放学。 她问冯旭晖:“你考上什么学校了?” 冯旭晖有些底气不足,含含混混说:“鼎钢技校。”好像当年回答老师提问,说不好,却又不得不说一样。 秋英姐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说:“你原先成绩还不错,尤其是语文。”然后告诉冯旭晖,龚襄平、蔡小兰、康水清、刘莲香考上了学校,朱艳红考在铁路上,谭贵福至今仍在复读,只差几分落榜。 这些同学冯旭晖记得一半,有一半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龚襄平、蔡小兰当时成绩就很好,他记得的。他还记得有一个叫“雪娥”的女同学成绩也不错,没考上学校,因为一场大病。这样的村级小学能够考上大学,哪怕是中专,应该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意味着可以跳出农门,吃国家粮了。显然,他们是秋英老师的骄傲,是这个村级小学的骄傲。冯旭晖却不是老师骄傲的那一个,他只是一个技校生,当然,他也是吃国家粮的一个,却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实现的,而是“世袭”父亲的。 从这点看,冯旭晖觉得,他是应该感恩父亲的。但是他好像没有这种心思,反而觉得不满。 冯旭晖认出了一个同宗哥哥,喊了一声“乐仔哥”,对方对着喊他的人看了半天,以为是问路的,就只管笑。冯旭晖递过去一根烟,说:“我是旭牯。”,他这才反应过来,盯着冯旭晖仔细看,然后惊讶地说:“哎呀,是真。这么高了。” 进屋后,两个女人冯旭晖都不认识,她们以为冯旭晖是粮站的,冯旭晖猜测她们是外面嫁过来的,是儿时哪个玩伴的老婆。 在建汉公公家,他们根本没认出冯旭晖。一个叔叔说,以前你长得又矮又胖,专门长横的,想到将来肯定是个矮子,没想到比我还高出半个头。还说,你以前不爱惹别人,要是别人惹了你,那可收不了场。 小堂兄家也是新屋,嫂嫂还是那个样。伯娘摔折了腿,整天躺在床上,待在黑暗的屋子里,如同坐牢一样,很是凄凉。而且她耳聋眼花,吃饭洗澡都要人伺候。见是冯旭晖,伯娘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说他娘死得早,是苦命的孩子。看到冯旭晖出落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不由得为母亲感叹了一番,要是活着到现在,该是享福的时候了。 在小堂兄家,发现一城里姑娘,很面生。一问才知,是广西大堂姐家的女儿,只因与越南打仗,人们不能正常工作生活学习,才把三个女孩子送回来,这个是最小的。大的两个都有了婆家。她很勤快,里里外外帮着做事,感觉她是这个家的主人,冯旭晖是客人,她不许冯旭晖动手盛饭。 接着走了原先的邻居昭仔嫂子家,石哥家。昭仔嫂子还是爱说爱笑,还说了冯旭晖妈妈的一些趣事,说婶婶(冯旭晖的母亲)托了几个梦给她。而石哥家的嫂子、儿子还住在老旧的破屋子里,一切都没改变,个个都消瘦极了,与冯旭晖同龄的侄儿脸色发黄,问候之后才知他得了重病。 黄昏时分,冯旭晖带了香火、鞭炮来到母亲坟前。点燃香火、鞭炮,然后跪在坟前磕头。母亲过世十年了,。想起母亲生前对冯旭晖的种种恩情,他心里内疚,痛苦。 这些年,每逢清明、过年,父亲都会带着冯旭晖去母亲的坟前祭拜,清除杂草,按家乡的规矩,点些香火、蜡烛、烧些纸钱,仪式完成,随即赶回城里上班、上学,基本上没有停留。 他努力想起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情景。每天早晨,母亲会用音律般的声调,喊着冯旭晖的小名“旭牯”,让他起床。冯旭晖在睡梦之后的迷浊之中,对母亲那悠扬的长音,非常享受,一般还会赖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就是不起床。直到母亲的声调变得严厉而短促,知道赖不下去了,才会很不舍地起床。 有一个画面清晰如昨:煤油灯下,母亲在削着青菜头皮,赶集的时候,母亲把这青菜头挑到集上去卖。那时候,很少有人把青菜头削了皮卖的,因为那毕竟要付出繁琐的劳动。这样,母亲的菜会卖得比别人的要好。然后,就会捎回一些纸笔,盐巴,饼干糖果。 父亲回家探亲,总是会不等探亲假用完,就匆匆离开家乡。离开的原因,并不例外,还是吵架。母亲依然会跟小冯旭晖说,父母是一番好意,等你长大了自然能明白。但是,冯旭晖一直不明白。 小时候,冯旭晖做过一个梦,一直记得。一次,看到父母两个吵架,越吵越凶,几乎要动手了。小冯旭晖害怕,躲在门边上暗自流泪。他的内心是向着母亲的,悄悄地取了门后的扫帚,想帮母亲一把。不料被父亲发现,余光一扫,吓得他立即把扫帚立刻丢在地上。 母亲死后,父亲每天中晚餐都要在餐桌上给母亲摆一双筷子,对此,冯旭晖的心里有一丝安慰。但很快就觉得这是假心假意,如果是真心真意,就不该跟母亲吵架,母亲显然是被他气死的。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蒙蔽儿子,讨好他,为自己开脱责任。 冯旭晖几乎不跟他说话。每天除了从学校回家时跟他打招呼,喊一声“爸爸”之外,不想多说半句话。他想说的话,变成了文字,藏在最隐秘的地方。有时候,也会梦到母亲跟他说,不要错怪父亲。可是,他总觉得那是母亲过于善良,而他不想那样。 晚饭在秋英姐家里吃,晚上陆续有几个儿时的玩伴来看他。一见面,他们互相打量,都会从对方的形象里找出熟悉的迹象,然后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第二天,老三想办法弄了一部单车,去了远一些的几个姨娘家。先去的六姨娘家。早就听说,她病了,她的病跟冯旭晖的母亲一样,是肝的毛病。老三说,有次差点死了。 她家的新屋砌得很好,屋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屋前栽了些花、菜、树之类。六姨娘看上去挺乐观,有说有笑,逗着小孙女开心。只是人很瘦,肚子很大。 午饭时,昌牯表哥、冬妮表姐全部回来了。她家人多,颇为热闹,冯旭晖喜欢这样热闹的家庭。开始,表妹环环没认出来。在冯旭晖印象中,环环刚刚学会走路,如今成了漂亮的妹子。昌牯、冬妮都已找好了对象,不久将要结婚。想起母亲曾说,让冬妮给大姨娘做儿媳妇,看着出落得有模有样的冬妮姐,忽然就觉得恍如隔世。 午饭之后去了四姨娘家。她也病倒了,而且住进了医院。她还是老毛病胆囊炎,病发作时,疼得翻来滚去。 唉,母亲几姊妹,除了五姨娘外,身体都不怎么好。谁照顾四姨娘呢?雪儿姐自己有三个娃娃,家里的事做不赢;春娥姐正怀孕,四姨父只好自己去了医院照顾。 印象中娇滴滴的表妹文娇,如今也长成好看的小姑娘了,第一面冯旭晖还是猜出来的,她正在发育的年龄,厚厚的衣服掩盖不住胸前的突起。文娇两个姐姐出嫁,繁重的家务全部落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她退了学,全力操持家务。她变得很能干,一天到晚没得闲,剁猪草,调猪食、牛食,晚上,一大堆衣服等她洗。 第三天清早,五姨娘家的中南表弟来接冯旭晖、老三去他家。他们三个年纪相仿,小时候在一起玩得多。路过镇医院,他们去看望了住院的四姨娘。她已不疼了,能坐起来吃点东西了。 到了五姨娘家,家里一拨人正在围炉打纸牌,大表哥顺手把桌上的西瓜子推了一下,示意他们吃。边打牌,边简单寒暄了几句。午饭后,五姨父、大表哥才坐下来聊天。五姨父是县里的一个局长,派头很大,冯旭晖天然排斥。他们说起话来,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让冯旭晖不舒服。冯旭晖就说困了,拿了一本书,把脸埋在书中。幸好老三的话多,跟他们扯得很热闹。 老三说,他报考的是省农机学校,五姨父就说,那报考水产强一些,然后讲了一些道理。大表哥接着说,如今农村有几台农机,农机学校出来最多当个农机管理员。老三说起冯旭晖的职业——开火车,五姨父说,不久,各个地方都是高速公路,火车将被淘汰。 他说及表哥通过参军通道,解决了税务局上班的工作问题,小表弟中南考上了师专,当了小学老师,为人师表,也是好职业。 老三说,他家在村里砌了一栋新屋,五姨父说,那房子有问题,后墙会倒塌,屋上的瓦片那么大一块,到了冬天非冻裂不可。老三也不爱听了,只好闭嘴不说。 大表哥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绿色的液体,问:“见过没有?我战友送给我的。”商标上写着“风油精”,他说这宝贝刚刚面世,好得不得了,头疼,肚子疼,蚊虫叮咬,感冒鼻子不通,涂抹一点就好了。大表哥那神乎其神的样子,像是手里握着灵丹妙药,包治百病。 五姨娘基本不讲话,她好像什么都不做主,什么都听从五姨父的。等他们全去打牌了,拜年了,才端出一盆果子让姨侄们吃。他们各吃了一块薄荷糖,就起身赶路。五姨娘要他们住一晚,可他却不想在这儿多待。 她把两个姨侄送出来,突然往冯旭晖手里塞了几张卷好的钞票。冯旭晖还给她,她又塞进冯旭晖的衣服口袋里,他仍然掏出来塞还。这样推让了一阵,她见冯旭晖主意已定,死活不要,只得作罢。她好像有点失望,叮嘱冯旭晖几句,要他们明年春节再来。 冯旭晖两个骑上单车赶往丰冲,那是大姐家。这条路冯旭晖五岁那年走过,因为路途遥远,又没有长途汽车进山,再也没去了。在岔道口仔细打听去大姐家的路,生怕走错了。这条路,虽然宽大,可尽是石头,还尽是上下坡;上坡骑不上,就下车推着走;下坡时,那石头像是要把人颠下来似的,他们骑得非常小心。 经过两个小时的骑行,总算坐在了大姐家的板凳上了。“大姐,你当年怎么嫁这么远,累死了!”在这里,冯旭晖才完全放松,不必拘束,真正到了家一样的感觉。 大姐家的房子说是新砌的,其实只有三间是新加的,其他是原先的老房子。屋子虽然多了,却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摆了东西的房间也是乱糟糟的,灰尘、蜘蛛丝很多。都快过年了,也不打扫卫生? 大姐想给他们倒茶,杯子找了一阵子没找着,只好拿饭碗泡茶,饭碗上不是粘着饭粒就是白糖,老三看着就皱眉头。冯旭晖注意到,一个脸盆,既要洗脸又要洗菜,装这装那。菜刀起码几年没磨了,切出来的菜粗糙得很,而且砧板中间凹下去不少…… 姐夫在外做手艺还没回来过年,两个外甥女从中学放假回来了,她们比冯旭晖小六七岁,上初中。她们跟这个大不了多少的舅舅,没有吵闹撒娇,也没什么话题。很晚的时候,姐夫赶回来了,搂着冯旭晖的肩膀说,你在大城市,一定要把这两个外甥女带出大山,带到城里去。冯旭晖只能傻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不知怎么回答。 大山里的树木多,木炭火烤起来温和,没有难闻的硫磺味。大姐问:“开火车很辛苦吗?怎么脸那么黑?”冯旭晖说不累,然后岔开话题说起了老冯把退休顶职指标让给外人的事,大姐对此也很不满。 “最先,我想顶父亲的职进税务局,父亲没答应。”大姐,齐肩短发,披着头巾,典型的乡村妇女。她说,开始以为是要给弟弟冯旭晖顶职,那她也不争了。弟弟考上技校,大姐写信父亲说,顶职指标可以给她了。父亲说,政策不允许已经结婚生孩子的顶职,尤其是女儿,户口随娘走,解决了娘一个商品粮户口,实际上是娘女三个。 看到大姐糟糕的生活境况,冯旭晖加深了对父亲的怨恨。父亲退休顶职的指标,果真是他说的那样吗? 在大姐家住了一晚,老三厌烦的表情是一刻都不想停留,吃了面条家荷包蛋,就去了县城的七姨娘家。她是三千湘女下天山中的一员,从此跳出了农门。七姨父找了一个顺风车,让冯旭晖坐便车回去过年。凌晨四点半,上了何师傅的车。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说是怕打瞌睡。冯旭晖包里还剩余三包郴州过滤嘴,全部给了何师傅,何师傅让他点燃了交给他抽。何师傅一路上夸着冯旭晖懂事,不小气,以后“讨婆娘”时一定要喊他喝喜酒。 回老家的四五天,冯旭晖感慨良多,农民还是生活的很艰苦,相比之下,铁路工的劳动量要轻松很多,收入也好很多,他的心里平衡了不少。同时,他发现了自己的虚伪,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自己的职业不是修铁路,而说是开火车。 第17章 过个年 站在工厂站东头的空旷处,北风呼呼作响。冯旭晖干活热了,头上冒出了热气,就把棉袄棉帽脱了,等把号子打完,歇息一会身上又凉了,赶紧把棉袄披上,棉帽戴上。 空气中有零星的鞭炮在炸响,道口的单车、行人显得急匆匆的,都是面带喜色。这些行人,多是周边的村民,他们夹杂在厂区内,与工厂融合在一起。工厂与地方交融在一起快三十年了,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有欢笑也有摩擦。 在周边的农村有这样一句话“要嫁就嫁到烟囱下”,说明农村女孩对工厂生活的向往。这样,很多单身宿舍的青工,就在周边的农村里找对象,第一解决了住房问题,第二改善了伙食问题。当然,摩擦主要是火车道口在繁忙的时候会影响村民出入,偶尔也会有被火车压人的大事故,至于村民像“铁道游击队”那样从路局车上“卸货”,更是猫与老鼠的关系了。牙齿与舌头偶尔也会咬疼一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过年的时候,一般都是图个吉庆,不会发生摩擦一类的事情,因为忙碌着自家买年货搞卫生,也不会有精力关注厂里的事。 韩啸波过年是一件崭新的长长的呢子大衣,黑色的,感觉挡风很好,大风偶尔能够吹起衣摆,显得更加潇洒。若在平日,黄满志会让他回班组,看看是过年,也就算了。若在平日,这样人来人往的道口一定会有女孩子停下来看他。今天,却只有工厂站工区的四五个留守工人空闲的时候看一看他。 大概韩啸波觉得无趣,看着冯旭晖冻得红红的鼻子,涕泪交加的,就说:“喂,大麻子,大过年的,差不多就行了,你看弟兄们都冻坏了,你看阿旭的鼻子。” “就是,这么冷的天气,在火车头上才过瘾呢。”邓子聪看着远处的火车头,大概又想起了曾经的梦想。 黄满志说:“这是路局车进厂的咽喉,过年很多人休探亲假走了,人少,只有几个值班的,出不得事。多抬一点道,大家过年也安心是不是?” 韩啸波声明说:“我回老家拜年了,事故抢修莫喊我。” 黄满志往手上吐了一口痰,啊呸,抓起洋镐捣固,然后说:“过年不许讲不吉利的话,这都不懂!” “你们,就是迷信。那我就说好听的,看能不能变成真的?比如,苏云裳我的冯程程能够答应跟我压马路。”韩啸波美滋滋地做陶醉状。 黄满志“哼”了一声,说:“我看你那厮呀,嫩着哩,追妹子的水平不行哩,比起老猴子来,相差十万八千里。” 韩啸波顿时有了兴趣,嬉皮笑脸地递过去一直过滤嘴香烟,夸张地打着拱手说:“大麻子过年好,给咱们小兄弟讲讲,一起过个热闹年嘛。” 黄满志一脸严肃地说:“你要给我听话,我就讲。” “听话,绝对听你的话,讲吧。”韩啸波不加思考地答应着。 “那好,你现在到道口那边去,不要让领导看到你那厮这一身皮,快点!”黄满志说完,就往战场方向递眼色。 原来,远远地看到一行干部模样的人往他们这儿走过来了。韩啸波一个转身就往道口方向走开。这是铁运中心的领导在廖书记的带领下,给一线工作人员提前拜年来了。 来的正是蒋溪沛主任,也是一身高级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廖书记介绍了黄满志班长,这次推荐到总厂标兵评比,又介绍了冯旭晖,说标兵材料就是这个年轻人写的。 看着头发根里冒着热气的冯旭晖,蒋溪沛说:“看了你写的班组记录本,刚刚听说在总厂工会得了第一名,不错,好好干!” 冯旭晖腼腆地笑着,却没说什么,他已经听说了,不再激动。没有奖状,仅仅是书写水平而已,她已获得过省级硬笔书法荣誉了。他还是不习惯跟有头衔的人打交道,尤其蒋溪沛主任这一身,跟韩啸波倒是匹配,跟他冒着热气的劳动者形象相比,距离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蒋溪沛看了看几个年轻人,又说:“听说你们几个中技生不安心当铁路工?真正的人才是从艰苦的环境里磨砺出来的,不是温室里培养的。我们那批大学生,当处长的都是从基层干出来的,一开始坐机关的,无非是工程师,科长。听说冯旭晖就吃得苦,舍得干,这就对了。” 廖书记带头鼓起掌来,既是对蒋溪沛的“马屁”,也有对冯旭晖的鼓励,更有了对付中技生群体的“尚方宝剑”。 这让冯旭晖浑身燥热,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不小心窃取了什么荣誉一样,是无意之中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应该属于谢春鹏那样踏踏实实工作的同学的荣誉,因而有些无地自容。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或者无心插柳柳成荫。 接着,例行公事地让几个随从给在场的作业人员发过年红包。这是年轻人职场生涯中的第一个红包,原来以为只有亲朋戚友之间才有“压岁”寓意的红包,没想到单位里也有。“谢谢蒋主任”“谢谢领导关心”“蒋主任、廖书记过个热闹年”。 “蒋主任等一下,”冯旭晖叫住蒋溪沛,等对方笑嘻嘻地回头,冯旭晖接着说:“我们还有一个人,刚刚上厕所去了。” 黄满志也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对,还要一个红包。” 韩啸波回来,接过黄满志递过来的红包,说:“刚才看到给你们发红包,我急死了,生怕没我的。” 黄满志拍了拍冯旭晖的肩膀说:“还是阿旭细心。走,收工。去洗个热水澡,好好吃个团年饭。” 韩啸波也拍拍冯旭晖的另一边肩膀说:“阿旭就是好兄弟,时时刻刻记得我。” 冯旭晖把棉袄披在身上,挡挡寒风,就说:“冬天干活真不方便,不干活嘛冷,稍微干活就热得脱衣服,一收工吧又开始冷,一下子穿多了也不行,我怀念热天了,冬天快点过去吧。” 韩啸波说:“夏天有什么好,热得想脱皮却没办法脱;冬天才好呢,冷了可以加衣服,热了就脱衣服。” 阳胡子对韩啸波说:“你呀,你反正不出汗,什么时候都要抖派头,再热也不会脱下这身‘许文强’的皮。当然不喜欢热天了。” 阳胡子知道韩啸波的所谓“回老家”是个借口,其实是不想参加抢修,他的老家在东北,不是韩慧就能回的,又逗着说:“啸哥,既然你回老家了,乐队拜年活动你就不参加了吧。” “参加,参加,我可以赶回来。”韩啸波知道,铁运中心过年龙狮拜年活动,据说可以收不少红包,而且还可以换取“待休”票,当然不能少了他。最主要的,在乐队里很威风,凭他的海拔优势,还可能收获漂亮妹子的艳羡。阳胡子就把脑袋歪在一边,笑出了金牙。 回到班组,休息室的炉火把大铁炉烧得外壳都红彤彤的,轨道车班的三个女同学都来了,约着正月拜年的事。“你们都在哪过年?在家过年的,不如我们约着哪一天一起团拜吧。”“好呀,好呀。我在家里,你呢?阿旭。” 冯旭晖说:“我年前调休已经回老家了,过年就在厂里值班,以厂为家了。” 黄满志拿了铁盆去洗澡,心情不错,对班里几个小伙子说:“正月初二,记住,正月初二。呵呵。” 又说:“下午没有特殊情况,就不要来上班了。但是,想听老猴子故事的就来吧。” 实际上,年三十的下午,除却值班人员,几乎唱空城计了。工厂站工区只有黄满志、冯旭晖两个人,那些吵闹着要听故事的人,仅仅是热闹一下场面而已。 “阿旭,你回家去吧,班里有我就足够了。去帮家里做点事。”黄满志关心地说。 “那怎么行,年前我都休假了五天,春节必须值班。反正在家里我也没什么事。”冯旭晖说的是实话。不用想都知道,他的家里忙碌一片,父亲在炸着肉丸子,或者扣肉,这是过年时必须的大菜。义哥家里摆开了大圆桌面,开着电视让小烨陀看。几个女人挂着新洗的窗帘,布置着橘子苹果一类的果子。 往年,冯旭晖也会跟着搞卫生。今年不一样,上班了,要值班。他不想参与其中,尤其是跟金阿姨一家子搅和在一起。他宁可独自跟母亲的遗像在一起,反而会温暖一些。如今,班组的大火炉,感觉通体都是热乎的。 黄满志打开柜子,取出一坛子腌制的鱼块放在书桌上,还有血鸭、花生米、米粉肉,又取了一个烧锅,把炖好的白萝卜带汤倒入烧锅中,烧锅搁置在火炉上,最后取了一瓶邵阳白酒,往两个茶缸中倒入。“今天过年,那你就陪我喝几杯。” 冯旭晖犹豫了一下,端起了茶缸。喝了一口,祝福了一句,冯旭晖问他,怎么没回去陪老婆孩子过年。黄满志完全没有往日的威风,唉声叹气地说,上辈子造了孽, “阿旭,过年物资送给岳母娘吧?”黄满志开始调侃了。 冯旭晖脸上马上堆出微红,说:“哪有,没有女朋友,哪有岳母娘。” “你呀,看个电影,别人都往女同学那里钻,你呢?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去了。” “我呀,”冯旭晖举起酒杯,跟黄满志碰了一下茶缸,好像有了勇气似的说:“你要是看到我大大方方跟某个妹子说话,那证明我不喜欢她,因为我心里不紧张;相反,我如果躲着她,不敢接近她,那可能是我喜欢她。” “看出来了,胆子太小。”黄满志这句话,让冯旭晖的脸更加发热,不是羞愧,是惭愧。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火车站看打仗的电影,然后小伙伴们分好人敌人的“打仗”游戏,以“胆小鬼”为耻辱。 是呀,什么时候胆子变小了呢?应该是母亲过世,进城跟着父亲之后, “哎,教你一个法子,喝酒,老话说,酒壮英雄胆嘛,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着耍的。”黄满志把脸一拉,故作严肃地说。 “好,陪你喝酒。”冯旭晖说着又碰了一下茶缸,却是调侃的语气。 黄满志夹了几粒花生米说:“要不怎么办?你这么好的伢子,找不到好妹子,好妹子都给韩啸波那样的调皮鬼抢去了。” 这话,陡然让两个人眼前都浮现了苏云裳的样子。苏云裳是个好姑娘,人漂亮,气质好,而且还当着团支部书记。这是冯旭晖唯一不反感的有头衔的人,虽然喜欢,只是敬而远之那种。而且,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官”,机动科长,冯旭晖想起来就从心里抵触。 关乎喝酒,冯旭晖清楚地记得,夏菊英也说过跟黄满志完全相反的话,就说:“可是,我师娘却说,阿旭,我师父就是个酒癫子,让我不要学他。” 黄满志说:“你师娘说得也对,因人而异。就像韩啸波说的那样,你是个好伢子,所以他不让你抽烟,可是他自己在抽。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抽烟,莫非我们都是坏人不成?喝酒也是一样,分什么人,赵德惠是个调皮的人,胆子大得很。我上午不是说给你们讲他年轻的时候追妹子的故事吗?那胆子用东北话叫‘贼肥’,再喝酒壮胆,不出事才怪。而你阿旭不同,你胆儿小,可以喝点酒。” 冯旭晖想起赵秀才是最大“黑猪”,说再次举着茶缸喝了一大口酒,才说:“大麻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如果说错了,你莫怪。可不可以?” 在黄满志不屑一顾的鼓励下,冯旭晖麻着胆子说:“那个什么,阳胡子说赵秀才是最大的‘黑猪’,就是说他胆子不大吧……” 黄满志打断冯旭晖说:“那是他们拿我开玩笑的,我老婆赵德惠认识,他怎么会动?铁路工嘛,每天不就是胯下这点事,不逗逗闷子,一天怎么过!” 酒是个好东西,平日里闷头闷脑的冯旭晖,几杯酒落肚,嘴巴子都多了,还甜了。两个人推杯换盏,到最后都不是长幼关系,也不是班长与班员的关系,而是称兄道弟了。黄满志说:“小兄弟,抄本子就是我治那老猴子的一个法子。鬼搞地搞,平时不抄,一要外出干活了他就抄,看了你写的字,我就有主意了。” “谢谢老兄抬举,我们都看出来了,你们之间有意见一样,可是,我不想夺人所爱。”冯旭晖由衷地说。 黄满志说:“你是个好伢子,心善。你不夺人所爱,你爱的东西怎么会送到你面前?就说苏云裳吧,好妹子。韩啸波就在追,在争。你呢,不夺人所爱。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会后悔的。” 黄满志说完,突然别开脸,又说:“不要像我,没出息。呜呜……”赵秀才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这下把冯旭晖吓着了,不知道怎么安慰。 不等冯旭晖说什么安慰的话,黄满志很快就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笑着说:“我看出来了,就像赵德惠说的那样,你比他们几个懂事,你吃得苦。”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肖锦汉出现在门口,身后还有一个女人,是小曼姐。 第18章 女人味 “好哇,你们在上班时间喝酒,还是在班组。”肖锦汉被一股热浪加酒精的味道袭来,不由得拿手扇着鼻子。 黄满志顿时酒醒了一般,吓得急忙起身,结果身子却摇摇晃晃打了一个趔趄。冯旭晖倒是镇定自若,看到黄满志这样,暗笑还说我胆小,你才胆小呢。 肖锦汉觉得玩笑开大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一把黄满志。很快,黄满志就笑着对肖锦汉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中心调度室来人哩,不是害怕机车掉道事故嘛。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哩。” 肖锦汉转而对身后的小曼问:“是这个人吗?” 冯旭晖早就看到小曼姐了,正奇怪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见小曼姐神态怡然,也就安心了。 “是我弟弟,阿旭。”小曼姐看着休息室,皱着眉头。估计跟冯旭晖第一次走进这个休息室的感觉一样,很不舒服。不,或许更加不舒服。 “那我走了。”肖锦汉没有停留的意思,或许根本就没有进门,扇着风的手似乎觉得屋里的空气很污浊似的。 “谢谢你,师傅。”小曼姐道谢之后,步入了休息室。然后说:“阿旭,听说你们这里的澡堂好,我来洗个澡,你带我去吧。” 跑道铁运中心这里来洗澡?小曼的姐姐在轧钢厂上班,澡堂比这儿近很多。“我姐说,年三十轧钢澡堂洗澡的人老多了,我就寻到你这儿来了。” 担心黄满志误会,冯旭晖给他介绍说“是我姐。”然后,就从柜子里取了一张洗澡票递给小曼姐。铁运中心澡堂与食堂在一起,挨着中心大院围墙外面的仓库旁边。小曼姐单车篓子里一个大提包,提了包就跟着冯旭晖走了一段铁路,进了澡堂小院。 冯旭晖问小曼:“你知道回班组的路吧?那我回班里去等你。”小曼的声音飘了出来“好,你等我。” 冯旭晖回到班组,直接去了厕所。看见一个人从女厕所出来,身形却不是女人,便有些诧异。果然是个男人,是黄满志。 “喂,大麻子,你走错了。”冯旭晖担心黄满志喝多了,走到女厕所会挨骂,甚至挨打。 黄满志头也不回就往前走,含含糊糊地说:“大年三十了,人都回家了,走错了也没事。” 冯旭晖上完厕所回到休息室,见黄满志继续喝酒吃菜,就说:“大麻子,你是不是喝高了?万一女厕所有人,还不把你当流氓抓起来!” 黄满志自顾自喝酒,漠然地说:“你们都有女人陪着……” 从黄满志的眼神里,冯旭晖看到了死寂一样的黯淡,与起先大年三十的喜庆之光,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个境地。冯旭晖本想解释,我也没女人,而且,我们那个父子之家已经十年没有女人味了。他年轻的世界,似乎朦胧地理解一个女人对于一个家庭的特殊作用。没有女人的家,应该不是家,至少缺乏某种丝丝柔柔的牵念。 窗外突然发出猫的惨叫,似乎还有撕打的声音,很快就结束了。惨叫的猫大概落荒而逃了,另一只猫还在一边觊觎着机会。想起白天在垃圾桶附近寻找食物的野猫,冯旭晖觉得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对于黄满志跟老婆吵架的事,冯旭晖早有耳闻。赵秀才曾说,夫妻吵架,家常便饭,没事。想起父亲经常跟母亲吵架的场面,冯旭晖也觉得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或许都是这样子吵闹。 小曼姐进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而黄满志已经呼呼大睡。她身上的香气在休息室飘散开来,休息室顿时有了柔柔的身影与气息。她靠近大火炉,用木梳理顺那些黑色瀑布一样的长发,袅娜的身姿牵着冯旭晖的目光,似乎是在专门为他表演着“洗浴后”的舞蹈。 大概是又发干了,小曼姐甩了几甩后,把头发整理好了,任其飘洒在脑后。她走到冯旭晖柜子前,把那些红红绿绿的洗护用品放进去,说:“用点好一些的洗护用品。”冯旭晖没有说拒绝的话,心里却有股暖意在流动。 “该回家了,等着你吃团年饭哩。”小曼姐说。 “我们班长怎么办?” 小曼姐环顾休息室,打开里间的一扇窗户,保持空气对流,防治煤气中毒就行。她是鼎钢子弟,看起来习以为常,做起来轻车熟路。“对了,你们班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下次有事就先打电话。” 班组电话是分机,由总厂主机房转接。 离开休息室时,冯旭晖再次拍打黄满志的脸,说是去去就来,吃了团年饭就来。黄满志好像是彻底醒了,对冯旭晖说:“真的不要来了,没什么事,我喝了酒睡得死,不一定喊得我醒。” 小曼姐看出这个黄班长不是客套,就说:“阿旭,走吧,快开餐了,让老人等久了不好。” 两个人跨过工区门前的铁路,骑着单车回家。“见识我们班组的‘傻大黑粗’了吧。” “你以为我是税务局子弟呀,我可是鼎钢子弟,这样的休息室我见多了。说穿了,就是钢厂的女人少了。我原来的纱厂是一个女人起堆的地方,休息室干干净净的。一个班组但凡有一个女人,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小曼的回答出乎冯旭晖意料。 冯旭晖没作声,小曼又说:“你有一阵子,就像高加林一样,使劲干活,却又没精打采。是在发泄不满吧?” 冯旭晖还是不做声。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即使想发泄也没对象,只能生闷气。好在有日记这个“朋友”,安静地听着他的发泄,从来不指责他,好像同情似的默认。 自从元旦看电影《人生》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在一起讨论高加林、巧珍,为他们悲剧性的命运而感叹。小曼记性好,居然能够哼出里面那首歌的旋律。她让冯旭晖练习这首歌的吉他弹唱,冯旭晖根据她的哼唱记录着谱子。 母亲过世之后,小曼姐是第一个对他关心的女性。大姐在小冯旭晖五岁的时候就出嫁了,很多事情没有留下记忆。十岁,母亲过世。城里的同学喊他“乡下佬”,女同学也没有人跟他一起去上学,反而会看到她们在一边叽叽喳喳地看他、笑他。那时候的小曼也是如此,不跟他说话,不跟他玩游戏。直到十七岁那年高考失利待业,才跟有着同样际遇的小曼,有了一起看书、弹琴、唱歌、带着小烨陀划船的交集。 “我们回来了。” 推开义哥家的门,小曼那带着喜悦的声音随即进门了。随即,到阳台上晾晒衣服。冯旭晖回到家的情绪,就自动调节到“漠然”“沉闷”的模式,进了门,什么话也不说,冷着脸。 吃饭了。义哥在喊。 冯旭晖起身去厨房盛饭、取筷子。“今天要多摆一双筷子吧。”他对父亲说。往日过年,这个父子之家都要给母亲加一双筷子。但是,今年不同,父亲跟金阿姨“结婚”了,在义哥家吃年饭,给母亲摆筷子,不知是否妥当。 “看事做事,这是别人家里。”父亲的意思就是不摆了?冯旭晖当即返身出门,回到自己家里。“嗙”地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 家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丝热气。冯旭晖到厨房打开煤火封口,洗米蒸饭,在案板下面找着白萝卜、红萝卜、白菜,全部丢进洗菜池,到阳台上摘下一块腊肉,一条腊鱼。 义哥跟小曼开门进来,对冯旭晖说:“不要弄了,多摆一双筷子就行了。” “那是别人家里,不合适。团年饭要在自己家里吃才是团年饭,再不好的菜也吃得香。”冯旭晖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义哥看着阿旭长大,知道他的脾性。 “要不,我们匀一些饭菜过来吧。”小曼轻声说着,担心说错了似的。 “嗯,可以。”义哥妥协了。 冯旭晖把客厅墙上的母亲画像摘下来,摆在餐桌上,斜靠着墙。画像前,一个饭碗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米饭,一双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桌上有四个菜,有鸡,有鱼,有扣肉,有白菜。 冯旭晖举起一杯酒洒在了地上,对着母亲的画像说:“娘,阿旭上班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小的时候,父母吵架,基本上是为他这个儿子。每次看到母亲泪水涟涟的,他都会恨得牙齿打架。在今年母亲10周年的忌日,他对父亲“装模作样”摆筷子的做法甚为反感。按着脾性,他筷子一放,摔门走人,是经常的事。但是,他没有动。因为,有“母亲”在场,他不能让“母亲”为难。事后他总是梦见母亲安慰他,说着父亲的好处,让他不要记恨父亲,等他长大了,当了爸爸,自然会懂的。 在工厂站工区上班那天,父亲说,你娘托梦了,让你在单位上听组织的话,千万要改改那个牛脾气,顺着领导来,莫顶牛。冯旭晖默然,顶牛,才不随你这个当父亲的脾气呢。 “上班那里怎么样?”母亲似乎在问。 “还凑合。”冯旭晖原本想这么直率地回答,但是他瞬间改变了说辞,回答道:“很好,小时候看到火车站吃国家粮的人,就想着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如今做到了。” 一阵猛烈的鞭炮炸响,把冯旭晖唤醒。醒来就是新的一年了,窗外的小院里,人们在大声说着“拜年了”“新年好运”一类的祝福。冯旭晖感觉头疼欲裂,想起昨天年三十的事,忽然担心起黄满志是否喝高了,现在怎么样了?他想起身,头重得像是脖子上顶着一个大铅球。这时,一个声音从记忆中飘了出来,那是他从义哥家出门前父亲恶狠狠的话“让他去,莫惯他!得了!” “阿旭醒来了,面条煮好了,趁热吃了。”小曼姐好听的声音在外面飘进来。他“哦”了一声,这情景很熟悉,是小时候母亲的声音。他迟疑片刻,很快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冯旭晖最憎恨自己的就是爱流泪,怎么都改不了。 小曼姐把热面放在床边的书桌上,看他要起床,就回避似的出去了。冯旭晖艰难地爬起来,闷头闷脑就到水龙头下用手掬水对付着洗脸。冷冽的水缓解了他的头疼,变得清醒起来。 父亲雷打不动地晨起锻炼,洗漱,吃早餐,看书报,写字养生。直到对面的义哥一家子进门,小烨陀大声喊着“爷爷,阿旭舅舅拜年了,恭喜发财”。父亲把对面一家人让到了客厅。 “阿旭,人家来拜年了,快去倒茶。”父亲在吩咐。 初一来拜年,主人再不济也得笑脸相迎,不能冷脸冷茶,那将一年都不热乎。这个道理冯旭晖当然知道,也就摇摇晃晃去厨房沏茶。 “我来吧。”小曼看冯旭晖走路都趔趄,抢先一步去了厨房,仿佛就是一个户口本上的一家人。 “小曼呀,你在家里有这么勤快就好了。”义哥开始活跃气氛。 小曼俏皮地说:“那还不是有你这样能干的姐夫,我不能干还不是你们给惯的。” 金阿姨佯装不悦地说:“过了年就二十二了,找个男朋友嫁了,都不惯你了。” 小曼马上撒娇说:“哼!我才不嫁呢,就赖在家里。” 小曼她姐也说:“我看冯伯伯的徒弟小邱就不错,过年还给冯伯伯送了礼。您是小曼的‘冯爹’呀,意思很明显。” 小曼一听,赶紧打岔说:“小贝?你再乱说,我……我不跟你带小烨陀了。” 小烨陀一听,着急地嚷嚷道:“不许把小曼阿姨嫁掉了,小曼阿姨就跟阿旭舅舅结婚。”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在座的大人都说,童言无忌。金阿姨一把抱着小烨陀,羞着小脸蛋,真是不害羞,小小年纪就结婚呀结婚的,谁教你的。 小烨陀的妈妈也说,小曼阿姨跟阿旭舅舅是一家人,一家人跟一家人是不能结婚的。小烨陀就反驳说,妈妈跟爸爸也是一家人,你们怎么就结婚了呢?小烨陀的妈妈解释,因为爸爸比妈妈要大三岁呀。 “喂,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有这么当着人家的面臊人的吗?真是的。今天初一,不想翻脸,只好走人。”小曼说着就气呼呼地出门。 冯旭晖也准备起身,他惦记着黄满志,就说:“我今天还要去厂里值班……” 义哥按住他说:“不急这一下子,阿旭呀,你昨天在外面喝了多少酒?” “没多少,我不是回家吃团年饭了吗?”冯旭晖不解地问。 义哥那副“法官”的语气出来了,严肃地说:“昨天那是团年饭吗?没一点笑脸不说,也没有坐下来跟你父亲一起吃团年饭呐。今天当着老人的面说清楚。” 冯旭晖马上接话说:“要我对着他堆着笑脸,我只能说,对不起了!下次别喊我吃什么团年饭!” 义哥还是和声细语地说:“你呢,读书比我多,道理比我懂。但是,在税务局这个小院里,他们大都会听我义哥一句话。我跟你父亲的关系很好,不是别的,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喜欢讲公道,讨公道。说多了你不爱听,就问你一句,你十岁就没了娘,你父亲拉扯你到二十岁了,他不该吗?” 冯旭晖把头别在一边,不想听这些陈词滥调。 “你是怪你父亲没给你妈妈摆筷子?你妈妈都过世十年了,按照我们乡下的规矩,可以撤了。” 冯旭晖没吱声。 “是不是小曼顶了你父亲在税务局的职,而你去了鼎钢当工人,你有意见?” 冯旭晖仍然一言不发。 “不要跟他说了!”老冯终于爆发了。 金阿姨扯住他,慢慢地说:“阿旭,金阿姨看着你长大,也可怜你小小年纪没了娘。你是对金阿姨有意见,我看出来了。再有半年,小曼就转正了。到时候,我跟老冯可以把离婚手续办了……” 第19章 莫恶搞 正月初一,冯旭晖就在工厂站工区休息室里睡大觉,醒酒。初二,韩啸波就来到税务局大喊“阿旭”,去给苏老师拜年。冯旭晖的父亲看到韩啸波礼帽下长发齐肩,没搭理。对面的义哥一家去了金阿姨那里,初二郎嘛,正月初二是女儿带着女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也没人理睬。 韩啸波估计冯旭晖会去哪儿?按照习俗“初一崽初二郎”,他也没女朋友,哪来“初二郎”?那个小曼姐是他的女朋友?好像还没到那个地步,阿旭脸皮那么薄,不可能那么快就上“岳母娘”家。 经过单身宿舍时,韩啸波突然把单车拐进来,找传达室的电话给班组打电话。对方“喂”字刚出声,韩啸波就抢着说:“阿旭,你真的去了厂里值班?大过年的,赶快过来,去苏老师家拜年。” “苏老师家?在哪儿?”冯旭晖问。他望着黄满志,黄满志努努嘴示意他去。 “你到正门的单身宿舍来,就是黄麻子的宿舍这里。”韩啸波没商量的语气。 苏云裳家在三楼,韩啸波早就掌握了。他轻轻地敲门,开门的是苏云裳,见了同学来拜年,高兴地拍着手说:“哎呀,新年新气象,拜年了。”又大声朝屋里喊着:“苏老师,你的学生冯旭晖、韩啸波来拜年了。” 苏老师就迎了过来,说着“请进,请坐”。进到客厅,才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在座,是与他们同一天报到的大学生秦简远,但是没有任何的私人交往。“苏丽桦,去泡茶”,苏云裳回复:“知道”,就在一边张罗着茶水。 “你们不认识?”苏老师看几个年轻人仅仅点头,就问,然后介绍说:“这是今年分配来铁运中心的大学生秦简远,目前在炼钢站实习。”秦简远远主动伸出手来给冯旭晖、韩啸波:“你们好”。韩啸波自我介绍,是苏云裳的技校同学。 秦简远面带笑容地说:“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强哥,这一身,确实潇洒,一般人不敢穿,也穿不出这个味道。” 韩啸波笑着,秦简远不知道是褒是贬的一番话,让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可说,就坐在沙发的另一边,问:“苏老师,您刚才喊苏云裳叫苏丽桦,是她的小名?”秦简远接话说:“我觉得,苏云裳一定是个文学迷或者琼瑶迷,云裳,云的衣裳,很雅致,很琼瑶,应该是后来改的名字吧。” “聪明。”苏老师笑呵呵地夸赞了一句。 “打住,打住。”苏云裳脸上泛起红晕说:“那时年幼无知,不要笑话我了,说点别的吧……” “呵呵,那时年幼无知,现在也没长大。”苏老师笑道。 “这不叫年幼无知,是一种浪漫情怀,琼瑶为什么在大学女孩子圈里火爆,这是天性。”秦简远发表自己的见解。 很快,苏云裳的的话题插进来了,问:“喂,这次春晚你们看了没?”“看了”“看了”。韩啸波说着印象最深的是陈佩斯与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条》,说着说着就忍俊不禁想笑。秦简远则喜欢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冯旭晖一直没说话,苏云裳就问:“阿旭怎么不说话,你应该很文艺的。”冯旭晖想起年三十晚上的不愉快,显得难为情地说:“没看,我……陪黄满志在厂里过年。” 苏云裳大惑不解,大年三十谁不看春晚呀?好像看外星人一样望着他,忙问着为什么。黄满志是“半边户”,没休探亲假值班可以接受,你冯旭晖没家吗?冯旭晖其实也后悔自己的固执、冲动,只好解释,春节前回老家提前休假了,春节调休。 出门前,韩啸波与苏云裳约了初三到同学家串门拜年的计划,第一个去冯旭晖家,中午到韩啸波家吃饭。 冯旭晖再次“卡壳”了,强调自己要去厂里值班。他环顾了苏云裳家,一组豪华的皮沙发,21寸的大电视机,茶几上盖着钩花装饰,墙上大幅彩色全家福合影,从里到外透着温馨幸福。对比着自己那个寒碜的家,虚荣心让他不情愿被同学们看到,更加不想女同学看到。 韩啸波说:“阿旭,你也不要太较真,就像今天一样,你去班里报个到,然后就开溜。正月间,厂里也没啥事。” 冯旭晖说:“那也不要第一个到我家,我先要去厂里,最后有时间就去我家吧,没时间就算了。” 从苏老师家出来,韩啸波有点闷闷不乐。冯旭晖知道是因为那个秦简远,在这个“初二郎”的日子到一个有女儿的人家拜年,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而且,秦简远那厮也一直在图表现,时不时地摆出他那大学生的身份,显出他的优越感。 冯旭晖就调侃道:“啸哥,今天到苏云裳家来拜年的,怕是准备不足吧?哪有初二拜年空着手去的?还带着一个伴郎,不,两个。你看人家大学生秦简远,烟呀酒呀就摆在茶几上。” “最可恼的是,这厮居然装作不认识我,我们明明在篮球场上过过招,我还盖过他的帽呢。目中无人?这厮太可恶了。”韩啸波耿耿于怀地说。 “他当然不会扬你之长,而是巧妙地避己之短,用意很明显。”冯旭晖分析道。 在鼎钢技校,暗恋苏云裳的人,应该不在少数,至少在技校男生宿舍里打牌的那几个夜晚,冯旭晖听到最多的议论,就是苏云裳。说隔壁班的某某追求她,下课之后总是到我们火车司机班来找人玩,但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而且会大声说些笑话,引起苏云裳的注意,也显得他的幽默。大家注意到,苏云裳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该干嘛就干嘛。 说得最起劲的算韩啸波。但是,谁都没有看好他们。尽管韩啸波用了一个“借喻”的修辞手法,借着电视连续剧《上海滩》说事,好比自己是许文强,苏云裳是冯程程。韩啸波早已按照许文强的装扮,穿起了长风衣,头上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绅士礼帽,还别说,他的大高个本来已经很抢眼,这幅打扮之后,就是整个校园的“明星”范儿了。 最主要的是,韩啸波觉得,高贵的冯程程与许文强恋爱了。言外之意是,他韩啸波与苏云裳,就是现实版的“许冯之恋”。冯旭晖一干人,幼稚的认为,有道理,苏云裳的确跟冯程程一样漂亮。 过年上班之后,才发现很多的信息陆陆续续充斥着耳朵,大脑。魏鹏同学以身体不好为由借调出了工务段,到生活后勤处当了电工;成星调去了对河的电线厂上班,据说在办公室开小车。这些消息让工务段新来的技校生有些五味杂陈,不能嫉妒同学,却又恼恨调动背后的不公平。魏鹏身体不好,鬼才信;成星的父亲是市委的离休老干部,早就听说他会分配到站场当抄号员,抄录进厂路局车的车厢号码,轻松得要死。成星有人缘,同学们去过他家学习打麻将。那时候,这帮年轻人还没见过麻将。成星家的麻将是用电木板手工刻制的,打磨得圆润精致。 苏云裳家里给她找了一个男朋友的消息,不胫而走,铁运中心的人都熟悉,就是今年刚刚分来的大学生秦简远,说得有鼻子有眼静的。对冯旭晖而言,初二那天,父亲的徒弟小邱也拎了礼品到金阿姨家里,金阿姨乐不可支。 仿佛过年就是生活的大交集,或者是大的化学反应,然后产生了各种不同的形形色色的物质。这些新生成的物质,有人欢喜有人忧。冯旭晖也不例外。但他的喜忧是隐隐约约的,似有却无。喜的是,休息室柜子里那花花绿绿的洗漱用品,被韩啸波发现之后,洗澡的时候也要“蹭”着用,冯旭晖内心有着一丝甜蜜的气息。 忧的也是这些时尚的洗护用品。韩啸波说:“阿旭,我听黄麻子说,这些洗发水、护发素什么的,是你家那小曼姐拿过来的?你不要没见过女人似的,我们还小,急什么!”韩啸波的话,让冯旭晖只能否认,说小曼姐只是作为姐姐对弟弟的关心,没有别的意思。 当然,过年后的重磅消息,是工务段的“海选段长”。 蒋溪沛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确不同凡响。他要在工务段不拘一格降人才,进行“海选”。早会上,冯旭晖念着铁运中心的文件,对“海选”阐释的非常清晰,就是干部队伍的“四化”原则,即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而且明确“五大生”“中技生”在知识化、专业化之列。 班组里的早会前后,第一次没有人讲“荤段子”故事,而是关心起工务段的“政治”起来。分析铁运中心这种大动作的前因后果、背景信息。大多数人觉得,这只是一个“幌子”,走个形式,做给人们看的,实际上早就内定了。内定的人员是谁?当然是刚刚职大毕业的刘学彬,其他的人就是“配像”。对此,赵秀才却嗤之以鼻,故作高深地说,没那么简单。 阳胡子就悄悄地问:“老猴子,我那战友袁新辉有戏没?” 赵秀才慢慢地吸着水烟,没有明说,反问道:“你觉得呢?” 就在这时,曹向荣格外活跃起来。作为火车司机班班长,他策划了一场技校毕业生给老师拜年暨返校汇报的活动。 星期六下午三点,曹向荣站在鼎钢技校苏俄式教学楼门厅门口。学校放假还没开学,偌大的校园显得空旷寂静。 曹向荣借着过年的氛围,给每一个到来的男同学递上一支烟,给三个女同学发糖果,然后说:“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工作没做好,请你务必宽容,以后多多支持。” 韩啸波接了烟,调侃地说:“这厮唱的哪一出呀?真的重新做人了,过去在校时那么高调,如今突然这么低调,本少爷都不敢相信了。” 冯旭晖说:“马上要海选了呗,去年误了‘七一’发展,今年不能在耽误了。” “就他?”韩啸波还是一副厌倦的神态,他接着说:“他来工务段才半年,心比天高,居然想当段长?不可能!” 尽管曹向荣多次表示“重新做人”,跟他套近乎,甚至涕泪交加的。但是过去的经历,深深地镂刻在脑海,难以抹去。 在毕业前最后一次考试中,曹向荣藏有纸条的口袋,被韩啸波发现并当即提示班主任方老师,抓了现场。当时,班主任老师的动作突然,动静很大。冯旭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老师像老鹰袭击小鸡一样,直奔班长座位而去。班长继续埋头写着,面红耳赤。同学们都懂了,班长作弊被抓了。一时间,颠覆了同学们对这两个人的印象,一个是班主任老师特别喜欢曹向荣,没想到照样下手;一个是班长两年里塑造的优秀学生干部形象,轰然倒塌。 经过“发酵”,这件事,在整个学校传遍了。取消了曹向荣的奖学金、“七一”发展计划。 曹向荣哀求着每一个同学,说:“求你莫再恶搞了。” 冯旭晖感叹说:“佩服曹向荣,还敢主动提及这件事,这张脸往哪里放?” 韩啸波却说:“那厮是要脸的人吗。” 工务段的20人全部到会,机务段的人到了一半,其余的要倒班。 回到原先火车司机班的那间教室,看着黑板上写着大大的粉笔字“汇报暨拜年会”,邓子聪说:“哎哎呀,早知道上班干活这么累人,还不如坐在教室里多读两年书呢。” 韩晓波怼了一句:“真把你放到教室读书,你还是一样的鸟德性,你信不信?典型的冬天冷的时候才记起热天的好,可是到了夏天太阳暴晒的时候却忘了冬天说过的话。” 这话,邓子聪知道是什么缘由。刚刚遇到魏鹏,邓子聪却没搭理他。后来,他在韩啸波面前说起来魏鹏不够意思,自己借调到后勤处,却不肯帮邓子聪。韩啸波却轻蔑地看着邓子聪,毕竟他跟魏鹏曾经在教室里是“出双入对”的一对。 刘校长、方老师、苏老师进来了,却坐在教室的最后。 一身时尚羽绒服的苏云裳,带着冷空气冻红的脸庞,开始了她的主持。曹向荣第一个上台汇报,他展开讲稿念了起来,首先是总结了先前的“不成熟”,进厂之后,跟工人师傅打成一片,风吹日晒雨淋很是艰苦,但也锻炼了自己。尤其是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在团员青年的鼎力支持下,得到了铁运中心团委、工务段领导的高度认可。最后,谦虚了几句,离校长、老师、同学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 刘校长当即点评说,曹向荣同学作为优秀毕业生,一直在学校的关注范围,他服从分配去了工务段从事铁路维修工作之后,表现很好。他说:“我分析了我们工务段同学的形势,按照百分之二十的规律,会有三至四个同学冒尖,曹向荣,是班长,是入党积极分子,冒尖是理所应当的,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对大家的进步成长是个好事。” 与曹向荣同一个工区的施力同学,也发言说,开始以为曹向荣分配到工务段,只是配合学校做做样子,过一阵子就会调走,坐办公室。现在,经历酷暑的暴晒,也接受了寒冬的考验,他依然在铁路线上劳作。据说,青年突击队的影响在总厂团系统都出名了。施力这番话,也有念稿子的感觉。 更多的同学,汇报了当初不安心铁路工工作,躲懒,抵触,后来看到曹向荣、冯旭晖、谢春鹏受到了表扬,当了“保尔式好青年”。团支部书记苏云裳组织“读书活动”,学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刘校长总结说,你们毕业那天,我给你们上了一节关键课,真正像曹向荣那样听懂了,消化了的,不多。我已经看到了你们的差距,在一天天拉开。借此机会,再次复习一遍,两句话,八个字:看清形势,适者生存。 第20章 师徒仨 “海选”的消息,让工区的工人们关心起身边的“政治”了,老工人经历多,但是这种“海选”行政领导干部,还是第一次看到。赵秀才说,别小看工务段,1958年建厂起,从一穷二白发展到如今,修了多少铁路,号称十里钢城大动脉。二十多年来,咱工务段也出了很多人才,比如总厂工会主席林正坚,《鼎钢报》社长章建云都是从工务段干出来的。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够锻炼出人才,温室里是长不出参天大树的,必须要经历风风雨雨,才能扎根在大地上。 黄满志第一次正面看了看赵秀才,说:“你这个老猴子,过了年之后好像才懂事,讲了些正理。” 赵秀才叹了口气说:“不想跟你玩那些斗嘴巴的把戏了,如今是我们孩子辈的世界了,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你看,阿旭抄写的记录本都得了总厂第一了,不服老不行呀。” 黄满志说:“老猴子的徒弟个个都不错,《鼎钢报》社长章建云就是他的大徒弟。登一篇文章,跟他吸一口水烟一样随意。不过,老猴子懂味,不想被人说是人情稿,一篇都不写。” 说到这,谢春鹏插话说:“既然这样,我们班的通讯报道任务不就随随便便完成了。” 黄满志对谢春鹏说,你去求他呀,看他帮不帮你?赵秀才说,不是不帮,你看嘛,人家现在是全厂整个面都要照顾,我们铁运中心在全厂的地位本身就不高,而工务段在铁运中心的地位也不高,叫人家每个月发稿,不是为难他嘛。 后来,赵秀才悄然对冯旭晖说:“每年正月初八,上班第一天,章建云都会来给我拜年,下班的时候你也来,陪着喝喝酒,认识认识。” “好!”冯旭晖郑重地答应。师父的话传递了几个信息,正月初六是徒弟给师父拜年,这说明师父把他跟章建云放在了同一个层次,同时,通讯报道的稿件也可以由他出面求得关照。 不等下班,班里很多人就早早地走了,说是家里来客了。尽管上午段里已经开了“收心会”,但是还是挡不住开溜的队伍,没有办法,传统的春节,谁家没有几个远归的客人,谁家没有来拜年送祝福的朋友?不管是班长,还是段长,都不想多管,更不想被哪个背后咒骂几句,失了好彩头。 下了班,冯旭晖就把放在工具室里的一桶茶油提了出来,拜年不能空着手。韩啸波看着茶油问:“阿旭,你怎么还有存货?”冯旭晖如实回答道:“我师父家的血鸭店,最需要茶油了。”韩啸波说:“嗯,也好,干脆我下次也把分的物资送给赵秀才算了,平时打牌白吃了他不少。”冯旭晖解释道:“我还没给师娘拜年的,不能空着手吧。”韩啸波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送,我就不陪你去了。”说完,单车杂耍一样,腾跳着越过门前的铁路,一溜烟跑了。 鼎钢的福利待遇好,在当地是众所周知的。遇到什么节日,能找到发放物资的理由,都有可能给人带来惊喜。除却那些传统文化中的节日,如农历的六月初六,也有“水鱼炖羊肉”,极有可能发放黑山羊肉。起先,冯旭晖的福利物资也往家里拿,自从在赵秀才的血鸭店拜师之后,慢慢地喜欢了这个家庭的温馨氛围,尤其是师娘夏菊英对他的那份怜爱,让他把一些血鸭店需要的食用油、肉蛋鱼一类的,时常拿到店子里去。 “师娘,拜年了!” 随着冯旭晖的声音,枕木屋里走出来夏菊英,一身鲜亮的红色棉袄,笑容满面地说:“阿旭来了,过了个热闹年吧。这是什么?茶油?来走一走就可以了,带什么东西嘛。” “我家就两个人,吃不完,我们平时没少吃你的,这点茶油不值多少钱,一点心意。”冯旭晖说着客套话。 夏菊英也没再客套,接下茶油就往后院里去了。冯旭晖径直走向赵秀才的“书房”,一间兼杂物的小屋子。赵秀才正在检查儿女们的书法“作业”,正在教训儿子小奇,大概是心还在老家拜年哩,拜年拜到初七八,也该收心了。嘿嘿,单位上开会收心,赵秀才把这种“精神”传达到家里来了。 赵秀才把儿女赶走,腾出空间让冯旭晖坐下来。在班里,赵秀才与冯旭晖讲话,时不时冒出一句“荤”的,而在这个小屋子,赵秀才却是一脸严肃。他问冯旭晖:“阿旭,你陪着那个大麻子大过年,说了我不少闲话吧?” “闲话倒是没说什么,只说了你胆子贼肥,喝了酒更加胆大包天。说我胆子小,让我学着喝点酒,喝酒可以壮胆。”冯旭晖回顾年三十以来的几天,他陪着黄满志值班,确有不少新的发现。尤其泪流满面说着自己“没出息”一类的话,不知什么意思。再就是进了女厕所,却不以为然的异常现象。冯旭晖掂量着该不该说,即使要说,怎么个说法。毕竟,这两个人不对付,弄不好会挑起事端。 赵秀才似乎更加了解黄满志,本来就没人说话,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不说话,嘴巴岂不憋臭去。在总厂的不信任似的连连追问下,冯旭晖说了黄满志哭脸的事,却没说进女厕所的事。 “唉——”没想到赵秀才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说,半边户人家苦不堪言呐。为什么每天都要讲女人?不讲怎么过?都是如狼似虎的身体,白天班里没有女人,晚上回到宿舍也没有女人。阳胡子这些没结婚的男人,成天往“三八楼”女工宿舍跑,对于那些已经在乡下成亲的男人,只能想办法换宿舍换到“三八楼”旁边的新华书店宿舍,可以看一看那边的“风景”。 这次,黄满志为什么没休探亲假回去过年?你以为他不想老婆,以为他真的是想当劳模而牺牲探亲假?不是,他已经无家可归了。他老婆跟人跑了,反过来还要抓黄满志的“辫子”,要跟他离婚。 “你是说,黄满志为这事哭了?”冯旭晖对于赵秀才这番话的理解,就是黄满志“孤家寡人”过年,觉得很痛苦。 “那是当然,还能是什么事?我们在一起快三十年了,我就没见他哭过。”赵秀才就是那么“无可置疑”。看起来,他对黄满志充满同情。 虽然没说黄满志进女厕所的事,但不等于这件事就不存在,相反,在冯旭晖心里“膈应”着不舒服了。他正想把这件事说出来,就听到门外有人喊着“师父”“师娘”。不用说,章建云来了。 这是一个瘦高个,看得出身上的书卷味。他一边说着拜年,一边把一对酒一条烟递给赵秀才,弯着腰,显出诚惶诚恐状。“哎呀,建云呀,你每年这么客气。”接着,又有一个人掀开厚厚的布帘子进来,是个瘦小的年轻人,一通喊着“拜年了”“拜年了”。章建云介绍小个子年轻人是机修厂的宣传干事丁剑其,赵秀才把章建云、冯旭晖分别做了介绍。 “久仰久仰,久仰你们的大名。”冯旭晖说。然后,几个人就在大屋子坐下来,吩咐夏菊英上菜。 大屋子,摆了两个方桌,平时可以打牌,把牌一收,盖上大圆桌面就是大餐桌。冯旭晖轻车熟路,让丁剑其帮着盖上大圆桌面。夏菊英的血鸭随即就带着热气腾腾香气飘飘上了桌,赵秀才把自酿的米酒壶提到大圆桌旁,叫着“阿旭”,冯旭晖就明白,张罗着筛酒。 小奇、赵芳菲帮着上菜,一桌菜很快就齐了。“师娘真是漂亮又能干,这么一大桌饭菜,飞快就搞好了,还是我师父命好!”夏菊英早就笑呵呵了,解开身上的围兜,拍了拍身上,说:“小章就是嘴巴子甜,我还能叫‘漂亮’?女儿都大姑娘了。你们家琳姐才是正当年的漂亮。” 章建云看着赵芳菲说:“真的是女大十八变呀,小菲跟妈妈一样漂亮了。” 他们边喝酒边说着过年的见闻,章建云问起黄麻子,赵秀才感慨着黄满志的“凄惨”。黄满志老婆因为自己的女儿已经大肚子了,马上就是人家的人了,要让干儿子顶黄满志的职,黄满志没同意,第二天,他老婆就以他床上有女人头发为由,说他在外面有野女人,提出离婚。 章建云站起来,端着满满的一杯酒,对赵秀才说:“师父,我越来越佩服您了。我在班组的时候,你就跟黄满志争论过‘农转非’的问题,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年轻还看不太明白,不知道谁是谁非,听起来各有各的道理。这才几年,没几年的,差距变化越来越明显了。师父您是对的,你看,妻儿围在一起生活,其乐融融。来,敬您!” 赵秀才却毫无得意,而是忧心忡忡地说:“进城有进城的烦恼,你看,小菲没有工作,在小集体干活,累暂且不说,收入也没有保障。听说有政策,我们这些58年进厂的老工人优先退休顶职。而我只有一个职位,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孩子订不了职怎么办?” 章建云说:“小奇上初中了吧,你读书要发狠呀。不然,考不上高中就歇菜了,干活年纪太小,没人要,很难在城市生活下去的。否则,还不如在农村。不管怎么说,农村有土地在那,只要勤快就饿不死。” 夏菊英倒是很开朗,摸着儿子的头说:“放心,饿不死,有娘的血鸭店在,就不会饿死。但是,章叔叔说得对,要发狠读书,像阿旭哥哥一样,考上学校,就有工作了。” 无意间被人家当成了学习的榜样,冯旭晖觉得尴尬。夏菊英又说:“下次阿旭哥哥来了,你要抽空问他题目,阿旭在学校里是拿奖学金的,听到了没?” 想起前不久帮海音复习考工商局的事,冯旭晖倒是有底气,也就没推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海音考技校没考上,却考上了工商局。技校是在工厂当工人,工商局是当干部。从那时起,冯旭晖就觉得命运是捉弄人的。 话题自然会说到“海选”,冯旭晖早就预料到。果然,当赵秀才说及这个话题时,章建云、丁剑其马上就停下了夹菜、喝酒这类举动,而是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秀才。 赵秀才反问:“你不知道?你老婆没跟你说?” 章建云说:“我们在家里不谈工作。”又说:“工务段就那么几个人,海选的范围不会太大。” 接着,开始扳着手指头数,刘学彬,袁新辉,这两个都是“五大”毕业生,真正的科班生只有卢技术员,但是她喜欢跟上面顶,要提早就提了,剩下的就是这帮刚刚进厂的中技生。章建云看着冯旭晖说:“师弟,你怎么样了?” 冯旭晖习惯性地用手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呀,没想过。” 章建云则启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至少要有往上蹦跶的想法呀。” 赵秀才也点点头,对冯旭晖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点,你要学习你的师兄。他很勤奋,《鼎钢报》从第一版到第四版,只看见章建云的名字。后来被宣传部部长点名调到报社去了,现在是副社长了。不再是工贩子,当了干部,赢得了美人归。哈哈哈哈,人生赢家!” 琳姐,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大美女,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即使是三十出头的人,也能看出风韵犹存。男人都爱美女,赵秀才如此,章建云也是如此。而且,言谈之中以此为荣。冯旭晖醉眼迷蒙中,看到了赵芳菲,稍显稚嫩的样子,也是一个美人胚子。他发现,赵芳菲也在看他,但很快就触电般把目光闪开了。 显然,章建云对工务段的情况很熟悉,在酒精的催化下,滔滔不绝地讲了自己的观点。铁运中心新来的行政一把手,属于“外来户”,根基不深,要大量启用自己人、年轻人。像刘学彬、袁新辉、卢技术员都不是蒋溪沛的人,所以,很有可能会从你们这批新来的技校生里面产生。 冯旭晖觉得,章建云喝高了,说酒话而已。同时,话里话外透出对袁新辉的反感,说他不够意思,不能让这样的小人得势。冯旭晖就想起班组里偶尔有人说起琳姐与袁新辉的打情骂俏,老师傅就说,章建云可能调到“邮电局”当送报员去了。开始,冯旭晖没懂,以为章建云要调走,但是也不会去当送报员吧,去当局长还差不多。后来才知,是邮电局送报员戴的是绿帽子。 第21章 相中谁 初春天的雨,阴冷。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这种天气,不是紧急抢修,通常不外出干活。工区的师傅们猫在休息室说着海选的事。以赵秀才为代表的老师傅,喜欢卢技术员,说着卢技术员年轻时候的故事。那一条粗粗的大辫子,油光闪亮,有时候甩在前胸的波上,曲曲弯弯真好看;那结实的腰胯,能扛得起枕木。要不是甩了老段长一个大耳光,说不准早就当段长了。可如今,卢技术员仍是一个小技术员,助理工程师都升不上去。 你们不知道,卢技术员是学铁路专业的,绝对的工务段一枝花。每天要到各处寻道,只要看到她来了,铁路工汉子们屁眼里都是劲。有一次,赵秀才故意把弯道两条线抬得一样高,被卢技术员发现了,骂得他贼死,但是,赵秀才等她走了,却偷着乐。“贱骨头”,卢技术员后来见了赵秀才就这么称呼他,而他居然扯着嗓子答应着。 赵秀才跟卢技术员是老乡,隔不久就会张罗一次老乡聚会,换着人轮流着请,每次都会喊上卢技术员。卢技术员住在女工宿舍,有时候不答应,赵秀才就在楼下吹笛子,吹《浏阳河》,吹《北风吹》。后来,有风吹到老家去,卢技术员的母亲专程找了赵德惠的家里,让他崽伢子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以后,卢技术员就不再喊赵德惠“贱骨头”,也不参加老乡聚会了。 但是,卢技术员仍然是一枝花,牵引着几个工区男人的眼睛。在评助理工程师职称时,老段长借机揩她的油,碰到她的麻花辫子,也碰到了波,直到碰到她结实的腰胯,才被卢技术员顺手就是一下。“啪”的一声,引来了隔壁的人。结果,卢技术员没评上工程师,她也再不申请参评。老段长去了中心安全科,降为副科长。 此后,卢技术员的脸就一直板着,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如今,把卢技术员列为候选人,是陪衬还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赵秀才最后抛出疑问,实际上是持怀疑态度的。 黄满志一直没说话,好像一说话就泄露了自己的态度。卢技术员是老乡,但是肯定没戏。刘学彬是工厂站工区出去的,虽说阳胡子背后骂他哈巴狗,只会给主子摇尾巴,但黄满志却不以为然。至于阳胡子在说着袁新辉的好,那是明显的战友关系,带着明显的有色眼镜。“袁主席,原先被战友们称为儒将,深受大家喜欢。去年选工会主席,票数最多。不吹牛,只要是公平选举,而不是拉关系,袁新辉铁定当选。”“我还强调一句,尤其是加工班的‘少少’喜欢。” “少少”就是铁路工们对少妇的别称,后来称“少妇杀手”,说明成熟男人对女人的魅力。工务段虽然女人少,但是女人对男人的影响很大。阳胡子强调的这一句,应该是去年选举袁新辉为工会主席时,为数不多的几个女职工在那里尖叫“袁新辉”而来的。 这时,电话铃响亮,琳姐让冯旭晖到段里去一趟。 自从正月初八在血鸭店,听章建云的酒话,冯旭晖就想尽可能远离这个是非女人。可是,每次到段机关开会或者领劳保用品,琳姐还是会关心地问着,有什么稿件尽管拿过来,提醒着她是师兄章建云的妻子。 从琳姐办公室出来,冯旭晖的脸还红着。出门遇到卢技术员,看着冯旭晖的大红脸打趣道:“小白脸,怎么变成了大红脸了。是不是被哪个堂客们相中了?” 冯旭晖无心恋战,他最怕女人那伶牙俐齿的嘴巴,因为他感觉得到,脸是真的红了。因为琳姐说:“琳姐看你最近表现比较乖,还是给你做个介绍吧。” 周末,冯旭晖寻到了轧钢村6栋一单元三楼,轻轻地敲门琳姐家的门。琳姐打开门,系着围兜探出头说,进来。 冯旭晖脸上堆满了笑,把一网兜苹果递了进去。琳姐满是白色面粉的手接了,说,小伙子还是蛮懂事的。 “我师兄不在家吗?”进屋后,没听到章建云的动静,便问。“没在,把他赶出去了。”琳姐爽朗地回答。 屋子不大,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饺子皮、饺子馅,琳姐继续擀着面皮。琳姐看了看冯旭晖,介绍起来,女孩子是我侄女,在炼铁厂附属企业当会计。 冯旭晖去厨房洗了手,帮着琳姐包饺子。他不做点什么,好像心绪不定,手脚无措。 这是他的第一次相亲,非常奇妙的感受。想起父亲总说,就你这样,哪个妹子能看上你!自己到底什么样?好像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普普通通,家境也是如此。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呢?韩啸波这样的吧,高高大大的,跟许文强一样屌。冯旭晖不明白的是,女孩子是喜欢韩啸波的帅气,还是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样子。不过,不管是哪一样,自己都不具备。冯旭晖是不自信的。 还有一个疑问,找女朋友,是自己看上了就去表达,还是时候跟琳姐表达。如果是像韩啸波那样,在舞场上被一个漂亮女孩吸引了,他就过去请她跳舞。当然,漂亮女孩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韩啸波再次弯腰去请,女孩就起身了。这一幕,看得冯旭晖心惊胆战。假如漂亮女孩不答应,是不是很难堪?若是自己,肯定得红着脸灰溜溜地离开舞场。 邓子聪曾经对他吹嘘,女孩子是靠征服得来的。冯旭晖听了,不屑地撇了撇嘴。就你那样,能征服什么样的女孩?能征服跟韩啸波跳舞那样的漂亮女孩吗? 果不其然,邓子聪有一次请女孩跳舞被拒绝,他当即甩了对方一个大嘴巴。 冯旭晖惊愕之余,更加不屑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子动手,算不得本事。何况,遇到一个有男朋友的,不得打回去呀。在学校,邓子聪总说打群架是有两下子的。这些,冯旭晖没有见过。 在琳姐的家里,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蕾丝饰物,装点着沙发的靠背,茶几,缝纫机,卧室的床头。冯旭晖满眼温馨,羡慕这有女人的家。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了自家的屋子,简陋不说,还很生冷。没有花,也没有柔软的饰品。即使床单,都是单色的,或灰色,或军绿色。应该就是个军营。 “阿旭,对于‘海选’你们班里怎么看?准备选谁呀?”琳姐随意聊着天。 冯旭晖略加思索,不太好回答。老师傅似乎喜欢卢技术员,与阳胡子年纪相仿的,透露出对袁新辉的支持,黄满志应该偏向于刘学彬,但是都没个准头,而他们新进厂的技校生,似乎选谁都行。 对于冯旭晖班组“海选”不明朗的态度,琳姐却有着鲜明的态度,她说:“蒋溪沛主任的前任,是承诺了刘学彬的,毕业回来就当副段长。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呀,他的后台走了,就难说了。” 她说起袁新辉时,不乏溢美之词,年富力强,温文尔雅,文武双全。“如果袁新辉当上了副段长,那么肯定不能再当工会主席,就会腾出一个工会主席的位置,你们年轻人就有机会了。” 琳姐想起什么似的,换下围兜,洗了手,她拿出几本相册,让冯旭晖翻看,相片上写着年份、特别的生活,或“16岁留影”或“下乡知青纪念”,要么就写在照片背面,整整齐齐,很是精致。 怎么样?我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漂亮吧? 嗯,漂亮,而且很抢眼。眼睛特别明亮,有神气。 说出这句话,冯旭晖都吃惊了。向来嘴巴金贵的冯旭晖,不知怎么会滑出这么漂亮的话。同样,琳姐也睁大了漂亮的眼睛。“阿旭可以的呀,看你平时没多话,没想到挺能说的呀,会招女孩子喜欢的。” 冯旭晖有点难为情,说:“不是我能说,而是我喜欢说实话。” “哎哟哟,这实诚人说话,比会说漂亮话的杀伤力还强十倍呀。”琳姐说着,拿着一条深色的紧身裤子,让冯旭晖站起来比试。冯旭晖不由得站起来,任琳姐比试。琳姐说:“你看你,冇娘崽一个,一条裤月初穿到月底,女孩子怎么会喜欢?” 你怎么晓得我没换裤子?冯旭晖想着,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 琳姐说:“来试一试。” 冯旭晖不知所措地左看看右瞧瞧,然后说:“在哪试?这条裤太紧身了,我怕是穿不下。” “男人占衣,女人占裤。我都能穿,你怎么会穿不下?就在这试,还害羞呀?我是你大姐姐哩。对了,你以后就喊我姐姐,不要跟他们一样喊琳姐。” 左右为难的冯旭晖,好像不善于拒绝人家的一片好意,也不好躲开去换裤子。他觉得,琳姐姐应该背转身子,或者让他到另一间屋子去换。琳姐说了,当自己是她的小弟弟,躲躲闪闪的反而见外了。冯旭晖就不再忸怩,故作大方地脱下长裤,然后迅速地套上琳姐递过来的紧身裤。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冯旭晖眼前一亮,感觉瞬间精干了许多。不过,他还是不习惯,仿佛镜子里的人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跟韩啸波一样的追求时髦的人。 “嗯,好看。以后,叫杜敏来收拾你。”琳姐在一边欣赏着说。杜敏,应该是尚未见面、即将见面的那个女孩子吧。收拾,就是穿着上的打理吧。冯旭晖心里痒痒的了,觉得被美女收拾是一件美美的事。 可是,冯旭晖却不觉得好看,屁股包得贴紧,很不习惯,而且,父亲看到,又会一剪子,把裤子剪得稀巴烂。于是,他对琳姐说了实话,说了父亲剪烂牛仔裤的故事。目的就是不想接受琳姐送的裤子。 “这样吧,你先穿着。见了杜敏,看看她怎么说?”琳姐说。 看来,琳姐是嫌冯旭晖穿得太不时髦,为了相亲才打扮冯旭晖的。冯旭晖的蓝色民警蓝裤子,其实也不土,年轻人都喜欢这么穿,在那个年代,只有绿军装、蓝色警服是时髦的了,没想到在琳姐眼里变得老土了。 “老弟,袁新辉主席一直夸你是一个人才哩。如果他上去了,工会主席准备让你去接。”琳姐又返回到“海选”话题。 冯旭晖觉得是天方夜谭的神话故事,摇着头,看着琳姐,好像要确定对方有没有戏耍自己、开玩笑的成分。琳姐的眼光一直在打量眼前这个“艺术品”似的,左看看右看看,还皱起了眉头。琳姐问起他文凭、入党的事,告诉他这两样很重要,男孩子要以事业为重,就要把党入了,把文凭搞到手。 一脸迷茫的冯旭晖,看着这个“姐姐”,问:“当一个工人,还需要文凭?我们原先有火车司机的中技生文凭,偏偏不让我们开火车。” 琳姐说:“不是当工人要文凭,而是有了文凭,就可以不当工人当干部。” 有人敲门。琳姐去开门。“姑姑,姑爹”,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单单瘦瘦的,个子很高,也是一身流行的红色羽绒服,一股子一股子的,像一个红色的小蜜蜂。冯旭晖站起身说声“你好”,对方也大大方方回应着“你好”,就熟门熟路地去了厨房洗手,“我姑爹又不在家呀,陪着小贝学舞蹈去了?”洗完手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包饺子。 “这是冯旭晖,我们中心工务段团支部委员。”“这就是我的侄女杜敏,会计,跟你介绍过的。” 冯旭晖朝杜敏笑了笑,又说了一句“你好。”就什么都没说了,一个劲地包饺子。他对琳姐介绍自己“团员”身份,觉得尴尬、滑稽。同时,也说明自己铁路工的身份,摆不到桌面上,只好介绍“团员”。他不由得想起,在乡下上学时要填“家庭成分”,他按照母亲说的填了“军人”,并介绍父亲是抗美援朝的军人。那时候小,不知道成分是什么,也不知道根本就没有“军人”这个成分。好在老师是本家侄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杜敏包饺子的手法不一样,两只纤细的手掌飞快地合拢,一挤,随手往桌子上一丢,就完成了。按这个速度,冯旭晖包一个,她可以包两个。冯旭晖请教说:“呃,你的手好巧,你慢点包,我看清楚一些。” 杜敏看了冯旭晖一眼,笑了,真的就慢动作一眼演示了一遍。“呵呵,我们家北方人,打小就会。” 冯旭晖说:“在你面前,我简直是笨手笨脚了。” “你们南方人看着笨,其实心里不笨。”杜敏的话,不知褒贬。 包完饺子,女孩起身洗手,帮着清理完桌子上的面粉,对琳姐说:“姑姑,我的任务完成了,约了同学去看电影,我先走了。”然后,跟冯旭晖挥挥手,出门了。 琳姐小声嗔怪说:“死丫头,就是贪玩,吃了饺子再走不迟。” “不吃了。” “你等一下,拿点饺子回去给奶奶吃。”琳姐说着,追出去,把门合上。 好一阵子,琳姐才回来。说着这个侄女心比天高,没说他什么不好,只说他看上去太嫩了,感觉他比她的年龄至少小了五岁,像个中学生。这话,冯旭晖信,他也有同感,在这个女孩面前,他有着弟弟的味道。 再坐下去,似乎都不自然了。琳姐从里间屋子拿出一份稿件,字迹娟秀,标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写的是工务段班组记录本书写比赛或总厂工会第一名的故事,只不过“主角”不是冯旭晖,而是袁新辉。 琳姐说:“老弟,你把稿子用仿宋字抄写一遍,直接给谢总编。” 冯旭晖疑惑地问:“你怎么不直接给章社长?”话到嘴边,想起赵秀才那句“人情稿”的忠告,咽了回去。 出门前,琳姐再次叮嘱“海选”的事,要用好自己的民主权力,选袁新辉,并且让那些技校同学也选袁新辉。 第22章 起冲突 苏云裳一身红色风衣,骑着她的女式单车,随着单车行进的风而飘动。单车前面的篓子里,装着每天给分布在十里钢城的五个工区送报纸、文件、学习资料、信件。 过了一阵子,有人说,苏云裳是段里的“段花”。在干活休息时那一根烟的工夫随风飘荡,那浪浪的笑声,在钢厂大动脉的铁路上开出了一朵朵欢乐的浪花。 “黄班长——” 当苏云裳清脆的声音在工厂站工区响起的时候,号称“和尚班”的铁路工们,眼前一亮。 “喂,我们的段花来了。” “黄班长,有你的家信。” 班里的人都围了过来,有的抢着报纸看,有的问:“有我的家信没?” 邓子聪反问:“你家在鼎钢,写信当耍呀?” 阳胡子说:“我看呐,就是想看美女。” 阳胡子发现,黄满志躲在小院子的枕木上在看信,面色凝重,就径直走了过去。 “喂,阿旭,这篇《当之无愧的第一》,不是你的功劳吗?怎么一个字都没提你,全他妈是给袁新辉贴金。你不好意思写自己吗?”韩啸波看着《鼎钢报》说。 “是呀,怎么回事?”苏云裳也一团疑云。 冯旭晖面露难色,对于这一幕,他早就预料到了,从容不迫地说:“是组织行为,不是我的个人行为。” 邓子聪意味深长地说:“这不明摆着嘛,与海选有关呀,宣传造势嘛。” 苏云裳反复念着“当之无愧”,韩啸波似乎听出来什么端倪,当即反驳道:“我看,应该是当之有愧。” 阳胡子回来了,他显然也看了这篇文章,说:“阿旭是聪明人,袁新辉当了段长,不会亏待你。”然后看看冯旭晖,意味深长地说:“怪不得哦,阿旭最近写了好几篇稿子,我知道了,是小苏的面子。” “阳哥真会开玩笑,本女子一个小小通讯员,有什么面子的。”苏云裳说。 “本女子?怎么像唱戏一样。这有文化的人,说话都不一样。” “哪像我们工人大老粗,三句话不离下三路。”一个老师傅接话道。 “你说什么?大老粗?你怎么还敢讲这三个字?这也属于‘黑话’,小心领导扣你。”阳胡子说。 “喂,喂,说啥呢?”韩啸波及时让班里的“黑话”打住了。当着苏云裳的面讲“黑话”,这不是臊他韩啸波吗。 平时,阳胡子的这种带“荤”味道的话,韩啸波是最愿意打配合互逗的,这会儿被他明显地戗了一句,本能地感觉被挑战一般,就斜着眼睛看韩啸波说:“怎么了?平日里说别的女人,你满身骚劲,今儿个就说不得了?” 韩啸波也看着阳胡子,大约几秒钟之后才说:“有你这么当着一个姑娘说下三滥话的吗?你应该是没有亲妹妹,否则就不会这么干!” 见苏云裳红着脸跑开,阳胡子大概觉得理亏,没说话,但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韩啸波。一个老师傅赶紧岔开话题说:“小苏这样的漂亮妹子,的确招人喜欢,很像当年的卢技术员,到哪里哪里的男人干活都特别卖力。” 阳胡子这才“松开”盯韩啸波的眼睛,好像找到了同盟军一样,对那个老师傅说:“就是,哪个铁路工不说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不漂亮说起来没劲,对吧?” 老师傅接过阳胡子的烟,忙不迭地说:“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说卢技术员。” 卢技术员也好,苏云裳也好,就像是“花瓶”,让我们男人欣赏的。让小苏当“通讯员”,几个工区每天跑一趟,就是用这招稳定这批技校生的“军心”。你看,现在谁还提出要调走?没了吧。 阳胡子话音刚落,冯旭晖质问阳胡子,说:“你胡说什么?什么叫‘花瓶’?人家有文化,还是团支部书记!” 阳胡子就回:“这叫有文化?不就一个技校生嘛,人家卢技术员还是老中专生哩,不一样变成了摆设。” 话音未落,阳胡子的脑袋就挨了一个拳头,当时一个趔趄,打了一个转转。阳胡子站稳了就找拳头的方向,看到韩啸波怒火冲冲地瞪着他,不由分说,脱下脚下厚重的工作皮鞋,朝韩啸波劈头盖脸扑了下去。韩啸波一个闪身躲过,冯旭晖冲过去抱住阳胡子后腰,阳胡子被韩啸波一拳击中鼻梁,顿时鲜血直流。阳胡子抹了抹鼻血,“我操你家祖宗!”大吼一声,用后脚跟猛踏冯旭晖脚背上,冯旭晖惨叫一声松手,阳胡子才使劲挣脱出来。这时候,黄满志一个箭步冲过来,抱住他的腰,阳胡子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左串右跳的,却没能跳出黄满志铁钳一样的手腕。 待阳胡子渐渐平息下来,黄满志虎着脸对谢春鹏说:“先去看病,问题回来再处理,骑三轮车,送他去焦化医疗站,还去个老同志,赵德惠,你去。” 这一切,来得有些突然。苏云裳没来得及阻止,不,是没想阻止,阳胡子居然拿自己比作“花瓶”? 让廖显祖头疼的韩啸波,果然又出问题了,有时候他真的想给韩啸波签字放人,但是一旦开闸放水,可能就挡不住奔泻水流的压力,有一个就有两个三个。再就是冯旭晖,跟韩啸波变成了一对“油盐罐子”,一拎就是一对。那么斯文敦厚的伢子,怎么会参与打架? 段里派了女工委员琳姐来调查,因为涉及女工苏云裳的名誉维护问题。虽然“花瓶”这样的名词安在苏云裳身上,不一定恰当,但是这反映了职工内心的不满。也有人说,苏云裳是官官相护的结果,他父亲是铁运中心机动科长。 开始,阳胡子痛斥阿旭拉偏架,属于跟韩啸波、冯旭晖两个打他一个。韩啸波说了,打架是他的事,不是阿旭的事,阿旭属于拉架。后来得知,那天之后,苏云裳在班里埋头痛哭,就待在轨道车班,不去段机关当“通讯员”。阳胡子才知道理亏,主动找廖书记承认错误,打脱牙齿往肚里吞。 毕竟苏云裳属于“段花”,被阳胡子这番摧残,梨花带雨的,让人心生怜悯,反过来很多老师傅都数落阳胡子的鲁莽,不会说话。 “欧阳学伟,你身为副班长,退伍军人,居然侮辱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还跟年轻的班员打架?”琳姐斥责阳胡子。 阳胡子:“没有打架,我们闹着玩呢。” 阳胡子话音未落,整个休息室就哄堂大笑起来。琳姐对冯旭晖说:“我听说冯旭晖打架了,觉得不可能呀。那么文气的人,怎么会打架?不要把这些年轻人带坏了。” 冯旭晖跟琳姐熟络起来了,说话就随意,笑着说:“琳姐,刚刚阳胡子说了,我们没打架,闹着玩呢。” 琳姐转而对阳胡子说:“我刚刚问过苏云裳了,人家大姑娘家,脸面没处搁了,哭了好久,说回轨道车班了,不想当通讯员了。走,跟我去轨道车班,跟苏云裳赔礼道歉!” “我不去!我一个大老爷们跟一小丫头片子道歉,我们那些战友岂不笑掉大牙?”阳胡子犯倔了。 “你敢!” 阳胡子最怕的人,就是琳姐,总是站在老战友袁新辉的角度,“嫂子”长“嫂子”短的。琳姐上前拎着他的耳朵,阳胡子口里喊着“哎哟,疼!好嫂子,你轻点。” 到了僻静处,琳姐咬牙对阳胡子说:“你那战友大哥说了,现在是海选的关键时期,要团结这帮新来的年轻人,别惹他们。”果然,阳胡子乖乖地跟着她去了轨道车班。 “云裳,有人赔罪来了。” “赔什么罪,赔罪有什么用!我给你一个大嘴巴,然后我也给你赔罪,可以吗?”王向红伶牙俐齿的,不接受阳胡子道歉。 平日里鬼都不怕的阳胡子,这时像一个犯错的冒失鬼,可怜巴巴地等着“女王”的“大赦”。往日,这些女人看上去柔和,不惹她们,暗自欣赏,倒是一件舒心的事。一旦惹怒她们,嘴巴子像刀子一样,嗖嗖地飞过来,一般的人无法接招,只得投降。 阳胡子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等着“宣判”。 苏云裳冷着脸,回了一句:“没那么严重,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你是没计较我的话了?”阳胡子一高兴,见旁边苏云裳还没擦洗干净的自行车,走过去扛起就跑,说:“我帮你彻底洗一次油,很快,半个小时。”自行车在阳胡子肩上丝毫感觉不到沉重,打飞脚在铁路上跑。 “不行——”谭晓风的声音在后面追着,却被苏云裳笑着,一把拦住。而阳胡子逃也似的,已经到工厂站工区了。 这几天,苏云裳的自行车丢了,骑着谭晓风的车给各工区送报纸。遇到上坡,自行车会发出异响,踏脚板也松动了一样不给力。正好让阳胡子去修一下。 自从苏云裳借调到段机关,三个女同学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话了,她们议论这次打人事件,苏云裳更是五味杂陈,对冯旭晖、韩啸波心生感激,毕竟事情因她而起,有男同学为维护她的名誉跟人开战,有种“骄傲”的心绪。让人刮目相看了,都说阿旭平日里不怎么做声,一旦发飙却也蛮吓人。对他登载在《鼎钢报》的那篇“马屁文章”颇为不解,好像不符合阿旭做人的准则。 四个工区的同学,全部集中到了轨道车班,安慰苏云裳。 曹向荣递给“护花使者”韩啸波一支烟,也给其他男同学,拍着韩啸波的肩膀说:“我们班就应该这样团结,谁敢胡说八道,阳胡子就是下场。” 苏云裳说:“你打人也不对,遇事还是要冷静。” 韩啸波站住了,说:“哼,谁要恶心你,我就揍他!”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谭晓风,不以为然地说:“我为苏云裳伤感,原本可以息事宁人的,被你们一顿搅和,让苏云裳这孬名声全工务段都知道了。原本在段机关妥妥地坐办公室,这下准没戏了,全被你们毁了。” “我没觉没那么悲观,不合理的孬名声,只会让人谴责那些别有用心,或者无知鲁莽的人,而不是无辜背负着孬名声的人。”冯旭晖淡淡地说道。 “什么叫合理?我看,他也没有不合理,他只是打比方的不贴切,稳定军心的意思是有的,在工务段这样的和尚班,采用这种方式据说过去也有,卢技术员就是先例。换句话说,就好听多了。比如,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谭晓风慢条斯理地阐述。 “照你这么说,万一你也遇到这样的事,我们男同学可以袖手旁观?”韩啸波不解地问。 “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不会惹上那些事的。我的意思是,如果理性一点,就不会闹得沸沸扬扬了。”谭晓风坚持自己的观点。 韩啸波扬了扬拳头,放话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谭晓风不屑地说:“我们不再是愣小子了,是有单位的工人,不要以为还是技校学生,打打杀杀的。说实在的,我倒是很欣赏阳胡子那样的男人,敢作敢当,能屈能伸。” 曹向荣简直对谭晓风刮目相看了,在学校时,几乎不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中音,说话不高不低,不急不慢。他说:“谭晓风说的有道理,我们是技校生,打架这种事,不要了。” 韩啸波拍了拍冯旭晖说:“尤其是你,斯文人,不要参与打架。” “你也不要。”苏云裳严肃地说。 曹向荣一本正经地说:“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想过,真正要不挨打,就必须掌握话语权。我的意思你们明白?这次工务段‘海选’,应该就是机遇,大家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云裳当即说:“是呀,我们班的同学也可以当候选人报名,”她环顾四周,指着曹向荣、冯旭晖说:“你,曹向荣,你,冯旭晖”,又指其他男同学“你,还有你,都可以参与,海选嘛,都去试一试。” 除却曹向荣,其他男同学都在摇手说:“我?不行不行。” 谭晓风不徐不疾的声音,好像有一种坚定的力量,让其余的声音自动停止下来,静候着这种声音。她说:“我看,就曹向荣吧。班长,青年突击队队长,原来就是去团委坐办公室的料。不要分散了力量,就集中力量推选一个,才能有胜算。” 韩啸波却说:“我觉得,阿旭可以。团支部委员,宣传委员,有才华,硬笔书法在省级获奖,文章也写得好,在《鼎钢报》发了好几篇了。最主要的是,讲义气,他要是当了段长,肯定能够未我们同学撑腰。” 冯旭晖当即推却说:“不要选我,我从来都不喜欢当官的,更不喜欢当官。我看,苏云裳可以,团支部书记,各个工区都喜欢她,有人缘,有群众基础,很可能有戏。” 苏云裳摇摇头说:“我是女同志,不适合在铁路工这样的男人起堆的地方,今天阳胡子开一个这样的玩笑都受不了,当了段长,会被他们逗乐子的。我脸皮薄,难以胜任。还是曹向荣吧,阿旭自己没有强烈的愿望,是难以胜出的。” 韩啸波、冯旭晖都没有吱声。 第23章 代入感 丁剑其第一个在《鼎钢报》报道了工务段“海选”的事,在头版。头版属于要闻级别,看来,这真是一件稀罕事了。对这些阅历不深的年轻人而言,随着同学曹向荣的参选,渐渐产生了代入感。 看着“鼎钢报”的这条“要闻”,他们会想象“海选”的热闹劲儿,毕竟有同学参与和没有同学参与的感觉,大不相同。 “曹向荣已经报名参加海选,你们听说了吗?你觉得他这是在干嘛?添乱,还是凑热闹?”琳姐来找他和韩啸波继续处理“打架事件”时,因韩啸波还没到,就站在小院说着话。她这话,毫不避讳,可惜四周除了冯旭晖没有别人。 冯旭晖不以为然地说:“他呀,一门心思想当官,有机会就胡乱抓一把呗,抓到了更好,抓不到也没什么损失。” 琳姐的手指点在冯旭晖的脑门,不解恨似的说:“你呀,单纯。记得你报到的那天,你那皮肤白嫩得可以掐出水,可以跟我年轻那阵媲美了,当时想,这皮肤生长你这个伢子身上真是可惜。”说着,拿手在脸颊处轻轻地掐了一把。 冯旭晖急忙躲开了琳姐的手,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他说:“我已经不单纯了,马上就二十了。袁新辉去年选段工会主席的时候,得票率超过80%,当时108个人,对了好记得很,跟水泊梁山108条好汉一样的人数,有80多票支持。就算我们技校的20票全部支持曹向荣,也只有20票,丝毫不影响选举结果。你说,对吧?” 琳姐点头,问:“这些话,你跟曹向荣说了?” 冯旭晖继续说:“不但说了,而且,你知道的,我、啸哥本来就跟他不对付,劝他别去丢人现眼。” 琳姐好奇地问:“他怎么回答?” 这时,韩啸波赶过来了,说:“便宜这厮了。” 见琳姐示意他继续,韩啸波又说:“关键是苏书记给他开道,要给我们这批技校生的争脸面。我看,就帮他呗。” 苏云裳?是苏云裳想把曹向荣推上去。琳姐很快明白,苏云裳的背后是苏科长,蒋溪沛的老乡。蒋溪沛难道要扶持一个乳臭未干的曹向荣,以便“垂帘听政”吗?袁新辉的背后却是何启成,铁运中心的老人。鹿死谁手,就看这一次“海选”了。 她一时没想清楚,就换了一副口气对韩啸波说:“你们两个跟阳胡子打架的事情,依着廖书记是要严肃处理的,你们知道,阳胡子跟袁新辉是战友,是袁主席做了工作才让我来调解的。” 韩啸波事情不怕“大”,没好气地问:“廖书记准备怎么严肃处理?阳胡子不是有错在先吗?他不污蔑苏云裳,就不会有后来的打架发生。” 琳姐改了笑脸,拍打韩啸波的肩膀说:“你个要死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姐都已经给你们摆平了,这会儿好像不怕事了!” 在苏云裳的问题上,韩啸波没有条件可谈,否则就不会出手,出手就是不可谈。他也陪着笑说:“姐,你应该晓得,我在技校就很怕事的,当了铁路工我可就更怕了,哪天廖书记把我严肃处理了,不让我当铁路工了,我可就惨了……” 琳姐原本想吓唬他们,让他们知趣而退,站在袁新辉一边来。看来,这些个年轻人不好对付。就对冯旭晖说:“阿旭,你看你看,我是小韩说的那个意思吗?好心当成驴肝肺,气死我了!有漂亮妹子也不介绍给你!” 韩啸波软硬不吃,对琳姐说:“这个,我还真不急。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冯程程——苏云裳呀?” “真有你的!”琳姐嘴巴里憋出一句,又一句:“没准是个头号傻瓜!”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冯旭晖跑过去抓住琳姐的单车后架,琳姐看着冯旭晖说:“我也算是会做思想工作的了,这么多年,抓计划生育上门做工作,那可是天下第一难的事,我都没怂包过。” “姐,啸哥是逗你的。”冯旭晖顺嘴一说,为了让琳姐相信并且释怀,又补充说:“啸哥就喜欢逗好看的女人,他称这是‘征服’。他平时就说你是段里的西施,要是惹你不高兴,全工务段的男人都会来揍他。”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出这番话之后,冯旭晖自己都感到吃惊。近墨者黑,这就是韩啸波的风格。加之自己穿着琳姐送的紧身裤,心里有着莫名的自信,才能超水平发挥。 这一幕,正好在轨道车班的窗户底下,苏云裳都看得清清楚楚。等琳姐骑车走了,她马上叫住冯旭晖。苏云裳当即对冯旭晖说:“阿旭,你马上写一篇反映青年突击队的稿子,发到《鼎钢报》,一定要见报,尽快见报,就像《当之无愧的第一》那样,篇幅大一些,最好也是四版头条。” 冯旭晖有点纳闷,怎么女人比男人更强势,更直接,更看重? 他的内心被拥堵了,感觉文笔迟滞,就说:“书记,我可能写不出来。我个人意见,曹向荣有没有这个能力,他不懂铁路,也不懂管理,更没有威信。我们选了他,到时候,就像我上次当工会积极分子一样,把涮下来,岂不是儿戏?” 苏云裳一副委屈的样子问:“你是被杜晓琳拉拢了吧?她跟袁新辉都是工会一条线的,自然帮他呀。你阿旭都不准备帮我苏云裳了呀?” 冯旭晖澄清似的说:“苏书记让我写曹向荣的先进事迹,我不能写无中生有的事吧,或者故意拔高,都是不妥的,说不定被对手抓住把柄,予以反驳,起了反作用!” 苏云裳眉头紧锁,思考着冯旭晖的话。她觉得,冯旭晖的话有道理,但是,她父亲明确授意她大胆推曹向荣,幕后的文章却不能公之于众。她说:“阿旭,叫你写你就写,能不能选上还是未知数呢?你别想那么多了。” 冯旭晖再次提出异议说:“工务段青年突击队活动受到了总厂团委的表扬,这没错,但是这些成绩不能算到曹向荣个人头上吧。而且,大篇幅上四版头条,怕是难!章建云社长批评我写的那篇《当之无愧的第一》了,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吧。” 还有这事? 章建云在报社里大发脾气,“你们怎么回事?重申了多次的纪律,不能发人情稿,不能发人情稿,你们偏偏不听从,一个班组记录本这样的小事情,居然放在了头条!”四版的责任编辑、总编都有些委屈,不敢得罪社长夫人,结果却遭到社长本人的批评。 章建云也批评了冯旭晖,说他是傻瓜蛋,简直看不清形势,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票子。冯旭晖琢磨,到底是被谁卖了?琳姐吗?说来也蹊跷,琳姐写好的稿子却为什么要署冯旭晖的名,原本班组记录本获得第一名是冯旭晖的成绩,为什么要戴在袁新辉的头上? 看到冯旭晖无所谓的样子,苏云裳知道章建云的话,对他没作用,就说:“阿旭,你今天晚上就写一篇咱们青年突击队的宣传报道,突出曹向荣,也不署你的名字,给丁剑其。懂了么?赶紧的。” 尽管冯旭晖没弄懂苏云裳的“花样”,但是他感受到了“海选”带来的紧张气氛。 下班后,冯旭晖就在班里写。一个小时,他写完了,就到赵秀才的血鸭店。 “阿旭来了,还没吃饭吧?快来快来,马上就可以了。”师娘夏菊英在门口倒炉灰,大声招呼,实际上也是告诉里面的赵秀才,阿旭来了。 冯旭晖吃饭,赵秀才看冯旭晖的稿子。他明白此稿的用意,缓缓地说:“稿子本身没问题,问题是一篇分量不足的稿子,能够起到多少作用?以我看,曹向荣是背后有人!之前,总说他有后台,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可能有戏。” 赵秀才分析,刘学彬是职大毕业刚刚回来,离开他所在的加工班三年了,去读书的时候,当时的王主任是答应他毕业即可代理段长,现任的蒋主任如果买账,就没必要“海选”了,直接任命就完事了。这说明,刘学彬没戏。 再说袁新辉,现任段工会主席,也是职大毕业,如果要提拔当段长,可在刘学彬毕业之前就提拔完事了,何必等到这会儿?而且,袁新辉是书记的人,蒋溪沛肯定不感冒。 冯旭晖吃完饭,喝了一大口茶水,忍不住说:“师父,您的意思,曹向荣很可能有戏?” 赵秀才一副“不可置疑”的样子,撇着嘴巴说:“是不是曹向荣我不知道,但是前面分析的两个人,估计没戏。” “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冯旭晖突发奇想。“比如,卢技术员。” “嗯,不会,她跟袁新辉一样,要提拔早就提拔了。而且,年龄大了,不符合当下年轻化了。”赵秀才摇头,叹息。 冯旭晖不无担忧地说了,如果曹向荣当了段长,不懂铁路维修专业,不懂管理,能当好这个段长吗?工务段不会像卢技术员会上危言耸听的那样,出什么事故吧?出了事故,把段长一撤,不是小儿玩家家有戏一样? 赵秀才哈哈一笑,把烟丝填进烟斗,慢条斯理地说:“阿旭,就是让你来当这个段长,我保证你也能当,铁路有人修,不会出事故。为什么?我会来帮你,卢技术员会来帮你。死了胡屠夫,不会吃混毛猪,放心。” “可是,曹向荣参选,即使我们同学全部支持他,也只有20个票,也是远远不够的呀。”冯旭晖困惑地说。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大概有来了不少客人。 “妈的,是这家吗?偷了咱们煤场的煤炭?” “怎么不是?一个小屁孩,不信,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弟弟在写作业,你们抓他干什么?你们肯定看错人了!”这是赵芳菲的声音,显出着急。 “头,这边有煤炭,这边还有焦炭……” 赵秀才听出眉目了,估计新上任的护厂队的“头”来了,原计划过年前去“拜年”的,因回老家过年耽搁了。过去,正月间要请他们喝酒吃血鸭的,听说年底会“换防”,调整护厂队班子,赵秀才也就缓了缓,免得白白浪费。 “队长来了,哎呀,我们家当家的早就要请你,今年碰巧老家有事,没来得及。你们几个都是老朋友了,来来来,大过年的,进门就是客,我来炒血鸭,很快。老赵,来客了,拿烟,妹子,端茶……”夏菊英已经八面玲珑地张罗开了。 冯旭晖看了看手表,十点一刻了。他想看个究竟,或者帮着师父一家忙活一阵子再回去。 “少来这套!你是哪个单位的?”哪个被叫作“头”的人,瘦瘦小小的个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目光犀利,不像个善茬,冯旭晖感觉小时候看的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情报处长复活了。 赵秀才的烟,递到空中没人接,嘴上的笑容也僵化了,冯旭晖第一感觉就是“秀才遇到兵”了,估计赵秀才也束手无策。 “你是哪个单位的?”那个“头”再次问。 “铁运中心工务段的,工厂站工区的,就在前面一点,那里就是我上班的地方。我们段支部书记廖显祖,你们可曾认识?我们是老乡哩。”赵秀才难得的巴结相,看得冯旭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认识。按照规定,没收赃物,报告你们单位严肃处理!”这个“情报处长”冷冷地说。“这个小弟弟,你们一定要严加教育,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今天,如果不严厉,那一定是害了鼎钢,也害了你们一家。我说得对不?” 赵秀才瞪了小奇一眼,小奇退缩了一小步,身子藏在夏菊英身后。赵秀才举起手佯装要打人,夏菊英堆着笑脸挡住,对“情报处长”说:“那个什么,队长,我们家小奇怎么了?问清楚了,再打不迟。对吧?队长。”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问了。”见师父一家子尴尬的样子,冯旭晖接过赵秀才手里的香烟,像韩啸波、曹向荣全体开烟时的样子,说了一句:“大过年的,抽根烟,解解困,提提神。”一根根往几个护厂队员手里扔,他们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最后给“情报处长”时,冯旭晖说:“兄弟一看就是读书人,一番话,合情合理,大家都不容易,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会有下一次!” 对方盯着冯旭晖看,俨然情报处长在审视。“你是……冯旭晖?” 冯旭晖愣了一下,“正是,你认识我?” “你手里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对方看着冯旭晖手里握着的稿子。 “你是班组记录本抄写第一名,全厂工会组长哪个不认识冯旭晖呀?我正要找你呢。”不等冯旭晖说话,对方说出了缘由。说着,就伸手要看冯旭晖的稿子。冯旭晖就把稿子送上,就像给章建云那样恭敬。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冯旭晖递的烟也被“情报处长”接下了。对方并没有看稿子的具体内容,而是对字体感兴趣,问:“你练的是谁的字帖?我看不出来,有点像庞中华,又不太像。” 冯旭晖有点汗颜,解释道:“其实,我从小按父亲的要求,写的方块字。” “方块字?” “就是小字本,我父亲要求我横平竖直,学会慢慢走,不要我跑。暑假写,寒假写,一天写十页,一个字没写好,撕扯掉这一页,重新写。平时写作业之后也要写两页,工工整整,不能歪斜,不能连笔。”冯旭晖解释着。 “那就是说,你没练过帖?”对方疑惑地问。 “没有,当然,最近有,跟着我师父练毛笔书法。这就是我师父……” 第24章 大海选 丁剑其的办公室就在工务段机关不远,冯旭晖有几次看他在路边写横幅标语,或者更换宣传橱窗里的资料。他的办公室在厂部二楼东头,走廊里的水泥地没有铁运中心办公楼那样光洁,带着矿石粉的痕迹。 从敞开的门,冯旭晖已经看到了丁剑其,正在死死盯着某处,眼睛一眨不眨。冯旭晖轻轻地敲门,生怕打搅了他的思路。 “你来啦,坐。”丁剑其的眼睛迅速移到了冯旭晖身上,似乎知道他要来,正在等他似的,没有惊讶,没有客套,边说边起身,到墙角处打开热水瓶,一股热气随即飘了出来。 冯旭晖起身接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邻桌的办公桌上,然后诚恳地从衣服口袋里取出稿子,请他指点。他不客气地接过,很快扫了一遍,说:“看了你的文章,起点比我高,凭你的功底和悟性,应该可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就把办公桌上的文件盒飞快地打开、合上,又迅速地打开了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在冯旭晖的眼光还没看清楚抽屉里的物件时,“啪”的一声关上了。同时,几乎同时中间的那个抽屉随即被抽出,然后以同样的速度被合上。最下层的那个抽屉被其拉开,飞快地翻了两下,就合上了。然后又回到桌面翻腾几下,说:“有本资料对你这样的初学者很有用,下次找到了再给你。” 冯旭晖不知是被丁剑其这顿眼花缭乱的操作给唬住了,还是被他的有些温度的话语感动了,屁股欠了欠。他应该是属猴的吧,动作如此敏捷。他觉得丁剑其应该很忙,或者有什么急事,于是说:“剑哥是大忙人,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改完之后,我去单位盖章送报社。” “好吧,你这里基本信息都有了,只是写得过于平淡,我再组织组织,稍等片刻。”丁剑其取了一支红墨水的钢笔,就在稿子上圈圈画画起来。半个小时,一份重新誊写的稿子交给了冯旭晖,听说:“去盖章吧,直接给章社长。赶快去,可以赶上今天的报纸。” 冯旭晖想都没想,接了稿子就出门。一路上,他在想,怪不得从《鼎钢报》的第一版到第四版,都有丁剑其的文章,这种速度,简直是不可思议。 路过工务段小院时,恰巧遇到刘学彬从门里出来。“喂,这不是工厂站工区的小冯吗?怎么,今天不要干活呀。” 冯旭晖刚刚以到段里送稿件的理由出来的,担心刘学彬在黄满志面前说漏了,写了一个稿子,刚刚让烧结厂的大记者丁剑其帮着润色了一下,给廖书记审稿。说完,车头一摆,拐进了工务段小院。 其实,冯旭晖不喜欢这个圆嘟嘟的刘学彬。他是工厂站工区的铁路工,在脱产学习的三年,除了分物资,他很少回班组。回了班组,几乎拿了物资就走,一分钟也不愿意久留,烟都没有拿出来给师傅们抽。当然,他是不抽烟的。班里的人,好像没有一个属于朋友级别的人,他就像是一个过客。没人说他好,或者不好。有一次,在廖书记办公室遇到刘学彬汇报思想,那还是职大学习期间,那份媚态,让冯旭晖立刻低看了他。 在段机关,冯旭晖最亲近的人算是琳姐了。但是,女人的嘴巴是令他最头疼的。他在盘算跟琳姐说什么话题,“海选”没有什么新的内容,无非是动员20个同学选袁新辉。找女友,犯不着上班时间专程跑来说,自己尚不是什么大龄男青年。单车慢慢地往院子里滚动着,当他听到锻工班“咚咚咚”的气锤声,他有主意了,心里轻松了,单车就直接到了锻工班门口,而不是往琳姐办公室了。 他从锻工班取了赵秀才家血鸭店的菜刀,转身飞也似的出了段机关小院。昨天晚上在血鸭店时,听夏菊英交代赵秀才去锻工班取菜刀的事,这叫“急中生智”。 冯旭晖回到班组,把菜刀交到赵秀才手里,扬了扬手里的稿子,对黄满志说:“廖书记审过了,去中心盖章,然后送报社。” 韩啸波却对冯旭晖手里的新菜刀感兴趣,做了几招舞刀的动作,口里念念有词说:“阳胡子这厮你放马过来,今天本少爷刀快水烫,一刀一个。” 阳胡子却对冯旭晖说:“阿旭,你写稿子还是不要占用干活的时间吧,上午要外出抬道,你下午去送稿子,下午没事。”然后对韩啸波说:“下午,老子陪你大战三百合。” 冯旭晖一听,眼睛看着韩啸波,意思很急。韩啸波向来心领神会,就递给阳胡子一支烟,说:“你这厮就是没脑子,阿旭写了吹捧袁新辉的稿子,帮着‘海选’拉人气,就是要快些见报,是吧阿旭?” “就是,要赶今天的报纸哩。”冯旭晖说完,转身骑车就走,担心节外生枝。 “慢,是写袁新辉的稿子?鬼才信!我来看看。”阳胡子多了个心眼。 “廖书记审核过了,没说让你审核,我走啦……”冯旭晖跟阳胡子“拉偏架”之后,一直有点“隔阂”。 到了报社,冯旭晖把丁剑其的稿子一递,章建云瞄了一眼就起身到隔壁房间,听到他在说:“丁剑其关于工务段‘海选’的系列报道来了,发四版头条,就今天的版面。” 冯旭晖准备离开的时候,章建云却回来,让他坐,并且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先是问了跟师父学习书法的情况,冯旭晖想起了护厂队抓血鸭店偷盗煤炭焦炭的事,章建云透露,现在总厂管理更严了,要师父注意。然后又问起“海选”的动态情况,冯旭晖如实说了赵秀才的分析,觉得曹向荣最有希望。章建云点点头说:“是呀,让年轻人干,有一股冲劲,好!” 在“海选”之前这一段时间,冯旭晖像是一颗棋子,被无形的手下着。琳姐的手在下,回想起来,第一次跟他说记录本获奖的事开始,就话里话外让他支持袁新辉,即使是给他做介绍,也像是一个“筹码”。苏云裳的手也在下,她是帮曹向荣下,摆在明面上是为技校生而下,名正言顺,让冯旭晖感觉是在为自己而下。 无论是谁的手,他都无力反抗。他盼着这场“海选”快点到来,快点结束,不管是谁当选。 这天终究来了。三个候选人都来了,袁新辉、刘学彬、曹向荣。 但是,阳胡子没来。不出意外的话,他此时正在职工医院留观床位上打吊针,他的战友在陪伴。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韩啸波与冯旭晖开启了“捉弄”模式。 “阿旭,你知道吗?阳胡子几次准备说你的小号抢节拍了,想说你又担心你误会,娘们一样的心眼,斤斤计较,也就懒得说你。是吧,阳哥。”韩啸波对阳胡子说。 阳胡子不屑的眼神,说:“你也听到了的,是抢节拍了吧?我完全可以……算了,我堂堂男子汉!” “阿旭,你看,阳哥阳队长够哥们。你总得表示表示,要不请客吃甜酒吧。”阳胡子听到了远处卖甜酒的吆喝声。 “喂,卖甜酒的师傅,过来。”韩啸波高高的个头,招呼着甜酒摊子过来。 “你小子又发懒筋了。”阳胡子咽了咽口水,半推半就了。 邓子聪端着一小钵一小钵的甜酒给师傅们送过去。大家伙闲暇时抽烟、喝甜酒是常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过了一阵,韩啸波劝着冯旭晖,单独敬阳胡子几杯,甜酒算不得酒,只当是好玩。 阳胡子也不想跟冯旭晖有“隔阂”,当冯旭晖端着一钵甜酒过来时,他接了,喝了;又接了,喝了。 “阳队长,阿旭敬了你,不回敬不好吧,显得你不够大气。”韩啸波说。 阳胡子看着冯旭晖,斯斯文文的,就说:“喝就喝,几钵甜酒而已。来,我跟阿旭喝合痛快。” 阳胡子在部队是“酒精考验”的,白酒七八两不会趴下,这点甜酒简直是“喝童子尿水”。 韩啸波看了看甜酒师傅摊担上的“货”,说没几杯了,全都帮他喝了,免得他跑,这么冷的天。邓子聪说:“何不来个技术比武呀,看看谁喝得多,喝得少的请客。” 比赛开始。阳胡子一口一钵喝得快。有人帮着数钵子,数到阳胡子10个钵的时候,冯旭晖只有7个。阳胡子便开始抽烟,邓子聪悄悄偷了阳胡子两个钵子,放在冯旭晖的“战果”里。 两个人约定的15钵甜酒喝完了。实际上,在邓子聪、谢春鹏的“帮助”下,阳胡子有5钵的战果被输送给了冯旭晖,阳胡子的15钵,其实是20钵。而冯旭晖的15钵,实际上只有10钵。在两个人身边钵子的“数量”上,算是打个平手。 冯旭晖说,他还可以喝,就又喝了一钵。这样,从钵子的数量上看,冯旭晖要多一钵。阳胡子不服气,就连喝两钵,反超一钵。甜酒师傅摊担里最后只剩两钵,阳胡子只要喝下其中1钵,就胜利了。他抢了一钵,摸了摸鼓起的肚皮,往口里一倒,甜酒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应该喝到极限了,感觉甜酒漫道喉咙口了。 冯旭晖再喝,也输定了,表示不喝了。其实,被同学们做了手脚之后,冯旭晖实际上比阳胡子少喝了一半。打道回府的时候,两个比赛的人已经不能走路了,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说声“冰凉的”,就进到休息室躺下烤火。 没一会,冯旭晖去了后院厕所一趟。他是去“反胃”了,他的这个“特意功能”,韩啸波知道。后来,有从厕所回来的人说,厕所里一股子酒味。就是说,冯旭晖吐了。但是,冯旭晖在休息室说说笑笑,却不能说醉了。 阳胡子的脸开始变红,不久说肚子胀,估计是酒糟在肚子里面发酵,翻江倒海了。他拍打着肚子,说难受。有人劝他出去凉快一下,火炉子的高温会加速发酵。阳胡子端着大肚子出去了,一股凉风吹来,果然舒服多了。但是,肚子还在膨胀。黄班长说,一看就是喝了酒,不能让中心的安全员看见,快躲到屋里去。阳胡子倒在休息室的火炉旁睡,他开始哼哼,说肚子胀得厉害。他不想在班里出洋相,他艰难地扶着墙壁起身,步子开始踉跄,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开始在地上打滚。 谢春鹏扶着阳胡子回到休息室躺下。阳胡子说:“不行,肚子胀得要爆了,赶快送我去医院。” 黄班长见状,脸都黄了,大声说:“赶快谢春鹏你赶快去推三轮车。” 早会上,几个工区的工会组长都已经成了有文化的中技生。他们无一例外地念着《鼎钢报》1986年3月5日这一天四版头条“青年突击队长——曹向荣”。谢春鹏念,冯旭晖记,像是在学校里的考前突击记忆,加深印象。 “海选”这一天,曹向荣那天的举动实在是为人不齿,冯旭晖为之记了半辈子,一直到很久的后来,才理解了他。 一大早,曹向荣就站在工段院子门口,见人就发烟,递一张《鼎钢报》和“工务段青安岗与青年突击队工作的务实探索”。 这是曹向荣式的做派,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做了,而且还配套了1986年3月5日《鼎钢报》丁剑其的四版头条。一百多份报纸,那是做足了功课的。 邓子聪当时感叹说:“真的佩服,这小子这张脸是牛皮特制的吧?” 韩啸波说:“那厮是要脸的人吗。” 邓子聪说:“啸哥,都说你胆大,跟着小子比,你的胆子算小的了。” “还是挺佩服他的。”冯旭晖也叹服了。说佩服,这句话是真心的,曹向荣的举动坦坦荡荡、大大方方,而不是躲躲闪闪、扭扭捏捏。尤其对于今天这样明目张胆的拉票,在其他选手看了是私密的事,他居然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来做。 曹向荣做的事,怎么就那么疯狂?王向红看到曹向荣之后,在吐舌头。 上午九点,会议准时开始。会议由廖书记主持,中心党委办主任肖锦汉,还有两个机关干部在台上就坐。 袁新辉第一个上台发表竞选演讲。他嗓门很大,语气坚定,重点说了他是军人出身,能打硬仗恶仗。接着,给了很多承诺,工作上的,要争取中心的大投入,改善铁路维修欠账太多的问题;生活上的,很多老工人住房仍然在集体宿舍,要多要房子;待遇上的,铁路工的工资等级争取上调等等。 有人带头鼓起掌来。没了阳胡子,也就没了去年选举工会主席时那声大吼,“好——”。袁新辉眉头一皱,好像大战的军队缺少了“冲锋号”。 刘学彬的演讲很出乎意料,他说:“大家最好不要选我,因为,我仅仅是学管理的,之前只是一个铁路工,没有什么人脉资源,不大会跑关系。我听卢技术员说过,目前铁路线的现状,需要争取铁运中心,甚至是总厂更大的投入,否则会出大问题。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我希望各位师傅,别选我,选能给段里带来发展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不要选他,他干嘛要参选?既然参选,又不让选他。有掌声,却是稀稀拉拉的。 接着是曹向荣。他的声音洪亮且充满激情,说:“各位师傅,命运安排我到了工务段,我很高兴。在技校里,我是班长、优秀团干,三次奖学金得主,入党积极分子。如今,我是团支部青年突击队队长,大家手里的《鼎钢报》,记载了我们青年突击队的事迹。我要说的是,这仅仅是开始。我年轻,有朝气,未来是我们的,我热爱鼎钢,热爱铁路工作,我来到工务段,就是要用所学把工务段建设得更好,明天会更好!” 曹向荣的话音一落,台下同学们齐声喊出声来:“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这句话,是曹向荣的口头禅。 师傅们听了,笑了,接着,掌声自发地响起来了。一直作严肃状的肖锦汉,也在台上忍俊不禁地笑了。 第25章 吞苍蝇 “说的再好也没用,今天只有票数多才是管用的。”赵秀才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选票,自言自语道。 他走向卢技术员,还有几个老师傅也走过去,凑成一堆,好像在商量着怎么选。 韩啸波吊儿郎当地前前后后看着,有些人直接划了符号就拿手盖着,等着“投票”;有的人眼睛左顾右盼,看见有人过来,拿衣袖遮住,生怕泄密了。韩啸波却偏要扯开遮挡的手,看个究竟。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再检查一遍,不要多选,不要错选,一定要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选举出自己满意的工务段新的领路人。”肖锦汉看着会议室里的众生相,分析着,也提示着。 选票投入“投票箱”,完成了任务一样,该去办公室串门的,该去锻工班加工点啥的,该出去抽烟的,该跟其他几个工区打招呼的,在清理选票之前,大家伙如同进入了自由市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吵吵闹闹,没人关注到底是谁当选。 三个候选人,袁新辉正襟危坐,对于提前祝贺的人抱拳致谢;刘学彬只跟铁运中心的一个干部攀谈着,看样子他们关系不错;曹向荣却是谈笑风生,身上好像有发不完的烟似的,陪着笑,抽着烟。 铁运中心组织干事把一张写着选举结果的纸条,交到了主席台上的肖锦汉主任、廖显祖书记,三个人耳语了几句,廖书记对着话筒说:“下面,请肖锦汉主任宣布选举结果。”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肖锦汉接过廖书记的话题,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宣布道:“今天应该到会的人数为128人,因病因假的5人,到会人数123人,符合选举人数要求。发出票123张,收回123张,有效票120张,其中——”肖锦汉放慢了语速,以便听的清楚些,“袁新辉——52票,” “啊?没有过半呐,别吵,继续听……” “刘学彬——7票。”一片嘘声。 “曹向荣——61票!”一片死寂。 很快,就人声鼎沸。“啊?怎么这样!” 会议室恢复了嘈杂,热闹,唏嘘的场面,人群开始往门口走,稀稀拉拉的。冯旭晖盼着这个时刻到来,真的到来了,没有觉得多开心。倒是丁剑其布置的任务,让他赶到琳姐办公室,拿起电话就拨打给丁剑其,告诉他选举票数。“也没有当场宣布当选结果?”“没有,只宣布了三个候选人的得票数。”“好吧,你把三个候选人的基本情况告诉我,就没事了。” 放下电话,看到琳姐从外面悻悻地冲了进来,一脸沮丧。看见冯旭晖打电话,本想说什么,又当他是空气一样,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端起茶杯,又用力把杯子在桌上砸了下去,杯子里的茶水溅了出来。“气死我了!”一屁股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铁路路基。 冯旭晖这才知道,自己应该直接去丁剑其办公室,而不是在这里打电话。好在还没遇到袁新辉,否则更是尴尬。 很快,曹向荣这个名字就在工务段,不,马上就可能在整个铁运中心就响起来了。还在回班组的路上,就有人问着“海选”情况,“喂,听说了没,工务段海选,曹向荣当段长了?” 在班里,韩啸波、邓子聪在枕木上发呆,几个同学没有显出多喜悦,相反有些莫名的失落,好像曹向荣当选,并不是他们的意愿。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以为他们“海选”中失败了。 黄满志、赵秀才这一对争执了一辈子的“老伙计”,一个抽水烟,一个吸着纸烟,面无表情地沉思。对于这样的结果,似乎是预料之中,更像是“暴雷”了一样不可思议。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今天算是再次开了眼界。 像是大赦天下,班组里没人宣布要外出干活。个个好似遭遇了当头一记,行走与说话都是苍白无力、不知所云,好似行尸走肉。缺少了阳胡子,韩啸波原计划去血鸭店“抓丁”的兴致也提不起劲。 面对这样的结果,每个人都像是做错了事,却又不能承认做错事一样,说不是,不说也不是,明知嘴巴里含着一只苍蝇,不能吐,只能咬牙往肚子里吞下一样难受。 冯旭晖不知道怎么回到税务局小院的。天已经暗了,走道里的灯光已经打开。他有些疲惫不堪,只想倒在床上,静静地休息,不去厘清,也可能厘不清今天这个有些意外的局面。 就在他回到家,刚刚开门,义哥家开门了,小曼姐招手让他进去。“阿旭过来,有乡下送来的土鸡,火锅,香着哩。”随着话语,一丝香气飘入冯旭晖的鼻孔。 父亲、金阿姨、义哥他们,估计正在议论工务段海选的事。冯旭晖在沙发上一坐下,义哥就问冯旭晖:“我听说,那个姓曹的,是你们技校火车司机班的同学。” 冯旭晖打了一个哈欠,面无表情地说:“是的。” “一个20岁的毛孩子成了段长,这可是盘古开天地的是呀。”金阿姨感慨道:“这个姓曹的,据说是鼎钢子弟,一定有些背景,否则,这么年轻不可能当得了段长。” 而父亲则不认同,说:“也不能这么说,段长,管一百多号人,相当于军队建制里的连长,20岁当一个连长不奇怪。” 义哥突然间开玩笑问:“阿旭,你为什么没报名呢?既然是海选,你也是可以报名的,对吧?” “我?” 这样的问话,已经不止一个人了。是他真的应该去报名参选,或者仅仅是鼓励?他不知道这话的内涵是应该庆幸有一个当官的同学,还是应该反省为什么同学能够海选成功,而你呢。 父亲又说:“这样的事,在我们税务局有可能出现吗?早就被某局长幕后操作了。所以,我让阿旭去鼎钢是对的。人尽其才,我尽其用。” 见冯旭晖兴致不高,小曼姐从厨房端饭出来后,对他说:“是不是准备海选忙坏了?看你一身疲倦的,快点吃了就去休息。” 几个人这才留意地看着冯旭晖,眼睛下面阴沉沉地有些淤青,脑门也黯淡无光,整个身子疲软无力,两只手及胳膊几乎伏在桌面上。义哥说:“也是哦,一个进厂不到一年,也就半年多的毛头小伙,突然间当了段长,应该与你们这些同学的齐心协力有关。说说看,你们是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天知道是怎么弄的! 他们同学满打满算也就20个人,总共61票,那41票是怎么弄的?他冯旭晖也不清楚。 “依我看,这是件好事,你们同学当了段长,你们这些当同学的多少可以沾点光吧。你们同学的辛苦就没有白白辛苦。要不,喝一杯庆祝一下?”义哥在提议。 小曼姐讪笑道:“姐夫你自己想喝酒就直接说,何必硬要从阿旭这里找个理由。” 冯旭晖没想庆贺,这事自己半点喜气都感觉不到。义哥说,喝点酒可以解乏,一会儿安心睡觉。冯旭晖也就端起了酒杯。 两杯酒下肚,义哥问:“阿旭,我们刚刚还在议论,你是不是报名参选了?今天,要是你当了这个段长,你们家祖坟上可就冒青烟了。” 小曼姐也说:“我们都觉得,阿旭也是可以的!” “我?” “海选”之前,韩啸波也说过这话。但是,冯旭晖起先觉得参加“海选”竞选,纯粹是混个脸熟,起不到任何作用。而冯旭晖并不想混脸熟,也就没有去报名。后来赵秀才分析,很有可能从年轻的技校生里选拔,而他却没有自信,当着苏云裳、韩啸波他们的面,他说了“不想当官”一类的话,报名的事没有任何余地。 回想曹向荣这半年的变化,好像是该同学做了人生规划设计一样,一步一步向着某个目标在奔走。首先,这家伙一改技校时抓韩啸波抽烟,进厂后变成了见人一根烟递过去,比起韩啸波还要抽得厉害。邓子聪、韩啸波两个人一唱一和,学着曹向荣递烟时的媚态,很生动。伸手不打笑脸人,在递上笑脸的同事,再递上一支烟,那会是什么效果? 说起曹向荣的变化,冯旭晖也有所感悟,说,曹向荣到每个工区都去扳手腕来着,我们同学谁能做到?只有曹向荣,他就是这样的人。如今看来,他是在广结朋友,一直在积攒人脉。 说起曹向荣在同学聚会时的涕泪交加,韩啸波也觉得是一种表演,不停地感叹着“高手”。邓子聪说:“妈呀,这小子若是生在东汉末年,装疯卖傻,估计刘玄德也不是对手。” 在同学们的“启发”下,谢春鹏也看出端倪,说:“春节回技校拜年汇报,是不是也是他人为地渲染什么?记得不,他一个人站在教学楼下,递烟,发糖,刘校长总结讲话时,特地点名要大家向曹向荣学习,认清形势,适者生存。” 认清形势,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刘校长跟他们强调了两次。之前,冯旭晖没有往深里去思考,觉得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怎么才算对形势看得清,判断的准?眼下他们只是看出铁路工在人们眼里是农民一样的工人,是不是适应这个工作的苦脏累,才能够坚持干下去? 如今,被刘校长公开表扬的曹向荣,他的一系列做派,应该跟其他同学有所不同。这种不同,是一种适应吗?同学们的理解似乎也是各有不同。 说到曹向荣善于处理关系时,邓子聪就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搞关系的人有好处,我们工务段有了这样的人,会捞好处的。”韩啸波说到曹向荣没去团委而分到工务段时,邓子聪解读为“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然后把刘校长对他们毕业时的那番话搬了过来。 韩啸波说:“这厮能为咱们说话吗?以曹向荣在学校当班长时的做派,只会眼睛往上翻讨好领导,他要是当了自己的领导,还能好吗?心机太重,阿旭有他一半的心机就好了。那,这次我就帮阿旭上位。” 谢春鹏笑道:“阿旭有心机,那就不是阿旭了。阿旭人品多好,像曹向荣那样做人,那还是阿旭吗?” “海选”这件事,冯旭晖想了一晚上,也记在了日记本上。是呀,再来一次“海选”,阿旭也不会参选。阿旭就是阿旭,不是曹向荣。 突然,他想起了琳姐那奇怪的眼神,继而想起“海选”前,琳姐找他那番谈话,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给袁新辉拉票。看得出琳姐的失望,对他冯旭晖的失望。 星期一阳胡子该到班组来了,他的肚子,估计被“海选”结果再次气涨得滚圆。他们几个战友在琳姐的带领下,也是做足了功课,满以为袁新辉是稳打稳的会当选。他会迁怒于“甜酒事件”吗?他一定觉得他们这波同学够阴的!实际上,这纯属意外。 赵秀才应该会在一边诡异地笑。“海选”的结果,正是赵秀才预言的结果。他早就猜到袁新辉当不上这个段长了,如果要让袁新辉当,何必“海选”,这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赵秀才就是看得比一般人深。 早上,冯旭晖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可以暂时不去班组,曹向荣也好,阳胡子也罢,都可以暂缓看到他们。他佩服肖锦汉他们把“海选”放在星期五的妙处了,周末可以起缓冲作用。 不过,曹向荣可能希望没有这个周末,即刻就宣布他的当选。所谓夜长梦多,周末两天,袁新辉、琳姐他们会不会去铁运中心“活动”,争取翻盘…… 他到街上国营饭店吃了早餐,甜酒冲蛋,两个烤饼。路过理发店时,就拐了进去,把蓄了两年的长头发剪掉了,露出了头顶的两个旋,还有肉乎乎的耳朵。冯旭晖感觉回归了本真,回到了刚刚上技校时候的模样。技校这两年,韩啸波表示要当他的“大哥”,罩着他。渐渐地,冯旭晖的头发长了,衣服花了,牛仔裤穿上了,言行举止就变成了跟韩啸波一样的味道了。但是,除却长头发没有被父亲剪掉,牛仔裤、花衣服全部被剪得稀巴烂。 他回到家,一个副局长叔叔当即眼睛一亮,很是夸张地看着冯旭晖说:“这是阿旭吧?这才是我们的好阿旭呀!多好看呀,看上去少年了不少。人不风流枉少年呀,少年真好……” 冯旭晖抱起吉他弹拨起来,“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的旋律,他希望爱睡懒觉的小曼姐能够从那边的单身宿舍过来,看看自己的更加少年的样子。 看着清清爽爽的冯旭晖,父亲先是愣了一下,但是好像是本该如此一样,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金阿姨盯着冯旭晖的耳朵研究了半天,好似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什么都没说。 他现在的发型,就是跟曹向荣一样的发型。小曼姐说“你也行”的时候,他的眼前就浮现出曹向荣的样子,他才想要改变一下发型了。冯旭晖在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一个女人的夸奖了,母亲在世的时候时常夸他,父亲基本上就是严苛,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在技校的时候,冯旭晖是被苏云裳夸出来的。邓子聪因此讥讽他是“重色轻友”,一味听从苏云裳的。对此,仅他没有辩解。 冯旭晖把吉他换成了小号,这个家伙可不是秀秀气气的主,一旦发声,就像蒸汽机车那样“呜呜”叫,排山倒海的气势,相信小曼姐可以听到了。他开始吹奏“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 门口就有人唱着“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进来了,是小曼姐。 第26章 红眼病 师傅们个个脸上带笑,大呼小叫的,逗着阳胡子。阳胡子戴了一副墨镜,精神状态好像没有完全恢复,说话有气无力,也不恼怒,只说:“他妈的,阴沟里翻船了,找机会狠狠教训阿旭这小子”。韩啸波、邓子聪还在逗着阳胡子说:“不就是醉一场吗,你那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气哪去了?” “豪气个鸟,你不知道,洗胃,洗肠子,整个肚子里翻江倒海。下次给你创造一个机会试试。”阳胡子反驳道。 “像阿旭那样,吐了不就完事了吗?”谢春鹏显得关心的意思。 “哪里吐得出来?医生问我,是开刀取出甜酒糟,还是洗胃。我肯定不想开刀呀!唉,妈的。”阳胡子好似有无尽的后悔。 “嘿,我就问你,你那天到底喝了好多钵甜酒?就算我偷了你两钵给阿旭,最后阿旭喝了多少?阿旭比你少喝多少?你算算看。”邓子聪只管逗乐,乐此不疲。 “少来。跟你们这些耍心眼的‘鸡屎蚊子’(知识分子),我觉得没意思。我们当兵的人,从来不算计别人,我们只会替战友挡子弹。”阳胡子觉得跟他们尿不到一起,准备偃旗息鼓。 阳胡子的态度完全出乎冯旭晖的预料,他原以为阳胡子会很懊恼,甚至会狠狠反击他们几个技校生,没想到他只字不提“海选”的事。还是赵秀才说过那句话,铁路工不关心政治,只关心眼前的快乐。在铁路上干了快三十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谁当段长不是干活? 邓子聪逗着阳胡子说:“你不是要跟阿旭算账吗?阿旭来了,你怎么不做声了。” 阳胡子扫了一眼,踢了邓子聪一脚,说:“你小子找打!阿旭亏心,哪敢见我?” 邓子聪喊冤,指着赵秀才身边的冯旭晖说:“你眼瞎呀,你摘掉蛤蟆镜看看,这不是阿旭是谁?” 眼前的冯旭晖,完全换了一副形象,长头发没了,露出了脖子、耳朵。阳胡子真的摘下墨镜看了看,突然乐了,说:“你小子是要过热天的架势吗?怎么把毛都撸掉了,我都没认出来。哈哈。” 冯旭晖倒退了几步,防着阳胡子突然袭击。阳胡子举起右手,摇了摇说:“阿旭,这件事我不怪你,是他们搞鬼。下次我们喝酒,两个人一瓶,对半开,半斤一个,看你们谁还搞鬼!” “阳胡子,你没事吧?眼睛里都是血……”冯旭晖一直盯着对方,发现摘下墨镜的眼睛不对头。 阳胡子赶忙把墨镜复又戴上,解释说:“在医院染上的,医生说红眼病在流行,”他对韩啸波做了一个饿虎扑食的假动作,说:“看你们几个还惹不惹我。”几个技校生吓得四下逃散。 早会上,果然有预防“红眼病”的宣传资料,冯旭晖说,《鼎钢报》的中缝也刊出了这方面的知识,他念着:此病名为“急性结膜炎”,通过接触感染。怎么预防?不要用公共洗脸盆,不要用手揉搓眼睛…… “居家生活,要各自备一套生活用具,毛巾、牙刷、筷子、脸盆什么的。这不废话吗?现在谁家不是一个一套毛巾、牙刷。脸盆倒是没有专用的,不用脸盆,直接在水龙头上接水不就行了。” “这几天早餐,绝对不在小摊上吃了,我老妈给煮稀饭。对了,咱们班喝水,不能对着那个大铁皮水壶喝了,不然的话,口干了,我宁可喝汽水开罐头解渴。” 这些天,班组的人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红眼病”。赵秀才说,他的血鸭店专门备了三个热水瓶,进门开始,当着客人的面,开水冲洗,小心又小心。早上吃包子要刚刚出笼的,筷子自备,吃面条则备了碗才行。 邓子聪说,他冬天没戴手套,开春了,反而戴起来手套,怕一不小心沾上什么地方的病毒了。还说,公共汽车的扶手,电影院的座椅,电话机话筒,都有人用酒精擦拭。 谢春鹏开玩笑说,好在水费不贵,否则一天要洗几十次的人,想必家里人吃饭都成问题了。 冯旭晖也说,在洗手之前,任凭额头脸颊汗水直冒也不敢动手擦拭,越是靠近眼睛部位,越是不肯伸手去擦一把的,宁可汗水流进眼睛,然后以眼泪流出来。 那天,冯旭晖去段机关送稿子给廖书记审核。本来见到琳姐的时候,他想躲开。后来是琳姐在上幼儿园的女儿莎莎远远地喊他“阿旭叔叔”,他才硬着头皮答应着,去了琳姐办公室。 原来,莎莎在幼儿园染上了红眼病,幼儿园让她在家里“隔离”,免得传染了其他孩子。琳姐只好把孩子带到厂里来了,可是莎莎一个人在办公室实在无趣,一个跑出去又担心火车。冯旭晖有孩子缘,莎莎缠着阿旭叔叔就不让走,这样,冯旭晖就带着小莎莎在会议室里玩乒乓球,讲故事。等琳姐再见面,脸上就有了笑容。 “阿旭,袁主席休假了,我要代他去中心工会开会,莎莎你帮着照看一会吧。莎莎听话,不要乱跑。”说完,琳姐急匆匆骑车走了。 冯旭晖对莎莎说:“我正好要到报社你爸爸那里去送稿子,要不,跟我去那里玩?” “好呀,好呀。”莎莎高兴地把手里的乒乓球往地上一扔,跑出了会议室,直接往冯旭晖的凤凰单车上爬。 经过工厂站工区的时候,冯旭晖不想带着莎莎去中心大院,就说:“莎莎,想不想看看你爸爸当工人的地方?就在那。”他指着铁路那边的大房子说。 “我爸爸才不是这破地方上班,我爸爸是报社社长,是干部。”在莎莎犹豫不决的时候,苏云裳出现了,她老远就喊着:“阿旭,这是谁家的宝贝女儿吧?来,让我看看。” “这个姐姐是开轨道车的,可好玩了。” “哇呀,好可爱的小女孩,没走样,就是章建云的种。” 苏云裳带着莎莎上了轨道车,莎莎很快就喜欢上了。冯旭晖抽身飞奔去了中心大院。在肖锦汉办公室,蒋溪沛主任正在看一些信件。“蒋主任”“肖主任”冯旭晖打过招呼之后,就在对面办公室的墙上取下稿件登记本。 蒋溪沛正在用一把木梳在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头浓密的乌发,跟肖锦汉毫不回避地说着曹向荣的公示期,据说接到了几封举报信,举报他“搞关系”“搞小动作拉票”“不懂业务”之类,还有人举报他“傲气”,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肖锦汉就笑道:“他那是得红眼病了,才戴墨镜的。” 蒋溪沛也笑,调侃道:“那个写信的人,估计也犯红眼病了。” “哎,这个年轻好像是曹向荣的技校同学吧?”蒋溪沛问。 “对呀,小冯,才子。在技校就获得过全省硬笔书法三等奖,他抄写的班组记录本,全公司第一。”肖锦汉愉快地介绍着。 “哦?这批技校生里,看起来还是有人才的呀。”蒋溪沛看着冯旭晖问:“小冯,你们段里对这次海选怎么看?意见大吗?” 冯旭晖不知道怎么回答,举着手里的稿子,走过去交给蒋溪沛,蒋溪沛念道:“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好做法,嗯,字好,文笔也不错。曹向荣幸好有这么一拨好同学呀。” 从中心盖章回来,冯旭晖接了莎莎往《鼎钢报》去。章建云看了,说了声:“很好,只要宣布曹向荣当选,马上发消息,你这个正好配套做社评。” “莎莎,你是在你爸爸这里玩,还是回妈妈那去?”冯旭晖要走了,故意逗着莎莎。 章建云马上说:“哎,不能在这里,不能在这里,这是机关,别人会说闲话的。” 莎莎嘟着小嘴巴,一声不响地跟着阿旭叔叔回工务段了。 曹向荣过了“公示期”,后来有人调侃,他应该感谢“红眼病”,让他轻松过关。从炼钢工区搬到了工务段小院,就职的那天,中心的党政工一把手都到场,支部书记廖显祖主持会议,肖锦汉宣读的任命文件,蒋溪沛主任、何启成书记都讲了话。 蒋溪沛主任的讲话是热情洋溢的,肯定了“海选”的民主性,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相信年轻人朝气蓬勃,能够干出一番事业。不过,要当好段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虚心向老同志老师傅学习,不要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赵秀才跟冯旭晖点评蒋溪沛讲话的用意,看来蒋主任是真心希望曹向荣能够坐稳这个段长位置的,听得出发自内心。 何启成书记也说了一番话,一个人的能力是干出来的,不是评出来,更不是选出来的。不是说,昨天还是一个学生,今天就是一个领导干部,那是拔苗助长。因此,工务段的班子建设,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一定要进一步加强,确保各项工作上台阶。 赵秀才阐释说,这个老革命还是不放心,在强调廖书记的“班长”作用,对这个愣头青段长,不满意呀。 曹向荣这会,向着谁都鞠躬致谢。上台表态之前,起身时鞠躬,走到讲台前向主席台鞠躬,到了台上向台下鞠躬。他是有备而来,从口袋里掏出发言稿,说了一番感激、不负信任之类的话。冯旭晖问,以后曹向荣到底要听从谁的呢? 赵秀才说,难说,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看谁的后台硬。所以这当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廖书记最后说,铁运中心党政一把手同时来到工务段,说明上级领导对工务段的重视,带领大家再次热烈鼓掌表示感谢。蒋溪沛、何启成、肖锦汉一行,在掌声中离开会议室。 如果不是赵秀才做注解,冯旭晖是听不懂那些场面上的话的。在他看来,领导们都是在讲套话,套在谁头上都差不多。赵秀才让他知道,那些套话的背后,看似批评,可能是表扬;而听起来在夸赞,实际上是批评。 对很多包括冯旭晖在内的技校生而言,批评也好,表扬也罢,鼓励也可,其实都不及廖书记的“成人高考报名”通知感兴趣。这是在送走铁运中心党政领导之后,他返回会场宣布的一个通知,大致是班组长签名、段领导审批。 成人高考报名,这件事早就有所耳闻。有的站段队已经开始报名了,工务段、机务段因为来了一批年轻的技校生,具体报名办法还没出台。看来,完全放开了? 回班组的路上,苏云裳说,据她的“内部消息”,这件事在廖书记那里压了好几天了。最先,廖书记是不想全面放开报名,担心20个技校生超过一半的人会以考试为跳板,跳出工务段。之前的报名方案,是每个工区限报一名,由班长签字认可。 “上个星期,肖锦汉主任到我们段里跟廖书记协商成人高考报名的事,说我们这批同学,工作年限没满一年,不能报名。”苏云裳说。 “肯定是袁新辉那厮,红眼病闹的,看不得咱们技校生好,给咱们报考使跘子。”邓子聪武断地说着。 “那你冤枉他了,是廖书记舍不得放人。”苏云裳说。 “关键是,我们该怎么办?” “是呀,凭什么参加考试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啥年头了!” “妈的,本少爷原本不想考的,这样搞,我倒要去报名了。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但是不能剥夺我考试的权力。” 大家七嘴八舌。苏云裳制止他们的争论,大声说:“你们上课听讲就不认真,听一半就急着回答问题,往往断章取义。今天不是变了吗?廖书记不是没有限制报名了吗?跟海选一样,完全放开。” 邓子聪好奇地说:“廖书记变开明了,不怕我们跑了?” 到了轨道车班,苏云裳就在路边停下来,眼睛看了看别处,问:“你们怎么看。” “廖书记大概是不想把这个乖卖给曹向荣呗,他是党政一肩挑,今天说了,就是他的好。明天有了曹向荣,这个好就不一定戴在他的头上喽。”韩啸波说。 “我觉得,廖书记可能是给曹向荣拆台。”邓子聪胆子贼大,敢想敢说。 谢春鹏说:“照你这么说,廖书记也犯红眼病了。他应该犯不着吧?这把年纪了,还跟咱们年轻人争?” 冯旭晖说:“即使是曹向荣,也会给我们同学放行的,不能那么自私吧?” 韩啸波发出轻蔑的笑,说:“曹向荣那厮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原本是不想选他的,可是……”他望向苏云裳。 谭晓风也跟着发出轻蔑的笑说:“不想选的你却选了,你想选的却没有选上来,怪不得一个个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呢。以后呀,你们就等着曹向荣给你们喂苍蝇吃吧。” 看着谭晓风的背影,苏云裳说:“苏老师说了,曹向荣已经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我们技校生一个群体。曹向荣只是一个突破口,对我们这批年轻人具有引领示范效应。不要老是盯着曹向荣的缺点看,要多看他身上的有点,我们要继续支持他,否则就可能是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只要不犯错误,应该就下不来了。”邓子聪狡黠一笑。 “这厮,再不用抬钢轨、扛枕木了。”韩啸波长叹一声。 苏云裳最后一锤定音似的做结论说:“你们都没看懂,从明天开始,很多问题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了……” 第27章 大换血 嘿,看热闹去,看热闹去。邓子聪蒸饭回来,就来给韩啸波报信。机务段的同学在闹事,我问了一下,为成人高考的事,走,快走。 韩啸波果然来劲了,走上了铁路,又折回到轨道车班,在门口大喊“苏云裳”,喊了几声,苏云裳没出来,而是谭晓风、王向红倚着门框说:“苏云裳跟人跑了。”接着就嘻嘻哈哈地看笑话。 “她跑?跑到天涯海角本少爷都会找到她。走,看热闹去。支援一下机务段的哥们。”韩啸波说着,马不停蹄往中心大院快步走去。 “我们段长不签字,劳资科就不让我们成人高考报名。段领导故意卡我们,说什么要去读书,就先下岗。” “我都准备大半年了,最后参加考试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凭什么?啥年头了!如今是知识化的年代,我爸在机关工作,还要补考高中文凭呢。我爱学习,考文凭的自由都要被限制吗?” 劳资科负责培训工作的小月,显得很不耐烦,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到水龙头那里把茶杯洗了洗,有时候也压着火解释几句。按程序办事,她也没办法。只要你们站段队盖了印巴巴,我立马就给你办理。你们这批技校生,就是不安心。 “妈的,本少爷原本不想考的,这样搞,我倒要去报名了。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但是不能剥夺我考试的权力。”韩啸波的侠肝义胆开始由内心深处冒头了,说着话就奔着小月办公室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喊:“段长、书记来了,看他们怎么解决。” “机务段的,给我听好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走廊里响彻。随即,声音出空出一个圈子来,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小个子男人阴沉着脸,严肃地说:“你们是读了书的,懂道理的,这点道理居然没懂?跑到中心来吵吵什么?我在重申一遍,要参加成人高考我们不反对,但是,必须离开机车岗位。你不能说,天下打麻雀都给你抓了,又要上机车,又要读大学,没门,我的机车可不能没人开。” 停顿了一下,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说:“我把劳资员带来了,我们机务段还有煤台加水添煤岗位两个,汽吊班年底退休岗位一个,你们可以登记,经过段里研究,可以优先考虑。同时,工务段的廖书记也来了,愿意到工务段当铁路工的,马上办理调动手续。” 话音一落,走廊里一片寂静。 “这个临时政策有效期十分钟,过期无效。”小个子段长的声音越发威严了。 “喂,兄弟们,欢迎投诚到我们工务段。你,蔡大个,我们这缺一个篮球前锋,过来吧。”韩啸波嬉皮笑脸地逗着机务段的同学,与小个子段长话语气氛形成极大的反差。 走廊里顿时有了窃窃的笑声。 小个子段长也笑了,说:“好呀,对不起,夜班补贴没了,高温补助没了,午餐费没了,好好算算账吧……” “你们机务段了不起呀!没有我们工务段修的铁路,你那火车跑得起来吗?得了便宜,还看不起我们铁路工……”谢春鹏对着小个子发泄着不满。 有人开始转身往门口移动,一个,两个,三个……悄无声息。那个蔡大个子,挠了挠后脑勺,一脸尴尬,跟着往外走。 廖书记也跟着往外走,韩啸波在背后拍了拍廖书记肩膀,堆着笑问:“廖书记,我也要报名。” 廖书记淡然一笑,徐徐地说:“现在是曹段长说了算,你去问他吧,我是书记,你想入党的话,可以找我。啊,哈哈。”然后对机务段支部书记说:“老伙计,无官一身轻呀。” “那是,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让年轻人去干吧,又是一代人呀。”那个老伙计拱手作揖地走开了,手上拎着的皮革包挂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的。 没趣,没热闹可看。大院里聚集的人,一下子消散了。 经历了这一幕,冯旭晖不免同情起机务段的同学来了,或者说在工务段也有某种好处。至少工务段的领导还是比较尊重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方设法挽留他们,把他们当成宝贝。换成自己在机车上,是不是也舍不得放弃呢?为了这个舍不得,不免忍气吞声?蔡大个在学校的时候,绰号为“叫鸡公”,跟韩啸波差不多的德性,如今变成了“阉鸡”一样。 谢春鹏看着冯旭晖,突然说:“阿旭,你还是赶紧报名去吧,你看人家机务段,想报名都报不上哩。” 不等冯旭晖表态,韩啸波说:“我看阿鹏说的有道理,这次错失机会,下次职大如果还是不招生,那你岂不抓瞎了。我看,赶紧找曹向荣去报名,我陪你去,别挑三拣四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韩啸波、谢春鹏的担忧是对的。脱产学习的“职大”模式,此后再也没有办班。三年之后,在校的“职大”学生毕业,鼎钢职工大学也完成了历史使命。 冯旭晖跟着韩啸波,还有轨道车班两个女同学骑着车直奔工务段。苏云裳在帮着清理办公室的资料,看到冯旭晖一行,就高兴得大声喊着:“阿旭,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几个年轻人停了车,苏云裳就指挥男同学搬办公桌,女同学清理资料、搞卫生。“把袁主席的办公桌、装资料的麻袋,你们男同学,搬到会议室。女同学到琳姐办公室来,琳姐爱整洁,咱们轻拿轻放,小心一点。” 不用说,工务段机关办公系统大调整,但是,具体是怎么个调整,居然没有透露一丝风口。 邓子聪小声问:“袁新辉没当上段长,干脆主席也不当了吗?” “谁知道!” “问问苏云裳,她应该知道。” “琳姐也调走吗?她怎么也在清理东西。” 听到他们在会议室的小声议论,韩啸波忍不住大声说:“喂,你们不是想知道啥情况吗?我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来到工会主席办公室,看到曹向荣正在跟刘学彬站在窗户前说着话,韩啸波亮开了大嗓门问:“喂,曹向荣,袁新辉是调走了吗?调哪里去了?” 曹向荣回过头,甩给韩啸波一支烟,淡淡地说:“袁新辉同志嘛,应该是调到铁运中心纪委去了;琳姐也调走了,到铁运中心工会,女工委员。刘学彬代理段工会主席,接袁新辉同志。苏云裳暂时接管琳姐的工作。” 其实,门口已经站了好些人,在专心听着韩啸波问题的答案。曹向荣知道同学们的心情,也就一揽子把答案抛了出来。冯旭晖似乎看到了历史小说里的某些场面,一朝君子一朝臣,随着君王的更迭,很多人事关系也会随之改变。他似乎看到了袁新辉躲在角落里黯然神伤的样子,不免生出一丝怜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曹向荣又说:“大家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我跟你们班里打个招呼,男同学帮忙把袁新辉同志、杜晓琳同志的办公桌、资料,送到铁运中心去。女同学去街上买些水果、零食什么的,下午把欢送会开了。” “下雨了,要不要找一块雨布盖一下?”谢春鹏提示着。 刘学彬说:“仓库里有雨布,叫周办事员拿一下。下雨好呀,风调雨顺,今天是搬家的好日子!” 曹向荣附和着说:“是呀,风调雨顺。” 冯旭晖来到琳姐办公室,问:“琳姐,莎莎的眼睛好些了没?” 琳姐停下手里的活,突然间眼泪像是从闸门处冒出来了一样,拉住冯旭晖的手,半天没说话。这让冯旭晖手脚无措,语无伦次地说:“琳姐……你……我……” 苏云裳见了,也过来拉着琳姐的手说:“琳姐是对工务段有感情,舍不得吧。” 琳姐哽咽着,强作笑脸说:“是呀,舍不得。都十年了,在这里谈恋爱,结婚,生子。” 苏云裳说:“没事经常回来看看,没多远。我们也会经常去中心看你。放心吧,琳姐。” 琳姐这才舒缓了情绪,用手绢擦干了眼泪,对冯旭晖说:“琳姐很看好你,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又谦虚。袁新辉是很欣赏你的,这次如果他当了段长,就会提你接他工会的班。唉,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你就是胆子太小,要多说话,尤其是在会上多说话。我下次组织一个‘计划生育’演讲会,你来参加,算是对琳姐工作的支持,更是锻炼锻炼你自己。” “嗯。” 冯旭晖有点受宠若惊,百感交集,没有想到,看似大大咧咧的琳姐,竟然会流泪哭泣,而且是在自己面前哭泣。这几句话的信息含量很大,冯旭晖没想到,琳姐这么关心自己,让自己接任工会主席的工作吗?这次大“海选”,没想到帮助了曹向荣,却损害了自己?这是真的吗?在他们眼睛里,自己有这么优秀吗? “还有,成人高考报名,你一定要去考哈,文凭越来越重要了。别犯傻!”琳姐摩挲着冯旭晖的手,像一个大姐关心小弟那样。冯旭晖被这突如其来的热乎劲,弄得有点不适应。 冯旭晖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没办。他把手从琳姐手里抽出,挠挠后脑勺说:“你看,我们本来是来找段里报名的,居然把正事给忘了。走,去问问曹向荣。” “是曹段长!”琳姐提醒道。 “哦,对,是曹……段长。” 离开琳姐办公室,冯旭晖喊拢几个同学,去到曹向荣办公室。冯旭晖问:“曹……曹段长,我们几个想报名参加成人高考。” 曹向荣和刘学彬各自坐在办公桌前,谈笑风生。同学们进来,曹向荣站起身,指着两个木沙发说:“坐,坐。都是同学,还是叫我曹向荣吧,莫喊什么曹段长了,听着挺生分的。” 韩啸波赞同,说:“就是,喊曹段长生分,还是喊曹向荣好。喂,曹向荣,我们就是来报名成人高考的,怎么个报法?是打报告,你签字,还是……” 曹向荣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看了一眼刘学彬说:“成人高考报名这件事,我们……我们党政工班子才刚刚组建,还没来得及研究。要不,你们先去问问廖书记。” “你不是段长吗?这么个事,做不了主?”韩啸波揶揄道。 “呵呵,这会儿想起我是段长了?”曹向荣回以揶揄的口气,又说:“蒋主任、何书记的‘讲话’不是说了吗,让我尊重老领导、老师傅,我这是执行上级的指示。” 韩啸波说:“你这厮不要耍滑头啊,那我们就到廖书记办公室去问问。” 苏云裳捅了韩啸波一下,说:“客气点,莫这厮这厮的。咱们不尊重曹向荣可以,但不能不尊重段长这个位置。” 几个人的步伐从段长办公室挪到了书记办公室。廖书记正在对着办公桌上的《数学》书发呆,见到几个年轻人,当即一拍桌子说:“你们几个来得正好,看看这个什么二次函数,简直让我一头雾水呀。” “冯旭晖的数学好,他或许还记得,我可是早就还给老师了。”邓子聪把身位让给了冯旭晖。 早就听说一些做办公室的干部,在捞高中文凭,否则评职称受限,没有职称则工资水平上不去。冯旭晖看了看,简明扼要地讲了什么情况下开口向上,什么情况会开口向下。廖书记不好意思地给自己解围道:“哎呀,我们年轻的时候,不是放牛就是喂猪,没机会上学呀。到了这个年纪呀,想学都记不住喽,眼力也不济了。” 冯旭晖说:“廖书记,我们就是想问一下,报名成人高考的事。” 廖书记摘掉老花眼镜,让几个人坐下说。他肯定了年轻人爱学习的积极性,也以机务段为例,解释了每个站段队都可以结合实际制定具体的报名办法,工务段的办法估计明天能够出台。 “干嘛要等明天,现在你们党政工团领导不是都在吗?赶紧研究,我们正好听一下。”韩啸波嘴上叼了一支烟,不以为然地说。 邓子聪马上接话说:“对呀,正好可以听取我们的意见呀。” 廖书记望着这帮无拘无束的年轻人,摇摇头。从他严肃的表情上看,好像报名的事,不容乐观。廖书记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给我递交入党申请书,我是举双手欢迎,别的事,你们还是找曹段长去吧,现在他是行政一把手。尤其是你,冯旭晖同志,各方面表现都很积极嘛,怎么不写申请呢? “我?” “对呀,你看你们三个团支委,两个都写了,就你了没写。”廖书记面带笑容地说,不像是调侃。 冯旭晖看了看苏云裳,苏云裳点点头。冯旭晖面带羞涩地说:“我们班里有一个党员的标杆,班长黄满志,去年是生产标兵,跟他相比,我远远够不上。” “你还年轻,自然是不够,时间长了,长年累月坚持党员标准,就水到渠成了。但是,年轻人至少要求进步,才能向党员标准靠拢。”廖书记开悟着。 “阿旭,廖书记是鼓励你写申请呢,还不明白?别太实在了,先写申请嘛,让党组织心里有数。”苏云裳说。 “噼里啪啦”,小院里响起了鞭炮声,是锻工班的三个师傅。“准备走了。”几个人从廖书记办公室出来。琳姐在那里鞠躬致谢。陈班长说:“你以后带莎莎来洗澡,随时来随时烧炉子,跟回家一样方便。” 动身之前,韩啸波对曹向荣大声说:“喂,我们明天再来,希望你们领导不要像机务段一个鸟样。” 第28章 蔡大个 在工务段机关小院,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让韩啸波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阿旭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很像蔡大个呀?” 冯旭晖也很奇怪,蔡大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蔡大个!” 韩啸波已经没有耐心猜测,喊了一嗓子。 那个身影应声回头,看到高大的韩啸波时,举起手使劲挥舞着。“真是蔡大个。” “你怎么在这?”韩啸波像是遇到久别的球场战友一样,极尽讨好似的把整个身体吊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蔡大个等他蹂躏得差不多时,才调侃道:“你昨天不是说了,差一个篮球前锋吗?我来了。” “少来,到底什么事?” “是真的,不信你去问曹向荣,他已经答应了。” 韩啸波确认蔡大个没有开玩笑,就问其缘由。蔡大个说:“我想学法律,今后当律师。我不想在机车上过一辈子。” “哦,我知道了,你是为成人高考而来。”韩啸波恍然大悟。 冯旭晖听了,很是佩服蔡大个的深谋远虑。换了是自己,到了机车上,绝对不会想到要离开机车,而是心甘情愿在儿时的梦想中自由飞奔。 人在世上活着,眼光是极其有限的。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凭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所以,冯旭晖跟同学们一样,没考上大学,就想办法找一份职业,挣工资,不要再去吃父母的了。高中毕业之后,相互之间就是打听谁谁在哪里上班,谁谁还在待业。如果还在待业,感觉人生尚在飘浮不定的状态,让人担忧。而参加了工作的,几乎就是安安心心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几乎没有想过有成人高考,或者要参加成人高考。 如果不是韩啸波扯着自己去报名,冯旭晖是没有主动想过的。他在税务局小院,没人提及成人高考,或者成人高考会改变命运。因此,冯旭晖对韩啸波心存感激,是因为韩啸波扬言“罩着他”,而他真的有意无意地在人生的某个关键时刻,扳道岔一样,改变了前行的方向。 这个日记本,是冯旭晖在机务段实习时,父亲送给他的,扉页上写着: 在这百花争艳、万马奔腾的时代,给你这个骏马奔腾的本子,希在今后的岁月中,尤其是参加工作的过程中,以充沛的精力,顽强的毅力,自始至终地将每日每时的收获、效果、经验作好记录,以求对机车部位构件性能的融会贯通,全面理解,做一个有真才实学的火车司机,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 这是税务局给父亲的奖品,扉页上有一个大红的“奖”字。冯旭晖也没有按照父亲说的那样,作为实习记录本。他甚至没有看扉页上的这段话,刻板、正统的父亲,他并不喜欢。 这次找出日记本,是为了成人高考。他的复习方式,把书读“薄”,也就是把所有的知识点,高度提炼集中在一个本子上,最后抛开书本,根据本子上的要点,推演出书本上的知识来。 “高考复习丛书”只有一本语文没舍得丢弃,其余的都在上次税务局退休补员时,一赌气全部撕了。他以为,今生都不会与那些数理化一类的书打交道了。没想到命运总是捉弄人,天天在身边供着,却让你不厌其烦;你想束之高阁,却偏让你迫不得已搁在身边。 改变人生轨迹的,还有苏云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曹向荣“海选”成功,都看得出苏云裳的功不可没。这次去工务段机关,不再是“借调”,而是妥妥地坐稳在工会女工委员的岗位上。她跟曹向荣搭档,从技校就开始了。曹向荣当段长,少不得苏云裳这个得力的参谋。 还有谢春鹏,他腼腆地跟蔡大个笑着,然后鼓起勇气说:“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去机车上,能不能我们两个对调一下?反正曹向荣答应你调进来,你们段里同意放行,不影会响你的调动是吧……只是不晓得你们那个段长好不好说话?” “我们段长呀,不好说话,好像谁欠了他几万块钱一样。不过,我们机车上缺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走了,肯定需要补充。所以呀,你到机务段应该问题不大。”蔡大个帮他分析。 谢春鹏隐隐担忧地说:“那天,我说了机务段的坏话,他会计较的。唉,我多嘴!”说着,谢春鹏给了自己一个耳巴子。 蔡大个吃惊地说:“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说什么了?” 谢春鹏很低的声音说:“我是,你们机务段了不起呀!” 蔡大个问:“就这个?原话?” 谢春鹏说:“嗯。” 蔡大个大笑,然后说:“这是好话,不是坏话。而且,你上次投煤技术比武得了第二名,段长对你印象很深,应该会同意接收。” 谢春鹏眼睛发亮,举起右手要击掌。他说:“太好了,我懂了。” 击掌之后,蔡大个高兴地说:“我们段长其实有点犹豫,有点想把话收回去的意思,但是他已经放话出来了,我揪着不放,他勉强点头。如果我们对调,你就能够顶替我的空缺,他肯定安心给我签字放行了。哈哈,妙极了!” 谢春鹏问:“要不要跟阿旭他们商量一下,莫出什么岔子,主要是莫坑了你。” 蔡大个摇摇头说:“不可不可,阿旭做梦都想上机车,万一他也想对调,叫我怎么办?” 谢春鹏伸了一下舌头,庆幸自己悄悄地行事。忽然,他神秘地让蔡大个凑过去,耳语道:“你也要小心才是,不要跟曹向荣说你以后想当律师的事,你懂的……” 蔡大个忍不住点点头,笑了。看冯旭晖他们在曹向荣办公室交涉什么,两个人步入过去,看到曹向荣低头闷不做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头。 韩啸波打破沉闷说:“你们两个是领导,都坐机关,你们带头可以,但是阿旭不能跟你们一样,他还在班组干活,你们不要拉着他垫背。你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看到蔡大个过来,韩啸波站过去说:“你看,蔡大个来投奔你曹向荣来了,不就是看中了咱们工务段可以报考吗?他算怎么回事?能保证他报名吗?” 蔡大个不知就里,问:“怎么?工务段学我们机务段了?” 邓子聪笑道:“学你们?你们知道大伙怎么说你们那个段长吗?武大郎开店!” 韩啸波没心情开玩笑,又走到曹向荣面前说:“人家蔡大个到工务段来,人才呀,求之不得呀。你让他报考,我这样的不报考了,我的名额让给他。” “啪”,冯旭晖拉亮了灯,咳了一声,吸引在场的人注意。他开腔了,说:“咱们开始说亮话吧,我有两个方案,供你们决策。一个,放开了报考,用不着你们领导作出个人牺牲,咱们班几个人还不了解吗?有一半的人,让他考也考不上,你们杞人忧天;第二个方案嘛,段里搞一次预考,明确录取率为百分之五十,考上了就有资格参加成人高考。有那么麻烦吗?我可是肚子咕噜叫了,走,蔡大个来了,我们到赵秀才那里喝酒去。” 谢春鹏大声表态,我就不考了,走喝酒去。邓子聪说:“我本来就没想考,技校两年就没看书,以后也不打算看书了,留着这点精气神算计着怎么‘抓丁’吧,那才叫一个实惠。” 曹向荣望着苏云裳,喃喃地说:“要么,搞预考。” 苏云裳大声说:“曹段长说了,公平起见,搞预考。” 蔡大个却忐忑起来,担心预考发挥失常怎么办?机务段那边丢了,工务段考试又丢了,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磨磨蹭蹭佯装留下来跟曹向荣商量报考的事,实际上是跟谢春鹏一起协商对调的事。 等一群人摇着铃铛出了院子,谢春鹏稍显局促地对曹向荣说:“曹段长,我在段里的表现还可以吧?” “可以呀,怎么了?谁说你不可以啦?”曹向荣诧异地问。 “不是,我表现好,段里是不是不应该为难我。”谢春鹏小心地问。 “当然不会为难你。”曹向荣不假思索地表态。 “那就好,我先谢谢曹段长了!”他把蔡大个拉近,对曹向荣说:“我想跟蔡大个对调,他到工务段,我去机务段。你是段长,一句话的事。你不会为难我吧?” 曹向荣听了,拍了谢春鹏一下,笑道:“行呀谢春鹏,你在这等着我呢?给我做那么多的铺垫,就是让我放了你?” 曹向荣对于谢春鹏的想法很是理解,当初被分配到工务段修铁路,很多人不安心,有这样的回归机车的机会,难免不动心。老实人做扎实事,谢春鹏的还是有心机的。“行呀,我不是承诺不为难了嘛,对调就对调。” “真的?”谢春鹏一高兴,抱着曹向荣说:“我谢谢你,曹段长,一会我敬你一杯酒。哎呀,有同学当段长就是好!” “预考”复习只给了一周的时间。蔡大个到工厂站工区报了到,马上就跟黄满志请假复习,他说他在机务段还有不少的代休票,休完就正式上班。 尽管黄满志看他的表情不怎么愉悦,但是蔡大个顾不了那么多了,不过“预考”关,那他的调动就抓瞎了。 阳胡子问冯旭晖,怎么不请假回家复习。冯旭晖说,“预考”是工务段内部的几个人赛跑,只要跑进前十就可以了,他有信心。班里的同学,几斤几两都清楚。 “有些人呐,只怕是表面上在玩,回到家就看书到下半夜。还是咱们啸哥潇洒,白天玩,晚上耍。”邓子聪说着,就帮着韩啸波搭建篮球架去了。 工区放置枕木的小院到旱厕之间有一块空地,韩啸波在那里比划着建一个篮球架,没事跟蔡大个练习投篮。他就地取材,找了曹向荣帮忙,让加工班的师傅把那些废弃的木枕,用鱼尾板、螺丝螺杆连接住,做了一个简易的篮球架。没事的时候,他就在那里投篮。 想着蔡大个来了,原来校队的主力就齐聚工务段了。韩啸波就盼着“预考”快点结束,到秋季“联赛”的时候,他就可以在篮球场上建功立业,光芒四射了。 爱琢磨事的赵秀才,这几天一直在比较着谢春鹏跟蔡大个。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个蔡大个是为了参加成人高考而来,意味着在工区里不会久待。而谢春鹏可是干活的好手,对黄满志、对曹向荣来说都是不合算的。 那天闲聊,赵秀才就把自己琢磨的事说了出来。“黄麻子,说你是钉耙,你还不服气。你看,这么踏实能干的谢春鹏,换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蔡大个,这个买卖便宜了机务段那个武大郎了。” 阳胡子也帮腔似的说:“我说老猴子,这次你失算了吧?你说过,班里四个技校生,只有谢春鹏是做事的料,只有他留得住,其余的都不会久留,没想到谢春鹏溜得最快。” 赵秀才不动声色地吸着水烟,“咕噜噜”的声音似乎是脑瓜子的思维冒着泡。吸了三四口,他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这是曹向荣的失算,看来,一个都留不住了。” “曹向荣还是嫩点!”有老师傅轻蔑地说。 “批准谢春鹏调离,就是开闸放水,我担心,这波年轻人会挡不住了,原先廖书记顶着很大的压力,得罪了很多上级领导哩。还是曹向荣会当官……”赵秀才的表情复杂。 听话听音,邓子聪马上接着赵秀才的话题说:“对呀,凭什么把谢春鹏放了?啸哥,我们打了那么多报告,廖书记都当垃圾丢了。我们是不是要再试一下?” 冯旭晖说:“曹向荣绝对没想放走谢春鹏的意思,你看吧,为了稳住我们技校生,他自己放弃成人高考,以实际行动留住大家。当然,谢春鹏是跟蔡大个对调,从数量上看,出去一个,进来一个,没有流失。” 无论怎么说,曹向荣都不可能愿意把这帮同学放走了,这是他“海选”取胜的法宝,也是他今后继续工务段工作的坚强后盾。所以,赵秀才的这一说法是不成立的。“曹向荣嫩点”,反而那个老师傅的说法,冯旭晖比较认可。 邓子聪说:“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也可以找一个人对调,曹向荣也会放行了?” 韩啸波打断他们说:“别争了,以我看,工务段挺好的,谁跟我对调我都不干。蔡大个一来,咱们工务段篮球队,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多好玩,走个屁!” 冯旭晖感叹说:“确实不必争了,我估计谢春鹏也好,蔡大个也罢,绝无仅有了。机务段那个段长,也是过于自信了,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人愿意从机车上下来当铁路工。说实话,我如果在机车上,打死我都不会想来修铁路的。真的!” 韩啸波得意地说:“那天机务段在铁运中心闹事,是我一嗓子把蔡大个喊过来的,我当时就说,我这里缺一个前锋。没想到,他真的就来了。够哥们!” 冯旭晖暗暗捏一把汗,为曹向荣。 第29章 挖墙脚 曹向荣陪着肖锦汉主任来了,一路上,两个人说说笑笑的。肖锦汉主任带了一个干事。 几天不见,曹向荣嘴上的胡须明显地浓郁起来了,中山装的衣领扣得严严实实的。还别说,看上去老了几岁,沉稳了许多。言行举止也不像先前那样,吆三喝四的,纸烟乱甩,而是一步一步都要在地上留下刻痕一样。韩啸波说:“这厮是在演戏吧,你看,走的是古装戏里的方步。别扭不别扭。” 赵秀才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解释道:“这叫稳重,给领导看的。” 邓子聪笑道:“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大概就是这样子。” 冯旭晖没说什么,因为,他的样子跟曹向荣很相似,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不但嘴巴上有胡须,而且下巴处的山羊胡弯弯曲曲的,很有型,跟阳胡子的有得一比。前一阵子,因为小曼姐的一句夸奖,他学起了曹向荣的发型,又因为琳姐介绍的杜敏,说他像一个高中生,他就留起了胡须。 领导一进门,休息室顿时安静下来了。刚才热闹的气氛,好像随着肖锦汉进门的一股冷风,瞬间冻僵了。肖锦汉对黄满志说:“黄班长,曹向荣同志是你们‘海选’的段长,感谢你们对中心工作的支持,你是老班长,老标兵,要扶上马送一程呀。” 话音一落,曹向荣就给黄满志鞠躬,说:“谢谢黄班长支持。” 黄满志当即表态,“支持,全力支持。” 曹向荣说:“我们互相支持,班里有什么困难,我会尽力解决。” 阳胡子说:“曹段长,我们班不需要支持,只要不挖我们的墙脚就阿弥陀佛了。” 肖锦汉很是诧异地问了句:“怎么会挖墙脚?” 阳胡子说:“我们班的谢春鹏,您是晓得的,上次参加投煤技术比武得了第二名的那个伢子。还记得吗?他被曹段长放走了,真的到机务段投煤去了。可惜呀,谢春鹏干活是把好手!换了一个蔡大个,据说打篮球厉害,干活肯定比不上谢春鹏。我们黄班长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曹向荣想解释,肖锦汉举起手挡住他,对阳胡子说:“你这个说法是站在班组的角度看问题,也不能说不对。但是,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叫做有大局观。那个叫谢春鹏的年轻人,放在机务段比放在工务段更加能够发挥作用,这叫人尽其才。” 阳胡子说:“我们的赵秀才早就给这些技校生算命了,一个个早晚要走的,下一个,马上,就是阿旭,冯旭晖。” 赵秀才马上声明,他没有说过冯旭晖马上要走,这不是扰乱军心嘛。阳胡子争辩说:“你说了一个都留不住,对吧。至于阿旭,这次为曹向荣‘海选’鞍前马后,写稿子,跑报社,求章建云,除了苏云裳,就数你功劳最大呀,苏云裳调到段里去了,下一个调到段机关不就是阿旭嘛,明摆着的呀。” 阳胡子这一招挺阴损,借着赵秀才的口,说了他自己想说的话,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让曹向荣不好回答,肯定不是,否定也不是。这既为难了曹向荣,也堵了冯旭晖上升到段机关的路。 又是肖锦汉替曹向荣回答,或许只有非当事人回答,才更合适。他说:“工务段需要大换血,大提升,只要是工作需要,到段里,到中心,甚至到总厂,都是可能的,基层单位都要支持。不要把‘海选’段长说得那么难听,正当的拉票是允许的,这项工作创新是得到了总厂上上下下一致肯定的。” 阳胡子被肖锦汉的大道理唬住了,就说:“我们当兵的,就是一条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肖锦汉恢复了笑脸说:“好,我就喜欢你们的直率,是条汉子。我们知青跟你们战友一样,在同一个战壕吃过苦,感情不一样,也喜欢直来直去。” 韩啸波却反唇相讥地说:“阳胡子,你这可不是直爽,你对阿旭有意见,你认为他拉偏架,就拐弯抹角地报复阿旭。阿旭确实是帮曹向荣宣传过,可是,他也宣传过袁新辉呀,那篇‘当之无愧的第一’,把功劳算在了袁新辉头上。” 阳胡子讪笑道:“我首先声明,我对阿旭没意见。是你老是要充当老大罩着他,才听不得半点意见。你说的那篇文章,对袁新辉绝对起了反作用,别人就议论,当之无愧其实是当之有愧。不知道你们这些技校生安的什么心!” 向来不愿意成为人们话题的中心,这是冯旭晖的性格使然。他感觉所有的目光都会像箭一样扎在身上,浑身不自在。而且,在话题掰扯的过程中,越扯越疼,因为往往或扯出离题十万八千里的动机,让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而自己置身其中,不好参与,感觉会越描越黑。 为了息事宁人,冯旭晖夸张地跑到阳胡子身边,搂着他的肩膀说:“我也觉得,我对阳胡子没意见。” 过了一个冬天,冯旭晖的皮肤又恢复了白净,过年吃得好,加上冬春几个月没有风吹日晒,身体显得圆了一些。他自己知道,每年五一前后,天气暖和了,要穿短袖衣时,他就要在操场上多跑三四圈,才能把过年攒下的一身肉跑下来。否则,短袖衣下的手臂肉呼呼的,显得太油腻。坚持跑上一周、十天,体重可以减少10斤。最明显的是肚皮,皮带会提醒他,弯腰的紧迫感会提醒他。 看着铁路上那些嫩绿的小草,冯旭晖还是会蹲下身子,扯出几蔸嫩绿的米粒草,拿在手上把玩。“阿旭这小子,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邓子聪在一边开玩笑说。 冯旭晖的心情大好,告诉他,要是倒回去十二三年,看到这么好的草,一定会幸福得要死。邓子聪好奇地问着怎么回事。冯旭晖说了儿时扯猪草的故事,春天的时候,小草刚刚冒出嫩芽,小伙伴早就把嫩草扯得干干净净了,等不到长成这么大一兜。 说着这些,冯旭晖脑子里想着儿时看火车的事了。那时候,看到铁路上的人,觉得他们讲着普通话,穿着工装,肩扛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洋镐”,很是威武,羡慕。如今眼里的这些师傅们,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反而与农民无二了。他不知道是自己眼光高了,还是铁路工的确跟农民相比,好不了多少。 到工务段大半年了,他已经没有那些心思了。铁路工虽然说起来不体面,但是每天都会开开心心的。他甚至都有些喜欢这里了,有韩啸波这个哥们当“后盾”,有赵秀才这样的“高人”当师傅,班里的人待他也算友善。尤其是赵秀才一家,每次他去血鸭店,师娘夏菊英都会另起炉灶给他炒菜,陪着他喝一杯的,把他这个没娘的孩子心疼得成自家孩子一样了。他有时候会产生错觉,觉得血鸭店就是自己的家,下班之后,直接就去了血鸭店。 最近,成人高考“预考”过关了,廖书记专门找自己谈心,让他积极向组织靠拢,琳姐也专门托苏云裳搭话,让他准备参加“计划生育”主题的演讲比赛。生活每天都有新的希望,他觉得在工区的生活,比在那个压抑的家里舒畅得多。 看着冯旭晖心满意足的样子,赵秀才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借着酒劲,长叹一声说,你不要像师傅,一辈子守着工务段,没出息,而是要向你师兄章建云看齐,争取早日跳出工务段。 冯旭晖摇摇头说:“我听说,章建云是靠老婆起家的,他有一个当领导的好岳父。” 赵秀才美美地咂巴了一口酒说:“不能这么说,有一个好岳父,手上没有两下子,那是稀泥巴扶不上墙。自己的努力也很重要,就像单车的两个轮子,都要润滑、轮子气足足的,跑起来就快。” 冯旭晖说:“师傅,我不是一直在跟您学写文章嘛。章建云师兄说,我的基础比他好呢。” 赵秀才说:“你知道吗?廖书记的女儿跟我们家芳菲是好朋友,她们都在小集体上班,最近都在夜校补习高中课程。你有时间替她们补补课,地方我都跟你想好了,就在轨道车班的读书活动室。还有,小奇读初中了,成绩也不算好,我们家没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血鸭店客人多,太吵,你就帮着我看好他们,辅导他们。算是你师娘没有白白疼你一场呀!” 冯旭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能够为师傅师娘排忧解难做点事,他内心愿意。 那天,赵秀才看了冯旭晖的演讲稿,觉得很有文采,只是大道理过多,但缺少点具体的实例,文章欠生动,不怎么接地气。赵秀才说:“晓琳也是,这些计划生育的事,叫你这么个没年纪的伢子怎么写?你还是交给琳姐自己去润色吧。” 冯旭晖就去中心工会找琳姐了。看到冯旭晖来了,就热心地说:“我弟弟来了。” 冯旭晖拿出演讲稿,说了赵秀才的意思,需要几个计划生育正反面的例子。琳姐一本正经看起了稿子。“优育孩子必先优教父母”,琳姐念着题目,觉得观点鲜明,很有道理。她给冯旭晖说了两个事例,一个是反面的,没有点名,只说孩子从小被溺爱,娇生惯养,长大后颐指气使,仗势欺人,父母成天担惊受怕。一个是正面的事例,就是卢技术员的儿子,打小就非常严格,去年大学毕业,分在鼎钢机修厂,一进厂就被几个处长太太看中,要招为郎崽子(女婿)。所以,一个家庭的成功,不是看父母的官职多高,而是看孩子的教育是否争气。你不晓得,到了这个年纪,往往比的是孩子,不是大人。官位再高,也说不起话来。 琳姐的话,具体生动,好像就发生在身边。冯旭晖感觉就是工务段的人与事,只是他不了解而已。他所需要的事例已经足够了,琳姐果然是一个精明人,所说的正中冯旭晖下怀。 回到家,冯旭晖完善了演讲稿,开始了背诵。早上,像原先考试之前的文科类的背诵一样,他到宿舍区外面的小树林里,大声诵读。林中的读书声此起彼伏,不过都是中学生的课文。一周时间很快过去,那天,苏云裳打电话找冯旭晖,问他准备情况,说了彩排时间,让他跟黄班长请好假。 在铁运中心厂外会议室,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嘻嘻哈哈的在那里闲扯。冯旭晖一个都不认识,倒是有人认识他,问:“这个伢子就是冯旭晖吗?”冯旭晖不自觉就转头看着声音来源处,发现是一个小个子干部模样的人看着自己,便点点头,笑了笑。 琳姐就站在干部身边,连忙介绍说:“对呀,就是我时常跟您说起的冯旭晖,文章好,字也漂亮。” 干部对冯旭晖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冯旭晖不知就里地缓缓走过去,不知怎么称呼,就溜出一句“师傅”。琳姐一听,马上介绍干部的身份说:“这是中心工会主席易主席。” “易主席。”冯旭晖按琳姐的要求纠正了称呼。 “你叫我什么?师傅,没问题,工厂嘛,叫师傅挺好。”易主席显得很随和。 又说:“你的声音可以更加洪亮一些,否则怎么参加演讲?应该是没吃早饭,年轻人好多都这样。不过,估计扩音器要给你扩大十倍才听得到。太文气了。不是鼎钢子弟吧。咱们鼎钢工人,就要有一种力量,气势磅礴的力量。”易主席个头虽小,说话中气很足,冯旭晖很是吃惊。 琳姐解释说,冯旭晖不是鼎钢子弟,比较腼腆。苏云裳补充说,这次琳姐让他来参加演讲,就是锻炼他的。然后对冯旭晖小声说:“这是易主席,不要喊师傅,一般的,可以喊工人师傅。像易主席这样的,喊领导就行了。”冯旭晖伸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彩排开始,冯旭晖排在第三个,看了前面两个的演讲,冯旭晖觉得不紧张了,因为,他觉得水平不高,自己如果能完整背诵下来,应该比他们好。 在座的各位领导、朋友们,大多是做了爸爸妈妈的人了。很遗憾,我现在还没有成为一个父亲,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有那一天的。 当冯旭晖的开场白一说,有的笑,有的捂嘴,总之笑场了。冯旭晖顿时觉得脑子里空了,被这笑场掏空了背诵的所有字句。 第30章 良苦心 叮铃铃。休息室的电话响了。越是闹腾时,可能越是有事情添乱。黄班长当时的一个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电话那头的曹向荣说,炼钢站里钢水罐车掉道,钢水倾翻,全段紧急抢修。 放下电话,黄班长急眼了,阳胡子喝醉了,还带走两个陪护的老工人,人手不够。但是,他没有时间去耽搁,大声喊:“段里来电话,紧急抢修,把人喊齐了,开会。” 黄班长清点人数,除了阳胡子不能去,陪护阳胡子的赵秀才不能去,安排好阳胡子打吊针,直接去现场。布置完任务,韩啸波说:“邓子聪也翻了,满脸通红,去了现场反而叫人看出来喝酒上班。不如按请假处理。” 黄班长看着躺在铁椅上的邓子聪,走过去闻了闻,酒气扑鼻。打着火机看了看,脸色泛红。摇摇头,骂了一句“他妈的!”算是认了。 冯旭晖突然冒了一句:“下午的演讲比赛,我还参加吗?” “不参加了,都什么时候了。”黄班长急得只想骂娘,一脑袋的抢修。 “这可是段里参加中心的比赛,参不参加要问段里才行。”韩啸波反驳黄班长。 “我不管什么鬼演讲比赛,我只管班里抢修。到时候,段里只会批评我人手少。” 平时,黄班长对冯旭晖算是客气的,喊他“小冯”“眼镜先生”,冯旭晖写过他的先进事迹,上了《鼎钢报》,把他写得形象高大,看得他自己都美滋滋的。可是,遇到急切的事情,他却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这让冯旭晖有点不舒服,演讲比赛是段里的安排,搞得跟自己想躲懒一样。韩啸波大概看出冯旭晖的心思,就拿休息室座机,一个电话打给苏云裳。苏云裳马上跟曹向荣说:“演讲比赛是大事,当然要参加,你来跟黄满志说。” 曹向荣犹豫了,对苏云裳说:“工会工作,还是请廖书记出面吧。” 苏云裳明白,曹向荣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群团活动业余化”,尽量不占用工作时间。现在演讲活动跟抢修发生了冲突,他不好自食其言。 接完廖书记电话的黄班长,对冯旭晖说:“段里同意你去参加演讲了,不跟我计较人数问题了。嘿嘿,莫见怪呀。我不这么将他一军,他们会批评我的。” 赵秀才对冯旭晖说,你这个同学是个当官的料,让廖书记打电话过来,是对的。冯旭晖跟着一笑,说黄麻子也厉害,口里说不让参加演讲,实际是一条计策。赵秀才点点头说,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班长,没有一点智慧是当不了的。 韩啸波口里骂骂咧咧地走了,哪个倒霉鬼,非要让兄弟们作陪挨冻。邓子聪跟着他一起骂骂咧咧的,冯旭晖保持缄默。蔡大个感觉大战来临,却不知什么情况,也不好说什么。 下午,苏云裳拿着一张报纸,早早地来到厂外会议室,见到冯旭晖,远远地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大声喊道:“冯旭晖,你的文章登报了——” 这声音,盖过了会议室播放的音乐声,但是,与音乐一样美妙动听。很多人把目光聚焦在会议室外面的两个年轻人身上,冯旭晖觉得身上沾满了小时候恶作剧时的“害人坨”一样,浑身不自在。苏云裳把报纸递给他看,冯旭晖看到了他的诗歌《枕木》,就是段团支部团讯上登载的那首。 霎时,惊异占据了冯旭晖的脸庞,继而是心花怒放。“这是怎么回事?鼎钢报转载团讯上的文章?” “开心吗?这是我帮你投稿的,是我很喜欢的文章,果然被鼎钢报采用。”苏云裳显得很得意,念了起来“当然不曾忘,和云儿风儿雨儿的嬉戏,当然还记得,如水的月光,叮咚的溪水。尽管这已经是美好而永远的过去。” “在滚烫的油的煎熬中,你的全身变成了黝黑。你愉快,你自豪,因为你拥有了黑的颜色。黑色,是健的色,是男子汉的色,是美的色。” “你躺卧在钢轨下面,在道砟石之间。你在默默地等待,等待时代的列车从你身上隆隆地奔驰而过。” 听着苏云裳抒情的朗诵,冯旭晖有点难为情了,只是说:“开心,简直不敢相信。”曾经,他看过父亲的剪报本,上面有父亲变成铅字的诗歌,一度非常崇拜。如今,自己的文章上了单位“党报”,也变成了铅字,他做梦都不敢想。冯旭晖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着“感谢”“感谢”。 “其实,你的演讲才叫好,肯定能拿名次。而我,从来没有上过台讲话,可别筐瓢了。”冯旭晖说。 “这可是琳姐点将的,你的优势是文章写得好,别人比不了。那天排练预演,你还可以。另外,我教你一个办法,把眼镜摘掉,看不清台下的人,就像我们在早晨的树林里朗读课文那样,进入无人境界,完全放松,保证你可以讲好。”苏云裳给冯旭晖临阵磨枪,做着讲解。 后来,话题说到了班里抢修的事。冯旭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最近,团支部活动很多,学雷锋修单车、缝补衣裳、理发,冯旭晖时常被段里从班组抽出来演讲、出黑板报、写横幅标语、刻印团讯,恐怕班组的师傅们有看法。本来想在班里看看书复习一下,给人感觉是不安心在班组干活。师傅们貌似客气,其实,越是客气就越是生分。 苏云裳也有同感。老师傅们总说,这些技校生是拿工务段当跳板的,迟早一个个都会跳走的。她也不好辩驳,她真的不是为当工人而来。即使不离开工务段,也会离开班组到段机关当干部的。这种追求,他们不一定理解。 冯旭晖说,我可没有想过什么跳板…… 琳姐在文艺室的话筒喊话了,演讲比赛即将开始。不说那些了。眼下,领导让我们干的是,参加演讲比赛。 进了会议室,苏云裳撇下冯旭晖,到主席台去了。她把登载了冯旭晖诗歌的报纸分给了几个评委看。这个时候,冯旭晖才觉得苏云裳的用心良苦了,她似乎在向评委们证明,冯旭晖的文章是极好的,增加评委们的印象分。 在台下候着的冯旭晖,没有看台上的演讲,而是闭着眼睛默默背诵自己的演讲稿。轮到冯旭晖的时候,坐在背后苏云裳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再次拿出了《鼎钢报》,指着“枕木”,然后给了一个竖着的大拇哥,给他打气。 摘了眼镜的冯旭晖,轻盈地走上演讲台。随着礼节性的掌声落下,便开始了很流利的背诵,没有任何卡壳,脑子里很轻松,设想的动作和感情都很到位。他演讲完毕鞠躬的时候,获得了很多的掌声,感觉比前面几个的掌声要多一些。他如释重负地坐回座位,苏云裳的手再次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翘着的大拇哥。 演讲到最后,琳姐宣布,冯旭晖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苏云裳大声喝彩,感觉比冯旭晖还要高兴。颁奖的时候,易主席握着冯旭晖的手说:“看了你《鼎钢报》上的文章,挺不错的。有机会,我们探讨一下文学。” 冯旭晖除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他的信心似乎有点冒头了,想起了同学海音送给他的那句格言“不去试一试,比失败更糟。”进厂这半年,冯旭晖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都是凭着这句格言,一次次尝试着,却是成功很多,失败很少。 海音是最了解他的,冯旭晖有着不自信的致命伤。有一次,他们两个去江边游泳,看着海音健美修长的腿,冯旭晖很是羡慕,同时自贬着自己双腿的白净与粗壮。当时,海音就说,没有觉得冯旭晖的双腿有什么不好看,恰恰相反,他很喜欢看。 看到苏云裳手里的锦旗,廖书记说:“这个冯旭晖真的不错,十八般兵器,拿得起放得下。” 刘学彬也夸着说:“冯旭晖是个人才,多才多艺。可惜,班组记录本不搞书写比赛了,不然还可以拿奖。” 对于刘学彬的话,冯旭晖一句感谢的客套话都憋不出来。他脸上现出的媚态,感觉言不由衷,只是迎合着廖书记而已。 刘学彬具体抓班组记录本的整合,铁运中心已经明确规定,减轻班组负担,压减了三四个本子,合成了一个本子,综合了安全生产、群团活动、民主管理等系列工作,全部集中在一个本子。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一个菩萨一道符,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分开成几个本子哩。”看着冯旭晖手里那些花费了不少心血的记录本,赵秀才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说。 新设计的记录本,比原先的本子大,像杂志那么大。各种班组需要记录的内容,都在本子里设置了专门一页。设计了表格,时间、地点、参加人、会议名称与内容都在规定的地方印好了,格式上更加规范,省了很多笔墨与脑筋。 对冯旭晖而言,就是省去了不少花费在记录本上的时间,他可以用省下的时间来复习。他跟蔡大个两个人干完活之后就争分夺秒地看书。这些日子,蔡大个跟着冯旭晖走,冯旭晖基本上是躲开韩啸波、阳胡子他们。他们在工区休息室谈女人,冯旭晖、蔡大个就跑到血鸭店去看书;韩啸波在血鸭店玩牌,冯旭晖蔡大个就在小院的枕木上看书。 蔡大个跟着冯旭晖走,实际上也是躲避韩啸波扯着他打篮球。 周末的舞会,冯旭晖也跟乐队请了假。越是忙碌就越是事情扎堆,考试在即,雨季来了,段里抢修不断。每天抄写记录本,写稿子,搞演讲,能者多劳,冯旭晖忙碌得没时间看书,心里急得发慌。 关键时候,粗中有细的韩啸波,硬是戒了赌。每天捧着金庸的《天龙八部》,老老实实地啃着。嘴巴上了一把锁,那些男欢女爱的故事,全部都锁了起来。为的是让冯旭晖他们好好看书复习。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那天抢修完事,韩啸波本说要回去,冯旭晖说你那么远天又这么晚了,刚下场大雨,就别回去了,到我家宿一夜算了。韩啸波说:“就等着这句话了。”冯旭晖说:“你还会讲客气,太难得。”韩啸波说:“不是讲客气,是怕影响你复习。” 冯旭晖说:“你睡你的觉,怎么会影响我学习?” 父亲早已睡了。冯旭晖要他轻轻地拴门,轻轻地洗脸洗脚倒热水。毕竟天冷,冯旭晖说俩人睡一起正舒适。韩啸波却说:“我还是去睡竹铺吧,我睡觉有个毛病。” 冯旭晖知道他睡觉爱憋气,在技校宿舍里,他总是先长长吸口气,然后憋住不吐等到有点憋不住了便一点点一丝往外漏,漏出“咹嗯咹嗯”的声音,显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就这样一夜不断。 说起韩啸波睡觉的毛病,就会想起那个笑话。那次,为了把曹向荣赶出宿舍,他没有像今天这样说他有个坏毛病。正巧这夜曹向荣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和别人打架,把别人给掐死了,自己也吓醒了。却听韩啸波正“咹嗯咹嗯”地憋气,好像呼吸困难,好像梦里被掐住脖子的那人发出的声音似的,便惊惶了。曹向荣想,准是自己梦游般将韩啸波给掐死了,便急忙开灯,给韩啸波做人工呼吸…… 就这样,曹向荣被韩啸波吓出了毛病,睡觉失眠了。几天之后就搬出了302宿舍。 冯旭晖说:“我还看一会书,你先睡吧。” 韩啸波难为情地笑道:“我还有许多毛病。” 冯旭晖说:“没关系,我睡得死,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打雷都不醒。” 冯旭晖坐在被子里看书,韩啸波闭了眼睛睡觉。突然,韩啸波在毯子里放出一个悠然而柔和的声音。冯旭晖就说,拿花露水来喷喷。韩啸波侧身拿桌上的花露水,不料又溜出来一个,这次声音很脆。“赶快喷赶快喷,”冯旭晖说。 韩啸波则阴阴地笑,逗得冯旭晖也隐隐地笑,但没笑出声,因为夜已很深了,不要吵扰了父亲。 韩啸波在肚子上挤了两下,“咕噜噜”地发出闷想,他说肚子里有的是气,都要放出来的。冯旭晖一听,便拿了毛毯离开床铺,说:“还是我睡竹铺的好。” 韩啸波更不阻拦,又阴阴地笑,不敢出声,憋得脸通红。 被韩啸波一折腾,冯旭晖睡意全无,重新披上衣服,到书桌前看书。每每听到韩啸波在被子里发出的声音,他就隐忍不住地笑。倒是给他增添了精神头,看书到下半夜。 早晨,冯旭晖的父亲喊吃饭了,韩啸波还在睡。冯旭晖敲了他一下,没醒,又捏住他的鼻子,他“咹嗯咹嗯”了一阵,竟又放出一个响亮的声音,好像是肚子里的气没办法释放,被堵到下面去了一样。冯旭晖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 冯旭晖的父亲不喜欢韩啸波,他觉得儿子的长头发、牛仔裤、花衬衫,都是从这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这儿学过去的。尽管韩啸波嘴巴沁甜地讨好着,老爷子只是礼节性地客套着。只要韩啸波一走,老爷子一准教导冯旭晖远离韩啸波。 冯旭晖笑过之后说:“怪不得苏云裳和你吹,这谁受得了。”韩啸波说:“我在苏云裳面前从不放。”冯旭晖说:“那你不憋死去呀。”韩啸波说:“是的是的,还是一个人好,爱憋就憋,想放就放,无拘无束。” 第31章 春天里 拿到冯旭晖的信,看到右下角省广播电视大学的落款,苏云裳已经猜到是“录取通知书”了。 她压抑不住喜悦,骑着“凤凰”去了工厂站工区找冯旭晖。冯旭晖正在水龙头边上洗工作服,看到苏云裳满面春风,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苏云裳边下单车边喊:“阿旭,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冯旭晖心里一喜,看着苏云裳手里并未拆开的信封问:“是吗,你怎么知道?”苏云裳笑道:“只有你考的是电大,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接过苏云裳的信封,在班里围过来一群人的眼睛下,冯旭晖拍了拍心口,以示紧张。然后,他飞快地撕开信封口,展开信纸,果然是“录取通知书”。 “考上了!啸哥,我考上了!”冯旭晖高高地举起那张“录取通知书”,递给韩啸波看。他看上去比较平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相反,韩啸波接过“录取通知书”之后,高兴得来了个“抢篮板”似的跳跃,说:“太好了,阿旭考上了!今天晚上,赵秀才的血鸭店,走——”倒是好像他考上了一样。 工务段所有的同学都聚集在血鸭店。那时候,刚刚出来一种散装啤酒,桶装的,桶上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打开就有啤酒流出。曹向荣提议喝这种啤酒,酒精度低,女同学也能喝。 冯旭晖是第一次喝,先是闻到了一股“馊”的味道,喝到口里却咽不下去。曹向荣就笑话他,只会喝甜酒。当即喝了一大杯,佯装很享受的样子。冯旭晖提议:“我首先感谢啸哥,不是他硬拉着我去报名,我还懒得去参考呢。” 韩啸波说:“是呀,阿旭真是单纯,一心想考脱产学习的职大,可我听说,全脱产的班不会再办了。” 苏云裳说:“是呀,机会不是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要及时抓住。我觉得,还应该感谢曹向荣同学,如果他像机务段那样卡脖子,我们谁都别想考。” 韩啸波却不买账,大声喝道:“他敢!我们把他选上去,岂不是瞎了眼呐。” 喝了酒的曹向荣,站起来说:“我们八小时之外就是同学,没有上下级。所以,大家不要顾忌,畅所欲言。这次,我们七八个同学都考上了大学,的确值得庆贺。文凭时代已经到来,就连廖书记都在考高中文凭。我希望,还没有考大学的,要继续加油。” 冯旭晖很快适应了散装啤酒的味道,一杯一杯地喝,居然“很享受”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冯旭晖的话多了起来,他说:“曹向荣,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觉得,不要乱点火,搞不好会烧到自己。说实在的,我以前是讨厌当官的,但是,廖书记改变了我的看法。我们有人等着看热闹,以为廖书记不会主动放权,会为难你的。但是,我看没有。你有事,还是要多向廖书记请教。” “阿旭,你是馊啤酒喝多了吧?尽出馊主意。”邓子聪口气很大。 “你讲什么?让曹向荣向廖书记请教?那还要这个段长干屁呀。既然搞海选,就是上面对廖书记不满意嘛。你呀,就少一根筋!” “喂,打住!打住!”苏云裳站起来,说:“不说这么敏感的话题,说点别的,比如,春天来了,我们踏青去?” 这个话题一抛出,很快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的说去仙女山,有的说去古桑洲,有的说要野炊,有的说要带照相机留影,有的说要带双卡录放机。 没想到,啤酒也醉人。这种酒,度数不高,好下口。但是,不知不觉中就喝高了。冯旭晖去了后院一趟,就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走了。苏云裳看着冯旭晖走“s”形的单车,追着喊:“小心——”。远远地听到回音:“没,没事——”。 回到税务局小院,在楼梯口遇到小曼姐。“阿旭,喝了不少酒呀!”冯旭晖支好单车,对小曼姐喜形于色地说:“我考上电大了,今天喝了几杯,同学们一起庆贺。” “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我来扶你上楼吧。”小曼姐伸出手来扶着他。却被冯旭晖挡开,故作轻松地走了几步,抓住楼梯扶手,回头说:“小曼姐,我们还要踏青庆贺,你不是有照相机吗?借给我用一下。” 不等小曼姐回复,他踉踉跄跄上了楼,居然动作变得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钥匙开门。听到父亲房里传来的呼噜声,扶着墙摸到自己房间,灯也没开,也没洗脸刷牙,倒在床上就睡。 第二天醒来,冯旭晖的心情依然保持着兴奋,想起昨夜的喝酒,居然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考上了电大,听说说了句“馊主意”,后面的话很多都断片了。 当小曼姐把红梅照相机送给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昨天夜里好像跟她提及借照相机的事。小曼姐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踏青春游?如果可以,不如跟我们纱厂团支部联合搞一次活动,她们那里女孩子多,正想着邀请几个男孩子同去。” 小曼姐在纱厂工作了两三年,跟她们一直有联系。她的这个主意,与冯旭晖一拍即合。他说:“我们昨天才提议,一切都没商议的,要么你看看纱厂那边怎么定。我们这里,只要是周末,都可以。” 冯旭晖一上班就去找苏云裳协商春游踏青的事。也是奇怪,他好像是从《年轻人》杂志,或者是《鼎钢报》上看到“踏青”这样的词儿,古代的文人雅士会在开春的时节,结伴到郊外踏着刚刚冒出绿意的青草,感受春天最早的气息。他很欣赏,也很羡慕。但是,没有想过与自己的生活关联在一起,毕竟自己不是什么文人雅士。 可是,苏云裳说出“踏青”的时候,显得很雅致,也很时尚,而且同学们显然都知道这个词儿,兴致勃勃地说着具体方案。就像春天的小草那样,春风一吹,很快就绿编了大地。 从段里回来,就看到谢春鹏从中心大院出来,他老远就喊冯旭晖等等他。 “弟兄们,我回来了。”谢春鹏轮休,到工厂站工区来玩。 “你小子还没忘了咱们呀,是不是很久没听黄满志讲故事,心里痒滋滋的了。”阳胡子开始调侃,并伸手要抱他的腰。谢春鹏早有防备,一个急闪躲过。 “阿鹏,在机车上感觉怎么样?”蔡大个问。 谢春鹏喜形于色地说:“蛮好的,我现在跟车实习,炉火熊熊挺暖和,风雪雨霜奈我何!对了,还是要谢谢你。你呢?感觉还好吧?阳胡子没欺负你吧?” 蔡大个也显得很高兴,说:“各有各的好,工务段这里干活人多,说话的多,故事挺多,尤其是有些法律相关的故事,我很感兴趣。在机车上,三两个人,遇到沉闷的,一天下来说不了三句话,憋死了。是不是这样?” “那说明,你还是喜欢这里,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就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了。”谢春鹏稍显宽慰地说。 “我考的函授,五年制的。虽然还要熬五年,但是心里有希望,也就不觉得苦累。”蔡大个眉毛舒展,充满憧憬的样子。 冯旭晖大声说:“兄弟们,好消息呀,这个周末,团支部组织集体踏青,跟纱厂的一个团支部搞联谊。争取都去哈,这是段里的意思,也是曹向荣的‘三把火’之一,让大家找女朋友谈恋爱。” 邓子聪第一个说:“我去,只是,机务段的兄弟们就可怜了,要倒班,要么要上班,要么出夜班之后就休息。”邓子聪这话是说给谢春鹏的,故意气恼他。 蔡大个说:“机务段倒班,跟纱厂那些妹子倒班是一样的,时间还是有,可以调班。只是凑不齐人,因为大家分甲乙丙三个倒班时段,当班的肯定参加不了。” 冯旭晖对谢春鹏说:“看在你在工务段待过的份上,邀请你参加,你看看,那天当不当班?去吧,全都是妹子哦,去找一个当女朋友吧?” 谢春鹏脸上露出羞色,笑道:“我能去,我现在实习,还没倒班。” 周末,冯旭晖早早就醒了,第一个到转盘的大柏树下等候。这次春游踏青,他有些兴奋,一晚上都没睡好。苏云裳让他负责组织,20多个人,骑着单车,30公里路程,还要跟纱厂那边对接好,他在脑子里细细思考着。 阳胡子第二个到,调侃冯旭晖说:“喂,阿旭,你是去相亲的架势呀。” “怎么说?” “看看你的单车,擦得多干净,怕是苍蝇都站不住哩。” 自从去年过年的时候,好几个同学都丢了单车,冯旭晖一段时间都不擦单车,尽管车上落满尘埃灰不溜秋的样子,骑在身下少了些神气,尽管它一直驮着他上班下班走街穿巷毫无怨言,但他却仍旧执意如此。 记得当初拥有新车时,竟还想过用塑料膜包裹一层,以保护油漆,要紧的部位也是常擦常洗常注油,格外关照。况且,冯旭晖这人心地极善,总把它当作一有生命的伙计——就像是马,如果亏待它,心里是过意不去的。更何况,这是小曼姐送给他的。 小曼姐恰在这个时候到了,看着冯旭晖擦得干干净净的“凤凰”,心里顿时亮堂起来,举着照相机说,给你。 冯旭晖接过照相机,开始找邓子聪。谁看见邓子聪了?到点了呀。 是不是在早餐店吃早饭?快来了吧。 冯旭晖在那里左顾右盼,谢春鹏,你沿路去早餐店喊一嗓子,邓子聪这个憨坨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急,催一下。快去快回。 谢春鹏背着一个布包,那是他的铜管中音号,那是他外出“走穴”时的简便布包。冯旭晖看到谢春鹏一个人回来,早就知道没找到人。阳胡子说:“我晓得了,在宿舍,韩啸波他们几个都在。”说着,一个潇洒的跨步上车,往单身宿舍飞驰而去。 没一会,有人远远看见了阳胡子,后面跟着的就是韩啸波、邓子聪。冯旭晖本想责备几句,苏云裳说:“别说了,走吧,那边的美女们一定等急了。” 清点完人数,这群年轻人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往纱厂方向出发了。这段路,有三个起伏很大的坡路,又长又陡,平日里一个人骑车,或许会下车推着走。这次,男男女女你追我赶,飞快就过了三道坡,到了纱厂。 见过纱厂的团支部书记,自称是小曼姐的妹妹成月。冯旭晖连连作揖打拱,说着“迟到了,抱歉抱歉”。成月淡淡一笑,不用抱歉,在我们纱厂街这里,妹子等伢子是家常便饭。你看,我们车间,就这么三个伢子,三个宝贝,抢手货。 韩啸波说:“物以稀为贵,他们三个谈女朋友,是不是妹子要倒贴呀。” 成月指着三个小伙子说:“所以呀,今天跟你们钢厂的联谊,有竞争者了,就是让他们有紧迫感。” 十多分钟后,出发了。冯旭晖带着的这支生龙活虎的男青年队伍,此时变成了双倍人数的男女混合队伍。 说起来,这些年轻人其实也不知怎么跟女孩子打交道,自顾自地骑着车往前面冲,好像运动场上比赛一样,以为是骑得越快就是好样的。苏云裳担心着安全,就让韩啸波追上去,喊住前面的人,等着女孩子,一对一照顾好女孩子。韩啸波一声“得令”,一阵风一样刮走了,屁股离开座椅,单车左右摇摆着,有节奏地摇摆着。 前面年轻的铁路工人停下来了,有的开始抽烟了,动作都很潇洒。韩啸波返回到女孩子队伍,开始玩杂耍一样,飞身跃起,直接坐到了座椅上,踩了几圈,速度起来了,把单车往前一送,车身冲出去,而身子却从车子上“掉”下来了。几个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再看韩啸波,受到了鼓励一样,继续追赶惯性中往前滚动的单车,一个飞身抓住车把手,再次骑到了车上。 他调转车身,松开双手骑着。他朝女孩子群看过去,没有了仰慕的欢呼声,而是聚集在一起,看着地上的什么。看她们焦急的神情,应该是有人摔倒了。 冯旭晖赶过去,看到了地上的女孩,正是谭晓风,脸上有鲜红的血,躺在阳胡子的怀里,眼睛紧闭。 “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吧?” 不一会,坡顶的那群男孩子放坡下来了,速度很快,到了对边的坡顶,速度又缓慢到了平常速度。 “快!快拦车送医院!”阳胡子对着冯旭晖大吼。 冯旭晖对成月说:“你们带队伍继续活动,我留下照顾谭晓风就行。” 成月显得不放心地说:“我们这里留下一个女孩子吧,那样方便些,这边的地域熟悉些。” 成月看了看身边的女伴,似乎都不想失去这个交往的机会。就说:“我留下。” “不行,你是团支部书记,活动需要你。我留下,我们这里是冯旭晖在组织,你跟他去仙女山。”苏云裳冷静地说。 冯旭晖终于拦下了一台桑塔纳轿车,“师傅,请你帮忙救人!”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掉转车头,阳胡子抱起谭晓风就坐在了车子后排。 就近到了市三医院,苏云裳几乎在跑,先是留观,后来进了住院部,阳胡子抱着谭晓风上担架车,下担架车,上病床。看着昏迷不醒的谭晓风,阳胡子一直守在身边。医生在检查时,看到谭晓风暴露的腰肢,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了拉她的衣摆,遮住了她的身体。 闲暇时,苏云裳给曹向荣打电话汇报了谭晓风受伤的事,说:“谭晓风现在三医院。” 曹向荣感到不妙,神情骤然凝重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严重吗?” “摔了头部,出了很多血,当时晕倒了。现在已经苏醒过来了,估计会要住院治疗几天。” 曹向荣问:“廖书记知道了吗?” 苏云裳回答:“第一个给你打电话报告。” 曹向荣嘟囔了一声“倒霉”,又说:“你们这次踏青活动,事先跟廖书记汇报没有?” 苏云裳回复:“没有。” 曹向荣略带责备地说:“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向书记汇报,团支部工作不是行政工作。” 苏云裳也略带不满地说:“那好吧。我现在就跟廖书记电话汇报,保证不让你担担子!” 曹向荣知道对方不高兴,就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没出几分钟,曹向荣就听到隔壁廖书记的批评声,大声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这么大的事情就擅自行动!” 第32章 难启齿 如果没有发生谭晓风摔伤这件事,冯旭晖想,这次组织的与纱厂一团支部联合踏青活动,应该是很有意义的。 那天,苏云裳、阳胡子送谭晓风去医院。冯旭晖重整队伍,按照结对子的办法,一个男青年负责一个女青年。韩啸波把随身带着的扑克拿出来,男青年是黑桃、梅花,女青年是红桃、红方,黑桃对红桃,梅花对红方,数字相同的就是一对,结伴而行。 连续几天的绵绵细雨,把道路打湿尚未露出泥土的本色,而是黑沉沉的。可是,周遭的花渐次的开了,绚丽着春寒料峭的枝头,尤其是桃红李白轮番登场亮相之后,油菜花也盛开了。 这一行四十多人的踏青队伍,用了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从城区赶到郊外的这片土地。一路上,不时看见一簇簇惹眼的金黄,吸引着骑着单车的“花痴”,发出阵阵的感叹,真想即刻拥她入怀。同时,他们担心着这里的天空也会变脸,深怕会生出像怀春女子一样多情的泪水。 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某个机缘,大家心灵感应般地停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奔向路边的花海。冯旭晖说,这简直是油菜花海洋,估计有一千余亩。这些油菜花分布在山间的脚下,极目远眺甚是广袤,有着翘檐白壁的农家房舍点缀在其间,浓郁的青山环抱着一团亮丽的金黄,仿佛大地微微开合的眼光。这随着地形迂回婉转的花丘,像极了一个藏匿于偏远地方的仙子,散淡自在地生活在那里,不争不忿。这一行年轻人流连驻足其中,播洒久违的欢声笑语。这笑声无疑扰到了金色的精灵,也引来了几个村妇,在路边睁着诧异的眼神,好像在说,这年年岁岁要开的花,值得你们欢呼雀跃么? 男男女女向油菜花跑去,犹如置身一片金黄的花海,浩浩荡荡的波浪让人晕眩。大家欢快地融入其中,享受着金色手指的抚触。站在大路上了望田垅,那整齐划一的田埂,让这一片油菜花变成了一个个方阵,等候着人们的检阅。 到了仙女山脚下。老天偏偏要考验他们的忠实一般,下起了毛毛状细雨,蒙蒙的,粉粉的。女孩子支起了花花绿绿的伞,行走在寸草不生的酱紫色的山包上,男孩子不遮不掩,接受春雨的抚摸。也有养蜂人在搬弄着一排排蜂箱,好似嗅到了一丝芬芳的气息。放眼望去,确有不少浅黄色的油菜花,精灵一样点缀在起起伏伏的山的各处,点缀在山上的仿佛长在男娃头顶的“一片瓦”,在山下的好似爱美女孩的花裙。 对冯旭晖而言,油菜花实在是一种极普通的花,在老家的乡下,每年春上都可以看到油菜花,只是没有这么大的规模。油菜花对这些城里人,有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冯旭晖似乎被同伴们感染了,也兴致盎然地拍照、嬉笑。 山不高,大家三五成群地往山上爬。但是,这样的群,依然是“熟人群”,钢厂的小伙子与纱厂的姑娘们各自结伴爬山,仍然没有融合在一起。 谢春鹏四下里找来砖头石块,开始埋锅做饭,韩啸波、邓子聪带着几个男同学找来了一大捆干枯的树枝当柴火,还准备用来烧篝火驱寒。还不错,有人把啤酒的包装盒作引燃材料,把柴火燃起来了,围在篝火周围,形成了自然的活动中心。 做饭炒菜还是女孩子在行,渐渐地女孩子开始大方起来,麻利地操持着锅碗瓢盆,洗洗涮涮。用不着冯旭晖、成月去分工,很自然就有能干的人在“露一手”,显摆一下。 吃饭的时候,男男女女围着篝火而站,闹腾着,韩啸波提议划拳喝酒,或罚讲故事、笑话、唱歌。纱厂的姑娘们毫不怯火,一杯对一杯,豪爽极了。惹得路上一些学生娃驻足观看。 谢春鹏的中音号终于派上了用场,成月早就对那个圆咕隆咚的铜家伙感到好奇了,就故意为难他,处罚他吹铜管乐器。谢春鹏腼腆地抓头发,没有阳胡子的小鼓,没有冯旭晖的小号,韩啸波的长笛,中音号是很难完成独奏曲的。邓子聪的口技不错,平时喜欢模仿动物叫声,“嘣呲嘣呲”,他的手遮住嘴巴,在一边敲开了“鼓”,是中四节奏。 谢春鹏责怪冯旭晖,为什么不带小号,小号与中音号配合起来是最和谐的,跟长笛倒不是很搭。 “张蔷的《好好爱我》,你来吹,我来唱,好不好?”成月说着,就哼唱起来“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都已奉献给了你,不要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怕你懒懒地待我……” 在成月的带动下,谢春鹏被推到了篝火边上,被动地吹奏起来。节目之后,姑娘们就对着谢春鹏、成月唱着“好好爱我,好好珍惜……” 谢春鹏被闹得不好意思,就把冯旭晖推出来。冯旭晖不想扭扭捏捏,很干脆就唱了一首歌,叫《爱你在心口难开》。还没唱完,就被逼着交代爱上谁了。 没想到,小曼姐也很活跃,来了个独特的开场白:俺姓胡,来自内湖,爱吃芝麻糊……最后祝各位幸胡(福)。一大堆的胡,为的是让人们记住她姓胡。大家倒是记住了她姓胡,只有冯旭晖知道她是在讲笑话,她实际上姓徐,叫徐曼丽。谁都不认识她,钢厂的以为她是纱厂的,纱厂的以为她是钢厂的。后来,见大家称呼小曼姐为“胡姐”时,冯旭晖就窃笑。 韩啸波只知道她叫“小曼”,不知道她的姓氏,为区别冯旭晖“小曼姐”的称呼,也就喊她“小胡”。他对“小胡”说,不能这么对付,要作古正经表演一个节目。“小胡”很爽快就答应了,却又一个前提条件,她讲一个杂耍的故事,让他配合着单车杂耍表演。这是韩啸波的长项,他满口答应。 回想踏青活动的一幕幕,冯旭晖每每忍俊不禁地笑了。当天回来,曹向荣就把他很苏云裳喊到段机关,研究谭晓风摔伤的事,该怎么处理。 按照规定,上报工伤事故,必须在24小时之内。廖书记显然不想担责任,让他们如实上报中心安全科。这种事情,于公来说自然不要上报为好,否则以后团支部组织外出活动就难了。于私而言,曹向荣是把与纱厂一团支部踏青活动作为“三把火”来布局的,出了安全事故,就像冯旭晖说的那样,这把火真的就烧了自己。曹向荣刚刚上任,很多人等着看热闹,这对他的影响不好。 对于谭晓风个人,上报工伤就可能获得医疗费用上的报销,住院休息应该不会减少收入。但是,上报也有难度,时间、地点都不符合工伤的几大要素,时间是周末休息时间,非工作时间;地点是生产作业区域以外的郊外道路上。 对于曹向荣的分析,三个人都有些为难。曹向荣便一个个问,苏云裳被动地说了自己的意见,给谭晓风做工作,不上报。冯旭晖却有些担忧,谭晓风的工作不好做,除非她自己愿意。又说,去请教廖书记,人家经验丰富,考虑问题周全些,而且显出对他的尊重,有利于今后的工作。 曹向荣不似原先那样抵触廖书记,陷入沉默之中。最后,曹向荣说,他去找廖书记商量,苏云裳去跟谭晓风做工作,争取不上报。 冯旭晖说:“关键的问题,如果不上报,不能让谭晓风个人吃亏,否则怕是傻子才会同意。” 曹向荣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说,肯定不能让谭晓风个人吃亏。 苏云裳拽着冯旭晖一起到了三医院去看望谭晓风。阳胡子一直陪在医院,他说,谭晓风的父亲在焦化厂工亡了,她弟弟顶职,母亲在焦化厂小集体做事。家里重男轻女,对她摔伤只来看过一次,觉得伤的不严重,要求转院去鼎钢职工医院。 谭晓风已经苏醒,嘴巴、眼睛肿得厉害,完全看不到姣好的面容,苏云裳一直揪心,那些做工作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不知道谭晓风多久才能恢复原样,会不会破相。 冯旭晖把阳胡子扯到留观室外面走廊,方便苏云裳单独做工作。 “你一直陪在这里?” 阳胡子回答:“是的,她家说,应该单位上派人陪护,准备去找段里。我看她家暂时没人,反正在宿舍也没什么事,就守在这。” 冯旭晖拍了拍阳胡子的肩膀,鼓励说:“没想到,你平时大大咧咧的,做事却心细如发。你是看她可怜吧?” 阳胡子摇摇头说:“不全是可怜,还有内疚,自责。” 冯旭晖有些奇怪地望着他,问:“你对她做什么了?” 阳胡子似乎难以启齿,经过一阵思想斗争才说:“她的单车,我前几天刚刚给洗过油,我看了她的单车故障,后刹车太松,前刹车调的过紧,遇到大下坡,速度过快而又紧急刹车,就可能倒栽葱。” 他难过,后悔。又交待说:“阿旭,这件事,你最好不要跟人说,我是非常相信你,你的嘴巴最紧,才跟你说。我不说,心里受煎熬,说了才轻松一些。” 冯旭晖答应不跟任何人说,同时宽慰他说,修车,洗油导致车子出问题,只是阳胡子的分析、猜测,并不一定是事实。 没料想,阳胡子一口咬定,就是前刹车太紧的故障所致。 回到留观室,苏云裳在跟谭晓风说着小话。离开留观室之后,苏云裳说,看到谭晓风这个样子,人家还在病床上受苦,就去跟人家谈支持理解一类的话题,太残忍了。 那就是没有落实,马上24小时就到了,是否上报?曹向荣还在等待消息。见苏云裳一脸焦躁,冯旭晖说:“我去跟阳胡子商量一下,让他去问一问,做做工作。” 苏云裳诧异地问:“阳胡子?他去说?合适吗?” 冯旭晖说:“合适,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前提是让段里批他的假,或者安排他陪护谭晓风。” “他陪护?一个男人,陪护一个姑娘?这不合适!”苏云裳当即否定他的方案。 冯旭晖说了自己的观察与看法。这两个人有迹象表明,可能有好感,或者在谈恋爱。上次韩啸波、冯旭晖跟阳胡子打架的时候,谭晓风态度鲜明地站在阳胡子一边,说阳胡子有担当,像个男人。经冯旭晖提醒,苏云裳想起当时的情景,的确觉得谭晓风反常。她本来话语不多,那天却言辞铿锵。 冯旭晖又说了刚刚与阳胡子的闲聊,阳胡子非常同情谭晓风,称她的家庭很冷漠。又说了那件阳胡子不让说出去的话题,来证明自己的判断。 苏云裳对冯旭晖的感觉表示了认可,让他马上跟阳胡子沟通,让阳胡子休假陪护谭晓风,而不是单位安排,毕竟安排一个男人陪护女人的不妥当的,除非家人、恋人。同时,一定说明,所有的费用由段里承担。 没有办法,冯旭晖把阳胡子再次扯到走廊里,简明扼要地说了段里的想法,请谭晓风理解支持,不上报的具体方案。阳胡子说:“本来就没多大的事,看上去挺严重,鼻青脸肿的,其实都是皮外伤,不上报就不上报。我来跟她说,应该没问题。” 冯旭晖、苏云裳在僻静的楼梯下的角落里耐心等候。大约半个小时,阳胡子急匆匆走过来。冯旭晖听到“咚咚”短促的脚步声,就对苏云裳说:“搞定了。” 说话间,阳胡子就到了,脸上带着喜色说:“她同意了。” 苏云裳握住阳胡子的手说:“太好了,谢谢谭晓风,谢谢你!我们走了,这里辛苦你了。” 阳胡子陪护谭晓风的事情,最终是纸包不住火的。一段时间,成了工务段工余时间的谈资。毕竟,阳胡子的年龄大,一直找对象难。而且谭晓风原本是“高冷”的,个子“高”,面无表情,难得一笑。没人能够想到谭晓风会“下嫁”给阳胡子。 反而,能够让人想到的是,谭晓风跟阳胡子好上之后,谭晓风的母亲到段里找麻烦了。其实,如果不是谭晓风的母亲把这件事捅破,段里虽有传言却没人知道他们真的在谈恋爱。 谭晓风的母亲说话难听,说阳胡子大了女儿将近十岁,女儿大学在读,阳胡子初中毕业,个子也不合适,女儿看上去比阳胡子还要高。她直接找了廖书记,说阳胡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利用女儿摔伤昏迷时对女儿耍流氓…… 第33章 瞎义气 邓子聪被借到了段里当安全员,这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阵阵涟漪。 有人暗地里说,邓子聪这小子过年走了后门,在廖书记家那个小区碰见他好几次,手里都没空着。语气里带着不屑。有人说,曹向荣想在段里形成一股新生力量,一个好汉三个帮嘛,肯定会拉同学为他站台,只有他曹向荣站稳了,同学们才会有更多的机会。 但是,这个站台的人,原本以为是冯旭晖。如果是冯旭晖借调到段里,或许是情理之中的事。曹向荣用邓子聪这步棋,让所有的人都没看懂。 “喂,没想到哈,邓四‘钉耙’要翻身了。”接着,阳胡子讥笑冯旭晖是“钉耙”,是工务段最大的“钉耙”,到嘴的肉都被抢走了。 这话让冯旭晖很不舒服,赵秀才给冯旭晖打气说,不要理睬,邓子聪成不了大器。曹向荣可能是虚晃一枪,接着应该还有什么手段,等着瞧吧。 是呀,冯旭晖早晚要调到段里去,这是很多人的推测。曹向荣是不是故意不按常规出牌?或者,担心用冯旭晖,反而会引起人们的议论吧。如果像赵秀才分析的那样,虚晃一枪,这只是假象?堵了人们的嘴巴? 冯旭晖说:“其实我并不想去段里,跟师父在一起上班,练习书法,也挺好,更何况赵芳菲妹妹、小奇弟弟还需要我辅导,在班里方便,在段里反而不方便。” 如果不是阳胡子讥讽他是“钉耙”,让冯旭晖浑身不自在,他也就不会在意。 “你还不服气。这叫一朝君子一朝臣。如今是你的同学当段长,你的另一个同学当安全员。”阳胡子还在扇风。 “别厮就是个白眼狼!我会找他的!”韩啸波叼着烟的嘴巴都气歪。 “哼,谁是钉耙还不一定呢!”韩啸波恨恨地说。 “啸哥,怎么说邓子聪也是你的同学,你的好兄弟,他当安全员,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呀。你倒好,还要质问曹向荣?”阳胡子故意气恼冯旭晖。 “阳胡子你不能少说两句呀。”黄满志瞪了阳胡子一眼。 冯旭晖本不善于或者不屑于耍嘴巴皮,便转身走开了。听着阳胡子的风凉话,冯旭晖心里不是滋味。这样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若是为了韩啸波或者其他同学,他会毫不客气地跟他理论一番。但是,这是针对自己的,争辩显得心虚,或者嫉妒邓子聪,或者埋怨曹向荣,怎么说都觉得理亏似的。 只有曹向荣自己知道,冯旭晖过于正直,缺乏邓子聪的调皮灵活;韩啸波过于调皮,不及邓子聪那么乖顺听话。在曹向荣技校当班长的时候,邓子聪就跟他走得很近。如今给他一点好处,他一定会唯命是从,为他所用。 曹向荣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做,这个人,他选择了邓子聪。而且,马上要操作,才能解决谭晓风“不吃亏”的费用问题。 谭晓风住进了鼎钢“三八楼”,离开了那个冰窟一样的家。这幢楼里住着的,是钢铁厂的单身女人,外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离家很远的女工。总之,都是单身,一旦结婚,就要搬离此楼。 三八楼的两边,北边一栋为男生知识分子楼,全是外地分配来钢铁厂的大学生;南边一栋名为建安公司拐角楼,全是单身男职工,有的未婚,有的是已婚的“半边户”。这样的格局,三八楼就成为了一个“u”形磁铁,把钢铁厂的“男铁粉”,吸引在大楼的南北两极。 谭晓风,记得晚上去看电影,我在老地方等你。因为男人不能进入楼内,阳胡子只能在谭晓风楼下的窗户口大声呼喊。平时,每天早晚都见面,有什么事随时跑过去商量。遇到周末,阳胡子就在“三八楼”外面喊。 一次,冯旭晖、韩啸波陪着阳胡子去喊谭晓风看电影。当然,每到夜幕降临,往往有调皮些的男生在“三八楼”外喊着女生的名字,其实,有些是恋爱关系并不确定,这种爱情策略,实际上是在“造声势”,给女生造成“有男朋友”的感觉,别的人就暂时不会给她介绍对象。但是,男生必须不怕被女生围攻,也不怕被拒绝。说白了,脸皮要厚。这点,冯旭晖似乎难以做到。但是,韩啸波却喊了一嗓子“谭晓风”。 听到窗外的呼喊,谭晓风打开窗户看,却没有看到阳胡子的身影。等她关上窗不久,又会听到若隐若现的呼喊,像阳胡子,又不太像。等她再度打开窗户察看,就听到一阵嬉笑。 是有人恶作剧。同房的女伴就笑话谭晓风,千万不能把名字透露出去,对面那些单身汉,只要听到了,半夜三更都会来叫喊。 “啊!那怎么办?”谭晓风吓得脸色都变了。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一阵悠扬的竹笛从窗外随着清风吹流淌进来。楼里的女生会被美妙的音乐吸引,跟着旋律唱着“请你带上我的心上人,绕过高山一起到海洋……”接着,谭晓风就会悄然出门,奔着笛音而去了。 没想到,阳胡子的竹笛吹奏水平也不错,韩啸波对他不免刮目相看了。都是吹笛子的,能够听出门道。 在阳胡子眼里,“三八楼”就是他眼中靓丽的风景。几十年来,“三八楼”也是钢铁厂单身汉心目中一道明媚的风景。钢铁厂是一个男人的世界,风呼火啸,号子声声。在这样的世界,女生无异于荒漠上的花朵,绚丽而珍稀。围绕着这座楼房,发生多么荒诞不羁的事情,都是不足为奇的。小伙子强壮的体魄,加上充沛的荷尔蒙,还有什么不可能呢?“阿米尔,冲!”,是那时候用得最多的电影台词。 阳胡子不陪着韩啸波打牌了,更多的时间要陪着谭晓风“压马路”“看电影”。有时候天雨不外出干活,也不陪韩啸波去血鸭店打牌了,而是给谭晓风的单车做保养。谭晓风一早就会给阳胡子洗米蒸饭,中午两个人在一起吃,要么在工厂站工区,要么在轨道车班,总之两个人在一起。 终于,赵秀才说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人给男人洗衣服的一幕,在阳胡子身上出现了。谭晓风大大方方地把阳胡子挂在墙上的工作服拿走,或者就在工厂站工区的案板上就地揉搓起来。这样的一幕,完全把几个技校生看呆了。完全没有想到,在技校时那么清纯、羞涩的谭晓风,会是这样的味道。 有一次邓子聪喝酒之后,哭出了声。对韩啸波哭诉,没想到自己那么失败,从技校开始就帮着谭晓风家里照相,送东西,还给她的单车缠过保护膜,甚至帮她家蹾过藕煤。最终,她仅仅把自己当同学,当普通朋友了。 “谁叫你不挑明呢?你要约她单独看电影。” “我约了,我在‘三八楼’外面喊她……”邓子聪含混地说着,话没讲完就扯开了呼噜。 “你傻吧!”冯旭晖说。谭晓风进“三八楼”是她跟家里闹翻了之后的事,晚了呀。冯旭晖想起了邓子聪曾经说过女人靠“征服”,心想,这次是阳胡子征服了谭晓风,而不是你。 谭晓风“名花有主”于阳胡子之后,邓子聪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王向红身上。本来,追女孩被冯旭晖称为其乐无穷,但对王向红,却一直没敢放肆。韩啸波答应帮邓子聪,向王向红发起进攻。 早上,王向红、谭晓风洗米蒸饭,路过工厂站工区。 “王向红,你昨晚跳舞去了?”邓子聪神秘地问。 “你怎么知道?” 韩啸波也显出神秘的样子,一笑:“你知道他们在说你什么?” “说我什么?” “他们没告诉你?那就算了。” “到底说我什么嘛?” “你去问他们。” 她去问冯旭晖,冯旭晖说:“没什么。” 韩啸波又过来:“不过,你别太在意,也许是他们弄错了。” “弄错了什么?”王向红脸上呈现出惶惑无助的表情。 “这样吧,你星期天到邓子聪宿舍来,一看就知道了。”韩啸波还在放线。 星期天,韩啸波邓子聪正搓麻将,正在兴头上,王向红进来,劈头就问什么问题?韩啸波没想她真来,也无心逗乐:“实话相告,我们是逗你的,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 可王向红却死也不相信,竟眼泪汪汪了。这时,邓子聪推了麻将:“你跟我来。”一前一后出了门。屋里却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邓子聪去了很长时间,三缺一等得韩啸波有点烦,可能是她再死一次也不会相信的。当韩啸波正准备去看个究竟时,邓子聪回来了。 翌日,韩啸波见王向红在楼上洗米蒸饭。“王向红,多蒸二两。”喊了几声也没反应。到中午吃饭时,王向红过来了,径直走到邓子聪那,拉起邓子聪的胳膊,说:“到我那吃饭去”。 邓子聪有点得意地朝韩啸波看了一眼,且笑了一下。韩啸波暗笑,阿聪这小子,行啊。 这以后,王向红每天都来喊邓子聪过去吃饭。 这天,工会主席刘学彬带着苏云裳来到工厂站工区,送给冯旭晖一张生日礼券,可以到食堂领到一碗寿面和两个苹果。登记会员生日并赠送礼券,是刘学彬新上任的“三把火”。第一把火是整合了班组记录本,给班组“减负”,第二把火就是充满温情的生日礼券。第三把火是工会活动“工余化”,绝不占用工作时间。 下班之后,韩啸波对冯旭晖说:“阿旭,我已经喊了几个同学,咱们兄弟喝一杯。” “什么好事?” “你二十岁生日呀。” 冯旭晖二十岁生日那天,正好是上电大《写作简明教程》。他本想不吃生日饭,但是韩啸波先斩后奏约了同学们给他过生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这次,韩啸波换了一个店子,定在厂子南大门外面的“福星楼酒店”。 下了班,韩啸波就喊了班里几个同学一起去酒楼。坐下来没多久,苏云裳、曹向荣两个机关的“代表”来了,班里的三个女同学都来了。 吃完饭,韩啸波提议去曙光照相馆照相,作为二十岁的纪念。那时候,彩色相片刚刚兴起不久,说得几个女同学心里痒痒的,对着餐馆的玻璃,甩甩头发。几天之后,韩啸波给没人发了一张合影,韩啸波的脸通红,看得出酒精的味道。冯旭晖的脸色,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冯旭晖知道,那个饭局、照相,都是韩啸波精心设计的,为的是跟苏云裳合影。其实,同学们都看出来了,韩啸波的眼光基本上锁定在苏云裳身上,其他同学都属于作陪。冯旭晖知道自己是个打酱油的,也不多说什么。 那次,韩啸波跟冯旭晖说,苏云裳的父母不喜欢他,说他流里流气的,不让女儿跟他好。所以,只能躲开她的父母来看她。有一次,苏云裳对他发了脾气,给他关在了门外。韩啸波就死皮赖脸地靠坐在门口,还吹着口哨,吹苏云裳最喜欢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们在技校的时候,偶尔在一个电台里听到的歌曲,当时就被这好听的旋律吸引了,尤其是那句“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让年轻的他们,内心有一种隐隐的向往。 苏云裳的父母回来了。韩啸波马上站起来,喊着“叔叔”“阿姨”,然后就鞠了一躬,往楼梯口仓皇逃走。咚咚的声音,让整个楼道都在颤抖。 后来,韩啸波改变了策略,拉着冯旭晖壮胆,在苏云裳家楼下,学着阳胡子在“三八楼”呼喊谭晓风那样,扯着嗓子喊“苏云裳,看电影去,我在老地方等你。”喊了几声,就走了。楼上的苏云裳听没听见,不知道,总之,没有回应。但是,楼下的韩啸波看到满楼探出来的人头,就拉着冯旭晖心满意足地走了。 据说,韩啸波这一招让苏云裳母亲很恼火,找到曹向荣。曹向荣说,都是同学关系,喜欢苏云裳的人很多,担心被韩啸波误解,他不好去说。 苏云裳母亲老脸一沉,对曹向荣说:“你是段长,管好手下的工人,是你的责任!我们家老苏,好歹也是你的老师,怎么就不能卖一个老脸给我们呐。” 韩啸波一直就不拿曹向荣当回事,但是,面对苏老师的爱人,又是苏云裳的母亲,他只好答应。 苏云裳母亲再度强调说:“你告诉那个混小子,苏云裳已经有男朋友了,就是大学生秦简远,让他死了这条心!” 曹向荣把冯旭晖叫到了办公室,他问:“冯旭晖同志,首先我想问问,你对我借调邓子聪到段里没什么看法吧?” 一句“同志”,就让冯旭晖觉得到了“距离”。他说:“跟我没关系,能有什么意见呢?” “那就好,我知道你冯旭晖,清高的很,不会稀罕邓子聪的。” 冯旭晖转身就往外走,他讨厌这种说辞,这不是什么清高不清高的事。曹向荣一个快步拉住他,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接着,曹向荣说了苏云裳母亲来段里的事,直接批评冯旭晖“瞎义气”“助纣为虐”。 对于陪着韩啸波去苏云裳楼下喊话的事,冯旭晖一直觉得不义道,他夹在苏云裳与韩啸波之间也很尴尬。当曹向荣以这件事批评他时,他理亏,也就没有反驳的底气。 曹向荣毫不客气地说:“阿旭,你对韩啸波太迁就,这样不好!我知道你们是朋友,是兄弟,但是,当朋友,兄弟,同学犯错的时候,你应该指出来,帮助他改正,而不是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 “你这么做,对苏云裳情何以堪!苏云裳对我说,都不想理睬你了!她很伤心。” 冯旭晖如坐针毡,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和苏云裳都放心,我再也不会陪他去了。” 曹向荣慢条斯理地说:“还不够,还应该劝慰韩啸波,不要去瞎胡闹了。你们懂法吗?人家可以去告你们,如果不是考虑到同学关系,还有女孩子的名誉因素……” 第34章 香花苑 又过了些日子,冯旭晖把仙女山的照片拿到段里来,有彩色的、黑白的。看着这些相片,冯旭晖心里有些复杂。 “快来看相片,仙女山的相片。”冯旭晖喊着远处的王向红。王向红顺手拉扯谭晓风,让她一起去看相片。谭晓风却冷冷的,毫无兴致。王向红突然反应过来,就独自奔跑到工厂站工区看相片。 如果没有谭晓风摔伤,这次活动是开心快乐的。可是,看着这些相片,谭晓风会怎么想?想起这些,冯旭晖突然想收回相片。但邓子聪已经在散发,很多人手里都在传阅,而且一个个显得雀跃的样子。 阳胡子没有去凑热闹,轨道车班的谭晓风也没有。好像这些跟他们无关。相片里是没有他们两个的,看上去好像是无关,实际上是关联着的。他们两个错失了与仙女山、与油菜花海的会面,但是他们却没有错失一份姻缘。 他走到阳胡子跟前,宽慰道:“老兄,这次你虽然没见到仙女山,但是却得到了我们班的仙女。邓子聪成了‘钉耙’。” 阳胡子不屑地说:“邓子聪,本来就是‘钉耙’一个。你以为我是真的给他恢复名誉了?逗他的。” “喂,你们不要背后议论别人,好吧?”王向红却不干了。 自从韩啸波他们戏耍王向红以来,她对冯旭晖都不信任了。觉得这些男同学都是拿女同学逗乐子的。如今,除了邓子聪,她谁都不信。 冯旭晖赶紧转弯说:“邓子聪说,让你们轨道车周末配合团支部去收大修现场的废旧钢轨。他现在是安全员,要我们工厂站工区买账,不知道你们轨道车班买不买账?我说,肯定买账,否则不就是‘钉耙’了吗?这么大的安全员,谁敢不买账!是吧,阳哥。” 王向红说:“那可不一定,周末师傅们要休息,你给加班费呀。” 冯旭晖说:“你跟谭晓风可以加班呀,都是团支部的事情,我们团员青年加班不是应该的嘛。你不会心疼吧?阳哥。” “我怎么不心疼?谭晓风一直就没人心疼,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同学,就不会心疼人。”阳胡子说。 王向红不无酸意地说:“我没人心疼是吧?” 冯旭晖一听,赶紧说:“你们都是好女孩,不可能没人疼。”他生怕没人开轨道车。 天气暖和起来,人的精神头也跟气候一样逐渐回暖了。周末,这批年轻人都来到轨道车班,准备去捡废钢铁。苏云裳说了,捡废钢铁的费用,用作团支部外出旅游活动,团员青年没人不参与。 每次大修,都会换下一些钢轨、道岔,堆在路旁。这次,这些团员青年,把废弃的钢轨、道岔,抬到轨道车上,送到回收处。即可得到废钢收购的费用,虽然不多,但是对于这些年轻人,无疑是一笔巨款了。 周末,除了曹向荣这个“领导”不宜出面,所有的团员青年都来了。三个女同学驾驭着轨道车,男同学如今都是抬钢轨的好手,肩顶肩抬着钢轨上轨道车,送到回收处,有吊车卸下。 苏云裳同学们画了一个饼,今年,三峡要见大坝,很多景致都可能淹了,所以想办法去看一看三峡的风貌,估计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晚上,冯旭晖拿着一笔捡废钢的“巨款”,让韩啸波“押送”回家。开门之后,一股菜肴的香气扑鼻而来,金阿姨在厨房里跟父亲大声说话,听到开门的声音,就喊着:“阿旭回来了。” 小曼姐也闻声从冯旭晖的卧室出来了,把一条崭新的牛仔裤递到了冯旭晖面前,笑盈盈地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冯旭晖这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农历生日。看着小曼姐送的牛仔裤,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莫担心冯爹,他不会说你了。”小曼姐看冯旭晖平淡的神情,就说。 冯旭晖奇怪地看了小曼姐一眼,父亲曾经剪烂他的牛仔裤,只有父子两个人知晓,看样子,她好像也知道了。如果不是父亲跟她说起,也就是看了自己的日记。他又狐疑地看了小曼姐一眼,看得小曼姐调转身子,到厨房去了。小曼姐今天也穿上了一条崭新的牛仔裤,跟冯旭晖手里的颜色、质地一模一样。从背影看小曼姐,牛仔裤衬得双腿浑圆而修长。好看。 税务局院子的同龄人,还没有谁穿过牛仔裤。小曼姐能在父亲面前穿,那就意味着父亲“开禁”了。 韩啸波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小曼姐就说:“冯爹不让阿旭穿牛仔裤的,你以为能够像你一样,穿许文强那样的风衣,戴那么夸张的礼帽?” 韩啸波说:“阿旭跟我不是一类人,我也不让他抽烟,打牌,不让他学坏。如果冯伯伯反对,我就不让阿旭去做。” 小曼姐说:“其实,没那么严重。冯爹慢慢开始也变得开明了,不会再对阿旭动粗了。放心。” 韩啸波诧异地问:“冯伯伯听你的?” 小曼姐很自然地回复道:“还行。” 韩啸波说:“我负责把‘巨款’安全地送回到家了,我完成任务了,走了。” 其实,韩啸波不愿意遇到冯旭晖的父亲。那个老人家,回避为好。等韩啸波走了,小曼姐说,陪他去“香花苑”跳舞。冯旭晖不解地望着她,小曼姐说:“今天你生日,需要快乐!” 他们上了公共汽车,站得很开,也没说话,就像两个陌生人。 在一小站,上来三个小青年,带来一股冷气。他们口里吹着泡泡糖,不停地嬉笑打闹。 “喂,请转过身好吗?你的头发弄得我好痒好痒。”一个小青年对他面前的小曼姐阴阳怪气的说。 “自重点!”小曼姐一把将长发挽到前面。 “哟,这人一漂亮,生气都好看呢。啊?嘻嘻!”三个人酸不溜溜地说笑着。 冯旭晖见了,靠近小曼姐,用身子护住她。他们大概见冯旭晖灰头土脸的,而且吊着车杠的手臂肌肉鼓鼓的,可能不好对付,便给了几个白眼没吱声了。 街上的人并不多。到了“香花苑”,只见霓虹灯围成的“舞厅”二字一会闪成红的,一会又是绿的。 他们俩随便的说着话,但没有牵手,甚至没有挨得很近。冯旭晖不知她在想什么,他也不敢想。尽管他们是熟人,当然也可以算是朋友、姐弟吧,但他俩独自出来跳舞却是头一回,况且是晚上。冯旭晖不知她在想什么,不知她是否想到了那一层。他是不敢想的,他们是姐弟,出来走走,跳跳舞,这也许没什么的。 进了舞厅。他们在一个稍靠后的桌旁坐下,冯旭晖到柜台要了一碟李子,一碟瓜子,还拿了一包姜——因为她说刚才坐车的时候头有点晕。他觉得,应该像一个男人,不应该让女人来做这些。 舞厅的光线很弱,可冯旭晖依然有点紧张。毕竟是头一次下舞厅。看起来,小曼姐是爱跳舞的,而且跳得很不错。有人请小曼姐跳舞,她便起身让冯旭晖一起跳。冯旭晖说:“我不会跳”,可她总不信。奇怪的是,冯旭晖真的不会跳,可还是陪着她来了。她终于相信了,说看来得陪着坐一晚了。冯旭晖有些难为情,说:“等慢四步时试一曲吧。” 《我怎么哭了》,费翔的,慢四节奏。小曼姐问阿旭敢不敢上,他大概犹豫了一秒钟,心里喊了一声:豁出去了! 结果当然是不行的。小曼姐狠劲地笑,冯旭晖反而不胆怯了,问她该怎么走,于是便怎么走。走了几步,她不再笑,要他插过去,于是便插过去;冯旭晖问能否往那边插,她点头,于是便挽了两个花。小曼姐当时就笑了:“对,就这样。你还是聪明呢。” 一曲终了,他们走下场,很轻松。回到桌旁,小曼姐忽然笑出了声,她说刚才阿旭的脸都红了,她说她这次是跳得最认真的,她说她原不喜欢慢节奏,她希望鼓点子象她打字一样“吧嗒吧嗒”地快;她说等阿旭学会了快节奏的便带他去“美蝶宫”…… 回家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来的时候的样子,互不说话。在公交车上,她坐着看着车窗外,冯旭晖则站在座椅旁,用身子护住了小曼姐,免得惹起麻烦。 对于小曼姐,冯旭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定位。除却母亲,小曼姐是最为关系自己的一个女性。冯旭晖在韩啸波的聒噪之下,本想远离她,可是,不知不觉又靠近了她。 小曼姐是第一个单独陪他看电影的女性,按照当下的思维定势,男女单独看电影,很可能就是在谈恋爱。身边的年轻男女,谁不是相约着看电影,以表达心意呀。 这个夜晚,冯旭晖在梦中与小曼姐牵手了。 第二天,冯旭晖穿了小曼姐买的牛仔裤,被父亲责令脱下。冯旭晖跟父亲吵架。义哥从中调解。冯旭晖不着家,在班组铁椅上睡。见黄满志夜间寻道,不安心,说是中心投入太少。 跟小曼姐单独看电影,算不算是恋爱? 冯旭晖这些天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想跟韩啸波说,又担心他嘴巴子口风不严。不说吧,心里又觉得憋得慌,脑子里总想着。 如果没有冯旭晖考税务局受阻,一气之下去考了鼎钢技校。而第二年,参加税务局补员考试的指标给了小曼姐,冯旭晖对小曼姐应该有些好感了。当然,这种好感仅限于同学、朋友,感觉是“同上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样。特殊的时期,特定的环境,产生了特别的感觉。为了小曼姐,金阿姨与父亲成为了“一家人”。这让冯旭晖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于小曼姐请他看电影,冯旭晖认为是金阿姨的安排,是一种感恩行为。何况,小曼姐要大他两岁,不可能是谈恋爱那样的想法,真那样,岂不是“以身相许”了?那是可笑的。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小曼姐与冯旭晖看电影,他才看成是一段恋情的开始的。 这一晚上,冯旭晖在被子里煨红薯一样,左右翻滚,哪个姿势都不对。小曼姐约自己看电影,怎么说都是一件蹊跷的事。跟一个女孩子单独看电影,冯旭晖是第一次,因而睡不着是情理之中的。他只是想不通,小曼姐是那个意思吗? 如果是,为什么没有一点预兆呢?还是她发出了暗示,自己没有接收到?自己怎么会接收到呢?她若不是想着顶父亲的职,才不会跟自己好哩。之前,没有落实,她就没有表示;今天已经报到了,也就安心了,这才有所表示。唉,怎么就觉得有些荒唐呢。 也是有些荒唐,去年,小曼姐跟税务局的一个人看过电影,小院里有传闻。不过,很久没有关于他们的传闻了,估计是吹了。都说女孩子懂事早,小曼姐确实如此。女大十八变那年,看着小曼姐的胸脯、屁股一天天不同,税务局的男青年主动跟她搭腔的多起来了。 她比自己大了两岁,跟自己站在一起,没人会往恋人方面去想。因为,很明显的不般配。小曼姐个子高,皮肤白,样子单纯,憨憨的。算不得漂亮,但是身材好,腿很长,牛仔裤一穿,也还好看。而冯旭晖白白净净,个头跟小曼姐差不多高,但是不显高。跟她谈恋爱,总觉得别扭。 如果不是,那就是自己想多了。那么,小曼姐对自己的好,就只能是一种谢意。 冯旭晖翻来覆去地想,有时候想得心里怦怦乱跳。这些想法,想找人分析一下,韩啸波显然不可以,那是个心里存不住话的主。而且,冯旭晖并不是一个被心里话掏给别人的人,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这种性格,或许是父子之家沉默寡言,久而久之形成的。当然,实在憋不住时,他会写在日记里。他是把日记当成沉默的朋友的,好像杂志里的“知心姐姐”,所有的所有的倾诉,都只会默默地倾听,却不会泄露出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可笑。最终,他在自己的臆想中睡去。 一觉醒来,冯旭晖头昏脑胀,估计梦里也没闲着。原本是要背诵一些语文常识,拿起书,却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假设小曼姐是自己的女朋友,韩啸波会怎么看?冯旭晖就想着小曼姐挽着自己的手,站在一起的样子,是不是般配。想象中的两个人,仿佛一张合影在眼前端倪着,看来看去很别扭。过去,冯旭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自从得知她别有用心的心思,根本不是看上去那么憨憨时,开始不喜欢了。可是,昨天晚上看电影回家时,得知她帮着少了木炭火,还帮着父亲搞家里的卫生,冯旭晖才又觉得她,还是憨憨的本性。 虽然金阿姨与父亲已经办了登记,但是金阿姨还是住在对门的大女儿家里。 看电影之后,小曼姐开心地上班,再没提及看电影的事,也没有约会的迹象。冯旭晖坚定了第二种判断,她是感恩来的。他原本的心跳,也就恢复了平静。 第35章 设陷阱 在厂外文艺室,聚集了很多人,就像开舞会一样。冯旭晖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前台的乐池,乐队的兄弟们都已到了,个个都是“大师”的派头,目中无人似的说话。其实,眼光也时不时地扫一扫门口的人,如果是年轻女人,他们的姿态与动作会更加潇洒一些。 “妈的,搞成晚上训练,太划不来了。我宁可不要加班费,而是待休票。”韩啸波的风衣加礼帽,永远是那么张扬。 乐队副队长身份的阳胡子,在一遍遍练习架子鼓节奏,当然,击打得比较轻。他对韩啸波说:“你要那么多待休票干屁,班里那点活,跟休息差不太多。” 韩啸波说:“问题是你现在有一个‘气管炎’谭晓风,不能打牌,待在班里只剩下吹牛、谈女人了。没意思。” 阳胡子说:“还不是你那个曹同学,非要群团活动工余化,紧跟上头的意思。其实,原来我们一边搞活动一边搞生产,劲头还足一些。现在倒好,辛苦了一天,晚上还要来训练,岂不累死。” 冯旭晖说:“我们工厂站工区同时出来三个人,确实没人干活了。黄麻子肯定跟段里起调子。” 易主席来了,从主席台拿了话筒喊话,让各单位清理人数,准备开会。他说,为了这个“红五月”,中心工会开始组织“钢城音乐会”参赛节目,铁运中心每年每度都是拿一等奖的,今年更加要拿,因为有杜晓琳这样的台柱子在,有年轻有素养的技校生充实了乐队。冯旭晖感觉,台下的目光像飞矢一样朝他们乐队射来。好在是一帮人在,他没有觉得难受。 琳姐把大合唱的两首歌曲发下来,一首《五月的鲜花》,一首《火车头之歌》。由琳姐领着大家学唱,唱了七八遍之后,琳姐说:“各单位工会主席自己组织学唱,明天晚上再集中,按和声分部演唱。” “乐队留下,继续训练。” 从易主席的讲话中,冯旭晖学到了一个新词,叫“红五月”。他理解的“红五月”,因有“五一”国际劳动节、“五四”青年节、“五卅运动”等均在五月,都是布满斗争流血的日子。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们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愤怒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战士们的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唱着《五月的鲜花》,琳姐说,我听说,有些同志在想着躲懒的事,对群团活动有些看法。看看我们的父辈的牺牲,看看身边马上推出来的劳模、标兵,我们挤点时间参与大合唱,算得了什么? 冯旭晖看看韩啸波,韩啸波的双手在脸上揉搓,好像在提点精神头。实际上,琳姐的话就是针对他的,她在工务段那么久,对韩啸波是了解的。这话当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敲山震虎,让所有参加大合唱的人,都要打起精神。 或许是琳姐在唱“黑脸”,后来在乐队的配器中,她始终没有笑脸,对冯旭晖也是没有一个眼神交流。冯旭晖几次盯着她看,希望她能够往这边看一眼,可是她偏偏总是侧向另外一边。 训练结束,琳姐急匆匆离开了文艺室。看着她的背影,冯旭晖觉得有些反常。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冯旭晖对琳姐的看法。肖锦汉来到冯旭晖身边说:“冯旭晖同志,明天上午,你抽时间到办公室来一下。” 早会时,冯旭晖早早地到了工厂站工区。师傅们还在室外懒懒散散地抽烟、打闲讲。看到冯旭晖,阳胡子就嚷嚷开了:“喂,阿旭,今天喊你去中心纪委没?” 冯旭晖诧异地问:“阳胡子跟我师父一样,能掐会算了吧?你怎么晓得?” 阳胡子得意地吹嘘道:“我不但知道纪委找你,还知道是什么事情。” 冯旭晖马上反应过来,说:“我知道了,袁新辉告诉你的。他现在是纪委专干。” “阿旭,你来得正好。”赵秀才把冯旭晖拉到一边的铁路上,悄声说:“有人写举报信,说曹向荣有贿选行为。” 冯旭晖问:“曹向荣贿选了谁?” 赵秀才说:“不管他曹向荣贿选了谁?也可能是向你了解,你们同学是怎么帮着贿选的。你要注意保护好自己,不要傻乎乎的,瞎义气,帮别人担责。” 赵秀才进一步分析,工厂站工区是冯旭晖的“娘家”“主场”,请客吃饭,就是变相地帮着曹向荣拉票,就是“贿选”。又说,阳胡子说这话,可能是开玩笑的。这话,给冯旭晖传递了一个信息,让他明白应该怎么应对。 早会之后,冯旭晖跟黄班长请假去肖锦汉办公室,黄满志狐疑地看着他,冯旭晖说:“不信?你问问阳胡子。”阳胡子忙不迭地说:“是有这么回事,让他今天上午就去。”黄满志问:“你怎么知道?”阳胡子说:“我们的战友遍天下,你才知道?” 冯旭晖到了肖锦汉办公室,袁新辉也在。袁新辉关上门,倒上茶,打开记录本,坐在了一边。 肖锦汉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递给冯旭晖一支。冯旭晖摇摇手,说自己不会抽。肖锦汉便把烟放进烟盒。 “你一直不抽烟,还是戒烟了?”肖锦汉问。 “我一直没抽。”冯旭晖答。 “据说是韩啸波不让你抽?” “有这么回事。” “那说明你还是抽烟的,后来韩啸波不让抽,才不抽的?” “我偶尔想抽着玩,算不得正式抽烟。” “别扯了,曹向荣都处罚过你抽烟的事,应该是曾经抽烟,抽烟也算不得什么违纪违规吧?”肖锦汉说。 “在技校,抽烟算违规。”冯旭晖解释道。 “曹向荣在技校的时候抽烟吗?”肖锦汉问。 “我没看到他抽烟,不知道他是否偷着抽?”冯旭晖回答。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出了技校大门,进了厂,他却抽得很厉害。” “是呀,他到了工务段之后,抽烟很凶。为什么反差这么大?”肖锦汉提示性地问。 “入乡随俗吧,跟工人师傅打成一片……”冯旭晖说了一半,却把后半句吞咽了回去。他心里说:“一根烟,一张笑脸就拉近了与工人师傅直接的距离。” 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接完电话,肖锦汉说:“袁新辉,你继续问,何书记找我。”说完,步履急促,摔门而去。 袁新辉清了一下嗓子,看着冯旭晖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可不想绕弯子了,请你如实回答。” “好吧。”冯旭晖说。 袁新辉给冯旭晖添了水,坐下后,拿起记录本说:“曹向荣在技校不抽烟,还是抓学生抽烟的学生会干部。到了工务段,突然180度大转弯,大抽特抽,给每一个班组每一个师傅都递烟抽,对吗?” 冯旭晖说:“袁主席,把你刚刚说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还是没明白你想知道什么?” 袁新辉说:“这不是很明显吗,一个不抽烟的人,突然间抽烟很凶,这不是很反常吗?” 倒是冯旭晖对这样的问话觉得很反常。他说:“由不抽到抽烟,人总有一个分水岭,曹向荣的分水岭或许就在进厂那时候。这每日有什么奇怪的吧。” 袁新辉说:“有人举报,曹向荣的抽烟是反常的,是别有用心的。这实际上是一种贿选行为。” 打开天窗说亮话,冯旭晖这才摸到了纪委找他的目的。他们问的是抽烟的事,绕了一大圈,最后的指向是说明,抽烟原来是有目的的抽烟,像韩啸波那样洒脱地散烟,可能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目的,对于参加“海选”的曹向荣而言,就是“贿选”的嫌疑。 接着,冯旭晖问袁新辉抽烟有多少年头了。袁新辉说,从十五六岁就开始抽烟了,一直到现在。冯旭晖问,你在工务段工作期间,给工人师傅散烟抽吗?袁新辉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你这是套我的话吧,我跟曹向荣不同,我是历来抽烟,不是突然改变习惯才抽烟,没有‘贿选’的刻意。” 从何书记那里回来,肖锦汉听了袁新辉的问话后,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冯旭晖在《鼎钢报》写“青年突击队长——曹向荣”的报道,为什么会在“海选”的先一天登载《鼎钢报》第四版头条。是巧合,还是人为操作。 冯旭晖被问住了。说是巧合?人家反而不信。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不说,人家就要猜。当然,即使你说了,人家还可以选择不相信,同样要去议论。说是人为操作?想都不用想,不能这么说。说了以后,证据链会连上更多的人,哪些人操作的?怎么合计的? 冯旭晖只好做着辩解说:“哎,我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宣传团支部的重要工作——青年突击队,是我的职责所在。曹向荣是队长,青年突击队工作绕不开领导人的作用,对吧?” 肖锦汉站起来,笑着对冯旭晖说:“我没有说你写青年突击队有什么问题,写曹向荣也没问题,我是问,为什么这篇大篇幅的宣传稿,会在‘海选’前夕出现在《鼎钢报》的显着位置。你这是偷梁换柱。对吧?” 冯旭晖也陪着笑,问道:“肖主任,你们是不是觉得这篇文章可以左右‘海选’结果?” 肖锦汉说:“冯旭晖同志,你觉得不会吗?” 冯旭晖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在之前,我写过一篇同样分量的文章,题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是写你袁新辉的,按肖主任说的这样,岂不是更应该在‘海选’中左右形势吗?” “肖主任,我请求回避。”袁新辉说。 肖锦汉当即回答道:“不必,作为当事人,你正好可以参加辩论,可以帮助我分辨事实。” 袁新辉问:“这篇《当之无愧的第一》,没有经过我审核就发稿了,对吗?” 冯旭晖回答道:“经过了廖书记审核,我这是遵守段里宣传报道的程序的。没人让我交给你这个工会主席审核。” “可笑,工会工作不让我这个工会主席审核?” 面对袁新辉的笑,冯旭晖心里恼火,却无力反驳。见到冯旭晖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肖锦汉说了廖书记的意见,这个意见是说给冯旭晖的,那就是,冯旭晖应该先交袁主席审核,然后才交廖书记签字。 冯旭晖无话可说,听起来是有道理的。那么,这个报道应该由自己负责了。这篇报道,没有什么失实的地方,有什么责任需要他来承担呢?他说:“既然廖书记说了,今后我在写类似报道中,记得先让当事人单位领导审核。这篇报道,莫非出什么差错了吗?” 袁新辉把记录本一合,发出了“啪”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又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才说:“冯旭晖同志,你最清楚,班组记录本总厂第一,这是你冯旭晖的成绩,而你在文章里却说成是我袁新辉的功劳,还冠之以‘当之无愧的第一’。你应该听到议论了,并嘲笑为‘当之有愧的第一’。你这是给我挖了一个大陷阱!” 袁新辉越说越激动,居然背着身子擤鼻涕。 听了这番话,冯旭晖哑口无言。他一时间没有理清楚,这篇报道的背后,到底是推上坡,还是设陷阱? 当初,是琳姐写的原稿,让冯旭晖抄写,并署冯旭晖的名。当时还解释,不可能冯旭晖鼓吹冯旭晖得了总厂第一,而是让冯旭晖吹捧袁新辉,这样比较合适。再者,署名为琳姐,担心有人情稿的嫌疑,因为琳姐的丈夫在报社当副社长兼总编。 作为琳姐的初衷,冯旭晖感觉是推上坡的,为袁新辉“海选”造宣传声势。可是,从事情的结局分析,袁新辉定性为“陷阱”,那么琳姐为什么要陷害袁新辉呢? 不过,琳姐选择送稿的时间,正是章建云出差在外的时间。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规避章建云“人情稿”的嫌疑吗? 冯旭晖反问:“袁主席,我为什么要陷害你?” 袁新辉已经揩干了眼泪,平静地说:“很明显,为了曹向荣在‘海选’中胜出呀!” 冯旭晖回想起琳姐的一幕幕,昨天晚上在文艺室对自己的冷漠,又是什么暗示呢?过于复杂的关系,让冯旭晖眉头不展,内心盘算着怎么答复。他感觉,不能说出琳姐来。 不等冯旭晖回答,肖锦汉说:“袁新辉,你也不要太狭隘。首先,报纸上的文章是否真的对‘海选’起那么大的作用,值得商榷。这些年轻人,涉世未深,就能如此步步为营去算计,未免太高估他们了,这也太可怕了吧!应该不会。” 从中心大院出来,冯旭晖感觉一头雾水。原本是想得到解脱,结果反而被约束了。一个人的进退,关联到了很多人的进退,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说,冯旭晖想到的多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他能够做到的,就是管束自己,而不是成全别人,因为他发现,他并不能成全所有人,在成全了某一个人的同时,却损害了另外的某个人。 他有些困惑了。 第36章 办团刊 文化活动,总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不但不会累人,而且还使人更加尿涨涨的,显得有用不完的劲。 不管怎样,来参加大合唱的男男女女,都是单位里出众的外表,或者嗓子条件特别好,至少不会丢单位的脸面。 对阳胡子来说,可以在休息时间跟谭小风说一会话,他们会离开文艺室的灯光照射范围,到更远一点的地方,食堂堆煤炭与放杂物的院子,在僻静的乌黑的地方,做些避人的事情。 每次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两个人的神情都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各自找着熟悉的人说话。 如果阳胡子同宿舍的人倒班去了,他会领着谭晓风去他的单身宿舍,哪怕是休息一阵子。 机务段的人比较少,除了谢春鹏是乐队的中音号,必须要参加,其他同学都没有参加。谢春鹏的中音号吹得不错,肖锦汉点名让他参加。他屁颠屁颠儿的来了,还带了成月姑娘来了。 成月基本上在看他们训练。看样子,谢春鹏与成月是对上眼了,也算是上次组织踏春促成的一对了。这令很多熟悉谢春鹏的人都想不到,都以为邓子聪这样的,会主动跟女孩子搭讪的,可能会有戏。谢春鹏这样,基本上见了女孩子会脸红的,基本上是锻炼胆量的。结果却是大出所料,谢春鹏倒是带回来一个妹子,而且还是团支部书记。用冯旭晖文绉绉的话说,就是“大跌眼镜”。 有人开玩笑说,谢春鹏就是一个闷骚型的,表面上啥都怕,实际上是“老实人做扎实事”。这时候,冯旭晖往往会被连带着进了话题,“跟阿旭一个样”。 冯旭晖委屈地说:“我可没有纱妹子喜欢,也没有带回来一个,怎么就扯上我了?” 当然,邓子聪也会被连带,“没想到,邓子聪油嘴滑舌的,反而没有戏。” 苏云裳在休息时间里,一般是与秦简远说话,他们的说话,基本上就在文艺室里或文艺室门口。有一次,秦简远带了一本杂志,两个人对着杂志研究了半天。 事实上,这不是一本正版的杂志,而是一本自办的团刊。有杂志大小的一本,封面也像一本正版的杂志,拿到手上才发现,是手工刻印本,字体的颜色是蓝色的,字体是行书吧。 这是秦简远大学同学给他的,是团委组织下的刊物。也就是在这个团刊的启发下,苏云裳萌发了办团刊的想法。 但是,韩啸波却看不下去。他搂着冯旭晖的肩膀,慢慢靠近苏云裳,出其不意抢了那本杂志模样的东西,是一本手工刻印的杂志。 “韩啸波,你有正经的时候没?”苏云裳显然不喜欢被人这样对待,语气里带着气愤。 当然,韩啸波不好怎么人家,人家是在一起研究团委级别的刊物,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说什么。他觉得这个秦简远,就是一个情敌,但这个情敌只能是一个假想的情敌,因为,苏云裳从来就没有当他是恋爱的对象。 为了显得他们是光明正大,他们没有理睬韩啸波的干扰,继续言归正传地说着话,根本不当韩啸波的存在。冯旭晖似乎被一同忽略了,略显尴尬,于是很快就跑开了。 苏云裳说出了她的设想,在团支部办团刊,而且团刊的名字都想好了,叫“天梯”,让冯旭晖设计封面,发动同学写稿,争取作为“五四青年节”的“献礼”的礼物。 苏云裳把冯旭晖复又喊过来,说了办团刊的设想,让他设计封面,负责刻印。 冯旭晖诧异地看着苏云裳,觉得这么高不可攀的杂志,居然可以团支部自办?苏云裳就把手里的团刊递给冯旭晖,让他觉得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冯旭晖说,人家是团委主办,人多,水平高,咱们团支部才二十多个团员青年。苏云裳说,她早已考虑了,没问题。 冯旭晖见她主意一定,就问:“办成什么样的刊物?像《萌芽》还是《年轻人》。” 苏云裳不假思索地回答:“像《年轻人》吧,《萌芽》杂志是纯文学的刊物,我们是综合性的,有文学,也有团支部的工作。”又说:“阿旭你拿个具体的方案吧。” 苏云裳鼓励似的说:“你上次吟诵的《钢轨》就不错,天涯远,同行而来……” 冯旭晖脸一红,说:“不要念了,胡乱说了几句。” “我觉得挺好的呀。一定要发在团刊《天梯》上,真的。” “是吗?” “你还要写一篇主题征文,青春的我们。” “嗯。” 在苏云裳面前,冯旭晖习惯了服从。在技校时,她雅致的穿着,谦和的笑容,总是让他仰视。直到进厂之后,一身工装的苏云裳,才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距离感拉近了许多。尤其是苏云裳夸赞他的字他的诗时,冯旭晖慢慢找回一些自信。 冯旭晖开始到邮局去买杂志,看人家是怎么编排的。他喜欢《萌芽》《北方文学》《奔流》杂志上的插图。还有,就是翻阅办公室里的《中国妇女》《中国工运》杂志,主要看插图,那些线条画,可以用在团刊上的画,他都收集了,要么剪贴在本子上,要么用透明些的信纸临摹下来。 有两个杂志的插图,设想作为《天梯》的封面,一张是两个男子汉肩顶肩抬着一个重物的剪影,弯曲的木杠,显示出劳动强度,蹒跚的步履,很像是铁路工人抬钢轨的画面,视觉上有一股力量在冲击。另外一张,则是一个年轻女工的背影,一只手搭着凉棚遥看远方的日出,充满着朝气,而且,柔美的身姿,让他看得入迷。 为了“天梯”这两个字的设计,冯旭晖找出了在技校当宣传委员出黑板报时的《美术字基础》,模仿了其中一种字体变形,这种字,笔画粗壮,雄浑有力,很显然,这种字适合力量型的那幅图画。 第二天晚上,冯旭晖再到文艺室大合唱训练时,心情写在了脸上。苏云裳问:“看样子,小冯是有什么心事了?” 冯旭晖笑着说:“我们团刊的封面、字体都设计好了,您看看行不?” 苏云裳不敢相信地说:“这么快?” 冯旭晖说:“你不是说,五四青年节出刊,不快不行呀。” 苏云裳把谭晓风、王向红两个女同学喊过来,看了《天梯》封面设计。王向红当即拍手称快:“我想像的团刊封面就是这个样子,尤其是这一张女生的,好喜欢。” 苏云裳说:“谭晓风,你的文章好,写一篇有分量的。” 谭晓风对封面设计看来看去,应该是满意的,就看着冯旭晖说: “有阿旭负责团刊,我一定支持。” 苏云裳说:“你们两个为主负责,一个负责组稿,一个负责刻印。” 没想到,曹向荣这天也来了,干咳一声,然后说:“咳,我主动请缨,我出力,印刷归我,送刊物归我。” 看着两只手叉腰的曹向荣,苏云裳夸张地喊着:“好呀,段长亲自印刷,是对团刊最大的支持。不过,段长,你们要准备一篇致辞呀,登在头条。” “好呀,你苏书记发话了,我岂能不执行。”曹向荣调侃。 最后,大家商量,把劳动者那一张作为第一期封面,首期嘛,还是有铁路工味道的比较好,也有气势;女生插图那张作第二期封面。曹向荣 琳姐宣布训练结束,大家就一窝蜂似的散了。有些人意犹未尽地哼唱着《五月的鲜花》,有人跟着回味,随即飘远。 冯旭晖在返回文艺室那乐谱时,看到里间的休息室,琳姐坐在那里发呆。他以为她一定是劳累了,就喊了一声:“琳姐,怎么还不走?” “你先走吧。”琳姐有气无力地回复。 这一阵子,琳姐看上去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原先总是灿烂的脸上也灰暗了许多,冯旭晖最喜欢的盘在脑后的长辫子,也随意地披在头上,少了些精细的成分。 冯旭晖感觉到了异样,就走进休息室。“琳姐,你最近是不是很辛苦呀,早点回去休息吧。” 琳姐没有做声,看了冯旭晖一眼。她似乎准备起身,突然间眉头一皱,轻轻地喊了一声“哎呀”,复又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了?摔伤了吗?”冯旭晖关心地问候着。同时,发现琳姐手背上有淤青的色块,就断定一定是摔伤了。他试探着问:“能骑单车吗?要不我送你回家。” “不要……”琳姐的话音,带着明显的哽咽。 冯旭晖很是奇怪,刚刚还精神饱满地指挥大合唱的琳姐,在人后却是完全相反的一副样子,一副羸弱的样子。冯旭晖感受到了异样,更不能离开,也不好再问,想起她离开工务段去中心工会那天,她在他面前流泪的一幕,没想到今天再次当着他哽咽。 “阿旭,你要是我亲弟弟,该多好!” 冯旭晖也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觉得琳姐就像一个关心自己的姐姐一样亲切。他问:“是谁欺负你了?是我师兄吗?” 琳姐的泪水像打开了闸门一样,不可控制似的漫过眼眶往外奔泻。冯旭晖下意识地上前安抚,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或者琳姐那句希望他是亲弟弟,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情绪平复下来的琳姐,露出衣袖下的手臂,跟手背上的清淤一样的色块,在手臂上延伸。 “为什么?” “因为人情稿,他失去了扶正当社长的机会。” 5月1日,工务段开庆祝五一劳动节表彰会那天,一本飘散着油墨清香的薄薄的“书”问世了,夹在会议资料一起。表彰会上,工务段党政工团负责人、机关干部、班组长、受表彰的标兵、先进工作者等参加。 这个会上,除了总厂标兵人物黄满志光彩夺目之外,这本叫《天梯》的团刊也让他们的眼睛充满着好奇。“主编苏云裳,副主编、组稿谭晓风,刻印冯旭晖。”“还有发刊词,廖书记、曹段长的致辞、贺信。挺像回事哈。”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着大伙的议论,冯旭晖既高兴又紧张。应该说,这本团刊还稍显单薄稚嫩了些,但是像模像样了。昨天晚上,刚刚印刷装订完毕,冯旭晖就急切地捧在手上,激动不已,从封面到扉页到目录到每一篇作品,他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因为,这毕竟浸染着他太多的心血。 会后,廖书记、曾向荣分别跟冯旭晖道贺出刊,都说办得不错。 他一次次打开,从头到尾翻阅着。他已经熟悉到每一页,每一篇文章。其中,冯旭晖自己的散文诗《枕木》,排在一个显耀的位置。敝帚自珍,他反复地看着文章的每一个字。 阳胡子拿着《天梯》,撇着嘴翻看了几页,纸张随着翻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冯旭晖感觉到翻动的频次太快,甚至有些夸张,就看着阳胡子。阳胡子随即把团刊丢在铁椅子上,端起从办公室讨来的热茶,“呼”地吸出了声响,然后说:“都是唱高调的,又多了一个地方唱。” 这话,有些刺耳。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里唱了高调?” 阳胡子说:“原来在班组记录本上唱高调,如今在团刊上唱,就说多了个唱高调的地方,而且唱得更开了,说不得吗?” “什么叫唱高调?” “各种会上那些口号,不是唱高调?你这《天梯》上的枕木,黑色,是健的色,是男子汉的色,是美的色!是这样吗?非洲黑人,岂不是是最美的色了吗。哪个妹子喜欢黑人?兄弟们对吧?这不是唱高调吗?” “阿旭那是写枕木是黑的,你怎么扯到黑人了?” “莫糊弄我哈,我好歹也是初中生,拟人手法还是晓得的,比方说,谭晓风那篇《小草的心》就写得蛮好。你写黄满志的那篇,什么《零号首长》,不实在。我们铁路工,就是把铁路修好,不出事故。别扯那些虚的,好听的。工作不是喊口号喊出来的,是干出来的。” 一番话,让冯旭晖反而没气了。跟阳胡子说文学,岂不是对牛弹琴。 邓子聪从办公室出来,对阳胡子说:“阳胡子,谭晓风是副主编,你这么说,就不怕她惩罚你?” 阳胡子辩解道:“我首先就说了,谭晓风的《小草的心》写得好。你小子光听了不好听的一句,好听的却不说。你是当了几天安全员,就以为自己是干部了吧?小心老子给你搞个人身事故,揍死你!”吓得邓子聪逃也似地跑开了。 曹向荣也看到了这一幕,说:“你阳胡子呀,就是不爱开会,不爱学文件,一开会、学文件就头疼。” “哎——谁说我不爱学文件?五十四号文件我还是喜欢学的嘛。” “你呀,不喜欢文学,小心谭晓风甩了你!” “那你放一万个心,谭晓风已经套牢了,跑不掉了。” 邓子聪说:“你看,虽说冯旭晖这小子,很多事我看不惯,但是他的字的确是刻得好呀。‘第一名’是当之无愧呀。” 阳胡子对“当之无愧”几个字产生了过敏,自然联想起袁新辉的“海选”失败。他觉得邓子聪是故意这么说,就出其不意朝邓子聪追了过去。 没追上,阳胡子说:“你们这些‘鸡屎蚊子’,就喜欢搞这些文绉绉的,不跟你们完了。” 第37章 影响力 中午的时候,暖风吹进了休息室,大家昏昏欲睡。电话铃响了,反应最快的蔡大个接了,兴奋地问“哪里”,然后说:“阿旭在……”把话筒搁在桌上说:“阿旭,苏云裳找你。” “阿旭,给你布置一项光荣的任务。”苏云裳笑着说,听起来情绪饱满。 冯旭晖心想,这个“红五月”可忙活够了,“钢城音乐会”每天晚上的排练,五四青年节出刊《天梯》,还没来得及休整一下,又来了任务。苏云裳真的是主意多,能折腾。 不等冯旭晖做声,电话里的苏云裳就说:“我们的团刊,一炮打响,名声在外呀。今天上午,着名特邀记者丁剑其采访了我。我跟他说,主要功劳是冯旭晖。他说跟你很熟,他下午会去找你。” 冯旭晖说:“书记,这就是你说的光荣的任务?” 苏云裳的心情非常高涨,大声地说:“这都不算光荣的任务吗?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来编织你们。” 等电话那头的电影《青春万岁》台词抒发感情结束,冯旭晖才问:“我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我该说些什么……” 苏云裳说:“怎么做的就怎么说,不要拘谨。” 这样的疯劲,让冯旭晖想起参加总厂团委“五四”表彰大会。会议前的空档,那个高大宣传部长王一斌在台上拿着话筒活跃气氛,提问团委一年的工作方针、工作目标,回答正确则飞下去一个小礼物,回答错误则罚唱一首歌。 不知怎么,王一斌在偌大的大礼堂里发现了苏云裳,点名让她上台唱歌。并介绍了工务段团支部的团刊《天梯》,质量非常高,纯手工钢板刻印。直到苏云裳上台,王一斌握住她的手,介绍说:“团刊《天梯》就是出自这个年轻人之手,他叫苏云裳。” 众目睽睽之下,苏云裳干干脆脆地朗诵了的《青春万岁》里的那首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缨珞,编织你们。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 作为“一类团支部”书记的苏云裳,在领奖之后,发表获奖感言时,王一斌要求每个人“出新”,说出一句与众不同的句子,苏云裳突然冒出一句:“欢迎大家联系我,我的电话是2704”。说完,逃也似的下台了。 会场里都哈哈大笑,大声喊着“2704”。会后,男青年纷纷喊她“2704”,甚至到忘了她的本名。她则大大方方应着。2704,四位数的电话号码,是鼎钢内部电话。工务段机关四台电话,书记、段长各一台,调度室一台,其余人员共一台,就是2704。 接下来的日子,工务段小院的电话骤然多了起来,很多都是找苏云裳的。 “苏云裳,电话。” “苏云裳,还是找你的电话。 “苏云裳,一个男的找你。” “苏云裳,干脆把2704给你当专机算了吧,党政工团嘛,一人一台。我们几个,另外申请一台。” 下午,丁剑其来找冯旭晖。不一会儿,黄满志喊着外出干活去。冯旭晖让丁剑其改期,赵秀才说,今天晚上章建云会来,让丁剑其稍等,或者晚些时候再来。 等他们干活回来,却看到中心工会主席易正坚到了工厂站班组,同来的还有琳姐。冯旭晖正好远远看见了,就在门口有人喊:“琳姐来了,琳姐来了。黄麻子,找你来了。” 黄班长听到声音,从休息室小跑出来迎接,口里念叨着说:“易主席这是搞突然袭击呀。” “我可不是突然袭击,是突然感激。我是来感激冯旭晖的,你负责刻印的团刊《天梯》,在总厂工会获得‘读书活动’大奖了。冯旭晖呢?” 黄班长指着身后说:“冯旭晖不是在这里吗?来,冯旭晖。” 看到面前的冯旭晖,易主席说:“除了眼镜还是一样的,整个人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呀。长头发变短了,妹子一样的白面书生也变成壮小伙了。不错!” 冯旭晖低着头,脚在水泥地上胡乱划着,身体随着脚尖的弧度左右摇摆着。 “还会害羞呢。”易主席笑道。 “没有!”冯旭晖否认,立刻抬起头看着易主席说:“我不是害羞,是不习惯。” 这种快速的反应,出乎冯旭晖自己的所料,更让易主席不自在,以为对方误解了,或者听岔了。“不习惯?不习惯什么?” “嗯,不习惯听好话,不喜欢奉承。也不对……” 看着语无伦次的冯旭晖,易主席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实事求是最好。不要奉承,但也不要动不动就说风凉话。不要以为敢于跟领导对着干,说领导的坏话,就是好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旭晖想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也年轻过,我懂你。你多大?二十岁有了吧?” “已经满二十了。” “嗯,很年轻。好好干。” 琳姐终于收住了笑,对冯旭晖说:“我想起了你第一天在段里报到的时候,我把你当女工了。”说着,又笑开了,边笑边说:“现在好了,健壮了,像个男子汉了。” 韩啸波想起赵秀才的话,就说:“阿旭是男生女相,有福之人呐。” 丁剑其来了,听到易主席他们夸奖冯旭晖的话,就说了来意。易主席连连说,好事,好事。他说,冯旭晖是“人才难得”。还说,《天梯》封面纸张太薄了,容易打皱,能否用素描纸代替,不过成本可就高一些了。而且,易主席写了一篇文章《我们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旗帜鲜明地表态,要给予支持,油墨、绘图纸、印刷机,要他们申报工会读书活动奖项。 易主席说完,带着琳姐走了,把时间留给了丁剑其。 丁剑其问冯旭晖,一个人包揽了《天梯》的美术、书法、文章、刻印,这样的多面手是怎么练就的。 冯旭晖介绍说,写文章,只需一支笔,一些便宜的稿纸就可以了,不需要多大的投资。 开始也不是写文章,准确的说,是喜欢写日记。也不是喜欢写日记,而是父子之家太冷清、孤独,就把日记当成了知心朋友,把内心的话向日记倾诉。最先的日记,也是宣泄。中学的时候,一本《作文入门——写好观察日记》的书,把他的日记内容提升到了“文章”层次。日记的内容不再是发泄情绪,而是记一些通过观察之后的人与事。 写日记的时候,他写字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像练字那样给父亲检查。日记里字,也一天天在变化。不过,进厂以后,父亲不再让他练字,而是他已经习惯性地注意起字的美丑了,看到马路边写横幅标语的人,他就会习惯性地停下看,心里还会记着人家怎么运笔。 父亲说了,“字是打门拳”,到一个地方,别人不了解你,但是你漂亮的字一出手,就会让人对你产生好的看法。这一点,在每次填表时,都会有人感慨。冯旭晖填完表,就会充满自信地看着对方。其实,最先冯旭晖是怕填表的,因为怕填“家庭出身”一栏。漂亮的字,无意中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或者都不会去想“家庭成分”这件事了。 一笔好字,先是在《年轻人》杂志获奖,接着在班组记录本比赛中,获得了总厂“第一名”,后来团刊《天梯》的刻印,自然就让人想到了他,独特的仿宋刻印字体。 这些天,在路上,不时会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对他微笑,也有人会直接夸他有才,有人会问他找没找对象。冯旭晖觉得身下的单车飘飘然,继而,慢慢想起父亲的“好”来。 从乡下来到父亲的城市,冯旭晖的世界完全颠覆。其中,抄写锦句、名言,练习方块字,是每天的必修课。父亲从报纸上找来的资料,让他工工整整抄在漂亮的日记本上,隔一段时间还要温习一下。方块字,其实就是那时候的“小字本”,那些方格比材料纸的方格要大,必须做到横平竖直,结构合理,稍有潦草的“跑”动,就会整页整页的撕下,毫不留情地让他重新写。 少年时期的冯旭晖,对父亲又恨又怕。如今来看,“字是打门拳”的确是有些道理。 苏云裳也跟丁剑其交流过,创办团刊,除了版式灵活、刻字整齐漂亮,文章质量也高。冯旭晖的《枕木》《钢轨》《信号灯》,谭晓风的《小草的心》等,不时被人提及。工务段每个班组的墙上,《天梯》都会与那些学习资料摆放在一处,翻看的频次更多一些,有的班组被翻看得皱巴巴的了。冯旭晖想着,以后每个班组发放两份,其中一份作为收藏。 自接手团刊之后,冯旭晖就对报纸、杂志更加敏感,无论到哪里,看到杂志就会顺手翻开,迅速浏览也没有插图,对于那种线条画,总会想方设法描下。即使在班组抄写本子,他也喜欢找杂志的插图。 下了班,冯旭晖跟丁剑其从铁路上去赵秀才的血鸭店。店子四周的大树小树都绿意盎然,菜地里的青菜也绿油油的一片生机。师娘夏菊英正在菜地里掐菜心,看见冯旭晖他们来了,就站直身说:“来了,等下吃最新鲜的菜。” 冯旭晖打着招呼说:“师娘,今天晚上吃饭的客人多不多呀?” 夏菊英回答说:“加你们才两桌。” “我来帮你洗菜。” “不要你洗菜,你帮小奇辅导一下数学吧。我跟你说,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就给他吃茨菇(用弯曲的手指敲打对方的头顶盖)。” 赵芳菲、小奇陆续回家。赵芳菲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回来,女的是廖书记的女儿廖红,男的冯旭晖不认识。赵芳菲说是夜校同学。“你们今天晚上要上课吗?”冯旭晖问。 “不用上课。”赵芳菲回答之后,带着他们去里间的屋子。里间的屋子,是在菜园里分割了一块菜地,春节后找了一些枕木搭建起来的。赵芳菲原先跟弟弟一间房,各人一张床。有一天秋天早上,弟弟起床之后去撒尿,走了几步复又打转,拿了一条枕巾挡住高高拱起的裤裆。赵芳菲看得脸红心跳的,就跟父亲说了弟弟长大了,要分开睡了。 开始,弟弟搬进了小书房。等赵秀才积攒够了枕木等材料,就喊了班里几个老师傅,利用周末休息时,就搭好了一间屋子。这说明,两个孩子都长达成人了。 冯旭晖问:“今天的数学听懂了没?作业会不会做?” 小奇说:“懒得做!” 冯旭晖就跟过去,让他拿出数学书。小奇看起来比较乖顺,圆圆的脸蛋,五官清秀,像夏菊英。他只好从书包里取出数学书,做开了作业。冯旭晖看着他做题,也没有多少疑问,就说:“搞了半天你听懂了,为什么说懒得做?” “他们老是看牛一样看着我,看得我烦躁。”小奇嘴巴嘟着说,一只手在抚摸着一个红红的青春痘。 冯旭晖的手在小奇后脑勺捋了捋,苦笑一声。回想自己初三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对父亲那些不信任的话,非常的反感。内心总是想着对他对着干,你要往东,我偏往西,看你怎么着。其实,小奇对赵秀才那些读老书得来的道理,经常质疑。却又懒得去争辩,只能消极抵抗。 章建云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同学站起来对赵芳菲说:“祝你生日快乐!”冯旭晖有些尴尬地说:“赵芳菲的生日呀,为什么不早说,我啥礼物也没准备……” 赵秀才说:“一个小生日,要什么礼物。” 廖红说:“我们女孩子十八岁生日,就是一朵花的年纪了。这可不是小生日哩。”说着,给了赵芳菲一双皮鞋做生日礼物。那个男同学则送了一个影集。 赵芳菲很是高兴地接受了礼物。很快,他们三个吃了饭,又回到他们的小空间去了。小奇也扒拉几口饭,说了声做作业去了。 赵秀才跟章建云说:“小章,你的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总厂对于我们这批1958年进厂的工人,有退休顶职的什么什么……新规定吧。” 章建云喝着酒,看着桌上的血鸭说:“是呀,我给你考虑过了,你退休的话,目前只能给赵芳菲顶职,小奇年纪太小。” 赵秀才却说:“我听老乡说,他儿子才十四岁,改一下年龄,也顶职了。” 夏菊英一直在忙着那一桌客人的事,血鸭,菜都上齐了,才回到这边陪着喝酒。她接过话题说:“莫造孽啰,我们家小奇才十五岁,就顶职进厂做事,那不是当童工啰。他能扛得了钢轨,背得起枕木?他的身体还没长,不会压成矮子吧?到时候找对象,那个妹子看得上?” 章建云的意思,让赵秀才晚三年退休顶职,到时候小奇自然就到18岁了,说不定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分配工作了,用不着顶职了。这指标留给赵芳菲,两个孩子都解决了工作问题。 赵秀才长叹一口气,担心政策经常变,到时候没有退休顶职了,拿石头打天去!而且,这次总厂好像是鼓励提前退休,今年退休的工资可能会加两三级哩。 第38章 任驰骋 是一个秋日宁静的早晨,冯旭晖正在街边小店一个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不想身边却有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在叫叔叔,忙把集中在那可充饥驱寒的香喷喷面条上的注意力,移到声音的发源处,原来是莎莎,琳姐就站在她的身边。 有很多日子没见到她,倒是长高了,出落得水灵灵的。冯旭晖说莎莎你现在越长越漂亮,叔叔都快认不出你了。莎莎丢过来一个不太好看的“笑脸”,说你是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小朋友,不够意思。现在的孩子可真是了得,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态,好老道,倒叫冯旭晖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叔叔忘了你,莎莎,实在是世事纷繁你年纪太小不知晓。是的,过去的美好时光,我们都难以忘记。欢快的聚会,假日的游玩,特别是你小莎莎,那么天真活泼那么聪明可爱,我时常给你买这买那,陪你唱“生日快乐”歌,做你“舞蹈演出”的第一个观众…… 然而,以后我却再也不能去看你这位“忘年交”小朋友,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念我就像我也想着你一样,但我和你的爸妈在有些事情的认识是有了较大的分歧;甚至是分裂,我和你爸妈没争过一句话红过一次脸,但我还是决意疏远他们。你却是位天真无邪的好朋友,跟你在一起,可以唤回我似已泯灭的童心,忘却诸多的烦忧。但我却不能再去看你了,小莎莎。 我知道你的话语里含着很多的埋怨和不解,我却只能对你怀着太深太深的歉疚。 面对天真无邪的小莎莎,冯旭晖内心涌出许多话语想说,最后竟然无言以对。他恨自己是一个反应迟钝、话语笨拙的人,若是邓子聪,巧言如簧,随便就应付过去了。其实,他心里也知道怎么应付,但就是不肯这么做。 善意地欺骗一个小孩子,应该算不得罪过,毕竟如实说出对其父母为人处世的看法,孩子还小,本身理解不了,就算能够明白这些道理,孩子会从此不喜欢她的父母吗?不喜欢又能怎样?冯旭晖自己也不喜欢父亲,不喜欢金阿姨,又能怎样?还得在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尊敬地喊着“爸爸”。 琳姐似乎也感受到了冯旭晖的疏远,但是她的做法却老道很多。你最近在干嘛? 没干嘛,看书。 你也在看什么书?电大的课程? 不是,最近创办团刊《天梯》,要搜集图片,研究版式。我们三个人都在看呢。 嗯……团刊《天梯》办得不错,中心机关里反响很大。你们可以根据青年人的特点,在文学性上面可以放开一些,不要让人觉得在板着脸讲话。 冯旭晖说,有同感。争取下期改进。 琳姐问:“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出来吃饭?女朋友还没谈好吗?” 她的话迅速化解了冯旭晖刚刚出现的尴尬,他马上意识到不能伤害到莎莎那颗幼小纯净的心灵,不能让大人复杂的世界过早地浸润她天真的天空。很快,冯旭晖就换了一副脸孔说:“说起来,我还是要谢谢琳姐关心,给我做了好几个介绍了,可就是缘分没到。” 莎莎也很上心似的,抢着对冯旭晖说:“阿旭叔叔,没关系,上次我妈妈给你介绍我表姐,她已经谈过好多好多男朋友了,一点都不着急。” 琳姐说:“也是,我那侄女都二十三了,大人急得什么似的,她却一个人过得很潇洒。别看她谈过很多,其实也没谈,看电影都没有,基本上见一个面,打一声招呼,就算是对付过去了。哎,就跟你上次一模一样。” 冯旭晖说:“我还小,不着急。我爸爸说,没有哪个妹子会喜欢我……” 莎莎又抢话说:“谁说的?我就喜欢阿旭叔叔。” 冯旭晖吃完米粉,起身对琳姐和莎莎道别,也没说那些违心的客气话,只是对小莎莎说,马上要上学了,记得要好好学习,阿旭叔叔就喜欢你。 一路上,冯旭晖心里却很不平静。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在赵秀才血鸭店听到那番话,冯旭晖还一直当琳姐是他最暖心最信任的姐姐,在她面前甚至还有一点小任性。有时候他也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思来想去,没有答案。 那天晚上,酒过三巡之后,赵秀才就问章建云,你是不是那次事故伤到了下身,功能不行了。章建云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个话题,开始对老婆杜晓琳发泄不满,说她就是一个骚货,有遗传的,她妈妈就是个偷人的货。 后来,章建云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他说,总有一天,他会阉割了那个袁新辉。 冯旭晖顿时觉得背后凉风飕飕,毛骨悚然。他回想起几次在琳姐家里的一幕幕,似乎琳姐真的像章建云说的那样“风骚”。之前,冯旭晖只是觉得琳姐好看,那发型不是织成辫子盘在脑后,就是简简单单挽一个花,却觉得出刻意的用心。 想起琳姐送自己紧身裤,跟袁新辉身上穿的一个品牌,而章建云恶狠狠地要阉割袁新辉的时候,冯旭晖突然觉得自己那条紧身裤,贴了跟袁新辉同流合污似标签一样,有些尴尬。 对于袁新辉与琳姐的风言风语,班组的荤段子偶尔是有的,但是好像忌惮于阳胡子,说起来总是很隐晦。毕竟章建云也是从工厂站工区出去的,人们更多一些关注。 也就是从章建云那番话之后,冯旭晖觉得要远离琳姐。 一个星期之后,一篇以“我们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为题,副标题为“工务段‘海选’后续报道之一”,登载在《鼎钢报》头版。落款的名字除了丁剑其,还有苏云裳。这篇报道,肯定了铁运中心敢于创新,对“海选”上来的干部扶上马送一程,采取了很多切实有力的措施,对团刊《天梯》的支持就是举措之一。 就是这个时候,廖书记说了一番影响冯旭晖一辈子的话。他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还年轻,要有事业心,也就是要服从组织安排,更加积极主动,争取得到班里师傅们的认可,展现自己的才华,积极向组织靠拢,接受组织考验。 就这样,苏云裳与冯旭晖、谭晓风做了分工,准备组织第二期团刊稿件。大家有了上次组稿经验,这一次也就轻车熟路。冯旭晖从日记中摘了两篇,还向工商局同学海音寻求支持,得到了两篇散文,以“兄弟团刊”栏目呈现,使得《天梯》内容更加丰富起来。 这一期,冯旭晖把参加成人高考时写的散文《友情》备好了,文章描写了父亲与金阿姨这一辈的友谊,以及儿女辈的微妙关系,最终把对小曼姐的“关心”升华为“友情”。后来,这种友情被同学们演绎为朦胧的爱情。 在“读者互动”栏目,冯旭晖以“阿旭”为笔名写了阳胡子对谭晓风《小草的心》的评价。 总厂团委的宣传部长王一斌,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到了工务段,看了新的《天梯》,当即握住苏云裳、冯旭晖的手,称赞“很有分量,很有特色”。多年以后,冯旭晖都忘不了这个高大的团干部握手的力量,和坚定的眼神。 中心团委告知苏云裳,因为团刊《天梯》,工务段团支部获得团市委“优秀团支部”荣誉。让她准备一份发言稿,报市里。这几天,苏云裳那银铃一样的笑声,在工务段小院越来越响亮起来。 为了第二期《天梯》,廖书记把冯旭晖借调到工段,安排在卢技术员办公室。廖书记指着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面一个木箱子,箱子上有“油印机”字样,还有“革委会”字样,说那些油印机、油墨、纸张,都是中心工会易主席支持的,你看看,好不好用。冯旭晖说,看起来有些历史了,跟我年纪差不多。 和蔼可亲的廖书记,让冯旭晖不再拘谨,说起话来轻松许多。 小冯,你有困难吗? 排版上,我买本杂志参考一下就是了,刻印,我也可以想办法。主要是稿件,需要什么样的?要发动人写。 苏云裳跟着廖书记来到卢技术员办公室,接过冯旭晖的话题说,这个她想好了,这一期,主题是“青春的我们”,写进厂之后的打算,怎么在改革的洪流中挥洒汗水与青春。下一期主题是“我爱我的岗位”,写如何努力学习技术做好本职工作。总之,要写工务段的人和事,身边的故事,这样才会有人看。 丁剑其来到工务段小院,就像走自己办公室一样。他先是到了廖书记办公室,目光炯炯地左看右看,看到茶几上的一包烟,拿起来,在空中玩了几下杂耍,就顺到裤口袋里去了。 “小丁怎么……大驾光临了。”没想到,这么热的天,丁剑其突然光临。 “你廖书记这里专门出经验的地方,不来怎么行呢?” “哪里哪里,都是你丁记者妙笔生花呀。上次你写的工务段‘海选’,全厂轰动呀;又写团刊《天梯》,同样引起了轰动。不少人问我,怎么支持小年轻工作的,当专职书记是不是有心理落差。” 廖书记这话,丁剑其是知晓的。很多当书记的,都有这种落差,他所在的烧结厂也有。对于这样的落差,有的无可奈何,有的心有不甘,前者相安无事,后者却是各自斗法。 “团刊《天梯》,让苏云裳开始红了。所以说,廖书记这里又要出经验了。” “哦,怪不得苏云裳的电话都接不赢哩,好像都是问办团刊的事。” 接着,丁剑其说了自己的来意,争取在《鼎钢报》发一期“特刊”,专门刊登《天梯》上的文章。廖书记喊了苏云裳过来,把丁剑其介绍给苏云裳。苏云裳说:“那敢情好呀。” 丁剑其起立,打合手说:“主要是你苏书记工作出彩,我只是如实报到而已。在总厂团代会上。你是风光无限呀。” “过奖了,你才是风光呐,《鼎钢报》从一版到四版,都有你丁大记者的名字,上次,我也跟着你沾光了。” 两个人互相客气了一番,丁剑其说了他的想法,让苏云裳在团刊《天梯》上准备10几篇文章、图片,在《鼎钢报》发专刊。 从两个人的说话,冯旭晖感觉丁剑其明显的“司马昭之心”,不免为韩啸波担心起来。 在丁剑其离开之后,廖书记对着小院喊了一嗓子“冯旭晖”,隔壁的冯旭晖就答应一声,小跑过来。“廖书记,找我?” 廖书记招手,示意他进来,坐下。廖书记说:“听说你跟丁剑其很熟?是这样,把你抽上来的目的,是让你跟丁剑其学习。当然,这个意思没有跟丁剑其明说,但是你要留心。” 冯旭晖问:“学哪方面?” 廖书记说:“宣传干事的所有技能,写排笔字,写通讯报道,搞摄影,等等。他的办公室就在段机关门口,你有事没事都可以去他那里串门,他最近时不时就到段里来跟踪采访苏云裳,对了,他也采访过你,写团刊《天梯》的事。你得抓紧学。明天我跟丁剑其说一下。不过,工厂有句话,真本事,靠偷学。” 第二天上午9点钟,丁剑其到了工务段小院廖书记办公室,冯旭晖赶忙迎了上去,喊了声:“师傅”。廖书记郑重其事地对冯旭晖说:“你要好好跟师傅学,小丁是大牌,很有头脑。”转身对丁剑其说:“冯旭晖这个小伙子有才气,你好好带一带。”丁剑其一直在摆弄着三脚架,头也没抬,就随口答应“好的,放心。” 先拍照。廖书记、苏云裳配合着,把团刊拿在手里,在办公室翻阅拍了一张,然后站在走廊下的葡萄架下拍了一张,把办公室曹向荣、刘学彬也喊出来拍了一张,这叫“党政工团”全面支持。 丁剑其动作很快,拍照完成,就立即收拾三脚架。廖书记提醒冯旭晖,让他帮“师傅”打下手,冯旭晖这才过去,没想到丁剑其一个手势把他挡住了。“不需要,这些器材很精贵。”言下之意,担心冯旭晖毛手毛脚弄坏了。冯旭晖只好站在一边干搓手,想起了“许文强”韩啸波,在“许文强”面前,他阿旭就是跟班,顶多算“丁力”。 一支烟递到了丁剑其眼前,一看,是曹向荣。打火机“嘎嘣”清脆的一声,两个人就接上了火,相互就笑了,话也接上了。曹向荣,他们之间很熟了,上次“海选”,曹向荣是风云人物,在鼎钢很是风光了一次。曹向荣拿出了一张题词的纸张,对丁剑其说,这是铁运中心蒋溪沛主任给团刊《天梯》的题词: 天梯靠攀登 平凡出峥嵘 尺幅小天地 雄心任驰骋 “好呀!”丁剑其当即拍案而起,拿着照相机就要拍摄。蒋溪沛的硬笔书法,更加有笔力,冯旭晖也称奇。虽然他对蒋溪沛那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型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又不得不佩服期才华。作为领导干部,还是有其值得傲气的资本。 很快,“工务段‘天梯’专刊”,登载在《鼎钢报》第四版。第一条,就是丁剑其的报道“天梯,人才之梯”,肯定了铁运中心党政领导,敢于创新,善于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刊登了中心主任蒋溪沛给团刊《天梯》的题词,登载在醒目位置。 第39章 随着甩 太阳光明晃晃的照着,地面上反射着明晃晃的细碎光。冯旭晖知道,这是小院西边矿石场飘来的“金属光”。在葡萄架下的光束里,那种“金属光”更加好看。但是,卢技术员却不喜欢,说是吸进身体里会得病。 卢技术员头发花白,却有着一种优雅的韵味。她经常在绘图板前冥思苦想,偶尔也会叹气。冯旭晖感觉她有些冷,也就显得有些拘谨。 曹向荣“海选”成功,其实有她一半的功劳。据说,支持她的那些老师傅,都转而支持了曹向荣,而不是袁新辉。她认为,反正都不是铁路维修专业的,曹向荣年轻有冲劲,或许会尊重老同志一些。但是,她发觉自己想错了。 工务段铁路维修,她年年喊着“难过”,却年年过。她或许是太懂专业,对于厂区内陈旧的铁路设施很是担忧,有时候做梦都梦到铁路塌陷,或者变成了麻花,或者铁水罐倾覆,烧得她在梦里尖叫…… 她主动跟曹向荣系统阐述了全厂铁路现状,但是,曹向荣却热衷于“新官上任三把火”,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面上文章。她看出来了,曹向荣是个政客式的人,绝不是踏踏实实在工务段做出业绩的人。因而,卢技术员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高,不再主动找曹向荣说工作上的事。 对于曹向荣钦点的邓子聪,到段里来当安全员,她更加嗤之以鼻。她以要绘图、思考为由,拒绝了邓子聪到她办公室。没办法,只好安排了刘学彬办公室。 几个月之后,冯旭晖借到段机关,只有卢技术员办公室可以安置。她显得无奈似的,笑着同意了。这让机敏的邓子聪看出了端倪,知道卢技术员不对付。 邓子聪到段机关之后,一门心思搞起了废旧钢轨、枕木的回收,当然,名义上是堆在铁路线边沿,有碍信号了望,也浪费了资源。一段时间,轨道车班业务多了起来,不是跟着邓子聪去捡废旧钢轨,就是跟着邓子聪去捡废旧枕木。 冯旭晖被借在段里上班,感觉跟工厂站工区完全不同。这里没有班组那么多荤段子,这里不是和尚班,这里有女人,全是好看的女人。卢技术员、苏云裳,还有对面电务段道口班的一个年轻女工小何,谁都不敢拿她们开玩笑。卢技术员是有名的“冷面杀手”,专门到各工区挑刺找毛病,甚至对廖书记说话也不讲究语气;苏云裳更是来头大,父亲是机动科长,自己是团支部书记,当下总厂团系统的“红人”。小何是一个纯洁的女孩,花一样的年纪,哪敢亵渎。 冯旭晖来到段机关之后,技校同学增加到四个人了。有人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苏云裳、邓子聪、冯旭晖就是段长曹向荣的三根桩子。而冯旭晖却而不以为然,除却苏云裳在一起讨论团刊《天梯》的稿件、插图的使用,跟曹向荣、邓子聪都看不出随意与亲密的举动。 冯旭晖更愿意去现场,不愿意待在段小院。他喜欢跟着卢技术员下现场。 卢技术员说:“小冯,你每天上午跟我去工区巡视,检查安全。下午再去搞那些空事。” 这话让冯旭晖惊喜,尽管听起来很不舒服,怎么能说班组记录本培训是“空事”呢?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好的”。 时间长了,冯旭晖觉得卢技术员倒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每天比冯旭晖来得早,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那个绘图用的专用桌子,她让给冯旭晖刻印团刊。 看到冯旭晖手里的书,卢技术员不停地点头,还夸了一句:“爱看书,好苗子。” 冯旭晖听了,脸发热了,说:“电大快要考试了,总要复习准备一下。” 卢技术员关心地说:“爱学习是好事,听说你在班组就喜欢捧一本书,那是工余时间,可以的。可是,在机关办公室看业务之外的书,是不合适的。不要让人觉得你在用公家的上班时间做自己的私事。” 冯旭晖一听,赶紧把电大课程的教材合上,把封面朝下盖在桌子上,像是做错的事的孩子一样,看着卢技术员。 卢技术员看他受惊的样子,说:“你不要怕我,我这间屋子他们很少来,他们躲我都来不及,哪会送上门来?” “为什么?我看他们好像都怕你。”冯旭晖不解地问。 “谁怕我?领导他们怕我,是怕我给他们提意见。工人师傅一般不怕我,还喜欢我。尤其你们工厂站的赵德惠就不怕我。你听说过我们的故事吗?”卢技术员问。 在工厂站工区时,冯旭晖听到过赵秀才跟卢技术员的恋爱故事。但是,老师傅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大多带着调侃和演绎的成分,真真假假的,把大家逗乐了就行。冯旭晖如实回答,听到过一些,把赵师傅贬损得没了人样。 卢技术员就说:“赵德惠其实很有才,吹拉弹唱样样都行,人也标致。可就是上不得正版,平时开玩笑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到了正式场合,就筐瓢,扮式样,出丑。还跟那些工人学会了油腔滑调,大摆男子汉气魄,喝酒之后更是肆无忌惮……” 听着卢技术员这些话,冯旭晖总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是在说自己一样。师父赵秀才好像也跟自己说过,不要像他那样。说这话时,往往是自己跟韩啸波一起“躲懒”,或者跟领导出难题的时候。 “你不能再像原来那样,当牛胯里的蚊蝇,随着甩,而是要站在段里的高度,指派班组、工区按你的想法做事了。当然,你现在还在学习阶段,要用心去学。” 不知为什么,如果不是卢技术员说这番话,换一个人说,他不一定接受。但是,冯旭晖看着他一脸严肃认真地说出“牛胯里的蚊蝇”,却丝毫没觉得违和时,他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他在想,她是让自己远离韩啸波,或者不要跟着韩啸波去吊儿郎当? 看着这个长辈一样关切的女性,冯旭晖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架在火上烧烤。韩啸波是自己的铁哥们,在同学们眼里,他们就是亲兄弟一样,所有对冯旭晖的不利言行,在韩啸波那里都会被“警告”,或者制止。 冯旭晖跟着卢技术员到了工厂站工区,看到了韩啸波的风衣、礼帽,在站场上,显得格外碍眼。 看到板着脸的卢技术员,赵秀才说:“小卢,阿旭可是我的徒弟,你就当成是我一样,好好带他。” 阳胡子说:“看得出来,卢技术员就喜欢这种文质彬彬的男人。” 卢技术员给阳胡子翻了一个白眼说:“整个工厂站工区,也就你不喜欢小冯。”又说:“我喜欢,我要是有女儿,我就收他当郎崽子了。” 韩啸波本来想接话说,那是因为阿旭帮着我打了他。但是,他忍住了。一来,韩啸波只对年轻女人感兴趣,对这个老女人,他没兴致插科打诨;二来,他已经感受到卢技术员对自己不感冒,甚至挑拨自己跟阿旭的关系。不过,看到她对阿旭很好,也就没有为难她。 黄满志说:“你们段里把我的人都抽走了,我班里都没人干活了,这也增加了安全隐患吧?” “哎,你这话可不要跟我说,要跟曹段长、廖书记去说。”卢技术员不理睬他们没话找话。 黄满志说:“不是说邓子聪管安全吗,怎么换冯旭晖了,那就邓子聪就给我放回来吧。” 卢技术员说:“这个问题,我没意见。” “那,麻烦你把我的意见带上去,好吗?” “你觉得我会吗?” 冯旭晖感觉,在工区的这些老师傅面前,卢技术员浑身带刺。 走了一段铁路,冯旭晖觉得应该等一等卢技术员,于是就停下来。 卢技术员一路上巡视着路基,蹲下来看看鱼尾板、扣件,到了冯旭晖面前,见他气嘟嘟的样子,反而笑了。从来都没用见过卢技术员的笑脸,冯旭晖觉得笑着的卢技术员,居然还有小酒窝。笑着的人,就是好看,就像妈妈一样。妈妈看自己时总是笑着的,冯旭晖瞬间感觉卢技术员变得可亲起来,跟着笑了。 “卢技术员,你还会笑呀?” 卢技术员愣了一下,接着笑得更厉害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继而变成了仰天大笑。“你太可爱了,小冯,你听谁说,我不会笑?” “班里的师傅都怕你,因为你老是板着脸。” 卢技术员已经恢复了常态,叹了一口气说:“还别说,你跟赵德惠年轻的时候有些相像。俊气,有才。只不过,他比较卖弄,而你比较老实、踏实。” “卢技术员,老实人是不是不招女孩子喜欢?”冯旭晖问。 “严格地说,是没有思想的人,跟随别人瞎义气的人,是不会招女孩子喜欢的。” “他们都说我比较随和,容易跟随别人的想法走。”冯旭晖出现了不自信。 卢技术员再次一愣,摇摇头说:“你很特别。去年刚来的时候,看你穿着那么老成,以为一个老学究呢。仔细一看,皮肤稚嫩像一个丫头。一开口,还是一副娃娃腔。” 就在冯旭晖被笑得尴尬的时候,卢技术员继续说:“你的老实,其实是老成。女孩子很多是被撩过去的,有的则是被撩走的,走到对立面去了。这个都是缘分。对了,刚才你跟成星争执,我发现你还是沉得住气的,不然,干柴烈火就会失控。这点,就比赵德惠强多了。” “卢技术员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招人喜欢吧。” “不提那些了。” 很快,卢技术员就引开了话题,恢复了她的严肃。 一切都在脸上的冯旭晖,原本脸色阴沉,一路上被卢技术员一席话,分散了乌云。回到段小院的时候,冯旭晖已经一切如常。 邓子聪带着草帽来了,他穿过葡萄架,直接去了曹向荣办公室。没多久,冯旭晖从窗户外的走廊里,看见了邓子聪跟着曹向荣去了对面的电务段信号班。信号班有一个顶职来的女孩子小何,莫非他们在给谁当红娘? 约莫半个小时,邓子聪从对面屋子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些器械,来去匆匆走了。并没有到冯旭晖办公室看望的意思。 反而是曹向荣从院子里上了台阶,看到冯旭晖一个人伏案写材料,就喊了“冯旭晖”一嗓子。冯旭晖就连忙起身。 曹向荣说:“跟卢技术员去哪里了,廖书记到处找你。” 冯旭晖说:“去寻道了,还去了工厂站工区。那我去找廖书记。” 曹向荣扯住他,举起手里的一个装备,说:“廖书记去中心开会了,你来看,邓子聪在电务段,实验一种新的无线电信号系统,他不搞技术都可惜了。” 经这么一提,冯旭晖想起了邓子聪在学校里装配的立体声音箱,在寝室里放很大的声音。有同学家里的电视机坏了,给他“死马当作活马医”,居然“活”过来了。对曹向荣的说法,他没有异议。可惜,很多同学都搞错了行当。怪不得邓子聪报的函授大学,为的是学电气专业。 邓子聪也跟了进来,他跟韩啸波一样注重穿戴,别人的衬衫扎进皮带里,他却把衣摆结了一个扣,很拽。“你们有事?”说着,就退了出去。 “你知道吗?原本是要调邓子聪到段里的,我们段里就是缺乏搞技术的料子,让他来跟卢技术员学技术。”曹向荣意味深长地看着冯旭晖说。 冯旭晖似乎明白曹向荣的话外音,是指自己占了先,邓子聪就没跟卢技术员学技术。果然,曹向荣问:“廖书记借你到段里,主要是团刊《天梯》的刻印,其次是跟丁剑其学习宣传,对吗?” 冯旭晖点了点头,说:“是。可是,卢技术员让我跟她下现场,我不能不去吧。” 曹向荣说:“你应该听从廖书记的,是他把你借调到段里的。”说完,转身出去了。 看着曹向荣出门的背影,冯旭晖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好像自己就是那个把邓子聪踩在脚下的卑鄙小人。而且,曹向荣的语气态度很冷很不屑,听起来很不舒服。 想起刚才邓子聪路过冯旭晖办公室,几乎就没拿正眼看一下,就径直走向曹向荣那里,冯旭晖觉得邓子聪对自己很是轻蔑。这本身不奇怪,从抄写“安全须知”开始,邓子聪就对冯旭晖有看法,两个人一只不是很友好。今天,邓子聪却对坐在段机关办公室的自己,视而不见,也算正常了。 很显然,是自己抢占了本该属于邓子聪的位置。 他脑子里闪现过一种想法,回到工厂站工区去。但很快,想到阳胡子不怀好意的笑,然后就会把“钉耙”一词挂在嘴巴上,笑话他。 廖书记那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思想工作。如果冒冒失失地回到了工区,廖书记会怎么说?不能草率行事。 问题在于,曹向荣的话,是认为冯旭晖对邓子聪造成了威胁?会抢走他的安全员岗位?对待卢技术员的工作安排,自己该怎么处置才合适呢? 第40章 旧枕木 一直忙着的丁剑其,最近好像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教冯旭晖写字。当然,是写大幅的排笔字,在大会议室写,写好一张就叫冯旭晖摆开晾干。冯旭晖俯首帖耳地看丁剑其的眼色行事。丁剑其见人多,动作幅度更加夸张,如果苏云裳过来,则更加来神。 丁剑其有时候邀请苏书记来润笔,苏云裳偶尔会兴致勃勃写几张。 从2704电话号码公布之后,苏云裳的接待任务更重了。全厂二十多个分厂团委,都在办各自的团刊,什么《钢花》《铁流》《星火》,如雨后春笋般从十里钢城破土而出。后来,不胜其烦的苏云裳,把所有打给“2704”的电话,全部让冯旭晖接听,解答团刊的事宜也一股脑往冯旭晖那里推。冯旭晖接听电话之后,内容也集中在刻印钢板和版面布局等“技术”问题层面,逐渐这种电话就少了。 一天,韩啸波问冯旭晖,丁剑其是不是经常到段里小院去找苏云裳。冯旭晖当然明白,丁剑其不是对自己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教他写字,而是对苏云裳。但是,冯旭晖也存了一点点私心,没有把这一情况告知韩啸波,装着迷糊。冯旭晖解释说,丁剑其是廖书记安排带冯旭晖写排笔字的。而韩啸波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轻蔑一笑,笑得冯旭晖为丁剑其担着心,也为自己与韩啸波的友谊担心。 “十一”快到了,丁剑其让冯旭晖在马路边铁质的大横幅上展露身手。一桶水,一个拖把,冯旭晖把之前的横幅标语擦洗干净,然后计算字数,用粉笔均匀着打格子。“颜料太稀了,这不是纸,也不是平摊在地上。否则会流眼泪,会让你哭的。”丁剑其不乏幽默。 “你讲对了,有你哭的时候。”有人重复着丁剑其的话,回头一看,是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青年满哥”,看样子不好惹。 丁剑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冯旭晖。 冯旭晖问:“啸哥、阿聪,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邓子聪说:“刚刚路过,啸哥去看我未来的嫂子冯程程。” 冯旭晖说:“冯程程?哦,你是说苏云裳呀,在办公室哩,你们去吧。” 等韩啸波离开,丁剑其问:“这个啸哥,好大的派头呀,他是找苏云裳的?” “是呀,他每天下班都会约她压马路、看电影呢。” “刚刚说什么?冯程程是怎么回事?”丁剑其问。 “你没觉得啸哥,很像许文强吗?”冯旭晖反问。 “嗯,是像……许文强,冯程程。哦,我明白了。怪不得恶狠狠的说,有我哭的时候……”丁剑其如梦初醒。又疑惑地说:“这个啸哥看起来流里流气的,苏云裳怎么会……” 话音未落,苏云裳、啸哥骑着单车从小院往外走。在小院门口,啸哥特意把单车龙头轻巧地一拎,单车从路上越到人行道上,停下,拍着冯旭晖的肩膀说:“阿旭,好好跟你这个师傅学习,今儿个,为兄不陪你了,要陪你嫂子呢。”说完,单车杂耍一般到了路上。 丁剑其很是复杂地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十一”纪念大会前夕,冯旭晖到斜对面烧结厂办公楼找丁剑其。丁剑其正在办公室地上写会标,让冯旭晖把写好的小心拿到走廊去风干。 写完之后,冯旭晖让丁剑其去段里,丁剑其说:“不去,没看我正忙吗?”或许觉得态度生硬了,补充说:“我还要去下面车间检查工作。你去写吧,照着我上次教你的那样写,丑媳妇总要见家婆的。”说完,风风火火出门了。 冯旭晖望着丁剑其的背影,知道这个“师傅”已经带他到头了,不免长叹一声。事实再次证明,丁剑其并非热心带他,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苏云裳也。 中午在赵秀才的血鸭店吃饭,冯旭晖跟韩啸波说了丁剑其,请都请不来了,两个人会心一笑。赵秀才在一旁听出了端倪,对他们说:“你们几个搞恶作剧,结果害了冯旭晖,知道吗?” 韩啸波问:“此话怎讲?” 赵秀才说:“这是明摆着的,得罪丁剑其这个师傅了。” 韩啸波说:“那厮算个鸟,他怎么能跟我们的赵秀才相比。阿旭,你就死贴着赵秀才,准没错!” 这时,夏菊英在外面喊着赵秀才,来客了。 巧的是,赵秀才一出门,阳胡子一脚迈了进来。“我感觉有人想我了,哈哈。” “赵秀才前脚刚走,你的后脚就到。”冯旭晖说。 阳胡子一本正经地问,赵秀才哪只脚是前脚? 韩啸波说,按照男左女右的规则应该是左脚。 冯旭晖觉得这个“前脚后脚”有点意思,就说,阳胡子你也喜欢咬文嚼字了? 韩啸波说,跟着谭晓风学的呗。 冯旭晖起身去厕所的时候,就听到另外一桌客人在一边议论,说是在电线厂的宿舍区,发现了一堆枕木,几天了,没人来拉。有人报告了派出所,说应该是鼎钢的枕木。 开始,冯旭晖没在意。路边上一堆枕木,没什么稀奇。但是说到派出所查实,就觉得问题严重了。他凑过去听,继而过问起详情来。可他们也是道听途说,说不清楚。 回来之后,冯旭晖说起道听途说的枕木,韩啸波没有在意,而赵秀才却敏感地觉得,这里有蹊跷。但是,他只担心冯旭晖,就问他知不知情。冯旭晖摇摇头,赵秀才露出诡秘的笑说:“可能有好戏看了……” 冯旭晖问:“什么好戏?” 赵秀才卖着关子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冯旭晖说:“师父,你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 赵秀才高深莫测地说:“天机不可泄露,等着瞧吧。” 第二天上班一阵子了,肖锦汉带着纪委干事袁新辉、铁路派出所的干警到工务段小院,冯旭晖才敏感地联想起昨夜同学们议论的枕木来了。廖书记早已经起身,到门口迎接肖主任了。 “你们看看,这些枕木是不是你们工务段的?”肖锦汉把几张黑白照片扔在廖书记办公桌上。 廖书记拿起照片看,冯旭晖也凑过去。照片上的枕木黑乎乎的,看不出所以然。在他们努力辨认的时候,干警说话了。“我们已经调查了,这些枕木来自于北门,是你们段里一位师傅盖房子剩下的。” 廖书记说:“我们段里有人用旧枕木盖房子,我知道的,一般是在厂区内,出什么事了?” “有什么手续吗?” “没有,都是些旧枕木。我们职工自己用,从来不需办什么手续的,只要领导点头就行。” “自己职工用一点,一般情况也不追究,但是,变卖枕木,就不是一个性质了。” “变卖?没有呀!” “你不要太官僚了,事实上,那些旧枕木卖给了电线厂的人。由于厂里没批准他盖房,旧枕木一直堆在那里,派不上用场,妨碍走路、过车,被人举报了。” 廖书记看到事态严重,让冯旭晖赶紧把曹向荣、刘学彬、邓子聪找回来。曹向荣、刘学彬出门有交待,很快就回到了段里。而邓子聪却不知去向,冯旭晖给段里所有的工区、班组打了电话,都没有看到他。 段里的废旧枕木是由邓子聪负责回收,他不回来,谁也说不清楚。袁新辉对工务段的情况很熟悉,就对廖书记说,把几个铁路维修工区的枕木核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丢失。 后来黄满志反馈,工厂站工区小院内的枕木,被偷梁换柱,新枕木盖住下,有很多旧枕木。袁新辉、廖书记、曹向荣、刘学彬都骑车赶往工厂站工区。黄满志说,点了数,有20根新枕木被做了手脚。袁新辉对廖书记说,要尽快对工厂站工区进行调查,看看其他工区的枕木是否有“调包”。 回到段机关,廖书记跟曹向荣在隔壁办公室大声争吵起来。隐隐约约,冯旭晖听到了大致的意思,廖书记强调,工务段职工自用废旧枕木,段领导集体研究批准,不能擅自批准。关心职工生活,尤其是旧枕木要出厂门的,还要报总厂生产处、保卫处批准的。否则出了事,大家都逃不了干系。而新枕木,根本不能批给职工,更不能出厂。 廖书记一副责任在肩的严肃,或许觉得这件事是党支部书记的责任,问:“这批枕木,是你们谁批准的?” 刘学彬不假思索地回复:“我没批。” 曹向荣的语气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说:“有一天我可能喝高了,好像记得给邓子聪批过。事后,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给忘了。” “邓子聪的人呢?关键时候,他这个……关键时候看不到人,也不跟办公室请假。”廖书记显得很生气。 很明显,廖书记声音大,曹向荣声音小,小到冯旭晖在隔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一向温和的廖书记,几乎没有跟人红过脸,这次看起来,他是真的气愤了。 邓子聪回到段机关的时候,显然是喝酒了。但是,应该没有醉,看见廖书记、曹向荣时,不住地弯腰致歉。 曹向荣脸色很不好看,恨铁不成钢地对邓子聪说:“每天都这么喝,上次你把我喝高了,好像给你批了一些旧枕木,你批给谁了?我都不记得了。” 邓子聪低着头,半晌没作声,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件事。 廖书记说:“这样吧,现在是中心纪委在调查,你应该配合袁新辉的调查。我马上打电话,看看是他到段里来,还是我们陪你到中心纪委去?” “我,我不是。怎么了?”邓子聪显得有点慌乱。 “书记,邓子聪这么大的酒味,这个时候去中心接受调查,只怕不合适吧。”曹向荣感觉有些隐隐的担忧。 廖书记想了想说:“你呀,你怎么把他弄上来,他这么爱喝酒,会误事的。” 曹向荣说:“我都看见了,马上退回到工区去。” 而邓子聪却喃喃地说:“都怪你,阿旭。” 这时,院子里有人在大声质问:“谁是冯旭晖?给老娘出来!”冯旭晖一看,一个时尚的卷发女人,是个陌生人。但是,看她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在没有弄清楚对方情况的时候,冯旭晖没有上前承认自己就是冯旭晖,而是问:“阿姨,你是谁?”。 “我?你是冯旭晖。”对方一眼就断定地说。 “我不认识你呀。” “我今天就让你认识老娘的厉害,冯旭晖,无耻小人!” “阿姨,我不认识你,你干嘛骂我?” 卷发女人当即啐了冯旭晖一口,而且要冲过去甩冯旭晖耳刮子的架势,被曹向荣挡了。卷发女人破口大骂,大意是,冯旭晖是个使阴的人,她儿子阿聪刚到工区的时候,不告诉他抄写安全须知,让他儿子出洋相,被人喊成了什么“钉耙”。还说,她儿子跟着啸哥玩,跟着啸哥去中心大院闹事,冯旭晖也吃醋,好像啸哥是他冯旭晖的保镖一样,处处维护他。尤其是邓子聪调到段里上班的,冯旭晖眼红,想把他儿子挤走,使阴招,在领导面前讲她儿子的坏话…… 原来,这是邓子聪的母亲。昨天晚上,邓子聪的母亲扬言要找冯旭晖麻烦,邓子聪不让,于是,母子俩在家里大吵一架。之后,邓子聪摔门而去,到天亮都没有回家。邓子聪的母亲只好到单位来要人,口口声声要找冯旭晖算账。 邓子聪的母亲,最终被廖书记劝了回去。 小院里却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人们议论纷纷。邓子聪母亲披露了一个信息,把冯旭晖与邓子聪的个人恩怨,公开化了。曹向荣当即看着冯旭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似乎在说,原来旧枕木这件事,是有着很深的渊源故事,是冯旭晖刻意耽误邓子聪的前途。这个冯旭晖,表面老实,其实骨子里却是一肚子坏水。 邓子聪在曹向荣办公室已经发出夸张的呼噜声,表示他对外面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 有人看到,对面电务段班组的小何姑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有人分析,小何估计看到未来的“婆婆”的这副德行,脸面无光不说,今后真的做了婆媳,担心玩不过这个“恶婆婆”了。 不爽的人,最应该数冯旭晖了,没来由被人骂了一顿“无耻小人”。估计,很快整个工务段就会有了新的谈资,那就是,冯旭晖精于算计,想方设法排挤邓子聪,占了邓子聪进机关的指标。阳胡子自然会不怀好意地笑话邓子聪“最大的钉耙”…… 第41章 沦落人 工厂站工区的老师傅想冯旭晖过去,讲一下退休顶职的事,帮他们拿拿主意。 中午11点钟的时候,冯旭晖就到了工厂站工区,跟老师傅聊起总厂提前退休顶职的政策。班里几个1958年进厂的老师傅,各有各的打算。 “黄麻子,你退休,让哪个顶职呀。”韩啸波打趣道。因为,黄满志只有一个女儿,已经结婚了。女儿嫁的人家,是让黄满志想起来就恨之入骨的。据赵秀才说,黄满志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过年都没地方去的可怜人。 冯旭晖给了韩啸波当胸一拳,韩啸波当即夸张地嚎叫,跑了。拿别人的伤痛当笑料,是不够意思的。黄满志却不在乎地在一旁使劲吸烟,烟雾使他的面目模糊起来。 赵秀才是少有的一脸沉重,在班组里,很多人习惯性地向他寻求解疑答惑,这次,他自己遇到了难题,却困惑起来。女儿赵芳菲已经成人,马上面临恋爱结婚,不给她解决工作问题,只怕是难以找到如意郎君。班里的老师傅大多是农村招工出来的,带着浓厚的重男轻女思想,就这么一个退休顶职指标,当然要留给儿子小奇。然而,小奇还在上初中,要顶职也不是不能,改大两岁年龄,是可以办到的。而夏菊英却心疼,儿子还没长成,就去干活吃苦,她一说起就流眼泪。 冯旭晖的意见,总厂这个退休顶职政策或许明后年还有,最好是等到小奇长大,或许考上学校了,就不需要顶职了。赵芳菲可以顶职,两个孩子的就业问题都解决了。这叫“一举两得”。 “阳胡子是巴不得黄满志退休,你这个副字就可以去掉了。”这时,韩啸波夸张的声音,引得休息室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望向阳胡子。显然,作为副班长的他,该扶正了。 阳胡子却没笑,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情。这时,谭晓风进来,径直走过休息室,去里间把洗好的衣服放到阳胡子的柜子里。一屋子男人的眼光就都投到谭晓风身上。“谭晓风,那么勤快呀,又洗了。”蔡大个眼神里充满羡慕。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洗衣服不就是我们女人能够做的事嘛。”谭晓风一身蓝色工装,还戴了一顶蓝色工作帽,神情怡然地走到阳胡子跟前,拿起一块西瓜送到嘴里。 在她拿着西瓜往外走的时候,脚底一滑,尖叫一声,手里的西瓜随即飞了出去。与此同时,阳胡子一个箭步跨过去,扶住了失去平衡的谭晓风。谭晓风脸色吓白了,惊魂未定,看了看地上,昏暗的地上躺着一块西瓜皮。 阳胡子当即开骂道:“妈的,你们哪个这么缺德,西瓜皮往地上丢!” 韩啸波却笑道:“这不是给了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嘛,多好呀!” 阳胡子转而一想,也笑了,问谭晓风:“没事吧?老婆。” “不要脸……”谭晓风佯装骂人,一溜烟跑出了休息室。 阳胡子这一连串的动作,把冯旭晖看呆了。感慨道:“谭晓风要的就是这种安全感,阳胡子最合适!一般人的反应真没这么快。” 谭晓风,一个缺爱缺温暖缺安全感的女人。在技校里,她总是会显出冷漠高贵的姿态,显得与众不同。起先,冯旭晖以为她是高傲,后来听韩啸波说,他们是鼎钢中学的同学,知道她家里有一个酒疯子父亲,动辄拿孩子出气,夏天的时候,她也穿得严严实实的,为的是遮住身上的青一块紫一块。她是带着恨的,她对男人都不友好,直到遇到阳胡子。那次春游踏青活动,谭晓风的单车刹车失灵,更加缺乏安全感。之后,一直是阳胡子在医院陪伴,而不是她自己的家人。她的家人,冷漠得好像没有这个女儿。 时间长了,冯旭晖才知道谭晓风冷漠傲气的背后,其实是用这样的方式构筑起坚固的堡垒,以免自己受伤。她不喜欢班里的男同学,觉得他们稚嫩,不能给她以安全感。她喜欢独来独往,用笔迹和文章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 从谭晓风身上,冯旭晖会联想到自己的家庭。父亲也是这么冷漠,当然,自己对父亲同样漠然。也会联想到自己,在孤独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心灵藉慰。 “你们看,邓子聪被中心纪委带走了……” 蔡大个从中心大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自然会引起大家的好奇。在电线厂发现鼎钢枕木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班里的老师傅都在议论,这个邓子聪胆子够肥,也不怕哪天会穿帮。 想起邓子聪曾经对谭晓风黏黏糊糊了一段时间,冯旭晖觉得,幸好谭晓风选择了阳胡子,否则真的再度产生“不安全感”。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吧,冯旭晖关注谭晓风就像关注自己一样,爱屋及乌,对阳胡子也产生了一些好感。有时候,他产生了给阳胡子当胸一拳的冲动,但是仅仅在心里想想而已,没有付诸行动。 只可惜,老师傅在班里说闲话的时候,却不看好阳胡子与谭晓风,觉得他们不般配。分析了很久,觉得谭晓风个人条件比阳胡子好很多,以后大学毕业,当上了干部,进入到机关工作。机关的人花花肠子多,像谭晓风这么好看的女人,只怕是有人打主意的。 他们会拿章建云、杜晓琳打比方,杜晓琳家里的条件比章建云好,接着章建云的工伤,还帮着章建云跳出了工务段修铁路的岗位,到了报社工作。可是,女方的家庭条件好,就会产生优越感,搞不好会骑在男人头上。杜晓琳在电线厂工作,按说,那里的环境比钢厂好,收入也不会低。调到铁运中心工务段来的时候,很多人纳闷。后来传闻出来了,就是杜晓琳的“红杏出墙”,让章建云把她调到了身边。没想到,到了工务段,还是传出了她跟袁新辉的绯闻。 那次,冯旭晖听到赵秀才问徒弟:“建云,那次工伤是不是伤了命根子呀,他们在议论你,你是不是有问题?老婆吃不饱吧。” 当然,章建云的男人尊严被伤害了,会下意识地维护自己,他没有承认。一个男人,如果这点都被剥夺,无异于看一个“太监”一样,失去做男人的尊严。 章建云说:“那些嚼舌根的女同志,谁不相信我的能力,谁就来试一下;还有那些男同志,叫我怎么说呢?这样吧,把他老婆给我试试。” “你去试一下。” “你去试一下。” 有时候,工务段几个女人顿时哈哈大笑,开始你推我搡的。当然,说这个话题的时候,通常是选择琳姐不在场的时候。 袁新辉来工厂站工区调查新枕木被调包的事件,认为黄满志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很有可能“模范班组”的牌子要摘下来,个人“标兵”的荣誉也要打折扣。 袁新辉说,黄满志如果提前退休,还可以享受“标兵”的待遇,退休工资会高一些。 在工厂站工区,袁新辉找不到邓子聪的合谋者,那些新枕木都是邓子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动用拖拉机沿着江边堤岸线往外拖走的。袁新辉的重点集中在段机关,目标直指曹向荣。 有那么几天,袁新辉跟原先在工务段上班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一早就在工务段小院里打扫卫生。然后,坐在廖书记办公室,钦差大臣一样,调查枕木事件。 巧的是,这些天琳姐到工务段也频繁起来,还带着女儿莎莎。琳姐来的时候,一般是下班时间,她带着女儿来洗澡。锻工班的李班长把锅炉烧得旺旺的,有时候搬着梯子去水箱看,然后说:“晓琳呐,你马上带着莎莎去洗,水有满箱哩。” 每到下班,袁新辉都在忙着写写记记,等廖书记走了,办公室的灯光一直亮着。琳姐让冯旭晖帮着看护莎莎,自己在小澡堂洗澡。冯旭晖看着袁新辉,想起关乎他们之间的风言风语,就留了一个心眼尽可能地在廖书记离开办公室之前就开溜。 但是,那天冯旭晖刻印团刊《天梯》的时候,一张蜡纸开了头,莎莎就过来吵闹,他只好带着莎莎玩。 天黑之后,莎莎肚子疼,喊着妈妈。冯旭晖只好到锻工班后面的澡堂去喊琳姐,琳姐在澡堂里面发出慌乱的回应说,弟弟,我快洗好啦。就来。 冯旭晖说:“莎莎肚子疼,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快点洗吧。” 琳姐的声音更加着急地说:“好的,我马上就来……” 冯旭晖就近到男澡堂里小便,却看到澡堂里面的热水开着,挂衣服的钩子上挂着衣服,正是袁新辉的紧身裤,跟冯旭晖、琳姐一个牌子的紧身裤。冯旭晖顿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通急促的狂跳。他明白,男澡堂里挂在袁新辉的衣服,而他的人却不知哪去了,莫非到了女澡堂?工务段机关小院,除了机关的卢技术员、苏云裳,还有加工班一个女工、电务段道口班的小何姑娘,没有女人了。这些女人早早地洗完澡回家了,几乎没有女人在这个点洗澡。男人们,女人们,几乎都在下班前完成了个人卫生打扫,回家了。 琳姐从澡堂出来,忙到冯旭晖办公室问莎莎,好点没有?莎莎没精打采地说,想拉粑粑。琳姐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她带着莎莎出门,走向了黑暗的厕所。 袁新辉从锻工班后的澡堂出来,直接回到廖书记办公室,收拾一阵后,悄无声息地推车走开,走出一段路之后,骑上单车走了。 琳姐带着莎莎,在锻工班收拾完,带着莎莎回家了。临走前,对着冯旭晖办公室大声说:“阿旭,你忙着,我们回家了。” 冯旭晖走到走廊,对着琳姐她们说:“好,我还要刻印一张蜡纸,就走。” 第二天,赵秀才托冯旭晖带了一把菜刀,给锻工班开刃。袁新辉像没事人一样,刻意跟冯旭晖套近乎。他是车工出身,少不了习惯性地拿了刀对着亮光处,眯着眼睛看了又看,似乎专家在作鉴定。 袁新辉带着讨好的语气跟冯旭晖说,邓子聪肯定不能在段机关待了,我帮你排除了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冯旭晖不知怎么回答,他还是忘不了昨天晚上在锻工班后面澡堂的一幕。尽管如此,他并没有看到不该看到的那些,因而也仅仅是推测而已,不好说什么。 袁新辉又冒出一句,叫他安心,邓子聪估计也没戏了,到时候,他会帮冯旭晖坐得更扎实。冯旭晖简单地说:“不需要。” 袁新辉却拉住冯旭晖继续说:“杜晓琳对你很欣赏,把你当亲弟弟一样,我看得出,你看,我们的紧身裤都是一样的。她说,我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人。” 冯旭晖发现自己不会表演,内心的厌恶与惶恐全部都在脸上,心里说:“我可不想跟你们穿一条裤子。”有些话,比如昨天晚上澡堂里他挂在墙上的衣服,却没有看到澡堂里的人;比如,早就在班组听到关于他和杜晓琳的绯闻…… 袁新辉好像看透了冯旭晖的心思,主动说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他说:“听说昨天晚上莎莎肚子疼要上厕所,对吧?我也是,不知道昨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能是莎莎带来的动物饼干过期了,闹肚子。我在洗澡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就穿着短裤跑厕所。哎呀,幸好是晚上,要是白天,可就出洋相了。” 冯旭晖一听,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应答。平日里,工人们喜欢拿下半身那点事打发时间,半真半假,一笑了之。这会儿,袁新辉这个正人君子模样的人,说出来这番话,冯旭晖却笑不出来。冯旭晖心想,滑头,想堵掉我的嘴罢了。 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否则,莫要胡言乱语。冯旭晖告诫自己。 袁新辉还解释道,这两天琳姐之所以到段里来找他,是因为买枕木的人,是她的弟弟。她得知之后,赶紧制止了她弟弟。所以才出现枕木摆在电线厂小区里,却无人敢领走。 冯旭晖明白,袁新辉的话外音还在琳姐,意思是,琳姐来工务段是为了她弟弟的私事,而不是冯旭晖误以为的那件事。 有一次,琳姐说起她这个弟弟,也没好话,人虽然聪明,却没用在正道上,本来成绩是班里的尖子生,为了显得自己聪明,考试之前还在学滑旱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右手骨折,写字都困难,考上了中专,不去,说要复读,第二年再考,不服气呀,几个成绩在他后面的同学考上大专了。结果考上技校了,就不去高考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父母被他气死去。 冯旭晖以为她在说自己。她弟弟的某些际遇与想法,跟自己有些相似。 琳姐说,她弟弟朋友没交好,跟着那些单身职工,成天在宿舍里打牌赌博,不正经上班,以为靠打牌赌博能够发财。 这点,冯旭晖觉得很幸运,就是遇到了韩啸波,他一直不让自己学坏。 琳姐说,邓子聪跟他弟弟在宿舍打牌,邓子聪就是一个“钉耙”。电线厂的几个哥们,联起手来算计邓子聪,邓子聪负债累累,到处借钱欠钱。后来邓子聪卖枕木还账。 第42章 太委屈 那天,冯旭晖正在路边跟蔡大个比着吃雪糕,他一连咬掉八根大雪糕,嘴巴已经冻木了,从喉咙到心口都是冰凉冰凉的。蔡大个的进度差不多,第八根已开始咬了几口。 “咱们鼎钢的雪糕就是好吃,比纱厂的好吃十倍。我还可以吃七根,一起十五根。”蔡大个吧唧嘴巴说。 冯旭晖却不喜欢吹,只一门心思吃。 “冯旭晖,冯旭晖在吗?”一个好听的女声,从冰厂取冷饮的小窗口飘了出来。 “叫你吧,阿旭。” 冯旭晖也听到了有人叫自己,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为自己冰出毛病来了,产生幻觉了。 “冯旭晖,你们廖书记喊你去段里找他。” 几个人都看清了,是小窗口里取冷饮女孩的声音,人称“冰美人”的廖红。冯旭晖很是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是我知道你在这,是你们廖书记猜到你在这吃冷饮,才把电话打到冰厂,让我来喊你。”说完,“冰美人”就坐回自己的椅子了。 冯旭晖一听,对蔡大个做了一个篮球赛暂停的手势,表示吃雪糕比赛告一段落。他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到了小窗口,对里面的“冰美人”说:“谢谢”。见里面没有回复,就说:“请你再拿十支雪糕。”说着就递进去十张雪糕票。 “冰美人”射出一束冷冷的眼光,接过票,转身拿来了十支雪糕。冯旭晖突然觉得想解释什么,就说:“不是我吃,我带给廖书记他们吃。” “冰美人”听了,把递到小窗口的雪糕又收回去,装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中,可以延长雪糕融化时间。冯旭晖取了袋子,再次致谢。 也就五六分钟吧,冯旭晖就到了廖书记办公室。他把雪糕袋子递过去,让廖书记吃。廖书记果然大嗓门一亮:“过来吃雪糕呀,快来,来晚了就没有了。” 来得最快的是苏云裳。卢技术员则慢悠悠地从隔壁走了过来,表扬冯旭晖懂事。其余的,都是冯旭晖拎着袋子送过去。 曹向荣正在办公室清理东西,打包在一个麻袋里,准备搬家。昨天,中心已经决定,免去曹向荣的工务段副段长职务,由刘学彬接任副段长,主持工作。 接过冯旭晖递过来的奶油雪糕,曹向荣长吁一口气,眼泪竟然涌了上来。冯旭晖原本与曹向荣不对付,但是看到对方一个男人的泪水,他那些安慰的话随即溜了出来。 袁新辉的调查报告结论为,工务段私设“小金库”,用于小团体的各种不能进入成本的开支。曹向荣对“小金库”负有直接责任,廖书记负有领导责任。 冯旭晖说:“我们都太年轻!好在我们年轻,还有资本摔一跤,可以爬起来继续追赶!” 这些锦言名句,冯旭晖在父亲的安排下,抄了好几本。此时,不假思索地给了曹向荣一句。曹向荣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握住冯旭晖的手,激动地说:“阿旭,我不该用邓子聪,应该让你到段里来协助我!” 冯旭晖说:“我也年轻,也缺乏经验,这是我们难免要犯下的错误。但愿我们吃一堑长一智!” 这时,充满喜悦的刘学彬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接过冯旭晖的雪糕,很愉快地对冯旭晖说:“阿旭,曹向荣段长跟我说起过你,很有才。以后要多多支持呀!”看着刘学彬圆球一样滚来滚去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冯旭晖不怎么舒服。取代了曹向荣的他,对曹向荣依然毕恭毕敬地称谓他“曹段长”,说明他很会做人。 廖书记跟冯旭晖说,班子已经讨论决定,苏云裳接替刘学彬代理工务段工会主席,邓子聪回工厂站工区,冯旭晖担任段工会宣传委员,全脱产的,明天开始,到机关来上班。办公室就在书记室,加一张办公桌。这意味着,冯旭晖不再是“借调”关系,而且要从卢技术员办公室搬出来。 冯旭晖冰木了的嘴巴,好像都不会说话了。主要是廖书记一脸严肃,好像生怕他“犯傻”,意气用事,就说:“这是组织行为,黄班长那里已经通知了。”言下之意,不得违抗。又说:“明年‘七一’,你的入党问题,提到了议事日程,我和黄满志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冯旭晖看着苏云裳,她代理工会主席,那么工会宣传委员应该是她的提议。苏云裳笑着点点头,他也就笨着嘴巴对廖书记说:“感谢组织,我服从组织安排。” 廖书记很是慈祥地说:“年轻人的伴很重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多向身边的党员靠拢,自然就会达到党员标准的。”还是不放心地说:“年轻人,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实际上,廖书记这话是有所指。前一段,冯旭晖被“借调”到段里,阳胡子放风说,冯旭晖是走了廖书记的“后门”,才如何如何的。班组老师傅那不屑的神情,深深刺痛了他。冯旭晖当即也放风说,刻印完团刊《天梯》,马上回工厂站工区。 最主要的是,苏云裳这个代理工会主席,似乎需要冯旭晖的支撑。看到她的微笑首肯,冯旭晖不由自主就答应了。加上,师父赵德惠对冯旭晖说了,不要在乎别人嚼舌头,古语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时间能证明一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些误以为有“关系”的说法,到时候不攻自破。当然,工人中,很多人讨厌那种削尖脑袋往机关钻的人。我就说吃了这个亏,所以,你师娘一再提醒,不要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苏云裳催促冯旭晖去班组清理一下,尽快搬到段机关来。 在离开班组的时候,冯旭晖突然觉得舍不得。这次是真正的离开班组了。这里的人,虽然劳累,可是成天嘻嘻哈哈,没有坏心眼,对冯旭晖也挺好的。在段机关工作了一段时间,相比而言,冯旭晖更喜欢班组,觉得比段机关更随性,更开心,尽管班组的工人师傅自嘲为“穷开心”。 赵秀才一直在一边抽烟,见冯旭晖用书包装着几本电大教科书,一些杂物放到单车前的篓子里,对他说:“今后,还是要抽时间到血鸭店来吃饭,要跟韩啸波一样,工厂站就是你的娘家。” 听起来很滑稽,“娘家”居然没有一个女性。冯旭晖的心情不错,大声答应了。赵秀才又说:“我早就说过,阿旭不属于工区,没想到这么快。” 说实在的,冯旭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离开班组。他想起了技校刘校长的话,说他们到时候一定会感激他的,难道就是这个吗?如果不是分配到工务段,而是机务段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估计难以快速上升。机务段的同学,还在机车上当着火车司机,相比之下比较满足。 黄满志跟赵秀才开始打开了了嘴巴仗。黄满志说:“这个冯旭晖,越来越像赵德惠了,才气有那么一点点,可是人品却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 赵秀才水烟悠悠地吸着,慢条斯理地回复道:“黄麻子呀黄麻子,你嘴巴莫欠呀。你这不是诅咒阿旭伢子吗?他一个好伢子,还有大好前程,为什么越来越像我?像我这个下场,当铁路工一辈子,还是个半边户,有什么好?” 黄满志说:“我当然不想小冯像你!但是,你看,自己想上去,却踩着个邓子聪做垫脚石,这就不好了吧?想当年你不也是一样……不过,你那次是背起石头砸了自己的教。” 阳胡子也拱火说:“阿旭这个人,肯定有出息,就凭他鬼搞子搞,阴搞子搞,就比赵秀才高明。” 冯旭晖听了目瞪口呆,无话可说。邓子聪变卖枕木被处分,好像是他冯旭晖在陷害的似的。这些风,应该来自于邓子聪母亲的工务段机关的那次吵闹。那个女人的嘴巴皮特别能说,死人可以给她说活了,同样,冯旭晖逃不了被她说死去。 这些天,曹向荣被免职不算事,因为他被调到了后勤当食堂管理员,负责粮油蔬菜的采购,油水挺足。虽然没有明确职务,但是没有被关一天。说明事情不大。虽然没了职务,但也不必再去修铁路,对那些还在工区的技校生而言,也值了。 何况,还有一种风向,说曹向荣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他的问题不大,仅仅是“小金库”而已。冯旭晖第一次听说“小金库”,大致是工务段私自设立的“活钱”,用于单位不好列入成本和办公经费的开支。总之,没有进入个人腰包。据说,这一做法的起源,就是谭晓风参加团支部踏青活动受伤之后,曹向荣不想报工伤,却又不能让谭晓风个人在医疗、因病休假上经济受损,才想出这种办法。 邓子聪是曹向荣“办法”的具体实施者。但是,他在实施过程中,瞒天过海,变卖新枕木,个人得了一些好处,还带出来赌博的问题。对于他的处理,传闻比较多。最为严重的说法是,犯盗窃罪,开除厂籍。 黄满志就问冯旭晖:“邓子聪的饭碗,保得住保不住?” 冯旭晖愣住了,这话不论怎么回答都成问题。他没回答,而黄满志却一直盯着他看,等着他回答。 黄满志又说:“怎么地,你要想办法保住他的饭碗。你不知道,一个家庭,孩子的工作有多不容易!丢了很可惜,一辈子的命运都改变了。” 沉甸甸的话语,容不得冯旭晖分辩,只好默默点头。 “你看,我们这一代人,想退休顶职,说白了不就是把一个饭碗,传给儿女吗?可是,像赵德惠那样的,只有一个饭碗,有两个孩子,传给谁呀?给了这一个,对那一个就不公平。毕竟都是自己的血肉呀!” 冯旭晖没想解释,他知道,解释就是逃避的代名词。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能辩白什么呢?不是自己陷害邓子聪,是邓子聪咎由自取?是人们猜测的那样,袁新辉打击报复?他能做到,就是借助于权威的人来说。比如廖书记,曹向荣,或者袁新辉,他们对事情的真想最清楚。但是,他们会不会为了自己的清白而解释呢? 最让冯旭晖不解的是,韩啸波坐岸观火的态度。他一直在一边看武侠小说,对冯旭晖的事情,好像毫无兴趣,或者根本就没有在意。已经习惯了韩啸波罩着的冯旭晖,对此,心情复杂,莫非韩啸波也觉得他冯旭晖是这种卑鄙小人了吗? 阳胡子这些看似抬举冯旭晖的话语,实际上是糟践他冯旭晖的,只要不是傻瓜蛋,都会听得出来。可是,韩啸波却半点都没听出来,还在看着金庸的书。 “啸哥……”冯旭晖喊着韩啸波。 韩啸波“哎”了一声,见是冯旭晖,便又埋头看着武侠小说。或许他在想,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无话可说。 冯旭晖第一次遭遇韩啸波的冷淡,心里一阵发紧。他们曾经无话不说,这是怎么了?你韩啸波也不认可我了吗? 阳胡子过来,跟韩啸波递烟说:“阿旭叫你哩,你怎么不搭理人家,人家可是要上升了,当干部了。人家都想着去拍马屁的,你怎么送给你拍,你都不拍?” 冯旭晖说:“阳胡子,之前你说我鬼搞子搞,我懒得跟你争辩。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越描越黑,所以懒得说。今天,我要你跟我说清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搞了什么鬼?” 阳胡子喜欢作弄人,但是,遇到冯旭晖这样的,不去跟他争执,他的恶作剧也就像炮仗失去了引信,炸不开来。从团刊《天梯》的文章开始,阳胡子就说些风凉话,打击冯旭晖,可冯旭晖丝毫不为所动。 过去,谭晓风也跟阳胡子敲着边鼓,让他不要为难冯旭晖,因为冯旭晖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谭晓风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带着很多好感。这让阳胡子内心酸酸的。 阳胡子淡淡地说:“不是我说的,是邓子聪的老娘说的。” 赵秀才干咳一声,说,你们不要怪冯旭晖,小冯是什么人,我是清楚的。“海选”就是一场儿戏。他们把曹向荣弄上来,就是把廖书记的权力削掉。但是,这个刚刚从技校毕业的曹向荣,乳臭未干,即使是技校,也不是学的铁路维修专业。让这样一个人担任工务段段长,岂不是说,只要是个人就能当段长了?实际上,曹向荣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了。 至于邓子聪娘老子那些话,你们怎么就那么当真?有些事情是真的,比如,冯旭晖没有帮邓子聪抄写“安全须知”。那只能说明他们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就是普通同事同学关系,不帮着抄写,说得过去,并不见得有什么过节,对吧? “阿旭是廖你徒弟,你当然向着他!”阳胡子说。 没等赵秀才回答,黄满志抢先说:“我觉得没有阿旭会鬼搞子搞。记得,借调他到段里时,有人说他是因为过年给廖书记拜年了,才会让廖书记喜欢他的。我知道的,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阿旭都跟我在班里值班,应该没去拜年。” 阳胡子打断黄满志说:“你莫应该应该的,听阿旭自己说吧。阿旭,你是不是去给廖书记拜年了?” 冯旭晖不喜欢这种审讯般的问话方式,本来可以简单地回答“有”或者“没有”即可。但是,他很不舒服。事实上是没有,但是简单地这么回答,似乎对廖书记不敬了。而且,如果回答“没有”,如果不举证一番,又有谁信呢? 这时候,冯旭晖出人意料地说:“阳胡子,如果你认为我冯旭晖鬼搞子搞邓子聪,是为了去段机关当干部。那么,我今天郑重地告诉你,我留在工厂站工区上班,不去段里了。这下,你还怎么说?” 第43章 一条龙 回到工厂站工区的冯旭晖,被大伙当成了“怪物”。 事情往往是这样,你不说,人家就要猜。当然,即使你说了,人家还可以选择不相信,同样要去议论。冯旭晖是最怕被人议论的,所以,他选择了不听,远远地躲在角落看书。 其实,他也没有太用心,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的所有的感官都在韩啸波身上。但是,韩啸波却不像原来那样时不时丢给他一个“坨”,让他来接。而是跟蔡大个说着篮球比赛的事,似乎跟冯旭晖没了共同语言。 “蔡大个,下了班,咱们去大操场打篮球。这次,给工务段拿个好名次回来。”韩啸波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肌肉,一边擦洗身体一边说。 蔡大个自然答应。自从蔡大个到工厂站工区,韩啸波就在他自制的篮球架前面花费大把的时间。除了练习投篮,有时候把冯旭晖、邓子聪喊上,打半场比赛。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班里,韩啸波阴着脸,跟冯旭晖不但没有搭档出笑话来,反而说话很冲,冯旭晖被冲的哑口无言。但是,冯旭晖知道,这都是因为邓子聪母亲的那番话,也就不搭理他,等待时间来检验。 冯旭晖本来话少,惜字如金。只要不涉及自己,他往往不会参与别人的话题。因而,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大家都觉得实实在在,频频点头。冯旭晖想起,原先韩啸波时不时地拉着冯旭晖去中心工会去打探工会文体活动消息,不管什么项目,他都会报名,至于取得名次与否,他不在乎。韩啸波在乎的是,可以抽出去参赛,而不要去捣固。 冯旭晖敏感地觉得被韩啸波冷落,他已经承诺不去段机关,而是留在工厂站工区,以证明自己的心迹。可是,韩啸波还是不冷不热的。 蔡大个却没有看出冯旭晖与韩啸波之间的龃龉,对冯旭晖说:“今天晚上这场球太关键了,赢下来就能进前四强。阿旭,苏云裳让你们几个拿着铜管来给我们加油哩。” 冯旭晖本来没想出这样的风头,但是,有了苏云裳的“金玉良言”,加上与韩啸波的示好,他就没在乎了。 就在这时,韩啸波还嘟囔了一句:“唉,真倒霉,搞到晚上比赛,要是白天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去工厂站里干活了。” “就是,原来都是白天比赛的。”邓子聪附和着说。 “如今改了,什么不能耽误生产经营。白天上班,打球变成了业余时间,白天干活都累死了,晚上哪有力气,能打好吗?”蔡大个嘟囔着。 篮球,是铁运中心的传统强势项目,连续三年来保持全厂“连冠”。每年,铁运中心工会都会组织内部站段队的篮球赛,选拨队员,锻炼队伍,一年一度的职工篮球赛,对他们而言像过节,尤其那些篮球明星,会让女人们尖叫,成为很长一段工余时间的谈资。 韩啸波、蔡大个、冯旭晖都是技校时校队的篮球队员,尤其是韩啸波,一直光芒四射。一米八零的身板,潇洒的跳跃、投篮,牵着场下许多女孩子的目光。如今,有了蔡大个加盟,冯旭晖只能在场下吹“冲锋号”了。 这天正是工务段对机务段的比赛,苏云裳带着段机关的干部在搬汽水,搞后勤服务。苏云裳、谭晓风、王向红一亮相灯光球场,韩啸波就显得很亢奋,练球时,压腿、活动关节、跳跃,还扣了两个篮,场下便响起了掌声。他朝那边给了一个飞吻。 他看见苏云裳在对他招手,就几个健步过去。苏云裳对他耳语了几句,韩啸波顿时脸色严峻地看着对方,而后无奈地点点头,返回到球场的时候,感觉冷静了许多,少了些亢奋。 比赛开始了,打得异常激烈。场下随着节奏在喊:“韩啸波,一条龙。”冯旭晖使劲吹着小号,阳胡子擂着小鼓,给工务段加油,简直让人担心把小鼓都要打破了。 没多久,在对方篮下,队友与对方争球。裁判把球往上一抛,队友蔡大个没等球抛至最高点就一把将球打给了他,他夺过球返身就跑。裁判吹了一声哨,示意违例,韩啸波没听到,飞快地运球跑,场下的观从爆出一片掌声和笑声,苏云裳、谭晓风、王向红齐喊:“韩啸波!”他以为要他来个“一条龙”,更是兴奋。哪知他跑得越来劲越潇洒,人们越觉得滑稽,掌声笑声越热烈。 当韩啸波潇洒地将球由己方篮下运至对方篮下,然后单手一扣,返身举起双手致意时,发现身后竟无一人,场下的人场上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有的哈腰有的捧腹有的咳嗽有的擦眼泪,裁判也笑,他莫名其妙。蔡大个嬉笑地告诉他刚才那球违例在先,他狠狠地瞪了裁判一眼,却再也打不起精神,抢板、投篮都迟钝了许多。 裁判吹了暂停,苏云裳让冯旭晖替下了韩啸波。冯旭晖愣了一下,还是服从安排上了场。但是,没了韩啸波在场,好像没了灵魂一样,整个比赛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机务段反超了比分。 琳姐坐在了韩啸波身边,韩啸波低下了头,有些难为情。琳姐问:“怎么?当板凳队员不舒服了?” 韩啸波不知怎么说,只好缄默不言。 琳姐说:“你是太想赢,反而出问题了。” 又说:“为什么不让冯旭晖上?你们更需要一个好的组织后卫。” 韩啸波说:“懒得理他!” 琳姐诧异地问:“咋了?你们不是好得穿一条裤子一样吗?” 韩啸波说:“我不想成为他进步的绊脚石。” 琳姐说:“别瞎说,我跟苏云裳说了,一会儿,你上,蔡大个下。” 在琳姐的启发下,场下的韩啸波看得着急,也看得更明白。第二次暂停时,韩啸波换下了蔡大个,而不是冯旭晖。冯旭晖打组织后卫,跟韩啸波配合很有默契,加上韩啸波想挣回面子,打得更加谨慎。结果,工务段在最后关键时机,再次把比分超过机务段,直到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哨音。 韩啸波随着声音,冲到冯旭晖身边,把冯旭晖抱了起来。“兄弟,还是我们配合得好一些。” 苏云裳、谭晓风、王向红也一起跑了过来,抱着韩啸波、冯旭晖,毫无顾忌地欢庆着胜利。 历史上,机务段的最好成绩是第三名,而工务段对机务段从来没有胜绩。这次,缺少了蔡大个的机务段,在有了韩啸波、冯旭晖这帮技校生的工务段面前,略处下风。最后,工务段一路过关斩将,获得了第三名。 比赛结束,冯旭晖一身轻松,坐在院子里的枕木上看书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韩啸波来了,叼着一支烟,坐在旁边的枕木上。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怎么坐在这里?” “这里安静,好看书呀。” “别给我装糊涂。是谁为难你?” “谁也没为难我。” “别扯了,没点事就放下人人都盼着的好事,回到这丢人的地方来?”韩啸波突然提高嗓门说。 “你那么大声音干嘛?” “我生气!我要看是谁为难我兄弟!” “我说,图这里复习看书自由自在,你信吗?” “当然不信。” “爱信不信。这是我自觉自愿的,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人开玩笑无拘无束,活得简简单单。” “莫自欺欺人了!喜欢这里?那你报什么名,考什么电大?一辈子待在这里当铁路工吗?”韩啸波越说越激动,把烟屁股一丢。 又说:“你下次犯浑之前,能不能跟哥吱一声?” 这时,邓子聪走过铁路,到了休息室。进去之前,韩啸波对邓子聪说:“阿聪,你过来,我说,你应该把你妈说阿旭那些话要收回去,听到没?” 邓子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什么话?怎么收回?” 韩啸波冷冷地看着邓子聪,似乎说,这不明摆着的嘛,还要本少爷点破? 邓子聪当然知道韩啸波的意思,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可能收回?冯旭晖在段机关的存在,的确影响了邓子聪,这是事实。曹向荣需要一个安全员,选择了邓子聪。当然,曹向荣并不是需要一个专门的安全员,而是一个心腹,为他搞钱搞“小金库”,为他办那些不好办的事。 冯旭晖到段机关虽然是刻印团刊《天梯》,可是却得到了卢技术员的青睐,当起了事实上的安全员,这不是妨碍了邓子聪吗?所以,邓子聪的母亲才诋毁冯旭晖,莫非要承认自己和母亲故意无事生非,目的是搞走冯旭晖?不可能。 对冯旭晖而言,最为高兴的是,重新获得了韩啸波的友情。原先没有隔膜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友情的珍贵,这次韩啸波的疏远,才让他感到自己内心对这份友谊的珍爱。 而看着邓子聪这个一手炮制友情“危机”的人,冯旭晖还是不能原谅。在这个阶段,韩啸波友谊的天平似乎偏向于邓子聪,这让冯旭晖不舒服。当然,他也在反思,应该独享友情还是与技校同学共享友谊。在蔡大个来工厂站工区之前,他是与韩啸波关系最为密切的人,除了邓子聪有些“干扰”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分享这份友谊。蔡大个来了,通过篮球的媒介,韩啸波与蔡大个来往得更多一些。 当然,冯旭晖并不是排斥邓子聪,也不是容不得有人分享韩啸波的友谊,只是不想因为有人“分享”而失去这份友谊。 韩啸波走到冯旭晖的面前,让他回到段机关去。邓子聪也示好地说:“阿旭,对不起,你回段里去吧,我反正是再也回不去了。” 冯旭晖说:“我会班里可不是因为你,我是因为……”他看了韩啸波一眼,却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 韩啸波当然明白冯旭晖吞下去的话是什么,勾住冯旭晖的脖子说:“这事,也不能全怪阿聪,实话实说,有人跟我说,让我远离你,不要耽误了你的前程。” 冯旭晖纳闷,问:“是不是廖书记?” 韩啸波不说话,甩了甩头发。 冯旭晖说:“廖书记对我也说了同样的话,可是,我听从了吗?”接着,冯旭晖给了韩啸波当胸一拳。 于是,两个人的手相互勾起对方的肩膀,就像在技校配合着捉弄了曹向荣得意时一样。 冯旭晖回到段机关,苏云裳手里拿了一封信,对他说:“阿旭,纱妹妹给你的信”。纱妹妹?冯旭晖奇怪这样的称谓,一看寄信地址,是纱厂。原来是这么个纱妹妹。 苏云裳盯着冯旭晖看,好像要看出这封信里的蹊跷。冯旭晖好像为了证明没什么,就当着苏云裳的面,把信封撕开。 “你看,脸红了。一看就是妹子的笔迹,那个娟秀,漂亮。啧啧……” 冯旭晖被逗得不好意思了,干脆念了起来,是一首诗,名叫“我是一只孤飞的雁”,落款是成月。 本来,苏云裳还想逗一逗,见冯旭晖开不起玩笑,就说了声:“我是一只孤飞的雁,那就是求偶了。” 冯旭晖解释道:“成月,你忘了?上次踏青活动时,纱厂那个车间团支部书记。” 苏云裳说:“我知道,那个丫头不错的。” 冯旭晖说:“她是谢春鹏的女朋友了,是我们刻意组织活动唯一成功的牛郎织女。” 苏云裳问:“她这是给团刊《天梯》投稿吗?” 冯旭晖回答说:“是的。” 看了信,冯旭晖觉得这个成月是个俏皮的妹子,也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她从谢春鹏那里看到了团刊《天梯》,觉得耳目一新,也跟着办起了一个团刊,叫“原上草”,希望得到冯旭晖的投稿。读她的诗歌,感觉她的意气风发与孤傲不驯。 在廖书记回来的时候,冯旭晖举着成月的诗作,得意地跟廖书记汇报道:“廖书记,刚刚收到了纱厂作者给团刊《天梯》的稿件,我们的团刊,在外面也有影响了。” 廖书记也是眼睛一亮,说:“真的?我们的团刊,有外面的人投稿?” 冯旭晖说:“是我们团支部搞活动时结识的,这个成月,也是一个团支部书记。看她的诗作,发现她应该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冯旭晖又说:“下一期《天梯》,要把成月的诗作放在头条。” 毕竟是第一次收到外面的投稿,且是一个女孩的来信,冯旭晖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成月是小曼姐在纱厂的同事,朋友,冯旭晖不由得在脑子里与小曼姐相比起来。成月是谢春鹏的女朋友,小曼姐呢,她会是自己的女朋友吗? 回到家,冯旭晖觉得应该给成月回一封信,告诉她,《天梯》将发表她的诗作,欢迎她再次投稿。随信,冯旭晖也寄了一篇散文作为《原上草》的投稿。 第二天,把信件投到绿色的邮筒,冯旭晖的心思也跟着飞翔起来。他觉得应该把成月投稿的事,跟小曼姐说一说。 第44章 船荡漾 周末的早晨,税务局小院很安静,冯旭晖在家里抄歌曲。突然,大门被“咚咚”地擂响,伴随着“阿旭舅舅”的喊声。不用说,是小烨陀。冯旭晖不由得笑了,看来小家伙又想去哪里玩了。 门开之时,小烨陀的声音就到了,阿旭舅舅,小曼姨来了,今天去河西百灵湖划船。走。说着,就来牵冯旭晖的手。 冯旭晖没有理由不去,何况他正想跟小曼姐聊聊成月投稿的事。而且,小曼姐已经站在义哥家门口了,微笑着。 他们出门了,两个人带着小烨陀走在街上。过去有段时间,他们多次带着小烨陀上街,冯旭晖心里很是坦然。说坦然,是因为都没有别的想法。从小曼姐顶冯旭晖父亲的职之后,小曼姐又是送凤凰单车,作为参加工作的礼物,又是在生日送牛仔裤;而且还主动喊他看电影、到“香花苑”跳舞,在过年的时候,到铁运中心去洗澡…… 频繁的接触,让冯旭晖内心有了一丝奇妙的感觉。他的生活中缺乏异性的气息,对女人些许的关心都会敏感地捕捉到,何况小曼姐接二连三的极度关心,在冯旭晖心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阵阵涟漪。这些“反常”的行为,冯旭晖都给了一个恰当的理由:小曼姐在感恩,感谢父亲把顶职的事情办在了她的名下。这么想着,冯旭晖释然了许多。 街上的人都很闲散,也没遇见什么熟人。公交车站离税务局也就五分钟路程,一个上坡就到了。车站的人不多,不像上中学时那么拥挤,可能是上学上班高峰期,上车要有点“钉子精神”才能挤进去。男人女人身体都紧紧贴在一起,个头矮一些的,要仰着头呼吸才行。年轻女人总是要担心吃亏似的,左看看右看看,却又无奈地就皱着眉头。 上车之后,居然还有座位。他们在最后一排坐下,小曼姐靠窗。那是一个长凳,可以挨着坐。小烨陀挣脱了小曼姐的抱坐,自己坐在了长椅上,坐在两个大人之间。 “哎,你们的团刊《天梯》什么时候出刊?我帮你备了好些插图呢,看看用不用得上?”小曼姐随意地聊着。 冯旭晖发现有几个男青年的眼睛往小曼姐这边扫,想起上次去“香花苑”跳舞时,遇到几个男青年骚扰的事,就看了小曼姐一眼。小曼姐的身材高且丰满,披肩长发柔柔地被她甩来甩去,掀起的气流都带着淡淡的香气。 “新团刊呐,我们刚刚刻印完了。对了,还有成月的文章呢。”冯旭晖故意提高说话的音量,仿佛让那些男青年知道,小曼姐身边是有“男朋友”的。 “我知道,她跟我说了。而且,她们团支部也学着办了一个团刊。” 冯旭晖想,为什么韩啸波总是说小曼姐不够漂亮?可是,每次在公交车上都会看到一些眼光装作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明小曼姐还是漂亮的嘛。 过了河,车子上的人开始拥挤起来,冯旭晖也被人群不断地压紧,与小曼姐之间留下您的空隙,缩小到零距离。随着车子的摇晃,冯旭晖感觉到搂住小烨陀的手,已经紧贴着小曼姐了。在车子摇摆的瞬间,他们的身体不时有触碰,给冯旭晖带来了触电一样的感受。 河西,是这个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市府大院在这里,几条繁华的商业街也在这里,公园也是。在这里,街上的人明显地多了起来,公园的人也多。 “你们在这里等,我去排队买票。”冯旭晖看着买票划船的人,就让她们先歇着。湖边上有不少的船只随波荡漾,有带桨叶的木船,有四四方方的脚踏船。路边摆着几个哈哈镜,没事的人往那里瞧一瞧,看着夸张变形的镜中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其中有一面镜子是平面镜,对比着哈哈镜的夸张效果。 冯旭晖笑过之后,有一丝不快掠过心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再看看不远处的小曼姐,与亮丽的小曼姐相比,觉得自己灰头土脑的。两个人不像是一个圈子的人。 或许,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刚来城里时,院子里有人喊冯旭晖“乡里人”时,是小曼姐站出来说:“没有乡里人种田,你们有饭吃吗?饿死你们。”那个时候“乡里人”是骂人的话,意思就是“土老帽”。其实冯旭晖在家乡是“小霸王”,因为他有一个“吃国家粮”的爸爸,意味着他拥有很多玩伴所没有的零食、图书,穿戴也要好些。但是,自从母亲过世,他随父亲进了城,这种优越感丧失殆尽,而且城里人的口音,让他简直开不了口,他的普通话反而让人误解,急的他干脆不开口。 不管怎样,小曼姐理解他,而且帮了他。小曼姐喜欢跟着她爸爸到税务局小院来打乒乓球,义哥还没有跟小曼她姐好的时候,也曾拿阿旭跟小曼开玩笑,阿旭讨小曼做堂客,别的什么都不要送,送一条小手绢就可以了。那时候的小曼,喜欢流鼻涕。小曼听了,就拿衣袖把鼻涕横着一揩,继续打球,毫不在意。想继续逗她的人,也就没意思地走开了。倒是中学之后,发育较早的小曼姐,突然之间成了大姑娘,而冯旭晖还没长开,自然没人开这种玩笑了。两个人甚至都不讲话了,即使两个家庭聚会在一起,他们两个却陌生人一样。 直到有了小烨陀,在他们之间穿针引线一般,把他们交织在一起了。 冯旭晖选择了脚踏船。“烨陀,你怕不怕?”冯旭晖把小烨陀抱上船,小烨陀显得很兴奋地说:“不怕,阿旭舅舅在,我就不怕。阿旭舅舅是游泳季军。” “真的吗?季军是什么?”小曼姐逗着小烨陀。 “我知道,季军就比冠军、亚军慢一点点,第三名。”小烨陀脑袋摇晃着,卖弄地说。 “真的假的?这么厉害!”小曼姐看着冯旭晖,问道。 这件事情,冯旭晖没当回事。上个月,参加中心团委组织的游泳比赛,的确得了第三名,第一名是装卸队的,第二名是机务段的同学,他是第三名。当时,大家都把目光注视着装卸队的那个高个子,姓石,至于第二第三,基本上被人忽略了。冯旭晖自己都忘了这个第三名,他只是把得来的奖品,一只粉红色的蝴蝶发夹摆在了书桌上,而后被小烨陀喜欢去了。义哥看到了,让小烨陀还给阿旭舅舅,说是阿旭舅舅送给女朋友的。冯旭晖才解释,是游泳比赛的奖品。 小曼姐看着小烨陀别在头发上的蝴蝶发夹,当即取下来看,不由分说就别在了自己头上,对着路边的镜子左顾右看,美美地笑着。她买了一瓶橙色的橘汁汽水给小烨陀,然后对她说:“烨陀,阿旭舅舅这么珍贵的奖品,不能弄丢了,要珍藏。小曼姨给收好了。” “不,阿旭舅舅给我了。”小烨陀不干。 小曼姐佯装不高兴地说:“你不听话,那就不要喝我买的汽水。” 小烨陀看着手中的橘汁汽水,舍不得,马上喝了一大口,还给小曼姨,说:“不喝就不喝。” 看着小曼姐逗着孩子玩,冯旭晖就觉得有趣,在一边看她们闹着玩。他也一起逗着她说:“你爸爸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阿旭舅舅要送给女朋友的,还给我吧。” 小烨陀看着小曼姨头上的蝴蝶发夹,大大的眼睛似乎在反映着内心的急剧应变,她忽然说:“哦,我明白了,阿旭舅舅要把蝴蝶发夹送给小曼姨。好呀好呀……小曼姨是阿旭舅舅的女朋友,好呀好呀……”小家伙拍手跳跃,并且一只手牵着小曼姨,一只手牵着阿旭舅舅,独自在那里欢笑。 冯旭晖与小曼姐的眼光随即交集在一起了。冯旭晖瞬间面红耳赤,而小曼却抱起小烨陀说:“走喽,我们的船来了,划船去。”她抱着小烨陀一路小跑,上了船。小烨陀一路咯咯地笑着。冯旭晖也跑着追了过去,脚步轻盈得像在飞。 冯旭晖使劲踏着船,他们的船离开岸边,到了湖中央。“哎,我听说你们鼎钢边上有一个沙滩,很多人在那里游泳。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游泳玩吧?” 冯旭晖答应了。鼎钢三面环水,靠西边的江水流速缓慢,有一处沙滩。但是,他跟韩啸波却不喜欢那里,而是喜欢大桥下面的木排。木排处水深,他们在木排上玩跳水,扎猛子。有一次,冯旭晖练习反身跳水,结果钻进了木排地下,想冒头的时候才发现被木排盖着,连忙在水中睁开眼睛,看到明暗相间的木排影子,当即心慌起来,凭着光亮的感觉,朝着亮光的方向使劲蹬了几腿,几乎在要呛水的瞬间,呼吸到了大把的空气。吓出一身冷汗。 当冯旭晖把这历险的一幕说给小曼姐的时候,小曼姐停止了蹬踏,嗔怪地看着冯旭晖。从她的脸上,冯旭晖看到了深深的担忧,却又无奈。他安慰道:“没事,我跟韩啸波都喜欢玩刺激的东西。” “淹死的,多是会水的。”小曼姐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但是,冯旭晖却不以为然。小曼姐就说了她在纱厂时的一个故事。有一次,团支部联谊活动,就是在江边游泳。有个游泳最厉害的女孩子姓包,第一次面对那么多年轻男性,以最快的速度下水,就是不想被众多的眼睛盯着,让江水包裹自己的身体。她穿的是比基尼,而一般不太会游泳的,穿的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游泳衣。 她飞快地游到江心,像一只银色的小飞鱼。大多数女孩都小心翼翼地泡在江边的水中,让鼎钢的小伙子当护花使者。当然,也有善游的小伙子追逐着“小飞鱼”,“小飞鱼”却变成了小泥鳅一样,让追逐者怎么也追不上。当活动即将结束的时候,喊着小包上岸的时候,小包却泡在水里,迟迟不肯上岸。有男青年靠拢她,想让她上岸,她却返身游向江心。随着夜幕的降临,团支部书记才发现,小包一直没有上岸。 “淹死了?”冯旭晖预感到结果,问小曼姐。 “是的,淹死了!” “怎么可能?” “这是事实,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太劳累,脚抽筋……” “都不是,是因为那身比基尼。第二天找到她的尸体时,下身的比基尼不见了。后来人们分析,是比基尼掉落了,女孩子羞于启齿,就不肯上岸,大概是等天黑人们走了再上岸……” 冯旭晖一阵子沉默不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小曼姐的故事,自然是关心他,让他游泳小心。而他却感叹这个女孩子的生命之花,居然这样不可思议的凋落。想起与纱厂一车间团支部春游踏青,导致谭晓风骑车摔伤的事,就说:“哎呀,组织一次团支部联谊活动,总是有风险呀。” 说曹操曹操到,刚刚说起成月,小曼姐看到成月了,顺着小曼姐眼光的方向,冯旭晖看到谢春鹏跟成月在岸边的垂柳下走着。谢春鹏跟成月谈恋爱是公开的事情,所以他们大大方方的。而冯旭晖在想,谢春鹏会不会以为自己跟小曼姐也是这层关系呢?说是谈恋爱吧,带这个小烨陀。经不住看了小曼姐一眼,却发现小曼姐的眼光也在看他。 她很快有了话题,说起了成月的哥哥成星。冯旭晖问,成星是不是火车司机班的同学。小曼姐说,是的,春游踏青那次,原本让成星一起去,成月帮哥哥物色了一个女朋友。可是,成星居然打了一通宵的牌,那天匆匆忙忙去了,早饭没吃,脸也没洗,眼睛都敖红了。成月担心路上出事,就没让他去了。说起她这个哥哥,也没好话,人虽然聪明,却没用在正道上,高中时本来成绩是班里的尖子生,为了显得自己聪明,考试之前还在学滑旱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右手骨折,写字都困难,考上了中专,不去,说要复读,第二年再考,不服气呀,几个成绩在他后面的同学考上大专了。结果考上技校了,就不去高考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父母被他气死。 冯旭晖说,没想到他们真的是兄妹关系呀,我当时想过,可是他们根本不像兄妹,长得不像,言行举止也不像。但是,成星人很热情,没有坏心眼。 成月也曾说,我倒希望他有点心眼。 这么说,成月是鼎钢子弟,怎么到了纱厂上班? 她初中考的中专,分到了这个纱厂。家里没有靠山,再说她学的专业是纺织机械。 都是国营大厂,差不多。只是上班路途远点。有通勤车接送吧? 有的,就是冷天不想起那么早。 说起纱厂的工作和生活,小曼姐轻车熟路。想起成月的投稿,冯旭晖对着岸上的成月大声说:“喂,成月。你的稿子在团刊《天梯》上用了,谢谢你了。” 成月在远处摆手,大概是不谢的意思。 小烨陀应该是玩累了,趴在小曼姨腿上就睡了。他们把船停靠在树荫下。小曼姐问:“阿旭,你也休息一下吧。” 冯旭晖说:“你睡吧,我不累。” 隔了一阵,小曼姐说:“这一期《天梯》,你写的散文‘友情’,文章描写了父辈的友谊以及儿女辈的微妙关系,好像就是写我们两家的关系吧?文章最终把对小姐姐的‘关心’升华为‘友情’。你是说,这里只是纯洁的姐弟感情?” 冯旭晖不好意思地笑了,违心地说:“这只是文章,是情节发展的需要。” “那你真实的想法呢?” 第45章 一些些 宽阔的水上公园,泛着幽微的冷光。小曼在水边站着,在太阳光的阴影里。冯旭晖走近她的时候,闻到她身上飘散的不再是香气,而是汗水与香水的混合气息,平时好像没有从她身上闻到过。 突然,冯旭晖想起那天夜里,第一次看电影之后,小曼姐陪同他在水塘边练习小号,他吹了一首小曼姐常在嘴巴上哼唱的《男朋友》。于是,这首歌曲的旋律就在冯旭晖的嘴巴里小声唱将起来: “我最讨厌油腔滑调虚伪的男孩,说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我最喜欢真心实意真挚的男孩,他知道怎么用心来把你爱……” 小曼姐明白,冯旭晖不愿意说出内心的话语。他是一个内心丰富而嘴巴上极度吝啬的人。从小就没听到过他说过示好的话语,好像只有这样才“男人”,或许是受他父亲影响,因为冯爹的话就不多。冯旭晖的意识里,甜言蜜语就等于“油腔滑调”“虚伪”,所以,这样的话语是不应该随便说出来的。 “结识你不止一两年,你对我不算不爱怜,为什么我总觉得呀,缺少一些些,缺的呀并非脂粉钱,少的也不是什么红绿线,只要是你在口头上,随便加多一些些,也不枉姐儿,白等过你一两年……”小曼姐也哼起了歌曲,歌词咬得特别讲究,生怕听歌者听不清楚似的。 对于“姐儿”这个词,冯旭晖很是敏感地与小曼姐对应起来,小曼姐不就是冯旭晖的“姐儿”吗?姐儿跟弟弟也可以有恋情的,也可以如此缠绵。这歌曲,冯旭晖从来没听过,但是歌词的内容明明白白地,“姐儿”希望得到“你”在口头上随便加多“一些些”。一些些什么?不是脂粉钱,也不是红绿线,是“哄呀骗的”话语呀。 歌曲是随口一唱的,并不能说明歌词内容就代表小曼姐的心声。何况冯旭晖也没有歌词里所唱的,对小曼姐表现出“爱怜”或者“爱恋”,他们仅仅看过一场电影,跳过一次交谊舞,小曼姐送过冯旭晖一辆凤凰单车,一条牛仔裤。这些,是小曼姐对他的“爱怜”或者“爱恋”? 要说对小曼姐的爱恋,冯旭晖自问是有“一些些”的,这些,在日记里流露过,那一个整版的“小曼姐”,是情感完全充分的自然流露。但是,她是那么时尚,她是那么高的个头,她比自己大三岁的样子,她是韩啸波口里“配不上”冯旭晖的人。 对于小曼姐的用心,冯旭晖隐隐约约感知到是一种特别的情感,起先觉得是“感恩”,后来发现除了感恩还有别的,她总是关注他,关心他,过年的时候,担心他跟父亲吵架不回家,就以洗澡的名义到鼎钢厂区去带他回家。这一切,冯旭晖细腻的内心已经捕捉到了,小曼姐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 小曼姐第一次约他看电影的时候,冯旭晖实际上就有了“触电”的感觉。当然,这个“触电”就是时下年轻男女示爱的一种普遍的方式,一旦两个人,仅仅是两个人一起去看了电影,就相当于一方向另一方抛出了求爱信息。如果另一方答应并陪同去了,基本上就“触电”了。可是,冯旭晖跟小曼姐的“触电”,却与通常的“触电”不甚相同,小曼姐并没有明确地约着冯旭晖去看电影,而是把税务局集体组织看电影的“富余”票,“匀”了一张给他而已。当时,他可能去,也可能不去。当然,他去了,却没有坐在票面上的座位。如果不是冯旭晖起身上厕所被小曼姐看到,那场电影很有可能遇不见小曼姐。 这样的一场电影,算得上“触电”吗?而且,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两个人一起看过电影。因而,在冯旭晖看来,那场电影就不是“触电”那种感觉,尽管在他内心触动了柔软地地方。最终,他以为自己想多了。 至于那次“香花苑”跳舞,虽然只是两个人一起去的,但是冯旭晖认为,那是小曼姐觉得他作为乐队的小号手,居然不会跳舞,而且对于鼓点子节奏还不甚敏感,想帮助他而已。那次跳舞,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估计也不敢下舞池。舞池的灯光本来就昏暗而且闪烁,谁也看不起清谁。那天,他与小曼姐的身体挨得很近,手也握在了一起,可是,冯旭晖全然没有“触电”的感觉,他们的心思几乎都在舞步的“技术”上了“往这边插”“往那边插”“挽花”什么的。 从那之后,在铁运中心周末舞会上,冯旭晖在舞池中人多的时候,偶尔也会下舞池“滥竽充数”。但是,小曼姐原本说,等冯旭晖学会了 更多的舞步,带他去全是最高档的舞厅“美蝶宫”,却并没有下文,不知道是冯旭晖并没有学会更多的舞步,还是她觉得他的舞步“技术”还没过关。总之,冯旭晖跟小曼姐跳舞的次数,变成了那次的“唯一”。 但是,那次“香花苑”跳舞的经历,让冯旭晖产生了很多的感受。在总厂团委举办的“青春畅想征文”活动中,他把日记里记下的文字,稍稍修改“提升”了一下,变成了与“朦胧爱情”相关的故事,居然获得了一等奖。他希望小曼姐能够看到,就把报纸放在家里的书桌上,展开,只要进屋来,一眼就能看到。 那个夜晚,是冯旭晖想象的恋爱,一个小伙子与一个姑娘一起去舞厅跳舞,没有多余的人,这应该与恋爱有关。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记录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像是一场恋爱,可最终却只是一次师傅带徒弟一样的跳舞。他似乎有过一丝心跳,但那是害怕跳舞出丑时的紧张,而不是担小说里描述的那种怦然心动。不过,在街上的时候,冯旭晖也曾左顾右盼,担心被人看到,误以为他们在压马路。 文章登出来之后,因为用的笔名,并没有在朋友圈引起什么风波。可是在获奖之后,铁运中心团委公布名单时,在括弧里注明了“冯旭晖”的真名。这下,苏云裳扬起手中的报纸,不是大喊冯旭晖获奖请吃零食的事,而是嚷嚷着让冯旭晖把女朋友带过来看看。 冯旭晖连忙摆手说:“纯属虚构,没有女朋友。” 没想到琳姐也来了,从锻工班出来说:“阿旭找好女朋友了?哪里的呀?” 冯旭晖不知道为什么会脸上发烧,仍然坚持说没找女朋友,写文章只是情节需要而已。 琳姐说:“阿旭就是过于害羞,这样子妹子是不喜欢的。你比妹子都害羞,指望着妹子倒过来追你不成?” 苏云裳看冯旭晖的大红脸,更加想逗他,就说:“阿旭别的都好,就是出不得阵,谈了就谈了,怕什么丑!” “真没有!”冯旭晖急得脸都青了。 琳姐知道冯旭晖实在,不肯看他尴尬,就帮着对付苏云裳。她说:“哎呀呀,这个小苏可行了,一个大姑娘,说话怎么像个堂客们一样了?看来,这女工委员还是练脸皮子的哈,越练越厚了嘛。” 果然,轮到苏云裳闹个大红脸了,说了声“讨厌”,转身进屋了。琳姐也就作罢了,她看了看冯旭晖,有看了看苏云裳的办公室,神秘地说:“你们两个……你是不是担心小苏姑娘不高兴,才故意说没找女朋友的?” 冯旭晖大惑不解地看着琳姐,“小苏姑娘”是指苏云裳吧,琳姐是越说越没边了。 冯旭晖回想着与小曼姐交往的过往,一幕幕的。对于小曼姐的心思,他的态度一直隐晦,想接受却又觉得不合适;可是小曼姐的态度,作为姑娘家的,已经很主动很直接了。冯旭晖的父子之家,一直缺少女人温柔的气息,每当小曼姐关心关注他,他的周身都会充满暖流,很想回馈她一些些。他有时候恼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敢爱敢恨呢?即使别人说三道四,只要自己认可,管他们怎么议论。 而每当他们站在一起,或者想到他们在一起,冯旭晖就会想起韩啸波的话,觉得他和小曼姐根本不合适。 这儿多幽静呀,没有游人的喧闹,没有小贩的叫嚣,只有石凳石桌,静静地在那里。地上是斑驳的碎影,微风拂来,碎影在漂浮。头顶上,蝉儿在不知疲倦地悠然自得地唱着。冯旭晖好像很喜欢这里的幽静,没人看他,谁也看不到他。 小烨陀醒了,要撒尿了。小曼姐带她上了岸,去找厕所。去了好一阵才回来。冯旭晖想,一定是找了很久吧。公园里肯定配备了厕所的,问一下就找到了。小曼姐说:“刚刚看热带鱼去了,小烨陀看着都挪不开步子了。” “热带鱼?在哪?”冯旭晖问。 小曼姐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带钟楼的房子说,就在钟楼下的路边上。冯旭晖知道,那是花鸟市场。“热带鱼什么样?就是海里的鱼吗?”冯旭晖问。“走,不要划船了,去看看吧。” 他们来到花鸟市场,冯旭晖也被那些身形怪异的鱼吸引了。不说别的,热带鱼的名称听来就惹人喜欢。神仙、爱神、厚唇丽丽、玻璃拉拉、蓝点太阳;斑马、虎皮、孔雀、凤凰、龙吐珠…… 热带鱼的可爱,在于其种类繁多,形态奇形怪状,颜色五彩斑斓,惹人心痒。热带鱼的可爱,还在于它的活泼好动。它们大多不安静,爱在水中追逐嬉戏,好象有无尽的活力。这也是它区别于金鱼或者说比金鱼更可爱的地方。 “你瞧,那漂亮的雄孔雀鱼,摇摆着比自己身子还大的花尾巴,总是绕着雌孔雀鱼,以博得她的青睐。” “你知道这是什么鱼吗?”小曼姐指着一只粉红色的鱼说。冯旭晖看着像什么鱼,却又说不上。小曼姐就让冯旭晖猜,并提示说:“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是人的一种动作。” 见冯旭晖猜不着,小曼姐让店主告诉他。店主是个中年男人,叼着烟说:“看着我的嘴巴,亲着烟屁股,吸了一口。”“抽烟鱼?”“接吻鱼。”店主好像没耐心,很快就透露了“谜底”。 “接吻?”这个词,在当时还不是很常用,常用的是叫“亲嘴”。这个名字是非常有趣的,店主说,它们在“解决了肚皮问题”之后,便悠闲地在水中成双成对地接吻,其情意绵绵之态,叫人煞是羡慕。正在这时,有一对“接吻鱼”的嘴巴果真碰到一起了,一张一合的,好像一只鱼在给另外一只鱼喂食。 “这个鱼好丑,懒洋洋的。”冯旭晖说。玻璃鱼缸上写着“斗鱼”。这么个死样,居然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店主说,这个鱼好养,浮在水上像是死了,吃食也是“守株待兔”、食来张口,但一旦与雄斗鱼狭路相遇时,有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竖起背鳍、胸鳍、尾鳍,鼓胀着两鳃,仿佛斗架的公鸡,仿佛听到它们口里发出的挑衅声,这个时候是斗鱼的是最美的 。 小烨陀一直在看神仙鱼,冯旭晖也觉得好看。从侧面看,它简直象掠空而过的飞燕,婀娜多姿。店主说,买几条神仙鱼回去,缸中没有神仙鱼,就算不得养了热带鱼。 冯旭晖好像动了心,一直在店子里转悠。小曼姐说:“喜欢吧,喜欢就养几条呗。” “不知道,好不好养。”冯旭晖犹豫着。 “有什么不好养的,你忘了吗?我爸爸在世的时候,养了两缸金鱼呢。”小曼姐显然很喜欢鱼,估计是受他爸爸的影响。 “我要阿旭舅舅养,我喜欢热带鱼,我喜欢这个神仙姐姐。”小烨陀在一边撒娇要冯旭晖买鱼养鱼。 冯旭晖对小曼姐说:“我买回去,你要教我怎么养。” 小曼姐一口答应着,说着养鱼经。她说,鱼多是撑死的,不是饿死的,所以不要经常喂食,最后的结论就是,鱼好养,不必担心。 “买哪些鱼呢?”冯旭晖问。 “这些鱼都喜欢,都买。神仙鱼,接吻鱼,还有孔雀鱼,斗鱼,斗鱼就算了吧……” “喂,好巧呀,又碰见你们了。” 随着声音,冯旭晖感觉肩膀上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抬头一看,是谢春鹏,旁边站着成月,正神秘兮兮地看着他们。 “我们家阿谢可能干了,鱼缸自己做的,捞沙虫的工具,全都自己制作。我觉得,他开火车都浪费了,他应该调到机修分厂去当钳工,车工什么的,干的活,漂漂亮亮的。”成月跟谢春鹏已然一家人一样了,称谓都变成“我们家阿谢”了。 小曼姐逗着说:“你们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呀?” 成月大大方方地说:“年纪没到晚婚年龄,不会批的。你是姐姐,我这个妹妹怎么地也要等你先跟阿旭结了婚,我们才结婚。” “你这个嘴巴没把门的,怎么乱说一气……”小曼姐佯装要打成月,成月见了,一个转身躲开了。 “死妮子,你结婚要给我这个媒人送一双皮鞋穿吧。不是我搭桥组织团支部春游踏青,你们两个才不会走到一起呢。”小曼姐停下来说。 “送什么皮鞋,叫我们家阿谢送你一个大鱼缸,然后送上一对接吻鱼。哈哈。”成月嘻嘻哈哈地逗着小曼姐。 第46章 接吻鱼 一日,谢春鹏、成月真的把鱼缸送到了冯旭晖的家里。冯旭晖说:“谢春鹏你怎么比我还实在?真的送鱼缸来了。” 谢春鹏说:“谁叫咱们是铁路工,哪个铁路工敢不实在?” 冯旭晖说:“那倒也是。不过,我可不会养热带鱼哦。” 谢春鹏从身后的书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冯旭晖说:“你读书成绩那么好,不会去看书吗?” 冯旭晖接过书一看,《怎么养热带鱼》,笑道:“好你小子,做事倒是很扎实哈。看来,我不养热带鱼都不行了。” 成月说:“我们家阿谢,已经被热带鱼迷住了。不说了,走了。对了,记得代我们一并感谢小曼姐。”说完,两个人急匆匆要走。 一米长、半米高的大玻璃缸,就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冯旭晖想着父亲对养鱼的态度,突然把尚在楼梯口的谢春鹏喊住:“喂喂,你先别走,帮着我挪一下鱼缸位置。” 谢春鹏抬头望着冯旭晖说:“客厅这个位置很好呀,我们家就是放在客厅的。” 冯旭晖坚持说:“你上来帮我看看,我想放在我的房间会好一些。” 谢春鹏说:“怎么?你想跟热带鱼睡觉呀?” 冯旭晖一副难堪的样子说:“你不知道,放在客厅里,我爸每天经过看见,就会烦躁。” 谢春鹏出门不打回转,就对楼上的冯旭晖说:“怎么会?到时候再说,我还约了人。走了。” 果然,老冯看到客厅的大鱼缸,就皱眉头。对里屋看书的儿子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养鱼?” “嗯,养热带鱼。” “为什么养鱼?玩物丧志你不知道吗?” “徐叔叔养鱼,你怎么不说人家玩物丧志。”冯旭晖反驳道。徐叔叔就是小曼姐的父亲,他一直养金鱼,冯旭晖从乡下进城第一次看见金鱼的时候,也曾被吸引。 “徐叔叔养金鱼,人家是成家立业之后,有闲工夫。你呢?这么年轻,还有事业、学业未立,也没成家。”老冯说着,突然问:“是小曼让你养的吗?” “算是吧,烨陀也喜欢看。” 老冯不再说什么,冯旭晖也就觉得这件事是默许了。 就这样,热带鱼闯进了冯旭晖那清冷的父子之家。有10多种热带鱼,神仙、孔雀、虎皮、接吻等等,奇形怪状,五彩斑斓,于水中嬉戏追逐,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气。一连几天,冯旭晖弄来水底世界的彩画衬于缸后,又将增氧器、滤清器等设施安置好,再将七彩灯一照,呀,美极了! 小烨陀拉着小曼姐过来看热带鱼,还一早就到水塘边捞沙虫,大家围绕着热带鱼的事情和话题都很多。 老冯大概也被这种奇特的鱼吸引了,渐渐也弄些个小珊瑚、丝草等置于缸中。在家里,便有了一个袖珍的海洋世界。终于,冯旭晖和父亲找到了共同的话题——热带鱼。“神仙鱼”的飘逸、“虎头鲨”的凶猛、“接吻鱼”的深情,都深深的吸引着父亲,孔雀鱼那比身体还要大的花尾巴,红剑鱼尾部那柄尖利的“宝剑”,以及斗鱼好斗的天性等都会引起父子的兴趣。热带鱼似乎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份子。下班后,冯旭晖去捞鱼食,父亲便给鱼换水、供养;饭桌上,也免不了要侧脸瞅瞅鱼儿们是否也在“吃饭”,或是又在做什么游戏;闲时,更多的时间是父子俩坐在“海底世界”前,静静地观赏。私下里,冯旭晖觉得,这才是家,热带鱼似乎成了家中的一个成员。而过去,只不过是长年的旅店而已。 养热带鱼,缸一定要大而漂亮。最好是把缸装扮成海洋世界,珊瑚、海螺、贝壳、丝草等。鱼儿在缸中仿佛置身海洋之中,人们在观赏热带鱼忘情着迷时,自己也就如置身鱼们之中,与它们嬉戏打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世间烦恼也烟消云散。 小曼姐自从父亲过世之后,家里的金鱼就跟着父亲走了,再也没人养了。不愿意养金鱼,是因为看到金鱼就会勾起对父亲的怀念。但是,热带鱼不同于金鱼,它比金鱼更具活力,而且谢春鹏制作的大鱼缸,配备了水泵的流水槽,灯光也时尚,完全不是父亲养金鱼的格局,小曼姐也喜欢来冯旭晖这里看热带鱼。 周末的一天,义哥在乡下的老爹在给房子检瓦的时候,从楼梯上踏空掉下来了,当时闭过气去了,就近送到镇医院,镇医院建议送县人民医院,看来摔得不轻。一家子和老冯都搭车到乡下了,喊了小曼来守家。 冯旭晖有晨跑的习惯,顺便就在水塘里捞了鱼食。热带鱼爱吃活食,而且不容易坏水。他回到家时,也不知道父亲跟对门的义哥一家子回乡下了。家里冷清,父子俩没有交流就各自忙着,都是这个家的家常便饭。所以,喂鱼吃了,自己也煮面条吃了,就在家里弹吉他打发时间。 弹着吉他的时候,冯旭晖还是会想起小曼姐一起唱着歌的情景。这样一个人旁若无人地唱歌,一唱就是半天,唱得嗓子发干,起身都觉得摇摇欲坠。平时该父亲回来做饭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回,更是没人做饭。他停止了弹唱,打开门,想问问义哥父亲到哪里去了。 义哥家的门留了一道缝隙,冯旭晖推门就进去,却没闻到往日里飘来的饭菜香气。正奇怪,发现靠门的那间房上躺着一个人,本想喊一声,再一想,这间房是小烨陀的房间,怎么躺着一个大人呢?修长而白皙的大腿,明显是一个年轻女人。 他想退出去,却觉得这人像是小曼姐。是的,就是小曼姐。就在冯旭晖进退考虑之际,小曼姐一惊,做梦一样喊了一声:“谁?” “是我,小曼姐。” “你?你怎么进来的?哦,对,你们家有钥匙。” 冯旭晖赶忙辩解说:“我不是拿钥匙开门进来的,是你没关门。” 小曼姐坐了起来,好像在想着什么,喃喃自语道:“实在是太累太困了。几点了?啊,十二点了,你还没吃中饭吧?” 冯旭晖的眼睛看着窗外,不敢对视小曼姐浑圆白皙的双腿,说:“还没吃,我爸没买菜回来,也没说哪去了。” 小曼姐大大方方把裙子穿好了,对冯旭晖说:“我来给你做饭吃。” 小曼姐应该是很能干的,轻车熟路就把饭菜做好了,一个辣椒炒肉,一个葱煎蛋,一个菠菜,就两个人吃。 小曼姐端菜出厨房的时候,突然改注意地说:“到你那边去吃,怎么样?” “到我那边吃?味道不一样吗?” “当然,可以边看热带鱼边吃饭。我从小就是看着金鱼吃饭的。”小曼姐孩子似的,端着菜就往门口走。冯旭晖不假思索就去开门,两个人把饭菜端了过来,看着热带鱼吃饭。后来,她干脆搬一条工厂里卷线缆剩下的小圆凳,坐在鱼缸前看着,吃一口又看着。 “喂,你看这两条接吻鱼,真的开始接吻了。”小曼姐看着热带鱼,忘了吃饭。冯旭晖凑过去看,小曼姐一侧脸就碰到冯旭晖的脸了。冯旭晖触电般闪开了,小曼姐却调皮地说:“鱼都会接吻,人反而不会了吗?” 冯旭晖红着脸,摇摇头。小曼姐就说:“你看,你看,就是这样,碰一下。”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小曼姐与冯旭晖看接吻鱼接吻,他们就学着接吻鱼的样子碰了一下嘴巴,又碰了一下。碰着碰着,冯旭晖就感觉,小曼姐的舌头进到自己嘴巴里了,湿滑温润,吓了一跳。闪开一看,小曼姐闭着眼睛,舌头果然露在外头。 从冯旭晖看来,这才是自己与小曼姐一段恋情的开始。 这一晚上,冯旭晖在被子里煨红薯一样,左右翻滚,哪个姿势都不对。他想着小曼姐的接吻,回想小曼姐约自己看电影,怎么说都是一件蹊跷的事。跟一个女孩子单独看电影,对冯旭晖而言是第一次。他只是想不通,小曼姐是那个意思吗? 今天,这应该是有所表示了。冯旭晖觉得,小曼姐的意思很明白了,再不明白就是“木脑壳”了。 小曼姐爱吃西瓜。星空下,路灯把他们有距离的身影缩短又拉长。忽然,她在一路灯下的西瓜摊前停下。冯旭晖知道,这是该他表现的时候了。一问价,二元一斤,好贵,冯旭晖分明听到心“咚”了一声,买,她会不会觉得他“败”;不买,是否又小气了点。她可好,已然选好了一个瓜正过秤呢,冯旭晖慷慨解囊。有了西瓜的诱惑,马路便压不成了。 后来,小曼姐说了很多关于西瓜的故事。她说她从小就显露出这方面的天才,两岁那年,她就知道不摘自家瓜而跑到人家的田里去摘瓜,搬不动,就滚。她说小时候吃瓜,花样玩尽,最喜欢的是切开瓜顶,用小勺去舀,控制空了后,就在瓜皮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夜里把蜡烛点亮放进去,挂在大门上、树上,或作灯笼提着玩。说着说着有一种冲动,就拉着冯旭晖买了两个瓜又买了两把勺,切开顶,左手搂住,右手执勺,当街就吃,一路招摇过市,惹着行人回首。他们说说笑笑,倒是觉得很惬意很潇洒。 从秋天到冬天,两个青年时常带着一个小女孩烨陀常常在一起唱歌,谈文学。几天过去,两个人之间的拘谨少了许多,准确地说,小曼姐要大方些,自己倒茶喝,随意地抱着吉他扒拉着。那时候,他们对于一些伤感的曲子,很是喜欢,好像迎合了当时的心情。 但是,他们还是没有公开恋情,还是在盼着黑夜到来,然后找着理由出去,去对河的“香花园”舞厅。但是,小曼姐说,她妈妈不让她超过9点回家,除了有熟悉的男孩子作伴回家。 冯旭晖有次晚上上课,因为喝了酒,小曼姐不放心,就坐在教室后面听课。后来,有同学对冯旭晖说,你有个好姐姐呀,上课都来陪着你。 同学这话,冯旭晖听起来有些别扭。但是,这也是事实,韩啸波早就说过,就是小曼姐自己也唱歌也是“姐儿”“姐儿”的。她作为北方人,对于姐弟恋、姐弟结婚都是很平常的事。而自己怎么就这么在意呢? 他记起,琳姐第一次给自己介绍女朋友时,女孩子没说他什么不好,只说他太嫩了,感觉他比实际年龄小五岁,像个中学生。他也有同感,在女孩面前,有着弟弟的味道。而他心目中的恋人,应该是小鸟依人的妹妹。从那之后,冯旭晖想纠正人们对自己年轻的看法,他蓄起了胡须和长发,穿起了父亲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想起这些,冯旭晖就觉得可笑。 过年的时候,冯旭晖父子跟义哥一家子一起吃年饭,金阿姨、小曼姐都来了。这一年,冯旭晖父子的关系融洽多了,不再是过去那样,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气,一年到头都是冷冰冰的。 吃年夜饭时,冯旭晖下楼去放鞭炮。老冯居然也跟着下楼了,看着儿子放鞭炮,看着鞭炮炸开的火花,终于看到了父亲的笑脸。在楼梯口,老冯拉住儿子的衣袖说:“过了年你就是二十一了,小曼就二十四了。我看你犹犹豫豫的,你要打定主意,人家是妹子,都到了晚婚年龄了。你可不要耽误了人家……” 这是在这么些年来,父子之间父亲一次性跟儿子说那么多的一番话了。儿子当然明白父亲的意思,就简短地答复:“我晓得。”他还是习惯于长话短说,噌噌噌上楼了。 冯旭晖借着酒劲,很想对全屋子的人挑明跟小曼姐的恋爱关系。父亲的话,引他深入地想了这层关系。小曼姐年纪比自己大,自己到晚婚年龄还要四五年,那时候小曼姐都二十八九了。自己作为伢子是毫无问题的,而她却等不及的。可是,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谈下去吗?而且,这世上还有那个女性会待自己这么好? 想起这些,冯旭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把烤火围布遮住的手,悄悄地触到了小曼姐的手。小曼姐也很快就接住了他的手,在围布下摩挲着。“春晚”节目结束了,老老小小都打着哈欠睡去了,而冯旭晖跟小曼姐却一直守着电视节目。他们把音量调小了,还是在看。在里屋呼噜噜的鼾声中,他们再一次接吻了。 第二年,西瓜刚刚上市,冯旭晖花十多块钱买了一个西瓜。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先是藏着的,待夜幕合拢,华灯初上时,他把西瓜捧了出来。小曼姐当时高兴得恨不能把他的脸啃下来。她说她要吃每年第一次上市的西瓜,不管多贵,都要“先吃为快”。她还告诉他,有一次他们闹别扭,她一赌气准备跟他分手。可那次冯旭晖正好抱去一个西瓜,情绪一下变好了。 第47章 纱厂街 一早,比较凉爽。冯旭晖骑着凤凰单车出了院子,箭一样直射新华书店,小曼姐早已在那里等着。不等单车停下,小曼姐小跑几步跳上后车架,单车扭了几下就径直往前欢快地飞了起来。 小曼姐一袭米色的长裙,在凤凰单车后飘飘摆摆起来。她担心卷进车轮,把裙摆收拢攥紧在手里。感觉离开了熟人多的地域,凤凰车的速度才徐徐前行起来。 “吃早饭了没?”冯旭晖问。 “你还没吃吧,这么早。我也没吃,你吃了好有力气骑车,好几个大上坡哩。”小曼姐说。 在小区外的一个米粉店,冯旭晖停下来。看了看墙上歪歪斜斜的字。冯旭晖说:“师傅,来两碗米粉。” 店子里另外一桌的几个小青年,看外星人一样。小曼姐就补了一句说:“老板,米粉少一点味精,多放葱。” 被称作“老板”的店主,一边重新配了一碗佐料,一边回应小曼姐说:“好嘞,你才是大老板。我们做点小生意,还不配叫做老板哩。”虽然口里谦虚着,但是脸上却是很享用的。 小曼姐把桌上的筷子,拿去店主那冒着热气的锅里烫了一把,然后递给冯旭晖一双。眼神却盯着冯旭晖看,冯旭晖明白,小曼姐眼睛里有话,大概是刚刚的那一堆“老板”的话题。他准备说话时,小曼姐却止住了,只说:“吃饭不语。” 等出了米粉店,两个人再次上了凤凰单车,冯旭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小曼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嗯,你说说看。” “喊店主‘老板’,不喊‘师傅’,对吧?其实,我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但是也想好怎么称呼。” 小曼姐解释说:“我们税务系统跟这些人打交道多,现在大家都学着港台电视里,喊企业主、店主‘老板’。我们在公干的时候,喊对方一声‘老板’,对方一高兴,就更愿意配合工作不是。” 冯旭晖不急不慢地说:“在我们鼎钢,不认识的人,喊一声‘师傅’,保管没错。” “在工厂喊师傅没错,那是对工人师傅而言,我们税务系统经常面对时是厂长,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喊‘老板’准没错。” 小曼姐在单车后面搂住了冯旭晖的腰,说:“你们在工厂上班的,就是单纯。” 冯旭晖感受小曼姐的手臂,带着一股能量,瞬间让他浑身是劲。他觉得一种男人的力量在体内燃烧,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表达这种力量。他把力量用在了两条大腿上,从河东区纱厂的五个大长坡,两个人硬是骑得风风火火。上坡时,上次团支部春游踏青时,后座不带人也难得骑上去的一个坡,这次有如神助,一口气直冲坡顶。下坡的时候,冯旭晖就完全放松,任凤凰飞翔,两个人甚至疯狂地尖叫起来。 这的确是疯狂。冯旭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量。这完全是另一个冯旭晖,平日里那个冯旭晖,至少不会这么“放浪”。 当“凤凰”从人迹稀少的郊外进入纱厂街时,商店和路人又多了起来,冯旭晖再次回归平日里的自己。 从热闹的纱厂街再往偏僻的地方走,就来到了成月家。远远地看到谢春鹏在那里搅拌地坪上的一堆煤炭。“谢春鹏,你昨天晚上就过来了?” “没有,我也是今天一早过来的。” 这时,冯旭晖看着谢春鹏身边的一对中年男女,想问问什么人,也好打招呼。“这是……” 谢春鹏明白,就说,他们是路过的,做服装推销的。他们各自挎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拎着一件呢子大衣。男人对冯旭晖说:“老板,看看最新最时尚的t恤衫。” 成星出门来,问:“衣服什么价?” “你买不起,不要问。”男人答。 成星“切”了一声,就有些恼怒地指着男人说:“你凭什么说我买不起?” 男人一本正经地对冯旭晖说:“你这个老板,面相好。” 冯旭晖问:“衣服怎么卖?” “你最好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不然……”男人显然看出来,冯旭晖跟小曼姐一辆单车来的,肯定是一对。 冯旭晖脸一红,说:“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老婆?” 男人就朝小曼姐看过去,对小曼姐说:“你看你老公多听话,把钱都交给你了,男人主外,一定要有一身好衣服。男人的面子就是家庭的面子,是女人的面子。” 小曼姐被说得面红耳赤,就喊着“成月”的名字,进屋去了。 成星拎起衣服瞅瞅。 “没钱别凑热闹,一百八十五!”男人不客气地说,好像手里的这件衣服是什么稀罕物。 “吼,你这话咋说的,不就一百八十五嘛。”成星被这个男人激怒了。 “别买,成星哥。现在外面很多这样的人,一男一女,一唱一和。”成月听到小曼姐的喊声,赶出来提醒。 “对,别上当了。我们是外地人,走了你再也找不到了。”男人带讥笑状,就走。 成星扳住男人的肩:“少点吧。” “少点?你能拿出一百八十块钱,这包里的衣服全归你。”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必须是你身上的。” “好,阿旭、阿谢,请两个兄弟帮我检查一下,没问题就付钱。” “不卖不卖!”一直沉闷的女人,这时出面了,急匆匆地抱住那包衣,死也不放。男人看着女人,不作声。 “不行!做生意怎能这样,人家拿了钱,讲好的价,出尔反尔不行!”成星嚷。 “不卖,这衣服不好,不好。”女人持衣装进包。佯装要走。 “不行!” “你这大哥行行好吧。他这人好说大话,爱争一口气。”女人声泪俱下。 “算了吧。成星哥。”谢春鹏说。 “豁出去了!人活一口气。”男人一跺脚,抢过女人的包,往地上一丢,女人还想去抢却被男人推了个趔趔。 “你们两口子没商量好呀,闹成这样!算了,我不要了。”成星说。 “给你,你拿钱来。”男人固执地说。 “不要。”成星打定主意了。 “我就知道你身上没有钱,我跑江湖几十年,见得多了。”男人反唇相讥地说,“你老婆回去非找你拼命不可,出了人命案,我可担当不起。” 成星又“切”了一声,准备进屋。 “老婆子,这人根本没钱,你说同意。”男人提高嗓门说,故意说给成星听。 “嗯,同意。”女人随了男人的意思,点了头,大声应答。 “兄弟,拿钱吧。” 成星折转身,回到男人面前,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钱我有,可我不要了。 “哎,”男人顿时摆出一个武术架式,说:“你分明是拿我开心嘛,我不客气了。” “喂,干嘛?你是做生意的,还是来打架的。俗话说,和气才能生财,有话好好说。”冯旭晖上前一步,挡在男人与成星之间。 慢!谢春鹏拉住成星,劝道:“这种人别惹,你逞什么能,这是咱家门口,不是惹火烧身嘛。” 成星翻了几下白眼,表示不在乎。然后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样,什么我买不起。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鼎钢是什么地方,你们这样的纺织行业,快垮了。我们家三个人都快下岗了。” 成星说着,把钱丢过去,说:“我也不要你一包,你给三件就行了,我们哥仨一人一件。” 那对男女接过钱,留下三件t恤,转身往院外走,边走边对天看那两张百元票子,好像要验证真伪。 “假不了,这里是我家,如假包换,随时来找我。”成星还在较劲似的对着那对人影大喊。 等那对卖衣服的人走远了,小曼姐说,感觉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夫妻,倒像是一对骗子。成星不认识小曼姐,就没好气地回复:“你不懂,这是名牌,本来180块一件,现在180块三件。值了!” 小曼姐说:“我听我工商局的朋友说,现在很多这样行骗的……” 冯旭晖暗地里扯了小曼姐的手,小曼姐就打住没说了。在成星挑着衣服颜色的时候,冯旭晖对小曼姐说:“你们北方人就是太直!” 谢春鹏挑了一件浅蓝色竖条纹的,说是跟阿根廷足球队的衣服风格接近。“哈,我穿上就跟马拉多纳一样了。” 成月突然说:“哥,这衣服买得好!阿旭阿谢你们两个一人一件,但不是白给,要帮着我哥做事,今天一天,把这堆煤炭变成藕煤。” “好,这我才穿得安心。”冯旭晖二话没说,就脱下皮凉鞋和丝袜,白皙的赤脚随即踏入煤堆。谢春鹏丢给他一副纱手套,冯旭晖接了,拿起铁锹开始搅拌。 冯旭晖对成月说,希望她多赐“大作”给团刊《天梯》,成月说,看你说的,什么“大作”,真不好意思,我胡乱写的,算得上什么作品。不过,我希望的是,若我写的不够发表条件,希望不要用上,免得我会过意不去的,如果硬塞上去,这会给《天梯》丢脸,你说对吗? 冯旭晖说,那是当然。你们纱厂自己的文学社怎么样了?如果需要,我会每期寄上一篇给你的,只要你们不烦看我的劣作就行了。 成月说,我已经没有心思班文学社了,厂里在搞改革,承包,下岗。说着,拉起小曼姐就走,丢下一句:“你们干活,我跟小曼姐到纱厂街买菜去了。” 她们走路去纱厂街。一路上,两个人说起刚刚那一对卖衣服的男女,小曼姐就觉得成星可能上当了,那对男女应该在“演戏”,故意引人上钩。 成月也觉得是,但是她觉得谢春鹏的处理是对的,不能在自己家门口打架,同时她突然有了灵感,就像写文章一样,让她想到了去承包纱厂的经营业务。 小曼姐问:“怪不得冯旭晖看了你的诗歌,夸你是个有才干的青年,有大显身手之地,我可真羡慕你呐,不像我,毫无出息的。” 成月说:“小曼姐还是你的路子走对了,去了税务局。我虽有那么多的长处,厂领导对我也很器重,可工作不合胃口,到纱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小曼姐吃惊地看着成月,问:“我听说,纱厂快发不出工资了,是真的吗?” 成月说,我本来是个“乐天派”,可一想到前途一事,就会暗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站立在一个小山包上,对着远处吟诵起她的《孤雁吟》来: 嗷!嗷!嗷! 浓黑的山空里回荡着你那载满凄苦与焦渴的鸣叫声,震落片片枯黄的秋叶,飘零在我孤行的山径上。 嗷!嗷!嗷! 疾风传送着你渐远的鸣叫声,唤醒我脚下的落叶,挣扎着游荡,跌撞在凄凉的秋风中,就象我那柔弱的灵魂一样。 嗷!——嗷!—— 你,歌唱着远去——继续你孤独的远征。你这绝无锐利的爪牙,发栗的长嚎的温良的天使,在这杀机四伏的征途中,你时刻会被凶猛的秃摩追猎,被潜伏的豺狼吞噬,被暴风雨摧折…… 嗷——嗷—— 你,用你特有的欢笑,驶向远方,驮着伙伴们的嘱托,去寻找求通向光明与温暖的路径…… 你,很自豪,尽管征途会有迷茫、惊恐、呻吟;甚至还会象殉道者一样庄严地死去…… 嗷!……嗷!…… 在这黎明的山径山,我谛听着你的预言,注视着你的背影,于是我便隔着冬天看见了春的秀发…… 嗷—— 我在这纷飞的秋叶中,等着你的归来,请捎一片绿叶,给我焦、渴、柔弱的灵魂,好吗? 嗷!…… 成月的轻声吟诵,小曼姐却感到了一种沉重。成月说,最近半年来,纱厂的领导变了蛮多,那个最信任她的一把手调到二轻局当局长,底下的都是那些没用的家伙们,纱厂的中层干部没有一个是称职的,唉!还是懒得说为好,我是一个“不安分守纪”的工人罢了,别人的争夺“皇位”,与我无关,我也永远爬不上那平平的小坡。可悲吧。 去年探亲假,我到处去“疯”了一阵,在广州“颠”了蛮多地方。我是到中专同学那里去走了走,实际上是考察一下纺织行业的市场。我真的后悔来到这个厂,是因为我中专毕业,有一天我们厂长及书记到我家看中了我,就把我要来当了一个“笨蛋”技术人员了。我真不该感谢他们。 还是你好,在税务局上班,旱涝保收。再不济,在鼎钢也比纱厂好。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厂领导让我承包,我别无选择了。与其等死,不如觅活。 小曼姐再度感谢冯旭晖了。如果不是顶冯旭晖父亲的职,她估计没机会离开纱厂,现在面临的跟成月一样的困境,说不定还不如成月。成月的话,让小曼姐五味杂陈。 在成月家里吃完中饭,成月跟小曼姐在里间屋里午睡,冯旭晖、谢春鹏、成星就在厅屋的躺椅、竹板床上胡乱打盹。下午,天气炎热,人也懒洋洋的。冯旭晖在工厂站工区当铁路工时,基本上不外出干活的。 挨到傍晚,几个人把那对煤炭“消灭”干净,成星提议到纱厂街街上去喝啤酒。 “哎——卖雪糕哩,奶粉充足的鼎钢雪糕——” 冯旭晖一听,很是稀奇,就喊了一声:“买雪糕。” 骑车而过的小青年刹车,来到冯旭晖面前。冯旭晖接过雪糕一看,包装纸上真的就是鼎钢的雪糕,而且就是铁运中心冰厂制作的。“怎么卖?” “两毛一支。” “价格也不贵呀,跟其他雪糕一样的价。” “但是,好卖。” 成月感叹说:“鼎钢真的牛,雪糕都好卖。” 冯旭晖说:“成月,听小曼姐说了你们纱厂的情况,你们准备怎么办?” 成月长叹一声说:“我准备学上午那一对卖衣服的人,到外面搞推销去……” 第48章 宿舍夜 多年以后,准确地说是烨陀20岁生日那天,她和她的同学在借酒发“疯”。冯旭晖则斜靠在沙发上,迷迷朦朦地感受年轻人的快乐。 冷不丁,烨陀窜到冯旭晖面前,邀他跳一曲。冯旭晖本不想跳,头晕不说,烨陀的个头比他还高,太不协调了。加之她还穿了唱京剧才穿的那种厚底鞋,真别扭。烨陀连拖带拉都没把冯旭晖拽到舞池中,只好顺势坐在他身历边,嘻嘻哈哈地说,要不,你就请我小曼跳吧? 冯旭晖说她也来了?烨陀诡秘一笑。我还有件事没机会问你,你跟我小曼姨当初挺好的,我都给你们传递过很多小纸条呢,还以为你们会结婚呢,怎么又散了?烨陀快言快语的,喝了酒,更是连珠炮似的冒出这么多话。 冯旭晖说,你怎么不去问她? 到底是为什么?烨陀还在期盼着冯旭晖的答案。 如果,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同宿在一间宿舍里,但不在同一床上,男孩居然睡得呼呼地香甜,女孩该怎么想? 烨陀想了一下,没回答。 如果,女孩以背痛为由,让男孩帮自己贴一张膏药,男孩除了在女孩白嫩的背上贴上一张膏药外,并没有其他举动,女孩该怎么想? 烨陀似乎在等着下文。 如果,女孩进一步说,人家在外冷呢。男孩说,那你就赶快进被子吧。女孩说,进哪个被子?男孩说,进你自己的呀。女孩该怎么办? 你是笨蛋!烨陀突然大声喊。 是的,我是笨蛋。冯旭晖一直当她是姐姐。以为这一切都属于纯真的姐弟情,害怕不轨的想法和行为,都会对这纯真情谊造成伤害。 只是,那一夜之后,你小曼姨就断了与冯旭晖的联系。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那一天,夜幕悄悄合拢,那轮早已挂在天空的月儿,渐渐放出光明。 在成星、谢春鹏他们点菜的时候,冯旭晖与小曼姐信步于纱厂街广场。小曼姐对这里很熟,告诉他那里是图书馆,这里是体育馆,还有她们曾经的单身宿舍,可是,因为工厂部分停产,宿舍里的人也走了不少。她还说起成月的话,感谢冯旭晖让她脱离了纱厂。在路灯光的阴影下,小曼姐把长发披肩的头,靠在了冯旭晖的肩上。冯旭晖感觉四周是橙黄和乳色的灯。它们的光恬静、温柔,就像身旁的她。 广场中心的花园里,已有对对情人在私语,有三五一堆的人在闲聊,在亭子里,在草地上,在假山旁。 隐隐约约,我听到丝弦之声。循声而前,渐渐清晰,分明是吉他。“路边吉它队”“公园吉他沙龙”?冯旭晖想着一些时髦的名词。这儿多宁静呀! 绕过假山,草地上,约有十来人围成一圈,或坐或立,有男有女,身旁皆有一个吉他。圈的中央是一白衣女子,坐在大石上,长长的秀发如瀑布般奔泻,且闪着柔柔的光。她微仰着头,对着月亮神情专注投入,玉手巧拨琴弦,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婉转、悠扬,比灯光更柔和,比夜色更宁静。 曲毕,有掌声响起。待她退下,又有和弦响起,却是一个小伙子身背吉他站在圈中,右手潇洒地扫着弦,且唱:“面对面两列火车,擦肩各奔东西,也许是命脉里洽谈室,有相聚也有分离......” “多好呀,纱厂街广场的夜。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悠悠闲闲的。”小曼姐说。 冯旭晖说:“你当然会过这种悠闲日子,可是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是企业,不像你是事业单位。现在很多企业在搞下岗,要是我下岗了,我也背着吉他来唱歌,收点小费。” 小曼姐却在黑夜中给了冯旭晖一个白眼,随即不满地说:“怎么会?刚刚还说了,鼎钢是市里最大最牛的企业。再不济,也不至于垮掉吧?再说,我的日子悠闲,你不也就悠闲了。” 冯旭晖在享受着小曼姐的柔情时,更加不忘自己男子汉的气度,说:“我怎么可能靠女人过活呢?” 这时,就听到成月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喊着他们,开餐了。他们折转回到十字路口的小餐馆,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辣椒味。几杯啤酒下肚,冯旭晖话就多了起来,说起成月的诗歌,不像很多女孩那样多愁善感,而是有一种孤独、抗拒的味道。成月就说,谁都向往广场亭子里那样的诗情画意般的日子,可是,他们是不知道厂子即将关闭,或者卖给台商的内幕,否则看他们还能这么悠闲地唱歌喝酒吗? 小曼姐想起一路上成月说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就对冯旭晖说,成月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挺不错的,准备承包厂里的销售业务,或者当一车间的车间主任。我早就看出来了,成月是个女能人。 成月说:“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不能是那种方式,压力都很大。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可不是春天来了,是冬天的雪花。冷啊!你们在温室里坐着,哪里懂得呀。”说完,把一杯啤酒倒入口中。 “怎么会这样?”冯旭晖问。 成月解释道:“我考察了一些地方,整个国内的纺织行业都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我们的产品质量不好,品种不多,价格还高。人家海外的同类产品,物美价廉。呵呵。” 小曼姐也说,怪不得上午那对男女在外面走街串巷搞推销,他们卖的其实也说纺织产品。 成月突然话题一转,质问冯旭晖说:“阿旭,你也好懵,居然骑着单车带我姐姐过五坡,下坡还放刹车……你是忘了我们团支部踏青活动的教训了吧?那次是你们单位的谭晓风摔伤了,记得吗?” 冯旭晖被指责有点难为情,把脑袋歪在一边,对谢春鹏说:“你们家里这个人蛮厉害哦,你以后估计就她的下饭菜。” 成月却不干,看着小曼姐说:“小曼姐,这个阿旭做事这么不靠谱,你可要多多留神哦。一路上几个大坡,你也敢坐他的车!这样的男的,估计不晓得疼老婆。” 冯旭晖嘴巴子并不利索,跟女孩子斗嘴巴,历来占不到上风。后来,看着女孩子就躲开,不必斗,甘拜下风。 成星好像跟他们没多少话可说,在酒醉饭饱之后说:“今天累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就起身,自顾自走了。成星在火车司机班被称作“神腿星”,是对他足球技术的尊称,同时也是对他孤傲性格的调侃。 也不奇怪,五个人里,谢春鹏跟成月一对,冯旭晖和小曼姐一对,他一个人当电灯泡,自然是不舒服。成月也觉得早点回家休息好,她还心疼谢春鹏哩。成月对小曼姐说:“这么远的路,你可不要坐阿旭的单车回去哦。一路上没有路灯,真的危险。” 小曼姐答应了,说坐公交车回去。大家散了之后,小曼姐对冯旭晖一个人骑车回家也不放心,就说先散步,等酒醒来再回去。他们在纱厂街散步是比较安心的,这里几乎没有熟人,用不着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 “这是我和成月的宿舍。”小曼姐指着路边的一个小院说。 “成月家这么近,也有宿舍?我们鼎钢,只有家住河西的,或者郊外的职工才能分配宿舍房。” 小曼姐说:“你们那是钢铁厂,多是男的,女的不一样。倒班女工,很多事下半夜出班、进班,这里毕竟远离城市,还是不安全。早些年,发生过流氓事件。” “要不,到我们宿舍去看看?”见冯旭晖正犹豫,她又说:“去休息休息,等缓过劲在骑车回家。” 四层楼的宿舍,红砖的外墙,有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小曼姐说,原来这里开始灯火辉煌,外面还有很多男青年在转悠。如今,可能是歇业的原因,没几个人上班。 门卫的大姐显然不认得小曼,就说:“十二点之前,男的要出来哈。” “嗯,我晓得。”小曼姐敷衍着。 上了二楼,经过一个公共洗漱间,走廊的倒数第二间,是小曼姐的宿舍。走廊里灯光昏暗,小曼把钥匙打开了锁,扯了灯绳亮了灯。 冯旭晖第一次进女工宿舍,隐约有丝丝香气在空气中漂浮,他的心里有种奇特且局促的感觉。坐也没处坐,站也不自在,四处看,却又觉得不应该四处看。小曼姐指着一张床说:“这是我的床,你坐这里吧。成月每天都帮我搞卫生的,干净。” 女孩子的宿舍,整理得井井有条,床上毛巾毯、枕头看上去整洁,有的蚊帐放下了,估计是有日子没来住了。想起黄满志那些老工人的单身宿舍,满屋子烟味,走廊里到处是灶台、煤球,昏暗且脏乱。男性在家庭卫生方面,总是不及女性的。是男人不在乎环境,还是男人在这些琐碎事情方面不肯下功夫。 屋子里有四张床,蚊帐上的空间还很大,房间高。四周很安静,三个女人一台戏,看来没几个女人在。小曼姐摇了摇热水瓶,有一个热水瓶还有热水。 “来吧,多喝水,冲淡一下酒精。”小曼姐端给冯旭晖一个茶缸。 “啤酒本来就涨肚子,哪里还能喝水?这点啤酒醉不倒我,我可以骑单车回去的。”冯旭晖在这个女人宿舍,浑身都不自在,想着离开。 “不行!这条路坡陡弯急,没有路灯,太危险。你先去洗一个澡,我这里有新毛巾,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男澡堂。最好现在就去洗,太晚了水凉。”小曼姐说着,把毛巾、脸盆递了过来。 看样子,小曼姐是铁了心不让冯旭晖赶夜路回去了。冯旭晖接了脸盆,转身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小曼姐马上伸手去扶,冯旭晖立定了,扒开了她的手,好像被人扶着就是喝醉了,就是失却了男子汉的尊严了一样。 “就是逞能,喊了别喝那么多,别喝那么多,就是斗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喝酒引起的心肌梗死。”小曼姐看着冯旭晖,不满,又担心。 “那个成星,不是不服气嘛。他是一个傲气的人,不杀杀他的气焰,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喝了酒之后的冯旭晖,完全不是平日里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样子,相反,嘴巴碎,口气大。 冯旭晖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地冲了一个澡,感觉清爽多了。回到房间,就说:“很舒服。小曼姐,你也去洗洗吧。” “我当然要洗,我哪天不洗都睡不着。在纱厂倒班的时候,晚上再累再困,我也有洗了澡才睡觉。”小曼姐说着,拿起脸盆出门。没一会,她回到房间门口对冯旭晖说:“阿旭,你在澡堂外面给我看着号吗?我怎么觉得有点瘆得慌。从来没有的感觉。” 冯旭晖很有同感,于是就起身跟随小曼姐去澡堂,然后站在长廊上的澡堂门口。夜很静,小曼姐打开水龙头,水落在地面上发出的哗啦啦的响声。 “阿旭——”小曼姐在澡堂里喊着。 “我在,小曼姐。别害怕。”冯旭晖知道,女人胆小,可是却不能进到澡堂去,只能在外面回应着,给她壮胆。冯旭晖就在外面吹口哨,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曼姐在里面也和着口哨的旋律,大声唱着歌。 突然,随着一声尖叫,歌声戛然而止。冯旭晖的哨音也停了,“怎么了?”冯旭晖下意识地冲向澡堂,看到澡堂里倒在地上的女人,他当即醒悟这是女澡堂,一个急刹,掉头跑出女澡堂,重新回到长廊,对里面喊道:“没事吧,小曼姐……” 里面很久就没有回应,冯旭晖就再次靠近女澡堂,朝里面喊着小曼姐。小曼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冯旭晖这才去搀扶她。 “没事吧?”冯旭晖小心地问。 “没事。”小曼姐小声地回答,情绪低落。 回到房间,小曼姐直接就倒在了成月的床上。她的眉头紧皱,好像是忍住了疼痛。她抬起手,拿起床头的手表看了看,说了声“九点半了。” 冯旭晖明白,就问:“金姨不是让你每晚九点半回家吗?怎么办?” 小曼姐说:“我跟她说了,今天在成月家不回去。” 又说:“窗户边上的桌子,最右边的抽屉是我的,里面有伤湿膏药,拿过来,帮我贴上。” 冯旭晖急忙在抽屉里找膏药,却看到了一本他自己的手抄歌曲本。他拿起来说:“哎,这本歌曲本在你这里呀,我找了很久。你什么时候拿来的?” 小曼姐说:“哦,有一次成月她们文学社需要一首歌曲,我就在你那里找了一本。她一忙就忘了还给我了。找到伤湿膏药没?就在绿色的纸盒里。” 小曼姐看起来摔得很疼,说话也有些不耐烦。冯旭晖找了膏药,按照小曼姐的指点,贴在了膝盖处。小曼姐光洁的大腿,冯旭晖不是第一次见了,她在义哥家午睡时,被冯旭晖闯入看见过一次,刚刚在澡堂摔倒时,又看到了一次。冯旭晖贴膏药的手有些颤抖,内心也在怦怦直跳。 小曼姐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冯旭晖也回到另外一张床上躺下,他不能再说骑车回家,小曼姐摔伤了,不能置之不顾吧。 “阿旭,你把灯关了吧,免得管理员喊。”小曼姐小声说。 冯旭晖起身,走到门口把灯扯灭了。 第49章 大迷局 早上,冯旭晖醒来的时候,小曼姐已经洗漱完了,稀饭馒头已经放在桌子上。当时,她的情绪没有平日里那样高,好像心事重重。 “醒来了?你睡得可沉了,估计打雷都不会醒。” 冯旭晖这才发现,在女宿舍睡了一夜。他坐起来,看着小曼姐却没有说话,也没有起床。小曼姐转过身去说:“你起床吧,洗脸刷牙吃早饭,然后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还要会几个老朋友。” 冯旭晖问:“你不坐我的单车回去了吗?” “对,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小曼姐说完,就出门了。 冯旭晖一边起床,一边寻思,小曼姐的情绪有点冷冷的怪怪的。起床之后,洗漱完毕,吃了稀饭馒头,再次看着女人味道浓郁的房间,米色的乳罩,花短裤,墙上高仓健的电影画报,加上隐约的香气,让他内心有种飘飘然的感觉。这些昨天不敢看的地方,忍不住放肆看了一遍。 他突然想起昨天小曼姐在澡堂摔跤的场面,禁不住耳根子发烫。小曼姐好像从那之后,就变了情绪,变得冷冷的了。莫非是是自己不该冲进女澡堂,看到了她的身体,她难为情了? 骑着单车返程的时候,冯旭晖在骑那个长坡时,居然在半道就下了车,推着单车上坡。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小曼姐在疏远,在冷淡,因而心里很沮丧,没了力气。 晚上上课的时候,小曼姐没跟着去上课。冯旭晖从教室后面进去,课程已经在讲。冯旭晖闻着前面座位上女同学身上飘过来的香气,他想起了小曼姐女宿舍的味道,想象小曼姐坐在了教室里。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怎么也不能集中心思听课。几次,他发现了自己跑马了,又强行把思绪拽了回来。 冯旭晖翻来覆去地想,有时候想得心里怦怦乱跳。这些想法,想找人分析一下,韩啸波显然不可以,那是个心里存不住话的主。而且,冯旭晖并不是一个把心里话掏给别人的人,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这种性格,或许是父子之家沉默寡言,久而久之形成的。当然,实在憋不住时,他会写在日记里。他是把日记当成沉默的朋友的,好像杂志里的“知心姐姐”,所有的所有的倾诉,都只会默默地倾听,却不会泄露出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可笑。最终,他在自己的臆想中睡去。 照例,烨陀会端着饭碗,踢开阿旭舅舅家的门,过来看着热带鱼吃饭。 “烨陀,你小曼姨妈今天没过来吗?” 老冯的问话,冯旭晖尖着耳朵在听。得到的回复是:“没有,她好久都没来了。” “她为什么没来?原先每个礼拜都会来的。”老冯继续问。 “听说,小曼姨在办理调动,去河西上班了。” “喂,这条接吻鱼好像生病了,脑袋几次都撞在鱼缸上,是不是眼睛看不见了?”小烨陀在着急地说。 “真的?”冯旭晖看着鱼缸,果然有一条接吻鱼飘飘忽忽地漫无目标地乱游,这不是眼睛瞎了,而是身体出问题了。他放下碗筷,把病鱼捞到一个小鱼缸里,静静观察。 老冯显然也很关切地看着病鱼,说:“这热带鱼你要养就用心养,这水都浑浊了,也不换水。” 冯旭晖闷头闷脑地解释说:“好吧,我吃完饭就换水。而且要买一个温度计来,现在天气早晚变凉,要想个办法。” “阿旭舅舅要给鱼换水了,你先回去。”老冯这时把小烨陀支开回家,关上门,对儿子说:“你们怎么搞的?你欺负她了?” 冯旭晖一头雾水,反问:“我欺负谁了?” “小曼,她怎么不来了?” 冯旭晖一听,也觉得小曼姐哪里不对,感觉冷冷的。他犹豫着怎么回答,却被父亲当即一顿斥责:“你不要想着怎么回答,应该如实地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冯旭晖知道,过去挨父亲的拳头,就是因为绕弯子回答问题,这在父亲那里就是扯白。于是,马上回答:“没发生什么。” “没发生什么,她为什么不来了?” “这个,你去问她才知道,不要问我。” “想都不用想,如果不是你欺负她,她不可能这么久不来。你没说实话,不要搞得我们见面都尴尬……” 一觉醒来,冯旭晖头昏脑胀,估计梦里也没闲着。在梦里,小曼姐的大长腿时常出现,白花花的耀眼,冯旭晖心里明明喜欢,却很在意韩啸波会怎么看?冯旭晖想着挽小曼姐的手,而且小曼姐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主动挽起了他的手,站在一起要照相。 这时候,韩啸波突然冲了出来,说不要照,不般配。可是晚了一步,相片已经拍下了,果然,相片中的两个人,男的那一个仿佛一个流鼻涕的小男孩,个头也小,而旁边的姑娘,白白胖胖,摸着男孩的头,就像带着小弟弟。合影在眼前端倪着,看来看去很别扭。 醒来之后,冯旭晖很沮丧。当初小曼姐对他亲近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小曼姐,他只当是她在报恩。可是,应该瞎子都看出来,小曼姐是在跟他谈恋爱。要不然,父亲也不是叮嘱儿子,不要耽误了人家的青春。 当小曼姐突然间变冷,甚至不理睬他时,冯旭晖瞬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才发现小曼姐原来已经进入自己的生活了。当生活里缺少她时,冯旭晖才发觉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喜欢,而是被喜欢的感觉没有了,反而不适应了。毕竟,除却母亲,还没有一个女人待他如此之好。 他有时会很悲观地认为,再也不能遇到待自己如此之好的女人了。他开始难过起来,悔恨自己没有把握,没有珍惜。冯旭晖所翻阅的杂志,那些关乎情感的文字会特别敏感地跳将出来,让他的心时而阳光乍现,时而阴云密布。 有一首诗叫《在你伤心的时候》,他一字一句看得很有感觉。朋友啊朋友,在你伤心的时候,不要强忍,不要低头,让那泪水尽情地流,流尽了忧伤,流尽了悲愁,伤心的事儿不会常有,看前程远大,让心灵自由,就像那飞翔的海鸥,流吧流吧朋友,别让那短暂的伤心,把你的记忆占有。 他没有流泪,却在纸上写下了一段文字: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等候, 希望的敲门不停地看表, 焦灼的滋味我已经受够。 明天晚上我不在你别守, 你也别焦躁你也莫烦恼, 该转身回去我绝不挽留。 明天晚上我真的不等候, 我恨明天晚上就像恨你, 恨你却恨成了爱的死囚。 他把自己写的第一首诗歌,登载在最新一期的《天梯》上。尽管用了笔名,但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韩啸波第一个给他打电话说:“阿旭,听说你失恋了?” 冯旭晖却嘴巴子硬,不肯承认,说:“兄弟,你最了解我的,我都没恋爱,哪来的失恋?” 韩啸波不客气地揭开伤疤,说:“那《明天晚上》这首诗,是你在等谁呀?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跟小曼姐经常压马路。过来吧,我在俱乐部下棋。” 有时间没与韩啸波在一起喝酒了。冯旭晖到段机关之后,活动圈子完全变了,与韩啸波的交集也少了很多。下了班,韩啸波一般就在赵秀才的血鸭店喝酒打牌,冯旭晖常常到钢苑去上课。当然,也有不少的时间跟小曼姐在一起。 俱乐部是一个苏俄式的高大建筑,门前那几根漂亮雄壮的罗马柱,显得典雅而庄严。这里是鼎钢的文化中心,在这里休闲、打牌、下棋、打拳、做体操什么的,这里新开了一家旱冰场,在高音喇叭里放着《溜冰圆舞曲》。在这里照相的也有,俱乐部的雄伟以及两个苏俄式伞状建筑物的独特造型,都是这个城市的一道风景。 韩啸波手边摆着象棋大师胡荣华的书,好像他是专业选手一样,而人家都是“野路子”。 当时,总厂工会组织一年一度的象棋比赛,工务段的报名踊跃,韩啸波就是其中的一个。名额有限,只好在段里先搞选拔赛。选拔赛结果,韩啸波第一,毫无悬念地进入下一轮,可以代表工务段正式参加铁运中心的比赛。 在接下来的征战中,韩晓波不知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运气好,还是他那“闹”的棋风让人受不了,结果是三轮比赛后,他依然留在“战场”,他的对手纷纷被“闹”垮。铁运中心众多选手中,也只剩他一个“种子”。他不负众望,最终获得总厂象棋比赛第三名。是铁运中心参加总厂象棋比赛中历史性的突破。 这一下,韩啸波出名了。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没有正经的楞头青,还有这一手。这一下,铁运中心里也重视他了,他毕竟为单位争了光呀,那锦旗挂在中心工会的墙上,荣耀呀。而且铁运中心的领导中,有两个象棋迷,其中一个就是工会主席,业余时间就喜欢捉对厮杀。身边有个高手,无疑是要讨教一番的。 韩啸波在二万多人的总厂取得这么优异的成绩,却没有谦虚,夸下海口说:“第三算不得什么,要就要第一。” 随即,韩啸波被借调到中心工会文体室工作,管理文体活动室的器具。这让工务段扛枕木抬钢轨的兄弟们,既为之高兴,又眼热得不行。 下象棋的人需要冷静的性格,遇事不能急躁。有人说起某个象棋大师下象棋时的脸象死人,面部肌肉基平看不出表情,沉静如水,波澜不惊,那眼神总是冷冷的,本身被人称为“丹凤眼”,基本上眯成一条缝,想通过这个所谓心灵的窗户,窥视其内心世界,基本上没门儿。 韩啸波的性格应该不适合下象棋,别人总是很淡然的样子,他则会为了一步好棋欣喜若狂。在别人沉思的时候,他则不断催促,或者用日本电影《追捕》里的台词讥讽说:“你走呀,赶紧走呀。周仓不是跳下去了吗?横路不是也跳下去了吗?跳下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在俱乐部“巨伞”下。 “你个臭棋篓子,快点让位。”见到了手下败将,韩啸波不客气地说。 那人正专注棋盘,并不搭理这个干扰的声音,仍在那里苦思冥想。韩啸波哪里忍得住,开始帮着对方对付“臭棋篓子”。直到把“臭棋篓子”赶下台,他便占居了座位,喊着替“臭棋篓子”报仇,急不可耐地重新摆着棋子。 见冯旭晖来了,韩啸波开始催促对方,快点,本少爷还要有事去了。 “你看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失恋的滋味不好受吧?”韩啸波打趣着冯旭晖。冯旭晖看看周边没熟人,也没接腔,看着面前的棋局。 “你这棋,没有优势呀,和局算了,吃饭去。”冯旭晖说。 “什么?和局?我要赢,我有一步杀招。”韩啸波却不干,一味催促。见对方不急不躁,故意拖延,韩啸波才把棋子一丢,说:“记住这个残局,我们下次来。” 两个人骑车到了街上,进了照相馆边上的一个小餐馆。照相馆一个熟人也在路边下棋,看见韩啸波来,就说:“韩大师来了,你来,随便你挑红挑黑,随便你先走后走,他都要赢下。” “真的假的。”韩啸波来了兴致,让冯旭晖去点菜,自己在一边观摩。 街头棋摊所摆“江湖残局”,韩啸波也见识过,红黑双方各伏有一连串的暗着,一般棋艺水平者,根本识不破,即使一流高手,在树边思考十几、二十分钟,也未必不失手。如果没有发现,就会陷入对方设定的陷阱。听说来了大师,围观者也多了起来。韩啸波静观了一阵,记回棋局,然后说:“我是来跟朋友吃饭的。”说完,走了,进了小餐馆。 刚刚坐下,韩啸波就掏出胡荣华的书,找着类似的残局,口里念念有词。冯旭晖感觉,他在与人厮杀,揣摩奥妙。 吃饭的时候,外面棋局处的三五人,一顿吵吵,争论不休,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韩啸波的心思,还在残局上。冯旭晖说:“别想了,吃吧。” “不能吃,是陷阱。”韩啸波还在棋局。 “先吃饭,再去吃你的车马炮。”冯旭晖忍不住笑了。 “有了。”韩晓波丢下碗筷就出门。围观象棋残局的人,“将、将”之声不绝于耳,近前一看,正是棋书上熟悉的棋局,围观者中一人说红胜,摊主说黑胜,于是便下赌注。红方拿起车直奔黑方底线“将军”。对方垫马。吃马又将。四次痛痛快快的“将军”之后,钱就入了摊主囊中。韩啸波便嗤之以鼻。摊主耳尖,便要“领教”。 “此棋乃和局。” “不,执红先行胜。” “不信可一试。” 摊主说着,下注200元。韩啸波也下注200元。他轻车熟路,十多个回合,果然和局。 “500元,再来一局如何?”摊主愿赌服输把钱拿出来,却没给韩啸波,而是将钱交给了“第三者”。 韩晓波补交100元,加上先前赢下的200元,还有本钱200元,一共500元。交手几个回合后,就有人喊“公安来了。” “哗——”各自逃散。陷入沉思的韩晓波,没来得及想,拔腿就跑,跑进小餐馆,坐在冯旭晖边上,却不见公安进来。想起自己下注的500元,他突然意识到,钱丢了。他快步走到小餐馆外,果然人去棋局空。 第50章 好兄弟 “妈的,这个街上居然有人黑我韩啸波?” “这些人肯定不是这个街上的,否则怎么敢!”冯旭晖也觉得蹊跷。 好一阵,韩啸波一直坐在餐桌旁猛烈吸烟,烟雾让他云遮雾绕,但冯旭晖感觉他有些郁闷。而且,他知道,韩啸波不是因为损失了500块钱(其实只有300块),而是因为被抓了“钉耙”,失了面子。 猛然,韩啸波看见了冯旭晖,就问:“阿旭,你找我有事吗?” 冯旭晖原本是跟韩啸波说说自己的困惑,关于小曼姐的困惑。但是一直摇摆着,总觉得啸哥不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这方面还不如谢春鹏。 “哦,没事就不能看看兄弟了?好久没看到你了。”冯旭晖一瞬间打定主意,不说小曼姐了。韩啸波此时自己尚且心事重重的,岂不给他添乱添堵? “咱们兄弟谁跟谁呀,即使一年半载没见,还是兄弟。对吧?”随即,笑容回到了韩啸波脸上。 这番话,让冯旭晖有些安慰与感动。按说,此时冯旭晖应该说些与韩啸波话语“对等”的话,譬如“那是自然”“无论我在段里还是在班组,我们都是兄弟一样。”如果是邓子聪,一定会这么说。可是冯旭晖不会这么说,如果这么说了,那就不是冯旭晖了。 “你这次象棋大赛可是过五关斩六将呀,每一关都很惊险,我都替你捏着一把汗哩。”冯旭晖说起给韩啸波提劲的话题。 可是韩啸波却说:“别提了,今天阴沟里翻船。你不提还好,提了我反而觉得是个笑话。” 冯旭晖没在意,继续安慰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很正常。尤其是这种江湖残局,据说人家研究了很多年,各种厮杀都尝试过。一般人一下子哪里对付得了。” 韩啸波看上去比以往深沉老道一些,没有说话,却递过来一支烟给冯旭晖。冯旭晖愣了一下,还是接了。随即韩啸波的打火机也“啪”地一声,亮了。 冯旭晖吸烟时喜欢吐烟圈,猛吸一大口烟,嘬着嘴巴,让嘴巴的口径变小,然后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在空中变幻着扭曲着,直至消散。这种吸烟法,告诉韩啸波,他只是纯粹的“玩儿”。在乐队,阳胡子开始接红白喜事的铜管乐器业务,主家除了给乐队每人20元报酬,还要好烟好酒招待,好像不这样,乐队就不会卖力气。开始,冯旭晖把整包的烟给了韩啸波,但是零散的烟,有时候也接了,就吹烟圈玩。 看着冯旭晖的烟圈一个个变着模样,韩啸波这才郑重其事地说:“在我逮到这帮家伙之前,你不要走漏了风声。”可能是担心冯旭晖没听懂,又强调了一句:“跟任何人都不要说。” “嗯。”冯旭晖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而且他还主动摆短,说起了小曼姐。潜意识里,冯旭晖觉得被小曼姐冷淡也是件没面子的事,作为兄弟,说起这事,有着倾诉的信任,有着求安慰的动机。此时,兼有让韩啸波心理平衡的想法。 果然,韩啸波脸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松弛,身子探过来,把手在对方膝盖处拍了拍说:“看来,是兄弟我不对,让你错失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见冯旭晖满脸迷茫,韩啸波继续说:“那天晚上,你的不作为应该是让她寒心了。” 韩啸波的话,彻底点醒了冯旭晖。这些天,他一直不明白小曼姐突然冷淡的原因,这下子他顿悟了。小曼姐是把他当恋爱对象,而不是他以为的什么“报恩”心理。那天晚上在宿舍,孤男寡女在一间屋子,发生点什么,是情理之中的。相反,没发生什么,才是不可思议的,是遇到当下的“柳下惠”了。即使真的没发生什么,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的。除了韩啸波。 这么说,冯旭晖误以为对小曼姐的“尊重”,实际上是“伤害”? “那……怎么办?”冯旭晖知道自己的行为伤害了小曼姐,心里隐隐作痛。 韩啸波看着冯旭晖变得焦虑的眼睛问:“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她?如果是,你就去挽回。” “怎么挽回?” “像我在苏云裳楼下喊叫那样,喊她去看电影什么的。怎么,不好意思?要是真心喜欢,就会舍得一身剐。看来,你没有喜欢到骨子里去。” 冯旭晖好像在掂量着,自己是否喜欢到那个程度了。韩啸波的义气从身上散发出来了,对冯旭晖说:“这件事怪我,我陪你去,第一次我来帮你喊。你跟着喊,喊习惯了就好了。” 冯旭晖犹豫起来。想起韩啸波与苏云裳并不乐观的关系,就质疑道:“像你这样喊,有什么用呢?苏云裳还是不肯借你的招。” 韩啸波笑道:“什么叫锲而不舍金石为开,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会接招的。” “会吗?” “怎么不会。” 韩啸波就说起技校隔壁班的一个哥们,一直追求班花,班花甚至辱骂他,可他不在乎,还说,打是疼骂是爱,骂他就是爱他。脸皮厚吧?可是,两年以后,班花失恋了,正在情绪的低谷,这哥们趁虚而入,每天陪着她看电影、散步、游玩,让她看到他细心呵护的一面,看到他一手好厨艺,承诺保证把她伺候得白白胖胖。结果怎样?他们结婚了。 这个“励志”故事,冯旭晖是知道的。从邓子聪口里说出来的版本却有差异,事实上是班花被别人甩了,由“神坛”跌入了人间,跟那个哥们“半斤八两”了。 第二天,冯旭晖真的在韩啸波的陪同下,去了河西税务局小曼姐的宿舍楼下。趁着昏暗的天色,韩啸波跟冯旭晖站在宿舍下的路边,喊着:“徐小曼,我在老地方等你。” 见小曼姐没有搭理,冯旭晖想躲,手却被韩啸波牢牢地攥着。 星期天,冯旭晖跑步回来,突然想,如果他跟小曼姐算是恋爱的话,眼下算谁把谁甩了? “爸。”冯旭晖没有看到平时父亲准备的面条,就喊了一声。 老冯没有应声,看来心情不好。冯旭晖习惯了,不再搭理,回到自己卧室,打开抽屉,找出影集,翻出跟小曼姐带小烨陀在公园划船时的照片。小曼姐微微倾斜的头,让披肩的长发有了在脑后展示的空间。她微笑着,仿佛看着冯旭晖说,你开心吗? “你的被子以后呢自己去洗,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老子伺候你……”老冯在隔壁房间发泄着什么,家里就两个人,显然是责怪儿子冯旭晖了。后面的话,嘟噜着听不清楚了。 “人家待你还不够好?买新单车,买牛仔裤,还帮你整理房间,帮你拆洗被子……” 这下,冯旭晖听懂了,老冯在埋怨儿子没跟小曼姐来往了。“人家可是娇娇小姐,我们原来都是盘泥巴的,也不晓得你有什么本事……” 可能父亲跟小曼姐打听了情况,估计确认冯旭晖没有“欺负”小曼,却又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回来责骂自己的儿子。 冯旭晖现在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那天晚上的事情,自然不能见人就说。不说小曼姐没面子,说了人家也不相信。 听到冯旭晖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老冯从卧室回头看着门口,见儿子在气呼呼地开门,就大声说:“你死出去也好,看着你我就烦躁!最好是,再也不要回来。” 这种“文”的责骂,冯旭晖是不当一回事的。父子之家的这10来年,父亲动辄动粗,冯旭晖都不怕了。他拉开门,一步跨了出去,门在身后“砰”地合上。 义哥家没有开门,不知道是没有人在家,还是没有听到对面人家的争吵,或者听到了也懒得去管。毕竟,这件事跟对门人家有着关联,不好出面管。 一辆中巴车停在冯旭晖眼前,“老板,过河吧?” 冯旭晖想也没想,就上车了。他一时不知去哪?坐在车上,随便车子把他带到哪里。 他在后排坐下。有人过来买票。如今的中巴车多起来了,跟集体单位的公交车抢生意。中巴车比公交车小巧灵活,而且随叫随停,比公交车方便。公交车原来神气的样子,现在蔫了许多。 但是,坐中巴车是冯旭晖的一块心病,每次都在想,不去坐,可经济上的拮据,又无奈地抬脚踏上了中巴车的门。 周末,冯旭晖通常要去市电大听课。因远离住处,做公交车要转车,不方便。做中巴车是比较合适的,但是车上的人很多,经常是前胸贴后背了。凭直觉和经验,告诉自己要小心。脑子里闪现出朋友讲的当年车上的遭遇,让自己高度警觉。本想把腰间的钥匙钱包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可又觉得心理太阴暗。按照心理学的理论,以自己假想别人为小偷的想法推测别人,实际上是自己也不咋地。觉得对不起周围这样的仪表堂堂的人了。于是,就把它置于自己眼睛的余光之内即可。 没想到,不该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当他的眼睛再看腰间时,发现了一只手,于是警觉了,冯旭晖的手也条件反射似的,下意识地去护腰,触到钱包,才发现钱包的钮扣已经打开。伸手去抓,手像泥鳅一样滑走了。冯旭晖的眼睛就带着厌恶,鄙视,愤怒去找这只手的主人的脸。 这是一张成熟的男人的脸,有点胖,浓眉大眼,嘴唇有点厚。显出厚道,嘴上浓浓的胡须显出坚定。这是那只手的主人吗?不像,再沿着这张脸往下找那只手,那手已看不到,藏在了这人肩膀上挎着的黑色的包后面。 冯旭晖脑子里很矛盾,该怎么反应,应对?指责他?可没有抓住脏物。不发作,则哑巴吃黄连。心里的情绪往往又让自己难以压抑,难以平衡。那我就监督你,看透你,揭穿你伪装下的丑陋心灵。如果再对别人动作,我就出手。原本想他会很快就逃之夭夭,溜下车去。不想那人的脸皮很厚,就像没发生什么似的。 纯净的心灵遇到了社会的复杂性的浸染。坏人是有的,但不是脸谱化的,眼前这个人就是小偷 。真不能相信,真是可恶。 冯旭晖把钱包转移到裤装口袋里,表示了对身边这个人的不信任、防范。车上的人慢慢地减少,视线范围更宽阔。他的眼睛在对每一个人进行巡视,试图从不同人的脸上看出他们的背景。 在一个站,那人下车了,还有两个人相随下车。冯旭晖只能厌恶地目送他们。那些家伙居然大大咧咧,从从容容地下车。恨自已没有能力,或者没有力量,没有证据制约他。心里的遗憾是无法抑制的。 这时,有人问冯旭晖,没丢什么吧?指着他的腰间。冯旭晖说:没有,钱包我已经转移了。拿出钱包,重新放回腰间。 车里开始了议论纷纷。说那三个人是一伙的,互相打掩护。好在你的钱包没被偷走,即使你发现被偷了,你也抓不到小偷,因为,他们之间相互转移。 晕! 当冯旭晖发现自己到了小曼姐所在的河西税务局时,发现肚子咕噜噜叫了,已到中饭时间。 在小曼姐宿舍门口的饮食店前,冯旭晖走进店。店主问:“吃什么?” “米粉。”他信口点,随即坐了下来。 米粉店一般是做早餐,中午是炒菜的。如果早餐生意好,中午的时候可能没有米粉可卖。店老板没有说别的,说明还有米粉可卖。好在米粉又辣又烫,冯旭晖便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往口里放,眼睛却一直看着她宿舍门口的马路。 20分钟,米粉数着吃完了,汤也一口、一口喝完了。看着面前的空碗,冯旭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留吗?没理由。走吗?不甘心。 “老板,拿包烟。”冯旭晖灵机一动。“什么牌子的?”“啊?我看看。就这个牌子,白沙。多少钱一包?”老板奇怪地看着他,好像是抽烟人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事实是,冯旭晖从来就不买烟抽,自然不知道价格。他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高兴。 冯旭晖安然坐在那里,跟店老板借火,点一支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他抽得心安理得。这次,他没有吐烟圈,毕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他买烟抽烟只是打掩护。他尽量学着韩啸波抽烟的潇洒样,却不料被烟熏到了眼睛。里间屋里的录音机总在放杨庆煌的歌:又想躲避,又想靠近,这种心情……冯旭晖好像被人看透了一样,有点难为情。 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宿舍里出来了,边走边擦嘴巴,一个箭步飞上单车,走了。 而小曼姐却迟迟不见,难道自己一眨眼的间隙,她已经从眼皮底下溜过了? 冯旭晖只好买了一个打火机,点上了第二支烟。如果这支烟抽完,再继续坐在这里抽第三根烟,似乎说不过去了,而且,下午还要去韩啸波那里喝酒。 韩啸波,对呀,刚才那个熟悉的人影,那个潇洒飞步上车的人,除了韩啸波,哪里找得出第二个? 第51章 当黑猪 苏云裳在团系统比较活跃,每次活动,她都像一只不愿意停歇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一片亮色。丁剑其一度奔着亮色而来,奔着“2704”这个电话来的人,几乎是奔着苏云裳而来的。 冯旭晖也不例外,目光会蜻蜓点水一样,偶尔从蝴蝶身上掠过。这样的女孩,是不属于自己这样的“乡下佬”的,更何况有自己的兄弟韩啸波在追着。 当然,冯旭晖对苏云裳更多的是怀着敬意的。而苏云裳对冯旭晖也有着不同于其他男同学的意味,她对韩啸波,甚至是曹向荣,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态,但对冯旭晖不是,而是有着某些尊重的成分,好像生怕伤着对方脆弱的自尊心。 有一次,韩啸波不无醋意地说:“我的冯程程,我怎么觉得你喜欢‘阿力’一些,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 冯旭晖当时就有触电一样的痉挛,好像被韩啸波看穿了内心,更担心苏云裳会轻蔑自己。所以,冯旭晖偶尔故意暴露出于小曼姐的一些事情,就是传递给兄弟的信息:我有女朋友,我没有对“朋友妻”产生非分之想。尤其与小曼姐在女工纱厂宿舍“那一夜”,就是带着刻意的心思告诉他的。 苏云裳当然明白韩啸波口里的“阿力”所指,看了冯旭晖一眼,毫不在意地回复道:“人家阿力为人好,有才气,当然要高看一眼。” “阿旭,你过来一下。”苏云裳在办公室大声喊着。 在另一间办公室的冯旭晖,放下手头的事情,快步穿过廖书记办公室、刘学彬副段长办公室,来到最顶端的苏云裳办公室。 “刘段长说了,这个标语今天要写到门口的大横幅上去。辛苦你了。”苏云裳说着,递给冯旭晖一张纸条,这纸条是刘学彬的字体。他“哦”了一声,接了纸条转身走出去。 经过刘学彬副段长办公室的时候,冯旭晖朝办公室侧目看了一眼,见刘学彬在埋头写着什么。刘学彬为什么不直接安排冯旭晖去写横幅呢?而要过苏云裳的手。他不太明白。 冯旭晖对同一办公室的卢技术员说,今天要写横幅。然后,从葡萄架下的老藤根部,取了拖布去把门口的横幅擦洗干净。回来把瓶装的黄色宣传颜料倒在脸盆里,调匀。 冯旭晖在马路边写着大幅宣传标语。一人高的标语牌,红色的底子,黄色的仿宋字,在厂区大马路边显得特别亮眼。不时有人从骑着的单车上下来,单脚点地停在路边看他写字。也有几个女孩子一边吃冰棒,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写字的冯旭晖。他历来怕女孩子扎堆嬉笑,总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可笑来着。遇到这种情况,冯旭晖一贯都是躲开得远远的,直到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但是,他的耳朵却不争气地敏感地捕捉着那些声音。 他眼睛的余光影影绰绰感应到了那几个女孩,她们的声音也隐隐约约穿过一路的喧嚣,进入到他的耳朵。 别看那小子其貌不扬,土头土脑的,写出来的字却是挺好看的。 人家是大学生哩,按说应该是抢手货呀。 抢啥手呀,抢手货能到这么艰苦的铁路上来?早就被总厂机关那些处长夫人作为准女婿,安排到机关坐办公室去了。 剩下的,到了二级单位,也会被铁运中心大院那些人近水楼台先得月,选得差不多了。 知道团刊《天梯》吗?就是这小子刻印的,那字体,啧啧,就更报纸上的印刷体一样一样的。 哎,廖红,你爸不是工务段的支部书记吗?这小子不会是你爸选来当驸马爷的吧? 去,我爸从来不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廖红,应该就是廖书记的女儿,那个冰厂的“冷美人”?赵秀才说赵芳菲跟这个“冷美人”关系好,让冯旭晖跟赵芳菲辅导数学时,一起听,一起学,一起考高中文凭,可是她一次也没来。冯旭晖想看看赵芳菲是否在场,又一想,赵芳菲在的话,肯定会发声的。既然没有她的声音,应该就不在。于是,继续写着,没有侧目去看。 冯旭晖最怕的情形就是这样,几个女孩子把他当作议论的中心。原先,他可以躲避;这会儿,他在工作,躲避不了。奇怪的是,他似乎也不想逃避,有一种力量把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不过,他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动,排笔的颜料不是稀了,就是浓淡不均。随即,冯旭晖为自己的字体欠佳而脸红起来。 没出息。冯旭晖在心里暗自骂了自己。 几个女孩看了一会,似乎只是纯粹的消遣时间,又转身往厂内走了。听到她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冯旭晖才把“献礼”两个字写完,放下排笔,活动一下手腕,不经意地朝厂内看了一眼,几个女孩互相挽着手,不急不慢地扭动着腰肢,仿佛在公园里漫步。 工段机关院子里的人推着翻斗车来倒铁屑,看着几个远去女孩的背影,经不住在背后议论。 她们几个,又来晒太阳了,怎么这么悠闲呀。 这些人,说是小集体的,实际上都是一些干部子女。成天闲得无聊,到处无事生非。 哎呀,你是典型的红眼病,如果你爸爸是科处级干部,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哼,我才不屑于当什么干部子女呢。总有一天,他们的父母要下台的,看她们还神气啥。 是呀,现在很多厂子都发不出工资了,机务段谢春鹏的老婆在纱厂,据说就歇业了。他们这样的,早晚会被讨饭吃。不,他们本来就是在我们全民单位讨饭吃,神气不了多久了。 丁剑其从厂里骑车经过,先是摇了几下单车铃铛,然后站在马路对面说:“阿旭,你的字越写越好了,快赶上我了。” 冯旭晖听出丁剑其的声音,也就放下手里的宣传颜料和排笔,转身对丁剑其说:“哪里哪里,我边写边担心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哩,就怕你这样的行家骂我哩。” “骂你?我是想骂你哩。”丁剑其笑着说,那副表情显出嘲讽、轻蔑的味道。 冯旭晖就说:“该骂就骂,谁叫你是师兄呢,排开我师父赵秀才,写排笔字,写通讯报道,你实际上是我直接的师傅。” 丁剑其哈哈大笑说:“我可不是你师傅,赵秀才才是你嫡亲的师傅,不走样的师傅。” 冯旭晖听出丁剑其的话语有着不怀好意的揶揄,不好怎么回答,只能跟着傻笑。果然,丁剑其的下文出来了。他说:“你师傅当然被喊做工务段最大的‘黑猪’,如今,你这个徒弟也成了‘大黑猪’。缘分呐。” 说完,丁剑其打着哈哈,骑着单车飙远了。 “大黑猪?”冯旭晖回想着丁剑其的话,知道纱厂宿舍“那一夜”的事情,被传出去了。他的心里一紧,“大黑猪”这个绰号原先在工厂站工区喊响之时,是他们几个技校生刚刚进厂,对那些男女之事最感兴趣那阵。一度,韩啸波挂在嘴边,喊这个“大黑猪”那个“大黑猪”,好像冠之以这个名号就低人一等似的。如今,这个名号加在他冯旭晖头上,他一下子蔫了。 按照纱厂宿舍那一夜的表现,冯旭晖的行为,就是铁路工定义的“黑猪”标准,不折不扣。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举动,毫无察觉就成了铁路工取笑的“黑猪”。 当“黑猪”是可笑的。 “你发什么呆呀,冯旭晖。是不是有什么字不会写?”不知何时,肖锦汉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冯旭晖。肖锦汉历来严肃,这么和蔼可亲的笑脸是少有的。冯旭晖觉得,他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纱厂宿舍那一夜的事,也在笑话他是“大黑猪”吧。 “肖主任,我……我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横幅标语要写成‘保压停,争效益’。”冯旭晖说着,脸上浮现了红晕。 肖锦汉看到横幅上正好在写“停”字,就解释说:“你们工务段原本跟‘保压停’没什么关联,不怪你不懂。‘保压停’是铁运中心的专用术语,就是保证压缩路局车在厂内的停车时间。超过了时间我们要赔钱,所以,目标是争取在停时上下功夫,减少赔钱,就能产生效益。明白了吧?” 冯旭晖点点头。但是,肖锦汉还是担心他没听懂,又说:“如今要讲效益了,不能亏损。我们铁运中心虽然不直接产生效益,但是可以通过减损来创造效益。所以你看,整个标语里还有‘抓安全’三个字,不出事故也是效益。” 这些,冯旭晖其实是懂的,丁剑其跟他说过,通讯报道怎么抓重点,就是看这个单位的横幅标语就可以了。赵秀才跟他解释过,铁运中心大院门口的横幅上书写的“保压停”的意思。 写完标语之后,冯旭晖就回到了办公室。廖书记在跟肖锦汉说话,见冯旭晖路过,就喊他进去。冯旭晖再次喊了一声“肖主任”,就立在一边听候领导指示。 廖书记神秘地说:“你知道肖主任干什么来的吗?” 冯旭晖摇摇头。 “是你的好事来了。”廖书记说。 冯旭晖一个愣神,以为又是班里来找麻烦了。因为,所谓“好事”,在工务段这里,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可能相反,是坏事。“我怎么了?” 廖书记还是一副神秘的样子,说:“肖主任看上你了。” 冯旭晖顿时难为情起来,没想到肖锦汉也给自己介绍女朋友了,就回复:“谢谢肖主任,我还小,不急。” 廖书记一听,打着哈哈,随即吐出一句话:“我那句话没说错吧,小冯还年轻,不急,有的是机会。我刚刚把他调上来,还没怎么出力呢,就被你挖去……不如在我这里锻炼锻炼,成熟了再给你。” 这个时候,冯旭晖似乎听懂了廖书记的话外音,就盯着肖锦汉看,好像要看出名堂来。肖锦汉的脸上带着笑容,应该不是“坏事”,但也不是介绍女朋友这样的“小事”。但是,想要从他那里问出具体话来,是不可能的。这点,从技校时期就试探过,想从他那里打听考试重点,以及学校里的“机密”,都是徒劳。这些,在他总结自己的成绩时,属于“原则性强”。 听到隔壁廖书记在送客的声音,曹向荣一溜烟跑到走廊里,看到肖锦汉主任在跟廖书记握手。 “肖主任走了?” 等冯旭晖到门口时,只看到肖锦汉的背影,走向葡萄藤架下的单车。看着肖锦汉的单车出了院子大门,廖书记才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办公室。 冯旭晖随着廖书记前后脚进了办公室。“廖书记,横幅标语写完了。” “嗯,写得不错。肖锦汉主任刚才在马路边看你写字,很欣赏你呀。” 冯旭晖还是忍不住问:“廖书记,刚刚肖主任说我的什么‘好事’呀?” “我不是说了吗,肖主任看上你了,准备借你到党委办。你自己说,你还年轻,不急。” 冯旭晖一听,完全懵了。他以为是介绍女朋友,想起刚刚从小曼姐的“失恋”里走出来,才说不急。 廖书记说:“小冯品质好,组织安排的事,不讲价钱。刚才肖主任说了,要调苏云裳到中心团委当团干。工务段团支部书记就空缺了,我的意思让你来接任。” 冯旭晖一听,当即摆手说:“廖书记,我不行。干具体工作可以,让我当团支部书记,我不行。” 这个话题,苏云裳也跟他交流过,他没同意。冯旭晖从小就没当过班干部,只是在鼎钢技校被苏云裳看中,争取他入团,担任了团支部宣传委员。这些,都是在苏云裳领导之下,做了些具体工作。创办团刊,可谓一炮打响,虽然冯旭晖的刻印让其增色不少,而且《枕木》《钢轨》等作品拟人化的手法,好评如潮。但是,这些都是具体工作,并不是领导工作。 不想,这本单薄的团刊,在工务段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铁运中心党群部门的政工科、工会、团委,在总厂团委都有了反响。在工段开会,不时会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对他微笑。有人会直接夸他有才,有人会问他找没找对象。现在,肖锦汉想借他去党委办,廖书记想挽留他担任团支部书记。这些,冯旭晖认为都是团刊《天梯》的功劳。 冯旭晖不想当官。 最初,他对黄班长这样的“兵头将尾”都抵触,对“海选”段长这样的事情,他是避而远之的。当团支部书记,他同样不感兴趣。 眼下,冯旭晖最感兴趣的是,找到韩啸波,问清楚“大黑猪”是怎么回事? “呀,干部来了。”见到冯旭晖,蔡大个开始调侃。冯旭晖懒得搭理,直接找韩啸波。 “什么干部,赵秀才的徒弟来了,小黑猪。哈哈哈哈。”阳胡子说完,就跑到冯旭晖跟前,要拦腰抱他。冯旭晖一个闪身,躲开。 没料到身后的邓子聪却搂住了冯旭晖的脖子,亲密地趴在他肩膀上。“我原来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黑猪,这下相信了。” 冯旭晖厌恶地把邓子聪甩开,问:“你们说什么?什么黑猪黑猪的?” 见冯旭晖涨红了脸,班里的人更加开心,在一边笑着。冯旭晖被当做“小丑”一样被奚落,觉得很尴尬,就对黄班长说:“你们别胡说八道啊,韩啸波呢?” “韩啸波?他被中心工会借出去参加象棋比赛,一直没回。可能不会回来了。你不知道?”阳胡子替黄班长回复。 冯旭晖这才记起,韩啸波说过,他在厂外文艺室看管器具。赵秀才咳嗽一声,对大家伙说:“你们不要跟实在人开玩笑,他们这样的人会较真。”然后看着冯旭晖,对他说:“铁路工就这样,你在班里也有两年了,这样的故事天天都会讲,哪天不讲他们的嘴巴里就会寡淡寡淡的。你也别当真。你也看见了,黄麻子当班长的,不也经常被他们调侃?越是级别高,越是一本正经的,调侃起来就越有味。” “就是,就是,开玩笑嘛。当什么真!”邓子聪也附和着。 黄麻子手里的烟屁股被一个“ok”一样的兰花指一弹,弹到地上,跳了几跳。“邓子聪呀,看你样子倒像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么糊涂呢?看劳资科的人来了,就到厕所里蹲着嘛。他们嫌臭不就跑了。这么老实,直接坐到休息室,抓了个结结实实的。” 邓子聪吹着口哨,尖利的声音,盖过了黄班长的声音。黄班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们几个一起进厂,才几天,差距就出来了。曹向荣明摆着就是当干部的料,别看他现在落泊了,过两年,他还会成为你的顶头上司了。而你,还在铁路上玩石头。唉。” 阳胡子也说:“你跟阿旭调侃?他也不是在铁路工窝里久待的人,也是当干部的料。小心点。” “当干部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又不是没干部。”邓子聪恢复了他对冯旭晖原有的态度。 第52章 文凭热 第二天早上,冯旭晖醒来之后,本想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却发现浑身不对劲,腰间酸痛,手掌有些地方起水泡了,倒是两个手臂虽然酸酸的,却感觉肌肉硬了一点点。 昨天晚上参加“青年突击队”活动,抢修了工厂站西咽喉处的道岔,估计是很久没有体力劳动了,猛地一下子,肌肉拉伤了。西咽喉是铁路运输繁忙的地带,只能在下半夜运输生产稍稍缓解时,抓紧时间突击抢修。 苏云裳带着轨道车班的女同学都来了,有了女人在场,男人们干活就浑身都是劲儿。见阳胡子跟谭晓风在一边嘀嘀咕咕的,蔡大个就问:“喂,阳胡子,你们的恩爱不但在团刊《天梯》上显摆,还显摆到西咽喉抢修了。” 见阳胡子没有回应,蔡大个对冯旭晖说:“阿旭,你应该写一篇稿子,题目就是,西咽喉抢修现场的爱情。” 邓子聪也说:“喂,阳胡子,你跟谭晓风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呀?” 阳胡子很是反常地没有吱声,若是平时,他早就高调地回应了。后来听苏云裳大声说:“谭晓风,阳胡子讲的是对的,既然有身孕了,就不要参加抢修了,原来我们不知情。” “哪有?只是可能有,还不确定,就喜欢咋咋呼呼。”谭晓风显得难为情,对阳胡子翻着白眼。 苏云裳在劝谭晓风回去,让阳胡子直接护送。谭晓风不干,苏云裳严肃地说:“谭晓风你这样做很危险,知道吗?第一,抢修这样的活,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很危险;第二,你们如果不赶紧扯结婚证,未婚先孕是计划生育的大忌,明天中心工会杜晓琳,不,甚至是工会主席就会上门来做引产动员了。不是开玩笑的。回去!” 西咽喉灯桥上的灯光白花花地耀眼。看着阳胡子护送谭晓风离开的背影,邓子聪无力的声音在说:“看来,喜糖很快就有吃了……唉!” 蔡大个听到邓子聪的感叹,丢下木枕,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说:“阿聪,你就是个大钉耙,从技校时就开始粘,就是粘不上。你就是个小气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邓子聪长叹一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有什么办法。” “说句你不爱听的,阳胡子本来是老大难,家庭特别困难,老娘瘫痪在床,弟弟妹妹都没工作。而你,干部家庭,还考上了职工中专,各方面条件都不比他差吧。真是的!”蔡大个奚落着。 邓子聪不再说话,闷着头抡着洋镐,洋镐砸在道钉上,火花飞溅。黄满志看着不对劲,就喊着:“阿聪,慢点慢点,别伤着人!” 冯旭晖过来,夺过邓子聪手里的洋镐。赵秀才说:“阿聪,你早这么卖力,都够入党的表现了。” 阳胡子回来了,不屑地看着邓子聪说:“就他?”吐出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在部队的时候,谁要想入党,必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一身腱子肉。莫看我们平日里嘴巴里不干不净,那是累了以后放松放松,否则,老像会憋出毛病的。但是,当工人就是靠实干,不是吹牛,工会技术比武,我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像老子这样的,才像个党员。” 廖书记说:“说实在的,这些年,除了部队转业分来的几个党员,很少有人写申请了。这次来了那么多技校生,我注意了,很多不错的。你们这些老党员,要多多引导,传帮带呀。” 阳胡子说:“我们班几个呀,都不咋地,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油腔滑调,一个蔫不拉几,一个沉默是金。” 这句话引发了众怒,冯旭晖把洋镐一丢,冲过去从身后搂着阳胡子的脖子,对几个同学喊:“弟兄们,上啊。” 几个同学就围过来,把阳胡子放倒,在铁路边上解开了阳胡子的皮带。阳胡子笑着,挣扎着求饶道:“我说错了,我收回,可以吧?廖书记,他们欺负你的党员。” 廖书记大喝一声:“别闹了!这是抢修,要闹明天班里去闹。” 从地上爬起来的阳胡子,跑开了,继续说:“廖书记你看见了吧?前年阿旭跟韩啸波打我那一次,就是这样的。阿旭还扯白说他是劝架。这次你看到了吧?这是劝架吗?” 黄满志却帮着冯旭晖说话,“就你这么损,不挨打才怪。” 阳胡子说:“好了,干活了。其实呀,不是都不行,阿旭还行。你们几个就应该像阿旭一样,干活不偷奸耍滑,笔杆子还硬!” “阿旭不但笔杆子硬,那个杆子也硬!”蔡大个对某些字眼特别敏感,阳胡子这个“硬”字,就让他联想了,引申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嘻嘻哈哈笑了。 回想昨天晚上这些,冯旭晖情不自禁笑了。 父亲已经把面条和煎蛋放在餐桌上,由于扣了一只菜碗保温,早餐尚有余温。冯旭晖三口两口吃完面条,顺手洗了碗,就出门上班去了。 到了工务段小院,见阳胡子跟谭晓风在支着单车车架,就摇了几下车铃铛,算是打过招呼。阳胡子不像平日里那样嬉皮笑脸,而是小心翼翼地挤着笑脸,挤眉弄眼、呲牙咧嘴的。他几步小跑来到冯旭晖眼前,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递过两颗糖说:“兄弟,吃喜糖,到时候少不了请你帮忙。咋样?” 忍俊不禁的冯旭晖,看着站在一边的谭晓风,羞涩地笑着,对阳胡子说:“谭晓风是我们班的才女,算你厉害,你知道的,我们班几个男同学在追她。你要善待她啊!你要敢欺负她,我们班好几个男同学会联合起来揍你。你信不信?” 阳胡子笑得嘴巴都合不拢,瞟了谭晓风一眼表决心说:“你看得出来,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心疼她的。我怎么会欺负她呢?疼都疼不过来。” “哎呀,我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咱们的阳胡子也会说甜言蜜语了。”苏云裳一手拿着棕扫帚,一手提着撮箕,正好经过时,听到了阳胡子的话。 阳胡子露出了难得的憨厚模样,对苏云裳说:“苏主任,我们听你的话,来打证明办理结婚登记。” “好,我去洗手,马上就开证明。” 阳胡子、谭晓风走了,苏云裳跟冯旭晖两个人相对沉默不语。还是苏云裳开口说:“没想到吧,这么傲气的谭晓风,居然要嫁给阳胡子了。” “是没想到。” “知道吗?谭晓风看似傲气,其实内心很脆弱,希望有一个结实的肩膀可以依靠。因为,她爸爸是一个酒疯子,经常打骂她妈妈和她。其实,她妈妈想依靠这个女儿,希望她找一个当官的干部,所以她妈妈是反对女儿嫁给阳胡子这个铁路工的。” “阳胡子看上去配不上谭晓风,谭晓风白净漂亮,马上就有大专文凭,以后肯定是当干部的。我们很多男同学都觉得她眼光高,而不敢去追。没想到……” “你们男同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喜欢,却不敢去追。而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同学,敢于去追,女同学却不喜欢。女同学喜欢的男同学,偏偏放手让那些女同学不喜欢的男同学去追。真是搞不懂了。” 苏云裳突然觉得这个话题不好往下继续了,就转换话题说:“我们的《天梯》,在鼎钢报开设的专栏反响很大。但是,你最近有一篇写你看父亲日记本的散文,章社长让我提醒你,主题有问题。不说鼎钢报登不了,就是团刊上登出来,对你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真的?”冯旭晖有点吃惊,同时有种隐隐的担忧。 那篇叫“儿时的一幕”的文章,冯旭晖觉得没什么的,会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无非是写小的时候,翻到了一本父亲抗美援朝的日记,拿出来炫耀。从中看到了父亲写的“入党申请书”,写到了父亲多次申请却没能入党的事情。当时,那些跟他关系不好的玩伴,顿时起哄说“你爹爹不是党员”“你爹爹不是英雄”之类,让小冯旭晖气愤得流出眼泪。就是这一幕,让他决心要入党。 苏云裳说:“我后来仔细看了看登在团刊《天梯》上的文章,的确不妥,似乎是入党动机不怎么纯净。” 经苏云裳这么一说,冯旭晖也觉得有道理。莫非这样的动机,不是纯净的动机?要什么样的动机才算纯净呢? 就在这时,廖书记在隔壁喊着“冯旭晖”。冯旭晖心想,是不是这篇文章惹事了?如果是,入党的动机受到质疑,只怕是要接受批评教育了。他忐忑地来到廖书记办公室,廖书记说:“小冯呀,你下午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可以。”一听廖书记的口气,不是那文章的事,冯旭晖立马安心了,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这样,我已经跟肖锦汉主任说好了,你去中心党委办借一台相机,到厂外文艺室那里给我们毕业典礼拍照。”廖书记交代说。 下午,冯旭晖应约前往文艺室给干部培训班拍毕业典礼照和集体照,有幸参加了他们的“迎新联谊会”。 教室里,课桌都靠墙壁摆着,围成一个方形。桌上摆满了水果,副食。会议是由廖书记主持的。 “各位‘大’学生,‘老\\u0027学生。光辉的1987年即将过去,充满希望的1988年就要来到……不久我们就要进行毕业考试了,大家有什么困难和建议,尽可畅所欲言。” 接着,班主任老师讲了话,各科任教老师,培训中心刘科长也讲了话。无非是要大家充满信心,脚踏实地,沉着应战。 “我说几句”,这是班长,是个女的,是车间的支部书记,她说:“老师们辛辛苦苦为我们备课,上课。为的是让我们真正学点东西。我们呢,也不能辜负了老师们的希望,把成绩考好点,大家说对不对?” “对是对呀”,老匡是劳资科长,接过话说:“只是我们大多四、五十岁的人了,底子太差,政治,地理根本记不住,数学更不用说了,考试时,你就让我抄也不一定抄得对。好在数学是我们自己出题,只有语文、政治是市里统考。但是,我还是希望老师们照顾一下,提供一点信息,大家考得好,大家都高兴,厂里也光彩”。 老匡的话获得了掌声一片,他继续说:“我是单位搞职工培训的。以往职工考试时,也总是一本正经监考,不准许偷看,不准讲小话。现在才发现,我的思想已过时了,我劝老师们要开放思想。” “我是当兵出身,在部队我们有游击战,有防御战,考试就是上战场,我们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到时候,我们只有互相联系,互相掩护,才能取胜。”这个是武装干事老陈。 培训中心刘科长说:“大家理解错了。一个,我们出的试题,是要经过市职教办修改的,他高兴时或许少改点,不高兴也可能多改点,我们没办法;并且,市职教办会派人来监考的。以前,厂里也办过几届干部培训班,次次合格率都是百分之九十多,这次市里要亲自统考我们两门……对大家的不幸,我只能深表同情,却无能为力。因为,以前我们也搞过战略部署,但被市里一下打得稀巴烂,不过我们会另想办法的。” 保卫干事说:“我也说几句吧,我对考试看得很淡,及格也罢,不及格也罢,我无所谓,我也五十多了,我只是觉得我们单位的形式主义太严重,你想,三年的课程,叫咱们三个月完成,这符合客观规律吗?我只能吃三两饭,你非要我吃三斤,吃得了吗?吃下去也消化不了呀!我本是高小文化,一下让我拿高中文凭,这又正常吗?这种形式办学没有虚假而达到目的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作弊是理所当然的,否则,我们三个月完成三年的东西,这种高效率可以向全世界推广,我们的现代化建设也不会这个样子。” 之后,主持人廖书记宣布向老师们敬献礼物。 武装干事首先起身,对着一张卡念: 老师恩情胜爹娘,传授知识不畏寒,要想毕业须努力,也需老师多帮忙。 笑声,掌声。 劳资科长念他的贺年卡: 学认真来习认真,都是为了一文凭,不求科科得优秀,但愿门门六十分。 下面叫好声此起彼伏。 女班长念:可怜可怜真可怜,七岁学到不惑年,君问今有何心愿,一纸文凭度新年。 保卫干事念:早早晚晚学不止,时时刻刻凝神思,少不努力今努力,梦中常见那张纸。他另外加注:纸,就是文凭。 老师收着这些贺年卡,哭笑不得。 见老师无可奈何,束手无策,有人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只有靠自己来,我们唱一支《国际歌》吧。联谊会在雄壮的《国际歌》声中结束。最后,大家在篮球场上照合影。 看着一脸迷蒙的冯旭晖,廖书记说:“你们生在一合好时代,可以接受高等教育,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没读多少书。有机会,一定要多读书,考了大专,还要继续读书考本科。” 第53章 像逃离 “小冯,冯旭晖。” 廖书记看到冯旭晖好像骑车出门的样子,赶紧喊住他。冯旭晖昨天就跟廖书记说了,鼎钢报章建云社长约了他去。他立在叶子零落的葡萄架下,等着廖书记发话。 廖书记正在给办公室火炉子添煤,头上盖着一块黄颜色的毛巾,蓝色呢子衣短装上落满了烟灰色粉尘。他把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拍打着衣服上的煤灰。 “今天安排了李班长和苏云裳到你爸爸单位去搞外调,你给他们带路吧。”李班长就是锻工班的班长,他是支部委员,负责组织工作。苏云裳是机关党小组组长,冯旭晖入党积极分子原来落在工厂站工区党小组,工作岗位调到段机关后,就落在机关党小组。 冯旭晖明白,前一阵子有人说起冯旭晖入党动机不纯的问题,被廖书记化解了。也就是登载在团刊《天梯》上的那篇“儿时的一幕”,暴露了冯旭晖出身不好的问题,也流露出入党动机是处于小时候被小玩伴奚落时的“不甘”或“争一口气”的冲动。只是儿时的“赌气”行为,而不是纯净的理想信念驱使…… 后来,廖书记找他谈话,告诉他写文章要注意“立意”问题。他说,别看他们这些人只有内部高中学历,但是社会大学培养了他们的独立思考意识。写文章虽然没什么文采,但是立意一定要正确。否则,给人抓住把柄,上纲上线就麻烦了。 冯旭晖有些后悔,原本没人知道他的出身,这下子完全暴露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最怕填个人情况表中的“家庭成分”栏目,从小学开始,母亲就让他填“军人”,并说,父亲是抗美援朝的军人。有人说,“军人”不是阶级成分。好在没人较真,也就混过去了。 廖书记拍完灰尘就进屋了,冯旭晖知道话没说完,就把单车靠边停了,进了廖书记办公室。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写文章也是一种说话方式,要谨言慎行。你这个文章,说重可以重,说轻也可以轻。懂吧?这次我帮你化重为轻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廖书记吹着大瓷缸里冒出的热气,由于怕烫着,喝水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大。 “好,我记住了,谢谢廖书记。前些日子,苏云裳也说了这事,估计报社的章建云社长找我也是这事。我晓得错了。对了,章建云约了我,我给他打电话推迟一下。”冯旭晖充满感激的样子。 其实,他也听说了,是副段长刘学彬提出了“儿时的一幕”文章中的“动机”问题。冯旭晖就觉得,那是“海选”惹下的祸根。当时,一帮技校生为了曹向荣能够当选,私下里拉票、许愿、打击对手,可能会说出对刘学彬不逊的话语都是有可能的。冯旭晖一直看不惯刘学彬圆嘟嘟的身材,以及对廖书记点头哈腰的样子。他甚至模仿刘学彬变脸的丑态,逗得班里人一笑。 这些,难免不会流传到刘学彬的耳朵里。 没想到,仅仅一年的时间,曹向荣都失掉了来之不易的副段长位置,而交给了他们贬损取笑的刘学彬手里。好在冯旭晖并不看重个人升迁,否则就可能别想在工务段出头了。 资历深厚的廖书记对刘学彬暂时有着话语权,他把冯旭晖调到机关小院来,刘学彬也毫无办法。只是,冯旭晖到了段机关后,跟刘学彬之间只是点头之交。刘学彬只当冯旭晖是廖书记的人,也不直接给冯旭晖安排工作任务。即使有任务,一般是让苏云裳间接安排。 苏云裳开始觉得蹊跷,后来认为冯旭晖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事,难得长久,就劝冯旭晖要注意工作方法,不要意气用事。冯旭晖答应了,可是他想对刘学彬打招呼,刘学彬却装作想事情,皱眉不语,对冯旭晖视而不见。苏云裳看着他们两个,就像一对冤家,忍俊不禁。但是,当刘学彬对冯旭晖“儿时的一幕”发出质疑的时候,苏云裳心想,刘学彬终于开始发难了。这一下,冯旭晖怕是要脱一层皮了。 还好,廖书记在讨论入党积极分子发展问题时,对于冯旭晖这篇文章的评价是,孩子嘛,当然不懂事。我们很多老革命在最初参加革命队伍时,只是为了有一口饭吃。虽然只是最朴素的理想,但最终走到革命道路上来了,也是好事情。我们更多的是要看当下的表现,不要盯着过去的历史去看。 看刘学彬没有做声,苏云裳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冯旭晖带李班长和苏云裳到了税务局小院。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双排座汽车,车子挡板已经放下,车上摆着大衣柜。谁家在搬家。这一个月,小院里陆陆续续有人搬家。税务局在主干道边上建了新房,在职的干部都分了一套。老冯因为退休了,没有分新房。对面的义哥家也分了新房,这些天在收拾细软,准备搬家。 “阿旭回来了,正好帮忙。”义哥不由分说指挥起来。 “义哥,你怎么今天搬家呢?不是星期天吗?”冯旭晖问。 “叫人看了日子,今天适合搬家。” 冯旭晖说:“可以呀,不过……你得先帮我一下。”他指着李班长、苏云裳说:“这是我们单位来搞外调的同志,你把他们带到局里去。” 义哥头上冒着热气,满脸黑里透红,眼睛发光地说:“那好呀,阿旭成积极分子了,那好,比我好。你们看人还是很有准头,冯旭晖这个小同志,非常不错。” “来,跟我来。”义哥兴致冲冲地对两个外调人员说:“我跟你们说,这冯家父子在我们税务局的口碑非常好。尤其是老冯这个人,老革命却没有老革命的架子。在我们税务局,他才是真正的党员。” 冯旭晖就上楼去帮着搬家。老冯也在屋里帮忙,瘦弱的身形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劲,急匆匆的,指挥税务局的年轻人,“小心这一面的镜子,慢点,慢点……阿旭来得正好,你在楼道拐弯的地方接一下。” 金阿姨在厨房里收拾,看见冯旭晖也没搭理。在冯旭晖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冯旭晖就去找人一起抬家具,几趟之后,浑身热乎起来,头上冒着热气。他脱去羽绒服,继续找活干。 这几个帮着搬家的年轻人跟冯旭晖年纪相仿,都是没有考上技校后,有机会考上税务局的。他们干活没有冯旭晖舍得出力气,等到义哥回来之后才假惺惺地忙起来。不过,看他们头上的热气,应该也有些辛苦。估计坐办公室惯了,体力上差些。 “阿旭在单位表现不错呀,老冯,说明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伢子呀,到工厂锻炼锻炼也好。”义哥人逢喜事精神爽,话也多。 “你说什么呀?”老冯没懂。 “鼎钢来人了,搞阿旭的外调,就是入党前的一个程序。” “是吗?没听他讲呀。” “阿旭,你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你爸爸说?”义哥责怪。 “不是还没入嘛,入了再说不迟。” “你倒是稳当,也好。” 老冯的毛线衣扎在宽皮带的裤头里,还是显得空瘪瘪的。他在裤兜里摸出一个红包,递给义哥说:“一点小意思。” 义哥一把挡开,带着责怪的语气说:“嗨,你这是做什么!” “要送的,原来我们因为都搬家,就没送红包了。这次不一样,你搬,我没搬。”老冯解释道。 “那也不行,哪有一家人送礼的理。”义哥坚决不接受老冯的红包。老冯只好收回,说:“先搬家吧,阿旭,你跟过去,那边还要卸车,还要搬进去。” 搬家回来,看着义哥家的门,冯旭晖突然间心里若有所失。他打开抽屉,拿出日记本,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这件事。 义哥一家今天搬家走了。 我们两家很要好,我家的门后挂着对门家的门钥匙,对门义哥家的门后也挂有我们冯家的,宛如一家。 之前,中间虽也曾搬过两次,但因为都搬,又都想方设法打对门,所以才做了十多年的邻居。 然而,这次义哥家却要搬走了。 我想起,这些年来,若不是遇到这样的好邻居,我们冯家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家,除了我便只有父亲老冯了。而义哥家里两夫妻带一个小女孩——小烨陀。父亲老冯太严肃,我在家也就太压抑,我只有盼望小烨陀的到来,那天真活泼可爱的小烨陀,天使般给我们这个冷清的家带来了欢乐,带来了轻松和谐的气氛。老冯喜欢她,常给她买玩具、买零食、买这买那。我也喜欢她,放学后就带她看汽车看旱冰看蚂蚁搬家看东看西。 小烨陀还是点点小的时候,经常捧着一个绿色的搪瓷小碗,一摇三晃地踢开我家的门,然后“外公”“阿旭舅舅”地又甜又嫩地叫着,不客气地要我们把她报上那条她专用的高椅上,与我们“同甘共苦”——吃饭。那胖嘟嘟的样子,真是好可爱。她家有时让她把好吃的菜带过来,有时候她没过来吃,父亲老冯一想起,就把好吃的菜给送过去。天长日久,渐渐演化成每日每餐相互送菜的习惯。这一送,就是十多年。 无论什么节日,无论谁的生日,我们两家都要在一起聚餐,弄得欢欢乐乐热热闹闹。这欢乐的源泉,就是小烨陀。我想起,没有小烨陀的时候,我和父亲似乎没有过过真正的生日节日呢。我想起,有一次父亲老冯不慎摔折了腿,住院六个月,辗转三家医院。若不是义哥身高体大背上背下,若不是小烨陀她妈熬汤做菜,若不是小烨陀时常到病房送去“开心果”,父亲老冯和我又会怎样呢。 可最终,这么好着的两家人,还是要分开。 冯旭晖写着写着,居然长叹一声。这长长的叹息,在冯家屋子里回荡着,把冯旭晖下了一跳。后来一想,应该是父亲老冯也在叹息,而不是冯旭晖叹息的回声。 冯旭晖躺在床上,随手拿起王朔大作《我是你爸爸》。他把书摆在书桌上,希望老冯能够瞅一眼。文中主人公马林生的儿子马锐,是冯旭晖羡慕的,因为他有一个好爸爸,他们父子之间那种融洽平等的关系,是冯旭晖一直渴慕而又不曾得到的。 马锐的父亲离婚后独自带儿子生活,起初他处处在儿子面前树立父亲威严、专制的形象,后来他看出这种关系下的儿子,畏畏缩缩、冷冷淡淡,相互之间总觉得“有意见”似的,他觉得“在如此亲的两个人之间,难道不应该更亲热、亲密些么?”于是,俩人彼此以朋友相待,象外国电影里父子之间随意的关系,互相爱护,有事共商,亲亲热热,相依为命。 同是父子之家,冯旭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却只是传统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关系。可是,正如世上难得找到一个不疼子女的父母一样,父亲对儿子不可谓不爱怜,而且父亲也绝对算得一个能干的人,爱整洁,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老冯的针线活那份细致劲儿,叫一些女人也自愧弗如。父亲老冯失去冯旭晖母亲时,才50岁,当时就有朋友欲为其续弦,父亲婉言谢绝。多年以后,虽然与金阿姨有了“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为了亡妻,为了幼子,十多年依旧。有这样的父亲,按说冯旭晖该知足的。可是,父亲对他的严厉,总使他觉得压抑,冯旭晖从来没有像同龄人那样撒娇,这个家庭也没有别的人家那样有说有笑。老冯这个父子之家,更像一个长年的旅店,父亲不跟儿子聊天,不跟他商量任何事,一天到晚,说不了三句话,要说也是几句命令式的硬绷绷的话,冯旭晖则只有执行命令的份儿,有时想分辨几句,在老冯眼里,这便是“顶撞”,其后果的严重性,小冯是再清楚不过的。 有段时间,冯旭晖也曾试过与父亲“做朋友”,他尊敬他,也想取得他对自己人格上的尊重,但失败了。父亲老冯的架子端着,总是那么严肃。对父亲,冯旭晖只能敬而远之,他只能在他“不打不成材”的“真理”下委屈而伤心地怀念母爱的甜蜜。 冯旭晖羡慕马锐,因为马锐有马林生这样“朋友式”的好父亲,但细细思量,那毕竟只是王朔笔下虚构的“偶像”,现实生活中真有吗? 冯旭晖有些疲倦了,准备睡觉。去上厕所时,看到客厅里被泡沫板和棉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热带鱼,不由得想起了小曼姐。如果不是小曼姐把热带鱼引到家里来,这个父子之家只能是更加冷清。 回到床上,突然觉得义哥一家的搬离,似乎是跟着小曼姐一起在逃离。从金阿姨冷漠的神态看,小曼姐是有着很深的怨恨的。想起小曼姐对自己的好,冯旭晖心里突然难受起来,被子也好像更加冷了一些,身子居然打起哆嗦来。 第54章 拍马屁 廖书记代表组织找冯旭晖谈话了,让他列席党小组的民主生活会。冯旭晖看着廖书记、刘学彬,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他听说过,这种形式的会议,不同于其他会议,这是一个一吐露内心思想的会,是互相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而且是来真格的。让自己列席,意味着什么? 在大会议室的一角,七八个人围着乒乓球台坐着。正式会议之前,苏云裳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说了第一次到冯旭晖家的印象,被家里的简陋惊呆了。可以说,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床铺都是单身宿舍那种简易的,中间架上床板。柜子是农村里的花花绿绿的油漆,茶几还是木头的原色。冯旭晖的房间,书桌虽然旧,书籍堆满了,床上的一把吉他,谱架上搁着一把斑驳的小号。最后,她总结说,简直跟这个会议室差不多。 冯旭晖这才知道,苏云裳、李班长去税务局外调的时候,去了自己的家里。这些,苏云裳没有对自己透露半点,莫非这也是组织纪律?她选择在这样的场合讲出来,变成了组织行为吧。 李班长抽着烟,在苏云裳向他确认的时候,他吐着烟,补充说:“你还别说,冯旭晖那个家,虽然简简单单的家具,比我们很多单身职工好不了什么,可是整整洁洁的,一看就是当过兵的人。果然看到墙上的相片,是一个抗美援朝的志愿军。” 冯旭晖有些尴尬,没想到他们会津津乐道家里那些搬不到台面的事情。 李班长又说:“你应该找个女朋友了。不过,得买点像样的家具了,不然,女孩子看不上呀。” 冯旭晖解释道:“我爸说,等我找了对象,再打新家具。现在打了新的,到时候女朋友看不上,不好办呐。” “也是哦。哎,你不是有女朋友吗?听说,你还当了一回黑猪?有这事吧。”李班长话没说完,先就笑了。 冯旭晖本来不高兴,但是,师傅赵秀才说了,“黑猪”在工务段这里就是用来调侃的,不必较真。他摇摇头,无奈地摊开手。 苏云裳盯着冯旭晖看,看得他不好意思了,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倒觉得,冯旭晖同志的人品是值得肯定的,坐怀不乱,是一种定力,更是一种责任。” 冯旭晖无言以对,不能说自己没定力,更不能说没责任心,也不好解释自己错失了小曼姐的用心。他没多做解释,担心越描越黑。好在廖书记及时说话,他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释然。廖书记说:“开会了。” 廖书记简要通报了李班长、苏云裳对冯旭晖的外调情况,把义哥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说:“税务局的人说,说你爸是老革命,比党员还要党员。是这样的吧?” 苏云裳见廖书记看着自己,马上接话说:“税务局很多人都这么说,冯旭晖的父亲虽然不是党员,但是对儿子是有期望的。” 冯旭晖点点头,差点把“儿时的一幕”说出来。他的嘴巴动了动,却把话咽回去了。廖书记看到了,就鼓励他说:“小冯,你有什么话就说,我们党内的民主生活会,就是鼓励任何事情都摆在会上讲,在桌面上讲,对事不对人,不提倡会后乱讲。” 苏云裳鼓励的眼光看着冯旭晖,他就说,父亲是个严厉的人,把军队那一套带进了家庭。还举例说了,自己新买的牛仔裤被父亲剪烂,为此,冯旭晖就憋着一口气,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不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而且把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就是头发长得看不到耳朵。税务局的邻居有点看不过去,觉得冯旭晖有点怪里怪气。 说完之后,李班长说:“小冯的父亲是对的,对孩子就应该严格教育。冯旭晖为什么这么积极,就是家庭教育严格的结果。如果都能像小冯父亲一样,社会风气也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 “社会风气?也是哦。好像是变化很大哦,你不说,我倒也没这么想。” 李班长继续说:“你不晓得,我家过年前丢了两部单车了。以前,单车放在楼下,即使不上锁也不会丢。现在,每天都要把单车扛到楼上去。好在我家住二楼,要是住五楼六楼,那可就害惨我了。” 刘学彬忍不住开玩笑说:“我怎么感觉不是你在骑单车,而是单车在骑你呢?” 就着李班长的“这会风气”话题,大家的话语一下子产生了共鸣似的,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这个说,投机倒把原先是见不得人的事,现如今变成脑子灵光会挣钱的象征。那个说,投机倒把算是靠脑瓜子靠门路致富,还不算坑人,更可恨的是很多骗子,以次充好,把国外的洋货垃圾整出来,高价卖。 廖书记也跟着“社会风气”话题,感叹道:“这些问题我也看到了,也思考过产生的根源,我总觉得吧,这些年过去强调生产指标,思想工作少了。职工的思想阵地,我党的政治思想不去占领,别的乌七八糟的思想就可能占领。” 刘学彬干咳了两声,随即端起杯子喝水,好像是口干了一样。 听话听音,廖书记觉得扯远了,就大声叫停,让大家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一下子,会议室安静下来,唯有靠高炉这边的窗户,漏着“吱吱”的放气的声响。 “老李呀,你带个头吧。你是老党员,给年轻人树个榜样。”廖书记开始点将。 无奈之下,李班长说:“我们原先的民主生活会,叫做灵魂深处闹革命。给年轻人树立榜样,我没那个水平。我只想跟组织真正交思想。有人说,我们这些老屁股,已经淘汰落后喽,年轻人说我们是老脑筋,不开窍。这可能是自然规律,一代人一代人的处境与想法都不会相同。” 苏云裳接话说:“这叫代沟。” 李班长想了想苏云裳的话,点点头说:“我崽也是这么说的,代沟。他让我去给当劳资科科长的老乡送礼,说是今年是建厂三十周年,对我这样的半边户有照顾政策,可以让孩子顶职进厂。廖书记、刘段长,我在鼎钢工作三十年了,一直表现良好,当过标兵。让我加班可以,让我送礼,还不如……按说,我不能向组织提个人要求,我也是思想斗争了很久,才向组织开口的。” 李班长说着,就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做了不光彩的事。 廖书记笑着说:“老李能够向组织敞开心扉,这是值得鼓励的。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们都是普通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包括我。像老李这种情况,我们段里有很多,我们已经反映上去了,总厂会引起重视的。” 冯旭晖说:“是呀,工厂站工区的黄班长,还有赵德惠师傅,早就在考虑让孩子顶职的事了。” 廖书记说:“老李呀,你怎么忘了,我也是进厂三十年的老职工了?我也有个女儿在小集体。” 苏云裳问:“廖书记要让廖红顶职吧?” 廖书记点点头说:“这是总厂照顾我们这些‘开国元勋’的好政策,为我们解决后顾之忧呢。” 李班长看着冯旭晖说:“税务局的人说,冯旭晖就放弃了顶职的机会,让给了父亲的老战友的女儿。个个都说,阿旭是个男子汉。听说阿旭要入党,就说你们没看错人。” 话题绕一圈又回到了冯旭晖身上,冯旭晖虽然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这么好,感到高兴。可是,他不习惯,而且他没觉得自己有他们说的那么好。他站起来,朝李班长弯下腰去,深深地鞠躬。“李班长,谢谢你们抬举。我受不起……” 李班长说:“小冯呀,真不是抬举。我那崽要是有你一半的样子,我就满足了。你有一个好爸爸!” “有个好爸爸?”冯旭晖反复回味这句话,怎么都没想起父亲到底好在哪里。 “你有一个好爸爸。”苏云裳像是回声一样,重复着这句话。 这句话,一直在冯旭晖耳边回想。他们是对父亲不了解,只看到了表面现象。在税务局小院,没人不说老冯好。可是在家里,却是相反,没人说他好。 回到家,再看父亲,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变“好”了。自从李班长、苏云裳来税务局外调那天之后,老冯的脸上对儿子就有了笑容。很少跟儿子谈心的他,一次吃饭的时候,却对儿子“客气”地说,你娘托梦了,让你在单位上听组织的话,千万要改改那个牛脾气,顺着领导来,莫顶牛。 冯旭晖默然。顶牛,就这脾气,还不是随你这个当父亲的。自从他娘过世,就像换了个人,沉闷着,不说话,怨怪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本事把户口迁到城里,以致他娘在农村积劳成疾累死了。 这话,让冯旭晖有些奇怪。父亲与义哥不就是经常跟税务局局长对着干的吗?嘲笑局长不懂业务,算盘子都扒拉不清。好像跟领导是天敌,或者跟领导划清界限,才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阿谀奉承的人。看起来,父亲并不希望儿子像他那样跟领导对着干。 如果,冯旭晖进厂那会,父亲就说这些话,冯旭晖可能不会跟黄班长就抄写记录本的事讨价还价了。好在黄班长认为冯旭晖年纪小不懂事,也没较真。 听领导的话,是所有的领导,还是主要领导?冯旭晖一时没了主意,他想起了刘学彬,为此,他在团刊《天梯》上写了一篇文章叫“用人须防马屁精”。 那篇文章是在电大课程学习时,突然联想到刘学彬而萌发的感想。 关于“拍马屁”一词的由来,我没有考究,据说是有一个相当生动的故事的。“马屁精”,顾名思义那更是拍马屁的好手,“拍”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了,以致你神不知鬼不觉就被“拍”,而且感觉是舒服之极。 历代都讨厌“马屁精”,但“马屁精”历代都有。这也许是人类社会的“生态平衡”吧。 古人云:“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拍马屁成了“精”,那更叫人难得识清。但不管怎样,“马屁精”只是迷惑当局者,而旁观者却清。据旁观者说,“马屁精 ”自有他的特征: 其一,投人所好。他口袋里样样货色都有,你喜欢啥,他献上啥。 其二,双重性格,即在领导者面前,俯首贴耳,在同级和下级面前,不可一世。 其三,无真才实学,他的本事是点头哈腰,媚笑奉承。凡对自己才能有信心的人,决不肯干这套低三下四的营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现代领导者要引以为训。要识别“马屁精”,就要多听群众意见,不要只爱听好话,恭维话,要善听逆耳的话。正如张闻天在《论待人接物问题》一文中所说:“事实上,那些善于恭维自己,奉承自己,拍自己马屁的人,正是那些最易把事情弄坏的人;而那些能够经常指出与批评自己缺点和错误的人,却是对事情最有帮助的人,最可宝贵的人”。 这篇文章,给冯旭晖捞了很多溢美之词,都说他“正直”“是爷们”。赵秀才却提醒徒弟,你这副德行,跟我年轻时候一样,但是,不好。领导不喜欢。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有不要这么写。 这篇文章,很多人都会联想到刘学彬,所以,赵秀才就担心冯旭晖会“吃不了兜着走”。尽管刘学彬的那些做派,赵秀才是看了不舒服。从后来的情况看,刘学彬应该已经感知到了,因而与冯旭晖不怎么说话,想装的意思都没有,很直接。 刘学彬是他的领导,如果给他安排工作,他是要听从的。这是组织赋予刘学彬的权力。如果党政领导的话是相左的,总会有领导的话听不了,怎么办?对于这个烦恼,海音出主意说:“谁的官最大听谁的,只能看准一个。” 段里最大的官,到底谁最大?廖书记是老领导,资历最高,但是,有些工作是行政说了算,总不能不听刘学彬的吧。好在,刘学彬基本上没有为难过冯旭晖,甚至没有安排过冯旭晖的工作。刘学彬常说,冯旭晖是廖书记的秘书。 冯旭晖苦笑,在工厂站工区时,也有人称他是黄班长的“秘书”,只因为抄抄写写的事情都交给他了。那时候,他还不乐意,因为有给领导“拍马屁”之嫌。后来,是韩啸波让他抄班组记录本,说这是“合理躲懒”的好事情。当然,躲懒也不是冯旭晖想干的,是苏云裳的话,才让他无条件地听从了。 给廖书记当秘书,冯旭晖居然忘了他“领导”的身份了,就像是给一个敦厚的长者帮忙一样。廖书记总是一副笑脸,没有官架子,跟冯旭晖说话,总是征求意见似的,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命令。 可是,廖书记也要退休顶职了,这让冯旭晖在工务段机关小院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第55章 喜宴上 在谭晓风、阳胡子眼里,早春的城市原来是很美的。因为,今天是他们的结婚大喜之日。 路边的樟树,在微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落叶也随之纷纷扬扬的飘飞,看上去,此时的樟树似乎是最好看的了。树叶依然茂密,颜色斑斓多彩,墨绿居多,枯败的叶子也残存,有些正在随风飘落,红色的叶子是层层叠叠的点缀在其中,煞是好看,让人想起秋叶来了。晨曦中,那层嫩绿的叶子,有些通透的意味。像是翡翠那样剔透,让人忍不住要呵护一下才好。这时候,又像婴儿粉嫩的脸了。 有些路段是法国梧桐街道了。这些树,在冬天的时候,把叶子纷纷交给了大地,给自己的根部保温去了。光秃秃的树骨架,像是一个没有着装的衣服模特架子,看上去没有生命一般。而这个时节,已经有些叶子的芽孢开始显露,远远望将过去,一长队的法国梧桐排列的路边,灰色的基调上涂抹了淡淡的绿色,朦朦胧胧的,不十分有轮廓。就是国画一样的淡雅。 路的两边,其实还开着许多花的。那些花,有点像桃花,也有点似樱花,终不是这两种。因为,这两种花是熟悉的。这花应该是桃树和樱树的本家吧。或者是樱桃?猜测而已,也没有必要弄清楚的必要。只是,在一个院落的前边的花,有那么五六株,因为树高大些吧,开的花也多,满树满树的,特别醒目,张扬。那花是粉红色的,在旁边一片绿色当中,衬托得很是雅致。 曹向荣也忘情于这早春的美景了。他终于得到了中心领导的提示,福利科长年纪大了,想退休“顶职”,到时候退腾出一个科级位置来,希望尽快做出成绩出来。他等待了很久,等待中心领导重新启用他,可是领导的意见总是“打架”,他原本是行政领导蒋溪沛“空降”到铁运中心来的时候,“三把火”的举动之一的“海选”,民选出来的段长。蒋溪沛对曹向荣自然很关注,时间一长,他就成了蒋溪沛的人了。 是蒋溪沛的人,自然就不是何启成的人。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蒋溪沛想把曹向荣这个年轻人树成标杆,结果反而很快就因为“枕木事件”倒台了。作为一个政治上有“污点”的人,想在铁运中心跌倒了再度爬起来,应该是很难了,这方提议,那方就会反对,反对的理由很是充分,就拿“污点”说事,反驳,就够了。最关键的是,曹向荣是一枚棋子,或者说是一个风向标,他倒了,意味着蒋溪沛的“三把火”之一的“海选”是失败的。这才是何启成想看到的。 曹向荣就想,好在电大毕业证快到手了,有了文凭,可以离开铁运中心到别的单位去当干部,再奋斗几年,照样可以升上去。不过,就在铁运中心提拔,当然更好。 他在行政福利科当食堂管理员,自诩为“卧薪尝胆”,等待着重新出山的机会。韩啸波就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卧槽”,意思是“卧薪尝胆的曹”,一下子就在同学们之间喊响了。 那天,他在“钢都酒家”吃阳胡子与谭晓风的结婚酒时,看到酒席生意很是红火,或许那天是好日子,结婚酒宴就有三拨。阳胡子在二楼的酒席排在第三拨,过了12点半还没上菜,邓子聪就开始拿筷子敲碗,其他铁路工迅疾被传染,手里的筷子随即敲打起来。 “阿聪,你敲什么敲?” “学你敲鼓呀,你是乐队的鼓手,结婚宴怎么能不敲鼓呀,弟兄们,是不是呀。”邓子聪说着,敲得更加来劲了。 身穿西装,戴着小红花的阳胡子,佯装举起拳头要打,随即一笑了之说:“你指挥一下,敲打出节奏出来,三步还是四步?” “谭晓风今天特别漂亮,阳胡子你有艳福!”从来不化妆的谭晓风,被苏云裳打了胭脂,抹了口红。红色的呢子大衣淹没了胸前的小红花,盘起的头发上别着一枚装饰的红花,亮丽得很。 韩啸波逗着邓子聪说:“阿聪,你不是心里不舒服,故意捣乱吧?” “那是,老子想了那么久的美女同学……”邓子聪的声音淹没在二楼一片“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让酒家老板跑上来,拱手作揖,然后说,每桌送四个凉碟,花生米,豆腐干,凉拌海带,西红柿。见客人的精力转移到食物上去了,不再敲碗筷,老板一溜烟小跑着下楼去了。 邓子聪若有所思地对曹向荣说:“卧槽,你这个食堂管理员,看着一帮农民在你眼皮子底下抢食,就没什么想法吗?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 曹向荣说:“是哦,咱们食堂的场地比他这里只会大,不会小。码头位置也比他好,但是,我们怎么搞?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愿意去搞。” 坐在对面的谢春鹏说:“曹向荣,怎么会是费力不讨好?我老婆她们纱厂靠纱厂街路边的食堂,就被人承包了,自己养活自己,过得挺滋润。” 曹向荣半信半疑,谢春鹏是个实诚人,不会乱开玩笑,就问旁边的成月:“是真的?” 成月说:“怎么不是真的,我们毛巾分厂都开始承包了。” 谢春鹏使劲敲了两下碗,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家成月要当毛巾分厂厂长了。” 成月的手飞快地拍打了一下谢春鹏,明显地想制止他说下去,“就你话多,”转而对大家说:“什么厂长,讨米厂长,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哩。” 冯旭晖打趣地对成月说:“怪不得你好久没给《天梯》投稿了,原来的当厂长了,忙不赢了。” 成月落落大方地回复道:“哪有你们鼎钢人的命好,我也想安安心心地上班,简简单单地写点文字,可是生活不容许呀,先要解决肚子问题,然后才能去想我的诗歌。” 谢春鹏接着说:“这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冯旭晖说:“你好意思说,你一个大男人,你应该就是自己女人的经济基础。” 谢春鹏憨厚一笑,说:“只要她嫁给我,我不要她弄钱,她替我卖热带鱼都可以养活她。是她自己不甘心好吧。” 冯旭晖听出话里有话,就问成月:“纱厂才女不会看不上我们铁路工出身的阿谢了吧?” 成月抿嘴浅笑道:“现在呀,鼎钢是最牛的厂子,周边几个大厂,很多单位开始发不出工资了。我们纱厂如今更是艰难,搞不好会垮掉关门。我抱着鼎钢的财神爷了,哪有我嫌弃他的份儿。” 谢春鹏说:“是她自己要逞能,看不得身边那些姐妹失业,造孽。” 冯旭晖突然想起成月的那些孤傲的诗歌,记起她曾经骂她们的厂长是草包,就点头称赞说:“成月是女中豪杰,弃笔从戎的感觉。” 成月显出羞涩的样子说:“哪有?你不知道,我们车间有的人很困难了,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偷偷地在菜场捡剩菜叶吃,真的,没钱吃饭了。” 终于上菜了。大厅里的交谈声变成了对美食的咀嚼声。当最后一道菜上完,司仪亮着嗓子拖着长音喊道:“各位亲朋——各位好友,感谢你们的红包封,今天是新郎官欧阳伟和新娘子谭晓风的新婚大喜之日……” 阳胡子随着司仪的喊话,对四周打着拱手致谢,谭晓风鞠着躬。 “喜酒喜酒,喝个天长地久,大家尽管喝,喜酒保证有。”司仪的最后结语,引起一片“喝酒——天长地久——” “喝好啊,晚上到我宿舍继续。”阳胡子带着新娘子过来敬酒,邓子聪问:“喂,阳胡子你不要喝水糊弄我们啊。来,拿杯子给我闻闻。”阳胡子二话没说,真的把杯子递过去给他闻。 铁路工聚集在一起,开始喝酒比赛斗狠。有人开始划拳了,输家罚酒。冯旭晖感觉当初跟阳胡子比赛喝甜酒的场面出现了。他沉住气,没有出击。但是,有人开始到他们这一桌来敬酒了。 因为是周末休息,喝喜酒之后,韩啸波邀着去宿舍打牌。冯旭晖跟三个女同学也都跟了过去。他们先是在阳胡子谭晓风一楼的婚房观摩了一番,然后女同学留在婚房陪着新娘子,男同学去了二楼黄满志宿舍,还有别的铁路工宿舍。 新婚的宿舍房,一改往日乱糟糟的样子,十二三个平方的屋子,充满了喜庆的氛围。屋子中央悬挂着从四个墙角连起来的闪光的彩色金纸,一张大床上堆满了“四铺四盖”的床上用品,还有皮鞋脸盆牙刷一类的日用品。床头的墙上,挂着两个人的结婚照,微笑着的,半身的人头像。 “他们没去照婚纱照?”苏云裳问了一句,然后自问自答道:“也是,婚纱照都是千篇一律的模子。没意思,我结婚,干脆去公园里照。我看到人家外国人就是那样子的。” “好呀,我随时准备着呀。”韩啸波接话。 “对呀,像许文强、冯程程那样照一张。”谢春鹏打趣道。 苏云裳好似失言一样,用手掩住嘴,低头不语。冯旭晖、曹向荣也都走开,没有像谢春鹏那样把话题接下去。冯旭晖倒是想附和一句,可是又觉得违心。如果那样说,就是跟苏云裳表明,认可韩啸波与她的恋情。事实上,苏云裳对韩啸波一直都是冷处理,认可的话语,只能惹她不高兴。而且,冯旭晖内心里是仰慕着她的,听从着她的,在她面前有着莫名的拘束紧张,在日记里分析过这种心理,应该是爱慕的一种。 从曹向荣的表现看,他对苏云裳应该跟冯旭晖是差不多的心理。 “你们没年纪的人,学着点。”黄满志在一边提醒着。 冯旭晖觉得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应该知晓这些了。 “阳刚势伟,夜起妖风。”念着门上的婚联,大家窃笑,借着酒兴开始浮想联翩想入非非。铁路工最爱的男女之事,在这副对联里,可以找到对应的关系。 曹向荣说:“好联,巧妙地镶嵌了新郎新娘两个人的名字,很有内涵,韵味十足。” 谢春鹏说:“这是谁写的?不会是阿旭吧。阿旭那么文绉绉的,不是他的风格。倒像是韩啸波那个‘少爷’公子哥的。” “正是本少爷的杰作!通俗易懂,雅俗共赏。对仗工整,妙不可言。”韩啸波在一边吹嘘。 曹向荣却不信,看着冯旭晖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笑,就断定里面有文章,他说:“少爷的思路,阿旭的文笔。对吧?你韩啸波没有文字功底,平平仄仄搞不清。” “本少爷的思想也不错嘛,很有创意对吧。若是你卧槽来写,肯定是那些迂腐得酸掉大牙的句子,什么花好月圆,幸福美满之类。没意思。走,跟我打麻将去。阿旭,今天大赦天下,你也可以玩。” “我来陪阿旭打麻将,我们打小一点的,还有你阿谢,蔡大个。”曹向荣在点将。 韩啸波跟阳胡子、邓子聪几个是麻将高手,经常操练,注资也大。曹向荣喊冯旭晖、谢春鹏同桌竞技,还有一层目的,他要跟他们两个商量一些事。 曹向荣一边打牌一边跟他们说起刚刚在“钢都酒家”说起的话题。他对承包铁运中心厂外食堂果真动心了,他想请冯旭晖在报纸上帮他做宣传,计划像工务段“海选”那样,组织一次厂外食堂的承包经营“海选”,让冯旭晖出谋划策和宣传。 至于谢春鹏,刚刚得知他在工余时间卖鱼缸,卖热带鱼,成月她们纱厂的食堂在对外做生意,突然间触动了他。他对厂内厂外两个食堂的经营成本很清楚,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在想着,仕途这条路比较曲折了,即使拿到了电大文凭,最多是不当工人,当一个管理干部。眼下,自己已经脱离了铁路工岗位,在食堂管理员岗位上,不需要去努力了。当不了官,那就做个有钱人,当个“万元户”也不错。 想到这些,曹向荣的心理怦然而动,在“钢都酒家”这顿饭,以及与谢春鹏、成月同桌,这是上天送来的机遇。机遇可遇不可求,断不能丢失。 曹向荣的心思不在麻将上,因而时不时地放炮。他随意地打了一张二饼,对冯旭晖说:“刚刚阿聪批评得对,我作为食堂管理员,应该有所作为。从阿谢的老婆身上,我看到了危机的存在,我应该主动出击,不要等危机来了再出击,那就被动了。” 第56章 在意谁 喝高了的阳胡子,一直在新婚的房间里躺着沉睡。邓子聪趁着酒劲拎着他的皮带,想把他的身子提起,发现阳胡子软塌塌的,起来了腰胯,脚却垂在地上。 “干什么,你?”谭晓风制止了邓子聪的恶作剧。 “没干什么,不是闹新房嘛。”邓子聪把手从皮带里松开,阳胡子就在床上晃荡。 “闹新房不是晚上吗?你别的事不急,这会儿这么积极。真是的!”谭晓风对邓子聪嘟着嘴。 “就开始心疼人家了?我只不过拎着他耍耍而已,又不伤筋动骨,怕什么!铁路工哩,这算什么?”邓子聪说完,回到黄满志房间,继续陪着韩啸波打麻将。 阳胡子的宿舍原来在一楼,两个人一间。一天,阳胡子把一只炖好的水鱼端上楼,请黄满志吃饭喝酒。“大麻子,我一个战友从乡下给我带来了一只脚鱼,这么好的菜,不能一个人吃独食,来来来,一起吃。” 黄满志看了看盆子里的水鱼,香气扑鼻。他有看了看阳胡子,咂巴嘴巴,不敢相信似的,到窗户那把头伸出去左右看了看,慢条斯理地问:“哎,我说,哪边是东边?” 阳胡子把菜放在了门后的小桌上,转身关好门,在床下面拖出一个瓦罐坛子,闻着里面飘散的酒香,自顾自地在倒酒。 黄满志随他折腾,慢腾腾走到小桌边,坐下,说:“我还说呢,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嘛,搞了半天是来骗我的好酒哩。” 阳胡子给黄满志的茶缸也倒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说:“都知道你的药酒补养,长功力,工务段几个脚猪,都喝了你的药酒。” “鬼来了,你们年纪轻轻的就要吃药酒?哦,我知道了,小谭是个美女,看来你招架不住了。”黄满志虽然疑惑,但是面对如此美食,早已按耐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操起筷子就夹菜。 阳胡子喝酒上脸,三口酒下去就红到了脖子根部。他突然长叹一口气说:“大麻子,我那些战友都说我阳胡子祖坟冒青烟了,找了这么个好老婆。可是,我配不上她呀。” 黄满志咂巴出水鱼的味道,一直称赞,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脚鱼了。就问:“现在你把人家的肚子都搞大了,才想起配不上人家,还能咋办?” 阳胡子说:“我本来想一个人喝闷酒来着,实在难受,才上来跟你一起喝,你是老兄,像亲老兄一样。我们平时在班里,你就是家长一样,我们虽然跟你逗霸,真正遇到事,还是会听你的。”阳胡子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弹出一支给黄满志,一支给到自己嘴巴上。 黄满志吸了一大口烟问:“你阳胡子遇到的事,就不会是小事。怎么?你那个岳父犯病了?不让谭晓风嫁给你了?” “没有。我那些战友骂我无能,这么好的老婆,不能给她一间结婚的新房。说我在部队就是他们的老班长,到现在还是副班长,他们倒好,车间主任有了,支部书记有了,工会主席也有,当了官,分房子就会有照顾。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黄满志明白了,阳胡子是在打班长房子的主意。阳胡子都三十岁了,家庭负担重,房子紧张,一直打单身。按照铁运中心的规定,班长可以单独住一间房子。他说:“老弟呀,你讨一个老婆不易,老哥我晓得。这样吧,我年纪大了,这次有退休顶职照顾政策,我退了,就向上面推荐你当班长。” 就这样,黄满志退下来,阳胡子理所当然地接替了班长。 在铁路工们在宿舍里战斗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谭晓风拉扯着阳胡子的手,说:“要吃晚饭了,起来吧。” 阳胡子从床上起来,摇晃一下,很快就站立稳了。门口的炮竹屑归到了墙角,斜阳正从走廊的一头射了进来,把那些高高低低的灶台照看得清清楚楚,比昏暗的白炽灯还亮堂。 “晚上到我的厂外食堂吃吧,很近,吃晚饭我们好戏就开始了。”曹向荣亮了一下手里的钞票,展示他下午打麻将的战果。 “肯定是你请客呀,不过是我们几个付钱。”冯旭晖想开个玩笑。 “为什么呀?”苏云裳没懂。 “哎呀,这都没明白?就是曹向荣赢钱了,就算是曹向荣请客,可请客的钱却是阿旭他们几个输的呀。”谭晓风早已换了便装,给苏云裳解释。 “也是有道理哦。” 到了食堂,昏暗的灯光,好像是没睡醒的人的眼睛,无精打采的。大圆桌随意摆放,桌面的缝隙里残留着饭粒子。曹向荣对着窗口喊了一句:“毛姨,两桌。” “好哩,都备好了,很快就上菜。”毛姨隔了售卖饭菜的窗口栏杆,很是爽朗的声音穿过来说。 曹向荣小声问冯旭晖:“知道这毛姨是什么人吗?” 冯旭晖侧脸望过去,确定不熟悉,就说:“我不认识呀。” “我说一个人,你肯定认识,廖书记。” “廖书记?那当然认识,这是廖书记的爱人?” “是呀,是丙班班长。” 冯旭晖再度看过去,那个女人丰腴高大,跟廖红的确有些相像。他若有所思地问:“好像几个领导的老婆,不是在食堂就是在仓库?” “很简单,松泛,钱还不少。所以呀,我这个食堂管理员并不好当,个个有来头,我都得罪不起。不过,被逼无奈的时候,我可什么也不怕。”曹向荣说。 冯旭晖不由得打量了曹向荣一眼,似乎不认识他似的。曹向荣是个胆子大的人,却又心细如发,听韩啸波说,他在技校宿舍时,每天把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要把床单扯了又扯,还要对着床上用嘴巴吹了又吹,好像有什么不洁的细物。今天第一次听他说“什么都不怕”,这潜台词可是指向廖书记,甚至其他干部的家属。 “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离开工务段两年了,不认识我了?”曹向荣调侃。 冯旭晖越是盯着看就越是觉得陌生,看他的脸,似乎是曹向荣,又觉得不是曹向荣,冯旭晖甩甩头再看,他就是曹向荣。只不过,曹向荣已经不是习惯穿中山装的曹向荣了,而是西装革履。今天是谭晓风的婚礼,他却穿得人模人样的。 “阿旭,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阿旭,冯旭晖!”曹向荣发现对方魔怔了一样,大声喊着。 “冯旭晖?他就是冯旭晖呀……”毛姨端着菜打他俩你身边过,看了冯旭晖一眼,笑眯眯地问着。 曹向荣赶忙回答:“对呀,这就是冯旭晖,咱们工务段的才子。是不是廖书记经常提起?” 冯旭晖看着毛姨,微笑着喊了一声:“毛姨。” “哎——是个好伢子。快去吃饭,上菜了。”毛姨说完就忙碌去了。 曹向荣对冯旭晖说:“这毛姨从来没有对我这么笑过,准是看上你了。” 冯旭晖随意地看着曹向荣时,他就是曹向荣。两个人坐到餐桌,曹向荣重又站起说:“今天是我同学谭晓风女士的新婚大喜之日,说实在的,这是我们火车司机班男同学的痛,这么好的妹子,居然没有一个男同学入她的眼。恭喜阳胡子老兄了。来,举起杯……” 蔡大个举起杯说:“恭喜阳胡子入谭晓风的眼,干杯——” 干杯之后,曹向荣就坐下了,对蔡大个说:“你呀,到底是学法律的,对字眼抠得很准。入眼,你都能听懂。” 蔡大个说:“这不是法律书学来的,是咱们工务段特有的文化,在座的铁路工哪个敢说没听懂?” 曹向荣又说:“你们不要光顾着喝酒,仔细品尝一下菜味,比中午的菜味是不是好一些?当然,中午是大酒席,大锅菜,比不得晚上的小锅炒菜。这是最近才推出来的‘点菜’活动,专门针对单身宿舍的爷们的。你看看,咱们每天累死累活的,天天吃食堂大锅菜,没意思。勤快的,在宿舍走廊里搭起灶台,煤油炉子炒菜,火力不大,炒出来的菜不好吃。以后,每个星期打个牙祭,到小窗口吃点菜。好不好呀?” 邓子聪大声喊:“好呀,太好了。”就像是跟曹向荣打配合一样。 曹向荣走过去搂住邓子聪的肩膀说:“阿聪,我要敬你一杯,今天你不但给我捧场,最关键是,你给了我思路,让我学着钢都酒家那样,我想好了,我要把点菜小窗口变成大窗口。谢春鹏,下一个结婚的肯定是你和成月了,一定到我这里来做酒席。还有阳胡子、谭晓风,你们的小宝宝满月,也要到我这里来。” 借着酒劲,这些铁路工大碗喝酒,极其畅快。 到了闹新房的时候,邓子聪却不胜酒力,倒在新房的床上,呼呼大睡。阳胡子拎着邓子聪腰间的皮带,把他抓小鸟一样拎起。谭晓风制止说:“你好点扶他起来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拎他皮带?” “你什么意思,你心疼他?”阳胡子的酒劲上来了,说话也粗起来了。 谭晓风没有跟他争吵,也不想争吵,他只是喝多了。“阿旭,你把邓子聪扶到楼下去。” 冯旭晖一个人去拉邓子聪,邓子聪软乎乎的东倒西歪。谭晓风就来帮忙,邓子聪一只手搭在谭晓风肩膀上,往楼下黄满志屋里走。黄满志不在屋里,就把邓子聪一个人放倒在床上。冯旭晖、谭晓风就出门了。突然,谭晓风说:“这晚上的,有点凉,我去帮他盖一下。”声音小,像是说给冯旭晖听的。 谭晓风把一个毛毯盖住邓子聪的身体,邓子聪说:“口干,水。” 谭晓风看看靠门口的饭桌,又一个茶盘里,又水壶、水杯,就径直过去倒水给邓子聪喝。 邓子聪喝水的时候,突然对扶着自己的谭晓风亲了一口。谭晓风把手一松,邓子聪就像麻袋丢在地上一样,软软地弹了一下。 就在谭晓风转身要走的瞬间,她看到了邓子聪脸上的泪光。就把毛毯替他盖上了。 邓子聪重重地叹息一声,然后自言自语说,你说我的在意在他之下,我本没有话说,因为这只有你最有发言权。但这里我不是要争辩什么,只是想说明一下。 首先,我想说明这种“在意”,没有太多的可比性。有的人喜欢表白流露,有的人喜欢含蓄深藏不露。流露的不一定就很在意,不流露的不一定就不很在意。 其次,你我都是崇尚自然的人,自然流露最好,一切都顺其自然。我觉得在意的意思,就是你在他心中的位置,就像你的那个“测试”,第一句就是“某某在某某心理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在乎你的一言一行。但任何事情都有度才行。我觉得,在意如果过了头,就会不自然,会使人很累。 第三,我的在意是相对我自己而言的。同学当中,你是我最在意的,并不是王向红,王向红只是我接近你的幌子。越是在意的越是怕,越是不在意的越是随心所欲。而且,在意得让你感觉我在“自寻烦恼”。 最后,我想说,你对人家的在意又有多少?很多事情都是相互的。在意也是。付出的总想得到回报,人家在意你,而你不在意人家,人家也不会再在意你了。你不在意,我是一头热的事情,一头热是没有生命力的。 我在意你,才尊重你,不去对你动手动脚。那个家伙,在你摔伤的时候对你不轨,那不是在意。你妈妈是对的,可是你也是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我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因为我在意。 在意是种关爱,是最爱,我会珍惜的。我不想跟任何人去比个高低。值得在意的我会的,不值得,我就会收回。我不是刻意追求的人。我在意你,才会放手,让你幸福…… “谭晓风——” 楼上传来了阳胡子的喊声,谭晓风忍住即将流下来的泪水,调整好情绪,快步朝楼梯走过去。 “你到哪里去了?一屋子人等着闹新房,真是的。” “还能到哪去?上厕所。” “我跟你说,一会儿他们要是为难你,你就不要搭理,我来对付他们,我有经验。” “喂,谢春鹏,你过来呀,快来学习学习,下一个就是闹你了。” 第57章 一句话 鼎钢建厂三十年,有一系列活动。苏云裳工会这条线是具体组织落地的,开始忙碌起来。“献礼”活动是党政工团都可以挂钩的大型活动,团支部的“青年突击队”活动频繁,拣废钢铁,参加总厂团系统演讲,团刊《天梯》本来说要出专刊,跟冯旭晖协商时,冯旭晖提出,要有分量的话,就必须去跟各级领导约稿。冯旭晖把工务段小院门口的横幅标语换成了“献礼”的,还有抽出去参加乐队的总集训。参加乐队总集训的自然有韩啸波、阳胡子,韩啸波本来就在厂外文艺室上班,除了下棋,就是看管图书、乐器,每天闲得蛋疼,巴不得有集训,热闹些。 乐队的集训,请了市工人文化宫一个专业老师来指导。这个老师姓彭,高个头,不苟言笑,给每人发了两张歌谱,都是五线谱,一张是铁运中心的“自创”节目,大合唱《我们是火车头》,还有一个器乐合奏《苗岭之春》。 乐队只有电子琴手会五线谱,其余的人都不会。彭老师皱着的眉头,想发作,仔细一想又无奈地一笑了之。他伸出手来,问:“拿笔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会带着笔呀。阳胡子左瞧右看,喊了一声:“阿旭。”冯旭晖当即应了一声。 “你带笔了没?” 冯旭晖下意识地摸了胸口的衣兜,回复:“有的,钢笔。” “拿来,彭老师要。” 冯旭晖把钢笔拿出来问:“彭老师要刻印谱子吗?” 彭老师接过钢笔,睁大了眼睛,喃喃地说:“没错,真正的钢笔,壳钢板的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呀,铁路工。”冯旭晖不假思索地回答。 彭老师不相信,但是看冯旭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就把钢笔还给冯旭晖,对其他人问:“我要的是能出蓝墨水的钢笔。” 冯旭晖从小号的布袋子里摸出一支圆珠笔问:“彭老师,圆珠笔可以吗?” 接过圆珠笔,彭老师就在左顾右盼,大概是找桌子凳子坐下来改写成简谱。韩啸波最机灵,马上说:“到我办公室吧。”说着,伸着右手引导彭老师走进主席台左边的屋子。 这办公室,的确有一张办公桌,有几个靠背椅,但是也有一些不值钱的彩旗、民乐班子的家伙什。电子琴、铜管乐器、架子鼓这些西洋乐器收藏在隔壁的屋子里,门上有着锁将军把门。 “你这也叫办公室?杂物间吧。”彭老师嘴角一扯,没好气地说。 “杂乱了一些,呵呵,我没收拾。”韩啸波把办公桌上的塑料棋盘一拎,像一个塑料袋一样把象棋子一股脑装进了“袋子”了,随手丢到墙角的纸盒里,腾出办公桌给彭老师。 “这屋子,原来是一个走路不平的老人在这守着,怎么?现在是你在这?”彭老师问道。 “你知道孙老头?他退休了。” “这是伤残病老的人才安排过来的吧,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做这么清闲的工作?你也不像是身体不好的呀。” 阳胡子来劲了,马上接话说:“他有病。” 彭老师这才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韩啸波,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韩啸波也不解释,一个突然袭击从后面偷袭阳胡子,阳胡子大概是理亏,也就没有反抗。“阿旭,上!”韩啸波在喊。 冯旭晖看着彭老师,就笑着解释:“他们在开玩笑,不会打起来的。” “上呀!” 冯旭晖大概觉得在斯文人面前动粗不合适,就对韩啸波说:“算了,阳胡子也没来真格的。” 韩啸波这才把阳胡子一推,继而讥讽道:“阳胡子,谭晓风把你掏空了吧。你才是有病呢,叫做肾亏。” “啸哥!”冯旭晖的口气里带着提醒,意思是,别挡着彭老师说这些粗鄙的话语。 没想到彭老师却很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工厂就是工厂的样子,农民就该是农民的样子,真实就好。” “就是!阿旭,我发现你现在都变了,都不像一个铁路工了。到了段机关,跟那些娘们在一起,人也娘了。”韩啸波对冯旭晖没有帮他对付阳胡子不满,借机发泄出来。 见冯旭晖愣在那里,细心的彭老师感觉到情形不对头,就对韩啸波说:“小伙子,刚刚阳胡子说你有病,你不高兴。现在你说他娘了,他会高兴吗?你犯了阳胡子一样的错误。开玩笑是可以的,但是人身攻击就要不得了。” 韩啸波却不以为然,对冯旭晖说:“阿旭,你没生气吧?生气就不够哥们了。” 冯旭晖笑了一下,以此证明自己没生气。其实,他因为皮肤白皙,在工厂站工区时,好几个师傅都说他的皮肤像娘们一样白嫩,他是很难为情的。为此,冯旭晖故意在太阳下暴晒,干活也攒劲,为的是练出鼓鼓囊囊的肌肉,不再像娘们。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兄弟也称自己“娘”,他真的愣住了,咽了咽口水,说不出什么来。 从工厂站工区调到机关小院,冯旭晖跟韩啸波不再一起了,说话的默契度逐渐退化了。加之机关的环境严肃些,不像在班组工人们说话简单中带着随意,无拘无束。在韩啸波看来,就是铁路工的味道淡了,没了。 在冯旭晖看来,纱厂宿舍的那一夜,才是让冯旭晖与韩啸波疏远的开始。小曼姐的转身离去,让他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疼痛的感觉,思来想去,他似乎有些悔意。继而有些迁怒与韩啸波了,啸哥总是在耳边说着小曼姐的不好,是冯旭晖总是左右摇摆。这些心里,小曼姐肯定能够感受到的。尤其是纱厂那一夜,被韩啸波过于随意地说了出去,让他背了个“黑猪”名分不说,让人家小曼姐一个姑娘家情何以堪,她的“名分”才是他最在意的。但是,冯旭晖没有追究,在铁路工看来,这没有什么。韩啸波更是如此,但是,冯旭晖却觉得有了一丝隔膜。 说话,真的是该怎么想就怎么说吗?否则,就是不够哥们,不够铁路工?冯旭晖想起小曼姐也说过自己不会说话,或者说是过于沉默、含蓄,不说话,让人捉摸不透。以至于他在日记里写下了对小曼姐困惑的一页: 有一句话如果说出来,你会觉得很浅薄。因为那是亘古不变、百年千载永恒的话题,因为那是无数人演绎了的,没有多少创新或激情的话语。不同的人,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演技,但在你看来,无论怎样的表演,那都只可能是一个字:俗。 或许你的观点是:有的事情,不是语言所能表达得了的,而只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因为其内涵的丰富不是言语所能承载的。 然而,你可知道,这句话没有人不说的。当然,也并不是因为人人能说,个个会说而使其“掉价”的。而是这句话于每个人可能真正的价值只有一次而已,故此才显出这句话的珍贵。 可是,我们不可否认,就是这样一句话,一句极其简单的话,可使多少男女为其心跳、耳热、倾倒。其实,不论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化,对于这也许是“价更高”的表达方式,选择语言,虽不是唯一的路径,但这是捷径。 这句话,对你我而言,应该是极其珍贵的。所以我们没有轻易说出来,我在担心自己会留给你浅薄的印象,或是担心语言本身的浅薄,不能负担心里的真情重载而失去真情。只好徘徊在做方式上的选择。 如果我们选择不说出来,于彼此的心境或许会更坦然。那确实是一种境界,真的是只能意会的灵性。当每一个只有你我才能读懂的表情,只有你我能了解的眼神,只有你我能解读的话语,那种心领神会的默契,都会让人陶然其中。 所以,每一次真诚面对,尽管这句话不自觉地流到了嗓子眼,滑到了唇边,可最终说出来的只会是化作笑语和问候。 其实,说这样的一句看似简单的话,是不容易的。是需要十分的勇气的。不是语言问题,而是心理因素。 这句话,于有的人而言,不说出来是另一种隔断,它或许是来自情感本身之外的束缚自我自觉或不自觉的精神枷锁。对有些人而言,说出来,有它的另一种妙处,但真正说出来,又岂止是震撼。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让人欲言又止、魂牵梦绕、坐立不安、心慌意乱,承受着怎样的煎熬。爱情,不可思意的东西。 “今天我们先熟悉一下曲子,我唱一句大家学一句算了。这个曲谱,阿旭小伙带走刻印一下,每人一张,下次带过来。”彭老师说完,让电子琴给了一个c调的音,就教起唱歌来了。 文艺室外面围了一些看热闹的单身汉,曹向荣也从隔壁的食堂过来了,跟着一起唱。韩啸波有几个地方老是唱错,曹向荣骂他笨,就教他唱。彭老师奇怪,这个单眼皮的年轻人,接受能力很强呀。就对曹向荣说:“哎,小伙子,你的嗓子不错,正好来帮我教他们唱。说实在的,你怎么一听就会唱呀?” “谁叫我聪明呢?”曹向荣也不客气。实际上,他是两年前就听蒋溪沛主任唱过,那首歌曲正是蒋溪沛自己创作的。 彭老师还要过河,急着回家,就让曹向荣带着唱。开始,大家站着唱,彭老师一走,曹向荣就让大家坐下来唱。一遍结束,估摸彭老师走远了,他让乐队自己熟悉,自己把冯旭晖、谢春鹏、韩啸波几个同学喊在一起,说周末去纱厂看看食堂。 “曹段长。”工务段锻工班的锻工胡胖子也在窗户外的围观之列,看到曹向荣他就打着招呼。 “什么曹段长,喊得我脸红,再莫这样喊了。” “你当段长,我是投了票的,我看好你,你还会东山再起的。” “谢谢你,胡师傅。给你,抽一支。”曹向荣递过去一支烟。胡胖子笑嘻嘻地接了,夹在耳朵上没舍得抽。 “曹段长,我听说食堂的小炒餐厅要承包,你看我怎么样?”胡胖子把胸脯拍打一下,就像锻锤击打在铁砧上一样。 看着弥勒佛一样的胡胖子,曹向荣笑而不答,把一只性感美女的打火机打着,递到他面前,胡胖子赶紧把耳朵上夹着的烟摘下,点上火。 胡胖子以胖出名,几万人的鼎钢,不认识厂长的人不少,但不知道胡胖子的不多。一辆载重的单车,在他屁股下看不到座子,而且,很让人担心那单车的承载能力。但偏偏胡胖子把那车玩得挺灵巧,让人想起“大巧若拙”这样的词来。 胡胖子好吃,吃东西不讲究。作为老婆在异乡的“半边户”,人们吃食堂越吃越瘦,他倒好,那膘日日看长。老婆从乡下来看他,问他为什么这么壮实。他嘿嘿一笑:吃的呗,我是除了有毒的不吃,什么都吃。有些职工嫌菜不好,都往我碗里倒。 曹向荣也跟几个班长打了招呼,打菜的时候,给胡胖子的料下足一些,免得他提意见。 还是有人给铁运中心领导提意见了,工会在职代会上跟行政领导提议,要答复职工代表怎么改善伙食。伙食这么差,工人们吃不好、吃不饱,怎么能有充沛的精力干活呢? 于是,蒋溪沛找来行政福利科科长、食堂管理员曹向荣,决定采用竞选方式招聘食堂小炒餐厅的管理员。 胡胖子想要参加了竞选,他对曹向荣说,你行行好吧。他把那硕大的肚子拍得山响,像锻锤在敲击:我是单身职工,搞好食堂我有招。说这话时,胡胖子做了个很得意的姿势,把翘着的大拇指举到了头顶,嘴巴也及时地撇着,好象家有祖传秘方的模样,博得了乐队弟兄们一片掌声。曹向荣看到这喜感场面,竟然点头答应了。 竞聘那天,胡胖子在台上作演讲时,与众不同的是他穿了一身白色服装,头戴一顶白帽子,看上去俨然一个特级厨师的样子。说也奇怪,胡胖子竞选获胜了。应曹向荣邀请在台下采写报道的冯旭晖暗暗感叹,这胡胖子真会讲话。 真正要上任了,曹向荣才想起对胡胖子其实半点把握也没有。胡胖子在会上只顾自己嘴巴痛快去了。先干干再说吧,蒋溪沛哪能真扣我一年奖金呢。他诡秘地笑笑。 或许是想起了曹向荣的“海选”,这种方式遴选出来的骨干分子,还是要培养,所以,蒋溪沛把曹向荣叫到了办公室,让他记住前车之鉴,不能再失败。这个机会是双刃剑,说不定就跳起来了,搞不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曹向荣拍打着胸脯,话语掷地有声地回答:“请蒋主任放心,我不会在一个地方摔两次!” 曹向荣的精力都泡在食堂小炒餐厅。在食堂忙碌了一上午,该开午饭了。胡胖子对众工作人员说,自己先吃吧,并率先示范地抄起了碗筷。谁知,人家却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过一下热,才慢条斯理、津津有味地品起来,胡胖子一时有点僵了,接着脸就有点发烧。 “从明天开始,不,从今天晚餐开始,炊事人员不得自带饭菜,必须在食堂吃。这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是占公家便宜,而是以厂为家的表现,也是对自己饭菜质量的检验。过去,工人中有议论,说食堂的人自己都不吃食堂的东西,一是不卫生,二是没味道。所以我规定,必须我们自己先吃,而且必须吃饱、吃胖起来。不在食堂吃的,奖金扣除。”胡胖子临时颁布施政令。 说也怪,这以后,就餐的职工都说食堂的饭菜与过去有天壤之别。都说胡胖子果然有高招。曹向荣窃喜,胡胖子果然是个有喜感的人,自己一定会喜事连连。 第58章 烟酒经 乐队这半个月的集训,冯旭晖的吃饭问题基本上是在曹向荣的小炒餐厅解决的。不单是冯旭晖,乐队的兄弟们都在那里“用膳”。遇到晚上彭老师有事不能来,或者集中排练大合唱部分时,只有电子琴配合,铜管乐器就休息,甚至还能喝点小酒。 曹向荣还是像在工务段那样,遇到人就甩过来一支烟,然后才开口说话。只不过,在工务段的时候,说话之前还要堆上一些笑脸,如今就看人了。他对冯旭晖保持着笑脸,而对韩啸波却不一定。冯旭晖偶尔也会抽烟,当然,他只抽白沙、郴州过滤嘴这样的好烟。抽烟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一眼韩啸波,韩啸波好像没有看到一样,那就是默认了。 或许是酒劲起作用,曹向荣却说着抽烟的好处。“阿旭,你还记得吧,在技校的时候,我是不抽烟的,还抓你们这些偷着抽烟的同学,害得你们恨死我了。” “嗯,你那时是班长,听从学校领导的安排,你是在尽职,说实在的,啸哥他们没恨你。”冯旭晖淡然地说。 “恨你,是因为你爱打小报告,像一个马屁虫,专门讨好班主任,讨好领导。你想当优秀学生干部,我们懒得管,但是你把我们兄弟当成你上升的垫脚石,他娘的踩在我们身上……”韩啸波对这个话题有些来劲。 “打住,打住。来,喝酒,喝酒。”曹向荣发现这个话题不对劲,赶紧刹车,不让韩啸波往下说。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韩啸波真的住嘴,端起了酒杯,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曹向荣放下酒杯,继续说:“学校不能抽烟,因为我们是学生。但是,一进厂我就不是学生了,抽烟就没人管了,我也就抽烟了。你们抽烟我也不管了。” “只有阿旭抽烟还有人管。”谢春鹏插嘴。 曹向荣看了看冯旭晖说:“这就是我跟阿旭的差别,阿旭是个好同学,但那是在学校。到了工厂,师傅们几乎个个都抽烟,而我们如果不抽烟,是难得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好像我们这些技校生都是城里人,是文化人,看不起他们这些自称是‘铁路宝’的人。” 韩啸波嗤之以鼻地说:“你就是会讨巧,见风使舵。” “这不叫见风使舵,叫做入乡随俗。”曹向荣没有计较韩啸波的话,耐心地解释着。 “抽个烟,也能讲出那么多道道,真有你的。”谢春鹏不知道是奉承,还是讥讽起曹向荣来了。 “当然有道道了,你没发现吗?给老师傅一支烟,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乎了。只要他接了你的烟,你说什么话对方都能认真听。因为什么?因为他觉得你看得起他。”曹向荣说起他的抽烟心得,头头是道。 “嘭”,韩啸波把桌子一拍,站起来说:“曹向荣,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这不是在挑拨我跟阿旭的关系嘛!本少爷不让阿旭抽烟,反倒是害了阿旭了?” 谢春鹏把韩啸波按住在座位上,打圆场说:“啸哥,你喝高吧?曹向荣不是针对你来的,借他一个胆子,也不会跟你搞起来。” 看到这里,一直不做声的阳胡子先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才说:“老子算是看出来了,曹向荣是个人才,你们几个技校生,谁也比不了。我看得出,你抽烟是为了快速接近这些老师傅,为你‘海选’当段长拉票。袁新辉输给你,不冤。我那个老战友是有勇无谋,你曹向荣才是有勇有谋。阿旭,不是我小看你,在曹向荣面前,你还只是个愣头青。” “什么鬼话!”韩啸波再次站起来,直接冲到阳胡子身后,搂住他的脖子一个锁喉的姿势,然后对冯旭晖喊着:“阿旭,给我上!” “喂,你们不要打架啊!打坏了东西要赔的!”毛姨早就关注这些喝酒的铁路工,生怕冯旭晖会冲上去。 冯旭晖没上,而是笑道:“阳胡子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愣头青,太简单,没心机。” 见冯旭晖没在意,韩啸波也就没脾气,松开了阳胡子。 “哎——这就对了。你们年轻人最好是少喝酒,不要喝多了,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还容易冲动,犯事。我看冯旭晖是个好伢子,你们不能把他带坏了。”毛姨嗓门洪亮,年轻人全都不做声了。 曹向荣虽然是年轻人,却是毛姨的领导。他觉得应该说一下,不能让下级占了上风。他说:“你们看看,你们听听,阿旭是没心机的人吗?他呀,是大心机。我们廖书记看好他,毛姨也喜欢他,不是大心机吗?我跟你说,我还要跟他讨教一些事呢。” 成了话题主角的冯旭晖,照样不适应,就尴尬地笑道:“你们几个都喝多了,尽是酒话。” 阳胡子“噢”了一声,好像是醒悟了什么,说:“我算是看出来了,曹向荣你是想请阿旭吃饭的,又担心阿旭不给你面子,所以把我们都请来作陪。对吧?” 曹向荣故作严肃地说:“咋能这么说呢,抽烟要一支支给,喝酒要一群群喝。” 韩啸波开玩笑说:“原先你的烟是当头炮,如今你的酒是过河卒,都是厉害的杀招呀。” 毛姨在一边提醒快下班了。见曹向荣起身时有些摇晃,就说:“烟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看,天天这么喝,铁打的身体也会坏掉。” 大家起身去隔壁的文艺室休息。冯旭晖被曹向荣留下,到他办公室喝茶,说是有事情讨教。他的办公室与韩啸波的办公室相比,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办公室。办公桌一边是抽屉一边是柜子,不是韩啸波的办公桌那种只是四根木柱杵在那里,瘦骨嶙嶙的感觉。柜子、椅子、沙发一应俱全,没有多余的杂物。加上曹向荣的“洁癖”习惯,办公室整整洁洁的。 坐下来之后,曹向荣就把茶水放到冯旭晖面前的茶几上,说:“毛姨是女人,不会懂我们男人的志向。烟酒这些事,科学利用,利大于弊。” “怎么才叫科学?”冯旭晖突然想起了最近看到的一些关乎“科学”的文章,便问道。 曹向荣坐下,打开茶杯上的盖子,想了想说,“科学”,听起来是很带些褒义的。因为它是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的客观规律的分科的知识体系。谁都相信科学,这也是自然的事。很多人认为,当然也包括我,成了铅字的知识总该是科学的了,于是我便喜欢看书,也极信书本。可是,同一件事,不同的书有不同的看法,有的甚至观点绝然对立,倒叫我不知哪个是科学,或哪个更科学了。 比如睡觉,有的说应侧右而卧,有的则提倡睡左边为好,有的干脆折中,认为人睡觉不应总保持一种姿势,正常人,每十分钟就要改变以下睡态。 再如,报纸上曾登《健美强身操——倒立运动》,说这种“脚朝天”的健美功在日本、美国、西德很风靡,认为这种运动可拉长身高,对关节炎、脱肛、内脏下垂等疾病有独特功效。正在我练得来劲时,有本杂志当即泼了瓢冷水,说此项运动对眼睛有损害,可导致青光眼。你看,一个倡导,另一个警告,脚还朝不朝天呢? 再比如,本人一度为失眠苦恼不已,查看书本,有的建议睡前做点运动,这样造成人的疲劳感,就能一下子进入梦乡;有的则指出,睡前运动会使人兴奋,难以入眠….. 如此等等。此书说对,理由摆出一二三四,有条有理,应是“科学了”;彼书讲不对,原因有abcd,有根有据,也该是“科学”的了。我该信谁? 同理,烟酒问题,不能简单地说“不好”。你认为呢? 曹向荣这背诵课文一样的语言,让冯旭晖想起技校时的语文课。他不知道曹向荣这些话,是他自己的观点,还是书中的思想被他借用。这番话列举的例子,也是他平日里思考过的,困惑着的。 “烟酒对身体不一定好,但是对于交际,对于开拓业务,绝对是有很多好处的。”曹向荣说。 冯旭晖知道,曹向荣已经尝到了烟酒让他尝到了甜头。最先,他的“飞”烟,让他“海选”成功,脱离了艰苦的铁路工作业。爱整洁的他,口袋里折放着一条格子手帕,时不时拿出来擦汗。老师傅们一般是一条毛巾搭在脖颈上,顺手擦一擦。他身上还备着“风油精”,不管是蚊子叮咬,还是碎石飞溅到脸上,都会涂抹一下子。老师傅感觉,曹向荣就不是铁路工的做派。 原本对曹向荣不感冒的冯旭晖,被他刚刚对“科学”的高论折服了。这个人,总是与众不同地大胆高调地表现自己,为的是得到领导的认可,然后得到重用、提拔。他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虽然这些做法,与冯旭晖格格不入,而且,他所要成为的人,恰恰是冯旭晖不屑与之为伍的人。但是,冯旭晖对曹向荣表示理解,人各有志嘛。他对曹向荣的有些做法甚至很是欣赏,比如,曹向荣帮着老师擦黑板。老师是喜欢的,对同学们也是有益的,可是,冯旭晖明明知道做得好,就算自己依葫芦画瓢,却是做不来的。 “兄弟呀,蒋主任找我了,同意把厂外食堂的小炒餐厅改造成酒家,条件是,解决十个职工待业子女问题。”曹向荣的神情和语气,显出亲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冯旭晖没有吱声,等着对方的下文。果然,曹向荣又说:“我想请你写一篇文章报道一下,从组织为职工解决孩子就业问题这个角度上下笔,在《鼎钢报》上宣传宣传。另外,在团刊《天梯》上也登一登。”曹向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这没问题。不过……”冯旭晖回复。 “不过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要做就要实实在在做好,不要搞成‘海选’那样的事,叫人看笑话。” “呸,阿旭,你不能说点吉利的话吗?” “我是说实在话的人,上次的‘海选’,我当时就觉得不靠谱,你我这样的技校生,没文凭,没工作经验,居然都能当段长,不失败才怪。我跟丁剑其不一样,别人笑话他‘海选’那报道,说是吹牛。他无所谓。我阿旭是要面子的……” “好了,今天不说了,等你酒醒了再说。” 两个月之后,冯旭晖就参加了曹向荣“独好大酒店”开业仪式,他既是曹向荣请来的“记者”,又是乐队的成员。当然,他更多的时间在演奏,这种场合不像刚刚结束的“钢城音乐会”,不像彭老师编排配器的《苗岭之春》那样文艺,而是齐声合奏,看谁的声音大。这个时候,冯旭晖的小号作为“铜管之王”,声音穿透力自然是最强的。而韩啸波的长笛声,被淹没在气势雄浑的进行曲当中了。乐队有正副两个小号手,冯旭晖是副手,两支小号错开吹奏,各自都可休息一下。 铜管乐器在鼎钢这地方还不是很兴,也没人想过开业仪式上让铜管乐来凑兴,因而围观的人很多。仪式开始,领导站在前排一字排开。铁运中心工会主席主持,蒋溪沛致辞,总厂工会也来了一个副主席,还讲了话。最后,蒋溪沛跟总厂工会副主席揭牌,红绸遮盖的“独好大酒店”招牌赫然于人们面前。 掌声,炮竹声,铜管乐器声,形成了一片声浪,让路过的人忍不住驻足观看,对面“钢都酒家”的人也跑出来,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 仪式之后,冯旭晖就被曹向荣拉扯着,跟着蒋溪沛主任一行在大酒店里参观,听着他们的评价,作为通讯报道的第一手素材。 领导们坐在雅间,围了一桌,品尝着胡胖子亲自端来的菜。曹向荣站在门口,介绍着每一道菜的风格。蒋溪沛对曹向荣说:“你那十个待业的女孩子呢?让她们给这一桌上菜,也好让领导看一看我们安排待业青年就业是实打实的。这也是我们为职工解决了一件后顾之忧的好事情。” 曹向荣马上明白蒋溪沛的意图,叫胡胖子不要上菜,而是站在酒店门口当迎宾。 10个站段队、铁运中心机关科室的主要领导都来祝贺,都在雅间吃饭。曹向荣还是那样,站在门口,一手拿着烟盒,一手递着香烟,脸上堆着笑说:“领导,欢迎指导。” 开餐之后,曹向荣在蒋溪沛那个雅间咨询着每一道菜的质量,领导们都说“不错,不错。”曹向荣堆着笑,附在蒋溪沛耳边说:“蒋主任,能不能请您到站段队、科室那里去走一圈,提个要求,以后单位接待吃饭,都必须在独好大酒店……” 蒋溪沛点点头,说:“是这样,我在这里陪总厂领导,不好走开。你把肖锦汉叫来,让他去把站段队长、科长们叫过来给总厂领导敬酒。” 曹向荣心领神会,屁颠屁颠地把肖锦汉找来。肖锦汉也屁颠屁颠地赶过来,给总厂领导敬酒。蒋溪沛交代肖锦汉说,第一,这里是铁运中心接待外来客人的“点”;第二,跟报社打招呼,在第四版头条好好宣传一下。 第59章 农转非 空气中飘浮着离愁别绪。 工务段里这拨老工人,干着活,却像丢了魂一样。过去总是咒骂铁路工这个后娘养的工种,干了三十年之后,突然间要离开了,心里竟然不舍起来。黄满志、赵德惠这两个冤家,开始互相递烟了。开始,赵秀才不接,他扬了扬手里的水烟壶。但是在铁路上作业时,阳胡子接了,转而递给赵秀才说:“你个老猴子,人家大麻子是一番心意,再不接就是官僚主义了哈。” 赵秀才望着阳胡子,斜了黄满志一眼说:“我是吸水烟的。” 阳胡子把烟点着了,然后栽在赵秀才嘴巴上,说:“吸!看看会不会吸死你。” 赵秀才就笑了,吸了一口,故意大声咳嗽。 “大麻子,你放心,我老猴子不会走多远的。我退休了,就把血鸭店做到街上去。”赵秀才好像明白黄满志的心思,逗着他说。 “我就在想吧,我们两个斗了一辈子,你这次要退休走人了,我反而觉得没味道了,你说怪不怪?”黄满志说完,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秀才看也不看黄满志,吹着水烟壶上烟灰,然后慢条斯理地回复:“我跟你斗?我可从来都没有斗过,我只是跟你讲道理。” “那也是斗,斗嘴。”蔡大个接话。 “你们是文斗,不是武斗。像啸哥跟阳胡子那样,才是武斗。”邓子聪也不甘落后,话赶话。 赵秀才之所以是秀才,自然是文气占多。平日里喜欢跟黄满志逗霸,其实也是逗乐子。 工务段机关小院热闹起来了,几个办公室的电话会此起彼伏地响,当然,苏云裳的电话最多。不过,这些电话不再是那些年轻人顺着“2704”来“侦察”的,而是五个工区的老工人,询问退休顶职的。苏云裳电话里说了一遍,老工人再一说,还是说不完整。苏云裳就跟工会组长说,可是工会组长说的,老师傅却担心说得不对,不权威,还是要往段机关打电话。 工厂站工区的喜欢给冯旭晖电话,说不清楚时,师傅赵秀才就会发脾气,让他马上回工厂站去。 其实,廖书记来过两次了,一次与苏云裳来的,一次单独来的,每家的情况都不一样,每次都要针对具体问题进行具体分析。赵德惠的儿子小奇才17岁,意味着要放弃高中学习,还要改年龄才行。苏云裳的意见,小奇年纪太小,还在长身体,上班不合适,不如给女儿赵芳菲顶职。让小奇高中毕业考大学。 “就他那样,技校都考不上。”赵秀才叹了口气说。 “问题是,小奇不是城里户口,没资格考技校的。”苏云裳提醒。 “我晓得的,只是打比方。” 廖书记说:“如果参加还可以,就给他买一个计划外的‘农转非’指标,让他考技校。” 赵秀才问:“那个他?小奇?不如给小菲买一个靠得住些,我女儿的学习成绩还可以,在这里补习高中。问题是,没钱。” 廖书记问:“你的血鸭店生意这么好,没赚到钱?” “要四千块钱哩,血鸭店太小,一天才两三桌客人,只能够养活他们母子。” 有人说,赵秀才是当事者迷。他给段里其他老乡出主意的时候,头头是道,而且老乡们还请他喝酒感谢。但是,就像清官难断家务事一样,他对于让女儿还是儿子顶职,一直徘徊不定。他说:“小奇这伢子不知道接触了什么人,开始变了。不学好呀。” 廖书记一听,马上想起韩啸波,就问:“是不是韩啸波还经常到店子里来玩?” 赵秀才说:“没有,自从到厂外文艺室上班之后,来得少了。” 廖书记说:“总之吧,你那个血鸭店人员太杂,而且喝酒发酒疯的,说话不把门是肯定的。再就是,打牌赌博的人是经常的。这些人对孩子的影响不好。” 赵秀才点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他有段时间想过让女儿带着她弟弟到轨道车班“团支部阅览室”去。那里,冯旭晖有时候也在。冯旭晖、韩啸波在工厂站工区时,在血鸭店的次数多,冯旭晖不打牌,赵秀才就让他陪着女儿、儿子去轨道车上搞学习。 看来,还是要把冯旭晖多喊到家里来。 廖书记没有直接给主意,而是说自己家里的处理方式。他跟赵秀才一样,也是一女一儿。不同的是,他的儿子学习成绩不错,考大学都没问题。所以,他家里是让女儿廖红顶职。 “廖书记也准备退休?”苏云裳问。 “不一定,很可能是我爱人退休,但她是大集体工,廖红不想顶她的职,想顶我的职。我是全民呀。”廖书记说这话时,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啊?您退划不来吧。大集体要看在哪里上班,如果像毛姨那样混岗在全民单位,跟全民职工待遇一样,几乎没什么差别。”苏云裳在工会,对政策最熟悉。 “这话,你去跟廖红说说,你们年轻人之间好说些。我们当父母去说,她会不理解,会跟我们吵……” “好吧,清官难断家务事。”苏云裳忍不住笑了。 铁路工当中,绝大多数是从农民中招工来的,他们带着很浓的重男轻女思想。很多人是让儿子顶职,女儿在小集体或者做临时工。赵秀才也不能脱俗,想着晚个一两年再退,到那时候看小奇的情况再说。可是又担心政策有变。 这些年,鼎钢这样两万多人的大厂,有四分之一单身职工都是“半边户”,有多少双眼睛巴巴地盼着计划内的“农转非”指标,重点是考虑那些因工死亡和因工伤残丧失劳动能力的“半边户”,还有病亡或重病的“半边户”职工的家属,还有在农村失去母亲的“半边户”职工的孩子。 说起来,冯旭晖就属于母亲病亡才“农转非”的情况。母亲在农村的户口注销了,他的户口就随着父亲走,成了城市户口,就是城市里的居民,就能在城市里考技校,找到一份工作。冯旭晖有时候觉得,母亲的死换来了儿子的城市户口,否则他考技校的资格都没有。那么,他很有可能高中毕业就在地里盘泥巴。有时候,他觉得很亏欠母亲,又觉得不出息一点是对不起母亲的。 父亲说:“这些年来我婆娘有病,花了不少钱,现在还欠下一屁股的债,真拿不出四千元钱” 就是说,父亲是没有四千块钱来为儿子买“农转非”指标的。 农转非分为两种,一种是计划内的,这种指标不要缴纳城市增容配套费,也不要缴纳管理费。另一种是计划外的,这种指标要缴纳城市增容配套费,要缴纳管理费。 给段机关打电话的人里,也有工厂站工区的班长黄满志。黄满志也苦恼了,女儿黄羚素不知怎么也得到了鼎钢退休顶职的消息,也带着两个孩子跟了过来。 “爹爹,这是您的两个外孙。”黄羚素又让两个孩子叫“外公”。三岁的大女儿,乖巧地看着黄满志,怯怯地喊着“外公”。 黄满志找冯旭晖,让他帮忙问清楚,他女儿这样结婚了的情况能不能顶职。不等冯旭晖回复,黄满志就对女儿说:“你们回去吧,不要想着顶职的事。你现在已经成家,孩子两个,顶职来干什么?秋生怎么办?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而且户口跟娘,岂不是要三个农转非的指标?” “黄麻子,你别走,我们舍不得你呀。” 邓子聪夸张的声音,引得休息室哄堂大笑。黄满志却笑不出来,拉着冯旭晖进了工具房,一屁股坐在起道器上,沉思了一会,然后对冯旭晖说:“我想,让我女儿顶职,那两个孩子就都可以解决城镇户口了?” “你女儿顶职,除非离婚,不然是不可能的。” “离婚?那是造孽。”黄满志明白了,不再问,走开了。 赵秀才在一边自在地吐着烟圈,对黄满志说:“当初你就是不听我的,把女儿接到城里来,不可能饿死吧。现在呢,老婆丢了,女儿也不亲。” 黄满志更是大声叹气,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看着赵秀才一家子,一个孩子顶职,“血鸭店”的生意也不错,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 黄满志把女儿和两个外孙子安排在宿舍睡下,自己则挤在一个回家探亲的老乡那里睡。女儿给父亲跪下了,泪水滴落在床沿,哭诉道:“爹爹,不管怎么说,我是您唯一的亲生的女儿。别人都是让自己的亲生儿女顶职,您不顶职,指标只能是浪费了。” 见父亲不吱声,黄羚素继续说:“您也不要怪我娘,她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在乡下,苦处很多。” 黄满志坐在小桌子边的凳子上,勾着腰只顾吸烟,一支接一支地吸着,不表态。 “砰”,阳胡子推门就进来了。屋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他嘻嘻哈哈打破僵局说:“我说大麻子,女儿带着小外孙来了,我请你们去吃血鸭。走吧。” 黄满志这才抬眼看着阳胡子,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吃么子血鸭,哪里有心思?”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即使要去死,也不要当饿死鬼。走吧,不管什么事,饭是要吃的。” 谭晓风也来了,好歹把黄满志一家子劝到了赵秀才的血鸭店。三个平时来往多的老乡早已在那里等着,见到黄羚素之后,纷纷起身。“这是羚羚呀?啊呀,认不得了。有几年没见了。” “我们农村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是呀,农村苦哇。像羚羚这样的,跟苏云裳她们差不多大,在城市里,唉,天上地下呀。” 几杯酒下肚,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话。 有的说,黄满志在单位也不容易,毕竟没有老婆孩子在,实际上就是一个单身汉。有的说,黄满志到底是老党员,操心重。班里有一段铁路线在煤气柜下,钢水罐车每天都打煤气柜下过,大意不得。若钢水罐掉道倾翻,引爆了煤气柜,可不是好耍的。黄班长休息时就到铁路上转,早来晚走勤巡视,有时晚上睡觉都不安神。遇到晚间抢修,黄满志就到单身宿舍扯了几个人,连夜干。他干活猛,大伙就跟着猛。可日子长了,“赵秀才”“阳胡子”等“内阁”成员也吃不消了,回到班说笑话的神气都没了,大伙的脸上就板结了,黄满志开的烟也不接了。 记得有一次,黄满志夜里抢修钢轨时闪了腰,住了院,大家轮流来照顾。后来,黄满志获得了总厂劳模提名。可是,每遇季节转换的时候,腰疼老毛病一犯,躺在床上没人照顾,也是可怜呀。 “唉,半边户,就不是人过的日子!造孽!” “是呀,半边户就不是家。男人在城里过的是单身汉的日子,女人带着孩子在乡下,那也是孤儿寡母的。以后呀,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能在过这种日子。” 黄羚素听着,又哭了。两个孩子见了,怯生生地望着一屋子的男人,以为妈妈被欺负了,抱住妈妈的左腿右腿,大声哭着,喊着“娘——”“爹——” 黄满志想抱住其中一个外孙,却被吓得更加厉害,哭声也更大了。黄满志空着手站立在一边,对女儿说:“你也看到了,你也听见了,半边户的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你说,你进了城,秋生跟孩子留在乡下,又是新的半边户。你在城里上班,总是惦记乡下的孩子,哪有心思工作。在鼎钢上班,稍不留神就会出安全事故,很危险呐!然后,孩子丢在老家,没有娘的孩子多可怜呀……” “我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在城里,得到好的教育,就像赵德惠叔叔一样。”黄羚素还抱有希望。 赵秀才这才说话,他说:“羚素妹子,我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住,看起来不是半边户,可是,毕竟他们几个都不是城市人,没有粮食供应,没有自己的房子,一家人挤在这几间四面漏风的枕木房里,你看看,跟猪栏屋差不多。这日子,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早知道可以退休顶职,我就不该那么早结婚生子,这对活宝,成了我的累赘。唉……”黄羚素眼泪巴巴的。 赵秀才继续说:“我的两个孩子,在学校被同学们喊做‘半边户’,孩子们就好像低人一等一样。他们在这个枕木屋里学习,每天不是火车叫,就是喝酒人的大喊大叫,没有好的学习环境,成绩也上不去……唉,我也亏欠他们呀。我有时候真想捞个工亡,让老婆顶职,把孩子的户口都带上来。” 黄羚素走到门外,擤了大把的鼻涕,然后回到屋里说:“爹,赵德惠叔叔,我晓得你们的意思,我不要顶职了。我明天就带孩子回乡下去。” 第60章 改年龄 天亮时分,税务局小院里哗啦啦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声音,下雨了吗?冯旭晖仔细一听,应该是的,却懒得去看。他心里懒洋洋的,是那天晚上从师傅赵德惠家里回家之后,他一直在思索着。 那天夜里,他在赵秀才的血鸭店吃饭,隔壁阳胡子跟黄满志的大声说话,钻进了他的耳朵。之前,他从来没有联想过,自己的家庭就是典型的“半边户”,也没区分过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差异。黄羚素的哭声让他想起了姐姐绿禾,多年以前,准确地说是他才17岁的时候,高二快毕业那一年,姐姐也带着儿子来央求父亲退休顶职的事。他那时忙着高考前的复习,没工夫去问具体原因,只知道姐姐不辞而别地离开税务局,回到乡下去了。 技校毕业那年暑假,冯旭晖和表弟去看望山冲里的姐姐,姐姐糟糕的生活状况,让他和表弟没住两天就匆匆离开了。姐夫隐约说起已经读初中的外甥,让他在城里帮着找临时工做,离开山冲。 他那时候也就19岁,在前一年暑假打过一次暑假工,在建筑工地上推翻斗车送红砖、水泥、砂子一类的东西,上脚手架的竹跳板时,摇摇晃晃的恐惧,一个月做满就拿着三十块钱走人。心想,再也不去干这活了。 对姐夫的话,冯旭晖嗯嗯啊啊应付过去。随即问起姐姐找父亲退休顶职的事,怎么没下文?姐夫说不清楚,只知道姐姐回去之后,一直阴着脸,他也就没问。 但是,冯旭晖对父亲把退休顶职指标让给小曼姐,却更加有看法了。看法归看法,最终没有变成说法,他始终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为什么?他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对父亲的不满与漠然。 是黄羚素的遭遇,让冯旭晖联想姐姐绿禾。父亲的想法,莫非跟黄满志的一样?如果是,他内心对父亲的埋怨好像会释然一些。 可是,父亲最终把这个“香饽饽”给了小曼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税务局小院也曾掀起一阵波澜。小曼姐成了老冯户口本上合法的女儿,金阿姨的名分也在户口本上的“妻子”一栏里了。这下,冯旭晖彻底寒了心。父亲对冯旭晖生身母亲的承诺,因此变成了虚伪的谎言。 唯一遗憾的是,对小曼姐的好感,甚至是幸福萌动的情感嫩芽,像是被当头浇了一壶滚烫的开水,苦苦挣扎之后,渐渐地死去了。 父亲大概在办公楼的屋顶棚子里做完了晨练,开水侍弄热带鱼。父亲虽然年过花甲,但是从部队保持下来的晨练却没有丢弃,风雨无阻,遇到天气不好,就改跑步为做操。冯旭晖小的时候,也曾被父亲强行拉起来跑步,参加工作后,看到冯旭晖在铁路上累得回家就找床铺,老冯也就随意了。 冯旭晖也起床了,见父亲在用黄颜色的塑料水管吸附着浴缸里的粪便,很是细心,就像照看着亲密伙伴一样。自从对面义哥一家搬走,小烨陀上学了,很少来这里,金阿姨、小曼姐再也没来过。突然,冯旭晖觉得老冯很孤独可怜。 他看看外面的院子,地上干干的。就诧异地问:“爸,早上没下雨吗?我怎么听到了雨声,是做梦吧。” 老冯对着鱼缸说:“是下雨了,夏天的雨,孩子的脸,忽而晴忽而雨。” 吃了干捞面,冯旭晖去上班。刚到工务段小院办公室,冯旭晖看见师娘夏菊英正好在,就听到苏云裳说,可以组织开会了。 等冯旭晖上了办公室的台阶,苏云裳说,你怎么就给廖书记看呢?刘段长说了,我们还没讨论的。 冯旭晖一听,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从苏云裳的语气里感觉到了委屈,就小声说,我的汇报方案写完了,就是给廖书记审阅的呀,这不是廖书记主管的事情吗?符合正常程序的呀。 廖书记没在,回老家去了。苏云裳大声说着,眼睛直眨,嘴巴往刘学彬办公室努。 不在呀,那怎么办?上面催着我们报方案了。冯旭晖明白了苏云裳的意思,也提高声调说。 苏云裳这才走到刘学彬办公室门口,看到他正在那里修改文稿,就对他说,刘段长,我把方案草稿给你吧,有时间我们一起讨论讨论呗。 那可以呀,开会讨论吧。刘学彬抬头看了苏云裳一眼,笑着说。 现在吗? 嗯,现在,你们不是说上面在催吗? 夏菊英站在刘学彬办公室门口,局促不安地搓手,在进退之间徘徊。“嫂子,你就回家等消息吧,我们马上开会。”刘学彬客气地劝夏菊英。 夏菊英只好退到门外,对冯旭晖说:“阿旭,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帮我想想办法。” “好,我知道。”冯旭晖答应了,夏菊英也就不放心地走开了。与苏云裳、冯旭晖到刘学彬办公室,坐下来逐条修改。冯旭晖在纸质材料上用红笔做标记刘学彬对着文档标红部分提起问来。冯旭晖一一解答。 完了。走出刘学彬办公室,苏云裳说,你不知道,刘学彬刚刚声音很大,吓人哩,以为出啥事了。哎呀,不就是要修改文稿嘛。这么大的声音。 所以呀,冯旭晖也故意提高分贝说“程序正常”呀。看他还怎么说。 你来了,刘学彬的声音好多了。 这一段时间,工务段小院布满了阴云,传言很多,大家各怀心思。早会上,话题集中在退休顶职上了。有的说,廖书记要退休了,以后就是刘学彬说了算。廖书记家里也不安宁,女儿廖红坚持要当全民工人,不想进大集体。廖书记现在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也有人说,大概是提出退休顶职的人过多,有些影响生产经营了,总厂的政策有所调整,分期分批办理。 这下,工务段机关小院热闹起来了,大家都想赶第一批,好像担心后面的批不了。 赵德惠本忧心忡忡,想赶第一批,就让儿子赵小奇报了名。他自己回老家找派出所改年龄去了。 苏云裳把方案直接报给了廖书记,而段长刘学彬却批评她,没有事先给他过目。苏云裳解释,具体经办是冯旭晖。所以,刘学彬当即大声批评了这件事。而冯旭晖一进小院的门,刘学彬就没有吱声了,踱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苏云裳很蹊跷,刘学彬对冯旭晖好像天敌一样的畏惧,既不主动打招呼,也不直接给冯旭晖安排工作。实在绕不开,刘学彬就让苏云裳转达工作。她就想,刘学彬跟冯旭晖都来自于工厂站工区,莫非刘学彬有什么把柄落在工厂站工区? “蔡大个,你怎么来了?”冯旭晖看到蔡大个匆匆忙忙地下单车,问道。 蔡大个不像平日里那样嘻嘻哈哈,而是一脸凝重,说:“你不知道,昨晚赵秀才家出事了。” “嗯?我怎么不知道,我师娘刚刚还在段里,都没说什么。”冯旭晖诧异。 “我现在不便跟你说,刘段长叫我过来。我先去他办公室,回头跟你说。”蔡大个说完,就径直去了刘学彬办公室。 “关门。”随着刘学彬的声音,蔡大个回头把门关上。 十几分钟之后,蔡大个从段长办公室出来,到苏云裳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刘段长叫你,可以开会了。就在他办公室。” 刘学彬还在办公桌上看着资料。“刘段长,人齐了。”蔡大个提醒刘学彬。所谓人齐了,其实只有四个人,苏云裳、冯旭晖、蔡大个和刘学彬。 “怎么办?保卫科袁新辉拿住赵小奇了,偷废钢铁。”刘学彬手里一张纸条。“如果按未满18岁,则可以教育教育之后放人。如果满了18岁,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什么?”冯旭晖、苏云裳的眼神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期待着对方重复一遍。没有得到重复,他们便自己重复了一遍“赵德惠家的儿子赵小奇?偷废钢铁?”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那会怎么样?” “蔡建申你来回答,你不是学法律的吗?”刘学彬说。 蔡建申就是蔡大个,他眼镜片后面的眼神明亮,不疾不徐地说:“如果是未满十六周岁,则不需要对盗窃罪承担刑事责任,责令他的家长或者监护人加以管教。如果是已满十六周岁不满十八周岁,需要对盗窃罪承担刑事责任,根据涉案金额由法院定罪量刑。但是不满十八周岁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有自首情节可以从轻处罚。” 这段话背后意味着什么?冯旭晖看着刘学彬,刘学彬的眼神并不是严肃,而是爱莫能助。好像是说,太可惜了。 冯旭晖问:“那就是说,赵小奇顶职是不可能了?” 蔡大个点点头说:“至少这次,第一批是不可能。” “什么意思?你这个蔡大个,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说一半留一半呀!”冯旭晖急切地说。 刘学彬说:“廖书记不在,只能我们来协商了。党政工团,至少我们来了三个,加上法律顾问,我还把赵德惠的老婆夏菊英喊过来,就是要赶快定下来。刚刚我为什么对你们办事提出批评,就是这件事事关重大,而你们还不跟我汇报。” 苏云裳解释道:“我们不知道赵小奇出事了呀。” 刘学彬没有听他们解释,继续说:“我刚刚跟蔡建申咨询了一下,赵德惠不是回老家改年龄去了吗?我觉得,不是改大年龄,而是改小。明白吗?” “什么意思?是改到16岁?而不是18岁。对吗?”苏云裳马上意识到刘学彬的言外之意。 蔡大个解释说:“是的。” 冯旭晖也明白了,未成年人偷盗,会从轻处罚,如果改成了18岁,那就意味着再也不能顶职进厂了。 刘学彬说:“你们,谁去跟赵德惠家老婆说一下,让赵德惠把他儿子的年龄改小。” “冯旭晖去吧,你们关系不错。”苏云裳说。 冯旭晖心里蹊跷,有点不安。他说:“我可以去跟师娘说。不过,我一直都奇怪,小奇偷盗废钢铁,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去偷,而且还被逮住?”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想能不能换一个思路,能不能找袁新辉……” 蔡大个忽然间强烈咳嗽,打断了冯旭晖。接着,他起身,开门,到葡萄架下的水龙头下,两只手捧着水龙头流出的水,洗着鼻子,忙乎一阵才回到刘学彬办公室。 “刘段长,我不舒服了,我要去医院。你们继续吧。”蔡大个不等刘学彬答应,再度咳嗽着,憋得脸通红,转身走了。 “你去吧,你该解释的已经解释了。”身后,刘学彬的话语随即跟了过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件意外的事情,改变了冯旭晖的决定。 师娘夏菊英在走道上说,我要问一问这个该死的赵德惠,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说完,气冲冲地往外走,也没跟喊她来段机关的刘学彬打招呼。 “喊住她,阿旭,你不是还要跟她说事吗?”苏云裳从办公室快步走出来,看着夏菊英远去的背影,提醒着冯旭晖。 “她在外面,应该是听到我们的说话。”凭冯旭晖对师娘的了解,不会这么反常。师娘开血鸭店,待人之道非常热情周到,总是满面春风,像这样不跟他们知会一声就走人,一定是极大的气愤。 “你去追她呀,阿旭!”苏云裳着急地说。 冯旭晖说了声“好”,就骑车追了出去。 冯旭晖把车停在工厂站工区,准备走铁路去血鸭店。他想先跟阳胡子说一下,让他一起去铁运中心大院保卫科找老战友袁新辉,把小奇偷盗废钢铁的事情化解一下。 “阿旭,你来得正好。”没想到曹向荣也在,把冯旭晖拉到一边的铁路上。 冯旭晖把曹向荣的手拨开,说:“我现在没空,我有急事,真的……” “算了吧,从来没有见过你阿旭有什么急事,期考你不急,分配到工务段你不急,天塌下来你都不急。” “不是我的事,是我师父赵秀才家里的事。我要跟阳胡子去保卫科找袁新辉。” “找袁新辉?你去找他?那不是自取其辱吗?”还没问什么事,曹向荣就觉得这事不靠谱,他继续说:“袁新辉在上次‘海选’的时候,跟我们技校生结下了梁子,死结!你不能去!” “也是哦……”冯旭晖马上冷静下来。尽管他没有计较袁新辉,但是袁新辉不一定不计较他们。平时,袁新辉见面还是跟他点点头,似乎没有芥蒂。那就让阳胡子一个人去。 在阳胡子从班组去保卫科的时候,冯旭晖跟曹向荣说起了赵小奇偷盗废钢铁被袁新辉抓住的事情。还说了蔡大个对赵小奇改年龄的看法。 “对了,蔡大个也很反常,开着会就走了,为什么不说个具体意见……”冯旭晖说着就要去休息室找蔡大个。被曹向荣拉住,劝道:“你不要去找他,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滑头。” “怎么说?” “我们班呀,就你冯旭晖单纯。你说去保卫科找袁新辉,在他这个学法律的人那里,这就是知法犯法。所以,他走开是对的,实际上是支持你的,但是他不能表态。只好开溜。” 一句话,让冯旭晖茅塞顿开。两个人就在铁路线上,边走边说。“我们准备在赵秀才退休后,去我那里做血鸭,做成我大酒店的招牌菜。”曹向荣说了另外的话题。 “好主意!”冯旭晖当即说:“就做血鸭。” “你也同意?我就是想求得外脑支持,看来我是对的。你去跟你师父说?” “没问题。” 第61章 老猴子 太阳在铁路钢轨上反射着强烈刺眼的亮光,冯旭晖、曹向荣躲进了路边的大树下的阴凉处。阳胡子从中心大院出来,急匆匆踏上铁路,往工厂站工区走来。他的眼光跟冯旭晖对视了一瞬,很快就看着脚下的铁路,生怕踏空了枕木摔跤一样。冯旭晖预感,他在袁新辉那里碰壁了。 看看手腕上的表,中午11点钟了。“怎么样?”,冯旭晖忍不住,老远就问。阳胡子没有答复,走到跟前了才说:“娘的,这个脚猪,怕是发情,不,发疯了……” “什么发情,发疯的?”冯旭晖、曹向荣对阳胡子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我他娘的好说歹说,说了一箩筐,他就是死脑筋一根,说实事求是,铁证如山,没办法改了。他娘的,好在‘海选’的时候没选上,不然说翻脸就翻脸,哪有一点战友情!人家还是一个高中学生,一个孩子,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耽误一辈子呀。多大一点事,教育一下不就得了。”阳胡子连珠炮似的发泄了一通,胡子都在跟着颤抖。 “看来,没给你这个老战友面子。”冯旭晖说。 “看来‘海选’对他的打击很大,在老战友面前失了面子,在那些堂客们门口没了风光……” “可是,这些跟赵小奇有什么瓜葛呀?”曹向荣不解地问。 “还不是因为我是赵秀才的徒弟。”冯旭晖喃喃自语。 “关键是因为章建云是赵秀才的徒弟。”阳胡子没好气地说。 “章建云?” 章建云是赵秀才的徒弟,为了章建云而去报复赵秀才,冯旭晖被绕得云里雾里。曹向荣却明白了,不是因为章建云本人,而是章建云背后的女人——杜晓琳。这么联想,阳胡子的“发情”“发疯”才符合逻辑。看来,两个人到了铁运中心大院之后,关系疏远了,袁新辉心有不甘。 保卫科这条线索断了,只能是让赵秀才把年龄改小了。 三个人没去食堂打饭,直接去了赵秀才的血鸭店。冯旭晖跟正在做饭的夏菊英说了保卫科的情况,然后说:“师娘,赶快打电报,或者打电话联系我师父,让他把小奇的年龄改小,赶快,不然若是改到18岁就完了!” 夏菊英翻炒着锅里的血鸭说:“火烧眉毛了,这个该死的老东西!” 她把血鸭倒在一个大砂钵里,端给客人,腾出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撩起围裙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说:“这是我们大队部的电话,你赶快去打长途电话,找武装部长夏甲申,让他转告赵德惠那个老东西。” 冯旭晖想了想,刘学彬办公室是可以打长途电话,但是他不愿意。就近去铁运中心打,应该更合适,毕竟快中午了,对方要下班吃午饭去了。正好赵芳菲从外面回来,他就接过单车说:“我去中心大院打长途电话,快给我。” 大院里的人正从办公室悠悠闲闲出来,去后面的食堂吃饭。冯旭晖单车都来不及锁上,就往大楼里走。他正犹豫着找谁打长途电话,正遇到琳姐去吃饭,喊了一声:“阿旭,你这个时候来干吗?” 冯旭晖如获至宝,当即说:“琳姐,我有急事,要打长途电话,帮我个忙。” 见冯旭晖着急的模样,琳姐说:“这样呀,到我们主席办公室打吧,他还在办公室。来,我带你去。” 三天之后,赵秀才回来,是少有的一脸沉重。 夏菊英拿着户口本,赵小奇的年龄改小了,保卫科这关过了,但是,退休顶职的事暂时也就放下了。第一批是赶不上了,但愿总厂这个退休顶职政策或许明后年还有,最好是等到小奇18岁时,这个政策还有。 “袁新辉,阴不拉几的家伙。”赵秀才记恨起袁新辉了。如果不是这家伙对小奇下手,小奇就顶职上班了。 袁新辉当工会主席时,对赵秀才还算客气,让他帮着写标语,写通讯报道。赵秀才看袁新辉笑容可掬,伸手不打笑脸人,架子端是端着,事情还是做得漂亮。通讯报道上《冶金报》的一年有个两三篇。 自从这批20个技校生到来,袁新辉就重点放在发现和培养年轻人身上,把赵秀才晾起来了。在“海选”前夕,袁新辉才想起他这个老东西,到班里跟他拉家常,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是,赵秀才没有违心地表硬态,估计袁新辉就明白了,加上袁新辉“海选”失败,也就记恨赵秀才了。 袁新辉到保卫科之后,路上遇到赵秀才,装作没看到,单车飞快地过去。赵秀才也懒得搭理,没想到,竟然埋下了祸根。 在班里说闲话的时候,有人说到袁新辉得到蒋溪沛的赏识,有可能当保卫科副科长,说是杜晓琳那个堂客们在蒋溪沛那里吹的“枕头风”。 杜晓琳一直是工务段半边户男人嘴边的话题人物,花边新闻很多。每次说这些,赵秀才就吸着水烟走开,毕竟因为章建云是他的徒弟,没面子。 杜晓琳家里的条件比章建云好,借着章建云的工伤,还帮着章建云跳出了工务段修铁路的岗位,到了报社工作。可是,女方的家庭条件好,就会产生优越感,搞不好会骑在男人头上。杜晓琳在电线厂工作,按说,那里的环境比钢厂好,收入也不会低。调到铁运中心工务段来的时候,很多人纳闷。后来传闻出来了,就是杜晓琳的“红杏出墙”,让章建云把她调到了身边。没想到,还是传出了她跟袁新辉的绯闻。那次,赵秀才问徒弟:“建云,那次工伤是不是伤了命根子呀,他们在议论你,你是不是有问题?老婆吃不饱吧。” 当然,章建云的男人尊严被伤害了,会下意识地维护自己,他没有承认。一个男人,如果这点都被剥夺,无异于看一个“太监”一样,失去做男人的尊严。 章建云说:“那些嚼舌根的女同志,谁不相信我的能力,谁就来试一下;还有那些男同志,叫我怎么说呢?这样吧,把他老婆给我试试。” “你去试一下。” “你去试一下。” 有时候,工务段几个女人顿时哈哈大笑,开始你推我搡的。当然,说这个话题的时候,通常是选择琳姐不在场的时候。 看着袁新辉越来越风光,赵秀才越来越不安。他真想把这一切告诉章建云,把杜晓琳管严实些。但是,这样的事,一旦捅开,后果是什么,难以设想。 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否则,莫要胡言乱语。赵秀才暗暗告诫自己。 赵秀才在班里说话很少,一天到晚吸着他的水烟。铜制的水烟壶,被他的手摩挲得泛出亮光。他吸烟的时候,水烟壶发出“啵啰波啰”的声音,烟雾散发的味道似乎带着某种香气。赵秀才很是专注地享受吸烟的乐趣。 但是,黄满志却知道他并不是在享受水烟的乐子,而是苦闷。他们在一起三十年了,他本是一个乐天派,略带傲气的人,不喜欢当官的,不喜欢被人看成是拍马屁的人。他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竹笛也吹得天花乱坠。所以,他在工务段,是工人里的文化人,头发也是要梳理成型的。惹得卢技术员这样的美女都喜欢,周边农村里的堂客们也时不时给他送菜什么的,日子过得美哩。像这样苦闷的时候,有过一回,那就是卢技术员跟他闹别扭那一阵。之后再也没有过,即使夏菊英发现他跟周边村里的女人有染,跟他吵闹,他也没有皱过眉。 “老伙计,好久没见你这副样子了。有什么想不开?”黄满志慢步挪到小院里独自坐在枕木上的赵秀才身边,关心地问候着。 “哼哼,这不明摆着嘛。”赵秀才瓮声瓮气地回复。 “还是小奇顶职那事?怕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吧。” 赵秀才半天没吱声,烟雾中写满了疑云,敲了敲水烟灰出来,叹息道:“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没想到三年前的海选种下因,三年后结下了这么个苦果。” “你是说袁新辉?是呀,我们都在纳闷,这么些年,你不都是从回收处的废铁堆里寻了些单车零部件回来,在家里组装单车吗?他袁新辉还买过你的组装车呢。这回,小奇也是寻了三角架、车龙头什么的回来,怎么就成了偷盗了?” “唉,思来想去,不就是海选没投他的票嘛。” “袁新辉怎么晓得你没投他的票?他问你了?” “嗯。” “你如实告诉他了?” “老子做事历来光明正大,坐得稳,行得正。” “这家伙呀,人品不行哩。到了保卫科,专门盯着工务段下手,上次曹向荣的枕木案,不也是落在他手里吗?那件事我们可以理解,毕竟他跟曹向荣竞选,被算计了嘛。那属于报复,报仇,是冤有头债有主。但是,这次搞你,而且是坑了小孩子前途,是有些缺德!” 赵秀才这才把填了烟丝的水烟壶,递给黄满志。黄满志接了水烟壶和火线,咕噜咕噜地吸了起来。 赵秀才眼睛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一字一句地说:“他还跟章建云的老婆有一腿呢!这种人品,我作为章建云的师傅,怎么可能投他的票嘛。” “哎,这个只能当笑话说。” “什么笑话,阿旭都碰见过。只是没跟章建云说,没去让他捉奸。” “那是三年前在工务段小院的事了,到了铁运中心大院,他们应该是断了。” “断了?鬼才晓得。章建云说了,那个骚货,天生就是个骚货。没办法!章建云这个窝囊废!他挡我的道,莫怪我讨他的嫌。他既然做初一,休怨我做十五。” 黄满志劝道:“老猴子,不是我说你,你也不要完全怪别人。如果你家小奇没那些事,袁新辉也拿捏不了你。怪就怪你自己,带着孩子去回收处找单车部件,贪小便宜……” “啪”,赵秀才扇了自己一个耳巴子。看得出,这句话捅到了他的痛处。 黄满志马上把水烟壶塞回给赵秀才,又说:“不过,你也是没法子,一家子四张嘴巴要吃饭,况且,周边村民都是这么干的,大家见怪不怪。还是那个袁新辉多事!” 赵秀才拿着水烟壶,气冲冲地走开了。在休息室门口,看到曹向荣从铁路那边过来,他突然想跟曹向荣掰扯一下“海选”的事,就停下来等待。 “赵秀才,你也快退休了吧?” “哼,托你的福,退不了。” “开玩笑吧?” “是真的!” 两个人回到小院枕木上,黄满志已经回休息室。赵秀才把刚刚跟黄满志说的话,给曹向荣又说了一遍。他把这一切都用因果关系归集于“海选”,也就是说,为了曹向荣,得罪了袁新辉。他让曹向荣出主意,想办法。 曹向荣想了想,看了看四周没人,就凑近赵秀才耳朵说:“亏你还是什么秀才,这点办法还要别人教你?这个人一屁股屎,随便拿捏他。而且,对坏人的仁慈就是对好人的罪孽。想办法把他的那些丑事抖了出来。” 赵秀才喃喃地说:“我也曾这么想过,又觉得于心不忍。而且,我担心章建云的家庭从此破裂了。” 曹向荣悄声说:“人家想过你吗?你老是为人家着想。算了吧,这事呀,你还真怨不了我。当年投我票的人多了,莫非他们倒了霉都要怪到我头上不成?” 看到黄满志从休息室去厕所,曹向荣抬屁股就走。他是为班里有三个老师傅退休顶职的事来的,他知道,工段、班组以工会为单位,张罗着开欢送会。他跟黄满志说,开完欢送会,让他们到他的“独好大酒店”办酒席,特别优惠。 黄满志说:“你来晚了,赵秀才早就说好了,在他的血鸭店办酒。” 曹向荣愣了,工厂站工区离血鸭店很近,的确很方便。他对黄满志说:“血鸭店好是好,但是环境太差了些吧,人家在鼎钢干了一辈子,最后一顿饭还是选一个好一点的酒店吧。显得你黄满志有情有义,人家记你一世的好。” 黄满志似乎被点醒了一样,点点头,接着有摇摇头说:“这个说法有道理,但是我不好去说呀,改到你的独好大酒店,老猴子不会怪我坏了他的生意?” “这好办呐,铁运中心都下文了,所有的公家请吃,都要到独好大酒店。你跟他说清楚,这是上级的规定,怪不得你。” “可是,我们这个请吃,算不得公家请吃,是大家凑份子钱。” “这样呀,我正好有计划跟赵秀才的血鸭店合作,让夏菊英到独好大酒店去做血鸭,他接的这些业务,我给他分成。我去跟赵秀才说。” 第62章 独好店 赵秀才有气,把气撒在冯旭晖身上。“你们这些书呆子,没有用,没有一个有用。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应该算不得书生,半吊子水。” 看着“独好大酒店”里吵吵闹闹的人声,冯旭晖知道师父有气,酒后发作一下,也就懒得较真。看着老乡们的孩子顶职进厂的欢笑,赵秀才肯定郁闷。对于赵小奇顶职落空的事,冯旭晖的确没有出什么主意,的确有些愧意。一段时间,夏菊英也没有好脸色,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地骂他“老东西”,是不是把指标留给外面的“野种”。 冯旭晖就想,如果自己的母亲健在,会不会在小曼姐顶替父亲税务局工作之时,骂父亲这些难听的话呢?一定会的。在冯旭晖的记忆里,父亲母亲的吵架是家常便饭。印象中,父亲每次回家探亲的假期都没有休完,就在打骂声中返程了。 小曼姐当然不会是父亲的“野种”。小曼姐的个头高,块头大,一看就是徐叔叔的种。当然,父母吵架的时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有责怪父亲“偷人”一类的话语。 没有母亲的孩子,也就没有多少头脑。从这次退休顶职政策看,每一个家庭对这个人生大事都很看重。冯旭晖没有生活阅历,并不懂得择业对自己一生的重大影响,轻而易举就把税务局的名额让了出去。 怪不得别人总是说,冯旭晖是个不想事的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谢春鹏说这话时,会把韩啸波拉到冯旭晖身边,对韩啸波说:“啸哥,你就顶着吧。” 韩啸波往往不置可否地说:“那是当然。” “依我看,你们这批技校生,唯有曹向荣还有半点用。不管怎么说,把那个畜生挤出了工务段。”赵秀才的话里,是对袁新辉的愤懑。袁新辉利用保卫科的职务之便,用“枕木事件”把曹向荣拉下马,又用“废钢铁事件”打击了章建云、冯旭晖的师父赵德惠。赵秀才这番话,有拨云见日的穿透感。 与其说,赵秀才是向冯旭晖撒气,不如说是对袁新辉撒气。赵秀才甚至放狠话说:“你们这两个书呆子,搞不赢一个袁大头,就不要喊我做师父。你们一个是报社副社长,一个马上电大毕业,也会要当干部,科级干部……” 在冯旭晖眼里,这一切都没那么不堪。虽然袁新辉可恶,但是如果自己不犯错,人家不可能陷害吧。关键是自己出了问题,怪不得别人。 而且,就像他在团刊《天梯》上刊登的文章一样,他主张“顺其自然自然顺”。自己写的文章,根本不需要刻意背诵,随便就从脑海里涌现出来: 人生旅途,漫长艰险,该如何度过?虽然我还不到“不惑”或“知天命”的年纪,但二十多个年轮,却也使我悟出了一条生命的道理:顺其自然自然顺。 世界上每个人都想得到鲜花,而鲜花却不可能属于每一个人,这就是生活。当生活中遇到不幸和挫折时,有人抱怨世道的不公,抱怨生活的偏心,由此引起情绪的压抑和行为的失常,将一切不顺心的事情归因于他人,最终常常丧失信心,淡漠人生,无所作为。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读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要知道,生活的公正就在于,失去的同时也孕育着得到;而得到的同时也孕育着失去,这是自然不过的,所以也就大可不必怨天尤人,空自叹息了,顺其自然好了。 顺其自然是为求一种心理平衡,心静气顺时,才能冷静地对待路的坎坷、海的风波。上海不是有人因“炒股”失利而自杀吗?不是有少年因成绩不好而被父母“疯”打而亡吗?所以,顺其自然就要求我们不要把事情想得过于完美,也不要对自己或对别人有过高的奢望,要知道,奢望与失望成正比。应该现实一点,自然一点。 当然,顺其自然并非一味听天由命,逆来非受,而是要求我们尊重客观规律,正确的认识自己,把握自己。认定的目标,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应奋斗不止。但对于无可挽回的事,就要顺其自然,不要强求不可能的结果。 看着这文章,赵秀才摇摇头,望着冯旭晖的背影,显得很失望。这次,赵秀才也说起了那篇“顺其自然”的文章。“阿旭呀,你小小年纪却很世故呀,缺少了年轻人的莽撞,过于冷静。四平八稳的,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尽管冯旭晖觉得师父是恨铁不成钢,说了些激人的话,他却没有反驳,再者,似乎是这么回事。无论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他都不会乱了方阵,而是调集所有的感觉器官,瞬间分析判断,或者“静观其变”“以静制动”,在变化之中寻求突破。 赵秀才又说:“你们刚刚进厂时候的‘海选’,如果按照你的观点,顺其自然是个什么样的‘自然’?一个是刚刚进厂,没有资格竞选;二个,你们太嫩,没有工作经验,也缺乏群众基础,即使参加竞选,也根本没有胜算。既然这样,还参加个屁呀。是不是这样想的?” 冯旭晖我可辩驳地笑了一笑。他知道赵秀才接下来的话题,肯定会转到曹向荣身上。曹向荣就没有“顺其自然”,而是打破大家都有的思维定式,跳将起来,反而给人“耳目一新”的奇异感受。这样的做法,在很多人眼里只是“爱出风头”。但是,赵秀才却不这么看,所以他给曹向荣的结论就是对邓子聪说的“别看曹向荣暂时倒了,但是他还是会跳起来的,你永远是一个铁路工,而他很可能哪天再次来当你的领导。” 虽然冯旭晖当时并不服气,觉得师父是说酒话。但是旁边的章建云却一个劲地点头,让冯旭晖不得不思考。 赵秀才在没喝酒的时候,对冯旭晖说:“马上要电大毕业了,很多人开始烧香拜佛了,你不要傻乎乎的等着什么‘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要去争取。” 冯旭晖好像一万个不情愿,对赵秀才说:“卢技术员在办公室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你就是喜欢跟领导唱对台戏,要不然,当个工会主席还不是随随便便。既然你都不愿意去领导那里烧香拜佛,我是你徒弟,怎么会去烧香拜佛呢?我连佛在哪都搞不清。” “我那是教训,是反面教材,你不要学。这一点,你要学曹向荣。唉,要是你跟曹向荣合成一个人,那就完美了。” “说我坏话了?”曹向荣耳朵尖,凑过来了。 赵秀才不慌不忙地吸着水烟,眯起眼睛看了看曹向荣,然后确定地说:“夸你哩!” 等曹向荣去跟别的客人套近乎,赵秀才对冯旭晖说:“他也是有靠山的,有靠山就有门路,有高人指路。” 冯旭晖开玩笑说:“您是我的师父,您不就是我的指路人吗?” “呵呵,莫造孽喽。如果你听我的,就多跟廖书记、肖锦汉主任接触,有事没事去汇报工作。我看他们两个是很欣赏你的。” “有事可以汇报,没事汇报什么?” 赵秀才用手指点击冯旭晖的脑袋说:“你这个脑瓜,怎么这么不开窍!不是让你学曹向荣吗?你没看见,你辛辛苦苦编稿、刻印出来的团刊《天梯》,怎么产生影响的?” “怎么产生的?不就是新鲜事物嘛。” “是曹向荣一个一个送出来的影响哩。蒋溪沛那里送,何启成那里送,总厂团委那里也送。你只会埋头拉车,却不会抬头看路。你幕后老老实实地敲锣打鼓,前台唱戏的却让给了别人。” “现在不叫‘总厂’了,叫‘公司’。” “公司?百货公司,副食品公司,感觉是在做买卖。总厂与公司是什么区别,莫非因为建厂30年,就要变一下说法,还是公司比总厂要大,还是光图好听?” 这个问题,冯旭晖一时也说不清,好像是工厂只是负责生产,不负责卖。他忽然想起应该把蔡大个叫了过来,他是学法律专业的。蔡大个解释,工厂就是制造厂,是一类用以生产货物的大型工业建筑物。公司是依照公司法在中国境内设立的是以营利为目的的企业法人,有独立的法人财产,能够独立的享有民事权利和承担民事义务。而工厂不一定是法人。 冯旭晖问:“这是不是意味着,企业告别计划经济,自己找市场,自己养活自己?” “有这层意思。” 赵秀才问:“法人,是什么人?” 蔡大个像女孩一样掩嘴而笑,他想了想怎么解释“法人”,继而说:“法人不是个体的人,是一个组织,法律上人格化了的、依法具有民事权利能力和民事行为能力并独立享有民事权利、承担民事义务的社会组织。” 赵秀才自嘲道:“总之,法人不是人。” 突然,大厅角上说话的声音盖过了赵秀才说话的声音。袁新辉在借酒发疯,说“独好大酒店”偷水偷电,赚的钱是公家的钱。那天,廖书记也喝高了,跟袁新辉吵了起来。一向温和的廖书记,几乎没有跟人红过脸,看起来,他是真的气愤了。袁新辉一直是他的手下,他习惯于对“小袁”发号施令。 廖书记眼睛瞪得老大,口水都要喷出来似的。他对袁新辉大声斥责道:“你好歹也是工务段出来的,不说让你关照,你也不能专门盯着工务段搞呀!厂里的水电跑冒滴漏还少呀,这点小事也当成事了。” 袁新辉知道,廖书记的老婆毛姨也在“独好大酒店”,在借题发挥,就不再说什么,对老领导还是保留着敬畏之心,解说道:“廖书记,哪有盯着搞?三年多了,才搞了两件事,不算多吧。” 廖书记走过去,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你还要回工务段吗?你回锻工班打制菜刀,带孩子洗澡,不也是见不得光的,小院里谁也没有捅上去。是吧?” 蔡大个卖弄地说:“廖书记,袁新辉只是违规,批评或者罚款即可;他抓的那些事,属于违法,事情大了。不可同日而语。” 赵秀才闻声过来,对蔡大个说:“你就是个书呆子。” 蔡大个没好气地说:“该怎么说你呀,赵秀才,我早就提醒你了,厂内的东西不要去拿,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嘛,微不足道。你偏不信,说这么多年了,都没出事。” “咣当”一声,赵秀才把桌上的一只碗,顺手扒拉一下,那碗顺势掉落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大厅里嘈杂的说话声顿时戛然而止,看着赵秀才。赵秀才指着袁新辉说:“还不是拜这个人所赐!呸!”一口唾沫随即飞向袁新辉的脸上。 袁新辉擦了一把脸,恶狠狠地说:“好你个老猴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你信不信,你在工厂站快活林的房子,也要拆了你的!” 赵秀才哈哈一笑说:“那我就等着你。你就是个阴险的人。好意思抓别人偷东西,你自己没偷?” “我偷什么了?不要血口喷人,拿出证据。” “你没偷东西,专门偷人!”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不要胡说八道!” 赵秀才正在兴头上,想要说破袁新辉,曹向荣闻声而来,把两个人劝开。肖锦汉从雅座包间出来,看到这一幕,对蔡大个说:“小蔡,听说你帮着邻居打了个官司,赢了。不错不错,眼下总厂,不总公司要开展普法教育,你毕业了就到保卫科来,主抓这方面的工作。我们的法盲太多了。” 蔡大个看着袁新辉,喃喃地说:“只怕是袁科长不答应哦。” 赵秀才满口喷着酒气说:“他袁大头有什么资格不答应?他还每当科长哩,他要当科长,我们还不答应哩。” 蔡大个就笑道:“老猴子你喝多了,保卫科长不是工务段的工会主席,不要选,行政任命既可以了。你不答应也要答应。” “哼!你等着瞧吧……”赵秀才一脸不屑地走开了,廖书记说,他喝了酒就像年轻时候一样了,牛气冲天,不过,酒醒了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等袁新辉走远,阳胡子走过来讥讽地问:“咦,他怎么来了?脸皮真厚。” 曹向荣说:“他还是大度呀,担心我的生意不好呗。”阳胡子冷笑一声,这生意还要怎么好,相比之下,对面的“钢都”倒是门可罗雀了。阳胡子说:“要比脸皮厚度,你跟袁新辉不分上下。你们班只有冯旭晖才是要脸面的。” 说起冯旭晖,曹向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搜寻冯旭晖的身影。“阿旭,过来。”曹向荣把冯旭晖带到一个雅间,里面的几个人,其中一个是总公司团委组宣部长林楠,冯旭晖认识,他到工务段团支部读书活动室视察过的。 “这就是冯旭晖。”曹向荣介绍。 “我们认识,是他刻印的团刊《天梯》嘛。” 接着,林楠很是热情地给身边一个官样十足的男人介绍说:“熊书记,这是冯旭晖,你评价很高的团刊《天梯》的负责人,编稿,写稿,刻印都是他。这次,我们向团市委推荐的10个一类团支部之一。” “铁运中心工务段团支部,不是之一,是排名第一。”熊书记微微一笑说。 “对,排在第一名。” “你们鼎钢团系统,出了几个干部了。”随即,他们罗列了几个冯旭晖陌生的名字,谁谁从鼎钢团委书记任上到了某地市级政府当副市长,某某出任团省委一把手。以此证明团系统出干部,好像在炫耀团系统的光荣。 “小冯,哪所大学毕业的呀。”一句话,让冯旭晖脑袋有点大,电大才毕业呢。 见冯旭晖迟疑,曹向荣抢先回答:“哦,熊书记,他跟我都是技校的同学,火车司机班的。” 熊书记不露声色地点点头,站起来伸出了宽大的手掌笑道。“你好呀年轻人,好好干呀!” 冯旭晖把双手齐齐地伸过去,对方握住后又问:“团刊《天梯》办了多久了?”“报告熊书记,三年,第一年是季刊,第二年开始双月刊,出了十多期了。”说起《天梯》,冯旭晖不再紧张,如数家珍。熊书记频频点头说:“我看过几期,你的仿宋字很漂亮。文章也写得好。要坚持办下去。” 曹向荣从腋下的皮包里掏出纸笔,对熊书记说:“书记,给我们团刊《天梯》题词鼓励一下呗。” 第63章 咱俩赌 在冯旭晖记忆里,1988年的夏天格外诡异,时而炎热时而凉飕飕的。他可能天生不怕热,或者每遇夏秋三伏天时,总会遇到人生转折际遇,要么热血沸腾,要么寒意攻心。 当然,这些感受只有他的日记知道,一般人是看不到冯旭晖这种外在表象的。他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也不喜欢表达出来。难怪小曼姐给他唱“一些些”的歌,就是希望他能够对她说出哪怕“一些些”的爱恋,或者是喜欢也行。可是,他的嘴巴金贵。 这点,他也想过,可能是随了父亲的性格。在家里,没有女人的家里,他跟父亲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对峙着,如果不是他偶尔拨弄一下六弦琴,一旦不看电视,几乎没有什么动静。过去有义哥一家打对门,小烨陀,还有金阿姨,以及小曼姐会串门过来,家里会有些家长里短的生活气息。 女人,他们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人。有时候,冯旭晖觉得金阿姨一家子其实并不坏,对父亲也挺好。父亲叫她“小金呐”的声音,总是带着往上扬的音调,显出心内里的喜悦。 “小冯呐,你在想什么呐?”同一办公室的卢技术员喊冯旭晖的时候,也是这种往上扬的音调,就像他吹奏的小号一样,高高飘扬。卢技术员是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据说原先的那个技术员就很难一室相处,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吵架,两个极端。琳姐说过,自从冯旭晖到了段机关小院,卢技术员的性格大变样了,估计是看上你了。后来听卢技术员谈起师父赵德惠那副骂骂咧咧的神态,然后教育他不要像那个老猴子一样,没出息。冯旭晖听黄满志这些老工人说起卢技术员与赵秀才的故事,也有人说,冯旭晖很像年轻时的赵德惠。琳姐说,卢技术员应该是因为赵秀才才喜欢冯旭晖的。 “没想什么。” “我以为你在想女朋友哩。你看,你们的女同学谭晓风都快生孩子了,而你还没有找好对象吧?” 冯旭晖看到自己因为不说实话,反而被误解了,连忙说出实情,他有点难为情地说:“我是想给我老爸找个女朋友。” “哦?你这想法新鲜。”卢技术员把门关上,神秘兮兮地说起对面万能员老宋的家事。老宋丧偶三年了,琳姐给他在电线厂找了一个丧夫的女人,两个人老了可以互相照顾。遭到了老宋儿子小宋的坚决反对,他儿子前一向还到段机关来吵,警告单位不能给老骚货开证明办理结婚,否则后果自负。 冯旭晖不解,卢技术员说:“还不是打房子的主意。” “房子?” “小宋已经找女朋友了,估计要结婚了。结婚的前提条件就是看中了他家有房子。” “这样呀,我可没想那么多。” “所以我说你的想法新鲜呀。” “我觉得一点都不新鲜,我爸的房子我爸自己住,合情合理,作为儿女,觊觎父母的房子,不应该。” 卢技术员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就欣赏你这一点。”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踢开,琳姐随即闪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秘密话?大白天还关着门。” “哎哟,我们的大美女回娘家了。”卢技术员也很高兴。 坐下来之后,冯旭晖就倒茶给琳姐。卢技术员拉着琳姐的手说:“刚刚还在说你这个老弟,怎么那么傻,要给他老爸找老婆。” “好事呀,哪里傻?” “你给老宋找的那个,怎么样?你不知道,他儿子小宋找上门来了,不同意他爸找老伴,说是老骚货。还不是怕老人占了房子,小宋的女朋友跟他吹。” 琳姐眉头一皱,快人快语地说:“我去找老宋说,甭理他儿子。我来跟苏云裳说,就给开证明办理结婚,哪有这样的儿子,不去关心父母,反而要从父母这儿刮油。” “算了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要去管。”卢技术员扯住琳姐的手不松,马上转换了话题问:“今天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琳姐看了冯旭晖一眼,欲说还休。冯旭晖明白,自己要回避,就起身说:“琳姐你坐,我出去有事。” 琳姐白了他一眼说:“莫走!你也要听,跟你有关。把门关上。” 冯旭晖重又关门,琳姐说:“袁新辉找了我,说他得罪了工务段的人,打不了招呼。让我跟廖书记、刘学彬,还有苏云裳说一说,谭晓风不是电大毕业了吗?想进段机关。姐,刘学彬在业务上很依赖你,你帮着说说?” 卢技术员没吱声。琳姐又说:“哎呀,我可从来没求过你!” “你问问小冯,我什么时候什么事求过刘学彬?按道理,只要拿了大学文凭,单位上原则上都会安排管理岗位的嘛,不要求人呀。” 琳姐说:“道理是道理,原则归原则,实际上是人情关系,这你还不晓得。我们段里这批技校生同时毕业十来个,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多岗位安排?你就说工务段机关,总共才十个人,不能全部都让出来给他们吧。何况谭晓风马上要生孩子了,半年的带孩子假,谁要一个来了却不能顶用的人呀?” “阿旭也是,你跟苏云裳就应该往高处走,让出位置给谭晓风。你听说总公司团委还要人,而且对你印象好,说你刻印的团刊《天梯》给他们长脸了。” 院子里一片吵吵声,是不是那些退休顶职的人吵事了?最近,段里小院接待过五六个退休顶职有问题的老师傅,热闹得很。 隔了窗子,老远就看见是阳胡子乐颠颠地在发糖,一定是谭晓风生了。 “准是个胖小子。”卢技术员说:“瞧他那个乐的,嘴都合不拢了。” “不一定,”琳姐眯着小眼睛说:“我仔细看过,谭晓风的肚子又平又大,准丫头。” “准小子。” “准丫头。” “咱俩赌。” “赌就赌。” “赌什么?就赌你去找刘学彬帮谭晓风说好话。” “可以。” 阳胡子走到卢技术员办公室,看到屋里三个人,也不说话,就往他们手里塞了一大把糖果,喜不自禁地说:“托福,托福。” “哟,做爸爸了?” “哪里哪里,做崽了哩。” “噗吃――” “嘻―――” 都乐了。 “我来问你,是小子?”卢技术员捉住他的左手。 “哎,哎。”阳胡子乐得直点头. “噢―――”卢技术员拍着手欢呼着,仿佛是她生了个胖小子。 “不会吧,”琳姐死心眼,摇着他的右手“看她的肚子像是丫头。” “哎,哎。”阳胡子只顾乐,乱点头。 “怎么样,是丫头。” “别损好不好,是小子。” “丫头!” “小子!” 两个女人又跑过去,一个抓住阳胡子的左手,一个抓住他的右手。 “小子?”左手问. “哎。” “丫头?”右手摇。 “哎。” “到底是丫头是小子?”左手右手同时摇。 “你们猜。”他还是乐颠颠的。 “丫头!” “哎。” “小子。” “哎。” “到底是什么?” “都是。”阳胡子乐懵了。 “都是?”卢技术员、琳姐她俩懵了。 “双胞胎,一男一女。”阳胡子乐孜孜地飘开了。 “我说了是个小......” “我说了是个丫......” 双胞胎呀,而且是龙凤胎,这可是新奇的事。这下阳胡子神气了,原来找女朋友是个老大难,没想到找了谭晓风这么漂亮又有文化的女人,还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难怪阳胡子喜癫了。 琳姐临走前,也是丢下了那句话,让冯旭晖赶紧找女朋友,人家女同学都当妈了。 满月酒是在“独好大酒店”办的。没想到,班长黄满志看着冯旭晖,也把他拉到身边,要给冯旭晖作介绍,老乡家的孩子。冯旭晖说:“不急。”黄满志说:“人家都当妈了,你还不急。” 这时,师父赵德惠在另外一桌朝冯旭晖使劲摆手。冯旭晖就摇摇头说:“我才23岁,又是团系统的骨干,承诺了要带头晚婚晚育。” “别扯那些没用的,谈恋爱又不是结婚。23岁开始谈,两年以后再结婚,正好是晚婚年龄。一点都不耽误。” 冯旭晖就说:“你是担心我找不着女朋友是吧,不要担心,你看阳胡子,都以为他是老大难,最后这一个年轻漂亮又有才的老婆,是吧?说老实话,我们班的女同学都觉得男同学不成熟,我也觉得。” 黄满志急了,对冯旭晖说:“阿旭,你在班里时,我对你怎么样?” “对我好呀。” “你现在到段机关当干部了,就忘了我的好了吧。” “没有的事,我冯旭晖就不是这种人,对吧。” 黄满志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跟你说,我知道你给你介绍的这个妹子你肯定喜欢,跟你那个小曼姐长得很像。而且,我都跟人打赌了,你肯定喜欢。你不能去都不去……” 饭后,冯旭晖避开黄满志就去问师父赵德惠,赵秀才狡黠地说:“师父我了解你,看得出,你不喜欢小曼,所以才愿意做‘黑猪’。我年轻过,为什么当‘黑猪’,不是胆小,是不喜欢。黄麻子介绍的那个妹子我知道,确实想小曼。我就是,你看不上。他就跟我打赌。你不要费时间去相亲,说不定会碍着面子了,都不好看。” 第二天中午时分,黄满志到段机关来了,对冯旭晖说,明天是星期天,晚上到工人村相亲,还给了冯旭晖10块钱,让他买一双高档皮鞋,再去把头发胡子收拾一下。 下午快下班了,丁剑其来找冯旭晖,说是这批招收的合同制铁路工里面,有他一个亲戚,姓唐,忘了名字了,有文艺细泡,让他留心,多带一带。 冯旭晖听说了,为了顶替这批退休顶职的铁路工人,铁运中心招收了20个合同制工人。据说,他们已经体检完毕,正在进行安全教育,说不定哪天就来了。他问了蔡大个,合同制工人就是“泥饭碗”,不像咱们是“铁饭碗”。好像是退休顶职进厂的子弟,没人愿意当铁路工,都愿意到有技术的单位去,没办法,铁运中心只好招收合同制工人。 冯旭晖回想他们技校毕业进厂的时候,也曾对当铁路工人很抵触,没想到铁路工人自己都看不上这个工作。 下班的时候,他们便去了赵秀才的血鸭店。韩啸波已经在那里找人厮杀了,看到冯旭晖,韩啸波好像没有看到,聚精会神盯着棋盘。 “你个臭棋篓子,会不会下,不会下就快点让位。”韩啸波不客气地说。 吃饭的时候,见血鸭照常端上来,冯旭晖就奇怪。赵秀才解释,师娘想了个办法,每天晚上炒了10份血鸭放在小集体冰厂的冰柜里,有人吃就临时去拿,来回十分钟。没想到这种限量供应的方式,反而让周边的吃货争相去吃,生怕去晚了就没货了。 酒过三巡,韩啸波举杯对冯旭晖说:“你明天到哪去?能不能陪我下棋?” 冯旭晖知道,韩啸波星期天经常约人在俱乐部“巨伞”下厮杀。可是明天黄满志约了人相亲,让他去工人村。他本想说,明天要理发,要买皮鞋。可是跟啸哥说这种话,只会惹他鄙视。 “我知道你明天要相亲,可是你不要重色轻友呀!” 韩啸波这话是有所指的。他们两个本来是最好的兄弟,好一段时间,他们疏远了,究其原因应该是就是小曼姐。后来被韩啸波演绎成“重色轻友”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冯旭晖按照上班的时间准点到了俱乐部“巨伞”下。而韩啸波却不见人影。十点一刻,韩啸波来了,看别人厮杀完,才上场攻擂。 肚子开始“咕噜噜”闹意见了,冯旭晖才发现时间到了中午了。想起赵秀才交代的事,催着对手“赶紧的,要吃饭了。” 在食堂吃了午饭,韩啸波的瞌睡虫就来了,照常到单身宿舍要做个午睡。对冯旭晖说:“不就是晚上去相亲吗?有一下午的时间,绰绰有余了。” 午睡起来,冯旭晖正准备跟啸哥打招呼。王向红进来了,对韩啸波说:“你告诉我吧……” “没有的事,他们逗你的……”韩啸波在搪塞着。 “你答应今天到宿舍就告诉我,我来了,你就应该告诉我。” “告诉我,告诉我,轻轻的告诉我 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有多少你拥有多少爱 我的梦中不能没有你 既是黑夜永不再来 ……” 走廊里脚步声细碎起来,张行的歌声也进来了。是铁运中心着名“男高音”过来了。“你们不要都妹子玩,现在都什么事,动不动就带妹子带宿舍,厕所里都一堆套套了。” “啥事呀——求你告诉我呀——” “你问阿旭,阿旭你总该相信吧?” 王向红眼泪把撒地望着冯旭晖,冯旭晖知道啸哥跟邓子聪他们又在玩套路。就说:“王向红,他们的确是逗你的。” “你都不问我什么事,怎么知道他们逗我?” “我知道,他们原来逗过你,还是那些套路。” “坏死了……”王向红转身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的。 冯旭晖看看时间不早了,一路小跑到了公交站。从宿舍到工人村有三站车程。他知道,肯定少不了挨骂了。师傅交待得好好的,买新皮鞋,理发,刮胡子,全都没去。他硬着头皮还得去。 赵秀才在马路边等着了,看到冯旭晖,匆匆忙忙的。一看那身衣服,还是那一身工作服;再看头发,跟昨天看到的没有两样,胡子自然是没刮;脚上的皮鞋,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楚,看起来没有皮鞋的光泽。 “阿旭呀阿旭,叫我怎么说你?”说着,就举起手掌佯装打人,冯旭晖一低头,溜到一边去了。 “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回事?” “韩啸波找我有事。” “给了你一天的时间,怎么一件事都没做,到底干什么去了嘛?” “韩啸波说我进了段机关,当了干部,摆架子。还说我重色轻友……” 赵秀才不再计较,转身往小区走去。 进了屋子,冯旭晖说着“对不起”,可是,这家人的脸色早已僵硬了,妹子的人影都不见。 第64章 硬上弓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这天傍晚,彩霞余晖还在高炉上映照着,红扑扑的。冯旭晖望着不远处的高炉,感觉胸膛就像高炉里沸腾的铁水一样,不但温度高达一千多度,烧得他内心翻滚。他提着沉沉的包在廖书记家的楼下躇踌。 进去该怎么说?活二十多年,没正儿八经给人送过礼。最多也只是给老同学送生日礼物或老朋友离别送送纪念品什么。即便这样,也是一堆人嘻笑着给完拉倒。 今儿个,却不同以往。师父赵德惠在后面“押”着,到了楼下,师父就蹲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吸着水烟,红色的火苗和丝丝的烟雾,感觉就像儿时的炮仗在点燃引线,随时可能炸裂。他只能赶紧把手里的炮仗脱手。 嗨,既来之则安之。冯旭晖给了自己一拳。这有什么呢?师父说了,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工务段的上层,不能被袁新辉那样心术不正的人掌握,也是为了自己的同学有个奔前程的好环境。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敢作敢当。 冯旭晖三步两步上了楼。廖书记家在三楼,从楼下可以看到屋里灯光敞亮。 就在冯旭晖准备举手敲门的刹那,他听到了廖书记不平常的声音,那是他在段里发脾气训人时的声音。冯旭晖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 “简直乱弹琴。刚刚组织学习,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要反对腐败,反过来又来搞这一套,这是腐蚀我们党的干部。乱弹琴嘛!东西拿回去。”廖书记的声音。 接着,屋里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向门口。冯旭晖想退,却晚了。一道强烈的灯光从门里射到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赶紧闪开,让出一条路来。他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灰溜溜地下了楼,楼道昏暗,他仿佛看见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慌乱之际,没有想起是谁。 廖书记看到门口站着的冯旭晖,就问:“小冯?” “廖书记,我……”冯旭晖突然间手脚无措,不知进退。幸好毛姨从厨房出来,看到了冯旭晖,就热情地喊着:“是阿旭呀,快进来。快,快坐下,菜马上上桌。” 冯旭晖突然间有些尴尬,饭点的时候拜访,难免有“蹭饭”的嫌疑。他突然也想灰溜溜地逃走,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进了屋,冯旭晖发现科长脸上似乎余怒未消。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有些不自在,手里那个包裹在灯光下也变得格外刺眼。 “有事吗?”廖书记盯着他的包裹。别看廖书记在单位一副和蔼的面容,在家里却是另外一副尊荣,很是严肃,或许刚刚的人惹怒了他,余怒未消。 “没、没事,哦,我带了两盒蜂王浆给……”冯旭晖竟违心地说起包裹。 廖书记的目光又停在了冯旭晖的脸上,盯得他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毛姨端菜出来,对冯旭晖说:“快让阿旭坐下呀,今天喜庆呀。” “毛姨,我不坐了。你们吃饭吧,我走了……” “不行!”毛姨说完,就把冯旭晖按住在沙发上说:“你这孩子,菜都上桌了。”然后对着里屋喊:“廖红、小菲,你们也要请呀,吃饭了。” 里屋的门开了,走出来廖红和赵芳菲。她们跟冯旭晖打招呼,“阿旭来了。” “什么阿旭,一点礼貌都不懂!”毛姨佯装不悦地斥责自己的女儿。 “我们平时都这么喊的,是吧小菲。”廖红说。 “你们早就认识呀?”毛姨问。 “当然,他还辅导我们的课程哩。” 冯旭晖本来想说,也就辅导过一次而已。但是,廖红的话没有说错,是辅导过的。如果说出只辅导一次,是不是会穿帮? “叫旭哥!没礼貌……”毛姨笑着说。 “旭哥!”赵芳菲却喊得自自然然的,而廖红却犹犹豫豫的,笑着进厨房盛饭去了。冯旭晖在她家的血鸭店去得多,而且在轨道车读书室的辅导也多,关系自然许多。有赵芳菲在,冯旭晖感觉浑身自然多了。就问:“小菲?你也在?” “我跟廖红什么关系?姐妹。这次廖红顶职进了工厂站当车号员,我是来祝贺的。你也是来祝贺的吗?”赵芳菲问。 冯旭晖借驴下坡说:“对呀,这是件大好事,值得庆贺!” 赵芳菲的话,显然给冯旭晖的送礼找到了合适的借口,冯旭晖感激地看着赵芳菲。他突然想起楼下的赵秀才,是不是父女俩在演着什么“双簧”?或者是赵秀才从女儿赵芳菲那里得知了廖书记家的喜庆活动,故意安排冯旭晖过来送礼。 毛姨摆了两个酒杯,对冯旭晖说:“我们家里自酿的拖缸酒,好吃哩。”边说边就给酒杯倒满了酒。酒杯实际上就是茶杯,一杯酒在三两左右。冯旭晖想客气一下,哪知廖书记说:“这个酒度数低,不醉人。”冯旭晖抿了一小口,有点甜,好下口。 赵芳菲站起来,端着茶杯说:“廖红有正式工作了,我们来一杯吧,庆贺一下。” 冯旭晖马上响应,举起酒杯,说了些祝贺的话,又说:“工厂站车号员,跟我们一个技校同学在一起,可以让他关照你。不晓得你们是不是一个班?他们是倒班的。” “我才不需要关照呢,如果要关照,我可以进工务段开轨道车。”廖红不无得意地说。 赵芳菲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感叹地说:“还是你的命好。” 廖红喝了一口杯中的汽水说:“你呀,太老实。你们家重男轻女,非要让你弟弟顶职,你要闹呀。女儿就不是父母生的?旭哥,我说的对吗?” 冯旭晖不好扫廖红的兴,又不想掺和师父赵德惠的家事,只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毛姨接着话题问冯旭晖:“阿旭,你家里也有难念的经吗?” 冯旭晖就说了自己的父子之家,每天沉闷,无话可说。毛姨问及还有什么亲戚,冯旭晖回答,只有一个姐姐在乡下,而且基本上没有来往。 毛姨给冯旭晖夹了一坨酿豆腐,有些心疼地说:“你也是一个没娘的崽,可怜哩。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我在食堂做事,别的没有,吃的好,吃的多。” 一句话,说得冯旭晖心里发酸,眼泪差点流出来。这虽然是毛姨的客气话,可是,这种母亲式的的关爱,太久没有听到了。没有人关爱的时候,他习以为常;当有人关爱时,他却不习惯地百感交集。 毛姨的话很多,说起家里的人与事。总之一条,家里的条件不错,吃闲饭的只有儿子廖军。但是,廖军学习成绩好,很快就考大学走了。说话间,廖红随时可以插话,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候,母女两稍有争执,廖书记也听之任之。赵芳菲在一边看着,吃吃地笑。冯旭晖忽然觉得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一家人说说笑笑,哪怕是打打闹闹,很随和,很平等。他不由得联想自己的父子之家,跟这个家的气氛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小冯呀!”廖书记终于出声了,却语调平和。“你平时表现还不错的嘛,积极要求上进,给我的印象蛮好嘛。平时你也可以来玩、来谈工作,我还是蛮欢迎的嘛。怎么也学了这一套?有什么困难尽可通过正当渠道解决嘛。是不是担心你们这批同学拿到文凭后,挤走你呀?” “廖书记,我……”冯旭晖欲言又止,不知怎么说为好。 毛姨抢过话说:“我说小冯呐,你不要担心,老廖是很欣赏你的。办团刊,入党,考文凭,他经常夸你办得好,上进心强。” “毛姨,我爸爸也喜欢旭哥哩,恨不得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他。”赵芳菲也帮腔。 餐桌上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冯旭晖在说。廖红在一边默不作声,冯旭晖敏感地发现了,就说:“廖红,今天是你喜庆的日子,我没有准备,另外送你一件礼物吧。我送到你上班那里去,可以吗?” “不要!” “喂,你这东西不是……你一会拿走。”廖书记看着地上冯旭晖拿来的包裹说。 “这……”冯旭晖用求援的目光望毛姨。 “好好,留下吧。” “混帐!”廖书记的眼像两只大灯泡。 “你这个老糊涂。”说完推了廖书记一下,廖书记一头雾水地说:“乱弹琴。” 这时,廖红跟赵芳菲离席,再次进了里屋,照样关了闺房的门。冯旭晖只是在这个门开合的瞬间,看了一眼里屋,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关上了。因而,那里便充满神秘。 想起在楼下等着的赵秀才,冯旭晖觉得廖书记比平日里在单位时要严肃,也就起身告辞。毛姨客气地挽留了几句,还说:“你有一个好师傅,下次来,跟赵德惠一起来。他就喜欢喝酒,好好喝一次。” 冯旭晖答应着,人已经退到门口了。廖书记没有起身,侧脸看着冯旭晖出门,看着门口的包裹出神。他大概没有弄清楚冯旭晖拎着包裹到家里来,是什么居心?毛姨居然主动把礼物留下来,她的举动把他整糊涂了。 其实,冯旭晖也不明白,师父让他给廖书记在中秋节送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从廖书记的神色来看,他并不接纳这个礼物,在单位廖书记待冯旭晖和颜悦色,这次送礼反而让他脸上没了笑脸。出了门,下了楼,冯旭晖就找赵秀才问个清楚。 路灯把梧桐树下涂抹成一片黑影,冯旭晖走过去,没有看到赵秀才那忽明忽灭的水烟,他四处张望,小声地呼唤,也没有赵秀才的身影。他等了一会,觉得师父是不是躲在那个角落里撒尿了,很快就会回来。 路边不断有人进出,冯旭晖虽然在梧桐树的黑影里,总觉得有人看着他。他忽然担心被熟人看见,看出他是到廖书记家里送礼了,便悄然离开,往小区外围走去。 小区外围就是农民的菜地和民居,偶尔会有萤火虫飞来飞去。菜地边上,是一个水域面积不小的池塘,波光粼粼的。有几个人影在池塘边晃动,隐约有女人的哭泣声。冯旭晖走过去时,那些人影已经离开。 他突然想起在廖书记家门口看到的那个人影,好像是邓子聪。如果是,那么他来廖书记家送礼,是出于什么想法呢?他读的是中专,已经毕业一年了,想换个工作。可是,中专是个尴尬的文凭,可工可干。邓子聪说,铁运中心党委书记何启成也是中专生,意思是,中专生一样可以当领导。廖书记说,何书记是老牌中专生,在他们这个年龄的领导干部中,算高学历了。你们不同,如今大学生多起来了,中专生就靠后一点了。邓子聪说,不当干部也行,换一个轨道车班的司机也行,总比铁路工好得多。 在廖书记家里,冯旭晖还是得到了一些别人尚未知道的信息。他说,苏云裳很有可能去接替肖锦汉的团委书记,如果那样,她就提升为科级干部了。继曹向荣当工务段副段长之后,苏云裳是第二个被提拔的技校生。 但是,廖书记没有说让谁来接替苏云裳空下来的位置。赵秀才让自己来廖书记家“拜节”,是不是有这种考虑?苏云裳会调到铁运中心机关大院,早些时候听到了风声,对于工务段的人来说,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事。苏云裳的爸爸是蒋溪沛的老乡,又是机动科长,苏云裳本人在工务段团支部书记位置上,办团刊《天梯》,在鼎钢,甚至在全市团系统都声名鹊起。 第二天,冯旭晖一到工务段机关小院,就给工厂站工区打电话找赵秀才。接电话的是黄满志,说赵秀才还没来。他便开始用皮水管给小院洒水,以免扫地时扬起粉尘。 “廖书记早。”看到廖书记的单车过来,冯旭晖像往常一样打招呼,虽然心里对昨晚去他家送礼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廖书记的脸上跟平时一样,笑容可掬。冯旭晖也就释然了。 苏云裳也来了,一袭白色的长裙,显得飘飘欲仙,《上海滩》里的冯程程又出现了。不同的是,她的齐肩长发,给人以干练的感觉。有了昨晚廖书记的信息,苏云裳的满面春风就更加明显了。“阿旭,这么早!”她主动打招呼。 廖书记到办公室放下随身的公文提包,清了清喉咙,加入了每天早晨的卫生清扫队伍。机关小院的人,除却开电话早会的值班人员,都开始打扫卫生。廖书记说:“今天早上,我家塘边水围了一堆人,好像是淹死了人。” “这么热的天,洗冷水澡的多。早几天,我们那边有个电线厂子弟学校的学生,在池塘里玩水,抱着个篮球扑通,突然被水波呛着了,一松手就沉到水里去了。人多,也没有人注意。大家上岸回家时,才发现人没了。后来找了很多人来打捞,打捞上来了,已经死了。唉,可惜。”老万能员不急不慢地说着故事。 “那是可惜,这一家人,够受的了。” “廖书记,电话。”值班调度在喊着廖书记。 接了电话出来,廖书记神色大变,对刘学彬说:“保卫科来电话,说我们小区那个池塘淹死一个人,像工厂站工区的赵德惠。马上喊上黄满志,一起去看看。” “赵秀才?他怎么跑到你们那边去了。不可能吧,问问班里,问问家里。”老万能员说。 “已经都问了,昨晚没回家。夏菊英已经往出事的地方去了,冯旭晖,你师娘那里,不,苏云裳,你安排女同志照顾一下夏菊英,还有他女儿赵芳菲……”廖书记在紧急布置,急急忙忙骑上单车,飞快地消失在机关小院大门。 慌乱之际,冯旭晖也急忙骑了单车,跟了出去。 第65章 探究竟 没有错,水塘里淹死的人正是赵秀才。 这下,别说是工务段,就是整个铁运中心都炸了锅。关键还不是赵秀才生前的名气有多大,而是他的死法留下很多疑团,众说纷纭。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有一种说法在工务段内部却悄悄地滋生着,这就是,与桃色新闻有关,开始是躲躲闪闪的,后来越来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认定的人多了,就变得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而冯旭晖知道这个说法时,应该是比较晚的了。他是从丁剑其那听说来的,他说整个烧结厂都传遍了,说铁运中心那个叫"老侯"的作者,淹死了,据说是找老相好的时候,被她男人追赶,夜里看不清,不慎跌落水塘的。 有人问,他是不会游泳的吧?哎呀呀,北方缺水,很多北方人都是旱鸭子。 是啊,三十年前的鼎钢人,建设初期的核心技术人员都是北方人来援建的,后来都留了下来。不认识老猴子的人,以为他是北方人,实际上他是南方人,盛产水鸭的南方人。 你师傅应该不是北方人吧?丁剑其有些疑惑地问。 冯旭晖觉得丁剑其这话问得很幼稚,他是熟悉老猴子的,就反问:"你难道没有吃过他家的血鸭吗?北方有血鸭吗?血鸭不都是我们南方那个地方的特色菜吗?你见过鼎钢有北方人当半边户的吗?北方人过来都是可以带家属,半边户都是招工进来的农民。你在我师父家里没听过他们一家子的老家话吗?那些土话你都听得懂吗?真是!" 被冯旭晖无端抢白一顿的丁剑其,用手飞快地摸了摸后脑勺,第一次露出来憨憨的笑容。当然,在他面前冯旭晖也属第一次不够尊重地这么跟他说话。毕竟,冯旭晖是他们廖书记推荐给丁剑其的学徒,只因冯旭晖攀了老猴子赵秀才当师父,与章建云成了师兄弟,才把丁剑其降格为师哥而不是师傅的。 很快,丁剑其明白,这不怪冯旭晖不尊重,而是冯旭晖犯了性子。他不愿意人们这么低俗地议论自己的师父,但是又不能一个一个去堵人家的嘴。过去,在工厂站工区的早会上,听大伙说着别人的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觉得很好笑。现在才知道,那是纯粹的逗闷子打发时间,最先还有拖延干活时间去躲懒的动机,那是因为不关乎到自己。 可能正是因为故事关乎到冯旭晖的师父,所以大伙在议论时就避开他了。怪不得冯旭晖也觉得工务段小院里的人,眼光怪怪的,见到他就躲闪,或故意大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看来,如果不是这个外来的丁剑其告诉他,他或许还蒙在鼓里。机关这地方跟工区班组不一样,工人师傅心里藏不住事,应该在早会上就说开了。 见冯旭晖还不知道这些花边新闻,丁剑其很是不解。他们烧结厂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当事人所在地却完全不知道。 "这么说,同你一个办公室的卢技术员更加不知道了?"丁剑其揣测地问。 冯旭晖回想起卢技术员的言行举止,一直阴着脸,少有的阴沉着脸,还是有些反常的。这件事莫非真的跟传说的一样?赵秀才把冯旭晖安排到廖书记家之后,转身去了同一个小区的卢技术员家里? 在人们的传说中,没有赵秀才"押"着冯旭晖去廖书记家的情况,直接就说去卢技术员家。只有冯旭晖知道,赵秀才既然是"押"他来的,就不可能中途溜号去别的地方。 突然,他想起,并非只有他冯旭晖一个人知道赵秀才在钢花村,还有一个人很可能知道,那就是邓子聪。当时,冯旭晖被廖书记家开门时射出来的灯光照射,没看清从门里慌张出来的人,加上被廖书记严厉的训斥声吓着,一时间没想起仓惶而逃的狼狈者是谁。 邓子聪下楼时,赵秀才应该在梧桐树下吸水烟,这种特征邓子聪是熟悉的。但是,在廖书记家的楼下相遇,尴尬是当然的。两个人很有可能借着夜色和路灯光斑驳的光影,假装看不清而擦肩而过。而事实上,都在心里面嘀咕。 冯旭晖想去跟邓子聪求证,当天晚上师父赵德惠不是去卢技术员那里,而是在廖书记家楼下。可是这样的主意,邓子聪会承认吗? 而且,如果说出师父"押"着自己去廖书记家送礼,这样的见不得光的事,会不会把事情越搞越复杂,平白无故给人更多的谈资,也影响了师父的形象,当然,廖书记与冯旭晖的形象也可能被打折扣。 冯旭晖左右为难。他的人生还没有遇到过这么难的事情,总之一条,他不相信师父是与卢技术员的私情败露而发生的意外。当然,传言归传言,最终组织上会给一个公正的说法,不必去为师父辩解什么。 果然,保卫科副科长袁新辉陪着大盖帽来了,到了廖书记办公室。苏云裳进去倒了茶水,就退了出来。后来,廖书记又喊苏云裳,让她唤卢技术员过去。 卢技术员从廖书记办公室出来后就开始骂骂咧咧了,人都没了,还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缺了八辈子德了!这些铁路工,活该一辈子打单身。 卢技术员生气归生气,于事无补。 看着她阴沉着脸的,冯旭晖也不好再说什么,办公室里气氛沉闷。冯旭晖很想把那天晚上与师父去廖书记家的事情说出来,但也担心于事无补。几次欲说又止。 "你不用安慰我,小冯。我这人性子直,从来不遮遮掩掩。尽管我们年轻的时候疯狂过,但是毕竟都有自己的家庭。我的男人老实巴交的,是个工人。我既然选择了他,我就会好好待他,不会干缺德的事。他就是砣狗粪,我也不会嫌弃??"卢技术员跟冯旭晖倾倒苦水。 冯旭晖一个劲地点头,说:"我知道您是一个正直的人。那年海选,很多老师傅都在说要选您当段长。据说是您拒绝参加海选的,您说应该给年轻人机会。后来,这些支持您的老师傅,转风支持曹向荣了。当时,我就很佩服您。" 卢技术员长叹一声说:"佩服我有什么用!你们这些孩子太嫩了,就像路轨下的枕木,遇到翻浆冒泥的环境,迟早都要毁了。唉,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自己当。" 冯旭晖想起当下的刘学彬,其实也不对付,就非常认同地说:"就是!您是段里唯一的专业人士,技术员,又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您就不应该拒绝。不然,工务段说不定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卢技术员又发出一声叹息说:"小冯呀,你们还年轻,很多事情不懂。如果要我搞这个段长,可以行政任命,不必搞什么鬼海选。这就是装模作样给人看的,而且美其名曰:改革,博得眼球。这样的人就不是扎扎实实干事的人,跟这样的人做事,不出事才怪。说不定哪天就坐库了!" 有这么吓人吗?冯旭晖没有附和。 卢技术员显然看出来了,进而解释说:"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些年,我没有少提铁水线大修的建议,哪天铁水罐翻了,引发煤气管道爆炸,那就出大事了。最后总要有人当炮灰,段长是跑不了的。所以,赵德惠当巡道员,总是要多巡视,认真检查。" 说到赵德惠,卢技术员感叹道:"他这个人吧,一直是遭别人议论的,没有想到,死了还更加被议论。这可能就是命吧!" 她又说,如果早点退休顶职了,说不准他现在就 不会淹死了。赵德惠是会游泳的,而且参加游泳比赛还得过名次,怎么会在一个小小的水塘里淹死了呢?除非是被人打昏了,或者说喝酒喝醉了…… "不会喝醉,那天根本就没有喝酒。"冯旭晖脱口而出。 "哦?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喝酒?" "我??"冯旭晖知道说漏嘴了,欲言又止。 "你那天晚上跟他在一起吗?如果是,你要站出来说话,至少可以排除醉酒淹死这种可能。你要知道,如果你师父死得不光彩,很有可能不能让孩子顶他的职,那就死得太划不来了!相反,如果是工亡,还可以让老婆顶职,如果夏菊英顶了职,两个孩子自然而然随母亲的户口而变成了农转非户口,是城里人了。廖芳菲就可以有资格参加技校考试了,而且是鼎钢子弟,上鼎钢技校有几十分的成绩照顾。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卢技术员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样,盼着冯旭晖说话。 这样,冯旭晖毫不犹豫地说了那天晚上被师父押着去给廖书记中秋节送礼的事。 卢技术员听了,当即说要夏菊英报案,不能当意外死亡处理。她说:"阿旭呀,你师父简直就是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为了你的前途,亲自押送你去廖书记那里。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果然,立案侦查的结果,排除了赵德惠醉酒失脚溺水死亡的情况,他身上也没有伤痕,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追悼会安排在鼎钢职工医院的殡仪馆,阳胡子作为乐队队长,把所有的乐队成员都喊拢了,为赵德惠送行。冯旭晖请了假,为师父的丧事忙前跑后。 殡仪馆的条件很简陋。这是冯旭晖第一次参加单位同事的追悼会,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摆满了花圈,门口是章建云拟就的挽联: 德高望重铁路上留威望 惠及他人天穹下展才能 遗像前摆放着赵德惠心爱的全铜水烟壶,赵芳菲披麻戴孝站在父亲灵前,呆呆地看着。有风吹拂她的衣摆,冯旭晖感觉她的身子在摇晃,就是柔弱的形象,与先前阳光乐观的样子相比,完全换了一个人。 这气氛让他想起了十几年前母亲过世时的场景。那时候,他就跟赵小奇一样,不,他比赵小奇的年龄更小,才十岁。师娘夏菊英只知流泪,身体无力地靠在漆水斑驳的长椅上,脸上枯槁无光。 这一家人,由于赵德惠的死去,真是仿佛顶天大梁崩塌了一样,全都六神无主了。 "来吧兄弟们,来一个什么,月朦胧鸟朦胧。"阳胡子在召唤。 冯旭晖拿起小号,随着阳胡子鼓槌的四下节奏,吹奏出第一节主旋律,接下来大鼓的节奏,中低音乐器的声音跟着进来。 对阳胡子定的这些曲子,冯旭晖觉得有点滑稽,人都死了,还什么月朦胧鸟朦胧的。应该选一些与此时心境相呼应的曲风,表达哀思才好。 后来,冯旭晖把这想法说给阳胡子,阳胡子说:"这一天到晚的,就吹哀乐吧,把人都愁死。" "那也不能月朦胧鸟朦胧的,还在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总觉得不对劲。" 阳胡子想了想,又说:"我们平时没有练过哀乐,其实,哀伤多了,他们更难受。"他嘴巴努了努,朝着夏菊英一家子。 冯旭晖觉得阳胡子讲得有道理,但又觉得这样胡乱地演奏,毫无章法,让人悲也不是,不悲也不是,有些莫名其妙。 在老家乡下,一般是民乐班子,锣鼓叮叮铛铛的响器,一般人也听不出什么名堂,但是那些为死者介绍生平的唱腔,抑扬顿挫的,略带伤感,让人听起来神情严肃凝重。有些超度的法事,似乎寄托了生者的某些感情,听起来心里接受。 当然,城里也有民乐演奏,只是演唱花鼓戏的一些片段。人家原本是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吊唁的,不知不觉变成了看戏,随着戏文走进了戏中。 第二天晚上,民乐班子收场休息去了,只剩下阳胡子的管乐队还在,也准备回家睡觉。冯旭晖看到赵芳菲瘦弱的身躯,心里突然担心她会随时倒下,他的手也时刻准备伸出去扶她一把的感觉。 "阳胡子,今晚别回去了,在这打牌吧。" 冯旭晖的话音未落,韩啸波就立马响应,说:"要得,我也有这个想法。" 这样,有五个人留了下来,四个人打牌,冯旭晖做后勤服务。 谁也没注意,夜深人静的时候,来了两个陌生人,寻到赵德惠灵前,久久凝望,又嘀咕了几句,悄然来到灵前,跪拜起来。 按照规矩,有人来行跪拜礼,孝子要代表丧家下跪回礼。冯旭晖连忙过去扯了一下趴在长椅靠背打磕睡的赵芳菲,她意识到有人跪拜,下意识找弟弟小奇。不见小奇,她一路小跑过去,下跪回礼。 她问陌生人是什么亲戚,陌生人也不说话,起来之后转身就走。赵芳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呆呆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夜幕中,如同做梦一样。 第66章 下辈子 “小菲,你让师娘去休息吧,我们乐队的哥们在这里守夜。你放心,这些都是我们工厂站工区的,平时跟你爸关系也蛮好的。”冯旭晖劝赵芳菲。 六神无主的夏菊英却不肯走,总在望着灵堂前的遗照问:老猴子走了,还能够顶职吗? 这个问题,廖书记、苏云裳都已经明确答复,可以顶职。夏菊英为什么还是不放心呢?夏菊英说:“蔡大个说,顶职的事,估计够呛。” 赵芳菲说:“家里什么事,不分大小,都是我爸做主。我妈历来都是听我爸的,我爸没了,她什么事都不敢做主。” 冯旭晖安慰说:“你们要相信廖书记和苏云裳,他们对政策很在行。最关键的是,谁来顶职。” 这时,夏菊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都是那个背时鬼,害得我们家小奇不能顶职。我该怎么办哟,老猴子……” 赵芳菲把脸别在一边,不好怎么劝她妈。邓子聪、蔡大个从外面进来拿烟拿零吃,冯旭晖问蔡大个:“你跟我师娘说什么了?我师父死了,不可以顶职?” 蔡大个点点头说:“据我了解,眼下有退休顶职,有工亡顶职,赵秀才这种,既不是退休顶职,也不符合工亡顶职。没有政策说,死亡可以顶职。” 冯旭晖疑惑地问:“可是,廖书记说可以顶职的。” 蔡大个耸耸肩,无奈地说:“所以,我不好说什么了,领导说可以那就可能行吧。” 邓子聪对赵芳菲说:“你们呀,明天给蒋溪沛写一个申请,要求退休顶职,他们要是不答应顶职,你们就不要送火葬场。再不答应,就把尸体抬到铁运中心大院去。” 他说完,在赵芳菲手里拿了两包烟,复又到外面打牌去了。蔡大个不做声。冯旭晖赞同一半,就是写申请,但是对抬尸体去要挟,却没有认可。他对夏菊英说:“师娘,你去休息,我今天晚上就把申请写好,明天我带小菲去中心大院。如果能够顶职就啥事没有,如果不能顶职,我问问怎么办。” 夏菊英点点头说:“好,我现在就只能指望你们了。你们明天去的时候,避着点那个瘟神,不然,不晓得他又会搞什么名堂。” 冯旭晖宽心地说:“放心,我们不让他晓得。”夏菊英口里的“瘟神”“背时鬼”,都是指袁新辉。 看着他们母子三人离开,冯旭晖就着墙角处的笔墨,写起申请来。 早上,乐队一帮人睡得东倒西歪,赵芳菲买了一袋子包子、油条来了。她把趴在灵堂旁边的冯旭晖推了推,“喂,吃早饭了。”冯旭晖揉着惺忪的眼睛,把写好的事情递给赵芳菲,让她再抄写一遍。 “喂,起来吃早饭了。” 韩啸波本来还想睡,被医院清扫人员的大扫帚掀起的鞭炮碎屑,赶到了围墙外面。一下子,所有的人都醒过来了,到医院办公楼去洗脸。早上的医院,比较安静。冯旭晖倒是觉得,安静的时候,气氛比闹腾的时候更显肃穆一些。 他跟赵芳菲商量,早点去中心找领导。早上,领导一般要开调度会。到了大院,冯旭晖看到琳姐时,突然改变主意,不去找蒋溪沛主任,而是先到工会问清楚。 “唉,可惜……”琳姐说。 “是呀,可惜一身本事就这么带走了。”冯旭晖也感叹。 “我说的可惜,是可惜赵秀才死错了地方。要是死在厂里,就算工亡。本来每天在厂里的人,还住在厂里,偏偏死的那天却在厂外。”然后,她解释工亡的待遇要好得多,可以安排家属顶职。 冯旭晖问:“琳姐,像我师父这种情况,还可以办退休顶职吗?” 琳姐说:“人都死了,不叫退休顶职。你师兄这两天也很关心这事,我告诉他了,顶不了了。” “那怎么办呀。”赵芳菲着急了,哭腔都有了。 看着柔弱的赵芳菲,冯旭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看着冯旭晖安慰赵芳菲的样子,杜晓琳不无醋意地说:“哟,我的阿旭弟弟如今长成大人了。怎么样?谈好对象了没?如果没有,琳姐给你介绍。” 可能冯旭晖自己都不觉察,进厂三四年,自己各方面都在变化。经历了从火车司机到铁路工的无奈,看到了所谓“海选”的“闹剧”,在成人高考的“预考”也存在“预谋”,还有琳姐与袁新辉之间看似没啥,实则勾勾搭搭的,尤其是师父突然溺亡……他感到了生存的不易,因而在外人看来,他变得成熟起来了。 这个时候谈“找对象”的话题,冯旭晖丝毫没有兴致,没有搭理琳姐,而是暗暗担心着不能顶职的事。看来蔡大个这个学法律的,分析得有道理。冯旭晖对赵芳菲说:“我们去段里吧,问一下廖书记。” 两个人忧心忡忡地来到工务段小院,苏云裳正在整理办公桌和柜子里的东西,准备搬家到铁运中心团委去。“嘀嘀”,一辆双排座汽车开进了小院,韩啸波从驾驶室下来,喊着苏云裳,兴致勃勃地准备搬东西。 “韩啸波,你自己能开车了?”苏云裳惊喜地问。 “这有什么难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开车,就来给你搬家。够意思吧!”韩啸波不无得意地说。 “真有你的!” “你看有什么要搬的,我来。” 冯旭晖原本准备问问苏云裳,师父这种情况能不能顶职的事。估计苏云裳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也就直接去了廖书记办公室。 廖书记见冯旭晖带着赵芳菲,知道是什么事,让他们坐下,主动说:“你们来得正好,有个情况要跟你师娘说清楚。你跟小菲来了,我就不要去跟你师娘说了,你去说明一下。” 他们等着廖书记的下文。廖书记说:“我们段领导商量,准备找中心领导为赵德惠师傅补办退休顶职的事,把时间提到淹死之前。可是,中心领导胆子小,不敢担责任。说是名单已经报上去了,补报的话要重新开会。而且,担心开一个口子,就可能有其他人效仿,就像大堤决口那样,不可收拾。” 还是赵芳菲先哭诉道:“那怎么办呀?” 冯旭晖本想问,但是廖书记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段里想争取给赵德惠办退休顶职,做不到了。之前的话,是安慰。 廖书记有些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让小菲顶职了。可惜,赵秀才一世精明,没想到这件事却失算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他看见赵芳菲诧异的眼神,补充说:“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呀。小菲呀,你要是有廖红这么厉害,估计也顶职了。” 苏云裳来到廖书记办公室告辞,继而对冯旭晖说:“阿旭,我要走了。团支部工作的资料,我已经放到你办公桌上了。团刊《天梯》你要继续办下去。” “当然要办下去,这是我们党支部工作的加分项。”廖书记不容置疑地说。 见冯旭晖不做声,苏云裳明白是赵秀才的事,就说:“阿旭,我听卢技术员说起,那个水池边的人说,你师父是救人死的。你去打听一下,如果真是这样,就是见义勇为。” “真的?” “卢技术员说的,你去找她问清楚。蔡大个说,如果是见义勇为而死,是可以比照因公死亡的。” “因公死亡,就可以顶职了?”冯旭晖马上联想到顶职,追问一句。 “嗯,赶紧去搞清楚吧。” “卢技术员不在办公室,去哪了?” “她呀,在为赵秀才的死四处跑,据说找到被救的人了,又在找中心工会,找蒋溪沛他们说明情况了吧。” “我到哪里去找她呢?”冯旭晖、赵芳菲两个人不知怎么出的门,怎么到的医院殡仪馆。一路上,赵芳菲愁眉不展,什么话都没说。 冯旭晖让赵芳菲去陪同夏菊英,自己去医院办公室找电话,找卢技术员。阳胡子叼着烟过来说:“阿旭,你来晚了。刚刚卢技术员来了,两个堂客们居然坐在一条凳子上说话了。” 冯旭晖不敢相信,这两个女人见了面都不讲话的,居然坐在一起了?卢技术员说,赵秀才是救人淹死的,还带来了被救的小妹子。 “真的?被救的人怎么才出现?”冯旭晖问。 “不信呀,你去问问你师娘不就晓得了。”阳胡子说完,又去张罗乐队的事了。 “旭哥哥,”赵芳菲在灵堂出来,喊着冯旭晖。冯旭晖转而去灵堂,师娘夏菊英拉着他的手说:“阿旭,你总算来了。” 冯旭晖开门见山地问:“师娘,是不是卢技术员来了?她说什么了?” 夏菊英就说起卢技术员找到被赵秀才救起的妹子的事。说那妹子跟家里赌气,女儿跳到了水池里,母亲吓得大声喊叫,急切之下也下到水里去救女儿。正好赵秀才路过,救了母女俩个。但是,他自己却精疲力尽,沉下去了。 “她们为什么不喊救人?”冯旭晖当即愤愤不平地质问。 “卢技术员说,她们觉得没面子,还怕。”夏菊英有气无力地回复。 “怕?怕什么?就不怕救他们的恩人淹死了?” “可能是,小妹子投水自杀,说出去不好听。” 尽管夏菊英的说法,冯旭晖半信半疑。只要能够让师父死得明白,不受冤枉,继而让赵芳菲顶职,没有浪费政策的好处,也就不必计较了。如果这件事,真的在卢技术员手里变成“见义勇为”,不但赵秀才能够死得瞑目,而且对师父一家子的命运也是至关重要的。 这时,乐队兄弟们演奏的乐曲是《下辈子》。 当看到这三个字时,冯旭晖的心情突然有些沉重,想起卢技术员跟赵秀才那些“故事”,想起卢技术员这些天为之奔忙,觉得这是非常应景的曲目。这是阳胡子刻意安排的,还是自己对这首曲子产生的联想? 冯旭晖走到灵堂,抓起自己的小号,参与到乐队的演奏当中。他是被这首歌的意境带到这特定的情绪中的,之所以能够被带进来,或许是他自己的情感正经历着波澜,他发现自己被赵芳菲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吸引着,使他忧心地牵挂着…… “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像是陷入催眠的距离,我已开始昏迷不醒。好吧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你的誓言可别忘记,不过一张明信片而已,我已随它走入下个路轨里......” “下辈子”这三个字,冯旭晖这样的年轻人平时也不会在意的,可是,这会,却分明联想到了很多很多。 师父赵德惠的这一生已经结束,有人会对他的下辈子产生什么寄托吗?这个人,会是卢技术员,还是师娘夏菊英?想起下辈子这三个字的人,一定是在感怀。 这种感怀一定是对今世的现状不太满意。比如现实生活里有人说,下辈子真的不嫁这种男人,比如很多女人说,下辈子要做男人,只能把未来的希冀寄托于一种理想。过得满意的,很少会去想这么命题。 想起下辈子三个字的人,一定是在选择。譬如杜晓琳、师兄章建云的当下,对自己的婚姻极为不满,而且有些事情是可以选择的时候。面临选择的时候,也就在这个时候,感叹着下辈子如何如何。 想起下辈子这三个字的人,一定是很无奈。生活是很现实,甚至是残酷的。但对于现实,它不随你的主观愿望而改变,或者说有些事情的结果是永远改变不了的,所以有人说,我改变不了别人,那就改变自己,改变不了现实,就改变心态,今生无法改变,就只好等来世了。 不知怎么的,冯旭晖想起师父赵秀才为什么要押送自己去廖书记家了。那天,毛姨明显地把冯旭晖当成了中秋节毛脚女婿提节送礼,很是高兴地喝酒,接受礼物。师父与毛姨是达成了什么约定似的。 师父,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这辈子想做的事情,如果没有做完,能在下辈子完成吗? 一曲结束,冯旭晖的脑子里仍然是“下辈子”的旋律和歌词意境。 冯旭晖似乎开始相信下辈子了。即使真有下辈子,自己还会当一个半边户家里的孩子吗?还会选择放弃税务局的顶职机会去当铁路工吗? 没有哪种人生是没有遗憾的,没有一种经历是十分完美的。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下辈子,又会活出怎样的人生呢? 第67章 福祸倚 “不要在这里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吧?换一个地方。”夏菊英虽然内心不知道怎么处理谁来顶职的事,更不想在尸骨未寒的男人身边说这些事,可以理解。 杜晓琳却不这么理解,看着冯旭晖说:“你们家也是,这本来是一个好事,怎么还躲躲闪闪的呢。如果不是卢技术员帮忙找到跳水寻死的主,只怕也没有这个顶职指标哩。” “话是这么说,但是……”夏菊英想分辩几句。却被杜晓琳打断说:“既然是好事,当着老赵说才好呢,也让他走得安心。唉,赵秀才这一辈子,不……可惜呀!”她心里想的是“不值”,停顿片刻,说出来的却是“可惜”。 杜晓琳的眼光落在冯旭晖身上,对他说:“苏云裳可是撂摊子了,你师父的丧事,全靠你了。” 冯旭晖知道,琳姐说的是苏云裳已经到中心团委代理团委副书记去了,把工务段工会、团支部的工作,全部交给廖书记了,还建议廖书记交给冯旭晖。 杜晓琳把冯旭晖拉到殡仪馆围墙外面去了。殡仪馆与医院办公楼一墙之隔,一道小门而已。琳姐望了望四周的天空,好像踏实了,说:“章建云一再跟我说,你们的师父最喜欢你,说你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重感情,讲义气,而且秀气儒雅。一再让章建云关心你,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到这时,冯旭晖终于明白了琳姐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很是热心地帮他介绍女朋友,像个大姐姐一样给他安排生活细节。最先送他的健身裤,自从看到袁新辉也穿着一条一模一样的,冯旭晖就不再穿了,也不再接受琳姐的衣物了。 冯旭晖有点自责和内疚了,对琳姐一度因为袁新辉而内心排斥,为师兄章建云难过。同时,冯旭晖又为师父赵秀才而感激,一直关照自己,不但教他书法和写通讯,而且关注他的未来,希望他超越他,不要重复了他的教训。当她说到“你师父说你也是一个冇娘崽,可怜”时,不知为什么,冯旭晖的眼睛突然有波涛汹涌的浪潮在翻滚,连忙把脸别开,望向远方。 杜晓琳说:“你看你,就是太重感情。好了,赵德惠的致悼词你来写,你要去档案室调取他的人事档案,了解他的生平,做些基本的评价。人死为大,尽量说好听的。” “嗯。” “你要在他的一生中,吸取教训。过后,我再找你聊。”说完,杜晓琳直接走了,没有跟夏菊英打招呼。 对于谁来顶职的事,夏菊英被冯旭晖的一个说法动摇了,但是这个说法,是不好当着赵德惠说的。冯旭晖听取了蔡大个的意见,不让赵芳菲顶职,而是让夏菊英顶职最合适。 “师娘,我师父好不容易有了见义勇为顶职的机会,您想过给谁顶职吗?”夏菊英想起那天冯旭晖的谈话。 “当然是小菲呀,小奇不是年龄不到吗。还能有别的什么人顶职吗?不会是那个跳水寻死的妹子吧?”夏菊英当即回答。 冯旭晖明白,师娘之所以提起被救的女孩,是有人说,那妹子是老猴子赵德惠的私生女。他很早在工厂站工区时,就听班里的老师傅说起赵秀才跟某个村姑的事,当时以为是开玩笑,后来看到那个村姑到过班组,说她娘得病了,希望他去看望,才知这事不是玩笑。只不过,此“村姑”非彼村姑,而是人们说的赵秀才那个村姑的女儿。 说起这些,阳胡子总是佩服得不行。而且很想找小村姑,因而对赵秀才喊上了“老丈人”。赵秀才假装答应着,显得就是开玩笑似的。真真假假的,冯旭晖这样的后生,自然弄不清什么情况。 “那个跳水的妹子?师娘什么意思?”冯旭晖装糊涂。 “只要不是她就行。除了小菲,还能是谁?小奇不是年龄小了顶不了了吗?”夏菊英不明白冯旭晖的意思。 “师娘您自己顶职,怎么样?”冯旭晖提议。 “我?” “是呀。” “不是孩子顶父母的职吗?还能让老婆顶职?” “见义勇为这种情况,是可以的。” “真的?那又何必!啊,我猜到了,缓几年,等我退休时,让小奇顶我的职。” “猜到了一半。最主要的是,您有机会顶职,而且,您顶职,意味着全家的户口全部可以转为城市户口。如果这次让小菲顶职,那小奇就没机会了。” “我晓得了。可是,我顶职进厂能干什么?扫地搞卫生?为了小奇,那也值得。”夏菊英好像明白了,满意冯旭晖的提议。突然,她又问:“小菲怎么办?去考技校?” “对呀!小菲是城市户口了,就有资格考技校了,我帮她复习。” 这些设想,夏菊英认可了。可是,她还是担心,担心女儿小菲不理解。她拜托冯旭晖跟小菲说清楚,免得引起误会。冯旭晖则担心小菲跟廖红相比,如果是廖红,是不是不会配合母亲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廖红考技校是考不上的,那就只能把顶职当成唯一机会,她是不会放过的。 夏菊英看着赵德惠的遗像,想问问他的主意。遗像中的赵德惠,一副爽朗的笑容,好像很洒脱,又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意味。在夏菊英看来,老猴子是不管不顾了,任凭你们怎么处置,他已逍遥去了。 当杜晓琳把顶职的表格递到夏菊英面前的时候,夏菊英让小菲帮着填表。夏菊英告诉杜晓琳,只要办完手续,赵德惠的追悼会就可以如期召开了。 夏菊英开始反悔了,她说梦见老猴子骂她不该自己顶职,说今后政策会变,小奇顶职不上怎么办? “不管你们家谁顶职,反正不能为难我哈。不管怎么说,赵德惠是我们家章建云的师傅,我们会对得起他的。”杜晓琳对夏菊英出尔反尔有点不高兴,担心还会出幺蛾子。 夏菊英赶忙解释说:“不会不会,不会为难你。我只是想,还是让小奇来顶职,以后的政策还能不能顶职,谁能打包票?” 杜晓琳一脸不屑地说:“我就晓得会这样,一个晚上就变卦了。我在做计划生育工作时,遇到得太多了。问题是,你儿子的年龄不到。童工呀。” 夏菊英堆着笑很果断地说:“妹子,求你帮个忙,只要保卫科不做声,我把小奇的年龄改回来。” 杜晓琳一愣。夏菊英话里有话,暗示让她找袁新辉帮忙,不要在小奇年龄上为难了。杜晓琳很快反应过来,接话说:“你是说保卫科的袁科长呀,我们都是工务段出来的同事,我可以去帮忙说一下。” “都说晓琳妹子是刀子嘴菩萨心,谢谢了!” 冯旭晖看着一边的赵芳菲,赵芳菲脸上黯然无光,那种沮丧与伤感,在冯旭晖看来,是双重的打击引起的,除了父亲的去世,还有今后就业的艰难。 “阿旭,赵德惠追悼会的悼词写得怎么样了,你可得抓紧。”杜晓琳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赵德惠的追悼会上的悼词,很自然地落到冯旭晖身上。 冯旭晖手里头还有写黄满志先进材料时的大把资料,坐在办公室,看着这些材料,很是别扭。先前是唱赞歌,喜气盈盈;转眼却是唱悲歌,垂头丧气。 在写悼词的时候,冯旭晖眼前总是闪现出赵芳菲忧郁的眼神。他的笔下,不知不觉带着情感的色彩,而且,泪水竟然洒落到了稿纸上。眼睛模糊的他,想起了这些年赵秀才一家对他的关怀,对他这个“冇娘崽”总是说他可怜,有好吃的总是会喊他到血鸭店一起吃。回想起来,夏菊英就像母亲一样,嘘寒问暖。他忽然觉得,他有责任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第一次主持丧葬活动。殡仪馆的墙角,安排了蔡大个放鞭炮;乐队弟兄们,聚精会神地看着阳胡子音乐起头的手势;夏菊英一家子,呜呜咽咽地在灵堂前低头哀鸣。伤感的气氛中,赵芳菲一身素洁,泪水一直在眼眶里蓄着,柔柔弱弱,楚楚可怜。只有搀扶和安慰母亲的时候,才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坚强。这是一个缺少男人的家,冯旭晖时常不自觉地想去搀扶她们母女,尽一个男人的职责。 廖书记代表工务段致悼词,在念着冯旭晖起草的悼词时,几次停顿,几次哽咽,让在场的人都跟着抹眼泪。冯旭晖在写稿子时就已经泪流满面,此时更是强行抑制悲伤的情绪,让眼泪往身体内流去。 追悼会后,冯旭晖随乐队上了一台车,跟随前面灵柩车,一路上吹奏着乐曲,在鞭炮声中开出了鼎钢职工医院,先是进厂在工务段小院,继而在血鸭店住处走了一遭,仿佛让赵德惠的灵魂看最后的一眼。路上,行人驻足观看,或者行注目礼。 从火葬场回来,乐队一直敲敲打打把赵德惠的遗像送回到工厂站西咽喉处的住处——快活岭。冯旭晖是第一次知道“快活岭”这个地名,原先都叫“血鸭店”。 在曹向荣的“独好大酒店”,夏菊英家的客人围坐桌前,还有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围坐在一起,这是赵芳菲家置办的感谢酒,感谢为她父亲丧事出力的亲朋戚友。冯旭晖本来没想留下来吃饭,但是想起赵芳菲的楚楚可怜,也就留下来了。他跟夏菊英商量,回老家去帮小奇改年龄。 冯旭晖酒是自然喝了些,回到家却不似往常倒头昏睡,而是有一种情感在心头跳动,竟还反复煎了几个“烧饼”,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最后决定给赵芳菲写一封信,安慰她,鼓励她。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后,想起昨天晚上的胡思乱想,却没了写信的勇气。自己算是她的什么人? 奇怪的是,心中自有这种念头后,一种难以抑郁的激情,使冯旭晖整日失魂落魄。“小冯。”“什么小冯,没有礼貌。”“那就叫冯哥吧。”不过,赵芳菲的确是冯旭晖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文静、温良、端庄。一日过去,夜不能寐,他尝到了煎熬的滋味。 陪着夏菊英回老家的路上,冯旭晖有些惆怅,不知对错。如果帮赵小奇改回年龄,顶职成功,那就意味着赵芳菲不能“农转非”。他想起小曼姐进税务局的“操作”,赵芳菲能不能像小曼姐那样,让夏菊英改嫁给一个男人,让赵芳菲顶职呢?可惜老冯已经没了顶职指标,否则让夏菊英嫁给老冯…… 冯旭晖不由得笑了。他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在当地派出所,冯旭晖出具了加盖了工务段工会印章的介绍信,请求为赵小奇改回年龄。没想到那个干警特别热情,把他们带到所长办公室,喜笑颜开地说,这个问题可以解决了,没事了。所长看着冯旭晖那个盖子红巴巴的纸条,很沉稳地看了看冯旭晖,主动握住他的手说:“这就好,这就好。” 所长一支烟抽完,新的户口本就递到了所长手里。夏菊英接过户口本,盯着儿子赵小奇改了年龄那一栏,看了一遍又一遍。 冯旭晖的生活,完全是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生活了。白天忙工作,晚上搞学习,写毕业论文。周末,到师娘家帮帮忙,混吃混喝。有时候,还兼带着给赵芳菲辅导一下功课。 悲伤的一页很快翻过去了。夏菊英一家三口,都有自己的工作。为了感激冯旭晖,夏菊英时常喊他周末到家里来吃饭。这以后,冯旭晖去师娘家吃饭,成了家常便饭。 每次冯旭晖来,师娘就要下厨房炒菜,然后亲自陪着就菜下酒。那段时间,正值老冯肾结石住院,义哥一家到医院看望过,金阿姨和小曼姐送过一次饭菜,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冯旭晖感觉,两家的关系随着搬家分开之后,疏远了很多。 他忽然觉得,如果义哥一家还是对门邻居,如果没有跟小曼姐变得如同陌路,老冯住院应该会得到他们更多的陪护,会吃到更加美味和营养的饭菜。可惜,命中注定,老冯没有这个命。 “师娘,您教我做饭菜好吗?我爸爸也是可怜,住院了,只能在医院里买饭菜吃。我想帮着他做一次好吃的饭菜。”在师娘的快活岭家里吃饭时,冯旭晖心生怜悯地对夏菊英说。 “真的吗?你早不说!做饭菜,对我来说很容易,你不要去学,这是我们女人家的事情。你们男人就应该在外面搞事情。我在独好大酒店,随便就做出来了,离医院也近。”夏菊英说。 “不近,我爸没住鼎钢职工医院,在市三医院。” “那也没多远,你带我去一次,以后我帮你送饭菜。” 冯旭晖突然想,如果师娘跟老冯成为一家人,虽然没有给赵芳菲顶职的指标,但是,师娘也可以住在税务局的楼房了。老冯也有人在身边得到照顾。他不由得欣然一笑说:“好呀,只是会辛苦师娘了。” 夏菊英佯装不悦地说:“你这就是见外了,你帮了我多少忙,尤其是小奇顶职。你师父走了,我就依靠你了。” 第68章 没人疼 工务段小院人头攒动,几个工区都在拉绿豆、白糖。工厂站工区阳胡子跟邓子聪来了,领完防暑降温资料,跟其他兄弟班的人坐在葡萄架下抽烟吹牛。看见卢技术员陪着一个陌生女子路过,邓子聪就一直盯着看。 “卢技术员,这是谁呀?你女儿吗?” 卢技术员看起来心情很好,回答说:“是呀,我女儿,马上就跟我成同事了。” “同事?那就不是女儿了。我们工务段分来女孩子了?干什么的?” “接苏云裳。” “接苏云裳?不是谭晓风吗?阳胡子,你晓得吗?” 阳胡子估计是知道的,只是狠狠地“哼”了一声说:“我们这些工贩子,面子不够,注定只能当一辈子工人。” 邓子聪说:“那时候,赵秀才还在世的时候就要你去走水路,你还在那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唱高调,不信邪不行呐。” 冯旭晖想起端午节前夕,在廖书记家门口遇到阳胡子被驱逐出门的一幕,总算明白一向高调的阳胡子,为什么要去廖书记家送礼了。看来,廖书记没有收礼,说明谭晓风早已没戏。他无意中听廖书记说过,谭晓风生孩子真不是时候。 但是,阳胡子却撂下狠话。如果接苏云裳的人不如谭晓风,那就有他好看的。 卢技术员告诉邓子聪,不要盯着人家丁一卉了,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冯旭晖说,这是中心调度新提的副科长秦简远的女朋友。他们知道,秦简远就是四年前分来的大学生。这个丁一卉,个子高高的,带着稚气未退的好看的脸庞。 丁一卉,卢技术员的老乡,也是一个顶职来的女孩。据说,秦简远请卢技术员牵的线。秦简远还是喜欢带着乡土气息的女孩子,就像雏菊一样朴实美丽。他不想让她沾染了过多城市的眼光,尽早尽快就要摘下这朵纯洁的花。 她原本是一个焊工岗位,得知工务段苏云裳匀出一个岗位来,秦简远就跟蒋溪沛要了这个岗位给他的女朋友。这样普通的岗位,给谁都一样,蒋溪沛做了个顺水人情。只是,对于铁路工的阳胡子来说,这个岗位却是梦寐以求的。 “哼,还不是官官相护!”阳胡子愤愤不平地说。至于先前说的,要让人好看,不知是顺口一说,还是觉得这个丁一卉确实比谭晓风强。总之,他口头上没有再说什么,推着三轮车,载着白糖、绿豆回班组了。 说实在的,阳胡子的怨言让冯旭晖也有些说不清楚的不悦。或许是谭晓风原先的期望值太高,因而失落的时候,跌得也会很痛。 同是电大毕业,冯旭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机关办公室了,而谭晓风原本想接替苏云裳的岗位,看来没有希望了。毕业时,同学们互赠礼物,班里的“画家”赠每人一张漫画像。冯旭晖的像是一张极其夸张的娃娃脸,很可爱。 冯旭晖虽然还没有正式选举为工会主席,但是,他已经在多个场合行使了工会主席的权力。在赵德惠追悼会上,他主持会议,而且在治丧委员会名单里,廖书记刻意在冯旭晖名字后给了一个括号——代理工会主席。 当蔡大个夸张地喊着“冯主席”时,冯旭晖一瞬间觉得很受用。晚上在床上还在想,二十三岁管百十个会员,比起那些十八、九岁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将军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只是在端详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时,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官”样,总使他想起《童年》里的一句歌词“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 “小冯,听说你父亲住院了?你看看,你这个工会主席就不称职了,对职工家属住院应该安排慰问呐。”廖书记对冯旭晖说。 自从端午节那天晚上被师父赵德惠押着给廖书记家里送礼之后,尽管挨了廖书记的批评,但是在段里,廖书记却是另外一副样子,对冯旭晖更加信任。“七一”那天,在冯旭晖面对党旗宣誓时,廖书记更是地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冯旭晖同志,你现在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一定要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在党支部的领导下,做好工会工作、青年团的工作。你是一个好苗子,我们期待你的优异表现。” 那个庄严的时刻,让冯旭晖激动了好久。 回到家,冯旭晖想着怎么把自己成为正式党员的事情告诉父亲。他知道,父亲在朝鲜战场就开始写入党申请,请党考验自己。可是由于成分太高,几十年来都被挡在组织的门外。对此,冯旭晖写过一篇小文“儿时的一幕”,讲述自己小时候因为偷看了父亲在朝鲜的日记,父亲因为没能入党而被小伙伴戏称“不是英雄”而委屈,而暗下决心要入党。小文在团刊《天梯》登出之后,被人质疑他的入党动机。如果不是廖书记解围,冯旭晖入党的路程估计会更加艰难一些。 冯旭晖内心感激廖书记。 就在那天,父亲病了,痛得在床上翻来滚去。没有义哥来帮忙,冯旭晖用单车载着父亲,推送单车去了医院。医院检查是肾结石,需要动手术。 陪着廖书记到了三医院看望父亲老冯。在医院门口的小店,廖书记买了罐头、奶粉,一个网兜拎着。 在病房,廖书记紧紧握住老冯的手,好像是分别很久的老战友一样,让冯旭晖看得有几分感动。“老冯呀,您是老革命呀。阿旭这个孩子呀,培养的不错!今年七一,刚刚在党旗前宣誓。很年轻的党员呀!” 老冯听到这个消息,虽然在苏云裳和李师傅到税务局外调时,知道儿子是入党积极分子了。但是,得知正式入党的消息,还是显得有些难以自持。把原已松开的手,再次握住,嘴巴激动得有些哆嗦地说:“感谢组织,感谢廖书记的培养。鼎钢是个大熔炉,孩子到那里锻炼,是对的。谢谢你……” 冯旭晖从阿里没有看到父亲的这一面。从他懂事期,看到的父亲都是孔武有力的样子,在家里是说一不二,在单位更是跟局长唱对台戏,没有如此“怂包”过。 廖书记说:“我在小冯的文章里看到过,您老是一个抗美援朝的功臣,入党是您一生的追求。说实在的,很感动。” 老冯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没少打,没少和他妈扯皮。只是他年纪小,不一定懂。今后靠组织多多帮助他。” 廖书记侧脸看着冯旭晖,打着哈哈说:“我们单位从上到下,没人不夸冯旭晖懂事的。有礼貌,有正义感,有事业心,有才华。” “就是,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舍得去打哟。”夏菊英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也说:“这两天,我跟老冯说,阿旭有一段时间专门在我家吃呀睡呀,不是说我们舍不得给他吃,而是这孩子从小没娘疼,可怜呐。” 看到夏菊英,廖书记有些纳闷。“嫂子呀,你怎么在这?” 夏菊英爽朗地回答:“不是看这孩子可怜嘛,这父子俩都可怜。没有女人,这个家有一顿没一顿的。” 廖书记看着老冯说:“听说阿旭十岁就没了娘,十多年了,您老怎么不找个女人,家里也好有个照应呀。”见老冯不做声,廖书记又说:“您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把阿旭带大,不容易。冯旭晖,你的爸爸是个好爸爸哟。” 冯旭晖勉强一笑,却没说话。 老冯却长叹一声说:“他呀,到了自己当了爹,才会晓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廖书记站起来说:“小冯是个有情义的人,他会懂的。他能有今天这个进步,还不是您教育出来的。放心。孩子大了,您老要多多关心自己了。” 夏菊英突然问:“廖书记,你老婆退休了,怎么没来独好大酒店?曹向荣说,还让她当班长哩。” 廖书记看了老冯一眼,没有回答。他主动向老冯伸出手,说了些好好养病一类的话,就告辞出了病房。他回头没有看到夏菊英跟出来,就对冯旭晖说:“你毛姨呀,准备自己开一个小饭店,想喊你师娘搭伴哩。你师娘的血鸭名声在外呀!” “也是哦,毛姨那么能干,还那么年轻,怎么闲得住。” 廖显祖说:“这个星期天,你找几个同学来给我帮忙,拖砖。” “哦,好。要准备翻斗车,还是三轮车?做什么?好几个人?” “四辆车,翻斗车三轮车都可以。两个人一辆车吧,七八个人差不多了。” 冯旭晖想问拖砖干什么,也估计是毛姨开店的事,但是廖书记不说,他也不好问。廖书记却问:“你那师娘待你不错呀,你们感情很好啊?” 冯旭晖坦诚地回答:“我跟我爸合不来,我经常在我师父家里。师娘可怜我从小没娘,像娘一样待我。” 下了楼,他们骑上单车。廖书记边骑车边说:“小冯,你没想过,把师娘那个‘师’字去掉吗?” 冯旭晖吃惊地看着廖书记,继而笑道:“廖书记也这么想了?我的确是想过的。我爸一个人,没人照顾,我上班也不安心。而师娘长期住在那个四处漏风的枕木房,也不是事呀。我想过,但是……” 冯旭晖原本觉得,不能让赵芳菲顶职,而让小曼姐顶职了,对赵芳菲不公平。他略一考虑,又说:“我爸跟金阿姨是合法夫妻,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却也没有办理离婚。怎么好再找?” 廖书记说:“我听说,他们只是为了小曼顶职才办的结婚,现在小曼已经顶职了,如果没有感情,可以解除婚姻了。你去问问你爸,如果可以的话,夏菊英那里我去说。” “我跟我爸没话说,不好说。要不,我让义哥去问一下。廖书记,如果把我爸跟师娘的这层纸捅破了,我师娘会不会不来给我爸送饭菜了?”冯旭晖不无担忧地说。 “也是哦,那就等一等,等你爸出院了再问。” 到了星期天,冯旭晖带着七个技校同学,一早推着三轮车来到廖书记家里楼下。廖红跟赵芳菲已在大梧桐树下,笑眯眯的。她们身旁放着一个大瓷壶,一个圆圆的托盘里摆放在茶杯。“阿旭哥,这里有凉茶,叫你的弟兄们来喝茶。” 廖书记跟毛姨下楼来了,还有在工厂站的车号员同学谢国良,他对冯旭晖和几个同学说:“你们来了,今天很热,千万不要中暑了。”冯旭晖想起来,他跟廖红在一起上班,对他说:“我们天天在铁路上干活,不会中暑,你才要小心哩。” 又过来几个男人,穿着工作服,对廖书记说:“就在这个花坛里建?没事吧?” 廖书记给他们每人一盒白沙烟,说:“没事,我打好招呼了。”接着,给冯旭晖他们几个也每人发一包烟。冯旭晖摇摆着手说:“我不抽烟。”“拿着,一视同仁。” 这个时候,廖书记才跟在场的人们说起他的店子。他要在大梧桐树下建一个大房子,前面是饭堂,后面是厨房,饭堂前还可以搭凉棚,厨房后面可以搭一间小屋子放煤炭和杂物。他说着,在花坛里比划着。 那几个师傅在大梧桐树下开挖基础,冯旭晖几个同学,以及廖红、赵芳菲,在廖书记的带领下,去厂区内拖废旧耐火砖。廖书记跟门卫说了几句话,丢下一包烟,一行人踏着三轮车往厂区内走去。 到了废料堆,有人过来跟廖书记指了指废料堆的一个角落,他们一行就往那个角落走去。这些废旧的耐火砖,比一般盖房子的红砖尺寸要大一些,更是要沉重一些。 各自运了三车回去之后,廖红跟谢国良就躲在梧桐树下歇凉去了,第四趟的时候,就说给开挖地基的师傅递茶倒水,不去捡砖了。倒是赵芳菲一直跟在冯旭晖几个铁路工身后,默无声息地挑拣着耐火砖。冯旭晖对廖书记和赵芳菲说:“廖书记、小菲,这会太阳太厉害了,你们到树下歇一会吧。” 廖书记也说:“是啊,歇会,莫中暑了。” 话音未落,赵芳菲就摇晃了一下,脚步踉跄无根似的往一边倒去。冯旭晖正想说服她不要再去太阳下了,见她身子摇摆,一把扶住。赵芳菲就倒在冯旭晖怀里,冯旭晖把她扶到阴凉处,用草帽扇风,不无心疼地说:“哎呀,你这个妹子也是……” 赵芳菲皱着眉头,脸色苍白。廖书记看见了,赶紧说:“小菲中暑了,来给她几粒人丹丸子。快。”说着,廖书记把随身带着的解暑药品拿了出来。 “没事了。”很快,赵芳菲就从冯旭晖怀里挣脱出来,靠在树下。 “小菲,你不要逞强好吧。我师娘说了,你爸不在了,你们几个,一切都要听我的。”冯旭晖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可是,娃娃脸上红扑扑的样子出卖了他,感觉的是孩子气。 第69章 大树下 在段机关,冯旭晖的工作变化不大,不是当了主席就是当了官。他很清楚,还是工人岗位,叫“以工代干”。 估计没人当他是工会主席,毛都没长齐的样子。谭晓风到段小院,说是找女工委员丁一卉反映,她怎么没有独生子女待遇。丁一卉说,你不是生了一儿一女吗?怎么是独生子女呢? 我找廖书记。 正在这时,丁一卉接到廖书记电话,说是家里有事,晚点到。 廖书记几乎没有迟到的先例,即使晚到也会提前请假说明。部队作风让他纪律性特别强。“廖书记没说什么事吗?谭晓风还在等他,如果一上午不来,那就让谭晓风先回去,下午再来。” 丁一卉歉意地说:“我好像不好意思问这些,领导家里有事,他想说自然说了,不说的话,问起来不礼貌吧。” 谭晓风没有起身的意思,冷漠的表情,看着墙上挂着的“岗位责任制”。冯旭晖觉得她一定有急事,就问:“你有什么急事,能不能可以先跟我们说。” 谭晓风冷冷地看了冯旭晖一眼,不信任似的说:“跟你们说?堂客们的事情,你们两个懂吗?” “这个嘛……”虽然冯旭晖跟谭晓风是同学,但是如今,一个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一个是男女之事都不清楚的大男孩。谭晓风故意说些让他们脸红的话题,好占据话题的上风。 冯旭晖感觉到谭晓风的不友好,他知道谭晓风电大毕业没有分配干部岗位,心里不畅快。也就懒得自讨没趣。丁一卉更加不知道谭晓风原本觊觎的岗位,就是她占据的女工委员兼劳资员岗位。谭晓风在电大的专业,就是劳动人事管理,搞劳资员是专业对口。 不过,冯旭晖没有计较老同学的态度,对她说:“谭晓风,你等一会,我去廖书记家里喊他过来。” 谭晓风面无表情,不说行,也不说不必。冯旭晖就当成默认了,去葡萄架下取单车。 到了轧钢村廖书记家的路边,看到大梧桐树下围了许多人。他们有的很是气愤地指指点点,说干部老爷就是搞特殊,占了花坛盖房子,太不像话,这样私心重的干部,怎么会把单位的工作做好。 冯旭晖看到,房子已经准备封底,石棉瓦都上了几块了。原先大梧桐树下的通透感没了,一栋房子几扇墙,挡住了小区出口的视线,而且感觉小区的出路都逼仄了许多。 廖书记总是一副笑面,把手里的白沙烟抽出一支,递给这个这个不要,递给那个那个不接。他肚自吞咽着口水,无可奈何。倒是廖红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大声说:“我们家都办了手续的,后勤处都不管,你们倒要多管闲事。” “你们看看,这当官的孩子都厉害些。” “是呀,后勤处肯定是他家的亲戚,官官相护嘛。” 廖红还想争辩,看到周围的人几乎都用仇视的眼睛瞪着她,她只好把想说的话很不情愿地咽了下去。 冯旭晖想起廖书记看望父亲时说过,他的妻兄也是抗美援朝的军人,不过,没那么幸运,在朝鲜战场牺牲了。因而,他对抗美援朝的军人都很尊敬。他还说起,妻兄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三十多岁了,由于腿部残疾,没有娶妻生子,一直靠着姑姑,也就是毛姨抚养长大。廖书记一直想为这个残疾的侄儿找一个营生,能够养活自己。 冯旭晖走到那群人面前,对着为头的高个子男人说:“师傅,我来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能够获得特批,不是你说的什么当官的特权,而是因为烈士之后。他家一直抚养着一个残疾人,是抗美援朝的烈士之后。这个店子,就是解决他生活困难的帮助。”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也站了出来,对人群说:“这个小伙子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后勤处的,这个店面是我们批的,就是照顾烈士的后人。当然,廖书记一家不愿意这么说,觉得给烈士脸上抹黑。但是,事已至此,不这么说开了,大家不会理解。” 人群开始骚动,议论纷纷,半信半疑。忽然,人群中有人啜泣,人群自然地分开,重新聚焦确立一个中心点。毛姨在一边捂着脸,悲戚的声音从指缝间奔泻而出。 就这样,人群开始疏散。廖书记的老乡、战友,重新开始干活,把石棉瓦上到房顶。毛姨拉着冯旭晖的手说:“小冯,真是搭帮你来得及时,你真会说话。” 廖书记也问:“小冯,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段里有什么急事?” 冯旭晖说:“我是买宣传颜料,路过这。” 廖书记却说:“是不是谭晓风在那里缠着你?你告诉她,她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但是,眼下没有岗位。” 有了廖书记这句话,冯旭晖心里明白,不必廖书记回段里,他去告诉谭晓风即可。他说:“好的”,准备回段里。毛姨又说:“让小冯晚上来吃饭,今天房子盖成了,放个鞭炮喝杯酒。” 廖书记就对冯旭晖说:“你毛姨是食堂的班长,做菜可好吃了,下班过来吧,就在家里吃。另外,你想一想,给这个店子安个名。” 冯旭晖问:“做什么营生?” “饮食店,做早餐。” 冯旭晖抬头看了看店子,以及房子上空高大的梧桐树,就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就叫‘大树下早餐店’吧。” 廖书记回味着“大树下”三个字,连连说好。毛姨也跟着夸赞道:“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取的名字都好听,而且好记。大树下,多好记。不过,不要叫早餐店,因为以后我可能要做炒菜,不如叫‘大树下饭店’吧。” 廖书记也说:“我们准备把夏菊英喊过来,做血鸭。叫饭店比较合适。” 一路上,冯旭晖开始琢磨“大树下饭店”几个字的艺术字设计了。 下班后,冯旭晖就直接去了轧钢村的廖书记家。进门之后,他把三种“大树下饭店”艺术设计图案交给廖书记,廖书记看了看,觉得都好,又交给毛姨。毛姨说:“这方面,我不懂。廖红,你来看看。”廖红选了一个说:“这个好,大树下绿荫蔽日,看着舒服。” “那就听女儿的,选这个。” 吃饭的时候,有个老师傅说:“冯旭晖就是你呀,老听老廖说起你,人才呀。你们团支部办的团刊《天梯》,在我们车间也摆着,年轻人都喜欢看。” 冯旭晖显得腼腆起来,说:“那是廖书记领导有方,没有领导支持,团支部工作不可能做好。” 廖书记一脸堆笑说:“你们不知晓,这帮技校生来到工务段,我是扬眉吐气呀。一下子来了二十个年轻有知识的人,就像我们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手下的新兵蛋子个个身怀绝技,我们当连长的哪有不高兴的。原来的团支部工作,年年扣分。他们来了之后,团刊《天梯》每季度绩效加分,篮球比赛也总在前三。” 见廖书记合不拢嘴,一个战友说:“小冯,我可以猜到,你第一个入党。对吧?” 冯旭晖实事求是地说:“不是第一个,第三个。第一个是曹向荣,第二个是苏云裳。” “那也不错,年纪轻轻就入党,大有前途呀。” “我看呐,老廖是在物色郎崽子吧?小冯跟廖红年纪相当,很是般配呀。” 廖红一听,站起来,红着脸说:“你们乱说,我爸这个人你们还不清楚,他才不会……”说完,饭碗一放,进到里屋去了。 廖红本来想说,父亲廖显祖才不会“假公济私”,可是,想起盖房子的事,多少有些没底气,只好一走了之。其实,盖房子的事,是母亲的意思,多次跟廖显祖施压,无奈之际才喊来单位的人,拉了厂里的废旧耐火砖,占了小区里花坛的地域。廖显祖没有办法,他劝老婆退休让廖红顶职,退休之后无事可做,却又闲不住。而且,廖红顶了母亲的职,也就帮着母亲讲话。 客人走了,廖红帮着收拾餐桌。她看着父亲满足地笑,不客气地说:“爸,叫您那些战友以后少开这样的玩笑。” “什么玩笑?” “就是跟那个冯旭晖。” “冯旭晖怎么了?他不够好吗?人家是铁运中心的才子,人又长得好,还老实,做事靠谱。今天你也看见了,没有他,我们的事情怎么收场?你看他设计的店名,多好!” “说话文绉绉的,哪好?感觉虚假得很。” “混账!你就喜欢你们原先小集体那些不三不四的伢子。那些人你不要往家里带啊,莫怪我不给你面子。” “我才不会找他们呢,正式工作都没有,怎么养活家?你们放心。” 这时,母亲凑过来说:“那个谢国良好是好,可人家是高干子女,我们高攀不上。” “懒得跟你们说。”廖红说着,到厨房洗碗去了。 廖显祖带着老婆毛玉梅到楼下看新盖的房子,月光下,女人百看不厌,男人却忧心忡忡地说:“这件事,我总觉得心里不安。这么大一个房子,不可能不惹眼,万一总公司查起来,我可能会被撤职。” “你就是胆小,如今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没看到我们食堂的曹向荣,他把独好大酒店当成了他私人的店子,给领导送酒送菜,灵活的很。” 廖显祖想起曹向荣曾经的“海选”,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胆子贼大。最近,在中心开会,几个站段队的支部书记也会说起职工队伍难管,有些人开始“练摊”,业余时间做小生意。这个“大树下饭店”,好在冯旭晖脑瓜子活,帮着解了围,以后就按这个“烈士遗孤”的说辞,应该问题不大。 廖显祖对老婆说,冯旭晖是个福相,战友说得对,应该给廖红做男朋友。可是,廖红却不懂事。老婆说,她有办法。廖显祖说起冯旭晖的父亲跟夏菊英的事,毛玉梅也觉得是好事,以后如是跟冯家结为儿女亲家,夏菊英就是一家人了,开饭店就更加方便。 冯旭晖的父亲出院,廖显祖带了夏菊英一起去三医院接他出院。老冯有点受宠若惊,廖书记说:“小冯最近很忙,总公司团委要来视察团刊《天梯》的情况,他在做些准备。” 夏菊英帮着整理病房里的衣物、饭盒、毛巾一类的日用品。老冯看到了,几乎是冲过去,捉住她的手说:“哎呀,这些东西,怎么能够让你沾手!快给我。” 没有心理准备的夏菊英,惊愕地住手了,以为不小心触到了什么宝贝,担心摔坏了一样急忙缩回了手,眼睛惶惶地看着老冯。 老冯这才觉得对方误解了,连忙解释说:“哦,这是些脏东西……多不好意思。”说着,自己动手检场收拾。实际上,老冯没有女人很久了,对于女人触碰他的私人物件,一时间极不适应。 廖书记对老冯说:“让她帮你收拾吧,你做那么大的手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需要做些营养的给你吃。” 这时候,夏菊英似乎恢复了常态,对老冯说:“是呀,廖书记说得对。我反正在酒店做事,做菜送过来很方便。您不用客气,您是不晓得阿旭对我家帮的忙。我们一家子,没把他当外人。” “是呀,她呀,把小冯当家里人了。”廖书记进一步明确夏菊英跟冯旭晖的亲密关系,让老冯不要拘束。 尽管如此,老冯还是不太自然,但是,只好任由夏菊英在一边收拾。 到了税务局,廖书记跟夏菊英就随着老冯进了屋。看到简陋的家居,廖书记还是有些意外。看着墙上挂着的抗美援朝志愿军照片和老冯与爱人伉俪情深的合影,他感觉这是一个情义深重的男人。 夏菊英看着家中的摆设,比自己那个枕木房好不了多少,倒是不以为然。她把从医院带回来的物件,有些放在厨房,有些就摆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她觉得不好意思进老冯的卧室,站立着左顾右盼地看着屋子里,也看墙上的照片。“阿旭很像他娘,他娘长得好看。” 老冯在让坐,廖书记却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说,认个门,以后方便夏菊英过来送菜。然后说:“老冯同志,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复。我们走了。” 见留不住他们,老冯就伸出手,跟廖书记握手感谢,跟夏菊英握手感谢。 中午时分,夏菊英果然来送菜。老冯看到夏菊英从布兜里一件一件取出饭菜盒子,在一边搓手,不知如何是好。夏菊英说:“这个是排骨汤,这个是我的拿手菜,血鸭。您慢慢吃,我明天再来。” 老冯说:“夏妹子,你把菜盒拿走,明天不要送了。我已经出院,我自己搞饭菜几十年了,习惯了。” 夏菊英说:“没关系的,您是阿旭的爸爸,我帮他照顾您,也是应该的。而且,您不让我送菜,廖书记那里我交不了差。” “那我给钱给你。”老冯突然提出新的问题。 “不是我出的钱,是廖书记单位上出的钱吧。”夏菊英说。 “那更不行,夏妹子,你跟我向廖书记致谢。”老冯说着,硬是逼着夏菊英把饭菜盒子带走,而且不肯让她再送。 第70章 枕木房 黄满志病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病,只是牙疼。可是,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他在班组休息室扶着左边的腮帮子,像个丑媳妇。 他让阳胡子带班出去干活,自己准备等牙齿不怎么疼的时候,去医院看一看。他很希望夏菊英能够过来安慰他。自从赵秀才意外过世,夏菊英也是独身生活。但是,夏菊英别看是乡里堂客,但是多年不曾做农活,皮肤白皙,身段凹凸有致,可谓是风韵犹存。黄满志在宿舍时,也会把抽屉里的小镜子拿出来照,不是为刮胡子,而是专门打量自己。黑油油的脸,土头土脑的。加上五短身材,一件蓝背心。怎么地也不能跟夏菊英摆在一起相比,跟潘金莲与武大郎差不多。 牙齿不疼了,黄满志到鼎钢职工医院看口腔科,医生开了牙疼药,打发他走人。“这种药,原先也开过,没用。” 医生是个女的,不耐烦地说:“你是想开病假吧?开几天?” 黄满志说:“不是要开病假,真不要!这牙疼隔三差五就犯了,做不了事呀。” 女医生说:“那不正好吗?我给你开证明就是。” 黄满志知道,很多人到医院开假证明换取休息,原来韩啸波、邓子聪专门干这事。这个漂亮的女医生应该是误会他了,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是劳模,怎么会让人联想到开假证明呢?他忽然说:“医生,你干脆把这个坏牙齿拔掉算了,一了百了。” “拔掉?”女医生这才认真看着眼前这个土头土脑的病人,结束了跟另外一个女医生的聊天,问:“你不是来开病假条的?” 黄满志没好气地说:“哼,我本来没想拔牙的,就是为了证明我不是来开假证明的,我宁可把坏牙齿拔了。” 女医生没再说话,让黄满志坐在一个治疗椅子上,戴上聚光眼镜,察看病人的口腔。问:“哪颗牙齿坏了?左边右边?上面下面?第几颗?” “左边,上面,我也不晓得第几颗?” 女医生依次敲打着左边上面的牙齿,确定着坏牙。然后打麻药,拔牙。 宿舍里闷热,黄满志的牙齿在麻药醒了之后有些疼痛。他有点烦闷,想着去俱乐部走一走。出门看见阳胡子与谭晓风带着双胞胎孩子下楼,一人抱一个,其中一个在闹腾。阳胡子说:“这伢子硬是调皮些,天生的。” 黄满志没想跟他们一起走,他不想看见一家子在一起的场面,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跟外孙,也会联想起女儿小时候。他借口说去厕所,跟阳胡子一家分开了。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看阳胡子一家子。突然,他笑了。看到阳胡子矮小却结实匀称的身材,与丰满漂亮的谭晓风在一起,看起来也怪别扭的,跟武大郎、潘金莲也差不多。 黄满志的心情陡然好起来,吹着口哨进了厕所。厕所没人,他便停住了口哨,细心听着隔壁的动静。天已黄昏,大概女人们正在洗澡洗衣服,厕所里也就没有什么动静。 他突然改变主意,不去俱乐部了,而是去班组。对,有人问起,他就说去班组,实际上,他转身就会去快活岭夏菊英家里。阳胡子跟谭晓风在一起的样子,给了他信心。他跟夏菊英在一起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摆在一起了,不再是潘金莲与武大郎那么别扭,而是很好看的图画。 自从赵秀才走了,巡道工的岗位就由黄满志兼了,带班的事业交给阳胡子为主。工具室在西边,被烈日烤晒了大半天,热烘烘的气浪,比宿舍热多了。他拿了道尺出来,往西咽喉走去。到了快活岭,看到夏菊英正在给菜淋水,就咳嗽一声,走过去。 夏菊英抬头看见黄满志,就问:“黄班长,这么晚了还没回宿舍?吃饭了没?没吃的话,就在店子里吃点?” 黄满志想都没想就答应道:“好呀,你去炒菜,我来帮你淋菜。” “好哩。” 黄满志淋完菜,进屋洗手。这屋子,他从来没有单独进来过,每次来都是跟班里人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看到夏菊英炒菜的背影,汗湿的花衣服紧贴在背上,腰间有两圈肉肉鼓着,随着炒菜的动作起伏着。他忽然觉得口干,咽了咽口水。“夏妹子,搞杯茶来喝。” “好。” “今天没吃血鸭的?” “天太热,这屋子更加热。没人来。” “也是,这叫大战七八九。这热天气,小菲去冰棒房了吧?” “是呀,冰棒房就数她大,廖红她们一拨人,都顶职走了。可怜小菲,还在小集体。” “是呀,老大不小了,眼看着就该谈婚论嫁了。” “可不是嘛,没有正式工作,怎么找男朋友?哪个要一个半边户家的妹子哟……” 半只鸭子,一碗豆角,一碟花生米,两瓶啤酒摆在桌上。黄满志因为牙疼,没有吃晚饭。刚刚把鸭肉送进口里,突然间“哎呀”一声,把夏菊英吓了一跳,以为有砂子硌牙齿了,忙着问:“哎呀,对不住了!” 黄满志用手扶着左边腮帮子,一脸扭曲。夏菊英负疚地看着黄满志,站在他身边直搓手。好一阵子,黄满志缓过劲来,对夏菊英说:“不是你的事,是我今天拔牙了,还不能吃辣的。” 夏菊英这才舒了一口气,关切地说:“拔牙了,暂时吃不得辣椒,那我给你做稀饭吃。” 这时,小奇、小菲先后回家。夏菊英说:“正好,本来给你黄叔叔做得饭菜,他拔牙了吃不得,你们吃了吧。”然后对黄满志说:“老黄,你的饭菜就算了吧,我们自个儿吃了,省得浪费了。” 黄满志却说:“算我的,我自个儿点了菜,我吃不了是我的事,要不你也不一定吃这个血鸭了。小孩子他们一定吃腻了,每天都闻这个味道都腻了。” “那是,闻都闻腻了。”小奇说,撇着嘴巴笑了一下。 “莫听他的,他是开玩笑,说反话的。”赵芳菲从里屋出来,换了碎花短袖衣,清清爽爽的。 黄满志说:“算我的,我请客。”说着,他就要在裤兜里掏钱。他摸出一个手绢,打开之后,数出几张钞票,放在餐桌上,起身走人。 夏菊英拿着钱,追到门口,硬是要塞回去。黄满志看了看屋里的小孩子,把钱堵回去说:“这个小钱你留着,实在不行,我下次吃饭不付钱就是了。嗯……夏妹子,我看小菲很可怜哟。你想一下,能不能让小菲顶我的职哟。” “顶你的职?什么意思?”夏菊英没明白。 黄满志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我退休算了,我是劳模,可以让小菲顶我的职。” “什么劳模可以顶职?我家小菲怎么能够顶你的职?” 黄满志见夏菊英脑子不拐弯,就说:“跟阿旭家那样,让小曼顶了阿旭爸爸的职。小菲也可以顶我的职。” 这下,夏菊英听明白了。冯旭晖家里的事情,她听说过,也在这些天照顾冯老爷子时跟他求证过。老冯为了老战友家女儿顶他的职,跟小曼的妈妈办了结婚,让小曼成为老冯一个户口本上的父女关系,小曼顶职成功。黄满志的意思是,为了小菲顶他的职,要跟她夏菊英办理结婚手续? “假结婚?”夏菊英脱口而出地问。 “嗯。”黄满志答应着。 “这个……” “你想一下吧。” “好,我跟儿女商量一下。” 夏菊英进屋之后,听到小菲正在责怪弟弟小奇不该跟黄满志开那个玩笑。夏菊英并没有急着跟儿女商量,她自己要想清楚。黄满志的提议很突然,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过去,黄满志跟自己的男人是不怎么友好的,好像是前世冤家一样,几乎每天斗嘴。如果跟黄满志办理结婚……她看了看客厅墙上赵德惠的遗像,那微笑的嘴巴,变成了冷笑。夏菊英赶紧扭脸不看。 小菲说:“妈,你去洗澡吧,我来收拾。” 夏菊英说:“你也累一天了,还是妈自己来收拾吧。你去洗澡。” 小菲把夏菊英推到里屋,让她拿换洗衣服。夏菊英只好听从了,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女儿的背影。不管死去的男人怎么看,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为了女儿的前途命运,就像冯旭晖家那个金阿姨那样。 只是,廖书记那里要去说清楚,不能像廖书记、冯旭晖希望的那样,跟老冯结婚了。好在老冯没让她继续送饭菜,老冯好像也没有跟夏菊英结婚的意思。 洗完澡,夏菊英先是在枕木房外面点上蚊香,摆好竹板床,对儿子说:“小奇,你今晚睡外头吧。”小奇“嗯”了一句,算是应允了。又对女儿说:“小菲,你跟我睡里屋。” 实际上,这些习惯都是日常的,不必唠叨。可是,夏菊英担心小奇睡里屋,就强调了一遍。她要跟女儿说一说跟黄满志办理结婚的事。她已经决定了,为了小菲,她会答应黄满志。而且,她不会像金阿姨那样假结婚,而是真结婚。她不想让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即使女儿不答应,她也要说服女儿。 小菲把冰厂的冰块带了几块回来,在枕木房降温。母女俩在蚊帐里说话,夏菊英先是问着女儿,黄满志这个人怎么样?女儿说,班长,劳模,还是党员,当然不错。接着,夏菊英就把晚饭后黄满志的想法说给女儿听,并强调说:“你黄叔叔说,是假结婚,像冯旭晖家里那样,为的是让孩子顶职。” 赵芳菲的眼睛在黑暗中变得明亮了,不过这光亮瞬间就暗淡下去。她喃喃自问:“这样做,好不好?黄叔叔眼下是孤零零一个人,老婆孩子都不理他。到时候老了,无依无靠。” 夏菊英试探着问:“那,你就真的给他当女儿,照顾他的晚年。” “好。”赵芳菲小声答应。 夏菊英一把搂住女儿,喃喃细语地说:“那,妈妈就答应他了,明天就去办理结婚证。” 赵芳菲心情复杂地问:“妈妈,如果你不喜欢他,那就算了吧。” “傻孩子,妈妈一把年纪的乡下老婆子,还能挑什么。你不管。” 赵芳菲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妈妈,你真好。”这一晚,母女俩安安心心地睡得很踏实。 不久,黄满志退休,让赵芳菲顶职的事情就传开了。尤其是工务段的人,都在笑话黄满志,牛粪上头插了一朵牵牛花。也有人说,黄满志不愧是劳模,模范就是模范,时时处处都显出模范的样子。在工务段小院,冯旭晖却被莫名其妙地讥笑嘲讽了一番,说他父亲作为税务局的干部,彻底输给了工务段的铁路工。冯旭晖听了,先是苦笑,继而真诚地为黄满志笑了,为赵芳菲笑了。他知道,铁路工喜欢开玩笑,没有什么恶意。 后来,铁运中心工会为劳模黄满志安排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夏菊英搬进黄满志的新房。赵芳菲、小奇也跟着从快活岭搬了出来,住到了黄满志家里。 快活岭的枕木房,赵芳菲本来不想要了,可是,夏菊英看着墙上赵德惠的遗像说,还是留下吧,你爸爸没地方。 “房子没人住就会破败的,没有烟火味道,你爸爸也不喜欢。”夏菊英说着,整理着枕木房的桌椅说:“我还是自己开血鸭店,现成的生意。” 赵芳菲问:“妈,您是说,不去独好大酒店炒菜了?” “是呀,我也不去廖书记家里的大树下饭店了。我就在快活岭开自己的血鸭店。陪着你爸爸。”夏菊英说。 就这样,枕木房变成了工厂站工区的活动室和纯粹的血鸭店。黄满志闲着没事,就在枕木房待着,到铁路上转悠,陪铁路工们业余时间继续打闹。 说来也怪,枕木房的生意比独好大酒店的时候还要好。血鸭的味道,好像跟枕木房昏暗的环境搭配成一道独特的风景,铁路工们在这里吃着血鸭喝着酒,喷着酒气说:“嫂子,还是在快活岭的血鸭地道,在独好大酒店就是没这个味儿。你说怪不怪!” 阳胡子甚至说:“嫂子,你在曹向荣那里肯定没用心做,不然,味道怎么差那么多。” 夏菊英笑嘻嘻地回答:“没有,你嫂子不是那种人。” 黄满志解释说:“可能是大酒店的手位不好,没有在这里顺手。” 看着越来越多的客人,夏菊英干脆把里间屋子也摆上了餐桌,一次可以摆上七八桌。 第71章 芒在背 “哐当哐当”,随着火车上有节奏的声音,冯旭晖跟大徐昏昏欲睡。大徐在轨道车班,跟韩啸波、阳胡子、邓子聪是牌友,随着老师傅退休,他接替了轨道车班的班长,兼着段工会委员。 大徐当工会委员,虽然是冯旭晖的提名,其实是刘学彬的意思。刘学彬说,大徐是他的师兄弟,他当了段长之后,大徐心里不服,经常在刘学彬面前说,显得他们关系很铁,而且摆出师兄的架势,动不动就喊刘学彬“师弟”,而不是刘段长。 一次,一个职工的妻子又怀上了第二胎,冯旭晖与女工委员丁一卉去做工作,两个未婚的年轻人有的话似乎羞于直言,很是难堪。关键是,他们两个属于年轻的男女,有些家属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冯旭晖更加尴尬,后来,冯旭晖遇到外出走访的事,基本上不带她了,而是跟大徐一起去。 不过,跟大徐去走访也有问题,虽然也有点尴尬,但是好于跟丁一卉那种。有很多次,冯旭晖去外地职工家走访慰问,冯旭晖总是被人忽略。坐下来后,主人总是客客气气面向冯旭晖身边的大徐,又是感谢组织关怀,又是诉说家境困难等等,大徐则笑呵呵听着,说些体己话,毫无违和感。冯旭晖呢,有点想笑,又有点不是滋味。 脸与心的成长应该同步才好。脸长心不长,最终只能是“老玩童”;心长脸不长,也只会给人平添许多烦恼。对他而言,把自己穿得老气横秋一点,加上沉闷的性格,乍一看,还真的以为是一个成熟男人,但是仔细看,脸上的稚嫩还是暴露无余。 这次外出,是因为廖书记的父亲过世。那是一个偏远的大山里,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 一路上,两个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当然,主要是大徐在说。冯旭晖对大徐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下乡知青,跟肖锦汉在一个生产队,返城后当了铁路工,后来是肖锦汉帮忙,弄到了轨道车班。冯旭晖就像说相声中的那个逗哏,对方说什么,他就跟着哼哼哈哈的,不多说。 大徐饶有兴致地说起了肖锦汉跟刘学彬,说着他们当知青时的故事。他们两个平时很少单独讲话,虽然工作关系一起去过外地职工家里慰问,但是随行人多,话题基本上没有交集。这次却不同,他俩单独成行,而且路上的时间长,大徐可能嘴巴憋臭了,忍不住主动跟冯旭晖说起话来。 “阿旭,听说你是黄陵县人?他们说,肖锦汉欣赏你,刘学彬对你客客气气,都是因为你的黄陵县人。”大徐说。 冯旭晖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而且跟自己相关,也就来了兴致。纳闷地问:“为什么?” 大徐说:“你呀,简直单纯得可以。我们原来下乡的地方就是黄陵县呀,他们没跟你说过?” 他们?他们是指肖锦汉、刘学彬吗?他们仅仅因为自己是黄陵人,就如此关照?很牵强吧。大徐确认冯旭晖确实不知道内情,就说起他们在黄陵县修铁路的事情。 “啊?”冯旭晖大为吃惊地感叹。 他想起小时候,也就是上小学的时候,逃课去看火车的情景。莫非,那些修铁路的人当中,就有铁运中心的肖锦汉、刘学彬、大徐?冯旭晖原本跟大徐没有多少交集的生活,突然间好像有了,就问:“我们生产队也有十几个知青,住在农民家里。你们修铁路的知青,是住在哪里?” 大徐说:“我们修铁路的待遇比生产队好,三餐公家大锅饭能吃饱,排队出工干活,睡的是大通铺,过上了集体生活,年轻人多,比生产队热闹。” “你们怎么能够去修铁路?而不是下乡干农活。”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当工人?而且,修完铁路就直接进厂参加工作。有什么不好?谁不想?” 冯旭晖想起了小曼姐,放弃纱厂的工作,通过顶职到父亲的税务局工作,也想到了师娘夏菊英宁可嫁给其貌不扬的黄满志,甚至是自己男人赵德惠不对付的人,为的是让女儿赵芳菲有一个比小集体更安稳的职业。这种普遍被人们接受并付之行动的做法,在冯旭晖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在冯旭晖脑子里也没这根弦。否则,该顶父亲职的是冯旭晖,而不是小曼姐。冯旭晖从火车司机岗位被调到工务段当铁路工,他几乎没有挣扎,听之任之,无所谓。 大徐还在讲着他们那时候,怎么“人往高处走”的故事。“有一天刚吃过晚饭,上面通知说要开会。原来是有大领导要来视察铁路建设工地,这在当年可是大事情啊!肖锦汉是团支部书记,他要求大家做好各方面准备,山头要多插些红旗,路边多竖些标语,气氛要足,气派要大。” “大领导来的那天,肖锦汉带领大家天没亮就吃完早饭来到工地,把小推车和担子装满土,然后把外衣脱下,赤膊背心坐下来养精神,听到前面传来大领导来的消息,立即跳起来,挑起担,推起车,嘿哟嘿哟大步流星边喊边干,热火朝天大干快上。” “肖锦汉站在团旗下,朝着几辆北京吉普车挥手,喊着下定决心的口号,望着吉普车从北向南飞一闪而过,路面激起一溜烟尘。” “这个肖锦汉,为什么老子看不上他,还有那个刘学彬,都是一路货色,马屁精。” 尽管冯旭晖很不喜欢大徐背后议论别人的做法,但是他在工厂站工区的时候,师傅们几乎都是这样的强调,总在挑剔着上面领导的水平,而真的遇到领导来了,绝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有少数人闷着头使劲干活。不知道是不屑跟领导较劲,还是想图表现。 大徐还说,他也是职大毕业的,可是领导都不用他,就是因为他不去给领导拜年。肖锦汉、刘学彬强拽着他去,他反而贬损他们。 “你不是说,人往高处走,你怎么不去呢?”冯旭晖不解地问。 “人往高处走,也得堂堂正正吧。你不是没看见刘学彬那低三下四、点头哈腰的样子吧。”大徐一副耻于与之为伍的神态。 联想到最近阳胡子、谭晓风两口子对自己阴阳怪气的态度,冯旭晖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在大徐们这些人眼里,他冯旭晖是不是也跟肖锦汉、刘学彬一样,靠“拍马屁”往上走的。实际上,冯旭晖对大徐这套“理论”并不陌生,老冯和义哥,在税务局小院里,也是这种腔调,以至于冯旭晖很长一段时间都跟当官的天然抵触。 段工会主席,团支部书记,算不算是“官”?如果是,冯旭晖丝毫没有当官的感觉;如果不是,大领导开会时总是说“你们段领导班子,党政工团怎么怎么样……” 下来火车,坐了汽车,一路颠簸,到了廖书记的乡下老家。这次,没有谁抢先跟大徐握手,在锣鼓喧天中,廖书记披麻戴孝领着他们到灵堂,叩拜。 大徐把工务段随礼的礼金一一登记了。看到廖书记一家人都在灵前当孝子贤孙,冯旭晖跟大徐就在房前屋后闲步。大徐说:“阿旭,你看,廖书记忙不赢,没时间招呼我们,不如我们走算了。” 冯旭晖犹豫了,说:“我们返程的火车票,最早的要明天上午才有,在这里睡一晚,明天走吧,下午还有一班车。” “今天到县里去睡吧,这里穷乡僻壤的,没地方睡。” “农村里,一般是安排到邻居或亲戚家借宿。” “莫麻烦别人了,走吧,去县城住招待所最好。” “也好。” 廖书记真的没留他们。他们就坐汽车到了县城。第二天,他们坐火车返回鼎钢。一路上,冯旭晖再也没跟大徐说话聊天,不知是话不投机,还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冯旭晖发现,他俩没话可说是在大徐说了那句话之后。他说:“给廖书记随礼超过五十块钱的,不是马屁精,就是有求于廖书记的。” 冯旭晖就是随礼五十块钱的一个。他无需跟大徐辩解,感觉越描越黑。五十块钱,对冯旭晖而言就是半个月的工资。他的工资每个月都交给父亲,只留十块钱零用。有时候跟着乐队帮人家“红白喜事”闹腾,可以获得十块二十块的报酬,积攒了一些。 他之所以随礼五十块之多,内心里不是大徐所说那样“马屁精”“有所求”,而是“感激”。廖书记待自己很好,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好。在工厂站工区的时候,廖书记就经常到班组来鼓励他参加硬笔书法比赛,参加演讲比赛,那些所谓鼓励,想起了近乎求人了。当时,冯旭晖只是觉得廖书记是为了支部工作在铁运中心考核打分中,多些加分项,并没有想过是锻炼与培养自己。 不是廖书记提醒自己要向党组织靠拢,冯旭晖估计不会写入党申请书。有意思的是,冯旭晖想到的还是廖书记是为了自己的支部工作。 但是,与廖书记一个办公室工作,面对面相处时,冯旭晖才感受到廖书记的关心。每天像日出日落一样有规律地到厂,然后打扫办公室卫生,冬天甚至还要给火炉子生火,捅炉子,倒炉灰,铁路工野外作业时才戴上的披肩帽子上落满了粉尘。 还有,对所办团刊《天梯》上的文章,廖书记都要把关。尤其是那篇《儿时的一幕》,惹来刘学彬对冯旭晖入党动机的怀疑,是廖书记巧妙地化解。 最近,廖书记家的“大树下饭店”开张之后,毛姨说要感谢“解围”有功,多次喊他去饭店吃饭,每次都是毛姨炒菜,廖书记陪着喝酒,有时候还让廖红帮着盛饭。 这一切,让冯旭晖发自内心地随礼五十块钱。没想到,在大徐们的眼里,这里掺杂了不纯净的东西。为此,冯旭晖开始反思。 廖书记从乡下回到段里,对随礼的人,喊了吃饭,表示回礼。吃饭那天,冯旭晖被总公司工会安排到张家界疗养。当时,冯旭晖感兴趣的是张家界的风景,当时是很火热的去处。 这个疗养指标是琳姐想的办法。本来,像冯旭晖这样的年轻人,是不够疗养要求的。但是,因为需要安排几个车间级工会主席,琳姐就把冯旭晖报上去了。说起冯旭晖,总公司工会就问,是那个办团刊《天梯》的冯旭晖吗?琳姐就赶紧说,是的。看来,团刊《天梯》是帮了冯旭晖很多忙的。 从张家界疗养回来,廖书记在办公室就说:“小冯,今天晚上去家里吃饭,你毛姨买了鸭子,她跟夏菊英学了做血鸭。” 冯旭晖想起大徐在火车上那番话,就想推辞,说:“不去了吧,太麻烦了。” 廖书记说:“你毛姨说了,上次你打了那么大一个人情,不请吃饭是失礼的。” “你上次请了我,我到张家界疗养去了,我没去。这不是你们没请,礼数到了,我心灵了。”冯旭晖还在逃避吃饭。 “那不行,你毛姨都准备好了。要不然,把你爸爸也接过来一起吃,你是不是担心他一个人吃?”廖书记没有退让,但是,态度并不严肃,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这让冯旭晖过意不去,一个长辈、书记请自己的晚辈、下属,还要这么客气,不能再推辞了。 冯旭晖忙说:“不要,不要喊我爸,我自己去。” 见对方答应了,廖书记也就问起了去张家界疗养的事。冯旭晖就介绍期张家界的风景来了,就像原先看到过的一些国画那样,真是大开眼界。有意思的是,此次鼎钢安排疗养的人,男男女女五十多个,只有他冯旭晖是年轻人,其他的都是即将退休的。甚至有两个阿姨在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 廖书记说:“把张家界之行写出来,在《天梯》上登出来,让大家分享分享。” 冯旭晖说:“如果大家提出来要去张家界看一看,怎么办?廖书记你可要给假哦。” 廖书记说:“你跟苏云裳想到一块了,她有次跟我说起,工务段团支部是市一级先进团支部,应该奖励一次外出活动,领略祖国大好河山。要不,就去张家界吧。” “真的?太好了!”冯旭晖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一天,冯旭晖的情绪高涨,他去了铁运中心团委找苏云裳。苏云裳对他说:“刚刚从总公司团委开会回来,眼下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在悄悄侵蚀年轻人的思想,工务段年轻人多,而且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多,加上最近成人高考毕业生没有得到安排,估计会有人吵事。你要发挥团刊《天梯》的作用,进行正面宣传。” 冯旭晖问:“我刚刚从张家界疗养回来,跟廖书记汇报,准备带团员青年去张家界看一看,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你看,怎么样?” “我看可以,我跟廖书记沟通过。” 第72章 窗户纸 “小冯来了,快快上楼。”毛姨看到男人跟冯旭晖的单车,老远就对着他们喊,笑呵呵地去了头上的毛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然后就把饭店窗口的板子,一块一块地合上。 冯旭晖问廖书记:“不在饭店里吃饭吗?” 廖书记说:“今天人少,不用在店子里吃,在家里舒服一些。” 说话间,毛姨麻利地把店子的门锁好,上楼了。就在冯旭晖停好单车准备上楼时,下意识地看了马路上一眼,就发现大徐的眼睛朝这边看,然后又移开了视线。冯旭晖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冒出大徐的“马屁精”“有求于人”的不屑。 冯旭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楼,进了屋。跟第一次到这个家庭一样,廖红的闺房依然关闭着门,不同的是,屋里没有谢国良,不知道从闺房里走出来的人,除了廖红,是否还有赵芳菲。 想起赵芳菲,就想起了师父赵德惠。第一次到廖书记家里来就是师父“押着”来的。那是冯旭晖第一次到领导家送礼,为的是能够在拿到大学文凭之后,顺利地留在段机关当干部,而不是“以工代干”,或者被遣回到班组。冯旭晖是有过这种经历的,一口气不顺,就可能意气用事。 坐下来之后,廖红回来了。 “下班了。”冯旭晖主动打招呼。 “哦,是小冯……不是,是阿旭哥。”廖红看到父亲之后,才想起改口。说完,径直进了闺房。 被韩啸波称作“冷美人”的廖红,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即使原先在小集体上班,也丝毫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廖红才从里间屋里出来。她换了一套衣服,白色的衬衣从里面翻出来,显得白净多了。比肩略长的粗辫子,很是齐整地分列在两边。她第一次主动跟冯旭晖说话,她就站在闺房门口说:“阿旭哥,昨天,我们夜校的同学聚会,我以为只是吃饭,然后去对河跳舞。没想到,领头的班长,竟然要我们去声援他,到他们厂子去游行。” “游行?为什么。”冯旭晖不解地问。 “说什么,他们厂子被少数人以合资合作的名义,卖给了香港商人。他让我多喊些人,我看你是团支部书记,手下人多,你能带一帮人过去吗?”廖红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了一通。 廖红说的这事,冯旭晖也听谢春鹏说过,他老婆在纱厂一分厂,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有些外商愿意投资接管。但是,厂里的职工不买账,说这是“卖厂”,以后厂子里的事,都要听外商的。 冯旭晖对这事没有仔细想过,习惯性地向廖书记求助。廖书记正在厨房里出来,听了冯旭晖的话题,略加思考后说:“小冯你是工会主席,铁运中心工会主席没跟你讲过波兰团结工会吗?这样的事情,不是用游行的方式解决的,应该职工民主表决决定。” 冯旭晖点点头,对廖红说:“还是廖书记厉害,一句话切中要害。不能去游行,而是走民主程序,职工自己决定。” “这么说,我就不去参加游行了。阿旭哥,我原来答应班长了,不去的话,是不是失信于人呀。”廖红显得为难。 廖书记佯装不悦地说:“傻丫头,刚刚小冯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这件事,要走合法程序,不能搞游行那一套。游什么行,这不跟当年贴大字报一样了吗?不能去,你绝对不能去!小冯,你们团支部也通过读书活动,把这个道理讲清楚。咱们段里的青年人,绝对不能参加游行。还有你,廖红!” 廖红觉得父亲小看了她,跺脚说:“我不去参加,我是问,失信于人怎么办?” 冯旭晖说:“这样吧,我去跟你们班长说。我去劝他采取合适的方式。” 廖书记说:“小冯,你多帮帮她。这傻丫头,单纯,脑子简单。人家把她卖了,她还可能帮人家数钱那种。” 廖红一屁股坐在桌前,不服气地说:“才不会!” 接着,廖书记就边喝酒,边说起了这个女儿。而且还把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指给冯旭晖看,这些照片,冯旭晖没有仔细看,这次被廖书记拉着手,走近了端详。看廖红16岁这张照片,多么标致,白净的脸,油亮的头发织着辫子,眉目多么清秀,微起的唇,显出温柔而又刚毅,很有大家风范。冯旭晖在想,若她在一个操控室或什么机关工作,凭她的气质容貌,定会是许多人为之倾倒的。 毛姨一味地笑,偶尔也说:“小冯呀,你打小没娘,以后就经常来家里,我退休了,有时间做饭菜。看你手上的毛衣都松线了,一会脱下来,让小红给你补几针。” 冯旭晖一愣神,看着廖红。廖红夹菜的筷子停顿了,不由自主地看着她妈妈,然后看着冯旭晖那毛衣衣袖。没好气地说:“妈,要补针也是你去补。” 毛姨微笑着说:“我是把小冯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没娘的孩子最可怜。你就应该把他当亲哥哥一样,给他补针这样的小事,不是妹妹应该做的吗?” 冯旭晖窘迫地把外衣衣袖往下扯,遮住里面的毛衣衣袖。毛姨看着好笑,对冯旭晖说:“快脱下来,让小红补针,飞快。” 局促中,冯旭晖站起来,把毛衣脱下来,递给了毛姨。毛姨仔细看了看,就交给女儿。廖红结果衣服,就进了里屋,关好门。 廖书记看女儿走开了,这才对冯旭晖说:“小冯呀,上次错怪你送礼的事,你还记得吧。” 冯旭晖当然记得,那次师父赵德惠“押送”他到廖书记家送礼,为的是毕业后不当铁路工,稳稳当当地当干部。如果不是这样,师父可能没有这一劫。冯旭晖说:“记得,只是对不住师父赵德惠。” “是呀,赵德惠是个有个性的人,但是对你很喜欢,很看重,你知道吧?” “知道,他教我书法,教我写通讯报道,他见我跟我爸闹僵了,就收留我。” “知道上次为什么我误会你送礼了吗?你师父是让你来提节的,你毛姨没有跟我通气。你师父也没跟你挑明……结果,你看看,害我对你发脾气。哈哈哈哈。” “提节?”冯旭晖咀嚼着这个词,疑惑地问:“您是说,我师父让我给您提节?” 廖书记已经没了在单位的严肃,继续打着哈哈说:“赵德惠呀,为什么叫他老猴子,就是做事鬼机灵,一下子摸不到他的想法。我都被他蒙了。” 等他们酒过三巡,闺房的门打开了,廖红拿着毛衣出来。冯旭晖看着整整齐齐的衣袖,借着酒劲摇头晃脑地说:“廖红,我要为你写一首诗,名字就叫毛衣。我要等在下一期的《天梯》上。” “是吗?好期待呀。”廖红大概觉得这是冯旭晖的酒话,并不在意,说话带着调侃的意味。 “你不信是吧?我这就回去写。”冯旭晖虽然喝高了,但是心里明明白白的,居然看出了廖红的调侃。 一路上,冯旭晖骑着单车,飘飘然回到了家。他很兴奋,躺在床上想着廖书记家里的事。冯旭晖的脑海里,不断地“播放”着廖书记、毛姨的讲话。看起来,师父赵德惠在撮合自己跟廖红…… 想着这些,冯旭晖热血沸腾。他觉得,师父赵德惠是想把徒弟冯旭晖跟廖红之间这层窗户纸捅破。廖红16岁那张照片,不时闪现出来。他喜欢那张照片,或者喜欢照片上廖红的样子。 冯旭晖坐起来,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影集,看着自己的照片,跟廖红16岁的那张照片进行对比。心里想,我虽然也自以为较为不错,但与她相比,似乎还欠那么一点点。我也不会有胆量去向她求爱。她也未必肯答应和我成为这种男女朋友的。 就这样,冯旭晖抱着影集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看着手边的影集,他想起昨夜的胡思乱想,不由得笑了。上班之后,冯旭晖问廖书记,廖红是不是上白班,廖书记说是中班,下午四点接班。冯旭晖把廖红三班倒的时间规律搞清楚了,在台历上做了笔记,依次推算。 “小冯,我这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争强好胜。女大十八变,长大了,不服管了。你主动些,帮着管一管,千万不要跟着他们夜校同学去游行。搞不得!” 冯旭晖感受到了廖书记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让他主动找廖红,而且,这也是师父赵德惠的意思。他说:“放心吧,廖书记,我下午四点钟就去工厂站找她说一说。” “嗯,你们是年轻人,可能有共同话题。而且,她平时最喜欢看《天梯》上的文章,尤其是你的文章,她还问过我,这个阿旭是什么人?廖红吧,嘴巴上要强,不会轻易说那些喜欢呀,欣赏你的文采呀一类的。” “真的?可是,我原来辅导她功课的时候,她都不怎么理睬我。确实是很傲气的小公主一样。” “听你毛姨说,廖红看你师父待你像自己的崽一样,说你是赵家的郎崽子。” “郎崽子?跟赵芳菲吗?廖红怎么想的?” “可能赵德惠也看出来苗头了,那时候小菲没有正式工作,在小集体做事,配不上你。记得黄满志给你做介绍那次吗?那个妹子是赵德惠的老乡的孩子,他觉得不行,硬是让韩啸波给搅黄了。” 冯旭晖这才想起那次相亲的经历,奇奇怪怪的,原来是老猴子在搞鬼。廖书记补充说:“这个赵秀才呀,他对你有一种说不清的喜欢,因为你很像他年轻的时候,生怕你走错了路子。他就像你的长辈一样关心你,管着你哩。” 往事历历,冯旭晖突然长叹一声。工务段这个地方,进厂的时候是被安排的,甚至是排斥的。但是,这里的人却是淳朴的,对他这个同样是“半边户”的,没娘的伢子,给与了很多的同情与关心。黄满志、赵德惠、廖书记、琳姐、肖锦汉…… 下午四点,冯旭晖到工厂站站场找廖红,办公室就在信号楼一楼。一股暖流从办公室往外溢,两个女人围着火炉织毛衣、喝热茶。冯旭晖微笑着,等着她们答复。两个女人就看着他,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然后说,廖红请假了,跟谢国良都请假了。冯旭晖觉察到,那女人刻意把谢国良他两说得特别重音,像是强调,或者提醒,或者不怀好意。 冯旭晖道了声“谢谢”,转身走出办公室。他预感到,廖红去了那个小厂,可是,具体是什么厂子,当时忘了问。冯旭晖骑着单车往厂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正赶上游行队伍,人很多,他只能步其后而缓缓行走,边走边找寻廖红。 没看到廖红,冯旭晖就停下单车问游行队伍里一个发牢骚的中年妇女。“大姐,你们是哪个厂子的?” 那个大姐恶狠狠地盯着冯旭晖问:“哪个厂的?你是什么?是干部老爷吧。滚远点,你们卖厂得好处,我们小老百姓怎么办?喝西北风,我们上有老下有小。” “厂子的领导跑了,我们找区里找市里。” 看着这群群情激奋的游行队伍,冯旭晖像看热闹的路人一样,跟随队伍走了一段,他确定廖红应该不在队伍里,才返回段里。他直接去了书记办公室,说了廖红请假的事,也说了市里一个小厂子上街游行的事。很担心廖红会参与其中。 “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廖书记坐立不安地骂着。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片刻之后说:“喂,我说大个子,我那女儿你可要严加管教啊,不会,我绝不会怪你。今天,廖红请假了,到哪去了?你一会给我问一下,不,马上问。马上要下班了。哦,对了,你们是倒班的,还没下班。这段时间,不要给廖红批假。她没什么正经事,我知道。” 一会儿,大概是对方知道廖红请假的理由了。廖书记说:“好好,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准假。我放心了。过几天到我家来喝酒。挂了。” 放下电话,廖书记说:“一个朋友家死人了,她去帮忙了。” 冯旭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就对廖书记说:“廖书记,我想来个调虎离山,怎么样?” “调虎离山?说说看。” “您不是答应我们团支部一次外出旅游吗?去张家界。” “你是说,现在去?这天气不好呀,冷哩。” “冷,怕什么。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正好进行革命传统教育。” “嗯,有道理。你们合计一下。我原则上同意,我马上跟刘学彬通个气。对了,你要把廖红给带上。” “当然,我都想好了,我们工务段团支部跟他们工厂站团支部联合搞活动。” 第73章 看山去 团员青年一行十七人涌上绿皮火车,到处找座位。车上人满为患,早已没了座位。冯旭晖像许多人那样站着,他看了看廖红、谭晓风、王向红三个女的,正在跟座位上的人打商量,把背包放在座位下的空地上。 他们对没有座位早有心理准备,买票的时候就只有站票。开始时,大家还是兴致勃勃的,毕竟能够出来见世面,没在乎站着还是坐着。好在年轻,站着也不会觉得累。而且,十一月的天气有点寒意,挤在车厢里,不至于难受,反而有些暖和。但时间长了会疲倦,韩啸波、邓子聪、蔡大个就势往地上一坐,怎么舒服怎么来,管他那么多。 一直到了晚上,车厢咔嚓咔嚓的节奏,会让人打瞌睡。谭晓风、王向红显得很乖巧,早就跟座位上的旅客拉起了家常,话题伸向“你家在哪里?”“你在哪里工作?”“你在哪里下车?”,为的是“你的座位让给我吧 ”。而廖红的嘴巴就木讷多了,加上跟谭晓风、王向红不熟,相互之间也没说什么。旁边的谢国良,一副宁可缩在座位的底部,垫一张报纸对付一夜,也不会讨巧“丢份儿”的样子。 果然,在怀化的时候,下车的人多,谭晓风、王向红都有了座位。谭晓风见廖红还站着,就招呼她过去,挤一挤,廖红摇头。谭晓风就对冯旭晖比划着手势,意思是小心你身上的包包。冯旭晖胸前装铜管乐器“小号”的袋子,鼓鼓囊囊的,却不是装着乐器,而是整个团队的“钱袋子”。小号包是一个灯芯绒的布包,不显眼,只有上部一个口子,有松紧带把开口紧紧收拢,里面的东西不会轻易掉出来。 韩啸波的长头发,多少带着社会上混混的气息。他靠在冯旭晖身边的座位上,对“钱袋子”就是一个保镖一样的存在。冯旭晖看着车厢里东倒西歪的旅客,眼睛也被传染了一样,上下眼皮子开始粘合起来。他的脑袋钓鱼了,突然间猛醒,便从包包里掏出一本小说,强打精神,借着车厢昏暗的灯光看了起来。 在一个小站,冯旭晖身边的座位空出来,他看见一个男人起身翘着屁股拿行李架上的大包,而其他人都在昏昏欲睡。他当即坐在了空位上,然后瞥一眼隔了两排座位的廖红,见她在地上垫了一张彩色画报,闭目沉睡,就轻声喊着“廖红”。廖红没醒,她的样子跟琳姐有点相像,尤其眉毛很是浓密,在眉心处几乎是连接起来的,显得特别精神。 冯旭晖确认没人跟自己抢座位,就把小号包包占住座位,快步走到廖红身边,把她拉起来。廖红迷迷糊糊跟着冯旭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歪倒在空座位上,继续睡着。 出发前,廖书记在办公室交代冯旭晖,外出安全是第一位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几个团干部分工负责,不能私自离开团队活动,路上互相照应。最后还说,要多多帮助廖红。冯旭晖知道,廖书记是让他多接触廖红。但是,冯旭晖却有些顾忌,担心公开了他与廖红的恋情,会不会有人说闲话,觉得冯旭晖是别有用心。 廖书记听了,点点头说:“小冯想问题还是比较全面的。你和廖红的关系暂时不要公开为好,原本下一步肖锦汉要培养你的,这层关系,会让一些事情说不清楚。” 冯旭晖问:“肖锦汉准备怎么培养我?” 廖书记说:“他那里缺一个宣传干事,想让你去。” 廖书记本来不赞同冯旭晖去当宣传干事,毕竟他现在是工务段工会主席,是年轻的基层领导,以后接他的班当个支部书记应该没问题。但是,考虑到廖红的关系,一旦公开了,翁婿在一个单位的领导班子里,是不妥的。还不如让冯旭晖换一个地方,而且宣传干事这个位置,是出人才的。肖锦汉之前也是宣传干事,中心工会主席也当过宣传干事。 对冯旭晖而言,不愿意公开恋情的主要原因,是廖红的态度不明朗。她跟冯旭晖的交往,似乎是父母的意愿,而非她本人的心意。因而,她对冯旭晖总是不冷不热的。这反而激起了冯旭晖的兴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随着车轮“咔吧咔吧”的节奏,冯旭晖一屁股坐在廖红的画报上,很快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摸索胸前的包包。他发现魏鹏站在身边,目光炯炯,望着车窗外。而韩啸波,歪在一边,睡得正香。 “魏鹏?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睡了没?” “我是跟你错开时间睡的,你一个人管着我们全部的钱袋子,我睡不着呀!” 冯旭晖笑了。在技校读书时,他跟施力两个人就像形影不离的兄弟,一同进出。而跟其他同学几乎没有交集,没有多话可说。韩啸波戏称他两是“一对油盐罐子”。在技校毕业分配到工务段修铁路时,他们两个也曾抗议过,而且言语过激。冯旭晖也就知道,魏鹏是有些个性的,而施力则是内向些,个性来了,也不是松土一抷。最好是别惹他们,一旦触犯了他们,估计不好收场。 见冯旭晖醒来,魏鹏却走开了,好像是他的任务完成了,安心地找个地方眯一会去了。 此时的车厢,人空了许多,座位也有了。他们陆续醒来,三个女孩子开始照镜子,洗漱,廖红拿出带来的粽子,权当早餐吃起来。“喂,廖红,你家的粽子还没吃完吗?都半年了。”王向红看到粽子,很是诧异。 “我妈特意给我包的,带在路上方便,粽子不容易馊。” “怪不得你妈是食堂班长,就是能干,羡慕呀。” 因为来过张家界的,冯旭晖给这些初来的团员青年们说起那些奇特的山什么“定海神针”“猪八戒背媳妇”“金鞭溪”“金龟探海”的景点名,说得活灵活现,大家伙的眼睛里便多了一些感叹。 到了张家界车站。一群人围过来抢生意,上他们的中巴车。冯旭晖跟谢国良简单协商,冯旭晖打前阵,谢国良押后,不落下一个人。 在冶金宾馆安顿下来,冯旭晖就按照上次疗养性质的游览那样,把游览行程做了计划。魏鹏说,半天游览,半天休养,这个计划太浪费时间,过于轻松。他不休息,他跟施力两个人,还有廖红,会独自活动。他举着手里的海鸥照相机说:“这么奇特的山峰,你们怎么还坐得住?我们出去拍照了。” 施力说:“阿旭当然坐得住,他是看过了的。” “是哦,他参加了总公司工会的休养。阿旭,你不能把我们青年人也弄成休养模式吧。你重新调整计划,廖红,我们走。” 魏鹏、施力的话提醒了冯旭晖,团支部活动,节奏要加快,旅游运动强度要加大,只要安全即可。冯旭晖对魏鹏他们说,不要走得太远,马上做新的“攻略”。冯旭晖站在窗口,看着他们毫不疲倦的身影,心里琢磨,这个廖红,怎么就跟魏鹏走得那么近了呢?他们一定早就认识。 第二天,按照新的计划路线,一行人跟着冯旭晖,顺着“金鞭溪”往景区深处走。这条线路游客比较少,溪水清澈见底,许多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乐得两个金发老外跳进溪里的大石头上不停拍照。再往前走便是天然“氧吧”,空气清新,微风吹过,阵阵野草芳香沁人心肺,让人如痴如醉;树叶这一片翠绿,那一片金黄或绯红,绿得像是用彩笔修饰过,黄或者红色则像是春天的花。远远望见有一巨大石柱有点倾斜地冲天而起,称为“醉石”。石柱右边三座奇山怪石似“西游记”中的唐僧、孙悟空和沙和尚,而猪八戒则在另一边的高家庄背媳妇,真是感叹天工造物之神奇,仿佛走进一个童话世界。 一路风光迤逦,有两个老外一直兴奋地叽里呱啦直叫。这时,魏鹏上前跟老外夸张地做着手势,嘴巴里说起了英语。魏鹏在技校的时候就是英语课代表,却没见他露过脸,今天遇到了外国人,才发现魏鹏的英语说得很棒。后来这一路上,魏鹏、施力两个人,经常用英语跟老外对话,一路上嘻笑、追逐成趣,不时拿老外“开涮”,而老外也乐于当成取乐的对象。 “魏鹏,你真牛!”廖红终于放下了高傲的架子,眼神里充满崇拜。 “不要佩服我哦,来给你拍照。”魏鹏指着一个风景点对廖红说。廖红就真的乖顺地走过去,等着魏鹏拍照。 路上突闻一阵猴鸣声,老外发现在路边有成群结队的小猴在树枝上窜来窜去,高兴得欢呼雀跃,魏鹏连忙拿起摄像机拍摄,这些可爱的猴子并不怯生,在相机面前居然挺会摆“pose”。再往前到了一处景点,大家对着两座像是一对恋人相拥而立的奇石拍照,这便是“千里来相会”。谭晓风说:“谢国良跟廖红来拍一个。” 谢国良倒是摆好了姿势,廖红却没有听到一样,仰望着四周的大山。他无趣地对谭晓风说:“喂,谭晓风,还是你跟阿旭两个文学青年来一个吧。” 谭晓风说:“我已经不是文学青年了,阿旭才是。”也没有配合照合影。等魏鹏走开了,谢国良也就化解了尴尬,看别的风景去了。 走金鞭溪的时候,一条小道走了很久,因山道崎岖路途比较艰辛。路上,遇见许多山民在这里给游客背包上山挣上几文钱。走了很久,没有走出山林,也不知道是否走对了方向。这时,远远地看见有人在急促地行走。“喂,老乡——”冯旭晖大声喊着。那个人果然停下脚步。近了,发现是一位年纪六十开外的大爷,我们向他问路,他说:“你们走错路了,一时半会走不出去,干脆到我们村上歇一夜吧。” 路边一片漆黑,冯旭晖带的一支手电,要从来的路返回到冶金宾馆肯定不行。在老乡的指引下,他们摸黑穿过一条近路直上山顶公路往老人家的村子走。此时月色柔和,繁星点点,山风轻拂,又是一番意境美景。在蔡大个的建议下,五人手拉着手,一起同手、同脚、同步走,唱着《林中的小路》歌,跟着老人家走。魏鹏不小心踩到廖红的脚,廖红一声怪叫追着魏鹏猛打,于是一场战争在邓子聪和韩啸波的助威声中越打越烈。最终,冯旭晖大声止住了战争,他名义上是夜间山路打闹不安全,其实是看不得廖红跟魏鹏之间那种说不出来的亲昵。 路上老人不停为这十几个年轻人介绍此山的革命历史,还唱起了一首当地民歌《妹子请你留下来》,谭晓风开玩笑说:“大爷,你太老了,不合适呢。”大爷认真地说:“我替我孙子唱呢,他还没找对象。”韩啸波说:“这个妹子也不合适,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老人听完大笑不止。 在大爷的带领下,一行人在黑暗的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冯旭晖说:“大家折一根树枝当手杖,探路,别掉下去了。”“三个妹子,团干们一人负责一个。我负责王向红,谢国良负责廖红,谭晓风本来就是团干,蔡大个负责。” 晚上十一点多才到达老人所在的山村。老人把两个儿子喊过来,安排着三个妹子的住宿,男青年只能在厅屋、灶下对付一晚了。一行人早已累了,随便找地方一屁股坐下。老人的家人端上来发烫的玉米棒子给这些年轻人吃,还有当地人自酿的包谷烧酒。吃完饭,稍做休息,大家的体力很快恢复。女主人便上前招呼,递上一杯清茶,茶香顿时满屋弥漫开来。 吃过饭已到凌晨一点多。王向红说,一身汗,想洗澡。另外两个女人也附和着说,想洗澡。冯旭晖跟老人商量,烧点热水简单擦洗。老人家客房不足,就把两个儿子家也动员起来,把屋子让给客人,自己则去邻居那里搭铺。谭晓风、王向红和廖红住一个屋子,相互可以照应。廖红却说,不习惯,她要一个人住。冯旭晖跟谢国良商量,每个房间外面安排两个团干负责“站岗”。 由于太累,冯旭晖醒来时已快7点。走出屋子,此时山风习习,山间云雾腾起。这里非常宁静,一行人穿着休闲服和拖鞋,悠闲地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天边红色的云彩映照在脸上,每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到张家界主要是看它的山,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竹笋;又像是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准备出征。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就有不同的形象展现。在老人的带领下,发现一个“回音洞”,魏鹏扯开破喉狂喊:“我爱你——”于是山间回荡着一声声的“我爱你。”只是不知他的那个“你”是否真的能听见。很多人就看向廖红,在他们看来,魏鹏的那个“你”,就是廖红。 走出老人家时已快上午九点了,老人家亲自带领一行人往外面走。直到中午一点,他们才走出山间小路,老人也就完成了带路任务,打道回府。魏鹏看到饭厅里许多游客在吃饭,走近发现也有许多人在吃鸡,而且发现了那两个老外也在。魏鹏激动得用手捂着嘴,飞快地跑进屋里对着老外高呼:“亲爱的,你太明智了”。原来,老外提议走的一条路,魏鹏没有采纳,因而走错了路。 之后,魏鹏说跟着老外一起走。晚上,老外在客厅和走道上都扎下了帐篷,看来老外不准备住宾馆,他们只要求到宾馆房间洗澡。魏鹏与老外约定,第二天早上一起看日出。老外很热情地邀请魏鹏一行跟他们唱歌跳舞喝啤酒,聊着当天的游玩感受,突闻其中一个老外发出如雷般鼾声,那声音有着十足的美国特色,鼾得肆无忌惮,鼾得毫无规则。 冯旭晖起身要去方便时,听到有人在黑暗处小声说话,他本想避开,却被他们的话语吸引。 你不也看了吗?那伢子还不错,要是再高点就好了。要那么高干什么?你到底什么态度?你知道他是什么态度呀? 这是两个女人的声音。你没看见?这个小子好像对我没感觉,倒是对那个廖红挺上心。 第74章 糊弄人 听到谭晓风与王向红的私聊,冯旭晖这才知道,女孩子在一起说的私密话,原来是关乎恋爱的。但是,他没有猜出谭晓风口里那个还不错的“伢子”指的是谁。不过,从王向红说的对廖红挺上心的人,在冯旭晖眼里的只有魏鹏,或者谢国良。他们争相为廖红献殷勤,虽然方式不同,但还是很明显的。而魏鹏、谢国良都是技校同学,为什么用“那个伢子”来特指?这说明,还有一个不熟悉的人,这个人只能是工厂站团支部的人,而且是一个陌生人。 冯旭晖不想被女同学发现他无意中的窃听,不等弄明白“那个伢子”是谁,就赶紧溜了。 回到篝火旁,见一个老外在讲故事,不讲别的,就讲自己的旅途见闻,怎么逃票,如何扮学生买半票等。他解释,逃票不只是经济拮据,而是找乐子,逗闷子,没有心理负担,实在被逮住就乖乖地交钱。冯旭晖鄙夷地一笑,心想,这活自己可做不来。 魏鹏却跟他们臭味相投,说起来他的故事,像是说有传奇故事一般。魏鹏刚从杭州回来,这次杭州之旅,一路上她都与列车上的乘务员玩着藏猫猫的游戏,一张站台票混上车箱,就是不补票,看见列车员给别人补票,他偏向虎山行,晃悠到列车员跟前,认认真真学习列车员怎么开单补票,甚至还歪着头看,直到整个程序完成还恋恋不舍。列车员看他气质儒雅、纯真清秀,压根儿就没去想他会没票。 嬉笑疯闹之后,柴火也渐渐看小,人们也露出困倦的神色,各自去“坑边”洗漱。本以为洗漱完毕该归于安宁了,岂不知又来了一群人,其中也有两个金发的外国人,也带着帐篷,跟老外一模一样的款式,颜色稍显相同,因为天黑,看不清晰。 看到新来的朋友,先来的老外显得更加活跃。他向魏鹏提议,大家互相介绍一下,要不然,失去了结伴旅游的意义。他的提议得到了热烈的回应,“好”“好”之声,不绝于耳。实际上,冯旭晖留了一个心眼,想知道“那个伢子”到底是谁。工厂站团支部的人介绍自己时,冯旭晖都要侧目看一看王向红脸上的反应。或者王向红介绍自己时,工厂站那些哥们的表情。 但是,他失败了。一圈下来,他还是没有找到对应的关系。后来,他想明白了,没有找到对应关系,说明这两个人没有形成“吸引力”,自然是看不到他想要看到的表情。 反而,那个老外为了表现自己,来了个独特的开场白,让人印象深刻。他说:俺姓胡,来自内湖,爱吃芝麻糊……最后祝各位幸(胡)福。一大堆的胡,为的是人们记住他姓胡。倒是记住了,可一细想又记错了,他根本不姓胡,而是姓史密斯。他是一个外国人,但是中文说得很好,而且很幽默。 “小胡,你给我们唱首歌吧。”廖红已经把他当成了真的姓胡了。 “小胡?哈哈,有趣!我真的是小胡?我是小糊涂,你也是小糊涂?”这小子还真放得开,开始调侃廖红。不过,不得不说,他的那个开场白像在表演一个小品段子。后来,不单廖红喊他小胡,个个跟着喊他小胡。后面,史密斯只是一味的笑道:“我不姓胡,我是史密斯,真是的。”这时候,个个都喊他“小胡”,好像他真的是“小胡”,后来他也就接受了,甚至很得意自己有一个中国名字。 “你们中国人比较呆板,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觉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没有关系。你们喊我‘小胡’,怎么方便怎么喊,都可以。”史密斯为自己找台阶。 “不不,不是这么简单理解的。我们中国人这句话的真正内涵是,为人处事要光明磊落。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七回: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说的是一种担当。”冯旭晖见老外拿中国人说事,毫不客气地回击。 史密斯却摇摇头说:“你们的思维,不敢突破老祖宗,动不动就拿四大名着说事,好像老祖宗说的就是对的,其实不然。殊不知,几百上千年的思想,用在今天,很多是不适用了。你看你们做个人介绍,千篇一律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没有任何新意。你看我的个人介绍,跟你们的是不是完全不一样,是不是都能记住。你们说实话,你们记住了谁?一定记住了‘小胡’!” 不得不承认,大家记住的真的只有史密斯这个“小胡”。这么看来,他这话似乎有点道理。魏鹏说:“先生,这里您是美国人,本身具有独特性,即使不是‘小胡’这样的介绍,相信大家也能识别你的姓名,史密斯。” 谭晓风接着说:“我只是担心你们美国人听不懂,才用嘴简洁的方式。如果我用一首诗来介绍自己,你听得懂吗?” “愿洗耳恭听。”史密斯笑道,并且拍着巴掌。 “汪伦送白桃花水,柳永酒醒杨柳岸,轻舞罗裙舒广袖,千古文明唱到今。” 史密斯咀嚼着四句诗歌,就像猜谜语一样,用纸写下来,跟同伴一起研究。没多久,他就说:“你这是恶意,不是善意的介绍自己,根本就是让人猜测。” “你那个什么芝麻糊,不也是糊弄人的吗?” “我那叫幽默,没有糊弄人。再者说,这位小姐即兴创作的四六句子,也是质量不高的字符的组合,没有深意。即使如此,也是被我激发出来的。” 史密斯尖刻的话语让冯旭晖针扎一样,当即辩驳道:“我们两个国家的文化是有差异的,我们主张礼让三分,倡导内敛含蓄,而不是锋芒毕露,过于张扬。本没什么对与错,习惯而已。” “说白了,是保守落后,自身不发达,也就缺少自信,与内敛含蓄无关……” “你放屁!”韩啸波动粗了。 冯旭晖上前制止他,廖书记出发前一再强调,在外面不能惹事打架,何况这还是外国人。冯旭晖让蔡大个把韩啸波拉到一边,对史密斯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子不嫌母丑,中国,就是我们中华儿女的母亲。你在这里诋毁中国,我们每个做儿女的,都不会答应。如果是识时务,请尽快道歉。” 史密斯的同伴也站出来说:“史密斯没有诋毁,说的是客观实际,只是你们不愿意接受。” 史密斯把同伴拉回去,继续慷慨激昂地说:“保守落后不是诋毁,其根源,就是你们的制度不民主……” “打住,打住!”冯旭晖连忙止住史密斯的话,然后示意大家回房间。 篝火开始暗淡,寒冷已经侵袭到每个人的身上,心里。人群不欢而散。 从宾馆的窗户,冯旭晖还能看到楼下的帐篷。同房的蔡大个说,真想跟韩啸波一起去揍那两个混蛋。冯旭晖说:“我何尝不想动粗,你们可能没见过我野蛮的一面。” 蔡大个说:“阿旭,你今天已经让我们刮目相看了。在技校,在厂里,你总是那么斯文儒雅,没想到你跟那两个混蛋针锋相对,在文化领域的争锋,你是占了上风的。” 冯旭晖一笑,说:“我也有野蛮的时候,那就是当有人诋毁侮辱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我是会拼命的。我在工厂站工区时,有次差点跟阳胡子干起来。” “真的?你打得过阳胡子?他可是当工程兵出身,武夫一个。” “不信,你去问工厂站工区的人。” 这时,蔡大个发现宾馆楼下又搭了几个帐篷。他们有的弄来了柴火和啤酒,看来篝火晚会还在继续。一个老外把啤酒的包装盒作引燃材料,把柴火燃起来了,在这黑漆的夜里,这是最大的亮点。人们围着篝火而站,闹腾着,喝着酒,或罚讲故事、笑话、唱歌。惹得宾馆里的人在窗户旁驻足观看。 蔡大个迷惑的不解,这些人在篝火熄灭之后,在帐篷的冷冷地上怎么挨过今夜。他下楼去了,想看看,明摆着宾馆不去睡,偏要睡户外。户外怎么睡?他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从那背包里掏出来隔湿纸,或塑料布、或编织袋布铺在地上,帐蓬里帐、外罩,2根多节棍式的帐篷支架,穿进里帐,弓起来,挂扣稳当,就有一个封闭的小空间了,一个可容两个人的小帐篷搭建了雏形。然后又是一层防潮垫或气垫铺上,把睡袋展平就ok了,最后把外罩扣在里帐上,就是一座完整的帐篷了。 这人也是怪,在家住房要大,而在外,拥有一个小小的帐篷,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兴奋,蔡大个不由想起童年在阁楼里用竹子搭小房子的情景,有种还童的感觉。 十天之后,冯旭晖带着队伍回到鼎钢。当日下午,冯旭晖就回到段里向廖书记汇报。 工务段小院里停满了单车,不用说,一定在开职工大会。冯旭晖凑到会议室门口,想进去听,却听到了什么“团支部”“小金库”之类的话,觉得不便于进去,就在门口听。讲话的是肖锦汉,他是铁运中心新上任的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 冯旭晖悄然离开会议室,来到廖书记办公室。屋子里的炉子烧得通红,炉子上的水壶突突冒着热气。他觉得,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是工务段的火炉子最红火,最暖和。 外面散会了。人群叽叽喳喳的声音,打打闹闹的声音,单车叮铃铃的声音。冯旭晖没有出去,他不想被其他的人与事干扰,想尽快跟廖书记见面。他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这些不对的东西,需要从廖书记那里获知。 很快,小院里安静下来。廖书记回到办公室,看见冯旭晖在座,愉快地问:“回来了?” “是的,廖书记。” “怎么样?看样子都平安回来了?”廖书记从冯旭晖轻松的表情就知道,冯旭晖一行出行平安。 “是呀,家里怎么样?我是指,廖红那个班长的标准件厂,没闹腾吧。”冯旭晖关心地问,因为,这次外出张家界正是把廖红带走,免得她生事。 “怎么没闹?那个班长被抓了。还有,谢春鹏也被抓了,他是参与纱厂闹事被抓的。他们这么闹是不对的,愚蠢的。你一定要把团员青年团结好,没事多搞些文艺活动,不参与游行集会。尤其是管着廖红,她呀,历来喜欢指责领导的不是。”廖书记对于廖红因为外出没参与闹腾很是欣慰,但是对于下一步的管控,希望寄托在冯旭晖身上。 冯旭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于廖书记布置的工作,总是十分肯定地给予答复,欲言又止的样子。廖书记也觉出反常,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 冯旭晖这才说起廖红在张家界的表现,因为不便于暴露恋爱关系,冯旭晖只能假装跟廖红关系普通,跟其他团员青年一样。而廖红则是故意跟魏鹏打得火热,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知道他们两个关系不一般。冯旭晖说:“我们不暴露关系,不等于要破坏这种关系吧?” 廖书记稍作沉思,马上回复道:“小冯,你不要误会。我家这丫头我了解,她是故意做给谢国良看的,不是针对你的。” “谢国良?为什么?” 廖书记起身把门反锁了,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才说:“我跟你说,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听到没有?谢国良的父亲在市政府,被人写检举信,说他为儿女走后门,搞不正之风。谢国良考技校是作弊的,进厂到工厂站当车号员,也是搞特殊化。他爸搞不好要倒台。” 廖书记呷了一口热茶,似乎是想着下一句怎么说。他说:“据我们所知,谢国良的人品也有问题。他不好学习,公子哥思想严重,怕苦怕累。你明白了吧?” 廖书记好像投鼠忌器一般,说话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冯旭晖似乎明白廖书记的用心,就点点头说:“我大致明白一点了,您是不想廖红跟谢国良关系太好。谢国良无奈之际故意疏远廖红,廖红也故意刺激谢国良。” 廖书记又说:“我们不是担心谢国良的父亲倒台什么的,而是谢国良这个伢子,在工厂站那个女人成堆的地方,传闻很多,廖红刚去,又单纯,我们怕她吃亏。我跟她妈妈喜欢你,你的家庭关系很简单,你爸爸很正直,加上你本人多才多艺,人品又好,所以,让你对这个女儿多加管教。” 领导一番热情鼓励的话语,让冯旭晖浑身暖融融的。说这番话的人,不单单是领导,还是父亲一样的人。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自己,虽然冯旭晖年纪轻轻当了团支部书记、段工会主席,但是他还是没有自信。父亲那句“你就准备打单身吧,哪个妹子看得上你,就是瞎了眼!”让他以为自己真的很差劲。廖书记的话,重新激发了冯旭晖的自信心。他答应廖书记,会慎重地跟廖红处好关系的。 冯旭晖问起“小金库”的事情,廖书记说,这是最近总公司布置的工作任务,自查自纠,不管哪一级组织,即使班组、团支部,都要认真清查。 “我们团支部捡废钢铁的钱,算不算小金库?”冯旭晖问。 “你们这次团支部出去领略祖国大好河山,把钱花光了,不就没有了嘛。没事。划了一个时间段,你们的钱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而且用在团支部工作上。没事。你写一个说明报告给我,我来担担子。”廖书记不无关切地宽慰冯旭晖。 第75章 风满楼 谭晓风约冯旭晖到轨道车班,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外面开始飘着雪花,他带上团刊《天梯》的几篇稿子,正好让她修改编辑一下。 “我这收到了五篇写张家界的文章,这次做个专栏吧。”冯旭晖进到轨道车班,就把提包里的稿件递给了谭晓风。“我这也有两篇,魏鹏、施力的。他们两个写的是那夜的篝火晚会,写那两个老外。” 谭晓风念着文章中精彩的话:那天晚上我很纳闷,有的人终日相聚,却没得一句真心话;有的人初次相见,却让人掏尽肺腑。 想起那夜魏鹏的醉态,王向红笑道:“那是他在说酒话吧?” 谭晓风说:“酒精过了之后,理性回归,大家重又做回原来的自己吧。他写文章的时候,莫非又喝酒了?” 王向红说:“还有,他跟那个廖红,去张家界的时候闷闷的,显得文静内敛,回来的时候却跟大伙谈笑风生,犹如老朋友一样。尤其跟魏鹏。可怜那个谢国良,几次都想跟她说话,而她每次都会当做没有听到,或者对他的话不感兴趣,看也不看他,转头跟工厂站其他的人说话,跟谢国良已经无话可说了。” 还是女人心细,看出了其中端倪。这点,冯旭晖当然看出来了。冯旭晖因为关系特殊,自然会在意。 “你说,魏鹏是不是不知道谢国良跟廖红的关系?”谭晓风好似自言自语。 “指定不知道,谁知道呀?阿旭,你知道吗?”王向红问。 “嗯……不知道,他们只是同事吧。”冯旭晖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知道他们是朋友关系,但是廖书记是不认可的。他觉得没有必要,也不喜欢背后议论这些事。 可是,谭晓风好像饶有兴致地继续说着,魏鹏给她送稿子时,跟他说了在张家界喝酒的事,他说廖红心情不好,要一醉解千愁,让他陪喝。没想到廖红没有一醉解千愁,他自己反倒喝醉了。 “魏鹏虚伪。”王向红撇着嘴说。 “怎么说?”谭晓风问。 “这不明摆着吧,大学文凭到手了,却没有安排干部岗位,还在当铁路工。”王向红的话有些添油加醋了。 谭晓风故作吃惊地问:“你是说,魏鹏是想以驸马爷的身份,告别炼钢站工区?向红,你这是小人之心!” “你……” “你什么你,我问了魏鹏,我问你的那个廖红怎么样了?他怎么说,怎么是我的那个廖红?我当即质问他,你不会那么快就忘了廖红吧,人家可是对你掏心掏肺的。你猜他怎么说,哪有,我成了人家廖红的工具,故意气谢国良的。”谭晓风绘声绘色地解释着魏鹏与廖红的关系。 “真的呀?我还说呢,魏鹏在技校的时候,不讨人喜欢的。这一次外出,他那么活跃,让我大跌眼镜。”王向红仿佛有了台阶,也就顺势下了。 想起魏鹏,冯旭晖的感觉跟王向红一样,完全没有想到。而廖红,应该说给了冯旭晖的印象,虽然有些高冷,但也聪颖、大方,而且长得也算漂亮。 “你是说,廖红跟谢国良在赌气耍性子?那反过来说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了。” 听着两个女同学说起廖红跟谢国良,冯旭晖发觉自己的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为什么。在她们眼里,魏鹏跟廖红亲近,目的不纯净,只是为了“当驸马爷”而获得当干部的机会。 一个看似简单的事情,在别人的眼睛里,怎么会产生那么多复杂的看法呢?冯旭晖突然想起自己不肯公开与廖红的恋爱关系,当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本来,自己到段机关工作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一旦这种关系被人知晓,事情就变得没那么单纯了。他们会觉得,原来是靠关系上来的呀。 这种联想思维,其实不奇怪,原先从技校分配进厂的时候,同学们不也议论过曹向荣吗?说他能够进铁运中心团委坐办公室,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当领导的亲戚。几年过去,曹向荣并没有进团委当干事,而是竞聘去了独好大酒店,完全不是原来议论的版本了。 猛然间,冯旭晖想起谭晓风说有重要的事情,就问:“你们还有别的事情吗?不会就是这些事情吧?” 谭晓风这才尴尬地一笑,说:“女人就是女人,喜欢说这些七里八里的事,正事反而忘了。” 为了显得正事要认真说,她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说了起来。她说,魏鹏他们要搞事,说是袁新辉那里掌握了工务段很多不可告人的内情,主要是“小金库”的事,你也是段里的领导层,要注意啊。谭晓风的话语里透着对老同学的关心。 回想起魏鹏在张家界一反常态的言行,冯旭晖选择了相信。从轨道车班出来,他直接回段机关小院,他要把这一情况,尽快说给廖书记。 在廖书记办公室,看到肖锦汉也在。 “小冯呀,你来得正好。肖书记在使劲夸你哩。”廖书记满脸堆笑地让冯旭晖坐下。肖锦汉却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跟廖书记握着手的时候,看着发红的炉子说:“你这屋子太热了,我快受不了了。” 肖锦汉走了,廖书记跟冯旭晖说,肖锦汉想要冯旭晖到铁运中心去,不管是搞纪检员,还是宣传干事,都可以。有文凭,又年轻,关键是党员。现在有文凭的多起来了,但是党员的却不多。 冯旭晖知道廖书记的心思,不会放他出去,过个三五年,廖书记退休,以冯旭晖段工会主席的身份,接替段支部书记的位置,是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但是,冯旭晖自己心里发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书记,我刚刚从轨道车班过来,有一个情况需要向您汇报一下。”冯旭晖在廖书记面前,尤其是在单位,总是毕恭毕敬,严肃严谨。 “嗯,是不是关于安排干部岗位的事?”廖书记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不是,是有人想要到总公司举报咱们段里‘小金库’的事。” “小金库?他们怎么说?段里都已经自查自检了,也已经整改了呀。刚刚肖锦汉书记也提醒我了,我都拍胸脯了。没事。”廖书记起身把屋子中间的火炉子门,一脚给合上了。 “她们没具体说,只是说,魏鹏跟袁新辉一起,要闹点动静出来,让我小心。” 廖书记把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放在办公桌上,又解开棉袄的扣子说:“看来,袁新辉这小子翅膀硬了,以为攀上了行政这条线,就可以把党群干部整下去了。这家伙在过去,就是一个叛徒!现在,很多人看不惯他。” 他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突然停下来对冯旭晖说:“魏鹏是你的同学,你要告诉他,不要跟着袁新辉瞎闹,年纪轻轻的,会丢了好前程。” 冯旭晖有点为难,说起了魏鹏在张家界跟老外的一唱一和,受西方思想影响严重,估计难以说服他。“而且,廖红好像也欣赏魏鹏的那些说辞。” “她?她懂个啥?她就是故意跟我唱反调。” 廖书记接着说:“你去跟魏鹏说一下,你工会不是在弄修旧利废攻关活动吗?把车工班的龙门刨整一个攻关项目,成立一个攻关小组,把他拉进来,长期借在段机关,看着他。我看呐,他不是要举报谁,他就是对他自己还在当铁路工不满。你跟他说,龙门刨修好了,就直接留在段里当技术员。” 冯旭晖点点头,又说:“廖书记,我跟您商量个事,要不……我还是去中心党委办肖锦汉书记那里吧。依我看,我们那些技校同学都五大毕业了,为的是当干部。现在段里干部名额有限,安排不了。安排了这个没安排那个,意见大。” 廖书记的眼睛瞪得老大,看得出眼睛里的血丝。他看着冯旭晖说:“你的意思是,你走,然后腾出岗位给你的同学?” “是的,谭晓风接我的工会主席,她的能力不比我差,写文章写材料都是一把好手,她已婚,有两个孩子,做计划生育工作比我方便。”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想什么呢?” “我们工务段不必其他站段队,这批技校生慢慢变成了大学生,全部集中在一个小小的工务段,怎么解决?我的好书记。” “那也是组织上的事情,我已经像肖锦汉书记汇报了这种情况,会在全中心统筹考虑。你操这些心!” “我觉得苏云裳就说榜样,离开工务段,给同学们机会,也给段领导减轻压力。” “年轻,幼稚。苏云裳是升职,是接替团委书记,是副科级。你呢?是干事,一般干部。在机关要接替办公室主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哦。办公室主任是中心领导的心腹,会轮到你吗?傻小子。你就听我的,哪也不去,到时候接我的位置。” 对于廖书记推心置腹的关心,冯旭晖很感激。但是,他内心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忧患。这可能是他的本能。从小,他就生活在不安定的环境中,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加入少先队没有资格,成绩再好也评不了三好学生。初中二年级,母亲病逝,他跟住父亲在城市生活,被嘲笑为“乡下宝”,一直在自卑中小心翼翼地活着。 正因为这样,冯旭晖的眉毛总会有意无意地皱着,形成了一个“八”字形,看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在遇到了韩啸波,看到了他身上不一样的忧郁气质,反而很想去罩着他。 魏鹏这人,心高气傲,据说他的父亲是某个二级厂的总工程师。冯旭晖以成立攻关组的理由去找他,劝他不要瞎闹腾,明摆着是“招安”,估计是不会买账的。冯旭晖在想着招,让韩啸波去压他,没什么理由的情况下,义气当先的韩啸波是不会干的。苏云裳的话,或许会有点用。 他给苏云裳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听。 冯旭晖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开门时,父亲说,你姐夫来了,你去建设路口接一下。 冯旭晖估摸着姐夫这个时候来城里干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来过。过年还有些日子,肯定不会是来拜年的。 印象中,姐夫跟我家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大概是姐夫骗了姐姐的感情吧。据说,姐夫隐瞒了真实的年龄,后来姐姐知道自己所嫁的男人比父亲母亲小不了几岁,因而姐姐打哭大闹了一阵。因而有了孩子,老冯不同意姐姐离婚。不过,虽然没有离婚,姐夫却不敢擅自来见岳家。 几年前,冯旭晖跟表弟去过姐姐家。大概是父亲年纪大了,想着姐姐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才让冯旭晖去那里看看。那时候,姐姐动过顶职的心思,结果被父亲拒绝了。 这次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的。 在建设路口,冯旭晖抬眼就看到姐夫在马路对面,便招手喊着:“喂,我看见你了,你朝马路对面看。” 姐夫看到了冯旭晖,要直接穿过马路。冯旭晖赶紧摆手,大声喊着:“走那头,斑马线。”冯旭晖在马路对面用手指了指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姐夫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背着打包小包往斑马线走去。 姐夫出现在这个城市,冯旭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已经告别家乡十年了,也才第一次接待老家的人来作客。这是否意味着冰释前嫌,意味着至亲的人开始了正常的交往? 一路上,姐夫在中巴车上好奇地看这看那,城市对他而言充满了新奇。十几分钟,回到家,。在厨房忙碌着的父亲,把蒸鱼头、炒三丝、腊味合蒸等菜端上来,满屋子菜香。 “来了,吃饭吧。”父亲没有多话,直接就招呼姐夫吃饭。 吃饭之前,姐夫看着墙上丈母娘的遗像,鞠了一个躬,然后才坐下吃饭。“要是丈母娘在世,你们这个家估计不会这么冷清,寒碜。” 姐夫是一个朴实醇厚的农民,平日里话不多,漂亮话更是稀罕。老冯问:“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来城里,一定有什么事吧,绿禾的身体还好吧。” “报告老丈人,绿禾身体没事。” “哦,没事就好。” “丈人,您的外孙都二十岁了,不能看着他在乡下玩泥巴吧?” 老冯大致明白女婿来的目的,是为了孩子,就想继续探路,问道:“孩子有什么技术特长吗?你想怎么办呀?” 姐夫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不晓得干什么好。我就是想,让孩子到城里来。我可听说,阿旭当官了,总有些法子吧。” 第76章 大雪天 “姐夫,我算得上什么当官的?车间工会主席,在鼎钢这个万人大厂里面,属于不在编的,叫做以工代干,说白了,还是工人一个。”冯旭晖对于姐夫说自己当官,浑身不自在。 “这就是当官呀,我们村子里,他们也喊我当官的。我个人都不是,只是农民一个哩。只要手里有权,就是当官的。”姐夫解释。 冯旭晖不想再争,在他幼小的记忆里,老家那地方的官,好像是姐夫说的那样。况且,如果继续争辩,只能感觉自己想脱了干系,不想给他帮忙似的。但是,给禄仔找工作的事,他帮不上什么忙,就解释说:“姐夫,车间工会主席真的没什么权力。我觉得成天在为职工跑腿,而且,他们经常不满意。实际上,厂里的事都是有规定、按文件办事。” “我知道。那个安红菱在你们厂里搞劳资,说现在有合同制工人,跟你说的不在编一样。唉,你们家的男人都这样。你跟你爸一样,太规矩,太老实。”姐夫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冯旭晖很不自在。他本想发作,但是看着他年长自己很多,跟黄满志、赵德惠他们年纪差不多的样子,他又打住了。 说起来,冯旭晖因为年纪小,对于当年姐姐为什么会嫁到山冲里去了,没弄明白。他只是隐约听父母说起,因姐姐去那里看望下乡当知青的同学安红菱、华元琴,她们躺在夜里的床上,各自诉说自己的苦闷。绿禾的苦闷,是出身不好,抬不起头。同样是这样的出身,在城里读书的时候却没有说道她,可是随着父亲被遣送回乡,乡下的人却拉帮结派孤立她,疏远她。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没有人上门来向她求婚。 在山冲几天,绿禾跟两个要好的女同学同吃同睡,仿佛回到了中学时期那无忧无虑的时光。那天,一个年轻人来修锁,安红菱突然有一个想法,她让绿禾偷偷看一看这个年轻人,等那年轻人走了之后对冯绿禾说:“这是我们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现在是村干部。还没找对象。”后面的话,意味深长。 冯绿禾意识到安同学的意思,但是没有搭理。说实在的,她还没有想过会往这山冲里来。高中生,村干部,这样的贴金,在当时的农村,算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了,能够嫁给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是光彩的。 姐夫家是个穷得鸟不生蛋、鸡不打鸣的地方。这样的概念,在大姐出嫁的时候,幼小的冯旭晖并没有形成,只知道那里是山冲,坐车不方便。技校毕业那年暑假,他去了大姐家里一次,这个时候他才觉察到,那里真是偏远而贫穷。 “肖锦汉是你们铁运中心的党委书记对吧?”姐夫问。 “嗯,党委副书记。”冯旭晖回答。 “他算得上当官的吧。” “那当然,那是大官哩,他们说,相当于部队里的团级干部。” “你明天带我去找他,好吧?” “你认识他?” 冯旭晖说完,突然想起有人跟他说过,肖锦汉当知青那阵,在老家那儿修铁路。当时他没有联想肖锦汉跟自己有什么交集,也就没往心里去,姐夫这么一说,他马上想起了老家当年那些知青来了。莫非肖锦汉当年就跟姐姐绿禾认识? 安红菱是姐姐的好朋友,在姐夫那个山冲里当小学老师,冯旭晖隐约记得她还教过自己拼音。据说,就是她给姐姐当的介绍人,姐姐就嫁到了那个山冲里。安红菱返城之后,姐姐绿禾接了她的老师位子,在小学当老师教书。 “旭牯,你找对象了没?”姐夫问。 “没有。” “该找了。你都二十三了,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在我们老家,都当爹了。找对象这个事呀,晚点也好。年轻时候不懂事,稀里糊涂的。找对象,不要找家里条件太好的,不然呀,做人不起,说话等于放屁,理都不理你。唉……” 冯旭晖脑子里想起了廖红。他没有跟姐夫说起廖红,没有承认廖红是自己找的对象。 老冯开锁的声音,看到冯旭晖房间的灯亮着,就搓着手直接进了冯旭晖房间,带进来一股寒气。他坐在床沿,把冷风吹出来的鼻涕收拾了一把,然后对姐夫说:“局里准备开一个食堂,到时候把禄仔搞到食堂做事吧。” “食堂?做饭菜?那叫什么正经工作!” “怎么就不是正经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在老家,根本就觉得,食堂就是伺候人的。叫人看不起,您不是不晓得吧。”姐夫说话的语气虽然客客气气,但是话里的意思却毫不含糊,就是不想干食堂。 “你还嫌弃,这是禄仔的运气。原来税务局没食堂,吃饭都是在旁边的百货公司食堂搭伙。现在有条件自己开食堂了,才有机会进食堂。” “这个,不行吧……” “其实,在农村蛮好。安安生生作田,很简单。我也晓得,是绿禾不甘心。” “那是自然,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一个在城里风风光光的,另一个还在山冲里受苦。” “那是她自作自受!”老冯说完,起身走开,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老冯雷打不动地起床,撒尿,开门出去。一系列响动,把冯旭晖和姐夫都弄醒了。接着冯旭晖也跟着起床,撒尿,开门出去。 “这么早,天都黑的,你们干什么去?”姐夫从门里光着膀子探出头问。 冯旭晖一身运动装,对姐夫说:“你没看出来?搞运动,跑步。” “你爸爸也跑步去了?” “嗯,就是他规定的,每天早上要像部队出早操那样,起来跑步搞运动。” “你等一下,我去看看。”姐夫说完,就回房间穿戴好,很快就跟着出门了。 “你跟着干什么?你能跑步,跟得上我吗?” “我想看看,城里人早上在干什么。我说,这么冷的天,在被子里暖和不好吗?你看,地上还有雪,滑一跤怎么办?” “马路上的雪骑车压走了,不滑。你看,那不是有人在跑步吗?” “也是哦,这城里人真的奇怪,有力气不使在工作上,倒有闲工夫跑步,力气都使完了,哪有力气做事呀。” 冯旭晖忍不住笑了,对姐夫说:“你记得你们小学围墙上的标语吗?” 姐夫想了想说:“记得,加强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哦,我晓得了。我也跟你们跑步看看。” 一路上,姐夫听冯旭晖讲话。这些话,冯旭晖小的时候好像听他说过,但是因为不懂事,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理解。现在再听,能够明白一些了。 在农村,姐夫算得上“文明人”,他不用下田干活,成天挑着担子走十里八乡修锁修伞修拉链什么的,吃的是手艺饭。 他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他的老父亲是个有点文化的人,有了改良下一代的先行意识,对两个儿子找对象都有高标准,那个标准在乡下估计难找。他哥哥苦追烂缠当年公社的社花,因为很穷,没有追成。这个弟弟,早就瞄准了这些城里来的女知青,隔三差五到女知青这里问修拉链什么的。但是,谁都不搭理他。 他听安红菱说到冯绿禾的苦闷,想撮合他们。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冯绿禾看上去就是一个城里人,而实际上的户口是乡下人。他喜欢城里人,但城里人不搭理乡下人。绿禾这个城里人一样的乡下人,就是他最好的选择。开始,绿禾没答应。后来,是安红菱要返城了,答应把语文老师的岗位给绿禾,绿禾才答应。 姐夫从小体弱多病,但在乡里还算得上是个名人,很爱哭,哭声很是响亮。在当年那没有音响和电视的年代,他这哭声还一度成为打破沉寂的美声,七大姑八大姨们聊天时,他就在边上为她们伴声,反正每天都要哭它个把小时,就是哭,哭,哭,大都是没有理由和原因的哭,有人来哄,他则哭得更甚,乡亲也习惯了,要是哪天不哭,立马有人会问:“明天是不是要下雨啊!”这一哭功练到八九岁才见收,呵呵!要是那时候没有出蒋大为,他估计这第一男高音歌唱家是成名有望了。 姐夫说,他从小就与众不同,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姑妈是卫生院的,拿来紫药水全身涂个够,活相怪兽。大人看在爹娘的份上还都喜欢逗他,可哥哥和三个姐姐都不喜欢他,小朋友们都躲着他,倒是苍蝇虫子欢迎他,坐到哪都围着他转,捉磨着找个脓较多的地方下口,如今头上还明显记着当年的光荣事迹,他爱哭的另一好处就是起到了驱虫作用。 这个时候,冯旭晖才留意姐夫的头,那一年四季都扣一顶帽子在头上的样子。小时候,大家都喜欢戴军帽,冯旭晖就以为姐夫也是喜欢戴军帽,也就没去联想头上长疮的问题。 “老娘生了我这么一个爱哭病鬼也很烦躁,经高人指点请来道士为我算命,说我命硬要送给外姓人才能养活成人。这笨老娘也没有进行经济上的调查和政治上的审察,就把我送给村附近一户最穷的人家做崽,我称他们为二叔二妈,而且二叔还是个文革时被批斗的臭老九。后来我得了二次黄胆肝炎,一次肺炎和长豆豆发烧三天三夜四十几度,好在这臭老九家风水好,小命才算是保住了。虽说是送人,但相隔不远,倒是快活,哪家有好吃的吃哪家,哪家被窝暖和就住哪家。” “二叔落实政策后,到外地教书,每次回家总会带上苹果或馒头给我们吃,家太穷一个苹果分成四份,馒头也是切成四片,我的那份总会稍大一些,他总是慈祥的看着我,拉着我依在他身旁听他和亲朋好友聊天,不知情的人以为我是他们亲生的。二妈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朴实勤劳话很少,会一手很精的针线活,因为就我这么一个崽,每到过年,她总是帮我缝制漂亮的衣服,如果我跑回亲生父母家过年,她也会在大年初一过来一早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帮我穿上。虽我长得丑,但在当时有这身装扮还很是让我臭美,他们一家比我亲生父母哥哥姐姐更亲。” 后来,二叔退休,把工作给了他自己的女儿。二叔二妈去世了,但每当有人问起他的姓名,他总会主动说起有两个姓,一个姓李,一个姓周。这也许是他对他们的怀念之情吧! 冯旭晖只知道姐夫姓周,这次就知道,他还有一个姓,姓李。周姓是父亲的姓,李姓是二叔的姓。但是,他对外都是说姓周。尽管如此,周姓人却把他当李姓人,不怎么管他。所以,他找对象的要求是比照着周姓标准的,但是,他的个人条件、家境条件都不好,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对象。 姐夫这一路的碎碎念,让冯旭晖进一步了解了这个姐夫,也知道了姐姐绿禾嫁到山冲的缘由了。这个姐夫跟乡下农民有一点不一样,很有点幽默感,还带着一点自信。 怪不得姐姐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风趣幽默,生活应该很有意思。冯旭晖对姐夫有了进一步的好感。这人是很有意思的,有些人成天在一起却话语很少,因而相互并不了解;而有的人只偶尔在一起,却好像很投缘一样,一股脑地倾诉,恨不得把前世今生全部倒给你,让你了解一个够。这样的感觉,冯旭晖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去张家界的时候,廖红对魏鹏说了海量的话。魏鹏当时就发感慨说了。老冯要是这么爱说就好了,不至于父子俩个仇人一样,或者陌生人一样。 冯旭晖想问一下老冯与娘的关系,为什么把娘丢在乡下受苦,每次探亲回家都要跟娘吵架,每次假期没休完就回城里去了。以至于娘身体吃亏,过早地累病了,累死了。但是,他早已习惯寡言少语,话到嘴边又咽下,没问,何况,那些事情恐怕姐夫也不知情。 早饭是老冯做得干扣面。吃完之后,姐夫真的要跟冯旭晖去铁运中心找肖锦汉。冯旭晖说:“这大雪天的,厂里要组织机关干部去铁路上铲雪,肖书记怕是没时间。” “你带我去认一下门,我下次自己去。” “上班很远,你又没单车。” “你骑车带我。” “路上很滑,摔一跤划不来。” 第77章 摩擦力 “你不要去旭牯单位。” 老冯在自己卧室门口挡住了冯旭晖与女婿的去路,神情很严肃。女婿还要说什么,老冯把冯旭晖往门外一推,“快上班去,想迟到啊!” 院子里的年轻人,在一齐疯狂地欢呼:“下雪了,下雪别忘穿棉袄。”似在发泄一种久积胸腔的渴望。冯旭晖也被这种激情感染,推着单车,飞快地跑了起来。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漫天飞舞。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洁白、可爱!一种力量使人无法抗拒,“噢——”冯旭晖情不自禁地高声喊叫起来,以表对雪的渴慕、对雪的欢迎、对雪的深情。 路上,上学的孩子们还在欢快地嬉戏。他们有的在雪里打滚,有的打开了雪仗,红扑扑的脸蛋在雪中更显好看。往日忙忙碌碌的大人们,心情也似雪花一样轻松、愉快,脸上是抵御不住的笑容,心中有压抑不住的欢乐。姑娘们在自行车上不时发出欢悦的惊叫,倒常常是有惊无险。在十字路口,冯旭晖的单车“啪”地一声,然后摇晃,“噗”地滑倒在马路上的雪中。回头一看,是一个女孩,也滑了一跤倒在雪地里,她爬起来拍拍雪,仍是笑嘻嘻一副模样。好像这是“摩擦力”减小导致两车“合理相撞”,所以,既不要说对不起,也不必道没关系,给个笑脸,继续赶路。所有的人似乎一夜之间都有一个好脾气。 路边,有的人将雪塑成虎豹兔猴等动物,或塑成上小下大各种滑稽的人形,很逗人!孩子们则总要弄些个草帽、眼镜之类的道具来装点,然后,闪在一边为自己的杰作拍手欢跳…… 雪,神奇的雪。这些天上来客,这些云中仙子,她们来到这个世界,给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洒下了一片纯真,一片笑声。 但是,到了工务段小院,冯旭晖这种好心情就收敛了。廖书记、段长刘学彬在召集机关人员,分别到五个工区去参加清扫冰雪。“冯旭晖,中心调度会要求,所有机关干部都要到铁路上扫雪,你去工厂站工区。” 工厂站工区离中心大院近,冯旭晖到工厂站工区时,看到肖锦汉他们也拿着铁锹、竹扫帚往站场上走。肖锦汉胸前还挂着一台照相机,看到冯旭晖,肖锦汉大声喊着:“冯旭晖,你来帮着拍照。你等一下清扫完,就把照片冲洗出来,赶快送报社。章建云刚刚来电话说,要搞全厂斗风雪专版。” 肖锦汉说完,就把照相机递给了冯旭晖。冯旭晖试探着问道:“肖书记,你当知青时修铁路,到过黄陵吗?” “是呀,你也是黄陵的吧?我看过你的简历。” “……”肖锦汉的问话,让冯旭晖不好回答。他原本想说“姐夫秦德龙你认识吗?”觉得是没话找话。而且回答是黄陵的人,有套近乎之嫌,于是不再说话。 冯旭晖端着照相机,很快消失在漫漫大雪当中。工厂站是路局进鼎钢的门户,站场比其他四个要大,而且更加重要。冯旭晖选择了灯桥的高点,可以俯视拍摄站场清扫的大场面。 为了抢时间,冯旭晖拍摄清扫铁路的场面之后,马上回家到丁剑其办公室,在他的暗房冲洗照片,接着就送到报社章建云那里。 到肖锦汉办公室还照相机时,冯旭晖看到姐夫居然也在。肖锦汉给姐夫递上热茶,陪着笑脸。“姐夫?你怎么找到这的?” “找肖锦汉书记,很易得。一问,就有人带我来了。旭牯,你去搞你的事,我跟肖书记有话说。”姐夫别看是农民一个,却又不像普通的农民。 肖锦汉对姐夫说:“你这个小舅子是个人才,以后当个科级干部不在话下。”又问:“照片送到章建云手里了吗?” “嗯,送了。是丁剑其帮我洗的照片。” “过了年,你就到党办来实习宣传干事,多向烧结厂的丁剑学习,现在的丁剑其,从一版到四版,版版都有他的稿子,采稿数量极多,那是你追赶的目标。” “那是我师傅。” “师傅?” “写排笔字的师傅。也是我的师兄,我们都是赵德惠的徒弟。” “以后,你们是对手了。” 冯旭晖本想说,廖书记不肯放人,后来觉得这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是他们领导之间的事情。冯旭晖突然想调到中心党办来,不为别的,在工务段工作,因为与廖红的关系,怎么做都会让人觉得是靠着廖书记这个大树,即使做出成绩来,也可能被人看做是借了廖书记的光,或者被廖书记关照。 “老秦,你在这多住几天。我这两天因为下大雪,白天晚上都要组织清扫,这不是好玩的,这雪是五十年不遇,影响了总公司生产,我就不要干了。你不知道,现在职工对干部意见很大,据说有人在煽动职工闹事。你懂我的意思吧?按说我应该请你吃饭,但是现在不能。”肖锦汉少有的好语气。看起来,肖锦汉跟姐夫的关系非同一般。 姐夫起身,笑着对肖锦汉说:“肖书记可不能倒台了,我儿子禄仔还指着你关照哩。我走,如果把我家禄仔安排好了,我请你吃饭喝酒,跟原来在黄陵那样。” 肖锦汉也跟着起身,把冯旭晖和他姐夫送出门。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在空中飘舞。冯旭晖不敢骑车,或者说不敢骑车带人。就陪着姐夫走路。“姐夫,你准备把禄仔搞到城里来做事?肖锦汉书记答应你了?” 姐夫说:“你姐姐本来就应该是城里人,跟你一样。但是,种种原因,耽误了。我们的心愿,就是把禄仔搞到城里来。” “老冯不是不同意你找肖锦汉吗?为什么?” “你爸是担心耽误你的前程。事实上,我找肖锦汉,不但不会耽误你,正好相反,可以帮助你。” “怪不得肖锦汉书记说,过了年就让我去中心党办搞宣传干事,是你的主意?” “我没说,你爸不肯我说。他说,你的路子让你自己走。我只说了禄仔的事。你爸,被运动搞怕了。” “我爸怕什么?怕谁?你搞错了吧!他在税务局总是跟局长对着干,没见过他怕什么。如果不是他得罪了局长,我就可能退休补员的时候进了税务局当干部。” “你爸是个老实人,不想找组织麻烦。如果他胆子大一些,你姐这种情况,完全可以照顾顶职,进税务局。如果你姐进了税务局,禄仔也就是城市户口了,就用不着找肖锦汉帮忙了。你姐姐很恨你爸,都不愿意进城来看他。” 冯旭晖想起当初顶职进税务局的指标,最终给了小曼姐,总觉得蹊跷。他记得,父亲不让绿禾姐姐顶职的理由,是担心姐姐这个家会支离破碎。还不如断了姐姐这个念想。但是,冯旭晖话到嘴边又咽下,他不想说老冯。 “旭牯,你爸对你还是很用心的哩。毕竟是亲生的崽呀,看得重。”姐夫说。 “看得重?”冯旭晖停下了脚步,诧异地看着姐夫。 “嗯。”姐夫很肯定地答复着,看到冯旭晖满脸的狐疑,继续说:“刚刚早上你去上班时,你爸把我拉到一边说,旭牯在单位表现不错,拿了文凭,入了党,当了工会主席。不让我到单位来,怕影响到你。” 冯旭晖再次诧异地看着姐夫,好像这话不像是老冯说出来的话似的,是姐夫为了缓和他们父子关系编出来。在冯旭晖印象中,老冯从来都没有夸过自己,相反总是打压和贬低儿子。当老冯把税务局顶职指标给了小曼姐,冯旭晖一度怀疑自己不是老冯亲生的儿子。 “你爸是个怪人,对自家人很是严苛,倒是对外人很好。旭牯,我吃了中饭就回去了,你要好好表现,争取当大官。禄仔以后就靠你了。你可不要像你爸那样,对自家人不闻不问的。” 冯旭晖没有回答,只是不屑地笑了。他只是有点好奇,肖锦汉为什么对姐夫那么客气,还答应给禄仔找工作。还没问,姐夫先就说开了,他说:“旭牯你笑什么?是不是觉得你姐夫在吹牛。” “不是,我是奇怪,肖锦汉凭什么帮你。” “肖锦汉当年调皮得很,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不是我帮他,他在就完了。” 姐夫考虑再三,没有说出具体什么事来。冯旭晖也就懒得问,他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人家要说,自然就说了;人家不想说,你问也问不出。况且,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过了年,冯旭晖真的调到了中心党办搞宣传干事。他一到办公室,肖锦汉就把那台玛米亚的照相机从保险柜里拿出来,交给他。 “喂,这是谁呀?这不是张雨生吗?”在冯旭晖早上打开水的时候,有一个大姐级的女人对他说。 张雨生,是当时电视里最流行的台湾歌星。听那女人一说,几个打开水的人都侧脸看着冯旭晖,然后附和着说:“你还别说,真的很像哩。” “这是党委办新来的宣传干事,冯旭晖。哎,你肯定会唱歌。有明星相呀。” 被一众人盯着的冯旭晖,顿时脸红了。他不喜欢被人关注,尤其是被女人关注。“哎——你们看,这个小伙子脸皮蛮薄的,还会脸红哩。看来是个好伢子,给他做个介绍吧。喂,你还没找女朋友吧?” 一番调侃,让冯旭晖落荒而逃。恰好琳姐拿着热水瓶迎面过来,看到这一幕,也跟着笑了。“看来,阿旭还没有过美人关,进厂都几年了,怎么还像个大男孩呀。” 到了中心,冯旭晖的眼见更宽了。当工会主席那阵,结识了中心十个站段队的工会主席,这阵,跟站段队的支部书记也熟悉了。而且,书记们对他很热情,希望他宣传宣传他们所在的站段队。肖锦汉主任说了,要带着“耳朵”带着“眼睛”带着“嘴巴”下去,多听多看多问。听廖书记说了,肖锦汉年轻时,也是宣传干事出身,很锻炼人,言下之意是可以锻炼成一个科级干部,是很有前途的。 那天,同办公室的武装干事丁岱原看着背着背包准备外出的冯旭晖,大声说:“小冯,到哪去?”“到工务段去,约了廖书记。”“上午要开会,讨论三月份的党委工作”。冯旭晖“哦”了一声,缓缓地摘下背包,重新放到柜子里,上锁。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给封书记拨打电话,改约了时间。 在会上,琳姐提出了“学雷锋活动”安排,对方案做了简要说明,跟去年一样,在厂外的大操场附近。这些活动冯旭晖不陌生,那时候工务段组织了理发、修单车、修表。冯旭晖问:“这个可以宣传报道一下。”丁剑其说:“全国人民都在学雷锋,怕是没有新闻价值。”谭晓风说:“是呀,跟往年一样,没有新意。我听蒋主任说起过,建议开展义务劳动,把铁路边的废旧钢轨回收一下,或者把铁路信号灯修复修复。”冯旭晖立马称好,说:“这样,我的文章好写多了,至少有独特的东西。不过,不要泄露出去,否则其他单位学着,又会是千篇一律。” 谭晓风看着冯旭晖,说:“学雷锋做好人好事,一般都是帮助有困难的群众,这么些年都是这么做的。为单位做义务劳动,算不算得上学雷锋,还不好说。” 冯旭晖离开工务段之后,谭晓风接了冯旭晖工会主席的班,先是代理,之后走程序选举产生。谭晓风笑眯眯的样子,真就和蔼可亲,像那么回事。 “阿旭,到中心上班的感觉怎么样?没有基层那么啰嗦吧?你看,你们党办布置的工作,我们要写本本;中心工会布置的任务,我们也要写本本。在党办,你就是布置任务了,再不要忙着写来写去的了。” “那倒是。”冯旭晖承认这点。谭晓风又问,“铁运快讯”的学习资料,要把总厂党委布置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作为重点,而工会把“学雷锋”当成了工作重点,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忙不过来呀。最后,廖书记拍板,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大操场参加总厂工会的“规定动作”,一部分年轻人集中起来开会,学习,满足党办的要求。 谭晓风问冯旭晖,林主席挂在他口里的“波兰团结工会”,是不是让工会必须站在行政的对面,保障会员的劳动权利,维护会员的合法权益。她感觉自己的站位与行政领导有隔阂似的。对此,刘学彬的脸色不好看。这点,冯旭晖当工务段工会主席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点点头,工会至少不能跟行政领导穿一条裤,否则,工会维权岂不是一句空话。 冯旭晖坦言,即使到了中心机关,他好像还带着对行政领导的“看法”,用审视的眼睛看待蒋主任那些行政领导。当然,冯旭晖也感觉到,这些“看法”,似乎让他与领导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了。 第78章 大机关 都说冯旭晖的运气不错,班里一起读电大、职大、函大的同学,毕业后都相继回到了班组继续“深造”,只有他和苏云裳、谭晓风令人羡慕地进了机关坐办公室。他跟苏云裳在中心机关,他至少有三个可以说话的地方,韩啸波,苏云裳,琳姐,这几个都是从工务段调上来的,而且都有过工作上的交集。但是,琳姐告诉他,机关充满“机关”,应小心为是。 来到办公楼的第一天,根据琳姐的指点,冯旭晖早早地来,然后打开水、扫地、抹桌。年轻人第一要勤快,图个好印象,第二要嘴甜,讨人喜欢。 当冯旭晖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中心大院时,发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苏云裳已经把办公室地水泥地拖得水淋淋的,甚至走廊、楼梯口都已经拖过了。冯旭晖一时竟然不知道做什么好,拿起抹布,发现办公桌有湿漉漉的痕迹。“你去打开水吧,在大院后面食堂里。”苏云裳像大姐姐的口气对冯旭晖说。 等他把两个热水瓶打了开水回来,苏云裳已经把肖锦汉书记的茶杯都洗刷干净,接过冯旭晖打来的开水,就给肖书记泡茶。“肖书记昨晚喝高了,泡杯浓茶可以解酒。”苏云裳解释。又说:“搞卫生,泡茶这些事,婆婆妈妈的,适合我们女的,你不必听他们的,做大事就好。肖书记找廖书记做了那么多思想工作,可不是让你来扫地倒水的。” “嗯,可是琳姐让我看事做事,勤快些呀。”冯旭晖小声说明。 “我还不了解你,你做得来吗?你那么敏感,清高。” 对苏云裳,冯旭晖算是极其尊重的,当然也是喜欢,甚至暗恋的。在技校的时候,如果不是苏云裳欣赏他,鼓励他,他不会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非鼎钢子弟,入团,当了团支部宣传委员。在工务段,冯旭晖习惯于听从苏云裳的调遣,办团刊《天梯》,他是出力最多的,从写稿、组稿、收集插图、油墨刻印,他是当仁不让的担下来了。当然,苏云裳对冯旭晖也很关注,当成了工作中的台柱子,不管什么事,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而他好像属于多才多艺的人,在群团工作叫做“万金油”,什么都能来两下子。冯旭晖对于苏云裳布置的工作,从来没有推脱过,相反,总是下功夫做得超过她的预期。 对于苏云裳评价他“敏感”“清高”,他只认可一半,对于“清高”他好像难以接受。然而,既然在她心目中存在清高,那就是很有可能,只是自己没有觉察而已。 韩啸波几乎是踩着铃声进大院,头发跟蒋溪沛主任一样,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其实,韩啸波是没一定的,时而很早,时而很晚,似乎是为了错开上下班高峰时点。 “阿旭,听说你调到党办来了,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看到冯旭晖,韩啸波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兄弟,你如今神气了,就不理人了。”自从韩啸波离开工务段,尤其是被蒋溪沛安排到办公室开小车,韩啸波就难得见到人,因而调侃他。汽车司机可不比火车司机,吃香着呐。就算苏云裳也用正眼瞧他韩啸波了。 这时,办公室张主任喊韩啸波。他当即大声应道:“张姨,来了。” 转而对冯旭晖说:“兄弟,不存在的。我要出车去了,回来再跟你聊。”韩啸波说完,消失在走道,在楼梯上留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云裳问冯旭晖,他离开工务段了,团刊《天梯》怎么弄?尤其是刻印,谁来接班?冯旭晖没有答复,显然没有好的答案。看苏云裳关注的眼神,冯旭晖觉得不愿意看到她的担忧,就说:“这样吧,每个季度一期,要不了多少时间,我抽时间刻印吧。” 苏云裳点点头,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冯旭晖看她有话要说,就跟了进去。苏云裳说:“你呀,要么培养一个,邓子聪的字也写得不错。要么……干脆把团刊收到中心团委来,对,不要放在工务段团支部了,可作为中心团委的刊物,规格级别还高一些,岂不更好?” 冯旭晖觉得苏云裳的脑瓜子打得开,邓子聪刻印钢板蜡纸,有点勉为其难。过去很多事情,都砸在他手里。这样,《天梯》就成了铁运中心团委的团刊。 没过多久,冯旭晖发现了第一个问题已不成问题,但第二个问题却真是问题。开始时,他对一般人(当然有的不是一般人,但冯旭晖并不知道)只称“师傅”,但从读到的眼光及面部的内容来看,冷冰冰的居多,使他想起“高处不胜寒”的名言。 苏云裳告诉他,机关不是班组,师傅是指工人而言,称机关干部为师傅,这叫不和谐音。一般情况,有职务的称职务,有职称的叫职称,如张科长、李主任,如王总、刘工等等。 果然,当冯旭晖的“师傅”声在机关大楼消失时,换来的是被称呼者的满脸笑容,有的甚至停下来端详一番,问声“新来的?”然后拍拍冯旭晖的肩,丢下一句好好干,冯旭晖的心里如沐春风。 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有职务职称的好喊,但对没职务职称的“老机关”怎么叫?叫“杨干事”、“陈办事员”,似乎没人这么叫,冯旭晖开始留心别人怎么叫。这一留心才让他大开“耳界”——“赵伯伯,电话。”“钱叔叔,有人找你。”“孙姨。帮我复印一个资料好吗?” 一时,冯旭晖以为回到了自家的小杂院。 2 这几天,冯旭晖起床更早了。他跑步到北门的时候,廖书记家“大树餐饮店”早就把火炉生起来了,廖红也懂事地在炸酥油饼了。很快,上班高峰一到,就会很紧张,不早点准备,就会供不上。 见冯旭晖来了,毛姨准会下一碗米线,把佐料堆得高高的,端到他面前。旁边的客人看见,一准会不平衡地埋怨说:“老板,你这手,也太没准星了吧。” 老板娘就把笑脸堆得老高,对客人说:“他是我们家的恩人,当然要给最好的,这是做人的基本,对吧。” “不收钱?” “你说呢?” 客人羡慕地看着冯旭晖,冯旭晖则问着毛姨生意情况。廖红会说:“生意还是可以,就是起早贪黑的,我妈太累了。” “农村人出身,这点活不算累。” “阿姨还年轻,所以没觉得累。到了退休年龄,就不要干了。” “唉,话是这么说。两个孩子,小的这个还在念高中,以后还要准备结婚,有的是地方要钱呐。不干怎么办?” 冯旭晖面前这一碗米线,被他三下五下就吃光了。“阿旭怎么跑到我们这边来吃早饭了?”冯旭晖一抬头,是魏鹏,边说话边看着廖红。 冯旭晖好像被看穿了心思一样,毕竟这是廖书记家的店子,有拍马屁之嫌。就解释说:“我找廖书记有事,关于团刊《天梯》要移交给中心团委的事。” 魏鹏显然对这个话题没兴趣,就说起了另外的话题。中心要招聘机关干部,魏鹏想进技术科。最近,他修复龙门刨成功,得到了中心工会主席的赞赏,并给他传递信息,让他报名技术科。 冯旭晖属于借调,属于党群系统的人。据说行政那边的蒋溪沛,所以进机关的干部都要竞争上岗。其中,党办宣传干事也在公开招聘之列。这意味着冯旭晖也要参加招聘。尽管很多人觉得那只不过是走形式。 “不是,我问你,党委办聘干,你报名了?”魏鹏问。 “嗯?我报名劳资员岗位了。”冯旭晖回答。 “我们都以为你会报党办的?我想报,可我不是党员。” “我学的专业就是劳动人事管理呀,当然报劳资员岗位。当然,服从调剂。” 魏鹏摇着脑袋,好像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耐着性子说:“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党办三个岗位,对学历文凭、年龄、党员要求最高,目前,咱们铁运中心只有三个人完全符合条件,其中一个就是你。”他停顿了一下,补充说:“那些设置简直就是为你们三个量身定做的。” 冯旭晖愣住了, 问:“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报党办?” “傻子都晓得的道理,三个人三个岗位,无需竞争呀。而且,党委办有组织干事岗位,也是管人的,符合你的劳动人事管理专业。” 冯旭晖这才恍然大悟,打了一个拱手道谢。“谢谢提醒,如醍醐灌顶。今天早上这碗米线请得值得。” 魏鹏分析,他们两个,只要应聘考试都及格,不在最后一名,应该就“瓮坛里捉乌龟——十拿九稳”。魏鹏突然问:“阿旭,你还记得史密斯吗?在 张家界的时候……”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么狂妄的家伙,贬低咱们中华文化。怎么了?” “他来鼎洲了。” “来鼎洲旅游?” “是的吧。” “有机会真想再跟他辩论一番。” 事情的确如同人们分析的那样,党办的三个岗位只有三个人报考。但是,在录取的时候,还是出了岔子。冯旭晖跟另外一个人报的岗位冲突了。那个人是丁岱原,借调在党委办组织干事岗位上,这次是履行程序合法化,他理所当然地报了组织干事岗位。在领导讨论的时候,有人借机说,按说是冯旭晖与丁岱原竞争同一个岗位,而冯旭晖的考试成绩比人家低,应该落选。 据说是肖锦汉主任提议,让冯旭晖服从调剂,改为宣传干事。如果,党办三个岗位只招聘了两个,宣传干事岗位还是缺人,再度招考,估计还得是冯旭晖。何必搞两次呢。 工会主席林正坚也附和着说,冯旭晖主编并主笔刻印的团刊《天梯》,影响很大。目前,铁运中心宣传干事这个岗位,没有谁比冯旭晖更合适了。 “小冯呀,你要尽快上手呀。总厂党委方针目标考核,中心这块的宣传是薄弱环节,你要尽快熟悉报社、电视台的编辑们。了解版面的文章特色,还有某一个阶段的重点。”肖锦汉在周会上布置工作时,对冯旭晖提出了要求。 冯旭晖跟总厂报社打过交道,而且还开过《天梯》专栏。他翻看着《鼎钢报》,四个版面都可以看到丁剑其的名字,或长篇通讯,或图片新闻。 “你也发现了吧,烧结厂的丁剑其采稿数量极多,那是你追赶的目标。” “那是我师傅。” “师傅?” “写排笔字的师傅。我在工务段的时候,廖书记让我跟他学。” “现在,你们是对手了。” 冯旭晖发现,他办公室所在的二楼,中心党政领导办公室也设在二楼,一出门就可能碰到。有的领导会客气地点头,有的领导好像目中无人一样,这让他不知所措。可能找中心领导的人比较多,不认识纯属正常。 “喂,这是谁呀?这不是张雨生吗?”在冯旭晖早上打开水的时候,有一个大姐级的女人对他说。 张雨生,是当时电视里最流行的台湾歌星。听那女人一说,几个打开水的人都侧脸看着冯旭晖,然后附和着说:“你还别说,真的很像哩。” “这是党委办新来的宣传干事,冯旭晖。哎,你肯定会唱歌。有明星相呀。” 被一众人盯着的冯旭晖,顿时脸红了。他不喜欢被人关注,尤其是被女人关注。“哎——你们看,这个小伙子脸皮蛮薄的,还会脸红哩。看来是个好伢子,给他做个介绍吧。喂,你还没找女朋友吧?” 一番调侃,让冯旭晖落荒而逃。恰好琳姐拿着热水瓶迎面过来,看到这一幕,也跟着笑了。“看来,阿旭还没有过美人关,进厂都几年了,怎么还像个大男孩呀。” 到了中心,冯旭晖的眼界更宽了。当工会主席那阵,结识了中心十个站段队的工会主席,这阵,跟站段队的支部书记也熟悉了。而且,书记们对他很热情,希望他宣传宣传他们所在的站段队。肖锦汉主任说了,要带着“耳朵”带着“眼睛”带着“嘴巴”下去,多听多看多问。听廖书记说了,肖锦汉年轻时,也是宣传干事出身,很锻炼人,言下之意是很有前途的。 3 晚上,中心大院一楼的劳资科灯火通明。几个学劳动人事管理的电大同学被借过来帮忙,还有机关的年轻人,男男女女一堆,帮着劳资科搞工资改革。 冯旭晖是当仁不让的,他既是劳动人事管理专业的,也是宣传干事,可以捕捉有价值的新闻。 咦,小月怎么也来了?不是被调到下面去了吗?冯旭晖看到小月坐在她原先的办公桌前,埋头清理资料。回想起刚刚进场那阵,小月因为工作失误,让韩啸波、冯旭晖这帮火车司机班的同学,事先没有任何信息,就被赶到了工务段修铁路。魏鹏、施力带头闹腾,结果把小月下放到工厂站当劳资员。没想到,转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 魏鹏、施力或许因为“秋后算账”,并没有如工会主席预言那样进入技术科,施力报考劳资科干事,也没有过政审。 保卫科的袁新辉也在值班。 夜凉如水,冯旭晖站在大院的喷泉池旁,跟着韩啸波在外面吸烟。小月办公室里,不时传来男女打情骂俏的声音。 “这个袁新辉还是嫩哩,被那个骚货迷住了。”琳姐在跟苏云裳议论着。 冯旭晖问韩啸波,琳姐、苏云裳说的骚货是不是小月。他正纳闷小月回归劳资科的疑惑。韩啸波点点头说:“人家是选美下来的美女,主任的红人。” “主任的红人,袁新辉都敢这样,他就不怕?” “袁新辉也不是一般人,他们一个老首长是个老干部,在军分区当司令员,就算总公司领导,都要惧怕三分的。” 冯旭晖从二楼下来,遇到袁新辉与小月从走廊里走过。袁新辉解释说:“外面黑,我陪她上了趟厕所。” 的确,铁运中心大院的厕所不在办公楼内,而是在办公楼后面的院子里,跟冯旭晖冲洗胶卷相片的暗房挨着。灯光昏暗,女人估计是有点怕的。 “是呀,这么黑,也不把灯泡换了。” “这么俊的人儿,吓着了怎么办。” “你跟他解释个什么劲,本来也没做什么,反而显得心虚。”正是小月的声音。 “我是做好人好事,这不是学雷锋嘛。” 等袁新辉、小月他们走远,韩啸波跟冯旭晖耳语道:“这两个人,早晚要出事。” 第79章 练买卖 没想到,工厂站工区的邓子聪比冯旭晖还早到机关大院。在牌楼下,单车后座挂着一个钢筋制作的菜篓子,里面是他家里刚刚摘下的新鲜的菜蔬。 “喂,最新鲜的包菜,芥兰头。不要去菜市场买菜了,方便又便宜啦。只有一点点,先来先到先买呀。” 冯旭晖当即觉得刺眼,下车把邓子聪喊到一边的台阶处,问道:“兄弟,你做生意做到本单位来了,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我家土里的菜,好着哩。” “我怎么觉得难为情。” “那是因为,你是党员,又太好面子。我没事,没偷没抢的,怕什么!” 邓子聪在这方面的才能,冯旭晖还真是自愧不如。之后几天,邓子聪每天把菜摆在大院门口,后来被党委副书记肖锦汉碰到,问了问菜价,说了句:“如果你想当菜农,可以辞职回去。” 在办公室,肖锦汉把冯旭晖一嗓子喊过来,让他了解一下邓子聪在单位卖菜的事,看看工务段是什么态度。 中午收工休息室的时候,廖书记、冯旭晖来到工厂站工区,与班长阳胡子一起把邓子聪喊到工具房里谈话,让他不要再带菜到厂里来卖了,否则让他下岗。“没事,下岗正好。热天来了,晒死人了。” “叫你读书的时候,你却要喂猪,现在,自己就变成了猪,你却要读书。你总是该做什么的时候就不做,不该去做的时候偏偏去做。”廖书记虎着脸批评邓子聪。 “我明明读书读的是火车司机,他们偏偏要我到铁路上来面朝铁路背朝天打洋镐。我们再去读书想当干部,干部岗位叫当官的开后门拿走了。太不公平了!他们在写信,总有一天会出事的。”邓子聪嘴巴里不服气。 “现在有文凭的多了,竞聘上岗怎么不公平了?你不要乱说!”廖书记最后说:“邓子聪同志,你真的不要当出头鸟,会吃亏的。” “不出头也可以,我听说段里想学纱厂那样养鸡,我在段里养鸡。怎么样?”邓子聪摇头晃脑地提了一嘴。 “什么?你会养鸡?你小子是想吃鸡了吧。”在一边忍着没作声的阳胡子,终于没忍住地说。 冯旭晖心想,邓子聪可能是做生意这块料。 他想起去年热天,几个同学跟着谢春鹏去成星、成月家玩,实际上是去纱厂俱乐部看纱厂妹子。成星在门口卖鼎钢雪糕。邓子聪那“雪糕,鼎钢好吃的雪糕。”喊得山响,很多人过来买。成星让冯旭晖学着喊,冯旭晖试着喊了几句,估计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邓子聪得意地笑,说冯旭晖脸皮太薄,便在前面更加放肆地喊着,冯旭晖在后面跟着。有人买的时候,冯旭晖会配合从箱子里掀开棉絮,取出雪糕。好像邓子聪专门负责吆喝,他负责出货似的。但是,别人好像关注邓子聪多一些,冯旭晖有时候也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而他承担的角色只是默默无闻的取货者。要知道,纱厂是女人多于男人的地方,之所以来这里,很大一部分是想看妹子。也想得到妹子的青睐。 冯旭晖早些日子采访过廖书记,工务段准备把机关小院的材料库,改造成养鸡场。通过开展第三产业创收,用于为职工谋福利,买茶油什么的。鼎钢的福利在市里都是出名的,分物资多。出来总公司分,铁运中心也分,工务段也把工资结余款用于买物资,给职工搞福利。冯旭晖也曾跟着廖书记到过卢技术员老家去买西瓜,大热的天,在田间地头收集西瓜,一箩筐一箩筐过称,一直忙到天黑,汗水把衣服粘在身上,引得蚊虫围在身边嗡嗡叫。西瓜倒是没少吃,最后迟到想吐。 工务段养鸡的事,传到了邓子聪耳朵里,他动了心思。他本想去廖书记、刘学彬家里走动,但是,担心再次被廖书记赶出门,也就在想别的办法。没想到,领导们对他在单位卖菜看不惯,他便故意起高调,让领导来找他做工作,然后乘机提条件。 邓子聪并不是非常难管的主,他是军事一类的个性,主意多,但是没有一个挑头的人,他最多只是一个嘴巴多的人而已。过去,他在韩啸波耳朵边上聒噪,韩啸波随时可能折腾出事来。自从韩啸波打篮球一战成名,被铁运中心蒋溪沛调到中心机关工会管理工会文具、会议室,邓子聪就哑火了。 没想到,廖书记竟然同意让邓子聪养鸡了。但是,丑话也说到前头,如果养鸡没赚到钱,就继续回工厂站工区修铁路,再也不得折腾事儿。 好事!你养鸡出名了,我再来采访你。冯旭晖说。 当然,冯旭晖回去可以跟肖锦汉汇报,工务段的问题化解了,那个邓子聪再也不会到单位挨着科室的门推销他的时令菜蔬了。 回想邓子聪,冯旭晖说不出什么滋味。但是,对于他买雪糕的自如,便相信他是做生意的好手,也看好他的养鸡。 邓子聪与妹子打交道显得得心应手,也让冯旭晖自愧不如。 上次在纱厂街,在一灯下黑的电杆下,冯旭晖终于喊出来一句响亮的声音,却是恶作剧式的语调,不但没有招来客户,反而让人觉得是开玩笑。 在笑声中,冯旭晖反而觉得释放了一样,就像第一次参加演讲那样,因为是计划生育主题,他开场白一句“虽然我还没有结婚生育,甚至还没谈恋爱,但是,我对孩子的教育还是有一点体会的”,让台下的听众发出“哄”的一声时,冯旭晖瞬间懵了,觉得自己被当成笑料了,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但是,他很快调整过来,自己必须及时止损,要用更加无懈可击的演讲,挽回可笑的开场白。 冯旭晖继续喊着“买雪糕,大名鼎鼎的鼎钢雪糕,奶粉味冲鼻子的雪糕哩,买一支送给女朋友……”他居然开始发挥了。 邓子聪笑他是“破罐子破摔”,既然被笑话了,就干脆让人笑话到底。只有韩啸波不这么看,他说阿旭才不是破罐子破摔的人呢,阿旭是在练胆量。冯旭晖感激地看着韩啸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对韩啸波的判断是基本认可的。 “没想到,鼎钢的雪糕这么出名,是被你喊出名的。” “城里有传闻,你没听说?” “什么传闻?” “鼎钢的福利,纱厂的妹子。鼎钢的雪糕舍得放奶粉,不像其他地方,雪糕其实就是个头偏大点的果露冰。” 有纱厂泼辣的大姐调侃邓子聪说:“喂,看你这大小伙一个,在街上买雪糕,不怕丑呀。” “我堂堂鼎钢工人,丑什么?” “你这是丢鼎钢青年人的丑哩,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去做大事,而不是在这儿买雪糕。” 邓子聪诡辩道:“我买雪糕是好耍的,是锻炼自己的胆量,还有……我们想看看纱厂的妹子。大姐,给我们介绍介绍。” 这个大姐轮番看着几个大男孩,眼睛落在谢春鹏身上,说:“这个伢子看上去落落大方,实实在在。不错,”就问谢春鹏:“给你介绍一个?” 谢春鹏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有女朋友了。谢谢大家。” 韩啸波就对大家说:“我这个兄弟不也是落落大方,实实在在的人吗?” 那位大姐的眼睛睃来睃去的,然后对韩啸波说:“你们俩呀,折中一下就好了。” “什么意思?” “把你的调皮劲,分一半给他,然后,把他的老实劲,分一半给你。你们两个就完美了。哈哈。”这个大姐说着,打着哈哈走开了。 邓子聪对冯旭晖说,按照啸哥对你的性格推断,你一定会在纱厂找一个女朋友了。冯旭晖说,找就找,就不信了。看冯旭晖较真,成星却劝冯旭晖不要在纱厂找,自己家里两个在纱厂上班的,一个是娘,一个是妹妹成月。他自己怎么也不会找纱妹妹了。太辛苦了,还要倒班。不出几年,就累成了一副苦瓜皮。 韩啸波却说,阿旭不会再找纱妹妹了,之前找过一个,吹了。 邓子聪说:啸哥,以你的个性,越是纱妹妹要吹,你就偏要再找。而阿旭的性格,估计就不会去找了。你太了解阿旭了。 这天晚上,几个技校同就在成星家住下来。巧的是,他家的附近也是铁路线,不时有火车的呜呜声响起。成星的妈妈,一个说话喜欢打哈哈的中年妇女,跟儿子的同学们开玩笑说:“我们这里热闹,就看你习惯不。呜呜——”说完,先自笑了。 冯旭晖本来有点拘束,被她一说,跟着笑了。说:“我们厂里多的是火车声音,习惯哩。” 韩啸波看着谢春鹏说:“你岳母娘挺随和的呀,要是多生一个女儿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当连襟了。” 谢春鹏嘘了一声说:“快莫这么说,还没得手,还不能喊岳母娘。” “你个笨蛋,黑猪。今天晚上办了她。”韩啸波说。 “今天晚上她值夜班。” “她不是当厂长了,怎么还上夜班?” “值夜班,不是上夜班,轮流值班。” 说完,两个人就躲到成星里间屋里去了。这间屋子光线昏暗,窗户口小,平时是成星的卧室兼暗室。他在这里冲洗照片,他翻出书桌抽屉里的照片,是下乡帮人家照的。 “好呀,你学雷锋的事迹也不透露一点点,我好写写你。”冯旭晖信以为真。 成星“嘁”了一声说:“对不起你了,兄弟,没给你可写的素材。我是收费的。如今是什么气候了?你没去看看。” “到哪去看?” “小街小巷,练摊呢。” “阿星,你脑瓜子活,比我想事。我还满足于一个月十多块钱稿费哩。”冯旭晖说。 “现在的纱厂,有人要承包,被组合下去的,吃饭都是问题。”成星叹了一口气说。 “那你这样,一个月可以挣多少外快?” 成星想了想说:“基本上跟我的工资差不多。” “不少呀!”几个同学都吃惊地看着成星,好像看到了一个新的万元户正在破壳而出。 “那是,不然我怎么有劲头呢。” 冯旭晖对成星的暗房很感兴趣,他在铁运中心也有一个暗房,可是没有想过给私人拍照赚钱。他想看看,成星拍了些什么。 咚,咚咚,咚。 韩啸波在外边对着木桶、木棚敲开了,当成乐队的架子鼓了,穷快活。然后,丢下敲鼓,开始讲故事。 他说,他刚刚到办公室开小车的时候,办公室一帮男人正在那里讲笑话,说火车司机在下夜班交接班时,在驾驶室可以看见女澡堂里隐隐约约的身……见一个年轻人进来,就打住了。一个男人用毛巾擦着露在背心外面的身子,举起手又擦腋窝。 “怎么又来一个大学生呐,没听说呀。” 办公室的人都看着门口的韩啸波。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得他们。韩啸波只好自我介绍说,是新来的司机韩啸波。那个拿毛巾擦身子的男人看了他一眼,说:“那,你以后是我的徒弟了,技校生。哦,如今也是大学生了吧。” 韩啸波顿时有种尴尬,不知道是因为那句“技校生”的轻蔑,还是自己并没有去考“五大”。他心爱的苏云裳,也是被“技校生”挡在了门外,而进入了分来的“大学生”的怀抱。 韩啸波也看清楚了,说话的男人,是技校实习时的教官,姓瞿,据说是投煤竞赛的冠军。四年没见,他胖了一圈,韩啸波都没敢认。有了瞿教官这个熟人,韩啸波的陌生感就淡化了许多,马上给瞿教官递过去一支烟,说:“瞿教官,不,师傅,肖主任让我来跟你熟悉情况,还请师傅多多帮助。” 正说着,办公室张主任来了,接着韩啸波的话说:“小韩来得正好,这是我们科室新来的司机,韩啸波。以后,大家互相关照啊。” 瞿教官说:“张姐发话了,我们敢不关照嘛。” 张主任说:“你们司机呀,十个司机九个骚,还有一个是酒保,你呀,不要把一个好孩子带坏了就好。” “张姐,您是领导,我们变坏了,你也是有领导责任的。”瞿教官故作认真地说。 “严肃点,我们开早会了,布置一下今天的工作。” 这时,门外中心领导陆陆续续到达,走过办公室去调度室开早会。“开始。”蒋溪沛的声音很是响亮,充满底气,在隔壁的办公室都能听到。 韩啸波说,这个蒋溪沛主任,很威严,头发一丝不乱。但是,办公室张主任好像并不惧怕他,很是随意地请示工作。这让韩啸波佩服。张主任对韩啸波说过,他是蒋主任亲自点将调到办公室来的,看中了他这个篮球人才。让他好好干,跟着蒋主任不会吃亏。 “你以后叫我张姨吧。” “我跟我师傅喊‘张姐’吧,显年轻,而且你本来就像个大姐姐一样。”韩啸波嘴巴像抹了蜜一样。 一个调度的声音之后,各站段队调度开始报告当班的运输生产情况,路局到车情况,卸车情况,路局车在厂内的停时情况,安全情况。之后,开启总厂调度连线,听取总厂生产处的安全生产情况。十几分钟的早调会,很多情况就没记住,记住的是铁水线罐车掉道,工务段组织连夜抢修,却没有获得表扬,而是挨了批评。 后来,蒋溪沛严厉的声音在说:“工务段这样的管理,掉道是迟早的事。” 威严的声音,吓得韩啸波捂住了嘴巴。 第80章 做工作 “咦,他怎么来了?”冯旭晖到工务段小院时,谭晓风很是诧异地嘀咕。谭晓风在等人,但不是等冯旭晖,而是电线厂五车间的团支部书记,带了团干部来对口学习的。 “阿旭,你怎么来了?”谭晓风直来直去地问。 “我?回娘家看看。”冯旭晖故意不说来段里的目的。 “算了吧,你这个大忙人,哪有空回娘家串门。是不是苏云裳派你来的?” “不是,是肖锦汉书记派我来的。” “哦,我知道了,是找廖书记的。肯定是最近老是发生事故的事,来搞调研的。” 这时,小院门口响起一阵一阵单车铃声,谭晓风的客人来了。“不好意思,他们到了。”谭晓风撇下冯旭晖,跑过去迎接。 冯旭晖直接去了廖书记办公室。说明来意之后,廖书记给冯旭晖倒了热茶,递给他,然后按住他的肩膀坐下。办公室外面,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走过,去了小会议室。 廖书记对谭晓风的背影说:“现在工务段的年轻人,好像很浮躁,拿了文凭之后,没有得到满意的安置,更加不安心了。不过,这件事,最好让苏云裳来,她是团委书记。” 冯旭晖没明白廖书记的用意,强调这是肖锦汉书记派他来的。廖书记说,情况很复杂,弄不好会惹火上身。他不希望冯旭晖惹上麻烦事。其实,冯旭晖听到一些风声,魏鹏、施力几个大学毕业之后,由于当初分配来工务段时,带领同学闹过事,铁运中心在讨论人事问题事,总有人拿这些说事,谁也不想接收他们。 正当冯旭晖想解释,谭晓风推门进来,请廖书记跟电线厂团支部一行三人见面。不等廖书记说话,不由分说把廖书记从椅子上拽起来,直接推倒小会议室,介绍道:“这是我们段党支部廖书记,这是电线厂五车间团支部杨书记……小杨书记。”为了显出廖书记,谭晓风临时把团支部书记改口为“小杨书记”。 这时,他看到了冯旭晖跟了进来,又介绍道:“这是前任团支部书记小冯书记。” 小杨书记抢话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团刊《天梯》的主编冯旭晖。” “小杨书记果然目光敏锐,记忆力超群。”谭晓风由衷地赞叹。 小杨书记是个黑矮个子、戴着眼镜的小伙子,憨厚的笑容,跟廖书记、冯旭晖握着手,并自我介绍道:“去年,我给你们的《天梯》投过稿,题目是:星夜下我们侃文学,我收到了你们的样刊。” 冯旭晖脱口而出地说:“哇,原来是你呀!” 小杨书记憨憨厚厚地笑道:“就是在下,杨兴开,如假包换。” 冯旭晖说:“你应该读了很多名着,这点,我不及呀。” 杨兴开毫不谦虚地说:“看得出来,你们的文章比较原生态,而且写爱情的比较多,显得稚嫩。我们办的团刊叫《原上草》,取意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成名作《赋得古原草送别》,此诗通过对古原上野草的描绘,抒发送别友人时的依依惜别之情。野火能烧尽它的躯体,却烧不死它的生命,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它就顽强地新生。” “坐,坐。”见杨兴开站在那里口若悬河,廖书记示意他们坐下,然后说:“小谭书记,你们年轻人多多交流,多多学习。我那边还有事,失陪了。” “且慢。”见冯旭晖也跟着打拱手,要随廖书记出门,杨兴开复又站立,对站在门口的廖书记、冯旭晖说:“廖书记、冯旭晖同志,我很早就想来拜访、探讨。作为团刊,年轻人的阵地,应该像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新青年》那样,有自己的主张,在五四运动期间的年轻人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不是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对于这种说辞,廖书记并不陌生。最近,铁运中心肖锦汉书记已经召开会议,说有人在私下里串联,针对当下的社会问题搞聚会、游行,大家要高度警惕。他返身对杨兴开说:“我们工务段团支部的团刊《天梯》,可是受到团市委表彰的,我们的团支部是市里的‘一类团支部’,请问你们电线厂五车间团支部获得过这种殊荣吗?有吗?请你告诉我。” 见口若悬河的杨兴开无话可说,廖书记继续说:“我们的团刊,是为工务段生产经营服务的,开辟了青安岗动态,为团旗增辉栏目。那些歌颂爱情的诗歌、散文,是符合年轻人特点的文艺形式,是积极向上的。这没什么问题吧!” 廖书记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谭晓风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见杨兴开要反驳,便悄然在背后捅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廖书记又说:“你们电线厂跟我们鼎钢一样,都是大型国有企业,是工厂。工厂就要搞生产经营,否则空谈政治,空喊口号,是会饿肚子的。当然,企业里会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电线厂另外两个团干起身,走到杨兴开身边耳语,杨兴开点点头,便不等廖书记说完,转身走出小会议室。 看着客人灰溜溜地样子,谭晓风原本想送一程,但是,看到廖书记铁青的脸,怯怯地呆在原地,目送他们骑行的背影,渐渐远去。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隔壁段长室的刘学彬。他踱步到门口,准备出门的样子。看到了冯旭晖,打了一声招呼。冯旭晖说:“刘段长,肖锦汉书记让我来了解情况,耽误您一点点时间,可以吗?” 刘学彬本来想去中心主动跟蒋溪沛主任汇报,突然间觉得,与其去挨批评,还不如让冯旭晖间接汇报,试探领导的“火力”再说。 他望着小院门口的客人问冯旭晖:“你不是陪他们的?” “不是。” 廖书记说:“刘学彬同志,今天冯旭晖同志受中心党委委派来搞调研,你是段长,谭晓风代表工会、团支部,我们一起参加一下吧。而且,眼下形势很严峻。我们党政工团坐下来好好研究,有必要了。你看呢,冯旭晖同志。” 就这样,他们在小会议室坐下来,接受冯旭晖的调研。 刘学彬把最近事故频发的原因,归集于魏鹏、施力这些五大生在班里出工不出力,读书越多越起反作用,还不如那些新进的读书不多的合同工。 谭晓风站在工会、团支部角度,认为上级应该给这些五大生一个说法,她原先也是这个阵营里的一员,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 “把卢技术员叫过来。”廖书记说。谭晓风看了看,没人起身,便主动起身去请卢技术员。 “卢技术员,我们段里最近发生机车掉道事故多,你说说看,什么原因?”廖书记问。 卢技术员站在门口就开嗓道:“什么原因?我每次职代会、工作会上都喊,再不大修,会出大事的。你们谁听了。” 廖书记总结说,机车频繁掉道的原因,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应该正确分析,而不能简单地归集于五大生不安心铁路工作。当然,五大生的安置,应该向上级反应。最后,他安排谭晓风写出一个工作专题汇报,交给冯旭晖。 冯旭晖感激地看着廖书记,没有说什么。 “小谭,电线厂这些小青年是怎么回事?”廖书记站起来,翻看书架上摆放着的团刊《天梯》。 与电线厂五车间团支部杨兴开结识,是通过琳姐给王向红介绍男朋友的时候。那时候,新出的团刊《天梯》就放在单车篓子里,要送上级相关部门。谭晓风陪着王向红,也带着团刊。杨兴开也是陪伴自己的哥们来的,看到团刊,眼睛里放光。 没想到,团刊倒是成了他们的主要话题,摆脱了一时的尴尬。后来,王向红没看上对方,反而杨兴开对团刊《天梯》很感兴趣,不久就给团刊写了一篇稿子。 但是,谭晓风对廖书记的这个问题,却有些紧张起来。她感觉廖书记今天的神情不似往日那样随和,他原本跟廖书记开玩笑,推推搡搡都像是晚辈撒娇,但是今天却怯火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事实上,谭晓风对团刊《天梯》做了小动作,把封面及目录页改成了“工务段团支部主办”,而不是“铁运中心团委主办”。当然,这个改了封面的团刊,只送总公司团委。有一次,总公司团委发现了,谭晓风答复说,习惯性写成了“工务段团支部”,下次注意,也没太当回事。 苏云裳是隐约知道这件事的,找谭晓风谈过,谭晓风就说,你苏云裳已经是中心团委书记,还要把团刊《天梯》的资源带到中心团委,没必要,也不需要。而这一资源对于工务段而言,却是很宝贵的。希望苏云裳把《天梯》还给工务段团支部。苏云裳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就这么听之任之了。 而冯旭晖是不知道这件事的,谭晓风知道,如果冯旭晖知道这件事,会看不起谭晓风的。那种看不起,或许会让他不再刻印《天梯》,或许会把主办单位掰扯清楚,要么是工务段团支部,要么是铁运中心团委,而不是现如今这个样。这个时候,上级领导来视察的时候,至少不适宜掰扯清楚。因而,谭晓风对冯旭晖怀着担心。 当然,廖书记更加不知道。 见谭晓风小心翼翼,眼光躲躲闪闪,廖书记说:“昨天下午,中心党委已经开会了,很多企业发不出工资,开始闹事。有人在串联,估计也到了咱们鼎钢串联。咱们年轻人一定要保持警惕,不要参与串联,闹事。这是铁律!所以,今天这个党政工团会议,就是传达与布置。咱们段里,魏鹏、施力,你们要主动做工作,掌握他们的行动动态。” 谭晓风在记录本上刷刷写着。廖书记又说:“咱们团支部是市里的一类团支部,不能跟电线厂那些不上进的团支部搅合在一起。听到没有?除非让我们对口帮助他们!” 卢技术员一直在旁边听着,他感慨于这一年发生的很多事情,对廖书记说,她在鼎州大学读书的儿子,思想比较激进,言论比较尖刻,对社会不满。她请廖书记哪天给儿子做做思想工作。 廖书记开玩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卢技术员没有笑,一本正经地说:“搞铁路专业,莫怪我老是顶撞您,那是我的饭碗。但是,做思想工作,还是书记厉害。” 廖书记也恢复了严肃的神态,简要地说:“很简单,学生好好读书,工人好好生产,不要搞那些自己都搞不清白的事情,小心被坏人利用。” 散会之后,冯旭晖被廖书记留在办公室。 “谢谢书记关照。”冯旭晖明白廖书记的好意,不单单是出于工作量上的减负,更多是这种调研的负面作用,可能两头不讨好。当然,这也不乏私心作祟,毕竟他在跟廖书记的女儿谈恋爱,说不准是今后的一家子。 但是,冯旭晖却有些忐忑不安。跟廖红这种关系,一直出于“地下”状态,不敢去看电影,不能去公园划船,总之,不能见光,好像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这让人很不舒服,同时,也给恋爱带来了诸多障碍,每次只能偷偷摸摸地躲在廖红的闺房里,说着有限的话题,不能放肆,规规矩矩,难得产生激情。因而,他们的恋爱,总是死水一潭。更何况,他们的话题经常说不到一起去,廖红就把他推出闺房,让他很是尴尬。 “小冯,最近怎么没见你来家里坐一下?是不是跟廖红闹别扭了?要不,今天晚上到家里来吃饭,你毛姨买了一只肥肥的鸭子。”廖书记说。 冯旭晖不好跟廖红的父亲说廖红的不是,也不好说,廖红好像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白面书生。她好像喜欢像您一样的军人出身的男人,比如,她总是说起谭晓风的男人阳胡子,说他才像男人。 廖书记又说:“今天晚上,我来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冯旭晖说:“不要,您不要去做她的思想工作。这是谈恋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能强迫,也不要勉强。” 廖书记佯装发怒地说:“婚恋这样的事,只能听父母的。老话说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有道理的!”又说:“如今你调到中心党办工作了,也不必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了。” “那是。” 可是,冯旭晖还是习惯于跟她处于“地下”的模式,好像公开了这层关系,反而别扭了。当然,兄弟们会误解自己吗?会不会觉得自己跟廖红谈恋爱是别有用心? 第81章 追我吧 “哆哆,哆哆哆。”有人敲门。 “谁呀。”廖书记不经意地问。 “我!”外面很是简短的一个字,是一个女声。 冯旭晖与廖书记喝酒兴致正浓的时候,有人敲门。冯旭晖习惯性地往廖红的闺房里躲,而廖显祖却摆摆手,示意冯旭晖坐下来喝酒,没事。冯旭晖悄声说:“好像是琳姐,杜晓琳。” “是吗?她怎么会来。”廖显祖没有在坚持,让冯旭晖躲进了里屋。然后收拾好冯旭晖的碗筷,从厨房拿出一副干净碗筷,摆在桌子上。“来了。”他打开门,说了声“请。” 果然是杜晓琳。廖显祖故作吃惊的样子说:“哎呀,真的是你呀。你可是稀客。快请进,正好有血鸭,来喝一杯。” 而琳姐进门之后,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却警惕地四处搜罗,似乎在问,怎么回事,这半天才开门?然后盯着廖红的闺房问:“家里来客了?” “没有,没有。女孩子家家,喜欢关着门。” “是吗?姑娘家家的,害羞。找男朋友没?” “呃,找了一个。” “是吗?谁呀?是咱们铁运中心的?” “这个……我没问。” 杜晓琳突然对着里间喊了一嗓子:“廖红。” “哎。”里间屋子应了一声。随即,廖红探出一个头出现在客厅门口,打招呼说:“琳姐来了。” 杜晓琳说:“怎么,琳姐来了还害羞呀。再说了,你也不是那么害羞的人呀。把门打开,出来说话。琳姐问你一点事。” 廖红这才侧身出门,随手把门关上,嬉笑着坐在杜晓琳身边的凳子上,等着琳姐问事。琳姐抓起廖红的手,爱抚地摩挲着,说:“傻丫头,你爸你妈有眼光,把咱们铁运中心的才子收为郎崽子。知道吗?他是琳姐的弟弟,这个单车钥匙扣还是琳姐送给他的。” 廖红看着茶几上的钥匙扣,一个塑料线织成的胖头胖脑的金鱼,那是冯旭晖的单车钥匙。这时,廖红闺房的门再次打开,冯旭晖从里间走出来,腼腆地喊着“琳姐”。 琳姐佯装生气的样子对冯旭晖说:“莫喊我姐姐,你不是我的弟弟。找了这么好的女朋友,也不跟我说。你像个弟弟的样吗?” 冯旭晖露出了他那憨厚的笑脸,把手在后脑勺挠了几把,看着廖红,然后解释道:“琳姐,不是老弟我不跟你说,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是呀,冯旭晖跟廖红之间的关系,真是不好说。先不说廖红对冯旭晖爱理不理的态度,就说因为廖书记作为冯旭晖的直接领导,一直是处于“地下”状态,怎么说呀? 杜晓琳这才看着桌子上的血鸭,对冯旭晖说:“不好说就别说,来,陪琳姐喝一杯。” 一杯酒落肚,琳姐让冯旭晖带着廖红去外面压马路。冯旭晖看着廖红,没有动身。他们已经习惯了躲在廖红闺房,双双对对走出去反而觉得不适应了。在琳姐的催促之下,冯旭晖打开了外出的门,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廖红。廖红还是扭扭捏捏地不肯出门,被琳姐从背后使劲一推,廖红一个踉跄出了门。随即,琳姐在身后把门一关。 冯旭晖和廖红一前一后往外走。街边路灯下,“大树下饮食店”有人在划拳喝酒,毛姨的身影在忙碌。两个年轻人站在楼下,一时不知往哪边走。往左手边走,则是大马路,可以通往城市最热闹的地方,但是要经过毛姨的“大树下饮食店”,冯旭晖觉得,看着毛姨在忙碌而不去帮忙,有些说不过去。而往右手边走,经过小区道路之后,通往农村的乡间小道,师傅赵德惠就是在那里的水塘中救人死去的。 冯旭晖选择了往左手边的大马路走去,经过毛姨的小店时,他走进去对毛姨说,要不要帮忙。毛姨看着他身后的女儿,忙不迭地说,这儿请了人,不要帮忙,让他们去看电影。廖红却犹犹豫豫的,被她妈声色俱厉地低语了几句,廖红不情愿地快走几步,走出了母亲的视线。然后,毛姨微笑着跟冯旭晖使眼色,让他跟上。 廖红穿的是一件浅绿色的衬衫,肥大的民警兰裤。她没有朝电影院方向走,而是一条乡间大路。空气中有一些似有似无的东西,有点沉重。在一个僻静的所在,廖红停下了,一会儿,她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冯旭晖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呀,什么问题。你问吧。” 廖红说:“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感恩还愿?” 冯旭晖对廖红这么直接的问话,缺乏心理准备。或者说,他不是这么直接说话的风格。他没有直接说“是喜欢”或者“是感恩”。因为,这个问题的确没那么简单。冯旭晖似乎不喜欢被人绑架着说话,故意说:“都不是。” 廖红诧异了,又问:“都不是?那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如果喜欢我,那就追我。不是没人追我,但是那些追我的,我家里却不同意。家里人看上你了,你却一点追我的样子都没有,好像是我爸我妈派过来的哥哥,总是看护着我,让我很不自由。” 冯旭晖想起廖书记的确让他看护过廖红,不要让她跟着那些夜校同学闹事,不由得一笑。 “你笑什么?” “我倒是很想当你哥哥,很想做你们这个家里的一员。”冯旭晖说话时,还是那样不急不慢,不卑不亢。 而廖红却不喜欢这种样子,她是一个个性分明的人,要么喜欢,要么痛恨。她没吃透冯旭晖话语里的意思,总觉得他的话太含蓄,在弯弯绕,听起来有些费劲。就问:“什么意思?” 冯旭晖抬头看着夜空,似乎要从天空借助什么力量。他说:“你爸你妈很民主,孩子在家里说话做事都显得很平等。而我的家里没有,或者说,自从我母亲过世之后,就没有了。” 廖红这次似乎听懂了一些,揣测道:“你是说,你爸爸不民主?你喜欢我家的民主氛围?其实也没那么民主。譬如,我爸就生怕我参加夜校组织的活动,说我们要求的那些民主不是真正的民主。” 冯旭晖点点头说:“你爸是党支部书记,听他的没错。”又说:“记得第一次遇到你时,我在段里院子外面写横幅标语,你们几个妹子在我身后叽叽喳喳说话。我都不敢回头看你们。但是,你的快人快语,让我印象很深。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我们廖书记的女儿。” 廖红显然也记得,她当时在讥讽冯旭晖并不是大学生,而只是一个技校生。而她当时没有正式工作,只是一个小集体的待业青年,居然有着高傲的心性。这让冯旭晖感慨不已,她为什么这么傲气? 廖红问:“因为我是你们廖书记的女儿,你就看上我了?是想通过我入党,提干?你们同学曹向荣,好像就是这样的。” 对于廖红把自己跟曹向荣相提并论,冯旭晖不想在分辩,因为这样的事情,越是分辩越就苍白无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交给时间,时间最公平,会让一切都水落石出。这也就是冯旭晖没有过于追求廖红的原因,他担心她会误解。 廖红说:“有一次,你到我们工厂站去找我了,对吗?” 冯旭晖记得有一次廖书记担心廖红参加夜校同学组织的游行活动,到过工厂站,就“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你知道我们那里的人怎么说你?” “怎么说我?我三头六臂?” “他们问我,廖红,昨天有一个乡下伢子来找你。我说,难道是我乡下的表哥?不会呀,他是个腿残疾的人,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说完,廖红抿着嘴巴笑,很是得意。 冯旭晖听出来了,廖红在嘲笑自己像乡下人一样,不新潮。 “我们回去吧。”冯旭晖感觉对方轻蔑的语气,同时也感觉肚子里的酒精在翻腾,他不想在廖红面前发酒疯,出洋相。 廖红却说:“回去?我还有一句话要说,说完了才能回去。” “你,你说吧……” 廖红想了想说:“算了,回去吧。” “你不是还要一句话要说吗?” “我已经说了呀。” “你什么也没说,我没听着……” “我说了,算了,回去吧。” 回到廖书记家楼下,冯旭晖没有上楼,径自把单车撑脚“啪”地踢开,推着车要往外走,才发现单车钥匙还在楼上。廖红在楼上走道把金鱼装饰的单车钥匙丢下楼,冯旭晖去捡钥匙时,单车失去平衡倒了下来,一阵乱响,单车压住了冯旭晖。 他很快爬了起来,生怕廖红的嘲笑。他哆哆嗦嗦打开了车锁,就听到楼上廖书记的声音,“小冯喝多了吗?别回去了,这样骑车危险!”而冯旭晖以更快的速度,骗腿儿上了单车,扭了一个s,就上了马路。然后,就一个s接着一个s,消失在路灯下。 不知什么时候,冯旭晖口干舌燥,醒来了。听听外面的动静,夜深人静,隔壁家的座钟发出了三声“当当当”,凌晨了。他想起了昨夜喝的多了,跟廖红的那些场景。他觉得,昨夜跟廖红的场面,比任何一次在她闺房的时候,都要更接近真心交流。“如果喜欢我,那就追我。”廖红的这句话,越过所有的话语,清晰地跳了出来。所谓酒后吐真言吧,他也斗胆说了许多。酒是好东西,他能使人充分发挥想象的威力。昨夜,她好像比往日多了一些笑容,而且比平时更加妩媚。 如果喜欢我,那就追我。廖红的这句话,在冯旭晖上班的路上,在办公室的座椅上,在去琳姐办公室的走道上,都会跳跃出来。 琳姐说:“我弟呀,你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现在还有酒气。” 冯旭晖说:“也没多少,可能这种酒后劲足吧。” 琳姐笑道:“我看呐,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然后唱起了他们乐队刚刚演奏的歌曲,“永远有你的影子”。 冯旭晖赶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巴。等琳姐取笑完,冯旭晖才说,最好不要公开他与廖红的关系,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浅浅的,很可能廖红并不喜欢他。 “傻瓜!”琳姐再次取笑他。“妹子呀,口里说的未必是心里想的,甚至是反的。这点,你要像韩啸波学习。你看他追苏云裳的时候,时不时地在她家楼下喊她看电影、溜旱冰什么的,就是制造气氛。越是不喜欢你,越要这么做。” “那不是厚脸皮嘛。而且,韩啸波这么做,都几年了,并没有拿下苏云裳呀。我觉得,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 琳姐意味深长的样子,点了一下冯旭晖的头说:“还没开窍,你看见苏云裳找了别的男朋友吗?没有吧。这就是韩啸波的计谋,制造了苏云裳已经有男朋友的气氛,别的伢子就不会来追了。” “这个不好吧,不是耽误了人家吗?” “所以说你傻吧,你喜欢的妹子,你对她好,怎么会是耽误了呢?想反,嫁给了对她不好的男人,那才是害了她。听姐的,妹子总有一天会打盹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冯旭晖就笑:“听说姐姐就是这样被章建云追到手的。” “知道就好。” 琳姐一番话,让冯旭晖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不能像韩啸波那样张扬,当然,他无需在廖红家楼下大声喊,他可以直接去敲门。很多时候,廖红还是不肯出门,只待在闺房里。冯旭晖便跟廖书记汇报工作,或者帮着毛姨在小店做事。冯旭晖想,她的家人应该明白,他不只是为了那聊天而来,坐个把小时。也不是来学雷锋的。她的家人是冯旭晖喜欢的,廖红那的整洁利落的家庭是他喜欢的。 一次,总公司团委组织的团干培训班,因为廖红参加,冯旭晖在这个期间唱了三次歌。第一次的歌是苏云裳点的,他是侧身对着观众唱的,歌名叫《狂流》,齐秦的。第二次是卡拉ok比赛时唱的,《大约在冬季》,也是齐秦的,这次他看到了廖红的掌声,而且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唱出了那种风味。第三次的舞会,因中途停电,大家已经跳了一阵子烛光舞。那天,廖红带了几个女友去了。她一身全黑的服装,只和女友联手跳。休息时,冯旭晖坐在她旁边,她好像不是很高兴,是害羞吧。 终于,她们说了话。她问:“你真的这么忙?” “是呀,我在参加自学考试,这些天有老师集中上课。” “是又相对象去了吧。” 冯旭晖暗自吃惊,口里连忙说没有。廖红不信,鄙夷地看着他。他也懒得解释,虽然她说的那几天并不在写论文,但也没去想对象。冯旭晖竟不自在起来,因为他是未相对象,但还是写了一封信。那是一个广西的文友,女文友。 第82章 一耳光 冯旭晖电话里约廖红晚上出来,她说刚才汽车路过太吵,没听清,要求再说一遍。不知为什么,冯旭晖心里突然反感起来,觉得是廖红故意装作没听到,就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说过了。” 廖红坚持说:“你再说一遍,好吗?” 冯旭晖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清了,我开始说了,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个地方,好吗?” 廖红说:“你这什么语气,我感觉很不耐烦呀。那算了吧。” 冯旭晖连忙否认,耐着性子,调整了一下语气解释说:“不是我没耐心,而是你那里太吵,我担心你听不清楚,提高了声音而已。” 廖红说:“那好吧,不过我可能会稍晚一点。”又说:“如果天下雨就不来了。” 冯旭晖对此更是不满,但心里也不知盼不盼下雨。有时候盼雨是盼着能考验她。一点雨就不来了,那是多么不堪的情感。冯旭晖希望,即使下冰雹也不能阻挡他们的约会。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窗外真的雨声淅沥,冯旭晖心里是喜是忧,自己都不确定了。但是天很快变了,而且下班时太阳也出来了。 这时,冯旭晖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她,也是人生首次跟女孩子约会。四年前,他跟小曼姐也曾有过约会,基本上是小曼姐主动约他。有一次看电影,冯旭晖没有坐在票面位置上,差点让约会变成了“爽约”。 想起这些,冯旭晖有点莫名的甜蜜。老冯总是打击冯旭晖,口口声声说冯旭晖找不到女朋友。那时候的冯旭晖,没考上大学,个头也不高,成天猫在家里看书、弹吉他,有同学邀他骑单车外出在附近游玩、划船,他都毫无自信地拒绝了。 没想到,小公主一样的小曼姐,也成了待业青年。相同的际遇让他们走近了,在一起交换书看,唱那些当时流行的歌曲。半年之后,小曼姐考上了纱厂的纺织工人,寂寞的冯旭晖也参加了鼎钢技校的考试,稀里糊涂地进了火车司机班。如果不是“顶职”事件,他们两个或许不会再交集。而这段交集,在冯旭晖看来是小曼姐的“心虚”“报恩”行为,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恋爱。至少小曼姐是在追求冯旭晖,而冯旭晖却不自知。 韩啸波是看出来了的,明确阻止他们之间谈恋爱…… 回想过去,冯旭晖掩饰不住笑容。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他的初恋,是真正的爱情。只是,他当时不懂爱情,游离在爱情城堡之外而已。那一夜,在纱厂街宿舍伤了小曼姐之后,他们之间的“恋情”才得以结束。 他到达约会地点时,已是满天星光,月光妩媚。在廖红到来之前,冯旭晖随便地在日渐热闹的地摊市场转悠。早就听说了这样一个地摊市场,他没有去看过。这是主马路后面的一条街道,白天是一个菜市场,晚上变成了夜市。这个夜市,已经不再是菜市场,而是五花八门的商品交易市场。 走到地摊市场边沿,就闻到了各种诱人的菜香,小摊的某个地上,摆着醒目的招牌,什么“米豆腐”“刮凉粉”“臭豆腐”“炒菜”,也有书摊、衣服摊,还有理发、修车、卖金鱼和鱼缸的。冯旭晖在书摊上停留了一阵子,看到很多世界名着,除了看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也有不熟悉的《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国内的名着也有,古典名着《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也有《红岩》《第二次握手》…… 冯旭晖爱不释手地翻阅着书的简介,问着价格。摊主说,这些书全部都按标价,一分钱都不能少。冯旭晖说:“那何必到你这里买,去新华书店买了。”摊主说:“我这里买一送一,你没看见这里写着吗。”有人问:“买一本送一本,那不就是半价吗?”摊主说:“送的书是这些,你随便挑。”摊主手指的地方,是一摞杂志,有冯旭晖熟悉的《北方文艺》《年轻人》《中国青年》。 书的扉页都印着“纱厂图书馆”的印章,冯旭晖就警惕起来,不会是偷盗出来的书吧。 这时,摊主盯着冯旭晖好一阵,突然问:“你是冯旭晖吧?” 冯旭晖吃了一惊,忙转头看着摊主。“你是……朱红其?” 朱红其说:“真的是你呀,怎么?你也在这里摆地摊?还是来逛地摊?” 冯旭晖说:“没摆地摊,随便看看。哎,我听说,你当年不是考上大专了吗?” 朱红其说:“哎呀,单位没分好。学的是机械,当时想着纱厂妹子多,就去了纱厂。结果,快倒闭了。你呢?听说你考上了鼎钢技校,现在还好吧?嗯,看你的气色,应该没有下岗。” 冯旭晖说:“没有下岗,我们鼎钢好像还没有搞下岗。” 朱红其感叹道:“唉,一念之差呀。我当年也可以分配到鼎钢的,大门没进对呀,沦落到摆地摊了。好在我身手快,把图书馆的书一夜之间全部搞到手了。别的东西不好拿呀,机器太重,车间楼房搬不动。” 这里面的信息,透露出纱厂的状况,应该是非常糟糕了。大家都在抢夺厂里的物资了,那是怎样的混乱呀。他没想到,这么大一个国有企业,短短时间内居然垮掉了。原先总以为是不可能的事,政府不可能不管吧。这些人的吃饭问题怎么办? 冯旭晖想起了什么,就问:“谢春鹏、成月,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他们两口子也在这里摆地摊,路边最大的地摊棚子就是他们的,卖衣服。” 看到冯旭晖手里卷着的团刊《天梯》,就觉得冯旭晖应该是喜欢看书的,挑了一本《呼啸山庄》一本《蒋介石传》,塞到冯旭晖手里。冯旭晖付了钱,就往朱红其所指方向走去。 看到了谢春鹏与成月两口子,在一个有些规模的棚子里大声吆喝着:“出口转内销呀,纱厂改制前的清仓大甩卖呀,机会不要错过呀……” 冯旭晖凑过去,没有打招呼,像一个顾客那样在耀眼的灯光下挑选着。他对一条白色的大摆裙产生了兴趣,想象着廖红穿着的样子,会是怎样的好看。但是,他没有把握,第一次给女孩子买衣物,不知道是否合身,是否喜欢。 “阿旭,真的是你?”谢春鹏避开电灯的光芒,确定是冯旭晖,有些吃惊地打着招呼。“怎么?谈恋爱了?给女朋友买衣服?” “嗯,书记眼光不错。这条裙子很文艺,穿起来很显气质。书记的女朋友,应该适合这条裙子。”成月也走过来,赞美着她的产品,也赞美着冯旭晖的眼光和这种眼光下挑选的女朋友。 冯旭晖信了,问了价格,就买下了。在成月给裙子打包的时候,冯旭晖问:“你们不是承包了纱厂的一车间吗?怎么样了?” 成月无精打采地说:“国内的纺织行业几乎都快倒下了,被国外的产品打得一塌糊涂。人家的纺织产品质量好,价格还低。我们没有竞争力,快没饭吃了。” 冯旭晖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不经意地说:“国有企业,怎么会没饭吃。”说完,他付了钱,拿起裙子就走。 在鼎钢招待所围墙外,廖红已经在路灯的暗处等着了。冯旭晖看了看手表,九点整,他按时到了。她说,今天夜校的同学又在组织集会活动,这次是针对鼎钢来的。她没兴趣,提前走了。 冯旭晖拿出那条裙子,递给廖红说:“刚刚在后街的地摊上看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就给你买下了。” 廖红没有伸手去接,面无表情地说:“不要,我不要。” 冯旭晖显出尴尬神色,就继续往廖红面前送,把成月那番话拿出来说:“是纱厂出口转内销的,你穿了肯定很有气质。” 廖红说:“我们是当工人的,怎么能穿白色裙子呢。厂里到处是灰尘,我上班那里,都没办法坐。” 看样子,廖红不喜欢这裙子。冯旭晖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高兴,却又发不出脾气。谁叫自己不会买东西呢?他只好说,去找谢春鹏、成月换一件。 他们路过一排店铺时,廖红说现在开店铺的真多。冯旭晖迎合着说,全民经商,要发财的人好像只能做生意。廖红说:“我不想发什么财,只求生活的过去。”冯旭晖说:“我的想法与你一样,把线看得很淡。” 他们似乎很高兴发现他俩之间的这一共同点,钱是最不好处理的事,如果对钱的态度不一,将来为之扯皮是一定的。这时,廖红说:“算了,别去换了。那是你的熟人,看到我不合适。”冯旭晖一听,有道理,就说:“你不去,我去。”廖红说:“不去了吧。这么晚了,我要回家了。我家规定必须十点之前回家。” 冯旭晖看了看天空,月色迷蒙,让人恋恋不舍。而且,就在大路上,就有几对恋人依偎着前行。冯旭晖不甘心地问:“如果你爸你妈知道你是跟我看电影去了,应该不会说你的吧。” “问题是,他们会不会相信呢?” 廖红这话让人费思量。那就是说,廖红过去跟别的男朋友晚归,父母是有微词的。 到了廖红家楼下,冯旭晖把单车篓子里的团刊《天梯》拿出来,对廖红说:“上次跟你说的,给一个广西女孩写信,实际上是一个文章作者。最新一期的《天梯》里有她的诗歌,你看看吧。” 廖红冷冷地说:“不看,没兴趣。” 冯旭晖本想说,你不是怀疑我给女朋友写信吗?根本不是,而是女性文友而已。但是,他见廖红使性子,也不好勉强。廖红已经转身,停了单车,上楼了。 女人,太难了。 冯旭晖回到家,看着手里的《天梯》,想着那个广西文友。那是在上技校的时候,他在《黄金时代》杂志上,看到“友之桥”征友活动,便也填了张寄出去,想征一个“文学之友”。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的时候便想,远方的朋友必定也是个年轻的人,必定和自己一样渴求一份友情,或者不一定文学素养很高,但必定是真诚而有些寂寞的人。 一个算不得漫长的等待之后,有一天果然收到一张邮来的卡片,一个广西的朋友,一个很有诗意很女性的名字,一个年轻的染织工人,这使冯旭晖顿生一种“世界真奇妙”的感觉,若不是“友之桥”,今生今世怕也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个女孩。 他们开始踏上友谊之路,借着绿衣天使的鸿雁,相互交流各自的“新作”,了解对方的风土人情和生活,渐渐地她成为了主编的团刊《天梯》的忠实读者和作者。一年过去,冯旭晖知道她是一个有些清高孤傲,自称“有些不安份”的人,但是自尊心、上进心特强,甚而至于在信中大贬其厂中层领导全是“饭桶”。这让他想到了成月,则适时地告诉她,做人不必太激进,必须适应环境,创造条件,把握机遇。两年三年过去,她来信告诉冯旭晖,函大已经毕业,并已成为了一名公关小姐,并自信是一名出色的公关小姐——不错的容貌,一米六三的个头,一米的长辫,流利的普通话…… 又是一年过去,许久不曾通信的她告诉了一段她心痛的历史,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先后失去了心爱的外婆和最亲最敬的爸爸,她的心沉重到了极点,她似乎看到妈妈牵着兄妹三个浪迹在天涯。冯旭晖的心也为之伤感,这样的心情他也曾经历。冯旭晖真心安慰她,并劝其振作,也曾相信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孩,也一定会振奋的。果然,在后来的信中得知她已加入渴慕已久的中国共产党,并准备就任毛巾分厂厂长。 这就是四年前“邮”来的那个怀才不遇,牢骚满腹的染织女工么?四年的风霜,冯旭晖似乎看到她正踌躇满志,日渐成熟的倩影。他想把她介绍给成月,毕竟她们是同行,面临的苦难或许差不多。 但是,他们只是四年的“鸿雁”朋友,除了字迹熟,却未能谋得一面,就算在某日某地相遇,也只能是匆匆擦肩而过。冯旭晖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过分? 这些,原本要对廖红解释的事情,最终憋回到肚子里。之后,冯旭晖整整一周没有搭理廖红。到了周末,廖书记给冯旭晖来电话,让他到家里吃血鸭。 “泡茶呀。”毛姨对廖红说。廖红被动地给冯旭晖泡了茶,又进卧室去了,大概是勾什么衣服。冯旭晖端着茶,又想起上次廖红生日那天,她给冯旭晖端茶时说,小冯,请喝茶。在她父亲没礼貌的训斥下,才改成冯哥。 这时,廖书记开门进来。他把一对瓶装酒放在桌子上,像平时一样,很客气地帮冯旭晖搬凳子,找香烟,给了一口槟榔给冯旭晖,然后叫廖红出来。 “今天去办哪些事?”廖书记问。 “下午参加团委的爱国卫生运动,组织团员扫马路去了。”冯旭晖和书记谈的很来,廖书记问他本科考试的情况,还有机关应该注意的事,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就溜去了。廖红一直在里屋不出来,冯旭晖就说,我该走了,跟毛姨道别,毛姨在门口穿鞋要送冯旭晖下楼。冯旭晖说,毛姨,别客气了。结果,毛姨还是跟了出来,出了门,送到楼下,毛姨说:“小冯,那个臭丫头呀,被他爸惯坏了。你不要跟她计较,我们会骂她的。你要有点耐心。” 冯旭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这时候,廖红也从楼地上下来了。毛姨赶紧说:“他爸骂她了。”又对女儿说:“这是小冯脾气性格好,不然,看谁理你。” 廖红敢出来送冯旭晖,意味着她已经跟家人妥协了?廖红说天气挺好。冯旭晖抬头,真的还未发觉呢,满天星光,月儿朦胧,很明朗的夜。 廖红说:“你听我说,那天晚上我回来,我爸问我去哪了,我说我去同学那,我爸说我撒谎,说我根本没去,他到我同学家,他那样子很严肃,你知道他平时并不严肃。很随便的。我就跟我爸说了实话,再说你不是也要我实话实说吗?没想到,那是他是诈我的。我笑了,很愉快,怎么样,没反对的意思吧,没有,我爸对你印象一直很好。也好,公开了还好一些。” 冯旭晖有些陶醉了。刚刚跟廖书记喝了不少的酒,被夜风一撩,感觉轻飘飘的。廖红好像月亮上那个美人儿,说着轻柔的话语,让他心里痒酥酥的。 廖红又说,前一段时间给冯旭晖打过两次电话,可是,一次都没接到,她觉得没缘分,就生气了。她告诉冯旭晖,每周的1245晚上要上课,其他时间没别的安排,让他星期三或者星期天的晚上去她家。最近一段时间,她爸不让她出门,说是很多地方的小青年在闹事,只让她独自在卧室看书,除非冯旭晖可以陪她出去走走,其他任何人不行。 “啪”,冯旭晖迅速地在廖红脸上亲了一下。 “啪”,廖红飞快地在冯旭晖脸上甩了一巴掌。 第83章 出事了 冯旭晖没走大路,摄影人的思维,总是寻不同的视角,便沿着一条田埂走着。果然,远处静谧,月亮皎洁。可是,并不好拍摄。 绕过山,前面一派热闹景象,是地方特色的庆典,像苗家的赶秋大会,又像是藏族的什么仪式,神秘而隆重。浩大的场面,他后悔没带摄影器材了,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想留个影,正好看到一个女孩子,似曾相识,便让她帮自己留影,背景就是浩大的仪式。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帮他拍了,但随即慌不择路地走开了。 他来到一个神秘所在,好像是一个治疗疑难杂症的地方。单位里一个资深科长病重,好像就是袁新辉,被特殊照顾到这里看病,冯旭晖是去看望他的。 在七转八折的走廊里,有一帮人急匆匆的脚步。冯旭晖以为是医院里抢救病人的推车,急忙闪到一边,一群人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去,其中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他大吃一惊,居然是师父赵德惠。他几年前因下水救人已经牺牲,怎么一直在医院病床上,形容枯槁,生不如死。师父也是来求医的?他的眼神不太友好,似乎他的牺牲与冯旭晖有关。是呀,那次是师父“押送”他去廖书记家里,才发生的情况。他有点心虚起来。 冯旭晖继续前行,去找袁新辉科长,他要问问袁新辉,师父赵德惠到底牺牲了没有。又遇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她带他去找。这个女孩,好像是赵芳菲。等他想看清楚时,女孩消失不见了。到了一个小礼堂一样的屋子,里面已经有很多的人。冯旭晖想扒开人群往前挤,结果身后一个人在扒开他,一看,是同学施力,满脸是血。 “你怎么了?”冯旭晖大惊。 “出事了,出大事了!”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让冯旭晖不寒而栗。 “出事了,出大事了。快醒醒,阿旭。”师娘夏菊英喊着冯旭晖。 “出什么事了?”冯旭晖以为是做梦是有人说出事了,睁开眼睛,发现不是梦,而是夏菊英在说,一下子坐了起来问。 赵芳菲在一边埋怨说:“妈——你咋咋呼呼干嘛呀,没看人家在说梦话吗?莫把旭哥哥吓出个好歹来……” 夏菊英反而显出难为情来,喃喃自语道:“我不是着急吗?就你心疼人家。” 反而冯旭晖着急起来,问:“师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菊英说:“你们技校同学施力出事了,事故,工亡了。” “什么!工亡?”冯旭晖的眼珠子在镜片后面快要挤到镜片前面来了。 赵芳菲跟着说:“是呀,王向红在开轨道车的时候,没有看清后面的人。后悔死了。” 冯旭晖问:“在哪里?” 赵芳菲说:“在轨道车班。” “走,去看看。” 自从挨了廖红一耳光,冯旭晖的生活,完全是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生活了。白天忙工作,晚上搞学习,写毕业论文。周末,到师娘家帮帮忙,混吃混喝。有时候,还兼带着给赵芳菲辅导一下功课。 后来发现,师娘让冯旭晖来给赵芳菲辅导,只是一个幌子,重点在于开导冯旭晖。夏菊英时常念叨说:“阿旭伢子呀,廖红妹子是个不错的妹子,你也晓得,廖书记家里家教很严,所以,细伢子正经哩。廖红跟我们家小菲在小集体上班的时候就玩得好,廖红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但从来都是把头抬得高高的,没有哪个伢子敢跟她开玩笑,更不要说是追她了。” 赵芳菲总是会恰到好处地配合妈妈夏菊英打圆场,说着廖红的好处。说廖红人漂亮,气质好,很能干,尤其是毛衣织得好。虽然个性强了些,但是谁没有脾气呢?而且是越能干的越有脾气,周围的人都这样。比如,谁谁谁,说了几个熟悉的人。 这以后,冯旭晖去黄满志家吃饭,成了家常便饭。黄满志退休后,因为是劳模,技术又好,被请到了小集体带班,拿双份工资。 这个家庭现在的经济状况完全改变了,四个人挣钱四个人用,没有什么负担。老婆夏菊英因为“血鸭西施”的名声,曹向荣的“独好大酒店”跟廖书记家的“大树下饮食店”争着抢她过去掌勺,工资奖金一个比一个给的高。最后,还是情感起作用,因为赵芳菲跟廖红是好朋友,夏菊英选择了在“大树下”做事。 毛姨本来就是食堂炊事班的班长,也是很能干的。跟夏菊英联手,把个小店办得红红火火。早点主要是圆米粉,他们家乡的特产。在鼎钢这里,还没有吃过这种米粉。“大树下饮食店”的佐料品种很多,除了常规的酱醋,多了几个小碗,什么酸萝卜,剁辣椒,辣椒粉,酸豆角,摆了一桌子,显得客套,实惠。 每次冯旭晖来,毛姨、师娘就要争着下厨房炒菜,然后廖书记陪着就菜下酒。后来才知道,她们都在撮合冯旭晖跟廖红,所以特别的客气。但是,冯旭晖虽然到小店帮忙,但是不再上楼去廖书记的家里,喝酒就在小店里。两个年轻人就这么耗着,谁也不搭理谁。 “旭哥哥,男子汉应该大气一些,不要跟廖红姐计较了。再说,她打你耳光,正是说明她不是一个随意的妹子嘛。”赵芳菲劝导冯旭晖。 冯旭晖的脸皮子薄,被另一个妹子说道,不太舒服。他没有说,那天晚上的一个耳刮子,声音是多么地响亮,仿佛整个小区都被扇醒了,有人从楼上打开窗户探头出来看,如果是流氓的话,估计会有人冲出来见义勇为。师父赵德惠就是在这个小区边上见义勇为死的,这地方的人有种。 “你如果被一个伢子亲了一下脸,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冯旭晖想化被动为主动,反问赵芳菲。 “我?我不知道……” “说明你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过,你可以想象一下。”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想象?想象跟谁?”赵芳菲说着,偷眼看着冯旭晖。 冯旭晖不假思索,随口就说:“想想跟我……” 赵芳菲愣了,随即把双手捂住了两颊,仿佛冯旭晖真的要亲她的脸颊一样。接着,一路小跑走开了。望着她奔跑的背影,腰肢扭动,长发飘摆,冯旭晖突然间觉得是小曼姐的背影。赵芳菲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印象中那个瘦弱的小妹子了。 奇怪的是,此后的辅导课,冯旭晖恍恍惚惚以为身边是小曼姐,当初他们一起唱歌、抄写歌曲的时候,似乎就是这么样的。回到现实之后,冯旭晖总是感慨,小曼姐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更为奇怪的是,赵芳菲的一双眼睛也像是跟小曼姐一样,总是在脉脉含情地悄然关注冯旭晖,冯旭晖偶然捕捉到了,心里不由得触电一样。 那天也怪,冯旭晖觉得心里发慌,在家里坐立不安,右眼睛一跳一跳的。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说来也怪,近几日总是做着怪梦,醒来之后觉得心情压抑。 冯旭晖、赵芳菲来到轨道车班。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还有派出所的警车也在路边。周边村里的人也在往那里赶,在铁路上飞奔。 “什么情况?好像出什么事了。” “什么?火车压人了?在什么地方?” “出什么事了?” “是轨道车压人了,不是火车!” 路上,冯旭晖脸色凝重,暗暗祈祷:“但愿只是轻伤,施力,你这么机灵的人,不会被压着脚的,更不会压手……哎呀,压掉一个小指头?” “怎么样?不严重吧。” “不清楚。但愿不严重。” 正是早班交接的时候,从工务段到轨道车班,要经过两个铁路道口,两个道口都有火车挡道,他们被红灯和栏杆挡住了去路。“提了多少次,早上上班高峰期这个时候交班,容易出事,就是不听。” 冯旭晖不知廖书记是说轨道车班,还是说此时的道口管理。总之,他们现在心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从栏杆下面钻过去。 轨道车班门前,围了很多人。廖耀宗几个,单车一丢就直接跑了过去。停放轨道车的院子里,蒋溪沛在那里大喊大叫了,看见工务段班子来了,对着他们一顿破口大骂。“你们几个,全部给我撤掉!” 冯旭晖感觉,事情应该很严重。他看着到了院子大门的轨道车,赶紧一路小跑过去,施力正躺在车轮下,脸色苍白。魏鹏握住施力的手,冰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着车轮下的身子,没有想象的那样血肉模糊。 “兄弟,怎么会这样!” “怪我自己,不要怪他们。”施力在吃力地说。 廖书记没等挨训结束,跑过来抓住施力的另一只手,顿时眼泪蹦了出来。“你怎么搞得嘛,施力,火车不压铁路宝,你既然当了一名铁路工,怎么就被压了。” 不想,魏鹏却拿眼睛瞪着廖书记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铁路工,我们应该是火车司机。我们考了文凭,你们这些官老爷就是不重用。如果我们按规定进了机关管理岗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话,让廖书记顿时语塞。 救护车的警鸣在外面由远而近。冯旭晖也上前安慰施力说:“坚持住,救护车来了。没事的。” 廖书记却说:“你放心,施力同志,我会尽快处理好你们聘干问题的。” 廖书记的安慰话,并没有让施力宽慰,死亡的气息已经开始侵袭着他。他断断续续地说:“廖书记,希望我的血不会白流,能够唤醒领导们的良知……” 廖书记坚定地点点头。 “施力,我的兄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的血白流。”魏鹏紧紧握住施力的手,而施力的手渐渐变得冰凉。“感谢你好兄弟,我不能陪你搞技改了……” 医生来了,应该是很有经验。他看了看车轮下的施力,安慰了几句,对蒋溪沛说:“让家属过来吧,暂时不要移开车。” “赶快送医院抢救!”施力的父母来了,对着医生大喊。 “大姐,你冷静。抢救不了了,车轮移开,就会大出血……有什么话,赶紧跟他说几句吧。”医生说。 施力已经不能说话了,医生示意,父母亲可以离开了。 魏鹏喊着施力生前的几个好朋友,让他们抬着施力,到了铁运中心大院,放在门楼下的路上。袁新辉在跟魏鹏咆哮,不能把死者的尸体挡在铁运中心大院的门口,应该送到鼎钢医院的殡仪馆去。而且,公安局已经安排人调查事情原委。魏鹏当即动手了,把袁新辉推倒在地。 “魏鹏,你小子想搞什么?”袁新辉在怒喝。 “搞什么?不解决问题,施力死不瞑目!”魏鹏的脸色呈现出猪肝色,语气中透着一股子火山爆发前的沉闷。 “解决什么问题?施力的干部身份问题,咱们工务段有大学文凭人员的干部身份问题。” “这是一起工亡事故,扯什么干部身份问题?” 魏鹏不再理会袁新辉,召集工务段的技校同学在门楼下静坐。气温越来越高,办公室张主任吩咐韩啸波开车到后勤处拖冰块过来,给尸体降温,防止腐化。 看到铁运中心大院的假山,冯旭晖的眼前出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 绕过山,前面一派热闹景象,是地方特色的庆典,不是苗家的赶秋大会,更像是什么仪式,神秘而隆重。原来,这浩大的场面,是施力死亡之后的抗议场面。在梦里,他正好看到一个女孩子,似曾相识,其实就是赵芳菲,而不是小曼姐。 在梦里,他来到一个神秘所在,好像是一个治疗疑难杂症的地方。单位里一个资深科长病重,好像就是袁新辉。事实上,袁新辉科长没病,而是后来被魏鹏暴揍了一顿。 冯旭晖继续前行,他要问问袁新辉,师父赵德惠的追悼会在哪里举行。又遇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她带他去找。这个女孩,好像是赵芳菲。等他想看清楚时,女孩消失不见了。到了一个小礼堂一样的屋子,里面已经有很多的人。冯旭晖扒开人群往前挤,一看,是同学施力的追悼会。 “啊——”恍恍惚惚的,冯旭晖被自己的梦吓着了,大叫一声,身子怦然倒下。 “旭哥哥,你怎么了?” “冯旭晖晕倒了,快送医院。” 第84章 大起落 清晨,起床后本该去鼎钢大操场跑上两三千米,时间充裕的话,还会打一会篮球的。自从去年春上头犯晕,冯旭晖早上就很少出去了,只在家里做些简单的活动。 这次却更加不同,起床后发现身子轻飘飘无根一般,走几步后,发现摇摆得紧,要靠手扶墙来维持平衡了。心里就是一惊。但是还是没在意,重又回到床上,躺下;重又转动头部,找寻原因。过了一会,照样骑车去上班。 后来,跟师娘夏菊英说起过,夏菊英说,这是春困。黄满志也说,铁路工出身的人,身体都很好,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千万不要到医院去看病。 冯旭晖和夏菊英一听,全都笑了。黄满志那一年牙疼,到医院看病,医生怀疑他是装病,实际上是想开病假条。黄满志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当即说自己真的牙疼,并且要求彻底根治——拔牙。没想到,半年以后,他的牙疼又犯了,才知道上次拔牙时拔错了,那个坏牙齿还在,拔掉的是一颗好牙。从此,黄满志对鼎钢医院恨得咬牙切齿。 果然,随着天气变热,冯旭晖没有这种感觉,甚至都忘了这个茬了。在篮球场上,跟韩啸波他们打比赛,连续一个小时不下场,汗可湿透衣,精神头却不减。被人誉为“牛”。 只是今年春上,冯旭晖的身体又有些异样。他想起师娘、黄满志他们的话,估计又犯春困了。有一天醒来,颈部酸胀,似落枕一般,没在意;又一日,胸闷,跟苏云裳说起过,苏云裳说,这叫“岔气”,于是乎做深呼吸调理。再一日,就是施力出事那天,却突然间发生晕眩了,这一晕都不打紧,直接倒地,行走都困难了。 昨天到了急诊室,冯旭晖只能低着头,因为抬头就晕。轮到他了。女医生先是问症状,他回答:头晕,不能行走。女医生提示:躺着是否天旋地转?他回答:没有。女医生继续问:是否呕吐?他回答:没有。女医生问:感冒没有?他回答:平日里感冒只是鼻子有反应,并无头晕,因为有鼻炎。接着,女医生开始动手检查,测体温,正常,没有发烧;听诊器前胸后背听,他配合以多次深呼吸,无明显异常。女医生拿手电筒照眼睛,再照咽部,还要他“啊”一声。女医生说,正常。量血压 70\/110,还好。女医生又问:手脚有力没有?他回答:有。女医生问:能吃饭吗?他回答:能吃三大碗。 女医生比较年轻,在迅速地作出反应与判断,最后,开了几张化验与检查的单子,分别是:作心电图、抽血化验、胸透。 韩啸波帮他去交费,之后,见冯旭晖像没事人一样,就说要去冰厂拖冰块。 工务段出大事了。在医院的病房里,冯旭晖听到病友在议论。他就故意问:“出什么事了?”病友小彭神秘兮兮地说:“我姐夫是从工务段调到总公司纪委的,他昨天被派到铁运中心去搞调查了。”从小彭的脸上,可以看出事态的严峻性。 “哦。”冯旭晖本来想问“你姐夫是谁”,却忍住了。他看出来,小彭的那副德行,不问为好。他倒在病床上,双目紧闭,眉头深皱。 中午时分,夏菊英带着赵芳菲来了,给冯旭晖送饭菜来了。冯旭晖不能睁开眼睛,否则就天旋地转。听说:“师娘,我头晕,吃不得东西,吃了就吐。” 夏菊英说:“看来,你不是犯春困,是有别的毛病。这次好好检查一下,彻底治好。” 赵芳菲在问候了一番之后说:“旭哥哥,你的老巢都翻了个底朝天了,不回去也好。” “是呀,你们那些技校同学哟,那个闹腾呀!我从来没有想到,魏鹏,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闹起来简直拼了命了。”夏菊英绘声绘色地描述铁运中心大院门楼下的场景,在冯旭晖的脑海里放电影一样。他感觉,魏鹏这次要闹出大动静来。 夏菊英让冯旭晖多少喝点鸡汤,不能不吃,即使呕吐出来,也比什么都不吃要好。说着,不由分说把毛巾垫在冯旭晖的脖颈下方,避免鸡汤漏到衣服上。 “只要不睁开眼睛,不会晕,就不会吐。”赵芳菲在一边劝着他。 “小菲,你不要在这里陪我,去铁运中心大院看看,看看魏鹏他们在说什么,到底要干什么?”冯旭晖对自己这个时候头晕病犯了,很是着急,想让赵芳菲当眼线。 赵芳菲回头看着夏菊英,夏菊英在家里时说过:“阿旭病得是时候。”意思是,正好不会趟魏鹏、施力的浑水。她原先听赵德惠说过,这帮技校生刚刚进厂时,魏鹏、施力就闹过事,不肯当铁路工,最后被领导“秋后算账”,不得重用。这会儿,夏菊英什么也没说,想起冯旭晖跟赵德惠之所以合得来,就是脾气性格很像。赵德惠一世跟领导对着干,怎么劝都没用,反而起反作用。 晚上,又是夏菊英、赵芳菲来了。冯旭晖其实希望廖红来看看自己,虽然是不好看,但是体现着关心呀。 赵芳菲带来了魏鹏的动态情况,铁运中心门楼下的人越来越多,据说有外单位的人。打着的标语口号,除了“给文凭以体面,让死者得安息”,还有“清除腐败,还普通职工子弟以平等上岗机会。”“领导干部要带头,机关臃肿率先消”。 除了标语表明的立场,赵芳菲还听说,魏鹏要为他与施力合作研发的“自动捣固机”申报10万元的开发基金,还要给予他俩每人1万元的奖金。 又过了一天,施力工亡的事情经过发酵,引起了社会上的声援,周遭几个国有企业的人也围了过来,把鼎钢的大门都围住了,给鼎钢送货的车辆,还有往外送货的汽车,都出不了门,交通堵塞了。 病房里,几个人在一边谈论着工务段的事,显得极有兴致。并且,说着说着就延伸到铁运中心领导层来了,好像是说派性斗争很严重,甚至还有男女方面的事。当然,说得很隐晦。知道有所指,却没有指名道姓。冯旭晖听明白了,是说狐派对鹰派的反击。狐派,就是党群系统一派;鹰派,自然就是蒋溪沛的行政系列一派。 再过一日,说起蒋溪沛跟交际花琳姐的“暧昧关系”。说起了工务段私设“小金库”的事,段长刘学彬把段里养的鸡,私下里送给铁运中心领导。 冯旭晖已经坐不住了,他担心着廖书记。怪不得这些天廖书记一家子都没有到医院来看望冯旭晖,应该是廖书记自身惹火上身了。 这天,听说总公司信访科出面了,派一个党委副书记跟魏鹏对话。对话的结果,是总公司成立了专项工作组,对魏鹏们提出的问题进行调查,对他们的诉求一年之内兑现。 冯旭晖出院的时候,看到鼎钢大门口还围了黑压压一排的人,有的手挽手站立,挡在路中间,不让行人与车辆进出。袁新辉穿着警服,在跟人群推推搡搡。肖锦汉在一棵大树下,跟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在嘀咕什么,应该是准备抓人。 太阳在高空火辣辣地照着。冯旭晖在寻找魏鹏,在离鼎钢大门不远的人群里,苏云裳在大声喊话:“同学们,咱们的诉求已经得到了总公司的答复,不能在这么折腾下去了!在这么下去,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就会严重影响炼钢炼铁的大生产了,我们的损失将不可估量。散了吧,不要做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 突然,冯旭晖看到了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高高的个头,金黄的头发,那不是在张家界遇到过的史密斯和他的同伴吗?他们不是来中国旅游的吗?跑到鼎州是旅游来了?怎么这么巧?想起在张家界的激烈争辩,冯旭晖敏感地感觉,他们不是来旅游的,应该与人群围堵厂门有关。 那个背朝冯旭晖站立的人,走过去才发现是电线厂某车间团支部书记,办团刊《原上草》的人。 冯旭晖的脑子快速转动,把这些原不相干的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巧合”在这里,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他悄然走近他们几个,听到他们说,鼎钢太大,没有围墙,他们围堵的人不够,鼎钢人上下班都走小路,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如到电线厂去…… “你们好呀,老朋友。”冯旭晖走近了这一小撮人,跟他们打招呼。 看到冯旭晖,这些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外走。“黄山黄山,同志华山、庐山,我们撤,去电线厂。”很快,大门口的人群开始松动,让出了一条大路,车辆人群可以畅通无阻。 “肖书记,你看,这些人开始撤走了。”苏云裳提醒着肖锦汉,看到冯旭晖对那些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就听从了冯旭晖的话似的,带着队伍离开鼎钢大门,走远了。 韩啸波从会议室侧面的走廊出来,吹起轻快的口哨,显得如无其事。对冯旭晖说:“阿旭,你对他们说什么了?他们就撤走?” “没说什么,仅仅问了他们为什么在鼎钢,他们也没搭理我,就走了。”冯旭晖莫名其妙地说。 “你认识他们吧?” “都是一面之缘。” 廖书记面带笑容站在走道上,对冯旭晖说:“小冯呀,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跑到这来了。” “出院了,没事,颈椎出了毛病。”冯旭晖说。 “哦,没事就好。这几天段里忙,没去医院看你哩。”廖书记解释。 “我知道,工务段没出什么事吧?”冯旭晖悄声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吧,吃吃喝喝的事还是有的吧。” 这时,肖锦汉带着总公司的领导过来,给他们介绍了冯旭晖。没想到,几个总公司领导全部在说:“这就是冯旭晖呀,知道,团刊《天梯》的刻印者呀,不错!很漂亮的版面,字体。” “是呀,这是你们铁运中心的人才呀。你这是现代版的张飞丈八蛇矛喝退曹兵呀。” 韩啸波不假思索地说:“那是,冯旭晖这哥们,够哥们。” 苏云裳说:“老同学你这嘴巴,就是一个小喇叭,到处帮着宣传。” 到了后面,在场的人都知道,围堵在鼎钢大门的游行静坐的队伍,被冯旭晖几句话就劝退了。各种版本,有的说成了“舌战群儒”的诸葛亮,有的说成了长坂坡喝退曹兵百万的张翼德。 接下来一个月,总公司的人到了工务段,落实魏鹏提出的问题。冯旭晖被点名参与工务段的调查组。 “哇呀,养了这么多鸡呀!”“鸡冠人”(机关人)邓子聪打开了堆放废旧材料的屋子,里面一层层的材料变成了一层层的饲料槽,一排排的鸡头在那里啄食。 在去年职代会讨论中,段里一改往常的合理化建议方向,除了“增收节支”“小改小革”这些,重点引导大家结合工务段实际“开源创收”,搞“第二职业”。 对于这一年来工务段的巨变,冯旭晖觉得眼花缭乱,不知道如何评说。“邓子聪,段里怎么会乱成这个样?” 邓子聪吹了一声口哨,好像是在逗鸡。“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一个个争权夺利,最终不就是为了多捞几个钱。这个,你在上面应该比我清楚。” 邓子聪又说:“你不知道,我的养鸡场快玩不下去了。他们动不动就说要给领导送鸡,在这里记账。你帮我宣传宣传,让厂里的人到工务段买鸡吃,多方便。” 冯旭晖点点头说:“我想想办法吧。对了,廖书记没什么事吧?” “说不清,传闻很多,真假难辨。” 冯旭晖觉得也是,邓子聪虽然在段机关,毕竟只是一个养鸡的,哪里知道高层的事呢。他离开养鸡场,径直走向廖书记办公室,里面有个陌生男子正在闷声静气地坐着。见冯旭晖进来,就起身说:“你来评评理,作为党支部书记,怎么能这样密切配合纪委!我看,这就是阴谋,是落井下石,是陷害!” 没摸清头绪的冯旭晖,没有接陌生男子的话,而是看着廖书记。廖书记阴着脸,没有搭理冯旭晖。冯旭晖觉得来得不是时候,想退出,却又不甘心。 陌生男子见冯旭晖不做声,估计不是自己倾诉的对象,就起身对廖书记说:“你不要得意,这个段长也不会让你来当。其实,你也不过是老鹰门下的一条老狗。”说完,转身气冲冲往门外走。下了走道梯子,那人复又折转,回到廖书记办公室门口,对着办公室里“呸”了一口。然后才大踏步走开,骑上单车,余怒未消地消失在小院门外。 “这是?”冯旭晖问。 “呵呵,刘段长的公子哥。”廖书记摇摇头说。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难道组织上搞错了?”冯旭晖有些纳闷。 廖书记叹了一口气说:“他是觉得,我们别有用心,被人利用。找我发泄一下。让他去发泄好了。年轻人嘛,不冷静。有亏吃的。你在中心工作,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任何时候都不能对自己的上级发火,更不能对一个长辈不尊。” 冯旭晖笑着,谢过老领导的指教。廖书记问冯旭晖,有什么事情?如果没有,近期不要来这个是非之地。接着,廖书记就让冯旭晖去忙。 “还有,要吸取工务段的教训,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临走,廖书记的话语重心长。 从工务段出来,冯旭晖拐向了烧结厂办公楼,因为他听说鼎钢报社也在这次“施力事件”中,出了问题。他敲响了丁剑其办公室的门,丁剑其头也没抬就说:“你小子行呀?成了总公司的风云人物了。” 冯旭晖笑着踱步进来,开门见山地问:“章建云师兄没事吧?听说……” 丁剑其眼睛暗淡,饶过那些抽屉,快步跨过来,握住对方的手,大声说:“你小子命好,躲过了一劫。章建云和他的报社同仁,很多会要被调整岗位了,或者直接下岗了。” “这么严重!” 丁剑其又说:“我也被你们工务段害了!前不久我刚刚还在吹工务段党支部是‘坚强的堡垒’,话音未落,就出这事了。” “这怎么能怪你?” “妈的,报社的人都在笑话我,说我是写谁谁就倒霉。这怎么能怪我?这些先进又不是我吹上去的,我只是把他们的先进材料加工了一下而已。”丁剑其说着,对着抽屉底部就是一脚。“咚”的一声,吓了冯旭晖一跳。 见冯旭晖呆若木鸡,丁剑其余怒未消地质问道:“谁能想到,你们工务段还有腐败?除了枕木,就是道砟石,送给我都不要。真是!” 丁剑其又语速飞快地说:“听说你要调到报社去了,可能接章建云,副社长。” 第85章 别添堵 一天下午,施力的姐姐搀扶着老娘,来到铁运中心大院。老娘本来已经哭晕了几次,在路上不停地抹眼泪。到了办公室,韩啸波给娘儿俩倒了茶水,安排在沙发上坐下。 冯旭晖听到哭声,闻声而来,却被韩啸波挡在门外,说:“人家不愿意见你,你别添堵了。” 冯旭晖不明白施力的老娘为什么不愿意见他,而且,更加不明白韩啸波说话的态度,为什么变得恶狠狠的了,口气里充满厌恶。他不解地望着韩啸波,想看出他是否在玩“恶作剧”式的把戏。过去在技校,在工厂站工区,两个人时常搭档出默契的玩笑,捉弄别人。捉弄阳胡子、黄麻子最多。跟阳胡子扳手腕,骗阳胡子喝甜酒把肚子气爆…… 但是,韩啸波那神秘的眉角一跳,没有看到,甚至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有说不出的嫌弃。这让冯旭晖内心发凉。“啸哥……怎么回事?” 韩啸波把冯旭晖的肩膀一按,像在篮球场上的防守动作,把冯旭晖的身子来了个“向后转”。他说:“你还是继续回到医院的病房去吧,这里的事情还会有很多麻烦,别惹火上身。” 冯旭晖一把甩开韩啸波的按在肩膀上的手,也像篮球场上的破反防守一样,再次回转身体,对韩啸波说:“我为什么要继续住院?什么叫‘惹火上身’?你是不是觉得我冯旭晖是故意躲避,是装病。” 韩啸波不屑地说:“应该不是,只是巧合。” 冯旭晖知道他的语气里写着“不相信”,就解释道:“啸哥,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还不了解我?我怕过什么?都是你担心我不能上进,故意不让我参与。并不是我不想参与,更不是不敢参与。” 韩啸波上上下下打量着冯旭晖,说:“那时候的阿旭的确是我的好兄弟,可当官后的阿旭,已经变了!” 这话,韩啸波是带着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说的,让冯旭晖震惊,打寒颤。这说明,韩啸波说这话是认真的,不像是开玩笑。韩啸波是一个幽默的人,个头虽然很高,但是行为举止充满着孩子气息。那时候,电视连续剧《上海滩》热播,韩啸波就穿上了许文强的风衣礼帽。当时觉得很时髦,现在看来就是幼稚可笑。 韩啸波一直“罩”着冯旭晖,没人敢欺负他。工厂站工区的人说,这两个人就是一对“油盐罐子”,分不开。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变得疏远了?是强行拉着冯旭晖到苏云裳家楼下,大喊苏云裳看电影,让苏老师不高兴?冯旭晖不主张以这种不义道的方式去追求女孩子。人家苏云裳一直拒绝韩啸波,而韩啸波却像牛皮糖一样黏住不放。起先,冯旭晖觉得这就是“真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冯旭晖对韩啸波的做法有些不理解了。莫非因为这些,他们之间才越走越远? 但是,在韩啸波眼里,是冯旭晖“当官”了之后,才“瞧不起”他这个铁路工朋友了。面对韩晓波的“你已经变了”的质问,冯旭晖无言以对。 冯旭晖的“牛”劲出来了,懒得跟韩啸波解释,转身会办公室了。 他直接去了袁新辉安全科,事故调查结论:轨道车司机负全责。当时开轨道车的是王向红。冯旭晖脑子里当时就“炸”了,难道是王向红开车把施力压死了?冯旭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那个女孩子到底是谁?不是赵芳菲,而是王向红。 在进一步取证中,发现开轨道车的不是王向红,却是黄满志。黄满志是无证驾驶,责任更是重大。但是,这是黄满志一个人的说法,在王向红那里没有得到确认。王向红说,应该是自己的责任,不应该让黄满志负责任。安全科的理解,王向红是司机,不应该让黄满志开车,仅此而已。这样,黄满志与王向红各负一半的责任。 不管谁的责任,冯旭晖都不能接受。王向红本来可以进入劳资部门工作的,这一下,再没可能了。黄满志是一个老劳模,退休之后在小集体带班干活,原本可以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因为这事儿,失去了这份工作不说,心里一定背负对死者的愧疚。 作为施力的家属,他们对谁的责任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对施力追悼会上悼词里的身份定位,不应该是“铁路工”,而是一名管理者。当然,铁运中心答应了死者家属的诉求。 在劳资科小月那里,事情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是铁板钉钉的事,按条文一套,就能认定是不是铁路工,劳资科出具的意见,早早就可以批复了。可是,这的事情处理,牵扯到五年前这批技校生进厂时,铁路工身份的质疑。按照魏鹏的话,他们根本就不是“铁路工”,而是火车司机。追究下来,并非如此,只是劳资科的工作人员工作失职,没能及时传达而已。而这个工作人员,就是小月。 小月当然明白,如果承担了这个责任,那她还有好日子过吗?魏鹏、施力在五年前就开始组织闹事,后来被平息了而已。今天再次把“铁路工”身份问题提出来,矛头再次指向了她,小月。 所以,她琢磨之后,没有同意施力家属的要求,而是在“铁路工”身份前,用了“原则上”三个字。她的基本理由,就是没有条文可查。 结果,施力的家属收到了“原则上同意施力是管理者身份”的意见书。施力的姐姐不同意这么表述,要求把“原则上”三个字去掉。小月却坚持自己的意见,劳资档案里就是“铁路工”,要改成“管理者”,只能是“原则上”。他们的争吵声,让中心大院两层小楼都听到了。 楼上会议室开会的蒋溪沛、肖锦汉,正在接待总公司办公室主任,说到施力事件在市里造成的影响,并且把这个事件定性为“有预谋的政治事件”,主谋是境外的敌特分子,其中一个就是史密斯,纱厂、电线厂的团委书记都是被敌特策反利用的帮凶。鼎钢的魏鹏,客观上也起到了“帮凶”作用…… 办公室张主任从会议室出来,看到对面办公室的冯旭晖,就板着面孔喊道:“小冯。” “在呢,张姨……” “严肃点,什么张姨!把楼下劳资科的蒋科长叫来。” 等冯旭晖把蒋科长喊上来,张主任就在冯旭晖办公室对蒋科长严厉地批评道:“老板正在开会,而且是总公司领导也在,你那个小月,这么高声吵架,你都不管?老板生气了!” 蒋科长分辩道:“这个小姐,我管得了吗?” “老板说了,你管不了,那就换个人来管。你看着办!”说完,张主任出门,进对面会议室复命去了。 在张主任进门之前,蒋科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张主任的衣摆。张主任顺势刹车,回头看着蒋科长。蒋科长说:“管得了,管得了。你让老板放心。” 张主任这才笑了,转身进了会议室。 就在这个会上,被张主任喊作“老板”的蒋溪沛,同样被总公司办公室主任“训”了一顿。张主任再次从会议室出来,喊:“小冯。” “在呢,张主任。”冯旭晖不再称呼“张姨”。 “过来,到会议室来。” 冯旭晖忐忑地进了会议室,里面烟雾缭绕,气氛凝重,每一个人都显得极其严肃。 “这就是冯旭晖,刘主任。” “我知道,鼎钢技校火车司机班的学生,团干部。工务段团支部团刊《天梯》的刻印者。” 冯旭晖这才发现,总公司办公室主任竟然是鼎钢技校的刘校长。“刘校长……” “我现在是刘主任。你说说看,你在那天大门被堵的时候,看到了两个美国人,是吗?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刘主任问。 冯旭晖没有多想,如实地回答了在张家界搞团组织活动时,遇到了史密斯,并且与他们争辩的事情。他们只是一面之交,后来没有任何交往。在他们堵鼎钢大门那天,冯旭晖看到一小撮人在大树下,像是堵大门的指挥者,就过去偷听。结果,只听到他们说,鼎钢厂子大,没有围墙,不好控制,要转移到电线厂去…… “当时,魏鹏在不在那一小撮人里面?” “我没有看到。” “是没有看清,还是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 “他们有没有说起过魏鹏?” “也没有。”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会议之后,张主任打电话给冯旭晖,让他过她办公室去。冯旭晖心里七上八下,从对方严肃的话语里,觉得有事态严峻。 “张主任,你叫我。” “叫张姨,现在可以叫张姨了。你这个伢子蛮机灵,反应快,有前途。” 看到张主任脸上的喜色,冯旭晖明白,自己刚刚在会议室的问答,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心里瞬间放松了。 在张主任那里,得知施力事件并不是简单的工亡事故,而是被别有用心的敌特分子利用的政治事件。市里几个大型国有企业,因为企业效益不好,员工纷纷下岗的不安定因素,被史密斯一伙人“扇阴风点鬼火”,搞成了堵工厂门,差点酿成几个工厂联合起来闹罢工的恶性事件。 张主任还说,魏鹏因为涉嫌被敌特策反,也公安局带走了。 整整待了一个月之后,魏鹏回到了厂里。他的头发过了肩膀,本来光秃秃的嘴巴上胡子拉茬,一件宽松的夹克衫使他魁梧了许多,眼光是冷冷的,有点刺人。 段领导找他谈话,是廖书记兼段长。他不知道,刘学彬已经被免职了,调到了铁运中心安全科当安全员。他也没想到,劳资科的小月被调到了工务段当劳资员。还有“施力工亡事故”的当事人王向红、黄满志,王向红被下岗,安排在小集体打杂,而黄满志因为已经退休,则回家了。当廖书记跟他说起这些事情时,魏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个这样的事件,很多人的命运都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对于这样的局面,魏鹏似乎是期待着的,有觉得有些残忍。 “小魏呀,你一直不太安分。这次,你是犯了错的。你知道吗?”廖书记在循循善诱地说着。 魏鹏叹息道:“我原本没错,错就错在没想到会被坏人利用。” 廖书记驳斥说:“不对,你错在对组织不信任,采取对立的方式与组织对抗,而不是相信组织,用对话的形式解决问题。” 魏鹏点点头说:“这一个月,让我明白了,我的做法是过激了些。但是,我过去给组织写过很多检举信,可是都石沉大海了。我只好采取这种激烈的方式。” 廖书记进一步说明,如果不是冯旭晖给他证明,魏鹏很有可能被当作“敌特帮凶”对待,那就面临铁窗生涯,再也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了。 廖书记说,人不怕犯错误,只要能改正,我们照样欢迎。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个人的事了,工资又不高,却总见你喝酒点菜抽高级烟,这下去谁愿跟你,谁又肯帮你做介绍,想想吧。 魏鹏被挂在小集体,继续“捣固机”的研究。这是蒋溪沛定的,说是总公司规定的下岗任务完不成,很被动,如果能够把“捣固机”研究出来,可以减少很多的劳动力。 魏鹏回来后,在小集体,在冷漠和沉默的人们面前,他情绪低落,觉得低人一等,工作缺乏热情。王向红跟他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各自默默注视,却一言不发。 一天,小集体厂长老霍拿着一个拨款单对魏鹏说:“小子,蒋溪沛主任是信任你的,给了伍万元科研经费,你要好好干,不能这么消沉下去。” 看着拨款单,魏鹏的眼睛亮了。这的确是信任,这信任好像是一股春风吹进了他的心里。这时,王向红也对他说:“魏鹏,你牺牲了自己,却救了很多人,包括咱们技校同学,还有总公司里其他分厂的有文凭的人。” 是呀,他们在工务段的同学,只要有大专以上文凭,都被安排在管理岗位上了。邓子聪因为是中专文凭,可工可干,继续养鸡。王向红因为工亡事故没有安排。而魏鹏自己,实际上也离开了铁路工岗位。很多同学,总公司很多以工代干、聘干的人,都很感激她。 魏鹏真的变了,工作上积极主动,早上上班他比谁都早,大家来了,他已经把卫生打扫完了。 第86章 特困户 魏鹏先生,说实话,我也是出于万般无奈的情况给你添麻烦的。我们家的情况,不用我讲你也是知道的。据说公司有特困户和困难户。我们家的情况不说是特困户,困难户理应排得上。远的暂且不说,先讲讲我那年迈的老母和三个子女——我们三姊妹的问题和情况,就一目了然啦。 首先,是我那六十多岁的老娘。她老人家今生可说没过个什么开心的日子。从小就苦起,一直苦到现在。她老人家三岁死了娘,七岁死了爹,十一岁死了姐,跟了兄嫂混了一段日子,嫂子嫌她死呆八板,尽骂她,气得她出走到处流浪,幸亏遇上个好心人把他找了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母好不容易成了个家,日子刚好了一点,在她年过半百时,我父亲病逝,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母亲只能靠捡破烂为生。她吃尽了苦,受尽了罪,如今到了晚年,子女没一个安排好的,她急得只能以泪洗面,大儿子得了顽症,儿媳妇自从冲走后再也不回家;女儿不争气没出息,小儿子施力本来有一个全民的工作,怎奈他命短无福消受。我也是心急如焚,为老弟的死,为自己、为老兄愁得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人也不知显老了好多。 其次,是我那不幸的老兄。他可说是生不逢时。在他只十六岁多时,遇上了我父亲的不幸去世的沉重打击。原本他的成绩在班上是相当好的,如果不是碰上这种事,上大学基本不成问题。无情的事实摆到他和我们全家人的面前,使他不得不放弃学业走上了顶父亲职的路,成了大集体的一员。如今大集体又濒临倒闭,他又得了不治之症——糖尿病,把他给搅得心灰意冷,几乎是没有生的信心。如果不是我苦苦相求,苦苦相劝,他早已走上了轻生的道路。他现在是过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着急。早几天,我给他买了一台录音机,求他用心练太极功,买了两瓶三株口服液,先让他试试,只为尽点做老妹的心意。这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接着是我本人,连个正式工作也没有的无用之人。我不想过多的讲自己,反正我的命是好不到哪儿去的,加之生了个女孩,丈夫及婆家待我的情形我都不提,提起我就伤心难受,丈夫对我也就是这个样了,我这辈子是彻底的完蛋了。 最命苦的还是我那小弟施力。小弟的路程同样是坎坷的,不到六岁就失去了父爱,我们做哥哥、姐姐的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他。因此,我每当想起这些,就感到愧疚,为没尽到一个做姐姐的责任和义务而难过。 老弟考上了鼎钢技校,凭他自己的真实水平,排在班里的前十名。进厂之后,又考上了函大,听说跟你一起要搞发明,搞研究,减轻铁路工的劳动强度。但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原本好起来的家庭条件,一下子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因此,魏鹏,我不得不给你添麻烦了,因为我知道只有你才有能力帮助我老弟,帮助了他也等于救了我们一家。求你千万别拒绝我们,给我们一点光明和希望。 虽然在你的拼力下,为我们家争取了一些补助,但是,这些补助是有限的,不出五年就会用光的。你帮了我们家的忙,我们一家永远感激你你。我还恳请你,能不能让我顶弟弟的职,让我的老母亲晚年生活有所依靠。事成之后,我们一定谢谢你们,我们无以报达。只有你才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在此,一切一切都拜托啦! 一个命运不济的人 1990年10月19日 苏云裳把魏鹏的这封信拿过来给冯旭晖看,把冯旭晖看呆了。没想到,施力的家里这么困难。而这种困难,在这个家庭是接二连三的,是致命的。 “你看,我们团系统能不能为施力家组织一次募捐活动?”苏云裳跟冯旭晖商量着。 冯旭晖是工会主席出身,搞一次募捐活动不在话下。问题是,这种活动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解了燃眉之急。施力的姐姐提出,让她顶职,倒是个长远之策。但是,劳资政策他也很清楚,顶职政策在两年前就已经废止了。再说,一般是儿女顶父母的职,没有姐姐顶弟弟的职,这些,全都是难题。 想起那次韩啸波对自己说,施力的家人不愿意见他,冯旭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而且韩啸波即使是迎面碰上,也会装作没看见,或者老早就绕道躲开。他不解地问苏云裳,韩啸波的这番异常的行为举止,不知什么意思。 苏云裳分析,听到有些人议论冯旭晖,说他看似单纯,其实很滑头。理由就是,在魏鹏为施力工亡事故大闹铁运中心大院时,冯旭晖假装晕倒,巧妙地躲开了敏感事件。结果,魏鹏被公安带走,其他同学也被袁新辉集中在大会议室问话。 听到这里,冯旭晖想起韩啸波的那句“赶快回医院去吧,别惹火烧身”,才知道原来是怨怪他。他解释道:“苏书记你是知道的,我去年就问过你头晕的事,这不是装的。” 苏云裳微笑说:“全天下谁都可能装,唯独你冯旭晖不会。没事,我会给他们解释清楚的。” 又说:“关键是,社会上的年轻人堵鼎钢大门时,你刚好出院,就给大门解围了。各种传言纷纷而起,都说冯旭晖面子大,口才好,把好几百人的队伍游说散了。” 冯旭晖也觉得莫名其妙,憨厚地笑道:“那纯属巧合,他们刚好要离开鼎钢去电线厂。我哪有那能耐,你不是不知知道,我嘴巴子笨得很。” 苏云裳虽然在笑,但是笑容里带着复杂的内涵。好像在说,冯旭晖,我也看不懂你了。她只好说:“阿旭同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同学们怎么看你,需要时间来检验。这次,可能有些巧合,有些误会,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坚持做自己。” 又说:“中心蒋溪沛主任,还有肖锦汉书记,办公室张主任,他们都在说你不一般呐,前途无量呀。” 冯旭晖觉得苏云裳这话,显出遥远与陌生。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指挥着冯旭晖,冯旭晖也很是顺从地支持她。如今,她感觉冯旭晖有超越她的可能性,才说出“前途无量”的话来。冯旭晖说:“我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前途,我只要同学们理解我,不要把我当成异类就行。韩啸波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他罩着我,我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还有你,苏书记,我最尊敬的人。是你给我压担子,鼓励我,我才有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 冯旭晖的话语,充满诚恳,让苏云裳选择了相信他。她说:“阿旭,我说过了,这世界上,谁都会装,唯独你不会。没关系,我们用行动打消同学们的误会。” 苏云裳跟冯旭晖把施力姐姐的信,在同学们之间变成了“公开信”,倡导同学们帮助施力的母亲,组织了铁运中心团系统的捐款活动,谭晓风在工务段也发动了对施力家庭的困难补助和捐赠活动。 施力母亲住在一个老房子里,屋里光线昏暗。老人家接过那些款项的时候,双手颤抖,眼泪婆娑。魏鹏对老人家说,冯旭晖帮他们讲了话,不然,魏鹏可能会蒙冤,施力也不一定有这么优厚的补偿待遇。老人家就握住冯旭晖的手,不停地鞠躬。 之后,每遇过节,或者季节更迭,苏云裳、冯旭晖就会组织同学们到施力的母亲那里,帮着做些事情。过节会送礼物,过冬会做些藕煤储存下来。 那个冬天,是冯旭晖那年中最温暖的季节。除却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同,还上了电台录了音。他把这件事载入了“个人大事记”本上。 那天,他正在办公室伏案写着新闻报道之类的稿子,这时有电话铃响起,对方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悦耳的女中音,并自报家门是市广播电台,让他明天去电台录音,并出了题,让他先思考准备一下。撂下电话,冯旭晖一时竟以为这不是真的。 印象中,上电台录音多是有名气的大人物的专利,冯旭晖也早已习惯于当听众,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能上电台当一回“主角”。这样的事,总有点“福从天降”、“喜出望外”的感觉。 翌日,如约赶到电台,女节目主持人接待了他。她说,今年你写的稿很多,上稿率也很高,特别是你来的散文较多。我们“周日新节奏”栏目今天请你来,一是请你给一些文学爱好者说说你的写稿体会;二是谈谈如何提高上稿率云云。 冯旭晖当时真不知如何答对,谈体会倒也无妨,至于谈写文章,只怕是“不敢造次”了。因为,冯旭晖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宣传干事,最多也只能算是“文学爱好者”;虽然那两年获得过市报、市台的“优秀通讯员”称号,但谈写文章,总有点“班门弄斧”之嫌。电台的声音传出去,文章大家不少,听后会怎样?毕竟“艺”不高,所以“胆”也不大,只说自己写文章缘于写日记,写日记又缘于一定的客观环境,是写日记练就了文笔。后来又有缘于从宣传工作,才与文字结缘,如鱼得水,如此而已…… 好在录音室仪器虽多,但人却很少,只有主持人和冯旭晖自己。好在主持人也挺随和,且善于引导,因而不致太紧张。 次日就是星期天,一大早,冯旭晖就打开录音机,恭候着“周日新节奏”,期待着自己的声音出现。到了十点多钟,终于听到了昨天说过的话,同时还配播了他的散文《我像张雨生》,似乎要让人更全面的了解作者。冯旭晖按下了录音键,以使这声音长存。 某日,有熟人拍冯旭晖肩膀,说你小子行呀。上电台风光了一回。他的心便提前跨过了冬季,如沐春风。 走在宽阔的厂前大街,六车道的交通印记,黑白分明,整齐有致。大道两边的大树已经枝叶茂密,路灯杆只能从树叶中探出头,变成了树的点缀了。这就是鼎钢的大门口,很有些大厂气魄。宽敞显出大气,高大的树木既给企业增添了秀美,又显出企业历史的厚重与悠远。 在这厂大门前不远处,站着一位女人,对过往的每一台轿车,无一例外地举起握成拳头的右手,抗议式的挥着手,口里还伴随着挥手的节奏喊着什么,听不清楚。她这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以上。 有人说,这是个疯子,好像是孩子被一辆小轿车撞死了,受刺激过度,之后,对厂里过往的轿车就举手抗议,或者是咒骂。不管怎么说,这疯女人站成了交警了,每天从这里过往的小车,都会极其小心地驾驶。 只是,开小车的人经过这里的时候,有些不爽。鼎钢领导坐小车经过,心头总是掠过一丝不快。不过,更多的人说,这个女人可怜,她的儿子是技校毕业,后来读了函授大学。没想到,孩子就遭遇了车祸,最残酷的是她目睹了孩子死不瞑目的样子,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因而,那悲惨的瞬间已经深深扎根在脑海中,也许永远都抹不去。并且,她除却这个“当交警”的行为异样,其余生活均正常,生活也正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会站在宽阔的厂前马路上,挥舞她的手臂,口里念念有词。她在马路上指挥交通,从早晨到中午,吃过午饭之后,下午在家里忙着家务,不在当“交警”指挥车辆。 这个指挥交通的女人,就是施力的老母亲。冯旭晖看这老太太当“交警”的时候,眼神虽然明亮,却有些游离,个头比较高,但也有些胖,还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她挥手的动作干脆有力,一身穿戴都很整洁。雨雪天,手里就会多一把伞。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动作,人们绝不会把她与“疯子”联想到一起。 后来,鼎钢给了老太太一套“新房”,在远离厂前马路的一个家属区安排一套间,相信她不会大老远跑来“当交警”了。果然,厂前的“疯老太”消失了,那昔日“值班岗”的地方空空如也。 换了房子的老人家,突然失去了自我,只记得她的男人。成天在家里对着男人的遗像哭泣。遇到苏云裳、冯旭晖这帮同学去看望,变得木然了,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 第87章 打哑谜 冯旭晖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吹着口哨,拎着铁桶去走廊当头打水搞卫生。打水回来,发现肖锦汉书记办公室的门开了。在门口喊了一句,肖书记出差回来了。肖书记正在整理换上来的工作服,对冯旭晖说,小冯早呀,我刚刚回,给你们带了些小吃。接着转身从办公桌的包里掏出来四包平遥牛肉干,他们三个人的一并带过去。谢谢肖书记了。 冯旭晖从半开的门缝,看到一个女人对窗户梳头发。从门缝的视线是看不到的,是窗户玻璃折射过来的。冯旭晖接了牛肉干,道了谢,就回隔壁办公室去了。这个女人的背影,好像是小月。冯旭晖想起来,有几次陪同总公司办公室刘主任吃饭,肖书记曾经带小月来一起吃饭的,理由是小月的酒量特别好。 小月是一个美女,有一次工资套改加夜班时,她带着儿子来了,冯旭晖才知道,她儿子都上学了。前一个晚上,冯旭晖看财务科一个打篮球的哥们跟小月打得火热,还以为这哥们在追求小月,以为小月还没结婚呢。看到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着实大吃了一惊,同时也为那哥们不解。因为,那哥们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不应该会找一个这样已婚带孩子的女人吧。 果然,据说那哥们的父亲找到铁运中心来了,肖锦汉书记接待的。一段时间,那哥们不在篮球场上,一问,被借调到总公司财务处到外面催款去了。 冯旭晖到了铁运中心大院上班,才知道小月是离婚女人。在肖书记生病住院的时候,也曾看见她在病房迎来送往。在一次喝酒聊天中,肖书记聊起过这个女人,似乎是劝小月为了孩子,将就着过什么的。而肖书记或许是借酒浇愁,喝高了,竟然哭了起来。 冯旭晖觉得不该看到这些,领导是用来尊敬的,在台上发指示,在办公室发号施令的。那些生活中的小节,尤其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是不利于领导形象的。对于这些,冯旭晖一般选择避开,或者视若无睹。但是,越是想躲开的事,反而越是送到他的眼皮底下,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肖书记过到冯旭晖办公室来了,问了一些这几天的运输生产情况,以及近期的通讯报道工作情况。冯旭晖放下正在拖地的拖把,一本正经地汇报起来。隔壁有脚步声响起,女人的高跟鞋声音,往楼下走了。冯旭晖尽量把汇报说得专注详尽些,从各站段队送来的信息看,职工更加关注厂里的精简人员情况,担心自己被下岗。对于什么大河有水小河才不会干的大道理,并不关心,觉得那是领导的事。 “小冯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什么专业?” “哦,我只是中技生,后来考电大学的劳动人事管理专业,也算是文科类吧。”面对肖书记的问话,冯旭晖起先有些不解,后来想起前不久新进的大学生小梁,是作古正经的科班出身,在肖锦汉书记口里的“全日制”的大学生,意在说明与“五大生”的差别。 冯旭晖顿时觉得矮了一大截,把眼睛移开望向窗外。他不知道肖书记为什么要这么问,因为这些个人简历在聘干到党办的时候,肖书记都摸清楚了的,肖书记不会那么健忘吧?而且,对冯旭晖来说,最怕的就是提及学历,实在是羞于说起的。不过,肖书记说过,英雄不问出处,学历只是参考,关键是看能力,相马不如赛马。因而,冯旭晖在肖书记手下干得很欢。当然,肖书记是一个伯乐式的人,冯旭晖就是他相中的千里马。三年后,果然显示出不一般的能力,铁运中心的通讯报道连续高居前三,冯旭晖个人的名字,从厂报第一版到第四版版版都有。而且,市级报刊、冶金运输行业报纸也小有收获。 不管工作业绩怎么好,肖锦汉的那句关于学历的问话,似乎潜藏着某种暗示,甚至是威胁。那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乱说领导的事情。否则,你就给我滚蛋。肖锦汉的这种“敲打”很巧妙,冯旭晖由于也没有看清楚什么,自然也不能去说什么。 况且,很多人都说,肖锦汉是冯旭晖生命中的“贵人”。说起这些渊源,琳姐有一次说了一嘴,应该是他们这些知青的老乡情结。肖锦汉修铁路在冯旭晖的家乡,得到了当地姑娘的关怀,因而有感情。这让冯旭晖想起姐夫来找肖锦汉时的情景,作为一介农民,在肖锦汉这样的与县太爷一样的“大官”面前,从从容容。相反,肖锦汉反而显得低三下四。在别人看来,肖锦汉谦虚谨慎,对老乡关怀备至。如今想来,肖锦汉与姐夫应该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 冯旭晖不会做“不义”的事情。但是,他心目中完美无缺的肖锦汉,从此不再完美,内心产生了一丝难过。他感觉,这世界在悄然变化,变得不再纯粹。他不知道是所处的环境在变化,还是这个社会本身在变化。在工厂站工区的时候,老师傅们每天把女人那些器官挂在嘴巴上,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粗人,而且作为“半边户”,老婆不在身边,似乎可以理解。在工务段机关的时候,袁新辉跟琳姐关系暧昧,据说是师兄章建云因为工伤,伤及命根子,满足不了女人。而这个肖锦汉,又算得了什么呢? 女人,冯旭晖想起了小曼姐纱厂的那一夜。心里居然还会怦怦然。他自然会想起廖红的那一响亮的耳光,把他的自信、尊严,全部打跑了。这就应了父亲那句话“你这个样子,就找不到对象。” 到了年末,总公司部门开始了大检查。好在冯旭晖一直在记录本上做得扎实,因而不慌不忙。在总公司办公室主任问及党代会筹备工作时,肖锦汉汇报说,一切准备就绪,只能开会了。总公司办公室刘主任说,如今能写点像样的材料的人真难找,改稿子改得头都疼。 肖书记兹溜一口小酒,不无得意地说,高手在民间,你老是高高在上,眼睛望天,怎么淘得到好货呀。 肖书记说这话时,眼睛瞄向了冯旭晖,又补充说,写来的材料几乎不用修改。刘主任问冯旭晖:“你小子应该还记得我在你们这一届技校生毕业时候的讲话吧?” 冯旭晖一时有点懵,刘主任拍了拍巴掌提示说:“同学们,我如果说一句话,学校只负责专业知识的讲授,不管岗位的分配,你们以为我推卸责任,其实不是。但是,学校培养的学生,居然不懂得‘服从组织安排’‘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样的道理,总厂会批评我,没把学生教育好。因此,我不推卸责任,而是给你们专门上一课,两句话,八个字……” 冯旭晖马上接话道:“看清形势,适者生存。” 刘主任随即哈哈大笑,说:“我就知道你冯旭晖是用心听了的,而且是这么做的。” 肖锦汉也显得很高兴,说:“原来刘主任早就看出门道了,这句话是专门送给冯旭晖的。” 刘主任说:“我记得你们班还有一个学生不错,叫曹向荣。那个伢子如果能够得到肖书记真传,更加了不得,说话概括性语言强,如有神助,张口就来,诙谐幽默,很有灵性。还是肖书记厉害,一次招纳一批中技生,一个比一个强,个个都有两下子。” 肖书记避而不谈曹向荣,而是说:“是呀,他们这批技校生,在大学生凤毛麟角的时候,是我们铁运中心最有素养的职工,好用。整个工务段、机务段的整体素质得到了提升。不管是打篮球比赛,还是文艺比赛,都上了档次。但是……” “但是”一出口,刘主任、冯旭晖都停下了夹菜的筷子,等着肖锦汉的下文。果然,肖锦汉说:“工务段的这批技校生最不安心,纷纷考电大、职大、函大,为的是鲤鱼跳龙门,走了。” 刘主任说:“不安心,害死人。”对于魏鹏、施力他们那些拿了文凭,暂时没有得到安置的技校生闹事,刘主任是清楚的。所以,他认为,施力就是“害死人”的结果。 刘主任问:“机务段不是也有一半的中技生开火车,为什么没考‘五大’,没闹事?关键是他们心安了。” 肖锦汉点点头赞同,跟着说:“那是,他们本来就是火车司机专业,安排到机务段火车上,没理由闹腾。他们也有人想考‘五大’,但是,他们那个段长很厉害,不让考。如果要去考,必须从火车上下岗,才能给时间读书。” 冯旭晖说:“机务段开火车得倒班,时间上不允许。而且,他们的岗位工资,还有夜班、高温津贴高,舍不得下来。” 刘主任看着冯旭晖说:“你最大的特点就是随遇而安,如果你去了机务段,估计不会参加考‘五大’,对吧?” 对于刘主任的“随遇而安”评价,冯旭晖有些尴尬,就像有人说他“老实”一样,是一个不上进的代名词。他解释道:“开火车是我儿时的梦想。” 在饭局快要结束时,肖锦汉总结语似的说:“放心吧,我会输送一个最好的给你,让你去培养吧。” “恐怕不是白输送吧?需要什么条件?” “这还需要什么条件,等于我把眼线都安置到了你身边了,我的考核指标还会是千年老二吗?哈哈哈哈。” “哈哈,我就知道你是打着小算盘的。否则就不是小诸葛肖锦汉了。先来帮忙吧,也是系统学习的最佳时机。” 这番打哑谜一样的话,冯旭晖大致能够听懂,是刘主任到铁运中心挖人,至于是挖谁,暂时是个谜。肖书记跟刘主任在两万多人的大企业里,被冠以“少壮派处长”,三十多岁,年富力强。他们有着相似的阅历,凭着过硬的文笔,写出来一条上升的通道。肖书记以稳健见长,句句斟酌;而刘主任是快枪手,句式追求新奇,耳目一新。 送刘主任检查组一行上车时,看到曹向荣骑着崭新的铃木摩托车进机关大院,轰隆隆的马达声,吸引了检查组。在鼎钢上上下下都骑单车上下班的时候,出现了一辆摩托车,是件稀罕事。 “说曹操曹操到,曹向荣,刚刚还跟肖书记说起你呢。对呀,你也姓曹。”刘主任跟曹向荣打招呼,想问问他的情况。 “啊,是刘校长。啊,现在应该叫刘大主任了。正在去拜访您呐,您就亲自来了。”曹向荣很是潇洒的样子。 “你找我?你这是发财了,都骑上摩托车了。年轻人,无限可能呀。本来以为你会走仕途,一进厂就当了工务段段长。一下子,就变成老板了。我刚刚还跟肖锦汉说起你们这批技校生,说你是佼佼者。” 曹向荣落落大方地说:“您跟肖书记才是大老板呐,我只是靠着你们讨点饭吃。刘主任,您分管的接待科,尽管到我们独好大酒店来品尝新菜,签单就行,我请客也行。” 刘主任也大大方方地回复:“好呀,现在总公司富余人员多,正在规划开发第三产业。我看,你就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可以安置不少富余人员。哪天去看看,啊?肖书记。” 肖锦汉笑嘻嘻地说:“给您汇报一下,我们铁运中心的三产业遍地开花。除了原有的小集体车皮修理业务,独好大酒店,正在筹备铁路工程公司,还有养鸡场,婚丧礼仪公司……” “婚丧礼仪公司?” “就是我们的铜管乐队,对外承揽业务,主要是红白喜事。” “你们好好总结一下,弄个材料给我,在《厂情通报》上给你们宣传宣传。” 肖锦汉当即对冯旭晖说:“听到了没?赶紧的,今天晚上加个班,明天送给刘主任。” 送走刘主任,冯旭晖眉头紧皱。曹向荣却一脸灿烂地对冯旭晖说:“不要愁眉苦脸的了,马上要过年了,我给你们团系统搞点年货。” “真的?什么年货。” “在大伙大酒店吃年夜饭,送一碗扣肉,一箱啤酒。但是……” “但是?怎么这么熟悉,你跟谁学来的?” 曹向荣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的团刊《天梯》上,帮我打广告,就是年夜饭送礼品的宣传。” 回到办公室,冯旭晖开始草拟曹向荣年夜饭的广告词。“欢乐在今宵,年岁盼独好。”起了个头,却觉得这个“盼”字值得斟酌,按照主席诗句“风景这边独好”的意境,换成“应”似乎恰当些。然而“盼”“应”都说明目前没有,期待有,应该有。如果改成“享”,嗯,这个好。 草拟完,冯旭晖想着苏云裳的意见,她能同意吗? 第88章 对口径 冯旭晖从外面回来,见床上放着一只皮箱,上有“鹦鹉”字样。他知道这是一个小号的品牌,一个刚买回来的新号。今天上午,中心工会的陈干事向冯旭晖吹嘘过,这次蒋溪沛让独好大酒店给乐队添置了几样乐器,算曹向荣在管乐队婚丧礼仪公司的入股。其中,就有一支崭新的小号。 冯旭晖似乎没有怎么冲动,很冷静的将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只用塑料袋套好的银色小号,灯光下闪闪发光,漂亮。他拿着小号,金属的冷气在手间渗入,前后左右的把玩,又把按键拧下来抹上润滑油。他有了吹奏一曲的欲望,不过,要等到夜里写完材料了,要带上白色手套,不让汗渍损坏它的光泽。 灯光下,写完材料,桌上的小闹钟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这样的经验材料,原本是党办新来的大学生方阳负责,但是人家小伙子不安心,觉得这是打杂,想去搞专业。没办法,冯旭晖接下了。他不习惯推脱。 小号是吹不了了,太晚了,而且起风了,风从阳台的门缝里钻了进来,真还有点冷。冯旭晖打开抽屉,拿出日记本,回想一天的事情,总要记下点什么。 这一天,最让他忘不了的是,早上不小心窥见肖锦汉办公室有一个女人。但是,这件事是不能记下来的。她记下来的却是与廖红有关的文字: 在人们眼里,我是挺不错的,我自己也觉得如此。虽然我也存在着不足,但我要看得起自己。说实在的,很多热心人都比较关心我的大事。但我却不想别人介绍,然后使自己去喜欢,我想自己去寻觅,我选择了你。我选择你,但希望你要好好把握,好好珍惜,不要认为是我在追你,便产生一种优越感。别认为我在祈求,你不要这样想,我们是平等的,不要总指望我去想法约你,你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其实以我的个性,做到这样也相当不易。 十二点,冯旭晖准时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冯旭晖想把材料交给肖锦汉看。肖锦汉每天来得早,门开了一条缝。冯旭晖小心地准备敲门,自从遇到了门里有女人梳头发,他就变得小心翼翼了。 “咳咳”,身后肖锦汉夸张的咳嗽声,把冯旭晖吓了一大跳,伸出去敲门的手,猛地往回缩。“啊,肖书记早。”“小冯,你的材料写完了?”“是的,我准备请你看看。” 冯旭晖闪开身子,让肖锦汉进屋。肖锦汉手里拿着脸盆、毛巾、牙刷一类的洗漱用品,看起来是值夜班了。他接过冯旭晖手里的材料纸,拿脚推开办公室的门,侧身进屋,然后复又用脚把门轻轻合上。 冯旭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等候肖锦汉阅稿的消息。“阿旭,过来。”终于有了声音从走廊里传过来,但是,这声音不像是肖锦汉的声音。走廊里办公室的门全部都是关闭的,一般人没那么早上班。冯旭晖在肖锦汉办公室门口小心地敲门。“进来。”还是那个陌生的声音。 屋子坐着曹向荣。“原来是你。你怎么这么早?”曹向荣说:“肖书记夜班,肯定没吃早餐,我那大酒店别的没有,吃的喝的多的是,举手之劳。” “小冯,你没吃早饭吧。来,包子,油条,豆浆,你也吃点,我一个人吃不完。”肖锦汉在办公桌前边吃边说。 冯旭晖吞咽了一下口水,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肖锦汉说:“小标题还是不错,只是内容上还虚了一些,加一些数据。你比如曹向荣这里,安置下岗工人多少,要量化。” “独好大酒店,是安置待业青年为主吧,有安排下岗工人吗?” “计划中,要安置15个人左右。包括施力的姐姐,严格地说,不算我们铁运中心的人,我统计在里面也不为过吧。” 肖锦汉说:“作为典型代表,没有安置下岗工人,算不得经验材料。我们设置的三产业,肯定要安置人的,早晚而已。写上去算不得弄虚作假。不过,要跟三产业负责人对好口径。” 曹向荣说:“肖书记,如果把铁路工程公司让我管,我保证安置五十个下岗工人,保你后顾无忧。” “你呀,蒋主任另有重用。”肖锦汉说。 “我知道,要我回工务段去,在那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可是,那个鬼段长,我都当过了,实在提不起兴致。” “蒋主任是很要强的人,怎么可能认栽呢?你是他树起来的干部‘四化’典型!” 曹向荣哀求说:“所以,我拜请肖锦汉书记,我的亲姐夫,你一定要帮我说好话。再说,我现在自由散漫惯了,再回来早晚坐办公室,还不能迟到早退,都不习惯了。” 见他们旁若无人地聊着这么私密的事情,冯旭晖没有做声,但是,有点尴尬,悄然退了出去。 冯旭晖在给几个三产业负责人打电话落实安置数据。走廊里传来踢踢踏踏琐碎的脚步声,韩啸波老早就在喊,总公司纪委的侯书记来了。冯旭晖抬头看见,纪检干事陪着几个人,越过肖锦汉书记办公室,到纪委何书记办公室去了。 冯旭晖想起医院的病友——小彭昨天所言,明天,总公司纪检部门的同志会去你们铁运中心。 肖锦汉来到走廊上,在冯旭晖办公室门口,又退回自己办公室去了。冯旭晖感觉,他似乎有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了。 好心的朋友小彭说了,纪检部门近来收到了一些举报信,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马上就要调整领导班子,每次调整前总会集中收到这样的信件。纪检部门下来只是例行公事,走走过场。这些话,冯旭晖无意中说给了肖锦汉,但他还是有十五只在心中——七上八下。毕竟铁运中心纪委何书记是曾经是总公司纪检部门下来的,而且前段时期曾为一年前班组有人请人代班的事情,来铁运中心调查过。 肖书记向来喜欢为职工打掩护,北方人出身的何书记说是“护犊子”。两个人为这事争执过,争得面红耳赤,最终以何书记胜利而告终。对此,肖锦汉一直心存不悦。 实际上,这件事说的就是谢春鹏。他在给老婆成月打工,便没有再上班,叫了一个退休的老师傅替班,每个月的工资全部让老师傅领取。这种方式,他们叫做“养班”。这种方式的风险是潜在的,一旦出了安全事故,麻烦就大了,医疗费,补偿费,谁来承担,而且谢春鹏的替班也会穿帮,个人要受处分。 后来发现,谢春鹏这种“替班”“养班”现象,已经不是个例。加上曹向荣为谢春鹏说清,所谓“法不责众”,也就从轻处理了。 本来,肖锦汉想去跟侯书记说明,还有一些事是需要班子里主要领导人共同决定的。班子里面不够团结,可是,能说何书记的事吗?他们都是纪委书记。 如果还是说下面站段队里的“替班”“养班”问题,那倒不必担心。肖锦汉担心的是别的问题,那是非常敏感的经济问题,说白了就是一个“小金库”。过去,靠“小金库”可以摆平许多麻烦事。但“小金库”的存在是与上级政策相悖的。这从纪检部门过来的何书记,肯定在违规违纪方面是不肯犯下错误的。其实,当初新书记刚来,就有几种版本的说法,其中一种就是说安排何书记到铁运中心就是监督,班子主要成员严重不团结的问题,什么“鹰派”“狐派”的,尤其牵制蒋溪沛这个行政一把手,说他这个人能力很强,胆子也大。加强制约,是对他的爱护云云。 肖锦汉跟蒋溪沛也有一致的时候,比如,他们都始终信奉:公家的钱只要是用于公家的事,不进个人腰包,就没事。不但上面大会小会讲,而且已有两个单位成为杀鸡给猴看的“鸡”。尽管自己过去常摆摆老资格。自信过去为企业做过许多贡献,但毕竟这事是摆到桌面上的。 “小冯,书记那边来了客,你去倒倒水。”办公室张主任奇怪,行政办主任安排起党办的冯旭晖来了,而且工作这么细。 “王主任,书记那来的是哪的客人呀。”见党办王主任过来,张主任大概觉得逾越,就随口问了一声。 “是公司纪检监察室的,来看他们的老领导。好像在说小金库的事。” 蒋溪沛再也坐不住了。待监察室的侯书记一行走后,他主动找到纪委书记室,与何书记沟通。何书记说,你能主动来找组织说明问题,很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久,在调整领导班子中,蒋溪沛得到宽大处理,调走了,到总公司科技处当副职,而总公司组织部给出的理由,是回避制度规定,亲戚关系不能在同一单位工作,因为,接替铁运中心行政一把手职务的是生产处分管运输业务的副处长,后来才知,他是侯书记的小舅子。 据说,蒋溪沛反思那好心朋友小彭的一番好心,不知是该谢还是该怨。但是,从后来肖锦汉的遭遇来看,蒋溪沛觉得是幸运的,应该感谢小彭。 蒋溪沛调走,说明铁运中心“小金库”问题,有人担责了。对于是否有“替人受过”“背黑锅”,没人去质疑,毕竟蒋溪沛是一个单位的行政一把手。 问题并没有因此平息。在不久后的党委换届大会上,爆冷党委副书记肖锦汉意外没有选举进当委委员。这个消息,是琳姐悄悄告诉冯旭晖的,同时感谢他的支持。冯旭晖感觉头皮发麻,浑身不对劲。但是,他把这份感觉克制下来,没有跟任何人诉说,甚至连日记本里都不敢记载下来。 他觉得这是一个阴谋,是蒋溪沛的一个报复行为。一周前,杜晓琳到冯旭晖办公室看望小老弟时,说了许多体己话。这些话,琳姐不是第一次说,因而没有违和感。但是,临走前杜晓琳说,即将召开的党委换届会上,不要选肖锦汉,因为他有作风问题,总公司正在调查。冯旭晖很吃惊,这件事除了自己看到,莫非还有其他人?肖锦汉会不会认为是自己说漏了?冯旭晖想给肖锦汉透露口风,但是总觉得这样的事不好说出口,说不准反而让肖锦汉尴尬,接着就是自己被尴尬了。 在大会填写选票的时候,冯旭晖发现肖锦汉的眼睛四处张望,神色有些恍惚不定。看了冯旭晖业余时间一眼,马上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而杜晓琳,也是一样的眼神,也望了冯旭晖一眼。冯旭晖把选票一直盖着,不让人看。其实,他还是选的肖锦汉。 选票统计完成,杜晓琳在会上宣读的选举票数,结果是肖锦汉落选,七个当委委员中,没有肖锦汉的名字。会场顿时有了嗡嗡的声音,都在小声议论这个结果。 下午的会议,肖锦汉还是在台上发了言,说了自己工作的许多不足。冯旭晖看着肖锦汉,内心充满了佩服。对于这么大的打击,他居然冷静地在台上讲话,而且丝毫没有怨怪,只是表示,一定以这次结果为教训,从零开始,相信会重新赢得大家的信任。 发言后,会场竟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衰。不知是祝贺他下台,还是鼓励他奋进。冯旭晖听来,五味杂陈。 从会议室出来,琳姐给了冯旭晖一个大拇指。而首发式的小妹子,给了他一封信。看信封时,看到了久未联系的信件,一个广西女孩的命运,忽然间使他格外牵挂,尘封的记忆开始强烈地搜寻着那“一米六三个头,一米长辫”的姑娘模样。七八个年头了,她如今可好? 那时侯,他们是通过《黄金时代》杂志交“文友”相识的,冯旭晖称之为“邮来的朋友”。若干年了,他们从未谋面。看着这信,一个清高孤傲、不求安份但求上进的女孩形象又活生生却又很模糊地出现在脑海。回过头来看她,冯旭晖越发感觉到她的不寻常。那时候她就已经自学法律专业毕业,并正忙于学电脑。而这些不正是今日的热门行当吗?她是有远见的。 想起这些,冯旭晖的心开始莫名地躁动。一种想解开问题之谜的冲动,使他情不自禁地拆开了信封。信里说,她下岗了。冯旭晖的心莫名地一沉。 冯旭晖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思绪。“下岗”这个词在当今再熟悉不过的了,只是没想到会与她连在一起。她是个多么有才气的姑娘。 有些事很奇怪的。这样的一个朋友,不曾谋面,几年没有音讯,突然间竟是如此地让自己牵挂,不可思议。 不知为何,冯旭晖联想到了跟这个广西女孩类似的成月,不知她怎么样了?还有谢春鹏,乐队的活动,他也不参加了,成天骑着摩托车在外面跑。冯旭晖觉得要去成月、谢春鹏那里去看看了。 第89章 碰瓷儿 那一夜,冯旭晖抱着吉他唱了很多忧郁的歌,他清楚感到:此生此世,我再也无法走出他的忧郁。他在唱这些歌时,心里一直在为琳姐那些事而不知所措。 水塘边的月亮真圆啊,夜风在空旷的水面掠过,吹皱了水中的月亮。第一次心跳的感觉,其实是琳姐给的。那天晚上,在琳姐家里。琳姐拿着一条深色的紧身裤子,让冯旭晖站起来比试。冯旭晖不由得站起来,任琳姐比试。琳姐说:“你看你,冇娘崽一个,一条裤月初穿到月底,女孩子怎么会喜欢?” 你怎么晓得我没换裤子?冯旭晖想着,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 琳姐说:“来试一试。” 冯旭晖不知所措地左看看右瞧瞧,然后说:“在哪试?这条裤太紧身了,我怕是穿不下。” “男人占衣,女人占裤。我都能穿,你怎么会穿不下?就在这试,还害羞呀?我是你大姐姐哩。对了,你以后就喊我姐姐,不要跟他们一样喊琳姐。” 左右为难的冯旭晖,不善于拒绝人家的一片好意,也不好躲开去换裤子。他觉得,琳姐姐应该背转身子,或者让他到另一间屋子去换。琳姐说了,当自己是她的小弟弟,躲躲闪闪的反而见外了。冯旭晖就不再忸怩,故作大方地脱下长裤,然后迅速地套上琳姐递过来的紧身裤。 冯旭晖觉得,第一次在一个成熟女人面前换裤子,不觉害羞起来,家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人急促的呼吸声。 琳姐点起一支烟,开始诉说她不幸的爱情故事:他是一个很文静忧郁的男孩,作文写得很美,经常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念,很多女生为他疯狂。我也是一个为他心动的女生,他坐在我的后排,只要我一回眸就可以看见他忧郁的眼睛,那时候我只敢偷偷地想他。有一次班里组织郊游,在登山的时候,他跟在我背后,见我很吃力的样子,他便时不时伸出手来拉我一把,还唱起了那首《红莓花儿开》,当我跟着唱“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那个时候感觉这首歌唱出了我对他的喜欢吧,但他只是很含蓄地笑了笑,说:“晓琳,你唱得真好。” 从那天起,他便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像轻盈的月光洒在我的心扉,并不遥远,我伸手去抓却从没有抓到过,于是,我明白,我爱上了他。时间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过去了,就在毕业来临之际,我终于忍不住向他坦白了,他却对我潇洒地挥手,了无牵挂地告别了我,爱上了回家的火车,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只是一厢情愿,他根本没爱过我,或许,他心里早有了别人吧!失望之余,我选择了一直追求自己的章建云。 没想到,章建云在一次抬钢轨时,被撬棍伤到了下体,成了一个摆设。我更加痛恨那个人了。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肖锦汉。” 肖锦汉下台的时候,杜晓琳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后来,廖显祖书记喝酒时,说起杜晓琳这个女人不一般,居然策划了这么大的阴谋,把肖锦汉书记弄翻了。冯旭晖想起琳姐让他不要选肖锦汉,是不是她也跟廖书记说了同样的话?琳姐在工务段当工会女工委员时,跟廖书记关系就很好。就在选举前,琳姐到了廖书记家里,并且支开了冯旭晖,让冯旭晖第一次跟廖红走出来家门谈恋爱。 冯旭晖不无失望说:“你这是君子报仇啊,十年不晚。” 杜晓琳说:“虽然,我的真情换取的是他的无情,但是,我没有恨他。即使章建云无能,我虽然一度迁怒于他,但并没有想过还他。我恨他,是因为他居然跟那个臭婊子搞在一起!” 冯旭晖猛一怔,心想,莫非她也知道肖锦汉与小月的事?但是,冯旭晖终究没有问起这个女人是谁。杜晓琳说:“我跟他说起过章建云的无能,他却毫无同情之心。原来,他是想着那个臭婊子。” 女人这种动物,真是搞不懂。 搞不懂女人的冯旭晖,觉得离她们远一些。 不知为何,冯旭晖心里存有一丝难过。 后来,肖锦汉虽然来铁运中心大院上班,但是办公室却搬到了冯旭晖一个屋子。面对肖锦汉,冯旭晖内心很挣扎。在那个年轻的大学生不在办公室时,冯旭晖几次都有说出选举真想的冲动。一次,肖锦汉随意地问冯旭晖:“据说,你们这批分在工务段的技校生,很恨小月?” 冯旭晖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是的。实际上,后来也没有怪她了,她不是事情的决策者,只是一个传达者。而这个传达者的错误,就是把传达的时间耽误了,于事情的性质与结果都没有什么关系。” 肖锦汉又问:“我待你怎样?” 冯旭晖站起来,很坚定地说:“好,给了我机会,经常鼓励我。” 肖锦汉点点头说:“我把你推到总公司党政办刘主任那里了,以后可要靠你关照我了。” 冯旭晖说:“我是你的手下,我就听你的。” 一个月之后,肖锦汉被调到总公司新成立的第三产业——鼎钢兴华实业当副总,发挥他在铁运中心搞经营的长项。接着,他把曹向荣、邓子聪、韩啸波都带过去了。 那天,韩啸波说,新成立的兴华实业公司挂牌,要铜管乐队前往闹腾一下。他带着冯旭晖去市里联系龙狮队,顺便喊谢春鹏来乐队排炼。 自从韩啸波得知冯旭晖不但没有装病,而且还在“施力事件”中,给魏鹏解了围,他就恢复了与冯旭晖的“油盐罐子”关系。他带着冯旭晖开车兜风,在大桥上风驰电掣般飞奔。在桥中央,迎面有个长发飘飘的女孩,牛仔裤在单车的座椅上,勾勒出优美的线条,模样也很俊俏。韩啸波一个急刹,冯旭晖的身子猛然间往前冲。 韩啸波的头,望向车后。冯旭晖看到的只是韩啸波的后脑勺。“你在干什么?”“嘿,这个美女有那么点意思。”“什么意思?”“有点小苏云裳的意思。”“你这么开车,蒋溪沛也敢坐?”“老板在车上,我哪敢看美女。” 不知何风刮过,街上商家的店铺名称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称“王”称“爷”、“皇后”、“公主”满街都是。 如酒家就有“赵王府酒店”、“王子酒家”;服装有“贵妇人服饰屋”“皇太子精品屋”;就那口里嚼的槟榔竟也是“老爷槟榔”“王爷槟榔”“皇后槟榔”等等。恍惚间,真以为时间在倒流,到了明清时代,或者更早的古时候。 说起这些怪店名,韩啸波觉得这些名字有气派。冯旭晖说,当然,要取一个好的店名,也还是有学问的,但是,莫非取一些皇家名字就好,就气派?但无论取何店名,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都希望店子生意兴隆。 韩啸波说,据了解,取这种称“王”称“爷”店名的老板,其心态无非这么几种:一是想与众不同哗众取宠;二是为赶时髦;三是显示本店高贵势力雄厚;四是满足顾客的“荣耀”需要。着‘王子“服,进“赵王府”,嚼“王爷”槟榔,感受王者风范。 冯旭晖感叹说:“这几年,社会风气好像变化很大呀。你看,工厂普遍办不下去,亏损,发不出工资,搞减员,搞下岗,搞地摊,搞第二职业,搞第三产业。个个都想搞钱,当老板。” 韩啸波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结婚没钱怎么结?现在结婚,不是单车、手表、缝纫机了,而是要摩托车,要高级音响,要那个什么……” 又说:“谢春鹏工资都不要了,专心跟他老婆承包纱厂的一个车间,已经买了摩托车、高级音响,对了,还有彩电、冰箱。邓子聪也是如此,养鸡虽然又脏又累,但是赚钱呐。” 冯旭晖疑惑地说:“个个去搞钱,工厂不垮才怪。” 韩啸波还是那句话,你阿旭是个好伢子,别人去搞钱,你不必去,你安心搞宣传,以后当官。 到了大桥下,韩啸波把车停在“月仙服装城”门口。大喊:“谢春鹏,谢老板,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谢春鹏、成月闻声从服装城出来,大喊“稀客”。韩啸波问:“刚刚阿旭还在问,街上怎么那么多的王呀爷呀,你这服装城怎么不取名叫什么‘王母娘娘’服装城呀。” 谢春鹏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那些人是没文化,俗得很。我们家多好,‘月仙’,镶嵌了我老婆的名字,而且雅致,有仙气。” 成月把他们让到办公室,沙发处的茶几上摆着紫砂茶具,看上去很高级。成月用热水壶烧开水,烫杯,沏茶。边泡茶边说,那些店子的生意其实比较清淡,这或许是有违店老板初衷的。但实际上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一是商品的价格高,顾客担心挨宰。店老板因着这“气派”的店名,对店子的投入就要多一些,较着劲地比较装修,比豪华,想尽快收回成本,价格“当然”要高些。二是心理有隔阂。尽管当前人们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兜里也有几个钱,但花钱买荣耀的毕竟是少数,作为工薪阶层,自知不属于什么“王”和“爷”,难免底气不足,望店兴叹。 听到这,冯旭晖问,我也觉得奇怪,你的店是为谁而开?是为大多数消费者,还是定位于少数“款爷”。这里面的得失收入,相信老板比我更算得清些。 谢春鹏把一张小卡片分别递给冯旭晖、韩啸波,卡片上印着谢春鹏的身份,“经理”,还有电话号码,家里一个,办公室一个。 “呀,下次要喊你谢经理了。怎么感觉跟总公司的经理一个样了。家里有电话了!那以后找你可就方便多了。”韩啸波面带艳羡地说。 冯旭晖对谢春鹏说:“刚刚进厂的时候,你投煤比赛得了名次。我们还以为以后会成为标兵劳模,像黄满志一样的人呢。而且,第二年加工资,我们这批技校生只有一个指标,机务段给了你。说明你在单位是很认可的。就这么不要工作了,舍得呀!” 谢春鹏也觉得不可思议,很矛盾。当初,他家经济条件不好,只有他进了鼎钢这样的大企业,全家人都为他高兴。没想到,才过五六年,他已经不稀罕这份工作了。 冯旭晖说,记得很多家庭的孩子,为了能够顶职进鼎钢,兄弟姊妹反目成仇。还有,师娘夏菊英为了能够让小奇顶黄满志的职,屈尊嫁给了武大郎一样的黄满志。又说:“谢春鹏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冒险。成月一个人在做生意,不就行了?是在忙不赢,可以招人呀。” 冯旭晖说了广西文友也是在纺织行业,结果厂子垮了,自己也下岗了,人很沉沦。话语里透着对谢春鹏两口子的担忧。 谢春鹏说:“开始我也不想丢掉鼎钢的饭碗,可是,最近总公司纪委不是在抓这种事嘛。肖锦汉书记也很为难,这种‘养班’的把戏玩不下去了。加上成月根本忙不赢,家里头还有孩子要管。我干脆不要鼎钢的差事了,一门心思做生意。免得瞻前顾后的,反而做不好。” “这叫,破釜沉舟。”韩啸波接话说。 又说:“阿谢,我们管乐队的长号手,骑摩托车摔成重伤,牙齿都摔没了,说话都跑风,估计是吹不了了,要请你回来帮个忙,还要带个徒弟出来才行呀。” 谢春鹏说:“管乐队好玩,我晚上一般有时间。白天恐怕不行。你们兴华实业挂牌仪式,我还是想办法参加吧。” 这时,服务员敲门,说是有上海客商来了。冯旭晖、韩啸波就起身告辞。“有事打电话。”谢春鹏比划着打电话的手势。 在冯旭晖上厕所时,韩啸波一个人开车,从反光镜里他看到有个人影飞快地把单车推到小轿车的后面,他立马一个急刹车。但是,还是晚了,车轮压住了单车龙头。 “你小子啥意思呀?打劫呀!”韩啸波扭头看着那个推车的家伙。 “嘿,你小子看车不长眼睛呀,压坏了老子的单车,反怪老子?你是活腻味了吧。” 这种社会腔调,韩啸波当然不陌生,知道遇到抄社会的了。果然,围过来四五个小年轻,故意摇头晃脑的,好像一副挑衅的架势。其中一个为头的,是这一带打架出了名的“阿毛”。 “喂,小兄弟,都是社会上混的,这么干,不义道吧?” “没听懂,我只知道,我兄弟的单车在你的车轮下压着,你说怎么处理吧。” 韩啸波牙齿咬得咯咯响,本想冲到驾驶室拿出自己的武器,跟这帮家伙赶跑。但是,对方人多,恐怕寡不敌众要吃亏。而且,这些小屁孩,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只好换了种方式,抱了抱拳说:“我是鼎钢的,河东街上都叫我啸哥。兄弟,给个面子,以后我请几个喝酒。今天有急事在身,让我先走。” “啸哥?没听说呀。啊?你们听说了没?” “没有。”那群毛孩子起哄道。 第90章 花仙子 铁运中心办公楼座落在离厂生产区较为僻远的地方。院落不大,楼只两层,甚为典雅,有大树掩映,愈显清幽。尤其是早晨,大樟树下发出“当——当——”的钟声,清亮悠扬。这是冯旭晖初到鼎钢上班时,听到的上班钟声。当然,他那时在工厂站工区,因为离大院仅有一百多米远,能够清晰地听到钟声。 自蒋溪沛调离之后,来了新的行政一把手,姓戴。戴主任走马上任之后,做了一系列改变。办公室主任是“大内总管”,必须要亲信才行。这样,苏云裳就接管了办公室主任,原来的张主任到了电务段当支部书记,苏云裳有年轻的优势,可塑性比较强,不像张主任树老根多;谭晓风由原先的享受科级待遇的工务段工会主席,直接接管劳资科科长,劳资科蒋科长到了保卫科当科长;袁新辉从保卫科调到工务段当段长。 原来呼声很高的冯旭晖,没有任何动静。办公室张主任第一个为他抱不平,杜晓琳也附和着说,阿旭小老弟没运气,不过,好在年轻,机会应该还是有。每当听到这些好心人的好意,冯旭晖本来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因此真的有了想法。正如他们分析的那样,苏云裳当了办公室主任,就不必兼着团委书记这个职务了吧。 还有,司钟的老者也被安排彻底退休了,上班的钟声消失了,改成了电铃,原因是敲钟太原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再是太麻烦,得一下一下敲,遇着刮风下雨还得受罪。再有,当下正是精简人员的大环境,司钟这个岗位实在是该精简了。其实,有些人清楚,司钟的老头是蒋溪沛的老乡,随着蒋溪沛共沉浮。 电铃倒是很快装好了。装的那天,办公室的人几乎都去试了铃。把手指往那漂亮的红色按钮上轻轻一按,“叮叮叮叮”的声音便急促地在小院响起,声音也还悦耳。要停的话,再按绿色按钮就行了。但是,真要人每天去按时,各人又都阐述了自己“不适合”的理由。小张孩子尚小,每天要接送上幼儿园,早上来不赢;小李住对河,路途远不说,碰上堵车或“小车”闹点“意见”,就麻烦了;小梁是秘书,经常熬夜写材料,作息时间颠倒是常有的事,而且厂里也是默许的。还有几位,也都别开脸不言语。 苏云裳明白,这办公室都是些有来头的人,司铃这差事虽只是“举手之劳”,但却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谁也不想因此而影响了前程。但,总不能办公室主任亲自司吧。于是,她想到了谭晓风,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她是劳资科长,劳动纪律本来就是劳资科牵头抓的工作。 当苏云裳把这个任务交给谭晓风,并阐述理由时,谭晓风很是爽快地接受了。对她而言,这是组织赋予的信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从劳动纪律抓起。记得刚刚进厂时,蒋科长带人抓劳动纪律,谢春鹏差点被抓,邓子聪捉弄小月去男厕所的情景,不由得笑了。 一次检查劳动纪律,铃声刚落,分管后勤保卫的赵副主任才出现在检查者的视线里,赵副主任很是尴尬地抬腕看表:“这破表,怎么又慢了。”执行司铃的小张闷闷地憋出一声“操!”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谭晓风则说,下次打铃要打满一分钟,不能让人钻空子。 还有一次,是杜晓琳迟到,也被“一视同仁”,而司铃的恰又是小张。此后一段日子,小张看到杜晓琳脸色比平时阴沉、严肃得多了,终于,小张第一个提出换个环境,到培训教室去,不再司铃。 后来,谭晓风改了考勤方法,不由劳资科登记,改由各科室自行登记。后来,大家不断总结经验,长了个心眼,如果迟到了,干脆转悠到哪里吃个早餐,过了司铃时间再来,再也没人问及是否迟到了。这叫上有政策下有相应对策,这样,果然大家相安无事,你好我好大家好。都说,谭晓风科长精明,有能力。 冯旭晖历来早上上班来得早,谭晓风那天把双胞胎孩子交给阳胡子,早早地来到机关大院。果然,冯旭晖的单车一阵风一样穿过下坡,冲上了大院门楼前的缓坡,到了院子。 “谭大科长这么早,看来今天是要突击检查劳动纪律呀。” “反正,不管怎么检查,都抓不到你这个大才子。” “谭科长,您这么抬举我,我……” 谭晓风制止了冯旭晖的发挥,说:“你呀,都老同学了,少来这些酸劲儿。我跟廖书记家的廖红发展得怎么样了?我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冯旭晖看看天,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毫无颜色。他摇头叹气地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那就是还有希望。我倒是觉得,赵芳菲这丫头不错。这几年,在工务段加工班,在焊工技术比武当中,获得了第一名哩。这个你应该知道,你都写过报道的。她还在我们这报名,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已经过了六门,还有三门考过了,就可以拿本科文凭了。” 这些,冯旭晖当然知道,他一直在辅导她的学习。但是,冯旭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你是不是觉得不跟廖红好,就对不起廖书记两口子,是不是担心被人喊作‘忘恩负义’?” 这句话,说到了冯旭晖的痛处。他收敛了玩笑的姿态,低下了头。 路上上班的人越来越多,谭晓风觉得要把话说开了,需要时间,就说:“这样吧,晚上到我家来喝一杯,阳胡子也有很多话想跟你们工厂站工区这帮老哥们说。” 冯旭晖走进办公楼。想起第一次进这个大院时,那时候还是一个愣头青,当时苏云裳就说,这环境多好,一定要进到这个地方上班。冯旭晖以为是痴人说梦,没想到六年时间就实现了梦想。当初,以为这里是地狱,如今看来,炼狱是件好事。苏云裳不但进了大院,还成了“大内总管”。 谭晓风的势头也很好,那副泼辣劲儿,渐渐露出了锋芒。她的眼睛有毒,居然看穿了冯旭晖的心思。在对待廖红的问题上,的确是进退两难。他喜欢廖红的漂亮,有个性,更喜欢廖书记家民主的气氛。但是,廖红对自己一直没有感觉,他喜欢高高大大男人味更足的人,而不是他这种书生气的人。他想放手,她的父母不干,他也担心辜负了人家父母的期望。 晚上,冯旭晖来到了谭晓风家里。这是厂外文艺室旁边的一栋平房,原先是放置材料的地方,被改成了住房。房子前,有着工务段小院一样的葡萄架,只是空落落的,剩下一些遒劲的葡萄藤。 这样的房子,对于他们这种年轻人而言,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冯旭晖很是佩服谭晓风的泼辣劲儿,她好像比同龄人更加成熟懂事一些,早早地结婚生子,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事业。阳胡子真是有福气,讨了这么个漂亮又能干的老婆。 这个房子,比起原先单身宿舍的住处,要好很多。至少厨房、厕所不需要公用,除了卧室,还有客厅。屋子里有些昏暗,阳胡子在厨房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谭晓风在客厅摆筷子,倒酒,一个老人在带着孩子。“叫叔叔。”冯旭晖逗着孩子。三岁的孩子,不管不顾到处乱跑,嘻嘻哈哈。 “阿旭,来吃饭了。” 冯旭晖在餐桌前坐下,阳胡子的山羊胡子不是那种尖尖的的形态了,而是在下巴处弯弯曲曲匍匐着,看得出是经过精心修剪的。有点发福的体态,看不出在工厂站工区时的粗犷了。 “还是有老婆的好,你看你,这一身,精精致致的。”冯旭晖说着漂亮话。 “好什么好,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了,没自由也。” “哼,想自由,就不要结婚。” “是呀,想阿旭这样,多好。” “你说阿旭这样单身好,阿旭却羡慕你有老婆好。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唉,不是我夸自己,像我这么好的老婆,到哪里去找?” 阳胡子说:“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都三十了都没人要我,是晓风收留了我。我很知足。没自由怎么了?我的老婆随我用,这是我的自由,这就够了。哪个女人也没我老婆漂亮!” 谭晓风笑道:“都说找男人要找大很多的,会疼人。我就看中你这一点。” 三杯酒之后,谭晓风的话多起来了。她对冯旭晖说:“阿旭呀,你都看见了,居家过日子都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们年轻的时候喜欢文学,渴望浪漫。但是,现实会粉碎那些做梦的想法。我为什么选择欧阳虎,不是他多俊,多有钱,甚至有当官的公子哥想找我,我都没看上。因为,我知道生活是什么。所以,我要往上爬。” “阿旭,你的条件比我好。父子两个人,结婚的房子不愁。但是,现在结婚不比我们那时候。没有摩托车、电冰箱、彩色电视机,别想结婚。很现实的。你也看到了,厂子效益不好,工资拖欠。怎么办?” “你也看见了,纱厂那么大的国有企业,说垮就垮了。谢春鹏家里的那个叫什么?成月,对,成月。他们两口子算是运气好的,还抢到了一些货。可以对付一阵子。我们鼎钢,你也看到了,职工纷纷从事第二职业,到处捞钱。我这个劳资科长怎么办?你去抓人家,人家要过日子,总不能活活饿死。你听说,我们职工医院前面那个菜场吗?已经有人捡菜叶子吃呢。” “所以,你们要去捞钱。阿旭,你有文化,有眼界,当过工会主席会管理,你带着我们家男人,一起去捞钱。反正铁运中心也不重视你,再有本事也无奈。我跟你出一主意,职工医院的殡仪馆,经常找乐队找不着,找写毛笔字的也找不着。你看,你冯旭晖都会,会乐器,会写毛笔字……” “谭科长在家吧?” 来客了。谭晓风忽然正襟危坐,对着门口说:“有事明天到单位找我,我家里有客。” “哦,好的。我装卸队的,姓李,木子李。”客人应该是个女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走了。只把一个编织袋放在了门口。 冯旭晖想起明天要给肖锦汉挂牌吹奏,就说:“不要喝了,阳胡子,你忘了,我们明天乐队还有事。”说完,冯旭晖就起身走了。 谭晓风在后面追着说:“阿旭,记得刚刚说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冯旭晖的脑子还算清醒。一醒来,就琢磨谭晓风的那些话。那是让自己跟阳胡子一起承包职工医院的殡仪馆。这样的业务,原先也零零散散接过。但是,冯旭晖不喜欢那种氛围,哭哭啼啼的,还要到火葬场去,那里更加阴森森的。 肖锦汉的挂牌很热闹,捧场的人很多,说明他的朋友真不少。曹向荣、韩啸波、邓子聪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喜气盈盈的。突然,冯旭晖留恋期肖锦汉在铁运中心当党委书记的时光。如果他没有落选,那这次大调整,应该会提拔一下子。 中午时分,大家云集在独好大酒店。大厅里众人起身举杯之时,门口进来一行人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前面两位少女身披红色绸带,上有金黄印字“如春送花服务”,后边还有两名持照相机摄相机的小伙子。当两个少女把花送到兴华实业老总手里时,厅内一片掌声,闪光灯连连划过,把庆祝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这送花的少女就是“花仙子”。 这位被称为“花花公子”的送花服务负责人就是章建云,后面的摄影师就是丁剑其。让人耳目一新。 冯旭晖凑过去,跟师兄章建云、丁剑其打招呼。他们谈了他们的送花服务,以及送花服务中许多有趣的感人的小故事。比如夜里10点多钟,有一对小恋人赌气分了手。男士既痛且悔,想挽回女友的心。他想起了“花仙子”。当一捧鲜花和一颗悔悟的心送到正在伤心落泪的她手上时,她破涕为笑等等。但是,让我最为感动的还是“花仙子”自己的故事。 丁剑其告诉冯旭晖,他们的“花仙子”大都是业余时间兼职的。有干部、工人、大学生,来自社会各行各业。这使人想起了当前人们热衷的“第二职业”,便问及“花仙子”薪金多少,丁剑其扶扶眼镜很认真地说,没有分文报酬。见冯旭晖大惑不解,又说,过去市里有过一个有报酬的送花服务,但送花使者对于路程的远近、楼层的高低、报酬的多少都斤斤计较,以致悄悄消失了。 说话间,丁剑其已安排一个花仙子给冯旭晖送花。冯旭晖便请“花仙子”共舞一曲,请她拂去心中的那团疑云。“花仙子”姓欧阳,在市纱厂工作,年方十九。她说她已经失业,有较多的时间来送花,她说她当花仙子是为了花仙子这个美丽的名字,为了送花的圣洁,为了看到受花者在接花时那一瞬间的惊喜、感激和甜蜜。 冯旭晖有点迷蒙,不能理解在当前市场经济大潮中,“花仙子”们何以能如此超脱。章建云的“送花服务”不收取费用,靠什么养活公司,“花仙子”不要酬劳,就吃个饭? 第91章 被嫁了 冯旭晖带着一张阳胡子去了兴华实业肖锦汉办公室。邓子聪当了办公室主任,张罗着茶水,然后退了出去。 “怎么样?冯旭晖先生?”肖锦汉稳稳地坐在高大的老板椅上,玩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肖书记……” “我现在不是你们的肖书记了。” “哦,肖总。”冯旭晖连忙改口。“我们也想跟着你……” 肖锦汉这才抬眼看着冯旭晖说:“跟着我干什么?” 冯旭晖看了阳胡子一眼,继续说:“肖总,我们想成立一个以乐队为主体的礼仪公司,挂在您的名下,承接职工医院的殡仪馆业务。” “不行。你们不知道,职工医院旁边的住户一直在上访,要求殡仪馆搬走,太吵闹,影响职工休息,会出安全事故。”肖锦汉面无表情地说。 人家的话已经说死了,不行。冯旭晖一时无话可说。还是阳胡子乖巧,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哈着腰给肖锦汉递过去。肖锦汉拿手挡了挡。“阳胡子,看在你老婆谭晓风的面子上,可以给你去承包。” 冯旭晖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但是觉得结果已经达到,也就无话可说。他说了声:“谢谢肖总,谢谢肖总。您忙着,我们走了。” 肖锦汉说:“别急呀,我还有话说。你姐夫来找过我,给他儿子安排工作。你让他来,我看看再说。”然后,他起身把手里玩着的那个小盒子递给冯旭晖,说:“这个bb机,送给你。” bb机?冯旭晖看到曹向荣、谢春鹏佩戴了,别在裤腰上,一根不锈钢链子挂着,像是久远的怀表一样珍稀。冯旭晖万万没想到,这么稀缺的物件会这么轻易地别在自己腰上。看刚刚肖锦汉冷漠的表情,以为肖锦汉对自己失望了。 “送给你的,以后要多加联系。”冯旭晖受宠若惊般睁大眼睛,双手捧着宝贝,不知如何是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他没有心理准备;退回去,显然也不合适。他的手,就小心翼翼地接受了。 回到铁运中心大院,冯旭晖没想到,会在铁运中心办公楼碰到《鼎钢报》赵社长和丁剑其。新来的党委书记崔国光送赵社长、丁剑其出门,在走廊里握着手,意犹未尽地边握手边摇着手。见冯旭晖过来,面向冯旭晖的崔国光书记笑着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赵社长回头,看见了冯旭晖。“赵社长来了,我刚刚去了报社送稿。”赵社长打着哈哈说:“小冯的稿子是免检产品呀,我作为社长,要感谢你们这些衣食父母呀,否则我的报社要关门了。”赵社长说完,就把手伸给冯旭晖。冯旭晖赶紧跨上一步,双手握住。丁剑其则对冯旭晖挤眉弄眼,然后笑了。 送走赵社长,冯旭晖跟着崔国光书记进了办公室。冯旭晖汇报说,这次的安全工作专题报道《他信“菩萨”更念“经”》,估计是一等奖。崔国光书记指了指木沙发,让冯旭晖坐下。他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容,说:“你这篇稿子的确不错,把职工比喻成‘菩萨’,把安全工作比喻成‘念经’,很形象,很生动。” 冯旭晖腼腆地笑道:“书记过奖,这是您在安全工作会上提到的,安全工作是铁运中心的第一位的工作,一定要像念经一样,每天讲,每天抓。我感悟到了,然后提炼出来的。” 崔国光书记端着保温杯吹着热气,准备喝茶,听到冯旭晖的话,就停住了吹气,侧脸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保温杯轻放办公桌上,哈哈大笑起来,说:“也难怪你这么抢手,果然是一棵好苗子。” 冯旭晖听出了崔国光书记的夸奖,就顺着话说:“也就会写点文章,没人要。今年我们中心的通信报道总量应该跟烧结厂伯仲之间了。”对于崔书记“抢手”一词,冯旭晖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有去点破。 “刚才,我跟赵社长还说起你。” “嘿嘿,说我什么?”冯旭晖的脸上充满笑意。 “看来,铁运中心是留不住你了。” 冯旭晖以为崔书记答应报社赵社长,放他去鼎钢报社当记者了,脸上的笑意克制不住了,期待着崔书记的下文。崔书记从说:“刘克文主任看上你了,到总公司党政办当秘书。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你,好好干!” 冯旭晖的眼睛有些不对劲,感觉有些激动。他努力控制了情绪,什么都没说。崔国光书记拍了拍冯旭晖的肩膀,说:“总公司党政办秘书,是一个特别锻炼人的地方,而且,是科级架子。原来肖锦汉没放你到报社,是因为去当记者,普通干部。留在铁运中心,至少可以当个科级干部的。” 这时的冯旭晖,终于没能忍住眼泪,居然喜极而泣了。崔国光愣了一下,不解地问:“怎么啦?不喜欢去?” 冯旭晖觉得自己没出息,眼窝子太浅。他顾不得个人形象,泪眼模糊地笑着说:“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我说呢,别人钻山打洞要去的好地方,你小子怎么会不愿意哩。” 冯旭晖不知说什么好了,想说感恩之类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堵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是矛盾的,一个毫无背景的中技生,在两万人的大厂,能够在七年的时间,一步步走到如今,成了准科级干部了。过去,自己总是与韩啸波一起跟领导作对,没想到,时间改造了自己,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领导。 在铁路上劳作的时候,羡慕班上一天到晚抄写记录本的工会组长,为的是可以躲避繁重的铁路工作业。而当自己取代了那个工会组长,一笔好字让廖显祖书记看中,又把团刊《天梯》的刻印压在他的身上,团刊《天梯》的成功,让自己简直是风光无限。继而,当了团支部书记、工务段工会主席。直到铁运中心党委办主任肖锦汉找到自己,要招聘宣传干事,让他好好准备。 进厂七年,他实际上在班组劳作也就两年,后来就被借调到工段从事写写画画的工作,兼着工段党支部方针目标考核的通信报道任务。这些年,完成了电大学业,加入了党组织。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实现了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他深深地感恩工厂站工区的黄满志,关照他抄写记录本;还有工务段党支部书记廖显祖,给他压担子,培养他入党;铁运中心党委书记肖锦汉,量身定做招聘他到了党办从事宣传工作…… 冯旭晖调总公司党政办的消息,像是在中心调度室的扩音器里喊过一样,一天之内,办公楼大院,他曾经工作过的工段,遇到的人,都会给他以笑脸。但是,那些笑脸是不一样的,他能够读懂,谁的笑脸是真诚而友善的,谁的是羡慕而无奈的。不管怎样,他都会回以善意的笑脸。 给冯旭晖开欢送会的那天,外面天气很冷,室内气氛很热。铁运中心党办六个人,加上行政办、工会几个人,十多个人围了会议桌一圈,还不时有路过的人进来抓一把瓜子、拿一个水果什么的。苏云裳主持会议,党委书记戴德祥也在场。一个普通宣传干事的欢送会,规格算是不同寻常了。大家发言都一本正经,左一个冯旭晖同志如何,右一个冯旭晖同志怎样,历数冯旭晖三年宣传干事的成绩。冯旭晖也认真地听着,不时朝着发言的人打着拱手。由于过于严肃,冯旭晖觉得,如果不及时打拱手,有点像低沉的永别仪式了。 好在工会女工委员琳姐进来,爽朗的笑声瞬间传染了与会的人。“我弟弟荣调总公司党政办,好事呀。这个小伙子有内才呐,就是锻炼不够,出不得众。记得他第一次参加我的女工计划生育演讲,文采很不错,可是,遇到台下有人笑话他,议论他女朋友都没有,懂什么计划生育时,他闹一个大红脸,演讲词全忘了。” “琳姐说的有道理。冯旭晖在基层当工会主席的时候,参加一个职工的欢送会,硬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说了一句‘祝你到了新的工作岗位那个。’那个职工较真,问冯旭晖‘那个是哪个?’”苏云裳也接了腔,调侃冯旭晖。 冯旭晖随着发言人的故事,自然想起了当时的囧境,又一次打起了拱手。 这两个女人一说话,会议室的氛围发生了180度的转向,少了些官方气息,多了些民间味道。 在考高中文凭时进行军事部署的武装干事,笑出两颗兔子呀,压了压头上的军帽,一本正经地说:“那一年,我们那高中文凭,冯旭晖同志还给了我支援。是个好伢子。冯旭晖要上升,要荣调,这是迟早的事。我们铁运中心的庙不够大,装不下这尊大佛。要是工务段不留他两年,只怕还会更快。” 大学生小梁说:“旭哥哥就是我学习和赶超的目标,我们两个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倒是很和谐。我会想念你的。” 琳姐说:“最为遗憾的是,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家的女孩子能够留住他。说不准,冯旭晖当大官了,某些人肠子都要悔青喽。” 这句话,让冯旭晖脸红了。他的眼睛余光扫了角落里吃着瓜子的廖书记,廖书记却在跟身边的司机不知说什么话题,笑得前俯后仰。 这种欢送会,真的是一片欢笑。对冯旭晖本人而言,铁运中心输送了人才到总公司。散会后,安排在院子大门楼处照相合影,留下几个小年轻给冯旭晖搬办公桌椅。大合影照完,党办六个人一起来了个小合影,然后以冯旭晖为主题,被各种名义组合成“兄弟帮”“姐们帮”“两办伙伴”“知识分子楼室友”合影。 冯旭晖的一张办公桌椅、一个资料柜、两麻袋书籍资料都从二楼搬到了楼下的皮卡车上。他自己把照相机、重要资料做了交接,拿安全帽、工作皮鞋,来到车上。 “冯旭晖,常回来看看呀。”二楼窗户里伸出来的面孔,挥舞着双手,对着楼下喊着。“嗯。”“会的。”冯旭晖抽出手,转身上车。 皮卡车发动了,慢慢地驶出铁运中心大院。冯旭晖回头看了一眼,大院门楼上那个硕大的铁路徽,金光闪闪。二层的办公楼掩映在高大的绿树之中,显得很是清幽。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当汽车载着冯旭晖,驶出朝夕相处三个年头的办公大院时,他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却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那象征着铁道的路徽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不知为何,冯旭晖忽然想起小时候逃学跑十来里路去看新修的铁路和火车,并梦想着长大了当一名火车司机的情景。还记得,那时正播放一部朝鲜战斗影片《火车司机的儿子》,火车那庞大而威风的形象长久的占据着梦乡,于是更坚定了当火车司机的信念。然而人的理想与现实似乎总要闹那么点“别扭”,待他学习机车专业知识,毕业后却没有去机务段开火车,而是分配到了工务段修铁路。冯旭晖当时有点遗憾,但是,很快就欣然接受了。不管怎么说,离开了那个让他压抑窒息的地方。 冯旭晖是个人才,为人老实,工作踏实,说话诚实。苏云裳带头讲话,习惯性地用了三个“实”字,来概括冯旭晖的特点。然后展开,用事例做论据来阐明“实”在何处。听起来虽然很客套、礼节性,但是却很符合此时官方的身份与场面。 接连的几日,老少朋友们赠冯旭晖以话、以花、以文、以歌。话是知心话,充满留恋和勉励;花是水仙花,以物托志,寄托了一位长者某种厚望;文是抒情文,诗是赞美诗;歌是那首《永远是朋友》。 汽车停了,我新的工作岗位到了。蓝色皮卡车到总公司办公楼,几个人小心地搬着办公桌椅。冯旭晖的新老领导在寒暄,刘主任玩笑着说,这是你们铁运中心嫁来的女呀。一句话,让冯旭晖猛然想起近些日子,魂不守舍慌慌然的感觉,原本就是女儿出嫁般的滋味。呵呵,冯旭晖居然被“嫁”了一回。 到了总公司党政办,几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话里话外在说,通讯报道只能算是小儿科,几百字的事儿。总公司党政办这些大神一样存在的秘书,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他们看冯旭晖,客气话都没有,反而是丢过来几句轻蔑的议论。这让冯旭晖心里发凉。 刘主任在会上说了,让冯旭晖多看“鼎钢党委信息”之类的资料,尽快熟悉情况。先帮着收集信息,看看《秘书工作》,还有近几年来的工作报告。 第92章 被躺枪 一张新面孔,连续几天出现在总公司机关办公大楼,早上打开水的时候,在打字室校对的时候,都能看到他。不用多久,党政办新来的秘书就会成为人们传诵的话题。新来的秘书叫冯旭晖,原先是铁运中心的宣传干事。接着,冯旭晖能够接收到人们的笑容、点头了,他也会还以笑容与点头,尽量显出友善来。 在鼎钢,党政办的秘书,就是未来的处长,甚至是总公司一级的领导。这可是有鲜活的事例的,在打字室说起这个话题,班长曾甑就会如数家珍般地说起这些年从党政办输出去的秘书人名,这个秘书成了处长,那个秘书当了二级厂的党委书记。当今总公司的党委书记、工会主席都是秘书出身。 这次,总公司党政办一位秘书到宣传部当副部长了,秘书岗位便有个空缺。冯旭晖补了这个空缺。 “这个冯旭晖,大家不知什么来头?听说,很多人托人找关系想着这个位置哩。” “秘书这个岗位不像我们打字员,背字谱,多练习,三两月就能顶岗,文字秘书难找呀,那得是秀才,饱读诗书,下笔有神才行呀。” 打字室五个女人吧嗒吧嗒的打字声,伴随着话题,仿佛给新来的冯旭晖镀上了一层金光。 再看新来的冯旭晖,尽管装束有些正统,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一张娃娃脸,显得土气,或者滑稽,但是,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的纯净、淳朴。冯旭晖来到打字室,开口闭口都是“请问”“打扰了”。让打字室“五朵金花”感到过于儒雅、客气,却又不好说他什么。 冯旭晖不知是低调还是拘谨,在打字说五朵金花看了,与秘书不可一世的身份是不协调的。“这只是暂时现象,基层上来的人,到了总公司机关,多少会有些畏手畏脚。再过一段看看,一样的没把人放在眼里。”“放不到他眼里,放你眼里?”一个文字秘书插科打诨。“就你这副嘴巴,油不拉几的,被领导听到,让你在一边凉拌。”文字秘书狡辩道:“我怎么了?我没说什么呀。你们说秘书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说你们把人放在眼里就行了,管他人秘书作甚?错了吗?” 冯旭晖当然能听懂这话里隐含的“荤”意,只是窃笑。只是没想到,原先在工厂站工区那些铁路工成天挂在嘴巴上的荤段子玩笑话,到了总公司机关,也能够听到。 “你看,人家冯秘书都笑了。你好意思装?” “冯秘书笑了,说明他才是这方面的高人。” 但那是到机关办事的人,生怕言语不慎,让人不高兴了,办事不顺畅。冯秘书虽然不是来办事的,可能只是暂时的不适应罢了。等时间长了,自然会变成秘书该有的样子。 秘书的样子,冯旭晖是有印象的。那是两年前,铁运中心承办了一个全国性冶金铁路运输的大会,冯旭晖作为参与了会务工作。有一个总公司的秘书来检查会务,从公爵王轿车上下来,非常气派,也非常认真细致。指出会议规格高,全国各地钢厂的铁运系统都会来,要为鼎钢添光彩。同时,他带来了总公司小车班班长和宾馆餐饮部领班,小车班班长是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餐饮部领班却是一个时尚的女人,头上盘着的辫子很好看,精致,有活力的样子。最为关键的是,铁运中心的肖锦汉书记,对他很是客气。而他对肖锦汉书记,却是爱搭不理的。冯旭晖觉得,秘书岗位是一个牛岗位。 如今,冯旭晖到了秘书岗位,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个岗位有多么优越。 令冯旭晖更加没想到的是,秘书说起来前途无量,而办公条件却不如铁运中心,四个人一间办公室,四张办公桌占住了屋子的四个角,除了新搬进来的办公桌,其余三张桌子上都堆满了报纸和杂志,办公桌上方的墙上,有一排铁钉,铁钉上挂了各类资料。冯旭晖的办公桌在靠门的地方,靠窗户的两张是方岩和刘洪洲,与冯旭晖背靠背的是凌振东。 方岩,冯旭晖三年前见过几次,那时,他在总厂团委当组宣部长时,曾经到冯旭晖的车间团支部检查工作,在团系统大型活动时,也曾仰视过台上的方岩,有一次还被方岩点将唱歌来着。方岩高大的身躯,冷峻的面孔,自带威严,让冯旭晖印象很深。尤其是来团支部检查工作那次,一握手,方岩铁钳子一般的大手,让白面书生般的冯旭晖疼得龇牙咧嘴。而方岩没事人一样,例行公事地翻看着“一类团支部”的申报资料。那次,方岩对冯旭晖领导的团支部给予了肯定,尤其是自办的团刊《天梯》,手工钢板刻印,排版灵活,文章质量上乘。方岩念着扉页上的一行字:“刻印冯旭晖,人才呀,文章写得好,刻印也漂亮。”不久,冯旭晖把“一类团支部”锦旗捧了回来。 这些回忆,冯旭晖一辈子都不会忘,而方岩的反映却很淡漠,好像是见多了,没多少印象。冯旭晖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这些信息,便主动补充信息说,铁运中心团委下属的团支部,办了一个团刊叫《天梯》。果然,很快唤起了方岩的记忆。记得记得,非常不错的团支部,也是我们当年推荐到团市委的“一类团支部”。 “以后请多多关照。” “不要这么说,到了总公司办公室这个高手云集的地方,千万不要说起这些。尤其不要说小说、散文,杂文或许还可以说,因为很多材料是需要杂文基础的。你是搞宣传出身,通讯报道更是不值一提。” 方岩的一席哈哈,让冯旭晖马上悟到自己说的话欠妥当,毕竟屋子里还站着两位主任和其他两位秘书,捧了方岩,则忽略了其他几位,典型的“被躺枪”。而方岩,及时给了冯旭晖一个不动声色的提示,你的宣传工作再好,在这里就是小儿科。冯旭晖伸了伸舌头,尴尬地笑了,脸也随即红了。 小冯还小,太淳朴。不过,这样也好。刘主任给了冯旭晖一个台阶。 这是党委书记魏书记的秘书,胡丹。 你好。胡丹伸出手,与冯旭晖伸出的手,轻轻的沾了一秒钟,旋即分开,好像别人的手有传染病似的。冯旭晖还没握住,就被对方甩脱了。手停留在空中,只好做自由落体般垂下来。他感觉到胡丹的傲气或者冷漠。 这是凌振东秘书,比你早一年到办公室。大学毕业分配在宣传部,材料写得不错,就调过来了。 欢迎你,我们都是秘书,写材料的新手。论年纪,我比你小一岁,所以,你是兄长。但是,论资历,我可是师兄。两位主任和秘书,都是我们的师傅。 幸会,在《鼎钢党委》内刊拜读过你的大作。振东师兄。 好了,以后慢慢了解吧。目前,冯旭晖跟着方岩分管《党委通讯》,慢慢熟悉党委办工作。同时,帮着筹备党代会事宜。 两位主任转身出去,三个秘书就坐回各自的座位,开始伏案疾书,或者翻看着资料,纸张发出哗哗的响声。冯旭晖便小心地坐在门口的那张空座位上。 坐在办公室,冯旭晖也没有觉得怎么忙,本以为,把他调上来,一定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刘主任对他说了三大工作任务,一是帮着秘书科到打字室搞校对,二是到对面阅览室重点翻看秘书杂志,对党委办工作产生一点理性认识,三是多认识一下二级厂的人。冯旭晖听出来了,真正的硬指标是校对,其他的都是软指标,可以慢慢来。 没有校对任务的时候,阅览室看书成了冯旭晖的第二大任务。那些个秘书杂志,有的是理论性文章,论证党委办工作的历史作用,当前形势下的重要地位;有的是经验介绍,总结了企业党委办工作的一些特色性做法。冯旭晖看着,觉得大同小异,有些乏味。 叮铃铃,叮铃铃。 阅览室的电话响了,冯旭晖见到老朋友一般,冲过去接了。 “您好,总公司办公室。” “是小冯吧?” “对的,我是冯旭晖。” “是我,廖书记。” 冯旭晖本来没有料到是廖书记的电话,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喊着“哦,廖书记廖书记。您好,您好。” 廖书记倒是一贯的语气在说:“怎么样呀,在总公司更忙吧?” 冯旭晖本来想说“不忙”,短暂的反应之后变成了“还好,谢谢廖书记关心。” “今天晚上过来吃饭吧,家里买了狗肉。” “好呀,好呀。我下了班就来。” 放下电话,冯旭晖看到凌振东走了过来,问:“哪个单位的电话?” “不是哪个单位,是找我的。是我在工务段时的领导。” 凌振东“哦”了一声,又回秘书室了。 冯旭晖的心情从乏味的文章中飘出来了。他有点飘,似乎闻到了子鸭的香味,更重要的是,他嗅到了廖红身上的香气。 屋子里只剩下冯旭晖与凌振东了。凌振东也起身了,不过,他没有外出,而是走到窗户前,看着窗外的马路,自言自语地说:“方岩快熬到头了。”冯旭晖觉得需要接腔了,因为屋子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了。“方岩快熬到头了?”冯旭晖重复了一句,用的语气是疑问式的。 凌振东朝冯旭晖招招手,示意他到窗前来。冯旭晖从门口走到了凌振东身边,凌振东就小声说:“你要好好干,你应该是很有潜力的。” 冯旭晖露出不解的样子。凌振东小声叹息着,继续说:“我来了一年了,估计很快就要拜拜了。你是刘主任看中的,是做接班人培养的。不过,也不一定,如果你像我一样熬不上路,怕是还要回到原单位的。” 一番话,让冯旭晖觉得心情压抑起来。借调,意味着走钢丝哩,过得去才能够留下来,否则要灰溜溜地打道回府。那可就很狼狈吧?问题是,铁运中心已经断了自己的退路了,开了欢送会,喝了告别酒,大家说了一箩筐的寄语,好像他冯旭晖踏上的是一条铺满锦绣的前程。宣传干事的岗位,已经有了新的人选了。冯旭晖一时心绪复杂起来,脸上的眉毛明显地朝着相对的放心在靠拢着。 你是说,你要回原单位去? 凌振东摇摇头,说:“唉,好不容易走出来。回去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团委干事,一个纪委干事。不过,我想去兴华实业,当不了官,那就去挣点钱吧。” 那也挺好的。 有什么好?团委干事是年轻人的岗位,意味着干个两三年之后,还要寻找一个固定的专业性强的岗位。纪委干事是个养老的岗位。哪里会有好岗位等着我呢? 冯旭晖想安慰,却不知说什么。何况,自己的境地跟他一样,只能是惺惺相惜吧。说出来的话,完全变了,他说:“既然来了,怎么会待不下去呢?据说,你还是中文系毕业的科班生,而且,你是钢二代。” 凌振东朝门口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声音更小了,说:“我就是因为钢二代的身份被当成弊端的,说是不好管理,一批评,一考核,说情的一堆。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真实的原因,天晓得。” 高处不胜寒呀,果然如此。冯旭晖这些天积攒的热情,被凌振东几句话,冰凉冰凉的话,劈头盖脸泼下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你冷呀,把窗子关了吧。冯旭晖任由他关了窗户,故意搓了搓手,取暖的意思。 凭感觉,凌振东应该是个老实人,同时,也可能比较呆板。他的这些话,一定不是虚妄的话。但是,造成这种不利局面的原因,却不一定是他分析的那样。不管怎样,冯旭晖心里有了紧迫感。本想继续刨根问底,但是看他不时看着门外的样子,还在担着心。 冯旭晖就把话拉开说:“每年冬春,我可是要吃一只狗,才能温暖过去呀。” 这个话题似乎不必小心谨慎,凌振东声音大大方方地说:“是吗,我也怕冷。吃了狗肉有作用?” 冯旭晖很是肯定地说:“我在铁运中心修铁路时,迎风斗雪,我们都邀着吃狗肉,喝白酒。我们两个人一瓶,各喝半斤。” 凌振东睁大了眼睛,很是羡慕地说:“你能喝半斤酒?厉害。那你在办公室更加有潜力了。我喝不了二两酒,主任考察我的时候,我不敢喝。所以,对我很不满意。唉!” 冯旭晖顺着话说:“下了班跟我走,不远,就在北门,我们吃狗肉去。” 凌振东说:“好呀,我可以带女朋友去吗?她冬天特怕冷,狗肉暖身。” 冯旭晖说:“好呀,那个酒店就是我女朋友家里开的,正好帮我做做女朋友的工作。” 凌振东撇了撇嘴巴说:“你女朋友也太牛了吧,你这样的,应该是担心被抢了的。嗯,我估计是岳母娘相中了,女儿却不买账。” 冯旭晖笑了笑说:“差不多吧,是岳父看中了,女儿嫌弃我土气,不够健壮。我都铁路工出身,也不是太文弱吧。” “女人呐,当姑娘的时候,都这样。” 第93章 拒绝信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班的铃声响起,冯旭晖归心似箭却又不敢先于其他秘书离开办公室。方岩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在材料上“大刀阔斧”地划来划去,蓝色墨水的痕迹在纸上交错如织。看着这文稿,打字室的金花不定会怎么嘟着小嘴了。 方老师,下班了。 嗯。你先走吧。 得到了指令的冯旭晖,收拾了桌子上的资料,归到了网状钢丝制作的资料“盒”里,起身离开座位。在出门时,把室内的日光灯开关打开了,灯光闪了几下才亮。方岩依旧埋头写着,没有什么表示。冯旭晖就不声不响地走了,下了楼道,他才飞快地奔向大楼边上的单车棚。 “振东师兄,一起走吧。”看到凌振东在单车棚,冯旭晖以为在等自己。 “我要去接我女朋友,你先走吧。” “让她自己去不行吗?咱两个先过去。” “女孩子脸皮子薄,我去接她好些,不用多久。” 有道理。冯旭晖独自一人骑车往北门走,路上碰到魏鹏、王向红两个人。魏鹏问:“阿旭,你怎么走这边?”冯旭晖看魏鹏、王向红两个人,就说:“也是巧了,我们是同学,就跟我走,一起去吃狗肉好了。” 王向红说:“我不吃狗肉,你这是去廖书记家吗,我去归去,但是不吃狗肉。” 到了“大树下餐饮店”,凌振东带着女朋友到了,冯旭晖就介绍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师兄凌振东和他的女朋友,这是我的同学魏鹏、王向红。” 魏鹏说:“我来重新介绍,王向红,我的女朋友。” 听到这话,冯旭晖还是有点意外,尽管在路上遇到的时候,看他俩亲密地说笑,就想到过这点。魏鹏可以说是火车司机班的美男子,而王向红除了特别白净,笑起来有一个酒窝,身材微胖,看上去倒是富态。 冯旭晖笑笑说:“好呀,我们班里总算有一对了。谭晓风被阳胡子挖走,很多男同学都后悔没早点下手。韩啸波追苏云裳,变成了爱情长跑了,至今没结果。魏鹏你小子可以,追到王向红了。” 王向红却说:“不是他追的我,是我主动的。怎么,不行吗?”她说着,用手抚摸着肚子说:“我们五一结婚。”冯旭晖问:“是奉子成婚吧。” 魏鹏说:“我原本想把捣固机研制试验做完在结婚,现在有点打乱我的计划了。这孩子性子急,已经来了。” 到了“大树下餐饮店”,廖书记对他们说:“今天客人多,就不在楼上吃了,在店子里吃。热闹。”说着,就朝着家里大声喊着廖红下楼。 廖红迟迟没有下楼。“这个臭丫头……”廖书记给他们上菜,嘀咕着。 廖红来了,对着冯旭晖这一桌人勉强笑了,坐在了冯旭晖对面的位子上。冯旭晖感觉,廖红的眼睛有些微红与湿润,好像是被父母逼着下楼似的,心里有些别扭。 好在王向红话多,也没注意身边廖红的神色,正兴致勃勃地说起冯旭晖的出息。说:“咱们廖书记眼睛有毒,看上了冯旭晖这个臭小子。刚刚进厂的时候,冯旭晖蔫不拉几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如今可好,当了领导了。” “秘书只是一个服务人员,算不上领导。”凌振东纠正道。 “怎么不是领导,科级干部呢,跟我们工务段段长、书记平级的。我们家魏鹏的捣固机试验,要工务段帮忙哩。那个袁新辉还摆领导架子,说要研究研究。我们这才找廖书记汇报,让他们领导班子研究的时候,多说说好话。” 魏鹏制止了王向红,说:“好了,说那些干啥。” 王向红说:“实话实说嘛,不是为了证明秘书就是科级干部,就是领导嘛。” 凌振东说:“但是,在总公司办公楼呀,出门上一趟厕所都能遇到几个处长,科长都是干活的,算不上什么领导。” “但是,他们都说,办公室秘书提升当处级干部的机会大。” “那也未见得。”凌振东说。 餐桌上已经上第三道菜时,廖书记也坐下了,说:“小红,酒水都斟满了吧。你怎么坐那里?来,坐这里来。”说着,指了指冯旭晖身边的位子。 廖红仍然面无表情,嘟着嘴说:“一样的。” 冯旭晖也跟着说:“随意吧,坐我对面也是一样。” 王向红则说:“坐对面还看得清楚些。” 冯旭晖打趣道:“魏鹏,那你坐到这边来,看王向红会看得清楚些。” 王向红笑道:“我们都老夫老妻了,他都不想看了。” 冯旭晖突然觉得王向红有什么不同,想了想,是头发短了,就问:“我开始没注意,你坐我对面后,终于看清楚了,你的长头发没了。” 王向红得意洋洋地说:“我妈说,怀了毛毛,就要把头发剪掉,头发就不会抢毛毛的营养。” 冯旭晖看着对面廖红的齐腰长发说:“男人都喜欢女人的长头发,更有女人味。” “好,咱们开吃吧。来,举杯,为冯旭晖同志进总公司办公室干杯。”廖书记提议,然后站了起来。 于是,一桌子的人全部都站起来了,举着酒杯,复述着廖书记的话,各自干杯。冯旭晖私下里跟凌振东碰了一下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廖显祖单独给凌振东敬酒,请他多多帮助冯旭晖。而魏鹏则单独敬廖书记的酒,请他对捣固机的研制试验多给帮助。廖书记喝了酒,也表了态,说了自己的观点。“捣固机的研制很好,是铁路维修的技术革命,可以减轻铁路工的劳动强度,也符合总公司减员增效的大方向。” 一听这话,魏鹏激动地站起来说:“廖书记,您是一个好领导,工务段幸好由您这个党支部书记掌舵。我再敬您一杯!”说完,一仰脖子,把酒倒入口里,一口喝下。 有些醉意的凌振东,对魏鹏深感敬佩,举起酒杯说:“魏鹏,敬你一杯。你这样的技术革新,值得总公司大大地鼓励、宣传。我下周来搞个调研,写一个大材料,在全公司推广。”又采访式的问:“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北京科技大学函授。”魏鹏回答。 “就是嘛,重点大学……函授?” “是的,函大毕业。” “五大生?不错,真不错。没想到,真没想到……” 冯旭晖说:“我跟魏鹏、王向红都是鼎钢技校毕业的,我们都是五大毕业生。” 凌振东点点头说:“你们这批技校生,可能是当年没发挥好,运气差点。我虽然是科班出身,跟你们不相上下,殊途同归。说起来,我可能还不如你们。我从大学毕业,就分在机关,在党委宣传部写材料。我应该先到基层锻炼锻炼才好。” 凌振东的女朋友接着说:“要从基层干起,否则,写出来的材料比较空,比较虚。” 廖书记赞同凌振东和他女朋友的看法,举例铁运中心的大学生秦简远,马上当铁运中心行政一把手了。他就是从站段队技术员做起的。突然,廖显祖想起秦简远上来之后,提议苏云裳当办公室主任。老张主任说,秦简远对苏云裳有意思,故意把韩啸波调开,如今,两个人经常加夜班,回家都是专车送,双双对对的。廖显祖说:“魏鹏,有些事情不是段里不支持,我中心没有把承诺你的开发费打到段里来呀。” 魏鹏点头称知道这事,他找过秦简远,秦简远说:“前任没有交接,他不清楚这件事。” 魏鹏忍住性子说:“施力这件事,别说铁运中心人人知晓,就是鼎钢公司起码一半的人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信,你问问蒋溪沛就是,他就在技术中心,还在鼎钢。” 秦简远对于魏鹏、施力组织学生闹事心怀芥蒂,过去蒋溪沛迫于压力策略性地退让,只是一种缓兵之计。事件过去了,该秋后算账了。因此,承诺的费用以效益不好逐渐减少,甚至没给了。 廖显祖说:“你们跟苏云裳是同学,去找她想想办法吧。她现在可是秦老板的红人。” 又说:“至于袁新辉,他肯定没有积极性的。捣固机出来,他的工务段基基本不需要铁路工了,机器替代了人力呀。” 凌振东对冯旭晖说:“师弟,你对工务段情况熟悉,可以写一个调研材料,供总公司高层内参。这样的好事,不能叫螳臂当车了。” “嗯。”冯旭晖的答复比较含糊,他对工务段的感情比较复杂,机器替代了人,是不是意味着大批的铁路工要下岗。他们除了会修铁路还能做什么?而且,袁新辉是曹向荣“海选”段长时的手下败将,他对这批技校生怀有敌意。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散了。廖红破天荒地要送冯旭晖回家,她说:“看你喝那么多,路上别摔着了。我送你吧。” 酒后的冯旭晖,浑身发热,或者是吃了狗肉之后身体有了反应,呼呼的北风刮在脸上,丝毫没有觉得冷,见风就流鼻涕的鼻子,也没有任何不适。 两个人在空旷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冯旭晖一只手扶着单车龙头,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冯旭晖觉得很好,至少这叫做“压马路”吧。“压马路”是谈恋爱的代名词。 经过灯光球场的时候,球场内部有一阵阵的喝彩声。廖红的眼睛开始发亮,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居然看到了一个夜校同学,问他也没有入场券。他说只有一张,廖红的眼睛黯淡下去,说不看了。 他们穿过灯光球场直接往冯旭晖家的税务局小院走去。进了小院,冯旭晖拉住廖红戴着手套的手,让她上楼。廖红说,太晚了,不上去了。冯旭晖说,这么晚了,要送她回家。廖红笑了,这么送来送去的,没个完。冯旭晖问,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廖红想了想说,三十一号吧。 冯旭晖只好放手。廖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冯旭晖,然后转身离开小院,走了。 回到家,父亲已经睡了。冯旭晖急匆匆打开那封信。 信上说,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她收到了一封信,而且夹附一张精美的生日贺卡。生日贺卡上写着: 生在岩石下的小草 日久也会挣脱沉重的负荷 快快接受阳光的洗礼吧 乐观自信地拥抱大自然 这显然是藏首诗,祝福“生日快乐”的。 冯旭晖吞咽着口水,继续看那封信。信里说,那是她的中学同学,是她的体育委员。走出校门不久他就参了军,次年考上了军校。 她说,她自小崇拜军人。她的爸爸是她第一个崇拜的军人。 我们都应该清醒一点,要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这里我想提醒你,千万不要勉强你自己,不要被“感恩”所捆绑。感情是勉强不得的,强扭的瓜不甜。如果你另有心上人,我希望你大胆追求,我会默默的祝福你。 读完信,冯旭晖有点沮丧。这是一封态度分明的拒绝信,廖红的心上人是一个军校在读的同学。看来原先以为跟谢国良关系密切,不是真的,只是朋友罢了。 此时,冯旭晖心里有话要说,可夜深人静的说与谁,又有谁肯听他说,只有你,只有日记,那无言的朋友。 记得你曾说过,我在同龄人中是幸运儿,我不否认,从某些方面说,我是如此,如,我不在铁路上,而在段机关。而且,我家有相对宽敞的住房。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是不幸的。我很小就失去了母爱,感情得不到慰藉,我的许多喜悦和忧伤都只能深埋心底,只能说给我的日记听。这也就是我性格内向的缘由。也正是这些缘由,使我想找一个重感情的人做指引。只要他是我喜欢的,而且他也喜欢我就行了。不管他是什么职业或什么,家庭或什么,什么都无所谓,暂时没有的,以后总会有,就是永远没有也无怨无悔。 世界上每个人都想得到鲜花,而鲜花却不可能属于每一个人,这就是生活。当生活中遇到不幸和挫折时,我不会抱怨世道的不公,抱怨生活的偏心。这个时候,我们会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要知道,生活的公正就在于,失去的同时也孕育着得到;而得到的同时也孕育着失去,这是自然不过的,所以也就大可不必怨天尤人,空自叹息了,顺其自然好了。 当然,顺其自然并非一味听天由命,逆来顺受,而是要正确的认识自己,把握自己。认定的目标,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应奋斗不止。但对于无可挽回的事,就应顺其自然,不要强求不可能的结果。 往事已成如泥沼,伸出双手去迎接属于你的新生活吧。 他把这些话写在日记里。如果把这些话写成信,寄给廖红,又会怎么样? 第94章 鸿雁飞 随着客车的摇晃闭目养神。车上的人大部分跟冯旭晖一样,在沉默不语。车上的人,虽然都是鼎钢一个单位的,但是鼎钢两万多人,二十几个分厂,十多个机关处室,分厂也是上千人,其实大家也不怎么熟。如果是同一个车间的,可能会认识。这一车人,只是在培训中心集中时才见面,很多人就是陌生人。冯旭晖倒是认识两个宣传干事,每年鼎钢报社、电视台表彰会时会坐在一个会场,但是打交道不多,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二级厂的。 一路上,冯旭晖保持沉默。他不爱说话,更不爱跟陌生人说话。或许是因为少年时期的成份高,担心祸从口出;或许根本就被环境所孤立;或是因为母亲的早逝,姐姐的远嫁,父子生活太刚性;或是因为进城之后,农村孩子地位的劣势,使自己缺乏自信什么的。总之,冯旭晖那时不怎么爱说话,只爱写日记。心里的话说给日记听,实际上是说话给自己听。 说起来,这是冯旭晖第二次出远门。第一次,是在工务段团支部10多个人去张家界,坐普通硬座列车。那次,车上的人实在多,他们只能分散挤在仅有的空间处。同行的女孩乖巧嘴巴甜,早已打听在怀化下车的会比较多,就与他们套近乎,预订了座位,等他下车就把座位让出来。而冯旭晖则金口难开,宁可就地坐在走道,也不去跟陌生人讲话。心里面还给自己一个高风格的理由:把方便让给别人吧。 这次不一样,总公司派了专车,每个人都有位子。两个小时后,摇摇晃晃的客车,使得后排有人开始呕吐了,前排的人都回过头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对着一只方形的饭盒吐着,然后把盖子盖严实了,生怕影响了大家。有人递过去一包红姜,有人走过去安慰。原本安静的车内,一下子活跃起来。 冯旭晖的“睡意”自然没了,本来想做点什么,可是,见对方是一个年轻姑娘,却迟疑了一下。这种好心,会让人产生“别有用心”的,或者图表现一样。但是,他也不能给人无动于衷的印象。他起身往后排走,对搀扶着年轻姑娘的一堆人说了一句:“前面第三排靠窗的位子空着,可以过去。”那个位子就是他空出来的。 四个多小时车程,车子到了冶金干校,冯旭晖进了107房间。三个同房这个时候见面了,其中两个就是那两个面熟的宣传干事,但冯旭晖都叫不出名字,只好点头微笑。但是,他们都能叫出冯旭晖的名字。 “你们怎么都认得我?”冯旭晖奇怪地问。 老成的一个笑呵呵地说:“开党代会的时候,你那么显眼,年轻,俊气,怎么会不认识。” 比冯旭晖略显年长的一个说:“在总公司团系统大会上,表扬了你们团支部的团刊《天梯》,你在台上亮了相,怎么会不认识。我叫梅超平,动力厂的,他叫周德云,炼铁厂的。” 陌生的男子瘦高,白净,年龄跟冯旭晖相仿。他先是把硬盒白沙烟递给每人一支,然后自己点着了,吐出大口烟雾的时候,那些话语在烟雾中缥缈而出。“我是供应处的,姓项,项羽的项。” 接连几天,冯旭晖被同房带着玩“双升级”,倒也开心。这种游戏,让他没有异地感。在鼎钢,下班之后几乎也是打牌。最为关键的是,有几个女同学不喜欢打牌,就喊他去出去逛街。冯旭晖其实不喜欢逛街,但是,女同学们人生地不熟,又没有方向感,希望他来当“护花使者”。尤其是那个在来的路上呕吐的女同学,说一定要感谢他。 她说:“我是财务处的,叫唐悦辛。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才子。” 冯旭晖一听,接着一个大红脸。“我不是什么大才子,大才子怎么会安排来学习?” “那也不见得,我爸爸说,来干校学习的,有些是缓冲,有的是提升,有的是准备下岗的。你绝对不会是后者。”唐悦辛说。 “你爸爸?” “不说了,安心玩吧,我保证你回去后不会下岗的。走。” 省城的城市,空气中有着一种大城市的味道,街上的人,跟冯旭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发式跟香港电影里那样,留着一个硕大的背头,女孩子也是当时粤港式。那天,唐悦辛发现街心公园里有一个舞厅叫“大富豪”,便拉扯着几个同伴往那里走去。 “呀,五块钱包月,真便宜。进去看看。” 几个女同学说着就要往里走,冯旭晖却杵在那里不动,唐悦辛就大声喊他。他还是没动。 “你干嘛呀?就是扭扭捏捏的。” “我不会跳舞。” 唐悦辛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要看他是不是说了真话。冯旭晖一脸真诚,唐悦辛信了。我教你,包会。说完,一把拉起他的手就走。 “乌溜溜的黑眼珠,是我的双眼。”唐悦辛跟着节奏哼起了歌曲,说:“这是最流行的歌曲,很多舞厅必放这个歌。不放这个歌的,就是老土。” “我就是老土。” “以后跟着我们财务办的玩,不要老是跟着你们党群班的人玩,就不会变成老土。” “党群班的人,不单是老土,简直就是老气横秋。” “喂,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们?” “来就是嘛,个个正人君子一样。” “我在党群班,每天跟他们在一起上课,晚上一起打牌,怎么可能不跟他们在一起?” 课余时间,比方说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冯旭晖跟着财务班的女人来“大富豪”跳舞,周末则陪她们逛街。“要在这待三个月哩,不是一周半个月。不找点乐子打发时间,怎么办?你真的天天啃书本?”唐悦辛很是活跃。 “都九十年代了,你一个年轻人,还是团干部,怎么就交谊舞都不会跳?” “我们团系统组织跳的是集体舞,这里跳的是交谊舞。” “跳集体舞也可以呀,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来吧。”唐悦辛嘴巴里哼起了旋律,脚下的舞步非常自然地跟着节奏动了起来。然后,向冯旭晖伸出了一只手。冯旭晖似乎不能拒绝,也就把手递了过去。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汇入到闪烁的灯光之中,没人看到他们到底是会跳还是不会跳。 回到干校,同寝室的老周对冯旭晖说:“又跟那帮娘儿们逛街去了?害我们‘双升级’三缺一,只好玩‘跑得快’。” 冯旭晖一脸歉意,丢给老周一片口香糖,然后分别丢给其他两个同寝。一番示好之后,冯旭晖才说:“告诉你们一个好玩的地方,‘大富豪’舞厅。” 原以为他们会不屑,没想到老周对这个地方饶有兴趣的样子,作回忆状说:“我年轻的时候,跳舞很好的,我的老婆就是舞会上认识的。不过,结婚之后,我老婆就再也不让我去跳舞了。” “呵呵,原来老周是一个深藏民间的舞林高手呀。来来来,教我们几个动作。” “哎,舞厅的女伴多不多呀,会不会邀请不动呢?” “财务班的6个女的,全部都去了。咱们党群班不是还有4个女的吗?够了。” “哪管够?你没看到咱们两车人,只有这么十个女的,僧多粥少呀。老周是我们这一批学员的领队,舞又跳得好,自然有舞伴,我们几个怎么办?” “是呀。”冯旭晖表示认同。 “什么‘是呀’?小冯你才不会没舞伴呢。年轻呀,而且唐悦辛是跑不掉的。” 冯旭晖听出同寝的话外音,黯然地说:“你们不要乱说,对人家女孩子不好。” “这有什么呀,跳跳舞而已,是你小子自己想多了吧。” 冯旭晖也就不再做声。 到了周末,冯旭晖一醒来就大声提醒,今天星期六了,“大富豪”的干活。结果,几个同寝好似没有睡醒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大哥,今天周末了,不是说好了去‘大富豪’跳舞吗?” “跳舞跳舞,我倒是想。可是,家里的母夜叉不放过咱们呀。上午9点钟的汽车票都买好了。”梅超平嘴里不情愿,嘴角的笑意泄露了他内心的甜蜜。 “啊?什么?你们要回家去呀。才半个月,就想家了吗?” “我想什么家,老夫老妻的。我是上次走得急,没带足烟,回去取了烟来就安心了。不像梅超平年轻小哥,老婆年轻漂亮,不放心呀。回去安抚一下,也是应该的。” “小冯,你有什么要带过来的吗?” 冯旭晖说,孤家寡人一个,无人牵挂,也无人可挂牵。倒是项羽的项说:“你们两个都走呀,阿旭,你去陪财务班的逛街,寝室留给我了,让我一个人一间房。给人方便就是给己方便。” “还是你们单身汉好呀,无牵无挂的。我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哪里能够离开那么久咯。我老婆身体不好,两个儿子不会疼人。” 唐悦辛大概是睡了懒觉的,到107门口喊着:“冯旭晖,到街上吃早茶去。” “吃早茶?我吃过了。” “干校哪里有早茶吃?你那是吃早饭吧。” “啊?早茶不是早饭吗?” 107的房门是敞开的,但是唐悦辛没进去。冯旭晖说:“进来吧,他们几个都回鼎州了。” 唐悦辛还是没有进去,催着冯旭晖:“走吧,我都饿了。” 冯旭晖出门,顺手把门带关了。 “我跟你说,你猜谁来了?” “谁?” “你的好朋友,苏云裳。” “啊?她怎么来了。”冯旭晖吃惊地问。 “她是在省委党校学习的,不是没地方玩,想起了我们这些在冶金干校学习的人了。” “这是领导来视察,并关心咱们这些学员的吧。请客,领导慰问。”冯旭晖调侃期苏云裳来了。 “阿旭,如今你是总公司办公室的人,天子近臣。你才是领导。”苏云裳看起来心情不错。 “省委党校学习,回去就回提拔。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你就是未来的领导。” 大家打听家里的情况。唐悦辛问:“听说,你们铁运中心出大事了,说说看。” 冯旭晖很奇怪唐悦辛的消息怎么那么灵通,她说,她家有电话,每天都要跟家里通电话的。不像你们这些人,基本上就是写信。 苏云裳说,工务段段长袁新辉被人杀死了。是因为一个女人死的。冯旭晖大为吃惊,忙问是怎么回事。苏云裳不急不慢地说,袁新辉跟段里搞劳资的女人,叫小月的,关系暧昧,成了段里公开的秘密。铁运中心财务科的小伙子,到工务段锻工班打了一把菜刀,正好看到袁新辉在跟小月调情,就跟袁新辉打了起来。袁新辉是部队回来的,有两下子,觉得那小子管得太多。那小子看看弄不倒袁新辉,就把刚刚从锻工班拿来的菜刀用上了。 “赶快叫救护车呀。” “没用了,菜刀直接把对方的颈动脉砍断了,血流如注,喷得办公室墙上都是血。” 别人的故事,无关痛痒,听完感叹一声,也就忘了。 公交车来了,冯旭晖跟着唐悦辛上了车。忽然,冯旭晖觉得车上人的眼光都落在了唐悦辛身上。他这才留意了身边的女伴,长发披肩,紧身的牛仔裤把两条长腿包裹得凹凹凸凸的。唐悦辛似乎没有察觉别人的目光,而是有说有笑的。 冯旭晖看着车窗外的楼房说:“我父亲当年抗美援朝归国就驻扎在这里,我妈妈得知后,与我姨妈一起来寻夫。” “真的?说说你们家的故事。” 在街上溜达时,冯旭晖总是想起当年母亲寻夫的情景。人山人海的志愿军战士,风华正茂的父亲母亲,于人海中相见,该是怎样的惊奇与喜悦呀。 路过一个邮局的时候,冯旭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给家乡的父亲写一封信,邮票上会盖上省城的邮戳,一定会勾起他的美好回忆。于是,他走进了邮局,买了信纸信封,回了干校107寝室,开始写信,告诉父亲自己在冶金干校学习的事情。 一周之后,冯旭晖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父亲跟他说了最多的一次话,要感谢党,感谢政府,给了他读大学、上干校的机会。因此,要儿子好好学习,积极肯干,多做贡献。 后来,冯旭晖在信中问及父亲当年抗美援朝回国之后,在省城与母亲那些合影的事情,父亲也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他们的感情故事。一来二去的通信,反而让父子之间的感情融洽起来。 但是,有一次父亲的来信,字迹明显不同。而且,信里说到父亲病了,由她代笔写的。不过,请他安心学习,她会照顾好他的父亲。冯旭晖就想,这个字迹明显是女人的。那么,她会是廖红吗? 第95章 掏肺腑 晚会上,冯旭晖邀唐悦辛跳舞时,她说起在鼎钢的时候,以为是一老头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冯旭晖自嘲说,是我的文章老气横秋吧。唐悦辛说,应该是你的文笔有老成感,嫂子一定很漂亮吧。冯旭晖说,哪来的嫂子,我还没有结婚呢。 近一段时间,唐悦辛对这些来冶金干校学习的年轻人,多方打听。两个月下来,她开始跟冯旭晖走得很近,因为冯旭晖一副娃娃脸,看上去很单纯。而且在汽车上,见到她呕吐,主动给她让前排座位,说明心地善良,或者对她有感觉。而当她知道冯旭晖的大名时,更加认同,至少名字上较熟,就有点像老朋友了。 当然,她从冯旭晖这里打听她感兴趣的那些年轻英俊的男人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尤其是对项羽的项,问得很多。她因为老是缠着冯旭晖问东问西的,而冯旭晖也乐得陪她跳的舞次就多一些。 后来,唐悦辛给项羽的项取了一个好记的绰号“二两”。因为每次在食堂打饭,他都会大声说“二两”,当服务员看他个头高而多打米饭的时候,他会反复强调“二两”,直到服务员减到二两为止。很多同学都看到了这一幕,觉得有些可笑。而当唐悦辛把“二两”的名号冠之在他头上时,便发自内心地笑了。 毕竟男女比例呈现出“僧多粥少”的局面,不少的男同胞过来邀请唐悦辛跳舞。她的长头发,便在人们的视线里飘飞,随着霓虹灯的闪烁而变幻着颜色。 有一次,干校安排学员到附近的矿山参观。唐悦辛几乎是跟着冯旭晖走,冯旭晖则跟她讲着办团刊《天梯》的一些趣事,还帮她拍了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唐悦辛财务班的四个女孩子站在矿山大挖铲中的合影,俏皮幽默,冯旭晖就取了个名字叫“四千斤”。 矿山人好酒,在当天晚上请客时,大家都喝了很多的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唐悦辛跟冯旭晖说了很多的话。“二两”也喝高了,当即醉倒,被送到了医院打点滴。唐悦辛说,没想到“二两”那么单纯,那么不胜酒力,喝酒也只有二两的量。冯旭晖问,难道是你把他喝倒的?她说,是的,谁让他那么像那个负心人。然后,唐悦辛把她的伤心事全部都告诉了冯旭晖,说她的前任男朋友曹向荣也很帅,但是却践踏了她的情感。俨然冯旭晖是她的闺蜜,让他触摸她的灵魂。她的那句感叹让冯旭晖至今记忆犹新:你们男人都犯贱! 曹向荣?他跟“二两”的眉眼是有些相像,但是身材上曹向荣要魁梧多了,加上在酒店应酬多,小肚腩微微起来了,跟“二两”豆芽菜一样的身材,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冯旭晖没有点破跟曹向荣的同学关系,免得小女孩尴尬。 那天晚上,冯旭晖很纳闷,有的人终日相聚,却没得一句真心话;有的人初次相见,却让人掏尽肺腑。 起先,大家伙都看出来,冯旭晖与唐悦辛关系不错,以为有那么点意思。冯旭晖也觉得。毕竟自己跟廖红已经“站开人”,跟别的妹子交往,也是心安理得。可是,冯旭晖发现,唐悦辛真正的目标是“二两”小项。 直到后来接到父亲的几封来信,冯旭晖才发现,廖红并没有走开。他对唐悦辛的醋意,才稍稍平息。 旭晖儿: 你去省里学习不觉已两个月了,我的一切都很好。只希望你刻苦学习,保护身体。 6月9日先晚,小廖她爸妈到我们家说,“我家一只鸡跑出笼又找回来了,明天我们把它杀了吃。”要我去吃晚饭。当时我没介意,次后我记起了十五日是小廖她妈生日,我买了二盒东北双参蜂乳,扯了1.4米衣料在她家吃饭。席中廖妈很客气,把一边鸡的肚下肉一大块夹给我吃。 星期天(13号)下午,小廖同她妹妹(好像叫小菲)来我们家搞卫生,我勉强留她俩一同在家吃饭,并带来她妈在店子里自制的机制米粉(约三斤)。今日,我11:30分从税务局传达室看报回来,开门后见地面湿润,我知道又是小廖到家里搞了一次卫生去了,一进你卧室,见床上的被子拆洗了。内疚的是她累了一上午,不说吃饭吃其他什么,可能茶也未吃喝杯。 端午节你回吗?不回,我就送东西去她家吃饭。他删。 父字:91.6.5 旭晖儿: 来信收阅,一切放心。 奇怪,你第一次(4.3)离家后,我病了十多天,右食指打了十二针;第二次(5.19)去后,我又老病重患(老感冒),直至今日比较好了些。 今日星期一,下午四点,小廖两姐妹来了,主要是搞卫生,我要她莫搞,地面还清洁,最后她还是搞了。 市场工作一直很忙,比三四月更忙,到义哥(小曼她姐)家吃饭,不然可能要多吃几餐面条。其他一切可好,希努力学习,取得好的成绩。 父字:91.6.14 父亲的信里,几次提到小廖姐妹去家里搞卫生,照顾年老的父亲。冯旭晖知道,那个妹妹就是赵芳菲。 这传递了什么样的信息呢?廖红为什么要给冯家老爷子搞卫生?是廖书记、毛姨逼着她去的?还是廖红同情老人家无人照顾而去学雷锋? 赵芳菲怎么陪同去了? “七一”前夕,他们就要毕业了,干校吴校长亲自给党群班学员们讲了一节时事课,传达了当前的经济形势,以及冶金部的改革文件。吴校长讲话风趣幽默,不是照本宣科般地宣读枯燥的文件原文,而是讲了某些企业倒闭,工人停发工资,有的到夜市摆摊设点,有的徘徊观望等待政府救济,有的已经开始到菜市场捡烂菜叶度日。国有企业到了改革自救的时候了,必须要打破原有的“上班拿工资,加班拿奖金”的思维习惯。作为党群干部,主要职能是思想政治工作,一定要吃透当下企业面临的形势,针对职工中存在的落后观念,做好思想工作。 老周伸直了手,高高地举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吴校长。吴校长看见了,问:“周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老周站起来说:“如果我们自己面临下岗,怎么去做别人的思想工作?” 吴校长沉思片刻,继续说:“中国革命是一部流血牺牲的历史,前仆后继,一往无前。改革,其实也是一场革命。”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对着老周,而是说给整个课堂。他继而对着老周说:“你是党办宣传干事,平日里都是马列主义挂在嘴边上,革命到了自己头上,应该懂得怎么做的。” 这一堂课之后,班里的人坐在座位上半天没有起身。平时,几个兄弟单位的学员几乎不说话,都是小圈子玩。这次,省冶金系统的三个单位的学员,开始说着各自单位的情况,却是大同小异。老周感慨,怎么像鸡瘟一样,一得病,大家全部被传染了一样,都得病,都得一个病。 凭着门门95分以上的成绩和“优秀学员”的证书,冯旭晖顺利毕业。三个月的学习培训,大家喜忧参半。回厂之后,有的提升,有的则可能下岗。鼎钢俱乐部的崔智文,那些电影海报都是他画的,在孩子们眼里,他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画家。据说,方画家回到鼎钢之后,将回到原来的分厂当工人去了,宣传部一个玩摄影的记者丁剑其被退回原单位——烧结厂。 终于干校学习结束,培训中心的干部接学员回厂。路上,回想起三个月前来的路上,唐悦辛“小猪仔”的样子,大家纷纷议论说,时间太快了。有的回忆在矿山的醉态,大家忍不住发出尴尬的笑。只有唐悦辛,来的时候由于晕车,一直闷闷的,显得文静内敛,回去的时候却跟大伙谈笑风生,犹如老朋友一样。冯旭晖几次都想跟她说话,而她每次都会当做没有听到,或者对他的话不感兴趣,看也不看他,转头跟同行的其他人说话,似乎昨夜跟冯旭晖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现在已经无话可说。 还是女人心细,看出了其中端倪。苏云裳附在冯旭晖耳边问,你跟唐悦辛怎么了?冯旭晖说,没有怎么?苏云裳则不相信似地发出诡秘的一笑。冯旭晖便解释说:“这个丫头,别看年纪不大,感情经历比我们丰富。” 冯旭晖有一句话到了嘴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苏云裳误会他与唐悦辛,正准备悄声告诉她与曹向荣的事。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不合适,毕竟这件事是唐悦辛跟自己说的私密话,而且是喝酒之后说的。 冯旭晖猛然感觉,唐悦辛一路上不跟自己说话,可是正是由于那些不该说的话。他为自己在苏云裳面前的“急刹车”而感到满意。 回到单位后,冯旭晖写一篇文章《矿山的酒》。在给鼎钢报送稿子时碰到“二两”,跟他说了在矿山喝酒的事,他说唐悦辛心情不好,要一醉解千愁,让他陪喝。没想到唐悦辛没有一醉解千愁,反倒“二两”喝醉了。 “二两”说,唐悦辛说我非常像她的男朋友曹向荣,那不是你们铁运中心的吗。 “二两”小项说,那她是把我当成曹向荣一样恨了。爱到极致就是恨,恨到极致便是爱。 没想到,“二两”对爱情的悟性这么高,让冯旭晖得到了启发。廖红的行为到底是是爱到极致变成了恨,还是恨到极致便是爱?冯旭晖始终不明白,女孩子对爱情的态度会如此难以揣摩。 老冯说,端午节的时候,你们工务段的廖书记带着爱人小毛来家里了,给我提节送礼了。你还是到廖书记家里去回礼吧。廖红两姊妹,也很懂事,每个礼拜都会来帮家里大搞卫生…… 冯旭晖想拿出廖红的那封信来看看,却找遍了抽屉,都没看到。他记得,这封信就夹在日记本之间。 “爸,家里来过什么客人没?” “我信里都跟你说了的,你姐夫带着孩子来了,找肖总帮孩子找工作。再就是,小廖两姊妹来搞卫生。其他,端午节廖书记两口子来了。好像再没什么人来了。” “哦,知道了。” “怎么了?丢东西了?” “廖红写给我的信找不到了。” “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带到冶金干校去了,忘了带回来。” “我没带过去。” 说起姐夫,冯旭晖想起了父亲的信中写了: 你姐姐是命苦,我很同情她。但是,那是历史造成的,是“运动”的恶果,但也是她自己不听话的因素:一不该草率成婚,二不该玩离、复婚的把戏,三不该拒绝她男人的五十寿辰,让我不好做人,但我还是心痛她。你说“她很多次都哭哭啼啼时,虽然您给她一些东西、钱,但感情不是钱能买来的……”这段话使我更为疑惑,不知有什么事情使她哭哭啼啼。“感情不是钱能买来的”这话既对又不对,谚语云:“有钱买得鬼推磨”。“感情不是钱买来的”这是大道理,小道理讲不清,这个暂不争论。父女、父子、母女、母子,决不是金钱作关系,但也可能有关,现实生活中也很难说清。 冯旭晖想起技校毕业那年的暑假,跟表弟老三去了姐姐家,看到那糟糕的生活。大姐家的房子说是新砌的,其实只有三间是新加的,其他是原先的老房子。屋子虽然多了,却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摆了东西的房间也是乱糟糟的,灰尘、蜘蛛丝很多。都快过年了,也不打扫卫生。 大姐想给他们倒茶,杯子找了一阵子没找着,只好拿饭碗泡茶,饭碗上不是粘着饭粒就是白糖,老三看着就皱眉头。冯旭晖注意到,一个脸盆,既要洗脸又要洗菜,装这装那。菜刀起码几年没磨了,切出来的菜粗糙得很,而且砧板中间凹下去不少…… 在冶金干校学习的三个月,父亲给儿子写了好几封信,把冯旭晖心中的疑惑做了一些答复。 旭晖,你是十二岁时被夺去母爱,在成长的路途中,受过没有母爱的孤怜和苦难。我在十四年的丧偶生活中,是苦、是甜、是酸、是辣可想而知。在那漫长的十四年里,我是怎样熬过来的,至今我还讲不清。 为什么没有再婚?我始终记得你妈临终前的一句话:“老冯,你脾气不好,我死后,你不要讨婆娘了”。我曾于89年3月22日你妈去世十周年时,写了下面这首诗:“爱妻别世已十年,亲友多次劝续弦;心怀旧情又忧虑,半路夫妻几个甜。十来年的思和念,生活中的酸辣甜;晚年寄托只一个,留下幸福给子孙。” 至于与你金阿姨结婚,并非真的结婚,而是为了报答我战友的救命恩情,目的是让小曼通过顶我的职,有一个税务局的工作,而不得已采取的计谋。这些,你不会懂。而且,这些是你考取鼎钢技校之后才谋划的,不用,指标就作废了。 第96章 失落了 是一个秋日宁静的早晨,冯旭晖正在“大树下餐饮店”一个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不想身边却有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在叫叔叔,忙把集中在那可充饥驱寒的香喷喷面条上的注意力,移到声音的发源处,原来是莎莎——杜晓琳的女儿,冯旭晖的“忘年交”朋友。 “哎呀,是莎莎。”有很多日子没见到她,倒是长高了,出落得水灵灵的。杜晓琳在一边微笑着。冯旭晖喊了一声:“嫂子。”然后继续跟小女孩说话。“莎莎你现在越长越漂亮,叔叔都快认不出你了。”莎莎丢过来一个不太好看的“笑脸”,说:“你是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小朋友了。”现在的孩子可真是了得,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态,好老道,倒叫冯旭晖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叔叔忘了你,莎莎,实在是世事纷繁你年纪太小不知晓。是的,过去的美好时光,叔叔我难以忘记。欢快的聚会,假日的游玩,特别是你小莎莎,那么天真活泼那么聪明可爱,我时常给你买这买那,陪你唱“生日快乐”歌,做你“舞蹈演出”的第一个观众…… 然而,这么久没能去看你这位“忘年交”小朋友,主要是因为我和你的爸妈在有些事情的认识是有了较大的分歧;甚至是分裂,我和你爸妈没争过一句话红过一次脸,但我还是决意不想再与他们来住。你却是位天真无邪的好朋友,跟你在一起,可以唤回我似已泯灭的童心,忘却诸多的烦忧。但我却不能再去看你了,小莎莎。 我知道你的话语里含着很多很多的埋怨和不解,我却只能对你怀着太深太深的歉疚。 杜晓琳早就发现了冯旭晖对她态度上的变化,不再喊她“琳姐”,而是喊“嫂子”。琳姐是姐弟关系,更直接;而嫂子,只是章建云的老婆而已,生分了。她问:“阿旭,你在总公司怎么样?” 冯旭晖说:“压力大。我是写材料的秘书,每天看材料,研究材料。可是,刘主任却不给我安排材料,收集一点信息。相当于打杂。心里发慌。” 杜晓琳说:“现在形势跟过去有所不同。我们工会系统,很多大材料也简化了,大家都关注发展第三产业。俱乐部的舞蹈排练大厅,被你们铁运中心乐队承包了。因此,你不要老是想着写材料,以后可能对文字材料不重视了。” 冯旭晖的心里一紧。杜晓琳说的现象,他也有所感知。阳胡子一门心思在乐队,铜管乐队承包了职工医院的殡仪馆,电声乐器如今进驻了俱乐部舞蹈排练厅。而说起工厂站工区的那些记录本,阳胡子说,现在合成了一个本本。 杜晓琳关心地说:“要想办法……不要写材料了,去跟线。” 跟线,就是给总公司高层领导当工作秘书。杜晓琳又说:“你是刘主任看上的,你跟刘主任跟紧点。” 原本因为铁运中心党代会选举时,杜晓琳策反了某些人反对肖锦汉,冯旭晖想对这个女人伤心远离。可是,看到琳姐依然关心,又觉得过意不去。 这时,杜晓琳说:“你离肖锦汉远点,跟他混,早晚会出事。我们相处几十年,我最了解他。” “你看,廖红下楼了。”杜晓琳说。 “在哪?”冯旭晖回头看着楼房方向。 廖红款款地往“大树下”走来,“夏阿姨,一个一两的米粉,一个二两的米粉。”然后,夹起一个酥油饼,坐了下来。 冯旭晖看到,廖红、赵芳菲坐在餐桌旁。但是,廖红的形象大为改观,以致差点没认出来。她剪了一个“包菜头”的发型,原来的齐腰长发全然消失。这个发型冯旭晖不陌生,就是王向红那种发型。王向红是因为跟魏鹏“奉子成婚”,为了胎儿的营养才剪掉了长发。廖红为什么要剪掉长发呢? “嘿,今天休息呐。”冯旭晖主动打招呼。 看到冯旭晖在座,两个姑娘都出乎所料,一个冷冷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一个惊喜地说:“怎么不上楼去?” 冯旭晖没有回答她们的问话,而是反问廖红:“怎么把长发给剪了?” 廖红回复道:“哎呀,天气太热了,长头发难洗难干。这样就方便多了。” 赵芳菲帮着说:“看上去更加神气。” 冯旭晖便问赵芳菲:“你俩是一对油盐罐子吗?怎么老是在一起?” 赵芳菲收敛了笑容,低下了头。 杜晓琳起身,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纸钞准备付钱,被冯旭晖挡住了。他说:“我来。” “嘿,有人请客吃早餐呐。本少爷真是不破财呀。”韩啸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啸哥!你不是在太原驻外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冯旭晖给了对方一拳,问道。 “刚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吃鼎州米线,廖书记家的‘大树下’米线,名声在外呀。” 廖书记闻声也过来了,收拾着餐桌说:“晓琳,小韩,你们找地方坐,我没时间陪你们说话。” 杜晓琳也说:“我也要走了,送孩子学习舞蹈。” 呼啦啦,韩啸波在对付面前的米线,吃得狼吞虎咽。一时间,嘴巴的功能全部放在吃上了,说话的功能取消了,保持沉默。 邻座的男人起身,屁股正好对着韩啸波的米线。韩啸波皱了皱眉,盼着屁股快点离开。不料,男人满足地拍拍肚子,屁股随即发出来一个悠扬的声音。韩啸波当即起身躲开,并屏住呼吸,转到男人前面。男人身躯高大,正看着手里的“bb机”说:“去给老大回个电话。”韩啸波瞬间愣住了,这不正是上次在谢春鹏、成月服装公司门口遇到的“碰瓷仔”吗? “兄弟,几个意思?” “兄弟,你什么意思?” “一大早的,你啐我?” “一大早的,你臭我?” 毛姨发现情况不对,一溜烟儿跑过来,对那个男人说:“小伙子,你跟邱老板说一声,给个面子,我请你们吃晚饭,吃血鸭,消消气。”然后,转身一把推开韩啸波,略带责备地说:“去楼上坐!” 韩啸波对“碰瓷仔”说:“上次在你的地盘,给足了你面子。怎么,居然跑到我们河东来撒野了?” “什么河东河西,老子鼎州第一。” “哎呀我说,你们邱老板这么大的老板,我们只是做点小买卖的,别计较这些小事。” “你可是偏心啊老板娘,给这小子米线份量足不说,还搭上一个煎蛋,我又不少你钱,怎么就看我不顺眼了?” “哎呀你不知道情况,这是我女婿请客,这样吧,晚上请你吃饭赔不是。”说着,指了指冯旭晖。 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围过来,互相打听发生了啥。厂前大马路很快就开始淤塞起来,骑单车的人只好下车推行了。厂门口站岗的经警过来了,大声哄赶看热闹的人群,然后想把当事人带走,其中一个经警认识冯旭晖,就问:“怎么是你?冯秘书。” 冯旭晖其实并没认出这个经警,但是认识他们的队长,便对经警说:“啊,是你呀。跟你们方队长说一下,这是我……老领导的店子,有空我请你们弟兄来吃血鸭。” 经警对“碰瓷仔”说:“小兄弟,这是我们总公司办公室的冯秘书,老板身边的红人。这个店子是他未来岳父的。回去跟你们邱老板吱一声,都是自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哪天跟我们方队一起吃血鸭,喝几杯。” 廖显祖连忙应声而答:“好的,吃血鸭,喝几杯。我来请客。” “碰瓷仔”那边跟邱老板报告了,对经警说:“我们老板说了,可以,但是必须让冯秘书作陪。” 冯旭晖说,可以,我作陪。 等那几个“碰瓷仔”大摇大摆地走远了,方队长看了韩啸波一眼,说:“你没年轻过吗?怎么能跟这帮十七八岁的伢子斗呀?他们是懵里懵懂的年纪,不知道什么叫怕。除非你是大款,可以养着他们为你搞事,不然就不要惹他们。” 韩啸波脸色很难看,却一言不发。经警又对着冯旭晖说:“要么就要有足够的权势,比如这位,这可是我们鼎钢老总的秘书,别人有事要求他,可以让养着他们的大款有所顾忌。” 经警的这波操作,让“大树下”的一众人看傻了。韩啸波本来想报上次在谢春鹏那里被“碰瓷”的一箭之仇,没想到被经警放跑了。要知道,那次被这帮坏小子“碰瓷”之后,韩啸波事后拿着猎枪在河西找了他们好几天,如果真的碰上,韩啸波准会干掉他们。 不过,事后心想,幸好没有遇见,否则,他就不可能到太原去了,而是关在牢里了。韩啸波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冯旭晖在后面追着喊着,韩啸波却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离开了。 这个时候,毛姨跟冯旭晖说:“小冯伢子,你是不晓得哩,你去省里学习这两个月,斜对面的那个酒店,见我们家生意好,总是搞事。那个邱老板,是偷厂里的合金材料被厂里开除的。他有一帮社会上的二流子,在我们店子里喝酒闹事,挑三拣四找茬,目的就是把我们挤走,搞垮……” 冯旭晖说:“这是咱们鼎钢的地盘,我让方队长他们来管一管。” 毛姨看看经警已经回到北门岗亭,就悄声说:“哎呀,你刚才不是也看到了。厂里经警队只管厂大门的进出,管不了社会治安。而且,我听他们喝酒时说过,经警也有家小,在明处,而人家那些混混,十七八岁,没有家没有负担,在暗处……哎呀,这社会变得乌烟瘴气了,咱老百姓过日子没有安全感了。” 冯旭晖困惑起来,问:“那,怎么办?” 廖显祖说:“小冯,我们没事。你不要为我们操心。那些小混混,无非是混一餐饭吃,我们认了。至于那个邱老板,我有一个老战友跟他叔叔很熟,在想办法。” 赵芳菲却说:“我看,以后应该是没事了。刚才那个经警已经帮忙了,介绍了旭哥哥是总公司大老板的秘书,邱老板也打电话了,那帮小混混才撤走了。这说明呀,知道这个店子是旭哥哥家的,说不准就不会来闹事了。” 廖显祖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嗯,还是小菲灵泛。刚刚那个经警是在暗中帮我们,小冯呀,你去请他们方队长吃个饭,越快越好,我马上准备。” 冯旭晖犹犹豫豫的没答应,他觉得跟方队长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人家会不会答应来,就说:“廖书记,没必要请客吧。方队长是个很正直的人,不一定会参加。” 师娘夏菊英偶尔路过他们身边,零零散散听到一些信息,感叹一句道:“好在我们那时候开血鸭店的时候,是在厂内。不然呀,以我们普通老百姓一个,早就被人欺负了。” 赵芳菲却说:“那几年社会风气好一些,坏人怕好人,现在好像反过来了。” 毛姨忽然想起来什么,就对廖红说:“死丫头,今天星期几了?只晓得玩,去帮着冯伯伯搞卫生。” 廖红说:“我知道今天星期六,准备跟小菲去的。这不,阿旭哥不是回来了吗?他自己不会搞……” 毛姨把碗筷摔得哗啦响,瞪着眼睛对廖红说:“今天不是你阿旭哥帮忙,这场合怎么收拾?就凭这个,你去帮他搞卫生不行呀。就你去,小菲不要去。搞卫生能累死人?我就不信了!” 廖红不再多话,转身就走。她走到楼下的单车棚,推着单车出来,看着冯旭晖。毛姨就推了冯旭晖一下,说:“去吧,我这妹子脾气虽然不好,但是心地不错。” 冯旭晖看着短头发的廖红,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日记里写下的“失落的长发”,这文章,是写给苏云裳的。苏云裳当工务段团支部书记时,为了塑造团干部形象,把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飘飘长发剪短了。 冯旭晖顿时感觉,心目中女神一样的苏云裳,不见了。回来后,就写了那篇日记: 她没听我的话,剪了那瀑布般的长发,因而剪断了我的思念。 “不要剪,长发好看。”我曾这么说。“太热了,夏天灰又多,难洗、难干、不凉快。” 是的,也许她说得对。头发是她的,剪留自然由她。我算是什么人?朋友吧,仅仅是朋友罢了。若是恋人,我倒可以稍稍地干涉一下;若是恋人,相信她也会稍稍地作出一点牺牲的。为了我。 短短的黑发,与我的差不多。看上去利落、精神了许多,两个漂亮的耳环也更加醒目了。可是,却再没有那种飘逸的感觉了,再没有我所喜欢的那种女性韵味了。 我心里坦然了。面对她,心,再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胡乱地跳。只是我的希望、我的偶像,从此失落了,随着那无情的剪刀下的长发的失落了。 第97章 大材料 办公室有一间阅文室,报架上夹着《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参考消息》以及地方党报,柜子上陈列着《求是》《秘书工作》《内参》一类的杂志。每天,闲暇之际,冯旭晖都会学着主任秘书那样,到阅文室浏览报刊杂志。主任说了,广泛阅读是秘书工作重要的环节,了解政策,了解同行发展动态,最为关键是,看看人家的材料结构,尤其是党委办工作经验,对于我们起草材料的时候有所启发与帮助。 每逢月末,办公室报架上的诸多种类的报纸,即将完成使命、进入“废品”行列之际,冯旭晖便帮着机要员姜科长整理报架,把报纸分门别类堆放站一起,存入资料库房,到年底时再做清理。冯旭晖要操起那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对报纸进行一番“裁剪”,来个“刀下留文”。 剪报这种形式,对冯旭晖来讲是有榜样的,那就是父亲老冯。老冯有好几本剪报的剪贴本,有处事诤言,有谜语歇后语……从乡下进城那阵,父亲让他练方块字,就是抄写这些剪报。 刘主任教导说:“到办公室做秘书工作,要记住阅读的目的是为写作作准备,要注意平时的资料收集和积累。”这样,冯旭晖便操起了剪刀。于是乎,入仓前的报纸便会出现“千疮百孔”,不甚雅观。但是,他的几个大剪贴本倒是渐渐丰满起来了。 冯旭晖把剪下的文章大致分了下类,贴在不同的本上,时常翻阅,妙处不少。他想象着,在大材料的写作中,能够“左右逢源”。但是,“头儿”一直没有给他压担子。 方岩一直比较严肃,白净却不羸弱,头发稍显稀少,以后应该是“聪明绝顶”的。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裤兜里有一方格子手帕,叠得整整齐齐,一旦清嗓子发出一个“阿赫”的声音时,一只手已经从裤兜里摸出手帕了,然后两只手捧着手帕,手帕遮住大半个脸,轻轻地清理完一些分泌物,在把手帕叠好,重又放回裤兜。感觉他很是文雅,与他粗壮的身板不十分吻合。 “你剪报做什么?” “就是做剪报册子呀。” “是做给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的。” 他漠然地翻看着手上的报纸,对这个弟子的做派有些不屑,不知是听了谁的。方岩又说:“文无定式,别人写过的做法,我们不能照着模子做。人家登出来的思想,反而会先入为主地影响自己的思路。” 冯旭晖说:“刘主任拿了很多书和杂志给我看,我以为……” 方岩打断道:“那是让你熟悉办公室秘书工作性质与内容,更快找准定位,做恰当的事情。” 冯旭晖点点头,陷入思考当中。同时,他把剪报本收到抽屉里,没再拿出来。 办公室周会上,刘主任布置调研工作,要围绕企业“三项制度改革”做好思想政治工作。三天前的“年度工作会”开得人心惶惶,企业包袱太重,要打破“三铁”(铁饭碗、铁交椅、铁工资),精简人员,搞活机制,才能在市场搏击中立于不败之地。这种利益的再调整,必然带来干部职工队伍的不稳定。为此,要沉下去摸清职工的思想。 小会议室很安静,对冯旭晖而言,觉得太过安静,内心有点紧张。总公司党委书记杨书记没有过渡语,开门见山地说:“开始吧。谁来说?” 方岩咳了一声,然后开始发言。“总公司党委工作的第一个转变,要变‘围绕’为‘参与’,对企业的生产经营更加直接,不再是‘敲边鼓’,而是与行政一起抬扁担,责任共担。” 方岩说完,问了一句:“一条一条过吧?” 杨书记“嗯”了一声,在笔记本上快速地写着,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几个,有什么看法吗?” 刘主任也是咳了一声,接着才开言,说:“杨书记,这个材料我们已经组织了三场讨论了,二级单位党委的几个笔杆子也集中在一起议过。方岩的发言,是经过了我们集体讨论的。” “嗯。”杨书记的声音,不知是认可,还是疑问。冯旭晖心里忐忑,生怕杨书记会问到自己。当然,自己的新人,说得不对也没关系。但是,毕竟是一种试探,如果回答的好,是能够给最高领导一个好印象的。想到这些,冯旭晖再次紧张起来。 果然,杨书记问:“小冯哩,你怎么看?” 杨书记随意的一句话,在冯旭晖听来,就是响雷一样。尽管他刚刚做了猜想,但是毕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他手里的笔颤抖了一下,差点从手上滑落。本来,他想说“没有”或者“没想好”之类的话,瞬间的内心斗争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回答。于是,冯旭晖也学着方岩那样干咳了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的笔在微微晃动。 “不要紧张,畅所欲言,说错了也不要紧。”杨书记的语气显得很随和。 冯旭晖的话显得有点结巴,说:“我觉得,当然不一定对。我只是一个新手,在座的都是我的老师。”冯旭晖边说边想起自己当工段工会主席时的那次尴尬讲话的场面,调整了一下身姿,一副豁出去了样子,声音流畅起来。他说:“敲边鼓与抬扁担这样的提法,虽然很形象,但是用在党委工作这样严肃的场合,显得随意了一些。而且,抬扁担容易让人想起农村,而不是我们这样的钢铁企业。” 不等杨书记的态度,方岩发言了,他不徐不疾地说:“对于这种语言的提炼,是考虑到材料的生动性而设置的。抬扁担一词,不仅仅用在农业,工业也有,比如铁运中心就有,钢轨是靠抬扁担进行的。还有许多作业场合都会抬扁担。此外,从文学修辞看,有一种修辞叫相通,可以把嗅觉的东西用于视觉或者听觉,例如白居易的传世之作《琵琶行》里,就有‘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把音乐转化成视觉。抬扁担这种形象,只是一种意象,喻意为齐心协力,缺一不可。” 方岩一口气阐述完,杨书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方岩,一副底气十足、不可质疑的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杨书记。杨书记终于点了点头,示意继续往下。 冯旭晖感觉到方岩身上一种气场,把自己推倒在沙发上。对于方岩说的那些特色,只有静静聆听的份儿了,再也不敢随意出声。他能想到的词,就是“下马威”。冯旭晖担心的是,方岩会怎么看待自己。 事实上,方岩心里是暗自高兴的,毕竟,冯旭晖看似在给他挑毛病,结果反而衬托了他。 对于会议讨论的内容,冯旭晖听着听着,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高深。两个主任的意见,以及杨书记的发言,也是极其平常的话语,无非是“思想观念”怎么样,“发动群众”怎么样,“党政工团”怎么样。只是他吸取了前面的教训,不再随意发言。除非杨书记点他的名。 关于行政的生产经营“中心”与党委领导的“核心”问题,会议也争论了很久。方岩阐述的观点是,企业的中心任务是生产经营,也就是企业的主要目标,就是产量、利税,产量是职工工作的成果,也是企业要完成的任务;利税则是企业交给政府的成果,体现企业的社会价值。而办企业的方向,则是企业的核心问题,企业必须为工人阶级服务,要让职工当家作主。这些工作,需要企业党委,以及党委领导下的工会,来保障职工利益。 对冯旭晖而言,这样的发言显得很深奥,尤其是刘主任,理论水平很高,开口闭口都是引经据典,让人不可置否。他情不自禁地对照自己,发现自己很浅薄。 散会之后,主任秘书全都站立着,待杨书记收拾好笔记本,走出小会议室,才依次按主任、秘书的顺序出门。冯旭晖注意到,秘书里是方岩先走,然后胡丹、凌振东,冯旭晖最后。这里的规矩意识很强。 回到秘书室,方岩埋头在稿纸上写写划划,其他几个,也都伏案工作,翻动纸张的声音,钢笔与纸张摩擦产生的声音。直到方岩说了一句话,冯旭晖才站起来。方岩让他把改写的稿子送打字室,他才逃离似的离开。 打字室的宋班长说:“哎,你的bb机是摩托罗拉的?还是汉显的吧。” 冯旭晖一笑,解释说,这是铁运中心欢送他时送给他的礼物。打字室小姚俏皮地说,办公室的秘书十几个,只有方岩才在腰间别着一只小小的bb机,两位主任才用汉显,刘主任也是这种摩托罗拉。铁运中心对你冯旭晖够意思,送的是最高级的。 冯旭晖突然有点懵,心里嘀咕:怪不得这些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原来问题可能出在这。他在上厕所的时候,把腰间的摩托罗拉摘了下来,放到了衣服口袋。 刘主任在他办公室等他,叫了一声:“小冯,你过来一下。”说完,就转身回主任办公室了。 进了主任室,冯旭晖站立在办公桌前,一副恭听的神态。刘主任清了一下嗓子,手里一支笔颠来倒去,严肃地说,总公司当前形势你是清楚的,党代会和工作会的讨论,你也都参加了。目前,各级机关都在压缩人员,我们办公室本来也要带头压减指标,因为姜科长即将退休,这个减员指标就算作姜科长了。但是,总体而言,总公司各二级分厂的任务还很重。 刘主任说:“你是铁运中心出来的,有人给总公司党政主要负责人写了信,关于铁路维修使用捣固机的问题,说是能够大大地压减铁路工人员。这个,符合总公司当下的工作目标。你马上去实地调研一番,写出调研报告来。” “是,我马上就去。”从机关办公楼出来,冯旭晖骑着凤凰单车去了苏云裳那里。 老远,就有人看见了冯旭晖,大声打着招呼:“秀才回来了?还记得我们这里。真是不错。” “苏云裳在吗?” “应该在哩,今天下午要开会传达总公司大会精神,她在做准备哩。” 冯旭晖在会议室找到苏云裳,她正在指挥布置会场。听到冯旭晖的声音,苏云裳放下手中的活儿,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传达上级的精神,你来指导指导。” 冯旭晖简要地说了自己的来意,苏云裳显然对魏鹏研发捣固机的情况很熟悉,慢条斯理地说:“这个问题势在必行,而且我们材料都写好了,等下到我办公室拿给你。” “我记得,原来工务段不太配合吗?如今实验的情况怎么样?能够替代铁路工吗?”冯旭晖不无担心地问。 “那是好事呀,原先的袁新辉是不太理解。担心这么多铁路工下岗了,怎么办?” “我也有这个担心,我们对工务段有感情。” “因此,我们铁运中心了会提出下岗分流方案,让总公司集中消化,否则,铁路工会成为新的不安定因素。” “如果是这样,我担心总公司不认同。毕竟总公司把压减指标分解到各个二级单位了。” 苏云裳摇摇头说:“你太本分了,这是铁运中心跟总公司的博弈。我们两个都不要担心,那是我们秦简远的事。” “听说,你跟秦简远快结婚了?” “是呀,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下集体婚礼的事呢。” 冯旭晖不由得想起兄弟一样的韩啸波,他一直在追求苏云裳。在铁运中心机关大院,苏云裳是办公室主任,韩啸波作为司机,则成了苏云裳的直接下级。当时,苏云裳为了所谓“避嫌”,让韩啸波离开办公室,不开车了。韩啸波权衡之下,跟着肖锦汉走了。 冯旭晖不解地问:“集体婚礼?” “对呀,你不是跟廖红谈了几年了,我们一起参加总公司团委举办的集体婚礼吧。算是我在铁运中心团委工作的一个结束礼。或者是进入总公司团委的一个见面礼。” “你,要调到总公司团委?太好了,我们可以会师总公司机关办公楼了。” “是呀,我还有一件事也想有个完美交代。” “团刊《天梯》?” “是的。” 第98章 请闭眼 血红的夕阳从钢铁厂雄伟的厂房下渐渐消失,暮色把星星带到人们面前,眨着神秘的眼睛。 谭晓风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带着女儿来到厂俱乐部舞厅,张罗晚上的联谊活动。这不,肖锦汉点名要谭晓风参加,为了老公欧阳虎的业务,她带着两个孩子来了。没办法,双方都没有老人可依靠,只好自己带着上“夜班”了。 音响、灯光、几首领导可能要表演的曲目碟片、话筒、茶水、果品等等,都一一作了检查,准备停当,确认万无一失时,她才在一个小吧台坐了下来,跟两个孩子再次强调些注意事项。小儿子刚才已经是满场飞了,他可能随阳胡子,听了音乐就兴奋,有那么点艺术细胞。 冯旭晖带着廖红、赵芳菲进来。谭晓风看到救星似,她朝他招手,喊着:“阿旭,过来。”冯旭晖带着两个女孩走过去,谭晓风说:“阿旭,你来得正好。我等下要陪肖书记跳舞,肖锦汉。你让廖红、赵芳菲帮着我看着两个孩子。没办法,非要我来。” 市检查团人员在总公司办公室刘主任的陪同下,陆陆续续进场了。肖锦汉也在其中,看起了刚刚喝了酒,满面红光的。他把主要领导引座在靠主席台的卡座上,其余人员各自找地方坐下。 肖锦汉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另一只手牵着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这时,谭晓风的小儿子已经跟肖锦汉牵手进来的小女孩玩在了一起。小孩子比成年人更容易沟通、结识。看样子那应该是肖锦汉介绍的市里那个领导的孙女。谭晓风看到了,有点担心孩子们玩出“火”来,就猫着腰悄悄地跑到冯旭晖身边交待,好好玩,别打架,听到没有。 本来,冯旭晖想跟廖红跳舞,廖红以带孩子为由,婉拒了。她跟赵芳菲一人一个,带着小男孩玩。冯旭晖是刘主任跟肖锦汉一起喊过来的,让他带女伴来。没想到是陪同市里的领导。廖红、赵芳菲因为膝下带着孩子,没人邀请跳舞。而谭晓风却在舞厅里翩翩起舞,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停歇。 阳胡子是鼓手,一会儿看着自己的老婆陪着领导跳舞,一会儿看着一双儿子被人家看管着。赵芳菲看着的大儿子,依在膝前,乖顺地看着舞池中的妈妈,或是舞厅那旋动的彩灯。廖红看着的小儿子,活泼大方些,总是主动地搭理那个小女孩。 休息的时候,谭晓风走到大儿子身边,让他乖一些。周围的人都夸那女孩的乖巧,并不时从桌上拿一颗荔枝或拿一粒梅子什么的给那小女孩,接着又给男孩子一粒。 谭晓风主动过来请市领导跳舞,当然这都是肖锦汉一手安排的。一般的人跳舞,是男士邀女士,领导不能这样。陪市领导跳完舞后,常常又被肖锦汉邀到舞池中转一圈。 冯旭晖注意到了,那个“小公主”一样的女孩,被大家一直在夸赞着。而谭晓风的儿子似乎并不存在,小男孩的眼睛里流露出懵懂且羡慕的光。于是,冯旭晖走过去抱起小男孩子,交给廖红说:“谭晓风不该带孩子来这里,你看管好孩子。” 人们夸那女孩时,肖锦汉就大声附和着,并安排市领导上台演唱,还特意安排了市领导的孙女去献花,这一创意显然收到了极佳的效果,使市领导的节目衬托得光芒四射,推上了联谊晚会的高潮。 女主持也灵活发挥,趁机说李市长的孙女也表演一个。话筒伸过去问,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吗,不等小女孩回答,站在旁边的小男孩却抢着回答:我会。李市长的孙女却显得畏畏缩缩,不怎么大气,谭晓风在台下干着急,也不好上台去。 “真是童言无忌呀。”散场之后,回想起这个场面,冯旭晖对谭晓风说。 谭晓风哭笑不得地说:“幸好今天有你们,不然,我的麻烦大了。这个小虎子,差点玩出火了。下次不能这么玩了。” 冯旭晖说:“你们两口子都这么忙,两个孩子没人帮着带,不是个事呀。” 谭晓风说:“哎呀,一个人一个人的命。我就是个劳累的命,应酬想推,可是领导看得起。不像你冯旭晖,找了廖红,毛姨可是有名的能干婆。你们有了孩子,毛姨带得轻轻松松。” 这个话题,廖红有些难为情,就走开了。谭晓风就问冯旭晖,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吃喜糖?冯旭晖就说了苏云裳准备组织参加“集体婚礼”的事。 谭晓风牵着两个孩子,对小儿子说:“你呀,就是爱出风头。你看哥哥多乖。”又说:“好呀,你们都参加集体婚礼吧,我们同学集体送上祝福,祝你们都幸福。走了……” 冯旭晖看廖红、赵芳菲推着单车,朝着厂内的方向,就问:“你们俩,怎么走?先送小菲吧。” 廖红骑上单车,说:“小菲住在我家里。” 冯旭晖也跟着上了单车,诧异地问:“小菲好像在你家里住了好些日子了吧?” 赵芳菲跟廖红并排骑着车,头也没回地回答:“嗯呐。” “怎么不住自己家里呢?”冯旭晖问。 “不方便。”廖红替赵芳菲回答。 “不方便?”冯旭晖咀嚼着这话,赵芳菲两姐弟跟着父母住在一起,两室一厅的房子,弟弟小奇住阳台,怎么会不方便?她想不出来。 把两个女孩子送回家,冯旭晖本想单独跟廖红商量“集体婚礼”的事,可是,廖红好像没有这层意思,直接把车骑到单车棚去了,跟冯旭晖说着“拜拜”。 回到家,赵芳菲对廖红说:“刚刚,旭哥哥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你应该陪他说说话的。” 廖红却长叹一声,说:“命运总给人出难题。你又不是不晓得,他妈妈都病成那个样子了!我怎么办呀?” 是呀,这样的问题与选择困扰廖红很久了。本来就觉命运待之不公的她,一次又一次被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果没有那个雨夜,没有上谢国良的“本田”摩托,这一切也许该重写。 那个雨夜,夜校放学,她没带雨具,谢国良来到她身边,请她上“本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车在雨中急驰,她躲在他的雨衣里,默默地想着心事。她虽然喜欢军人,而且他又是她初恋的人,但他毕竟太遥远了,当她需要他时,他不能来到她身边。每天夜里下课,女友们的“白马王子”都在门口接,她们跳上男友的单车,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这时,谢国良总是推着“本田”陪她走出那段黑胡同。她的手不自觉地抱住了他的腰。 突然,她在雨衣里听到一声怪厉的撞击声,“本田”也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她惊恐地撩起雨衣,黑暗中,单车倒在地上发出冷冷的光。她有点慌,没来得及多想,“本田”呼地一声冲了出去。 晚上,她不再要谢国良送。他很后悔,不该那么兴奋那么冲动那么逞能。后来,公安干警找到了“本田”车主,谢国良被刑拘被判刑,才知那天撞倒人,是那“军校同学”的母亲…… 廖红极度伤感。她一直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换一句话说,就是命不好。在考高中前夕,一场高烧断送了自己的高中。后来进了小集体做事,她继续在夜校读书,靠高冷的表情维系自己脆弱的自尊。那时候,也靠“军校同学”对她的关心,让她变得开朗、自信。 好运开始向她走来了,她顶母亲的职进了鼎钢,进了铁运中心工厂站。她遇到了同一个班的谢国良,对她发起了疯狂的追求,甚至把少女的初吻给了他。 好运还在继续,父母把冯旭晖带到了她的眼前。但是,她不能把爱分割成两块…… 也许应验了你说的话 我不该于你多梦的年龄闯进你的梦 少女的梦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也许是你梦中的绿色曾闪耀过 谁知道你是否又渴望热烈的红色 谁知道热烈之后可想求得一个宁静的浅黄 我不知道浅黄之后的之后又将是什么 也许我真的不该走进你的梦 但命运如此安排我无可奈何 绿色是希望是生机 我希望我的绿色永不衰落 这是冯旭晖给她写的信,对她摇摆的态度,发出的疑问。她没有回答。谢国良被判刑进了监狱之后,父母逼着她接受冯旭晖。可她总觉得自己不配,进退两难。 恋爱到一定程度,就会有一些傻话要问,比如初恋的人是谁啦,为什么没成啦等等。问这种话的时候,恋爱实际上已进入到实质性阶段,考虑谈婚论嫁了,半认真半玩笑似地问一下。冯旭晖也问起过,他希望听到的话,当然是过去没有初恋,与自己的恋爱才是初恋。但如果廖红真是这么讲,又会有点不是味道,自己的对象未免也太差劲了吧,二十多年居然没让人动过心。人的心理就这么奇怪。 很多时候,冯旭晖宁可让她相信自己不曾恋爱过。那样可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因为女人毕竟心眼小。其实,他觉得自己曾有过一次恋情的,那就是小曼姐,尽管与她大多是被动的,但回想起来,那确是一次让自己今生不能忘怀的情感经历。 廖红的想法却不同,她说她有过一次初恋,对方是她的中学同学,现在上军校。她翻出自己过去着军装照的相片,说自己最喜欢的是军人,她父亲是军人,她自己也非常向往能当个女兵。 冯旭晖心里自然有点不是滋味,但只好装作男子汉心胸宽阔的样子,毫不在乎地问那个军校同学的一些情况。廖红把那个同学描绘得很完美,个子高高的,很英俊,对她很好。 冯旭晖朋友般关心地问,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他又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不在一起呢?廖红说,父母不同意,母亲原来就是找了个军人——现在的父亲,两地分居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极不方便。尤其是,他母亲被“本田”撞成重伤,生活不能自理……冯旭晖酸味十足地说,真正相爱的人,不应该在乎分居,更不应该在乎父母的话。廖红说,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总是不完满的。 自那以后,冯旭晖想象着那个军校同学的模样,想象他的英武,想象他与自己女友曾相亲相恋,心里不由得很是难受,酸酸的,对她也产生了一种冷冷的隔阂。但他只能履行当初的诺言:你如实说吧,没关系,我不在乎,过去的毕竟已过去。 冯旭晖的冷淡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甚至有欲盖弥彰的味道。这些,廖红心知肚明。 有时候,冯旭晖也会自责,不应该隐藏跟小曼姐的这段感情经历,尽管这段经历被冯旭晖臆断为“感恩”,就像廖红怀疑自己也是对她父亲廖显祖“感恩”一样。如果这段恋情成立,那他冯旭晖应该是平衡的——彼此各有自己初恋的。但那个军校同学却在冯旭晖脑海里生了根,那英武的形象一直让他有点自卑,也一直让他酸溜溜地珍惜着她。 “小菲,我该怎么办?马上就要举行‘集体婚礼’了,我要不要答应他?” 赵芳菲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对于感情的事,她也没经验。她最后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如果是我,我会跟着感觉走,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那天,冯旭晖跟着苏云裳在一着名连锁咖啡屋——“虾岛”,商议“集体婚礼”事宜。这种休闲场所的装潢比较高档,风格也很优雅,或布艺沙发,或几个藤桌,有各类花木装点其中,大厅一端有一乐池,钢琴手在演奏着舒缓悦耳的曲目,却并不影响人的交流。不时有服务生轮流为你添加茶水,其乐融融。 他们朋友六位,四男两女,两个总公司团委的,两个二级单位团委的。他们在讨论完“集体婚礼”的方案之后,玩着时尚的“杀人游戏”。一名法官,一名警察,一名杀手,其余为平民。大家抽签,摸到自己的身份签,或警察,或杀手,或平民,然后通过怀疑指证,辩护分析,通过逻辑思维,找出破绽,找出杀手。如果没能找出杀手,则杀手胜,其余人负;如果错杀了警察,同样杀手胜。这种游戏,首先是互相怀疑,因为杀手要隐藏自己,而其他人因身份不明,都有可能是隐藏的杀手。 冯旭晖当平民的时候多,却总被人误认为是杀手,而遭错杀。可能是他的长相比较深沉吧,总是被人关注。尽管游戏的身份是虚拟的,但人的判断总是逃离不了生活本身。最终朋友们夸冯旭晖真会演戏,老谋深算。但冯旭晖听来,并不愉快。 这游戏的魅力,是它的悬念。他们一玩再玩,直至午夜才收场。起身之际,冯旭晖发现钱包、bb机不在,再仔细找,还是没有,他不想影响朋友的情绪,即说可能忘在家里了或办公室了。 次日,再找办公室和家里,才确认真的遗失了。这时,便想起钱包里没多少现金,只是那台摩托罗拉是贵重物品。 冯旭晖报了案。公安来到“虾岛”,调查,取证。商家倒是很配合,并说可能摄像的镜头资料应该还在。于是,公安到楼底的监控室。冯旭晖发现,画面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看样子还很年轻,三十来岁吧。看穿着还很时尚体面。只是侧影比较多,看不真切。 “天黑,请闭眼……” 冯旭晖在看这监控录像时,心里有中莫名的紧张情绪,感觉自己在“游戏”中遭人算计,他是真正的“平民”。一种很怪异的感受。 但是,摩托罗拉“合理”地丢失了,冯旭晖心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慰,他在总公司办公室会认认真真把这件事说开去。在他心里,说不清是有幸还是不幸。 第99章 接访日 这些日子,廖红对冯旭晖的态度有了180度的大转变。廖显祖两口子专门到税务局小院,把冯旭晖的老父亲接到了“大树下”,商量两个孩子结婚的事宜。 “亲家呀,我那里房子是现成的。我一间,他们的婚房一间,客厅是共用的。我一直都没有添置新家具,就是等阿旭结婚的时候,全部打制新的。”老冯喜笑颜开,称呼廖显祖“亲家”了。 冯旭晖说,集体婚礼有个条件,就是不能大操大办酒席,只能摆三桌。老冯说,我这边一桌就够,老家没什么亲戚。廖显祖说,那怎么够,冯旭晖那么多同学和朋友,工务段的,铁运中心机关的,如今总公司办公室的。 廖红说,赵芳菲当我的伴娘。赵芳菲说,那是当然,我们是好姐妹。 第二天,冯旭晖一早就到了“大树下”,准备陪同廖红一起去买家具。7点钟的时候,凌振东急急忙忙来到“大树下”。“哎呀,阿旭,你真的在这里呀。我刚刚到你家去找你,你爸说你在这里。” “有什么急事吗?先吃米线吧。” “不吃了,我们俩是兄弟,所以才请你给我帮忙。今天不是任总的接待日吗?本来是我当工作人员。可是,我女朋友突然病了,在医院折腾了一晚上,还在等医生呢。” “门诊不是有值班医生吗?” “夜班医生就说个愣头青,我不放心,跟院长打了招呼,安排了科主任医生。” “你的意思是?” “对,请你替我去接待日。” 冯旭晖有点为难了,说:“今天我要跟廖红去看家具。” “下午去吧。接待日只有半天。” “好吧,但愿廖红别生气。”说完,冯旭晖就跟毛姨说厂里有事,立马要过去。 7点半,冯旭晖就到了办公楼接访室。任总一般先去自己办公室处理一些手头的事情,有情况需请才会下楼。 任总办公室在三楼,接访室在一楼。八点钟,冯旭晖准备上楼去请任总下来。接访科老方拉住他说,你这个当秘书的,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冯旭晖愣了,不知说错了什么。老方说,请领导“过来”,不是“下来”。冯旭晖很快明白自己的错了,吐了一下舌头,转身跑了。 老方对几个老上访户说,今天接访的领导是任总,他是分管设备和工程的,你们的问题他答复不了,把书面材料留下吧,下个礼拜再来。 几个老上访户不走,就要等任总。任总来了,这些上访户便围了过去。 老方说,这样吧,按老规矩,老上访户先来,几分钟就答复完了,剩下的慢慢说。 一个时尚的女人不由分说就站在了任总面前,我是老上访户,任总你应该记得我吧。上次在党委书记办公室,我们见过一面。 任总笑眯眯地看着这女人,摇摇头,表示不记得。这女人说:“我的大名都不记得?曹破鞋,听说过吗?” “曹破鞋?听说过,是你?” “我是曹破鞋,我怕谁?” 冯旭晖听到“曹破鞋”三个字就像触电一般。之前,他听老一辈人在唠嗑的时候,说起过某某女人偷男人,是破鞋,但是从未见过。这种事,只能背着当事人说,当事人在场,不会说。冯旭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破鞋”的当事人,而且是当事人自己主动说自己是“破鞋”。他完全没有预料,也没有应对这种人的办法。只剩下发傻般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 还别说,仔细看这个时尚女人,其实五官很是周正,化妆过于浓艳,也看不出轻佻。如果不是她自己说出来,在街上遇到,绝对不会联系到“破鞋”。 “曹女士好,只要大伙没意见,你就先说吧。”任总却没喊她为“曹破鞋”,而是曹女士。 上访职工应该是比较好奇,想看看“曹破鞋”的故事,莫不是告某个当官的跟她有一腿?或者想知道这么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会有什么事上访呢?他们自发地围在她的周围,形成众星捧月一样,盯着她看。 她把一纸诉求,递给了任总。门外的人都伸着脖子看那张纸,却看不到纸上的内容,恨不得眼睛能够拐弯。很久很久,任总都没有发声。然后,他把那张纸展平在办公桌上,从随身的衣兜里取下钢笔,认真地写了起来,交给了老方。老方接过,看了看,谨慎地收在了抽屉里。转身对女人说,曹冬静,你这个事情还要上会,到时候我再通知你。 曹冬静很是平静地转身,走了,屁股有节奏地左边突一下右边突一下,显得很是优美、自信。 信访科每安排一个上访者进来,事先会递上一张表格,对上访者的基本资料、上访的主要诉求,以及政策部门的政策解读,以往接访领导的答复,都有附件说明,免得领导对政策的理解不一、答复不一,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前面的三个上访人,任总显然都熟悉,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在接访的领导之前,老方就会挡驾,说些情况已经了解,相信领导会很重视之类宽慰的话,打发他们走人。即使他们一定要见领导,老方也会抢先把结论性的意见说出来,让上访者无言以辩,灰溜溜地走人。那些人看到老方,诉求书一交,准备转身走人。不知为什么,这次冯旭晖却把他们先后安排到任总那里,让领导亲自答复他们。 任总认真看了他们的诉求,你们的诉求提了10年了,却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这当然不是组织上为难你,有些事情是政策造成的,可是,却没有出台松绑的政策,我们是不能做违反政策的事,而且,这也不是你们几个人的事,我们单位还有一批,市里别的兄弟单位也有不少。当然,我们也不能怨政策,任何政策都会有人欢喜有人忧。你们就安心过日子,政策来了,不用你们来访,我们会去找你。 冯旭晖秘书随着任总的讲解不住地点头,觉得领导的政策水平就是高。 第四个上访人进来,是一对母女,施力的母亲和姐姐。冯旭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埋头进了里间办公室。施力的姐姐哭诉家庭遭遇不测,父亲死了,母亲受儿子施力工亡刺激,变成了精神病人。希望把施力的姐姐顶职,解决家里的吃饭问题。 施力被轨道车压死的事件,引起了全厂“五大生”集体上访,并酿成围堵总公司大门的恶性事件,任总当然记得。任总很谨慎,说要上总公司经理办公会。 “嘭”“嘭”两声,冯旭晖听到沉闷的声音。任总忙说:“不要这样。”冯旭晖过去一看,是这对上访的母女给任总下跪。冯旭晖退回里间屋子,心里酸酸的。 这时,一群人在门口吵吵嚷嚷的,说:“施力白死了,家里人多可怜呐。”“咱们铁路工就是后娘养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叫我们全部下岗,还不如老家的农民呢。” “你就是任总?我早就听说你为人热心,敢于为老百姓说话,你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 “任总是分管设备和工程的副老总,铁运中心要工务段推广捣固机,捣固机也得人操作吧。你要给我们一个活路呀。” “是呀,我们支持使用捣固机,其实,那也是给我们铁路工减轻了劳动强度。没想到,它会夺走我们的饭碗。如果领导不管,会出人命的。” 任总解释,总公司正在安排调研,会有一个妥善的安置办法的。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冯旭晖秘书从一系列别人的故事里跳了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太压抑了。再看看办公室外面的天空,觉得云淡风轻,很是畅快。 任总问冯旭晖:“冯秘书,听说办公室安排你去铁运中心搞调研吧?怎么样?” 冯旭晖简要汇报了调研的情况,工务段还有在职职工127人,其中合同制工人32人,接近退休的36人,如果采取解除合同制工人和提前退休的做法,还留下不到60人需要安置,这60人中,加工班16人可整体安排到维修段,轨道车班4人可整体安排带机务段,5个铁路维修工区整体需要约20人操作捣固机,机关人员9个中两个生产调度、两个技术人员、两个科级领导,只有3个人需要安置。实际上,难点是合同制工人解除劳动合同的法律问题,老工人提前退休的政策问题,68个人的去向需要总公司决策。 正好任总准备出门,被两个年轻人堵在了门口。任总,您好。 哦,你们是? 我们两个是今年新进的研究生,他是学机械专业的,我是轧制专业毕业。我是跟着爱情来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分到了鼎钢中学,我就跟着来了。 任总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阳光,知性,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当年,不由得有些喜欢。一上午,与满脸愁容的被接访对象讲政策、做工作,苦口婆心,耐心细致,不敢像平日里对待下级那样,板着脸树威严。看到这两张生动稚气的脸,任总脸上由衷地笑了。 你们两个是找我的吗? 是的,任总。我叫刘鸿洲,这是我同学俞汇能,都是今年刚分来的研究生。 任总点点头,我知道的,进了两个研究生,还没见过呢。好呀,你们是鼎钢的未来,也是鼎钢的希望呀。 刘鸿洲把手伸到头上挠了挠,显出难为情。在任总眼里,这就是青涩。而俞汇能则说,我们分配在合钢的同学,居住条件好过我们十倍。单间,还带厨房、卫生间。我们两个一间,跟倒班的工人住在一起,每天闹哄哄的,臭烘烘的。 哦,我明白了,你们是找我要单间宿舍的? 刘鸿洲脸都红了,镇定了一下才说,我们进厂时也听了介绍,鼎钢是靠我们的父辈肩挑手扛的艰苦创业,才有的大企业。我也是农家子弟,本不应该讲条件讲待遇,我们只是想有一个安静的学习、休息场所,那样有利于我们工作。毕竟,我们是知识分子。 对于刘鸿洲的话,冯旭晖深有体会,也在一边点头。任总显得心情沉重,嘘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你们反映得对,我们总厂领导的确应该高度重视这件事了,不然,我们吸引不来人才,甚至我们的人才还可能被别人挖走了。 刘鸿洲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笑着说,我是挖不走的,只要我的女朋友不被挖走,我就不会走。 一走就是一对儿,损失不小呀。这样吧,你们还是履行一下登记手续,把这个诉求写上。我拿到会上去说。 两个堂堂研究生,登上接访登记,会不会落下话柄?老方老道,提出了疑问。 一块遮羞布,会蒙住我们前方的视野。登记。 一个企业,不怕他装备落后,就怕他没有文化。我们面前的选择相当的多,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来了鼎钢。我则是本土人士,我就不信我们的企业会搞不好。而且,我觉得越是落后的地方越容易出成果。 你是学什么专业?在哪个厂? 冶炼专业,炼铁。在科技研究院。 为什么不去炼铁厂? 服从分配的。 “冯秘书,你来一下。”冯旭晖跟着任总走了,留下老方在整理接访资料。 上到三楼任总办公室。任总走到办公桌前,翻开工作笔记,在每周工作安排中写着。很快,任总把工作笔记合上,又把堆放在办公桌上的资料理了理,眼睛看着冯旭晖说:“你把今天接访的三件事情整理一个文字材料,明天上办公会。一个是工务段改革及队伍稳定,第二个是研究生的住房条件改善,第三个是对困难职工的帮助,比如施力的家属问题。” 冯旭晖当即回答,好的。 今天是你第一次接访吧?有什么感受?冯旭晖脱口而出,没想到,在我心目中如此强大的企业,还有这么多困难职工,不过,概括起来都是改革带来的下岗问题、住房紧张、看病不起,几个老上访户的历史遗留问题。听了一上午,心情沉重,想想自己的境况,心里又宽慰了许多。以后有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妨来参加参加,所有的坏心情准会烟消云散。 嗯,到底是文艺青年,很感性。我在《鼎钢报》上看过你写的随笔杂文,很积极向上。国有企业在计划经济时期,两头不愁,如今推墙下海,有很多不适应,普遍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减员增效虽然是一个法子,但只是权宜之计。国有企业就应该给社会解决就业问题。好吧,一上午了。早点回家吧。 从任总办公室出来,冯旭晖思考着任总的话。同时,他也想着,下午要在办公室加班写任总布置的任务了。不能陪廖红去看家具,她会理解吗? 第100章 仲夏夜 办公室里,苏云裳正在翻阅团刊《天梯》,比较着冯旭晖调到总公司办公室之后,采用电脑排版印刷出来的团刊,起先觉得各有特色,可是在对比收到的其他兄弟团委主办的团刊,觉得大同小异。冯旭晖手工刻印的团刊,看起来更加有温度,接地气。她不由得摇摇头,叹息一声。 冯旭晖到总公司了,总不能再去调派他来刻印团刊。想起这些年来,冯旭晖对于自己的工作,犹如旗下一位先锋官,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冯旭晖可谓是多才多艺,人品纯正,虽然有些傲气,但是对她苏云裳很好,用起来很顺手。 过去冯旭晖在身边,没有觉得什么。如今没有冯旭晖,她总感到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样。好在自己要调到总公司团委去,以后又在一个办公楼工作了。 苏云裳能够敏感地感知到,冯旭晖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是出于好感,甚至是喜欢。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苏云裳能够感觉到。但是,只要韩啸波一出现,冯旭晖的那种眼光就逃之夭夭了。 摩托车轰隆隆的低鸣,随着一声尖利的刹车声而瞬间消失。不用说,曹向荣来了。苏云裳站在二楼办公室窗前,可以看到大院内的一切行踪。果然,曹向荣拎着大个大手包,往办公楼来了。 跟冯旭晖一样,曹向荣一直是苏云裳的工作支撑之一,或者就是左膀右臂之一。从技校开始,他们三个人就一直在一起合作,管理班级事务和工务段团支部的工作。苏云裳遇事习惯性地找他们商量。 “苏大主任,没开会吧?”曹向荣在楼梯上跨越式的步伐,很快就到了主任室门口。“曹大老板,你就不会低调些。你的摩托车一进大院,全铁运中心都知道了。” “哎呀,这不是着急嘛。你这个大总管这么久不去‘独好大酒店’吃饭,我就要去讨米了。你不知道,现在各个二级单位小集体,都在开饭店酒店的,竞争惨烈哩!” 苏云裳一边倒茶水一边说:“少跟我哭穷。你都在买商品房了,是我们同学中第一个有房产的。” 曹向荣继续调侃道:“哎呀,我的老同学,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被迫无奈嘛。我也想舒舒服服地坐办公室,一杯茶一张报纸,可是,领导不认可呀。为了生存,我到处讨米。你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呀!” 苏云裳笑着打断他,说:“好了好了,得了巧还卖乖。”又换了一副口气说:“你是咱们火车司机班的大富豪,现在,班里有同学遇到了困难,我想组织同学们扶助扶助,你得带头。” 接着,苏云裳讲了施力同学的家境困难,还到总公司上访了。还讲了谢国良同学,在监狱里得了癌症,应该去看望一下。 “我也听说了,他得的是膀胱癌。”曹向荣跟谢国良关系不错,回想起那天听到这一消息时,不啻于晴天霹雳,惊呆了。就问:“你说,我该怎么帮?” 这时,冯旭晖也到了。他是那种厚道稳重的人,话语不多但有思想。苏云裳通报了谢国良的病情,相约着那天去监狱里看他。冯旭晖是第一次知晓这消息,惊愕、感慨。 “嘟嘟——嘟嘟”,曹向荣的大哥大响了。接通之后,交代了几句。放下电话,曹向荣说:“是韩啸波的,他在太原被骗了十多万!”“啊?”苏云裳和冯旭晖都不禁大为吃惊。“十多万,一台桑塔纳的价钱。” “韩啸波听说你跟秦简远快要结婚了,每天精神恍惚呀,每天喝酒解愁,醉生梦死。” 苏云裳不屑一顾地说:“一个大男人,儿女情长的有什么用?如果他像你们两个一样,事业有成,还愁找不到好女人?” 曹向荣举起双手,做着鼓掌的样子,手掌轻轻拍着,几乎没有出声。他说:“我们火车司机班的男同学,都入不了你女神的眼睛。韩啸波算是勇猛的,结果鹏德头破血流。我跟阿旭,虽然有贼心却没贼胆。毕竟,我们看到了,家里有女儿的干部家庭,眼光都是瞄着每年分来的科班生。” 苏云裳内心满足地看着面前的男同学,对曹向荣说:“你现在是钻石王老五了,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对了,赶紧找,可以赶上总公司团委举办的集体婚礼。” “集体婚礼?你跟秦简远参加吗?” “当然参加,还有冯旭晖跟廖红也参加。” “我的那一位不是鼎钢公司的职工,可以参加吗?” “可以的,只要有一个是鼎钢公司的就行。怎么?你那位是哪里的?还保密?看来,是我们熟悉的人。” 在施力家,因为老母亲间歇性发作精神病,被安置到了偏远的小区。平房,屋里光线昏暗。苏云裳、曹向荣、冯旭晖、魏鹏,十几个同学,送来同学们凑拢的一千块钱。苏云裳对曹向荣说:“你把施力的姐姐安排到独好大酒店端盘子总可以吧,不要等着总公司安排顶职了,现在鼎钢已经进入亏损,职工都快发不出工资了,哪里管得了。” 曹向荣说:“不是我不管,独好大酒店是铁运中心的,安置的都是铁运中心的待业子女。” 苏云裳说:“这个好办,施力是铁运中心的职工,他姐姐至少是家属。我回去向秦简远主任汇报一下。” “嗯,领导的领导说话了,估计没问题了。” 周末,几个同学约齐了,驱车去省城看谢国良。在蔡大个的努力下,谢国良从监狱转到了肿瘤医院。他看上去平静淡泊,他说,自己身体一直还行,病历本上没什么记载,一直没去过医院,春节期间,就感到下腹有些疼痛,以为是前列腺发炎,取尿样化验,发现了什么脓血球菌,当时医生就问我是否在外面有七七八八的事,怀疑是性病,我坚决否认。后来再检查,才发现是膀胱生长了肿瘤,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要等手术后切片检查才知道。 同学们就说,但愿是良性的。后来结果出来了,真的是良性的。一个月后,谢国良出院回家,同学们再次去看他,他感慨,十年不病,一病惊人,虽是虚惊一场,但感觉是经历了生死的边缘,对人生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健康的身体才是人的根本,其他的都是附着物。 得知谢国良已经从监狱出来,廖红对冯旭晖说:“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可以,这不需要问我。”冯旭晖不以为然。仔细一想,觉廖红是担心自己小心眼。 “可是,我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呢。” 冯旭晖便把谢国良家里的住址告诉廖红。在技校的时候,冯旭晖就去过谢国良家。他家在市政府大院,他爸是一个老干部,房子很大。他家有一副手工制作的麻将,在他家玩的时候,也曾切磋过。 谢国良是唯一一个没有分配在机务段、工务段的毕业生,而是在站场里做办公室。当时,同学们都很羡慕。但是,即使魏鹏、施力带头跟铁运中心闹事,也没人把谢国良顶出来。说明谢国良这个人,人缘关系不错。当然,也经常看到他的摩托车带着女朋友兜风,大家也不奇怪。谁叫人家是市政府大院的人呢。 没想到,他会因摩托车撞人而有牢狱之灾,丢了饭碗不说,还因此患病。人生有时候祸福难料。为此,冯旭晖给团刊《天梯》写了一篇随笔,叫做《坦然走一回》。 天地苍茫之间,人如过客匆匆而去。有的人春风得意,左右逢源,走得洒脱自如;有的人忍辱负重,艰难坎坷,活得沉重不堪。我自知潇洒不肯属于我,但只求坦然走过生命。 告别懵懂童年,烦恼就接踵而至。划类划派的年代,我是黑的一族,与根正苗红的小伙伴比,我年少的天空似乎阴霾的时候多。稍后,母亲竟也别我而去,使我的少年写满忧伤。岁月的沧桑,我明白,不属于我的我不奢求,是属于我的决不放弃。很是坦然。但过于坦然的心,似乎剥去了我身上应存的某种激情,面对得志或失意,都不会狂喜或大悲,一切就让它静静地来,让它悄悄地去。 回首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总觉自己还算幸运的一个。至少在我的家庭里是这样。父亲出身不好,虽然曾跨过鸭绿江立过战功,而且胸中也是满腹经伦,但其命运也是一波三折不得志;母亲虽是富家女子,知书达礼,但在苦尽甘来却又匆匆谢世;姐姐与我同属一胞,终因不抵“高帽子”的重荷草成婚事,抱憾终生。家人都道我命好,而我却难以沾沾自喜。 坦然者,心情平静,没有顾虑也。没有顾虑当然不可能,不去顾虑才是真。我热爱生活,但不奢求生活的恩赐,我愿坦然地接受生活赐予的一切,我愿留一份坦然在每一个生命的路口。 冯旭晖到工务段小院时,冷冷清清的。葡萄架还是郁郁葱葱地留下了一片阴凉,但是,缺失了人声鼎沸的场面,办公室的平房里没有人来人往,邓子聪的养鸡房也人去房空。段长办公室忙碌的电话调度声,因为袁新辉血溅办公室而空置在那里,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锻工班李班长看到冯旭晖,说:“冯领导来了。” “李班长,我还不是领导呢。廖书记他们人呢?” “你这伢子就是谦虚,是个好伢子。他们抢修去了,在工厂站西咽喉。听说工务段要撤销了,是不是呀?” 冯旭晖没有回答。李班长又说:“我早就说过,这个地方庙小,容不下你们这些人。你看,我说对了吧。” 冯旭晖说:“李班长,谢谢你看得起。你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呢。谢谢你哩。工务段是不是会撤销,我还不清楚。” “这里人心惶惶哩。” 自从袁新辉当了工务段段长,尤其是小月被安排到工务段搞劳资员,冯旭晖就很少来这里。一段时间,冯旭晖觉得工务段已物是人非了。 他来到工厂站西咽喉,看到工地上廖书记在一边站立,指挥者抢修。看到冯旭晖,工厂站工区的师傅们也都停下来,围过来要好烟抽。工厂站工区时冯旭晖的娘家,老一些师傅还会开玩笑问:“阿旭,来看岳老子呀。” 冯旭晖憨笑道:“看你们老哥们不行呐。”他指着不远处快活岭的枕木房说:“我把我师娘喊回来,做血鸭吃。” “好呀,好呀。” 闹腾完毕,阳胡子说:“捣固机只能解决日常维修问题,像这种大修,抢修,还是需要人手的。所以,工务段不能撤销。” “那是,那是。”有人附和。 有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冯旭晖说:“阿旭哥,你的名字如雷贯耳。我也喜欢写文章,给团刊《天梯》写了稿。你收徒弟吗?” 不等冯旭晖开腔,阳胡子已经作主了,笑着说:“行,肯定行。我们工厂站工区就是文曲星下凡的地方,前面有老猴子赵秀才,后来出了个冯旭晖,你是第三代了。” 看看天色将晚,廖书记让阳胡子通知调度室准备送晚餐。冯旭晖说:“今天不能请你们吃血鸭了,因为晚上还要干活,不能喝酒。” 工厂站站场的灯桥灯火通明,西咽喉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在快活岭的铁道边,影影绰绰有两个瓜贩靠坐在装着西瓜的三轮车上,旧草帽扣在头上,脸上一片阴影,一个眼睛望着工地,一个在吆喝:“卖西瓜哩——” 西瓜的香味送到了工地,引过来一帮年轻的铁路工,空气中立刻充满了汗味。 “喂,先歇歇,去吃西瓜降降温。” “阿旭请客,来来来,阿旭没请血鸭请吃西瓜。” “哇,这西瓜真棒,多少钱一斤?两块?这么贵!” “别嚷嚷小子,两块就两块,都快半夜了,人家也不容易。” “唉,想来想去,咱还不如去贩瓜合算。” “小子,就你这德性,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是吹,贩瓜算个啥?那不是没正经工作的,就是小厂不景气的。咱堂堂正正钢铁厂大企业,干那事!” 忽然想起此话有中伤瓜贩的嫌疑,忙向瓜贩道歉。说这话的是刚刚给冯旭晖拜师的合同制工人。众人的目光一齐聚焦两个瓜贩,瓜贩有点尴尬地搓着手。 “你小子就是这样三心二意,刚刚说的文曲星老猴子赵德惠家的丫头,也是焊工,练得一手焊接绝活,在团系统技术比武当中获得了第一名。你小子要是有她一半,今天也不要开夜车抢修了。” 这焊工是加工班的,也是新来的合同制工人,冯旭晖不认识。“廖书记,路基下刚才焊的那几节管子仍有几处泄漏。”阳胡子来报告。 众人的目光又射向了焊工。 廖书记三下两下把手里的瓜啃完,起身就往工地走。见廖书记眉头紧皱,有个瓜贩扳过廖书记的肩头说,我来试试。 这个瓜贩熟练地拿起焊枪,细细查看一番,便干了起来。弧光闪闪中,瓜贩把几处泄漏点焊完,复查一遍,转身走下工地。冯旭晖正奇怪,一个瓜贩居然焊接技术这么高。瓜贩抬手擦汗的瞬间,把草帽掀开,露出了清秀的脸庞。 “赵芳菲?” 瓜贩条件反射地答应一声:“哎。”并停下来脚步。 冯旭晖两步跨过去,掀开草帽,果然是赵芳菲。“你?你怎么在这里卖西瓜?” 赵芳菲有点难为情,马上把草帽戴严实,解释道:“我是帮施力的姐姐卖西瓜。” 另外一个瓜贩就是施力的姐姐,她说:“她看我家困难,就帮我卖西瓜……” 第101章 烧日记 还别说,房子粉刷这些粗活,还得是工务段那些技校同学来干。谢春鹏、魏鹏都是过来人,做起来轻车熟路。蔡大个、邓子聪本着学习的态度,忙上忙下。 新家具进来的时候,旧家具要搬出去。这些旧家具,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冯旭晖是觉得很寒酸的。红红绿绿的漆水,花鸟虫鱼的图案,一看就是乡土气息浓郁的农村人用的,还很旧,跟城市其他邻居相比,什么大衣柜、矮屉柜、条桌、餐桌、漂亮的床,冯旭晖总是显得难为情,总觉得破破烂烂的难堪。 冯旭晖曾经最怕搬家。说怕,不是说衣服要清理装箱,书籍要订成捆,家具要作防碰撞损坏包装,碗碟更是要有防护措施,煤灶要保持旺火够到新宅,还要请亲朋戚友帮忙拾背扛提什么的,有多么麻烦多么累,而是怕旧家具的展示。 这次搬家,冯旭晖不怕。因为,这次是旧家具扫地出门,时尚的黑白相间风格的家具隆重登场,连同父亲房间的家具也都换了。老冯原本要留下一两件旧家具,最终被大家集体说服了,旧家具存放在税务局一个朋友郊区的私房里。 廖红带着赵芳菲来的时候,旧家具已经拖走,新家具已经布置妥当。整个房间亮堂、时尚。赵芳菲赞不绝口地说:“旭哥哥真是很文艺,房间布置得别致,你看,进门走廊上面点缀了葡萄藤,显得绿意盎然,很有生机。” 谢春鹏说:“这是我的功劳,为了挂这些葡萄藤,我还摔了个屁股墩。” 邓子聪笑着说:“感觉工务段小院的葡萄藤移到这儿来了。” 赵芳菲说:“感觉少了点什么,是不是在卧室床头和客厅的沙发后的墙上,挂上结婚照呀。” 廖红说:“不好看,千篇一律的模子,俗气。” 邓子聪说:“赵芳菲说的有道理,结婚嘛,就应该有结婚照。不过,廖红说的也有道理,那种新娘穿白色婚纱,新郎穿西装的,那些婚纱和西装,不知道多少人穿过了。但是,我跟你说,我有一个朋友结婚,拍的结婚照,都是自己的结婚礼服,在室外拍摄的。那才是别具一格呢。” 赵芳菲拍手称好。“我可以想象,肯定好看。廖红姐,你们也去拍一套吧。” 邓子聪说:“如果不嫌弃,我就可以拍。就到河西的水上公园拍,怎么样?” 廖红笑了,算是认可了。她接着说:“我们家最近装电话了,很方便的。如果在客厅沙发拐角处,摆一台电话,那才洋气呢,而且我跟家里有事通电话就很方便了。” 赵芳菲说:“你呀,你是不习惯离开爹娘吧。” 谢春鹏说:“我们结婚那阵,讲究的是老三样,单车,手表,缝纫机。现在不一样了,冰箱,彩电,电话机。装电话也是应该的。” 邓子聪说:“电话机,很贵哦,好像要超过三千块钱一台。” 廖红说:“是的,我们家是三千四。” 谢春鹏说:“这是潮流,过不了两年就会普及,不如先享受为快。” 冯旭晖没有说话。意识中,宅电只是有身份有地位人的特权(象征),或忙于工作或方便洽谈生意,这两种人一是钱多装个电话也算不了啥,要么是公家配置不用花钱。而自己,就算装上了电话,也不会有多少话需这电来传,十天半月难得铃响一次;往外打吧,没几个朋友家里有电话,也没多少实际的话要说。那样的话,电话变成了一种高档的装饰品。以冯旭晖的消费观念,是很实际的,即在日常生活中实用性强,或能带来明显好处的,绝不允许自己赶时髦。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不以冯旭晖的意志为转移,廖红提出来了,谢春鹏、邓子聪这些损友也跟着起哄,不装都说不过去了。 装的那天,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那红色外壳的话机象一朵红色的鲜花开在屋里,让人很开心,在欣赏这红色的四方体里能传出朋友们熟悉的声音时,冯旭晖忽然间想起了前辈人首次捧着会说话的“黑匣子”(收音机)的场景,那种感觉似有点相近。 实际上,已经有好些人家装了电话。接连的几日,忙于与朋友们联络,然后品尝有宅电的愉快心境,毕竟又添了一个小小的“大件”,虽然它用于“公务”要多一些,但方便却是无可置疑的。 甚至有一次很有点感激电话了。当然,这理由还蛮充分的,朋友们都装了,有什么事相互间联系多方便,有时出去办事,不回家吃饭,一个电话“请个假”,也好叫家人放心,况且家有老父,万有个啥急毛病,也免得托人带信,耽误工夫等等。 那次已是夜间十点多了,在灯下赶写材料时,似不免于闲暇的片刻“跑马”一下,挂念昨夜出远门的韩啸波,不知在列车上占了座位没有,现在该到站了吧。思绪这东西瞬息万变,漫天飞扬。“嘟噜噜噜”,客厅的电话发出了信号,绿色的指示灯在夜色中闪着好看的光,“喂,是我,我们现在到了太原,正在洗浴中心洗澡呢,咯咯咯。”韩啸波那清脆的哈哈声,虽远在千里,却犹如身边,冯旭晖的一下子心情轻松极了。 “洗澡不是澡堂子吗?叫洗浴中心了。” “这里是北方,雨水少,粉尘多,洗浴中心也就多。这可不是普通的洗澡,还有搓背、按摩……” 突然间,觉得电话机可爱得直想亲它一下。生活中应该有电话。 邓子聪来电话说,借到高级照相机了,让冯旭晖安排时间去河西水上公园。冯旭晖一个电话给廖红,让她定时间。 照片洗出来了,果然效果不同凡响。看着照片上廖红的短头发,冯旭晖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他问廖红:“你为什么要把长头发剪了呢?留了十多年,不心疼吗?” 廖红显得不耐烦,没好气地回答:“我跟你说过,这么热的天,长头发不好打理。你们男人就是喜欢看,我们女人就要为此付出很多的时间与精力。” 冯旭晖说:“如果是为了心爱的男人,女人会觉得麻烦吗?” 廖红沉默不语。 冯旭晖借着酒劲,继续问:“你在我去冶金干校学习前夕,写给我的分手信,是不是拿走了?我后来怎么也找不见。” “嗯。” “为什么?” “我在搞卫生的时候,看见了。我就拿走了。” “那你……应该还看了我的日记吧?” “我以为是歌曲本,翻了几页。发现是日记本,就没看了。” “里面有《失落的长发》,我感觉你是看到了的。对吗?” “没有看到。” “那就是,王向红剪短发的时候,我说了喜欢长发飘飘,你就故意把长发剪了。” “你阴暗。” “人家剪短发,是为了胎儿的健康发育,你是什么理由?” “人家苏云裳剪短发,也是为了肚子里的胎儿?笑话!” “那你还是看了日记《失落的长发》。” “我只知道,我有初恋,我心里坦诚,如实说了。你呢?明明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却不敢承认。装清高,虚伪!” 廖红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你不经同意就看人家的日记,是不道德的……”冯旭晖的声音,随着廖红响亮的关门声,戛然而止。 日记大抵是不示人的,所以笔下行云流水,小溪流一样在密林间哗啦啦流淌,活泼无虑。随着成长,会有些独立的想法,说出来会羞于启齿,不说的话却又在喉咙里上上下下,憋闷,痒痒,甚为难受。有时候就羡慕那些没心没肺的,一出溜就说了,然后交代一句,不许说出去,否则不够朋友,断交。而冯旭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不知是家教的时候读过《增广贤文》里面的什么句子,“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性格内向的天性,不愿说出来,却愿意写在日记里。 初期的日记,是刚刚进厂那会儿。父亲郑重其事地给了一个日记本算是仪式,翻开扉页发现是发的奖品,盖着大红的印章。父亲写了几行字,大约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虚心向老师傅学习,苦练技术,争做四化建设的排头兵之类。实际上,冯旭晖没有写成工作笔记,而是那些无处可说说的人和事。 在冯旭晖成为单位优秀通讯员的时候,他发现了日记本的功不可没。尤其是那些散文、杂文,几乎就是日记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信手拈来即可用作稿件。1988年连获几个征文大奖,都是来自于日记。他发现,在日记里的笔触最为放松,文笔自由。而每次捉笔正式写稿,因为想着审核的领导怎么看,编辑老师什么反应,畏手畏脚的反而干涩枯燥,成了败笔。 团系统开展“青春畅想”征文比赛,冯旭晖的那篇《春的节奏,雨的节奏》获得了第一名。写的就是第一次跟小曼姐去舞厅学跳舞的事情,因为是两个人去的,总担心被人看到,也怕人误解,加之不会跳而胆怯,一系列心理活动在日记里袒露。这样的心理,是难以与人分享的,只能对日记说。 当然,跟小曼姐的很多心路历程都记载在日记里,包括待业那阵,小曼姐送给冯旭晖一本《人性的证明》,琼瑶的书《穿紫衣的女人》。冯旭晖在练习着弹吉的分解和弦,唱着《龙的传人》《桑塔露琪亚》。 记载着车钥匙上的“金鱼”、小曼姐穿牛仔裤的样子、看电影、看滑冰。树林里的初吻、对小曼姐情感的质疑、韩啸波说小曼姐年纪显大,不够漂亮,旗帜鲜明地反对他们交往…… 看着抽屉里一本本日记,红的,绿的,米黄色的塑料封皮,冯旭晖犹豫不决,想把他们毁掉,却又下不了手。这些日记本,承载了自己很多的心事,没成想,这心事被廖红偷看了,让他无地自容。 廖红说,她原本是找手抄的歌曲本,看到是日记,当即就放下了。她不想做不道德的事。可是,好奇心居然占了上风,尤其是偶然翻到的一页,看到了记录着她的名字,忍不住偷看了。 冯旭晖感觉自己裸露着,让人看透了。这不是他愿意的,他向来把自己藏得很深。 他找出那本写有《失落的长发》的一本,“嘶啦”一声,日记本一分为二了。接着,横向的一分为二,再纵向的一分为二,直到成了碎片。看着碎片上的字迹,曾经被廖书记和肖锦汉称赞的“一手好字”,曾经为他夺得“青春畅想征文”第一名的《春雨的节奏》,好像在嘲笑着他。 十多本日记,堆积在婚房的地上。冯旭晖收拾起地上被撕碎的碎片,连同没有撕毁的日记本,一起装在一个纸盒里,跌跌撞撞下楼,到了水池边,也是他与小曼姐从电影院出来,练习小号的地方。 “嚓”,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迷茫的脸,一张万念俱灰的脸,一张看不出表情却又感受到痛苦而痛苦到麻木的脸…… 冯旭晖的眼前,浮现起那天夜里,第一次看电影之后,小曼姐陪同他在水塘边练习小号,他吹了一首小曼姐常在嘴巴上哼唱的《男朋友》。于是,这首歌曲的旋律就在冯旭晖的嘴巴里小声唱将起来: “我最讨厌油腔滑调虚伪的男孩,说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我最喜欢真心实意真挚的男孩,他知道怎么用心来把你爱……” “结识你不止一两年,你对我不算不爱怜,为什么我总觉得呀,缺少一些些,缺的呀并非脂粉钱,少的也不是什么红绿线,只要是你在口头上,随便加多一些些,也不枉姐儿,白等过你一两年……”小曼姐也哼起了歌曲,歌词咬得特别讲究,生怕听歌者听不清楚似的。 冯旭晖以为这歌声是幻觉,但是,这分明就在身边。他循着歌声看过去,一个女人在不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天空,轻轻吟唱…… 在“香花苑”舞厅,虽然天空飘着雨丝,两个人在街上走在一起,没有牵手。冯旭晖作为乐队的小号手,居然不会跳舞,而且对于鼓点子节奏还不甚敏感。那次跳舞,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估计也不敢下舞池。舞池的灯光本来就昏暗而且闪烁,谁也看不起清谁。那天,他与小曼姐的身体挨得很近,手也握在了一起,他们的心思几乎都在舞步的“技术”上了吗,“往这边插”“往那边插”“挽花”什么的。 “来吧,我们最后跳一曲。”小曼姐来到冯旭晖身边,火光映红了她美丽的脸庞。 纱厂街,宿舍夜。小曼姐看起来摔得很疼,说话也有些不耐烦。冯旭晖找了膏药,按照小曼姐的指点,贴在了膝盖处。小曼姐光洁的大腿,冯旭晖不是第一次见了,她在义哥家午睡时,被冯旭晖闯入看见过一次,刚刚在澡堂摔倒时,又看到了一次。冯旭晖贴膏药的手有些颤抖,内心也在怦怦直跳。 小曼姐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冯旭晖也回到另外一张床上躺下,他不能再说骑车回家,小曼姐摔伤了,不能置之不顾吧。 “阿旭,你把灯关了吧,免得管理员喊。”小曼姐小声说。 冯旭晖起身,走到门口把灯扯灭了。 “小曼姐,对不起。” 第102章 箭在弦 他想去税务局,看看小曼姐,不知她过得怎么样?这些年,他们没有交往,冯旭晖偶尔从义哥、小烨陀那里旁敲侧击问问她的情况,得知她还是一个人,没有结婚。 那天,冯旭晖去财务处报培训费。因机构刚刚调整,有些人员还未及时到位,但冯旭晖因自己垫的钱,结婚又急需用钱,就只好火急火燎地找财务报销。但财会人员说现在工作分工不清,找科长去。冯旭晖又按照他们的指点到隔壁科长室去。科长是个女的,搞财会的女科长较多,这也不奇怪。但是,这个科长冯旭晖却觉得似曾相识,调出大脑中的内存,很快我就想起是她,她那耸鼻子的动作是再熟悉不过了。 唐悦馨——冯旭晖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本在与另一个女人说着什么,听到冯旭晖发出的声音,她抬眼看了一下,什么表情也没有,问他有什么事。冯旭晖想她可能没看他,于是,就把培训费报销单据递给她,上面有冯旭晖的大名,她肯定记得我的名字的。 唐悦馨看了一下单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种女领导干部应有的庄重、严肃、矜持依然如故。冯旭晖这才检点了一下自己,也很严肃地等着她的下文。他发现她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身上有种成熟女人的高贵的魅力,跟两年前在冶金干校时期的气质完全不同。 她的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孩子满月时候的留影。她在跟旁边的女人说话,一口一个我们家陈达武如何如何。冯旭晖才想起,陈达武不就是动力厂的副厂长吗,原来他们是一家。她拿起电话:小莫,把办公室冯旭晖的培训费给报了。于是,冯旭晖就拿着单据又来到财会室,并问了一句:你们科长是不是姓唐,叫唐悦馨。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 冯旭晖便有种浑身不自在、恍若隔世的感觉。这女人,实在是摸不着边。在冶金干校那时候,那么活泼,那么热情,那么迫切向冯旭晖打听那些男青年的情况。最先,让学员们以为她跟冯旭晖很近乎。后来,发现她对“二两”不一般。今天才知道,他嫁给了陈克武。 唐悦馨的冷漠与无视,让冯旭晖对看望小曼姐的热情急速降温,小曼姐很可能也像唐悦馨一样,漠然得让人心寒。 从财务处出来,冯旭晖拿着钱到兴华实业家电公司去看彩电。当他的单车走出三八路的近道,踏上主干道时,突然人人喊他的名字。循着声音望去,没找到目标,突然,一辆摩托车对他冲了过来。冯旭晖正准备躲闪,嘎地一声,摩托车稳稳地停在他身边,车上的人摘下了头盔。原来是你呀,这才发现是中学时期的同学朱红其,班里的学习委员。 “真是巧遇,我们同学好久没见着了。” “你现在倒是混得不错呀。朱红其也没下车,修长的腿轻松点地。” “哪里,别这么说。” “哎,你给我帮个忙吧。” “你说。” “肖锦汉肖总跟你关系很好吧。”朱红其说,铁运中心铁路工程公司要买一辆汽车吊,让冯旭晖帮忙打招呼,买他总经销单位的车子。 冯旭晖迟疑了很久没有答复。这迟疑,并非完全因为这事有多难办,而是感觉到的一些生分与疏远。 冯旭晖与朱红其不但同学,而且还是好朋友,曾以兄弟相称。朱红其考上大学之后,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各自的生活圈子都在转移、变化,慢慢难得来往了。即使这样,冯旭晖还是认为,他们的友谊还在的。两年前,他们在地摊上见过一次,那时候纱厂即将倒闭,他抢得了图书馆的书籍在卖。那次之后,朱红其也没有要跟冯旭晖联络的意思。 是朱红其考上了大学,瞧不起自己这个中技生,还是在纱厂混得不怎么样,不好意思。冯旭晖不得而知,总之,冯旭晖对于这种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的做法,不太认可。 何况,朱红其都骑上摩托车了,条件应该不差吧。冯旭晖做人的原则,愿意雪中送炭,不太愿意锦上添花。 朱红其见冯旭晖看自己身下的摩托车,就解释道:“跑业务需要,撑面子的。” 冯旭晖只说,知道了,没有做硬性表态。在很多人眼里,秘书是可以通天的人。而冯旭晖却觉得,每天很是小心谨慎,伴君如伴虎的境况。况且,他只是一个写材料的文字秘书,根本没有什么权力资源。 临走时,朱红其丢下一句话: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了,不至于要我给你送礼吧? 冯旭晖笑了笑,没说话。 兴华实业家电公司人满为患,购买日本进口的东芝、三洋彩电需要购置票,国产的长虹牌随便买。冯旭晖看到邓子聪在人群中大声解释,购置票已经发放到每个二级厂,找单位去。 冯旭晖走过去问,机关处室的找谁?邓子聪悄声说,你去找肖锦汉肖总吧。他手里可能还有票。 在肖锦汉办公室,冯旭晖意外地看到姐夫也在。“姐夫?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对姐夫到鼎州居然没有去岳丈家,而直接来找肖锦汉,非常奇怪。 “舅舅。”外甥禄仔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煤老板,姓王。姐夫是来联系煤炭业务的,他说:“等我谈好业务就去看岳丈,看你。” “阿旭,你找我有事?你那个调研怎么样了?” 冯旭晖只好先说起了工务段捣固机替代铁路工的调研,调研报告材料草稿就在手提包里。为稳妥起见,他觉得正好让肖锦汉看看,请他这个老笔杆子把关,争取在办公室的大材料上,有所突破,站稳脚跟。 看过文章之后,肖锦汉说:“文章结构和调研事实没什么可讲的,你给的方案是站在铁运中心的角度,考虑的是铁路工会因此被下岗,带来不稳定因素,而且没有好的解决方案。我觉得,关键是最后的建议,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案。” 冯旭晖习惯性地挠头,说:“我只能根据调研的建议,如实地写。我看,铁运中心也没有好的建议,只是希望总公司设法解决人员分流的问题,或者给政策什么的。” 肖锦汉喝了一口茶,不急不慢地说:“你忘了我是小诸葛了?把我的建议写上去,老板看了会很高兴,夸你有点子。” 冯旭晖期待着肖锦汉的点子。肖锦汉拿起笔,在材料上沙沙地改起来了。冯旭晖接过来一看,眼前豁然开朗,连说:“好主意。” “你找我,是要进口彩电票?” “嗯?你怎么知道?” “我是谁?小诸葛。”肖锦汉说着,早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粉红色的票据来。 拿了票据,冯旭晖却说:“肖总,你这个小诸葛失算了,我找你的事情,不是要进口彩电的票据。” 肖锦汉显得不悦,问:“还有什么事?” 冯旭晖就说了朱红其想染指铁路工程公司汽车吊的事。肖锦汉就说:“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也帮?” 冯旭晖明白,这事没戏。不过,肖锦汉从来没有批评过自己,这句话,好像带有批评的意思。仔细一想,这是对他的敲打,自己在这个秘书岗位,找他帮忙的人会越来越多,要学会拒绝。 姐夫来冯旭晖家里的时候,恰遇停电,不堪室内闷热,便各拿蒲扇、椅子下楼在坪里纳凉。 姐夫说,一到城里就被罚一回狠的,原因是他随地吐痰,一次罚五块,一共罚了四次,二十块钱,乖乖,辛辛苦苦干一天活,吐四口痰就没了。冯旭晖说,你怎么不记事呢,罚一次就该记住。 姐夫说习惯了,每次吐了以后才想起这个茬,可是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禄仔比冯旭晖小六岁,已经满了二十了,人高马大,还在外面打工。在农村里,有的已经结婚生子了。由于没有挣到足够的钱,也就没有人开亲。这次,想跟着王老板做点煤炭生意,听说肖锦汉现在当了实业的官,有权,就让他这个当舅舅的帮忙。然后,就夸着儿子如何懂事和能干。 王老板也说,我上回去省城也差点被罚了。我从驾驶室一下来随意吐了一口痰,马上被一老太太叫住:“罚五块”。我莫名其妙。那老太太说:“吐痰一口,罚款五块。”我说我是乡下的人,不知道规矩。“少啰嗦,你违反了文明卫生规定,照章办事,掏钱吧”。我说:“你这样生硬死板的态度至少是不文明的,罚款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要让人们自觉遵守文明卫生规定,你也不给人以教育,走过来揪住人家,开口就是罚五块,按说你也该罚!”“好好,你快走。”没罚成。 人还是调皮点好。煤老板说,记得有一回那还是我在部队的时候,我的风纪扣没扣,被值勤的士兵抓着。我们当兵那阵才严呐,哪像如今。士兵有问题,长官也要连带做检讨。当时一想到连带的严重性,我心一横,耍赖了。 “我的脖子粗,扣不了,不信你试试。”王老板说着,把脖一伸,更粗了,任他抠也抠不下。同行的两个战友赶忙解释:“他人胖,脖子粗,风纪扣从来没扣过,多次建议特制一套给他,却一直没有解决。 见值勤士兵走远了,王老板乐得直想在地上打滚。 纳凉的人,见煤老板伸脖子鼓眼睛,绘声绘色地样子,也都笑了。 王老板见听众这么多,更来劲了。他又说上了。我到鼎钢宾馆办事,刚刚骑上单车,就被保安拦住,说我的车没铃,要罚款。我脑子很快反应过来,拿出了“绝招”,我把眼一瞪,反打一耙:“什么?罚款?你们这社会治安是怎么搞的嘛。我进门的时候铃子还好好的安在这,刚才进宾馆办了点事,一出来铃子就没了,你们要罚我的款,你得赔我铃子才行,看我不的找你们领导才怪。”结果又放我走了。哈哈…… 老冯比较沉闷,听着女婿他们说笑话,只是浅浅地笑,并不说话。看起来,他们到鼎钢办事应该比较顺利,因而心情好。当他们继续借酒吹牛的时候,老冯忍不住说:“你们呐,不要带坏了孩子。现在社会风气不怎么好……” 姐夫这才吐舌头,不说了。转了一个话题问:“看新房布置得蛮好了,阿旭是什么结婚呀?定了日子,就通知一下,我们肯定要来喝喜酒。” 冯旭晖说:“八月十五。” 姐夫说:“那不是中秋节吗?预示着团团圆圆吧。” 老冯说:“你徐叔叔家的小曼,也是八月十五。这么巧。” 姐夫说:“那不是好日子嘛。” 老冯说:“我没有分身术呀,毕竟那个妹子喊我一声爸爸。” 小曼姐要结婚了? 老冯在一边念叨着小曼的好处。什么个子高,对老人好,业务能力强,现在当上科长了,是她姐夫小义的领导。可惜,没缘分呐…… “肖总来了。”禄仔眼尖,对他爸说。 肖锦汉见过老冯,满口酒气,一把折扇“啪”地甩开,说:“这么热的天,怎么能停电呀。热死了,要不到我办公室去坐一会。” 姐夫觉得有点远,让禄仔给肖锦汉舅舅打蒲扇。肖锦汉就说,就几句话,说完就走。“阿旭,总公司下周一上午开经理办公会,你把调研报告材料准备好。我准备控股铁路工程公司,把魏鹏提为副经理,把整个铁路检维修业务承包下来,估计可以安置下岗人员100人左右。” “冯叔在这,这次阿旭结婚办酒就在我们独好大酒店,你们把本金给我就行了,保证不赚一分钱。” “还有你,禄仔。给我当司机算了,公司可以给你安排单身宿舍,你就有地方睡觉了。安居才能乐业嘛。考虑一下。我走了,热得受不了了。” 送走肖锦汉,冯旭晖回家洗澡。看着布置一新的房间,想起与廖红的争吵,心里隐隐担忧。父亲母亲就是时常吵吵闹闹过日子的,每次父亲从城里回家,基本上不等探亲假期结束,父亲就会在吵架中悻悻地返回城市。 冯旭晖一直不喜欢父亲老冯,主要是因为父亲总是跟母亲吵架。他的梦中,不时会出现父亲跟母亲吵架时,冯旭晖暗中帮母亲,悄悄地抄起门后的扫帚,想偷袭父亲。却被父亲发觉,瞪了他一眼,他被吓一哆嗦,然后就醒了。 冯旭晖与廖红在一起,总好像是完成廖书记布置的工作任务似的,冯旭晖耐着性子,给廖红做思想工作。相信总有一天会改变她,就是石头也有焐热的一天。恋爱三年了,磕磕碰碰不少。结婚之后,会不会跟父亲母亲那样,吵个不停呢。冯旭晖想过放弃,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射了。 如果是小曼姐,又会是什么局面呢? 小曼姐比冯旭晖大三岁,父亲们是经历了生死考验的战友。老冯经常带他去串门,他们在小时候,在一起做游戏,打乒乓球、捉迷藏、过家家。过家家时,小曼姐经常被派对给冯旭晖,几乎形成了惯例。他们像大人那样,买菜、切菜、烧火、做饭等家务事。两个人配合得挺默契。大人们总是在一边看热闹,有时也开开他们的玩笑。 小曼姐那时候总是爱流鼻涕,大人们开玩笑说,阿旭娶小曼,别的什么都不要送,只送一条揩鼻涕的手绢就行了,弄得他们很不好意思。 后来,年龄大些,男孩与女孩就不怎么讲话了。小曼姐成了美丽的“小公主”,对阿旭不怎么理睬。直到待业那阵,小曼姐来到她姐姐家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是冯旭晖的吉他声吸引了她…… 第103章 彩排厅 秋高气爽,俱乐部广场上晨练的人渐渐散去,闲散着打发时间的老人,在林间的石凳石桌上开始打牌、下棋,接着,身后会围着一堆人。 靠右边的树林,一块空地变成了旱冰场,钢厂特有的吹氧管制成了围栏,圈起来一个圆形的场地,被一个下岗职工承包经营。平时会开着大喇叭,循环播放《溜冰圆舞曲》,年轻人在场地上展示着腾跳、转身等各种技巧,博得场外观众的喝彩。 苏云裳早早地来到俱乐部,一阵阵桂花香气随风飘入鼻腔,沁入心脾,被这里的宁静舒适所吸引,一下子就觉得身心放松了。平日里,总是在办公室忙忙碌碌,被周遭的人与事烦扰着,尤其是上访找中心领导的人多,尤其是工务段的铁路工。 “喂,美女。” 苏云裳下意识地回头,见一个年轻人对她笑。“你是叫我吗?” “是呀,请问俱乐部排练厅怎么走?” “哦,你是参加集体婚礼彩排的?哪个分厂?” 年轻人笑着说:“我不是鼎钢的,我爱人是鼎钢修建处的。我叫河西工商局的,叫叶海音,算是鼎钢家属吧。” “叶海音?给我们团刊《天梯》写过文章的?诗人。”苏云裳对这个很诗意的名字印象很深,马上就想起来了。 叶海音说:“啊,见笑见笑,写得不好。我的同学冯旭晖跟我约稿,勉为其难了。” “叶诗人谦虚了,你的那首《季节感怀》的诗歌,在《天梯》登了以后,后来在《鼎州日报》上登了。厉害哩。” “谢谢美女夸奖。我在河西工商局也搞了一个团刊,不过搞了两年就搞不下去了。你们的《天梯》好像还在坚持?” “对呀,加增刊、专刊一起,快五十期了。真想办下去呀。” “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搞钱,哪有心思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刊物。” “你不写诗了?” “不写了,但是,是诗歌为媒,让我结识了我的爱人。她是我的崇拜者。” “那你更应该写诗呀。” “她现在快下岗了,没有心情读诗了。” 苏云裳愉快地说:“冯旭晖跟我都是《天梯》的编辑,我是主编苏云裳。” 叶海音大为吃惊,说:“我已经猜到了,佩服佩服,羡慕阿旭有这么好的文学氛围。” 苏云裳继续说:“而且,我们都是参加集体婚礼彩排的,跟我走吧。” 叶海音眼睛都直了,盯着苏云裳看,然后感叹着说:“这个冯旭晖,命好呀。找了这么好的美女!” 叶海音的一句“美女”,让苏云裳心情大好。其实,她在同学们眼里岂止是“美女”,简直是“女神”,但是没有谁由衷地赞美过她,她读得最多的是注目礼。 如果今天谁来找我办事,估计会比较顺利,因为心情决定态度,态度决定行为,行为决定工作效率。说白了就是今天心情好,不,应该说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好了。 昨天晚上,苏云裳奉命陪兄弟单位尝鼎州的地方风味。在酒桌上,客人感谢苏云裳毫无保留地介绍下岗分流的做法,客人中那位最英俊男同志过来敬酒,喊了一声“美女”,就开始仰脖子喝酒。 这是苏云裳第一次听到有人以“美女”称呼她,没有沾多少酒就已经晕晕乎乎的了。她当时有点不知所措了,想谦虚一下,却脸先红了,感觉自己完全乱了阵脚。她兴奋了一夜,一直在想过,叫我美女不算过分吧,是不是不够谦虚呀。 没想到,一早又遇到一个男同志非常热情地打招呼,叫她“美女”。苏云裳在想,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些天一直准备集体婚礼的事情,心情很好的缘故吧。 来到俱乐部二楼的彩排厅,阳胡子的乐队人员已经在给电声乐器调音,以电子琴c调的“哆”音为基准,电吉他、电贝司等根据这个音调节琴弦松紧,室内一片杂音。 总公司团委书记陪着鼎钢电视台的男女主持人来了,团委书记嗓门很大,跟苏云裳握手之后就问:“你早点过来呀,我这人手最紧张的时候,一个生孩子,一个去日本学习。你先过来吧,你的集体婚礼指标还算你铁运中心的不就行了,给你加业绩分。” 苏云裳笑着解释道:“江书记,不是我不肯来,是铁运中心不放人。最近铁路工上访的多,我不是工务段出来的吗?我跟他们很熟,好说话。” 江书记说:“是秦简远舍不得吧?啊?哈哈。按照总公司干部管理,你们这种情况一定要避嫌。都变成‘夫妻店’了。” “江书记说我坏话了,怪不得我在楼下就打喷嚏看。”秦简远有些发福的身体进了彩排厅。 彩排厅的高大窗户是苏俄式的圆顶结构,看上去比较典雅,靠窗户这边是一间一间的卡座。冯旭晖到来的时候,七对集体婚礼的新人,陆陆续续来到彩排厅。他开始寻找廖红,却意外地看到了卡座里的小曼姐、叶海音。 叶海音也看到了他,主动举起了手,跟他打招呼。冯旭晖朝叶海音走过去,握手,拥抱,叶海音还在冯旭晖胸口擂了一拳。“嗨,没想到吧,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是呀,忙不赢吧,听说你在皇冠歌舞厅当主持,发大财了吧。写信也写着写着就没有了,写诗也是这样。你是来当主持,还是……” 叶海音把站在旁边的一个姑娘拉到面前,介绍说:“这是我老婆,我们是来参加集体婚礼的。” 冯旭晖忙伸出手,说:“你好,嫂子。” 叶海音问:“你家那位呢?是哪位美女?” 冯旭晖谦虚道:“我那位……算不得美女。”这时,廖红、赵芳菲正好出现在彩排厅门口,便指着廖红说,就在那。 “是……短发美女,还是长发美女?” “短发。” 一边的苏云裳看到门口的廖红、赵芳菲,这都是铁运中心的人员,是她团委管辖的手下。她朝门口招手,心里在嘀咕,短发“美女”长发“美女”,都是“美女”。或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而是对年轻女性的一种尊称。她想起这一天由“美女”称呼带来的喜悦,不由得尴尬地笑了,心情突然有些沮丧。 开场曲音乐响起,男女主持人步入乐池前头,依次宣读七对新人的名字。冯旭晖这才清晰地听到了“曹向荣、徐小曼”这一对的名字。他们两个在挥手致意。 整个一上午的彩排,冯旭晖脑海里一片空白,像一个木偶,随着主持人的提示,完成了各项活动。排了三四遍,有些人开始抱怨,认真些,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家里还有一堆的事。直到有人点名:“冯旭晖、廖红这一对留下,其余六对可以走人。”冯旭晖才如梦方醒。 苏云裳没有离开,铁运中心本来是很有面子的,七对新人中,铁运中心占了三对。“阿旭,你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冯旭晖甩甩头,眼神不再游离。他的脸开始泛红,习惯性挠头,掩饰自己的局促,说:“不好意思,这两天没休息好。” 廖红却讥笑道:“哼,是看到初恋跟人家好了,受不了了吧。” 苏云裳虽然不知道廖红酸溜溜的所指,但是她觉得这种场合说这样的会,是不合时宜的。就对廖红说:“廖红,都已经扯结婚证了,再说那些就不必要了。” 廖红却不买账,大声说:“好意思打听我的初恋是谁?我最讨厌做人畏畏缩缩,不坦荡的男人。男子汉,应该是敢作敢当。今天我算看出来了,初恋还在心里头!” 说完,廖红头也不回大步走出彩排厅,赵芳菲也如影相随般离开。 留在彩排厅的江书记和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苏云裳觉得工作失职似的,脚步紊乱,双手无处安放。还是秦简远看出来门道,搂住苏云裳的肩膀说:“还好,幸亏是彩排,否则,出大丑了。这叫损失最小化原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老是自责。” 等江书记和工作人员离开,苏云裳才问冯旭晖:“阿旭,你会不会谈恋爱!” 冯旭晖有些难为情。秦简远知趣地说:“你们谈工作,我还有个会,先走一步。” 冯旭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稿纸,递给苏云裳。稿件上写着一首诗:《爱的秋季》 为什么那么多的 关于爱情的故事 都发生在春天 是因为春天容易滋生 新的什么 都说秋季 是收获的季节 可是对于相爱的男女 为什么那么多秋天 却是爱情的尽头 我想起 我们的故事 也是在春天里开始 如今面临的 竟也是秋的季节 我真想弄明白 到底是 季节缔造了爱情 还是爱情 改变了季节 其实,并非所有的 爱情故事都有如季节 其实,即使真的如此 又有何妨 只要春天的萌发是真诚的 夏日的燃烧是热烈的 那秋天的凋零 也就自然而真实 并非所有的萌芽 都有秋天的果实 并非注定要凋零 便不在春天里发芽 该发生的 谁也不能阻挡 该结束的 其实无法挽留 第二页,也是一首诗:《燃烧的日记》 当岁月宣告 浪漫的年华悄然逝去 多梦的生活已经结束 日记的命运 注定要与红焰结合 注定要在燃烧中 圆寂 当我把青春的履历 把多彩的情思 一同悄然交给红舌 转眼间 所有的情感 都已死去 但我知道 我知道往事虽然已被焚烧 在有阳光的日子 我会象猎狗一样 将故事的灰烬刨出来 嗅嗅 我知道该记住的 即便燃成灰烬 我也会记住 那燃烧时美丽的 火舌 苏云裳皱着眉头看完这两首诗,不解地问:“你什么意思?你早就预言了结局?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冯旭晖,样子是那么地孤独和颓唐,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他摇摇头,声音缥缈得好似来自于遥远的天外。 我多想成为咱们集体婚礼七对新人中的一员。多年后的结婚纪念日,我们邀集在一起,共同庆祝这美好的日子,不缺了任何一对。可是,这很可能只是一种奢望,因为我自己难以做到。到那时,我会在遥远的地方,举杯遥祝他们甜蜜如意。 看着没有半点喜气的冯旭晖,苏云裳不相信这世界能如此快地改变一个人。但事实却是如此的残酷。 苏云裳大声喊:“冯旭晖,你神经病!” 冯旭晖“嘿嘿”两声,不以为然。他冷静得难以置信地对苏云裳说:“我是以大局为重的人,这点你尽管放心。我完全会配合你完成这次集体婚礼仪式全过程。现在的关键是,廖红。以我对她的了解,能不能配合,我没把握。” 苏云裳两手一摊,觉得不可思议地说:“冯旭晖同学,我一直以为你是非常老于世故的人,做事有能力,有责任,是我最放心的人。可是,在恋爱方面,你简直就是白痴一个!我听说,有人喊你‘黑猪’,跟女孩子同睡一个宿舍,居然没有檫出火花?证明你不懂男女之情。” 冯旭晖辩解道:“这种事情怎么好摆在台面上说?我是正常的男人,怎么会不懂男女之情?记得杜晓琳的男人,我的师兄章建云曾经说过,你若质疑,你(女人)或者你(男人)老婆来试一次就知道了。” 苏云裳没有计较冯旭晖的铁路工式的粗俗,觉得这种质疑伤及了男人的自尊,能够奋起反击,才是男人本色。她有点不理解地质问:“那到底是为什么?” 冯旭晖回答:“正是因为突破了不该突破的底线,所以我要尽一个男人的责任。我如果半途把她甩了,岂不是害了她一生?” 苏云裳继续问道:“你是委屈你自己?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冯旭晖自嘲地笑了笑,说:“怎么样不是一辈子?怎么样都是一辈子!我的父母吵吵闹闹也是一辈子,聚少离多也是一辈子,有什么呀。” 苏云裳突然间泪奔,扬起手,本来想打在对方脸上,猛然间改变主意,巴掌变成了拳头,重重地打在了冯旭晖胸前。“你,你糊涂呀!” 继而,苏云裳擦去眼泪,自责道:“都是我的错。” 又说:“我不该让你参加集体婚礼,你这个傻瓜,为了我,你从来不拒绝我。你怎么那么傻!” 冯旭晖辩解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无关。”又说:“苏书记,你最好尽快跟廖显祖书记沟通一下,马上就是集体婚礼了,让廖红配合,至少把仪式层面的事情做完。” 苏云裳说:“没关系,少你一对,六对也可以。你们自己决定吧。我很担心。如果在正式的集体婚礼仪式上,廖红失去理智,反而更加难堪。” 第104章 都怪我 冯旭晖安排完明天去接亲的人员和三轮车,回到家里正准备吃饭,电话铃声响起,传来了赵芳菲急切的声音:“旭哥哥,廖红姐没回来吃饭,我给几个朋友家打了电话,都没看到她。你有空的话马上过来吧,廖伯伯和毛姨都很着急。” “你跟廖书记、毛姨说了今天上午彩排厅的事没?” “说了,他们骂了廖红姐。结果,廖红姐就跑出去了。” 到“大树下”时,店子里有很多人,气氛非常的热烈,说着明天嫁女的事情。看到师娘夏菊英眼里的泪水,冯旭晖的心也在抽搐,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 夏菊英说,明天就要接亲了,女方的电冰箱、洗衣机,四铺四盖的床上用品都在家里摆着,这个时候新娘子却不见了,真是造孽呀。 “昨天,廖红姐还跟我说,要去买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心里还是挺在乎的,突然间就变卦了。”赵芳菲说起在彩排厅的事,觉得世上的事情太蹊跷了,偏偏曹向荣找的对象就是冯旭晖的初恋,其实冯旭晖对廖红姐是隐瞒了初恋的,偏偏廖红却看到了冯旭晖的日记本,日记本里偏偏记载了冯旭晖对这个小曼姐的许多事情…… 晚上9点钟了,廖红还是没回家,也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毛姨一个劲地剥大蒜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廖书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必担心,这个死丫头,从小被娇惯了,脾气性格急躁。但是从来没有在外过夜,12点之前肯定能够回家。 冯旭晖沉默不语。造成当下这个糟糕的局面,他是有责任的。眼前的长辈,对自己是足够好的。毛姨总说,阿旭仔仔可怜,打小没娘。每次冯旭晖到家里来,她都会下厨弄一两个菜,让廖书记陪着他喝酒。廖书记在段里一本正经当党支部书记,在家里却是很慈祥的父亲一样。在廖红甩了冯旭晖一记耳光之后,冯旭晖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家里吃饭,廖书记和毛姨专门到税务局小院去跟老冯道歉。 想起两个老人对自己的恩德,冯旭晖无颜以对。他实在坐不住了,对赵芳菲使了一个眼色,就走出来了。沿着鼎钢北路走了一阵,冯旭晖问:“小菲,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在哪里,你是不是知道?” 赵芳菲说:“我觉得她该去的朋友那里,都打电话问了。” “你觉得,她十二点之前真的能回来吗?我看不见得。” “我说不好。” 路边,一辆三轮车载着西瓜在路灯下卖,瓜贩用蒲扇赶着飞蛾,见冯旭晖他们过来,就吆喝着“西瓜便宜卖,要收摊了。”冯旭晖顺便问:“小菲,你后来没去当瓜贩了吧?那样不好,让人知道了,以为你搞第二职业。”赵芳菲“嗯”了一声。 “喂——看录像了,香港片,真刺激呀——”街上的录像厅把声音放得很大,这边是武打片的“嘿”“哈”,那边是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 近年来,市内文化娱乐市场发展很快。几年前,市区尚只稀稀拉拉几个舞厅,而今,“两室两厅”(桌球室、电游室、歌舞厅、录相厅)已然遍布主要街道两旁,构成了街市新的景观。 冯旭晖从一些内参资料了解过,这些文化娱乐场所的兴起,对于丰富人们的业余生活,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要,增加就业机会,创造经济效益等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令人忧虑的问题也不少:一是流氓滋事增多。大多数娱乐场所,由于没有保安或保安不力,一些寻衅滋事的流氓进场后得不到有力的管制,争风吃醋、比恶斗狠,打架闹事时有发生。二是传播“黄毒”场所。一些歌舞厅设有“温情一刻钟”,即关闭舞厅所有灯光让舞池中的男女作些舞以外的动作;录相厅前的招牌几乎全部冠以“儿童不宜”、“艳情生活”等字样,有的还设有“午夜场”,更具诱惑。三是提供赌博场地。桌球室、电游室、虽然墙上均刷有“高尚娱乐,严禁赌博”字样,但真正“高尚”的不多。四是害及中小学生。进入电游室的,大多是中小学生,一些低档次的录相厅里,也有相当部分在校学生,这些颇为撩人的娱乐场所,强烈地诱惑着涉世不深的学生们,使之不但学习成绩下降,而且精神面貌也受到危害,有资料表明,近年来,青少年犯罪呈递增趋势。 冯旭晖感觉,企业效益不好,下岗人员剧增,大家想方设法讨生活,各种过去在学习资料里反对的资产阶级生活,逐渐从社会上冒出苗头来。政府一边抓,一边放,有点像香港电影里的某些社会现象了。 这几年,好些人在市场上赚了钱,生活情趣的多样化,有了更多更高的要求,“两室两厅”等文化娱乐场所的崛起,也正是适应市场需求而产生的,这本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如果有关部门不加强文明娱乐市场的把关和管理,估计负面影响会越来越多,那么,给社会带来的利弊账算起来恐怕就不那么乐观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走过。冯旭晖仔细一看,是禄仔。他正在录像厅前面的广告招牌那里,眼睛睃来睃去。“禄仔”,冯旭晖喊了一声。禄仔看见冯旭晖,吓了一跳,喊了声“舅舅”,就走开了。 “站住。” 禄仔老老实实站住,等着舅舅训人。冯旭晖问:“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还在外面超。” “刚刚陪肖总吃夜宵去了,刚刚送他回家。对了,你怎么没陪舅妈吃夜宵?” “什么?你舅妈在吃夜宵?刚刚?” “是呀,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喝酒。” 在夜宵一条街,冯旭晖找到了正在夜宵摊子上喝酒的廖红。看见冯旭晖、赵芳菲,廖红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她陪在座的朋友各敬一杯,对于回敬的酒,也是来者不拒。冯旭晖看了看,有谢国良在座,其余的好像是工厂站的同事。 廖红应该有些醉了,在赵芳菲去拉扯她回家的时候,步履蹒跚。谢国良看见冯旭晖,轻蔑地笑了笑,举起了酒杯,半闭着的眼,似醉非醉,摇摇欲倒。 冯旭晖用手去扶廖红,廖红把他的手拨开去。赵芳菲说:“廖红姐,家里的人都在等你回家。明天是接亲的日子,家里着急……” “我不去,要去……你,你去。”说完坐回到座位,她便趴在桌上。开始,赵芳菲以为她只是在休息,后来发现她的肩膀在耸动,抽搐,才发现,她在哭。赵芳菲把她拉起来,她的头像胡椒舀子的手把,左右摇晃。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湿漉漉的。 女人的眼泪,有时能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妩媚。谢国良一片怜香惜玉的温情涌起,恨不能把她抱起,吻干她脸上的泪水。谢国良曾称廖红为“醉可爱的人”,越是醉态越是可爱。 他对冯旭晖说:“人家姑娘不喜欢你,你干嘛呀?” 冯旭晖在技校读书时,跟谢国良关系不错,学打麻将就是在谢国良家里。虽然谢国良这个花花公子,对廖红有意图,但是,由于冯旭晖跟廖红的恋爱关系,廖书记强调不宜公开,所以谢国良并不知情。冯旭晖也就没有怪罪他。 冯旭晖对谢国良说:“你今天喝高了,跟你说不清。” “谁喝多了?” “你喝多了。我跟廖红已经扯了结婚证,明天接嫁妆,后天就是集体婚礼了。” “那又怎样?结了婚,照,照样可以离……离婚,何况你们还没,没呢。” 这样的场面,冯旭晖非常熟悉。 那是两年前的一天,廖红顶职进了铁运中心,家里人高兴庆贺。赵芳菲说,去宵夜吧。酒后,一帮人又去了歌厅,胡乱吃了些绿豆沙、西瓜汁什么的。后来廖红说头疼,冯旭晖就去扶她。于是,上了的士,开到在“蔷薇盛开”洗浴中心休息。 待其他朋友纷纷离去,只剩下冯旭晖、离婚、赵芳菲他们三个时,廖红就把头靠了过去。廖红本不想去,太晚了,回去难以交差。但是,廖红的手一直在桌子下面与他相握,他分明感到汗津津的。他无法抗拒这种感觉。只好起身,去了“蔷薇盛开”。 “蔷薇盛开”,是市里最高档次的休闲场所。冯旭晖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地进了一间,冲洗,无数个喷水口喷射出的水珠在身上奔泻,惬意。擦干,有进了干蒸房,一身清爽,再去二楼休息大厅。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躺了下来,看电视,不时看着女宾部上来的人。可是,他一沾床,困倦就如同一张巨浪朝他袭来,把他卷入无边的黑暗。他没有觉得难受,心甘情愿地被卷入,他睡了。 待他醒来,发现廖红已在他身旁的床位上躺着。她没有穿店里的衣服,也没盖店里的被子。她穿着自己的睡衣,侧身躺着,与他面对面。两个床位之间隔着一个人转身的空间距离,伸直了脚,可以触到床那边的人。冯旭晖起身,用被子替廖红盖了盖。她很警觉,把被子掀开,说被子不干净。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她就相应着拉紧了他的手。 就在那天晚上,廖红唯一一次12点之后没有回家的晚上,与冯旭晖在“蔷薇盛开”休息。在下半夜,冯旭晖口干醒来,取了茶水喝了,然后递给熟睡之中的廖红。廖红接了水杯,喝了水,就把冯旭晖拉倒被子里面。 当时,冯旭晖想起了纱厂街的宿舍夜,顿时头部充血,试探性的轻轻地吻了廖红的脸,防范着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结果,很安静地迎合着冯旭晖的嘴唇。 第二天一早醒来,冯旭晖看着怀里的廖红,隐约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也感觉她在喜欢自己。 廖红很平静,握住冯旭晖的手说:“今后,你要对我好。” 冯旭晖把她搂得紧紧的,说:“会的。” 廖红回到家,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醒来了,窗外很安静。她的睡意全无,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开始反思。 从自己的角度看,难道自己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有错吗?父母对自己一直是百依百顺,可是偏偏在这个问题上不依不饶。没考上高中,父母没有责怪。在小集体上班,父母也是多方安慰。“逼”着父母提前退休,好让她顶职,母亲就真的退了,开了“大树下餐饮店”。唯独在个人问题上,坚持让她嫁给冯旭晖,不让她与“花花公子”谢国良来往,也不让她跟军校同学接触,什么两地分居的“半边户”日子不好过,什么家里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要伺候。 从冯旭晖的角度看,他是一个好男人没错,但是,作为男人,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白面书生一个,说话永远是文绉绉的,四平八稳,从不犯错,即使给他一耳光,也绅士一样,说声“对不起”,毫无男人的血性。跟他在一起,心中毫无波澜。即使那一夜,两个人身体挨得如此之近,他还是坐怀不乱。最后,还是她主动,才有了突破。 站在父母的角度看,他们自认为是过来人,对生活有真切的感受。他们阅人无数,看中了冯旭晖家境简单,今后与婆家的关系处理不复杂。而且,冯旭晖为人厚道老实,估计不会欺负他,只有她欺负他的可能。况且,父亲一直看好他,培养他,如今已经走到总公司秘书位置,算得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站在社会环境的角度看。现在社会,观念更新日新月异。男人在外有点什么似乎没什么不正常。小雅的男人是大款,每天给钱供她打牌,其他一概不管。多清闲。不是有闲妇之说吗。再说了,偏偏社会上就有那么多不要脸的女人,为了钱,献媚勾引人家男人。而且还死皮赖脸跟你说要善待男人,不要脸,你有资格吗? 站在外人性格看,弟弟说,旭哥哥天性温良,蛮好的。单位上的人都说自己好福气,还说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呢。夏菊英阿姨也说,小冯是他男人最喜欢的徒弟,谦虚懂事。只有闺蜜赵芳菲站在自己一边,说阿旭哥做朋友没的说,但是做男朋友,好像欠缺一点什么。 廖红反反复复思考着。这种事情,看上去是很简单的问题,也非常好处理,而她却不一样。她以不同的角色,从不同的角度,对自己面临的婚姻问题进行思考,总是想不出满意的结果。 这到底是谁的错。 这是一种心痛的滋味。 这滋味在持续、持续…… 最初的刹那,她只觉得胸口紧紧地被压榨着,膨胀着,好像马上就要爆裂。她似乎能够听到撕裂的吱吱声,而且榨出的汁水,在两个眼睛里蓄着蓄着…… 于是只能赶紧调节,舒气、甩头、叹息,那堆积在胸口的压榨感才渐渐缓解。 窗户上有了红色的光辉,新的一天到来了,而且是她人生中美好的一天。可她竟丝毫没有幸福感,相反,一种报应似的自虐感,迎合了此时的心境。 整个上午,头是昏昏沉沉的,哭不出,笑不出,说不出,唱不出。门外,父母、夏菊英阿姨和赵芳菲,都在忙着,叽叽喳喳的声音,有欢喜,有焦急。是不是每个母亲在女儿出嫁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矛盾心理。 来了,接亲的人来了…… 第105章 连心眉 “大树下餐饮店”的树荫下,六辆扎着红绸子的三轮车整齐地停在鼎钢北路的路边。随着鞭炮噼啪响过,带着喜气与硝烟气息的烟雾在五层大楼弥漫。 阳胡子肩膀斜挎着一面大鼓,“咚,咚,咚,”的鼓声一起,小号、长号、黑管、中音号、长笛等,以及小鼓密集的点子很默契地飞扬起来。新郎官冯旭晖从上到下穿着新衣服,灰色的裤子烫得笔挺,白色的衬衫衬得人格外精神。但是,也有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担忧在脸上若隐若现。 到了女方家里,毛姨、夏菊英母女,还有帮忙的人,喜盈盈地端茶递水给接亲的人,虽然屋子里人挤人坐不下,还得客气地说“请坐”“请喝茶”。走廊里也站满了人,楼下更是不少看热闹的人。冯旭晖笑呵呵地给人们散发喜糖。 屋里,夏菊英交代,记得要在婚床上放上栗子花生枣这些吉祥产品,寓意着早生贵子,今天晚上还要安排一个童男子在这里睡上一会儿,这就是压床,寓意结婚之后子孙兴旺之意。 “吉时已到”,随着魏鹏一声大喊,楼下的铜管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彩云追月》。冯旭晖接亲的弟兄们开始把那些贴着红双喜的物件,往外面搬。 “往厂内走吧,厂外马路上车多。”魏鹏指挥着。 “有道理。” 接亲队伍,敲敲打打往北门出发。进了厂门,冯旭晖示意乐队停止演奏。大家说着话,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主要是担心高大的电冰箱在三轮车里左右摇晃,不要把氟利昂晃出来了。 一路上,铁路工那些荤段子自然就出来了。阳胡子说,冯旭晖刚刚到工厂站工区的时候,每当大伙给黄麻子讲男女的事,他就会拿了书,到院子里去了。为此,赵秀才说他是脸皮薄,爱脸红。阳胡子调侃他是“闷骚型”的。“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不喜欢的,那是有病。” 冯旭晖赶紧摆手,不要说这些吧。那时候年轻,这种话题的确让人脸红。记得谢春鹏聚精会神听故事,每次都不能起身。阳胡子最缺德,把谢春鹏往屋子中间一推,谢春鹏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韩啸波不知就里,去拉他起来,被他甩开手,似乎是生气了。阳胡子在一边哈哈大笑,说:“谢春鹏呀,站起来呀。”谢春鹏就是不站起来,还笑着说:“地上多凉快呀,起来干嘛。” 阳胡子使劲往上拽,谢春鹏使了牛劲挣扎,蹲在地上,像是一个大铁陀,硬是没让阳胡子得逞。见阳胡子缓了劲儿,松开了手,老实敦厚的谢春鹏立马起身,旋风一样,往门口刮了过去,直接跑到厕所里去了。 想起原先在班组的快乐时光,大家觉得那时候虽然苦点累点,但是互相没有恶意,打打闹闹,也不在意。现在好像变了,到底哪里变了,却说不清道不明。感叹时间回不去了。 阳胡子调侃道,冯旭晖就是个“闷骚型”,开始我那战友章建云还担心他找不到女朋友,杜晓琳也是瞎操心。没想到,冯旭晖跟廖书记的女儿搞“地下恋情”。 魏鹏说,你老婆的眉毛生得好,浓浓的一线,弯长弯长贴在眼睛之上,显得很神气。 有人问起廖红的脾气性格如何,冯旭晖总说还可以,不错的。阳胡子却直言到:“我那弟妹呀,一定很有个性。” 魏鹏便问:“何以见得。” 阳胡子答:“看那一双眉毛便知。那么浓,那么密,两条眉毛中间还相互连着,这叫‘连心眉’。长这种眉毛的女子,多为烈性。过去你们恋爱时没敢说。怕‘棒’打了鸳鸯,今天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说说就无妨了。我的家乡有句话是,眉毛淡,性子缓;眉毛浓,气喷喷;连心眉,火冲天。” 冯旭晖没有否认,也没承认。渐渐想起,相恋三年多,也曾有过口角。她也曾说过自己性格不是很好。但似乎要印证“恋爱中人是瞎子聋子傻子”这一真理一样,冯旭晖并未往心里去。因为他总认为,脾气不怕大,只要感情好,相信她不会不忍起码不滥发脾气的。 其实,廖红还跟冯旭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过她小时候的故事,现在想来那该是脾气大的又一佐证。那时候她是个调皮超过男孩子的“孩子王”,曾率领一班“童子军”到地里掏红薯、摘黄瓜搞“扫荡”,以馋其嘴,终被人捉住,以“把你扔到塘里去”相恐吓也临“威”不惧,而且“武艺”不凡…… 当时,冯旭晖听后只觉得有意思,且笑得前俯后仰。看看今日表面文静且温良的她,哪有一丝“野”的踪影?更没想到性格这一层。 时至今日,廖红的脾气个性也正如大家所估计和担心的那样,是有些大,这已是铁的事实,冯旭晖已然领教几回,最严重的就是在小区楼下那响亮的一耳光。 但廖红却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来得大却也去得快,每次不愉快之后,在她父母的劝说之下,都能与冯旭晖和解。而冯旭晖心里也早有和解之意,可就是架子端上了就放不下来。有廖红家人给的台阶,也就下来就是。冯旭晖私下里琢磨,有这么民主的父母,欢乐的时光远远胜过不愉快的时刻。 冯旭晖心里暗暗祈祷,不管怎么样,廖红能够配合完成这次集体婚礼,今后的日子,相信自己能感化她的。她这次闹情绪是因为小曼姐,可是集体婚礼之后,小曼姐已经跟曹向荣成了夫妻,还有什么可记恨的呢? 快到了东门的时候,遇到了秦简远的接亲队伍,他们开着汽车,装了满满一车的嫁妆。阳胡子看到了,啧啧称赞道:“喂,阿旭,你看,秦简远这么大的铁运中心主任,也亲自来接亲呢。哇呀,到底气派一些,汽车接亲。” “你们看,大门口那些讨喜糖的人,怎么好像是工务段的人呀。今天没事做,跑这么远来讨喜糖吃。这么玩,过于张扬了吧。叫总公司办公楼里的领导看见,会有好果子吃!” 眼尖的人,发现了几个工务段的熟人。阳胡子还看见了自己工厂站工区的几个年轻的合同制工人,骂了一句:“反了,老子一时半会不在班里,他们就跑出来了。看我去教训他们一顿。” 魏鹏发现了端倪,秦简远下车在跟那些人说着什么,面红耳赤的,不像是在讨喜糖吃。而且,大门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有魏鹏为施力讨公道时的场面。果然,有人拉起了黄色的横幅“我们要吃饭,我们要上岗”“企业没效益,责任在领导”。 这时,大门外面接亲同样遇到堵门的曹向荣,拿出喜烟喜糖,天女散花一样向人群抛洒,然后就跟铁路工中的老同志说好话。“师傅,哥们,今天是我曹向荣的大喜之日,看在我过去是工务段段长的份上,给我让条路,让我过去。不要误了我的吉时!” 一个老师傅说:“你是什么狗屁段长!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段长的。你有一个好姐姐呀!” 曹向荣变脸说:“你们嘴巴积点德,今天不单是我的接亲,你看,秦主任也来了,冯旭晖也来了。今天也是他们两个的接亲日。” “曹向荣,你一技校生,对铁路七不懂八不懂的人,居然也能当上段长,这本来就是个笑话。工务段搞成今天这个样子,还不是上面领导的责任?” 看到曹向荣,秦简远说:“曹向荣,把你的大哥大给我!” 曹向荣把手里的大哥大递给秦简远。秦简远拨通了廖显祖家的电话,大声说:“廖书记,廖段长,你们工务段现在在堵厂大门,我命令你,十分钟之内,必须赶过来!” 看到即将退休的廖书记被年轻气盛的秦简远严厉责问,冯旭晖心里不是滋味。他走到秦简远面前,对秦简远说:“现在耍威风是没用的,你是铁运中心行政一把手,只要你承诺,不会让铁路工下岗,一个都不下岗,他们自然就散了。” 秦简远反问冯旭晖:“你们工会出身的干部就是这样,只站在职工那边,代表职工来跟我们行政唱对台戏。你这个问题,是我铁运中心能够解决的吗?这是总公司需要统筹考虑的问题。你不是写了调研报告吗?总公司不给我吃定心丸,我怎么能不负责任地乱表态。” 冯旭晖厌恶地看着秦简远,还把这种行政与工会对立的老眼光看问题,他辩解道:“我们不要搞内耗,应该团结一致解决眼前的问题。即使在铁运中心工务段当工会主席,我也从来不是哪一派的。” 曹向荣说:“秦主任,我觉得你可以表态。冯旭晖说的没错,保证不让一个铁路工下岗。你铁运中心接纳不了,可以让我们兴华实业接受。保证待遇只会比原来好,不会差!我说的,他们不会信。你说的,他们应该信。” 廖显祖气喘吁吁地来到秦简远面前,跟秦简远说了“对不起”,就喊着:“工厂站工区欧阳虎。” 阳胡子大声答应:“在。” 廖显祖大声命令:“我命令你,把你们班的同志,带回你们班组,等候段里的指示!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承诺,如果不妥善安排我们工务段的铁路工,我保证” 阳胡子一个立正,敬礼,大声回应道:“是,廖书记!” 接着,廖显祖如法炮制,把五个工区的班长叫过来,让他们把班员带回去。 冯旭晖习惯性地观察,这次聚集活动是谁在幕后策划。他看到五个工区的班长,除了阳胡子,其余四个班长都聚集在一起,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章建云、杜晓琳、韩啸波。凭他上次解围施力事件堵门的经验,他感觉,核心人员应该在这里。 看到冯旭晖过来,章建云、杜晓琳、韩啸波散开了。接着,工区班长也带着班员散开了。冯旭晖看到,廖书记脸上那两道浓密的连心眉,不怒自威。他对秦简远说:“秦主任,今天我家里有大事,你是知道的。我工作失职,你可以免我的职,我绝对服从。但是,我要说的是,下岗铁路工的安置问题,不能打太极了!具体问题,等集体婚礼之后,我们详谈。” “可以。”秦简远说完,就上车,继续接亲去了。 冯旭晖接亲的三轮车也出厂门,往税务局小院慢慢走去。曹向荣也上了车,带着他的接亲队伍,经厂内,往徐小曼家里方向开去。 韩啸波在路边看着秦简远远去的接亲队伍,眼里一片茫然。他们技校时期的三个同学,冯旭晖、曹向荣、苏云裳,在这个中秋团圆的日子,都要结婚了。而且,苏云裳是他心目中的最爱,冯旭晖是他号称“亲兄弟”一样的人。 他很失落。 与韩啸波同样失落的章建云,一直对“施力事件”耿耿于怀。作为鼎钢喉舌的《鼎钢报》,对“五大生”没有得到应有的安置,为他们发声。结果,章建云被免职,下岗。他的大好前途顿时一片灰蒙蒙了。他的“花仙子礼仪公司”,聚集了不少支持他的年轻人,业务虽然一般,但是人气很旺。 韩啸波、丁剑其就是“花仙子”的常客。他们经常陪着章建云喝酒闲聊,发发牢骚。“花仙子礼仪公司”实际上就是铁运中心厂外文艺室的杂物间,被杜晓琳收拾之后变成了一间“工作室”,当时的蒋溪沛还配置了办公桌、沙发、柜子等。 这件事之后,让人们看到了杜晓琳与行政领导蒋溪沛的特殊关系,传闻,铁运中心党委会换届选举中,肖锦汉意外出局,是蒋溪沛高层领导矛盾的结果,杜晓琳充当了帮凶角色,被铁运中心党群系统的干部骂做“叛徒”。 韩啸波刚刚从太原赶回来,人很困乏。他闷闷不乐,独自喝酒,闭目养神,随后扯起了轻微的鼾声,身子在沙发上左右摆动,时不时地倒在杜晓琳怀里。 她盯着韩啸波看,这是一张耐看的脸。她的眼睛也被酒精作用着,微微闭着,不经意般把身子微微调整了一下,跟怀里的男人保持同一倾斜度,这样,身体接触的面积多了些,与他的头部,他的宽大的肩膀,他的手臂都会自然地触碰在一起。韩啸波的手,随着身子的调整,渐渐地触到了女人的胸前。女人能够感觉到男人手的移动,开始把手悄悄地移走,后来,也就迷迷糊糊地任他放着。 公平吗?我可是追了她八年呀。 怎么不公平呀,你怎么不是大学生呀。 那个白胖子有什么好?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罢了。 苏云裳,我的女神。韩啸波对怀中的女人轻轻呼唤。 女人没有应声,任男人在自己身上动作。 第106章 软钉子 明天是毛姨家嫁女的日子,她跟夏菊英在商量,还有什么事没有准备好。 两个女人都没有嫁女的经历,提前半个月就把原先食堂的老大姐叫过来。老大姐说,这里,婚丧嫁娶的可是很讲究的,订亲、见面礼、接东西等。如订被子的得是生过男孩的女性,接东西时,拖被子的要红花伢子……名堂之多,如今的年轻后生是弄不大清的。 这嫁女当然也有蛮多讲究,先要请人根据新人的生辰八字来测算日子。这日子定了,但这个日子是晴是阴是雨,那就又有讲法了,到那天,天气好,则女儿孝顺、贤惠,是个好媳妇,否则,就让人略有微辞了。 毛姨解释,廖红这次是参加总公司团委张罗的集体婚礼,日子选的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说是团团圆圆的。可是,自日子定下来后,就特别关心广播电视中的天气预报。如今正是金秋季节,秋高气爽。毛姨的心情如家天气一样晴朗,整日里忙乎着。 毛姨心眼不坏,就是那张嘴刀子样的不饶人,图胜要强,喜欢与人比个你高我低。当初她嫁给廖显祖的时候,下了几滴雨,以后与人相争时相骂时,总被人当作话柄,使她一辈子都背个黑锅。因而,她嫁女时的日子特别慎重。 天挨黑,亲戚和帮忙的人正在“大树下”摆酒吃饭,忽听石棉瓦上滴滴哒哒响了几下,毛姨暗自一惊,又没了。疑是自己多心。一碗饭没吃完,又听屋上滴滴哒哒地响,搁筷听,还有,离座出来,老天爷…… 那雨竟然密密麻麻地下开了,坪里的泥土气息迎面扑来,毛姨脸色大变,差点晕过去。她赶快三步两步回到家,跪在神位面前,毕恭毕敬跪着、祈求着。 老天都全然不顾,下得正开,还扯起了伞。把个喜气盈盈的廖家照得阴惨惨的。那雨,一直没停的架势,毛姨暗自流泪。夏菊英安慰说,别急,现在把雨下干净了,明天就是好日子。毛姨听了,拉住夏菊英的手,又笑了。 女儿出嫁,在老家那里是要哭嫁的,表达女儿长大成人出阁离开父母时的不舍。廖红看到母亲在哭,她走过去抱住妈妈,跟着哭了一场。“妈,不要哭,再哭我明天不嫁了。” 母亲顿时止住了哭泣,也止住了女儿的话。她说,廖红你不要乱说,不吉利的。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的男人…… 哭与笑,其实只是人的情绪表达的两种状态。只要是自然的流露,按说本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但是,这两种情绪状态,笑是喜的状态,而哭是哀的状态,虽然不是绝对,但通常是这样。当然例外的也有,比如,有喜极而泣,人的情绪高兴到了极致,又是哭的。事物的对立面实际上是紧挨着的,中间只隔一层薄纸,就像爱与恨,本是事物对立的双方,但爱到深处又成了恨。又如婴儿的诞生,啼哭着来的,可旁边站着人却都在笑。你看就是同一件事,也有哭与笑同时存在的状态。 虽然不是绝对,但是通常情况下,人们还是不喜欢哭的。但是,哭毕竟是一种情绪状态,任何的压抑、扭曲,控制自己不去哭,实际上是有违人的生理自然规律的。 女人对于哭是不吝啬的,是因为女人心软,女人重情,女人敏感。泪腺是受情支配的,所以,女人的眼泪啊就不可避免要多流了些。因为哭毕竟是软弱的,女人就一定示弱吗?女人通常是背着别人独自去哭的。可以在深夜的被窝里哭,可以在放大的音乐声里哭,可以伏在好友的肩上哭…… 廖红是在夜里的被窝里哭的。 相信在人的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莫过于婚礼之日了,俗话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嘛。无论是怎样的婚姻,怎样阔气或寒酸,怎样的幸或者不幸,这一天,将永远都抹不出你的记忆。 当婚礼快来到时,廖红的心情很是复杂。两年前,如果她不是酒后在“蔷薇花开”洗浴中心委身与冯旭晖,说不定今天就不会跟他结婚。 如果不是毕业后就与她的军校同学失去联络,她就不会在某个失控的心绪下,接受了冯旭晖。可是,命运总是捉弄人,在那个雨夜,谢国良的摩托车撞上了一个老女人,而这个人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军校同学的母亲。 同学聚会的时候,还有人开玩笑说他们中学时候的故事,他也自称当年年少无知没敢对她“真情告白”。玩笑归玩笑,自己已经委身于他人了,不配接受这份纯洁的感情。 “我要白色高跟鞋。” 廖红一下惊醒坐起,看看床头时钟已是半夜两点二十分。父亲母亲被惊醒,顾不上穿鞋子,一路小跑到女儿闺房,当即问:“怎么了!”女儿说:“做梦了。” 母亲说:“我听到你在喊,要什么白色高跟鞋?” 廖红深吸一口气才回答:“好像是的,我想明天集体婚礼时穿白色高跟鞋。” 母亲说:“早不说,这会儿三更半夜的,到哪里去买白色高跟鞋。” 父亲说:“明天一早,我就去河西的大百货公司看看。” 廖红说:“不必了,要买的话,让冯旭晖去买。磨死他!” 母亲说:“呸呸,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了,已经是好日子了,不要说这些死死的话了,听到没。” 廖红说:“不行,就是要磨死他。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明天一早去河西大百货公司买白色高跟鞋。”说着,就从床上起来,要去客厅打电话。被母亲按住在床上。这样一折腾,一家人就睡不着了,陪着女儿出阁前的最后几个小时。 母亲说起了四姨的故事。你四姨的命从生下来就不好。生下来不久,又是发烧,又是出疹子,脑壳上还长了一个包,一天比一天大,最后像只红皮老鼠趴在了头顶上。外公外婆并不在意,准确地说是不在乎。第四个了,还是个丫头。外婆也在家里老人“不中用”的责怪下缓缓地叹气。 但你四姨却安然地活了下来,那个色斑被浓密的头发盖住了,但身体仍是瘦弱,脸黄兮兮的。 后来,你四姨下面又一连生了三个女娃,生到第八个才是一个小弟,也就是你的小舅。外婆哭了,那是喜极而泣。这以后,外婆没再生育,从此,你小舅便成了家里的宝贝疙瘩。 你四姨个子瘦小,相貌平平,只嫁了个小驼子木匠。外公外婆见你四姨日子清苦,便也可怜她,时常给她一点接济,姐姐们也是。但是你四姨不肯要。 你四姨要强。见你小舅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毛病,也不爱下地,就你外婆花甲生日时,带了很多的土产。你四姨说,这都是自己种的,你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下不了地了,送金送银不如送实惠…… 你四姨的两个孩子,你都见过,都考上了大学。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要好好过日子。 廖红问母亲:“我四姨喜欢四姨父吗?” 母亲回答:“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四姨父是小矬子,是不好看。但是,过日子是把好手,他的木匠活做得好,在当地小有名气。而且,你四姨自己瘦瘦小小的,能挑别人?” “时代不同了,一个女人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这一辈子难以到岸呀。你看,你跟我爸就好。我爸年轻的时候,穿着军装,太英俊了。我就喜欢这样的。” “你呀,别想着什么军人不军人了。以后,不许再提。日子是过出来的,习惯了就好了。” 廖红调皮地说,不行,就要提。小时候,妈妈总提醒我,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样,话要出口前想好再说,别胡言乱语伤到别人。可是,我觉得活得太累,没有做到,对不起了。 母亲说,结婚了,与婆家的关系要搞好,多说好话,不好听的话留在心里,得罪人的事不是好玩的。好在小冯的娘死得早,不会有最头疼的婆媳关系。小冯的爸爸是个好人,对小冯很严,孩子教得好。我跟你爸都很喜欢。他不会欺负你。 母亲说,“女人就像是丈夫的一件外衣”,说话做事会影响到丈夫的威信,要记住“妇随夫贵”,老公有面子了才是最重要的。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位启蒙老师,言谈举止直接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要做个文明礼貌和温柔的好母亲…… 毛锡梅从睡梦中醒来时,太阳的光辉映照在窗户玻璃上,顿时心情大好。想起昨天晚上的大雨,以及自己当时想哭的坏心情,不由得笑了。 廖红也早早地起了床,叠被子,把房间精心地整理了一番。然后,脱旧时衣,着新娘装,当窗理云鬂,对镜施淡妆。当一切准备停当,便把收录机里那盘“索多多多,索来西多”的《婚礼进行曲》的音乐一放,正如那天集体婚礼彩排一样。 夏菊英、黄满志带着赵芳菲、小奇来了。“哎呀,廖红姐今天真是漂亮!” 廖红说:“我自己化的妆。现在,什么都准备好了,唯一就是缺一双烂漫牌白色高跟鞋。” “烂漫牌白色高跟鞋?” “嗯,穿上烂漫牌白色高跟鞋,我就是集体婚礼中最耀眼的一个,一定要盖过那个徐小曼。” 赵芳菲疑惑地问:“非要这么比吗?旭哥哥已经好几年都没有跟徐小曼来往了,不要放心里去。这样不好,对你们的感情不好。” 廖红说:“我们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不存在什么好与不好。” 赵芳菲诧异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气话。你就是这副嘴巴,刀子一样,其实我晓得,你心最软。” 廖红却带着冷笑说:“我现在是一脑子的浆糊,别跟我说这些。当下,我只要他帮我做一件事,就是买一双烂漫牌白色高跟鞋,如果没有,我不参加集体婚礼。” “毛姨——”赵芳菲在大声呼唤。 “怎么了?”毛锡梅在隔壁听到赵芳菲喊她,就赶紧过女儿房间去。 “你看看,廖红姐又在胡闹。” 毛锡梅看着廖红,问:“你在干嘛?” 廖红说:“我昨天晚上就说了,我要烂漫牌白色高跟鞋,你忘了吗?我让冯旭晖去买,是你不肯。” 毛锡梅恍然大悟地说:“是说了。但是,昨天晚上已经很晚了,百货公司都关门了,叫冯旭晖去偷呀!” 廖红不讲道理地说:“现在不是天亮了嘛。” 毛锡梅望着这个被宠坏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小菲,你打电话问一问,你们的姐妹里头,谁有白色高跟鞋?借穿一天。” 赵芳菲当即回复:“借穿?这不合适吧。” 廖红也跟着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家穷是吧,女儿出嫁,连一双白色高跟鞋都买不起?买不起也买关系,让男方买就是。廖家把女儿养了二十几年,一下子就送给冯家当使唤丫头了。这点小钱还是可以出吧,也不过分吧。” 毛锡梅对赵芳菲说:“小菲,麻烦你跟小冯打个电话,让他安排人想办法买白色高跟鞋。” 廖红补充道:“记得,是烂漫牌白色高跟鞋。” 黄满志有点不满意,毕竟冯旭晖是他班里最喜欢的一个。他对廖红说:“廖红呀,不要这么折腾了。今天,阿旭那边肯定很多事情。不要耽误了大事。” 廖红嘟着嘴巴,没作声。 赵芳菲了解廖红的性格,不再废话,到客厅沙发上拿起电话,拨通了冯旭晖家的电话。“喂,旭哥哥,廖红姐要穿烂漫牌白色高跟鞋参加集体婚礼。你让哪个弟兄去河西大百货公司看看?赶快吧!” 电话里,冯旭晖有点焦急地说:“去河西?现在几点了?九点钟要感到俱乐部的。百货公司要八点钟才开门……” 赵芳菲也很着急地声音回复:“没办法的,赶快去吧。” “好吧……” 目睹了姐姐焦急样子的小奇,对赵芳菲说:“姐姐,我有个朋友那里有这种高跟鞋,我去找他看看。” 赵芳菲不假思索就说:“去,赶快去!” 小奇一个箭步冲出了门,骑着单车,飞一样往市里方向消失了。 八点一刻的时候,廖家客厅的电话铃想了,赵芳菲冲过去接听,是冯旭晖沮丧的声音:“没有买到烂漫牌的,只买到了蓝裳牌的,我让他直接送到廖红家楼下,应该快到了。” 廖红说:“不行!” 第107章 婚礼上 严格地说,冯旭晖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固执的人,还是个守旧的人。 对这个已有三年的恋爱对象,他一直在放弃和维持之间彷徨、选择、权衡。 三年的恋爱,他们俩之间唯一值得放不下的,是他们在“蔷薇花开”的那一夜。此外,就只有那让邻居和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吵架声。 每次“战争”结束,都给对方造成了感情上的伤害。 他们多次试图结束,但又似乎并未到感情破裂的地步。应该说,他们有一定感情基础,但性格上的不和,足以让两个好人受到不应该的伤感。其实,他们在各自的心里,都是“优秀”的。 为此,冯旭晖写下了《致酒》: 你是有点苦也有点辣的 我是有点爱也有点恨你 闻到你的时候 浑身散发诱人的香味 你的名字该叫香吧 吻你的时候 却有一种很好的苦味 有苦才能知道甜的珍贵 进入我的身体时 觉到你火一样的热情 一次不要给我太多 让我细细品尝你的真挚 我爱你文静似水的外表 我爱你热烈如火的感情 然而,这两个应该是最要好的人,却忍受莫名其妙的痛苦。他们尝试过放弃,没成功。不是别的,是双方家人不同意。都在说:多好的一对,多好的家庭,为什么要放弃。 在外人看来,他们确实或是应该美满的。冯旭晖的单位上的表现,堪称优秀。有文凭、年纪轻轻就入党了,二十出头就当车间工会主席。而廖红的条件也不错,从小集体顶职到了铁运中心,个子高,有个性,当家应该是把好手。 每次战争后的创伤,总让人窒息,精神恍惚、崩溃,有时候,他觉得吞咽口水都特别费力,胸口的气闷似在隐隐作疼。这样下去,是负责任的吗?对彼此的生命负责吗? 犹豫、彷徨。 冯旭晖选择了忍让。任她怎样的苛刻,他都接受。他变得没有个性,没有生气,没有自我。反过来,廖红说他没血性。 一天,韩啸波从外地出差回来,在一起接风洗尘的时候,借了酒壮胆说,这样吵闹的日子你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按理是劝和不劝散,但我为你不平。 冯旭晖波澜不惊地说,吵架,或许是我们沟通的一种方式。我的父母见面过不了两天不然吵,我的老姐姐夫吵架也是家常便饭。我渐渐悟到,吵架,似乎不可避免。男人和女人,跟谁都是过日子,不可能不吵,只是多或少的问题。你们家里,哪个父母不吵架? 老姐、姐夫从乡下来了,才四十出头年纪,一半的白头发。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以为他们不是姐弟关系,而是母子关系。这也难怪,老姐大弟弟十五岁,从小一直帮母亲带弟弟。在乡下老家时,也曾经抱幼小的弟弟去集市赶场,引得极高的回头率,以为是个年轻妈妈带自己的孩子呢。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弟弟带老姐去医院院,医生又误会为儿子领母亲看病呢。 记得,老姐年轻时很是风光,人长得美吧,所以追求的后生也多,后来老姐嫁给了开拖拉机的姐夫,自己也当上了赤脚医生。小冯旭晖不明白,老姐这么漂亮能干,怎地看上长相稍显“潦草”的姐夫。后从杜晓琳不经意的聊天中得知,是杜晓琳做的介绍,是肖锦汉请的“婚托”,说是姐姐出身不好,在老家抬不起头,不如嫁到这山冲里头,找个有文化的,也挺好。 小的时候,冯旭晖总爱看着老姐的脚,不明白她为何明明穿着鞋,还称为“赤脚医生”。乡下人生孩子都有接生婆,老姐是卫生所的,方圆几里的村落都请她看病,一次有个难产的,老姐出马才保得母子平安。从此老姐名传四方,只要有钱的人家,生孩子总会请老姐去家里坐镇,以防万一。冯旭晖小时候在寒暑假时,喜欢去老家家的山冲里玩,是老姐的“跟屁虫”,所以见的“大肚婆”多,她们总爱拿着糖果逗他:“旭牯伢子,乖,说说看,嫂子是生弟弟还是妹妹?”小冯旭晖总是瞅她们给糖糖多少来回答,给多的就说是生弟弟,给少的就说是生妹妹,给多而且糖糖又好吃的,就说会生双胞胎,反正说对说错又不负责任,没想到瞎猜还真是猜出了名气来,命中率蛮高。 大姐如母。听说冯旭晖的姐姐来了,廖显祖、毛锡梅带着廖红过来看望。听姐姐说起冯旭晖小时候的事情,大家都笑。毛姨却说,没想到,冯旭晖那么调皮,一点都看不出。姐姐说,阿旭进城跟父亲生活之后,被父亲严管,慢慢就长大了,懂事了。 毛姨也说,廖红小时候也是孩子王,野性得很。但是,女孩子舍不得打,所以,野性还比较多。希望冯旭晖以后要让着点儿。 姐姐飞快地替弟弟答应说,会的,阿旭是个很心善的人。但是,彼此都要宽容些,要学会给台阶下,否则,他的性格出来了,火气冲天的,蛮吓人。有一次爹爹拿扁担打他,他看见扁担来了,也不躲闪,硬是扛着。 等廖红一家人走了,姐姐问冯旭晖:“阿旭,你跟廖红扯皮了?” “我们扯皮是家常便饭。” “现在还是恋爱时期就扯皮,那还得了!那以后结婚过日子,还不打架了!”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我让着点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打不起来,放心。” “怎么让,让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要知道,一个人如果不喜欢一个人,怎么让都是徒劳。” “你是说你自己吧?” “是呀,我的教训就是活生生的,没想到我的老弟也是这样!老姐我是身不由己,你是怎么回事呀?” 冯旭晖沉默了一会,大概是在思索着怎么正确回复这个问题。怎么回事?说是廖书记、毛姨一家人,特别善待自己,可怜自己这个没娘的崽?说是他们这个家庭特别温暖、民主,不像父亲那样军阀作风,感觉到家的温馨。说是廖书记培养自己入党,也自己鼓励压担子,当团支部书记,当工会主席,于自己有知遇之恩? 这些都是廖红父母的事,跟廖红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么说,姐姐会痛骂自己一通的,结婚之后,你是跟廖红一起生活,还是跟廖红的父母呀? 冯旭晖选择了沉默。 姐姐就不再问,看着新房里崭新的设施,还有墙上挂着的时尚的结婚照叹气。她返身问冯旭晖:“你这些,老冯不知道吗?” “知道的呀。他说,看廖红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廖书记是党支部书记,虽然是个当官的,但是为人和蔼,没有官老爷的架子。毛姨是食堂炊事班长,也是不简单的。有这样的父母,他们教育出来的女儿不会差。” 姐姐说:“老冯就是看谁都不错,要是娘在世就好了。唉,不说了,万般都是命,挣也挣不脱。” 话音未落,听到廖红那边打电话,非要买烂漫牌白色高跟鞋,冯旭晖就埋怨,怎么不早说?姐姐就知道,事情蹊跷…… 谢春鹏去河西大百货公司买白色高跟鞋,电话过来,没有“烂漫牌”,只有“蓝裳牌”,而且,后者名气更大,可不可以。冯旭晖当即回答,没有选择,也没时间商量,当然可以,赶快往“大树下”那边送。 冯旭晖上了租来的小轿车,到了“大树下”接亲。正好谢春鹏的摩托车带着白色高跟鞋也到了,赵芳菲快步上下楼,接了鞋盒子就往楼上跑。 冯旭晖带着人,到楼上敲门,不停地往门缝里塞红包,但是,迟迟不见穿着婚纱的廖红开门。 最后,冯旭晖只好大声哀求,说时间来不及了,集体婚礼马上要开始了。屋里传来廖书记的斥责声,继而是毛姨的哭泣声。冯旭晖在外面,感觉到屋里的气氛都要炸裂了。 终于,屋里的门打开了。廖显祖第一个出来,接着是师娘夏菊英和赵芳菲,然后是黄满志和廖红的弟弟,就是不见廖红和毛姨。廖显祖对冯旭晖说:“我们先走。” 冯旭晖不解地看着廖书记,不知道“先走”是什么意思?难道廖红跟毛姨“后来”?但是,自己的手被廖书记强有力的手拉扯着,往楼下走,他只好跟着下楼。 俱乐部排练厅的礼堂台上,主持人已经在台上宣布参加仪式的各级领导的名字。冯旭晖进到集体婚礼现场时,看到每个卡座里的客人都喜气盈盈地期待着。冯旭晖进了属于他的6号卡座。老冯和姐姐、姐夫都在座了。 老冯站起来跟廖书记握手,问:“怎么不见廖红?” 廖书记说:“亲家,不好意思,廖红在耍性子,非要穿什么‘烂漫牌’的白色高跟鞋,没有买到,不肯来。我叫了伴娘小菲先替代把仪式程序走完再说……” 老冯半天没回过神来,口里念叨:“伴娘替代?小菲,那个跟廖红一起来帮我搞卫生的妹子?” “是的。” “这算怎么回事!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没办法!小菲这里也不肯,还是夏菊英做了很多工作。” 看看赵芳菲,一脸的不高兴,好像还有点紧张。 冯旭晖一时没有想清楚,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该怎么应对。台上的主持人已经宣布,集体婚礼开始,请17对新人上台。庄严而悠扬的门德尔松《婚礼进行曲》在大厅里回响时,17对新人双双对对相挽而入。 冯旭晖的手被人强行拉扯着,跟同样被人强拉着的赵芳菲的手,挽到了一起,僵硬地朝着前台走去。站在一个比人还要高得多的大红“喜”字下,冯旭晖故作镇静地看着在变幻的灯光下,那闪闪发光的“鼎钢青年集体婚礼”几个大字。 今天的新娘格外妩媚、光彩照人,今天的新郎都很潇洒、帅气。主持人说完,顿时,掌声骤然热烈地响起,两边的人群向新人们抛撒着彩色的细碎金纸,冯旭晖飘飘然一时竟然不知是怎样走过那长长的大厅的,迎面刺眼的灯光,将脑子洗得一片空白。 苏云裳、秦简远代表17对新人做了讲话。苏云裳身穿白色婚纱,就像仙子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小曼姐则是一身红色的婚纱,贵气逼人。再看看身边的赵芳菲,白色连衣裙衬着素洁的脸庞,端庄美丽。如果只是伴娘,一定不会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伴娘。但是,作为新娘子,在衣着上显然稍逊风骚。 果然,在主持人介绍冯旭晖、廖红这一对新人时,对新娘子的评价是“端庄,朴素,耳目一新”。 在新郎新娘交换信物的环节,秦简远给苏云裳送了一个硕大的钻石戒指,并大声宣言:“有道是十指连心,我用这枚沉甸甸的钻石戒指,牢牢地套住她的手指,就是套住她的心。” 曹向荣送的是一枚镶着花边的钥匙,解释道:“这是一台铃木摩托车的钥匙,让我的爱人徐小曼快乐而浪漫。” 冯旭晖原本准备了一个项链,里面嵌着一张合影,就是让对方时时刻刻看到,分分秒秒想到对方。刚刚,他悄悄把项链里面与廖红的合影照片抠出来。他把项链戴在了赵芳菲的脖子上。 在介绍他们最初认识并产生火花的时刻,秦简远称,他与苏云裳是工作夫妻,经常在办公室加班,当护花使者送美人下班。有一次,苏云裳骑单车摔伤了膝盖,于是上演了“英雄救美”的故事。 曹向荣在介绍他与徐小曼的故事时,是一个打赌的缘分。他们两个多年以前,被介绍人拉到一起见过面,但是缘分没到。直到不久前,父母催着结婚,答应介绍人再见一个,而且心里面说,就这个了,不管对方什么样,这个就是命中注定的一个。结果,相互都笑了。不同的介绍人,把同一个对象介绍给对方,这是小概率事件。 冯旭晖说的时候,没有说人们耳熟能详的关乎廖红的“是未来的岳父岳母看中了郎崽子”“感恩”的调子。而是说了师父赵德惠的文字、书法奇缘,说了师娘夏菊英把自己这个“没娘崽”当成儿子看待,过年过节留他吃饭,与父亲闹矛盾的时候,劝他理解父亲的严厉是一种爱的表现…… 主持人问冯旭晖,新娘什么时候最可爱,冯旭晖说,什么时候都可爱,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而主持人坚持问一个“最”字,冯旭晖看着赵芳菲,赵芳菲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回答“撒娇的时候”时,礼堂上掌声雷动…… 表演才艺的时候,主持人看冯旭晖的长相酷似张雨生,童子头、近视镜,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像,就让他模仿张雨生。 冯旭晖唱歌也还是可以的,但是他的嗓音不似张雨生那样尖厉,而是浑厚、凝重。他喜欢唱些抒情、慢节奏的,不似张雨生那般欢快。早些年,他仿唱《蹉跎岁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很可以乱真的。推脱不下,冯旭晖唱了一首,不是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而是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 优美的旋律与歌词优美的意境,加上冯旭晖不时朝着赵芳菲掩饰交流,让赵芳菲如痴如醉,此时此刻,她就是旭哥哥的“耶利亚女郎”…… 第108章 花烛夜 集体婚礼结束,赵芳菲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苏云裳、徐小曼都来到冯旭晖面前,诧异地问着发生了什么?廖红为什么没来,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徐小曼关切地问:“是不是她看到了你的日记?” 冯旭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徐小曼一语中的,看到问题的实质,这一切是从集体婚礼彩排开始的,是廖红看到了徐小曼,然后质疑冯旭晖对初恋念念不忘。在冯旭晖看来,廖红这些都是在找茬,根子里还是放不下那个军校同学。 冯旭晖问徐小曼:“你怎么知道她看了日记?” 徐小曼说:“因为,我也看了你的日记。你的日记记载着你的心路历程,有人看了会动心;而有人看了会伤心。我本来想提醒你注意上锁……” 冯旭晖木然。为什么没有给日记上一把锁呢?难道徐小曼是看了日记动了心,所以才有主动邀请他看电影、去“香花苑”舞厅、给他送单车、去铁运中心澡堂洗澡……然后,又因为看了日记,看到了纱厂街宿舍夜的心绪,才果断离开? 廖红也是看了日记,才知道冯旭晖与徐小曼那些属于“初恋”的交往和感情的。那次与廖红的对话,清晰如昨。 “我在搞卫生的时候,看见了。我就拿走了。” “那你……应该还看了我的日记吧?” “我以为是歌曲本,翻了几页。发现是日记本,就没看了。” “里面有《失落的长发》,我感觉你是看到了的。对吗?” “没有看到。” “那就是,王向红剪短发的时候,我说了喜欢长发飘飘,你就故意把长发剪了。” “你阴暗。” “人家剪短发,是为了胎儿的健康发育,你是什么理由?” “人家苏云裳剪短发,也是为了肚子里的胎儿?笑话!” “那你还是看了日记《失落的长发》。” “我只知道,我有初恋,我心里坦诚,如实说了。你呢?明明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却不敢承认。装清高,虚伪!” 廖红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你不经同意就看人家的日记,是不道德的……”冯旭晖的声音,随着廖红响亮的关门声,戛然而止。 苏云裳想起了冯旭晖写给团刊《天梯》的诗歌《燃烧的日记》: 当岁月宣告 浪漫的年华悄然逝去 多梦的生活已经结束 日记的命运 注定要与红焰结合 注定要在燃烧中 圆寂 当我把青春的履历 把多彩的情思 一同悄然交给红舌 转眼间 所有的情感 都已死去 但我知道 我知道往事虽然已被焚烧 在有阳光的日子 我会像猎狗一样 将故事的灰烬刨出来 嗅嗅 我知道该记住的 即便燃成灰烬 我也会记住 那燃烧时美丽的 火舌 “日记本已经烧了,可惜,烧迟了!”苏云裳说。 “什么?你竟然烧了?可惜!你怎么能烧了呢?”徐小曼痛惜得脸都扭曲了。 冯旭晖说:“不可惜……” 苏云裳背着诗歌里的句子说:“但我知道,我知道往事虽然已被焚烧,在有阳光的日子,我会像猎狗一样,将故事的灰烬刨出来, 嗅嗅,我知道该记住的,即便燃成灰烬,我也会记住,那燃烧时美丽的,火舌。” 徐小曼不解地丢下一句:“书呆子。”转身走开了。 看着徐小曼远去的背影,冯旭晖一直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徐小曼,那段没有牵手的恋情算不算是初恋。 中午在“独好大酒店”时,秦简远与苏云裳那边,曹向荣与徐小曼那边都喜气盈盈,欢声笑语。而冯旭晖这里,冷冷清清,只有阳胡子好像没心没肺地到处乱蹿,甚至喊着冯旭晖的名字,大声说:“阿旭呀阿旭,你就是个‘当黑猪’的命。” 一句话,勾起了冯旭晖铁路工式的“黑话”的怀念。在工厂站工区,他的师父赵德惠被班里的老师傅喊作“黑猪”,纱厂街宿舍夜之后,冯旭晖也被铁路工们笑话为“黑猪”。 客人们自然你知道阳胡子“黑猪”的含义,但是,从他调侃的语气来看,估计不会是什么好话。 除了老家来的亲戚,加上几个帮忙的技校同学,女方的宾客都没来,廖红家的没来,赵芳菲家的也没来。计划里,廖书记、毛姨,黄满志、夏菊英的两个家庭都要来的。 冯旭晖照样要喝酒,不管是不是喜酒,都要喝。他感谢老家亲戚的光临,感谢同学和朋友的帮忙。而且,他还走出去,给秦简远与苏云裳、曹向荣与徐小曼敬酒,分别送上了祝福。 无意中,在曹向荣那三桌中,看到了格外妖艳的“曹破鞋”——曹冬静。忽然,他发现曹向荣跟曹冬静的圆脸,眉眼间都有着特别的神似。曹冬静大大方方地对冯旭晖说:“冯秘书,你跟我弟弟是同学,你们要互相抬轿子,不要拆台子。” 果然是姐弟。得到印证的冯旭晖,突然间联想着曹向荣毕业时放话说,可以进铁运中心团委办公室时,以及“海选”当上工务段段长的往事,如梦方醒。 他使劲喝酒,想以此麻醉自己。 下午,原本在新房里打牌的同学和朋友,一个都没来。冯旭晖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看到姐姐姐夫在陪着老冯说话。大意是,让亲戚们回去之后,不要把冯旭晖婚礼上事情往外说,丢不起的人。姐姐说,这没什么丢人的。我们是男方,女方才丢人。 见冯旭晖醒来,老冯说:“去,到你岳父家去,把廖红接过来。” 冯旭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说:“我上午小轿车到了她家楼下接她,她不上车,怪谁呀?我不去!” 老冯说:“原来我跟你娘扯皮,你娘回娘家,不都是我去接回来的吗?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跟女人计较。” 姐夫也跟着说:“旭牯,去吧。” 冯旭晖只好退一步,问:“怎么接?单车接?” 姐夫说:“让禄仔开车去接一下。你跟肖锦汉说一声,肖锦汉会同意的。” 禄仔开车接了冯旭晖,到了廖红家。廖红家里也是一片沉寂。见冯旭晖过来,毛姨对着关闭的闺房敲门喊着廖红,冯旭晖来接你了。不要再耍性子了。里面传出廖红的冷冷的声音说:“让赵芳菲去吧。” 廖显祖再也不能忍受,推开女儿闺房的门说:“你这是什么话?赵芳菲已经为你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了,再这么说,那还是人话吗?” 廖红并不气恼,继续平静地说:“不是你叫她帮忙替代我去集体婚礼的吗?帮人就要帮到底。” 廖显祖怒斥道:“你不像话,莫非还要帮你生孩子养孩子?岂有此理!” 廖红赌气说:“这是你说的,那就按你说的做呗。” 门外的夏菊英把手里的托盘往茶几上一丢,“咣当”一声,双手打着哆嗦说:“真是欺负人呐。我们家老猴子就不该死得那么早,不然,我们就不要求人帮忙搞顶职,我们赵家欠了你们家的。所以,我自己的血鸭店都没开了,独好大酒店喊我,还有对面的酒家喊我,我都没去,就帮着你们廖家。这次,我们赵家把女儿一世的幸福都搭上了,你们不但不买账,还说风凉话,太欺负人了,呜呜……” 毛姨赶紧劝慰夏菊英说:“菊英,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帮了我,我心里还是蛮感谢的。廖红是个孩子,不懂事,而且,她的心情也不好,说气话,你不要怪。我让廖红给你道歉。” 夏菊英流着眼泪说:“你不知道,小菲中饭都没吃。她有多难受,只有我这个当娘的才知道。而且……” 夏菊英到厕所把鼻涕擤了,回到客厅继续说:“在集体婚礼后,苏云裳跟小菲说,小奇在她娘家偷东西被捉住了,要送派出所。是小菲求情,才给放了。” 廖显祖“啊”了一声,问:“这小子,怎么还不收手。过去被袁新辉抓了几次,都是我要回来的。那时人小,现在已经十八岁了,而且还有正式工作。偷盗是要坐牢,丢饭碗的!” 夏菊英不再哭泣,解释说,小奇是为了给廖红找白色高跟鞋,去苏云裳娘家偷的。他知道,苏云裳家里有白色高跟鞋。 廖显祖咒骂一句:“这个蠢家伙,怎么能这么干!” 夏菊英不再说什么,给廖显祖鞠躬,然后对毛锡梅说:“感谢你们一家。我年纪老了,不能这么早起来干活了,要休息一阵子。你们店子要请人的话,赶紧的。我走了。” 廖显祖、毛锡梅本想挽留,但是,夏菊英的去意已决,凭他们对她的了解,夏菊英平时都是小心翼翼,轻易不发脾气,但是一旦动了脾气,一般是考虑成熟的,不可挽留的。因而,廖显祖、毛锡梅对着夏菊英的后背说:“对不起了!” 冯旭晖也跟着夏菊英下楼,说:“师娘,我有车在楼下,送你回去。” 就这样,冯旭晖上了车,把夏菊英和黄满志送回了家。他没有再去接廖红,回到了贴着“囍”字的新房。 晚上,冯旭晖一个人守着新房。原本是要大闹洞房的那些铁路工兄弟,这会儿可能在楼下看着没有喜气的新房,悄然走开了。也许去了曹向荣那里,也许去了苏云裳那里…… 老冯站在阳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红红的火苗直往后窜,烟雾飘飘悠悠向上扩散、消失。那烟雾似乎是不快,烦恼,因而他让它飘散消逝。 这种场面是那么熟悉。当年,父亲母亲吵架的情景再次出现。妈妈靠在椅子上,眼睛红红的。冯旭晖面前摆着一本书,眼睛却发直。这种场面在家里发生得太多太多,心绪总被弄得很坏很坏。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错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结合。廖红是好人,也能干!自己也是好人,可是,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并不一定就“幸福”,这话多对呀,这话为何偏应验在他们身上!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秋天从来就是个多愁的季节。一片落叶,可以勾起人心深处无尽的感叹;一阵秋风,也可以使那经已飘落的满地黄叶迎风扬起…… 秋天,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它总是那么的顽皮,它总喜欢挑逗人的心,它总是让人流泪!可是冯旭晖知道,那是因为秋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它也希望拥有别人关爱的眼光。它只是让伤痛来告诉世人它的存在。 秋天,一个思念的季节。有人说思念是有重量的,它的量度是秋的深度!越是深秋,越是思念沉重! 可是思念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可以思念是一种幸福,毕竟你拥有可以思念的人。因为思念而流的泪并不苦涩,它是酸的,它也是甜的! 收录机里放着一首熟悉的歌曲: 我是如此爱你, 却只能沉默站在原地 像一个迷失孩子般 遗落在人群 …… 冯旭晖仿佛看到赵芳菲在窗外的某个地方,仰望着这个新房的灯光。歌曲里的这种情愫,很可能就是一种相思,让人不能做更多的事,因为很多的框框约束到你。你只能借助于某种聚会或活动,在一个大的集体里,看到他,满足一下相思的苦楚。其实他也能感觉到你的这份情愫心里自然会得到一份满足,也添加了一些失落。 有了这种情愫之后,实际你很自私起来,比如说,你会很在意他的言行,尤其是对你的态度;同时,你会在心里欢乐着他的痛苦,痛苦着他的欢乐。尤其当他无奈地跟爱人离去,那种揪心的场面,会让你胸口发堵。 很是伤感的曲子,能把你的眼眶唱出水来。这首歌曲的作者应该是知音了,这种情愫竟是这般相似。难道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吗? 冯旭晖把赵芳菲在歌曲意境里做了带入,对赵芳菲当下的处境很是关心。可是,回到现实,现实又残酷而清晰地提醒着冯旭晖,所有的美梦终究要破碎。 这是种多么无奈的感觉; 这是种多么沉重的感情。 今生注定无缘,这不是谁的错。只是,男人与女人,为什么要生出这样的感情,既然有感情,又为什么不能找到适合的存在方式。 那么,就唱这首歌吧,至少它帮你找到了宣泄方式,至少这歌曲里有你的知音,有人懂得你的这个情愫。 很自然,冯旭晖更多地想到了赵芳菲。此时此刻,她在哪里呢?回家了吗? 他和赵芳菲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呢?首先是因为赵秀才——她的父亲,他的师父。 后来,冯旭晖和赵芳菲,经常在一起临摹书法,在赵芳菲夜校作业犯困时,少不了要请教他辅导,而他总是有能力帮她轻易地把问题化解。应该说,那是一段很纯真的经历。但是慢慢的,冯旭晖感觉到心里有些异样的东西,感觉她的神态,带着崇拜或者喜欢。 赵芳菲与廖红是闺蜜,他俩曾经都在小集体做事。冯旭晖跟廖红经常拌嘴,每回冯旭晖和赵芳菲发生争执,赵芳菲总是向着冯旭晖,赵芳菲就会生气地鼓起腮帮。 有一次,廖红无意中说起赵芳菲,赵芳菲鼓励廖红姐夜校好好学习,不要参与那些老油子同学的闹事,这样才配得上旭哥哥。听到这些,冯旭晖的心里甜滋滋的,能够感受到赵芳菲对自己的好感。 这次集体婚礼,赵芳菲替代廖红,等于向世人宣称婚姻与家庭,这对一个未婚的妹子来说,意味着极大的人生风险。 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答应从伴娘去当替代新娘的呢?她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现在也许是想到了…… 小菲,你在哪里? 第109章 快活岭 冯旭辉醒来的时候,是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没有一个人去睡那个本应属于新郎新娘一起同床共寝的婚床,而是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夜。 想起阳胡子的“黑猪”玩笑,冯旭晖觉得,这是一种报应。谁叫当年自己在纱厂街宿舍夜,让小曼姐受到“冷遇”的?就在中秋的夜晚,冯旭晖遭遇花烛夜“空床”的时候,小曼姐却在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中度过。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上班半小时。他本能地一个激灵爬起床,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婚假期间。 老冯应该是送老家的亲戚了,或者外出买菜去了。冯旭晖揉了揉微微有些疼痛的太阳穴,伸手拿起沙发拐角处的电话,拨通了工务段加工班的电话,铃响之后,一直没人接听。然后,他转为给调度室的电话。 “喂,陈调度吧。对,我是冯旭晖。加个班怎么没人接电话,出去抢修了吗?” “阿旭,你是新郎官当昏头了吧?今天是星期天,休息呀。” 冯旭晖拍拍脑门,说声“不好意思,这一段时间忙结婚都忙糊涂了。” 他到厨房里找了一些昨天从酒店打包回来的菜,随便煮了一把面条丢到剩菜里,搅匀了吃。肖锦汉教过他,喝酒之后一定要吃饭,这叫“盖盖子”。第二天早晨这一餐也是如此,吃点带汤水的食物,把“盖子”盖严实了。 他骑上单车,去赵芳菲家。师娘夏菊英开的门,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夸张地唉声叹气,责怪赵芳菲,也怨怪自己蠢得做猪叫。再怎么“知恩图报”,也不能把一个年轻妹子的婚姻家庭给搭上。 冯旭晖问,赵芳菲呢?实际上,从夏菊英平静的话语里,已经得知赵芳菲的状况,应该不必太担忧。夏菊英说,女儿搬到厂内快活岭枕木房去住了。因为担心女儿一个人住不安全,让弟弟小奇也过去了。 这时,黄满志从里屋出来,跟冯旭晖打过招呼,说声“种菜去了”,就出门了。 夏菊英估计黄满志下楼了,就指着窗外黄满志的背影说:“也不知怎么了,半年了,小菲不跟黄麻子说话,不喊他。问她怎么回事,也不说话。说要搬到枕木房去。我后来跟毛锡梅一说,就住到了廖红那里。昨天,替代廖红当了新娘子,廖红话里话外对小菲不满。小菲觉得很委屈……” 冯旭晖问:“师娘,你没问问黄满志?” “问了,他也不说什么。” 冯旭晖去了快活岭枕木房,路过工务段小院的时候,看到肖锦汉、魏鹏在那里比比划划的。他想悄悄溜过去,却被肖锦汉喊住了。“阿旭,你姐回老家了吗?” “好像是走了,我没管他们的事。都是老冯在管。” “你跟廖红是怎么回事?到手的鸭子还能给飞走了?” 冯旭晖知道,这一阵子,估计全鼎钢茶余饭后都是这件事,估计下岗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冯旭晖觉得赵芳菲是绕不开的人物,心急如焚。他转移了话题,问:“你们周末都不休息,来段里干嘛?” 肖锦汉说,总公司5#高炉的新建,1800立的大高炉,要占用到工务段现在的地址,工务段则搬到快活岭那里去。工程指挥部的指示很明确,年底全部拆平,春节后实现“三通一平”。 这件事情,冯旭晖知道一些,也就是工务段要被占用,但是不知道快活岭也要被征用。 冯旭晖到了快活岭枕木房,里面全无声音,他喂了几声,又喊了几声“赵芳菲”。他怀疑地看了一下窗户,没看清里面的东西,回头看到了菜园旁边赵芳菲的单车,又喊道:“赵芳菲,我看到你的单车了,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冯旭晖就仔细听,就听到里面有非常压抑的哭声。冯旭晖这才慌了,大声喊了几句,问,你怎么了?里面的哭声似乎有些压抑不住了,那种悲痛的声音让冯旭晖恨不能马上破门而入。 他预感会发生什么,使劲擂门。声音惊动了隔壁的一对老俩口,准确的说是惊动了老大娘,因为老大爷耳朵有些聋,听不到擂门的声音。但是,老大娘听到之后让老大爷过来,问什么事情。冯旭晖不好说什么,就说没带钥匙。老大爷说,他家里有撬棍,撬锁是随随便便的事。 冯旭晖经常在师父赵德惠家里打发时间,也时常跟隔壁的老两口打招呼。老大娘笑眯眯的很慈祥,露出不多的几颗牙齿也亲切,头上的发丝是白多黑少。被老大娘称作“老太爷”的是她的老伴,是个高高大大的硬朗老汉,他头发胡子全白,眉毛却浓黑如墨,很是端正的五官,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帅气,但如今耳不大聪,却见自言自语的时候多。 冯旭晖说您老好福气,两个人住这么大的一栋楼。大娘无不甜美的说,这是小儿子砌的屋,他们在城里上班,住郊外上下班不方便,而俩老又不习惯住城里,干脆让俩老住着,帮着看看屋。问及高寿时,说是民国多少多少年的,今年七十五,两人同年,十八岁结婚,共同生活快六十年了。 老大爷有些文化,闲时最爱书,有时也到轨道车班团支部读书室来借书。借书的时候,喜欢看那些古典小说《隋唐英雄传》《说岳全书》等。但他每次只借一本,看完来还时再借下一本。神奇的是他的眼睛视力还不错,不戴老花眼镜。 说话的工夫,老大爷拿来了一根撬棍。冯旭晖对着门锁一使劲,“啪嗒”,挂锁应声落地。冯旭晖把撬棍还给老大爷,道了谢,让老大爷回家,然后迅速进屋。 冯旭晖进门后把门关上,喊着赵芳菲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屋子里光线昏暗,冯旭晖的眼睛、耳朵开始搜寻这些屋里的动静。他心里有点紧张,担心赵芳菲做什么傻事。他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那是他俩临摹书法的学习室。冯旭晖走进屋子,想打开灯,拉扯开关,却没有任何光亮。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冯旭晖隐约看见赵芳菲坐在地上,斜靠在墙上。于是,他一个健步跨过去,蹲下去扶她。 “小菲,你怎么了?” 赵芳菲歪着脑袋不做声。冯旭晖发现赵芳菲手里还捏着一个易拉罐,空气里充满了酒精味。她的头发披散,遮掩了她的脸,这个样子让冯旭晖既心痛又心酸。 冯旭晖把她抱到沙发上。把她揽到自己怀里,不停的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抚去她的眼泪,抚摸她冰冷的唇。赵芳菲没有回应,只是低声哭泣。 “你说一句话呀,到底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冯旭晖有些着急地问。 风险性和发现桌子上摆了好几张纸,还有纸和笔。他拿起纸一看,纸上写满了冯旭辉的名字,还有一封信,写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恨你,为了这份感情,我自己放弃了很多。我总是小心翼翼。我们的感情没有阳光,失去了应有的那份浪漫。这些我都承受了,因为我只想追求一份感情的执着。我只想看到你。他的心里有我这个妹妹。爱我,我就满足了。为了这份爱,我已经很小心了。 没有人想过我的感受。为了你的集体婚礼,我可以做一切。前一分钟,我听到你的表白,你是怎么怎么爱我的。可是,后一分钟却可以对我这么冷,冷得让我发抖。我理解你,你是在迎合。我只是没有想到,前后反差会那么大。怪我自己,不怪你。我连爱情的权力都没有了。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们的临摹学习室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地喝酒。 看到这些,冯旭晖的心在颤抖…… 他低下头,亲吻她脸上的泪水,她的冰冷的嘴唇。赵芳菲仿佛死了一样,毫无反应,任他的嘴巴在自己脸上、嘴上滑动。但是,赵芳菲内心早已原谅了他,因为他确实她喜欢的类型。但是,赵芳菲没有迎合着回吻,因为,她的心里还充满矛盾。 美丽、单纯、真实,这是冯旭晖此时对怀里的赵芳菲的认识。她起伏的胸脯,是那么的美妙。最重要的是她对他很好。她曾经表达过自己的爱情观,我一旦爱一个男人,就会全身心投入,而且不顾一切后果。从赵芳菲替代廖红上集体婚礼的举动,冯旭晖确实感到她的不顾一切的热情。冯旭晖其实也很珍惜赵芳菲,他觉得赵芳菲在践行自己的承诺,是一种灵魂与身体的默契…… 过去,冯旭晖也爱过一些女人,但她们可能不怎么爱自己。而且那些爱自己的女人,他也不怎么喜欢她们。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阴差阳错。冯旭晖感觉,与赵芳菲却不一样,这种喜欢,这种爱,是相互的,在一起的那种投入,那种感觉,不是以往所有的。 “不行,你要吃点东西。”冯旭晖说完,就要起身。他的衣服却被赵芳菲的手,使劲拉住。她说:“这里没有东西可吃。” “我去隔壁老大爷、老大娘那里去找吃的。”冯旭晖说着,把赵芳菲的手轻轻地拿开。冯旭晖从隔壁邻居家里,讨要了一碗饭菜过来。赵芳菲无力起来,冯旭晖打来了洗脸水,替她把脸上的泪痕洗干净。赵芳菲坐了起来,手指轻轻梳理凌乱的长发,接过冯旭晖递过来的饭菜。 “回家去吧,我送你。”冯旭晖说。 “我不回去,我就住在这里。”赵芳菲小声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黄满志……” “他怎么你了?” “没有,没有!他跟我妈……唉,他们晚上在床上的动静很大,我跟小奇都受不了。我……” 赵芳菲的一席话,冯旭晖想起了在工厂站工区时,阳胡子那帮老师傅专门讲荤段子故事的情景。都说黄满志的身体好,跟周边的村妇走得很频繁。还有人说,黄满志很早到班组搞卫生,打扫男女厕所,尤其是女厕所会打扫得很久很干净。 冯旭晖说,枕木房很久没有开火,吃饭不方便。赵芳菲说:“没关系”。 又问:“你跟廖红姐怎么办?” 冯旭晖想了想说:“估计只能离婚了。” 赵芳菲没有吱声。然后冷脸地说:“你走吧,不要再来。” “为什么?” “我不想廖红姐说什么……” 冯旭晖只好郁郁地走了。果然,冯旭晖都没有进枕木房。但是,他经常以“5号高炉项目”征地调研的事由来快活岭,从隔壁老大爷、老大娘那里打听赵芳菲的近况。 冯旭晖明白,跟廖红必须有一个交代了,否则,赵芳菲是不会再见他的。于是,给她写了一封信,正式提出了离婚。 很快,廖红就有了回信。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 冯旭晖看到回信,第一时间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赵芳菲。她这会在干什么呢?突然,他想起最近办公室给秘书装家庭电话的事,起先他说,家里有电话了,不必装了。何不把这个电话装到枕木房去呢?即使过了年就要拆除,那也没关系。 第二天,冯旭晖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刘主任要装电话。刘主任一个电话给电讯车间,马上安排。他找了小奇开门,不到一个小时,枕木房就有了红色的电话机。 此后,每当冯旭晖担心赵芳菲时,他就打枕木房的电话。接通以后,里面竟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喂,喂,赵芳菲,你不做声就是没事。还是没有回音。然后就剩嘀嘀的挂机声了。 过小年的那天,冯旭晖的书本在手中翻过来翻过去的,却也没看几行。看了也没认真看进去。倒是窗外噼啪的鞭炮声,告诉人们快要过年了。 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让冯旭晖不敢相信的是,是赵芳菲打来的。 我投降了,她说。 我也快投降了,他在心里说。 你是林洪志,我着你的魔了,就差没有点火自焚了。你出来一下,我想最后看看你。 最后看看?什么意思? 年前最后一面,我要回老家过年了。 半个小时后,冯旭晖走出家门,街上寒风凛冽,行人稀少。他在路边来来回回走着,鼻子开始流着清鼻涕。冬天在铁路上作业时,他最不适应的就是鼻子,经常被冻得通红。好在他在班组也就两年的时间,经历了两个冬天,否则,不知道会冻成什么样子。 当他再转身时,却发现赵芳菲骑着车从身边飞快地过去。他喊:“赵芳菲”,她没有搭理,好像他的声音被呼啸的北方带走了,只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街上。喂,小菲,你怎么走了? 冯旭晖不明白赵芳菲这是什么意思,仿佛街上看到的不是赵芳菲,像是他的幻觉。 冯旭晖给枕木房打电话,想确认刚刚看到的是不是赵芳菲。电话无人接听,说明赵芳菲不在枕木房。那刚刚在街上看到的,应该就是她了。 电话响了,是赵芳菲是声音。 “小菲,你什么意思?一溜烟就跑了,也不说说话?” “我已经看见你了,我看你一眼就够了。” “看一眼就够了吗?”冯旭晖有点疑惑和失落。 放下电话,冯旭晖三步并作两步下楼,骑着单车就往枕木房飞奔。尽管冷风吹在脸上、鼻子上有些刺痛,但是他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 当他出现在枕木房时,赵芳菲红扑扑的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眼睛射出一道温柔且惊喜的亮光,飞奔过去,拥抱了他。她抚摸他冻得发红的鼻子,对他笑了一下,亲昵地问:“冻坏了吧?”说着,她把一只手绕过来,勾住他脖子,看他的鼻子,说:“来,让我来给它暖和一下。” 赵芳菲把嘴巴盖在了冯旭晖的鼻子上,感觉它挺拔而冰冷的样子。 “你怎么了?” “没怎么,好温暖。” “你的鼻子可别冻坏了,要不然闻不到好味道了。” “我已经闻到好味道了。” “什么味道?” “你的味道,真香!” “真的?” “真的。我还闻到了辣椒炒肉的味道,我确定一下,对不对?” 说完,他的舌头就滑进了她的嘴里,她趁势接住,很久没分开。 第110章 铁路情 每逢元旦、春节之际,邮局的贺卡就会像旺季的水果一样,摆在了路边的小摊上,花色品种之多,令人眼花缭乱。少男少女们犹如采花的蝴蝶翩然簇拥于贺卡摊前,认真地挑选,仔细品味贺卡的图案和赠词。 在这些少男少女之中,有一个不那么纯真曼妙的眼镜先生,也是一脸的认真,在对贺卡进行着比较、权衡,想象着哪张贺卡适合于哪位朋友。这眼镜先生便是冯旭晖。对贺年卡他情有独钟,他喜欢这“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的意境。打开通讯录,韩啸波、肖锦汉、刘汉正(刘主任)、章建云、杜晓琳、苏云裳、曹向荣,还有徐小曼……填上地址,一一寄出。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赵芳菲总笑他童心未泯,像个中学生。言下之意,贺年卡只是少年人的游戏,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早该退出了。冯旭晖一笑,“迂”的毛病犯了,禁不住跟赵芳菲理论一番。 我跟你说,送贺年卡早在东汉就有了,据东汉王充所着《论衡》所载:“韩生谢遣相工,通刺倪宽……”其中所说“通刺”即是送贺卡。南宋末年,周密在《送刺》一章中曾论述“节序交贺礼,不能亲至者,每以束刺签名于上,使一仆遍投之,俗以为常。”可见,送贺卡从古代诞生即为成年人的事。 赵芳菲笑得更加厉害了,捂着嘴巴说:“没事,你送,你送。如果可以,给我也送一个。” 冯旭晖认真地说:“当然要送,寄到工务段,还是你老家?” “随你的便。” 在冯旭晖看来,在工作和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今天,寄贺年卡不失为一种交流和沟通情感的好方法。 每当他收到朋友们寄来的贺年卡,那精美的画面,美好的祝愿,不但增添节日的情趣,而且心情特别愉悦。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市场经济的今天,贺年卡已渐渐染上商业的色彩,一些商业部门、企业每到新年,就将贺年卡印上有关业务内容,四处投寄,联系信息,招徕生意。 冯旭晖的贺年卡,只是一种“纯情”式的。她想象着朋友们收到贺卡,看着卡上的贺词,那被人牵挂的幸福感。有贺卡的新年与没贺卡的心情毕竟不同。记得韩啸波在贺卡上写着:一年只想你一次,那也好。 “给廖红姐也寄一张吧。”赵芳菲提示说。 “算了吧,不要勾起她对不愉快往事的记忆。”冯旭晖解释。 “唉,原来形影不离的闺蜜,现在感觉反目成仇了。有时候在想,她难道就不能像我一样,对自己心爱的男人给予祝福?廖红姐跟你恋爱的三年,我不都是心甘情愿地希望你们幸福吗?每次看到她惹你生气,我都好难受……” 冯旭晖笑道:“你为我难受,为我说话,廖红没吃醋吗?” “哪有?” “这就说明,廖红并不喜欢我。” “我知道她不喜欢你,她喜欢的人是那个军校同学。我经常跟廖红姐到那个军校同学家里,帮着老太太搞卫生,洗衣服什么的。” 冯旭晖说:“好了,不说她了。我问你,你跟我师娘准备什么时候回老家?如果明天不走,你就在快活岭枕木房等着,我来慰问你。” “去你的,我才不要慰问呢。” “原先,我在当工务段工会主席的时候,给你们家送过春节慰问物资,你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们全家靠我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我爸爸还抽空装配旧单车补贴家用。想想,小奇就是那时候学会了从回收处废钢堆里捡单车零配件回来,养成了从公家拿东西回家的坏毛病。真是得不偿失!” 冯旭晖说:“今年估计还得去施力家慰问。听说,魏鹏的铁路工程公司要承包工务段的铁路维修保养业务,让施力的姐姐进了公司,以后家里的经济上应该会好一些。” 又说:“魏鹏其实应该给施力一些股份,毕竟捣固机是他跟施力共同研发出来的,技术专利应该有施力一份。倒是谢春鹏运气好,被魏鹏要到了铁路工程公司。” 赵芳菲说:“听说,工务段可能要撤销了,我们加个班要合到检修段去,全民制的铁路工只留几个搞管理,其余的转岗到制品厂,还有耐火材料厂。” 冯旭晖说:“这个方案是我做的,但是总公司在人员分流上做了调整。我担心铁路工又会闹事。” “为什么?” “制品厂是做什么的?拉丝。要倒班,车间的机器哐当哐当噪音很大,而且有一句话叫‘制品厂的瞎子多’,就是说有一定的危险。还有,去耐火材料厂远离总公司本部,上班要坐通勤车,多麻烦呀。” 赵芳菲说:“原先当铁路工的时候,当狗屎一样嫌弃。现在不当铁路工了,又觉得还是铁路工好。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旭晖也感慨道:“听说很多老铁路工不舍得离开工务段,在召集聚会,吃散伙饭。过年以后,工务段的小院子也被拆除了,还真是舍不得。” 赵芳菲说:“赶快去拍几张照片,做个留念。” 第二天一早,冯旭晖就看到五台小车班的小客车在办公楼下的前坪停放,早调会后,要分五个组去贫困家庭慰问。冯旭晖、凌振东跟任总一台车,处室领导跟随,报社、电视台记者也都跟来了。车上有序地摆放着许多米、茶油、扣肉这些过年必需品,冯旭晖还接到了工会工作人员递来的一摞红包。 “小冯春节在哪里过?”任总上车后,跟冯旭晖聊天。 冯旭晖毕恭毕敬回答:“我吗?我就在鼎州过年。”任总说:“听刘主任说,把你推荐给我当秘书时,你还哭鼻子了?” 冯旭晖难为情地说:“刘主任的电话故意逗我,在告诉我调出综合秘书科时,他接听了总经理的电话。当时,我以为自己下岗了。等他接完电话,看到我脸色难看。说实在的,我当时懵了,完全没有心里准备……” 任总说:“我分工管第三产业,这是个新生事物,而且队伍不好带,很多都是下岗分流的职工,事情很繁杂,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外脑。刘主任推荐了你。” 冯旭晖脸红了,因为自己变脸太快了。由误会刘主任安排自己下岗,到刘主任向任总推荐自己给领导当跟线秘书,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由哭到笑,由怨恨到感激,都是刹那之间的事。 “今年慰问的人数比去年多呀,知道是为什么吗?是企业亏损,大河没水小河干。中国人重视过春节,总希望过年时丰衣足食。哪怕平时吃得差点,到过年的时候得吃丰盛些,预示来年兴旺。”任总说:“所以春节的慰问一定要重视,做好。把组织的温暖送到职工家中、心中。才能使下岗职工情绪稳定,保一方平安,后院不起火。” 任总长得慈眉善目,方头大耳,很像西游记电视剧里的“唐三藏”。冯旭晖在铁运中心时,曾在厂里开大会仰视过主席台上任总庄严的神态,十分敬畏。没想到,有机会在他身边工作,当他的秘书。 到了施力家,任总把那装有人民币的信封递给施力的妈妈,老人家喜笑颜开又感激涕零。这时候的任总笑呵呵的,看上去真是像救世的佛。冯旭晖把带来的过年物资递给施力的姐姐,施力的姐姐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冯旭晖,问:“阿旭,当领导了?” 冯旭晖知道她误会了,就摇摇头说:“没呢,姐姐。我只是工作人员,跑腿的。” 施力姐姐说:“魏鹏跟我说了,你是任总的秘书,估计是你们班最有出息的一个。” 冯旭晖偷眼看着任总,还好,任总正在跟施力母亲问寒问暖,配合着媒体的镜头。任总记忆力很好,记得在领导接到日时接待过她们母女,当时让冯旭晖重点关注三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对困难职工的帮助,比如施力的家属问题。 “小冯,上次接访日,让你责成有关部门拿出解决施力家属困难的方案,后来是怎么落实的?”任总回头看着冯旭晖问。 冯旭晖说:“报告任总,铁路工程公司的负责人魏鹏答应给施力的姐姐安排工作岗位。是吧,施力姐姐。” 施力的姐姐点点头说:“魏鹏是这么跟我说的,他的公司已经承包了整个鼎钢的铁路检维修业务,很快会让我到他的公司上班。” 任总起身,在走之前说:“老姐姐放心,我们是国有企业,不会不管你们的。魏鹏已经是铁路工程公司的老总了,他的话是可信的。你们家的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明年,我相信不用再慰问你们家。” “是呀,有领导的关心,你们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慰问回到办公室,任总让冯旭晖在对面的沙发坐下,说着一周的工作计划。冯旭晖随身带着笔记本,记录着任总的工作日程安排。这时,苏云裳对着敞开的办公室门,轻轻地敲击着。 冯旭晖当即向任总汇报道:“任总,总公司团委的苏云裳来了。”任总“嗯”了一声,埋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苏云裳一直站在门口,冯旭晖让她进来,可苏云裳在没得到任总的指示之前,没有动弹。 “进来。”在任总让她进来之后,苏云裳才迈进办公室的门。“任总,有件事想请示您。铁路工程公司接管铁运中心工务段铁路检维修业务之后,应老一辈铁路工的要求,想与总公司团委举办一次‘告别铁路仪式’。您是铁路工程公司的主管领导,到时候邀请您到场并做指示。” “告别铁路仪式?是真的感情深厚,还是想聚众闹事?”任总持怀疑的态度。 苏云裳没有顺着任总的话题,而是把手里一叠资料放在任总桌上说,这是“告别铁路仪式”的活动方案。 任总翻阅着方案,其中有到工务段小院的合影,有团刊《天梯》的“告别铁路”专刊,邀请理解工务段领导回家看看…… 任总合上资料说:“看起来,铁路工是一个讲感情的群体呀,是真感情呐。小冯,你是从工务段出来的,你觉得呢?” 冯旭晖不假思索地回复道:“任总,如果说我喜欢铁路工这个群体,可能我们自己都不会相信。因为,从第一天当铁路工,我们这些年轻人就觉得这就是农民一样,觉得很丢人,装病开病假躲懒。那些伎俩不管用了,就去参加成人高考,拿文凭,跳龙门,离开铁路工岗位。但是,捣固作业的互相牵制,讲究团结协作,就像当兵的人那样,大家相互之间有了好感,不知不觉融入了这个群体。说实在的,我很怀念当铁路工的那些日子。” 苏云裳也说:“听说工务段小院要拆除,建5号高炉。我都悄悄地去那里拍照留念了。那里的确留下来我的许多回忆。任总,我跟团委江书记请示了,把《天梯》作为总公司的团刊延续下来。江书记同意了。” 从任总办公室回到秘书科,冯旭晖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几张贺年卡,还有一封信。他一次看过贺年卡上的祝福语,然后撕开盖着太原邮戳的信件,不用想,那是韩啸波写来的。 阿旭兄弟,我一直说:阿旭是个好伢子,不要把他带坏了,我不许你打牌赌博,不让你参与闹事。十年的事实证明,兄弟我是对的。你到了总公司当秘书,应该前途无量的。 厂里师傅们都笑你像个丫头,这说明师傅们喜欢你的程度和你给大家的好印象。自然,你那红朴朴的漂亮的脸蛋是逗人喜爱的。然而,我想,更重要的应该还是你的处事、为人和良好的修养。 记得最初,我在给你打气,你的歌唱得不错,如果别人爱听,那你就唱给大家听吧,有什么可害羞的呢?你的字写得不错,如果别人都说不错,那你就写给大家看吧,有什么“丑”可出呢?不要真的像个丫头似的扭扭捏捏,应该充分显示你的才能和智慧。 我知道你很有雄心和抱负,“捞 ”了一张本科文凭,这很好!我非常佩服你。 但是,在你真的变得“出息”之后,我感觉我们这对“油盐罐子”拎不到一起了,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了。或许,兄弟我有些妒忌的成分了。 我在太原,不追回款子就不回鼎州过年。其实,真心想跟你们一起“告别铁路”,但是兄弟,原谅我暂时不能回来。我的心,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看着韩啸波的信,冯旭晖的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第111章 合订本 花园里有许多种花,她们很是艳丽地在花园里开放。春风吹来,她们摇曳着枝杆。沐浴在春风里的花,真是娇艳,让人情 不自禁要摸摸,要多看几眼,要呵护,并要祝愿她们长得美丽,开得长久。 花的美好,自然带给人以美的享受,以美的回味。她们只要春天一来,就能伸展她的枝杆,摇曳她的腰肢,拥抱春的使者,使花园更加多姿,构成“百花齐放”的春天。春去春来,花开花谢,虽然不甚经意,也不太艳丽,但她们确是点缀和丰富了花园。 但大自然的定律,是新陈代谢,她们终究有谢幕的一天的,那种时刻,的确有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意味。但那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人们只能用画笔用照相机来记录她们的存在,她们美丽的风采。 在鼎钢这个大花园里,我们的铁路工兄弟,我们的工务段,都曾经是百花丛中的一朵。虽然不是最艳丽,但是她朴实、醇厚、友善、默默无闻地绽放在十里钢城的铁路线上。 虽然,她们将谢幕,但是她们也留下了许多凋零的花瓣。有的曾令人尊敬地开放过,神圣的尊容,使花园光彩照人。 其中,团刊《天梯》就像是一本影集,记载着时代列车前行过程中,我们铁运中心工务段铁路工生活的点点滴滴…… 春寒料峭的时候,“告别铁路”的仪式上在工务段小院举行。此时的工务段,大门口挂着硕大的横幅“鼎钢铁路检维修模式改革现场会”,冯旭晖写标语的铁制大横幅上写着“祝贺兴华实业铁路工程公司承接鼎钢铁路检维修业务”,围墙上插满了五色彩旗,围墙外面停放着装载机、推土机、吊车等工程机械。 黄满志、阳胡子在大门口抽着烟,怎么看都没看出来“告别铁路”的意思,更像是魏鹏那个铁路工程公司的庆贺仪式。看到冯旭晖过来,几个老师傅就问:“阿旭,你是喝了墨水的人,你看这横幅标语,都是给兴华实业庆贺的,哪里是给我们吃散伙饭的会议呀。” 冯旭晖不奇怪,这里只能是魏鹏的“主场”,工务段的业务实际上变成了魏鹏的了,所的铁路线,所有的作业人员,都由魏鹏负责。 这个时候,魏鹏、王向红出现在大门口,一溜小跑到了他们面前,连连递烟地槟榔,做着迎接的手势,“请,各位老师傅、冯秘书,里面请,在大会议室。” 提及曹向荣想入党积极分子,冯旭晖就想笑。那天,一大早,曹向荣就站在工段院子门口,见人就发烟。冯旭晖心想,班长不是不抽烟吗,才几天时间,他就改头换面了吗? 曹向荣给他递了一支烟,竟然说:“阿旭同学,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工作没做好,请你务必宽容,莫要捡起。” 冯旭晖不明白他葫芦里是什么药,没有接他的烟。曹向荣也不说什么事,只是笼统地说:“今后,我要重新做人,请多加支持。”冯旭晖的眼睛,随着“重新做人”几个字亮了一下,仔细看了对方一眼,似乎要看清曹向荣到底是什么样。免得以后“重新做人”不知是成了什么样。他接过烟,却没表态会不会支持。只是说:“说这些干嘛?你不说,我倒忘了。” “我后悔莫及呀,没有早点跟你们几个和好。耽误了我今年‘七一’发展,误了我的大事。” 进入院子,在大会议室的门口,才看到与“告别铁路检维修模式”仪式相关的横幅标语。阳胡子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魏鹏,你搞什么鬼,不是说‘告别铁路’吗?怎么全是你们兴华实业的横幅?” 魏鹏解释道:“这个,你问问冯秘书就知道,总公司要求我们突出改革、5号高炉技改,不能提‘散伙饭’‘告别铁路’一类的敏感词,免得大家伤感,引起不必要的情绪。”接着,魏鹏对手下人说:“小刘,你去大门口迎接,引导到大会议室来。” 院子里,老工人三五成群地在停停看看。阳胡子说,把葡萄藤移到快活岭枕木房去,或者移到工厂站工区去。邓子聪则站在养鸡的屋子前,似乎在做着他的发财梦。卢技术员指着原先袁新辉的办公室说,当年,袁新辉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杀的。顿时,冯旭晖觉得工务段小院有些陌生了。卢技术员说起财务那个小伙子到锻工班取他新打制的菜刀,结果拿袁新辉试刀了。 冯旭晖就离开这一群人,到了锻工班,然后到了后面的小澡堂,袁新辉在这里跟杜晓琳夜里洗澡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今天,杜晓琳没来工务段,对她而言,这里属于伤心地了。可是,冯旭晖倒是觉得,幸好杜晓琳离开了工务段,否则,故事的女主角可能就不是小月,而是杜晓琳了。 苏云裳问冯旭晖:“冯秘书,你没跟任总一起来吗?” 冯旭晖解释说:“任总今天到市里开会了,来不了。” 苏云裳跟冯旭晖、魏鹏商量说:“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好吧,阳胡子,你嗓门大,喊一嗓子。” 苏云裳话音未落,阳胡子就亮开他的男高音喊上了:“喂——铁路工老少爷们——开会了——开完会到曹向荣的独好大酒店吃散伙饭了——” 谭晓风当即呵斥阳胡子道:“阳胡子!住嘴!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 阳胡子还在争辩:“是苏云裳让我喊的,我乱说什么?” 苏云裳指着墙上的大横幅说:“你看看,标语里哪个字是‘散伙饭’?在鼎钢十多二十年了,我们都是看着横幅标语说话的,标语上有的我们可以说,没有的不能乱说。” 曹向荣也说:“亏你还是劳资科谭科长的男人,说出这么没有政策水平的话。” 阳胡子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对曹向荣说:“什么劳资科科长,我又不是靠女人的资本吃饭的。老子的婚丧礼仪公司,是靠手里的家伙什打出来的一片江山。” 大会议室里,冯旭晖依稀记得十年前来工务段报到的时候,从室外大太阳下突然进入室内,眼睛不适应,冯旭晖看到会议室很是昏暗,看不清室内的陈设。眼睛适应之后,他的眉头皱起来,流露出沮丧,昏暗掩盖了墙壁和水泥地的不堪,会议室的长椅是铁的,乒乓球台子也是一个铁疙瘩。当时虽然是热天,冯旭晖的感觉也是冷冷的。 仪式开始,苏云裳简要介绍了举办这次仪式的动因和目的,是应很多铁路工老师傅的要求而召集的,考虑到铁路工队伍中超过一般工人是年轻人,团委牵头,与兴华实业投稿工程公司一道,满足大家的愿望。 接着,魏鹏讲述了捣固机的研发,得到了老师傅们的支持与指导,才得以成功。在总公司面临企业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时期,大量减员增效时,捣固机正好满足了这一政策的贯彻落地。捣固机的机械化、自动化,有效地提高了铁路检维修作业效率,减少了人工的劳动强度与数量。这是一种大的变革。 接下来,是自由发言,讲述自己与铁路的渊源、感情。老工人们忘不了早会上的荤段子,阳胡子说起了在快活岭枕木房的打牌赌博故事,谭晓风的读书兴趣小组,曹向荣的“海选”段长,冯旭晖当“黑猪”,蔡大个与谢春鹏的对调,阳胡子的甜酒爆肚,谢春鹏机务段投煤技术比武误夺第二名…… 冯旭晖深情地回忆起师父一家对自己的恩德,不但在书法、文章方面给予了指导,而且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给予了温暖,最后还娶到了女儿赵芳菲。 卢技术员说,这就是缘分,冯旭晖跟年轻时的老猴子一样一样的。 黄满志则调侃,卢技术员跟赵秀才属于有缘没分。 苏云裳则说起了“青安岗”和调侃《天梯》,她举起手里的《天梯》合订本。苏云裳开始朗诵着他写的文章: 那时,我们20个技校生来到厂里修铁路,单调的劳作,乏味的生活,使学生时代五彩纷呈的梦变成了记忆。毕竟是读了点书的人,毕竟年轻而不甘寂寞,于是,在团支部内创办刊物《天梯》的设想一下子得到了一致拥护。取名“天梯”,自然是出于自知之明了。然而,那时的我们,除了肚里几滴墨水之外,一无所有。但我们很齐心很努力,一方面求得领导的支持,另一方面利用工余时间捡废钢铁作资金,于是,一个署有“革委会”字样的老掉牙的油印机归我所用。铁笔钢板蜡纸白纸油墨等筹备齐全。不久,一本飘散着油墨清香的薄薄的“书”问世了,封面是叫迎着朝阳的铁路,印上猩红的“天梯”章,虽嫌稚嫩了些,但我们捧在手上一样地激动不已,因为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刊物。 本来是空手造就的“事业”,希望当然不能太高,我们原只想,“天梯”,自有草根式的追求,办这么一个刊物,既可以给自己一个抒发情感的天地,也可以体验创造与成功的欢乐。不想,她的问世竟得到了各方的厚爱。当时铁运中心行政一把手曾十分肯定,赞许地给《天梯》挥笔题词: 天梯靠攀登 平凡出峥嵘 尺幅小天地 雄心任驰骋 工会主席也亲自给刊物写文章“我们还应为他们做些什么?!”使我们备受鼓舞。 为了使这株小小的《天梯》茁壮成长,我们投入了更多的心血。我们把她定为季刊,并精心设计每一期的封面、排版、插图,刻印时的字一笔一划很是工整规范,很有风味,并且还设计了一个刊徽。渐渐地,《天梯》成熟多了,很像那么回事,拿在手上不再觉得寒酸,代之的是一种自豪感。 就这样坚持了十个年头。虽无分文稿酬,但稿源却始终不断,除了“天梯”们的,还有的来自兄弟单位,远的至广西。虽然都是业余时间刻和印,没有半个加班费,却一样地劲头十足。 后来,《天梯》作为工会的读书成果曾作过经验发言,我们的团支部也名声大振,跨进了市一类团支部的行列。“天梯”们的文章,也登上了大雅之堂,有的上了厂报、市报,有的上了《冶金报》,有的上了《南方文学》,有的在此起飞,当上了团委书记、工会主席,走上了各个不同的更为重要的岗位…… 谢春鹏念起了他最近参加友谊征文的一封信: 阿旭,记得认识你是在刚入技校时一场足球赛上,那时我们班与泥瓦班对阵,我打前锋,你打后卫,虽然缺少默契的配合,但你总喜欢见到球就踢给我,而我总是不争气地将球盘带到对手门前轻易被对手铲飞,队友们除了你都埋怨我,你却拍拍我的肩说声:“没关系,就这么踢”! 下半场,我方守门员受伤下场,你毛遂自荐当上了守门员,虽然动作不太规范,而你硬是没让对手扩大战果。我们输了,而你赢得了我的心。 技校毕业,我俩又一起分到工务段,当了一名铁路工;后来,我如愿地登上了火车头。每当我站在飞驰的火车里看见你同伙伴们挥汗如雨抬钢轨时,我深深地替你捏把汗,你那清瘦的面庞泛着红润,咬着牙和着号子徐行。后来你竞选当上了工务段工会主席,组织一帮小伙子大姑娘创办了团刊《天梯》,自任编辑,从此爱好文学的小青年有了笔耕的园地。再后来,考了文凭,被聘为铁运中心宣传干事,从此你如鱼得水,写标语出板报向各类报刊投稿子上报率极高,进一步证实了当初上电大时写作课把你的散文当范文的实力。 最使我难忘的是有次电大期末考试正赶上天寒地冻、冰天雪地,我俩要行二十多里路赶到电大分校应考,碰巧唯一的一趟班车已提早开出,正为误考而怅然长叹时,你灵机一动带我要了一辆税务局的面包车,我俩终于准时赶到了考场。 近闻你即将荣调总公司党委,我既感到高兴又觉得依依不舍,高兴的是领导识才、知人善任;依依不舍的是,从此难以见到你那熟悉的白皙面庞和清瘦的身影及那淡淡的微笑。我相信从此你驰骋的天地更广阔。也期待着你有更大的发展。 古人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此离别之际向你道一声“朋友,珍重”,望你珍视我俩之谊,你那隽秀的字迹随同“阿旭”这一笔名永远藏在我心底。 “好文笔” “有感情” 谢春鹏的信,获得了技校同学的一片掌声。冯旭晖更是给谢春鹏投去了感激的一瞥,没想到,谢春鹏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也没想到,自己在他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 有人还能记得谭晓风那篇《小草的心》,冯旭晖的《零号首长》《枕木》《钢轨》《命运》。冯旭晖翻开合订本,念起来《命运》: 谁也无法选择命运 铁路工的命运却选择了我们 从校园迈进工厂,于是 手中的笔换成粗糙的镐 面前的书换成沉寂的铁路 挎书包的肩膀 扛起了沉重的钢轨 带圈的眼镜 阅读着一行行诗一样的路枕 春雨,洗去了我们心灵的灰尘 夏日,烧炼成我们钢铁的成分 秋风,雕刻着我们不屈的心性 冬雪,塑造了我们冷峻的面容 铁路工的形象 如同道碴石一样粗砺 但我们决不自卑 是烛,就发一份光 是炭,就发一份热 是铁路工 就要像枕木一样 默默地承载重荷的列车 为祖国的钢铁建设 写下一首首灼人诗文 接着,谭晓风朗诵着为退休老工人写的诗: 久久地伫望 频频地回首 步履怎么蹒跚 双眼为何模糊 是离愁别绪啊我的钢城 看惯了炉前的钢花飞溅 听惯了马达机器的轰鸣 走惯了钢城多彩的路啊 喝惯了钢城只烈的热风 多么留恋啊我的钢城 高炉在凝望 南天一柱在默送 弹指三十多年 来去两匆匆 聚散两依依 别了我的钢城 我把儿子交给你 让他继续我的征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