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是局中人》 第1章 风波起 萧清瑶前脚刚踏入御沁园,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呜咽声,夹杂着受惊后的粗喘,与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刺耳。 是她的胞弟萧清朗。 循着声音往架在水塘上的小桥望去,果然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萧清朗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得僵住了身体,却控制不住本能的哆嗦着。 如果是旁人,萧清瑶早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转身离开了,可……这是自小就会将好吃、好玩的东西无条件全部‘孝敬’给她的胞弟。 萧清瑶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疾步向小桥走去。映入眼帘的是在池塘中挣扎着却因为脱力无法呼救的明黄身影,桥上一左一右站着的都是庚王府的人,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准世子萧清澜和她的胞弟萧清朗。 再无他人,连宫侍宫女都没有,这局面简直细思极恐。 萧清瑶头上的步摇发簪晃了三下,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木桥,动手推萧清澜、萧清朗一起下水的当下,扯着嗓子尖声大叫:“快来人啊~御沁园走水啦!” “御沁园走水啦!”连叫了三声。 直到御沁园外隐约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还有不明所以的宫人听到动静跟着一起喊“御沁园走水”的嘈杂声,萧清瑶顺着小桥刚走入御沁园另一头,就听到有个更加尖细的声音,惊声尖叫:“快来人啊~太子落水了!” 直到远离御沁园很远,再也听不到一丝嘈杂声,萧清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裹着貂毛披风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姑娘?”萧清瑶的贴身侍女敛秋着急忙慌得朝她奔来,见她好模好样得站在雪地里,便狠狠松了一口气。 敛秋也没多问,扶着萧清瑶刚回到宴席的座位上,就见乾坤宫得管事太监疾步走到太后身边附耳低语了两句,太后面色顺势一变,低声吩咐了几句后,便对在座的世家贵妇家眷们笑道:”终究是年岁大了,坐一会就受不住,你们且玩乐着,哀家去歇一歇。” “太后娘娘是怕咱们不自在,故意找借口呢?” “太后娘娘正值大好年华,哪里就年岁大了。“ ”是啊,是啊。“ 众人一叠声的恭维话,起身恭送太后离开。 太后都要去歇息了,一向孝道周全的皇后自然是亲自送她离开。 两尊大佛走了,在座的女眷们确实更自在些,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哎,萧清瑶你那个七步成诗,才情满天下的庶姐呢?今天怎么没来?” 周围离得近的贵女们听到动静,瞬间安静下来,目光灼灼,有意无意的瞥向萧清瑶。 萧清瑶咽下口中的温茶,这才不紧不慢的看向晋王之女萧清岚,“在家用功读书呢,争取早日六步成诗。” ”嗤~“萧清岚嗤笑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说白了,再怎么看不惯爱出风头的萧清月,也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萧清月虽然是庶女,但却是当今圣上嫡亲胞弟家的庶女,骂狗之前,还是要看主人的。 萧清瑶也不是惹事生非的性子,见对方没了下文,也没在意,安静的喝茶吃糕点。 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减少了对这边的关注,也给萧清瑶留了点空间回想御沁园的事,以及……接下来。 直到宫宴结束,太后和皇后也没回来,更没有听说太子落水的事情传开。 众人依次离宫后,萧清瑶也在第一时间坐上了庚王府特制的马车,庚王府连带她,一共三个姑娘,大姑娘萧清韵是庚王正妃李氏所出,是庚王府最为年长的长姐,性子温婉,轻易不出闺房,再过两年及笄后便要备嫁,庶姐萧清月是庚王妃的陪嫁丫鬟所出,然后才是庚王妃生下的准世子萧清澜,她和萧清朗排行老四、老五。 今天庚王妃的身子不爽利,便没有参加这次宫宴,她嫡亲的母亲侧妃沈明珠从来都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几乎是非必要场合很少会凑热闹,所以除了父亲庚王以外,只有准世子萧清澜以及她弟弟萧清朗四人入宫吃席,所以…… 萧清瑶的屁股还没坐热,马车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一股冲脑的酒气先一步钻了进来,夹杂着凛冽的寒风,暗红色五爪金龙制式的常服,一张蓄着须却难掩唇红齿白的脸带着显而易见的酒后潮红。 “瑶瑶,为父贪杯噜,借你的马车避避风。”半醉半醒,还有点大舌头,正是萧清瑶的父亲,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庚王萧文辉。 萧清瑶想了想,如实道:“太子下午在御沁园落水了,兄长和阿弟也在,只有他们三个人。” “唔~”萧文辉将头靠在马车车身上,闭目舒了一口气,应了一声。 过了两息,萧文辉突然睁开眼,看向坐在主位的萧清瑶,“你说什么?” 萧清瑶又重复一遍,特别强调了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场。 萧文辉愣住,似乎还有点不在状态,“然后呢?” “然后风雪交加,他俩也脚滑,先后一起落水了。” “……”萧文辉被彻底吓醒了,将萧清瑶说的话重新捋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 “宫人侍卫,就连兄长和阿弟身边的人都不在。” 萧文辉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确实从下午开始就没过两个儿子了,又细细品了品萧清瑶的话,刚要起身,却被身边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压了下去,就听坐在主位的萧清瑶高声道:“涯叔,父亲贪杯醉晕了,连兄长和阿弟都顾不上,赶紧派人去接他们吧!宫门马上要落锁了,可别耽误了出宫的时辰。” 几乎是话音刚落,马车外便有乾坤宫的宫人禀报:“王爷,圣上有请。” 庚王萧文辉是当今圣上同父同母唯一的亲弟,成年后便跟随先皇南征北战,看起来唇红齿白似文弱书生的萧文辉其实并不弱,曾协同父兄一起战场厮杀,战功彪炳,危难时刻甚至还以身犯险九死一生的救过兄长也就是当今圣上脱困,累累白骨成就了今日大昭的宏图伟业,终结了前朝长达几十年的暴政,其中也有萧文辉的一份功劳。 所以萧文辉也仅仅只是在兄长登基以后才收敛了锋芒,成为一个偶尔贪杯好酒的闲散王爷,这样的人并不是傻子,三两句话就将来龙去脉串联起来。 萧文辉脑中已经百转千回,却没作声,看向萧清瑶。 “父亲,父亲,醒醒,圣上有请,父亲……”萧清瑶一边轻声唤着,一边故意推萧文辉的胳膊,衣物摩擦的声音很大。 “呜~”萧文辉嘟囔一声,顺势闭上眼睛。 又叫了两声后,萧清瑶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父亲醉酒失仪,却不敢让圣上久等。涯叔,多找几个人来。” 这意思很明显,身为臣弟的萧文辉哪怕醉死了,圣上既要召见,抬也要找人抬去面圣,失了体统也在所不惜。 宫人似乎有些为难,而涯叔却已经领会,喊了几个人将萧文辉小心的架下马车,众人连抬带架,扛着萧文辉重新回宫面圣了。 这一番折腾,周围参加宴席的大家氏族们的车马早已经走的干干净净,安静到只能听见马匹打响鼻的喘息声。 “姑娘,先回王府吗?”半晌,敛秋的声音透过车窗传了进来。 “回王府。” *** 庚王妃出身陇东李氏李靳西,是前朝乃至年代更久远的老牌世族家的嫡女,从小就接受严格的世家教育和熏陶,这样出身的女子就像是没有自己的七情六欲,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一切以大局为重的大局观。 庚王府正妃李氏,侧妃沈氏,妾室小李氏和汪氏,加上五个孩子。身为当家主母的庚王妃李氏行事一板一眼,严格按照等级对待王府的所有人。教育嫡亲子女严格苛刻,但却并不故意苛责庶子庶女、妾室,有手段的说一不二,将庚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就连以前淘气捣蛋的萧清瑶,也仅仅只敢在自己院子中淘气些,各种规矩却是一样都不敢落下。 换句话说,她以及府里的所有子女是被庚王妃亲手教养长大的。 所以,回到王府,萧清瑶一如往常禀报庚王妃以后才回了自己的院落。 萧清瑶有每晚都沐浴的习惯,不用她多说什么,留在府中的拂冬和念夏便已经备好了沐浴的汤水伺候她沐浴更衣,一直折腾到亥时才上床休息。 但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只靠在大枕上发呆。 这次是她磕了脑袋以前答应赴约的宫中宴席,按照她前世的性子,这种热闹十有八九是不会凑的,前世…… 想到以前的事,萧清瑶起身披上大氅,就着室内昏暗的烛光一一扫过书架上的书册典籍。 没有一个耳熟能详跟前世有一丝联系的书名,这是一个架空的朝代,刚结束战乱没几年,百废待兴。 她的祖父是开国帝王,只是刚平定天下,登基三年便因为南征北战留下的旧伤拖垮了身子,她的伯父,也就是她父亲的嫡亲兄长顺势登基,有勇有谋,杀伐果决,平息了因为先皇驾崩而引起的乱子,稳住了千疮百孔的大昭。 应该说只是暂时稳住了,这么复杂的局势,非几年十几年就可以彻底安定的,可就在这么敏感的时刻,刚被封为太子的萧清阳却出事了,而在场的只有庚王府的两个儿子。 萧清瑶习惯性的在脑子里复盘,复盘一些人际关系和过往发生的一些事情,想着想着突然一怔。 庚王妃李氏是延续百年的世家嫡女,侧妃沈明珠也就是她亲娘的爹,她的外祖父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多年,手握重兵,大昭初定后才被派去驻守边关,这配置…… 萧清瑶一惊,怎么回事!当今圣上后宫的配置似乎整体水平还不如庚王府? 至少在登基之前,皇后和后妃们的家世还未必有庚王妃和她亲娘显赫有来头。 “啪~!”灯芯爆开的瞬间,也拉回萧清瑶的思绪,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继续复盘。 到底是年纪小,身体吃不消如此高强度一惊一乍的一天,她靠着卧塌睡着后,听到动静的敛秋才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把她放倒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盖上厚厚的棉被也没离开,只守在脚踏边静静地看着床榻上的小主子。 萧清瑶是捡着父母的优点长的,七岁的年纪五官还未完全长开,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早前的眼睛如圆杏,黑且亮,带着孩童的懵懂和天真,不过是几日的功夫,懵懂和天真就消失在一片深邃之下,只有黑且亮的眼仁儿一如往昔,但整个人的气场却有了说不清道不明,天翻地覆的变化。 别人可能没有这么大的冲击,只有陪在她身边朝夕相处且心思细腻的敛秋察觉到了,想到可能是某些事或者某个契机让自己的小主子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这让敛秋有些惶惶不安,最近更是寸步不离的跟在萧清瑶的身边。 *** 萧清瑶的生物钟准时卡在卯时,起床洗漱用一点早膳或是拜见庚王妃一起用膳后,辰时开始上早课,按照年龄阶段不同,从启蒙的诗经典故到莘莘学子科考的各种书籍,女子八雅是贵族子女们的必修课,再加上可是随自己喜好增减学习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每天学习的课程算是比较科学的劳逸结合,一直到戌时,少食些汤水休息片刻后才各自回自己的小院,拥有自己的时间。 早前一团孩子气的萧清瑶不敢有怨言,有了前世记忆的萧清瑶更是对这些贵族项目乐此不疲,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的她,简直对琴棋书画着了魔般。 当然,前提是她的父亲在晚膳时分才归家,三缄其口,没有提起儿子的事,也没人问询。 风平浪静了几天后,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出现的侧妃沈明珠坐在萧清瑶的房间里,桌上是用温火焖着的金丝鸡汤,满室清香。 萧清瑶自家塾赶回来的第一时间,见到沈明珠也没有太过惊讶,安安稳稳的行了礼,接过亲娘亲手盛了半碗的鸡汤,浅浅抿了一口。 “什么风把阿娘吹来了。” 沈明珠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并没有开口回答,侧身从嬷嬷的手里接过一个方正的盒子,推到萧清瑶的手边,半晌才缓声道:“你弟弟昨日傍晚已启程去边关虞城,今后会由你外祖父亲自教养。” 萧清瑶的汤匙终究是因为手抖碰到了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抬眸看着她的生身母亲。 沈明珠是非常典型的明艳美人,明艳到让人不敢直视的美丽,至少前世今生加起来,这是萧清瑶见过最独特标致的美女,没有代餐的美丽。 只是这样明艳动人的美人却有一副冷清冷性的性子,骨子里的冷,万事漠不关心,在她和萧清辉成长的这七年里,见过这位亲母的次数屈指可数。 有点不可思议,沈明珠对亲生子女的关切程度,甚至还不如庚王妃。 被女儿这样盯着并没有让沈明珠的表情有丝毫变化,“等年初的宫宴结束后,你也离开吧,离京百里的陵山,半山腰上有个温泉庄子,已着人将它划在你的名下,连带着这些……“就像一个平铺直述的机器,毫无感情的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萧清瑶放下手中的汤匙,抬手打开盒子。 厚厚的银票及各种房契地契,一块看不出什么材质的烟灰色令牌压在这些银票房契之上,盒子很厚,学过术数和如何管账的萧清瑶却知道这盒子的分量究竟几何。 她怀疑沈明珠把半个王府的银钱全兑给她了。 “颜嬷嬷也会跟着你一起。” 这下萧清瑶是真的诧异了,颜嬷嬷是沈明珠身边最得力亲近之人,自小喝着颜嬷嬷奶水长大,跟着陪嫁入了王府,婚前婚后掌管着沈明珠大大小小各种事项,而这样一个人,她冷情冷性的母亲说要让她带走。 “王府里只留着兄长、大姐姐和二姐姐?” “嗯。” “只送走我跟萧清朗?” “是。” 萧清瑶静静地看着沈明珠,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不一样的微表情,上辈子,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她却读不懂沈明珠脸上的冷漠。 “倒也不必等宫宴结束,我明日便离开吧。” 沈明珠难得停顿了半晌,“也好。”说完,没等萧清瑶再说什么,便带着嬷嬷离开了。 整个房间除了凉透的鸡汤残留的香味,还有一丝道不清的冷香,这香味甚至盖过了食物的清香,毫无防备的钻进萧清瑶的鼻腔,冷的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第2章 离京 萧清瑶整夜未眠,带着四个贴身侍婢和庚王妃特意调遣过来的丫鬟、嬷嬷整理了一夜,足足装满了六大车行李,连卧室床榻的床垫子都没剩下。 天刚蒙蒙亮,拜别庚王和庚王妃,然后再是居于偏院的沈明珠。 萧清瑶带着敛秋赶到的时候,颜嬷嬷已经收拾好行李等在厅堂,简简单单一个包袱,干净利落。 “阿娘呢?” “四小姐忘了,侧妃冬日的作息。” 冬日,不见日出东方不起床。 哪怕是亲闺女离家,不知归期。 萧清瑶的呼吸微滞,接着便敛起衣袖,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触地,行了一个很标准的跪拜之礼。 “萧清瑶,拜别娘亲。“说完起身,带着颜嬷嬷和敛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因为行李家当居多,庚王还特意调派了一队亲王护卫共三十人护送她上路。 刚出京城东北角门,天空便开始零零散散的飘起雪花,打着旋儿落在马车上。 萧清瑶伸手推开车窗,看着渐行渐远的京城渐渐被风雪模糊了威严,掩盖了沧桑。 车里只有她和颜嬷嬷两人,除了车轮碾压雪地的声音夹杂着马蹄踏地的啪嗒声,几乎算是万籁俱寂。 这不是她常用的那几辆马车,甚至连王府的徽标都没有,只是平常商旅惯用的马车外表,内里却是改良精致舒适了许多,宽敞有余,甚至还能再坐两三人也不显拥挤。 “所以,是谁?”没头没脑的两个字,出自萧清瑶之口。 “前朝余孽。”颜嬷嬷却像是知道萧清瑶说的是什么。 ”前朝余孽得手都能伸到皇宫,还能调遣宫廷侍卫、宫女和太监了?“ 颜嬷嬷却不做声了。 萧清瑶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昨夜一夜未眠,此刻马车一晃,眼皮子不受控制的开始打架,便也就顺从本能斜靠着椅榻睡了过去。 颜嬷嬷见她这样,伸手从边上扯过一件虎皮做得毯子轻手轻脚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萧清瑶。 她自己并不知晓,她闭目睡熟的样子跟她娘亲小时候一模一样,想到沈明珠的幼时再看看眼前的萧清瑶,颜嬷嬷几不可闻轻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下雪的关系,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并没有按照预期计划按时到达落脚的馆驿。 未时三刻,领头的护卫队长王茂凑到萧清瑶的马车边,恭恭敬敬的请示:“四小姐,前面有处适合歇脚的避风处,是否要停下来休整片刻进些汤水?” 车窗应声打开,露出一张稚嫩的白嫩小脸,萧清瑶探头出来扫视周围的环境,他们所行的官道身处山林外围,浅浅的积了一层雪,路并没有太难走,但是不保证太阳下山后会不会有更大的风雪。 “继续赶路,不必耽误,务必在天黑前赶到馆驿。”说完后,又转头示意,“颜嬷嬷。” “是。”颜嬷嬷下了马车,对王茂道:“四小姐特意让人温着热汤和方便赶路食用的吃食,劳烦王大人喊几个得力的人跟老奴一起去取来分发下去,可以边赶路边用些。” 他们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倒没觉得如何,过来询问也只是怕娇养的贵女受不了颠簸之苦,他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天下初定,路上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太平,能尽快赶路到官家的驿馆是最好的选择,倒是没想到,这位小姑娘也是这个主意。 一拍即合,王茂也不啰嗦,征求过萧清瑶的意见后,便派人跟颜嬷嬷去拿吃食,一人一袋早已分装好的水囊还带着热乎的暖气,巴掌大的饭团用干净的油纸包裹,食物量不大,垫肚子却绰绰有余,尤其是水囊里装的甜汤和饭团夹着烤干的肉条,两者皆是温热的,行军的时候来上几口,简直赛过活神仙。 王茂并没有掉以轻心,按照行军的规矩分三批,十人一批分批进餐,剩下二十余人继续警戒护卫。 当第三批十人准备休息进食的时候,异变突生。 此地刚过最容易设伏的大片竹林,杀气几乎是毫无预警的破空而至,瞬间袭来的箭矢狠狠插进其中一辆马车的车身上,这就像一个信号,从车队身后的竹林里瞬间奔出四五十号人,各个凶神恶煞,刀枪护甲齐整,冲天的杀气瞬间席卷整个车队。 王茂不是吃素的,几乎在那根箭矢袭来之前已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第一时间做了个手势,将护卫队的顶级高手调至萧清瑶马车的周边,然后一马当先扬鞭迎上对方的敌首。 颜嬷嬷还在另一辆马车上帮萧清瑶准备吃食,所以并没有看到在冲天喊打喊杀兵戎相见的当下,萧清瑶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生于和平年代的她,第一次这样直观的感受到冷兵器时代的残酷。 刀剑插入肉体飙血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了数倍,她不是真正的七岁孩童,不会因为这种场景大喊大叫,却根本也好不到哪去,手指紧紧扣着窗棂半晌,才颤抖着摸向压在坐垫下面的短刀。 深呼吸,逐渐镇定下来,外面的惨叫声却此起彼伏,护卫们也是怕吓到萧清瑶,尽可能在敌人靠近她的马车前就在外围解决掉,没人能近她的车身。 干净利落的分布,有条不紊的打法,只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战斗就进入尾声。 专业对上业余,结局早已注定,几乎是一面倒的形势,几十号人,王茂只留了一个活口,卸了下巴,捆成粽子扔到他贴身侍卫官的坐骑上后,擦掉身上明显的血渍,快步走向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声音的马车。 “四小姐,安否?“ ”安,大家可安好?“ 王茂诧异了一瞬,他以为世家贵女经历这种事情不会如此镇定自若,至少,他听不出她有一丝害怕、惶恐的情绪。 “只几个护卫受了些皮外伤,其他丫鬟家丁及财务都没有损失,还请四小姐放心。” “四小姐,姑娘……”颜嬷嬷和敛秋根本顾不上规矩和外面的血肉横飞,慌慌张张的奔上马车后,只见萧清瑶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短刃,指节泛白,她却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毫发无伤。 两人见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颜嬷嬷刚想伸手将她手中的短刃接过来,却听她开口道:“将刀枪外伤止血药拿去给护卫们。” 颜嬷嬷和敛秋看着萧清瑶煞白的脸,也没辩驳,只敛秋一人动作麻利的下车去拿伤药。 “还要劳烦王大人和护卫兄弟们尽快料理后续事务,尽早赶路为上。” “是。”都是干净利落的爽利人,王茂二话不说开始指挥护卫们善后处理满地的尸体。 这样冷的天,却并不能阻止血腥气随风刮进马车中,再豪华的马车能遮挡风雨,却盖不住这样冲天的血腥味。 在颜嬷嬷刚把萧清瑶手中的短刃卸下后,一眨眼功夫,她却用空出的手推开了车窗。 冲天的血气卷着风雪瞬间将车厢中的暖意香甜刮的一干二净,皑皑白雪中触目惊心的血红色渲染了大片,有一个护卫正在将地上的尸体拖到指定的位置,动作稍微大了一些,那尸体胸口的血水飙射而出,溅了一地,血水带着一点热气,在冰天雪地中简直触目惊心。 颜嬷嬷察觉的时候,顺势就要去关窗,却被萧清瑶冰冷的小手按住,她侧目而视,对上颜嬷嬷的眼,“早晚要经历的,不如早点适应。” 颜嬷嬷推着窗户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眼圈红了起来,再也不中规中矩的唤她‘四小姐’了,带着颤音,“姑娘,您还小……”又身份尊贵,根本没必要经历这些。 两人僵持了几息,王茂却已经料理完后事,前来禀报,迎着光透过车窗迎上萧清瑶漆黑的双目,她的眼中沉静如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应该是蛰伏在附近山林的流寇,有组织有筹谋,烧杀抢掠了不少过往车队,据贼寇交代,他们的贼窝就在离这不足二十里的半山中,还有近五六十人的留守贼营,若今日不是遇到咱们,稍加时日,这帮流寇恐怕更加成了气候,烧杀更多的路人百姓,为害一方。” 萧清瑶垂目想了想,“按照目前的脚程,还有多久能到达馆驿?” “风雪已停,官道上并无太厚的积雪,不过两三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芳泽驿馆。” “那就劳烦王大人派人去联系最近的官府带兵围剿贼寇,让他们于山脚下与你们汇合,换作贼寇的装扮,一举攻破贼窝,免得以后过往百姓再为此受累。”萧清瑶一边说着,一边将挂在腰间的王府令牌递给王茂,继续道:“倒是辛苦大人和护卫兄弟们要将我们快速护送至驿馆,再行动了。” 王茂怔愣着顺手接过萧清瑶递来的令牌,有理有谋,如此周全的计划,是出自一个刚七岁有余的官家小姐之口。 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时间细琢磨,这个计划很好,领了令牌后,迅速重新处理了周边的打斗痕迹,吩咐人带着令牌去找官府,剩下的一行人便快马加鞭的向驿站狂奔而去。 马车颠簸了许多,年逾五十的颜嬷嬷有些吃不消,萧清瑶将嬷嬷搀扶到她身边,主位的垫子要厚实许多,能稍微缓解些。 知道是紧要关头,颜嬷嬷也没拒绝,一手扶着车壁,一手用力圈住萧清瑶的身子,怕她被颠坏了。 两炷香后,车队顺利进了馆驿,萧清瑶被颜嬷嬷和敛秋搀扶着下车的瞬间,正好对上王茂看过来的眼神。 萧清瑶微微点头。 王茂心领神会,朝萧清瑶拱手示意后,留下半数人继续护卫她的安全,剩下半数人连马都没下,随他一同往附近的群山狂奔而去。 馆驿并没有多豪华,甚至还有些简陋,只是有训练有素的官兵长期把守,相对要安全很多,萧清瑶用了些晚膳汤水便洗漱妥当端坐在房中看书,也是在等王茂的消息。 颜嬷嬷推门进来,将一碟切割好的水果端到萧清瑶的近前,“简陋了些,您又不让拆行李,我问驿馆后厨要了些梨子,已经处理过了,姑娘润润喉吧!” 萧清瑶也没客气,插了一块梨送进嘴里慢慢咀嚼,酸了些,吃口确实不太好,但水分十足,别有风味。 她前世并不挑食,山珍海味吃得,吃糠咽菜也没什么,今世被王府娇养着长大,口味确实刁钻了些,以后慢慢转圜就好,还有…… 萧清瑶看着自己白嫩肉乎乎的手,右手的掌心处因为白天紧握匕首留下了很深的痕迹还未消退,真正算得上是泥捏的手无缚鸡之力。 颜嬷嬷也看到了,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罐,接过萧清瑶张开的手,小心翼翼的涂抹,吹,涂抹,再吹,期间还时不时的抬头看她的反应。 萧清瑶很能受痛,并没有觉得什么,却被颜嬷嬷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了。 颜嬷嬷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姑娘不喊疼就算了,怎么还笑成这样?” “本来想混吃等死的,看来愿望挺难实现了。” “姑娘胡说什么。呸呸呸,童言无忌。” 萧清瑶笑得更大声,她都多大了,还童言无忌呢?低头看着被涂满药膏得手心,却慢慢地、慢慢地蜷缩,握紧,紧到白嫩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子时刚过,馆驿外由远及近疾驰而入十来个人,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眨眼功夫,三楼的走廊里响起一串有序的脚步声,最后停驻在最里头的客房门前,“四小姐,事情已经料理干净了。” “诸位辛苦,先去休息,明日可暂歇一日,后日再上路。” “是。” 萧清瑶听着王茂的脚步声消失在三楼的另一头,这才脱下大氅,坐上床。 “姑娘还不歇息吗?”敛秋将油灯端到床边的矮凳上,自己则跪坐在脚踏边,帮萧清瑶整理脱下的大氅和鞋袜。 “屋里的炭火不足,你也上床来吧,别过了凉气生病。”萧清瑶一边说着一边往不算大的床榻最里面靠了靠。 敛秋知道萧清瑶的性子,也就没有推辞,脱了外衣鞋袜贴着床榻边躺了下来。 萧清瑶没有睡意,因为今天的血腥场面,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商场五楼的中庭跳下,摔落的瞬间,脑浆四溅,正好溅到她的裤脚上,周围的尖叫声和人们惶恐跑动的画面,她是离事故现场最近的人,只差几步,掉落的人可能就会砸到她头上,她却没觉得多可怕,甚至冷静的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事后才知道,那是个不到50岁的大叔,因为查出癌症晚期,又没钱做长期治疗,怕拖累家里人,就选择了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的,那个大叔当场死亡,甚至都没有等到救护车赶到,几乎摔下的瞬间就断了气,她目睹了一切,看着他胸腔起伏挣扎了两下,慢慢地平静,无声无息。 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以至于后来闺蜜因为渣男想要割腕自杀,都没让她的内心掀起过多的波澜。因为她及时赶到,闺蜜至今活蹦乱跳,结婚生子,只有手腕上那个被纹身遮盖的疤痕见证了她曾做过的傻事。 “姑娘,可是有心事?”昏暗的房中,敛秋的声音带着些许踌躇,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儿是否要开这个口,最后还是因为担心,问了出来。 萧清瑶被这句话拉回了思绪,”有挺多心事。“ 敛秋一惊,就要起身,却被身后的一只小手重新压了下去。 “年岁渐长,总会有些心事的,总不能真就没心没肺的过一辈子。” 敛秋不明白,“可姑娘身份尊贵……” “有些事,身份再尊贵也一样。” “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几天让你担心了,没事,我都想得开,护得了自己,也护得你。” 自从有了前世的记忆后,她也不曾想改变过什么,这是个乱世,百废待兴,别说她仅仅只是一个王爷侧妃出的女儿,哪怕是当今的圣上,都是步履艰难,动辄便会万劫不复。 这是开国帝王,乱世枭雄的必经之路,没有人能帮他,而她也是,不管她和萧清朗被送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最后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 正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还是得复盘手里能用的资源,想想怎么用好它们。被迫远离京城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 *** 萧清瑶一觉睡到天亮,今天是个好天气,无风无雪,还有温暖的阳光,用完早膳,王茂也到了,三言两语的将昨日剿匪的情况讲清楚以后,才开口建议道:“今日尚早,我们行军惯了,倒不用四小姐特意等我们休整,不如继续赶路,早日到达目的地。” 萧清瑶答应了。 车队整装出发,天气好又没有积雪,事情都在按好的方向发展,重要的官道都被重新修缮过,路上偶尔还会遇上零星几个赶路的车队和商贾。 风平浪静的赶了一天的路,临近傍晚时分,陵山到了,萧清瑶一行人赶到半山腰的庄子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常年低温,让整个庄子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与其说是庄子,不如说是一个占了小半边山腰的庄园。 萧清瑶要后仰着头才能看清庄园大门的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凌云山庄。 铜墙铁壁一般的“庄子”。 也不知道是怕她淘气爬墙头还是怕外面的人攻进来…… 萧清瑶儿戏一般的想着,又抬头望着四五米高的院墙。 “先安顿吧。” “是。” 一声令下,寂静的山腰处瞬间被注入了无限生机,大家都是专业的,在颜嬷嬷和敛秋的指挥下,按部就班的从车上搬运物品至山庄内指定的房间。 因为提前通报过,看守山庄的管事早早便按照吩咐先空出了足够的空间,大家手脚麻利,估计不用几炷香的时间就能收拾妥当。 而直到这时才体现出她皇三代的优势,萧清瑶只需要坐在大厅喝茶吃果子,看着众人各司其职的忙碌收拾。 “姑娘,山庄的管事求见。” “有请。” 话音刚落,厚厚的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一个身高马大的年轻男子,说不上有多俊朗,却是收拾得干净利落,走路稳如老狗,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没有一点管事该有的样子。 “?”这就有点颠覆‘管事’在她心目中的固有印象了。 “燕赵见过四小姐。”中气十足,男人味更足。 “燕管事不必多礼。” 然后就冷场了,房间刚被点起来的暖炉还没来得及将房间暖起来,小风顺着门帘刮进来,将挂在花厅中的水晶珠帘吹得叮当作响。 “燕……“ ”听……“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萧清瑶这才见燕赵抬起头来,规规矩矩的目视着她面前地板的位置,继续道:”属下已收到家丁来报,四小姐昨日路上遇险的事,当即便派出山庄的护卫前去暗中接应,姑娘能平安到达便好。“ 意思是她今天能一路顺风的安全到达目的地,还多亏了这队暗中接应的护卫? “天下初定,官道上流民不少,还有更多前朝的余孽混入其中,各方势力最后的角逐,伺机而动,路上确实乱了些。” 一句话的信息量庞大到萧清瑶差点当场宕机。 形势,比她想象的更严峻。 萧清瑶终于收起了漫不经心,“所以,今天一路上抓了多少人?”或者是说杀了多少人? “三十有余,前朝余孽五人,剩下的是一统大业前各地藩王的散兵游将和所谓的义军。” 她以为风平浪静的一路顺风,甚至还感叹官道上零星的商贾,欣欣向荣,一切向好…… 萧清瑶被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惊出了一身冷汗。 稳了下情绪,萧清瑶继续道:“咱们的兄弟可有伤亡?” “无。” “有劳燕管事和山庄的兄弟们了。” “四小姐客气,这本就是属下分内之事。”说着快速击了一下掌。 眨眼功夫,房间里多出四个劲装黑衣人,齐齐跪倒,“燕一(二)(三)(四)见过四小姐。” “虽然四小姐在山庄中是安全的,但属下习惯未雨绸缪作最坏打算,燕一、燕二、燕三、燕四自今日起便会留在四小姐身边贴身保护,燕三和燕四也是女子,便扮作侍婢,随侍四小姐左右,燕一燕二是男子,会隐于暗处保护四小姐周全。” “山庄护卫百人余,任凭四小姐调遣。” 第3章 乱世 自从磕坏脑袋有了前世记忆后,她的生活也像是开启了某个通关游戏的按钮,一关接一关,强推着她去直面一些事,她确实对乱世浅薄无知,却也多亏了这前世的记忆和经历,才能让她一个年方七岁的小姑娘逐渐接受这些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里算是自己的地盘,有上百个护卫,铜墙铁壁般的山庄,萧清瑶稍稍松弛下来,端坐在书桌前开始罗列目前已知的信息、人物关系、各种资源,以及思考接下来需要做的事。 有太多的未知和问号,还不能把事情串联出一个合理的逻辑,那现在能做的事——强化自己。 “燕三。” “姑娘。” “你们习武是需要根骨基础或是什么特殊的条件吗?” “确实要有些天赋,但更多的是要吃得练武的苦,属下自四岁起便开始拉筋扎马步为习武作准备了。”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 萧清瑶伸出雪白的手,递到燕三的眼前,“我如果现在想要入门,还来得及吗?” 燕三看着因为她的动作,滑落至小臂的广袖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胳膊。 “几岁都来得及,只要姑娘吃得了苦。可是,有燕三在姑娘身边,姑娘不用自己习武的。”燕三以为萧清瑶在说笑,没有在意,且实事求是说,她跟燕一、燕二、燕四是贴身侍卫,也是死士,为了萧清瑶可以随时赴死的死士,如果需要主子自己习武自救,那情况已经是非常严峻了,按照他们几人的本事,不至于。 萧清瑶却笑了下,让燕三帮她制定一个适合她的习武方案,不需要多厉害,但可以强身健体,身体灵活,方便逃跑或者能过一两招即可。 燕三见萧清瑶如此执拗便也就顺了她的意,认真的做了一个计划,除了君子六艺、女子八雅照常学习以外,萧清瑶又多了一个习武的科目,且占了整个学习计划的大部分时间。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贵族小姐的一时兴起时,她却风雨无阻的坚持了五年。 *** 陵山,位于京城的极北之地,又因为气候问题,一年四季并不分明,这里没有夏天,一年中有半年多的时间都是大雪纷飞,剩下的几个月不过是稍减衣物的春秋,还未等万物复苏,又彻底进入大雪封山的气候。 她是农历十月的生辰,前生和今世都是同一天,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什么。昭和九年,这是萧清瑶在凌云山庄过得第五个生日。 “姑娘,有客来访。“ 五年时间,不长也不算短,却足够让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抽条般的疯长一大截。 萧清瑶将裹在手上的布条拆下,汗水早已浸湿她单薄的练功服,伸手接过敛秋递过来的干毛巾。 “这两天大雪封山,也难为他们能准时赶到,先带他们去偏房休整后再来禀事吧。” “回姑娘,不是京城的人,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带着外祖老爷的手信。” 萧清瑶擦汗的手微微一顿,“那快请老先生去前厅喝茶暖暖身子,我随后便到。” “是。” 只半炷香的时间,萧清瑶便已经简单的收拾洗漱完,换身居家见客的衣裙赶去前厅见客。 “有劳老先生久等了。”萧清瑶刚一进门,便向坐于客座的老先生行了个晚辈礼。 “不忙,是我没有事先递上拜帖,来得匆忙,失了礼数。”老先生安然坐于客位,年过花甲却精神很好,但脸上却带着一点不容忽视的病气,让他的身子看起来并没有精神状态看起来那么健朗。 “既是祖父的旧交,那便是清瑶的长辈,长辈上门哪用得着提前递拜帖,直接通知晚辈庄外相迎才是。” 一言一行,完全不像是个十二岁小姑娘,老先生有些纳罕,却对聪明伶俐的晚辈天生有一份好感和喜爱,顺了下胡须,笑呵呵的回应:“既然如此,我也便倚老卖老一次,生受了。我常年云游四海攀山寻穴,居无定所,也是今年初才与你祖父在边关再相聚,一晃都十年了,却是物是人非……” “浮云一别,流水十载。鬓已斑,情如旧,是幸事也该是喜事才对,老先生却字字句句全是遗憾和失意,愁思郁结并不利于老先生的身体安康。” 老先生更觉稀奇,定定地看向坐于主位的萧清瑶。 她显然是匆忙整理的仪容,鬓角处还带着一点湿气,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润光泽,她的模样有七分随了她的母亲沈明珠,眉宇间却带着点年少时庚王爷萧文辉的神态,还有一分,却是与她的叔伯,当今的圣上萧文昭有些神似。 没有绫罗绸缎,只穿着一件丹青色的居家旧服,却背脊挺拔,仪态天成,贵气逼人。 萧文辉是养不出这种小姑娘的,想到他的老友沈岳咬牙切齿跳脚怒骂他女儿女婿的样子,也忍不住把那两个不着调的小辈数落了一遍。 不管什么缘由,谁家父母会把嫡亲的孩子扔到荒山野岭自生自灭? 这真是在避难?简直匪夷所思。 也亏得这么小的姑娘能耐得住性子,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山中,一住就是五年,没有吵没有闹,甚至连山都没有下去过。 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点头赞叹,“老朽王凡德,我与你外祖父相交几十年,情如兄弟,你唤我一声‘阿公’也使得。” 萧清瑶却是利落的自主位起身,端端正正拜礼,“阿公。” “哎,乖。”说着,便从腰间扯下一块玉饰递给她,“阿公身无长物,瑶瑶可别嫌弃。“ 萧清瑶也没有推辞客气,恭敬的双手接过,“长者赐,少者不敢辞,更不会以价值几何衡量长辈的心意。” 更喜欢了,这小姑娘简直长在他的心尖尖上,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的嫡亲晚辈就好了。想到他宗族那些所谓的后生们,气瞬间不打一处来,郁结更重了,狠狠地咳嗽起来。 “阿公?”萧清瑶上前帮他顺气后,递上一碗茶。“我见您面带病容,可是伤寒未愈又郁结在心不得疏解,经常气喘咳嗽?” 王凡德拍了拍萧清瑶的胳膊,感慨道:“倒是年纪大,不中用了。” “颜嬷嬷。” “姑娘。” “先备些汤水点心让阿公垫垫肚子,让燕十二来把把脉开些调养身体的药剂和药浴的药包,晚些时候伺候他老人家去温泉泡汤吧。“ “是。” 送走王凡德,萧清瑶这才有时间打开外祖父沈岳的信函和一个木箱子。 日常的嘘寒问暖叮咛嘱咐一句都不少,还有她那个显眼包胞弟萧清朗已初见风骨的‘家书’,记录了他近期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吃喝拉撒洋洋洒洒写了整三十几页纸,夹在中间一张皱巴巴的二十两银票…… 果然谁带的随谁,这一家人的风格,还真是血脉传承了。 再下一层是外祖父沈岳交代了王凡德的出处来历和此行的目的,以及厚厚的半箱银票和一根看不出什么材质的发簪,用一个特殊的小盒子压在最底层。 簪子通体发黑,内里却似有流水攒动,在光线下折射出琉璃般的五彩光泽。 这是……五彩斑斓的黑? “见血封喉?”萧清瑶按照书信上的介绍按了一下簪子最顶端梅花瓣似的机栝,一滴暗红色的液体滑落,落地无色无味,却透着一股极度不祥的死气。 知道了它的用处,萧清瑶便还原了机栝的位置,顺手别在发髻上。 又看着木箱中厚厚的银票,不用007就能躺赢的财富,这是她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嗯,也是想过的,只是后来发现,空想没用,得十分的努力和九十分的运气拼死拼活也不过是在北京攒了一套老破小和一点存款,而如今…… 唾手可得的金银财宝,却也得有命花才行。 *** 第二天一早,萧清瑶特意陪着王凡德一起用早膳,见他只泡了一夜得药汤脸色便比初见时好了许多,诚邀他多留些时日,等身体彻底调理好再做其他考虑。 “我整日无事,喜好四处云游,多一日少一日倒也没什么,就怕日子久了,你会嫌我这个糟老头无趣。“ “我今年十二岁,却难得能有亲近的长辈手把手亲自教养,倒是挺希望您多留些时日,教我些许道理。” 王凡德想着她的经历和遭遇,再想着前朝和如今的世道,难得的沉默了,只颔首不语,算是应了下来。 没有长辈亲自教养,她自己却把自己养的很好,气度、教养、规矩……却没想到,过了几天,心血来潮跟着她一起去了书房后,忍不住又是一惊。 “你在自学兵法?” 萧清瑶将她近一个月的课表和计划递给王凡德,“先读万卷书,再行万里路,左右山中无事,一些该看的不该看的书都收了来,闲来翻两页打发时间。” 王凡德却看向书案上摊开的册子,上面的草书行云流水般,带着几分娟狂和锐气,又似收敛了锋芒,低调收尾。 这是一篇策论,论的题目是百废待兴的当下,举步艰难的各种对策,工、刑、兵、礼、户、吏的整改和方法论,实打实的帝王论。 落针可闻。 王凡德也没说话,只是一页接着一页的翻着这本装订成册的本子,“天下初定,仍有不少藩王诸侯世家蠢蠢欲动,争权夺利,并不是真心屈人之下,更不会考虑百姓的死活,看似太平局面随时都会被打破……” “到头来,苦的还是饱受战乱摧残多年,却终于盼来黎明曙光的百姓们。”萧清瑶接过话头。 王凡德认认真真的看着萧清瑶:“知道为什么是你们萧氏吗?” “得民心者,得天下。” 虽然现实了些,但这天下确实是平民百姓的天下,他们的渴望微不足道又遥不可及——吃饱穿暖。 只要有口饭吃,只要有衣服穿。 而世家藩王无数甚至有无数打着各种旗号的义军,最后却是萧氏争得这天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的祖父,大昭的开国帝王得了民心。 “好一个得民心者得天下,哈哈哈哈哈哈……”王凡德情不自禁的仰头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带出一丝仓惶哽咽,“那些世族、藩王,怎么就参不透这个道理呢?” “世人皆逐利,鲜有人求真心。更何况,对于世代显贵的大家世族来说,谁当权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差别,大部分的权力财富依然掌握在他们的手中,也根本不需要冒险再去站队求富贵。而各地的藩王,不过是想要在乱世中求一个万万人之上的万一。” “呵呵呵,我活到这个岁数,却还需要你一个女娃娃来开导,教我明白许多道理,看透世间本质。”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王凡德却是放下手中的册子,“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你说的对,对于世代显贵的大家世族来说,谁当权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差别,世族势力也因为利益联姻盘根错节,他们走入朝堂,甚至能够凌驾皇权之上,左右天下局势,门阀世家为了得以延续,多以家族利益至上,这也成为前朝覆灭的诱因之一……而顶级世族中,其实也曾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甚至想要改变的,却因为损害了所有世族的利益,被同族联合前朝暴君及外家剿杀了,一夜之间,一百多人……”王凡德像是在回忆什么,声音都飘渺起来:“道理都懂得,但做起来,实在难于上青天。丫头,你看,这都是血肉和累累白骨的教训,现实又讽刺。” 萧清瑶清凌凌的双眸像是会说话般,她笑了笑,“总会有人去做的,难确实也难,不试试,总也不甘心,有的时候为了这点心性,丢了性命也不打紧,唯心而已。” 第4章 缘由 萧清瑶上一世是一个六亲缘浅的人,自小离家求学,毕业后更是直接留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忙忙碌碌遇到过很多人,辜负也被辜负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走到最后依然是孤身一人,一二不常联系的好友还有因为她不结婚生子几乎要跟她断绝父子关系的父母。 这一世更绝,六亲缘浅到离谱,七岁前从来没有被生母抱过,七岁后被送至深山老林一待就是五载,只每年生辰收到几封信,只字片语,当然,还有不能忽略的金银财宝。 如今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亦师亦友的长辈,手把手的教她许多道理,说实话,她还有些不适应。 而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萧清瑶知道王凡德是一个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博文广识又见解独到,他不该只在山野间的,他应该…… “姑娘。”燕一突然出现,打断了萧清瑶的思绪。 “查到了?”萧清瑶也没在意。 “是,前朝覆灭前,确实有一个世家大族的嫡系死了一百零九人。” “是哪个?” “琅琊王氏,王赟一脉。王凡德老先生算是跟这一脉嫡系关系最近的旁系子弟。这件事发生以后便离家四处云游,再也没有跟王氏一族联系过,甚至还改了名和字,连王氏的本家老宅都没再踏入过。” 倒也符合王凡德的人设。 “外祖老爷也与琅琊王氏这一脉嫡系有旧,只是关系并没有太亲近。自这一脉断了传承后,外祖老爷同样再也没有跟其他琅琊王氏有任何联系。” “哦?”萧清瑶思量半晌,来龙去脉,已经心知肚明,“开春后,你派人护送王凡德老先生去京城,带他回王府。” 燕一没问为什么,一口应道,然后将另一份密函递到萧清瑶的手中,是关于京城各路的消息。 在看到她的二姐姐萧清月名满天下,各路世家公子、才子为她倾倒的花边新闻时,忍不住八卦起来。 “二姐姐要及笄了吧,有没有看到她跟谁交往特别密切?“ 燕一想了想收集到的情报,总结道:“颐王世子段景怀,吏部侍郎方霄、陇东李氏嫡系李贽。” 大昭唯一一个异姓王,颐王的独孙段景怀;靠科举过关斩将一步一个脚印爬到吏部侍郎的小世族公子方霄;排行前十的顶级世家陇东李氏,庚王妃亲兄长,目前李氏的掌舵者李靳东的嫡子李贽。 个顶个的天之骄子,也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了。 “你下次派人收集情报的时候,多收集些跟萧清月相关的人和事。“ ”是。“燕一答应后,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房间的阴影处。 但萧清瑶知道,他一直在,跟燕二两个人一里一外守护着她的安全。 看完密报,揉了揉酸涩的眼,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敛秋正准备推门进去给萧清瑶送甜汤,却被隐在暗处的燕一拦了下来,“睡了。” 敛秋也没坚持,端着甜汤离开了。 *** 入夜,大雪纷飞,盖住了陵山深处的污泥,也掩盖了许多不该出现的痕迹。 寅时,萧清瑶感觉有东西自她腰间滑落,她顺手一捞,睁开眼,看到自己睡在书房的榻上,滑落在一旁的是她平时披习惯的大氅,迷迷糊糊的将大氅拉回,转个身咕哝一声,半梦半醒间却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动静从外间传来。 声音很细微,但对于常年身居山中,落雪亦可闻的凌云山庄来说,有些突兀了。 “怎么了?”萧清瑶的声音还带着自梦中醒来的鼻音。 “有外敌潜入庄子。” 萧清瑶起身看向房间的阴影处,燕一正面对她,站得笔直。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能够听见短兵相接的厮杀声离她越来越近。 一眨眼的功夫,燕二燕三燕四已经呈护卫状态,守在她跟前,将她的床榻团团围住。 ”烦请姑娘先随属下进密室暂避。”燕三将大氅裹在萧清瑶身上,一边示意燕四打开书架后面密道。 萧清瑶也没多废话,从床榻起身,三两步走向书架,“派人去将王老先生接来。” 在还不清楚是冲着她还是冲着王凡德来的情况下,他俩还是待在一起比较好。 “是。” 刚进密室不久,衣衫不整的王凡德和他的贴身随侍被燕七带了进来,老爷子还算镇定,见到毫发无伤的萧清瑶明显松了一口气。 “丫头。” ”无事便好。“萧清瑶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王凡德身上,又看向从外面进来的燕七。 “快结束了。”燕七心领神会,答道。 王凡德生于大家世族,经历过乱世和朝代更替,深刻体会过权利顷轧、勾心斗角,常年云游在外,也见过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遇事稍显冷静些也就罢了,可萧清瑶…… 看着问完话后便邀他入座歇息的小姑娘,王凡德开始认真回想萧清瑶的一言一行,自从她外祖父口中得知的她的前尘旧事,到第一次见面以及往后相处的点点滴滴。 别说是十二岁的孩子,哪怕年长她十岁二十岁的男子,恐怕也不如她吧? 王凡德这样想着,试探性的开口道:“可知是何人深夜硬闯?” “已吩咐要留活口,可能事后才知晓。”萧清瑶耐心解答,又看向自进来后就没再出去的燕七。 “行动有序,身手了得,兵器皆是统一制式的直刃长刀——环首刀,直奔主宅的书房和您的卧房,看样子已对山庄的地形分布了如指掌。” 那就是冲她来的,为什么?她在这里五年,风平浪静,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不动声色地看了坐在一边的王凡德。 萧清瑶开始拼凑脑海中的信息,应该是忽略了什么。 卯时三刻,黎明破晓。 燕一推开密室的门,“结束了,整百人,全是死士,无一活口。” “我们呢?” “死亡七人,重伤九人,三十有余的轻伤。” 萧清瑶霍然起身,不等众人反应,推门走出密室,走出书房。 燕三正等在门口,见萧清瑶一人出来,刚想开口说话,却被萧清瑶抢了先,“我们的人呢?” “恐扰了姑娘清净,都在后院偏房……” 燕三的话还没说完,萧清瑶已经向后院走去。 燕三刚要追上去,却被走出书房的燕一拦下了,王凡德与随侍也走了出来,一起看向消失在雪地里的身影。 燕一向王凡德行了个礼,“先生受惊了,不如先回房歇息,等姑娘料理完此事,定会为先生解惑。” 王凡德同意了,被随侍搀扶回房间休息。 而萧清瑶这边却没有那么快结束,后院偏房的空院子里,萦绕着一片死气,尸体横七竖八丢满大半个院子,全是统一制式的黑衣,尸体最多身重三刀,致命的要害集中在脖颈和胸口两处,更能体现她的护卫们受得训练有多严格,就是这样一些训练有素的百余人,伤亡却如此惨重,可见来人并不简单,而她或者她手中的东西也不会太简单。 “姑娘。”正在检查善后敌人尸体的几人见萧清瑶来了,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向她行礼。 燕赵听到动静,从偏房出来正好迎上萧清瑶无波无澜的双眸,“姑娘。” 偏房门开着,窸窸窣窣的病痛呻吟声传了出来。 “去找颜嬷嬷,让她把最好的伤药全部拿来。” 在院子里查验尸体的燕二十二抬头看了萧清瑶一眼,应声答应后离开了。 萧清瑶进了偏房,燕赵也没拦着,跟在她身后,看到房间临时支起的通铺上,躺着八九个重伤的护卫。 离她最近的护卫,萧清瑶并不认识,因为护卫人数众多,能近身保护她且能让她一眼认出对上号的也不过就十余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还不足二十岁,腹部有很长且明显的刀伤,几乎将他的腹部横切剖开,伤口已经简单的处理过了,血水却是将纱布浸湿,顺着他的腰身滴落染红了身下临时铺设的被褥。 萧清瑶弯腰提起放在一边的高浓度白酒冲洗自己的双手后,交叉双手以合握的方式按压住他出血最多的位置。 “唔~”护卫吃痛一声,睁开眼。 “别睡,止血药马上就来了。” “姑~姑~娘……”他深喘了一口气,意识却清醒得很。 话音刚落,急促的脚步自远而近,燕二十二还有其他几人手里拎着几个大盒子飞奔而至。 “姑娘!” “瓶身上都写了药名,先给需要的人用上,红色盒子里的安宫牛黄丸,让他们每人含一粒。“ ”是。“ 大家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颜嬷嬷年岁大脚程慢,敛秋扶着她匆忙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萧清瑶满手鲜血,正在为一个护卫撒止血粉,血肉模糊且外翻的伤口,被血水浸满,不懂医术的成年人光是看到都要吓到昏死过去,她还能面不改色的为伤患剔除血肉、撒药、包扎。 颜嬷嬷惊得微微后仰,又瞬间被巨大的情绪充斥着。 萧清瑶确实可以只提供伤药,在旁边看着就好,可她自从前就是一个极度喜欢自虐的人,这个自虐,并不是指身体上的,而是心和精神。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喜欢用一些极端的方式让自己警醒,也是在告诫自己。 一夜未眠,甚至料理完护卫们伤亡的后事,萧清瑶也没觉得疲惫,等燕赵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细节梳理完想要报于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院子里看着敌人的尸首愣神。 “姑娘。” “如何了?“ “京城很多人都知道姑娘常年居于别院养身体,但知道姑娘具体落脚处的,除了宫里的那几位、王府还有您的外祖家,而王凡德那边在外四处游历多年,并未牵扯什么重要的事或者人,最近一次逗留时间最长接触最多的是您的外祖父。” “查王府的所有人。” 燕赵迟疑道:“所有人?” “嗯。” “是。”燕赵领命就要离开,却听到萧清瑶四平八稳的声音,“也查皇宫,但窥探帝踪是死罪,查之前带上我的印信禀明圣上,圣上若问起,就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 “是。” “对外放出消息,就说我遇袭了,重伤难愈需要好好调养身体,又丢了重要东西,敌人未知,但却留了两个活口。” 这是要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了。 “带上老先生一起,将他护送到王府你再去办事。” 燕赵却没说什么,应声离开去做她交代的事情。 没一会,敛秋来了,手里拿了一件崭新的大氅,见萧清瑶衣衫单薄的站在雪地里,二话不说给她披上。 “姑娘不如先洗漱用点热汤。” 萧清瑶低头看着双手早已干涸的血迹,“好。” 第5章 始乱 萧清瑶放出的各种消息,让看似平静的大昭更加暗潮汹涌。 在这一幕大戏中,她其实连一个路人丁都算不上,庚王府侧妃的孩子,对于皇权和各路世家大族,甚至连个水花涟漪都翻不起来的小透明一个。 可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正在以她的处事方式强势搅动本就混乱的局势。 而第一时间收到萧清瑶印信的皇帝萧文昭,看着以头触地等待他决断的燕赵,却是笑了起来。 “她让你办这件事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被挂在裤腰带上了?” 燕赵没说话,却是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将自己压的更低了。 萧文昭也确实不用他回答是或者不是,又扫了一遍手中的印信,换了另一个话题:“她让你据实以告的,是何事?” “当年御沁园太子落水,是姑娘将兄长萧清澜和胞弟萧清朗踢下水,并呼喊御沁园走水的。” 萧文昭却是冷哼一声,对此事早已心知肚明,停顿了半晌,才吩咐道:“让她便宜行事吧!不用非要留在那个破庄子里当活靶子,别人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还像只乌龟一样,哪有一点萧家人的样子。” 燕赵应声退下。 不久后,萧文辉自屏风后面走出来,接过兄长递来的,他亲闺女的密信快速扫过,再结合刚才的一问一答,忍不住气道:“死丫头,这是连我同她娘一起记恨上了。” 萧文昭早就领教过萧文辉极其不着调的行事作风,见他不自省,还把脏水一股脑的泼给自家闺女,终是没忍住气笑了,“我倒觉得这丫头很好,随我这个伯父,做事靠谱得很。” 萧文辉干笑两声,又扫了一遍手信中的内容,迟疑道:“庄子里那些护卫死伤这么多,是不是要再补一些更厉害的进去?” 萧文昭斜愣了萧文辉一眼,“现在知道担心闺女的安危了?” 萧文辉却沉默了半晌,“我是没有料到,那个东西没有被销毁,甚至还有不知道多少外人知晓了它的下落。” “无论如何,能调派如此多的死士夜袭山庄的人,必定不简单,必须快点找到它和知道此事的人。既然瑶瑶的局已经布好,我倒要看看,是谁非要给这刚安稳没几天的大昭火上浇油。” “瑶瑶让人护送上京的那位老先生,兄长又作何打算?“ “他这样的人十有八九是不愿入朝的,既然不愿掺合朝中世族之事,不如就依了瑶瑶的主意,封他为太子太师,虚衔无实职,留在宫中着书编册、教太子及萧氏子弟读书。” *** 不愿入朝掺合朝中甚至世族之事?如果真是这样,王凡德也不会找上她的外祖父,借由送银票的缘由再找到荒无人烟的陵山来。 毕竟,他们可是十年都未有一点联系的老旧识。 萧清瑶听完燕赵的汇报,将手上被汗水浸湿的布条扯下,换了一条干爽的,重新拿起短刃:“告诉跟在王凡德身边的人,今后他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要事无巨细的汇报。” “是。” 接二连三的遇袭以后,萧清瑶重新调整每日的计划,缩短了琴棋书画的时间,全部换成习武,她不需要武功多高强,也没那个慧根和根骨,要么几招制敌,招招致命,要么身手灵敏方便逃跑或是拖延时间。 她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走一步,看十步,想百步,虽然做不到步步为营,但至少不会遇事太狼狈。前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明白万事只能靠自己的道理,所以什么都要会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可以用不上,但不能没有或者不会。 *** 转眼,年关已至,在陵山的第六年。 萧清瑶明白萧文昭的意思,却也没想贸然离开凌云山庄,比起其他地方,这里不论是地势还是各种条件都算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哪怕等不来什么,至少可以暂时吸引那些有心人的关注,也方便她搞清楚一些事情。 年三十,大雪封山第三天。 山中寂寥,可山庄里的人却不少,除了按规矩需要值夜的人,萧清瑶特意将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凑了整十桌,坐在山庄中最大的一处院落,避着风吃火锅。 她也懒得整那些花里胡哨没用的,连话都没多说几句,直接坐下就招呼大家一起趁热吃。一起生活了快六年的时间,护卫们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处事方式,坐下该吃该喝,一点也不拘束。 吃到一半,萧清瑶已经有些半饱,她有过午少食的习惯,也只有在年三十这天才破例晚饭吃这么多。 “姑娘。” 萧清瑶咽下口中的烤鹿肉,抬头向招呼她的人看去。 “是你。”是张熟悉的脸,没了那日的惨白近乎失了生机的样子。 燕三十六腼腆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一直在养伤,又因为规矩不得轻易近姑娘身,到今日才有机会跟姑娘道谢。” 萧清瑶也笑了,“都是自己人,不用说客套话。” 燕三十六却是摇摇头:“听说姑娘给我使的止血散千金难求,更别说有价无市的安宫牛黄丸……” “药再贵,也贵不过你的命。” 还没等燕三十六对这句话作出反应,敛秋便从院外急步走至主位萧清瑶的身边,弯腰凑近,低声提醒道:“姑娘,时辰到了,燕十二特意叮嘱,要您准时泡药汤呢。“ 萧清瑶起身也没多说什么,只抬手拍了拍燕三十六的肩膀,然后跟着敛秋离开了。 院落里还有些积雪未彻底清除,她却走得四平八稳,仪态挑不出半分错误。 风一吹,卷着屋檐上的雪花洋洋洒洒,还有渐行渐远的只字片语。 “明儿一早,我是不是就能穿颜嬷嬷专门给我做的新衣裳了?” “一会儿泡完药汤就能穿的。” “真的?” “我还能哄姑娘不成?” “啧,真开心呀。” 感觉还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姑娘,却对她的护卫说:药再贵,也贵不过你的命。 *** 年初三,萧清瑶收到一封加急的密报。 边关战事起,外族蛮夷于年初一连破边关三城,烧杀掠夺,奸淫屠城,眼瞅着就要突破边关要塞,一路往中原腹地攻来。 一时间,不管是藩王还是郡侯或是盘踞各地的世家大族们全部哑了声,蜷缩起来不肯出头。 甚至离边关最近的,一个深得民心的藩王,因早早收到消息连夜搬空了自己的府邸,带着家财和万数私兵人去楼空,只留了一城百姓像猪狗般被外族屠戮,尸横遍野。 也离她越来越近了。 萧清瑶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域分布图,她在京城极北之地,而蛮夷从大昭领土的东北方向斜插而入,要想进入中原腹地,必经之路就是这靠北的陵山以及不远处的要塞重城——邈川城。 邈川城的驻军,是出自世族郡陵薛氏的旁支嫡系薛怀诚,算是较早向萧文昭投诚的,最显赫的世族之一。 但是,世族门阀早已不同往日,很早之前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文官居多,吐口水在行,真刀实枪的话…… 说实话,可能还不如她这种前世长于红旗下,对某些弹丸小国的侵略者天生有敌意的国人有种。 侵略者,必诛之。 萧清瑶对世家有这样的疑虑,远在京城皇宫的萧文昭也有同样的顾虑,看着满朝文武支支吾吾,一问一个不吱声,却只能忍下火气。 内忧外患,大昭的处境更难了,想到边关的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再看着眼前这些安静如鸡的大臣,萧文昭的后牙槽磨了又磨。 “圣上,臣以为,外族蛮夷常年以游牧为生,今年不过气候异常,冻死了大半的畜牧牲畜,无以为生才会突然进犯,抢些物资吃食过活。邈川城屯军三十万有余,外族蛮夷不过区区二十万,很大可能会止步邈川。”晋州刺史刘子豪能坐上这刺史的位置,是沾了祖辈的光,与很多世族子弟一样,首先考虑的可不是边关的百姓和国家安危,而是世族的利益和权力分配,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谁做这个皇位都没差别,外族蛮夷茹毛饮血,无伦无礼无教,根本不足为惧。 “刘大人此言差矣,外族来犯,残忍屠杀我大昭百姓无数,侵占我大昭领土,抢夺我大昭财物,难道就只眼睁睁的看着,让他烧抢完自己退走吗?” “哦,那依李太尉的意思,是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刘子豪看向站在大殿另一侧的太尉李峰,表情带着三分讥笑七分漫不经心。 意思很明显,现在这个内外的局面,朝中根本没有人可用,更没有兵可派,为了救百姓夺回边关城池就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别说大昭刚太平没几年,还有不少藩王郡侯虎视眈眈并不是真心臣服,稍有不慎,这刚稳定没几天的大昭能不能延续下去还是个问题。 在场的官员大臣都心知肚明,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开始东扯西拉,话题越跑越偏,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吵成一团。 *** 朝堂上如何,萧清瑶不知道,而是在第一时间收集了相关的信息,又把燕赵叫到书房。 “没办法补充物资的前提下,庄子里的东西够我们这百十人支撑多久?” 燕赵低头想了想,”按平时的用度……七个月有余,稍微节省点,一年足矣。“ 萧清瑶递给燕赵一张清单,吩咐道:”把六成的物资全部搬到西边的地库中,留下四成等份放在西边的各个偏房中,让所有人全部收拾移去西边,按照我清单上的东西准备。” 燕赵伸手接过,铁铲、铁杵、兽皮、竹筒、硝、油纸、锅、马匹、军犬…… 燕赵看不明白,却听萧清瑶继续道:“离我们最近的驻军或者郡县官府,谁跟我们特别亲近?” 萧清瑶加重了‘我们’和‘特别’,燕赵听懂了,犹豫了一下,这才实话实说。 “前些时候入京去办姑娘交代的事,临走的时候,王爷将王府的两万护卫军交给属下,就驻扎在后山的山脚下。” 燕赵与萧清瑶一起生活了近六年,他这是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明显的诧异和意料之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犹如实质的凝视。 燕赵双膝跪地,以头触地。 过了许久,也可能是一瞬间,书案后传来萧清瑶的声音:“东夷不会强攻邈川城,多半选择派先头部队涉险攀陵山探路,这条路离京城不过百里,沿途郡县乡镇也多,不管是直捣黄龙还是方便烧杀抢掠,陵山都是首选。” “是,可如今大昭千疮百孔,恐怕圣上也为难。” 派重兵围剿蛮夷,怕各方势力趁乱搞事情,刚安定的天下再次陷入内乱,战火不断,民不聊生。 不派兵,百姓被外族侵略,大昭一样生灵涂炭,不得安宁。 “燕大人既然这么喜欢为圣上、为皇家分忧,不如此次行动部署就由你带队吧!” 燕赵却没敢接话。 “燕赵,还是赵燕?如果是赵燕的话,又是哪个赵?” “属下兰陵赵氏。” 算得上是她本家萧氏的姻亲旁支,甚至说不定,她身上还掺了点赵氏的血脉,是不掺假的自己人。 萧清瑶盯着燕赵看了半晌,才继续道:“自己人,就更好办了,你去吧,按照我的清单准备,让驻守山下的王府护卫军统领来见我,再派人去盯着东夷大军的动向,随时来报。” “是。”直到走出书房许久,燕赵才发现他背后有冷汗,被陵山的寒风一吹,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而萧清瑶的后背也有冷汗,她不会行军打仗,更没有类似的经验,最多是管理百人团队做过不少项目,项目失败最大的代价是赚不到钱或是破产,而行军打仗虽然也是协调一些人做一件事,意义和结果却天差地别。 失败或稍有不慎,代价是生命。 她自己活了死了其实都无所谓,因为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其他人的命,她担不起。 如今的情况,担不起,也得硬着头皮担了,却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和周密的计划。 所以,当萧清瑶的部属和计划被送到皇宫萧文昭的手中时,她已经带人蛰伏于陵山最顶峰旁一小块微微凹进的山洞中,山洞纵向并不深,将将能容下四五十人半蹲半跪着藏身。 他们身上穿着防寒的兽皮马夹,内里却是干净利落的贴身军服,每个人身后都背着一口不大的铁锅,以及铁铲、铁杵交叉在一块特质的帆板之下。 “雪崩之后的注意事项,都背熟了吧?”萧清瑶盘膝坐在一口小锅上,手里拿着一摞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些物理和数学公式。 “是。” 萧清瑶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但精神高度紧张,加上目前所处的环境,让她的神志格外清醒,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未知的亢奋。 众人刚满口回应,便听到万籁俱寂的雪山半山腰处传来三声又短又密的啸叫声。 萧清瑶看向燕一。 燕一点头,二话不说带着三十人出了山洞。 半炷香。 “砰~砰~砰~”轰隆隆的声音,震得整个山体都为止一颤。 近一炷香。 常年积雪得山顶被外物刺激,连带着冰石和巨型雪块,飘云拖练,破空而下。 此时,天已经大亮,能够清晰看到雪崩的整个过程,倾泻而下的大块冰雪跌落四溅,堆砌成更大的雪流瀑布,裹挟的乱石枯树,还有随着大雪倾斜而下的几个黑色人影。 “走。” 雪崩并未完全铺开,没有波及到极左极右两边山体,萧清瑶带着剩下的十几人踩着帆板沿着雪崩的边缘往半山腰滑下。 “燕六。”萧清瑶边行边破声大喊。 “巽位。” 萧清瑶侧身往西南方向看去,正好目睹燕一扯住一块凸起的巨石,将身体完全卡进去。 “分散,半柱香内,必须找全所有人。” “是。” 燕一他们离雪崩的位置最近,冲击最大,却因为早有准备加上身手了得,最多不过被冲至半山腰的位置便会停下。 而常年积雪的陵山半山腰之下却成了重灾区,雪滚雪越滚越大,让正在盘山行军的东夷大部队措手不及。 不过眨眼的功夫,万数东夷大军被深埋雪中,又没有自救的法子,一息、两息,半柱香、一炷香后,陵山彻底平静下来,归于沉寂。 只是这样的安静并没有坚持多久,厮杀声便顺着山脚一路向上在陵山蔓延。 “犯我大昭者,杀无赦!” “犯我大昭者,杀无赦!” “犯我大昭者,杀无赦!” 战鼓擂号角鸣,烽火陵山风正劲。 第6章 战争 皇宫御事殿 “简直胡闹!”萧文辉一把捏皱萧清瑶的密报,站起来就要往外跑,什么世族的仪态和王爷的气度,全都不要了。 “你就算现在赶去,恐怕就只有替她打扫战场的份儿了。” “兄长!” “彦志,你必须承认,瑶瑶的计划,是目前为止,最妥帖的办法了。“ “可她还是个孩子,她才十三岁!” “身处乱世,别说十三岁,不满十岁的我们不是一样要随父亲南征北战,马革裹尸。“ 萧文辉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倒在座位上,“马革裹尸也不过是想要给自己的后人和百姓争得一点平安,不必像我们一样饱受战火之苦。” “她也未必不是这样想的。”萧文昭将萧文辉扔在脚边的书信捡起来,重新展开。 否则,怎么会写出‘犯我大昭者,必诛之’这样的话,满纸的肃杀之气,压都压不住。他不知道萧清瑶为什么会对外族蛮夷有这么大的仇怨,写到最后,字里行间都带着一股咬牙切齿得味道。 “当初,就怕她吃不了边关的苦,又怕她见到生杀之事会害怕,才选择让她跟阿朗分开,送她去清净点的陵山,呵呵,这下倒好,她胞弟萧清朗倒是在边关轻松快活得很,反倒是她……”萧文辉的言语里全是懊悔。 真的不知道该说是他闺女倒了八辈子血霉还是怎么回事,百十里的路,路遇劫匪不说,又是牵扯进那件事又是蛮夷入侵,简直是衰到家了。 “你去不了陵山,直接带上陆翊,拿着我的手谕和虎符去邈川城调兵,解决剩下的东夷军,沿路收腹边关失去的城池,然后……直接带兵围剿不顾百姓死活,临阵脱逃的藩王陈云霁,尽量留下活口,将其游街,一路押送回京。” “陆翊?户部侍郎陆翊?” 萧文昭反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奏折递到萧文辉的手上,解释道:”今日刚递的奏折,与瑶瑶的计划不谋二合不说,更加妥帖地将所有善后之事罗列的一清二楚,包括围剿不顾百姓安危,临阵脱逃的藩王陈云霁游街示众。“ 萧文辉一目十行地看完,“雪崩封山,瑶瑶预估了自己可能会被困于山中数月,虽然留了足够的物资,但我却怕有万一,烦请兄长能多派些人手去陵山开路,接她早日回京。“他算是看出来了,放在哪都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全。 萧文昭答应了。 *** 只是情况比萧文辉担忧的事情还要糟糕,虽然有万全的准备,但施展起来,其实并没有计划的那么顺利,退回凌云山庄唯一的路被跌落的巨石挡的严严实实,她和燕一被困在山顶之下,山腰之上,正好不上不下的位置。 这个位置没有可以阻挡风雪的山洞,完全暴露在风口,只有一块凸起在山壁之上的山体,可以稍微遮挡住从更高的山上滑落的雪。 萧清瑶被燕一护着,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忙了一夜一天,先休息一下,吃点食物补充一下体力。” 他们两人合力将山体下半人高的雪清理干净,堆砌在一边,压密压实,只留出两个人可以简单活动的空间。 燕一的锅已经随着雪崩自救不见了踪影,萧清瑶的装备倒是齐全,两人一人一半坐在锅上,一边休息一边啃着肉干。 从辰时不到便响起的厮杀声已经渐渐平息,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呼啸。 “属下再去探探周围的路,看是否还有其他离开的办法。” 萧清瑶却摇了摇头,“附近雪地有一人高,我们走过来已经过了雪水湿气,好在今日有阳光,不见风雪,正午在这个位置暴晒,下午便能晾干些,你费劲出去找路,别说找不到,沾染了雪水湿透了内里衣衫,恐怕会立马失温,傍晚都捱不到。” 燕一便不再说话,抬手将身上裹着的兽皮脱下来,盖在萧清瑶身上,而她也没拒绝,转身直接坐到燕一的怀中,将兽皮裹在两人身上。 只是微微一怔,燕一便将萧清瑶整个圈进怀中,她个头还小,坐在他怀中正好被他的身体包裹住,两人身体的温度立马有了变化。 “不能睡。” “嗯。”燕一应了一声。 “燕一,你是哪里人?” “燕赵的祖辈和属下的祖辈算是有姻亲关系。” 这倒是萧清瑶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王府的护卫或者说是皇族的护卫多半是那种无家无室,战乱的遗孤之类的,但稍后一想,又觉得燕赵、燕一这种身份做总管、贴身护卫,才算是比较合理的,有家族牵连,多少还沾亲带故,比无牵无挂的遗孤还要好拿捏些,也算是各有利弊。 “怎么会来做护卫的?” ”世家也有旁系分支穷亲戚,总要谋生谋差事的。” 萧清瑶被他的说法逗笑了,“家里还有何人?” “父亲在圣上身边谋差事,还有一个未满六岁的嫡亲妹妹,由家母亲自教养。” “那你的本名?” “张慕。” “那你成婚了吗?” “未曾。” “那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 “还是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乱世为了延续家族血脉,都讲究早婚早育的,你父母不着急吗?” “……” “那……” “姑娘。” “嗯?” “姑娘是不是……在害怕?” 安静了片刻,燕一继续道:“属下不怕湿了衣服,也不怕捱不到傍晚,可以去找路的,姑娘只要等在这里,属下一定……” “张慕。” “……是。” 萧清瑶稍稍离得燕一远了些,抬头看他。 大昭对入朝的大臣、官员甚至护卫的选拔有一套非常完整的考核体系,而这个考核其中一项就是对外貌的要求,哪怕是世族走后门往朝中安插人,找得也必须是长相周正之人。 而类似于燕赵、燕一这样为皇家服务的贴身管事和贴身护卫,选拔更加苛刻,外在的要求也更加严苛,长相、身高、三围等等。 其实不该害怕的,你看,这种时候,还有如此忠心耿耿的大帅哥不顾死活的想要护她周全。 “我还想见见你的小妹妹,甚至想喝你的喜酒,最好再把你的娃儿抓来继续效忠皇家,效忠我……”萧清瑶又重新贴近燕一,“所以,老实待在这里,只要挨过今晚。” 燕一低头,却只能看到萧清瑶的头顶,因为方便行动,她将及腰的长发高高绑成马尾编了一个又粗又长的辫子,浓密的发,连个发旋都没有。 她其实可以一直待在山庄的,没必要跟着他们一起以身犯险,落得现在这个境地。 外人可能并不知晓他们这一队护卫的可贵之处,他们这百十人,以一敌十,经历过非常严格的训练和考核,整个编制也不过千余人。 圣上特意调拨了十分之一的人守在她身边,有王爷的原因,更多的也是对她的重视,对皇族血脉的重视。 他们被调派来的唯一使命,便是守护她安全,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她,眼睛也不眨得拿出千金难买的药来救燕三十六他们,跟着他们一起以身犯险,还告诉他想要抓他的孩子来继续效忠她。 还真是…… 燕一什么也没说,将萧清瑶圈得更紧些,开始想接下来的事,如果救援不能及时赶到的话,他可以…… 而正如燕一所想,谁也不敢让萧清瑶出事。 子时刚过,漆黑的雪山上亮起成串的火把,因为从后面包抄铲路实在太耽误时间,燕赵带了一队人和剩下收拾完战场的护卫军一起,硬生生在被大石头堵住的必经之路的山体上开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绳索+铁链,耗费了一些时间,却是找到萧清瑶最快的捷径了。 于是,当萧清瑶把燕一八辈祖宗的底细都挖的一干二净,正准备问他裤衩子是什么颜色的时候,燕一听到了燕三喜极而泣的惊呼声,犹如天籁。 救援已至。 可是当萧清瑶仰头看着燕赵在山体上新劈的“路”后,沉默了。 “燕总管还真是……剑走偏锋,不走寻常路呢。”事实证明人类的潜能无限,只要入了绝境还有哪怕一丝丝可能,只要动脑筋什么招儿都能想得出。 “多谢姑娘夸奖。” “……”你觉得是夸奖就是吧! 萧清瑶活动了下筋骨正准备攀上铁索的时候,燕赵突然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看架势是要背她。 “做什么?” 燕赵身上还挂着一套结实的绳索套,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意思很明显,是要将她束在背后,背她攀岩翻过挡路的巨石。 下一刻,萧清瑶拽紧了束在手上的绷带,以特别矫健的身法三下五除二的攀上绳索,干净利落的翻过大石,到达目的地。 燕三目瞪口呆的看着消失在巨石后的身影,又看了看燕赵,不确定道:“燕总管……是不是得罪姑娘了?” “胡说,怎么可能。”燕赵也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没好气的对燕一说:“走啊,看我作甚,是要让我背你吗?” 好的,肯定是得罪姑娘了。 *** 山庄果然如她所料,已毁了大半,只有西边的院子还算完好,剩下的人全部挤在这边,倒也热闹。 回到山庄,已是酉时,刚拐进山庄的角门处,就见年迈的颜嬷嬷和瘦弱的敛秋举着灯笼,伸长脖颈向这边望来。 见是她,颜嬷嬷的声音带着十分的哭腔:“姑娘!”一边喊,一边在敛秋的搀扶下踉跄着扑了过来,一边哭,一边上下打量,伸手摸她的身体,想要确定她是否受伤有碍。 “姑娘,有没有事,受没受伤,冷不冷,饿不饿……” 萧清瑶是一个很倔强且古怪的人,被父母扔到深山老林她没哭,路遇劫匪也没哭,山庄遇袭、雪崩被困都没哭,可如今在这样的场景下,却忍不住红了眼圈,眼泪滑落。 ”没事,嬷嬷,我没事。“ ”呜呜~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先暖和暖和,吃点热汤。“颜嬷嬷想要将抓在手中的大氅给萧清瑶裹上,伸手才发现,山中岁月竟然这样快,原来只矮她一头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高出她一大截,有了婷婷玉立的少女模样。 颜嬷嬷抓着萧清瑶灌了两大碗姜汤,见她吃饱喝足穿上又厚又暖的棉衣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旁边的偏房通铺睡下。 因为人多,地方有限,除了萧清瑶有个套房小单间,其他人全部男女分开,十五人一组睡在大通铺上。 萧清瑶虽然又累又困,却也没有急着休息,需要尽快了解具体的情况和伤亡再做下一步打算。 燕赵也知道她的脾性,见她收拾妥当,便自觉的推门进来汇报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东夷伤亡几何,我也无法估量,只是亲眼见到他们到达姑娘预估的位置后第一时间发出警示,见雪崩将他们大部队冲走掩埋,便开始寻找燕二十一他们,在救援期间也曾遇到数十个被雪埋没还活着的东夷残兵,按照姑娘的吩咐,一律绞杀。等把燕二十一他们从雪中挖出后,便听到山下震天的厮杀声,持续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才慢慢平息。” 萧清瑶捻着手指,静静地听着燕赵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的汇报清楚。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能交给老天了。” 萧清瑶看向燕赵,还是问出了口,“伤亡如何?” “受伤的不过是一些皮外伤、冻伤,还有十九人……未找到,也没到指定的汇合地点。我们比姑娘吩咐的最佳救援时间,又多寻了将近一个时辰。” 房间安静得很,只有炭火烧灼的声音。 沉默了许久,萧清瑶说:“雪山融化之前,他们的尸首在冰雪中应该会被保存的很好,到时候,记得找到他们,带回来。” “……是。” “你们都是世族子弟,有父有母,有兄有弟,将他们带回来后,就送回他们本家吧,抚恤的事情,你亲自去办。” “明白了。” “你去吧,忙到现在也累了。” ”可要安排人进来为姑娘值夜?“ “不用。” 第7章 旧事 萧清瑶睡了一整天,傍晚才醒,起来用了些点心后,又被颜嬷嬷抓过去灌了两碗姜汤,她大概是被萧清瑶的失踪吓住了,一整天守在她的床边不说,事事亲力亲为,为她准备衣物、吃食,看着她完姜汤开始看书也没有离开。 “嬷嬷,你浅眠,通铺如若睡不安稳,便在我这里歇着也无妨。” “一般早慧多智的人,性子大多比其他人都冷淡些,因为太过通透,万事皆看得开。您母亲跟您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早慧多智,但她与您不同,什么东西都看在眼里,却不怎么喜欢表达。”颜嬷嬷却是答非所问,透过她看向窗外,回忆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 而萧清瑶听到她提起生母,却没开口接话。 颜嬷嬷也没在意,絮絮叨叨:”因为相貌出众,万里挑一,她自小便知道自己是世族大族用来联姻的筹码,却也好在老爷并不是攀权附贵市侩的人,强势的拒绝了本家家族长老的安排,带着全家迁居蜀中,机缘巧合之下遇到先皇,得先皇礼遇,随后便追随先皇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然后……” 颜嬷嬷没想她做出什么回应,继续压低声音道:“王妃的位置其实是小姐的,是小姐自己拒绝了,王爷还为此与小姐大吵了一架,闹了许久,而小姐这么做,也是因为本家。” “……本家?” “仅次于琅琊王氏,最显赫的世族——清郡沈氏,老爷在主家嫡系排行老三。这件事,知道的人甚少,皇城中除了圣上和王爷更是无人知晓。” “……”等等,有点乱,让她好好捋捋。 萧清瑶觉得信息量有点大。 而且,她见过让梨、让座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让丈夫,让出正妻之位的。世人趋利避害,她也是第一次遇到为女儿拒婚,离了主家,隐瞒显贵身份自己打拼的人,尤其是这个时代,更是难能可贵。 可为什么听起来这么扑朔迷离? 她知道某些朝代某些时期乱起来可能比她见过的史书野史更夸张,但是这么复杂庞大的人际关系、前因后果还是让她忍不住大脑宕机了。 她有许多疑问,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颜嬷嬷却是抬手抚上她披散的长发,看着她逐渐长开的眉目,“小姐一直希望您能远离阿谀我诈的是非之地,不要被世俗牵绊,高高兴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经历了这么多以后,颜麽麽却发现,很多事可能由不得人的意志而转移。 不论是萧清瑶的早慧多智更甚,还有更盛她母亲的出众外貌…… 终归,事与愿违。 ** 萧清瑶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她前世的父母,梦到两人收到她的死讯以后,连夜入京,抱着她的尸身哭到晕厥。 父亲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他的父爱都藏在了点点滴滴的生活中,知道她爱吃海鲜,便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帮她采购最新鲜的鱼虾蟹,会在她创业失败的时候拿出家里仅有的存款支持她重新开始。 母亲是个脾气火爆,情商很高的美人,刀子嘴豆腐心,脾气大,气性大,却从来不会真的记她的仇,她们母女俩的脾性相仿,常常因为一件小事就吵得不可开交,第二天,却觉得对自己的女儿太严苛,主动求和。 太多太多的点点滴滴,最后定格在父亲看着她的尸体,吐血晕倒的画面。 萧清瑶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满脸泪痕。 “姑娘,可是梦魇了?”颜嬷嬷听到房中的响动,第一个冲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赶紧将她圈进怀中,忍不住红了眼圈,“没事了,没事了,老奴在。都怪老奴,昨夜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害得姑娘忧思伤神。” “不过是梦魇罢了,跟嬷嬷说的话没关系。”萧清瑶任由颜嬷嬷将自己圈进怀中擦汗、安抚。 既然醒了,萧清瑶便没再睡回笼觉,重新制定了学习计划,读诗写字练功,也算是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也不会想太多。 刚用完午饭后小憩了一会,萧清瑶换了单薄的练功服,在院子的角落里跟燕三过招,打着打着,突然觉得下腹一凉,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也就这眨眼的功夫,本来很轻易就能避开的招式,扎扎实实的落到了她的身上,萧清瑶踉跄两步,即将摔倒在地。 因为发生的太突然,燕三甚至萧清瑶,两个当事人都没反应过来,反倒是一直守在边上观战的燕一,第一时间飞身而至将萧清瑶抄到怀中,避免她的屁股与冰凉的地面来个最亲密接触,也正是因为这一拉一扯的动作,燕一浅色的袖口处被蹭上了一抹朱红。 燕一对血腥味极其敏感,见状对燕三喝道:“你对姑娘做了什么?” “我~我没有,不是我……”燕三也慌了,赶紧凑上来想要查看萧清瑶身上的伤。 萧清瑶也只是懵逼了一瞬,看到燕一袖口上的朱红,整个人如遭雷击。 “?”跪求,别这么狗血。 “姑娘,姑娘,哪里痛?哪里痛啊?”燕三恨不得立马扒了萧清瑶的练功服,给她做个全身检查,动静不小,引得不少人往这边侧目张望。 萧清瑶抬手捂住燕三惊呼不断的嘴,稳如老狗,“桃花癸水。” “唔~唔~”燕三。 “……”燕一。 此次乌龙事件,三个人都挺尴尬的,最尴尬的不是厚脸皮的当事人萧清瑶,也不是身为男子的燕一,而是燕三,听到萧清瑶的话后,瞬间像煮熟的虾子,脸红脖子粗的飞奔而去。 目送虾子跑走,萧清瑶一转头却发现这四方小天地,只剩她一个人,燕一消失的悄无声息。 这是萧清瑶的初潮,而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的颜嬷嬷高兴坏了,搂着她又哭又笑,一边感叹她长大成人了,一边亲自帮她准备月事带。 读书习武写策论,忙忙碌碌,转眼已是清和月,自萧清瑶第一次初潮后,她便像树木抽出新的枝条般疯长,该凸该翘,变化巨大。 山中无岁月,被困于山上等待六月陵山雪化的萧清瑶自己都没想到,因为她的筹谋和作为,彻底改变了整个大昭的局势,像一个导火索,正式拉开了一个崭新的风云激荡的时代。 ** 边关郾城,满目苍夷,这是第一个被东夷冲破的边关城池,也是萧文辉最后一个收腹的大昭失地。 萧文辉一身盔甲已被血污糊满,几乎要看不出原有的颜色,站在废墟中,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王爷却是面露悲戚。 “王爷。”陆翊一身文官公服,身上也沾染了些许血迹,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萧文辉。 这是郾城的损失盘点和相关的善后工作,规划和执行预案。 萧文辉伸手接过,快速扫完,忍不住侧目赞赏:“陆大人当真是年轻有为,思虑周全。身为文官,不但胸怀鸿鹄,骑射了得,还能为圣上献计献策,解了此次危局之困,回去后,必能升官加爵,前途无可限量。” “王爷谬赞了,这都是为人臣子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如今这世道,这形势、这人心,哪里有什么分内之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萧文辉的话里话外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之意。 陆翊心思玲珑细腻,观其颜观其行便知道萧文辉有所指的意思,微微附身作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确是本分。“ 萧文辉这才正视陆翊,盯着他看了半晌,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位陆大人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典型的书生文臣模样,皎如玉树临风前,君子温润如玉石。 “陆大人,可是河内陆氏的哪一脉?“ “回王爷,下官出身寒门,河内陆氏那样的大世族,实在高攀不起。” 萧文辉却是诧异万分,这气度,这学识和本事,实在不像是寒门出来的人。虽然现在世族在走下坡路,后辈多是些不着调的酒囊饭袋,可毕竟是经年累月传承百十年的大家族,偶尔出一两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也不足为奇。 而陆翊,可真不像寒门。 萧文辉看着陆翊,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面上却没显,想等着回去后再与兄长从长计议,想着便笑了笑,转了话题。 “陈云霁呢?” “已派人押入官府大牢,王爷如若要审问的话,可以随时提审。” “嗤~他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临阵脱逃的孬种,提审他?还怕脏了本王的眼。” ”如今重建城池的善后诸事已安排妥当,东夷那几个将领,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陆大人以为呢?” “拿去问东夷换牛马、换银钱,如若不肯,杀了了事。” “嗯?哈哈哈,你怎么跟瑶瑶的想法不谋而合,你俩还真是……”萧文辉还没说完就觉得不妥,话锋一转,继续道:“那就先与陈云霁一同游街示众,押解回京。” “是。”陆翊得了指令,正准备离开,却又被萧文辉叫住,思量了片刻,才继续道:“本王奉命押解重囚回京,陆大人将郾城的后续料理完后,如若方便的话,能否替本王走一趟陵山再回京复命?” 第8章 回京 萧清瑶并没有见到陆翊。 刚进四月没几天,山下通往凌云山庄的路就被人为强行拓开了。 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因为厚重的积雪下,还有为数不少东夷兵士的尸体,让工部的人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才见到被毁了大半,没有一丝人气的山庄。 此次带队的人是工部郎中许荆飞,见到此情此景,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完了。”怕是凶多吉少。 却在下一瞬,自山庄废墟的深处,走来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 “凌云山庄管事燕赵,见过大人。” “啊?”许荆飞听到他这样自报家门,也同萧清瑶初见他时一样诧异。 “工部郎中许荆飞奉圣上之命接四小姐回京。”许荆飞言简意赅的介绍完,便直奔主题:“四小姐安否?” “姑娘安好。倒是比预期的快了许多,有劳许大人了,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燕赵在残垣废墟中带路却身形稳健,如履平地。 而许荆飞身居工部郎中,虽为文官,却因常年在外建桥修路凭借的都是真本事,对在废墟中走路也是习以为常。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近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废墟的尽头看到一扇被铁棍木杵随意支棱起来的小角门。 然后豁然明朗,角门后是一个不算小的院子,院中除了今晨刚落的些许积雪外,空无一物。 许荆飞正看向院子正中的房门,却见厚重的门帘自里面掀开,走出一个年岁不小的奶嬷嬷,见到两人一前一后的的走来,未语便有三分笑,将帘子掀得更开了些,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 许荆飞赶紧垂下头,快走几步进了屋子。 屋中烧了暖炉,却只比外面稍微暖和些许,一股醇香甘甜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内室的珠帘微晃,从里面走出一位身披大氅的少女。 大氅多为男子的罩衣,宽大无形,更适合身形高大肩宽的男子穿搭,这也是许荆飞第一次见女子穿大氅,奇怪的却是,没有丝毫不合时宜。 “工部郎中许荆飞见过四小姐。”许荆飞俯身作揖,表明身份。 “天寒地冻,有劳许大人不辞辛苦,开山劈路救清瑶于水火。“ “四小姐言重了,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萧清瑶也没再多说什么,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邀许荆飞走向茶案。 “冰封雪盖,许大人喝口茶暖暖身子吧!”萧清瑶一边说着,一边净手烹茶。 烹茶的器具并非什么极品,而是寻常人家用的青瓷,但奇怪的是,萧清瑶坐在茶案前,犹如端坐九霄,大氅因为她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半截粗布的棉袖,纯白的布料,有暗金色的丝线绣了些竹叶,手指修长,白如脂玉。 许荆飞有些微微愣神的时候,却听萧清瑶又开口了。 “许大人此次前来,带了多少人?” “千人有余,因天气、路况实在复杂,着实耽误了些时日,还请四小姐多担待。” “大人已是尽心尽力,比正常速度快了一月有余,清瑶不胜感激。”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许多官话,直到许荆飞提了两句东夷兵士被掩埋的事后,萧清瑶才接口主动深入这个话题。 许荆飞怕吓到小姑娘,又恐涉及朝廷要事,也只是点到为止的回答了两句,却听萧清瑶说:“既然许大人还要留下处理善后山庄的事,清瑶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大人成全。” 不等许荆飞应声,萧清瑶继续道:“雪崩当日,除了东夷兵士外,可能还有不少庄子里的护卫,如若许大人的人正好见到,还请小心护他们尸首周全,然后移交给山庄管事。”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许荆飞满口应下,又寒暄了几句后告知今日已晚,不宜下山赶路,明天一早会安排人护送她下山回京。 因为山庄废墟实在没有什么落脚之处,天刚刚擦黑,许荆飞便带着工部的人回到山脚下临时搭建的驻地,还没来得及坐下歇息,便听来人报说萧清瑶吩咐人抬下好几担上等的酒水和牛羊肉,给工部的大人们暖暖身子。 许荆飞着人接了,吩咐所有人今晚加餐,却见自己的副手啧啧称奇,“偶遇雪崩被困数月,居然还有这么多吃食存货?” 真的只是偶遇吗?许荆飞不信,却没辩驳,想起今日的种种和萧清瑶的那个不情之请。 气度风华,行事作风有理有条,哪里是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在朝为官的老油条都没她沉稳圆滑。可能……真的是天选皇家,哪怕是王府中一个不起眼的侧妃之女,没有一个简单的。 也不会简单,否则圣上不会特意派他来处理陵山的事。 想到被挖出来的众多东夷兵士的尸首,还有两个被萧清瑶称为山庄护卫的男子尸首,处处透着蹊跷,却不是他一个小门小户的工部小官能过问的。 *** 虽然要善后陵山的事情,可许荆飞领的首要差事是护送萧清瑶平安回京。 来回也不过耽误几日时间,交代好后续的事情,第二天一早,许荆飞亲自接萧清瑶下山,点了几十人一起护送她回京。 回京的路比几年前更好走了,官道更加宽敞,行人路人再也不是惶惶不安,一脸菜色。 萧清瑶预料到了,太阳当空照的时候遇刺,其实也不算太离谱。 刺客一露面,许荆飞差点跌落下马,喊着保护四小姐的瞬间,又见一批训练有素服装制式皆相同的人出现在外围时,好险原地去世了。 这得多大的仇怨?如此大手笔,下如此狠手。 却在下一瞬,见到最后出现的几十人直冲刺客攻去,一面倒的绞杀。 许荆飞刚想侧头确认萧清瑶的安危,却被人提溜起来甩进了她的马车。 头昏脑胀,骨头差点散架。 他不过是一个年近而立之年的工部文官,风吹日晒也就罢了,哪里遭过这种罪。 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扶住,一拉,他已经整个人靠在了座位上。 许荆飞侧目,萧清瑶四平八稳地坐于主位,面不改色,还手劲大到能拉他起来坐好,关切道:“许大人可有受伤?” “……”伤了,很受伤。 不管是敌方还是萧清瑶的人,两边都是十分厉害的专业人士,几乎听不到车外的厮杀声,只有闷闷的短兵相接刺穿血肉的细微动静。 只是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由远及近快速奔袭的马蹄声瞬间打破了战局。 “姑娘,有路人入局。” “护他们离开。” “是。” 萧清瑶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从座位底下抽出两把短刃,一把递给许荆飞,一把自己反手握住。 下一瞬,马车被什么东西重创了一下,整个车身都为之一颤,训练有素的拖车马匹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受了刺激,开始拼命挣扎,车身四摇八晃,坚持不了多久的时间,不是要散架,也会被受惊的马拖翻。 萧清瑶扯住许荆飞的手腕,身体后仰,一脚将车门踹飞,“跑。” 说着,将许荆飞顺势往右边一推,自己也从车厢中钻出向左侧滑到离马车不远的地方。 两人刚滚下车的瞬间,马匹彻底疯了,不管不顾拖着车厢横冲直撞,将正在厮杀的刺客踩了个措手不及,血肉模糊,肠穿肚烂的场景犹如人间炼狱。 萧清瑶看向许荆飞,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慌张眼神。 也就在这一瞬,许荆飞像是读懂了萧清瑶这一眼的意思,二话不说,爬起来就往旁边河岸的树林里跑。 “姑娘!”燕一燕二是近卫,离萧清瑶最近,见她滚出来的瞬间便将周围的刺客掀开,让她有足够安全的空间。 萧清瑶这才有功夫看向误入乱局的几个路人,一行五人,有四个是练家子,正在帮着她的人绞杀刺客,其中一个非练家子的人也在第一时间向她望了过来。 萧清瑶说:“走。” 那人却对其他四人说了句什么,就见四人呈护卫姿态护着那人,一边绞杀刺客一边向她这边靠近。 燕一也瞧见了这几个人的动作,看了萧清瑶一眼,见她点点头,便吹了一声口哨,燕七燕八瞬间脱离当下的战局,护送那五人往她这边移动。 等两方汇合后,四个练家子跟燕一、燕二一起打配合,将萧清瑶和另一人护在中间,让刺客完全无法近身。 “户部侍郎陆翊,奉庚王爷之命,护送萧四小姐回京。”陆翊一手握剑,一手拿着萧文辉的令牌自报家门。 萧清瑶上来直接抓他的胳膊,“又是文官。” “?” 好的,知道了。 将陆翊拖到自己身后,转头看向整个战局。 好好的官道因为这大规模的厮杀血流成河,血水很快融入黑褐色的泥土中或是积成大一滩小一滩的红色水洼,看起来特别瘆人。 这是一场持久战,虽然刺客的战力不如萧清瑶的人,可架不住人数众多,护卫的体力有限,再继续下去,恐怕结局难料。 萧清瑶正在想全身而退的办法,官道上却传来一声皇家护卫传讯的号角声。 对战的双方皆是一顿,刺客们却像是收到指令般,全部收敛兵器以极快的速度迅速撤离。 过了没一会儿,一串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身狼狈的许荆飞手里拽着个破了的喇叭,朝他们气喘吁吁的跑来。 “四小姐,您没事吧?” “……”萧清瑶看看许荆飞手上的破喇叭,又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官道,不用多说什么,哪还有不明白的? 双方都处在精神高度集中、紧张的战局中,听到这种号角声的第一反应确实是这样的。不知道事后反应过来的刺客们会作何感想,反正她觉得: 文官的心眼子真的好多啊! 许荆飞被在场所有人的莫名目光看得有些心虚,“我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么……” “此地不宜久留,先赶路去最近的馆驿再说。”萧清瑶不想耽误时间,索性心中预判,这次没有带细软也没有带颜嬷嬷那些女眷上路。 一边想着,一边吩咐燕一,“快速清点人员和马匹,先离开。” “咦?陆大人?您怎么在这儿?”许荆飞这才发现杵在萧清瑶身后的大高个,惊讶的瞪大双眼。 现在根本不是叙旧的时刻,陆翊也只是笑了笑拱手作揖算是打招呼。 马匹严重不足,却还是能凑齐二十匹有余,重新盘了盘,或是双人共骑,或是分散追在后面跑步行进。 萧清瑶身份尊贵,又是还未及芨的女子,单独一骑,燕二燕三共骑,紧随其后,然后再是陆翊、许荆飞,还有其他护卫和陆翊的人。 一行人赶到附近最大的驿馆时,天才刚擦黑,驿馆中还有其他进出京往来的官员,互相都认识,见陆翊、许荆飞策马而来,赶紧围住关切闻讯。 下了马,萧清瑶回头看两人被团团围住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进了驿馆。 她除了肩膀手肘处有些擦伤以外,并无什么大碍,简单的洗漱擦完药以后,就让燕三拿了两个馒头来给她果腹,刚咬了一口,燕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陆大人求见。” 咽下口中的食物,“进来。” “见过萧四小姐。” “陆大人,坐。”看着端正坐在离她最远凳子上的陆翊,萧清瑶将还未用过的另一个馒头推给他,“大人吃了吗?” “未曾。”说着,也没客气,拿起盘子里的馒头撕了一小块。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了几口馒头,因为礼仪规范,整个房间除了非常细微的咀嚼声外,没有多余的杂声。 吃了个半饱,萧清瑶咽下口中最后一口食物,“大人看样子不像是从京城赶来的。” “下官自郾城来。”起了个头,便简单地将来龙去脉交代了几句,言简意赅,思路清楚,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掐头去尾的掩去。 滴水不漏。 萧清瑶没有像对待许荆飞一样同陆翊寒暄套话,而是规规矩矩的聊了两句后,便主动结束了这次会话。 陆翊回到房间,他的贴身护卫锋和卫羽正在小声聊天,而聊天的内容却是刚才与他一同共进馒头的人。 “活这么大,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贵女。”卫锋啧啧称奇。 卫羽很赞同,却一时不知该从哪说起,“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个场面也是难得一见,多大的仇怨,让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刺客围攻一个王府的小姑娘?” 两人又同时想到了什么,开始沉默。 卫锋听到动静,见陆翊站在门前,赶紧起身迎上,“公子。” “你们觉得,谁有这么大手笔?” 卫羽也起身,将陆翊迎到主位上,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太多了,所有有底蕴的大世族,野心勃勃的藩王诸侯。” “可这些趋利避害的人为什么要追杀一个王爷侧妃所出的贵女呢?” 也就是说,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是他们不知道的。 “去查查,此前她的所有事,与她相关的所有人。” “是。”卫锋痛快的应下,走出去两步,却想到她的身份,迟疑道:“所有人吗?” 她可是皇族的人,如果要查的话,涉及得可能不止王府,还有皇宫…… 陆翊却抬头冲卫锋笑了下,“所有人。” “是,属下这就去。” 卫羽见卫锋推门出去后,凑到陆翊身边,低声道:“公子可有什么收获?” “没有,规规矩矩。”就是因为太规矩了,才更加反常。 想到今日从见到她开始到刚才结束,所有的一言一行,没有一处像世家贵女,却让世家最严格的教养嬷嬷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的世家贵女。 陆翊捻动手指的动作忽然一顿,记起前不久在郾城废墟上,庚王爷那句未完待续的话,虽然声音很轻,他却听全了。 “跟瑶瑶的想法不谋而合。瑶瑶,萧清瑶。” 陆翊对卫羽说:“去查查东夷遇雪崩前后都发生了什么,再去找许荆飞的人探探口风,问问他们在陵山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明白。” 第9章 归来 实话实说,如果不是凌云山庄毁的有点严重,萧清瑶其实并不打算回京的,对她来说,不管是京城王府还是凌云山庄,都没有太大差别。 比起京城,她反而更喜欢自己能做主,自由自在的凌云山庄,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父母单独把她放在山上,她没啥异议的原因之一。 前世自由惯了,少小离家,没有养成万事都跟家里人或者亲友有商有量的习惯,因为任何事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 事要自己做,后果也要自己承担。 子夜刚过,外面响起的马蹄声将驿馆中暂住的官员们都惊醒了,同一时间,陆翊和许荆飞的房门被敲响,得到了一个相同的讯息。 是萧清瑶留下的口信,大体的意思是:昨日的事,我铭感于心,又怕为两位大人带来更多麻烦,于是独自连夜赶路回京城,不管发生何事,一切后果我会自己承担,望两位大人安好,待返京后,定当备上重礼,上门道谢。 别说想要对萧清瑶图谋不轨的势力了,就连陆翊和许荆飞也被萧清瑶的临时起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陆翊关上房门,想到白日她抓住他的胳膊低叹‘又是文官’的语气。 “呵呵。”这是嫌他和许荆飞手无缚鸡之力,不中用呢! “倒是聪明。”选择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连夜入京。 ** 王府的人也没有料到,阔别六年的萧清瑶会在黎明破晓时分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返家。 萧文辉刚走到门口准备上朝,远远的听到又急又快的马蹄声离他越来越近,他还在纳闷是谁的胆儿这么肥,敢在京城纵马狂奔。 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一人一骑从街头拐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瑶……瑶瑶?” 利落的下了马后,萧清瑶却像是被触动了某个机关,整个人的气质随之一变,又是那个让人挑不出半分错的世家贵女。 她矮身低头作礼,“父亲。” 萧文辉简直又惊又喜,就要凑上前好好看看她时,却发现萧清瑶身上除了赶路的风霜外,衣袍被泥土和血水沾染,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狼狈。 “你这是怎么了?!”萧文辉惊怒道。 萧清瑶抬起头,“在岭浔的官道上遇袭了。” “什么?!是谁?可有伤到哪里?”萧文辉的愤怒是实打实的,听到她的话后,又怒又怕的凑近,前后上下的打量,见确实毫发无伤后,才松了一口气,拉住她的手往府里走,“先回家。” 朝也不上了,直接吩咐王府总管准备食物和衣物,立马送到他的院子来。 比起上朝,他更迫切的想知道是谁三番四次的要置他女儿于死地,一次是巧合,两次算倒霉,三次四次就真的有问题了。 萧清瑶也没拒绝,任由萧文辉把王府折腾的鸡飞狗跳。 天彻底大亮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完吃了些东西,坐在萧文辉的书房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的交代了一遍。 萧文辉负手在书房中走来走去。 半炷香后,萧文辉突然停下,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萧清瑶。 她换了一身衣裳,是当下京城时兴的样子,红色交领窄袖糯,红衫配淡红长裙,长裙的下摆规规矩矩的散落在地,堪堪遮住她整个鞋面。 背脊挺直,浓密的黑发被简单的挽了个单螺髻,无任何发饰,也没有任何首饰,就只是端正的坐在那里,便显出一份独有的气质,无人可及。 他的女儿,长大了。 又思量了片刻,才缓声道:“罢了,你还小。此事,以后再说罢。” 萧清瑶也没追问,起身行礼准备离开,却听萧文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的大姐姐,许了琅琊王氏,婚期定在明年开春。” 萧清瑶听后,继续往外走。 萧文辉又说,“瑶瑶。”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对寒门有什么看法?” 萧清瑶终于在萧文辉的书房门口停下,回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狭长凤目,没有丝毫波澜,又像是能洞察世间的一切。 萧清瑶弯了弯嘴角,“但凭父亲做主。” *** 萧清瑶从萧文辉的书房出来,直接去了后院庚王妃李氏的主院,她刚用完早膳,正手把手教嫡亲的女儿萧清韵和庶女萧清月算账看账本。 “母亲。”萧清瑶进来见礼,又对坐着的两位姐姐行了礼。 “回来了。”李氏一早便听到前院的动静,折腾到现在也怕萧清瑶累了,便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休息,缺什么只管派人来要。 萧清瑶规规矩矩的道谢辞别。 回到自己的院子,沈明珠端坐在她的房中,犹如她离开那天,同一个位置,同一套衣服。 萧清瑶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生母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没什么渴望,常年那几套衣服,颜色相近,样式相近。 她很少出门,也没有闺中密友,做得最多的就是宅在房间看书写字画画。 颜麽麽说沈明珠主动让出了正妻之位,王妃之位。 她想象不出,如果沈明珠坐上王妃之位,做些八面玲珑与人交际应酬的事,该是什么样子。 “阿娘。” 沈明珠又将一个大盒子推到她面前。 萧清瑶伸手打开,是一套红宝石头面,成色上上等,这种成色、大小、质地的首饰,她只在前世的博物馆展览中见过,标签上写着所拥有之人不是女帝便是当朝最位高权重的女性。 她拿起其中一支步摇,斜插在发髻上。 她才十三岁,本应该是压不住这么富丽堂皇的发饰的,谁知戴上后却莫名契合。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只是沉默的对坐着。 一直到萧清瑶在桌边睡着,沈明珠都没有离开。 *** 京城的富贵迷人眼,七岁前的萧清瑶没多少机会体会,倒不是这里对女子有多束缚苛刻,相反,因为连年战乱的关系,导致人口极度短缺,男女都缺,尤其是缺适婚生育力强的妇女,改嫁、再嫁不但不忌讳,官府甚至还有明文条例提倡鼓励妇女改嫁,多生孩子。 这里除了顶级的世家贵族规矩多外,对女子并不苛刻,出门不用遮掩,无需戴帽,能做生意还有专门的私塾。 否则萧清月也不会因为诗词才情名满天下,有人嘲讽她也不是因为她是女子,更多的是嫉妒和嫌她爱出风头。 七岁前的萧清瑶也不过是因为年岁小,课业忙的缘故,根本没多少机会出门游玩。七岁后又匆忙离京在陵山一待便是六年。 这么细想想,其实她的某些脾性跟沈明珠挺像的,比如性格冷淡又死宅。 坐在京城最大的聚园春酒楼里,萧清月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说书先生讲八卦故事,一边垂目看着沿街的人来人往。 “月月,你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有出来玩了,怎么出来还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有人欺负你?别怕,你说是谁,我去找他(她)去。”一道清朗明媚的男声自萧清月身后的隔间传来,光是听声音,就能感受到此子的意气风,少年得志。 而他的话音刚落,一道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声随之响起。 “别乱说,谁会欺负我?” 是她的二姐姐萧清月。 “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见到我不开心?” “哪有,呵呵,哎呀,段景怀,哈哈…别闹,好痒…” 萧清瑶单手托腮,听着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嬉笑打闹,突然有点遗憾这辈子没能有个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正叹息的功夫,却听到远处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声音倒是好听,可一张嘴便是阴阳怪气的嘲讽。 “哟,我当时谁呢?原来是名满天下的萧清月在这里会情郎呢?” “呵,萧清岚,你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我哪里说错了?这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颐王世子段景怀对庚王庶女萧清月情有独钟,非卿不娶呢?” “哎,青岚,你可别这么说,败坏了月妹妹的名声不说,这话要是传到她另一个青梅竹马李贽的耳中,又是一场风波。” 众人一阵哄笑,人数还不少,看样子以前可能出过不少两男争一女的戏码,让这些人没少看笑话。 一阵刺耳的椅子被拖拉的声音,在事态就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时,萧清月却说话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诚哉是言也,弄物不知名。清岚姐姐看样子是忘了,上次因为不必要的口舌之争,被太后娘娘罚抄经书,关在陇月寺面壁数月的事了。” “好一张伶牙利嘴,萧清月,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多读了几本书,略有几分姿色,霸着这个,占着那个,我倒要看看,以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出身,是真的能加嫁进颐王府还是能嫁给陇东李氏嫡公子!” 哗啦一声脆响,一阵兵荒马乱,似乎是谁把桌子掀了,尖叫声此起彼伏。 萧清瑶看向身边的燕三燕四,两人会意,立马推门出去。 “你们是谁?放开我!” “几年不见,清岚姐姐还是如此真性情呢。”萧清瑶起身出去,满地的狼藉却并不影响她缓步走到众人的眼前站定。 “你……萧……萧清瑶?” 萧清瑶端端正正的冲在场的人行了个同辈礼后,笑道:“萧清瑶见过各位哥哥姐姐,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呢。” “萧清瑶,怎么?刚从穷乡僻壤回来,就想替你庶姐强出头?” “嗯,得出头,毕竟是自家姐妹,袖手旁观的话,万一被父王知道了,又得把我送回穷乡僻壤去。” “呵。” “我回去倒也没什么,就怕青岚姐姐因为言语不当,再被太后娘娘罚去关禁闭,于姐姐的名声不好。” “呵呵呵,行,你有种,你们等着。”对萧清月不屑一顾,但萧清岚对萧清瑶多少还是有一点顾及,但也不多,更在意的是她字里行间的话,虽然是赤裸裸的威胁,却也算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台阶,再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想到这里,萧清岚冷哼一声,领着一大帮子人呼啦啦的走了。 周围的人见无戏可看,便渐渐地散开,继续喝茶吃酒听说书先生说书去了。 “瑶妹妹。”萧清月手里还拽着段景怀的衣袖,围着他俩一圈的狼藉更甚,看样子刚才是段景怀一言不合掀了桌子要打人的架势。 萧清瑶没说话,只微微抬手作礼后,便带着燕三燕四离开了。 你看,她喜欢死宅也是有很多原因的,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少些麻烦事。 今天这件事,各方都不算愉快,尤其是萧清岚说的那番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事实。段景怀怒气掀桌也不过是被戳到了痛处后的恼羞成怒。不管是颐王府还是陇东李氏,恐怕萧清月都难如愿。 但,也说不准。 萧清瑶走出酒楼很远后驻足回望。 依稀还能看到段景怀倾长的身影与娇小玲珑的萧清月挨肩擦膀。 啧,少男少女青梅竹马还怪好磕的。 “世族,寒门。”萧清瑶细细琢磨,四个字在嘴里咀嚼回味了许久。 “姑娘,陆大人和许大人已回京述职。” “嗯,递拜帖吧。” “是。” 第10章 寒门 萧清瑶备上重礼,上门道谢的承诺并未能完全实现,许荆飞述完职后便马不停蹄的连夜赶回陵山完成剩下的公务。 陆翊倒是接了拜帖,只不过要等八天,他的休沐日。 萧清瑶却还是将礼物备好,重新给许荆飞的夫人张氏递上拜帖,第二日一早禀明庚王妃后便出了门。 大昭的官员府邸制式还没那么规整,也只有重臣要员才有资格在离皇宫不远特意圈出来的街道上建府扩宅。 许荆飞只是工部的一个小小郎中,将将正五品的官职,他的府邸几乎在京城西南角最外圈的街上,这条街倒是比主城区的街道脏乱了些,却也更热闹。 沿街的铺子没有什么绫罗绸缎的旺铺,各种小吃、小玩意儿的柴米油盐,多了许多烟火气。 王府马车的出现,与这条街格格不入了许多,所以刚出现在街角处,便有好奇的孩童嬉笑打闹着跟在后面看热闹,大人们也都好奇的驻足观望,八卦一下看是谁家的富贵亲戚。 许荆飞的夫人张氏早早便在门前等候,见马车徐徐行来,赶紧下台阶迎上。 马车将将停稳,车厢的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了,顺势走出一个高挑纤细的姑娘,也就在这个空档,车夫已经备好脚踏,那高挑姑娘顺着脚踏下来后转身唤了一声:“姑娘。” 萧清瑶的出现,像是一轮皎皎明月,却夺目的有些刺眼。 张氏呆了一瞬,只觉得眼睛都有些干涩,狠狠的眨了眨眼,赶紧上前一步准备行礼:“见过四小姐。” 萧清瑶只受了她的半礼,便伸手挡住她要跪拜的动作,“夫人虚长我几岁,又因许大人之故,合该唤您声嫂嫂才是。” 张氏手臂一颤,看样子有些紧张,听到这句话后稍稍放松了一点,扶住萧清瑶的小臂,微微抬起头谦逊推脱了两句,便引着她进了许宅。 关上大门后,街坊邻居和跟着看热闹的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八卦起来。 “我滴个乖乖,这是仙女吧?” “哈哈哈,王胖子,你咋知道是仙女嘞,你见过仙女长啥样啊?” “去去去,这还不叫仙女吗?反正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你那是见识少了……” “哈哈哈,不得了了,王胖子都开窍知道美丑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许家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富贵的亲戚了?” “什么许家小子,是许大人。人家好歹是京官呢,有一两个富贵亲戚不是很正常吗?” “就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声音不小,至少隔着一扇门的萧清瑶和张氏都听到了。 张氏紧张的咽了下口水,盯着萧清瑶,在观望她的脸色,就怕这种金尊玉贵的人会觉得这些街坊邻居言语孟浪轻狂,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等了片刻,却见萧清瑶像是没听到一般,正饶有兴趣的打量许家的小院子。 许家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挺小的,前厅门前的这个院子小小的四方天地却布置的极为雅致,榕树下的秋千、小鱼塘、葡萄架,干净规整,有家的味道。 张氏局促了,“让四小姐见笑了。” “怎么会?整齐、漂亮又有趣。” 两人走走停停,却也是几步便走到了许府的正厅, 萧清瑶并没有拒绝张氏谦让的坐西朝东的上座,两人随意寒暄着正准备低头吃茶,一劄眼的功夫,便看到正厅通往后院的角门处多出一个小脑袋,眼睛忽闪忽闪,带着明显的好奇和小心翼翼。 萧清瑶放下茶杯,朝小萝卜头招了招手。 她也是胆子大不惧生,见萧清瑶招手便从角门颠颠的奔了过来,靠在张氏的腿上,巴巴的瞅着。 萧清瑶袖子一抖,抖出一个颜色鲜艳绣工精细的兔子样小荷包,晃动的时候,还有小铃铛叮当作响。 好家伙,这下根本拦不住了。还没等张氏开口动作,小萝卜头已经主动靠在了萧清瑶的腿上,眼睛盯着她手上的小荷包,眼睛都不眨。 “你叫什么吖?”萧清瑶的夹子音只有在见到可爱乖巧的小孩子以及猫狗动物时才会出现。 “……许佳倩。”竟是声音清脆,口齿伶俐。 更讨喜了,“叫声姑姑,这个便送给你,好不好?” 许佳倩听懂了萧清瑶的意思,虽然满眼渴望,却还是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刘氏,见她点头示意,便欢喜的接过,嘴巴也没闲着,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姑姑。” 哎呀嘛,想生孩子的冲动,只在此刻到达顶峰。 孩子天生敏感,能很轻易地感受到人的情绪,善意或者恶意。 就这你来我往的两三下互动,就彻底黏在萧清瑶的身边,扒都扒不走。 张氏无奈之下,一个劲儿的给萧清瑶道歉。 “不妨事。”萧清瑶一手扶着孩子的身子,让她在自己的腿上靠着玩兔子荷包,然后与张氏话起了家常。 “老爷的本家在陇南,寒门式微,寒窗苦读十几载,为官后,从地方到京城,苦熬六七年,才换得这京城一所小宅。”张氏性情温和,耿直实在,说话有理有条,几句话就将情况交代清楚,却也是点到为止,并不逾矩。 萧清瑶这样的人,自许荆飞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已经将他的八辈祖宗挖了个底朝天,自是知道他的门第和科考入朝后一步一个脚印的辛酸。 这也是她特意上门道谢的次要原因之一,除了是真的感谢外,也是想要亲自了解一下寒门。 寒门,庶族。 要说有多穷苦,当然要比普通的百姓要强上很多,如果画个大类金字塔图表,由上自下的排序应该是延续百年的十大世族、皇族、藩王诸侯、寒门、百姓。 是的,现在的皇家,还不如世族,甚至各个藩王诸侯的背后多少都有世族的影子。 乱,且复杂,各方势力的角逐,胜负真的难分。 所以,当萧文辉暗示她可能要跟寒门联姻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萧文辉,不,是她伯父,当今圣上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是目前为止,最有效也是最快速见效的一步棋,扶持寒门,削弱世族,等寒门起来后,再从最底层百姓中筛选出一部分人制衡寒门。 张氏说寒门式微,但其实真正在走下坡路的,是延续千百年的世族们。这是一盘大棋,却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顺应发展的棋局。 萧清瑶没觉得被自己的血脉亲人当棋子用有何不妥,前世为了一套房、几万存款都能反目的兄弟姐妹,在江山天下面前,简直是小鼻嘎。 她一点也不介意跟寒门还是百姓联姻,因为她根本没有阶级观念,虽然对婚姻也没多大兴趣,但却认同利益或是门当户对的结合要比纯纯的爱情更靠谱,相敬如宾,有个自己的娃,寿终正寝,这样的一生也没什么不好,但前提是,这天下,得太平。 这样想着,萧清瑶抬手捏了捏许佳倩滚圆的腮帮子,又嫩又滑,还有股甜甜的奶香味儿,简直可爱死了。 *** 而在许府的快乐,并未在陆翊的府邸延续下去。 陆府比许府的位置要好很多,几乎靠近京城主城区外围的一条挺敞亮的街道,这里的官员也很多,多是三四品的正从官员和一些世族的旁支。 陆府大很多,却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烟火气,这是萧清瑶一路走来唯一的感受。 而这个陆翊陆大人,正坐在他后院的小池塘边凹造型……哦,不,钓鱼。 看起来已经钓了许久,他脚边的小瓷缸中,还真有几条小鲤鱼在里面欢快的游来游去。 “陆某屋舍简陋,规矩散漫,还望萧四小姐多担待。” “无妨。”萧清瑶没说什么客套话,在旁边顺了个置物的小马扎,坐在一边看他钓鱼。 纯粹是好奇,因为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时间和精力去完成这项既需要耐心又没什么实质作用的业余爱好。 “萧四小姐可曾钓过鱼?” “不曾。” “萧四小姐可以试试,钓鱼,很有趣。”陆翊说着,将竖在他面前两根鱼竿的其中一根递到她的手中,然后从鱼饵开始,一步一步讲解,鱼该怎么钓。 萧清瑶也就认真听着,看着他如何挑选鱼饵,什么样的鱼用什么样的饵,鱼的各种习性等等。 就在萧清瑶以为他真的是因为钓鱼有趣,乐于分享教学的时候,陆翊却提起了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 “听闻年初东夷犯我大昭,烧杀抢掠连破数城,最后想要翻越陵山直捣京城的时候,却在过陵山时遇上了百年不见的雪崩,死伤大半……”陆翊说着,侧头对上萧清瑶看过来的双眸。 见她泠泠清清的眼,带着一丝好奇和不解以及半点快意。 “看来,连老天爷都看不惯侵略者的侵略行径,用这种方式替天行道呢!” “确实,天佑大昭。”陆翊将头转正,看向在池塘中起伏的鱼线,轻声补充道:“犯我大昭者,必诛之。” 萧清瑶握住鱼竿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有一丝怀疑,却暗暗压下。 “大人虽是文官,倒是忠义血性,也亏得大人仗义,救清瑶于危难。” 陆翊听她避重就轻的开始往外甩官话,想了想,便顺着说:“都是王爷的嘱托,下官也不过是忠君之事。” “于大人是不负嘱托,于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虽然无以为报,也不知大人喜好,便准备了些俗物,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不会,都是萧四小姐的心意。” 这天,有点聊不下去了,萧清瑶想走,于是假装看了看天,正要开口告辞的时候,陆翊又开口了。 “萧四小姐回府后,可有向王爷据实以告?如此训练有素的‘悍匪’盘踞京城附近的官道上,总要查明来处,否则假以时日万一成了气候,恐对大昭、对朝廷、对百姓不利。” 你看,这就是她不喜欢文官的主要原因,小嘴叭叭的,一句话恨不得藏着八百个深意,玩不过,根本玩不过。 “是,已经向父王禀明此事,正在着力追查‘悍匪’的来路和下落,必不能让他们横行霸道,继续做出对大昭、对百姓不利的事。” “那便好,要真是不成气候的悍匪倒好,若是哪个藩王郡侯听到些风言风语趁乱对皇族意图不轨……” 萧清瑶看向陆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并没有耽误他的钓鱼‘大业’,鱼咬钩的瞬间,也不过是瞬息,抓口提竿一气呵成,咬钩的鱼活蹦乱跳,扰乱了一池水,从涟漪到浪花再到涟漪。 陆翊将钓上来的鱼放进脚边的小瓷缸,他的手掌十分宽大,显得手中的小鲤鱼都袖珍了不少,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处与食指、大拇指的指肚处有一层茧子,这是常年练笔写字的成果,手背的皮肤下面映出淡淡的血管和青筋,典型文官书生的手,是众多手控爱好者的心头好。 当然,一点也不耽误他有八百个心眼子。 陆翊命卫锋送萧清瑶离开,自始自终,他都坐在位置上没有动过,将小瓷缸里的几条鱼倒回池塘,空气中,还有一股萧清瑶身上独有的冷香萦绕。 “公子,小姐听说府里有客人,正准备往这里……”老管家王叔还未说完,便听到花园的另一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一道悦耳细腻的女声,“唯哥哥。” 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女,在两个婢女的簇拥下缓缓而行,少女眉目清秀,不论是裙衫还是身上佩戴的首饰都是难得一见的上上品,非一般世家大族的贵女可比。 陆翊却是头也没抬,将小茶几上,萧清瑶用过的茶杯放进茶盘中,恰好少女走近,一眼便看到陆翊手中沾了女子口脂的茶碗。 少女抿了抿嘴,垂下眼脸,“听说有女眷来府里做客,我……” “小姐体弱,如果下次再让她随意出来吹风受了凉,直接发卖出去。”陆翊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依然是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 “唯、唯哥哥……” “小姐,我们回去吧,别让公子担心。”两个侍婢说着,半拉半拖着将少女带离了花园,走得远了,还能听到少女哽咽着喊‘唯哥哥’。 *** 而萧清瑶出了陆府坐上马车,打开窗户最后看了一眼陆府所在的街角,细细琢磨陆翊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去查查,陵山雪崩突袭东夷军的事,除了圣上和父亲外,还有谁知晓。” “是。” “还有,派人去世族、藩王郡侯的家眷那里探探口风,看看最近几年有什么奇怪的消息、人或者事,是与皇族有关的。” “明白。” 第11章 前因 原以为,因果关系会更复杂,更扑朔迷离些才对得起她身边牺牲的那些护卫们,但是当萧清瑶拿着燕一呈上来的密报时,整整确认了三遍,三观瞬间被震得细碎。 “就这?” “是,这件事也不过是在几个大世族之间流传,知之甚少不说,还都对此事三缄其口,没人主动提起,查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那个寓言的和尚呢?” “不知去向,无人知晓,有人说是被世家灭口了,也有人说他归隐山林,来去无踪。” “……”这个结果,她完全接受不了。 七岁时,心血来潮随庚王妃去寺庙上香祈福,那时候,她还没有磕到脑袋,没有前世的记忆,多半也是贪玩。在寺庙的偏殿被一个老和尚看到后,老和尚当即呢喃了一句: “云隐月明,星引路光。女贞南枝,乱世终章。龙泽渡涯,瑶池开花。天命所归,福佑大昭。”说完这句话,老和尚居然泣不成声五体投地一拜到底,嘴里念叨着,“上天有好生之德……”然后转身离去。 嗯,更狗血的是,这句话她没听到,王府的人没听到,却恰好被当时一起结伴进香的世家夫人们听到了,具体是谁,具体几人不知道,总之是有这么个事,然后就是这样了。 就只是一句谶语,其实并不足以让那些世家大族深信不疑,之所以如此大手笔派那么多刺客追杀她的最主要原因,是这个老和尚曾经为她祖父卜过卦——乾卦,帝王卦。 世族里,有人不想天下太平或是……不甘心他们萧家掌权。 呵呵,成王败寇,平定天下的时候一个个躲在老窝头都不敢露,甚至还在最乱的时候时不时的出来踩一脚,尘埃落定后却各种不服搞小动作,这种行事作风,还不如真小人。 而她身边能有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护卫并不是因为什么皇族秘辛或是阴谋诡计,就只是萧文辉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的人身安全,特意求圣上调拨了百余人,不过是阴差阳错,护住屡屡陷入危机的她。 也或许,萧文昭和萧文辉是知道的,所以皇家的孩子众多,却只给她派了这些不能示于人前的死士护卫……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萧清瑶被这些封建老迷信气笑了。 看完密报,萧清瑶有些意兴阑珊,屏退所有人,自己盘腿坐在榻上,静静。 静了没一会,脑子又开始不自觉的复盘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不对劲。 从御沁园太子落水事件,到她被送走,再到遇袭,东夷、世族、寒门,然后是陆翊提醒她,再到和尚谶语…… “燕一。” “姑娘。” “查陆翊,深扒,连他八辈祖宗的坟在哪都要查清楚。” “是。”燕一答应了,却没马上离开,见萧清瑶看过来,便垂目低声道:“姑娘不准备查查是哪些人要对您不利吗?” “不用。”不用浪费时间和精力,跟垂死挣扎活不了多久的人较真儿。 再说,总会有机会的,有机会拿这些人的血,祭奠凌云山庄后树林,那些为此送命的,她的护卫们。 “……是。” *** 萧清瑶最近有点蔫儿,复盘了所有的事后,她总觉得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结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但是千丝万缕,好无头绪,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索性就找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带着燕一他们去郊外骑马踏青去了。 离京城不远有一处平原,地势辽阔,就适合策马奔腾。 草木繁盛的五月,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不能总是死宅在家,偶尔出来透透气,找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总不会遇到…… “瑶妹妹!” 想假装没听到,没看到都没办法,因为有人已经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骑着马直冲冲的朝她飞奔而来。 鲜衣怒马的少女和少男,画面如此和谐,青春靓丽又好磕。 “二姐姐。”萧清瑶停在原地,等着萧清月靠近后才发现,她身边的人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少年,哦,不,不算少年了,是个青年。 珺璟光芒,君子如珩。 她的这个二姐姐,还真是艳福不浅哟! “怎么只有你自己?”萧清月看了看萧清瑶身后只有几个护卫倒是挺诧异的,随口问了一嘴,才想起来介绍身边的人。 “这位是方霄,方公子。” 哦,吏部侍郎方霄。 两人皆端坐于马上,便只是简单的互相抬手作揖,算是见过认识了。 萧清瑶不想做电灯泡,于是拱手刚要告辞,却见顺着萧清月奔来的方向,出现一二三四五,好几匹马向他们这边奔袭而来,有男有女,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甚至还有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颐王世子段景怀。 萧清瑶离京六年,七岁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闺中密友,跟京城这些世族大家的子女们也不是很熟。于是,光是跟这些人寒暄介绍就花了不少时间,众人也没给她说告辞的机会,默认带着她一起玩耍。 不能太不合群,萧清瑶默默的跟在这些“哥哥姐姐们”的屁股后面跑跑停停,看着这些样貌出众的小姑娘、小伙子策马奔腾、嬉笑怒骂的样子,其实……还挺赏心悦目的。 她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不是吗? 这样想着,她便夹紧马腹,追着他们的方向狂追而去。 天苍苍,野茫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一起赛马,一起烧烤,一起看风吹草低见牛羊。 大家玩的很尽兴,中午就停驻在一处水泽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和桌子,众人围在一起烤肉吃酒。萧清瑶的年岁小,便只有吃烤肉的份儿,刚咽下最后一口烤鹿肉,身边又递来一串儿烤的焦黄的羊肉,“喏。” “谢谢夕芸姐姐。” “不客气,快吃吧,小心烫。” 李夕芸,陇东李氏旁支的旁支家里的庶女,算是庚王妃出了五服的亲戚,自小便与萧清月交好,是比较要好的闺中蜜友,自然也会对她的妹妹多看顾些。 传说中的颐王世子段景怀,吏部侍郎方霄两人都在,唯独少了陇东李氏嫡孙李贽,萧清瑶只听过他们的八卦,却是难得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不过按照段景怀和方霄的标准来看,缺席的李贽应该也是个相当出众的人物。 颐王世子段景怀,是大昭唯一的异姓王段宸的独孙,出身寒门庶族的段宸跟随先皇南征北战,是先皇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先皇驾崩后,段宸又一心一意辅佐萧文昭平定藩王之乱,尘埃落定后,被萧文昭赐封颐王,又因段景怀是遗腹子,双亲皆在战时身亡,是最早被赐封世子的后辈,颇得萧文昭的喜爱。 其他两人,萧清瑶都不是很熟,但是根据燕一巡来的资料,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少男少女凑在一起吃吃喝喝,聊些京中的小八卦、小故事实在是太正常了,所以有人在吃喝的空档问起李贽为什么没来。 明眼人不着痕迹的看了萧清月和段景怀一眼,其中一个少男接话道:“李贽被他娘亲拘在家中读书呢,听说想要正经走科举的路,可不得好好用功读书吗?” “他走科举?何苦来哉,他们陇东李氏只要说句话,四品以下的小官还不是任他挑拣?” “谁说不是呢?遭这个罪,最后要是考不上的话,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咦,这么说起来,方霄方大人还是当年科举的探花郎呢,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入朝又花了这么长时间升到这个位置,很不容易吧?” 方霄还没说话,一边的萧清月却先开口了,“方大人出身世家,却毅然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异常难走的路……寒窗苦读少年志,韶华不负正当时,不管是他还是李贽公子都想通过这种方式为百姓为大昭做些实事,这份心性和坚毅,实在是让人佩服。” “对啊,对啊,听说科举选拔极为严苛,一般人根本吃不了这种苦呢。” “哇,我也听说了,甚至还被我们家老爷子拘着读了几本,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话题就这样被萧清月巧妙的岔开了,萧清瑶看着方霄与萧清月心照不宣的对视微笑…… 啧,这对也好好磕。 不过,萧清瑶看向颐王世子段景怀,萧清月对方霄的维护之意这么明显,这个护萧清月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段世子居然不生气不吃味? 萧清瑶正在津津有味的磕cp,磕八卦,却没想到话题一转,转到了她身上。 “瑶妹妹自小离京去陵山的温泉庄子养身体,还没见识过朝花节吧?” “朝花节?” “也就是这四五年刚时兴起来的节日,就在三天后,京城的主城区会留出一整条街道举办朝花节,各种小吃小玩意儿,满街的鲜花绿植,那可是相当的热闹呢。” “对对,上次云绣庄门前的蜜饯好吃的不得了。 ”那过几天再去买来吃呀。” “好呀好呀。” *** 萧清瑶是坐着马车来的,临近草原才换成马匹一路骑行游玩遇到萧清月一行人,其他人倒是没搞这么复杂,跟她打了声招呼后,继续骑马入城。同他们挥手告别后,一转身才发现萧清月也下了马,看样子是准备同她一起坐马车回府。 一路颠簸,在萧清瑶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却听见旁边萧清月说话了:“父亲同我说了,我们的婚事……” 萧清瑶自主位上睁开眼,看着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萧清月,却听她继续道:“瑶妹妹信命吗?” “不信。” 萧清月轻笑了一声,“我却是信的,命中注定,根本无法改变。” 萧清瑶想了想,“月姐姐又怎么知道,这个你所谓的命中注定,其实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 萧清月一怔,看向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让她逗逗小孩儿可以,让她劝慰多愁善感的少女,她有点不擅长,而且,她确实不信命中注定那一套理论。 命是自己的,结果也只能是自己的选择,跟既定的命运没关系,也没有无法改变一说。 萧清月像是被这句话震住了,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那瑶妹妹又怎么能确定,这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萧清瑶耐心回答:“自己想要什么,便选择什么。” “想要?这个想要何其难?多少情非得已,多少无能为力……” 萧清瑶虽然很少有“想要”的东西或者人,但是只要是她“想”的,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拼尽全力,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得到。 穷途末路的时候还有峰回路转又一村,怎么成了命中注定无法转圜呢? 萧清月叹息了一声:“所以父亲说与世族联姻,哪怕那个人你不认识,没见过,也没关系吗?” 世族? 萧文辉可不是这么跟她说的。 “嗯,没关系。”因为她根本不在意。 萧清月有瞬间的惊诧,然后又笑起来,“你还小,也不是现代……” 一路无话,回到王府禀明庚王妃后,两人在后院岔口分别。 萧清瑶却是站在原地看着萧清月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父亲要她嫁给谁?” “郡陵薛氏旁支薛怀诚的嫡孙,薛韧。”燕一从阴影中走出来。 十大世族之一郡陵薛氏的旁支,不是嫡系。 “为人如何呢?” “薛韧,字飞骥,年二十余二,越骑校尉,吏一百二十七人,领士七百人。虽出身世族,却自幼随祖父薛怀诚读书习武,后薛怀诚向先皇投诚,平战乱,定乾坤,他小小年纪却骁勇善战,能力超群,遵先皇驾崩的遗诏,奉旨随薛怀诚驻守邈川城。” 萧清月虽是王府的庶女,庚王妃的陪嫁丫鬟所出,可世家嫡女身边的贴身侍女、侍卫大都是出自五服旁支或姻亲,身份其实并没有那么低,尤其是这种陪嫁的侍婢,筛选更是严格。 这样算起来,也算是门当户对的。薛怀诚又是最早一批站队萧家的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只要萧家屹立不倒,薛家不会亏待也不敢亏待萧清月。 嘶,这种乱世,老公却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体力好,耐力强,生娃的理由又多了一个,挺好的婚事。 萧清月愁成这样,她还以为萧文辉找了个世族鳏夫老头子。 没资格对别人的婚事指手画脚,萧清瑶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便就此打住。 第12章 暴露 三天后,萧清瑶自己去了朝花节,好多年没逛过夜市了,想重温一下这人间烟火气,免得以后……没什么机会。 萧清瑶是那种要么不想不做,既然想了做了就会很专注做某事的人。 她在人挤人的街道上揣着手,逛的津津有味,好吃的、好玩的,买来尝几口,玩两下。 吃吃逛逛停停,眼花缭乱的看多了,眼睛有点酸,就那么很随意的往天上的月亮星星一扫,却发现离她不远处三四层高的一座钟楼上,有两道黑影快速闪过,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人一高的大钟后面。 钟楼外圈的墙壁上甚至还有圣上专门调派维持秩序的四个禁卫军。 萧清瑶回头看向燕一,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将手中的小吃小玩意儿递给燕三,自己则从热闹的人群中退了出去。 人声鼎沸,花团簇锦,大街的中央处有喷火的把式,单口火、连火、翻身火,叫好打赏声掩盖三长两短的啸叫声。 萧清瑶却对这个啸叫声格外熟悉,因为这不确定的突变,她早已避开人流退至旁边空无一人的街巷中,几乎在啸叫声响起的瞬间,燕二从高墙跃下,靠近她身边。 “街区外围被埋了火油,数目不详。” “人呢?” “抓住一个,却咬碎嘴里的剧毒,当场毙命。” “能在京城有这么大的动作埋火油却人不知鬼不觉,左右领军卫恐怕脱不了干系。先搬救兵,去王府禀明情况,派人通知禁卫军首领,调半数人沿街外围巡查火油的埋点,看到可疑的人,即刻羁押,剩下的半数人换岗至制高点原地驻守。你们分散开,与他们打配合,在主街寻找可疑的人,不要惊动百姓,先想办法拖走再说。” “是,可若如此,您身边……”燕二话还没说完,就见萧清瑶侧目望向他,什么也没说,细长的凤目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燕二没敢再开口,转身跃上墙头,按照萧清瑶的吩咐做事。 支援的人来得很快,几乎是燕二刚离开半柱香不到,却不是王府的人,而是京兆少尹左思琦,他甚至还带了两队防隅军。 见到站在暗巷的她也没觉得奇怪,与她快速对完计划后,即刻离开布防支援去了。 处处透着古怪,萧清瑶却没说什么,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各方消息。 而等消息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陆翊,就在萧清瑶身处暗巷的斜对面,望月楼二楼东头最角落的房间中,虚掩的窗户,正好能将萧清瑶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公子,抓到了,已卸掉下巴,扔到马车上。”卫锋推门进来,低声向陆翊汇报。 “其他事如何了?” 卫锋又将萧清瑶的计划、吩咐以及左思琦到了以后的情况快速复述了一遍。 陆翊却沉吟不语。 “公子?” “将马车的人扔出去,给她的人。” 卫锋没问这个“她”是谁,却心领神会的转身离去。 卫羽从震惊中回神,想到前段时间收到的密报,忍不住咕哝了两句,“看来,陵山一役,坑杀了东夷过半蛮夷人,果真是她?”有点不可思议,可又觉得……正常?这感觉很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能是她站在暗巷中静静揣着手如闲庭漫步的样子,像极了能做出这些事的人? 今日事发这么突然,他们刚发现的时候,这姑娘已经退到暗处,冷静的发号施令了。 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虽然有瑕疵,可紧急时刻还能这么周密的布置所有事,这个年纪,这份心性,卫羽侧头看向他家公子。 他正在喝茶,茶水的热气浸湿了他浓又密的睫翼,让他的眉宇看起来更加精致温润。 陆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将茶水卷入喉咽下后,说道:“做不到。” “我在她这个岁数,也做不到。”假如……没有发生那些变故的话,他确实做不到。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却在此时被敲响,门外有人低声禀道: “公子,府里传来消息,小姐的心疾犯了。” “知道了。”陆翊就只是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直到两盏茶喝完,看着圣上身边的近臣将萧清瑶带走,他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回府。 *** 萧清瑶并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而暴露的原因不过是她亲爹一不留神随意吐露出来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虽然不怕别人知道她早慧多智有城府,但这个“别人”仅限于跟她有血缘关系、亲近的人,而不是来路不明,敌我还不能分辨的“外人”。 坑了闺女还不自知的萧文辉,并不知道外面有人搞事情,差点把他们的老窝烧了,在皇宫里的御事殿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又继续道:“如今,还是要谨慎些,不能让那帮老匹夫察觉出来,寒门式微了这么多年且一直被世族打压,若想要一夕之间改变世族对寒门的威慑,恐怕有些难。” “圣上。”御前总管汪顺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打断了兄弟俩的谈话。 “何事?” “王府护卫指挥使郑旭求见王爷,说是有急事禀报。” 两人对视一眼,让人进殿来禀明。 “圣上,王爷,姑娘的暗卫密报。”整个王府,只有萧清瑶一人被称作姑娘。 萧文辉赶紧接过密函,一目十行的看完,又递给身边的萧文昭,紧张道:“人呢?” “姑娘安全,且已调派王府人手去增援,属下进宫前得到的最后消息是:局势暂时已被控住,只等朝花节顺利结束。” “你喊上张维,一起去料理后续的事,务必保证所有百姓的安全,然后……让她进宫来见朕,即刻。” “是。” 大殿中,只剩下两兄弟。 “兄长?” “你们不想她牵扯太深,可说到底,她亦是萧家人。” “我只是觉得,她……还小。” “可她做的这些事,没有一件小的。”萧文昭看着手中的密函,沉吟了片刻,“有些事,交给她去做,确实比我们更合适。” 萧文辉沉默了,一直待到萧清瑶进宫前才离开。 萧清瑶赶到御事殿的时候,大殿里只剩萧文昭一人,“臣女萧清瑶,拜见圣上。”一丝不苟的礼节,比宫里最严苛的教习嬷嬷教导出来的公主还要标准。 萧文昭没打断,由着她跪立叩首行大礼,也没有让她起身。 就这样四平八稳保持着异常标准的跪拜动作。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她跪拜于地的背脊依然挺直,头上的发饰也未见丝毫颤动,气息稳且长。 “起来罢。” “多谢圣上。”腰不酸,腿不痛,甚至连起身的动作都像被尺子量过一样。 “做这些,为什么?”包括东夷,包括今日种种,为什么? “臣女身为大昭……” “好好说话。” “姓萧。” “哈哈哈。”萧文昭实在没忍住,彻底被萧清瑶逗笑了,其实他们的对话没什么笑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无缘无故的想笑。 这是好好说话后的实话,很简单粗暴,也确实是事实。 姓萧,是萧氏的天下,是萧氏的百姓,所以她做了。 “先皇,也就是你皇祖父,立的第一份遗诏,嘱意的继承人,是你父亲。” “?”有些事情貌似可以串起来了。 “驾崩前,才重新立了第二份遗诏。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可第一份遗诏并没有被及时销毁,且遗失了。” “……?”倒是有点出乎意料的草率了。 “夜袭凌云山庄的人,并不是冲着你去的,有人放出风声,说遗失的遗诏在凌云山庄。” “……”等等,居然不是封建迷信卜卦的原因么?那为什么陆翊…… 不,陆翊说的风言风语,指的不是老和尚的谶语,而是遗诏的事。 是她查的方向错了,也或许,消息被封锁的太过严密,根本查不到。 可……连皇家的暗卫都查不到的事,陆翊是怎么知道的? 疑点很多。 第一,是谁放出的消息;第二,又为什么是凌云山庄;第三,遗诏的事过去这么多年,为什么是现在?第四,既然这件事被封锁的这么严密,萧文昭为什么要直接告诉她。 …… 交代完遗诏的事,萧文昭又另起话头,提起年初东夷来犯的事情。 因为对外封锁了消息,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陵山的雪崩并不是单纯的自然灾害或是老天开眼。对外可以不公布真相,只用天佑大昭,萧氏顺应天意之类的官话,全权交由皇家从政治角度去暗箱操作。 萧清瑶回来以后,几个当事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主动提起。 萧文昭和萧文辉也没有详细追问过她一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怎么会有如此周密的军事计划,甚至还都顺利完成了。 倒也不怕谁会对此事追根溯源,毕竟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萧清瑶,卧室书房只兵法谋略的书便占了近两成。当然,还是融合了一些物理计算、数学公式等一些现代知识还有那些深埋陵山的暗卫。 “你想要什么奖赏?”听这口气,看这架势,已经准备好被敲竹杠了。 “臣女。”萧清瑶却是走到萧文昭的近前,几乎贴着他的脚踏重新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轻声道:“恳请圣上建大昭皇家烈士陵园,将所有为大昭,为萧氏立下汗马功劳的牺牲官兵立纪念牌坊,建供奉为国捐躯官兵英灵祠堂。陵山一役牺牲的暗卫们按军功爵制度论军功,赐还家族身份,葬皇家烈士陵园。” 萧清瑶说要为这些人建皇家烈士陵园,只这前面的一句话,萧文昭便明白了她更深层次的意图。 官兵,大都出身寒门或是普通老百姓。 很多时候,邀买人心的方式,不一定局限为金银财宝,香车美人,这是很现实问题,也是真正的人性。 *** 御事殿内庭外的大殿中跪了六七个大臣,萧清瑶扫了一眼,只认出跟她有短暂接触的京兆少尹左思琦,然后就听到站在她身后的御前总管汪顺,传旨让他们进内殿回话。 问责、善后等等,朝花节的事,并不算小事,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善后,除了家破人亡的百姓,影响更深远的还是大昭百姓对当权者的信心。 御事殿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夜已经很深了,哪怕五月的天气,夜晚的风还是有些凉,尤其是在空旷的深宫,只有远处宫殿影影绰绰的微光和月色冷冷地附着在地面上。 御前总管汪顺只与萧清瑶错开一半步的距离,抬眼便能看到她的侧颜和垂于耳边的步摇,有风且步行的时候,晃动的幅度也只是些微。 他从最底层爬上来,历经朝代更替血雨腥风,见识过太多人和事,帝王将相、公主王孙,像萧清瑶这样的虽然不是独一份儿,却也实实在在地让他开了眼界。 作为萧文昭的近侍,是离帝王最近的人,别人不知道的事,他知道;别人知道的事,他比旁人知道的更多。 二次立储的事、遗诏的事、陵山东夷的事以及今日之事。 圣上让萧清瑶暗查遗诏的事,不得让任何人察觉的查,答应将皇族的情报渠道给她。 这些信号,有很多深意,但前提是,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姑娘是否能经得住考验。 汪顺自诩是聪明人,但有些时候却无法真正参透圣上的心思,就比如让一个曾经可能成为公主的女子去查证并销毁她是公主的证据。 人性的考验,他见证过太多,大都以失败告终。他冷硬惯了的心肠,突然动了些恻隐之心,若是萧清瑶能够平安长大,合该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这样想着,却听到随风刮来一句轻声低语,出自萧清瑶之口,她说:“汪总管最后一次见那份遗诏,是在什么场景,何人的手中。” “回四小姐,遗诏本就是极为紧要的东西,先皇拟定第一份遗诏的时候并未公开,在场的也不过是圣上、王爷以及杂家的师傅,前御前总管尢泽,后因东海、会稽、泗水、薛郡、陈郡等地藩王作乱,形势十分严峻,便先将遗诏封于御擎殿匾额后御驾亲征了,这一走便是三年。”回朝时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了没几天便驾鹤仙逝了。 换句话说,大家都把第一份遗诏的事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它却已经不在牌匾后了。 汪顺的记性很好,过去这么多年,哪些地方的藩王世族作乱都记得如此清楚,萧清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汪顺,顺势抬手托起他恭敬微弯的身子,“有劳汪总管送我出宫了。”宽大的袖口处,划出一个精巧的荷包,就着托扶汪顺的姿势,将它塞进了汪顺的手中。 汪顺却恍若不闻,将身子弯的更深,恭恭敬敬的回道:“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皇宫的角门打开,王府的马车就静静的等在宫门外,萧文辉的贴身护卫站在马车边,朝她弯腰行礼。 车上只有萧文辉一个人,闭目端坐在主位上,见萧清瑶开门上来,也没说话,只是抬手递了一杯温热的茶给她。 伸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瞬间觉得被皇宫里的风吹得透心凉的身子有了点暖意,是姜茶。 ”你外祖父和你阿娘要是知道我把你拖下水,我恐怕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萧清瑶暂时不想管他的死活,目前只对一件事特别好奇。 “父亲是怎么看待自己被立储又被废黜这件事的?”更神奇的其实是,这俩兄弟都知道这件事,却还能穿一条裤子相扶这么多年。 萧文昭没有忌惮萧文辉,而萧文辉还能心甘情愿的当一个装疯卖傻的王爷。 “都是一家人,谁坐都一样……” “说实话。” “cei咚里cei输了。” “?” 见闺女的眼神逐渐不善,萧文辉终于深叹了一口气,正经道:“萧氏也是簪缨世族,以着书立说传世百年,不掺和朝政斗争,也对权力纷争不感兴趣,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强硬的卷入各路纷争,尤其是前朝……”想到萧氏遭遇的那些事,萧文辉的双目暗淡,“你祖父年轻时也只是个文弱书生,世家公子习得君子六艺也不过是骑射入门,后来……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外族蛮夷虎视眈眈,世族却相互倾扎,寒门引颈受戮,百姓转瞬即逝为人资粮,良民恶狼皆难存命。” 萧文辉抬头看向萧清瑶,眼角通红:“后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杀孽太重,不管是为民请命还是为家族争得一线生机,累累白骨堆砌却也是事实,就想着下一代,该以怀柔之道,仁义之德治国治家,只不过……终究是低估了藩王郡侯根本不甘屈人之下的野心,刚立国不久,便搅动各方世族势力作乱,将好不容易平息的天下再次搅乱。” 萧文辉眨了下眼,“你伯父,比我更适合那个皇位,我知道自己的短处,太过优柔寡断,延续太平盛世还好,面对豺狼虎豹风雨飘摇的大昭,我不适合。” “哦,您的意思是,伯父心狠手辣,没您良善……” “啧。”萧文辉瞪了萧清瑶一眼,被她这么一打岔,倒是冲淡了他想起往事时心口的那股郁结之气。 王府离皇宫的距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萧文辉忆完往昔,马车刚好停下。 萧清瑶没再说什么,下了马车拜别萧文辉后,就让门房禀报王妃她已归府,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萧文辉一直跟在她身后三四步的距离。 看到她停下,萧文辉多走了两步,离萧清瑶更近了:“为父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你也没能成为公主,遗憾吗?” 萧清瑶侧头看他,“做了公主的好处,会比现在多吗?是不用吃喝拉撒还是不用联姻?” “……”虽然粗俗了些,却一针见血点到要害了,确实还要吃喝拉撒,该联姻还是要联姻,甚至因为公主的身份,比现在更不得自由,多了更多的责任和束缚。 想了半天,萧清辉才不确定的给了一个答案:“大概是,不用经常膝跪磕头,还能被别人磕?” 萧清瑶嗤笑一声,难得一见的真实情绪外露,笑完后直接走了,也不管萧文辉如何。 转进院子的时候,却听到后面传来萧文辉鬼鬼祟祟压低的声音,“别告诉你外祖父和阿娘……” 他没坐上皇位也是好事,否则大昭很可能会因为外戚专权更乱了。 第13章 明暗 夜深人静,朝花节的喧嚣已然消散,京城的百姓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人们或许还会惦念集市上的美食、杂耍,对明年的朝花节充满期待和幻想。却无人知晓今夜的京城差点发生不可挽回的惨剧,如果这场阴谋没有被及时发现,几乎会撼动刚稳定没几年的大昭,影响有多深远,在御事殿中的萧文昭以及京城负责安防的官员们都心知肚明。 皇宫御事殿依然灯火通明,而萧清瑶也没睡,和衣站在卧房的窗前,看着半掩的窗外,风过激起涟漪的水塘。 此刻,她忽然有些迷茫。 回顾她有了前世记忆后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想法,甚至每一步。 说实话,知道自己成了皇三代,她起初是实打实的开心,却也忽略了很多现实问题,如今的这个时代,终究不一样了。不管是皇族萧氏的处境,内忧外患,世族、寒门、百姓……局势复杂可能比上一世的大分裂时期更难一些。 萧氏,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而她的下场,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了。她在不知不觉中涉事太深,除了姓萧以外,居然牵扯进这么多事。 更重要的是,她看不清所有人在这棋局中扮演的角色,包括她的父亲萧文辉。 萧清瑶手指紧紧扣住窗棱,直到手指没了血色,指甲劈开,鲜血在她指尖一点点沁出。 除了皇宫,燕一一直寸步不离隐在暗处护她周全,对血腥味的敏感远超所有人,萧清瑶的指尖的血流下的瞬间,他便从暗处现身,上前几步,却见她扣在窗棱的左手指尖正在流血。 萧清瑶像没有痛觉一般,任由燕一将她的手从窗棱上拉开,见他动作利落的从胸前掏出一个小瓷罐,低着头给她上药。 谁都没说话,房中只有衣服的摩擦声。 “来我身边之前,你们在做什么?” “训练和……”和一些不能放在台面上讲的事情。 “你家境优渥,怎么会做皇族暗卫?”说是世族家的穷亲戚,可萧清瑶知道,至少燕赵和燕一不是,他们俩的家族算是萧氏正经的姻亲,根本没有必要做这种刀口舔血,不见天日的活计。 “在明或在暗对属下来说,都一样。” 燕一没有明说,但萧清瑶却懂了,他还在低着头认真帮她处理裂开的指甲和粘连的血肉,语气甚至没什么起伏,“姑娘做的,都是为了大昭。”他停下动作,难得逾矩的直视萧清瑶。 这也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萧清瑶,从接到指令去官道上暗中接应护送她去陵山开始,他们相伴六年,一同经历过生死,可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萧清瑶,他懂她的彷徨和疑虑。 “陵山一役如此,今夜亦是,……大昭、百姓确实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姑娘……就做自己觉得对的事便好。” “哪怕我觉得对的事会要了很多人的命,包括你的?” “不破不立,有些牺牲在所难免。属下从进暗卫的那刻起,就已经做好准备了。”所以,他没有喜欢的姑娘,也不会成亲,更不会有孩子继续为她效命了。 *** 第二天一早,卯时。 萧清瑶按时出现在庚王妃的主院行礼问安,陪她一起用早膳。 长姐萧清韵也在,三个人安安静静的用完早膳,庚王妃李氏开口道:“前些日子你重伤的消息传回府,王爷与我担心了许久,他怕你重伤后畏寒怕冷,特意将京城临近郊外的温泉庄子收拾干净,让你去住一段时间,好好调理。” “让母亲担忧了,是清瑶的不是。” “罢了,遇到这种事,也实非你所愿,好好的平安归来便好。如今庄子已经收拾妥当,仲夏又是适合调养身子时候,你便收拾行囊住过去吧!这庄子就在近郊,皇城外围,离家不远,也不用像以前一样担惊受怕,想家了随时回来便是。” “是。” 一直到萧清瑶离开许久,坐在一边,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萧清韵却突然开口唤了一声:“母亲”。 李氏看向她,“争都不一定能争到的东西,不争,更得不到。” 萧清韵垂下头,余留一室安静。 *** 萧文辉找的借口挺好的,在王府刚住了没多久,床榻还没捂热,又被赶出来的感觉,说不上来。但外人只会觉得,萧清瑶是个爹不疼娘不爱被王府放弃的小可怜。 但其实呢? 锁银票和房契的箱子,换了个更大些的才能压住沈明珠经年累月给的这些“压岁钱”。 萧文辉不仅把暗卫的空缺给她填补上了,还塞给她一块能“调兵遣将”的令牌。 虽然这暗卫和令牌其实是萧文昭给的,算是抵了一部分军功,这件事萧清瑶心知肚明。 庄子离他们上次骑马的草原很近,连着绵延不绝的大山脚下,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庄子,比起飞阁流丹的凌云山庄,略微差了些,却多了一些华丽和舒适,看起来就只是暂时落脚度假的普通庄子。 “朝花节的事,如何了?” “被卸了下巴的人,到目前也没招,如今还关押在王府地牢中,只吊着一口气。其他可疑人士也都查清来路,并无不妥。后圣上下旨连夜缉拿左右领军卫统领王铎和李兴仁时才发现,王铎已于家中自缢,查抄王家的时候,也并未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 “有的时候,表面呈现出来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真相,死了的不一定真有事,活着的也未必真干净。” 燕一没说什么,行礼后离开了。 如今他们这边已经授权可以直接跟圣上的暗卫互通消息,也算是变相的直达天听。 朝花节后续的事,由圣上的人负责追查,她问起来,也不过是因为想要将所有事,事无巨细的了解清楚,从前朝到萧氏一族再到立储直至今日,发生的所有与此相关的人或事,彼此的牵连和因果。 既然自省过问题,就必须想办法解决,了解全局,稳扎稳打,事情要做,损失却要想办法降到最低。 于是,温泉庄子的密室中,堆砌了很多册子和纸张,有的拓印,有的摘抄还有很多暗卫及情报收集的皇城司提供的各种资料。 萧清瑶特意支起几个巨大的板子,将相关的关系人、事做了一个思维导图,相互勾连延展。 “姑娘。”燕三将手里的一本册子递给正盯着板子深思的萧清瑶。 是陆翊的所有信息。 “三元及第?二十三岁,品秩为正二品,户部侍郎……祖籍达州巴郡……竟然是寒门出身吗?” “也算是寒门年轻一辈的风流人物了,虽然为官后甚少与外界其他人或是同朝为官的大臣私交过密,却依然是众多寒门莘莘学子眼中的头号人物,甚至还有人为他着诗赞誉其‘君子温其如玉,大雅卓尔不群’”。 温其如玉、卓尔不群。 萧清瑶想了想她对陆翊的感观,是个很典型文官该有的样子,唇红齿白,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以他的经历和资质给人的感觉,确实当得这样的赞誉。 但……想起两人的所有互动。 “姑娘,这陆翊可是有不妥?” 就是因为人设太妥了,如果不是他“故意”话里有话透露消息的话。 “陆翊最近的休沐日是后天?” “不是,边关刚收复的郾城等地,战后重建的财政拨款好像出了点问题,他得户部尚书之令启程巡察去了,今早刚离开。” 萧清瑶在想是去找他,还是先查别的线索,等他回京。 “先派些机灵点的人去跟着他。” “是。” ”如果不小心被发现了,就自报家门,说我承大人的恩,怕他路上有危险,特意派人护他周全。” “明白。” 萧清瑶看向其中一个板子上,当年拟定遗诏时在场的人以及罗列的有机会进入御擎殿的所有人,牌匾很高,需要梯子或者会武的人借外力才能攀上去取走。 人物因果关系、动机的可能性太多了,甚至连什么时候丢失的或者是否还完好无损都是个谜。 那就……倒推看看。 遗诏在凌云山庄的消息是从哪传出来的?陆翊又是从何处知晓的那些“风言风语”? 这份遗诏的消息突然出现,除了是有心人想要让目前的局势更混乱趁机达到某个目的外,还有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是…… 有人不甘心。 *** 萧清瑶知道自己还在青春期长身体,除非不得已,很少会熬夜。燕一派人将皇室相关的卷宗资料带回来的时候,她刚结束训练,沐浴完正在擦半干半湿的头发。 “圣上的人可有说什么?” “没有。” 萧清瑶擦拭头发的动作一顿,起身从一堆谱牒中找出她父母及庚王妃母族的资料。 燕一则顺手接过她的帕子,继续帮她擦拭头发。 室内很静,除了偶尔翻动纸张的声响。 “萧氏与陇东李氏是世交?我父亲年少时还在李氏郡望住过一段时间?” “先皇那段时间正值起事的重要阶段,世家大族在这种时候总会未雨绸缪想办法保下嫡系的一脉香火,以防万一。” 大局未定,那种敏感的时刻像陇东李氏这样的世族还愿意接纳萧氏的嫡系子孙,可能不单单只是世交那么简单,估计是有更大的利益牵扯了。 后来许了李氏正妻之位也无可厚非,可问题是……颜嬷嬷曾经说过,王妃的位置,是她亲娘主动让出来的。 按照她娘那个性子,身边的颜嬷嬷也不可能造谣生事,无中生有这种花边故事。 萧清瑶又重新梳理了一下几个事件发生的时间线。 所以,当时许诺李氏的是帝后……还是仅仅只是嫡系的正妻之位呢? 她祖父虽然生于簪缨世族,自小受得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的教育,可后来的行事作风却有些颠覆。“立贤不立长”,跳过她的伯父立嫡次子继位,后来又因为局势瞬息万变,当时的形势还是有雷霆手段的嫡长子更适合的时候,才即刻改了主意,有了第二份遗诏。 他并没有把世族立长不立贤的规矩放在眼里,既然是这样的话…… 萧清瑶又翻了翻其他皇族的信息,晋王萧文滔、瑞王萧文治及太平公主萧文卿。 晋王萧文滔与太平公主萧文卿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生母是一个小世族的嫡女。 端王萧文滔是当今太后,也就是萧文昭和萧文辉的亲生母亲陪嫁侍婢所出。 都是庶子庶女,虽然没有欺男霸女做事不着调,却也没什么太过出彩的地方。 她对权势没有执念,也可能是自己打拼习惯了,养得了自己,再为父母和自己积累些养老看病的“睡后收入”,拼尽全力才换得安身立命之本,根本没有余力去争取更多,权势更是想都不敢想,她的野心也止于此。 这辈子虽然投了个好胎,直接一步登天成了皇亲国戚,有成箱的金银财宝,成群的奴仆护卫,似乎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了。 可,终归是时代不一样了。 和平年代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是吃点亏不合作或是直接断了交情;现在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不死不休,睡一晚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活法。 她不贪恋权势,却不代表其他人跟她一样,尤其是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 一些没有头绪的事,捋一捋前因后果,往人性的方面想想,总会有意料之中的发现。 *** 当天夜里,御清宫,皇帝的寝宫。 处理完公务,已近丑时,萧文昭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正准备就寝。 “主上。”空旷的宫殿暗处,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是萧文昭的暗卫首领燕子萁。 “何事?” “今日未时三刻,那位……派燕一取走了所有皇族及宗亲的谱牒。” 萧文昭撩动睡袍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有片刻的怔忪。 许久后,萧文昭说道:“所有?包括庚王?” “是。” “知道了。” 燕子萁无声无息的离开,没有给御清宫留下一丝涟漪,而萧文昭却在床榻上坐了许久,才和衣而卧,小睡片刻,还有两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第14章 相救 萧清瑶平安无事的迎来了第二天太阳东升,因为梳理了各方势力的资料,重新了解目前为止能了解到的所有信息。 她重新将本朝的律法规定、宗亲宗族的圈层家规认真研读了一遍,改写优化了许久以前她写的那篇治国的策论。 既巩固了各方利益牵扯的本质关系,又为以往仗着自己再活一世的狂妄自大做了一次批判性的总结。 骄阳似火、夏花绚烂的七月,京中权贵忙着争权夺利,百姓逐渐从战争阴霾中走出,宗族贵妇忙着家中事务家长里短,大家闺秀和世家公子为即将举办的各种踏青聚会、儿女情长忙碌的时候。 萧清瑶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城郊的庄子。 泾州陇东郡与荆州巨鹿郡、边关岐城、郾城比邻,而陇东李氏盘踞于此,以陇东为郡望,庚王妃的兄长李靳东是陇东郡守,总管陇东的一切事宜。 所有的细节和线索,让她想先从陇东李氏入手。 只是,有些事情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就是俗称的意外与巧合。 为了方便赶路,萧清瑶并没有坐马车出行,也没有女扮男装,就干净利落的世族贵女盛行的束腰骑马装,只是面料材质并没有那么华丽,一切以舒适吸汗为主。 刚踏入陇东郡的地界,正按计划疾驰,准备今晚赶到陇东郡中心城镇,却没想到她派人一路跟着陆翊的暗卫突然出现,浑身血污。 “陆大人遇袭。”燕三十八话音刚落,独属于暗卫的求救信号自半空中绽开,是与陇东郡相邻的方向,巨鹿郡辖内县郊衔接的交汇处,目测离她们不过半盏茶的距离。 “走。”萧清瑶二话没说,夹紧马腹朝暗卫发出信号的位置狂奔而去。 刚跑起来没多久,本来晴好的天气却突然打起干雷,眨眼的功夫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伴随着绿豆大的冰雹和瓢泼雨水,瞬间将官道浇了个半透。 并没有太耽误萧清瑶的脚程,于是半盏茶刚过一点,在一片官道边的山林中见到了浴血奋战的暗卫们和陆翊一行人。 密密麻麻的刺客围住他们,11比30几,各个出手快狠准,全部是杀招,跟以前围堵刺杀她的那几波人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样看起来,她顶多算是偷了主人家银钱被追打的宵小之辈,而陆翊……可能掘了对方的祖坟还吐了两口唾沫吧? 再一看战局,除了陆翊被所有人围在中间毫发无伤,只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有些狼狈外,其他人几乎人人身上都挂了彩,包括她的八个暗卫。 还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她这次出行比较低调,满打满算明处暗处的暗卫不过二十人,其中有几个还被她打发先去陇东腹地打探消息了。 “别恋战,且行且退至最近的县城。” “是。”燕一应承,吹响暗号的当下,却见萧清瑶已在其他暗卫开路下,夹紧马腹朝陆翊直冲而去。 而陆翊的状态其实并没有肉眼见到的那么好,大雨伴着细碎的冰雹模糊了他的视线,周围的血腥味和刀剑插入身体的声音让他的意识涣散,呼吸控制不住的粗重起来,直到视线中那只朝他伸来的手,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本能的握住。 萧清瑶伸手将陆翊扯到身后的时候,是用了巧劲儿的,准备了十二分力气,却没想到,陆翊上马的过程比她想象的更利索。 下一刻,她吹了一声口哨,暗卫各自配合临时变换了站位,外围阻挡刺客的主要火力,中间一层将陷入混战很久早已负伤脱力的人拉上马或者顶替掉他的位置,且战且退。 瞬息万变的战局,争分夺秒。 萧清瑶精神高度集中,关注身后的暗卫以及敌情还要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在心中快速计划盘算。 当禁锢在她腰腹的手渐渐没了力气,彻底滑落至她大腿内侧私密的位置。 “?”萧清瑶浑身一震,正要将陆翊掀翻下马的当下,她的颈窝处忽然一重,冰凉的触感,像是冷冻过的猪肉,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向四肢蔓延。 察觉到不对劲,萧清瑶瞬间松开马腹减速,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反手摸上陆翊的颈动脉,冰凉一片,没有跳动。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陆翊没气了,他的脸紧紧贴在她的颈窝处,却感觉不到一点气息。 快速看向周围的地势,侧转马头一边朝更浓密的山林中跑一边抬手发出暗号,由于树木茂盛遮天蔽日,刚才那阵又急又迫的雷阵雨并没有将这里的地表面较湿,浓密的草木又软又厚。驱使马匹停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她的马是难得的良驹,良驹皆通人性,见萧清瑶蓄力站稳又拍了拍它的前蹄,便乖觉的慢慢前倾跪地,让她更方便将陆翊半拖半靠半拉下马。 陆翊的情况很紧急,可她没有三头六臂,哪怕训练了六年,也不可能托举得了一个重百十斤,身高八尺有余的成年人,更何况,还是一个意识全无,生死不知的男人。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巧劲儿将他从马上拖下放平到草地上。 “没有伤。”不是被暗器或者其他东西伤到了。 像是突然休克,自主停止呼吸。 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捏碎塞进陆翊的口中。 一只手垫在陆翊的胸口,另一只手握成半拳,对胸口部位捶打了几次后,开始做心脏复苏。 三十比二。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按压和人工呼吸,在萧清瑶头昏脑胀,力竭到快要撅过去的时候,捏住陆翊鼻子的手掌感觉被什么东西轻轻划过。 陆翊双眸深邃而幽远,像一个深渊,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没有空洞,已经凝实的聚焦,显然已经醒来不短时间。 而萧清瑶还有点惊魂未定,双手脱力,跪地的双膝贴着陆翊的腰身,隐约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她的错觉。 “姑娘!” “公子!” 卫锋和卫羽从暗卫的马匹上下来,连滚带爬的凑到半支起身子的陆翊身边,卫锋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一粒赤红色的药丸喂到他嘴边。 “姑娘,安否?”燕一见马匹安安静静地靠在大树的另一边,萧清瑶半跪在陆翊的身边,两人除了身上狼狈不堪,嘴唇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红肿还带着一丝血迹。 那是一开始做人工呼吸的时候,萧清瑶没有实操的经验,嘴唇磕到了陆翊的牙齿。 随手抹掉嘴角的血迹,根本不在意,冲燕一点了一下头后看向陆翊,“先进衢县再说。” 陆翊颔首赞同,也没说刚九死一生醒来能不能走,被卫锋卫羽架起来扶上马。 萧清瑶可不敢再跟他共骑了,简直没把她吓死。连忙凑到燕一身边,抓紧时间进城保命要紧。 *** 衢县,衔接泾州陇东郡,是巨鹿郡辖内一个不算小的县城,年初东夷入侵烧杀三城,衢县因地势的原因,算是逃过一劫。 过后,虽然当地的百姓心有余悸,却轻易不肯背井离乡,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千疮百孔的大昭,包括大昭的子民,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进县城关卡的时候,陆翊用的是他的官员告身,自然惊动了衢县的县令。 陆翊虽然是户部侍郎,跟地方官员的县令不算是同一个体系,可他是品秩为正二品京官,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更何况是七品的县令。 于是,县令郑毅收到消息,带着县丞呼啦啦一大帮子人在县城外围的角落里见到陆翊的时候,却是被这一行人的“惨烈”吓了一跳。 “衢县县令郑毅见过陆大人。” “倒是惊扰了邓大人。”陆翊虽一身狼狈,风骨却在,只往那一站,周身的气质非一般人所及,见到比他低那么多级的官员,也是客客气气,温和有礼。 邓毅受宠若惊,却不敢怠慢,正要开口引众人进城,却听陆翊又道:“陆某一行路遇意外,形色狼狈,唯恐惊扰了城中百姓,先已遣人进城去成衣铺子买些遮蔽的衣物,有劳邓大人陪我略等片刻。” 郑毅不敢问“意外”的缘由,这是为官需要具备的基本素养,察言观色,不该知道的事不要过问。 于是便陪着笑脸等在原地,捡了几句能说的话题聊了两句,才发现挨着陆翊的身边,还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子,之所以称之为女子,是她看起来身高且长,比一般的少女要高上许多,介于少女和女子之间的年龄,可周身的气质却跟陆翊一样格外扎眼。 因为一直站在陆翊身后,被他大半的身子遮挡,将将只露出衣服一角,如今双方互相寒暄放松后,哦,主要是他放松后才发现她。 束发于顶,只在头上别着一支看不出什么材质,通体发黑的簪子。一身绛红色束腰常服,布料虽然不是上上等,却是绣工了得,平常难得一见,暗色的纹路交织出翠竹的轮廓,身上还有未干透的雨渍混着泥土和些许破损,脸上嘴角的青紫伤痕,在她白净的脸上有些触目惊心。 她满身狼狈,却神色自若,背脊挺直,端正如松,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 她的身后,那几个穿着统一制式的护卫正以防护的姿态,将她围在自己的三步之内,可以轻易制伏敌人的距离。 郑毅赶紧转开视线,将目光专注投向陆翊。 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燕二、燕三回来了,带了两包罩衫、披风回来。 入城的时候,已近戌时,大街上稀稀拉拉匆忙赶回家的百姓瞧见自己的父母官陪着一行人往县衙走,皆不敢多看,低着头行色匆匆。 衢县的县衙门连着县令的私宅,扩充出去不大的地方圈起来,郑家的人口不少,奴仆配置却非常精简。郑夫人孙氏年逾三十,却是个小圆脸,看起来喜庆又和善,见郑毅带了一大帮子人来,赶紧招呼儿子烧水做饭招待客人。 “叨扰了,不敢劳烦郑夫人,陆某已遣人买了些饼子吃食,只请夫人添柴烧些水给我们饮用、简单洗漱即可。” 孙氏看向郑毅,见他点头,便立马应承下,行了礼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往后宅张罗去了。 “屋舍简陋,倒是委屈大人了。”郑毅陪着笑脸,确实有些不好意思,他为官清廉,并不肯收除正常的冰炭孝敬以外的银钱,日子虽然紧巴些,却也足够一家子嚼用还能多余些。 所以,整个郑宅的风格和布局也很务实,几乎没什么把玩观赏的古玩字画,生活气息很浓郁。 本来每个县城官府都该备有供上级视察或是其他官员来办事临时落脚住宿的地方,可因为连年战争,很多村庄十室九空,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们则全部聚集到更大的城镇周围,图的是城镇的驻军多,更安全。便以此建家立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种稍微繁华些的县城人口众多,人一扎堆,生意就好些,地方也是寸土寸金,连他这个县令都圈不起太大的房子,更别说另外划出地界为官府建行馆。 “无妨,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喝上碗热茶已是大善。” 陆翊与郑毅寒暄着,直到孙氏送来茶水。 “那,下官派人带几位护卫大人下去用些吃食喝点热汤?”郑毅适时的提出,看向陆翊身后的几个人,躬身请示道。 “有劳郑大人。” 一眨眼的功夫,屋子里就剩下六个人。 “你们也去休整一下吧!”陆翊说。 燕一和燕三却看向萧清瑶,见她点头,便跟着卫锋卫羽一同退了出去。 两人却什么都没说,陆翊伸手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从袖口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将杯子整个擦拭了一遍,斟了一杯茶,递给萧清瑶。 伸手接过,喝了一口。 萧清瑶是一个极度敏感且特别会察言观色的人,尽管陆翊什么也没说,当然,两人也是心照不宣了,但是他对她的态度却是发生了质变。这是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很清晰的传达出一个讯号。 当然,跟那种‘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你怎么跟别女人不一样’、‘你救了我,一下就击中我的心巴’之类的俗套没有半点关系。 “倒是因为下官的事,耽误了萧四小姐的行程,对不住。” 哦,说话方式还是老样子,八百个心眼子,少一个都不行。 “无妨,本来也不急。” “下官本是要从郾城赶去岐城,没想到半路会遭遇截杀,也多亏四小姐未雨绸缪,先派了这么多护卫来护下官周全,才得以坚持到后援及时赶到,捡回一条命。” “……”就冲着他一句一坑怼她更胜从前的劲儿。好吧,对她的态度发生质变什么的,可能是因为她实在太累出现了短暂的错觉,判断失误。 恰逢此时,卫锋领了个食盒进来,只行了个礼,也没多说什么,端出两碗馄饨,两张圆饼,放下后就出去了。 萧清瑶也就没回应陆翊的那句话,拿起勺子正要喝口馄饨汤,却见陆翊又掏出他那个帕子擦了擦手,将摆在她面前的那张又大又圆的饼撕成无数个小块,方便一口嚼食的大小,推到她手边。 很不对劲,萧清瑶忽然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安静的吃完各自碗里的馄饨和饼,萧清瑶被郑夫人请到后宅梳洗休息了。 碗筷汤盆还摆在桌上,陆翊没有离开,就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萧清瑶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盘。 除了规矩礼仪气度外,她一点都不像是皇家娇养出来的女孩,至少……没有哪个大家世族的姑娘会像她这样,连世家奴仆都不会吃的馒头、圆饼、馄饨却吃得这样干净。 “公子,夜深了,不如早些洗漱歇息,让属下为您检查一下可有伤到哪里?”卫锋进来,看到陆翊居然难得一见得望着碗筷发呆,忍不住纳罕,却在看到他身上的污渍时想到什么,赶紧劝道。 “不用,她把我护得很好。”陆翊抬头,微微笑着,笑意却未曾到达他的眼底:“你瞧,她不过与我只有几面之缘,估计连是敌是友都未查验确定清楚,却能做到这种地步。”要知道,像她这样眼都不眨,坑杀数万东夷蛮夷;又在极短的时间快速布防,护卫朝花节顺利结束的人,心性坚毅、杀伐果决,绝非善茬。 想起树林中,他恢复意识的刹那,温热的唇和覆在他胸口拼命按压的双手。 她是真的用尽吃奶的劲儿在救他。 “比我那些血脉相连,却想尽办法置我于死地的族人强。” 第15章 人性 萧清瑶简单的洗漱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站在郑府后院的葡萄架下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姑娘,您找我。”燕十二被唤来后,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其他人伤势如何了?” “只有十一伤得重些,其他人都是皮外伤,养两天便好。” “送他回庄子休息。” “明白了。” “十二,有没有听说一种病,会让人突然失去意识,呼吸骤停的?” “听起来像是某种心疾的症状,那人是谁?可以让属下切脉看看才有定论。” “不用了。” 燕十二正要走,却突然停下来,“我见姑娘脸上身上也有些伤痕,一会记得让燕三帮您再检查一下,及时上药才行。” “嗯,晓得了,去吧。” *** 折腾了大半天,也确实累了,早早回房睡下,睡梦中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她,搞得她拳头都攥紧了。 萧清瑶蹙眉睁眼,却见一张几乎怼到她脸上的小圆脸,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清澈明亮,眼中闪着童真好奇,看这架势,就要伸出她奶胖的小手戳她鼻孔了。 “哎呀,囡囡,可使不得。”孙氏恰在此时掀帘进来,看到此情此景,惊呼一声。 却为时已晚,小姑娘一爪子抓上萧清瑶的鼻子,脸凑得更近,奶香冲鼻,看样子是想咬她的脸。 萧清瑶微微笑着一把抄向小姑娘的胳肢窝,双手轻轻松松的将她举过头顶,玩起了举高高。 “啊~哈哈哈~呀~哈哈哈~飞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姑娘胆子倒是大,只呆了一下惊呼一声,便咯咯笑起来,手舞足蹈,快乐得很。 一时间,笑闹声传遍整个郑府。 在前院客房休息的陆翊也听到了,直到洗漱完毕去昨夜吃饭的偏厅才知道,这大清早扰人清梦的孩童声来自何处。 饭桌上摆着简单的两个小菜、饼子、清粥和一碗奶糕,萧清瑶的怀中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奶娃娃,陆翊进来的时候,她正吹凉汤匙里的奶糕喂孩子吃饭。 动作熟练的像是专门伺候过奶娃子的老嬷嬷。 “?” 郑大人跟陆翊几乎是前后脚,远远望见陆大人在厅门前愣神也没当回事,待走近看到厅堂全貌后,震惊的同时,魂儿都吓没了。 我滴个乖乖,这可使不得啊…… 郑毅正要吱声,却见陆翊已经先一步动作,迈进了厅堂。 萧清瑶这才看到站在大厅前一里一外的陆翊和郑毅。 “大人、郑大人。”却是难得逾矩的没有起身行礼。 她怀里的奶娃娃听到动静,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亲爹,瞬间来劲儿了,踩着萧清瑶的腿,抓着她胸前的衣襟挣扎着伸手要抱抱。 好的,这一闹腾,彻底将她胸前的轮廓凸显出来,郑大人猝不及防,看了个正着,赶紧避开,尴尬的简直要脚趾抠地了,伸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萧清瑶这才起身将孩子放到郑大人怀中,“郑大人用早膳了吗?” “未~呃,用了一些,姑~呃~要么大人先用早膳,下官衙门还要点卯,晚些时候再来找大人。”说着,也不等陆翊反应,抱着稀罕过劲儿,转头又要找萧清瑶要抱抱的女儿头也不回地跑了,健步如飞,哪里像个文官。 片刻,众人听到孩童的哭闹声响彻郑府,还夹杂着郑毅连哄带骗的威胁声。 萧清瑶一边低头整理衣衫,一边坐回饭桌,“陆大人今日有何安排?” “自然是要继续巡察岐城。” 萧清瑶诧异地看向他,“陆大人看来已经知晓是谁出手如此狠戾,非要置大人于死地了。” “可能听到些风言风语,过分紧张了。” 又是‘风言风语’,萧清瑶对这个成语有些敏感。她并不是多事的人,不过是随口找个话题,也知道像陆翊这样滴水不漏的狐狸,明面上也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白白浪费口舌,有这功夫,她还不如多喝口粥。 这样想着,她拿起调羹,正要吃面前的玉米粥。 却没想到,她没继续追问,陆翊倒是特别主动,直接将风言风语捅了出来。 “有传闻,圣上要将公主下嫁微臣。” 哟,还是他的花边儿新闻呢!萧清瑶早知道萧文昭的布局规划,并不觉得陆翊尚公主有什么奇怪之处。 陆翊看到她的反应后却是了然于胸,眼帘微敛,“谣言的力量足够毁掉一个人,更遑论是公主的清誉。” 萧清瑶却是停下喝粥的动作,朝陆翊直直看去,“陆大人可能搞错了,皇族的事虽然不容他人置喙,公主的清誉固然更重要,但还不至于因为这种风言风语,就有人要置大人于死地。” “是,是微臣想岔了。” 用过早饭,陆翊没等郑大人来找他,自己去了衙门,留下萧清瑶目送他倾长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 “派人散出消息,说陆翊大人遇袭,是世族觉得以陆翊为首的寒门动了他们的利益,才痛下杀手,在他巡察的路上假扮匪寇要置他死地。” “……是。” “行事隐秘些。” “明白。”燕一领命退下。 萧清瑶总算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一次、两次,陆翊获取消息的速度跟皇族的速度差不多,甚至更精确。 这种时候的信息差,瞬息即是万变。 萧氏虽是簪缨世族,可传世百年,更多是偏学术研究的着书立说,也就是所谓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不掺和朝政斗争,自然对消息渠道的建设并不如那些处于权力中心的世族们完善,甚至差的可能不止一点半点。等先皇逐鹿群雄打下江山,再慢慢填补这方面的空缺,却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善的。 寒门式微,别说建立消息渠道,寒门的资源被世族打压掠夺了千百年,能走到今天这种局面已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不易。 而出身寒门的陆翊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她面前做这种明示暗示,一点也不怕被怀疑身份…… 那就是想让她怀疑,甚至一查到底。 萧清瑶极度不喜欢一肚子花花肠子,见人不说人话非要拐出十万八千里的弯让人盲猜的这类人。心术正的话也就算了,但凡三观有一点问题,分分钟会被这种人坑死不偿命。 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只是派人跟陆翊打了声招呼,又亲自向孙氏辞别后,才上路。 耽误几天时间对她来说其实没什么,就是单纯的不想再看到陆翊那张唇红齿白的脸,更不想跟看起来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有过多牵扯。 *** 几日后,陇东郡治所千阳,是陇东最核心的腹地,亦是地方政府的重要驻地。 比起萧氏直属管辖的郡城乡县的百废待兴,千阳的富贵迷人眼,更能迷人心智。 说不上安居乐业、欣欣向荣,钏动钗飞、纸醉金迷倒是更贴切。 萧清瑶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主街道上熙熙攘攘,酒香萦绕,夹杂着烟火味、脂粉味,倒是比京城更繁华,更……兴奋? 牵着马走在街上,确实如有实质的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就像是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马上就要落地结果了。 走进一家客栈。 “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宿?如果是住宿的话,咱这只剩一间人字号房了。” 萧清瑶从绣袋中掏出一块碎银放到台子上,“那就这间了。” “得嘞!” 环视客栈一圈,才发现客栈的整十张桌子几乎坐满了人,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各自凑在一起兴奋的讨论着什么。 “掌柜的,今日千阳城,可是有什么节日庆典?” “啊呀,原来姑娘不是为了万芳楼的花魁来的哦?” 这话有点奇怪,但萧清瑶也没在意,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凑近掌柜。 “今晚可是名动千阳城的花魁——揽月姑娘的大喜日子,听说……已经被叫价到上万两黄金,最重要的是,万芳楼可是放出消息,男女不拘,价高者得。” “?”尽管掌柜的看她年纪小,口下留了德,表述得很隐晦,但萧清瑶还是听懂了。 哦豁,居然玩这么花?是她跟不上时代潮流,孤陋寡闻了。 萧清瑶这才想起一路走来的街上、客栈里多是年轻或中年男子,看服装配饰大都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或行商的商贾,零星几个衣装华丽的女子,大都头戴幂篱,并不以真容示人。 办好入住手续,萧清瑶跟着小二去了后院一楼最尽头的一间房,房间确实破败了些,但胜在干净,虽然背阴,打开窗户,还能看到后院栽种的紫薇树,红、白、紫色堆砌在一起,层层叠叠,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萧清瑶就着房间的水盆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小二敲门端进来一碟馒头和两碟小菜,“姑娘请慢用。” “多谢。”萧清瑶掏出三四枚铜钱递给小二,“听说,很多达官贵人慕名而来,就只是为了一睹这揽月姑娘的风采?” 接了赏钱,小二眉顿时开眼笑,恨不得掏心掏肺知无不言,“可不是呐!”小二左顾右盼,稍微凑近萧清瑶,低声八卦道:“听说光十大家族的公子哥儿就来了好几个,还有咱们陇东李氏的三公子李靳南,这位可是早就放了话,非要做揽月姑娘的第一个座上宾不可呢!” “哦?李公子倒是痴情的很。” “唉,不过是这些大家公子们的情爱游戏,达官贵人一时兴起的玩物罢了,这种风月之地,逢场作戏,哪有什么痴情不痴情的,尤其李家公子哪里就缺这个……”小二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下意识的掌了一下嘴,侧头见萧清瑶正似笑非笑的看他,尴尬的笑了笑,又压低了一个度,都快凑到萧清瑶的耳根子了。 “听说李家三公子可是这方面的个中好手,‘荤素不忌’,这十里八乡的‘美人’没一个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不过,这位公子也不吝啬,出手倒是大方阔绰得很,很多有些姿色又有所求的‘美人’很愿意往这位公子跟前凑呢!” “是啊,陇东李氏嫡系行三的三公子,又是郡守李靳东和庚王妃的嫡亲弟弟……” 店小二却是一脸的不以为意,只满口赞成李氏的宝贝疙瘩。 又聊了几句,小二才意犹未尽的退了出去。 萧清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刚拿起来,就见燕一从窗户翻了进来。 随手将手里的茶递给燕一,见他接过喝了,才开口道:“如何?” “李靳东确实不在千阳,听说是例行巡查辖内的城镇县乡去了。” “那就先去会会陇东李氏的三公子吧!”比起老狐狸,纨绔子弟可能更容易淘换到‘好东西’。 *** 夜晚,与千阳城主街道相邻的昭华街,沿河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笙歌渐起,悠扬缠绵。琉璃灯笼摇曳,投射出暧昧的光晕。 街道两旁,檐下挂着的彩带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似在欢迎每一位过客驻足,但今晚的主场,只有万芳楼——千阳城最大的销金窟。 万芳楼有四层,金碧相射,交辉相映,雕栏玉砌间,酒色靡靡,富商名流穿梭其间,或低声谈笑,或放声高歌,欢愉和奢靡。绸缎裙裾与珠宝光泽交相辉映,映照出人间的浮华与沉沦。 萧清瑶没有心大到毫无遮掩大摇大摆的进这种地方,重新换了衣服,提前进场的时候才发现,万芳楼内早已是人满为患,根本没人关心是男是女,从何而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二楼那个凸出的平台,翘首以待。 透过幂篱,萧清瑶在打量万芳楼的布局、人群等等,这是她去到陌生地方后习惯做的第一件事,踩好点,记住各种标志性的建筑或者物品,然后才开始办事。 像李靳南这种人,肯定不会在如此拥挤的大厅里。这样想着,就看到五六个公子哥儿从万芳楼的角门进来,全程由一个喜笑颜开、谄媚逢迎的性感美女领路,看起来像是万芳楼的老鸨或是管事,一行人顺着被围起来的鲜花帷幕,畅通无阻的上了三楼,离二楼平台最近的一个房间。 萧清瑶看向站在角落里做寻常公子打扮的燕一,他点了点头,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16章 李氏 萧清瑶混迹于人群,听三三两两、男男女女热火朝天地聊着八卦。 出乎意料的,来万芳楼凑热闹的姑娘还真不少,也从侧面反映出,大昭对女子的约束确实没那么严苛。 于是,萧清瑶更加心安理得,暗暗观察各路人的言行。 戌时三刻,灯火通明的大厅突然一暗,随即花香袭来,洋洋洒洒飘落下各色的花瓣,一声琵琶响,如同一颗圆润的珍珠落玉盘,在弥漫着光彩的万花楼中划出一段荡涤心灵旋律。 就在众人沉溺在这漫天华彩的绚烂中时,一抹艳红自三楼飞身而下,盘旋着落在二楼凸出的平台上。 众人一阵哗然,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在那个如飞舞彩蝶般的女子身上。 周身以轻纱点缀,隐隐约约的香肩和胸前的汹涌朦胧不清,裙摆绣着金银丝线,随着她的飞动旋转绽开,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腰间束着细细的深色束腰,更显得她的纤腰不盈一握。她披散着发,只在耳边别了一朵像是用绸纱编织的红色花朵,脸上挂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遮掩住她的下半张脸,越发显得她的肤如凝脂,露出来的眉如远山,鼻若琼瑶,一双眼睛如春水含情,流转着不可言说的风情,美胜环翠,香浓玉骨。 萧清瑶都快被她迷住了,忍不住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在场的众人大抵也是如此,惊叫声、抽气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被花魁的出场震慑到了,紧接着便是掀翻屋顶的叫好声,大家激动的涌向舞台,想要靠得更近一些,看得更真切一点。 在众人的嚣闹起哄中,花魁翩翩起舞,似水仙花轻摇,舞步轻盈,行云流水。她时而旋转,裙摆飞扬;时而低眉,展现出无尽的风情,每一个转身,举手投足间都仿佛在绘制一幅动人心魄的画卷,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当然,也包括二三四楼包厢中的那些世家公子、老头子们。 还没等花魁跳完,现场的灯火随着她舞蹈接近尾声慢慢变亮的时候,从三楼的某处包房中,扔出一个巨大的钱袋子,‘啪唧’一下差点砸中花魁的头。 在众人的惊愕中,一道年轻的男声在包房中响起,“十万两。” 嚯嚯,这是哪来的二傻子,居然这么不按牌理出招,简直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然后,嘘声一片,显然大家都对这个扫兴又不识趣的人非常不满。 “这位公子,人家花魁舞都没跳完呢,你这也太猴急了吧?” “就是,太扫兴了。” “公子就是再如何怕佳人被抢,也不该这个时候出来扫了大家的兴呀!” “对啊,有钱了不起啊!” 大厅内围观的人群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声讨包房中的二傻子,好好地烟花之地,被搞得像个菜市场。而台上的花魁却是怯生生的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大厅的骚动,守在各处角落出口的打手、护院们纷纷聚集到了前面,怕是有人闹事方便随时镇压。 “不过是明码标价的玩意儿,怎么?我还得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吗?还有你们,没钱就滚一边去,少在本公子面前唧唧歪歪。” 嘘声更甚,可能也确实没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人,吵闹声更大了。 就在众人拧成一股绳讨伐那个干事儿不地道,说话也不中听的人时。 那一行五六个公子所在的房间门被推开,其中一个白净斯文的人折扇轻摇,不紧不慢的说道:“族有族规,家有家法,公子既然到了千阳的地界儿,站在这万花楼中,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如若不愿,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我都说了,明码标价。我既出了钱,没人再喊价,花魁揽月还是什么月的就得跟我走,随我玩,万花楼的规矩不是价高者得么?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想反悔不作数?”那个扔钱袋子的公子也从包房走出来,人模狗样,貌似……还是萧清瑶的熟人。 晋王之子萧清风,他怎么会跑到陇东李氏的地盘?还这么嚣张的一掷千金跟地头蛇抢花魁? 萧清瑶一瞬间想了很多,一边想,一边慢慢退出人群,趁着众人的专注力都集中在对峙的世家公子身上时,跨过鲜花帷幕穿到万花楼的后院,随手掏出火折子,将独立放在墙角的一堆柴火点燃。 故意变了声调,喊道:“走水啦~快跑啊!万花楼走水啦~” 喊完侧耳听着万花楼此起彼伏重复着‘万花楼走水’的动静,骚动从后院传到正厅后,又从另一头的走廊穿回正厅,贴着边,随着骚乱的人群涌出万花楼。 人群呼啦啦一下子从万花楼中连滚带爬的跑出来后,有人看到万花楼后院的位置似有火光闪动,赶紧转头又往远处跑了几步。 萧清瑶顺着人群出来,也没急着离开,拐到万花楼另一边出口,就站在斜对面看着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老爷被各自的护卫簇拥着上了马车。 当然,还有她的熟人萧清风。 “姑娘?”燕一几乎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她。 “打晕了拖回京城关起来,即刻。” “是。” 早就看过密报说这些二代三代们大都挺不着调的,具体哪些不着调的事儿她也没仔细翻看,怕辣眼睛,没想到居然能离谱到这种地步。 萧清瑶围着几个街道瞎转了几圈,在临近宵禁的最后一刻才回到客栈。 一进门,便看到燕一还穿着那身华服站在她房里。 “李靳南这帮人,应该没见过萧清风吧?他刚才自报家门了吗?” “应该未曾打过交道,也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只不过出来后,李靳南曾派人搜查过附近,看样子像是在找他。” 那还好。 萧清瑶正要坐下,才发现着急忙慌的,她头上还带着幂篱,随手摘下放在桌上,倒了两杯茶,又示意燕一坐下。 “那个白净斯文摇折扇说族有族规的人是谁?” “李靳南同族李氏旁支族长的长孙李崎。” 他说的是‘族有族规,家有家法’,在这李氏家族子弟的眼中,放在第一位的,不是国法。 有意思。 萧清瑶琢磨着,喝了两口茶,起身正要问小二讨些热水洗漱,却发现燕一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想留在这里……跟我一起睡?” 燕一面色未变,“燕三燕四不在,姑娘不能一个人。”又像是怕她误会,解释道:“属下就坐在这里,守着姑娘。” 萧清瑶也没赶他,就着小二送来的热水简单的洗漱一下,还留了一些给燕一。 “你也洗洗。”又将桌子前的三个凳子搬到她的床边,“也别坐着了,就睡在这守着我吧!” “是。” 一夜无话。 早晨醒来的时候,客栈的走廊里已经有轻微的走动声。燕一不在了,桌椅摆回了原位,桌子上放着一碗热乎的豆浆还有一笼冒着热气的包子。 萧清瑶洗漱后,一边心不在焉的吃着东西,一边想昨晚的事,还有一些印在脑子里的关于陇东李氏的资料。 为免节外生枝,连续几天,萧清瑶都待在客栈并没有到处乱逛,按时吃饭,简单训练,顺便把燕一他们收集到的资料汇总到一起。 第五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燕二从窗外翻进来,“薛郡曹县附近忽然聚集数万叛军,打着‘萧氏欺诳天下,义军替天行道’的旗号,一路沿巨鹿郡横切直逼中原腹地。” 萧清瑶一下从床上坐起,“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还在探。”燕二看着萧清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些自称义军的匪寇、流民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占领城镇,更像是为了宣扬‘萧氏欺诳天下,义军替天行道’的旗号……” 话还没说,就见萧清瑶扯上披风往外走,“沿路最近的驻军是哪个?” 燕一快速回道:“邈川城、镇边城。” “拿令牌,去邈川城调一万精兵沿路堵截。”萧清瑶边走边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递给燕一,这是萧文昭给的,最大的调兵权限,“你亲自跑一趟。” 燕一看了燕二一眼,两人眼神交汇,一触即开后,燕一便拿着令牌快速离开。 “再探再报。” “是。” 出得房间,小二迎面走来,见到萧清瑶正要打招呼,却见她目不斜视,自他身边疾步而过,像是没看到他一样,直奔后院马厩的方向。 “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咕哝了两声,便回头继续干活去了。 *** 泾州陇东郡与荆州巨鹿郡相邻,并未受到流寇的骚扰,甚至感觉像是有意避开陇东的地界,沿着荆州巨鹿郡辖区边横插推进。 昼夜不分的赶路,也不过比平时快了一日的时间。 萧清瑶遥望巨鹿郡衢县的时候,远远便看到前些日子才离开的衢县烽火狼烟,县城外围满地狼藉,尸体横七竖八,惨状不忍目睹,四处流淌的污血已凝固,在七月晚霞的映衬下森然可怖。 这哪里像是仅仅在宣扬‘萧氏欺诳天下,义军替天行道’的旗号,哪怕最早的初衷真的只是为了让这个旗号天下皆知,可匪寇流民本就不是善人,没有人性约束,肥肉在前,怎么会忍得住不啃上几口?烧杀抢掠,奸淫屠城。 萧清瑶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升腾而起,直冲天灵盖。突然,她看到一个熟人,仰面倒在几具县兵尸体的侧面,身中数刀,胸腹处血窟窿的血已经凝固发深。 “郑大人。” 再抬头,透过县城的大门直直望进县城内,房屋破败,残垣断壁,呜咽声、哭喊声交汇在一起,犹如人间炼狱。 “姑娘,县衙府邸寻到许多百姓。” “燕五领二十人暂且接管衢县,看看县丞、主簿、县尉还有谁在,跟他们对接衢县战后救济善后事宜。” “是。” 萧清瑶缓缓起身,走了两步:“收敛郑大人的遗体,带回郑府。” 县城内的情况比预期的惨烈要好上一些,靠近府衙的外圈围了几层砦栅,周围被火烧的痕迹明显,却是有效地阻挡了叛军入侵。 也大约是不愿意浪费太多时间,尝试强攻不下便弃了衢县继续朝中原腹地挺进。 因为要巡视周围的伤亡情况,等萧清瑶走到县衙后面的郑府时,恰好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里面传出,心撕裂肺的呜咽,伴着孩童嘶哑的啼哭声,悲伤凄切。 县衙的府衙连着郑府确实有好些百姓,密密麻麻站满了本来就不大府邸。她曾经吃过饭的大厅中央,停放着郑大人的尸体,孙氏正趴在他的尸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她曾经抱着喂过奶糕的小姑娘坐在孙氏的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很多,却没人说话,或是满身狼狈轻轻呜咽,或是自觉地对着郑大人的尸体默默拜下。 萧清瑶这才看到,大厅的另一边还停放着两具尸身,是郑毅刚满志学之年的大儿子和略小些的小儿子。 全家,只剩孙氏和两岁有余的小女儿了。 “姑娘,县衙如今仅余年纪稍大的主簿。县丞王大人和县尉张大人随县令郑大人奋起抵抗,为护百姓安危,殉职了。” 原来郑大人身边的那几个尸首,是县丞和县尉的。 就近的百姓们听到这句话,也不管开口说话的是谁,瞬间崩溃大哭起来。 而一直伏于郑毅身上椎心泣血的孙氏却突然抬起头,朝声音的出处望过来,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不早点来,只差几个时辰,只有几个时辰……”娇小温柔的孙氏像疯了一样,从大厅冲出,一路踉跄、摔倒、爬起、再跑,扑到萧清瑶身上,撕扯捶打。 萧清瑶抬手拦住暗卫守护的动作,任由孙氏的拳头打在她身上。 “呜呜呜~阿娘~阿娘~呜呜呜~”小女儿口齿不清的哭喊声,自大厅传来,让处于疯癫状态的孙氏瞬间崩溃,抱着萧清瑶的身体慢慢滑跪在地。 她沙哑着声音,呢喃道:“明明……天下太平了啊,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 是啊,明明天下太平了,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 第17章 暗涌 萧清瑶是第一个知道有叛军集结的人,也恰好她派出身边所有暗卫暗查陇东李氏的事,却没想到其中一个暗卫正好撞见叛军集结的整个过程。 反应速度比朝廷甚至遭受攻击的县城要快一些。 等萧文昭收到巨鹿郡沿线的狼烟警示时,萧清瑶更详细的讯息已经在他手中,是来自不同位置的两封密报。 第一封是有叛军集结,时间、地点、大约的人数,行进得方向和预估的路线。 第二封交代了她请求邈川城驻军支援的事,衢县以及衢县之前几个县城的伤亡损失、处理安排,并请求朝廷快速派人接手等等。 不知道为什么,萧文昭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那么忧心,甚至还有一种萧清瑶在,就吃了半颗定心丸的错觉。 “让徐笺、王琼之、冯琪来见朕。” “是。” “等等……把陆翊也叫来。” “圣上,陆大人奉户部尚书冯琪冯大人之令前往巨鹿郡、岐城、郾城一带巡察去了。” “哦?对,他也在巨鹿郡,派人去寻他,让他领朕的手谕就近调遣五百县兵即刻赶往衢县。” “是。”汪顺领命退下。 整个书房只剩下萧文昭一人,他捏着手里的密信,上面的‘萧氏欺诳天下,义军替天行道’格外刺目。 “去告诉她,一切……以天下为重,便宜行事。” “是。”隐在暗处的燕子萁应声离开,悄无声息。 *** 暗卫再探过来的叛军数据和情况,萧清瑶已经基本掌握,约万人的乌合之众,有贼寇,有流民,为首之人是巨鹿郡辖内骞山一带流窜的贼寇贼首汪鸣昌,阴险狡诈,并没有固定的贼窝,官府对他们的围剿也因为地势等各种原因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平时官府一直跟进的贼寇,突然有一天聚集了这么多人,打着‘萧氏欺诳天下,义军替天行道’的义军旗号叛乱了。 萧清瑶没有在衢县多停留,留下大半暗卫配合燕五和主簿盘查伤亡做善后准备工作,等京城那边后续的指令和支援。 等她马不停蹄赶上叛军尾巴的时候,他们距离下一个县城——邹县,还有十几里地。 而自京城庄子赶来支援的暗卫们,第一时间找到了她。 “与邹县县令联系上了?”萧清瑶骑马立于山头,看着半山腰下懒懒散散行军的叛军。 “看到衢县烽燧举烽的信号,连夜带着家眷跑了……” “?” “目前在县城中主事的是县丞柳孜柳大人,已加固防御,烽燧举烽,将县城中剩下的县兵约七百人聚集在一起,准备抵御叛军。” “邈川军呢?”萧清瑶的话音刚落,就见去邈川城搬救兵的燕一骑着军马朝她快速奔来。 “姑娘,邈川城越骑校尉薛韧,率三千骑兵已到达邹县西南方,剩余七千步兵约明日酉时时分赶到,与我们汇合。” 萧清瑶看向邹县西南方:“先让薛韧进城,我们在县城汇合。” “是。” “叛军懒散无纪律,你找几个人换装混进去再探一探底。” “明白。” 暗卫们各司其职的领命离去,除了燕一,错开萧清瑶半个马身的距离看着她。 她一直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此时,她身上还是他离开时那身行头,束起的长发额鬓已经有些许碎发落下,贴着她汗湿的脸颊,也不过几日功夫,她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束腰将她本来就纤细的腰身扎的更紧,脸色却还好,背脊依然挺直,只是周身散发着收敛不住的戾气,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柄锐利的刀。 “马上要天黑了,按照叛军的习惯,估计出了山坳就会扎营休息。”萧清瑶抬头看了看天,沉吟道。 “姑娘先进城吧!”燕一垂眸敛目,说道。 萧清瑶也没再说什么,驱马绕路到邹县另一头西南门。 亥时刚过,萧清瑶一行顺利进城,并与县丞柳孜和赶来支援的薛韧在邹县县衙汇合。 薛韧事先知道事情的始末,见到萧清瑶也没多惊讶,倒是县丞柳孜见她带着燕一他们进来的时候,实实在在的吃了一惊。 “四小姐。”薛韧起身作揖。 “有劳薛校尉。” “分内之事。” 两人客气寒暄了好几句,县丞柳孜才反应过来,正要跪下行礼,却被萧清瑶顺手架住。 她没说免礼,也没假客气,她说:“以后再跪吧。” 直接坐在客位,从怀中掏出一份资料递给薛韧,“这是傍晚刚更新的,叛军目前的详细情况。薛校尉常年领兵驻守边关,骁勇善战,有丰富的作战和应战经验,我一个闺阁女子就不瞎掺合了,只配合薛校尉行事,任君差遣。只一点,必须活捉贼首汪鸣昌。” 薛韧伸手接过,快速扫完,深深的看了萧清瑶一眼,也没多废话,拱手作揖后,领着还不在状态的柳孜走了。 没过一会,燕一端着一碟馒头和茶水进来,放在萧清瑶手边:“柳孜准备的,还为姑娘准备了小憩的地方。” “你去吧,跟着薛韧,有什么需要帮忙得地方,让暗卫们配合行事。” “是。”燕一答应了,准备离开,却听萧清瑶又道:“能跟在真正的将领身边学些本事,是难得的机会。” “属下明白。” 府衙中,只剩萧清瑶一人,微微松了口气,刚想拿起桌子上的馒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有些脏,抬头正要找水盆的时候,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怯生生的从衙门连同后院的拐角处探出半张脸,“……我……我打了水来。” 萧清瑶天生对软软糯糯的女性没什么抵抗力,不由自主的放软了声音,“多谢姐姐。” 少女这才端着一个不大的铜盆走过来,将盆放在客位的桌子上后,又一脸局促的站在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叫萧清瑶,姐姐叫什么?”萧清瑶走到铜盆前,一边洗手一边随口问道。 “柳~柳婕。” 估计是县丞柳孜的家眷,看起来与柳孜的眉宇也有三四分相似。 “我十三了,姐姐呢?” 柳婕却是因为萧清瑶报的年龄惊愕了一下,又下意识的抬头看她,却见她已经洗完手,坐在位置上喝茶、吃馒头了。 赶紧低下头,“我及笄了,六月刚及笄。”又抬头看了萧清瑶一眼,小声道:“还有一碟青~青菜,我去帮你端来。” “行,谢谢姐姐,有劳姐姐了。” 柳婕没再说什么,小脸通红,赶紧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吃过饭,柳婕带着萧清瑶出了府衙,拐过两个弯,开门进了一个寻常百姓家,因为房子实在有些小,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兄长说衙门来往人太多,怕姑娘不方便。”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右手边的门,四四方方不大的房间,一看就是寻常未出阁女子的闺房,没有多华丽,甚至还有些简陋,堪堪只有一张拔步床和一套梳妆台,但是整个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点缀了些花草编织的小玩意儿,淡淡的桂花味道,温馨又好闻。 “这是我的房间。” “倒是麻烦姐姐了,姐姐叫我阿瑶就好。” “阿……阿瑶。” “哎。” “那,我先去烧点热水,阿瑶简单洗漱一下。” “好。” 两人相处逐渐融洽,在柳婕说话做事再也没那么局促的时候,房间的窗外,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四小姐。” 柳婕吓得一哆嗦,连忙看向萧清瑶。 萧清瑶赶紧拍了拍她得手,以示安抚,顺手披起外衣走出房间。 是燕子萁。 见到她行礼,直奔主题:“圣上说,一切以天下为重,便宜行事。” “臣女,领命。” *** 天还没亮,捷报已到。 甚至都没有等到剩余的七千兵士赶到,薛韧便围剿了近万数的叛军,活捉几个领头的贼首。 萧清瑶收到消息赶到衙门的时候,三个壮实大汉被五花大绑,扔在衙门的院子里,要不是嘴里塞着布封了口,恐怕口吐芬芳骂遍薛韧的十八代祖宗了。 萧清瑶将三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对着其中一个鬼哭狼嚎捂着嘴还能骂娘的壮汉点了点,开口道:“太聒噪,吵得很,杀了吧。” 刚说完,就有暗卫自她身后走出来,走到壮汉面前,手起刀落,抹了他的脖子。 没人拦,更是鸦雀无声,薛韧是根本没想到她会动用私刑说杀就杀,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剩下的其中一个壮汉瞬间噤声,拼命转头转身子,想要看看是谁这么狠,嫌聒噪,太吵就要杀人。 下一瞬,壮汉心满意足的见到了杀人不眨眼的人,瞬间瞪大眼睛,说杀就杀,发号施令的居然是个年轻到不可思议的女子。 衙门的院子里除了薛韧跟他的两个贴身军士外,剩下的基本都是暗卫,算是自己人。 萧清瑶并没有避讳,“‘萧氏欺诳天下,义军替天行道’?你倒是说说,我们萧氏怎么欺诳天下了?”一边说,一边随便点了其中一个壮汉。 壮汉还被塞着嘴巴,听到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自称‘我们萧氏’的时候,吓得一激灵,就算想开口交代也说不了,唔唔唔了半天。 “不说?杀了吧!” “呜呜呜~唔唔唔~”壮汉的脸瞬间胀成猪肝色,见真的有人上来就要往他脖子上插刀,吓得尿了裤子,塞着嘴还能听出他在哭爹喊娘的呜咽声。 “哦,不好意思,忘记你嘴巴还塞着东西呢。”萧清瑶的话音刚落,壮汉嘴上的布便被拿开了,就听壮汉干嚎道:“有人,有个假和尚,领了萧氏……不……先皇的令,批了假的帝王卦,糊弄天下人……不是我说的啊,我真的不知道,是我们头儿……是他……”壮汉一边说着,一边朝另一个五花大绑还被塞着嘴的大汉看去。 “嗯……”萧清瑶故意拖长语调,停顿半晌,才继续道:“既然回答了问题,就得赏,松绑吧!” “……”壮汉简直快被玩死了,见真的有人上来给他松绑,大惊大喜之下,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萧清瑶看向最后一个大汉,贼首汪鸣昌,三个人里面,就他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也不骂,哪怕兄弟死了、晕了,眼睛眉毛都没动一下。 亲手拆了他嘴上塞的布,萧清瑶弯腰看他。 说汪鸣昌是贼寇,其实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三十不到的年纪,浓眉大眼,一脸忠良,除了身材魁梧些,没人会把他跟烧杀抢掠的贼首联系在一起。 “是谁,帮你聚集了这么多流寇,告诉你老和尚卜卦的事?” 汪鸣昌垂下眼睛,不说话。 “兄弟死了你不关心,那你母亲呢?” 汪鸣昌还是无动于衷。 萧清瑶直起身,微微侧头,暗卫便将刚才关的严实的府衙大门敞开,外面聚集了很多邹县的百姓和过路商人,危机解除,听说贼首被抓,都过来看热闹了。 又听说是盘踞在巨鹿郡辖内骞山一带流窜的贼寇落网,很多听过甚至家里有人遇害的百姓瞬间激动起来,要不是府衙门前有人拦着,恐怕恨不得冲上来将人碎尸万段。 就在群情激动着要报仇的时候,却听到府衙里有个女子的声音铿锵有力,“指使你烧杀抢掠、奸淫屠城的人一定没告诉你,给先皇卜过帝王卦的老和尚,后来还补了一句谶语,而那个谶语是对我说的,‘云隐月明,星引路光。女贞南枝,乱世终章。龙泽渡涯,瑶池开花。天命所归,福佑大昭。’” “把汪鸣昌扔出去。其余两人枭首后连同罪状、首级悬挂衢县城门,以慰被他们残害的百姓同胞。”萧清瑶说完,便离开了。 暗卫将汪鸣昌扔到衙门口,咬牙切齿的百姓们瞬间围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只打得汪鸣昌只剩一口气时,才被守在边上的暗卫拖走。 百姓感觉解了气,报了仇,就听有人在人群中问道:“刚才那个说话的女子是谁啊?” “听起来像是皇族的人,没听她说卜卦的老和尚给她的谶语,什么什么……天命所归,福佑大昭么。” “果然是天命所归,福佑大昭,让邹县的百姓免遭流寇虐杀,萧氏为民除害,天佑大昭啊……” “是啊……是啊,这些人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简直丧尽天良,还好老天开眼,萧氏为民除害,天佑大昭。” 燕子萁隐在人群中待到最后,见人群渐渐散去,才转头看向隐在暗处的燕一,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后,又转开,有些东西,心照不宣。 第18章 帝心 大概是被萧清瑶的心狠手辣,不按规矩办事得狠戾惊着了,薛韧缓了很长时间才出现在萧清瑶面前。 开口却是一本正经:“四小姐动用私刑,随意处置流寇的事,末将定会如实上报。” “有劳薛校尉写的详细些,口供过程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可以随时找燕二,他已将整个过程做了记录,我也签字画押了。” 隔了许久,薛韧才公事公办继续道,“末将已经接到圣上的手谕,后续的事情,就等圣上派人来接手,还有临阵脱逃的邹县县令,已经在羁押回来的路上,预计明日这个时候便可归案。” 萧清瑶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薛韧,剑眉星目,肩宽腿长,关键是气质干净,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不拘小节的大家之气,很显然,薛家把这个嫡孙教养得很好。 “多谢薛校尉救百姓于水火,避免更多百姓流离失所,再遭劫难。”萧清瑶并没有觉得薛韧公事公办质疑她杀流寇的举动有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事原则和底线,正或者邪本来就是不同人不同角度,三观不同,却不妨碍她敬佩薛韧的剿匪的本事,也是实实在在的为民除害。 “不必,四小姐言重了,保大昭百姓平安,本就是末将分内之事。” 薛韧微微一怔,客气着正要抬手扶萧清瑶,却在这时,府衙从外面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 看到萧清瑶和薛韧的这个架势,陆翊却像是没看见一样。 “薛校尉,萧四小姐。” *** 一炷香后,衙门的偏厅就剩下两个人。 萧清瑶和陆翊。 “衢县如何了?” “陆大人去过衢县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打破了有些僵持的局面,好吧,其实并不算僵持,就平平常常的相处,气氛不好也不坏。 “我稍后让人将衢县和其他受到波及的城镇,相关情况整理成文书交给陆大人吧?那……” 话还没说完,就见卫锋端着两份吃食进来,一人一份轻车熟路的很,放下就走,也不吱声,甚至礼都不行了。 萧清瑶这才发现已是未时,从天不亮到现在,折腾了这么久,肚子确实饿了。 暗卫们被她派出去办事,连燕一也不在身边,大家都忙忙碌碌,也没人提醒她过午饭点了。 行,不客气了。 萧清瑶正想找水洗手,却见陆翊从袖袋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伸手接过,闻到手帕上熏烧了药物的味道,是达官贵人专门用来消毒的草木和香料的混合味道,清爽得很。 他倒是比她还讲究些。 擦过手,萧清瑶开始吃饭,简单的蛋花汤和一块不知道什么做的饼子,她不挑食,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刚吃了没几口,燕三从外面进来,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到陆翊也在,便冲他行了礼,开口道:“郑毅郑大人之妻孙氏,在郑大人的棺椁前……自缢了。” 萧清瑶一时没听懂,“谁?”待消化完燕三的话后,才有些怔愣道:“自缢?为什么?她还有两岁的女儿呢。” 没人说话,也回答不了她的疑惑。 陆翊只看到萧清瑶的脸色瞬间苍白,然后听她吩咐道:“备马。” 萧清瑶在前世也是恋爱过的,辜负过人,也被人辜负过,感情生活还挺丰富,只是经历的多了,分分合合,到最后还是觉得自己适合一个人生活,因为她养活自己绰绰有余,换灯泡、换轮胎都不在话下,上得厅堂,进得厨房,上得绣床,她不但六亲缘浅,好像还有点命犯天煞孤星,多了谁,少了谁,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时间适应问题。 所以,她理解不了孙氏的感情,这种在自己夫君的棺椁前自缢的举动,应该算是殉情吧?哪个母亲会这么狠心,撇下两岁大的女儿。 赶回衢县的时候,已近丑时,虽然是宵禁时间,可守门的县兵却是认识她的,见她一行人策马狂奔而来,主动搬开重栅,放他们进城。 县衙后面的郑府雪白一片,郑毅的灵堂还没撤,甚至头七都没过,却又多了一樽棺椁。 守夜的几个同族的兄弟、妇人见萧清瑶进来,也没多说什么,见礼后便离开了。 只有郑毅一家四口的棺椁,略显局促的停放在厅堂中。 陆翊跟着进来,接手了郑毅兄长的活儿,跪坐在垫子上烧纸钱。 过了许久,也可能只是一瞬,萧清瑶转头看向陆翊,“陆大人会为人殉情吗?” “不会。”陆翊一点没觉得在这种地方,跟一个未及笄的少女谈这种话题有什么不妥,不拖泥带水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也不会。” 所以,你看他们都理解不了这种畸形的感情,丢下二岁的女儿,她又该如何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天蒙蒙亮的时候,后院一声孩童的啼哭,划过寂寥的郑府,让死气沉沉的宅院有了一丝鲜活。 萧清瑶从垫子上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陆翊扶住,缓了许久,觉得腿没那么麻了,才起身往后院走去。 奶嬷嬷正在哄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娃,却怎么也哄不好。听到脚步声,见萧清瑶进来,女娃像是还认得她,在嬷嬷怀中挣扎着要她抱。 “我来吧,你去准备些温水,再给她做些吃食。” “是。” 说不上是缘分还是什么,一直哭闹不停的女娃到她怀里后,却瞬间安静下来,双手抱着她的脖子,脸颊贴着她的脸颊,默默地不说话,从抽噎声到渐渐恢复平静。 萧清瑶给女娃洗了脸,漱了口,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后,抱着她坐在房里喂她吃奶糕。 “姑娘。”燕三昨晚随她一起来了衢县。 “去把郑毅的族人宗妇找来。” “是。” 没过一会儿,昨天几个守夜的妇人其中两个结伴而来,燕三似乎已经说过她的身份,两个妇人看起来比之前局促了些。 见她在喂囡囡吃奶糕,也没敢多看,赶紧跪地叩拜,“民妇巨鹿郑氏宗妇魏(郑)氏见过四小姐。” “起来吧。” “谢四小姐。” “两位是郑大人的?” “长姐和长嫂。” “囡囡,你们准备如何安置?” 郑毅的长嫂魏氏赶紧往前走了半步,“等小叔的事情办妥,民妇便会带她返家,哦,还请姑娘放心,郑家虽非钟鼎高门,却也是诗书传家的耕读人家,绝不会亏待小叔的遗孤,一定视如己出,好好教养长大,才不辜负小叔的忠肝义胆。” “圣上感念郑大人舍身为民,为国捐躯,亦不会亏待他的遗孤。” “皇恩浩荡,圣上仁心。” 萧清瑶摸了摸囡囡细软的发,就这一会儿功夫这娃娃已经在她怀中睡着了。 *** 过了几天,郑家族人扶柩回籍,衢县百废待兴,迎来了新一任的县令。 除了县城中零星的残垣断壁,一切就像没发生一样,不知道很久以后,这里的百姓还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姓郑的父母官带着他的县丞、县尉,为了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牺牲了。 陆翊还在忙衢县的事,虽然受损比东夷入侵的那几座城镇要好很多,但琐碎的事情还是让他忙到脚不沾地,披星戴月。 回到官府临时征用的行馆,卫锋迎了上来,“那位来了。” 陆翊听后也没说什么,进了行馆,拐弯推门走进他的房间。 “这么晚,萧四小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陆大人想要什么?” 陆翊微愣,却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萧清瑶的意思。 萧清瑶抬头看他,显得格外真诚,“清瑶不善权谋,也不喜欢弯弯绕绕,我其实是一个耿直端方的人。” 是吗?恕他眼拙,一点也没看出来。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她前段时间才放火烧过青楼,敲了自己堂兄的闷棍,那厮估计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绑架了自己,关在地牢里哭爹喊娘,不见天日。 这么一想,感觉她的‘英雄事迹’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哪一件都跟耿直端方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 陆翊还在默数她的英雄事迹,而萧清瑶却绕了很大一个弯后,说出了她的目的。 她想跟他共享他的情报渠道。 陆翊没拒绝,也没答应,就只是看着她端坐在桌边,仰着头看他的样子,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 她才十三岁,也不知是因为出身皇家还是其他原因,这样早慧多智,且心眼儿也多。 “下官,听不懂四小姐在说什么。” 因为这个答案,萧清瑶倒是愣了一下,因为她感觉到陆翊是愿意的,甚至已经松动要答应了。 也不算失望,她甚至能理解,这不是小事,也不过是微愣了一下,便作罢,又简单的聊了几句后,就告辞了。 等她走后,卫锋和卫羽推门进来,卫羽从怀中掏出一份密函,“公子,这几天的情报,因为太忙又一直在赶路换地方,晚了几天才收到。” 陆翊还沉浸在与萧清瑶刚才的对话中,有些心不在焉的接过来,随手展开。 情报从衢县被反贼流寇冲破防御开始,萧清瑶赶到衢县替郑毅收殓遗体,被孙氏捶打责怪,再到与薛韧汇合,将剿灭反贼的所有事物交给薛韧……眼睛都不眨吩咐暗卫抹了贼寇的脖子,吓尿贼寇,再到县衙大门打开,她故意跟百姓们说老和尚的谶语……等等。 难怪她会在这个节骨眼跑来跟他商量情报渠道的事。 ……终究年岁小,还不够稳重,没有彻底摸清他的底细,是敌是友,就敢来试探他的底牌。 陆翊这样想着,继续翻剩下的情报,在看到京城各方势力角逐,世族阀门和寒门庶族明争暗斗,一副要撕破脸的架势。 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萧清瑶就离开了,因为萧文昭急召。 王府都没回,马不停蹄连续赶路,连夜进得宫,风尘仆仆的样子,让萧文昭都差点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想到她干的那些事,又觉得……没必要。 他十三岁的侄女,天都敢捅上个窟窿,连夜赶路什么的,都不算大事。 “朕以为你年纪虽小,行事却一向稳重……”萧文昭在御事殿中来回踱步,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姿态,“来,你告诉朕,是什么原因,让你剑走偏锋这样处事的?你可知动用私刑滥杀罪犯的罪名?” 萧文昭看着一丝不苟跪在地上,只能看到一个挺直的背脊和后脑勺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起来,看着朕!” 萧清瑶站起身,却守礼的没有直视圣颜。 “因为有人问臣女‘明明天下太平了,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 “什……什么?” “衢县县令郑毅郑大人为救百姓殉职了,刚满志学之年的大儿子和略小些的小儿子也因为救护受辱的妇孺命丧流寇之手,他夫人捶着臣女的胸口质问‘明明天下太平了,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 萧清瑶停顿了一下,“臣女给不出答案。” 是了,她该怎么跟孙氏说,天下从来没有真正的太平,更何况是建立没几年的大昭。 太平,只是政权没有被倾覆,动乱维持在相对可控的水平。 上一世的历史中,能够维系百年的王朝就几个,汉朝、唐朝、宋朝、明朝、清朝。剩下的要么是割据政权,三国、南北朝,基本就是战火连天,民不聊生。要么西晋、隋、元,刚从战火中缓过气来,就又结束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从来都是,天下兴亡的背后,万千百姓的累累白骨。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百姓要的不过是吃饱穿暖的安居乐业,却难于登天。 御事殿中有些窒息,因为这个话题沉重到连帝王都没办法给出答案。 萧文昭沉默不语。 过了好半晌,才开口:“有些事,必须徐徐图之。不择手段耍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最后是什么下场,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看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确实盼不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了。” “放肆!” 一直隐在旁边尽量减少存在感的汪顺心中一凛,伏地叩首并不敢吱声,正在想萧清瑶出去走了一遭怎么变得戾气如此之重的时候,却听她说话了。 “圣上,臣女想要陵山东夷一役的奖赏。” 隔了好半晌,萧文昭才应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臣女恳请圣上将臣女的所作所为公告天下,以军功论赏。” 曾经嘲讽唾弃封建迷信的人,却要主动坐实和尚的谶语。不管这和尚的话是真是假,是否真的是先皇安排的,世人愿意相信的,比真相更重要。 有心人隐在暗处,一而再再而三的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搞萧家,把‘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玩到飞起。萧文昭作为帝王要考虑的东西很多,可以懂得治国之道,擅长权衡之术,却不肯自降身价用阴私之法,或者说,就算想用,也不能他来执行。 就像遗诏的事,哪怕所有明面上的指向都是萧文辉不甘心到手的皇位飞了,萧文昭也没有查过萧文辉,两人都知道,兄友弟恭,一致对外才能从根本上稳住风雨飘摇的大昭。 直到她拿走所有皇家谱牒,而萧文昭默许的态度。 你看,人性就是这么奇怪。由她这个最适合的第三者去查验这件事,萧文辉无辜,萧文昭会愧疚,两人的感情因为这份愧疚反而会更纯粹;萧文辉不无辜,按照她表现出来的秉性,萧文昭笃定她会帮萧文辉求情,终身圈禁做个失去自由的富贵闲散王爷,安度一生。 他们兄弟俩的情谊全了,她是那个‘外人’。 而这次,一样的道理。 萧文昭清楚的很,她这样做,一下子就能将近期流传于世,对萧氏的流言蜚语和偷偷摸摸的质疑声掩盖。 还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因为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掀起的风浪。先皇确实应验了帝王卦,而她,以百十人之力埋了东夷上万军士,围剿匪寇将损失降到最低,当得起‘天命所归,福佑大昭。’ 本来东夷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除了萧文昭两兄弟和心思细腻的陆翊,没人知道萧清瑶的所作所为,至少并没有公开过这件事的始末,模凌两可的让世人以为是天意使然,再加上邈川城的薛家军骁勇善战,乘胜追击,收复失地,击垮了蛮夷侵略,护卫大昭百姓平安。 萧文昭火急火燎的把她召回来,不是真的气她的所作所为,而是要亲自确定一件事。 “太晚了,你先去御事殿偏殿休息罢。” 萧清瑶领旨退出,自有御前侍婢为她引路,伺候她衣食周全。 第19章 局中人 御事殿虽然是前朝议事接见大臣的地方,却也有偏殿供圣上、大臣休憩,设施还特别完善。只不过除了圣上专属的房间外,其他沐浴和休憩的地方并不在一处。 正值盛夏,萧清瑶又是一路奔波,很久没有好好沐浴,吃过完整的一顿饭。被萧文昭打发出来后,便吩咐侍婢为她准备沐浴的物什和点心瓜果。 等她洗完澡披着衣服出来,领路的侍婢便躬身请她去休憩的偏殿,两人沿着走廊穿过一片茂盛的树丛时,却听到一阵水渍敲击着什么的闷响,在寂静的走廊外,格外清晰。 侍婢年逾二十,听见第一声的时候便知道是什么腌臜事,一阵腿软的同时,下意识往萧清瑶看去。 却见萧清瑶不紧不慢的将她手中引路的灯笼掐灭,朝她比了一个“嘘”后隐到暗处静静的听着廊后茂盛的树林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深深浅浅的对话。 侍婢瞬间吓得噤声跪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唔,你在永宁殿当值,难得能来前面~” “我这不是来了~” 持续了没多久,两人的气息先是一窒,然后同时攀达高峰,又过了一阵,窸窸窣窣,两人一边穿着衣物,一边小声说着话,而谈话的内容却是后宫的八卦。 在男声抱怨这么久不来,是不是换相好的,记不起他后,女人似乎是拍了男人一下,微叹了一口气道:“唉,还不是我们家那位小祖宗,前段时间圣上似乎是要将她嫁给一个寒门科考出身的侍郎,听说年纪大,出身又低贱,公主可是好一顿闹腾,闹得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呢!” “将金尊玉贵的公主下嫁寒门出身的侍郎?还是个老头子?也难怪永宁公主闹了。”男声听了觉得纳罕,又小声聊了几句不正经的浪话,腻歪了片刻才各自离开。 长廊恢复安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叫声,高高低低,风一吹,连留下的气味都被吹散了。 过了许久,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婢听到萧清瑶低低地声线:“你似乎并不惊讶。” 侍婢伏地的身子抖若筛糠,声音都不敢发出。 “后宫的侍婢,可以随意出入前朝吗?” “是……是偶尔。”其实并不允许,但明文并没有特别规定,于是很多宫里的老人便有些大胆。 “永宁公主的事,你们都知道?” “……是,是有些许风声传出,奴婢并不敢妄议。” 所以,后宫前朝消息可以互通,甚至东西都有可能夹私。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萧文昭知道吗?或者…… “嗯,今晚我沐浴完就回房休息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是,奴婢明白。” *** 萧清瑶第二天并没有回王府,萧文昭更像是忘了她在宫里一样。她也不急,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让侍婢找来一副棋盘,搬来一捆书。 白天在偏殿听着隔壁准备上朝的大臣们话里有话的寒暄,甚至连萧文昭上朝议事的回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世家阀门与寒门庶族之间长期积累的矛盾纠葛终于逐渐从暗流涌动走向公众视野。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似乎对这种现象并不以为然,认为寒门庶族通过科考走仕途为官不过是个笑话,是跳梁小丑。 始终觉得,在历经千百年的世俗规则和家族秩序之下,寒门还是那个被他们压榨、边缘化,永远上不了台面的蝼蚁。 有资格做他们彼此对手的,只能是世族,为了自身的利益和背后家族的利益,拉帮结派,争吵不休。 每天听着这些老头大叔们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萧清瑶就忍不住头疼,且尤其佩服萧文昭的定力,在这种场景下还能不动声色,稳如老狗。 皇帝,果然不是谁都能当的。 虽然被萧文昭关在御事殿听老头子们吵……大臣们议事,有些事情却并没有耽误,比如,每天的密报,只不过递密报的人换成了皇帝御用的暗卫首领,燕子萁。 “宫中确实有侍婢宦官对食,后宫侍婢与前朝侍卫……”年纪大又领首领之职的燕子萁果然要比老油条燕赵和内敛的燕一要专业很多,说起这种宫中秘辛和花边新闻的声线都不变,坚定的像在宣誓。 “那后宫前朝确实随时都能互通有无了。”平时戒备森严,夹带私物出宫可能不容易,但先皇驾崩的时候战事并未平,又恰逢前朝余孽和各地藩王作乱,进宫的东西可能会严查,出宫可能就没那么严了。 御擎殿是先皇休憩加处理公务的地方,却是属于后宫的范围,如果是侍婢或者宦官,牌匾那么高,她们怎么……也有可能是专司御擎殿洒扫的人,明目张胆的拿梯子攀爬,因为要登高拆洗幔帐,打扫吊灯。 “先皇驾崩前后几个月的内廷值宿、侍卫名单及洒扫坐更表呢?” “先皇驾崩第二天,内侍省曾走过水,虽及时扑灭了,但烧了不少东西,包括内廷值宿和洒扫坐更表,因为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便没有呈报备案。”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那个时候的宫廷卫尉是谁?” “晋王萧文滔。” 萧清瑶正在黑白子对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捻起黑子的动作一顿,落下,堵住白子最后一口气。 ***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萧清瑶听到隔壁朝堂上,有人将她的丰功伟绩上报天听,引得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为了她的军功争论不休,犹如市井菜场。 又有人站出来,将这次流寇叛军的事,老和尚的谶语如何在民间被传得沸沸扬扬,出了无数个神奇到没边儿的版本,甚至以为她是神仙转世,专门投胎到萧氏一族,为民请命这种段子都搬到朝堂上。 又是一轮吵杂的争论,萧清瑶听到萧文辉谦虚谨慎的推脱之词,然后受之有愧替她感谢圣上赐大昭第一个正一品尊皇长郡主的爵位,然后是萧文昭令工部、礼部着手准备郡主册封大典和相关事宜。 不管各方对萧清瑶册封郡主的事作何感想,或是不以为,或是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或是嫉妒不甘……已经是尘埃落定的事实。 除了萧文昭和一直伺候萧清瑶的侍婢以外,没人知道她在御事殿的偏殿住了两个月。 等一切尘埃落定,从宫里出来回王府的路上,萧清瑶见到一脸忧色的晋王萧文滔时,才想起他儿子萧清风还被她关在城外庄子的地牢里…… 这么久,好吃好喝供着,修身养性,不近女色,只有一捆书打发时间,萧文滔知道了,都得好好感谢她八辈祖宗。 哦,他们好像一个祖宗,不客气。 也挺有趣的,这么久,查到自己儿子跟李靳南抢花魁后失踪了,却没有声张。 回到王府,王妃李氏并不在家,带着女儿去近郊的寺庙礼佛还愿去了,萧文辉上朝还未归家,只有沈明珠,坐在老位置等她。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钱盒子也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沈明珠冰冷到愈发没有表情的脸。 萧清瑶行了礼:“阿娘。” 沈明珠却抬头直勾勾的看着她,“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 “哪怕最后的下场是死无葬身之地?” “是。” “哪怕知道会拖你至亲下水?” 萧清瑶知道沈明珠说的这个‘至亲’意指的是谁,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会想办法不牵连……” ‘啪’一声脆响,萧清瑶的脸颊瞬时红肿起来,嘴角隐隐渗出一丝鲜血,深深的巴掌印和血渍像是刺红了沈明珠的双目,她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瞬间充血,隐隐有泪光闪动。 宽大的袖摆遮盖住她颤抖的手,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她胸口钻心的痛。 “你终究……还是萧家人。”说完这句话,沈明珠便起身离开了,头也没回。 萧清瑶却坐在凳子上一动没动,目送沈明珠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庭院的尽头,没有管脸上火辣辣的痛,只是慢慢回味沈明珠的表情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以及,所有的过往之事。 直到萧文辉下朝回家找过来,看到她嘴角的血渍和肿得老高的脸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默默给她涂药。 “我对你阿娘,是一见钟情。都说烈女怕缠郎,我就是那个典范。你阿娘答应嫁给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阿娘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你说有哪个女人会劝心爱的人娶其他女人,分享自己夫君呢?” 萧清瑶空洞的双目渐渐有了焦距,认真听萧文辉说话。 “你阿娘不但这样做了,还主动让出正妻之位。为了这件事,我与你阿娘大吵了一架,甚至想负气再也不见……”萧文辉露出一个无奈又认命的痛苦表情,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你阿娘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不确定,但她是真的希望你能衣食无忧的长大,找个自己心仪的夫君,远离是非纷争,平平安安。” 萧文辉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却听他女儿沙哑着嗓子,老气横秋道:“按照阿娘的性子,不喜欢就不会嫁,不会替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更不会站在你的角度,为了弥补萧家对陇东李氏的亏欠,自降身份为侧妃。” 萧文辉一呆,像是没明白她的话,琢磨了一会儿后,突然瞪大眼睛,平日斯斯文文唇红齿白的脸瞬间激动得通红。 下一瞬,萧文辉将手中的药硬塞到萧清瑶的手里,着急忙慌的起身往外走,“你自己擦啊,乖。”跌跌撞撞走出去老远后,又颠颠儿的跑回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库房的钥匙扔给她,“喜欢什么自己去拿,爹爹最疼你。” 萧清瑶握了下手里的钥匙,倒是没想到,萧文辉居然是个顶级恋爱脑,哦,不对,他怎么会是恋爱脑呢?他就算再喜欢沈明珠,一样还是跟别的女人生儿育女了。 至于沈明珠是不是真的喜欢萧文辉,谁又知道呢,各有各的缘法,多方都没有损失的结果,就算是好结果了。 不过,确实没有哪个真心爱慕自己夫君的女人会愿意同别人分享,更不会劝他娶别的女人,甚至纳妾。 可见,真的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更何况是在这皇权富贵的权力中心,正准备嘲讽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殉情的孙氏。 其实,不牵扯皇权富贵,平平淡淡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怎么办呢?大概从御沁园自作聪明插手太子落水开始,她已经自投罗网,身在局中了。 “姑娘。”燕一从暗处走出来,看着她肿胀的脸,微微垂下眼帘,嘴角轻抿。 “怎么了?” “您不在的这些时日,王府外曾有位女子找您,被门房打发走以后,便每日卯时站在王府路口的拐角处等到辰时才离开,后来燕三跟着她找到一处酒楼的后厨,发现那姑娘每日辰时至戌时在那里帮工换得三餐和住宿,空了就会来王府这边等着,可不管是门房还是燕三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肯说。” “哦?”萧清瑶想了想,准备明日卯时去街角找她,有事说事,别耽误人家工作。却没想到,一连几天,那姑娘都没再出现,也没回那个酒楼。 *** 又过了几天,萧清瑶收到一个消息,她以往多是从最根本的人性去推理思考问题,但是当她发现很多蛛丝马迹和“灵感”都是从一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中挖掘到的后,便叮嘱燕一,除了正常的情报外,这些花边新闻,小道消息也不能错过。 比如谁家的少男跟少女暗生情愫,对方家长却不同意,背后一查才发现双方立场不同,站队不一样,再比如萧清月跟薛韧的婚事私下没有达成共识,原因是薛韧以‘天下未定,何以为家’的理由拒绝了。 “嗯?” “是萧清月找过薛韧,两人密谈后,薛韧才以这个理由拒绝的。” 萧清瑶诧异的看向燕一,难怪几个月前薛韧提起萧清月的表情和神态有点奇怪。 这傻妞不会觉得这种时代还能自由恋爱,期待一夫一妻,甚至一生一世一双人吧?还是对家长安排的相亲产生逆反心理了? 这样想着,又自嘲一笑,她还说人家是傻妞呢? 萧清瑶又翻出薛韧的非官方资料看了几眼,挺好的,又帅又上进的高富帅官二代,还洁身自好,没什么怪癖,连个通房丫头、小厮和暧昧表哥、表妹都没有。 可惜了。 第20章 郡主 礼部专门派人通知她郡主册封大典的时间以及相关的流程,为她量身裁衣,定制郡主翟衣及配饰,并派宫中教导礼仪的女官和礼部司郎中吕梁大人来全程教授她册封的礼仪和注意事项。 郡主册封大典订在腊月十二,连下了几天雪,难得放晴出太阳的日子。 因为战乱不断,加上前朝长达数十年的暴政、苛政使得百姓生活十分艰难,被迫服役,被剥夺了土地和财富,甚至因为战乱和世族压榨导致很多百姓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动荡、战争、灾害、瘟疫……光是平息战乱,让百姓能够过上稍微安定的日子,修建道路、城镇等等,为了更快的恢复损伤的国之元气,萧文昭恢复税源,减轻田税,立了很多扶持补贴的政策,这也就导致多年征战缴获的银钱以前前朝留下的国库已十分空虚。 萧文昭为作表率带头缩减皇宫用度,衣食住行并不奢华,甚至还尤为简朴。 综合各方面原因,这次郡主册封典礼并不算盛大,更多的是形式,目的不过是让天下知道萧清瑶的所作所为,印证那句谶语。 大典在皇宫中轴线东侧的世室,即太和殿举行,这里供奉着以萧太祖也就是先皇为尊,萧家历代祖先的牌位,大殿梁枋彩绘为旋子彩画,覆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着金漆红柱红墙,龙、凤、祥云纹饰,恢弘庄严。 册封仪式由萧文昭亲自主持,立于太和殿前,看着萧清瑶着玄色翟衣,登高缓行。 她背脊挺直,缓缓自下而上行三拜九叩之礼,敬天告地。 每一次跪拜叩首,标准的犹如被尺子量过,她还是那个样子,规矩礼仪一丝不苟。 三拜九叩之后,在萧文昭的引领下,入太和殿再行三跪九叩之礼,祭祖敬告祖先。 祭祀过后,由萧文昭主持受封仪式,再以新获得的郡主身份,重新三拜九叩敬天地,三跪九叩敬祖先,感谢尊崇她的官员、百姓们。 典礼尾声,派使者昭告天下,册封仪式才算真正完成。整个过程差不多近五个时辰,未时结束。 与以往嘉奖受封的王公贵胄不同的是,萧清瑶不仅有自己的封地和封地食邑,甚至还有军权、铸币权。 郡主爵位也就罢了,军权和铸币权可是直接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要知道,前朝覆灭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滥用军权和铸币权,导致外戚专权,最后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虽然这个并不是导致前朝覆灭的最主要原因,却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所以,先皇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回了所有的军权和铸币权,虽然没有明说,但却用实际行动表示,大昭不会有除了皇权以外的人拥有军权和铸币权。 而如今,在世家大族乃至朝中大臣们大概都觉得这是圣上与庚王爷顺水推舟出得应对之策,在‘萧氏欺诳天下,义军替天行道’掀起更多风浪前,找一个解决办法,真真假假,没人会觉得一个王爷家侧妃生的女儿真能干出这么多惊世骇俗的事情,多半,是她身边跟着的那些暗卫们,得了圣上的旨意行事。 是的,各家族得到的信息,萧清瑶身边跟着不少圣上调拨的暗卫,具体数目不详,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事儿,更加坐实了她在这次事件中的作用。 然而,任人摆布的玩偶和实打实的军权、铸币权,完全是两个概念了。 *** 因为还未及笄更未婚配,萧清瑶并没有自立门户搬去圣上赐的郡主府邸。 回到王府,还是那个院子,只是再不见熟悉的身影。沈明珠没有参加册封大典,也没有在原处等着她。 “郡主,找到那位女子了。因感染风寒,酒楼老板怕她过了病气给客人,直接将她扔到城中的破巷,有好心的百姓给她喂了些热汤,后又被城中巡查的官兵看到,带去城外破庙任由其自生自灭。” “人呢?” “仅剩一口气,已被燕三带回城外的庄子,燕十二用了猛药,算是吊着命。” 萧清瑶又看了一遍厅中空着的桌椅,换了一身便服,带着燕一去了城郊的庄子。 “将萧清风扔回陇东了?” “是,与来时一样,蒙着面,并不知是谁关了他这么久,辗转了几个郡县,故意在陇东郡附近遇袭,燕三十六假意路过解救,现今已经带着萧清风进了陇东治所千阳城。” “郡主。”燕十二正好从庄子的后厨房端着个药罐出来,看到萧清瑶来了,开口道:“那女子醒了,但拖的时间久了些,身体亏空,就算将养好了,也会对寿元有碍。” 萧清瑶点头表示知道了,进到房间,先是被房里浓郁的草药味顶得眯了下眼,然后就看到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靠在床头边,脸色带着一种灰白,披散着发,看起来甚至有些狼狈,尽管如此,却难掩她得天生丽质。 听到动静,她原本半阖的眼睁开,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沉静。 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没有欣喜也没有见到想见人的得偿所愿。 萧清瑶让燕一和燕十二退下,自己则把放在桌上的药罐倒入碗里,端到床前,坐在床头的凳子上吹凉。 “在王府外等了两个月,雷都打不动,现在终于见到我了,倒是不说话了。” “……原本是想报恩,后来觉得,我可能连活着都艰难,又拿什么去报答您的恩惠呢?”她的声音嘶哑,字里行间中处处透着萧索和自嘲。 “报恩?”萧清瑶想了很多种可能,倒是没想到居然是这个。 女子看着萧清瑶,“邹县,那个被您下令枭首的贼首,江城。”没等萧清瑶开口询问,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包括江城的所作所为,她的来历身份和仇怨以及她一路来京城遇到的事。 萧清瑶喂姑娘,哦,不,她说她叫冯玉臻。 喂冯玉臻吃完药等她睡着后,才从房中走出。 外面零星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在阳光下打着旋儿,落在院子里的红梅树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霜。 “贼寇盗匪打家劫舍后的银钱,还会向当地官府缴纳税金?” “是前朝留下的遗祸,先皇曾下令严惩,甚至还亲自带兵绞杀过贼寇盗匪,将与其勾联的当地官员处以枭首之刑,后来,很多地方官学精了,改为很隐秘的暗线联系,明面上根本无从查起。” 而前朝的很多官员大都出身世族甚至世族的旁系、姻亲,背后盘根错节,最终这些利益会落到谁手中,谁也说不准。 是她在和平有序的年代待久了,对黑暗无序的认识没那么深刻,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外族侵略可以一杀了之,世族、利益集团最多就是冷眼旁观,并不太会落井下石;而内患则不同,贼寇盗匪并不是杀了就杀了那么简单。 汪鸣昌的背后是谁,还真的说不准了。 怎么办呢?如今这局面。 “去查一下,沧州赵郡刘氏和沧州广晟镖局冯玉臻。” *** 第二天,萧清瑶收到一张请帖,太平公主萧文卿邀她两日后去公主府围炉煮雪,当然,还有庚王妃李氏和她正在备嫁的长姐萧清韵。 帖子是庚王妃的贴身嬷嬷拿来的,顺便还按照她目前的身份重新定制的几套衣服和配饰。 以往这种贵族圈的聚会,很少有人会请她,年纪小,常年不在京中是一个原因,更多的还是她只是侧妃所出的孩子,且母族并不显赫。 这次的请帖是单独的两张,一张给王府庚王妃李氏,另一张是给她,尊皇长郡主的。 她倒是不打怵这种推杯换盏的社交聚会,哪怕被邀请的目的,可能是被众人围观看热闹甚至被刁难。 宴会当天,天气倒是切合了‘围炉煮雪’的意境,一大早银装素裹,下了厚厚一层雪,京城门楼覆白,簌簌风雪抖落,马车在京城的主路上缓缓而行,车中并不冷,熏了暖香,宽大的空间放了一个不大的暖炉。 庚王妃坐在主位,萧清瑶与长姐萧清韵一左一右坐在李氏的两侧,三人都没说话。萧清韵依然还是那个性子,整个人散发的气场都带着温柔娴静。 李氏的家教其实挺严格,是按照顶级世族的标准一视同仁的对待王府的每一个孩子,君子六艺与女子八雅,女子及笄后还会亲自手把手教导执掌中馈的个中道理。 一个曾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擦肩而过的王妃。 “进了公主府,你跟着长姐玩乐便是,有什么事亦可遣敛秋来寻我。”李氏对萧清瑶的态度一如从前,并未因为她的身份和民间宣扬的女菩萨传言而有丝毫改变。 “是。”萧清瑶低头应承道。 李氏又叮嘱了两人几句,马车外传来公主府门前阍侍的唱和声。 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并没有在寒风中站在门前迎客,而是派了自己得力的大丫鬟裳冬领着八个侍婢等在门口,游刃有余的接待陆续赶到的世家贵妇们。 跟随领路的侍婢沿着走廊刚穿过垂花门,就听到后院的露天暖阁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嬉闹声,听起来人已经不少。 外面的天寒地冻似乎对暖阁中这些贵妇、小姐们并没有什么影响,烹茶、观雪、吟诗作乐。暖阁的窗户还开了小半,窗外花园中开得正艳的腊梅林,时有贵女裘衣貂帽,踏雪寻梅,嬉闹追逐。 好一幅春闺赏花嬉戏图。 “臣妾(臣女萧清韵、萧清瑶)参见公主。” “阿西怎地来这么晚?今儿恐怕是要罚酒了。”太平公主萧文卿幼时也曾随萧文辉一同在陇东待过一段时间,自小与庚王妃便是闺中密友,见她们行完礼,便招手将庚王妃唤到近前,与她话起了家常。 萧文卿的长相与先帝有六七分相像,浓眉阔目有点女生男相,但她却极喜欢搭配一些娇嫩显脸色的颜色和配饰,整个人除了气质,跟很多人印象中的雍容华贵、大气端庄并不相符,甚至眉宇间透着一股子骄纵和跋扈。 萧清瑶垂目站到一边,听公主、庚王妃还有其他几个早到的贵妇聊了几句,便听萧文卿点了她。 “一直听说你身体孱弱,没想到巾帼不让须眉,随随便便就能干出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倒是比我这个嫡亲的公主更能福佑大昭。” 因为这句话,原本热闹的暖阁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有意无意的扫向萧清瑶。 萧清瑶屈膝行礼,语气真挚又诚恳,轻声道:“公主殿下过誉了。这天下谁人不知,公主降临之日,虹霞绚丽,天降祥瑞,先皇大喜,亲自提笔为公主殿下赐字‘瑞祥’。后因前朝暴君暴虐无道,天灾连连,民不聊生,先皇顺应民意,替天行道,揭竿讨伐,却因战事胶着,不得已将公主殿下托孤,局势稍稳将殿下接回身边,当日便一战定乾坤,一统十六州三十七郡,为大昭江山统一奠定了坚实基础。先皇登基当日便赐封公主殿下为长帝姬,封号太平,止戈为武、仁义为德,以此寓意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萧清瑶一口气数完萧文卿的”丰功伟绩”后,又缓缓拜下,“公主殿下为人低调,谦逊待人,不曾将这些辉煌成就宣之于口,但臣女与众位夫人、小姐,乃至大昭的百姓们并不敢忘。” 好家伙,这小东西年岁虽小,嘴皮子倒是利索的很,这马屁拍的,她们差点就信了。 以上是在场世族命妇们的心声,虽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在内心腹诽,却不耽误表面上的应承附和。 因为,萧文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带了几分喜色,连眉宇间的骄纵都冲淡了不少。 “咳,罢了,你常年不在京中,很多世家小姐大概都不认得,让你长姐带你出去寻她们一道玩耍,认认脸罢!” “是,公主殿下。”萧清瑶这才起身,跟着同样起身应承的萧清韵一同退出暖阁。 “在园子里玩,时间长了容易生寒气,你们去马车上将郡主与我的披风拿来吧!”刚出了暖阁,走了几步,萧清韵便吩咐她的贴身侍婢和敛秋去外面拿衣服。 廊下只剩萧清韵和萧清瑶,两人安安静静的站在避风处,看着院中在梅花树下嬉戏的闺秀们。萧清瑶以为她专门把人支开是有话单独与她说时,却见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透过这春闺嬉戏的场景看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萧清韵的长相随了庚王妃李靳西,并不是顶漂亮,却是耐看型。沉稳大气,优雅端庄,很典型的世家贵女,未来也会是很合格的世族命妇。 两人都在愣神,各想各的,却后知后觉的发现在院中嬉戏玩耍的闺秀们忽然噤了声,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往结冰的湖对岸望去。 萧清瑶顺着众人的方向极目望去,梅林的正后方有一面不大的湖,因为冬日寒冷已结上厚厚的一层冰,在湖的对岸长廊中零零散散站着不少年轻公子,衣饰华丽,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如团花锦绣,浪到没边。 萧清瑶只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揣着手赏梅、赏雪、赏萧清韵。 也不过是一闪神的功夫,便听到湖的另一侧传来呼救声,“快来人啊~永宁公主落水啦~” 等萧清瑶跟着暖阁中的公主贵妇们一起到达事故发生地的时候,永宁公主正被一个男子揽在怀中,身上罩着男子的裘毛大氅,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就算遇险受惊,也没必要整个身子全部依偎在陌生男子怀中,更何况永宁公主并未出阁。 “好了,快去寻御医,将永宁送到西暖阁休息。”萧文卿像是知道什么,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第一时间驱散围观人群,遣人料理后续的事情。 萧清瑶根本就没凑近,在最边缘的位置站着,看了看明显被人为破坏,凿出一块洞的湖,这么点空,也难为永宁公主掉进去还全身湿透需要人抱上来。 正准备转头往暖阁走,却发现一直跟在她身边萧清韵脸色有些白。 刚想开口询问,却听得周围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救永宁公主那人是不是琅琊王氏的王謇?” “可不是嘛,这衣衫浸湿又肌肤相亲的……” 众人这才想起,萧氏庚王爷的嫡长女萧清韵与琅琊王氏的王謇是有婚约的,明年可就要成婚了。 似有若无的目光一瞬间向萧清韵聚拢过来,她再怎么自持冷静也不过是十几岁还未出阁的姑娘,就在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的时候,身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的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说:“长姐,你看,这腊梅好看吗?”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一截梅枝,形状写意,梅花缀在枝上,被她往阳光雪地里一比划,有种风卷花落梅独秀,破霜傲雪啸九天的意境。 一边说着,一边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架着萧清韵的胳膊往暖阁走,萧清瑶的手劲儿极大,捏得她小臂生疼,却稳稳的支撑住她大半的重量,萧清韵听到自己的声音,“好看,一会……可以簪花用。” “哟,我今天这身朱红,簪黄色的花可不好看……” 两人沿着来时路渐行渐远,众人这才止了话题,在公主的催促下离开湖边。 今天还没开席,就被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扫了些兴致,雪中烤的鹿肉似乎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味道,众人虽然不敢妄议皇家的事,但对这种花边新闻却乐此不疲,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总会小声的议论一两句。 过了最开始的冲击,萧清韵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一边将烤好的鹿肉投喂萧清瑶,一边自己浅尝了几块,头上还簪着萧清瑶折的几朵梅花,显得她肤色晶莹,眉眼愈发温柔。 其他人怎么想不打紧,李靳西坐在公主身边,咽下口中的酒水后,眼神不经意的扫过,看了看女儿,目光最后落定在萧清瑶身上。 未时,众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开,回王府的马车上,还是来时那个位置,没人说话,谁也没有开口提起今日发生的事。 第21章 棋子 回到王府,李靳西直接让萧清瑶回房休息,晚膳会派人做些汤水小食送去她的院子。 萧清瑶应承着行了礼,慢悠悠的往后院走,没一会儿功夫,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谢。”萧清韵的气息有些不稳,这声谢谢却是掷地有声。 萧清瑶也只是停下脚步,并未说话,微微点点头表示收到,就要继续往前走时,却听到萧清韵的声音再次响起,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最早,父亲是准备让我同寒门联姻,永宁公主也是……”说完这句话,也没等萧清瑶给出反应,直接错开身子走回自己的院子。 原来如此。 “姑娘……姑娘……” “颜嬷嬷?” “姑娘,您快去瞧瞧侧妃吧?”颜嬷嬷从远处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满脸的慌张和焦急,规矩都忘了,见萧清瑶迎了上来,赶紧喘着粗气把事情交代清楚,“侧妃前两天染了风寒,却死活不肯喊御医,老奴要去前街医馆帮她另外请大夫,她也不愿,本来今天起床精神头好了许多,能喝几口粥了,谁成想吃完睡下以后突然打起摆子……” 没等颜嬷嬷说完,萧清瑶转身往沈明珠的院子跑,边跑边吩咐,“叫燕十二来。” 按照身份等级,沈明珠的院子在西边偏院,离小辈儿的院落有些距离,这样跑着的时候,萧清瑶才发现这段路很长,而沈明珠每次都要走这么久的路来她的院子等她。 约莫半刻钟,萧清瑶直接进了沈明珠的卧室,好几个丫头婆子正站在床前看着干着急。 沈明珠的汗几乎将床单被褥浸湿,潮红的脸,甚至已经说起了胡话。 萧清瑶伸手探向她汗湿的额头,忍不住呵斥道,“烧成这样,为什么不请御医?” 沈明珠虽然性子冷淡,但轻易不会对下人发脾气或者摆谱,也是多年习惯了伺候这样好相与的主子,终归是懈怠了。 在众人真切的感受到来自萧清瑶的压迫感,瑟瑟发抖的时候,却听她吩咐道:“去用她攒雪泡茶的罐子收点树上的雪来,再拿些毛巾,用热水将盐冲开,再混点温水。重新备一套床褥,换洗的贴身衣服。” 伺候的人赶紧散开去准备萧清瑶要的东西,就怕慢一点会收到更加严厉的责罚。 萧清瑶从怀中掏出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沈明珠脖颈处的汗水,等侍婢将雪罐子抱进来,她直接伸手将帕子放进去揉搓,帕子冻冰拧干,慢慢敷上沈明珠的脖颈。 “姑娘,水来了。” 待帕子被沈明珠的体温烘热,她才示意旁人帮忙将沈明珠扶起,慢慢一点一点喂给她温水,等到喝了小半杯的时候,燕十二来了。 萧清瑶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了颜嬷嬷。 燕十二诊脉的功夫,萧清瑶将颜嬷嬷引到房间的一边,“怎么回事?” 颜嬷嬷却默默垂泪不肯说,萧清瑶也没继续追问下去,转头问燕十二,“如何?” “是风寒,拖得久了些,又气结于心,肝气郁结才这么严重,属下先为夫人扎几针,再开几副药慢慢调养罢。” “好。” 重新帮沈明珠换了被褥衣服,颜嬷嬷跟着燕十二去小厨房等门房抓药回来煮。 萧清瑶难得没有板板正正的坐着,而是盘膝凑在沈明珠的床边,就这么单手托腮静静的看着她。 高烧已经退了,至少面上没那么红,倒是显出几分虚弱的惨白,让她的脸愈发晶莹剔透,貌若天仙。 她想到了前世的母亲,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情商高智商也不算低,却因为时代环境等等各种原因,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大概美人的一生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波折,人情世故那么通透的人,却处理不好婆媳、妯娌关系,她父母在她爷爷奶奶以及叔伯姑侄那里,大概就是提款机和愚孝的代名词…… 辛苦操劳了半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的母亲,本来想安稳退休等着抱外孙的,却遇上她这个不孝女,外孙没抱上,倒是安排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桥段。 不知不觉,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轻抚她的脸颊,低头一看,沈明珠已经醒了,抬着手,正在为她拭去面颊的泪痕。 一下子没忍住,萧清瑶顺势将整个人埋进沈明珠的颈窝,没一会儿功夫,眼泪浸湿了沈明珠的衣领。 萧清瑶哭了,哭她七岁磕破头醒来后多出的前世记忆,哭她前世的父母,哭大昭复杂的局势,哭她这一世的母亲沈明珠。 “吵。”沈明珠干涩沙哑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嫌弃,却不耽误她得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萧清瑶的长发,似安抚。 萧清瑶被沈明珠口嫌体正的样子逗笑了,鼻涕水差点儿喷出来。 用脸颊贴了贴沈明珠的额头,“醒了就把药喝完,吃点东西再睡。” 沈明珠没拒绝,任由萧清瑶安排。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沈明珠虽然退了烧,但是伤了元气,总归没有多少精神头,喝完药,吃了两口白粥后,又沉沉睡去。 萧清瑶没离开,就坐在沈明珠的床边想些事情,累了就扯开沈明珠的被子窝着睡一会儿。 *** 卯时,萧清瑶的生物钟响了,见沈明珠睡得沉,便起身洗漱、练武、沐浴,然后直接在房中用早膳。 颜嬷嬷没了昨日的慌张,认真帮萧清瑶布菜。 “她年岁不小了,有些事也不能只由着她性子,以后再发生这种事,请大夫才是第一位,事后总有我兜着。” “是。”颜嬷嬷抿着嘴笑,一时也分不清谁是母谁是儿。 萧清瑶啰啰嗦嗦叮嘱了几句,颜嬷嬷也都笑着应了,用完早膳,她没去家塾,就坐在沈明珠的房中看书写字。 只有偶尔纸张翻阅的声音,过了半晌,王府的管事来报,说是圣上传旨,让她即刻入宫。 萧清瑶让管事退下,一转头就看到沈明珠安安静静的坐在纱幔后看着她。 起身将温在小吊炉上的汤药端出来,一边往床边走,一边用汤匙搅拌吹凉。 一个喂,一个喝,两人都没说话,直到一碗药见底,萧清瑶用手帕拭去沈明珠嘴边的药渍。 “我身体里流的……不只有萧家人的血。” 沈明珠的双眼中瞬间聚起一片水雾,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刚想开口说话,却被萧清瑶按住手。 沈明珠没说话,虽然泪水没有落下,眼圈却是红的,沉默了半晌,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轻喃道:“你若是不愿……”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阿娘最后不也妥协了吗?” 萧清瑶见她只是垂眼并不说话,一滴泪却顺着她的眼尾缓缓滑落。 这种我见犹怜的脆弱,是萧清瑶不曾见过的。别说萧文辉,换做是她,像沈明珠这种美貌冷艳又聪慧倔强的女子,她也喜欢,会想尽办法都要弄到手的那种喜欢。 抬手轻轻拭去沈明珠的泪珠,“阿娘给我做身衣裳吧,过年穿的,我还想要件狐皮大氅。” “……好。” “其实……我更喜欢银票、商铺,真金白银多多益善,万一后半生真的不怎么如意,我还能花钱多养几个听话又俊俏的面首。” “……” 出了沈明珠的院子,萧清瑶驻足回眸,正好看到颜嬷嬷站在门口向她挥手,嘴里念念叨叨,大概是在跟卧在床榻上的沈明珠转述什么。 “让十二留下照顾阿娘。”萧清瑶一边吩咐,一边环视这四四方方不大的院子,还有跪了一夜的奴才侍婢们,“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奴才(婢)谢……姑娘。” *** 萧清瑶想到这个时候萧文昭召她进宫可能是昨日永宁公主那档子事,只是入了宫才发现,阵仗比她想得还要更大些。 这其实应该是后宫的事,可她却被带到了前朝御事殿萧文昭休憩的偏殿,密密麻麻跪了一地人,永宁公主萧清莲花猫儿似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这样吧,褫夺公主封号,即刻发配皇陵,终身不得离开。” “父皇,呜呜呜~父皇,真的不是儿臣,儿臣真的是不小心啊~父皇,父皇~” “圣上,圣上,永宁罪不至此啊,圣上……”永宁的生母璟妃也在,被萧文辉的决绝吓坏了,立马跪地膝行至萧文昭的身边,泪涕横流。 原来是这么个情况,时机倒是拿捏的正好。 “臣女萧清瑶,拜见圣上。” “来得正好,你来说说,朕这样处置,能不能堵住悠悠之口,给琅琊王氏、给陆爱卿一个交代。”这是要将陆翊尚公主的事也一并挑明了。 “圣上肯将如珠如宝的公主下嫁,不管是世族还是寒门,都应该感念皇恩浩荡,君上没必要给臣下交代。” 永宁公主萧清莲和璟妃的哭声瞬时小了许多,虽然不知道萧清瑶为什么会帮她们说话,但只要能劝住皇上,事后想要什么都可以谈。 娘俩趁着众人不注意,交换了个眼神,心里的小九九不谋而合。 却没想到,萧清瑶紧接着话锋一转,让她们稍微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萧清瑶说:“但……长姐萧清韵与琅琊王謇已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约,明年就要举行亲迎礼,却在婚礼前期出了这样的事,累得皇族名誉与长姐闺誉受损,还请圣上做主,向琅琊王氏讨个公道。” 这其实,就有点不要脸了,虽然永宁打死不承认,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始作诵者大概率是永宁公主不满下嫁寒门庶族,故意算计了王謇,先不说王謇是不是心甘情愿配合,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萧清瑶一句话,帽子扣下来直接给他定性了。 偏殿鸦雀无声,萧清莲连装哭都忘了,忍不住透过假装捂着的手帕缝隙看向萧清瑶,却见她端端正正地站在大殿的正中央,因为被急召入宫,她还穿着居家的衣裳,青色交领窄袖糯,青衫配淡绿长裙,长裙袅袅婷婷似烟雾缭绕,垂挂髻上同色系的宝钿花钗,看不出什么材质,简简单单的装扮,宽肩细腰,玲珑有致,根本不像未及笄的少女,沉稳大气,自带一种天潢贵胄的气场。 萧清瑶,比她更像公主。 很多人可能以为萧清瑶这个郡主是个假把式,是皇族用来做文章的幌子,但萧清莲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管是陵山坑杀蛮夷、朝花节的突发事件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镇压叛军,所有的计划和执行的确是出自萧清瑶之手,因为父皇以此为例教导太子萧清阳的时候,她恰好听到了。 她曾经的不以为意,此时此刻却像一把利刃,扎进她的心窝。 身为大昭公主,她还在为不满自己的婚事搞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时,未及笄的萧清瑶已经能够为江山社稷、为父皇做到这种程度了。 萧清莲突然很想知道,若是萧清瑶被赐婚给寒门老头子会作何反应,还会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这样想着,却没想到跪在她身边的母妃一脸震惊望着自己,萧清莲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居然把这句疑问说出来了。 只这一句话,就完全坐实了她的不甘和愤怒,昨天的事确实是她做的,她不但抗旨不尊,还筹划强抢堂姐的未婚夫婿。 除了跪了一地的奴才侍婢,包括萧文昭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萧清莲有些慌了。 “虽然清瑶还未及笄着急讨论婚嫁之事有些不合时宜,但……圣上下旨赐婚,世族、寒门、百姓,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大昭王臣,又有何不甘?” “够了!”萧文昭已经被萧清莲蠢得心力交瘁,正在这时,汪顺从偏殿后的角门绕出来,对他点了点头。 萧文昭不得不压下火气。 其实,萧文昭对萧清瑶不按章法出牌却总能另辟蹊径最终解决问题的打法再熟悉不过,这也是把她叫来的原因之一。 以十大世族为首的琅琊王氏,严格控制内部通婚范围,很少允许外戚加入,固守世族血脉。 世族世代传承,甚至还有不成文的家族禁忌,禁止自己的嫡系女性与皇室联姻,因为一旦女儿嫁到皇室,就意味着王氏的利益会受制于人。 可是到了上一代,因为前朝的一些纠葛和王氏嫡庶之间的纷争,让琅琊王氏与皇室有了根本的牵扯,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与皇族联姻,却也谨守族规,不嫁女,只娶妻。 皇族嫡系王爷一脉的嫡长女萧清韵,背后是另外十大世族之一的陇东李氏,也是门当户对能够继续延续世族之间的利益。 谁也没想到,在临近大婚之际,会出这么一个人尽皆知的幺蛾子。让萧、王、李三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王謇作为琅琊王氏嫡长子,若真的尚了公主,不止王謇要废,琅琊王氏也会被掣肘。 因为大昭新政:驸马仪宾,不许入仕,其子不许任京秩。 不想入朝为官和不能入朝围观,完全两个概念。不管萧清莲出于什么目的,都算是阴差阳错的为萧氏、为皇族解决了一件十分头疼的事。 而之所以把萧清瑶叫来,也是萧文昭笃定她能权衡其中的利害关系,顺他的意将事情转向更利于萧氏的方向发展,哪怕未能达到预期效果,也能用年岁小还未及笄不作数搪塞过去。 “哎,婚礼前出了这样的事,你想要为你长姐向琅琊王氏讨个公道,朕也能理解,可王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乃君子之为。”萧文昭直接跳过刚才的不愉快,假装忘了萧清莲犯蠢的事,主动开口帮王謇解围,来回踱步半晌,像是刚想起要把其他当事人叫来一起商量。 于是,跪了一地的御事殿更加拥挤了。 琅琊王氏这一代的当家人即王謇的父亲王濯、王謇、陆翊以及庚王妃李氏被陆续领进殿内。 “微臣(王濯、王謇、陆翊)拜见圣上!” “臣妾拜见圣上!” “都起来吧!你们在偏殿,大概也都听见了,所以,你们以为如何?哦,陆爱卿大概还不知道朕的属意,本是想过几天把你叫来商议尚公主的事情,没想到……”萧文昭主动开口询问其他当事人的意见和建议。 但其实,他们也是刚刚被带到偏殿,只听到萧文昭最后那句话,都是修炼成精的狐狸,无人置喙,只齐声道。 “微臣(臣妾)任凭圣上做主!” “那便……传朕的旨意,琅琊王氏王謇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永宁公主待宇闺中,与王謇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赐永宁公主许配王謇为妻,赐驸马都尉,掌宫门卫屯兵卫尉卿。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日完婚。”这真是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没有实权却有实在官职的驸马都尉,赐婚口谕还处处以王謇为重,将皇族的姿态放到最低。 “……臣,谢主隆恩。” 而当事人之一的萧清莲,这才从一系列的事以及见到陆翊真面目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整个人还是懵的。 这与她前些时日见到的‘陆翊’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陆翊明明应该是个寒门出身的穷酸大叔的,为什么? 皇家世族其实没有真正的蠢货,哪怕纨绔、哪怕骄纵、哪怕任性,该权衡的利弊,该动的脑子一样都不少,所以第一时间,萧清莲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是有人不想皇族跟寒门联姻,还是有人想要牵制琅琊王氏,还是……一时间各种猜疑在她脑中转起来。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站在大殿一边垂首目视地面的陆翊,将不可思议、懊恼等等各种情绪轮番展示在脸上。 这让站在最优位置,能够总揽全局的萧清瑶不得不侧目。目光从萧清莲的脸上移向陆翊,正正好与陆翊的眼神交汇,她不闪不避,与他对视了片刻。 这是萧清瑶第一次见陆翊穿朝服,有种紫袍金带尘高堂,荣华富贵谁能及的错觉,脸和身段确实少有人能及,也难怪萧清莲的表情如此精彩。 这下,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萧文昭不想琅琊王氏和陇东李氏联姻,陆翊不想尚公主,不知道出了什么损招让萧清莲误以为他是个中年猥琐大叔,连同王謇一起拖下水。 也不知道是谁顺了谁的水,推了哪条舟。 “至于萧清韵,温婉端庄,贤良淑德、才德兼备、贞烈无双,封宁和郡主,赐良田千顷,黄金万两,以彰其德。” “臣妾,谢圣上恩典。” “户部侍郎陆翊,经世致用,有功于国,得信于民,实乃国家之栋梁,民族之脊骨,即拜户部尚书兼中书令,食邑三百户,以安家族。” “臣,谢主隆恩。” 上一任户部尚书刚卸任告老还乡没多久,没想到在这等着陆翊了,二十四岁的户部尚书兼中书令,也算是开创历代先河了。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是五味杂陈,各有各的小九九。只有永宁公主神思不属,最后被璟妃拉起来半拖半拉着离开御事殿。 又是殿外那条长廊,萧清瑶错开小半步的距离,跟在庚王妃李靳西的身后,侍婢在前面挺远的距离领路,不闻脚步声。 “郡主,真的准备好了吗?”李靳西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萧清瑶却明白她这句话完整的意思。 李靳西想说的是:王、李还有……很可能会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她有没有应对之策。 比起这句话的内容,更让萧清瑶惊讶的是一直恪守成规、立场相悖的庚王妃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这对李靳西来说,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善意了。 “是,母亲放心。” 两人不再交流,被宫侍送出宫门后,因为进宫的时间有前后,回去也是分开两辆马车,萧清瑶亲手扶李靳西上车,目送她离开后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见燕一在,也没惊讶。 “如何?” 燕一一伸手扶萧清瑶坐下,压低声音,“怂恿永宁公主的那个侍婢已经被灭口了,还有王謇身边的人,死的死,发卖的发卖,待我们的人沿路追去,那些被发卖的侍婢奴才也因为路遇匪寇,连同买卖的主家一起,无一生还。” “买卖的主家是谁?” “明面上是小门小户的寒门庶族,其实是沧州赵郡刘氏五服外的旁支。” 萧清瑶轻笑,“告诉冯玉臻,不用她当牛做马回报我的恩情了。” 第22章 因果 沧州,与荆州、泾州比邻,占据北方三分之二还要多的板块,形成三大不可分割的黄金三角,虽然比不得江南沿海一带富裕,却因为丰富的矿产和重要农作物,让蛰伏这一带的世族比别家更有底蕴。 泾州陇东李氏、沧州赵郡刘氏、荆州河内陆氏,十大顶级世族其中之三,以各自郡望为中心,势力逐渐覆盖至三大州。 广晟镖局,沧州赵郡刘氏治下排行前三的镖局,这样的乱世,却选择镖局营生,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押镖之路充满了未知和危险,需要处处小心、时时警惕,一不留神倾家荡产事小,更甚至性命不保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像冯玉臻这样全家连同镖师几十口人,男丁全灭,只余几个老弱妇孺的,实属罕见。 广晟镖局能够在乱世中做到州内前三,甚至将沧州辖内几个郡县的生意垄断,这样的实力,却在押镖途中被流寇清理门户,几乎不留活口,要说没有猫腻,萧清瑶不太信,尤其知道了很多流寇跟当地官府,甚至世家暗中有利益牵扯后。 沧州赵郡刘氏以赵郡为郡望,广晟镖局总部冯家主宅设在赵郡高邑县,紧邻赵郡治所平棘。 萧清瑶带着燕一赶到冯家的时候,冯家的大门虚掩,从里面传来十分嘈杂的吵闹声,惹得街坊邻居驻足街口,伸长脖子有意无意的看着热闹。 萧清瑶戴着轻纱幂篱,手中握着一把寒月刀,刀柄尾铜雕刻着广晟镖局特有的家徽——三足金蟾。 “这是?” “是冯家二娘,冯玉臻回来了?” “二娘,你还是快走吧,你那个叔公要把你抓去给老头子做填房呢!” 围观的街坊邻居开始七嘴八舌的劝慰起来,萧清瑶也没说话,只是冲街上的邻居们行礼作揖后,直接推开半掩的大门。 嘈杂声更盛,带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和男子呼喝的声。 院中,站着几个趾高气昂的老头,有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将三个妇人按在地上,几个年轻一些的姑娘正被一个妇人护在身后,双方的对峙,似乎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下一瞬,一道黑影冲向院中,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压着妇人的家丁瞬间像软脚虾一样昏死了过去,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叔公这是在做什么?”萧清瑶特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更接近冯玉臻。 “冯……冯二娘?你还敢回来?”为首的一个老头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一个有点熟悉又陌生女声响起,回头一看,高挑纤细的身姿加上那把三足金蟾寒月刀,不是冯玉臻还能是谁?呵呵,这死丫头居然还敢出现! “叔公说笑了,这是二娘的家,不回来,您让二娘上哪去呢?” “冯玉臻,你忤逆长辈,背离家族,今日竟又携陌路男子归家,简直恬不知耻……” “叔公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二娘可承受不起。”萧清瑶一边说着,一边将腰间的刀抽出,寒光随着刀鞘缓缓释放出一股冷意,让见到这场景的几个老头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 只见她一边抽刀一边靠近他们,刀尖被她拖在地上,与地面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甚至在路过晕倒家丁的时候也没有避让,直接从他手臂上划过,开过刃的刀,锋利无比,轻轻带过便是一朵血花飞溅。 萧清瑶恰好站定在刚得了自由,互相搀扶着起身的三个妇人身前,继续道:“您说的忤逆长辈,是指您要把我嫁给赵郡刘氏旁支那年逾古稀的族长吗?至于背离家族,二娘二八年华,记性可能比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叔公要强些,您大概忘了,咱们已经分家,赵郡冯氏和高邑冯氏,同宗不同族了。” 几个老头已经被她的骚操作吓呆了,只紧紧盯着她手中刀尖上滴落的血珠,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早就听说冯家二娘冯玉臻性情刚烈,任性妄为,却没想到刚一照面就见了血,再看着她拎着刀就要往他们这边甩过来的架势,被称作叔公的人瞬间战术性后撤了好几步,“好~好~好你个冯玉臻,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你等着,你们等着……” 一边撂狠话,一边在家丁的搀扶下,伙同其他老头健步如飞的跑了,连被燕一弄昏倒在地,生死不明的几个家丁都不管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被簇拥在中间的妇人主动开口了,“你是谁?” 萧清瑶还刀入鞘,一边转身,一边将头上轻纱幂篱拿下来,长揖一礼,“见过冯夫人,臻姐姐托我带了一封家书给夫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冯玉臻的亲娘冯孙氏。 孙氏这才看清她的长相,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乔装的原因,面前的姑娘身量确实与她女儿有些相近,幂篱摘下后的脸,眉宇间更是与玉臻有两三分神似,不是亲近熟悉的人确实不会分辨,一时唬住外人也够用了。 伸手接过信函,一目十行的看完前因后果,孙氏一惊,就要屈膝拜下,却被萧清瑶伸手拦住了,“这段时间,恐怕要麻烦夫人了。” *** 入夜,冯玉臻的母亲冯孙氏将白日受到惊吓的女眷们安顿好,单独到客房寻萧清瑶。 萧清瑶已经卸掉脸上的妆容,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见孙氏寻来,倒了一杯茶,“这是安神茶,有助睡眠,夫人尝尝。” 孙氏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颓废,冯氏家族的遭遇几乎快要压垮这个昔日最强后盾的冯家主母,见萧清瑶这样体贴,又想到女儿信中提到的种种,心中顿时五味俱全。 “臻儿自小性子又烈又执拗,倒是给郡主添了不少麻烦。” “不管如何,能平安就好。” “……是,平安就好。”孙氏忍下眼中的酸涩,“如今冯家只剩我们四个妯娌,五个女孩儿,家中略有薄资,皆是他们爷几个刀尖舔血用命换来的,别说旁支,就连冯氏直系血脉的兄弟叔伯都在一旁虎视眈眈……世道艰难,孤儿寡母更难。” “夫人或许可以考虑白天冯氏叔公的提议,十大家族之一的赵郡刘氏,哪怕旁……” “郡主!”孙氏的情绪大起大落,还未等萧清瑶的话说完,直接毫不客气的打断,带着一股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怒火,起身的瞬间,宽大的衣袖直接打翻了那杯沏好的安神茶,茶杯滚动,‘啪’得一声摔落在地,碎了。 因为动静太大,隐在暗处的燕一现身,成护卫姿态,直接站在萧清瑶身侧。 萧清瑶不以为意,拿出一个新杯子为孙氏重新倒了杯茶,“士农工商,正面硬刚的最好结果,就是强迫你们的女儿嫁出去,不论进了哪家后宅,随便搓磨拿捏,好一点的如行尸走,差一点的……直接下去跟父兄团聚。” 孙氏一下子攥紧双手,青筋暴起,浑身颤抖,她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这确实就是她们的下场。 “或者,夫人想要改嫁吗?” 孙氏觉得萧清瑶字字句句都直戳人心窝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本~夫~人~这~辈~子~都~不~会~改~嫁!生是冯家的人,死亦作冯家的鬼。” 知道冯玉臻这刚烈倔强的性子是随谁了,萧清瑶展眉轻笑,双手将新沏的安神茶奉给孙氏,郑重道:“夫人立女户吧,按照新颁布的《户律》和《置后律》,立女户。” 孙氏一怔,“立……立女户?” *** 沧州位于京城正北方,沧州赵郡又地处交通要道,占据优越得地理位置,是多个州郡交汇通商最大的贸易中心,这也是广晟镖局在赵郡高邑扎根的主要原因。 年关在即,很多商旅都赶在年前最后一波年货采买交易,地处沧州赵郡中心高邑的主干道上更是热闹非凡,除了来往的行人车马还有各种叫卖声,还有熙熙攘攘置办年货、讨价还价的当地百姓们。 比起上半年,不论是官道上还是州郡县,大昭正在推行的各种政策中修生养息,恢复元气。 如果没有某些绊脚石的话,大昭可能会更好,萧清瑶这么想着,突然被一个身高不及她肩膀,衣衫褴褛的孩子撞了满怀。 孩子撞到她以后,一叠声的哈腰作揖,嘴里念叨着,“贵人对不住,对不住……”一边说着,一边卑躬屈膝,渐渐混进人群溜得无影无踪。 小孩离开熙攘的大街,又绕了好几条小路,回到大街上溜了一圈后,没入偏僻背街的小巷中,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尾随,便推开一扇破旧的大门,冲里面喊道:“小六,泛子,芽儿我回来啦!” 话音刚落,从里面冲出三四个小萝卜头,都是身上打着补丁,半大不小的孩子,哭着喊着,惊慌失措大喊道:“锄头哥,锄头哥!你快来看看,前几天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好像……好像没气了。” 锄头赶紧跑进破败到四处漏风的房舍,那个陷在草垛中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东西’,好像……确实没气了。 “荷包里的钱,大概只够给他请大夫抓药的。”萧清瑶站在破败的门前,打量屋里或坐或跪的几个孩子,好心地解释道。 锄头一惊,赶紧以护卫的姿态将见到陌生人出现,瞬间藏到他身后的几个孩子挡住,嘴上也没闲着,装模作样的干嚎起来,“贵人,饶命啊~贵人,您大人有大量,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几天都没吃……” “你再演一会儿,他可就真的死了。” “……”锄头的脸上闪过各种情绪,知道自己遇到硬茬了,偷了不该偷的人,正准备想对策。 “所以,你是要给他请大夫抓药,还是留着钱填饱自己和这些孩子们的肚子?省着点用,过个半载也行。” 锄头听懂了,“你……不是来抓我的?”又想了想她的话,从地上站起来,给其他几个小萝卜头使了个眼色后,试探性的往萧清瑶的位置走两步,“我爹娘也是差一口气,死在冬日里……” 见萧清瑶真的只是靠在门前不阻拦也没有任何动作,便大着胆子快走几步,越过她往外面跑,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原本在屋子里的孩子们钻洞的钻洞,爬窗的爬窗,一瞬间四散跑了个干净。 只留萧清瑶和屋子里那个不知死活的人。 走到那个窝成一团,几乎看不出是男是女的人跟前,萧清瑶半蹲着扒拉了半天才找到骨瘦如柴的手腕,摸向‘ta’的脉搏。 就这安静切脉的功夫,锄头已经抱着一床破棉被,纸包等等大包小包的跑了进来,见萧清瑶不嫌脏,半蹲在那里为他捡回来的人切脉,也没多说什么,将破棉被随意扔到地上人的身上,又将大包小包扔到一边,从破屋的角落里掏出一个熬粥的破罐子,直接支在还未灭的火堆上,忙活了半天,将其中一个纸袋子拆开一股脑地扔进罐子里。 “小姐生在富贵人家,不知人间疾苦,您这一个荷包,够给他抓药也够我们过冬甚至还有余了,穷苦百姓确实请不起大夫,但药渣子还是能买的,伤寒的、退热的,混在一起喝下去,生死由命,我把他捡回来这么多天,也算尽人事了。” 锄头带着乱世孩童特有的早熟,像是一个阅尽千帆的大人,用亲身经历验证这世间的冷暖,迫不得已参透很多人生道理。 萧清瑶也没说话,算是接受了他的批评和他尽人事听天命的理论,顺手收拾了一下其他纸包中的东西,一大包陈年的糙米,一小包干巴得腊肉腊鸭腊鱼的边角料。 萧清瑶就地坐在一个破草墩子上,看着锄头忙里忙外,熬完药开始添火煮饭,又从外面不知道哪里刨了一颗白菜和一些看不出什么的黑绿色野菜,眨眼的功夫,一阵饭香混合着汤药苦涩的味道充斥在破败漏风的房子里。 “家里就剩自己了?” “……嗯。” “哪里人?” “郾城。” 萧清瑶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如果是郾城,那就是年初东夷蛮族破城的事,他一个不大的孩子,从边城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能活着走到这里。 沉默许久,直到锄头将盛着汤药的破碗塞到她手里后,又去忙着刷药罐准备烧汤。 萧清瑶看着缺了三分之一,几乎盛不了多少汤水的破碗,回头将缩在地上的人扶起,让‘ta’靠在自己怀中,方便她在没有勺子的情况下,更好喂药。 用巧劲捏住下颚,稍微一倾斜,药便顺着滑了下去,几乎一滴不漏。 这人就算无意识,也愿意配合,求生意识很强,本能的吞咽,三两下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净。 又过了半柱香,刚刚跑没影的几个孩子早就在窗户边、洞口、门缝里看了老半天,闻到饭香时已经蠢蠢欲动,只不过碍于陌生人在,不敢进来,等饭菜汤都做好了,再也按耐不住,跑进来围住锄头,也不哄抢,就在一边帮忙,拿破碗的、盛饭的、舀汤的,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当然,也不忘了抽空偷偷观察她的动向。 然后,那个被唤作芽儿,唯一的小姑娘踌躇了半天,才一步一步挪到萧清瑶跟前,怯懦的伸出手,试探性的想要拿回萧清瑶喂汤药的碗。 萧清瑶却躲开她的试探,“别过了病气,先用其他哥哥的吧!”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绢帕包的点心递给小姑娘。 芽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躲了两步,看了看萧清瑶,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绢帕,再回头看向锄头,见他点头,这才放下戒备,慢慢靠近了一步,在能接触到最远的安全距离,一把抓住萧清瑶的手帕,赶紧跑回锄头和其他孩子身边。 过了好半天,慢慢摸索着打开手帕,看到里面似花儿一样精巧漂亮的两块点心,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萧清瑶,小小声的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拿出一块点心来分成几等份,乖巧的分给每一个人一小块。 几个孩子分了点心,又吃上热乎饭菜,气氛渐渐活络起来,脸上笑容都带着十分的满足。 等他们吃完饭,收拾好,萧清瑶也站起来,“走吧。” “去哪?” “府衙啊~怎么?你偷了我的东西,被抓了个现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用负责的吗?” 几个刚吃饱喝足的小家伙瞬间炸毛了,一脸警惕的将锄头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小孩大声反驳道:“要抓就抓我好了,不要抓锄头哥。” 除了锄头以外的孩子瞬间吵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争着吵着要担这偷盗的责任。 最后却是被锄头吼了一声才彻底安静下来,“好了。”转头看向萧清瑶,“我跟你去府衙,别伤害他们。” 一边往外走,一边快速交代叮嘱几个小的吃的喝的冷了热了。 萧清瑶看了看地上的病号和几个小萝头,跟着锄头出了门,见他在前面一副视死如归,真的就往府衙的方向走,实在没忍住,笑了。 锄头一脸诧异的回头,看到萧清瑶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你笑什么?” “忘了跟你说,除了去府衙自首,还有别的方法抵这包银钱,你要听听吗?” “?”锄头瞬间捂住自己的胸和裆,一脸警惕的上下打量萧清瑶,似乎是在权衡利弊值不值得。 这小屁孩儿,还真是个逗比,就这豆芽菜样的干瘪身体,毛都没长齐,她是图他的尿不湿还是他擦不干净的鼻涕? “放心,天下美男千千万,我对未成年的小鸡子没兴趣。等你尽完你的人事,便去东边富硒街冯家。” “富硒……冯……广晟镖局冯家?” “是。” “她们不是只剩孤儿寡母了?……我不卖身,也不入富贵人家为奴。” 萧清瑶倒是不意外他知道冯家的事,“不卖身,也不用做奴,你就替我护她们孤儿寡母周全,当还债了。” 锄头却是低着头认真权衡她的提议,“多久?” “你觉得那一包银钱,能让你护她们多久?” “……一年?不,两年,最多两年。” “行,成交。” “只护着她们?不为奴?” “对。” “那……芽儿他们?” “你可以带着他们一起。” “真的?” “嗯,但是吃喝拉撒,这么多不能干活的孩子……” “三年,不,五年,我一定护冯家周全,护她们孤儿寡母周全。”锄头信誓旦旦,认真的像在宣誓效忠。 “你知道冯家的事,也知道她们孤儿寡母的麻烦,还敢吹这样的牛?” “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小姐绕这么大一个弯子,给我还有其他孩子寻一条生路。郾城封翎,领情了!”锄头,哦,不,封翎一边说,一边端端正正的对着萧清瑶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君子礼。 第23章 太子 萧清瑶临近年关匆忙离京,不过是想要亲自部署跟世族相关的局,也是为以后的事做铺垫。 倒是没想到还有封翎这个意外。 回到冯家,与孙氏提起几个孩子的事,惹得她无限唏嘘,“你说他品行高洁,他却以偷窃为生,你说他品行不端,那孩子连自己温饱都难继,却还能将不相干的人救回来不离不弃……” “世间本无善恶之分,并不是非黑即白。一念善,一念恶,也不过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他偷了我的银钱,对我来说是恶,而他将偷来的钱拿去救治不相干的陌生人,对那个陌生人和其他孩子来说却是善。 ” 孙氏看向萧清瑶,她穿着女儿冯玉臻往日居家的旧衣,绯色将她原本就白皙的脸衬托的愈发如玉如琢,年纪虽小,但一言一行却透着阅遍千帆的通透,“郡主昨日的话,民妇已考虑清楚。”说着,缓缓起身,跪倒在萧清瑶脚边,以头触地,恭敬道:“广晟镖局冯氏孙蕙,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孙氏掌家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镖局遭难背后另有隐情,本想徐徐图之,安抚好家中的妯娌和女孩儿们,就算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夫君、叔侄、广晟镖局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讨个公道。 奈何被冯家家族、被世族赶尽杀绝,犹如螳臂挡车的无奈,让她心力交瘁。 骂天道不公,叹世事无常,却不得不向士农工商的规则低头。 孙氏这样想着,却听萧清瑶开口道:“我会派人将冯家遗孀送去安全的地方,冯姐姐已经等在那边了。” 心中一凛,孙氏知道,萧清瑶早就笃定她的选择,并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 *** 与孙氏秉烛夜谈到第二天午时,将接下来要做的事和可能会发生的事掰碎了分析以及最合适的应对之策。 当天傍晚,萧清瑶悄无声息的离开高邑,她要在除夕夜前赶回京城参加宫宴。 一路风霜雪雨,不分昼夜赶路,已是年二十九的深夜。 因临近年关,京城提前一月有余已经开始严格执行冬日宵禁,所有人都不得在亥时出入京城,违令者斩立决。 绕路赶到京城郊外的庄子,已是丑时。 萧清瑶有些疲惫的将身体完全没入温泉中,抬头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飘落下的雪花,还未落于温泉池中,隔着老远就被热气蒸发,消散无踪。 缓缓闭上眼睛,听万籁俱寂落雪有声。 许久,一直留守庄园的燕二十二靠近温泉,“姑娘,温泉的药浴虽然养身,但泡太久会气虚乏力。” 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应,见隐在暗处的燕一走了出来,燕二十二有些焦急道:“姑娘进去有些时候了,莫不是昏倒了?怎么办?燕三燕四都不在,庄子里连个使唤的侍婢都没有。” 燕一看了看温泉的入口,摆手让燕二十二先离开,踌躇两息,转身走向温泉。 “姑娘?” 水汽缭绕,温泉中的热气弥漫在地面,但对于五感皆灵敏的习武之人来说,还是能第一时间分辨出呼吸的深浅。 萧清瑶不是清醒地! “姑娘!”燕一顾不得其他,随手抓起温泉边的大氅,飞身至萧清瑶身边,将她整个人裹住抄入怀中,下一刻足尖点地,借力飞起,往不远处休憩的竹楼奔去。 竹楼中,早就生了红罗炭,熏着萧清瑶喜欢的安神香,燕一把她放在美人榻上,视线小心的避开,手却切上她手腕上的脉。 脉象平稳,健康无虞,就只是太累,睡的沉了些。 燕一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帮萧清瑶盖上被子,才发现匆忙之下,自己的衣摆被她的胳膊压住,得挪动一下才能抽出。 隔着大氅,燕一握住萧清瑶的胳膊正准备抽出的时候,她却动了,睡梦中本能的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一侧身,不但将燕一的衣摆压了个结实,盖在身上的大氅也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条修长的大腿。 萧清瑶习武近七年,身体并不像其他闺阁女子柔若无骨,纤细娇柔,而是带着健美的线条,肌理细腻骨肉匀。 燕一整个人僵住,下意识移开视线,也不管衣摆被压还是如何,直接徒手撕开,将被子盖在萧清瑶身上后,快速远离美人榻。 却没有离开房间,因为他的任务就是守护她。 萧清瑶面朝外,沉睡时,眉宇间失了那份神采,却让她的五官看起来更加精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完全摆脱孩童的稚嫩,出落成一个少女的模样。 是了,她已经长大,再也不是刚上陵山时的孩子了。 *** 多年养成的习惯,让萧清瑶准时醒了,等马车把她送回王府的时候,也不过辰时。 而萧清辉和李靳西并不在府中,按照往年的惯例,天还没亮,两人便已经相偕入宫,为今天皇族祭祖作准备。 大昭虽然立国没几年,但是很多传统习俗却是延续了千年的老传统,萧文昭会在腊月二十九日封笔、封玺,停早朝,于年初一巡游结束的大典上重新开笔、开玺。 除夕正午,身为皇帝的萧文昭会率皇族及萧氏嫡系的亲友、后妃儿女去太和殿祭拜祖先,祈求新的一年中风调雨顺,国运昌盛。 下午申时,在宫中举办家宴,与萧氏嫡系、旁支的重要亲友以及后宫嫔妃、晚辈一起共贺新春,守岁至凌晨,休整过后。 初一寅时,大臣们进宫拜年,与重臣共用早膳后,携皇后、百官去京城主要街道巡游,通过这种形式,与民同乐,敬告天下。 每到这个时候,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年不喜交际的沈明珠都没办法避开。 等萧清瑶回来,沈明珠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老位置上等她归家。 萧清瑶行礼后,握住沈明珠的手腕把了下脉,见她虽然脸色不若早先那么红润白皙,但精气神儿却骗不了人,已是大好。 “先沐浴更衣吧,别误了时辰。” “好。” 萧清瑶跟着颜嬷嬷和敛秋去沐浴更衣,快速收拾上妆后,随沈明珠一起进宫待命祭祖。 昭和十一年,在太和殿前,声势浩大的八佾舞中,拉开崭新的序章。 这一年,萧清瑶十四岁。 *** 直到祭祀结束,宫宴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上百人的宫宴,混迹其中的萧清瑶并不打眼,也因为除夕夜,圣上面前,谁也不敢闹什么幺蛾子。 本以为平平安安守岁至凌晨就可以回王府休息了,却没想到,临近亥时,有些微醺的萧文昭对以太子为首的小辈们说:“东边宫门城墙那里有花炮表演,你们年轻人也别拘在这里了,去外面玩乐吧!” 萧文昭年轻时跟随先帝征战四方,膝下儿女并不在身边,等一切平息,先帝登基尘埃落地后,才将子女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尤其对萧清阳的要求极为严格,一年到头,身为太子储君也就这一天能稍微松懈下来,跟族人团圆玩乐。 太子萧清阳起身,带着萧氏族中年轻一辈给所有长辈行礼后,离开宴席。 萧清瑶也在其中,前世禁烟花爆竹多年,她确实有些想念那乍然绽放,昙花一现的烟火了。 跟着大部队,在侍婢的带领下一路往东边宫门走,手里还捏着刚刚领的几个烟花爆竹。 庚王府的几个女孩很默契地走在一起,萧清月似乎也对手中的烟花有些怀念,连连赞叹着念了好几首跟新年烟花相关的诗词。 惹得晋王之女萧清岚频频侧目,差点就忍不住又要出言讽刺几句,见太子就在不远处,忍了又忍,终是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干脆凑到公主身边奉承去了。 萧氏年轻一辈的这些人,除了她的胞弟萧明朗以外,基本都到齐了,包括前段时间刚被萧清瑶扔回陇东的晋王之子萧清风。 想到燕三十六秘密传回来的消息,萧清瑶敛住心神,恰在此时,一朵巨大的烟火直冲云霄,照亮了大半个皇宫。 “咻~砰~砰~啪~” 烟花在空中爆开,占据目光所及的整个天空,璀璨夺目,绚烂如花。 “瑶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天上的烟花吸引时,太子萧清阳却站到萧清瑶身边,主动打招呼。 “太子殿下。”萧清瑶恭恭敬敬行礼。 “你我是嫡亲的堂兄妹,这样倒是见外了,瑶妹妹唤我声兄长即可。”嘴上这样客气,但萧清阳并没有阻止萧清瑶向他行礼。 萧清阳与皇后高氏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剩下的一两分随了他的外祖父渤海高氏目前的族长高天翔,身上甚至看不出多少与萧文昭相似的地方,儒雅却算不上风流,面阔唇方眉眼瘦长清秀,举手投足间确有丰仪。 “亲厚归亲厚,礼却不能废,先君臣后兄妹,也是全了妹妹对兄长的拳拳之心。” 萧清阳也没再坚持,一声看似宠溺的‘罢了’,算是定调了两人的相处方式和地位。 “父皇经常在孤面前提起瑶妹妹,为国为民,是大昭的福星,孤早就想同瑶妹妹好好聊聊,奈何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又怕叨扰了妹妹。” “太子殿下公务繁忙,为国为民,为圣上分忧,不像臣女,闲散无事。若太子殿下哪日得空,随时召唤臣女即可。” 萧清阳倒是没想到她会把姿态放得这样低,深深看了萧清瑶一眼,见她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一言一行皆是毕恭毕敬。 “太子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快点吧!”永宁公主跑过来,直接插到两人中间,将萧清瑶挤到一边,挽住萧清阳的胳膊,把他拽到一边,撒着娇,非要她的太子哥哥帮她放烟花点炮仗。 萧清阳倒也是真的宠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从永宁公主手中接过爆竹,走到空旷的地方。 周围少男少女见状,也跟在太子身边凑热闹。 然而,意外就这样猝不及防。 ‘砰嚓’一声巨响,以太子萧清阳为中心,爆炎闪焰瞬间照亮周遭的一切,让来不及反应的众人眼前一片金光,爆竹爆开的刹那,连带着地面都为之一震。 萧清瑶反应最快,闭眼转头的瞬间,将离她最近的萧清韵、萧清月护在身后,嘴里也不忘提醒道:“闭眼!” “啊~我的眼睛!” “啊……” “啊~救命啊~好痛!” “来人啊~快来人啊~” 乱成一锅粥,捂着眼嚎叫的,在地上打滚的,主子奴才滚作一团。居然没人第一时间去关注浑身火光,抱着头在地上打滚的太子萧清阳。 萧清瑶看向萧清韵、萧清月,两人皆无外伤,只是因为突发事件受到明显的惊吓,惊魂未定的看向彼此,“先回圣上身边,不要跟其他人走得太近有接触。”一边叮嘱两人,一边回头找萧清澜,正好看到他跟在段景怀身后,带着几个内侍冲向满地打滚的太子萧青阳。 他一边冲一边大喊:“快救太子!” “快!用雪灭火。”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临近的禁卫军听到动静第一时间赶到,救援的救援,灭火的灭火,用最快的速度掌控全局,维持秩序。 而正在皇家宴席观赏歌舞,与宗族同乐的萧文昭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因事态严重,甚至还祸及不少萧氏家族及其他显贵世家的贵子贵女,立刻雷霆震怒,“让太医院所有人全部进宫!”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 京兆少尹左思琦还在为明天圣上巡街安保做最后检查,收到宫里传来让他紧急入宫的消息还骂骂咧咧唉声叹气了好久。 进宫后才发现除了圣上平日倚重的那几个大臣外,就连陆翊也在。 刑部、吏部、京兆府、禁卫军等全凑齐了。 萧文昭脸上甚至还带着明显的怒容,“今晚的事,还有明日长安街的巡游,你们觉得如何?” “圣上,从当年太子落水到朝花节滋事,再到今日之事,敌在暗,我们在明,但所有的事多多少少都会有前朝余孽的影子。臣怀疑,宫中或是朝内仍有前朝埋藏较深的内应,才会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觉制造各种无法溯源的事件,动摇大昭之根基。”丞相吴坚一直是萧氏的心腹,实打实的保皇派,这话也就他敢直谏,并不会觉得他是在危言耸听或是挑拨。 “所有被送进宫里的烟花爆竹必须经过反复查验,登记造册后才送到各宫,从这里入手必定能找出些蛛丝马迹。隐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可能不会放过明日圣上巡游的时机,必定会制造些什么引起恐慌。”刑部尚书李丰毅一脸凝重,比起今夜发生的事,他更担心的是明天圣上巡游的安全和他的乌纱帽。 在场的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大多都是马后炮,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具体的方案解决明日的燃眉之急。 萧文昭的怒气已经快到临界点,看着又是吵作一团的大臣们,突然有些心力交瘁。 “圣上。”专门负责皇城内安全的内庭禁卫军首领卫尉张凯旋声如洪钟,瞬间让争吵不休的大臣们安静下来,忍不住侧目而视,想要看看这个愚忠的大老粗要说些什么。 “不如,让尊皇长郡主代圣上巡游吧!” 就说这大老粗确实没什么脑子,这种提议……好像,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没等众人回应,张凯旋将他的打算和盘托出,“原本圣上每年初一巡游也是为了与民同乐,意在稳定民心,并不算明文规定的祖宗习俗,或者圣上登宫门在城楼上露个脸走个过场,再由尊皇长郡主代您巡游京城……反正目前来看,百姓们对郡主的推崇丝毫未减,京城各大茶楼、酒楼的说书先生及书肆畅销故事书还是《女子也有凌云志,巾帼何曾输须眉》、《清瑶传》、《我与尊皇长郡主不得不说得二三事》……”也难为行伍出身的张凯旋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着调的野史书名,但他的意思却让其他人沉默了。 除了户部的陆翊,在场的大都是明日负责巡游安防工作的官署负责人,心里的算盘拨得飞快,天子出事与郡主出事,需要承担的责任,不言而喻。 “张大人的提议甚好,臣附议!” 第24章 追名 左思琦站得位置并不十分显眼,听着这些岁数加起来都能当萧清瑶老祖宗的老头子们义正辞严的推卸责任,关键时刻推一个小姑娘出去当靶子,实在没忍住撇了下嘴。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是个孬种,并不能对此事发表什么高见,借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找各种理由劝圣上换人巡游的时候,暗戳戳瞅了眼站在阴影处的陆翊。 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陆翊都是那副万年不变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想到上次朝花节陆翊遣人找他支援萧清瑶的事,还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他以为这老小子终于开窍了,结果…… 是他想多了。 左思琦在胡思乱想,而在隔壁宫殿的萧清瑶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并不知道自己被一群老头子惦记上了。 虽然事发突然,但自禁卫军赶到并第一时间掌控全局后,跟太子萧清阳有直接接触的萧清瑶和永宁公主萧清莲就被单独请到了这个不大的偏殿中,而太子的长信殿及永宁公主的永宁殿也被萧文昭下令围了起来。 自太子被太医院的太医们接走诊治,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萧清莲被喷嚏声吓得一哆嗦,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当场发作,看向端正的坐在偏殿左侧的主位上的萧清瑶,依然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太子哥……太子不知道如何了……不是我……”萧清莲说到一半,却突然意识到前些时候,因为与琅琊王氏联姻的事,差点被父皇贬为庶人发配皇陵的事。 如果,如果太子这次出事,哪怕查出来与她无关,她恐怕也会被彻底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这样强烈的直觉,这种直觉让她忍不住背脊发凉,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几乎是用扑的,扑到萧清瑶的身前,仰首而视,“我,我被人算计了,是不是?与琅琊王氏的婚事还有这次!”王謇的事,确实是她的算计,但回头想想,一切又那么漏洞百出,仿佛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事情发展,而她不过是这场博弈中的一颗棋子。 还有今天的事,她几乎年年都会跟太子一起放烟花爆竹,为什么偏偏在与王氏定了婚期以后发生这样的事,爆竹经她得手递给太子,无论如何,她都脱不了干系。 萧清瑶低头看着扶住她双膝的萧清莲,却没有开口回应,因为萧清莲的所思所想几乎都挂在脸上,一惊一乍,最后一脸惨白的歪倒在地,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父皇……”萧清莲想说‘父皇是不是早就知道,甚至也在背后推动’,可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事实可能太残忍,真的捅破那层窗户纸的代价,她好像承受不了。 大殿中,落针可闻,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殿外由远及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汪顺带着几个内侍从殿外走进来,见萧清莲跪坐在萧清瑶的脚边,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直接对两人行礼后,才躬身对萧清瑶恭敬道:“郡主,圣上有请。” 萧清瑶起身跟汪顺离开了,只留下萧清莲呆呆的跪坐在原地,脑中回想着汪顺进来之前,萧清瑶对她说的话。 她说,“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 除了汪顺以外,还有四个萧清瑶没见过的内侍,看衣装服饰皆是御事殿最低等的杂役,尽管如此,汪顺却亲自为萧清瑶掌灯领路,姿态摆的很低。 “这么冷的天,公公唤个小内侍来传我便是,怎敢劳您亲自跑一趟。” 汪顺回头应道:“圣上吩咐,老奴也正好要送各位大人离开。” 只一句话,信息量却很大,通过汪顺的态度和言行,萧清瑶大概预判到目前的情况和萧文昭这个时候单独召见她的目的了。 两人没再说话,却在临近御事殿的长廊中,遇到了刑部尚书李丰毅、京兆府尹刘文祥、内庭禁卫军首领卫尉张凯旋,他们带着各自的下属,正准备前往偏殿、后宫及事发地查验、提审。 见萧清瑶迎面走来,一根筋的张凯旋没觉得如何,李丰毅和刘文祥倒是有点心虚的避开了萧清瑶望过来的视线,垂首作揖对萧清瑶行礼道:“臣(刑部李丰毅、京兆府刘文祥、内廷禁卫首领卫尉张凯旋)见过郡主。” “见过各位大人。” 萧清瑶皇族宗室爵位是正一品,不管是按照前朝的品级还是后宫的规矩,能让她行跪拜礼的,已是屈指可数,她倒是可以坦然接受这些大人们行的全礼,但她也没有太把这个爵位当回事,依然对所有人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也不过是一个照面的时间,她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几个大人的微表情,在众人主动退至左右礼让萧清瑶先走的当下,张凯旋却突然开口唤道:“郡主!” “张大人有何指教?” “听闻郡主大义,阻蛮族,杀流寇,救百姓于水火,还望郡主与下官同心,护佑大昭。” 萧清瑶回头看他,浓眉大眼十分周正的中年大叔模样。 她知道这位张大人,是继晋王萧文滔后接管内廷护卫工作的近臣,萧文昭的近臣。 出身草莽、心直口快的大老粗,曾经被萧文昭招安,心甘情愿跟随萧文昭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对萧文昭更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这是自然,定与大人勠力同心,护佑大昭。” 张凯旋得到想要的承诺,便没再废话,郑重的朝萧清瑶行了一个军礼,躬身退至右侧等她离开。 萧清瑶从其他大人的脸上一扫而过,跟着汪顺来到御事殿。 殿内只有萧文昭一人,他没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而是立在殿中央,仰头看着殿前悬挂的匾额,匾额以金字书写,四周雕有群龙戏珠图案。 匾额上书‘建极绥猷’,是先皇登基当日,亲自执笔写下的。 萧清瑶正要跪拜请安,倒是萧文昭先说话了,“让你代替我巡游。”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是在征询她的意见,而不是以身份压迫她不得不答应。 虽然对她来说都一样,只能有唯一肯定的答案。 没等萧清瑶回答,他又继续道:“刚才太医院来报,太子的伤势并不会伤及性命……”说着,萧文昭转过身来看她,“只是脸部烧伤,容貌被毁,这辈子与储君无缘了。” 萧清瑶猜到了,但是这句话由身为帝王又是父亲的萧文昭说出来,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没有言传身教,家学渊源,又是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登基为帝,萧清瑶倒是能换位萧文昭的处境。 即便是这样,这个由血骨铸就的王座依然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至高的权利确实迷人心智,亘古不变。 是了,当人留下足够的遗产,对簿公堂就是大概率事件。当人留下一个国家,基本就只有一个孩子能活到最后。 身在权力中心,皇权倾轧,灭绝人性的你死我活,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她其实能理解所有人的,立场不同罢了。 第25章 计划 出了御事殿,已是丑时,距离初一巡游的吉时还有差不多七个小时。 外面零星飘着几朵雪花,薄薄的一层,环素凝宫沼,飞雪缀苑条,朱红现艳色,金黄琉璃瓦。 就在刚才,明日巡游的一切事务和详细安排已经全权移交给萧清瑶,握了下手中刻有‘皇帝信牌,宽温仁智’的虎头鎏金调兵符牌。 “去准备吧。”萧清瑶对隐在殿外暗处的燕子萁吩咐道。 “是。” 巡游的准备工作及相关流程早已经在三个月前启动,由礼部、户部牵头,京兆府、禁卫军、卫尉联合布防,各司其职,而这些负责的主要官员正候在御事殿的偏殿中等待圣上最后裁决。 当汪顺将圣上的口谕传达到后,殿内先是安静了一瞬,接着就见萧清瑶裹挟着一身风雪自殿外走了进来。 “臣参见郡主。” “免礼吧。”萧清瑶一路走上偏殿的主位坐下,环视下首,“各位大人辛苦了,明日的巡游典礼,除了将圣上銮驾卤薄改为我用的王仪卤簿,一切以现场百姓及官员的安危为主,日正鸣礼炮后,圣上会登宫门城楼与民同乐,其他一切照旧。” 见大家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萧清瑶又继续道:“每年圣上巡游的差事并不轻松,各位大人是能次次都能保证圣上安全、京城百姓安全的肱骨之臣,实属不易,因为今夜突发事件,劳烦各位大人临时做两手准备。自此刻起,我希望每个时辰都能收到各位大人的反馈,需要我调度配合、解决困难以及进度情况,诸位大人还有什么疑虑?” 无人应承,过了一息,众人才俯首作揖应和道:“臣领旨。” 众人得到准信,拜别萧清瑶后,陆续离开偏殿。 左思琦故意落后几步,假装不经意的凑到陆翊身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小宫侍从后面追了上来,凑到左思琦的身边低声道:“左大人留步,京兆府尹刘大人让小的来寻您。” 左思琦不疑有他,看了陆翊离开的背影一眼,转身跟小宫侍走了。 本以为是刘大人查验太子之事时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需要他协助,却没想到七拐八拐,小宫侍带着他又重新回到了刚才的偏殿。 萧清瑶依然坐在主位上,低垂着头,轻轻抿了一口热茶,见他进来,也没多说什么,摆手让小宫侍退下后,指了指下首的位置,示意他坐。 尽管纳罕,但左思琦也没多问,更没客气,萧清瑶让他坐下,他便大方地坐下,端起手边的热茶也喝了一口,忙活了大半天,他真是又饿又渴。 因为左思琦的不客气,萧清瑶笑了一下,直接开门见山,“明天我会在巡至中街的时候中箭,你吩咐下属护好百姓,别出现踩踏事件,其他的我会另作安排。” “噗~”左思琦一口热茶喷出老远,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萧清瑶。 “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连你府中的小黑都不能说哟!” “?” 小黑,是他几年前在街上巡逻时捡回来的土狗,因为他的差事保密性强,很多能说的不能说的他都得烂在肚子里,憋屈了那么多年,直到有了小黑后,他突然找到了吐露心事的宣泄口,口不能言又通晓人性的小黑顺势成为他的‘知己’。但这件事,就连他父母、侍婢都不知道……除了陆翊。 细思极恐,简直太可怕了! 不管是陆翊告诉她的,还是她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的,都很可怕。而让左思琦觉得更可怕的是,萧清瑶面不改色的陈述她明天要中箭的这个消息。 不,这是一个计划。 他只是放荡不羁的耿直,不是不通晓人情世故的二傻子,就这一句话内容所呈现出来的事实,让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然后,开口确认道:“真中箭?”是笃定会有人出来捣乱,还是就算明天无事发生,也要硬生生制造出什么事件来? “做戏总要做足的。” “嘶~”长这么大,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狠人,且还是个女子。 他没问这是不是圣上的意思,因为她的纤细的腰上缀着那块巨大的鎏金调兵符牌已经说明一切。 这是左思琦第二次近距离接触萧清瑶,直到此时此刻才想起来认真打量她的样子。 偏殿生着暖炉,她已经脱了大氅,一身银红色交领窄袖糯镶了一层白狐的毛边,深红的长裙,与头上的赤金色的红宝石步摇相得益彰,衬的她肤白耀目,碧鬟红袖,她的容貌极盛,颇具攻击性,却因为周身高洁盛华的气质,收敛了夺人眼目的风华,多了一份端庄内敛。 没等左思琦想更多,萧清瑶端起手边的茶壶走到他跟前,重新为他斟了一杯热茶,“陆翊陆大人,也可以知道。” “?”好的,你俩果然有一腿! *** 宫里宫外,灯火通明,太子受伤的消息被封锁了,只有太医院的几个太医、萧文昭和萧清瑶知道。 公主萧清莲及相关的宫侍被关起来分开审问,而萧清瑶也在第一时间通知沈明珠让人把她的郡主朝服及首饰送进宫中。 很多人一夜无眠,也包括沈明珠。接到女儿的消息,她衣服都没换,带着玄色翟衣亲自进了宫。 见到沈明珠,萧清瑶也不意外,将手中的捂着的暖炉递给她,“让敛秋她们走一趟就是了。” 沈明珠却没说话,接过萧清瑶递过来的暖炉放到一边,想要亲自给她梳妆。 母女两个谁都没说话,大殿中,只有窸窸窣窣梳发、编发的声音。 隔了许久,沈明珠轻声道:“我们,一起去你的封地吧!”远离皇族、远离是非,她总有一种预感,如果再放任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失去萧清瑶,失去她的女儿。 第26章 重伤 前世,萧清瑶没做过mbti测试,不知道自己算i人还是e人,她喜欢独处,也有社牛e人的特性,但更多的是,她不太信类似这样的测试,她认为,人类是很复杂且具有多样性的生物,并不能因为一套测试题就能将人的性格说明白,一人千面,唯心自知;事有千变,亲历才知。 但,这并不耽误她一本正经端坐在驷马高盖朱轮钿车上,被沿路的百姓像遛猴一样围观喝彩,甚至还能微微笑着对朝她抛手绢、绢花的姑娘们挥挥小手绢互动一下。 对于百姓来说,巡游的主角是天子也好,是皇族的谁也罢,其实都无所谓,更重要的是这个巡游活动背后真正的意义,是一种对太平盛世的渴望和见证,很多人都会选择在今天走出家门,走上街,想亲自感受一下没有苛捐暴政,没有战火的太平日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想要将这一天的所见所未深深印在脑海中,回味无穷,可以忘却以前的苦和难,是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盼和向往。 所以,当那个在各大酒楼、茶楼、书肆里频繁出现,传说中为国,为民,为大义的尊皇长郡主萧清瑶,一把将围在钿车外一个给她递花的少女推进人群时,空气瞬间凝固。 事发突然,周围的百姓目睹了一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萧清瑶被一支三棱箭镞射中,血溅钿车,临近的百姓们除了惊恐害怕,更多的是心中激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限愤怒和恨意。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嗷呜’一声,哭喊道:“快来人啊~郡主为救百姓中箭了!闪开~快闪开找大夫~” 现场一阵骚动,却让早就在一边待命的左思琦带人压住了。 因为目睹整个过程的人群范围比较小,虽然有人嚎了一嗓子,可架不住现场人声鼎沸,并未引起更大的骚乱。 左思琦脸色有些难看,因为这个位置并不是昨晚计划中‘遇袭’的地方。他是第一时间赶到萧清瑶身边的人,看到她歪倒在血泊中,玄色翟衣已被血水沾湿,紧紧贴在她身上,明黄的座椅上飞溅着大片血渍,惨不忍睹。 心下一沉,左思琦赶紧上前半跪在座椅边,一手捂住她胸前的伤口,谨防箭矢对她造成更大伤害,另一只手将她整个托起半搂半抱到他半跪的腿上。 一侧头,却看到站在街角二楼窗边的陆翊正在看着他,左思琦眼睛都没眨,直接对候在车外的传令官吩咐道:“清场开路,先去街角那家古玩店。” “是。” 因为提前清过路,百姓们喜欢热闹但却并不逾矩,很自觉的立于主干道的两边,足够萧清瑶的钿车快速通过。 在很多百姓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礼炮自宫墙射向天际,礼炮在半空中绽开,百姓欢呼雀跃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痕迹。 *** 萧清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前世的母亲,牵着她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大雪及膝的街道上,天还没亮,路上昏暗的路灯照着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头。 画面一转,是父亲穿着军装的背影,他总喜欢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他说:“咱们家虽然不算富裕,但我却很知足,也很庆幸,生在和平年代,尽我的绵薄之力守护国家,守卫百姓。” 画风又一变,她的初恋男友手中握着一个残破的酒瓶碎片,抵在他自己的手腕上,血水顺着他白皙的手臂滴了满地,他赤红着双目,歇斯底里的冲她大喊大叫,“为什么?!我爱你啊,我爱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一阵十分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她的口腔,唤醒了深陷梦魇的萧清瑶。 她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陆翊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瓷碗,碗边还有黑褐色的液体残留,这就是她嘴里苦涩的罪魁祸首。 见她醒了,陆翊将药碗放到一边,解释道:“拔箭的时候,最好保持清醒。” 萧清瑶这才看到自己胸口偏肩胛骨的位置还插着箭。 因为提前做了点准备,她胸前其实垫着一个军用的轻薄护甲,能感觉到伤势没看上去那么严重,但因为远距离的冲力,比她预想的稍微深了一些。 这么想着,却见陆翊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问都不问直接塞到她嘴里,走到床头前,将她上半身从床上抬起,让她整个人靠在他的怀中,方便禁锢住她的身体和双臂。 这动作一气呵成,当站在另一边的军医摆开架势上前拔箭的时候,萧清瑶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是一个很能吃痛的人,胆子也大,前世自己去医院签字全麻手术连眼都不眨,各种大家吆喝着很痛需要打麻药的检查,她基本能免则免。 但是带着倒钩的冷兵器插-在身上被拔-出-来的那种痛,还是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受不住痛昏死过去。 她性子犟,钻骨的痛却硬是没吭一声。 军医的动作又干净利落,拔箭止血包扎不过几息的功夫,她还能清醒的吐掉嘴里的手帕,跟人家道谢。 “治疗这种伤势还是得军中的军医,比太医更适合。”陆翊解释了一句,对萧清瑶的性格了解了十之八九,并没有觉得如何,倒是把军医吓了一跳,第一次见比军营里最糙的汉子还汉子的贵女,简直闻所未闻。 连连摆手叮嘱吃药换药的事后,军医直接拎着药箱跑了。 萧清瑶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一个问题,“这不是我准备的地方。” 陆翊托着萧清瑶的腰身和脖颈,将她放平回床上,“你准备的地方太远了,等钿车穿过人群赶到,你差不多也凉透了。” 陆翊虽然语气平平淡淡还带着无尽的嘲讽,但萧清瑶却总觉得他的字里行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气,生气的气。 “我舌头底下含着吊着命的药丸。”被陆翊灌的药一中和,更加苦涩难忍。 “所以,就敢拿自己的命赌?” “……”萧清瑶情绪一直挺稳定,嬉笑怒骂很多时候都带着目的性,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陆翊吵架,这感觉很奇怪,所以选择避而不谈,另起了一个话题,“我暂时不能动,去帮我通知我阿娘,让她来照顾我,再帮我煮点甘蔗糖水来。”她要补充体力。 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陆翊低头看着她,说完这句话后,她干脆闭目养神拒绝沟通,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让她看起来像一座晶莹剔透,一碰就会碎掉的美人冰雕。 “如果真如你所想的那样,你打算如何?” 萧清瑶睁开眼,正好对上陆翊漆黑狭长的凤眸,“如果是你呢?你会如何?” 两人都没回答,却又心知肚明彼此的答案。 陆翊走了,按照萧清瑶提前做好的计划,去做巡游的收尾善后事宜。 没过多久,沈明珠带着颜嬷嬷来了。 沈明珠见到躺在床上昏睡的萧清瑶什么也没说,红着眼圈却没让眼泪落下。倒是颜嬷嬷,一边不受控制的哽咽起来,一边将一些极其名贵的药材和萧清瑶换洗的衣物收拾妥当,跟站在门外守卫的卫锋、卫羽交接一些护理煎药的事情。 第27章 亲情 萧清瑶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恍惚,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吱嘎’一声轻响,木门被推开,萧清瑶看到沈明珠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一股浓郁到苦涩的中药味瞬间袭来。 沈明珠见她醒了,直接端着托盘走到床前,默不作声的先喂她吃了几口粥,然后是药、擦嘴、收拾,最后推门离开。 这是气狠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明珠端着一个冒热气的铜盆走进来,一样默不作声的走到床边,帮她擦拭身上沾染的血渍和污物,擦着擦着,一滴滚烫得泪滴落在萧清瑶的手臂上。 ‘啪嗒’一声,像是落在萧清瑶心头。 萧清瑶微微叹了一口气,“给我点时间,等做完该做的事,我们一起回封地。” 沈明珠抿着嘴,久久不语,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两滴……全落在萧清瑶身上。 “最多六年。” 沈明珠听到萧清瑶给出的承诺,擦拭她身体的手微微顿住,这才肯抬目直视她的眼,“权利蛊惑人心,未曾碰过也就罢了,一旦拥有并知晓了个中滋味,没有人舍得放弃。” “阿娘见过圣上的作息表吗?” 沈明珠微愣,一时不明白萧清瑶的意思。 “按理说,他现在算是最有权力的人,可他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两个时辰,头上压着世族,肩上扛着百姓,脚下踩着分~裂!的~国~土,随便拎出一样,愁得可能连那两个时辰都睡不安稳,一年只有一天休沐日……”萧清瑶用没有受伤的手,拍了拍沈明珠,继续道:“从这个角度看,阿娘还会觉得拥有权力,知晓权利的滋味以后舍不得放手吗?权利的背后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太重,我扛不起,也没那个野心和本事。”前世的007,维系一个公司已经耗尽她所有的精气神,说实话,自她记起前世的瞬间,想的第一件事是混吃等死。 但是既然事赶事掺和进来了,她就只想在能力所及下尽量把事情做好,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她自己选的路,退或者进,也该由她自己决定。 权利对她来说只是促成事情的工具,拿得起,一样能放得下。 话又说回来,其实萧清瑶不太想像个渣男一样跟自己的老娘发这种誓言,做这种解释,但架不住……真的管用,尤其是真心爱你的人。 沈明珠的表情明显软化下来,继续帮她擦拭身体。 隔了许久,在萧清瑶因为药效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沈明珠轻声道:“还记得七岁时,你离京去陵山前,我予你的烟灰色令牌吗?拿着它,去清郡南宫县。” 说着,重新帮萧清瑶盖好被子,收拾手帕水盆起身离开,在离开前,留下一句话,“五年,五年后就离开京城,若是你被权力富贵迷了眼,我就昭告世人,说你拥兵自重要谋~反。” “?” *** 巡游的事还算圆满,局部的小骚动并未引起更大的事故。圣上登高与民同乐,并发表了重要讲话,也算是开创了大昭的先河,鼓舞人心的同时,又可以稳定民心,巩固皇权。 只是第二天,萧清瑶在巡游时,为救百姓身负重伤的消息随着目睹整个过程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快速传播开来。 “啥?金尊玉贵的皇家郡主为了救百姓中箭了?嘿嘿,你大过年吃酒吃多了,说什么浑话。”茶楼中并没有因为过年少了人气,反而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走亲访友的百姓停下歇脚,或是三五好友相约叙旧,桌桌爆满。 “唉,我就在现场,怎么能是说浑话呢!”一个看起来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唏嘘不已,“我女儿、侄女就爱凑这种热闹,又怕人多挤着她们,我们兄弟几个就跟在她们身边,一错眼的功夫,眼见一身华服的郡主一把将我那递花的侄女推倒在地,下一刻,郡主的胸前就结结实实的中了一箭,血溅三尺……要不是郡主,我那侄女恐怕就凶多吉少咯……也不知道郡主现在如何了,没想到为国为民如此大义的人……” “你说的可是真的?”因为男子的嗓门有些大,又是郡主又是血溅三尺,各种听起来就很刺激的词汇堆砌,瞬间吸引了周围吃茶歇脚、聊天的人们的注意,其中一桌的人忍不住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郡主的血还溅到我衣袖上了,我也没敢洗,直接供奉到家中祠堂……” 整个茶楼的话题全部聚焦在萧清瑶身上,传来传去,最后逐渐传成了各种离谱的故事。 没过几天,京城的书肆中又多了几本野史《尊皇长郡主萧清瑶大战京都》、《清瑶续传:原来她是这样的皇亲贵胄》…… 萧清瑶并不知道关于她传奇到离谱的画本又多了多少。 因为军医叮嘱过,前几天不得随意动作,避免伤口撕裂,不能挪动的她只能安分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难得空出时间来在脑子里重新盘一些事情。 而供她养伤的古玩店,明面上是一个寒门乡绅名下的铺子,地方不大,但位置却很好,铺子连着二进二出的院子,正好够沈明珠带着颜嬷嬷和几个侍婢照顾她起居。 期间,萧文昭和萧文辉分别遣人送来不少名贵药材。 沈明珠带着颜嬷嬷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发现萧文昭送的几箱药材中单独有一个箱子里还套了一个小檀木盒子。 “这是……”沈明珠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后,转身递给萧清瑶。 伸手接过,一大摞官府文书,是暗卫们的户籍籍簿和死契。从燕一开始,整个家族的籍簿,没有家族的暗卫死契,而所有人的户籍证明地全部改成了她的封地。 明州定海郡。 第28章 阳谋 萧清瑶年幼,也因为伤势确实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养了一两个月,刚开春的时候就已经活蹦乱跳,开始恢复训练。 刚在房中做完一组拉伸,正握着剑挽出一个剑花,周身突然多出一股熟悉的气息。 萧清瑶顺势转身,将剑反转,出手刺出的招式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剑出即是杀招,往燕一的要害攻去。 燕一虽然年纪不大,可各方面能力在皇族暗卫中排行仅次于首领燕子萁,尤其是三招制敌的暗杀技巧,一人抵三四个绝顶高手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只有几年功底的萧清瑶。 单手十分轻松的卸掉萧清瑶的剑,侧身躲开她的攻势,第三招将她制服,反剪她的双手,将她禁锢在自己身前,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功夫,更是小心的避开了她胸口的伤。 下一瞬,萧清瑶借着燕一的腰腹之力,一字马高抬腿过头反攻向他的面门,逼迫燕一不得不松手的瞬间,自他怀中滑出,就地一滚,退出他的攻击范围。 虽然已是初春三月天,但因为萧清瑶受伤静养的缘故,沈明珠还是在她房间留了一个火力很旺的炭盆,加上她受伤体虚,就这一来一往几招,已经让她出了一身虚汗,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滴落。 ‘啪嗒’一声,滴落地板的瞬间,却是燕一先动了,没给萧清瑶任何出手的机会,一招卸了她的力,将她半按半压在身后的软塌上。 “姑娘伤势初愈,不宜再继续了。” 萧清瑶有分寸,便听了燕一的劝慰,示意他松手,“如何?” “是陇东李氏。”燕一放开萧清瑶,继续道:“当年陇东李氏的族长是李靳东的父亲李眴吉,明面上与先皇订了契约还曾收留过王爷、长公主,暗地里却派私兵护卫前朝暴君的后宫、子女过江躲避藩王剿杀。” 见萧清瑶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意外,燕一继续道:“初一巡游当天,燕二一路隐秘追踪刺杀您的刺客,跟着他辗转了好几个州、郡、县后,尾随刺客进了青州东莱郡。”青州东莱郡,是晋王萧文滔的封地。 是的,遇刺的事,是她故意布的局,前脚刚叮嘱左思琦不得泄露任何消息给任何人,转头她就把这个消息散了出去,只不过将假装遇刺的位置换成不同的三个位置,陇东李氏、晋王萧文滔还有她的父亲庚王萧文辉。 为什么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排除? 因为萧文辉除了是她的父亲外,还是曾经距离那个人人都为之疯狂,最尊贵的位置仅有一步之遥的准储君。她不愿意以恶意揣度人心,却通过各种观察和信息拼凑出很多萧文辉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他不甘心的概率,比晋王萧文滔还要高几倍。 所以,她在三个不同的位置附近都留了暗卫和供她受伤后及时治疗的地方,如果左思琦和陆翊没有出现,负责的暗卫也会在第一时间将她送到该送的地方。 她做事喜欢做多手准备,也喜欢通过各种方式去试探人心,因为她谁也不相信,包括萧文昭给她的暗卫,就更不用说跟她没什么干系的左思琦和陆翊了。 最后的最后,她还在出发前将一封手信交给了颜嬷嬷,这也是在她出事的第一时间,沈明珠能够来的这么快的主要原因。 萧清瑶思虑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看向燕一,继续问道:“是因为他儿子,还是因为……那道圣旨。” “圣旨。” “呵……”萧清瑶实在没忍住,哼笑出声,“原本是想趁着先皇驾崩内乱,大昭根基不稳的时候,拿着这道圣旨让形势更混乱,最好能挑拨萧文昭、萧文辉兄弟反目,自相残杀,最后他名正言顺坐收渔利之力,却没想到事情根本没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直接砸手里了。” 可是,萧清瑶在脑海中重新将萧文滔的为人处事过了一遍,觉得他不像这么有脑子、有手段做这些事的人。 他背后应该还有人,或者,是被人当枪使了。 萧清瑶一只手支在软塌的矮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面,过了一会,见燕一还在,便指了指旁边书架上的盒子,“给你的。” 燕一对萧清瑶是绝对服从,她的话音刚落,他便条件反射的走向架子,将盒子拿下来打开,是户籍证明、银票和一些明州定海郡辖内的地契。 “倒是要劳累你一家老小迁地方了,定海郡地处江南又临海,还算比较富庶,气候也宜人,你母亲、小妹妹应该会喜欢?或者如果他们不喜欢的话,你可以另外找地方安置他们,不用同我说。” 这是最大的信任,上位者最忌惮的便是核心人员脱离自己的掌控,所以才会有历朝历代将领或者重要臣子的嫡系家族、家人必须留在皇帝或者上位者眼皮子底下的不成文规定。 这是默许的规则,双方认可的相处模式,燕一下意识以为是她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下一瞬,却对上萧清瑶那双洞察一切的漆黑眸子。 聪慧如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 “是。”燕一微微垂下眼帘,握紧手中的盒子。 “陇东李氏派人继续盯着,我想知道他们当初护了前朝的谁,跟他们的具体关系以及后来的所有事。李家的人并不好相与,要打入他们内部也不容易,挑几个机灵点的人去,如果发现不对劲,立马撤离,不要纠缠。”萧清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至于萧文滔,盯紧他,先找到那道圣旨再说,可以先从他儿子萧清风下手,比如……告诉萧清风圣旨的事,但是内容要变一变,就说……先皇曾属意他的父王做储君,他差一点就是太子了。” “是。”燕一领命,转身准备离去,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 萧清瑶见他的动作,随口问了一嘴,“还有事?” “请姑娘……以后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萧清瑶微微一愣,燕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万事以她的命令为主,也从来没有用这样苦口婆心的语气劝慰她珍惜生命。 他就那么低着头,背对着她,说完这句话后,便隐于房间的阴影处,但他的气息却并未消失,依然在履行他守护的职责。 过了很久,萧清瑶回了一声,“好。” 第29章 沈氏 贝州清郡沈氏,是仅次于琅琊王氏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随着朝代更迭,起起落落,一晃眼已是千百年。 沈氏祖先曾是公卿之一,三公九卿,最辉煌的时期在政治、文化、军事等等各方面皆有建树,拥有绝对的实力和地位。 沈氏曾出过二十多位宰相,在前朝更早的时期,甚至位列十大世族之首,后来因为政局变迁,于前朝初期举家迁徙至贝州清郡,以清郡为郡望。 贝州清郡南宫县,是萧清瑶的阿娘,沈明珠出生长大的地方。 阳春三月,地处东南的清郡,还带着一丝冬日的寒意,因为关系沈明珠和沈氏,这次出行,萧清瑶谁也没带,与燕一在禹州分道扬镳,他带人去了陇东,她则一路向东南,来到清郡沈氏的地盘。 不同于陇东和其他州郡县的百废待兴,入了清郡辖内,途经六七个县,这里居然没有多少被前朝暴政摧残过后那种带着颓废萧条又在新政下百废待兴的感觉。 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安逸,大概就是那种百姓在小康社会,人人有饭吃,天天有希望的那种感觉,很奇怪,也……很违和。 萧清瑶喜欢观察,找一些细节和不一样的问题去剖析更深层的东西,她戴着帷帽牵着马,慢慢走在南宫县的主街上,看商户叫卖,看百姓讨价还价,孩童们在人群中穿梭,嬉笑追逐,一片欣欣向荣的祥和景象。 回想一下沈氏宗族的宗亲谱牒,目前沈家的掌舵人是她外祖父的嫡亲兄长沈峰。 沈明珠让她拿着令牌到清郡南宫,就没再说旁的什么,所以她刚踏上南宫县的地盘,就先把那块令牌拿了出来挂在腰间,正好帷帽皂纱垂至腰间,能让令牌若隐若现,方便人看到。 来来回回溜达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人上来搭讪,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萧清瑶也不强求,先在主街道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准备吃点东西洗漱一下明天再做打算。 只是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被人绑票。 天还没黑,在主街道上不算小的客栈里,她被人下蒙汗药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没有立刻动作,感觉自己似乎是在马车上,摇晃的速度和马蹄敲击在路面的声音,判断出来的关键词就是官道、马车,车里还有极淡的熏香味道,这独特的香味和质地,只有簪缨世族才有。 然后,她就听到马车的另一边角落里响起鬼鬼祟祟的稚嫩男声,“哎,咱们这样,真的妥当吗?要是让曾祖父知道……又得家法伺候了吧?” “不会的,这宵小胆子这么大,敢偷咱们家的东西,咱们这是……这是见义勇为,曾祖父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奖励咱们,嘶,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我们就不用每天背二十多遍《训蒙书》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接茬道,越说越肯定,越说越兴奋。 萧清瑶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她如有实质的目光,盯着她犹如盯着稀世珍宝。 “嗯,你说的对。” 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畅想他们的曾祖父会给什么奖励。 晃晃悠悠隔了好久,马车渐渐停下来,似乎是进城的例行检查,但大概因为马车及马车主人的身份或族徽,几乎只是稍微停顿一两息的时间,便放行了。 两个小孩儿一路叽叽喳喳,活泼开朗,从曾祖父说到谁家那个小谁,小嘴叭叭的,差不多把沈氏家族的八卦都盘了一遍。 萧清瑶为自己被这两个单‘蠢’成这样的小豆丁迷昏且绑架感到汗颜。也实实在在给她上了一课,陌生的地方,客栈的水、食物还是得小心使用为妙。 ** 东武城是清郡治所,也是沈氏嫡系一脉的所在地,以它为中心辐射其他十五个县,皆在沈氏掌控中。 所以,当两个小家伙带着一个‘宵小’回到主家的时候,家里的长辈们早早就收到了消息。 沈傅氏带着人迎上马车的时候,两个小家伙听到亲娘的声音,‘宵小’的事瞬间抛到脑后,兴奋的推开车门,被护卫抱下车的时候,还不忘一叠声的喊‘阿娘’。 小姑娘娇娇俏俏,喊得沈傅氏本来硬起来的心肠瞬间软的一塌糊涂,绷不住戳了戳扑到她怀中撒娇的沈娇,“你呀,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淘气,仔细你曾祖父说你。” “今儿曾祖父可说不着我,我跟沈良可是替天行道,抓住一个偷东西的宵小呢!”说着,似乎才想起来她干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正要转身吩咐护卫把车里的宵小拖下来,却听到车上那个本该昏迷的宵小说话了,“萧氏清瑶,见过嫂嫂。” *** 沈家嫡系的宅院几乎占了东武城四分之一大,除了早些年离家出走的沈岳一脉,沈家的嫡系几乎再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上百人全部以住宅为中心,延展盘踞在东武城的东南,却没有什么簪缨世族自带高高在上的光环,倒更像是繁华市井人人夸赞的乡绅大善人,整个宅子给人的气息透露着一团和气。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家,曾经逼迫过她阿娘做联姻的筹码,甚至还让她外祖父一气之下愤然脱离家族,全家迁居蜀中。 但有些事,可能并不是听来或者看到的那样,抽丝剥茧后总能发现事与愿违的真相,比如……沈家对她的态度。 等见到沈家的大家长沈峰的时候,她已经被热情的沈家人投喂了四种点心、五种不重样的瓜果、三种市面上有价无市见都没见过的茶水,还有七八个小不点围着她叽叽喳喳,叫姑姑的、叫姑奶奶的,热闹的仿佛市井菜场。 一点也没有生疏或者见外的感觉,就仿佛……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从未离开过。 这种事与愿违的‘真相’,让她忍不住开始怀疑,怀疑沈明珠大概是被人抱错回沈家的孩子,完全格格不入,也同样验证了一件事,当初外祖父愤然离家,恐怕……另有隐情。 第30章 唯心 沈峰看起来并不像年逾古稀的人,身形高大精瘦,既有文人风骨,又带着一份豪爽不羁,倒是很颠覆萧清瑶对世家大族掌舵人的固有印象。 世家大族的掌舵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因为千百年的养尊处优,习惯了高高在上俯视人世,忘掉或者说摒弃了很多本质的东西,所以透着腐朽的味道,随时随地都能烂掉根部,再也无法生存。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阿公。”萧清瑶以额触地,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叩首礼。 “快起来!”这是爷俩第一次见面,沈峰也没拦着,在萧清瑶叩首结束的瞬间就弯腰亲手将她扶起来,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倒是与你母亲更像一些。”说着,示意她坐到一旁的茶案边。 “你的事,我都知晓了。其实七岁那年,原本是要将你秘密送回这里的,只是后面发生了一些事,不得不让你自己去了陵山。”沈峰好像对这件事非常耿耿于怀,惦记了这么多年,语气中满是遗憾和歉意。 “当年,既然决定举家远离就是不想牵连整个沈氏,也不该因为这种小事回转。阿公不必放在心上,我挺好,没有长残,也不算贪恋富贵权势。” 沈峰烹茶的动作微顿,那双看透世事,阅尽千帆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他看向萧清瑶,她就端正的跪坐在茶案前,低眉垂目神情专注的看着茶碗中,被水冲开渐渐舒展叶子的绿雪芽,她这样的神情和说话的语调,倒是更像萧家人。 想到萧氏以及目前时局的种种变化,沈峰放下手中的茶盅,试探性的问道:“治流寇、攘蛮夷是为了什么?” “吾本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不善之。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不信之。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唯心而已。” 听她这番说辞,沈峰忍不住哼笑一声,“你倒是睚眦必报、你来我往的性情中人,可世上事善恶难辨、德行难分,你又如何以心论?”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沈峰静静地审视萧清瑶,她面无异色,眼中清净无杂陈,她才十四岁,还未及笄,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见识和魄力。 “太子出事,圣上的其他皇子皆不堪重任,刚稳住的大昭,恐怕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萧清瑶并不意外像沈氏这样的世族能够得到被皇族特意封锁的消息,甚至可能很多世家都已经等着看萧氏的笑话,该按耐不住的,终究会按耐不住。 “百年内,必须是萧氏。”因为大昭的百姓,无论如何再也经不起纷争和战火了。 “在这里多待几天吧,你在清郡的消息,不会有‘外人’知晓的。”老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再提起敏感话题,又特意强调加重了外人两个字,示意萧清瑶尝尝他亲手烹的茶。 “是。”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一盏茶时间,门外有人通报说是瑞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罢。” 话音刚落,一个约莫弱冠之年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身高且长,瘦弱却不失气韵,眉目温润,头发仅用一根白玉发簪束着,整个人简洁极致,素净雅淡如翠竹,他掩唇轻咳了两声,看起来身子骨有些孱弱。 “祖父、瑶妹妹。”沈嘉瑞不论言行还是举止,各方面都像是一个真正的世家公子,清隽雅正,内蕴傲骨。 萧清瑶起身回礼。 “沈家与阿瑶同龄的也就只有你了,她要在清郡多待几天,你带着妹妹出去走走,认认家门。” 沈嘉瑞抿嘴轻笑,“那倒是托妹妹福,可以名正言顺的逃课,不用抄背《训蒙书》了。” *** 出了老爷子的书房,沈嘉瑞指了指院外南边的某处,解释道:“我来的时候,正好遇到长嫂带人过来,想要接你回居住的院落歇息。” 萧清瑶顺着他指的位置望过去,隐隐约约看到有引路的灯笼影影绰绰。 “那这几天,就有劳嘉瑞哥哥了?”说着,告辞去找沈傅氏。 “去吧,明日一早我去接你,带你在东武城逛逛。”沈嘉瑞目送萧清瑶离开。 ‘吱嘎’一声,书房的门开了。 沈峰走出来,同沈嘉瑞一起站在门前看着萧清瑶远去的背影,“方才……你没来之前,我问她‘治流寇、攘蛮夷是为了什么’,你猜,她怎么回答的?” 已经看不到萧清瑶的身影,只隐隐约约被风卷来只言片语,像是她在逗哄沈娇。 没等沈嘉瑞回应,老爷子将刚才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又似沉吟琢磨。 沈嘉瑞说,“不像十四岁的孩子,这样的为人处事之道,也是世间少有的超凡通透了。”只是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真如表现出来的这样言行合一。 大是大非的大义有了,其他的,不好说。 “你觉得,她这次来沈家的目的是什么?” 沈嘉瑞笑眯眯的转头看向沈峰,玩笑道:“我赌她什么目的都没有,就是唯心而已,有了契机,想来就来了……顺便,确定那个心中早就已经有的答案。” 沈峰也笑了,抬手拍了拍沈嘉瑞的肩膀,“无论如何,她身上都流着沈家的血,她要做的事,也未必不是沈氏的契机。” *** 萧清瑶来沈氏的目的,确实大部分是因为有了契机,正好沈明珠提起令牌,正好她在等消息,正好她想搞清楚早年的一些旧事,以及确定沈氏一族能不能算是她能用的资源。 与沈峰见面谈话,他特别提起要接她来沈氏的事,这样看来,有点一拍即合的意思了。 洗漱过后,萧清瑶熄了灯,却并未睡,盘腿坐在床榻上,正在心里盘算推演一些事。 所以,当那个鬼鬼祟祟的小身板从窗户翻进来,因为没踩对地方,直接掉下来摔了个屁股蹲儿,发出哼唧要哭不哭的动静时,萧清瑶实在没忍住笑场了。 “你……你……你居然装睡!!”沈娇恼羞成怒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瞬间惊动了在门外守夜的丫鬟们。 “小姐,可是要起夜?” 萧清瑶起身点亮屋里的灯,看到沈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要起的,否则你们家的沈娇小祖宗要被蛇咬到屁股咯!” 话音刚落,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响彻沈府主宅。 被沈娇抓来准备吓唬萧清瑶的小草蛇,从布袋里探出头,咬了沈娇的屁股。 第31章 水匪 萧清瑶从前也干过类似的勾当,那还是在前世,上房揭瓦、上树掏鸟,上学的时候甚至拿着毛毛虫吓哭同班女同学,主打一个贱嗖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概是一腔热忱,撞了无数次南墙,头破血流后才悟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真正的意义后。 所以,萧清瑶一点也不介意沈妙开这种玩笑——半夜三更想拿蛇吓死她。 熊孩子难得这么‘活泼开朗’,淘气一点也没什么。 外面的丫鬟侍婢听到动静一窝蜂的推门跑进来,就看到她们家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像模像样的穿了一身小号的夜行衣,整个人歪在地上,双手抱着屁股,一脸惊恐的抬头看着站在她身前的人。 萧清瑶的手里正捏着一条小蛇,因为七寸被抓,这小蛇看起来像死了一样,静静的挂在她手上。 “……” *** 第二天一早,卯时刚过,沈傅氏就带着沈妙来负荆请罪,大概是被训诫过,这小丫头整个人看起来像被霜打的茄子,让磕头就磕头,让道歉就道歉,还写了一篇文绉绉的致歉信,一本正经的呈给萧清瑶。 “曾祖父有训,姑姑在清郡的这段日子,让妙妙跟在您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萧清瑶忍住笑意,看了沈傅氏一眼,见她颔首确认,也就没拒绝,“那行吧,正好我此次出门没带侍婢。” 沈妙是能将所有情绪全部反应在脸上的小天真,见萧清瑶居然真的应下了,肉眼可见的更加萎靡,委委屈屈的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到萧清瑶身边,心甘情愿的做起了小丫鬟。 没过一会,沈嘉瑞来接萧清瑶出门,看到像小尾巴一样抱着萧清瑶的披风,跟在他们身后的沈妙,也忍不住笑了。 “昨天晚上那动静果然是她?”沈嘉瑞凑到萧清瑶身边低声打探。 “半夜溜到我房间放蛇,没拿稳,被蛇咬了屁股……” “……”沈妙抓紧手中的披风,想要跟前面那两位人高马大却不干人事的人说,‘她只是人小,但不聋。’ *** 清郡之所以命名为清郡,是因为这里有一条贯穿大昭四州十八县的清河,海河支流东临河上段,源于幽州海淀郡。 清河为王畿之地,自古蚕桑种植和丝织业发达,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其富裕程度,仅次于鱼米之乡、富裕之地的江南。 清郡的第一站,清河嵩高码头,是内河交通运输最繁忙的商业码头之一。 码头人声鼎沸,因为吞吐量大,大大小小的商船有条不紊的进出停靠,装船、卸货都有专门指定的位置,负责总管河道管理及运输的人,是朝廷专设的一个独立部门,隶属户部,运河总督兼提督军务,仅次于从一品的户部尚书,为正二品官员,主要负责佥选运弁、修造商船、派拨全单、兑运开帮、过淮盘制、催趱重运、查验回空、核勘漂流等,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部门。 大昭各个码头都有运河的仓场侍郎,是运河总督的直系下属,统管码头秩序、水路治安和当地仓场,即仓场衙门。 仓场侍郎沈梓淇见沈嘉瑞领着家眷,也没多问,热情的招呼一声,让下面的衙役带着几人去往一艘不大的商船。 “这是咱们家旁支的商船。”话音刚落,沈氏旁支,这次押船的少东家沈力带人迎了上来,对着沈嘉瑞、沈妙作揖道:“三公子、大姑娘。” 看了一眼站在沈嘉瑞身边,头戴帷帽的女子,虽然有些吃不准她的身份,但不妨碍他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辨识人周身的气度和感觉还是有点门道的,同样躬身朝萧清瑶作揖行礼后,引着几个人走上商船的二楼甲板。 “刚到三月,就这么忙了?”沈嘉瑞看着码头上忙忙碌碌的人和商船,随口询问。 “开年,北方一些地段凿了冰,就逐渐热闹起来了,基本都没闲着。” “不怕水匪了?” “户部换了尚书,与运河总督重新梳理了各大河道沿路的水匪和山匪,倒是比以前更安全些,商户们小心翼翼的跑了几次,发现确实没问题,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几个大码头都是这样,热闹得很。” 听到这样的回答,沈嘉瑞看了萧清瑶一眼,“倒是真有点天下太平的样子了。” 一长声船舶鸣笛声,萧清瑶他们的船动了,隔着帷帽的皂纱远眺,渐行渐远的码头前一片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 只是好景不长,也不知道是因为萧清瑶自带sui神,走哪哪有事还是他们出门前没看黄历,不宜远行。 商船无惊无险的行了五天,临近沧州的时候,遇上了传说中的水匪。 萧清瑶睡眠比较浅,几乎是听到不寻常的异样后,第一时间醒了,月光照在紧闭的窗户上,正正好将路过的人影映射出来。 那人影鬼鬼祟祟,手上握着长刀,却并未动作,看样子是正等人汇合或者等行动的信号。 萧清瑶抬手直接捂住怀中沈妙的嘴,感觉到她瞬间惊醒后,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沈妙年岁虽小,还爱淘气,但好歹是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女孩子,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一凛,却乖乖的不声不响,窝在萧清瑶怀中,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窗户外的影子。 一声又短又轻的低鸣后,窗外的人动了,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条的竹筒,刚要将竹筒插~进窗户,却听得甲板的方向传来一声怒吼。 “水匪!水匪上船了!” 原本静悄悄的商船瞬间嘈杂起来,鸣笛警报声,打斗声,船身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狠狠摇晃倾斜了一下。 “艹~他~妈!”窗外的水匪顾不得其他,一拳将窗户砸烂,就要翻窗进来的时候,直接被一枚淬了毒的袖箭射中,一头栽进房间中,砸向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沈妙目睹了一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着月光看了眼地上七窍流血的彪形大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下一瞬,一只温热得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双眼。 “别怕。” 萧清瑶一边说,一边将袖箭摘了下来,绑到沈妙的手腕上,“这个机栝。”抓住沈妙的手,教她操作,看到暗器从袖箭中射出后,萧清瑶又掏出一个黑色的药丸塞到沈妙的嘴里。 将沈妙推到床铺的暗处,萧清瑶走下床,先透过破损的窗户看了看外面,半蹲下,一边将水匪的刀捡起来,一边探查他的脉搏,确认他确实死透了,便开始搜身,想找点有用的线索。 就在此时,‘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从外面暴力破开。 第32章 危机 萧清瑶握紧手中的刀,却并未动作。 躲在角落处的沈妙已经扳动了袖箭的机栝,几乎是擦着来人的脸颊射~进他身后的断门残桓中。 “阿瑶、娇娇。”是沈嘉瑞,他毫无察觉,手里握着一把长斧,脸色苍白如纸,气喘如牛。 就算沈娇射出的暗器没有射中他,感觉他下一秒也要噶了。 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小叔叔!”沈娇惊呼一声,赶紧从床上蹦下来,跑到沈嘉瑞身边,十分懂事的用她幼小的身躯靠在沈嘉瑞身边,做他倚仗的同时,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和刚才暗器划过的轨迹。 一边在心里嘀咕‘小叔命大’,一边与萧清瑶对视了一眼。两人非常默契的没有提起暗器的事,沈嘉瑞不知道也挺好的,毕竟,就在刚才,他差点被阎王点卯了。 “没事了,没事了。”沈嘉瑞匆忙赶来,恰好听到房间窗户被破开的声音,情急之下才拿起挂在对面墙上的斧头将门劈开,就怕慢一步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因为提前知晓商船配了不少押运的护卫,他出门的时候并未带太多会武的人。 此刻,看到地上生死不知的彪形大汉和满地狼藉,感到一阵后怕。 “窗户和门都坏了,这里不能待。” “去斜对面,我的房间。” 萧清瑶先两人一步出了房间,见走廊上没有异样,才示意两人跟上,三人一前一后快速转移到沈嘉瑞的房中。 萧清瑶找了一个进可攻,退可逃的位置,同样给了沈嘉瑞一颗药丸示意他吃下。 他也没问是什么,接到手中擦了擦直接放入口中。 在这个过程中,船上的动静更大了,短兵相接和厮杀声愈演愈烈,甚至透过窗户能看到隐约的火光,忽明忽暗。 萧清瑶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她初到陌生的地方或者陌生的环境,都有观察、踩点的习惯,脑中一边勾勒着船体的结构,逃生小船的位置,一边将手上带着狐狸毛的披风对着沈妙的身高比划了一下,然后将多余的长度撕去,裹在她身上,“给你吃的那颗药丸是秘药,吃了以后可以抵御严寒,十二个时辰里不论发生什么,都能保你性命。” 沈妙抿着小嘴,没有多问,只重重的点头。 萧清瑶直起身子,看向窗外,杂乱的脚步声和厮杀声离这里越来越近了,握紧手中不算趁手的刀,“按照刚才船身抖动的幅度和方向,水匪上船的位置应该是在右侧船身靠中间的位置,商船虽然不大,但他们若只求财,就不会耗费人力将前后全部围起来,逃生的备用小船左右都有,一会儿我们去左边船尾。” 话音刚落,沈氏旁支的少东家沈力的声音从远处走廊传来,“三公子……二姑娘……” 谁都没有应声,沈嘉瑞的脸色甚至又白了几分,随着脚步声和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似乎没了耐心,干脆在走廊里跑起来。 ‘砰嚓’一声。 一个陌生的声音怒气冲天,嘶吼道:“五哥~艹~他~妈!是谁?!是谁杀了五哥!来人呐,给我搜!” 萧清瑶看了沈嘉瑞一眼,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后。 下一瞬,房门被踹飞,门外站着一个又矮又壮,满脸横肉的人,一眼见到屋中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瞬间怒发冲冠,骂了一句娘,“是你们杀了我五哥?!纳命来!”说着,一脸狰狞,举刀跨进房间。 一柄长刀悄无声息的抵在矮短粗的脖颈处。 “你想纳谁的命?”萧清瑶从暗处现身,开了刃的刀锋,紧紧抵在水匪的动脉上。 “六当家!”尾随在他身后的水匪们也陆续赶到,以及鼻青脸肿,被两个水匪合力押着的沈力。 就是他,刚才故意叫错两人的称呼,给他们提前预警。 两相对峙,一触即发。 “呸~臭娘们~嗷……”被萧清瑶反手扣在胸前的六当家刚想叫骂说脏话,就被抵在脖颈处的刀划了个口子,痛得他下意识哀嚎一声。 “刀挺重的,我又手无缚鸡之力,六当家应该不希望我拿不稳吧?”像是为了自证真的没有力气一般,握刀的手抖动了好几下,在六当家的脖子上划出好几个小口子。 吓得六当家瞬间熄了火,一个劲儿的将脖子往后缩,就差躲到萧清瑶的怀中了。 见势不妙,尾随在最后的水匪狗腿子正要退走去搬救兵。 “你要是再走一步,我保证你的六当家马上血溅当场,大家一起鱼死网破,也挺好的。” 水匪狗腿子瞬间僵住,再也不敢动作。 萧清瑶将视线转到沈力身上,却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便推测目前的情况,恐怕十有八九商船已经被水匪完全控制,没有什么退路了。 萧清瑶推着六当家往外走,沈嘉瑞和沈娇乖觉的跟在他们身后,前后警觉相互放哨。 就这样一退一进,两拨人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船舱的尾部,走上甲板。 血水浸染了甲板,断手断脚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有水匪的,也有商船押运的护卫。 沈嘉瑞紧紧攥住沈娇的肩膀,掰着她的头,往自己怀里按,不想让她见到这样的炼狱。 到了船尾靠近船舷的位置,萧清瑶微微侧了一下头,沈嘉瑞会意,抓着沈娇的手臂,退到船边翻身就能跳到小船上的位置后停下。 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停靠在右侧的水匪枪船上,发出一声十分尖锐的鸣笛声。 这是在警示,有敌袭。 加上六当家,在场的六个水匪瞬间慌了,几乎同一时间,沈力趁着水匪分神的时候,挣开手上的禁锢,夺过其中一人手中的刀,干净利落的解决了身边的两个水匪。 而萧清瑶动作更快,将六当家敲晕后,顺势将他即将落地的身体踹向其中两人,就地一滚,再起身的时候,另外的水匪已经被她一刀封喉,死得无声无息。 天光乍现,在水平面上跳出一丝曙光,将远处极速行驶靠近的大船照亮。 大船通身漆黑,整个船帆上,白色做底,一个巨大的骷髅,像是宣告死亡的使者,透着森森的寒意。 第33章 黄雀 比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这个黄雀显然更高端,这个高端体现在他们行动的同时,已经提前派遣先锋蹲守在商船停放救生小船的位置,守株待兔。 石青色服饰外裹着一层轻薄的软甲、兵器是弓弩、短刀混杂,皆是统一制式,行动迅敏,配合缜密,堪比训练有素的军士。 萧清瑶关注到几个人的分工,恐怕还有小组、团队这种概念。 这哪里是游兵散勇的水匪,分明比运河总督统管的水师营和带编制的军队更厉害。 这是碰到真正的硬茬了。 沈嘉瑞搀扶着受伤的沈力,萧清瑶将沈娇圈在怀中,被一群后来的‘黄雀’围着,她并没有放弃挣扎。 直到一个年轻姑娘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过来。 恰在此时,被萧清瑶敲晕的六当家闷哼一声,像是逐渐恢复意识了,可还没等他完全清醒,就被其中一个‘黄雀’割了喉。 “哇哟~额滴娘~我这是见着仙女了?”被簇拥着过来的年轻姑娘像是怕污了眼睛,连个眼神都懒得扫一下死掉的六当家,直勾勾的盯着萧清瑶,忍不住啧啧称奇。 天光已经大亮,太阳跃出水平面,给这如修罗炼狱的甲板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血水与残肢,生与死。 萧清瑶恰好站在太阳侧光的位置,阳光像是一匹带着金色光泽的轻纱,纯白的裙摆上,沾染了红色血渍,像一幅被渲染的画,乌发披肩,未施粉黛却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这种强烈的视觉刺激,让这姑娘眼都看直了。而更重要的是萧清瑶的气质,哪哪都好,实在是…… “太适合做我的压寨夫人啦~” “?” “……” 沈嘉瑞下意识往中间挪了挪,将萧清瑶挡得严严实实。 *** 所有人都被灌了迷药,就近抬进前面的船舱内,轮到沈妙的时候,萧清瑶看向那个姑娘,“她年岁小,这迷药会不会对孩子造成伤害?” 姑娘可算逮着机会了,十分殷勤的凑到萧清瑶跟前,轻声细语的解释道:“没事的,没事的,小姐要是不放心,不给孩子喝就是了。”说着,挥手让一个穿着同样石青色服饰的老妇人牵着一步三回头的沈妙走了。 而萧清瑶,因美色逃过一劫。 那个被簇拥的姑娘像个二三十年没见过女人的登徒子,恨不得把眼粘在萧清瑶身上。 “小姐贵姓?家住哪里呀?可曾婚配?……”话又多又密,一边说着,一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萧清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被动过了,再次将视线移到这姑娘光洁的喉间和她高耸的胸部,确定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后,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免贵姓萧,娘家在清郡东武城,未曾婚配。” “萧?东武城有姓萧的大族吗?”还没等跟在她身边的人回应,她又继续道,“哎~无所谓,不管是哪个萧,不管婚配不婚配……”说着,暗搓搓的挪了挪屁股,离萧清瑶更近了。 “敢问……贵姓?家住哪里?可曾婚配?” “我呀,我是……” “二小姐!”跟在这姑娘身边,寸步不离的男子,大约弱冠之年,不同于其他人石青色的衣服,他身着一身黑衣,未着软甲,腰间别着一个十分特殊的短弩样武器,宽肩窄腰,鬼斧刀削般的神颜,极尽完美,睫毛长且密,垂眸时投下一层阴影,声音低沉富有磁性,是老少通杀的那种极品帅哥。 除了陆翊,这大概是萧清瑶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帅最有型的男人了。 萧清瑶不是花痴,对帅哥兴趣不大,尤其是用眼神警告她,满身煞气,看起来下一瞬就要取她项上人头的帅哥。 “哎,方淼,你干嘛?”姑娘凶了方淼一声,怕吓到美人,她赶紧趁机摸上萧清瑶的手,看似安抚,实则是在吃豆腐。 “别怕,别怕啊,萧小姐叫我二壮就行,我家就在东岳山上,就是渤海那个东岳,知道吗?我当然没婚配了,我……”自称二壮的姑娘火急火燎的想要表真心,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猛咳起来。 二壮并不人如其名,相反,她身材匀称,除了肤色深了些,长得还很清秀,笑起来一对小虎牙,可爱又可怜,任谁都不可能将她跟挂着骷髅头,打家劫舍的水匪联系到一起。 萧清瑶顺势拍了拍二壮的背脊,帮她顺气,“我叫阿瑶。” 好家伙,二壮简直幸福的快撅过去了。 萧清瑶是一个韧性很足的人,不管再恶劣的处境还是遇到再棘手的事,总会想到各种办法解决,不触犯底线的旁门左道,在她看来问题不大。 二壮好吃好喝好穿的把萧清瑶奉为上宾,两人甚至无话不谈,从天南海北聊到海水鱼蟹。 她并没有趁机套二壮的底细,除了方淼寸步不离盯着她们的原因外,萧清瑶发现二壮是一个十分耿直爽朗的人,对她也是不带任何目的和试探的嘘寒问暖,好像真的只是一个钦慕姑娘的‘小伙子’,对喜欢的人献着殷勤,孔雀开屏。 萧清瑶阅人无数,也经历过不少事,大概已经知晓二壮的情况,她可能是性别认知障碍。 算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对自身性别的认识与解剖性别相反,可能与生物、心理和社会文化因素或者是受过什么刺激有关,当事人可能非常厌恶自己的生理性别,想要转换之类的,除了这一点,其他都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就这样,萧清瑶不像被水匪掠走的良家妇女,更像是被‘未婚夫’接回家见父母的小媳妇。 畅通无阻的在水上行了两天,第三天临近巳时,隔着紧闭的窗户都能闻到一股很重的海腥味。 ——渤海东岳山到了。 下了船,萧清瑶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路行来,却没有遇到关卡盘查,那艘挂着骷髅的黑船已经换了样子,伪装成目前官府最主流的官船,水路关卡的通关路引恐怕也早有准备。 二壮站在萧清瑶的身边,还矮了她半个头的样子,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对萧清瑶的喜欢,“阿瑶,恐怕要委屈你了,咱们出了渤海郡浮阳县后,你得蒙上眼坐在马车里不能动哟!” “无妨,就按照二壮家的规矩来。” “哎呀~”好喜欢!二壮恨不得抱着萧清瑶亲两口,又怕唐突了美人。 第34章 山寨 渤海郡治所浮阳县依山傍海,人杰地灵,名士荟萃,这里也是渤海高氏的郡望,当今圣上的岳家,皇后高氏的娘家。 按理说,占尽地利人和的渤海郡高氏,在经营这么多年后早就应该跻身十大家族之列了。 萧文昭就算对外戚再如何提防,也不过是在有限的范围内,高氏一直低调处事,并未曾表现出太多野心和不妥的地方,更何况还有未来储君萧清阳在。 想到年三十的那场事故,彻底断送了萧清阳的帝王之路,那样严防死守的消息,沈氏都知道了,这是不是表明,当年那份遗诏的事,只有皇族自以为无人知晓,其实十大家族早就知道了,甚至……会在暗处伺机而动。 “阿瑶,阿瑶?” 萧清瑶回过神来,因视线被遮挡,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听到二壮的声音,便侧头倾耳,“怎么了?” “是不是蒙着眼睛很不舒服?别急,马上就到了。” “没事,就是感觉眼睛有点痒。” “啊?眼睛痒?是不是绑太紧了?或者是布巾不干净?”二壮看起来真的急了,也不管规矩不规矩,赶紧凑到萧清瑶跟前,直接把蒙在她眼睛上的布条解开了。 眼睛猛然一黑一亮,刺激得萧清瑶眼圈一红,这是生理性的,根本控制不住,眼中瞬间盈满泪水,看起来我见犹怜,更加楚楚动人。 “哎呀~”二壮本来就是个恋爱脑,这下好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萧清瑶。 又是吹眼睛,又是擦眼泪,可把二壮忙坏了。 一阵鸡飞狗跳,忙忙碌碌中,东岳山到了。 东岳山东临渤海,群山巍峨,重峦叠嶂,连绵起伏近百里,是大昭东部第一高峰,因为山体绵延不绝,深处少见人迹,确实是绝佳的隐藏点。 绕了很多路,临近傍晚十分才到达二壮的‘家’,藏于东岳山深处,隐隐约约一个颇具规模的寨子,背靠悬崖峭壁,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位置。 正是晚饭时分,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顺着山风刮来,依稀还能听到孩童们嬉闹玩乐的笑声。 “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寨子了望台上放哨的人吹响号角后,喊了几声。 萧清瑶刚跟着二壮爬到寨子的门口,从里面呼啦啦跑出来不少孩子和小媳妇。 紧接着,便是喜迎壮士凯旋归家的热闹场面。 这哪里是水匪窝,更像是男耕女织的平凡村落,没有战乱和赋税,幸福又安康。 二壮似乎格外受孩子们喜欢,好几个孩子一窝蜂的跑到二壮跟前,仰着头七嘴八舌的要糖、要抱抱举高高。二壮这才舍得离开萧清瑶身边,像个孩子王一样,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又从怀中掏出一把装着糖果的布包分给越来越多的孩子。 正在此时,从寨子深处走来几个行貌带着明显匪气的男子,年龄跨度不大,几人簇拥着一个年岁不大,长相与二壮有三四分相似的男子,眨眼的功夫来到他们面前。 “大哥!”二壮被孩子们缠着,见到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高兴地招呼道。 “大当家!”归来的水匪们齐声高喊。 “兄弟们,辛苦了!”被二壮唤作大哥,被水匪们恭敬高喊大当家的男子,身高约有八尺多,也就是差不多1米85,86的样子,又高又壮,身上的腱子肉连衣服都遮掩不住,浓眉大眼,长相周正,皮肤黝黑,一身正气,不像水匪头目,更像是身经百战的少将军。 萧清瑶在观察寨子和来人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她,除了她是个陌生面孔,还因为她站在离二壮不远的位置,惊为天人。 上山前,二壮刚给她置办的行头,是目前渤海郡市面上最时兴的样式,嫩色杏子衫,同色系略深些的流仙裙,发髻半挽着,只斜斜插着一只镶红蓝绿宝石攒珠四蝶金步摇,未施粉黛,已是倾城。 察觉到一道极具侵略性的视线,萧清瑶侧目,对上一双细长的眼,尖嘴猴腮,眼中的贪婪和色欲赤裸到像是她未着寸缕站在他面前。 平静的移开视线,正好二壮将怀中的孩子放下,十分自然的拉住萧清瑶的衣袖,开心道: “阿瑶,来,这是大哥。” *** 对寨子来说,这一趟收获颇丰,除了沈家船上的精品织物和丝绸外,似乎在此前还劫获了其他商船的货物,货物也只是带回来一部分寨子里可能有需要的,其他连同沈嘉瑞、沈妙等人全部留在渤海郡的近海,不知道是要直接将货物走其他渠道销~赃还是有什么别的用处。 外人,只有萧清瑶一个。 这是二壮执意为之的结果。 一场庆功宴必不可少,男女老少凑在一起,载歌载舞,整个寨子热闹的犹如过年,除了大当家的屋子。 落针可闻,大当家端坐在主位上,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二壮跪在下首,一脸倔强。 而引起两人不愉快的当事人萧清瑶,坐在客座位置上,一言不发。 “我都二十了!为什么不能娶阿瑶?” 大当家的嘴角动了动,说不上是无语还是无奈,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停了半晌,才继续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位……”抽空看了端坐在座位上,一副大家闺秀鹌鹑模样的萧清瑶,“这位小姐……一看就是世家大户出身的大家闺秀,你……你怎么配得上人家?” 二壮不愿意了,梗着脖子蹦起来叫道,“我怎么配不上阿瑶了?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以一敌十,从无败绩,腰缠万贯,要啥给啥,温柔小意,下得厨房,还能三年抱俩呢,我差哪了?” “好了,你先下去。”大当家恨不得把自己的额角揉烂,光是顺气就顺了好几息,然后直接下逐客令。 “我……” “嗯?” 大当家对于二壮来说,还是有些威慑力在身上的,委委屈屈走了两步,正准备去客座上牵走萧清瑶,却被大当家拦下了,“我有话要问这位小姐,你先下去。” “什么?不行!”二壮像是炸了毛的猫,一下子挡在萧清瑶身前,只差对大当家哈气呲牙了。 第35章 郑媛 萧清瑶看了大当家一眼,从后面拍了拍二壮的肩,状似安抚,“你刚才不是答应孩子们,给他们带了新衣裳和九连环吗?” 二壮一下子软下来,转身看着萧清瑶迟疑道:“可是……” “去吧。” 二壮就真的走了,一步三回头,满脸的依依不舍,对于恋爱脑二壮来说,萧清瑶说话比大当家还好使。 屋中安静了片刻,大当家看向萧清瑶,眼神充满探究和警惕,“小姐可知道,寨子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愿闻其详。” “进了寨子,要么永远留在这里,要么……横着出去。” “合情合理。” 大当家微微皱了下眉,这才正视萧清瑶,他虽然是水匪头目,一寨之主,为人却是极守规矩,行事有章法,看他训练的水匪便知,对于二壮带回来的女子,他并未过多关注,只是觉得这件事颇为棘手,因为他曾明令禁止过与官府、世家正面交锋,不得烧杀百姓,强抢民女。 这么多年,无人敢挑战寨子的规矩和他的威严,也实在没想到他嫡亲的妹妹会出这种幺蛾子。 说实话,如今这个情况,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再加上面前这姑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被掠进贼窝的惶恐不安。 大当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萧清瑶却先说话了,“她从小就这样吗?觉得自己是男孩子?” 大当家抿了下嘴,见萧清瑶眼里是真切的关心,并不掺杂其他目的,便斟酌着回道:“我曾经有个弟弟,叫二壮。十三年前,东海、会稽、泗水、薛郡、陈郡、渤海郡等各地藩王作乱,烧杀抢掠,当街强抢民女,为了护着小妹妹不被藩王底下的兵士……侵犯,不过七岁的二壮被那些畜牲乱刀砍死剁成肉酱,她就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自那日起,妹妹就像换了一个人,拼命习武操练,行事作风更是像极了二壮,甚至还跟所有人说她就是二壮,除此以外,皆与常人无异,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了。”说到最后,大当家的声音渐渐低落。 十三年前,是先帝,也就是她祖父还在位时,平定叛乱最关键的那三年。 萧清瑶垂眸敛目,知道了来龙去脉,算是坐实了她的推测,估计是亲眼见到二哥为了救自己死相凄惨,受了极大地刺激后,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内疚、自责,最后成了一种执念,她大概更希望当时死的是自己,然后自觉代入到二壮的角色,是逃避现实,也是一种心灵慰藉。 “她叫什么?” “媛媛,郑媛。” “藩王又是哪个藩王?” “定海王王康力。” 将皇室所有谱牒包括姻亲都印在脑海中的萧清瑶想了想,渤海高氏姻亲的旁支子侄——定海王王康力。 消息收集的越多,越觉得皇室与世族的水,深不可测,逼着人不得不怀疑一切,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更是虚到没边。 她虽然已经做好准备,揭晓真正答案的那一天,可能会完全颠覆世俗,颠覆三观,但却是真正的人性。 *** 萧清瑶在寨子中安顿下来,直接住到了二壮隔壁的小吊楼里,她在哪都能如鱼得水,哪怕是水匪窝,更何况,这里更像是一个庞大的村落,大部分是战时逃难而来的百姓和不愿意烧杀抢掠百姓的逃兵,在大当家郑恺的引导下,民风淳朴,甚至还是共同富裕的理想状态。 于是,寨子里的孩子们,又多了一个更喜欢的人。 萧清瑶一贯会哄孩子开心,也会动手做一些小玩意儿,女孩子喜欢的野草编织的蝈蝈、兔子还有棉布缝制的娃娃,男孩子的简易弹弓、小木剑…… 方淼看着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的萧清瑶,对站在身前的大当家郑恺道,“这位,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娶进寨子给那位做夫人?简直荒唐! 郑恺也有点犯愁,正好瞧见二壮,不,郑媛从外面回来,颠儿颠儿的跑到萧清瑶跟前献殷勤,那副嘴脸,与登徒子没什么区别。 这都是跟谁学的?简直没眼看! “报~大当家!”一个专门负责侦查放哨的水匪连滚带爬的从后山奔了过来,腿脚一软,跪倒在郑恺的身前,激动道:“东边海域,来了四五艘官船!” “什么?距离这里多远?” “不足十海里!” 郑恺和方淼对视一眼,二话不说,连忙飞身往后山悬崖狂奔而去,临走前,郑恺下意识的看向萧清瑶,却正好与她看过来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一触即开,郑恺却狠狠皱起眉头,转身继续往后山奔去。 郑恺与方淼的功夫都不算低,仅用了其他水匪三分之二的时间便赶到山寨最东头,背靠悬崖的地方,远远望去,运河总督的官船和官府的官员旗迎风招展。 郑恺看向隐藏在悬崖隐秘洞穴中的商船和水匪的船,转头对其中一个水匪吩咐道,“去,把二小姐带回来那个女子押过来!” 见水匪领命就要去执行,郑恺又补充了一句,“先把二小姐支开,不要让她知道,就说……有不明敌人靠近,为了安全起见,让她先带着老弱妇孺去山洞躲避一晚。” “是!” 这对寨子来说,是常事,每次预警后大都有惊无险,不过是收拾一些需要的吃喝之物去隐秘的山洞躲藏两天。 郑媛收到消息,转身对萧清瑶叮嘱道:“我先召集人,护送孩子妇孺过去,你在这里别动,我晚点就来接你。” “你去吧,当心点。” “好!” 整个寨子因为一声号令动了起来,大家有条不紊的收拾简单的细软在年轻水匪们的保护下往另一座山头迁移。 萧清瑶默默的看着,目送郑媛和孩子们离开,转身对正要将她敲晕带走的水匪说,“走,大当家在哪?带路吧!” 水匪一惊,更加紧张,抽出背后的短弩对准萧清瑶,示意她走在前头,不要耍花样。 萧清瑶没再说话,按照水匪的指示,一路来到后山的悬崖边。 郑恺转身看她,抽出手中的刀,满脸煞气,“你是谁!” 第36章 相信 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喘息声由远及近,郑媛跑到萧清瑶身边,看着拔刀相向,一脸怒容的郑恺和方淼,远眺他们身后的近海,是扬帆靠近的官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寨子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也曾经历过同行上门寻仇,官府例行巡查等等突发事件,但官府巡查的官船从未靠这片海域这么近过,就像是摸准了他们藏匿的位置,直捣黄龙。 在寨子里只有萧清瑶一个外人的情况下,似乎也不需要什么证据了。 呆了片刻,郑媛屏住呼吸慢慢转头看向萧清瑶,声音颤抖,“不~不是你……对不对?” “对,不是我。”萧清瑶说。 话音刚落,郑媛却像是缺氧的鱼,瞬间大口呼吸起来,嘴里念叨着,“不是就好,不是最好,太好了,好……”比起被官府围剿,她似乎更怕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寨子带来危机。 也只是萧清瑶的一句话,郑媛就信了,抓住萧清瑶的手臂,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转头对郑恺交代,“大哥,你都听到了,不是阿瑶,不是她!” 郑恺并没有放下对峙的刀,一步一步走到两人面前,刀尖直接抵在萧清瑶的咽喉处。 而萧清瑶不闪不避,更没有害怕退缩,察觉到脖子上一热,轻微的疼痛感自她的脖颈处蔓延至全身。 一滴血,顺着她纤细的脖颈缓缓滑落至交领的空隙中,在她浅色的衣服上绽开一朵血红的花。 “大哥!” “方淼,把她绑起来,押进山牢!“ “是。” 郑媛紧紧扣着萧清瑶的手臂,正想要将她拉到身后护住,却听一直没说话的方淼开口道:“只是押入山牢,没人会伤害她,等官府的事情解决了,如果真的无辜,大当家一定会还她公道。”低头看着郑媛,一字一句认真道:“外敌入侵,寨子里的人才是你的亲人,你真的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不顾他们的安危死活吗?如果你二哥还在,是绝对不会允许外人如此欺辱自己亲人……”话还没说完,方淼就觉得自己口无遮拦,有些过头了。 郑媛捏紧拳头,整个身体抖若筛糠,下一瞬,又像个没事人一样,亲手将萧清瑶的双手反剪至背后,接过方淼从身上解下的绳子,一边绑一边柔声道:“没事的,山牢里有吃有喝,你去待一会,等解决了官府的人,我去接你出来。”说着,牵动了一下绳子,示意萧清瑶跟她走。 看到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淼刚想追上,却被郑恺拦住了,“随她去。”转身看向近海,微微隆起眉宇,“布防戒备,准备迎战。” ** 山牢的位置在两座山相连的山坳处,也确实如郑媛所说,除了那副又粗又壮的木头栅栏,还有粗重的铁锁,这里更像是一个简陋的山洞修道居室,有稻草编织的蒲团还有一张不大的小桌子。 将萧清瑶安置在蒲团上,郑媛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仔仔细细的帮她擦掉脖颈处的血渍,简单的上了一点药,又从旁边扯了些干净的稻草挡在山牢的风口处,“我帮你烧个火堆,别冷了。” 说着又从角落处拿出一些干燥木柴堆砌在背风处,等火烧旺了,郑媛又看了萧清瑶一眼,什么都没说,锁上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萧清瑶蜷缩着身体,将反剪在背后的手从臀~下的位置拧转到前面,微微侧头将插在头上的步摇拿下来,将多余的宝石拆掉,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杆子和略微锋利的头,单手握着将其插~进绳子中拧了两圈,当作一个简易的拉环,然后两头踩在脚下用力。 郑媛怕捆绑的太紧伤到萧清瑶,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让原本就很松垮的绳子完好如初的解开了,将细长的步摇放在地上的石块上磨了几下,让它的头更尖锐可以充当武器,塞进衣袖后,萧清瑶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想那几艘官船的事。 萧清瑶确实没有撒谎,官府的那些船,并不是她的人,因为她的人不会以这种方式,如此大张旗鼓的走官方渠道来找她。 按照暗卫们的性子,只会蛰伏到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突袭寨子,也不会是沈嘉瑞或者沈家的人,沈氏虽依然霸榜十大家族之列,却自大昭建国前后就逐渐低调起来,并未查到他们跟朝堂的任何人有牵连或者亲密关系,总像是躲避什么都来不及感觉,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救他们。 推翻了好几个可能性后,萧清瑶正准备起身研究山牢的铁锁,却感觉除了大自然该有的气息外,空气中多了一种特殊不寻常的味道,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两三息后,在夕阳西下的黄昏中,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无声息的摸到山牢前。 萧清瑶抬头,正好对上那双细小的眉眼,尖嘴猴腮,在山寨前初见时的贪婪和色欲,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像是盯着猎物的豺狼虎豹,恨不得下一刻就将萧清瑶吃干抹净。 来人是那日萧清瑶刚到寨子时,簇拥着郑恺过来的其中一人,一身水匪特制的衣服,因为被酒色掏空,瘦小干瘪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猥琐又不堪入目,尤其是下身明晃晃支起的帐~篷,简直闪瞎萧清瑶的钛合金狗眼。 两世加起来,没遇到过这么恶心的人。 “美人儿~我的美人儿,可想死爷们了!” 正当这恶心玩意儿凑近,准备用刀砍掉山牢的大锁准备为所欲为的时候,自他身后窜出一个同样穿着水匪衣服的人,冲着猥琐男就是一脚,“吴老三,你个没用的东西,正事不干,只想着玩女人!” 吴老三捂着被踹的屁股,胯部也跟着他的动作不停的摇摆,他呲牙咧嘴的并没有放弃,一边单手举刀一边回道:“寨子马上就是咱们的了,再也不用被郑恺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压着,我玩个女人又怎么了?” “呸~就郑恺的战力和勇武,谁赢谁输还没有定数呢!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知如此,当初也不会不鬼迷心窍,上了你的贼船,惹了一身骚……”来人说着就准备离开,似乎破罐子破摔,想要当面毁掉这并不牢靠的合作关系。 吴老三这才停下动作,朝那个人冷笑一声,“做都做了,你现在想打退堂鼓,怕是晚了。”说着不分青红皂白,一刀捅进那人的胸口,状似疯癫的笑起来,“我吴老三想做的事,没人敢阻止,也阻止不了。” ‘扑哧’一声,刀取人亡,血水溅了吴老三一身,连带着山牢前一片狼藉。 吴老三转过头,透过粗重的木栅栏和斑驳的火光,看向披散着头发的萧清瑶,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喜无悲,脖颈处似受过伤,沾染了鲜血,衬得她原本就雪白的肤色宛如凝脂,美得惊心动魄。 她饱满的唇微微一弯,“原来是你。” 吴老三更兴奋了。 第37章 背刺 萧清瑶前世也曾被人背刺过,无非是利益分配不均,责任分工不明,说白了也是赤裸裸的人性,是嫉妒,是不甘。 初出社会的时候,她就不是斤斤计较和小肚鸡肠的人,对利益也没有过多追求,摸爬滚打吃了很多亏以后才发现,原来人性如此复杂多样,远比道理规则繁杂,道理可以相互通融,而人性之间终究还是多了无法苟合的差别。 这种差别甚至可能是因为几百块钱,因为领导的一句夸奖,因为一个虚无缥缈可能会成功的机会,将人性最阴暗的一面呈现出来。 萧清瑶不知道吴老三为什么要背刺山寨,背刺郑恺,无非是人的那些劣根性。 果然,从刚才两人的对话中,大概可以得出结论,因为不甘心屈人之下,却不会从自身角度出发否定自己屈人之下的真正原因,不是生不逢时,而是自身能力不足,德不配位,方法不对,歪门邪道,心术不正,这样的人,终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下场不会太好。 下场不会太好的吴老三迫不及待的举起手中的刀,狠狠砍向锁链,越砍越兴奋,甚至已经开始意淫美人在他身下呻~吟~求~饶的画面。 正在此时,‘咚咚咚咚咚’密集的擂鼓声震天响,在地势较低的山坳中回响,震慑人心。 “怎么回事?”吴老三一脸诧异的看向山寨的方向,正好见到他的属下从远处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老大,老大,快走吧!官府已经从密道攻上来!” “什么?怎么会?我艹~他~妈~,这帮狗~杂~碎,居然玩阴的耍我!” 性命攸关的时刻,美人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吴老三正准备转身往另一个山头跑,刚一侧身,就被一根细长如暗器的步摇射中裆~部正中央,他先是觉得裆~部一热,湿热的血水顺着他的大腿根一下子涌出。 “啊~啊~”吴老三哀声惨叫,顺势弯腰抱住下~体歪倒在地。 吴老三的下属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回神时,就发现自己的老大捂着血流成河的下~体满地打滚。 ‘哐当’一声响,锁链落地的声音,下属慢慢转头,牢门已被打开,那个长得似仙似妖的女子从山牢中走出,一脚踩在吴老三受伤的下体上,来回碾动。 她面无表情,踩人的命~根~子~像是在踩烂土豆、大白菜。 下属吓傻了,腿脚一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泪涕横流,“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老……都是吴老三,都是吴老三和官府串通好的啊!”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当郑媛带着几个人匆忙赶到山牢前,正好听到那个下属解释吴老三勾结官府的说辞。 郑媛瞬间怒从中来,三两步奔到吴老三的下属面前,从地上揪起他,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二小姐,二小姐,呜呜~自从上次吴老三对劫获商船上的民女动手动脚,被大当家当众责罚丢了面子后,便一直怀恨在心……前段时间去接应衢州的那批货船,却不小心被巡逻的官府抓了个正着,为了逃过此劫,他跟官府讨价还价,把山寨的位置和密道都告诉官府的人,美其名曰将功补过,不过是想为自己留一条生路,正好趁机通过官府的手将大当家弄死,他自己接管山寨掌权……” 郑媛气红了眼,一把将吴老三的下属丢在一旁,抽出腰间的软剑,就要砍掉吴老三的头,却被站在一旁的萧清瑶拦下了,“先别急,留着他有用。” 郑媛倒也真愿意听萧清瑶的话,放下手中的剑,狠狠踹向已经被萧清瑶折磨得痛昏过去的吴老三。 吴老三的为人,全山寨人都知道,之所以一直容忍他到现在,也是因为除了女色外,他功夫不错还曾为山寨立过汗马功劳,却没想到,对他的包容和忍耐,会酿成今日大祸。 郑媛有些后怕,抓着萧清瑶上下打量,“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哪里?有没有……”却见她除了脸色有些发红,头发散开,衣衫有一些凌乱,裙摆处有些血渍外,看起来不像受了侵害的样子。 “我没事。”刚开始察觉空气不太对劲的时候,虽然及时屏住呼吸,但因为这邪门歪道的药剂很猛,再加上她刚才用了些力气,一股燥热顺着她的腹部直冲身上的敏感部位。 她前世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当然知道自己的状态是怎么回事,深吸一口气,萧清瑶看了看山寨的方向,“官府的人通过秘道上山了?” “对!”郑媛这才想起她来这里的目的,没想到居然会撞见这种事,见萧清瑶没事,便松了一口气,抓着她就往另一头跑,“我来接你,先离开再说。” “可知官府的来人是谁?” “运河总督,看官船上挂着的官员旗号,好像还有户部的什么官。” 按照沈力先前在商船上的解释,户部尚书与运河总督重新梳理河道沿路的水匪、山匪,那这户部的官,十有八九是陆翊或者陆翊下面的人了。 萧清瑶想了想,“带上吴老三一起走。” *** 萧清瑶想的没错,陆翊确实就在此次围剿水匪的官船上,因为安稳的行商环境是税收的根本,官拜户部尚书的陆翊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想要肃清大昭境内主要水路、陆路的水匪、山匪,稳住经济根本,任重道远。 而好巧不巧,吴老三上次接货正好撞到陆翊手里,他一个猥琐流怎么斗得过八百个心眼子的陆翊,被坑是注定的。 当卫锋带着仓场衙门的衙役和运河水师沿着密道攻上东岳山的山寨时,陆翊正带着卫羽及剩下的水师换乘艨冲,将悬崖下隐藏于凹壁中的山洞围了起来。 因为地势的原因,从外面很难看出藏匿于山壁中的天然洞穴,洞口外围着一层渔网,渔网上挂满了石头和草木编织的伪装物,不在近距离的位置,根本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 水匪再如何训练有素,与专业的水师官兵还是有很大差距,而且郑恺早先就有命令,如果正面遭遇水师,别挣扎,也别做无谓牺牲,投降就好。 所以悬崖下的战斗结束的很快,几乎两相一照面,守护商船财务货品的水匪们就投降了。 又过了一会,水师百将领着一个文弱书生样的公子先一步从山洞中乘船出来,那文弱公子身边还跟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两人见到陆翊的官服,急忙起身,公子一副不敢声张的样子,压着嗓子焦急道:“大人,大人,救救我妹妹。” 第38章 尴尬 没人知道,沈嘉瑞这几天待在这个悬崖的山洞中有多煎熬,就连偶尔一息的睡梦里都是萧清瑶被折磨惨死,暴尸荒野的样子。 如今见到官府的人,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沈氏与萧清瑶的真正关系,只想快点确认她的安全。 这其实是件非常两难的事情,他既想要遮掩,又想说出萧清瑶的身份,希望能够得到官员的重视,加快寻找萧清瑶的进度,可又怕人知道她被人掠进水匪窝,坏了名节,误她终生。 下一刻,沈嘉瑞一咬牙,觉得比起性命,名节和名声皆为浮云。 于是,他一脸破釜沉舟,十分悲壮的表情,看向单独一艘艨冲上,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官服,补子为仙鹤图样的从一品文官,低声补充道:“尊皇长郡主在山上,劳烦尚书大人尽快派人去救她!” “嗯?” “尊皇长郡主萧清瑶。” *** 山上,郑媛带着萧清瑶一路赶去与大家会合,顺手将昏迷不醒的吴老三扔到郑凯脚边,三言两语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后,郑媛像是气不过,又照着他的大腿根狠狠补了两脚。 郑恺并未阻止,是他的妇人之仁才导致整个寨子陷入今天这个被动的局面。 回头慢慢扫过藏匿在山洞深处的老弱妇孺和跟随他多年的兄弟们,八尺的汉子,忍不住红了眼圈,转身的功夫,又恢复正常,他拍了拍郑媛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带着他们从西岳山西边那条路下山,绕路到阳信县东郊的马场,那里会有人接应你,带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好。”郑媛十分干脆的答应一声,转头就招呼兄弟们动起来,照顾老弱妇孺,该背的背,该搀扶的搀扶,顺着山洞深处早早凿开的后路绕到山的另一头。 郑恺看向方淼,“替我照顾好她和兄弟们。” 方淼却摇了摇头,一声不响的站到郑恺身边,其他知晓郑恺真正用意的水匪们也纷纷转身靠了过来,一人,十人,近百人。 除了萧清瑶,谁都没有注意到,郑媛转身时,通红的眼眶和直接滑落在地的那一滴眼泪。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却不敢违背兄长的意愿,她怕因为自己的任性,重蹈覆辙。 郑媛沉浸在悲伤中,督促检查大家是否有不妥和遗漏的地方,一时并没有顾上站在身边的萧清瑶。 郑恺最后看了一眼郑媛和山寨的老弱妇孺们,最后将视线停留在萧清瑶身上,朝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抱拳礼。 他在为先前悬崖边上冤枉并伤害她的行径道歉。 萧清瑶生受了。 虽然过不了多久,她也打算通风报信,通知官府或者暗卫的人,只不过比吴老三晚了一步。 迁徙的动静不算小,又因为寨子千百户的人中,老弱妇孺占了不少,行动起来并没有训练有素的水师官兵们那么迅速。 郑恺已经做好了用自己性命拖延时间的准备,带着自愿随他一起的百十个兄弟,转身朝山寨密道的方向奔袭而去。 而卫锋带着仓场衙门的衙役和运河水师刚从密道中出来,穿过山寨其中一个屋子,眼看马上就要与郑恺带的百十个人来一场遭遇战了,一道女声突然从郑恺斜后方响起,嘹亮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山谷中,她喊道。 “大人~救命啊啊~我们都是被吴老三抓来的无辜百姓啊,阿弥陀佛,感谢青天大老爷~救我们于水火!”话又多又密,却咬字特别清楚。 就这样,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个年轻貌美,衣衫不整的少女,低着头抹着泪,一本正经的哭诉,“吴老三强抢民女,欺男霸女,大人一定要为……”萧清瑶抹了把眼泪,抬头正好对上官方为首之人的脸。 “?”一脸懵逼加十分震惊的卫锋。 “……”吓了一跳,至今无法回神的郑恺和方淼等人。 倒是没想到,这个接触不多,来路不明,一直端庄大方,冷冷清清话不多的阿瑶姑娘,还有这么~的一面。 *** 时间:子时 地点:剿匪官船主要官员的独立套间 人物:萧清瑶 陆翊 折腾这么久,萧清瑶其实有点累了,裹着陆翊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披风,一顿一停像是卡带慢动作一样从座位上缓缓起身,正准备离开时,自见到她起,就没说过话的陆翊却开口了。 “郡主还真是命大,大年初一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才阳春三月有余,就已经身先士卒,以身犯险‘亲自’潜伏进水匪的老窝,协助官府剿匪了。” 萧清瑶早就习惯陆翊动不动就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的德性。 干脆重新坐回凳子上,“我这不是听说陆大人要整顿河运,肃清水匪,维~稳~商~业、保~证~经~济~基~础和国~家~命~脉……这才想办法混进这里,帮大人排忧解难,算是报答大人的……喂药之恩?” 这是在记仇。初一那天,他强行灌给她那碗十分苦涩之药的仇。 “为什么要帮水匪遮掩?”就在稍早的时候,卫锋已经把他在山上所见所闻和整个事情的经过,一字不漏的称述了一遍,包括她装模作样喊的那些话,演的那出戏。 说到这里,萧清瑶斟酌了一下用词,“郑恺~哦,就是大人说的水匪,跟他的人皆可用。与其大费周章花费朝廷的人力、物力、精力去剿匪,不如诏安。把消息散出去,总有像郑恺这样的人会来投靠,收编打散后,再用这些人沿运河剿灭那些真正穷凶极恶的匪类。”微微停顿,看了一下陆翊的表情后,才继续道,“在上山成匪前,他们也只是附近的老百姓,因为各种原因被逼上山落草为寇,说白了,也不过是为了寻一条活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多方造成的结果,不该由他们一力承担。” “那些所谓被逼上山,落草为寇的百姓,杀过人、抢过东西的又该如何?” “那就是地方官府、刑部的事了,杀过无辜百姓的人和剿杀其他流寇的人区分开来,赏罚分明,罚没所有强抢的财物填充国库或者补充地方财政,戴罪立功,过程可能复杂了点,但刑部最近不是在重新梳理刑法典籍吗?正好巩固一下。多了一笔收入,地方政府应该也不怕这个麻烦。”萧清瑶说的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手边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后,发现陆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盯得她有些发毛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对守在外面的卫锋吩咐道:“找军医来。” “是。” 萧清瑶这才想起自己脖颈处被郑恺划开的小口子,本就没怎么处理过伤口,这会说了这么多话,喉咙震动,又将伤口崩开了,血顺着她的脖颈再次滑落。 这是小事,萧清瑶根本不在意,既然意思都传达到位了,陆翊身为户部总管河运、经济的官员,总会酌情考量她的意见和建议,正想告辞回自己房间等军医,卫锋已经带着一个身强体健的中年大叔敲门进来了。 “大人。” “她脖颈处受伤了。”除了陆翊和沈嘉瑞几人外,没有人知晓萧清瑶的真实身份,又因为在山寨中那出唱作俱佳的表演,很多跟随的官兵和府衙的衙役直接把她划为被水匪掠来的良家少女。这样挺好,陆翊本也没打算让其他人知晓,于是开口也是模凌两可的称呼。 “是。” 军医看了看萧清瑶的脸色,先将她脖颈处的伤口仔细处理擦药缠上绷带后,又示意她把手伸出来,为她切脉。 一息、两息、三息…… 军医的脸色有些古怪,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旁边的陆翊,又瞄了瞄年轻貌美的萧清瑶,一时之间,有种如坐针毡的紧张感。 萧清瑶和陆翊是什么人?几乎军医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察觉到了。 “怎么?绝症?”萧清瑶说。 陆翊瞥了萧清瑶一眼,微微蹙眉道:“怎么回事。” 军医有些难以启齿,“大人,还是少给夫人用这些虎狼之药……比较好,毕竟,万事要顺其自然……”军医一直待在后方的官船上,并不知晓萧清瑶的事,见这么晚,两人在房间,她又是披散着发的形态,便自觉代入了两人的角色。 “什么意思?”陆翊的眉头更紧了。 “媚~药,会对身体有碍。” “?” “……”她只想着背什么样的台词,想怎么推进事情发展,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军医被卫锋带走开药煎药去了。 萧清瑶虽然没什么羞臊感,但觉得,有些事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那个……吴老三下得药,我不小心吸了一点……” 第39章 本心 从陆翊房间出来,萧清瑶的面容表情瞬间淡了几分。 给她准备的房间,就在离陆翊不远的斜对面,裹紧身上的披风,微一侧头,却看到沈嘉瑞站在船舱的尽头,似乎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两人颇有默契的走上甲板,因为剿匪后续的事情还未结束,他们所在的这艘官船还要在这片海域停靠约两三天的时间。 背风的位置,已经没了寒风的萧瑟,风平浪静的大海,抬头就可以看到漫天星光,像是将整个银河拓印在人间画布上。 看了眼萧清瑶脖子上的纱布,沈嘉瑞苦笑一声,“沈氏不入仕的这些年,各方面都在退步,如今遇到些不成气候的水匪流寇,连自家的子侄亲眷都护不住了。”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萧清瑶远眺海的尽头,那里漆黑一片,像是藏匿着未知的猛兽,随时跃出水面,吞噬一切,“乱世,百姓难在生存;世族难在如何维系百年辉煌。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难处,说白了都是为了好好活着。能活着,‘退’一步两步也没什么。落草为寇了,依然有要坚持的底线和原则;不在世家之列了,依然要记得最初的本心和初心。” 萧清瑶转头看向沈嘉瑞,“沈氏的本心和初心是什么?”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沈氏的老祖宗也是生逢乱世,满腹韬略辅佐帝王创下太平盛世,‘誓以吾身为百姓谋福祉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这样惊才绝艳,雄才大略的人物,他的本心和初心可不会是世族的虚名。 沈嘉瑞一晃神,怔怔地看着萧清瑶,过了许久,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她一揖到底,行了一个十分郑重的君子礼。 *** 夜更深了,官船沉寂在幽暗之中。舱内走廊的灯光逐渐黯淡,仅留下稀疏的光点。 临近丑时,陆翊的房间还亮着灯,书案上堆砌着厚厚的卷宗,还有零散的几页纸张,纸张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是一个月前,陆翊为了梳理思路,随手写下的关于肃清河运水匪、山匪及经济维稳的方法论和实施的重要点。 基本上与萧清瑶今日说的不谋而合,思路一致。 陆翊运笔如飞,又补充了一些新的思路和内容。 “公子。”卫锋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一点血腥气,“吴老三已经全招了,确实是他下得药,想要对萧四小姐意图不轨,只是还未得逞,就被废了。他说并未看清出手的人是谁,属下将那暗器取下,看起来像是女子用的步摇……” 陆翊头都没抬,“背信弃义,杀~虐百姓,奸~淫~民~女,还意图对她不轨,带回府衙审判前,有些东西,不要也罢,省得再为此受累。” 这是要把吴老三的作案工具给切了。 “是。”卫锋领命,却并未退下,“陇东那边有动静。” 陆翊收了笔,“她的人,也在陇东吧?” “是,在暗查遗诏和前朝的事,已经在怀疑萧文滔和李靳东,萧四小姐大概马上就会知道遗诏的下落还有前朝太子的事了。” 陆翊盯着书案上的纸张,上面是根据萧清瑶的启发重新整理的计划。 他突然有些期待,如果遗诏真的到了她手里,她会如何处置。前朝的事,萧氏的事,她又会怎么面对。 *** 萧清瑶暂时还没收到暗卫的消息,她得了陆翊的令牌,带了一些吃喝的东西重新上山回了山寨。 因为寨子里的人数众多又不好羁押安置,陆翊在昨天就下令将山寨作为牢笼,命数千水师和衙役巡逻看守,老弱妇孺关在一处,水匪们关在另一处,而作为水匪头目的郑恺、郑媛和方淼等人则分别关押在寨子的山牢中,严加看管,只等他亲自料理审问。 萧清瑶到达关押郑媛的山牢,她嘴里正叼着一根稻草,斜靠在一张破桌子上,哼着小曲儿,十分悠哉的样子。 将令牌给看守的衙役,又自觉打开手中的竹篮,让他们查验后,从里面拿出一叠肉包子。“大哥值夜辛苦,这么早,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暖和暖和。” “哎,姑娘客气了,这都是咱们应该做的。”其中一个衙役推辞了两下,见她依然热情,便顺势收下了。 郑媛听到熟悉的动静,立马从地上窜起来,赶紧凑到门边,眼睛一瞬不瞬,紧紧盯着萧清瑶。 衙役们查验过后,便为萧清瑶开了门,因为吃人嘴短,很识趣的离远了些,让她们说些私密话。 郑媛一直控制着,见衙役们走远了,才迫不及待的开口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萧清瑶笑了,“你这话问的,好像官府的人才是水匪,你倒成正义之士了。” 郑媛‘啧’一声,接过萧清瑶从篮子里掏出来的吃食,一点也不客气的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差点没被肉包子噎死。 “这两天会有人来提审你,你如实交代所有的事便好。” 郑媛咽下嘴里的包子,喝了一口萧清瑶递过来的肉汤,满口答应,“行。” “一切结束后,你带着寨子里的老弱妇孺去明州定海郡吧。” 郑媛吃饭的动作一顿,看向萧清瑶,哼哼唧唧笑了起来,“别逗了,我是水匪,招供画押以后不是牢底坐穿就是游街枭首。” “你既然知道,还应承我会如实交代?” “啊,我确实是水匪,虽然没有杀过无辜百姓,却抢了无数财物,杀了不少跟我们抢货物的水匪,我的因果就是这样,早就做好准备了。” 萧清瑶敲碎一个白煮蛋,剥皮后放到郑媛的碗里,“是水匪的因果,还是二壮的因果。” 郑媛吞咽的动作一顿,又像是没听到一样,将萧清瑶剥好的鸡蛋整个塞进嘴里。 “你们确实要被游街枭首的,尤其是你大哥,甚至寨子里所有人,老弱妇孺发配边疆充军,少男少女进苦窑、矿场做工到死……” 郑媛一下子攥紧手中的半个包子,并未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不过,因为你,他们都会没事,不用枭首,不用充军,不用矿场做到死。”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 第40章 弑父 郑媛已经做好被开解的准备,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开解和游说,她的兄长、山寨的老人……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想要解开她的心结。 只是等了半天,萧清瑶却像是没听到她的反问,另起了一个话头,“昨夜,听水师大哥们说起一件事,水匪山匪每次将货物变卖银钱后,都会向当地官府缴纳一定税银……” 郑媛先是一愣,下意识的想要口吐芬芳,抬眼却正好撞上萧清瑶黑白分明清泠泠的眸子,咽下已滚到嘴边的脏话,半是不屑,半是讽刺,“缴税银算什么?还有不少世族官家特意扮作流寇山匪明抢豪夺,掠夺民财,官不像官,匪不似匪。都说前朝因暴政、战乱亡国,我看如今的大昭也不逞多让。”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萧清瑶甚至都没有阻止和给出过多反应,伸手将碗碟收拾进篮子,“这件事,如果大人问起,你也如实说吧,除了最后这句。” 见萧清瑶收拾完碗筷交代了这么一句后就要起身离开,郑媛眼巴巴的瞅着,实在没忍住,吭哧出声,“哎~你刚才……为什么说,他们会因为我……没事?” 萧清瑶这才转身看她,“原本确实是想开解你,后来聊着聊着就改了主意。你虽然走不出过去的阴霾,非要给自己套一层枷锁,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旁人说破嘴皮子也没用。抛开这个不谈,你对人对事确实纯粹又热烈,尊老爱幼,好打抱不平,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除了强抢了我这个‘民女’掠回来做压寨夫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若是真的喜欢姑娘,姑娘也同意的话,两情相悦,你要娶也没什么。” “?” “哦,我也不是不同意,主要是家里有皇位要继承,要求子侄们多子多孙多福寿。” “……” *** 萧清瑶回到官船,也被叫去录了一份口供,刚签完字画了押,陆翊带着卫羽来了。 “晋王死了,刑部刚将嫌犯萧清风押解回京。” 心中一惊,萧清瑶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放出的那条试探晋王父子的消息导致的,下一瞬又推翻了这种猜测。 先不说萧清风那个纨绔,文不能科举,武不能提刀,从哪下手都不是萧文滔的对手。晋王萧文滔曾跟随先帝征战,后又被先皇委以重任,任宫廷卫尉,这个武官职位虽然掺杂了不少水份,但萧文滔曾上过战场亲手手刃前朝皇族的人却是很多人都目睹到的事实。 退一万步讲,若真是萧清风恶向胆边生,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弑父,知道了遗诏的事,他会自诩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估计做梦都等着入主东宫,怎么可能还会蠢到断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又联想到初一巡游那天她遇刺,燕二悄无声息追踪一路跟进晋王萧文滔的封地。 这事,好像没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 萧清瑶起身准备告辞。 卫羽却带着帮萧清瑶录口供的衙役先一步离开了。 “郡主不是曾问过下官,想要什么吗?” 萧清瑶转身看向陆翊,他就端坐在书案后,四平八稳的样子,完全一副实打实运筹帷幄的决策者和上位者的模样。 大昭的科举制度,推动的异常艰难,因为直接和间接侵害了世族的利益和权益。谁都不是傻子,霸占大昭百分之九十以上资源的世家贵族怎么可能会让那些寒门、百姓的‘下等人’,通过这种方式走上政治舞台。 之所以能够勉强存在,不过是世族的傲慢与偏见,像是掌控一个玩意儿,在他们允许的范围内像猫玩耗子一样当作一场注定有结局的游戏。 在顶级世族的眼里,大力扶持推行科举制度完善各种法律法规的萧氏皇族,可能也是个笑话。 人人都赞他‘君子温其如玉,大雅卓尔不群’,可在这样复杂多变的恶劣环境下,陆翊却能够以寒门的身份,通过科举一路摸爬滚打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这都不仅仅是才华横溢、智慧超群三两个褒义词可以形容了。 这份坚毅和心性,萧清瑶很害怕。 若是同路,有相同的目的还好,若是背道而驰与之为敌…… 萧清瑶想到了以后,世族真的落寞,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一天,还有谁能挡住以寒门自居的陆翊。 如今,他才24岁。 看似想了很多,却也只是一息的功夫,萧清瑶往外走了两步,顺口解释道:“我年岁小,好奇心重,总喜欢刨根问底人家隐私,回去已被阿娘教训过了,还请陆大人多担待。” 那时候,她也只是装疯卖傻单纯的想试探而已。如今循着蛛丝马迹大概推测到陆翊的来路,简直比她这边的水还深。 八百个心眼子的陆翊这种时候提起这个话茬,说不定已经挖好了百八十个坑等着她自己往里跳。 她不想做被人卖了还要数钱的傻子,转身走了两步见他并未阻拦,便加快脚步迅速消失在陆翊面前。 陆翊看着萧清瑶像是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 卫羽和卫锋推门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后,面面相觑。 “怎么了?”陆翊敛下笑容,询问道。 “家里的那位,果然同孙王氏重新联系上了。” 陆翊早有准备,并没有太过惊讶,将书案的卷宗打开,“派人盯着,不要打草惊蛇。”当初用假死放弃贵女身份也要跟着他的小姑娘,终被岁月搓磨得放弃了坚持,春去秋来,不过十载。 她似乎到现在都不懂,隔着背叛和仇恨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 萧清瑶带着沈氏的人第一时间离开了渤海郡,因为沈娇年岁小,他们还另外租了一辆马车,在回清郡的路上,沈嘉瑞这才告知,带她登商船北上的真正原因。 “私自豢养私兵,是要被抄家灭族的。”萧清瑶眉头都快打结了。 “前朝那么乱,世家大族为了自保,多多少少都会养些护卫保平安。”沈嘉瑞尴尬的笑了两声,解释道。 “为什么不在大乱的时候干脆打散混入我外祖父的军营中?说白了还是有持无恐。” “这可不能怪祖父,那个时候祖父还未完全掌家,族中那些老头子被富贵安逸糊了眼,哪里还会审时度势,待到后来祖父完全接管族中事务后才知道私兵的事,再要运作时,已经没什么好机会了。” “多少人?在哪?” “五万有余,就在离沧州不远的海岛上。”原本是想转一圈后告知萧清瑶真相再登岛去看那些私兵,只是没想到,会半路遇到水匪辗转耽误了这么多时间。 “什么?” 第41章 围城 萧清瑶吓了一跳,她以为私兵最多不过万数有余,没想到这么多,这都可以起兵谋反了。 她的主要目的是来沈氏踩点盘资源,没想到人家先下手为强,拿她来擦屁股了。 她猜沈明珠大概率并不知道这件事,按照她阿娘对玩权谋耍心机的厌恶程度,如果真知道这件事,估计会跟沈氏老死不相往来,更不会把令牌和银票商铺…… 等等。 “所以,每年的那些银票商铺金钗头面,是沈家送来的?” 沈嘉瑞没说话,只通过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萧清瑶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知道沈明珠与萧文辉并不是明面上显露出的那般琴瑟和鸣一样。 有种被逼良为娼的无奈感,深刻体会到了吃人手短,拿人嘴软的无力感。 钱她花了,大头拿去建设镖局情报网,小部分划到封地建设家园了,还要养燕一他们,这么盘一盘,简直压力巨大。 除了商铺的营收,要想通过镖局及情报网赚钱,恐怕也要年底了。 “……”她有点后悔,后悔刚才拒绝陆翊发出的‘好友邀请’,否则还能请教请教他这个管财政的户部尚书,有什么快速的生财之道。 没关系,下次她会主动,豪门世家恩怨水再深也没关系,跟人活着钱却没了相比,都是浮云。 萧清瑶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回去告诉阿公,我会想办法,等我的信儿。”大概,贪官污吏就是这么被拖下水的。 “你不同我们回沈家吗?” “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沈嘉瑞见萧清瑶避重就轻的样子,怕她误会沈家,误会祖父,忍不住解释起来,“其实,那块令牌就是可以调动沈家五千私兵的印信而已,祖父当初听说你的事,当即让人送去给堂姨,还叮嘱让她不要说这些银钱的出处,就是担心你的安危,更怕你有压力。这次你能来,祖父是想让你将这五千私兵领回封地或是看家护院,或是有其他用处,总比外面的人可靠些……至于五万私兵的事,是我在偶然的一次机会中得知的,这件事,也只有我、祖父还有我父亲三人知晓,而祖父他们并不知道我知晓这件事。” 至于为何要将如此隐秘的事告知萧清瑶,沈嘉瑞微微垂下眼帘,他确实有私心,想要将沈氏与萧清瑶捆绑在一起。 原因的话,大概就是她的‘唯心而已’,以及经历了水匪和被营救后,她在甲板上说的那番话,她当时的神态,沈嘉瑞恐怕终身难忘。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很强烈,强烈到他甘愿冒着十分的风险向萧清瑶袒露这件事,这可能也算是一场豪赌,输赢无定。 萧清瑶这才看向沈嘉瑞,他们骑马并列走在官道上,前面是沈妙的马车,因为谈话的内容比较敏感,两人与车队特意隔了很远的距离。 天高地阔间,沈嘉瑞一副病弱公子的模样,看起来人畜无害,她没忘记,那天郑媛要抓她做压寨夫人时,沈嘉瑞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的动作。 在与人相处的时候,她不是主动付出那种类型,往往是通过对方的举动和对待她的态度再去反馈,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所以她愿意动脑筋在多方都能得到利益的前提下,为郑媛他们说情,希望陆翊能够妥善处理。因为郑媛算是她的半个救命恩人,在她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时候,郑媛救了她们,给她好吃好喝还有漂亮的衣服首饰。 所有人对她的善意和恶意她都看在眼里,以此来判定如何与对方相处。 沈家没有亏待她,甚至默默付出这么多年不求回报,也许会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但对她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善。 谁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萧清瑶不会深究,也愿意回馈沈家这份善意。 虽然,这么多私兵的事确实很棘手。 “我知道了。”萧清瑶这样回答。 沈嘉瑞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笑了。 “留下八千人放在沈氏祖宅,其余地,过几天我会派人去接应,那个岛屿不要再用了,等人都撤离后销毁所有证据。” “是,我回去同祖父说。”沈嘉瑞已经想到祖父知道后会如何暴跳如雷,跪祠堂也好,甚至仗杀他也认了。 萧清瑶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很默契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因为是陆路,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算快,而出事前一团孩子气的沈妙变得格外懂事,并不抱怨路上颠簸、马车简陋,甚至一切从简的住店也没多说什么。 一天的奔波,半夜,他们落脚渤海郡建成县,与青州东莱郡黄县衔接的地方。 建成县并不大,有且仅有两家客栈,却是又小又破,沈妙窝在萧清瑶的怀中睡得正香,却听到外面一声又急又密的敲锣声,紧接着一声声‘呜~呜~”类似螺声的警报声,浑厚嘹亮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县城。 这是敌袭的警报声,县城遭遇外敌入侵的预警。 原本寂静的小县城,仿佛在沸腾的油锅里滴进一滴水,瞬间炸了。 沈妙犹如惊弓之鸟从睡梦中惊醒,紧紧贴在萧清瑶的怀中,瑟瑟发抖,“怎么了?怎么了?姑姑,是水匪吗?是水匪吗?” “没事,别怕。” 萧清瑶将沈妙圈在怀中,“还记得袖箭怎么用吗?” “记得,记得。” “好。” 话音刚落,敲门声及沈嘉瑞的声音同时响起,“阿瑶,妙妙。” 萧清瑶带着沈妙起身去给沈嘉瑞开门,带放他进来后,赶紧关上门,并拖了房间中仅有的一张桌子抵在门边。 嘈杂的声音,狗吠声、人的奔跑声,与石海肖发出的警报声,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让整个县城附着上一层未知的惶恐和不安。 经历过水匪的沈嘉瑞看起来还算镇定,“是县城遭遇敌袭了?” “是,有人围城了。”她想到了去年巨鹿郡衢县的惨状和孙氏伏在她身前,撕心裂肺哭喊着‘天下太平了,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各种情状,历历在目。 第42章 林逸 大昭立国之后,从先帝登基平定藩王之乱开始,前后近十五年的时间,大昭一直维持着形式上的统一,以萧氏皇族为首的昭和帝萧文昭,逐渐收回对大部分地区的实际控制权。 藩王之乱后,被统一的十六州三十七郡外,还有两州五郡处于半割据的状态,其他的州郡虽然爆发过叛乱,但最终都会被平定,绝大部分州郡都处在萧氏皇权的实际控制下。 而藩王之乱后的小规模战役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爆发一次,仔细追查下去,多多少少都能发现各大世族的影子,这属于世族背后支持的内军之乱,世族虽然瞧不起萧氏掌权,却也并不敢明目张胆的割据叛乱。 藩王之乱后的大部分节度使、驻军将领都是萧氏皇族直接任命,甚至很多人都是秉萧氏皇权之令直接空降各州城,比如萧清瑶的外祖父沈岳和最早向萧氏投诚的邈川城薛怀诚等。 即便是处于半割据状态下的两州五郡,也不是一直跟萧氏皇族对抗,藩王之乱后,绝大部分也是遵守皇命,甚至愿意配合接受朝廷调遣征战。 能够让城县拉响围城警报的,除了不成气候的流寇散兵还有剩下那两州五郡的藩王们,而那两州五郡离这里有十万八千里,在大昭最西南的内陆。 但是,她们目前所在的渤海郡建成县与青州黄县相隔不过几十里。 青州东莱郡,是晋王萧文滔的封地。萧文滔被杀的消息刚传出,他封地周边县城便出现围城之乱,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要去一线了解后才能知晓。 萧清瑶在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围城之人的可能性,“将下面的人聚集起来,先去县衙。” “好。”沈嘉瑞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召集随行的护卫,护着萧清瑶和沈妙出了客栈。 大街上已经乱了,经历过战乱的百姓们听到石海肖发出的警报声,犹如惊弓之鸟,拖家带口全部涌向县衙或是城门的出口。 建成县虽然是小县城,居民数量不足万户,可是架不住这千余户百姓拖家带口,赶猪牵羊,鸡鸭鹅犬全部拥在主街道上,看起来马上就会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 ‘哔~哔~哔~”十分清脆具有穿透力的哨声,在离主街人群的不远处响起,然后听到有人高声呐喊,“肃静!肃静!建成县令在此,官府会护百姓周全的!” 一连重复了四五遍,又有百十余县兵斜插进主街道的百姓中维持秩序,场面瞬间被控制下来。 一个身着青色鸂鶒补服,素金顶冠,五蟒四爪蟒袍的年轻人被几个地方县官府的衙役簇拥着来到众人跟前,抱拳打躬朗声道:“我是建成县县令林逸,各位父老乡亲,大家稍安勿躁,不要乱,不要慌,先各自回家中……” 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十分背离正常文官的作派,更像是劫富济贫,反抗暴政的绿林好汉。 而百姓的人群中真的有人认识他,扯着嗓子打断了林逸的话,“什么劳什子的县令,你来建成县才多久,不过是乡绅老爷家想要镀金的纨绔,怎么会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 这位乡亲的一番说辞瞬间得到了周围百姓的共鸣,吵嚷着开城门放他们出去的,死活不肯回家的,质疑林逸和官府的,乱糟糟的闹成一团。 林逸并没有恼羞成怒,任由大家闹腾了一会,才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有意的高声道:“如今青州东莱郡兵变,见人就杀,逢人就砍,谁要是想出去就放他们出去吧,我会带着县兵誓死守卫建成县城,人在城在!” 话音刚落,横插入人群中的县兵们真的从中分开人群,辟出一条直通城东大门的路。 带头质疑的那几个百姓一见这架势,瞬间熄了火,甚至还往人群中缩了缩,彻底怂了。 见百姓们逐渐安静下来,林逸才一脸轻松的安抚道:“咱们县兵近千余人,各方位的城门也是我上任后刚修缮巩固的,大家不要怕,先回家紧闭房门耐心等待,哪怕最后城门真的坚持不住破了,兵变的叛军也是先取我这个县令的项上人头,杀鸡儆猴,那个时候你们趁乱再跑也完全来得及啊!” 这一番说辞有点扯,但架不住很接地气也符合百姓的认知。虽然百姓们半信半疑,可也确实如林逸所言,如今情况不明,就算匆忙出了城,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还能与兵变的官兵们赤手空拳的搏斗? 目前最安全的,确实是县城内自己的家中。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百姓们开始在县兵的引导下缓缓归家。 见局势暂时控制住了,林逸轻松的表情在转身的瞬间垮了下来,他眉头紧锁,大步流星的就要往东城城门走,府衙中一个维持秩序的衙役跑了过来,凑到他跟前道:“大人,有个自称尊皇长郡主的人恳请大人开西边的城门,放她的人出去报信,请求支援。” 林逸本来就又愁又紧张,耳中只听到‘有人要开城门出去找死’,瞬间一脸不耐烦的摆摆手,“想找死就赶紧去,别烦老子。”烽燧举烽后,等待援军这段时间,他还要想办法怎么拖延时间,城墙应该能坚持段时间,如果被强行攻城的话…… 急奔了两步后,却突然停下脚步,又一阵旋风似的跑回来,“什么?你说谁?” *** 萧清瑶一行人出来的不算早,也不算太晚,正好被堵在主街道的路边,目睹了林逸忽悠……哦,不,劝解安抚百姓的整个过程。 掏出身上的令牌,递给沈嘉瑞,又转头低声吩咐一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护卫去找衙役传话。 “附近离得最近,能及时赶来的援军只有陆翊那边的水师和仓场衙门,先去找他。”萧清瑶想了想,继续道,“再派人去通知沈家的私兵,让他们出岛随时待命。”最后紧紧盯着沈嘉瑞,强调道:“只能待我的命令。” 沈嘉瑞什么也没说,一脸郑重的点头答应。 没一会功夫,护卫带着一个衙役打扮的人跑了过来。 衙役不敢造次,更不敢声张,对着萧清瑶一行人作揖道:“大人有请。” 第43章 阴谋 沈嘉瑞按照萧清瑶的吩咐去做准备,她带着沈妙跟随衙役来到城墙边,在登城墙之前,萧清瑶突然停了下来,重新帮沈妙整理了一下兜帽斗篷,“怕吗?” 沈妙点点头,又立马摇了摇头,却没开口明说这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萧清瑶摸了一下沈妙的小脸,牵着她的手,跟随衙役一步步拾阶而上,登上了县城的城墙。 风很大,卷起两人的斗篷,襟飘带舞。 林逸正站在城楼边,与县丞、县尉商量防御的事。 萧清瑶并未打扰,极目远眺县城外驻扎在近处的叛军。 大昭将各个地方的驻军、皇亲国戚私兵等各种兵种分得很清楚,就连朝廷允许世族豢养一万以下的私兵,都有自己家族的族徽标示,从旗帜到军服、兵器,等级细分十分严谨。 正如林逸刚才说的,这确实是晋王萧文滔的王府护卫。按照规定,大昭的王族允许拥有护卫军两万人,可看这扎营的数量和规模,别说两万,两千人最多了。 只有两千人的叛军?萧清瑶眉头微皱。 “你……郡主?”林逸主动走过来,忍不住上下打量萧清瑶的侧影,普普通通的姑娘,长得挺高又瘦,但是跟画本子里描述的三头六臂,身高九尺,一拳能打死十个东夷兵,脚踢二十个流寇什么的,还是……有点胡扯了。 难怪他爹让他少读些画本闲书,果然不靠谱。 萧清瑶侧头,对上林逸打量的目光,还没等开口,就见他盯着她的脸,像撞了鬼一样,连退了好几步,呼吸急促,一副立马就要撅过去的模样。 “?” 一个做县尉打扮的年轻男子赶紧凑过来扶住差点跌倒的林逸,解释道,“大人伤寒未愈,又恰逢今夜的突发事件,连番折腾,多少有些体力不支,还望郡主见谅。” 看林逸刚才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样子,不太像受了风寒体力不支。 萧清瑶点点头,却并未深究,“烦请这位……” “宁瑜,建成县尉,宁瑜。”宁瑜扶着不怎么中用的林逸,赶紧接话介绍自己。 “烦请宁大人吩咐一声,寻找机会,让我的人出城求援。” “是,是,下官立刻着人去办。”宁瑜一边答应,一边招呼两个县兵将林逸拖走了。 “可派人探过敌情?” 宁瑜正吩咐人去办萧清瑶交代的事,听到她的问话,瞬间收敛了表情,略显凝重道:“是,叛军从青州东莱郡治所掖县东边的海域出发,绕道黄县直达建成县郊外,约莫两千人有余,打着……”宁瑜悄悄窥了萧清瑶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打着‘讨伐昭和帝萧文昭弑父篡位’的旗号,起兵肃清篡位逆贼,为死去的晋王萧文滔讨公道。” 讨伐昭和帝萧文昭弑父篡位。 每个字都听懂了,组合在一起,却让萧清瑶彻底迷茫了。 弑父、篡位,还跟萧文昭有关?到目前为止,萧家皇族的事更加扑朔迷离了,好像从先皇留了两份遗诏开始,事情的走向就逐渐离谱起来,如此草率乱七八糟的各种事情,让萧清瑶忍不住怀疑,萧家是怎么在一堆豺狼虎豹之中顺利建国并延续至今的? 或者,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是忽略了什么呢? 从思绪中回神的萧清瑶刚准备开口继续询问,却听得城外不远处战鼓擂动,黑夜中,尘土飞扬,叛军动了。 先是一阵轰鸣声,似是重物在地上滚动拖拽的声音,尘土散去,三架几乎与城墙齐高的双头投石机分别对准县城的三个不同方位整装齐发。 “砰~砰~砰~” 六大团不明物体随着投石机的投掷发射,在暗夜中划出一道弧度,带着一股死气和不祥。 其中一个被射出的不明物体临近城墙,逆风划过守城将士的头顶,正好在萧清瑶不远处的上方掠过。 萧清瑶仰头瞩目,待看清空中的不明物体后,瞬间瞪大眼睛,脸色煞白,当即对着城墙下的县兵喊道,“掩住口鼻,避开天上坠物,疏散百姓,疏散百姓!” 那一团一团的不明物体,是用草绳捆扎起来的,无数个人类的尸体,肠穿肚烂,面目全非,无衣物遮体,全身赤红像是被火烧灼没了毛发皮肤,却能轻易分辨出是死人。 这是感染了不知名瘟疫造成的。 县城中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还有刚才被人架走的林逸在城墙下怒吼,“不要聚集,不要聚集,疏散开,来人呐!” 萧清瑶低下头,语速又急又快,“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姑姑现在要出城去制敌,生死未知;第二,待在城里可能会被传染瘟疫。” 沈妙已经红了眼,豆大的泪水顺着眼眶滑落,她紧紧圈住萧清瑶的腰身,大声哭喊道:“我在这里,我不能做姑姑的累赘!” 萧清瑶二话不说将沈妙带到城墙城楼的角落处,扶住她手腕处的袖箭,叮嘱道:“就在这里,不要动,不要跟任何人接触,包括你的小叔叔,等姑姑回来。” 沈妙大声哭泣,却是十分用力的点了点头。 将身上的披风脱下盖在沈妙身上,萧清瑶一边放下头发散开,重新束起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将穿在外面的衣裙脱掉,只剩下贴身的练功服。 *** 林逸的官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官帽也不知所踪,浑身肌肉紧绷,正准备带领剩下的县兵亲自去处理被投下的瘟疫尸体时,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小臂。 那人的力气很大,拉得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跪到底上,林逸怒目而视,正要破口大骂,却听来人率先开口道:“二十个功夫最好的人,二十匹马。这里的叛军只有两千人,不确定是不是剩下的一万八千人分散至各处,在别的县城投毒,要尽快缉拿城外叛军的首领,逼问具体的情况和瘟疫尸体的来龙去脉。” 林逸还未回应,就见她整个人贴了上来,几乎是凑到他的耳边,“疏散百姓,处理瘟疫尸体,在我带消息和瘟疫解药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离开建成县,违令者,杀无赦!”说完,与林逸对视一眼,抽走了他另一只手上握着的佩剑,转身往城门跑去。 林逸看着消失在城门阴影处的纤细背影,瞬间紧握双拳,吹了一声口哨,“宁瑜,带二十人跟上。” “是!” 第44章 黎明 投石机还在原地,甚至位置都没变过,因为机身庞大,也只有在月黑风高的夜里使用才能让防守的一方毫无防备。 这种机器运输起来十分困难,大都是在两军交战前,攻城的一方就地取材,用城池周边的林木制作,可因为林逸上任后重新布防,加固城池等各种防御工事也需要大量木材,建成县周边已无多余的木材供叛军就地制作投石机。 按照这种情况和时间倒推的话,叛军的木材和装置是早就处理好运输到这里,由工兵就地组装,三架投石机,耗时耗力,从入夜开始摸黑组装,那需要的人手可不是几十人就能搞定的,这两千的叛军中,恐怕光是工兵就占了百分之八九十,几乎没什么强大的战斗力。 于是,在这两千余人的叛军投完尸体后,哪怕卯足劲儿不管不顾的往一个方向奔袭,根本跑不过二十多匹军用良驹极力奔驰的脚程。 在一处山坳,被萧清瑶等人截胡了。 密密麻麻的箭自半山腰处毫无预警的射下,跑在前面的士兵及骑马在前面的将领,连人带马一下倒了二三十个,后面的士兵根本避之不及,一个接一个被身前的人绊倒瞬间滚作一团。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在漆黑的夜中格外瘆人,后面的士兵瞬间吓破了胆,纷纷滚在地上,想要避开未知的危险。 而为首的叛军将领躲过箭雨,自受伤跌倒的战马上滚落在地,刚站直身体想要隐蔽至路旁的大石后,脖颈处却突然多了一抹冰凉,一丝痛感顺着他的咽喉蔓延全身,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他的下颚一热一痛,已被人干净利落的卸了下巴。 “我猜,你们应该提前吃过预防的药,才敢这样有恃无恐的干这种折损阴德的事。”一道女声在叛军将领身后响起,像是地狱索命的判官,将剑一点点切入他的脖颈,热血慢慢渗出,顺着他的脖子流下,顷刻间浸湿了他的衣领和铠甲,她却像是带着一丝笑意,继续道:“你是想活着好好交代,还是干脆半死不活被我拖回去,直接让人开膛破肚,取心头血提炼解药呢?” 叛军将领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耳边的话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脑海中浮现出活着被开膛破肚的场景,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甚至觉得胸口剧痛,像是已经被人开膛破肚取了心头血。 一股热涌自他胯间流下,吓尿的瞬间,才想起自己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真想交代也无从说起,急得涕泪俱下,身体不受控制的委顿于地,直接翻着白眼昏死过去了。 离将领最近的副官就着昏暗的月光目睹耳听了一切,见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似是向他望过来,瞬间软了腿,跪倒在地,又哭又喊,语无伦次地大声求饶,“我知道解药,我有解药,阎王饶命,阎王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就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整个叛军的队伍中一传十,十传百,全部哭喊着‘阎王饶命’,更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爬乱跑,场面更加混乱,因为慌不择路踩空掉下斜坡,滚落到一条湍急的河流中,连呼救都来不及,直接淹没在河道的漩涡中,无声无息。 你瞧,心理防线这么低,这么点风吹草动就吓破了胆的样子,他们也知道干这种事情很缺德,却还是干了,这两千余叛军,没有一个无辜的。 这些人大约也是没有料到建成县这种小地方会有人反应这么快,当即追出来用这种方式反击。 心理战,往往比眼见为实,真刀真枪的两军对垒更容易让人破防。 “解药呢?” “这里,这里!这里有解药,我偷偷留下了两粒,还有……我能背,我能背出药方……小生地、乌犀角、川连、生栀子、桔梗、黄芩、知母、赤芍……”副官怕晚一刻就要身首异处或是被开膛破肚,吓得掏出藏在鞋袜里包裹着的小药瓶,一股脑的塞到来人伸出的手上,这是临行前他们服下的,否则多大的胆子和勇气也不敢运这样一批‘东西’来这里。 想到那些面目全非,早已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尸体,副官下意识的呕吐起来。 刚从斜坡上滑下来走到萧清瑶身边的宁瑜,不但被塞了一手带着脚臭味的解药,还被副官吐了一脚的污秽。 “……” 都这样了,萧清瑶却像是没有味觉嗅觉般,声线都没变,一本正经道:“你带着东西和药方先行一步,让医官尽快验证真伪。” “……”是,他能怎么办呢,都已经在他手里了。 宁瑜吩咐了一声,让大家收拾战场将俘虏处理好后,骑上马走了。 在众人按照宁瑜的吩咐摸黑处理战俘的时候,萧清瑶蹲到副官身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是谁让你们打着‘讨伐昭和帝萧文昭弑父篡位’的旗号,起兵肃清篡位逆贼,为死去的晋王萧文滔讨公道?” *** 破晓时分,整个建成县的百姓被折腾的身心俱惫,在县兵的疏导安抚下,各自分散在离那些被投下的瘟疫尸体最远的距离。 好在已是春风化雨的季节,让待在街头巷尾的百姓们不至于受冻。 避免夜长梦多,林逸亲自带着府衙的医官、仵作和身强体壮的百十个县兵处理那些面目全非散落在各处的瘟疫尸体,草药熏烧后直接放火就地烧尽。 “大人。”守在城门前的哨兵从远处狂奔而至,对遮住口鼻,正在放火烧尸体的林逸禀道:“宁大人回来了!” 林逸微愣,赶紧将手头的活儿交给下面的县兵,跟着哨兵往城门跑。 林逸赶到城门的时候,宁瑜刚从马上下来,正侧着头对县兵交代接应萧清瑶和叛军战俘的事。 “宁瑜。”林逸喊了一声。 宁瑜转头冲林逸笑了笑,晃了晃带着脚臭味的解药,“成了。” 林逸开口正准备追问细节,却见从城墙上跑下来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自两人身边跑过,朝着城门外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呜呜呜~姑姑~姑姑~” 林逸和宁瑜顺着小姑娘奔跑的背影看向城门外,太阳已跃出地平面,背着光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一人一骑,只能依稀辨别出她束起的长发随着马匹奔袭左右摇曳,她像是一个骁勇善战,驰骋疆场的将军,带着足够大的气场,撞进所有人的眼中。 第45章 爱慕 城里城外的两拨人,都不容易。 在如此极端,迫在眉睫的紧急情况下,萧清瑶居然真的带着二十个人把事办成了。 而在城中处理尸体、安抚百姓情绪的林逸也很艰难,县城虽然不大,但是凭借千余县兵既要处理尸体进行消杀销毁,又要将各处的百姓分批分流安顿到各处,接触到尸体的人、未接触到尸体的人等等如何区分如何安排,桩桩件件都很考验上位者的办事能力。 而被百姓们揭过老底,疑似乡绅老爷家想要镀金的纨绔儿子——县令林逸十分艰难的完成了任务。 哪怕人手不足忙得焦头烂额,哪怕人心惶惶被百姓闹过,也没让一个人离开建成县,他虽然平时不太着调,也确实是乡绅老爷家不成器的纨绔,但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二傻子。 他懂得萧清瑶那句‘任何人不得离开,违令者杀无赦’背后的深意。 他们都不敢赌,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如果真的任由这些接触过瘟疫尸体的百姓们出城,在无形中扩散到更多的城县,后果绝对无法想象,他担不起,就连身为皇家郡主的萧清瑶也担不起。 好在,他们都做到了。 林逸特意将衙门后面的宅子让出来,吩咐医官及县城中几个医术不错对药理精通的大夫带着解药、药方还有叛军副官去研究配置解药的事。 萧清瑶也比较关心这件事的进度,于是将沈妙交给未接触到瘟疫尸体的沈嘉瑞后,一起去了衙门。 查验过后,因为解药被装在一个小指粗细的小瓷瓶中,并未受到副官脚汗的污染,可倒出来那一刻,两粒黄豆大小的赤色药丸,天然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呕~”众人猝不及防,被熏了个正着,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这他~什么味儿!”林逸刚想飙脏话,却想起萧清瑶就在他身边,赶紧话锋一转,捂着口鼻叽歪道:“是不是假的,还是瓶子碎了?这也才太臭了!” “按照~呕~药方~呕~和这个药丸表面、气味~呕~相对来讲比较吻合,还是要通过一些特殊手段提炼出来才能确定。”医官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赶紧从随身的药箱中抽出一个浸过草药的帕子,正要捂住自己的口鼻,却感受到一个如有实质的目光,‘如狼似虎’般的盯着他。 动作一顿,医官将手上的帕子递给虎视眈眈站在一旁的林逸。 林逸这才从善如流的接过,想也没想,一把塞到萧清瑶手中。 虽然有点诧异,但萧清瑶也没拒绝,将帕子捂住口鼻,一股提神醒脑的薄荷味道,确实能掩盖住解药的腥臭,很有效用。 “那就先提炼,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人去找。”林逸当下拍板。 “是。” “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六个时辰。” “好,尽快吧。” 萧清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退了一步正想离开,却听到角落里,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凑到医官身边,暗搓搓道:“我听说,这解药……也可以将服用过的人开膛破肚,取心头血提炼呢?” “什么?你听谁说的?胡扯淡。” 宁瑜正要继续追问,一抬眼,正好对上萧清瑶似笑非笑的眉眼,瞬间紧张了,想到她对付叛军首领的手段,下意识的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再对上她的目光。 “医官说的对,确实胡扯淡。”萧清瑶应和了一句,没想到为了吓唬叛军,随口胡诌的话,宁瑜也能当真,还真是……挺单纯。 宁瑜这才回过味儿来,一是不知道该感慨萧清瑶的心眼子多,还是应该庆幸她如此不择手段,才让事情顺利解决。 眼睁睁的看着萧清瑶转身离开,赶紧拦下正准备尾随她一起离开的林逸,把他拖到一边,苦口婆心:“你要做什么?” 不等林逸回答,他继续道:“从你见到她呼吸急促,说不出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老毛病肯定又犯了!” 说到这,宁瑜忍不住扶额,谁家好人见了喜欢的姑娘会呼吸急促,口不能言,腿软脚软,恨不得当场撅过去? 嘿~他青梅竹马的好兄弟林逸就是,虽然从小到大被他爱慕、喜欢过的姑娘犹如过江之鲫,没有百八十个,也是凑足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的,但……一定不能是萧清瑶。 “那又如何?”林逸被好兄弟戳穿心思并不以为耻,甚至还想要推开宁瑜继续追出去。 “她是郡主!”宁瑜压低声音,强调道。 “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和表情,给宁瑜整不会了,压着蠢蠢欲动的林逸,试图同他讲道理,“你们之间的差距判若云泥……” “尊皇长郡主正一品,我是七品,六的话,使使劲儿,也还行。” “?” “你难道不觉得我跟她很配吗?你看,她那么好看,我也这么好看;她追击叛军征战在外,我驻守建成后方支援;她踮起脚正好能到我的耳边……”说着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居然脸红了。 “……”这是造了什么孽,让他跟林逸成了兄弟。 *** 萧清瑶并不知道自己被暗恋了,出了衙门,回到官府圈出来临时落脚的地方与沈嘉瑞他们汇合,交代了一下大概的进度和事情的经过。 沈妙十分懂事的给萧清瑶端来一杯热茶还有几块已经冷透了的点心。 因为条件有限,这是目前为止能吃喝到最好的东西。 萧清瑶洗了手,又用医官下发给百姓,用药草熏制过的帕子擦了擦手,“我把你一个人丢下,不生气?” 沈妙低着头,沉默不语,隔了半晌,才开口小声道:“《训蒙书》里写着,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君天下者,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有官守、有言责、有德行,身体力行,忠君报国,护国护家护天下百姓,皆所以奠天下之家而磐石之也。姑姑于我,于这里的百姓,是君,君之令臣与百姓不得不从;我、百姓于姑姑,是天下,是国,是家,姑姑所做的是护天下百姓,护国,护家,也是护我。” 第46章 入仕 萧清瑶看向沈嘉瑞,却见他点了点头。 原来沈妙她们嘴里一直念叨的《训蒙书》,是沈家的祖训规戒,自沈氏老祖宗流传至今始势要坚守的‘道’。 若为君,尽君道;若为臣,尽臣道。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臣者,行君之令怀忠义以事君。 辅佐君王夺天下,定天下,兴天下,是很纯粹的为臣之道。 传承百年的世家,之所以能够延续,除了历代积累的财富,更多的是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为人之道’,是支撑和维系一个家族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是整个家族的思想核心。 ‘士农工商’是封建社会坚如磐石的阶层划分,又恰逢动荡不安的乱世,在这种社会的大环境下,以为人之道为基础,沈氏的老祖宗又将自己定义为‘臣’,并用此视角总结出的社会实践和思想真理,是十分难得的宝贵财富。 自此,沈氏不论男女,自三岁记事起开始咏颂《训蒙书》,除了要倒背如流外,每年还会根据新学的书籍、见识和家族中发生的一些具体事例撰写一份以《训蒙书》为基础的策论。 但是盛极必衰的规律似乎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在历史洪流中漂浮的世家,沈氏的后代终究被富贵和安逸蒙蔽了心智,走了这么多年的弯路后,却还能出现有思想有抱负想要拨正的后代,也算难得。 萧清瑶又想起沈明珠的行事做派,倒是想通了很多以前模糊不清的环节。恐怕当初外祖父沈岳脱离沈氏和沈明珠让出王妃之位背后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再联想到先皇两份立储的遗诏,萧文昭和萧文辉的为人处事,点点滴滴。 也不过是一瞬,萧清瑶接过点心,轻声道,“多谢。” 沈妙抿了抿嘴角,快速行了一个晚辈礼。 萧清瑶摆摆手,让沈妙坐在她身边一起分点心吃。 “如今朝廷恐怕只看到建成烽燧举烽,无法传递消息,其他县城并不知晓具体原因,剩下的那些叛军又该如何?”自萧清瑶将来龙去脉大体交代清楚,沈嘉瑞就开始忧心,并不是所有地方官府都能像建成县这样反应如此迅速,不算坏的结果,是要天时地利人和促成的。这其中自然离不开萧清瑶的果决,更离不了县令的配合与强干。 因为不能出城,在确定沈妙安全和萧清瑶的计划后,他整晚都跟在林逸身边,想要搭把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却是目睹了林逸从疏散群众、查找尸体到安置百姓等等所有的过程,复杂又状况百出,除了佩服外,更多的体会到了如今世道艰难,百姓的不易。 咽下口中点心,萧清瑶开口分析,“投石机笨重,运输困难,又容易暴露,除了这个原因外,他们也是提前踩过点,知道建成县外无法就地取材,便通过海运借道青州黄县,避开官道,倒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以最快的速度先攻略建成,其他地方,各方面条件皆有缺失,应该没那么快。” 沈嘉瑞沉吟片刻,“如此缜密且恶毒的攻城之法,不像是晋王那帮人的手笔,哪怕背后是哪个世家大族也不可能用此阴毒之法,这不仅是要搅乱大昭,动摇根基,假若如此厉害的瘟疫没有及时阻止的话……”这是想要拉着天下人一起死的计划。所以,沈嘉瑞越想越深,“这供出来的解药真的是解药吗?又为何要拿弑父篡位做筏子……”说到这里,似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瞥了萧清瑶一眼,又快速转开。 萧清瑶却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某些大逆不道的意思,停了一会儿,却是笑了,“阿公是想让你出仕?” 对世家的动向了如指掌,对皇族人的脾性如此了解,能够举一反三,敏锐的抓住一些关键点并将其串联起来,这不是一个隐世多年的世家子嗣该有的样子。 沈嘉瑞被萧清瑶的敏锐吓了一跳,沉默了半晌,“不,是入仕。已经在准备了,今年八月的乡试。”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时机,沉寂多年的沈氏想要通过科举的方式入仕,以这种方式重回政治舞台。 所以,沈嘉瑞比起沈家的族长,她的阿公,更希望尽快解决掉私兵的事,除了确实大逆不道外,更多的是想干干净净的走科举入仕,在此之前,要清除掉一切可能存在的风险和把柄,这确实是有野心有抱负的为臣之道。 前几代人走弯的路,他想掰回来,摆正。 如果是这样的话,找机会以功抵过,跟萧文昭坦白交代的计划恐怕要好好考虑一下能不能用了。 屋子里很安静,就连沈妙也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来来回回看着一站一坐的沈嘉瑞和萧清瑶。 她虽然年岁小,平日淘气捣蛋,是家中人嫌狗不待见的混世魔王,但是该懂的道理,她却是自三岁起就被人耳提面命教到现在了。 虽然不是很明白两人对话的深意,却还是下意识的紧张起来,直觉想要等一个结果。 “我识得一位考过科举的大人,回头找他借鉴些心德,再与你说。”萧清瑶说。 “好。” 尘埃落定。 沈妙松了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谁呀?” “小姐,是县令林逸林大人。”沈家的护卫回道。 三人对视一眼,萧清瑶点了点头。 “快请大人进来吧!”沈妙回了一句。 下一瞬,护卫领着林逸走了进来。 “可是药有什么问题?” “没有。”林逸还穿着一身带着汗味,早已分不清原本颜色的那套官服,见一大家子人都在,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正要开口,却再次被萧清瑶抢了先机。 “大人来的正好,我正有要事同大人商量。” “啊?好啊~你说。”昨晚那霸气十足的‘任何人不得离开,违令者杀无赦’还在他脑海中回荡,印象里全是她手握宝剑转身的背影和策马扬鞭赶回建成的飒爽英姿,现在却见她一副大家闺秀,斯文有礼,乖乖巧巧的样子,这么多面善变…… 简直更喜欢了。 沈嘉瑞识趣的带着沈妙离开了,屋中只剩下萧清瑶和林逸两人,他倒是很自来熟,找了个离萧清瑶最近的位置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47章 谨慎 见识过林逸忽悠百姓,也目睹了他身先士卒的场面,知晓他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百无禁忌的模样,做事却是靠谱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处世态度,萧清瑶并不想对别人的处事方式和性格指手画脚,更不会往情爱之类的桃色方面多想。 所以,对于他自来熟的靠近并没有在意,公事公办的聊起正事。 “按照烽火报警传递的速度,估计今日午时左右就会有人来探查消息。第一,可能需要大人亲自去城门喊话,将所有情况口述与来人知晓并让其以战备的传讯方式快速上报;第二,请求支援,要求朝廷迅速调兵,以缉拿前朝乱臣贼子之名追踪剩余一万余叛军的踪迹;第三,在此之前,需要大人重新盘点城内的物资以及公仓够百姓生活多久,并向查探的人请求补足城内一个月的物资。第四,除了解药以外,是不是能够让医官或者医术高超的大夫对那些瘟疫尸体再详细观察一下?”她不太懂医术和中药药理这种领域,最多是能帮人把个类似于伤寒之类的小毛小病。 她确实对这件事抱有怀疑,不管是副官的话还是解药的事,就算真的是因为她反应快,恰好遇到一个疑心病重又心眼多的叛军副官,也必须通过大量的佐证来证实药和事的真实性。 她怕这些叛军也是被有心人利用当枪使,若是服用的解药有一定的时效性或者缺失性…… 能想出这种阴损之计的人,绝非善类,甚至还可能有反~人~类这种倾向,萧清瑶没有忘记上一世那些沉痛的历史教训,而未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不如一开始就谨小慎微一些。 萧清瑶又想到叛军副官在宁瑜离开后交代的事,忍不住皱起眉头。 而林逸先是一愣,瞬间就明白了萧清瑶的意思,“你是怕那副官说的,和这解药有假?” “太顺利了,按照常理,武官再如何小心谨慎,心眼多,也不可能特意去记那么多拗口难记的药名。小心驶得万年船吧,毕竟,这不是小事。” 林逸眼珠子一转,“使得。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要想验证解药和副官所说的是真是假,我去提审其他人诈一诈便知。”说着,拍了一下大腿,火急火燎的走了,总共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连一开始追过来想要表明心迹的事都忘了。 也是因为时间紧迫,事情又多且杂,等他吩咐完萧清瑶交代的事,正准备提审叛军首领和单拎几个叛军小兵出来的时候才想起这茬。 “算了,反正她也不会马上离开,等办完正事。” 说不定把她交代的事情办好,还能让她刮目相看,觉得他英勇神武,为人可靠,从而心生好感,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奔波折腾了一夜,劳心劳力本来应该又累又饿的,可是林逸此刻干劲儿十足。 而一时没看住,被林逸诓骗后又姗姗来迟的宁瑜,见他如此精神抖擞的样子,忍不住嘀咕,难道……真成了? “你……去说了?” 林逸的站姿从未如此板正又挺拔,一脸正经,“什么?身为县尉,擅离职守,不务正业,罚你去安抚百姓,告知他们暂且不得出城,米面粮油等民生之物由县衙按人头以户计免费供给。” “?”宁瑜琢磨了一下,凑到林逸跟前,低声问道:“这是……那位的意思?” 林逸点头,将萧清瑶担忧和吩咐的事复述了一遍。 宁瑜默然,隔了好一会,才拍拍林逸的肩膀,诚心劝道:“听兄弟一句劝,哪怕抛开她郡主的身份不谈,咱也配不上这样的女子。”主要是人家这城府,这见识和魄力,林逸一时兴起倒还好,被拒绝了顶多像以前那样买醉一场,醒了又是一条好汉,怕就怕,他的好兄弟真的陷进去以后,不但得不到回应,甚至可能连骨头都不剩。 以前没见过人,光看画本子,听说书的夸大其词讲故事,听过算过,一笑置之也就罢了。 如今这传说中的人物就在他们眼前,那些杀蛮夷、杀流寇等等的天书奇谈与昨夜她干的那些事慢慢重合,这样鲜活又生动,确实很难不让人惦念。 林逸没有亲眼目睹她横剑割叛军首领脖颈的样子,他却是从头跟到尾,见证了一切。 从埋伏的位置到动手的时机,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她计划并发号施令,天时地利以及人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耽于情爱,甚至多半连婚事都是审时度势有自己的计划。 林逸却没再辩驳,交代完宁瑜该做的事,赶紧提审叛军,诈消息去了。 *** 萧清瑶倒成了目前最空闲的人,因为各方面条件有限,她也只能就近打了一盆冷水,用干净的帕子随意洗漱擦洗,换下一身带着血污和汗水的练功服,又将剩下的点心吃完,坐在房间的小矮桌边小憩片刻。 她睡觉本来就轻,所以午时刚过,林逸像一阵龙卷风般推门进来的刹那,她便醒了。 “解药确实有问题,医官先看了尸体的各种症状又继续回去处理解药,发现其中有一两味药被调换了。”林逸眉头紧锁,还带着点心有余悸。 “现在呢?如何了?” “应该可以重新配置解药,不过需要的时间更长一些,大概明日才能有结果。” “城外来人了吗?” 林逸抿了下嘴,“并未。” 渤海郡建成县烽燧举烽,第一个有反应的,应该是渤海郡郡守,高氏族长高天翔才对。 按照时间和距离,早该收到消息并派人过来查探了。 萧清瑶深吸一口气,“先安抚百姓,确保民生不要有问题,再派人巡查接触过尸体的人,若发现不对劲,尽快分散人群。” “明白。” 林逸走了两步,又走回来,自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油纸包,塞到萧清瑶手里,话也没多说,直接扭头走了。 萧清瑶将油纸打开,是两块冒着热气的菜饼。 第48章 下套 萧清瑶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甚至因为带着前世的记忆,经历的多了,很多时候比其他人更敏感些,能根据蛛丝马迹揣度人心,甚至通过一个人的眼神、动作,便能判断出对方的真实意图,且八九不离十。 当然,这也仅限于段位低于她的人,比如林逸。 如果在衙门里递手帕是他出于对小姑娘的照顾,是偶然;那么这次给她带菜饼就是‘刻意为之’,是有心。 前世也曾被不少人追求过,虽然对感情游戏不算太擅长,但林逸这种段位的小男生,其实还挺好读懂的。 从七岁有了前世记忆,到自作聪明一脚踏入萧氏皇族的恩怨情仇,一路走来,陪伴她最多的除了作为暗卫的燕一他们,大概就是那些动不动就跳出来搞事情的刺客、流寇。 要么就是跟皇~权~政~治相关的上位者们,都是男人,都是恨不得有八百个心眼的男人。 这种长期处于跟下属混迹在一起保命搞事业的状态,别说男女之事,她本身就兴趣不是很大,前世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都找不到所谓的真爱,至死都是天煞孤星,难道在这个允许男人三妻四妾的乱世,还能指望她这个吸渣体质找出个贞洁烈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都做不到,也别强求别人了。 何况,按照如今她掌握的所有信息,重新串起来捋一捋,一种直觉告诉她,大昭如今的处境,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危险。 她没什么太大的抱负,也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自己能做或者是觉得对的事。只不过因为她的身份,让她看起来是在做家国天下的大义之事,但其实,说得狭隘点,也不过是为了保命,她自己的命,对她还不错的沈明珠以及沈家的命。 萧氏若是倒了,不论最后哪一方是赢家,赶尽杀绝连萧氏的老母鸡刚下的蛋,蛋黄都得摇散,不留一个活口,就是萧家的下场。 连锁反应就是天下再次大乱,刚结束动荡没多少年的大昭子民再次陷入战争,民不聊生,十室九空。 她也不想再经历,被人抓着衣领质问‘明明天下太平了,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这种问题。 那种哑口无言、力不从心的无力感,至今难忘。 所以,必须是萧氏,现阶段,也必须是萧文昭。 *** 吃完菜饼,萧清瑶直接去了关押叛军首领和副官的府衙地牢,因为叛军人数众多,府衙内的大牢里只够关二十几人,剩下的叛军,都被林逸临时抓了壮丁,去修缮被砸毁的房舍和路面。 因为有林逸给的腰牌,她进入地牢后,又恰好看守大牢的衙役是昨夜跟着她一起追缉叛军的其中几个,算是熟悉的自己人,便将他们叫到一边,轻声叮嘱了几句,衙役们点点头,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巡视。 其中一个衙役甲停在关押叛军首领和副官两个牢狱的中间,对另一个衙役乙小声道,“哎,等晚上换岗,别忘了一起去医官那里重新领瘟疫的解药。” “啊?瘟疫的解药?晌午不是刚领过?” “我刚才去茅房小解,正好遇到孙医官,他说现在那副药方和药都是假的,少了几味关键的药引,吃了也不过是暂时压制延后症状,等……肠穿肚烂……”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避开牢中侧耳倾听的叛军等人,转身去另一头继续讨论真假解药的事了。 就只是这几句模凌两可的话,让求生欲极强的叛军副官瞬间吓破了胆,总感觉身上脸上有瘟疫发作的烧灼感,想到那些肠穿肚烂的尸体,他立马抱住牢门,声嘶力竭,“王富贵!我艹你~奶~奶~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哄骗我们兄弟几个跟你一起干这被掘祖坟的缺德事……” 不等隔壁的叛军首领王富贵有回应,副官像疯了一样用手腕上的锁链砸向牢门。 “哐~哐~哐~” “放我出去,给我解药,我不想死啊~呜~呜~呜~”副官涕泪纵横,越想越怕,越想越崩溃。 在近乎绝望的时候,一个握着小瓷瓶的手,自上而下伸到副官眼前。 “所以,为什么撒谎?” 副官的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见到萧清瑶后,又将视线转到她手上的小瓷瓶,“……一开始我真的以为是王爷啊~后来知道……是少主……萧清风。” “就在前些日子,对,年后没几天,王爷与少主曾经发生过十分激烈的争吵,我正好当值,也不过是听了个大概,似乎是跟什么遗诏有关,两人为此不欢而散,再后来就是王富贵领了命令,让我们带人去王爷的封地,在掖县东边的海域有一座无人岛……”副官像是急于撇清关系,紧张的双手紧抓牢笼,“我们上岛的时候,那些染了瘟疫的尸体就已经在了啊……我真的不知道……呜呜~不关我的事,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萧清瑶慢慢蹲下,对上副官的眼,“按照时间倒推,那个时候萧文滔还没死,兵变讨伐的口号就已经想好了?” “不不,我没撒谎,上岛前王爷还在的。我们在岛上准备攻城的计划和路线,未免暴露和不必要的麻烦,这期间并未与外界联络过,后来我们赶到建成县假装叫阵的时候,才有人喊出这个讨伐的口号,对,那个时候喊得,就在队伍里。” 萧清瑶将手中的小瓷瓶往副官的方向递了递,在他满含希冀,伸长手就要接住的时候,萧清瑶的手一松。 ‘啪嗒’一声脆响,瓷瓶应声落地,碎了。 里面装着的药水四溅,几乎眨眼的功夫渗透进地里,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副官先是一脸难以置信,紧接着带着锁链的手通过牢门的缝隙,拼命往有药水的地方抓,这不管不顾地狠劲儿,让铐住他双手的铁链,紧紧嵌入手腕的血肉中,三两下就变得鲜血淋漓,他却像失了痛觉,好不容易抓住一点混着药的泥土,赶紧塞到嘴里。 萧清瑶站直身子,一侧头,对上了一双眼,是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林逸。 第49章 还债 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林逸说:“城外来人了。” 萧清瑶低头看了一眼已然魔怔,不停往嘴里塞泥的副官,同林逸一前一后离开府衙大牢。 两人隔开半步的距离往城墙的方向走,林逸看着萧清瑶的侧影,她好像无论做什么,背脊永远都是挺直的,仪态标准到让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的世家贵女,可是她给人的感觉却与世家闺女的身份有很大的差距,强烈的矛盾,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将目光投向她,想要靠近,哪怕她在大牢里的所谓所谓,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恶劣至极,“他们……大多也是身不由己,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攥在主家手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清瑶脚步未停,应承一声,连解释都没有。 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她对燕一话多,是想通过剖析问题的过程培养他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左膀右臂;她对沈嘉瑞话多,是因为沈家相对目前来讲,与她是互利互惠一根绳上的蚂蚱,盟友至少不能拖彼此的后腿。 而林逸于她,还没那么多的利益牵扯和那么深的交情,让她多讲一句多余的废话。 而且,如果身处各方面都相对健全的社会形态,她或许还会跟着一起共鸣感慨两句,可这是大昭,成王败寇的下场,可能不仅仅是丢了性命那么简单。 反过来讲,如果这次他们反应没有这么迅速,真的让瘟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扩散了,整个大昭又会如何?百姓如何?她如何?晋王的这些下属们也会为此感慨吗? 林逸似乎也察觉到了,抿了下嘴,两人一路无话登上城墙,宁瑜跟县丞一行人已经在跟来人喊话了,目前建成县的情况,瘟疫解药的进度,请求支援的物资和需要的协助。 萧清瑶低头望去,是运河总督下属仓场侍郎的人,清一色仓场衙门的官服,夹在一堆人中间的,还有陆翊身边的卫锋。 几乎是两相一照面,便认出了彼此。 习武之人以手、眼、身法、步为主,临敌格斗,需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即使年过古稀,仍能耳聪目明,尤其是武功高强比号称暗卫第一的燕一略胜一筹的卫锋。 见萧清瑶果真被困在建成,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头,却见立于城墙之上的她用口型说‘陇东李氏’。 卫锋点头,等双方交涉结束,他第一时间将建成和萧清瑶的情况传讯给陆翊,然后他们一行人在离建成不远的地方驻扎,开始分工向各方传递消息以及等待结果。 *** 陆翊收到消息的时候,已近亥时,他刚将郑恺水匪的事情料理完毕,整理资料,准备起草奏折。 “那位是不是有点太倒霉了?”卫羽恰好就在身边,看到讯息,忍不住嘀咕道。 陆翊没说什么,将密信凑到油灯前,受热的特殊纸张上又显现出几行字。 “陇东李氏?什么意思?” 意思,大概就是说,削弱门阀世族势力的刀,要先捅向陇东李氏了。 不是第一大世族琅琊王氏,也不是她的娘家清郡沈氏,是跟前朝有牵扯,把柄送到她手上不停试探她底线的陇东李氏。 为什么是现在呢? 是再也不想坐以待毙,任人牵着鼻子走了。 “去通知运河总督关詹良,让他随时待命,将大昭近海的岛屿全部彻查一遍。” “是。”卫羽领命正要退下,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忍不住操心道:“那位,就这么困在建成了?” 陆翊抬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情绪,却让卫羽感到了如有实质的危险信号,瞬间绷直身体,“您特意让人盯着她的动向……初一那日又不顾暴露的风险,等在街角的铺子救她,我还以为……”还以为他家公子终于开窍了。 陆翊垂眸敛目,难得有耐心解释,“欠债还债,欠命还命。” 卫羽这才想起去年的事,若不是萧清瑶,他们恐怕多半已经折损在巨鹿郡了,九死一生。 继而又想起树林中的那一幕,虽然他们晚了一步,可习武之人当然能将萧清瑶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大昭虽然对女子的闺誉贞洁看的并没有那么重,可光天化日之下,萧清瑶公然接触外姓男子身体就已经非常惊世骇俗,更别提…… 想起当时那个场面,脸皮厚如城墙的卫羽也忍不住老脸一红,虽然知道那是在救人,甚至此事过后公子还特意让府里的大夫研究过,得出来令人十分诧异的结论,这确实能让呼吸骤停没心跳之类的患者在短时间内‘起死回生’,比其他手段更有效,值得借鉴使用。 这姑娘真可怕。 却也十分感激,所以后来几次接触,他跟卫锋对待萧清瑶的态度,带着无限感激,甚至将她划为救了公子的‘自己人’。 虽然,以他对萧清瑶的了解,她可能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那么在乎所谓的闺誉贞洁。 若真如公子所说‘欠债还债,欠命还命’那么容易算清,就不会有那么多意难平了。 卫羽却没再说话,领命退走了。 *** 比陆翊稍晚了几个时辰收到消息的萧文昭正准备就寝,一下子从床榻上坐起。 “传兵部尚书曹禺,让刑部提审萧清风,带进宫来,朕要亲自审问,即刻!” “是。”汪顺应声退下,一刻也不敢耽误的跑去传令。 萧文昭重新套上罩衫,他的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却让人不寒而栗,“带一些人去找她。” 燕子萁在暗处现身,等待萧文昭的下一步指示。 “让她必须找到遗诏,尽快了结此事。” “是。”燕子萁领命正要退下,却听那个在位十几年,被复杂的局势搓磨,失了耐心的帝王道:“带着我的手谕和虎符,如果她将遗诏找到交给你,就将军权和铸币权给她,如果……”萧文昭的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距离萧清瑶册封郡主的大典已过去四个月了,当初授予的军权和铸币权却迟迟没有落实。这是一把双刃剑,是形势所迫,吸引各方注意的手段,也是他的试探,就看萧清瑶是不是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真的无私到这种地步。 在萧清瑶那里,人性,是不是真的能经得住考验。 第50章 英雄 遗诏的下落,至今成谜,就连被押解回京的萧清风,也仅仅在质问晋王萧文滔的时候自王府的书房中见过一次,等晋王被杀,萧清风仍旧死咬着不曾提起见过遗诏的事。 虽然弑父和偷盗遗诏意图篡位的罪名都是大逆不道,但性质却是天差地别,更何况在此之前,并没有真凭实据坐实萧清风这两项罪名。 这也是萧清瑶留着叛军,不曾立即处置的原因之一,甚至在真正的解药配置出来后,也让医官给这千余人留了一份。 等建成县安全解封,燕一先燕子萁一步找到萧清瑶,并带来一个噩耗。 被派去潜伏在萧清风身边的燕三十六死了,死状惨烈,被人抛~尸~海中,找到的时候几乎面目全非,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燕一从怀中掏出一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物什,“已经被海水浸泡有轻微腐烂,身上遍布刀伤,能辨识出来的就有三十几处,舌头和眼睛已经不在了,死前应该是受过严刑拷打。这块织物是从他小臂的伤口处发现的,燕十五查验过,是云锦,只有少数皇亲贵胄才能使用的衣服面料,因为混有金丝,才能在浸泡海水后还能保存完好。” 伸手接过,萧清瑶记得他,甚至还记得燕三十六笑起来的那颗小虎牙,她曾经从死神手里将他抢回来了,本以为会长命百岁,为她奔波劳碌做很多事,才能换回那颗药的价值。 他才二十岁。 心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戾气,直冲天灵盖,萧清瑶忽然很生气,第一次情绪外露,怒声道:“不是说察觉不对不要纠缠,立马撤离吗?为什么不听话!!”说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脑海中有瞬间空白。 也不过是两三息,萧清瑶捏着手中的云锦布料,“送他回封地。” “已经派人送回去了。” “家人呢?” “三十六不太一样,他是孤儿,父母兄妹都死于前朝暴政。” “在哪发现的。” “靠近掖县海域。三十六临死前,还在想办法联络我们……接到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带人赶过去后才发现临近东边海域的异常,但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准备了几艘不起眼的渔船和商运的货船分别朝沿海几个县城进发,我只来得及带人凿穿其余几艘,最早来建成县的,在我赶到前一晚就出发了……” 难怪只有建成县遇袭,原来是这样。 她一直被困在东岳山的水匪窝中,也没能及时跟燕一他们互通消息,大概是在这期间,他们发现了失联许久的三十六,想尽一切办法传递出来的消息,一路追踪过去后,连援军都来不及通知,一切都是迫在眉睫,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尽最大的努力阻止叛军。 燕一说的云清风淡,但是过程有多惊险,如何抉择?如何执行?也是一个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得轻易成功的难事。 萧清瑶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到极致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你做的很好,你们做的都很好。” 燕一抿了下嘴唇,没说话。 “你先带他们下去休息吧,哦,先去医官那里领点预防瘟疫的药,以防万一。” “还有李氏的事。当年李靳东的父亲李眴吉护送的是前朝失踪许久的太子——刘肇怀。” “送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当年那批护送刘肇怀的李氏私兵都被灭口了,连同家人亲眷,无一活口。” “前朝太子刘肇怀、陇东李氏李靳东、晋王萧文滔、萧清风……” 一个偷了遗诏死了,一个被怀疑弑父抓了,蛛丝马迹追踪到的李氏,也被推到了明面上当靶子,所有事都有前朝的影子。 “先去休息。” 燕一却没动。 萧清瑶抬头看向他,“暗卫,是一个纯粹的依附,我的影子,只能隐在黑暗处。你瞧,这次的事,就你们做的这些事,足够轰动朝野,让那些占着茅坑不干正事的官员大呼吹~牛~逼、不可能。但因为你们是暗卫,我说不了,没办法昭告天下,为你们邀功请赏,除了换我一声夸奖,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们。没有百姓知道真正的英雄为了保他们平安做了什么!” 说着,萧清瑶直接起身撕开燕一的袖子,他的手臂上被海水长时间浸泡后变了颜色,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外翻,却像是一块坏死的猪肉,没有一点人类皮肤该有的颜色。 “姑娘……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想过为自己邀功吗?杀东夷、除流寇,保朝花节百姓平安的时候。”甚至满腹算计,谁都不愿相信,明明不喜欢,却不得不去做的那些事,是因为想要为自己邀功吗? 他不说,并不代表察觉不到。 对于暗卫来说,他们本来就是隐在暗处的影子,这是他们被选入暗卫前就有的认知,训练、暗杀、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本来以为这就是暗卫应该有的宿命。 直到被派遣到她身边,他们学会了守护,守护百姓、守护大昭、守护她。 直到她明示暗示让他跟在真正的将领薛韧身边观摩学习,他就猜到了她的打算。 谁会把暗卫、棋子一家人的身家性命交还给本人?她主动打破了这个规则,她不但这么做了,还做的坦坦荡荡,这不是一个上位者该做的决定,但确确实实成功的邀买了人心。 他,以及其他暗卫做这些事的时候,没人想到邀功,更不会有人想要建功立业,他们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因为这样做了,她会高兴。 能够守护百姓、守护大昭、守护她,一辈子依附于主人,隐于暗处无人喝彩又如何呢? 第51章 离开 两个又轴又倔的人,硬碰硬的结果就是…… 苦了医官,好不容易连轴转,研制出瘟疫的预防、解毒之法,配药、制药、观察结果,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人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处理比瘟疫尸体还要棘手的伤口。 伤员一共有九个,全部挤在这个不算大的客栈房间中,蔫头巴脑的排排坐着,任谁也想像不到,这是皇族精心培养出来,能以一敌十的暗卫。 医官拿着刀剪,脚趾抠地,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嘶~这伤怎么回事?啊?没及时处理,伤口都烂了,知道吗?烂了什么意思?就是再耽误半天,这手臂干脆就别要了,烂了的意思就是要把新长出来的肉和腐肉重新剔掉,再撒药治疗包扎……” 除了林逸及少数的几个人,大家都不知道萧清瑶的真实身份,但是她领着二十人冲出去又带回叛军战俘的事却略有耳闻,这些天又因为瘟疫解药的事,几个医官和大夫与她倒是熟稔,相处说话间带着一些随意,更没什么轻重。 也因为这些人像鹌鹑一样待在她房中等疗伤,便顺其自然的默认了伤员们的归属权。 医官吹胡子瞪眼,就差指着萧清瑶的鼻子,骂她无良上位者,虐待下属了。 萧清瑶陪着笑脸,“这不是事情紧急吗?他们怕延误军机,唯恐稍有差池百姓们又要遭殃,这才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说着又将他们怎么发现叛军,如何凿船等等过程复述了一遍。 暗卫们抿着嘴,不敢吱声,很少见她如此‘活泼话密’,像家中长辈炫耀自家子侄,带着点骄傲和自豪。 医官听完后果然感慨万千,看向暗卫们的眼神由可怜变成了钦佩和敬重,当然,萧清瑶依然是那个虐待下属的无良上位者。 把讨人嫌的萧清瑶扒拉到一边,取出压箱底的银针,又从旁边拿出一个小盒子挖了一小块透明的药膏,以针刺的方式先封住燕一手臂上的穴位,局部麻醉后,开始剔除他手臂上的腐肉。 整个晚上,医官差点虚脱,像被狐狸精吸走了阳气,脸色煞白,比燕一他们看起来更像刮腐肉疗伤的病号。 萧清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 “这是什么?”医官顺手接过,漫不经心地打开,闻了闻:“?”下一瞬,赶紧盖上盖子紧紧揣到兜里,腰不酸,腿不痛,脸色也不煞白了,“干什么,干什么,我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清洁廉明、仁心仁术好医官……怎么能乱收你的东西,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又不是什么金银之物,算你有心了……”说了一堆乱七八糟语无伦次的话后,抱着药箱跑了,健步如飞。 留下一屋子暗卫和动不动就将保命秘药送人的萧清瑶。 “建成县还是封地,自己选,养好了再回我身边。”萧清瑶看向燕一,“还有你。” 燕一刚想开口,就被萧清瑶打断了,“你这副样子,是要我分心保护你?刺客来了,我上去堵刀口,喊你快跑吗?” 如果是站在这种角度,燕一没再说坚持,带着几个受伤的暗卫留在建成县养伤。 *** 萧清瑶临行前,特意去跟林逸辞行,“这次的事,我会一字不漏上达天听的。” 林逸既不是科举也不是世族举荐提拔,他的这个县官是买来的,百姓们也都知道,甚至还敢当着他的调侃,他也不生气,吊儿郎当跟百姓们打成一片,这次建成县的事能够如此顺利的解决,一大部分原因要归功于林逸。 这种时候,遇到这么突发的事情,百姓们肯定很慌,甚至说不定有很多人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战乱经历多了,犹如惊弓之鸟,深埋心中的恐惧,需要时间和更长的太平天下来弥补战后创伤,尤其县令弃城逃跑的事不算新鲜。 能在百姓最慌乱的时候凭借千余县兵安抚住人心,甚至让百姓们乖乖配合,是真的不容易,这也从侧面说明,百姓大多比较淳朴且听话,但凡有一条活路,有一盏指路明灯长明不灭,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在能保命的基础上,更愿意跟着一起搏一博。 ‘你看,咱们的那个县令父母官也在,大家不要怕。’类似于这种感觉。 林逸的县令虽然不是名正言顺,可对她来说,对百姓来说,他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他的官位,护卫建成,心系百姓,身先士卒,比很多更高位者更有担当,按照他的脾性和为人,也许做不到太高的位置,可若是这样的人能多一些,也是大昭之幸。 林逸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却难得十分正经的朝萧清瑶作揖行礼,一直将她送到城门外,目送一人一骑消失在朝阳初升的尽头。 宁瑜走上前,与林逸肩并肩,“料理完衙门的事,今晚陪你买醉?”每次林逸被姑娘拒绝,这是必上的节目。 林逸像往常那样搭上好兄弟肩膀,“行,酒钱你付。” 宁瑜这才暗舒一口气,“没问题。” 两人勾肩搭背相携往回走,在临近城门的时候,林逸顿足抬头望去。 建成城三个大字烙刻在城墙高门之上,正是朝阳东升时,明亮的黄色将大半个建成笼在光辉中,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和无尽的生命力。 这一次,恐怕没人再为她着书写画本子了,因为除了他和零星的几个人,没人知道这个只存在于画本子里的传奇人物,曾经与建成县共存亡过。 是啊,就算写进画本子,又有谁信呢?皇族的郡主,为了这些在达官贵人眼中犹如蝼蚁的百姓们豁出性命。 就很奇怪,当初在她张口要二十个好手离开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担心她会一去不回,很轻易的配合照做了。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坚定,转身的背影强大又自信,林逸忽然有些羡慕那些能跟在她身边的人。 “我没说。”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林逸停下脚步,看向呆楞的好兄弟,“我没表明心迹,因为……就像你说的,我确实配不上。” 至少现在的他,还配不上。 第52章 李贽 萧清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乌鸦嘴,所以当那尾带着十足杀气的箭矢,破空而至,朝她脑门飞射来的时候,她侧身避开的当下,开始认真考虑去寺庙烧柱香去晦气的可能性。 最初以为,那些阴谋诡计,换着花样的追杀、刺杀是冲着庚王府一脉来的,但自永宁公主萧清莲的婚事风波、太子萧清阳出事、晋王萧文滔被杀、萧清风被下套、建成的瘟疫尸体攻城后,萧清瑶才确定以及肯定,这一波,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萧氏皇族和大昭天下来的。 也可能有萧家的自己人,但更多的还是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套路了萧清莲、萧文滔、萧清风的人,甚至能将所有人变成‘ta’的棋子。 玩得这么花,是谁呢? 跟萧氏和萧氏天下有这么大的仇,谁有这个资源、人力以及能力做这些事? 萧清瑶自奔跑的马身上顺利避开的瞬间,从腰间抽出软剑,翻出一道剑花,将剩余的两个箭矢荡开。 刺客来人不多,似乎没料到萧清瑶会武功,攻势停了一息。 趁此机会,萧清瑶用力一夹马腹,顺着箭矢发出的位置狂奔而去,而一直隐在暗处守护萧清瑶的几个暗卫,也顺势出现,先她一步与偷袭的刺客战作一团。 是燕一。 特意带着四个受了轻伤的暗卫,暗中护卫她,因为几人的武功皆在她之上,一路跟随竟未让她有丝毫察觉。 萧清瑶与燕一他们一前一后,迎敌而上,单手握住马鞍,松开脚蹬飞身跃起,将一个掩藏在矮树杈上的刺客踹飞出去,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加入混乱的战局。 刺客的武功不算很高,又因为被萧清瑶会武和突然出现的暗卫打乱了阵脚,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满地狼藉,全部身首异处。 这批刺客,是追杀萧清瑶的刺客中,最次的一波。 萧清瑶一反常态,没有留一个活口。 暗卫们正准备搜查刺客的尸体,想要找些蛛丝马迹,也被她阻止了。 “姑娘?” “不用了,猜来猜去,翻翻找找,怪累的。”然后看向燕一几人,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他们一个个似鹌鹑样的小模样,又觉得说啥都是徒劳。 下次,他们还会这样干。 没遇到这波刺客还好,这下想以后自己行动,锻炼一下应战能力恐怕悬了。 兵不练不强,技不练不精。 她特意将暗卫中武功最高的燕一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出事倚靠暗卫,倚靠他人的。 总是躲在这些人身后,没有实战打磨,万一有一日东窗事发,她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想想就觉得可怕。 有点后悔把身契还给燕一了,约莫是自那时开始,他就不大听她话,自作主张,再也不是那个言听计从的燕一了。 萧清瑶说道:“走吧,先把尸体处理一下,别吓到路过的百姓。” 一转头,燕子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向她行礼道:“郡主。” *** “所以,诏书不在晋王府,萧清风也不清楚诏书的下落。” “圣上亲自提审,结果确实如此。” 萧清瑶看着犹如井中之月,古波不惊的燕子萁,“圣上让我尽快找到诏书。” “是。” 拖的时间太久,又因为诏书的事引出这么多祸端,帝王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说不定还会怀疑她故意拖延时间,并没有诚心找诏书。 如果想的更多一些,恐怕连她作为第一份诏书的受益者,差点成为公主这件事都会被无限放大。 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 萧文昭,一个在位十几年的帝王,终究还是被各方利益博弈持续拉锯,搓磨掉了所有的耐心。 只是不知道,是只心疑她,还是所有人。 萧清瑶点点头,没有讨价还价,另起了一个话题,“前朝太子刘肇怀,尽快派人收集他所有资料给我。” 燕子萁难得变了一下表情,躬身应下,“是。” “宫里应该还有前朝的人,不要打草惊蛇,悄悄放出消息说查探到刘肇怀的踪迹了。” 燕子萁抬头看了萧清瑶一眼,默不作声的领下她的任务后,转身离开了。 目视燕子萁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你和燕子萁,谁比较厉害?” 燕一在萧清瑶身后站定,“三年前,已是平手。” 萧清瑶看着远处的山林,不知名的鸟虫在鸣叫,涓涓流水声与风吹起竹林的沙沙声,交织成一幅最美的江山图。 “燕一,如果燕子萁来杀我……回去找到我阿娘,带她离开王府,去她想去的地方。” 沉默了很久,就在萧清瑶以为他不会作答的时候,燕一回道:“是。” 萧清瑶笑了起来,转身拍拍燕一的肩膀,“你这什么表情?放心吧!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只是答应要跟她离开京城的,五年之约,对自家老娘的承诺,可不能爽约,不孝得罪过很大的。”万一她真的昭告天下说她谋反呢?岂不是白做了那么久的好人。 “李靳东呢?” “在陇东千阳城。” “晋王出事的前后,他在哪?” “未出过千阳,李氏主要家族成员及其姻亲,我们的人跟得很紧,那段期间并未有什么异动。除了李靳东的嫡子李贽,因为要参加今年的科举乡试,曾多次进出兖州山阳郡的稷下学府。” “兖州山阳郡,与青州相邻,快马加鞭不过一日的脚程。”有那么巧合的事?“陇东也有自己的乡学和国学,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跑去稷下学府?” 萧清瑶沉吟了片刻,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李靳东嫡子李贽?李靳东嫡子李贽?”默念了两遍后,萧清瑶讶然,“是……我二姐姐萧清月的青梅竹马兼仰慕者?” 居然扯到了萧清月。 第53章 调查 早在排查萧氏皇族的时候,有关萧清月的关系网就已经被全部筛查过,尤其身份比较敏感的陇东李氏李贽和颐王世子段景怀,各种行迹并未见异常,除了李贽突然被母亲拘在家中读书走科举这件事有些蹊跷外。 萧清瑶对李贽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庚王妃李靳西的嫡亲侄子。 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李贽少年时曾经常出入王府,与年龄相仿的萧清月同进同出,所以京城的贵族世家圈才会流传出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各种流言蜚语。 李贽本人虽然是顶级世家的贵公子,但是为人和善,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以其富贵骄人,算是难得没有被养歪的李家人。 但不管情报如何,她恐怕还是要亲自去见见这个李贽。 不过在此之前…… 晋王已死,萧清风声称没见过,燕子萁来之前,肯定已经将晋王府翻了个底朝天,诏书的线索似乎又断了。 诏书不在晋王府,萧清风也不清楚诏书的下落。 可要是根据目前发生的所有事串起来,萧氏皇族以及晋王父子俩明显被人套路了,这个幕后之人搞萧氏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了遗诏的事,后来知道诏书在晋王手中,便临时挖了一个很深的坑,甚至先她一步对萧清风放出诏书的消息,引得父子俩吵翻天。 幕后主使跟她是一个目的,想要晋王自乱阵脚。 如果她是晋王,自己不靠谱的儿子知道诏书的事,甚至可能还知道诏书就在王府的话,会做什么?即刻转移地方,又因为兹事体大,不可能加以他人之手,只会亲自处理,将诏书藏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幕后的那个人,也想拿到诏书。经此一事,也有可能已经得手了。 “晋王养在外面的外室呢?” “年前被晋王妃发现,派人弄死了。” 萧清瑶眉头微蹙,“他最近还跟什么人接触过?” “晋王临死前几天的消息正在收集,还未传回来。” 沉吟片刻,萧清瑶道:“在兵部、官府的人赶到前,先去掖县东边海域,看看叛军集结的那个无人岛。” “是。” *** 他们人数少,又是轻装上阵,快马加上官用的艨冲,抢在所有人之前上了岛。 这座岛看起来不是很大,因为所在的位置常年被云雾环绕,不是近处熟识的人确实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岛屿自岸边开始,全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密密麻麻的森林植被,简直是蛇虫鼠蚁的天堂。 燕一在前面带路,领着一行人往掩藏在植被深处的叛军营地走去。 光是认路就已经十分困难,更别提在这种地方踩点,还要对付比他们多好几倍的叛军了。燕一他们做的,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也难怪武功高强如他,会受那么重的伤。 萧清瑶一路眉头紧皱,大树遮天蔽日,走到最后,必须要点燃火把照明才能看清。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下一刻,豁然开朗,一大片宽敞的空地上,整整齐齐的扎了很多军用营帐,到处都是安营扎寨的痕迹。 萧清瑶冲几个人点头,大家迅速分散出去找寻可疑的蛛丝马迹。 “叛军的副官交代,他们赶到建成县以后才有人在队伍里喊讨伐的口号,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具体的事。” 始作俑者或者知道计划的人就在队伍里,可是再让副官和其他叛军互相指认,没人确定是谁,或者在兵荒马乱得手撤离的时候就已经跑了。 要想在这种情况下追踪到人,真是难如登天。 萧清瑶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一个疑似主将的营帐中,东西整整齐齐的摆在原地,都是一些行军生活的物品,没有只字片语,也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 “仵作查验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尸体,判断他们大概是地方乡村的乡民,因为没有腐烂的手上还有锄头之类留下的老茧……百十人失踪,却没有官府接到报案。” 真是玄之又玄,但也有可能是背后之人有很大的世族做倚仗,治下偏僻的山村乡下抽几个人出来,确实不会引起怀疑,也不会有人报案。 毕竟,自乱世起,隔三差五失踪个把人并不稀奇。 “晋王的治下、李氏的治下,去偏远点的地方查,最近有没有陆续失踪的村民。” “已经让燕二去了。” 萧清瑶转头看向燕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完全独立思考,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说‘是’,只按照她的意志去做落地执行的暗卫了。 有点欣慰,没再说什么,继续查探各处。 将整个不大的营地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萧清瑶也没多失望,让大家整理一下准备离岛,却见在外围放哨的燕三十从外面小跑过来。 “姑娘!” “怎么了?” “岛上来人了。” “嗯?兵部的动作什么时候这么快了?” 燕三十摇摇头,“是运河总督水师营的人。” *** 艨冲就停在叛军临时搭建的简易码头边,云雾缭绕之下,能让燕三十看到的距离,对方便也能看到他们的艨冲。 溜是溜不掉了,干脆就等在原地跟燕一几个商讨接下来的事。 陆翊的速度比其他官方的人更快,也是因为他料理完水匪的事,正好收到上面的消息,让他即刻带人过来查验接管叛军的营地,等待兵部的人迟些来交接。 只一眼,陆翊便看到营地中央,被人簇拥着的萧清瑶,她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负手而立,似是在侧耳倾听离她最近的那个男子说着什么。 她的仪态还带着那种天潢贵胄的味道,只是气质却比上次见到她时更内敛了,本就是有城府的姑娘,以前总有一种小孩装大人的错觉,这才几日不见,却像是逐渐收敛起锋芒,有了大人物的模样,建成这一遭经历,恐怕比他收到的消息还要‘精彩’。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带队的是他,她似乎也没有太惊讶。 唇角微勾,唤道:“陆大人。” 第54章 一起 这个笑容太官方,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边界感。 原来不是在建成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这是冲他来的。 确实,这件事牵扯到十分秘辛的事,萧文昭只会派心腹和放心的人来处理,他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她又是这种态度,恐怕,萧文昭已经疑心她了。 终究是那个位置待时间长了,被复杂的局势和势大的世族们逼迫,反反复复,乱了心性。奋萧氏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内,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先诈力而后仁义。 说她城府深,她却连装都不想装,前后这样区别对待,到底还是那个端坐在桌边,仰着头问他要情报的小女孩儿。 陆翊并未称呼萧清瑶,只作揖行了一个简单的礼。 “先配合陆大人。”萧清瑶对燕一说完,转身往营地外走。 又花了很长时间走出那片遮天蔽日的大树林,一路奔波赶路上岛,扫荡叛军的营地,再加上这来回的路程,恐怕今天要在岛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再离开了。 萧清瑶这样想着,便吩咐其他暗卫去艨冲上拿些安营扎寨的物什,就近找适合的地方安顿。 因为周遭有云雾,太阳西下后,天色几乎瞬间就暗了,燕三十特意在背风的地方点了一堆篝火,准备简单的吃食,又将自带的水烧开,冲了一杯热水递给萧清瑶。 “你与三十六……熟吗?” 燕三十拿棍子拨动篝火的手顿住,隔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都没说话,一起沉默着,直到燕一回来,燕三十才起身,在萧清瑶的身边留下一句话。 “小三十六说,他是心甘情愿的,不后悔跟着您……就是没办法继续为您效力,还那些药的恩情了。” 萧清瑶的眼眶微微一涩,抬头正好对上燕一看过来的眼神,“好了?” “嗯。” “先吃东西,早点休息,明天天亮我们就离开。” “好。” 萧清瑶单独一个帐篷,原本是觉得有点累想要早早睡,却没想到翻来覆去,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姿势就是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各方的资料和信息,自动推演所有事情的利弊得失,以及……她恐怕要早些准备退路了。 她的,她母亲的,还有沈氏一族的退路,以防万一。她习惯了走一步看十步想百步,如今萧文昭的态度,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本来想要等处理完李氏的事情,再着手准备全身而退的退路,没想到,计划果然不如变化快,人心善变,帝王的心更是难以捉摸。 目前这个情况,她能退,沈氏也能退,可大昭的天下和百姓却退不了。 衢县的烽火狼烟、孙氏的脸、林逸挡在百姓前的样子等等等等,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像是印在她的脑海,刻入她的心头,久久无法平息。 她恐怕…… 越想越精神,越想越压不住心绪,干脆起身出了帐篷,准备走远些去隐秘点的地方小解。 这个时代唯二不算方便的事情,一个是行军路上的大小号,一个就是来月事的时候那个所谓的月事带。 也多亏她适应能力比较强,大半夜蹲在漆黑的草丛里嘘嘘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火把被她插在挺远的沙滩上,风吹的忽明忽暗,刚提上裤子掏一块手帕擦手,一阵不轻不重踩着沙子和植物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背对她的草丛后面。 萧清瑶下意识的转头。 “?”上次看在他停止呼吸,失去意识快噶了的份上,才没有追究他手碰到不该碰的流氓行径。 这次,他必须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萧清瑶就要抽出腰间的软剑,转身跃起,却因为黑灯瞎火,被脚下像沙子颜色的干枯树根绊了一下。 因为事发突然,她又全身心的投入在‘砍流氓’这个思绪里,压根就没什么心理准备,整个人被绊得踉跄四五步,脚下是又软又不平的细沙和植被,就算有功夫在身,也无法好好稳住身形,不过是眨了一次眼的功夫,一顿操作猛如虎,陆翊已经被她扑倒在地,整个人垫在她身下。 姿势……大概很羞耻吧! “看起来是瘦干的,没想到还挺沉。” “?”不敢相信,这么言情狗血的场面,会发生在她这个如雄鹰般的女人身上。 而且,她沉是因为肌肉,谢谢。 可话又说回来,文官就是身娇体弱,稍微推一下就倒了。 “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萧清瑶看陆翊的眼神像在看变态流氓。 就算黑灯瞎火看不太清彼此的表情,但不耽误陆翊能从她的字里行间感受到她的情绪。 “这话……臣倒是想问问郡主,鬼鬼祟祟的在男子小解的地方做什么?”然后也用那副同她一样的嘴脸,打量女流氓。 一时竟难以分清,谁占了谁的便宜,谁更变态一些。 “?”好的,人家都是浪漫的‘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轮到她变成‘共小解’了。 有点变~态,还有点重~口……萧清瑶难得尴尬得脚趾抠了一下沙地。 “哦,那挺巧的。”然后一脸淡定的从陆翊身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沙子,转身准备离开。 “一起吧。” “?” “诛士族、斩佞臣、立朝政、定乾坤,安天下。”陆翊的声音又稳又沉,像是金戈铁马从悠远的长卷里迸出,遥遥地急驰而来,直直戳上萧清瑶的心头。 萧清瑶转身,昏暗的树林中,明明暗暗的火把被风吹动,影影绰绰晃在陆翊的脸上,他的眉宇很深邃,鼻梁高挺,是典型浓颜系的美男子,眼睛又亮又黑,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无底深渊,又像是没有星星的黑夜,让人害怕又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他就揣着手站在黑暗中,轻声细语的说道:“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 “本郡主,听不懂陆大人在说什么。”萧清瑶嘴角微微翘起,留下这句话后,转身走了。 陆翊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萧清瑶回到营地,钻进帐篷。 “公子。”卫锋见陆翊这么晚还没回营地,怕他有什么闪失,便寻了过来,却恰好见到萧清瑶离开的背影。 “以后,送到我手中的东西,也给她一份。” “是。” 第55章 如是 萧清瑶不是一个容易与人交心的人,对所有人都会有所保留。万事万物,不起心,不动念,来也如是,去也如是,来去一如,清风万里。 这大概也是导致她六亲缘浅的重要原因之一。 换句话说,她只做该做的事,并不想与人牵绊太深。 这个‘人’也包括沈明珠。 她可以侍奉沈明珠,做到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但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对所有人都会有所保留,但却愿意回报所有人的善意。 很矛盾,却也是她在世为人的行为准则。 对与她血脉相连的沈明珠都是这样,更别提心机城府皆在她之上的陆翊了,她骨子里是慕强,但这种‘强’也是有天花板的,让人无法完全驾驭的强,就是脱离掌控,是未知,是恐惧和不安。 按理说应该划清界限,不要牵扯太多才对,可自从掺合进来后,慢慢发现,有些事,有些人,你想特意避开,却难遂你愿。 既然都是局中人,暂时有共同的目标和想要一起搞死的人,不如顺其自然,且行且看且随心。 *** 萧清瑶登船驶离海岛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海天相连的地方渐渐变成深蓝色,小岛周边雾霭弥漫在海天间,掩盖了即将跃出海面的那一丝曙光。 冲出雾霭的瞬间,万丈光芒洒在海面上,像镶嵌在光滑绸缎上得碎钻,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这里离兖州山阳郡,水路加上陆路不过两三日的脚程。 而李贽所在的稷下学府,位于兖州治所昌邑的西北方约四十里的淮山之上,学府成立至今已近两百多年,最早是由朝廷告老还乡的三公之一,太傅谢氏牵头创办,太傅谢氏虽然出身十大世家之一的陈郡谢氏,为人处事却是与萧氏的老祖宗差不多,不掺合朝政斗争,对权力纷争不感兴趣,只一心一意辅佐帝王教导功课,是难得能够功成身退,安稳混到告老还乡的高官。 创办稷下学府是他的志愿也有当时朝廷的授意,也因为这个名头和招牌,这里逐渐汇聚起了众多世家大儒,各种学术流派在这里汇聚,广泛的学术辩论,也曾推动过社会思想文化的繁荣和发展,就连尤为动荡不安的前朝时期,那人人都怕的暴君执政,都没能撼动稷下学府在世家和众多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虽然各地都有官学和私学,但与兖州山阳郡的稷下学府的各方面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抛开别的不说,李贽不辞辛劳跑到这里读书,也算能说得通。 赶到兖州昌邑的时候,正值中午时分,大概是因为临近传世的着名学府,整个昌邑都带着一股十分浓厚的学术氛围,满大街的书肆,就连街道上都带着隐约可闻的书墨香,街上吆喝叫卖的小商小贩们都是之乎者也着招揽生意。 萧清瑶有种紧迫感,觉得自己读的书还是少了点。 在主街上找了一家不算大的客栈落脚,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听客栈大厅中热热闹闹的交谈声。 住在这里的人,除了商人,最多的还是做学子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午饭时间谈论的话题也都是与稷下学府和时~政相关的。 果然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知识分子比较大胆。 “圣上最近几年扶持寒门学子,大力鼓励各地乡学的学子们群策群力,广开言路,甚至每年还会在各郡县举办文思讲论会。”隔壁桌四五个做书生打扮的人,讨论的话题还挺敏感,其中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岁的人,说完后又微微一叹,似是有未尽之意。 “世族专横百年,把持朝政和地方政务,占尽优势,就算铆足劲儿筛选、提拔寒门学子,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局势的。”另一个书生接过话头,却是感慨万分。 “照我说,寒门出身的人,就该好好看着自己门前那一亩三分的菜地,学世族大家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不过是世族子弟的玩意儿,官位抢不过,万事跟不上,蹉跎岁月,回头还是得回家继承菜地。”另一桌打扮略显富贵的书生,鼻孔朝天,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话里话外全是嘲讽和不屑,说完后,又哼哼哈哈两声,自己先笑了。 他的话音刚落,同桌的其余书生们一阵哄笑,七嘴八舌补充了一些令人更难堪的闲话。嘴碎的不像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客,比菜市场嚼舌头的大娘还聒噪。 “时移势易,这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踵事增华,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天狂有雨,人狂祸至。寒门顶替世族,总有一天会达成所愿,所盼皆可期。”角落里,不知道是谁插了一句,彻底戳痛了穿着稍显富贵的那桌学子们的肺管子。 眼看着就要有一场混战,却没想,从客房的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个年轻公子,雪白色的长衫,外罩白玉锦缎,衣襟拂地,袖口及衣摆处若隐若现着的银丝花纹,腰间束着一根白玉带,发丝随意的披散在肩上,无任何配饰,却有一种矜贵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之姿。 男生女相,漂亮的不像个男子。 他说,“兴则繁荣,衰则败落;王朝更替,轮回不止。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子不仁,则不保四海天下; 诸侯不仁,则不保江山社稷;卿大夫不仁,则宗庙香火难续。诸君顺应天意,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义,且看,假以时日,自有答案。” 这一通半俗半禅的国家王朝更替论,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噤了声。 而让大家噤声的主要原因不止是因为他的言论,还有他的身份。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见到他下来的一瞬,那桌嚣张跋扈家境看起来不错的学子们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燕一凑到萧清瑶跟前,“他就是李贽,陇东李氏李靳东的嫡长子李贽。” 第56章 科举 没想到,萧清月也是个颜狗,青梅竹马一个赛一个的唇红齿白。 颐王世子段景怀,吏部侍郎方霄、陇东李氏嫡系李贽,有且只有的三个绯闻男友,都长得挺不错,家世各有利弊,只可惜都是文弱书生,虽然现在的君子六艺对书生要求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是与武职的将军比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太平盛世倒好,这种动不动就跳出刺客、流寇的时代,武功刚强应该是首选才对,毕竟这萧家的子女也算是高危人群。 萧清瑶就看着李贽说完这些话,并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甚至都没有走进大堂,而是冲在座的书生们点点头,便带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书童走了。 “看到没?这才是大家风范、家学渊源,传承百年的世家公子,学识、底蕴、见识,那些满身牛粪铜臭的穷酸寒门书生怕是拍马都难及,还惦记着与世族较劲儿呢?哼,不自量力!” 说着,又吵吵起来了,真是走到哪,都有贱嗖嗖嘴碎的人。 萧清瑶侧头看向燕一。 燕一会意,起身尾随李贽而去。 说实话,萧清瑶倒是挺佩服这些书生,嘴皮子功夫不是一般了得,光是对喷口水都能把对方淹死的程度,不停歇的吵了一个多时辰后,才渐渐散去。 店家和小二似乎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就连开始最激烈的时刻也并未紧张,似乎笃定这些文弱书生只动手不动口,吵吵起来的动静还能吸引更多想要看热闹的人驻足观望,人气带动起来,也就不愁生意难做。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萧清瑶又叫小二来添了一壶茶和一碟点心,掏出赏钱塞到他手中,“这些书生公子们每天都这样斗来斗去吗?” 小二接了赏钱,喜得见牙不见眼,“噫~可不是,天天如此,白天晚上,一点也不闲着,换了一批又一批,吵架的内容都差不多,谁也不让谁,有时候激烈起来也会动手,但都挺有分寸,不过是推推搡搡,出不了大事。” 说着,小二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店中确实没什么人在了,便凑到萧清瑶的跟前,小声八卦,“都是世族家的公子和寒门学子,最近口角是非愈演愈烈,也多亏了李氏的公子隔三差五的落脚这里,倒是能劝上一两句。” “哦?李氏公子?” “喏,就是刚刚从楼梯下来的那位公子,顶顶好的十大世族,陇东李氏的嫡长子呢,不但长得好,学问渊博,为人还和善,那可是这一代世家学子们的这个~”小二表情夸张,说到最后,还声情并茂的竖起大拇指。 “这么厉害?可我听隔壁二大爷他儿媳妇妯娌的兄弟说,他好像去年开始才被李家夫人拘在家中读书,似乎是想要走科举呢?” “对,还真是,要不怎么说家学渊源呢?这种大世家的子弟只管前面造势,后面……”小二更加小心翼翼的离萧清瑶又近了些,“考试的时候自有人会帮忙张罗。”说着,挑了下眉毛,一副你应该懂得,尽在不言中的样子。 萧清瑶眉头一动,眼神锐气犹如利箭,也不过眨眼功夫,便敛住了眼中的锐利,笑眯眯地对小二哥说:“圣上尤其注重科举秩序,严格筛查各个环节,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呢?小哥莫不是听了哪里的风言风语,记错了。” 被萧清瑶的眼神吓了一跳的小二,眨眼的功夫便见她笑意盈盈的样子,只以为自己眼花看岔了,临到最后却又听到小姑娘质疑他包打听的能力,这绝对不能忍,急切道: “这么重要的事,哪里就能记错?这可都是世家之间的默契,也只糊弄上面,糊弄那些寒窗苦读的寒门学子罢了。” 前世的历史中,也曾有过类似的时期,几百年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几百年的‘世族衰落,寒门兴起’,她一直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也知道不管历史如何演变,王朝如何更迭,可在历代统治者和上位者的眼中,森严的等级制度是巩固统治最有效的做法。 到手的王权富贵,垄断资源,谁都不会拱手相让,这就是人性,也是寒门难出贵子的根本原因。 只是被萧文昭如此重视的科举还能被渗透成这样,让她多少有点意外。 世族确实会想尽办法阻止科举,阻挠寒门上位的重要途径,却没想到会嚣张到如此明目张胆,连路边客栈的店小二都知道的事,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以门第、出身作为考核人才的标准,世族的影响力延续了百年,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 “还是小哥门路广,连这么要紧的事都知道呢。” 小二哥经不住漂亮小姑娘的夸奖,一下子支棱起来,“我也是听一个专门帮世族捣腾收拾这种事的兄弟说的……好家伙,王珪那真是……”突然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小二先是慌张了一下,又看到小姑娘一副好奇懵懂不知事的样子,便暗暗松了一口气,打声招呼,赶紧退下了。 萧清瑶又坐了一会,便上楼回房间,将门关好后,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去查。” “是。”暗处有人应声,像是一阵风刮过,了无痕迹。 都已经有产业链了,事情恐怕比她想的还要严重。她一直专注在别的事情上,对萧文昭大力扶持的科举倒是很少关注,却没想到一关注一个不吱声。 这也是第一次,让萧清瑶对萧家的办事能力产生一丝质疑。 耳目不行、子孙无为、科举猫腻……就连高悬于宫中牌匾之上的皇帝诏书都能弄丢了。 如果百姓不用再经历战火,顺利过渡,甚至还能放萧氏一马的话,她倒是更希望有贤能的人代替萧家接管这天下。 可惜……也只是她的臆想。 萧文昭不会让出天下,新任帝王也不会允许前朝的皇族留有活口,百姓依然要经历动荡不安,循环往复。 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 第57章 禁书 萧清瑶并没有一直等在客栈中,而是趁燕一他们去查探的功夫自己上街。 四月的午后,本来晴好的天气突然变了脸,春雷滚滚,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雨,雨越下越大,顷刻间在地面上积起了一汪水坑。 为了躲雨,萧清瑶临时避进一家沿街的书肆中。 这个书肆门头不大,内里倒是别有乾坤,仿佛将商铺连带的后院都打通了,一排排全是整齐的书架,书架与书架见只留出两人的间隙,顶天立地,密密麻麻,连个给客人过度的厅堂、柜台都没有,更无人出来招呼迎客。 萧清瑶觉得新奇,也没在意,就着书架上的书签找到想看的书,随意翻起来。 很安静,萦绕的鼻间地书香和墨香,让人更容易沉下心来细细品读。 这是一本没有书封的手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纸张陈旧泛黄,还被塞在这角落书架的角落中,似是落了灰。 随手翻开中间一页。 ‘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之强。’ “居然是本禁书。” “何为禁书?”一个须发花白的精瘦老头,站在书架的另一头,背着光,只能看到他浆洗到有些褪色的灰色布衣,头发高高束起,别了一根木雕的簪子。 见萧清瑶看过来,精瘦老头也慢慢踱步走近,懒散的样子,像是在路边混了多少年的街溜子,“书没有被禁一说,被禁的,只有心。” “老人家说的是,受教了。” 听她这样回应,老头先是一愣,这才眯着眼,细细打量,龙章凤姿,乃非常之人也。 来来往往各种王孙公子、大家闺秀,他倒是第一次见这么有精气神儿的小姑娘。 又凑近了一些,低头看向她手中摊开的书页,“为什么认为这是禁书?” “帝王之学,在某种意义上,也确实算禁书,但正如老先生所说,书没有被禁一说,被禁的,是心。” 没有目,也没有序,随手翻开一页,只看到只字片语便断定这本书是帝王之学。 而这确实是一本禁书,是许多年前,一个喜弄权术的伪君子撰写的手札,这个伪君子在那个比前朝还乱的乱世,离那个九五之尊仅差一步。 “如果帝王之学是以这种‘民弱国强,国强民弱’为中心的言论,恐怕这个王朝也长久不了。” “具体的事,还是要具体分析。帝王之术本就不是照本宣科的东西,有‘百姓如水,君王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有‘民,辱则贵爵,弱则忠官,贫则重赏’。朝代不同,情势有别,需要解决和面对的问题也不同,治国用兵,扩土富民,泽被山川,施政教化,趋时更进,徐图外张,八荒六合,蚕食吞并,料敌于先,筹算在前,巨细详察,百业精益,帝王之业。” 不管是人还是事,都是复杂多样性的存在,你让一个身处高位的帝王片面地对待治下的官员和百姓,才必然不会长远,自古万事难两全,两者相权取其轻。 都说帝王是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这种说法也得从不同的角度去看。 就像萧文昭,他是大昭的帝王,按理说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手中,不高兴,一声令下杀了便是,可是他不能。 就算他怀疑萧文辉,怀疑她,甚至可能曾吩咐燕子萁寻找合适的时机杀了她,但是大家却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传递信号的一种方式: 遗诏的事,朕很急,必须尽快了结。 萧文昭不敢动她,至少目前不敢动她,因为她背后的沈氏和驻守虞城手握军队的沈岳。虽然如此,但也不妨碍她未雨绸缪给自己和娘家留条退路,人心难测,帝王的心,更难测。 虽然这个大昭的帝王不能动的人有很多,甚至过得很憋屈。 萧清瑶在愣神想萧文昭的事,而精瘦老头也在愣神,他在想萧清瑶说的话。 回过神的时候,正好对上萧清瑶清明黑亮的双眸,捻须沉吟半晌,“那你认为,如今这形势,以帝王之学又该如何? 萧清瑶笑笑,“我不过富贵人家长大的小姑娘,怎敢妄议朝政?” 小老头却是冷哼一声,也没勉强,转身走了,在临到书架尽头的时候,传来他十分洪亮的声音,“你既觉得是禁书,便带走吧,省得留在这里给我招祸。” 这个要求挺突兀的,但萧清瑶也没拒绝,将书收进袖袋,又待了半柱香的时间,等雨势渐停,就直接离开了。 小老头这才从另一边的书架阴影处走出来,望着萧清瑶渐行渐远的背影。 “先生怎么把那本书给外人了?也不怕流传出去为自己招祸。”一个约舞勺之年的小书童走到小老头身边向外张望,忍不住疑惑道。 “给她的话,招不了祸。” *** 萧清瑶一路走走停停,揣着书回了客栈,一直等到戌时,追踪王珪的暗卫先回来了。 “是负责乡试搜检的场官。” 各个郡县乡试的监临是考场中职务最高的人,负责总览场务,除主考官和同考官是朝廷指定调派的官员外,考场的执事官员又有很细的分工,印卷、受卷、弥封、誊录、搜检等等低一等的场官,这些人大多会从当地筛选,人选名单也是要上报礼部审核。这种环节出现纰漏,萧清瑶并不觉得意外。 萧清瑶听过甚至见过不少世面,对于贪滥无厌,徇私舞弊这种事也并不陌生,为了高官厚禄、金银财宝,替世族的贵公子们行些方便,对于一个负责乡试的搜检场官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 “呵。人呢?” “醉花阴酒楼。” “走。” 暗卫所说的醉花阴酒楼,位于昌邑最西头的角落里,孤零零的一座小楼,低调又奢华,却隐隐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靡靡之意。 所以,当萧清瑶一脚踏进醉花阴酒楼,被一个十分白嫩的男倌围上来抛媚眼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惊世骇俗。 而开门做生意的男倌也没觉得女子来这种地方有什么稀奇,扭了两下,整个人就要腻歪在萧清瑶身上时,却被一旁充当侍卫的燕三十一把推开。 他也不恼,冲萧清瑶文邹邹的行礼作揖,满面春风,“客官是喝酒听曲儿还是……?” 萧清瑶打量着整个酒楼的陈设,倒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便漫不经心的回应,“都来吧。” 男倌先是一呆,接着甩袖掩住笑意,“莘浚,带客人去春字二号房。” 第58章 凤凰男 暗卫之所以如此笃定王珪的踪迹,是因为查探到了王珪最私密的事。 他是昭和五年的举人,出身贫寒,苦读十年,考取功名,后被兖州任城一个不算大的世族大家长看重,招入家中为婿。 也因为这一层关系,中举后便托老丈人的关系进了当地的乡学,后又晋升兖州山阳郡昌邑县学任职训导,虽是从八品的小官,可因为跟治所县学教育和科举有关,被人奉承尊敬的多了,便有些乱了心性,也可以说是逐渐暴露了本性。 娶了世族家的贵小姐,用了人家的人脉资源,按理说应该算是人生开挂,祖坟冒青烟,可他却认为人生有缺,并不十分如意,除了寄人篱下的入赘身份,更因为他自小的性取向。 这是一个非典型性凤凰男的故事。 而让王珪彻底放飞自我的,便是这座酒楼里名为池远的小~倌。 因为在任期间,他并没有将家眷带在身边,单身在外,几乎夜夜都会到醉花阴酒楼找池远厮混至午夜,精力充沛到连萧清瑶都有些乍舌。 进了春字二号房,将领路的莘浚打发走后,燕三十便从房间中的窗户翻了出去。 除了光线昏暗,房间倒是循规蹈矩,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还在唯一的软榻上摆了一张不大的棋盘,正好要等燕三十,萧清瑶便执子对弈,自己跟自己下棋。 直到有人推门进来靠近,她头都没抬,支着胳膊盘膝坐在软塌上,难为她这样闲散的坐姿,还能带着几分优雅端庄,“有些渴,倒杯茶来。” 来人轻笑一声,“小姐怕是走错地方了,既是酒楼,便只有酒,没有茶。” 萧清瑶这才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复又低头将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开门迎客,客来敬茶,待之以礼,迎来送往,情谊才能地久天长。” “小姐,可不像是能与慕白地久天长之人。” 慕白学萧清瑶一样盘膝坐到棋盘的另一边,垂目看她对弈的棋局,在她落下白子的瞬间,执起黑子堵上白子最后一口气。 他的手指修长纤细,在昏暗的灯火下,凝脂如玉,比她得手更细腻白净。 “小姐输了。”慕白嘴角微扬,浅浅梨涡,面目生动,带着似有若有若无的风情。 因为常年战乱,让很多百姓温饱无以为继,甚至有不少父母为了维系基本生活,贱卖儿女;或是流离失所与家人走散的流浪乞儿以及被朝代更替牵连籍没家产,贬入贱籍世代为妓。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有人一掷千金在青楼妓馆与人争花魁,有人为了一口饭卖儿卖女苟且偷生。 如今那曾逍遥度日的人被关在皇宫天牢,父死母病;不知那为了一口饭卖儿卖女的人又如何了?是会在夜里辗转难眠,悔不当初,还是再次为了五斗米折腰。 “确实。”萧清瑶用下巴点了一下棋盘。 慕白会意,两人重新整理棋盘,猜先后,另起一局。 “小姐看着面生,是外地来的?”似是想到了什么,慕白落下一子后,见怪不怪,“是未婚夫婿在这里有了相好的,来‘捉奸’了?” 还没等萧清瑶回答自己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也不大像,若真是来捉奸,不会只带这么点人……”说着,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大概是为了行走方便,只穿了普普通通的外出便装,连配饰都没戴几个。可有些人的气度,并不需要外在的东西衬托,反倒是能让平凡朴素的东西看起来价值连城。 若是按照这位的气度,如果真是来捉奸的,恐怕能把醉花阴整栋楼都围了。 他比楼里的大多数人都更有眼力见儿,这也是为什么每次有官家富贵小姐、主母找上门,都是由他出面的主要原因。 “怎么?经常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来这儿捉奸吗?“ “呵呵,只是都不如小姐富贵又漂亮。”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这慕白的外表不算顶顶好看,但胜在喜庆和气,嘴巴甜又会察言观色,确实是解决麻烦做和事佬和稀泥的料。 “自古男子多薄幸,前程为重美人轻。小姐何必自寻烦恼,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才是。” “说的是。前程为重‘美人’轻,不喜欢了,换一个就是,不必自寻烦恼。” 话音刚落,还没等慕白细琢磨,楼下便传来一阵打骂的喧闹声,真的有人打上门来了。 “陈志泽,狗~东~西,你给我滚出来!”尖锐的女声大喊大叫,还有瓷器应声落地的声音。 慕白一下子从软榻上站起来,行色匆匆的冲萧清瑶行礼后,转身急步奔了出去。 刚出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燕三十便拎着一个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的年轻男子走进来。 看服饰和模样,是楼中的红倌。 萧清瑶眉头隆起,看着奄奄一息的男子被燕三十安置在软塌上,她抬手轻轻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外衣,衣下未着寸缕,自脖颈胸口处遍布细长条状的小伤口,伤口破皮涔血,沾染在外衣上,看起来有些瘆人。 萧清瑶抬头示意,燕三十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轻手轻脚的为他上药。 消毒止血的药刚洒在伤口的一瞬,他整个人因为疼痛狠狠抖了一下,呻吟一声悠悠转醒,眼见不是熟悉的人,吓得又一哆嗦,赶紧伸手掩住胸口被拉开的衣领,想要避开,却没想到刚动一下,就脱力歪倒在软塌上。 一股冷香瞬间袭来,池远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漆黑眸子,女子眉眼精致,只是盘腿坐在那里,便是说不出的尊贵。 池远赶紧移开身子,怕一身污浊扰了贵人的高洁。 这一动一躲间,血渍更加明显,几乎浸透他的罩衣。 这就是让王珪夜夜流连忘返的红倌池远,原来是这么个厮混法。 萧清瑶有点恶心,倒不是因为池远,而是恶心道貌岸然的王珪,这就是大昭管县学教育工作的训导。 第59章 捉奸 这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原来的计划恐怕不能用了。 “王珪呢?” “听到楼下有动静,吓得从后门跑了。” 萧清瑶低头看向谦卑恭逊,不敢与她对视的池远,“你会对这些人产生感情吗?比如……王珪?” 池远听到她这句话,吓得一哆嗦,随后低着头半支着残破的身子,嘴角颤动,“夫……”想到她的样子,又立马改口道:“小姐不必担忧,奴不过是个玩意儿,不敢对王大人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知道他姓王,也知道他是朝廷命官。”萧清瑶低头凑近他,“还知道什么?” 池远却紧抿双唇,不敢出声,随着她弯腰靠近,只觉得压迫感尤甚任何人,不能动,也不敢动,任由她身上那股陌生的冷香,侵袭他的感官。 正当池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立刻就要死在这股压迫感之下时,她却突然抽身离开,自榻上起身,对燕三十道:“看样子不大中用,再想别的办法,查证搜罗王珪滥用职权,贪赃枉法的证据。” 说着就要一脚迈下软榻,却发现衣摆处很小的一块裙尾被人紧紧拽住,萧清瑶转身低头,看向池远。 他仰头而视,披散的长发散开,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白净脸庞,眼尾通红,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窝缓缓落下。 “奴为贱籍……知道再多也不会有人信。” “你且说说,看我信不信。” *** 出了春字二号房,萧清瑶站在房门口想情报网的事情,其实比起镖局、茶楼,风月场所更适合做探查探听各路消息的情报机构,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着手进行这件事,由涉及到一些道德底线的问题,便一直处于搁浅状态。 可如今跟池远聊完后,她有些动摇,得想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做情报机构,还不触及道德底线的两全之法。 萧清瑶正在思考,却被楼下更加吵杂的声音打断,哪怕池远嘴皮子不利索都已经吐露了不少关于王珪的消息,燕三十连药都帮他上好了,楼下的人居然还在闹,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件事,以及答应池远的事,派人传消息给陆翊,让他来接手善后,还有八月的乡试,告诉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如果是陆翊的话,并不需要她多交代什么。 萧清瑶摆摆手,不再赘言,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走向酒楼大堂。 堂中围着不少人,一个看起来十分泼辣厉害,又高又壮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揪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倌,那小倌的头发都被拽掉不少,大半个身子暴露在人前,又是纵横交错的各种伤痕,混合着被蜡烛滴落烫伤的伤痕,看起来比楼上的池远还要触目惊心,而在两人的不远处,畏畏缩缩尴尴尬尬站着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干瘪大叔。 这干瘪大叔看起来一副忠厚老实像,没想到私下里这么变态。 “小~贱~人,让你犯~贱,让你犯~贱勾引我夫君,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早早下来的慕白和迎客的男倌带着几个壮实的护院,在一旁拦着那妇人带来的亲眷打手,根本顾不上那个快被妇人打死,只剩一口气的小倌。 萧清瑶在旁边路过,恰逢妇人一巴掌将奄奄一息的小倌扇到她脚边,彻底挡住她的去路。 妇人不依不饶,就要将碍事的萧清瑶扒拉到一边,再要拉扯小倌的长发,却听旁边一道女声响起,“我倒有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可以说与老嫂子听。” 正打得十分尽兴的妇人这才抬头看向萧清瑶,见她长得一副妖艳狐媚子的模样,瞬间气不打一出来,又如何肯听? 妇人一边抬手要抓萧清瑶,一边张口讽刺叫骂起来,不干不净的满口污言秽语。 却见萧清瑶自袖口掏出一把青色短刀,刀鞘一除,露出一把闪着森森寒光的刀身,“何苦为难想要混口饭吃的小男孩呢?要为难,当然要难为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夫君了!切掉,就再也不会作妖了。”说着,手中的刀甩出,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朝那个提着裤子的大叔下腹飞去。 ‘咚’一声闷响,短刀擦着大叔的裤~裆~插~进~他脚下的地板。 只差一点,鸟落根断。 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大堂噤若寒蝉。 而拖着满身伤痕,本该在房中奄奄一息昏睡过去的池远,却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里。浅褐色的眸子,再也不见谦卑恭逊,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紧紧盯着萧清瑶的背影消失在醉花阴的大门处。 “楼主?”一个同迎客男倌穿着差不多的男子从远处疾步走到池远身边,躬身行礼后,见他袒露在外皮开肉绽的伤痕,忍不住担忧道:“我去唤阿方来。” “不必。”池远像是被人掉包了一样,再也不是刚才那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鹌鹑模样,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嫣红的唇噙着笑意,“昌邑,终于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呢!去查查,她是谁。” *** 而萧清瑶对此一无所觉,在回客栈的路上,还在想大厅中发生的事。这个捉奸的业务,萧清瑶其实挺熟的,很难想象,像她这么通透的人,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看得开,也曾在出差多日想要给男友惊喜的时候,遇到了捉奸在床的狗血戏码。 别人是疯狂按着小三打骂扯头发,她却不一样,她是两个人一起打,先打男友,插眼,封喉,踩弟弟,再打小三。当时,倒是恨不得自己武功高强,天下第一。 经历过了,见得更多后,才逐渐对感情越来越淡漠。亲情有的时候都靠不住,更别提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陌生人,要对彼此负责,还要信守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虚无缥缈的爱情。 所以后来的后来,她习惯独处,喜欢独处,很少将精力放在感情上,事业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逐渐起色,越做越大。 第60章 情报 一连几日,燕一传回消息,李贽那边并未有什么异常,白日里在稷下学府,晚上回到临近淮山附近的李氏别院,旬假休息的时候,便回到昌邑县城的客栈,与相熟的同窗学子们一起小聚,互相交流切磋。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就只是单纯的慕名为稷下学府而来。 而李贽的为人处事也正如萧清瑶那日看到的,明月皎皎,君子如玉,算是勋贵世家出身学子们的领头羊。 萧清瑶将燕一唤了回来。 “换别人跟着。”又想起燕三十六的事,特意嘱咐道:“功夫好些的,也不用露面,暗中跟着便好,不要再为了查探消息做无谓的牺牲,没必要,方法有很多,探不到就换个方法,不要豁出性命。” “是。”燕一应下,又将这两天刚收到的消息转述给萧清瑶。 “燕三传来消息,冯玉臻偷偷离开封地回冯家了,想要顶替她母亲接手镖局和您交代的事。” 萧清瑶对这件事却并没有太意外,“她都敢瞒着家里,只身一人到京城来找我报恩,盘缠没了也不肯联系广晟镖局在京的好友,在酒楼作工洗碗还要日日在王府外面等我,执拗、傲娇、胆大、心细还有真本事,接替她母亲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孙蕙这么多年操持的都是镖局的后勤保障工作,与自小便跟在父亲身边,走南闯北押镖运输的冯玉臻自是少了些见识和敢闯的韧劲儿。 因为十分迫切的想要将情报基站建设好并在大昭范围内串联起来,稳扎稳打的孙蕙其实并不符合她的要求,但那个时候的燕一和其他人又不能随便用,“随她去,让燕三扮作侍婢继续跟着,随时通报镖局那边的进度和问题。” “是。” 沉默片刻,萧清瑶抬头看向燕一的手臂,“伤好了?” 燕一没作声,而是以实际行动回答她的问题,解开袖口的护腕束袖,将袖子撸起让萧清瑶能够一眼看到手臂上的伤口恢复情况。 纱布已经拆掉了,腐烂可怖的伤口已经结痂,纵横交错在他精瘦充满力量的手臂上,深深浅浅,恐怕就算伤好了,也会留下不少难看的疤痕。 萧清瑶倒觉得男人身上有点疤痕不算大事,好在只是伤了皮肉,没有伤筋动骨也算万幸。 “沧州那边有四万有余的兵士。”萧清瑶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沈氏的印信,“你带燕五燕六几个去一趟,将他们分批转移去渤海东岳山,那边刚被水师清剿过,暂时不会有官府的人再去搜山。” 一连串的事情,耽误到现在才有时间去处理沈氏私兵的事,按照陆翊的性子,海岛叛军的事情处理完,必定会派人将周边海域所有的岛屿重新排查一遍,沈家私兵的事不能再拖了,必须尽早派可以信任的人去处理。 燕一眼波微动,伸手接过还带着些许温度的荷包,“人数众多,为避免太过招摇,恐怕要耽误些时间了。” 这么多人秘密转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燕一却没有丝毫犹豫和为难,更没有对这凭空出现的四万多人有任何疑惑。 萧清瑶交代了,他就应下了。 “操练不能停,按照我们的训练方式,等过些时候,将他们先分批放到镖局那边,找机会过了明路再放回封地。” “明白。” 又花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人商量完具体细节,燕一便离开了萧清瑶的房间。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客栈长廊的尽头,仰头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中,一棵刚冒出新芽的银杏树,焕发无限生机,带着旺盛的生命力。 许久,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知道该做什么。” “属下定以性命护姑娘周全。”站在暗处的燕三十低声回应道。 *** 对于萧清瑶来说,燕一带回来的消息,并不算太好。李贽没问题,就代表这条线暂时断了,重新盘一下各方收集的资料和目前的情况,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都挺难推进。 第一,萧文滔死了,遗诏不知所踪,又牵扯到渤海郡建成县叛军的事,只有副官一人的口供,没有实证也是于事无补,最主要的是,整件事没头没尾,串联起来很牵强,遗漏了很多环节和细节,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第二,现有的信息都指向李氏李靳东有问题,可是自从知道整个事件后面都有一个无形的手在推动所有事情发展后,她的逆反劲儿上来了,总觉得如果真的由皇族萧氏出手搞死李氏,恐怕会成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 那么黄雀是谁? 目前为止,大家心知肚明的是皇族在扶持寒门,想要通过寒门慢慢蚕食世族的权利和资源,但也只是心知肚明,两方争斗的再如何激烈,皇族明面上还是保持中立态度,没有放在台面上的事,大家也都很有默契的认可三方这种关系,诡异又暂时的平衡,是三方达成的共识,但这个平衡,绝对不能由皇族打破,哪怕知道李氏勾结前朝余孽,甚至墙头草的救下前朝太子。 再假设,如果她真的按照幕后那只推动的手继续查证李氏的罪证,必定会拿到实质的证据,对方肯定以为按照她的脾性和为人处事,会第一时间将这些罪证呈报萧文昭,甚至闹得天下皆知。于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萧文昭必须严惩李氏,起步就是抄家灭族,然后剩下的九大世族必定抱团反扑,搞死根基并没有那么深的萧氏。 归根结底,还是冲萧氏的江山社稷,冲着搞死所有人来的,这得多大的仇? 寒门吗?没有那个资源和本事,至少目前还没这个底气做这么大的局。 身份有疑的陆翊吗?再完美演绎的人设也不会一边鞠躬尽瘁地修补大昭政策法规的各种漏洞,一边背后想要带着大家一起死。 所以那次偶然遇到的,要致他于死地刺杀,真的只是因为有消息传他要尚公主吗? 还是有她不知道的事,只是陆翊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全盘托出,尽管他们目前达成了合作的共识。 第三,前朝太子刘肇怀在哪?活着还是死了?各种事情看起都有前朝余孽的影子,会不会跟他有关? 第61章 麻烦 还是因为没有实力和渠道深扒各方的八辈祖宗,导致她行事有些被动了。 镖局要等到年底,真正跑通运作起来也需要时间,但现在的形势却有点紧迫,因为种种迹象表明,背后那双黑手的主人,脑子恐怕不太正常。 这次如果不是正好有林逸、燕一、燕三十六等人,建成县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光是想象一下快速扩散的瘟疫所带来的后果,都让人觉得一阵后怕。 不是反~社~会~人~格的人,真干不出这么缺德变态的事。 “咚~咚~咚~” 萧清瑶正在想下一步计划,房间的门却被敲响了,以为是送东西的小二,也没在意,随口回道:“门没锁,请进。” 果然是小二。 “嘿,客官,您要的饭菜来啦!”小二说着,干净利落的将饭菜放在最外面的圆桌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还有您的一封信。” “信?我的?” “是,有人指名给地字三号房的萧姑娘,不是您吗?” 萧清瑶伸手接过,平平无奇的信封,并没有特别之处,“是我。”掏出两枚铜钱递给小二,“可记得是谁送来的?” 小二倒是机灵,点头哈腰的接过赏钱,“记得,记得。是专门给后厨送菜的老张头,也是怕小姐问询信的来处,我便多问了一嘴,他说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乞儿,吆喝一声丢下信就跑了。” “有劳。”萧清瑶又给了他两个铜板,喜得小二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走了。 萧清瑶这才准备打开信封一探究竟,却没想到,刚触碰到信封口,一道黑影从暗处飞了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信已经不在她手中了。 “?” 是燕三十。验明没有问题后,才连信带信封一起交还给她。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倒也不必小心成这样,她的命还不值得别人如此大费周章。 展开信纸,上面龙飞凤舞,用狂草书写了四个字。 琅琊王赟。 琅琊王氏王赟,是前朝覆灭前,死了一百多口人的王氏嫡系,琅琊王氏这一代的当家人王濯也不过是在发生了这件事后才由王氏族中推举出来,接手王氏的旁支。 这条线,她当初应该再继续查下去的,挖出琅琊王氏王赟全族被杀的真正原因。 因为不急着向世族排行第一的王氏动手,所以情报基本也只围绕着王氏现任当家王濯和他儿子王謇以及前期与王氏有婚约关系的李氏、长姐萧清韵和后来的永宁公主萧清莲。 “去问后厨送菜的老张头,查那个小乞儿。”说着,萧清瑶从手边抽出一张信纸,“我写封信,你派人送去边关给我外祖父。” “是。” “王凡德,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并未,一切如常。经您引荐入朝为太子太师后,平时除了着书编册,教太子和萧氏子弟读书外,并未与其他大臣有过多的接触。” “去吧。” 萧清瑶看着手中的信,寻常人家都会用的纸张,也是怕她追查到源头,用的墨也是最寻常可见的,只有这狂草的字,控笔能力一流,透着一股放荡不羁的肆意,不顾一切的狂放。 见字如见人,在她认识的人中,并没有能写出这种意境和韵味的。 这种时候,送来这种东西,还指名道姓的给她,倒是有些耐人寻味了。 目前的事情,可谓是一团乱麻,但萧清瑶也没慌,重新梳理完思路后,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昌邑。 而她前脚刚踏出昌邑城门,池远后脚就收到消息了,“去哪了?”他像是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斜靠在春字二号房中的软榻上,正是当日萧清瑶所坐的位置,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未知,估计要到下一个郡县,咱们的人才能回报。”慕白盘腿坐在池远对面,如实回禀。 “尊皇长郡主萧清瑶,倒是没想到她居然是皇族的人。”也不是没想到,就是……有点意外,池远想起那晚萧清瑶盘腿端坐在这张软榻上的样子,鼻端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独一无二的味道。 池远将一束黑发圈在手中把玩,“这种时候,她倒是淡定得很。” 慕白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明显的嘲讽之意,“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世族、皇家、寒门,勾心斗角,互相倾轧,没一个好东西,看他们狗咬狗玩得风生水起,根本不会在意百姓和咱们这种人的死活。” “咱们这种人?是哪种人?”池远嘴角噙着笑,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浅褐色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霜,闪着十分危险的信号,“达官贵人的玩物?苟延残喘的脏东西?” 随着池远的话音落下,整个房间如坠寒冬,慕白敛了笑意,正襟危坐,不敢应答,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那种危险的感觉便消散了,池远半支起身子,“那就让咱们这些玩物,跟那些达官贵人玩个游戏吧!就……萧清瑶好了,看看传说中为救百姓舍生忘死的她,会不会在意咱们这种玩意儿的死活。” 第62章 池远 萧清瑶打了好几个喷嚏,还没走出兖州就收到暗卫的密报。 池远被王珪带走了。 “?”好的,她这辈子暂时只跟两个人许诺过,一个是她阿娘沈明珠,一个是池远。 因为不想打草惊蛇,只等乡试开始前这三、四个月的时间布局,想要顺藤摸瓜,将徇私舞弊的相关官员和世族一网打尽,人赃俱获才能杀鸡儆猴。 她跟池远暂时达成共识,他和盘托出与王珪相关的一切,她负责护他周全为他赎身。 因为还没移交给陆翊去处理,她便特意留下人守在醉花阴,还给了足够的银钱,对外宣称池远重伤,最近几个月需要闭门谢客。 这才过去多久,池远居然被王珪那老登带走了? 不对劲。 那天王珪听到楼下一点风吹草动,裤子还没提上就吓得从后门跑了,按照他又怂又菜的性格,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带走醉花阴的小倌?这是要昭告天下他的特殊癖好还是打算跟岳家撕破脸了?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萧清瑶略微思考了一下,当即掉转马头,一路追星踏月赶回昌邑。 第二天黄昏时分,萧清瑶风尘仆仆,与守在醉花阴的暗卫接上了头,“怎么回事?” “被官府带走了,理由是偷盗客人的财物,过后才知道是王珪在背后搞鬼。” 昌邑县学的训导,一个八品小官,却能指使行政司法机构为他办事。 官官相护她见过不少,倒是第一次见一个男人为了得到另一个男人,滥用职权,费尽心机到这种地步,搞得她都要开始相信爱情了。 “人在哪?” “关押在县府衙门,已经以赃入罪,刺配晋州,即日执行,明日一早押解上路。” “……”要是所有官员干正事的时候有这种效率,萧氏早就干翻世族,千秋万代,一统大昭了,“只池远一人?” “是。” 萧清瑶的眉头难得挤出一个川字,也不休息了,在城内关闭之前,带着蹲守醉花阴的几个暗卫离开了县城。 *** 第二天,午时。 池远披头散发,白净地脸上被刺了一个‘盗’字,整个人死气沉沉,一副毫无生机地模样,双手套着手梏,连接着一条不算细的铁链,被前面的衙役拖着走时,好几次险些踉跄栽倒在地。 为了抄近路,缩短时间,两个衙役出城后便刻意避开官道,在荆棘满布的野地里行走,泥土和带刺儿的葎草将池远本来就不遮体的衣服划开,大大小小的口子混着血渍,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狼狈,像是下一步就要倒地不起。 “唉,你说说咱们兄弟俩有多倒霉,为了个腌臜东西,出这么长的远差,怎么就判了刺配晋州呢?一刀砍了了事,还费这劲,唉~”衙役甲在前面拖着铁链,满嘴骂骂咧咧,唉声载道。 “就是说呢,一个供人玩乐的玩意儿,费这个功夫,哎,可是我听说啊……” 两个衙役一前一后,将池远夹在中间,当着他的面一口一个脏东西、玩意儿,满嘴污言秽语,越说越恼,越说越不甘,干脆你一拳我一脚,将池远踹翻在地拳打脚踢,借此泄愤。 池远一声不吭,不躲不避,任由衙役施暴。 就在这时,野地边一人半高的芦苇地里突然窜出四五个做山匪打扮的魁梧大汉,二话不说,拎着刀斧就朝三人砍了过来。 两个衙役本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见到这几个大腿都快赶上他们腰粗的彪形大汉,立马吓傻了,反应过来以后,连反抗都没有,直接很有默契的扔下池远,连滚带爬的跑了。 为首的大汉跑到池远近前,看着越跑越远的两个衙役,狠狠碎了一口唾沫,“哈哈哈,呸,什么玩意儿。”说着,举起手中的斧头,冲后面的几个大汉挥了挥,不屑道:“早知道这些当官的这么不中用,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众人一阵嘻嘻哈哈,拎起半死不活的池远就要走,却被其中一个大汉拦下了,“别给折腾死了,活着才好找姓王的换银钱。” “嘿嘿,我就搞不懂了,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怎么会好这口?好好地娘们儿不玩,居然花钱玩男人,这家伙……难道比娘们儿还有滋味?”说着,就要伸手掏向池远下半身。 说时迟那时快,‘咻~’一声,暗器划过半空,正中那只探向池远得手。 几个大汉根本反应不及,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喊,就被不知道哪路来的神仙卸了下巴,再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一黑,四五个大汉瞬间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地,生死不明。 一阵风吹过,将芦苇和周围的杂草吹得沙沙作响。 萧清瑶鬼鬼祟祟的自芦苇地另一头跳出来,“憋屈了这么久,终于能当一回黄雀了。” 暗卫们却不敢作声,因为在此计划之前,他们的这位主子曾经建议大家换上悍匪的服装,来个黑吃黑通杀,甚至连口号都想好了…… “留活口吧。”听这些人字里行间的意思,大概是与王珪相熟的老相识。留着回头扔给陆翊,除了徇私舞弊,可能还会挖出其他的东西,比如,传说中要向官府缴纳税银的贼寇盗匪,官匪勾结也不算小罪了。 走到池远的跟前蹲下,披散着长发,遮住了他的脸,看起来呼吸微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萧清瑶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的匕首,三两下将他手上的手梏卸下,顺势摸上他的手腕,查探脉搏。 虚弱到奄奄一息。 掏出一颗药丸,捏住他的脸正要喂他服下的时候,他动了,身子微微后仰,露出大半张脸,还有那双沉静无波的浅褐色眸子,他的脸上带着伤,还有十分刺目黥面刺青,却并不影响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由内至外的风情。 “脏。”他沙哑着说。 萧清瑶像是没听见,捏着药丸直接塞到他的嘴里,温热的指尖,一触即离,“外伤有点重,恐怕得找辆带软垫得马车。”说着起身,“或者先找落脚得地方,把伤口处理一下。” “是。” 三十应声上前,就要弯腰将池远抱起,却被他躲开了。 池远垂目不语,纤细布满伤痕的手下意识攥紧衣服。 萧清瑶却读懂了他的小动作,上前背对着池远半蹲下,“扶他上来。” 第63章 真实 兖州临近山阳郡与东郡交接处的淮山山脉,绵延百里,既是稷下学府传道授业,桃李芬芳的圣贤聚集之地,也是让官府倍感头疼的流寇山匪藏匿流窜之地。 此处地势复杂,山林茂盛,很多成了气候的流寇山匪干一票换一处落脚地,每次朝廷追责,当地辖内的官员就会以此为借口搪塞,或是为了应付差事,隔三差五抓些小鱼小虾交差了事。 萧清瑶一行人带着池远和几个昏死过去的山匪连夜离开了淮山一带,怕被其他探查消息的山匪寻到踪迹,未免打草惊蛇,便在一处村落外的破庙里落脚,准备休整后再处理这些人。 “衙役弄丢了人,安排好的山匪和池远一起失踪,王珪那边暂时应该不会轻举妄动。”萧清瑶与燕三十坐在破庙外的石凳上,略微沉吟后,继续道:“先将这几个人扔进后院的枯井中,分开审问,探出他们的来历,剩下的事,恐怕要与科举舞弊的事一起料理了。” “科举的事,姑娘真的想好了?” 燕一最近大多时候都不在萧清瑶的身边,也有意培养暗卫中其他有才能的人分管不同的领域,而燕三十便是这样被选中留在她身边,他们都在逐渐转换思想,从一个只知道服从的暗卫,主人的附属品,到学会动脑筋,主动去解决问题。 萧清瑶骨子里虽然情感淡漠,却是一个喜欢护短的人,如果非要将人划分亲疏远近,那她会把某些认定的人贴上自己人的标签,并愿意将这些人划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她的概念里,分自己人和外人,而经过长时间相处和试探后的暗卫们,就是萧清瑶概念里的自己人。 所以萧清瑶在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并不吝啬将一些思想灌输给他们,比如懂得独立思考,懂得生命珍贵,懂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件事必须要做,但不是我跟陆翊,至少明面上不能是我们。到时候,我会在想要作弊的世家子弟中挑出一两人,故意透露错误的考题,暗中推波助澜,让他们自己捅出来……”萧清瑶不厌其烦的将各个环节和计划向燕三十口述了一遍,甚至已经想好了每个节点谁该出场,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包括官府勾结山匪等等。 燕三十表情凝重,暗暗记下后,冷不丁的问出一句话,“主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暗中做这些事?” “因为,姓萧。” 沉默许久,燕三十看向破庙另一边,安置池远的地方,““那位?” “我自有安排,你先去吧。”事关重大,又牵扯到后期那些连环计划,不管从哪个角度,她都要护他周全。 安置的事情先放一放,她倒是更想知道,为什么胆小怕事的王珪会突然一反常态以这种极端不安全的方式将池远占为己有。 萧清瑶想起前几日,燕三十想要触碰他时,他那反射性的躲避和厌恶,明显是对男子有生理性的排斥和戒备。 先等暗卫探查回禀的消息,再决定如何安置池远。 *** 池远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甚至换了干净的衣衫,身上裹着干净的薄被,一身清爽的靠在松软的靠枕上。 他透过破败的窗户,可以清楚的看到坐在院子中的萧清瑶。 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里。 想起那天她弯腰背对着他的样子,性格孤傲乖张的池远至今都无法理解。 他见过人性的丑陋,走过最阴暗的路,形形色色遇到很多人。上自达官显贵,下至各郡县的大小官员,无不滥用职权,官匪一窝,对百姓百般欺凌,如同强盗。 装模作样谁不会?道貌岸然似王珪这种人,人前背后两副面孔,身为皇亲国戚的她又怎么会真如传闻中那样? 为救百姓舍生忘死?呵呵。 他重新派人查探了有关她的所有信息,从七岁被遣送出京开始。 所有的一切,确实都不如亲眼见证来得更真实。 那日,面对要背他的萧清瑶,他下意识的又脱口而出那个字:“脏。” 她却连头都没回,姿势不变,“没事,回去洗洗就行了。” 回去洗洗就行了。 他以为她年岁小,不懂这些腌臜事,便恶趣味的同她挑明了,“不是衣衫脏,是我脏,供达官贵人玩乐的我们脏,你一个世家大族的清白姑娘与我这种人肌肤相贴,传出去别说相看人家,恐怕……” “我说,没事,回去洗洗就行了。”她转身,用一种别人不敢轻易反驳的语气,截断了他的话。 不怒自威,带着上位者的毋庸置疑。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感受到她收敛起来的气势,是真切经历过风浪的人才有的东西。 按照她千帆阅尽,洞悉世事的架势,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探查到他匆忙间设下的这个局。 想到这里,池远凝目,正好对上萧清瑶漆黑狭长的凤眸。 她的身边,是刚查探消息回来的暗卫。 *** 破庙唯一还算齐整的房间中,两人相视而坐,谁都没说话,萧清瑶手里把玩着一个看不出什么材质的小巧暗器。 “现在,还要护我周全吗?” “所以,为什么故意露出破绽?”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话音刚落,池远愣了一下,一扫见她时唯唯诺诺,卑微如尘埃的样子,嘴角轻扬,带着十分笑意,“因为,好玩。” 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撕破虚伪之人的面具,被卑贱到尘埃里的人窥探到不为人知的一面,欣赏他们被撤下遮羞布后,惊慌失措,恼羞成怒的样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所以他故意派人散出消息,谎称有人要为他一掷千金,替他赎身,又假意渲染那个要为他赎身的是他妻子母族的人,这才慌不择路的选择这么曲折的方式要他消失。 而对萧清瑶的试探,确实是临时起意的好玩,也是顺带想要再坑一个道貌岸然的虚伪之人。 萧清瑶见他这幅样子,也没继续追问,而是选择回答他的问题,“护,为什么不呢?你和盘托出王珪的事,我护你周全,为你赎身。”说着,也笑了,“所以,为醉花阴的楼主赎身,要什么条件?” 第64章 目的 “我要说条件是……覆了这天下呢?”池远嘴角带笑,眼中却透露出一种诡异的癫狂和期待,像是坐等萧清瑶翻脸,对他恶语相向,甚至是拳脚相加。 池远装小可怜的时候是真可怜,唇红齿白,梨花带雨,很符合代入各种小说那种人畜无害男小白花的角色,被拆穿身份以后,哦,应该不算是被拆穿,是故意让她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脸还是那张脸,却在一息之间换了另一种气质,带着一种病娇的味道。 “也行。你要是能不费一兵一卒,还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想覆就覆吧。” “……?”他还以为她会恼羞成怒,大喊一声‘放肆’。 难得有让池远做出惊愕表情的人和事,萧清瑶是第一个,甚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好半晌,池远才回过神来,敛起笑容,“你是大昭的郡主,如果大昭倾覆,你以为你还能活?或者……”恶趣味地突然凑近她,“沦落风尘,成为供人玩乐的玩意儿?” “听说醉花阴楼主神出鬼没,江湖人称包打听,没有不知道的事?”萧清瑶却根本没把池远的话当回事,不躲不避,甚至主动离他更近了些。 而这么近的距离,池远察觉到她轻浅的呼吸若有似无喷在脸上。 池病娇浑身不自在,又嘴硬不肯退让,憋着一口气,一副恼羞成怒马上就要掀桌的架势,她却视而不见,继续添柴加火,“那你说说,我今早吃了什么?” “萧清瑶!” “或者,你让我取取经,怎么管理这种情报组织,做大做强的?” 萧清瑶的脸上是明晃晃的钦佩和毫不掩饰的赞赏,这一环扣一环看似驴头不对马嘴的你来我往,却让池远有一种无力招架的挫败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故意挑衅一个人的时候,人家却根本没把你的挑衅当回事,甚至顺手将了你一军。 真是碰到硬茬了。 池远还在愣神的时候,对面的硬茬又开始叭叭了。 “你看,车马慢,飞鸽传书也要有条件,这种探听消息的人才还得特殊培养吧,都是时间成本,为了避免探查的消息泄漏还要有自己的……那叫什么?”萧清瑶掰着手指头,一副很认真虚心求教问题的样子。 池远逐渐麻木,坐回位置,面无表情的接话道:“增损离合法。” “哦,对,听说还有好几种传递消息的方式,你会经常换着用吗?一般多久换一次?” “……” “那……” “我累了。” “好吧,那……” “……” “最后一个问题。”萧清瑶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抖开后,自里面落下一张信纸,“既然醉花阴开门做生意,那就请楼主开个价。” 池远一脸狐疑的将信纸捡起,龙飞凤舞的草书,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味道。 萧清瑶又将这封信的来历复述了一遍,池远沉吟不语,过了好半晌,抬头看她,“我以为,郡主现在最着急的事应该是……” 池远一句话没说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萧清瑶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他。 她大概是觉得这封信出现的时机和他出事的前后时间太近,或许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甚至按照他隐藏起来的真实性子,这字迹确实像是出自他手。 在胡搅蛮缠东拉西扯后,试探他最真实的反应,而他不但对这封信没反应,还下意识透露了另一个讯息。 然后,他听到八百个心眼子的萧清瑶又说话了,“那就请楼主开个价,帮我查一下,李氏把前朝太子刘肇怀藏哪了。” 第65章 前朝 为什么查刘肇怀的踪迹比遗诏的事还要急迫? 因为不管从哪件事代入这个前朝太子的角度,似乎总能顺理成章的推导出一个合理的结论,他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六十,至少在目前萧清瑶获得掌握的信息总结来看的话。 在新旧王朝交替的时候,能让十大家族之一的李氏冒险做墙头草护住的人,必定没那么简单,若她祖父,也就是先皇许给李氏的是皇亲外戚,那前朝有什么差不多的好处许给了李氏?或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让李氏不得不冒这个险? 正所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族’,任何一个朝代的兴衰更替,虽然对门阀世族有或大或小的影响,但大都不会动摇其根基,世族门阀还是那个世族门阀,只不过换一种形式来获得特权和剥削的方式。 而想要瓦解掉权力阶层及资本阶层的世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它需要时间的积累和人为的操控,天时地利人和。 而那个时候的世族并没有什么危机可以威胁到他们的地位和利益,李氏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做这个墙头草。 都说雁过留声,风过留痕,只要是发生的,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可是没有,看燕子萁的反应,似乎并不知道刘肇怀跟李氏的关系,甚至就算知道是有前朝余孽搞事情,却没办法锁定是前朝太子。 萧氏的情报网很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陆翊应该是知道的,却似乎不太愿意跟她同步有关这个前朝太子的信息。 萧清瑶将那封写着‘琅琊王赟’的信捏在手中,凝神思考。 门外,池远意思意思敲了敲门,没等回应,便直接推门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递到萧清瑶面前。 倒是比燕子萁的动作还要快些。 从刘肇怀出生开始,所有的关系网,拼拼凑凑,逐渐拼出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生轨迹。 不知道是不是做的缺德事太多,太过有违天和,必有大咎,导致前朝暴君的子嗣不丰,前面几个皇子公主,基本都是未满三岁就夭折了。 刘肇怀,是前朝暴君刘桀第一个活过三岁,甚至活到十岁的儿子,与在位期间荒淫无度,残暴异常,任由奸臣把持朝政,世家诸侯分割权力,导致朝政混乱的父亲不同。 刘肇怀自幼在生母姜皇后的身边长大,姜皇后虽不是出身顶级世家,却也是数得上号的百年世家九原郡姜氏的嫡长女,家族倾尽全力培养的贵女,被荒淫无度的暴君刘桀一眼相中做了续弦皇后,入主后宫后,也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直到她生下刘肇怀,刘桀也过了新鲜劲儿,只把无趣的姜皇后当作摆设,对他们母子也没有多亲近,哪怕立太子,也是在佞臣、外戚的推波助澜下随便立的。 最重要的是,刘肇怀虽然年纪不大,但给人的印象却是完全颠覆了父母两个人的特性,本人温柔敦厚有涵养,是宫里宫外有口皆碑的儒雅风流之人。 关于这一段的信息,池远倒是准备的特别齐全,将刘肇怀如何待人处世,甚至他吟诗作赋的手札连同字迹一并拓印了。 萧清瑶翻开第二页,是刘肇怀幼时做的诗,其中一首: 玉笛何须对月吹,满庭芳草心已远,云游四海寻诗意,只愿人间如画维。 “?”不但不是变态,还无心俗事,一副不慕世间风物情长,不争皇权富贵朝夕的感觉? 除了几篇策论,几乎全是这种类型的诗词,字里行间都在畅享自由。 居然真的不是变态么? 萧清瑶又翻了翻手上的资料,一脸怀疑的看向池远,那眼神太过明目张胆,搞得他瞬间炸毛了。 “要是我这里的消息都是假的,那天下就没有真消息了。” 萧清瑶哄他,“对对对,我又不是怀疑你的本事,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那他人呢?有消息吗?” “李氏确实将护送他的人都灭口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只知道送去了青州。他母族九原郡姜氏也因为藩王之乱的时候被乱贼流民冲破治所家宅,烧杀抢掠,几乎被灭门,少有生还,再也成不了气候。” “做的这么绝,李氏费尽心机救了,不但没好处,还搭上训练许久的私兵,没有足够大的诱惑,无利可图不会下这种血本。”萧清瑶沉吟半晌。 “不过……”池远好像想起了什么无法说通的事,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关于前朝继皇后姜氏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好像是说她是专门被家族培养送去给刘桀,因为自幼聪慧又颜色好,很得刘桀喜欢,夜夜宿在她的寝宫,哪怕姜皇后快临盆时都不顾祖宗规矩,一直宿在皇后寝宫,生产当日还因为姜皇后难产无法母子平安杀了好几个太医院的太医和伺候的嬷嬷侍婢,后来九死一生,母子平安后,他却暴跳如雷的离开后宫,自此再也没踏入皇后的寝宫,也很不待见刘肇怀,虽然算不上苛责,但绝对谈不上好,所以才传出暴君过了新鲜劲儿,只把无趣的姜皇后当作摆设,对他们母子没有多亲近的说法。” 萧清瑶刚消化完大昭的事,这还没把事情完全捋明白,就又牵扯到前朝的人和事,扑朔迷离,因为战乱死伤的各种原因,似乎没办法好好溯源了。 池远见她在思考,也没打扰,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萧清瑶手中的那封信,玩味道:“琅琊王氏王赟一脉,应该还有嫡系的后人在世,你猜他在哪?” 萧清瑶回过神。 池远却没再说什么,直接开门走了。 第66章 冯玉臻 池远受得都是皮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萧清瑶也没把他送回醉花阴,而是带在身边,一行人沿淮山山脉至沿海郡县走走停停。 这期间,萧清瑶陆陆续续收到各方送来的消息,而每次收到消息的当天或者第二天,就会收到一份更加详尽和具体的情报信息。 池远像是跟萧清瑶的情报渠道较上劲儿了,以这种方式嘲笑萧清瑶的无能,来衬托自己的牛掰。 萧清瑶不动声色照单全收,然后在每次拿到情报后,都不厌其烦换着花样夸池远和醉花阴天下无敌,一等一的厉害。 免费送上门的情报,还如此详尽,傻子才拒之门外,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萧清瑶一点也不吝啬。 两人自此达成了一个十分诡异的默契,相处倒也还算融洽。 只是过了没几天,他们一行几人刚踏入青州地界,就在青州的一个县城撞见了拓展镖局业务的冯玉臻。 两相照面,却并没有即刻相认,毕竟明面上她们两人的关系不能随意暴露。 两拨人擦身而过,又同在青州城阳郡夷安县一家不大的客栈落脚休整。 直至夜深人静,冯玉臻才避人耳目,潜入萧清瑶住的客房。 自冯玉臻病好被燕三燕四护送离京后,萧清瑶与她也不过是几月未见,可冯玉臻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为两人初见时,冯玉臻一副病怏怏命不久矣歪在床上,脸色灰白,又披头散发,虽然能看出她年轻貌美天生丽质,却一时难以与眼前这个靡颜腻理,明眸皓齿的姑娘对上。 入房后,冯玉臻向萧清瑶抱拳行礼,一副十分干练,意气风发的样子,“刚传了讯息给您,大概是在路上耽搁了,确实比计划中提前了一些。” 按照萧清瑶的计划和安排,这个时间,冯玉臻应该在巨鹿郡才对。 这哪里是提前了一些?哪怕冯玉臻再如何见多识广有能力,比她母亲孙氏更适合帮她接手镖局的事。按照时间进度,青州这边的镖局至少要在九月前后,然后一路往京城的方向推进,整整提前了四五个月。 “速度快也算好事。”萧清瑶对这件事有所保留,避重就轻。 她一直坚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从不会轻易怀疑属下和合作伙伴,比如燕一,比如经过重重筛查和考验的冯玉臻。 虽然,燕一和冯玉臻的家眷目前都在她的封地,也算是双方达成的共识,并不算谁被谁胁迫。 她愿意将事情全权交给他们去做,一个确实是出于对他们各方面的信任,另一个则是她对能把控住的人和事,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兜底。 若是出了差错或者假如有一天她真的看错了人,也有办法去解决终结这种错误,而这种终结错误的‘办法’,可能会让背叛她的人终身难忘。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你对我好,我将百倍奉还;你背叛我,我将万倍奉还。 冯玉臻却解释道:“本来按照姑娘的吩咐和计划,确实没这么快,这还多亏了云洲。”说着,本来很爽利的女子眉梢居然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扭捏。“哦,云洲,姜云洲,我们在沧州认识的,他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我护送东西,相熟后,得知他对这方面有些经验,一来二去便……” 冯玉臻本来就是大大方方,沉稳爽利的女子,又因为萧清瑶是恩人、自己人,便从一开始的扭捏,说到最后就不再掩饰她对姜云洲的好感。 萧清瑶自己对男色情爱免疫,却不会随意干涉身边人的私事,虽然这个姜云洲的出现有点奇怪,但萧清瑶并没有继续追问细节。 于是,关于姜云洲的话题便就此打住,冯玉臻又汇报了一下关于镖局的相关事务和进度后,临近子时才离开。 萧清瑶坐在客房的茶桌边,并没有休息。她深知’君臣不能疑,疑则生变’的道理,也确实能做到用人不疑,可这个用人不疑,不包括某些太过意外的巧合和其他人。 姜云洲的出现,有点太突兀了,有种故意接近冯玉臻的感觉。当然,也可能是她太过敏感,要是放到前世,她可能一笑置之,不会追根究底,但,终究是不同了。 在这个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的时代,小心些,也是应该的。 半盏茶的功夫,萧清瑶客房的窗户外传来三短一长的敲击声,一道黑影自半掩的窗户外翻了进来。 燕三单膝跪地,“姑娘。” “姜云洲是怎么回事?” 燕三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萧清瑶跟前,看来也觉得这人的来历不明,特意调查过后准备找时机传给她。 萧清瑶伸手接过,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的看完。 第67章 姜云洲 姜云洲,从祖上开始便世代经商,虽然在众多从商的世家和富贾中够不上顶级,却也是有名有姓远近闻名的老牌商贾家族。 直至传至姜云洲这一代,凭借他优秀的头脑和人脉,姜氏的生意逐渐发扬光大,几乎是在大昭刚稳定的前几年,藩王之乱的前后,便陆续购进了不少主要郡县的产业,随着大昭维稳和优化调整经商环境,在短短十年内,稳稳抓住这一波红利期,积累千万财富,一跃成为大昭排行前十的商贾之一。 而姜云洲也是有名的儒商,注重诚信经营,更曾多次为遭受战火和自然灾害侵害的百姓们无偿提供粮食、衣物等物资,甚至以工代赈为灾民、贫民提供就业机会。 若姜云洲真的如此优秀,又与冯玉臻两情相悦的话,也算是佳偶天成了。 自从来到这里,有了前世记忆后,经历过这么多,动不动就是生杀大事,萧清瑶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但她一直信奉的是‘小心使得万年船’,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巧合,有无数看起来不经意的事,其实是有人在背后处心积虑。 不管是冯玉臻的天定姻缘还是背后有人谋算,她可能都不适合再接手镖局的建设工作了。 像极了前世剥削劳苦大众的资本家,但行踏差错,谬以千里,她的身家性命至少还是应该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才算安全。 “继续跟在玉臻身边,等这边的事务结束,我会另作打算。” “是。”燕三心领神会,想了想,才继续道:“冯小姐并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您的事,只打着广晟镖局的旗号在外行走。” 萧清瑶低头看向燕三,“我知道。你去吧,没有特殊紧急的情况,不用同我传消息,你自己总会酌情处理的。” 燕三恭恭敬敬的附身行跪拜礼后,默不作声的起身,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萧清瑶将手中的信纸凑到烛台前,看着火焰渐渐吞噬字迹,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衬得她狭长的凤眸似有火苗在跳动。 *** 第二天一早,萧清瑶就带着池远离开了,只是没走多远,陆翊身边的卫锋便送来一个消息。 萧文昭已经在着手准备废太子的诏书,启动罢黜太子萧清阳的流程了。 自年三十那晚,太医宣告太子萧清阳的容貌被毁,便已经注定了他无缘储君之位,萧文昭为这件事遮掩拖延了四个月的时间,如今终于尘埃落定,有了最终结果。 而因此事被牵连的永宁公主萧清莲到最后都谨记萧清瑶的叮嘱,咬死对太子受伤之事一无所知后,被萧文昭找了一个由头与琅琊王氏在月内走完了所有流程,于前些日子举行婚礼的时候,没有恩赐的公主府,甚至将姿态放到最低,萧清莲嫁入王氏为宗妇,婚后直接搬进琅琊王氏在京城的宅子。 自此,萧氏一下子废了四个人,太子萧清阳、永宁公主萧清莲、晋王萧文滔及其子萧清风。 而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都不知道,似乎是前朝的人,甚至还有各方的推波助澜。 大昭十几年下来,萧文昭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恢复国力和百姓信心上,大力推动了很多利国利民的政策法规,也修正了很多前朝遗留下来的各种问题,千疮百孔的大昭,却并不是十年二十年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完全恢复过来的。 世族不倒,幕后的人不尽快找到并处理掉,等待大昭和萧氏的,萧清瑶都已经预见到她和萧氏的未来了。 可能真如池远所说,沦落风尘是她以及萧氏女眷们最好的下场。 “我已知晓,多谢。”萧清瑶阅后即焚。 卫锋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踌躇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抱拳行礼后,继续道:“上次公子在陇东郡和巨鹿郡边城遇袭,多亏姑娘及时赶到,后来……”老实耿直的卫锋突然顿住,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因为与萧清瑶相熟,又因为各种原因多次相遇相熟后,陆翊那边的人倒是对萧清瑶极为尊敬,完全是当作自己主子一样同等待遇,不管人前还是人后,也多以‘那位’、‘姑娘’相称,也算半个自己人。 如今一向爽快耿直的卫锋这种状态,又突然毫无预警的提起陆翊遇袭后突然没了气息那件事…… “是想要我当时给他吃的药丸?” 卫锋抿着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好在他皮肤黝黑,并不显突兀。 萧清瑶也没等他开口,直接自怀中掏出一个青瓷质地的小药瓶,“只剩三粒了,心口不舒服的时候可以舌下含服,先吃着,回头我问问看能不能将药方要来,如若不能,自会多准备些给你,让你家公子时刻带在身边。” 卫锋伸手接过,没再赘言,默不作声的对着萧清瑶深深拜下。 她还在纳闷,传递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消息怎么会用到陆翊身边的卫锋,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萧清瑶并没有对别人的病因过多追问,正以为卫锋背着陆翊过来找她,单纯是为了求药时,卫锋起身继续道:“公子派属下来,其实是为了接走池远,另作安置,毕竟他一直跟在姑娘身边,第一是容易暴露,恐怕会对八月科举的计划有碍;第二怕是会耽误姑娘的行程。” 果然,不用多说,陆翊便能心领神会与她的打算不谋而合,她也正等着他派人来接走池远,所以才这样不紧不慢,看似没有目的的沿着青州这一代游走。 “那就,有劳了。” 第68章 夜探 出乎意料,池远并没有对这个安排有多抗拒,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开就跟着卫锋走了。 “我一直专注世家和朝廷政客的事,倒是没注意萧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人物。”池远一开口便是十分熟稔的语气。 卫锋眉峰微敛,“为什么没有及时传讯给公子?”他单指的是池远遇上萧清瑶并发生了这么多离谱的事,从知道池远设局试探萧清瑶开始,他便听从公子的吩咐,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想趁池远闯下祸端之前赶紧带离萧清瑶身边。 池远懒懒散散,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在马鞍上东倒西歪,“不是他说一切由我,并不需要事事都与他交代吗?”似乎是察觉到卫锋话里话外的真正意图,池远突然嘴角轻扬,“是怕我抢了他的小心肝儿呢?” 卫锋却突然驱使马匹快跑几步,整个人横在池远的马匹前,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平时口无遮拦,做事不管不顾吊儿郎当也就罢了,事关公子你也如此草率任性,这次幸好遇到的是她,若是其他人……”说到此处,却看到池远一副完全不以为意的模样,最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一脸凝重道:“公子的心疾更严重了,发作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大夫让他休息不得劳心费神,可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想要做的太多,他怕……他是为了谁,为什么做这些,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若不想同我们一道,直接说一声,公子定会为你谋一个好去处,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也省得你莽撞任性,坏了公子大计。” 说完这些,也不等池远回应什么,卫锋直接夹紧马腹策马扬鞭而去,只留下池远一人一骑驻足原地。 “我知道的。”一阵风吹过,卷起黄土漫天,将他的话吹散,消失在风中。 *** 因为不需要保护池远,萧清瑶便将身边的暗卫们打发走了,只留了几个功夫不错的隐在暗处随时等她差遣。 她孤身一人上路,倒是比带着池远的脚程更快一些,入了青州东莱郡后便换了一身行头,藏匿了踪迹,混迹于市井街道间。 青州不但是晋王萧文滔的封地,也是前朝太子刘肇怀藏踪蹑迹的地方。 所以不管如何,她都必须亲自走一遭。 青州东莱郡治所掖县,比所有她见过的世族管辖内的郡县都要乱一些,这个‘乱’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花团锦簇下,透着一种盛及一时的腐朽。 整个掖县几乎满大街都是赌坊、青楼、钱庄,处处鎏金铺地,透着一股奢靡之风,街上的百姓更是两极分化严重到像是不在一个次元,富贵的锦衣玉食,贫困的衣衫褴褛沿街乞食,或是酒肆边躺着满身酒气的醉汉,被追债的赌徒,青天白日的喊打喊杀,然后被巡街的衙役赶跑冲散,并不作为。 而萧文滔的晋王宅邸尤其广阔奢华,像是一座巨大的宫殿,横在掖县主城区的最中央,占地面积,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萧清瑶翻进晋王宅邸,爬上四层楼高的璚楼之上,将整个晋王宅邸和大半个掖县尽收眼底,忍不住眉头紧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感慨,就算知道萧氏的其他王爷和子嗣不靠谱,却没想到能不靠谱到这种地步。 月色朦胧,整个宅邸笼罩在一片漆黑中,寂静无声,树影婆娑。 因为晋王私兵围困建成县之事,虽然萧清瑶及时遮掩善后了,外界根本不清楚这件事的始末,但收到信息并知晓来龙去脉的萧文昭还是悄悄派人查封接管,处理了宅中的仆人、侍妾,并将整个晋王宅邸翻了个底朝天,并未发现异样后,只留下一队人看顾这座空宅。 萧清瑶是第一次做宵小,自己孤身一人夜探别人的私宅,说实话,还挺刺激。 只是刺激归刺激,当真正置身于这座宅邸后,才发现整座宅院的建筑设计类似于园林式豪宅,富丽堂皇,极尽奢华。所用材料选用了大量名贵的酸枝、楠木、银杏紫檀、花梨等等,哪怕庭院中的假山、凉亭,一件一桩,做工精细,雕刻精美绝伦,无一不精,有形皆丽,比京城中的晋王府邸不知道奢华多少倍。 避开巡逻的护卫,自房顶上翻下,快速推开一扇并未关严实的窗户,翻身跳了进来,静静等待片刻,见并未有什么异样后,才就着月色慢慢摸索房中的书籍和器皿。 这是萧文滔的书房,早在行事之前,萧清瑶已经将府宅的设计图纸和布局图拿到手仔细研究过,一些重要的位置被她提前标示出来,准备花三天时间,亲自查验一下这里的一草一木。 只是刚翻了没多久,萧清瑶突然听到一声不同寻常的啸叫声,习惯军队和暗卫暗号的人,对这种特殊的声音尤其敏感。 几乎是声音刚响,萧清瑶便就着书架与墙壁之间细窄的空隙,躲了进去。 ‘吱嘎’一声响,是窗户被人推开又关上的声音,脚步由远及近,加上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在这样寂静的夜中格外突兀,更突兀的事,来人不知道是脑子缺根筋还是哪里想不开,居然掏出一个火折子,照亮整个书房的瞬间,整个私邸像是滚烫的油锅中不小心滴入了水珠,瞬间炸锅了。 “快,有人闯入!” 萧清瑶将自己紧紧卡在细缝中,听到那个拿火折子的人像是受惊般,慌不择路的跳窗往外跑,轻功了得,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瞬间消失在书房的窗户外。 外面越来越嘈杂,护卫们似乎发现了闯入者的踪迹,顺着他逃亡的路线追了过去,并没有人来书房查探虚实。 直到许久后,府中逐渐归于平静,也更深了。 书房的暗处有一个黑影像是猫一般轻手轻脚的自窗户边的桌椅下滚了出来,刚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四处打量查探,只觉得喉头一点凉意,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刃,在月光的折射下泛着幽冷的光。 “擅闯晋王府者,杀无赦。” 第69章 密室 被刀架住脖子的人并没有慌乱,不喊不叫,顺势靠近萧清瑶的怀中,冒着被刀划破脖颈的风险,借力抬脚过头顶,攻向萧清瑶的面门。 动作干净利落,功夫不算弱。 萧清瑶微微侧头避过,身子却不动如山,手中的刀稳稳逼在怀中人的脖颈处,更深了些,带出一串血珠,然后越来越多的血自伤口处流下,只差一点,就伤到颈动脉。 眼看挣脱不开,怀中人正准备想别的办法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背后紧紧贴着的位置处有绵软起伏的触感,怀中人一呆,动作立马僵住,刻意压低声音诧异道:“你不是晋王的人?” 居然是个声音婉转如天籁的小姑娘。 “你跟同伙夜闯晋王私邸,目标明确直指书房,又故意声东击西引走护卫,目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小姑娘身体瞬间紧绷,抿着嘴,不肯吐露半个字。 “你要是在一定时间内没有出去跟同伙会合,你猜他会不会冒着被抓的风险回来寻你?” 小姑娘肉眼可见的更紧绷了,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急切道:“跟哥哥没关系,要杀要剐,冲我来!”说着已经带着明显的哭腔,“我不是要偷金银珠宝,我有手有脚,我就是……我就是想找回姐姐的身契,呜呜~萧文涛那个老贼,强买强卖强抢民女,臭不要脸……” 小姑娘边呜咽边语无伦次的交代了个大概,正准备趁身后的人认真倾听或是动容的片刻挣脱掣肘。 没有,刀尖依然稳稳地架在她的脖颈处,她这一番动之以情的说辞,并没有撼动对方一丝一毫。 小姑娘正准备再接再厉,继续装疯卖傻想要转移注意的时候,书房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有序的脚步声,听着就是训练有素的护卫正在朝这里奔袭的动静,越来越近了。 感受到身后依然稳稳当当,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小姑娘终于急了,不管不顾就朝刀尖狠狠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半掩的窗户处飞身跃进,带着凌厉的剑锋直直攻向萧清瑶的眉宇。 萧清瑶带着小姑娘一起暴退数步,手稳,身稳,直到后腰被一个十分尖锐的物件抵住,阻挡了去势后才停下。 瞬时,一阵机关被触动的‘咔咔’声,整个书房像是抖动了一下,带着地板的震动,三人脚下的地板突然毫无预警的自中间裂开,像是一个张开深渊巨口的怪兽,一下子将正在对峙的三人吸入口腹之中。 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连一向警惕小心的萧清瑶都没反应过来。 三人坠下地板的时候,只感觉身前的小姑娘下意识的反客为主,一下子反转身体,灵活如灵长类动物,手脚并用,将双腿紧紧圈住萧清瑶的腰身,毫不犹豫的紧紧抱着她的脖颈,闭着眼惊声尖叫。 随着头上的地板重新合拢,再也不见一丝光亮,漆黑一片又是自由落体的下坠状态,让萧清瑶呆了一秒,顺手托住小姑娘的腰身,另一只拿刀的手狠狠扫向四周。 ‘哐当’一声响,匕首撞到什么物体的声音,像是石壁。 萧清瑶重新用力,将刀狠狠插向石壁,随着两人下滑的动作,匕首在石壁上擦出一阵火花,渐渐地,刀尖一点一点插入逐渐松软的山壁之中,瞬间缓解了两人坠落的速度。 也多亏萧清瑶的臂力惊人,能够单手支撑住两人悬空的体重,但虎口处却因为这冲力和刀柄陡然插入坚硬石壁的力度,直接被震碎了,有血水顺着她的手流出。 萧清瑶怀中的小姑娘觉得有温热液体滴落在她的脖颈处,随即一股十分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在她的鼻端,“呜啊~你~你受伤了~呜啊,我们是不是要死了,你~你别丢下我好不好~我给你当垫背的~呜呜~哥哥~哥哥~你在哪?呜呜~”越说越难过,手脚更加用力的缠住萧清瑶的腰腹和脖颈,眼泪顺势沾湿了她的衣领。 萧清瑶其实不太喜欢与人有这样近距离的亲密接触,更何况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了,所以自然而然的偏头避开小姑娘的泪水和鼻涕水。 动作确实有点大,小姑娘感受到后,更加伤心了,“呜呜~算了,死就死吧!我阿暖,阿暖啊~下辈子投胎~再世为人~再也不来这苦难无尽头的大昭啦~呜呜呜~哥哥~姐姐~”嘴巴一点都没闲着,从开始的尖叫,到烧香拜佛,嘴里叭叭到最后,开始许愿投胎后锦衣玉食、男仆千百的‘美好生活’了。 也不过是三四息的功夫,萧清瑶手中的刀身已经完全没入墙壁中,‘咔哒’一声响,手臂一阵猛烈的震动,手上的青筋暴起,差点让她沾满鲜血的手握不住刀柄,直到腿脚借力踩到墙壁上后,才缓解了陡然停下的冲力,整个人连同怀中的小姑娘卡在墙壁上不动了。 萧清瑶逐渐适应了黑暗后,重新闭眼再睁开,低头向下望去,余光瞄到她斜后方的位置,透出一种十分微弱的暗光。 她将脚尖伸直,已经有脚踏实地的触感,转头往散发着暗光的位置望去,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被镶嵌在墙面上,接着,一颗、两颗、十几颗、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像是顺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延伸至远方。 彻底适应了黑暗加上夜明珠散发的光晕,让萧清瑶彻底看清她们目前的处境。 在下坠了约莫十几米的距离后,她们平稳落地了,这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地下密室,就着夜明珠的光晕,可以清楚的看到墙壁上镶满了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宝石玉石,拼凑成一幅千里江山图。 “你……是谁?”男子低沉浑厚,富有磁性的声音自另一头响起。 萧清瑶回头,正对上一张十分周正的脸,剑眉星目,是一个十分高大阳刚的年轻男子,此刻他手中只剩下一柄半截的残剑,身上的夜行衣混着泥土,却气宇不凡,难掩勇武之气。 第70章 阿暖 阿暖牢牢挂在萧清瑶身上,因为受了不小的惊吓,从一开始的鬼哭狼嚎到声嘶力竭,到最后只剩下小声的抽泣。 整个人已经是魂游太虚的状态,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并不能马上给出反应,也就没注意她们已经不是下坠的状态,甚至双方已经在落地后的第一时间打量完对方,并由她哥哥率先发起了对话邀约。 两拨三个人,都是一身夜行衣,没有一个是晋王府的人。 ‘啪嗒’一声闷响,伴随着间歇性的抽噎声,在空旷的地下密室格外清晰。 男子就着夜明珠的微光看向萧清瑶得手,整只手因为承重和用力的关系,颤抖的有些厉害,血水顺着她的虎口、指尖速度极快的滴落在石板地上,看起来又疼又血腥。 都说十指连心,而她却能面不改色的站在原地,另一只未受伤的手依然托在阿暖的腰间,像是保护,又像是给害怕的阿暖予以安慰。 男子敛目,收起手中的半截残剑,唤了一声,“阿暖。” 阿暖突然僵住,抽泣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她先是将埋进萧清瑶脖颈处的脸试探性的抬了起来,然后看到一张未施粉黛的脸,一袭夜行的黑衣,只是材质摸起来比他们的要舒适一些,再逐渐延伸到周围两人所处的环境。 慢慢转头,循声看向不远处的熟悉面孔,‘哇’一声哭了出来,“哥哥~嗝~” 萧清瑶被她吵得脑壳疼,便顺势将手松开。 阿暖勾住萧清瑶腰身的腿和胳膊早已经脱力没了知觉,因为她的这番动作,阿暖整个人跌落在地,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蹲儿。 “哎呦喂~” 萧清瑶从袖袋掏出两个拇指粗细的小药瓶,一个口服含进嘴里,剩下一个全部倒到自己的手掌虎口受伤的位置。 “我也是来找东西的。”萧清瑶说着,开始打量密室的四周和夜明珠延伸出的长廊,“跟晋王那强买强卖强抢民女的老贼不算有仇,也不是很熟。” 男子听到萧清瑶这番说辞,下意识的看向跌坐在地的阿暖,只见她爬起来的动作先是顿住,整个人散发出如有实质的尴尬后,才抬起哭得花猫似的小脸,对男子讨好道:“我就不小心说漏嘴了……我发誓,我没有乱说别的,她不知道我叫阿暖,也不知道哥哥叫沧溟~嘿~嘿嘿。” “……” “?” 而毫无所觉,甚至还带着点沾沾自喜的阿暖赶紧站起来,凑到萧清瑶跟前,为了怕被沧溟责难硬生生转移了话题,“那你为什么装晋王府的的护卫质问我?还拿刀尖戳我脖……”刚才跌屁股蹲儿的时候疼得呲牙咧嘴眯着眼,根本没有注意萧清瑶上药吃药的动作,如今近距离凑到她跟前,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后,才想起滑落时滴落在身上的血。 萧清瑶满手的血渍,还在顺着指缝滴落,只是用药以后,流血的速度没那么快了。 阿暖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小段朱红色的发带,也没征求萧清瑶意见,直接托起她的手开始包扎伤口。 期间,谁都没说话,沧溟也只是深深地看了萧清瑶一眼,便不再执着追问她的来历,只是手中的残剑却是一触即发的备战状态。 “先查探一下,找找有没有出路,还要提防晋王的护卫追踪过来。” 阿暖赶紧凑到沧溟身边,抱住他一边没有执剑得手,两人率先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走去。 一边走一边还有阿暖时不时发出的惊叹声和骂~娘的声音。 “哇~这个是红宝石吗?这么大!一定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这萧老贼……什么皇亲国戚,什么破王爷~萧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一路走着,一路见识了各种从未见过的宝石、玉器,阿暖也只是感慨和惊叹,更多的是骂骂咧咧,从萧文滔骂到萧家的祖宗十八代,尽管如此,她却并不会上前去抠挖墙壁上的珠宝,眼中只有惊叹和鄙夷,没有一丝对宝物的贪婪和欲望。 不是好东西的萧清瑶将一切看在眼里,眨了下眼,一心二用的观察着墙壁上越来越夸张的千里江山图,从巍峨高耸的高山流水、树木花草,到金碧辉煌的城池宫殿,再到市井烟火和毫无预警出现的……春宫图。 沧溟第一时间挣脱阿暖的束缚,反手捂住她的双眼。 “哎呀~干嘛呀?”阿暖下意识的挣扎反抗,却哪里是沧溟的对手。 沧溟并没有解释,态度坚决且强硬的拖着阿暖快速离开这段十分离谱的石壁。虽然遇到这种东西很尴尬,但他的余光还是不小心瞄到了离他们不远的萧清瑶。 “?”这表情,怎么还……津津有味? 沧溟眉头紧锁,下意识的想要开口说教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一时不察的功夫,在沧溟身边挣扎的阿暖突然矮了半截,一块砖头大小的地砖被她踩凹下去一块,紧接着机关被触动的声音自四壁传来。 萧清瑶和沧溟先是一愣,几乎纵身一跃的同时,自周围一米范围内的上下左右石壁内同时射出无数个箭矢,密密麻麻射向三人。 沧溟的剑术出神入化,半残的剑轻轻挥动,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堪堪挡住这一波毫无预警的攻势,而萧清瑶也在第一时间抽出腰腹中的软剑,借力软剑弹出的瞬间,将剩下的箭矢扫向石壁。 下一瞬,三个人背对背靠在一起,面向不同的方向。 “箭矢有毒,先离开这里,注意脚下。”沧溟自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三粒青豆大小的绿色药丸,一个递给阿暖,一个给了萧清瑶,剩下一颗自己含服后,便看向萧清瑶。 萧清瑶点点头,沧溟转身在前面开路,两人一前一后,将阿暖护在中间。 “噫~吓死人了,真晦气~这萧老贼简直阴魂不散,不但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还搞出这种玩意儿来坑害好人~”说着,不经意间朝石壁上瞟了一眼,“嗯?这是?哥哥……这石壁上的人是在干嘛啊?” 第71章 遗诏 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长廊中回荡,沧溟明显一副假装没听到,准备蒙混过关的样子。 而萧清瑶却专注的看着石壁上,继春宫图后有一大段的空白,紧接着陡然出现更大、品相更好的宝石,镶嵌出萧文滔身着龙袍,头戴通天冠,脚靸望仙鞋,腰佩天子剑,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受文武百官和百姓们朝拜的场面。 因为太过逼真,萧文滔脸上的表情都惟妙惟肖,装出一副霸气侧漏的样子,却没有半分帝王之相,倒是像极了小人一朝得志的猖狂模样。 尽管雕刻镶嵌的人已经尽力弥补掩盖,但有些称之为‘气场’的东西,是由内而外,看不见摸不着的。 阿暖也看到了,瞬间将刚才的问题抛之脑后,一跳半尺高,拔出腰间的短刃就要上去刮花萧文滔的脸,“这糟心玩意儿做梦呢?还想登基为帝?呸~呸~” 却被眼疾手快的沧溟一把提溜住后衣领,扯回身边,语气并没有太多情绪,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不要胡闹了。” 阿暖娇是真娇,但怕也是真怕,见沧溟真的不高兴了,便立马乖巧,不吵也不闹,收起短刃,像鹌鹑一样缩进两人中间。 终于安静了,三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眼前突然豁然开朗,长廊的尽头是一座毫无遮掩的巨大宫殿。 萧清瑶认得这里,是等比例建造的御事殿,就连匾额上先皇题字的‘建极绥猷’都分毫不差的拓印过来了。 一把龙椅孤零零的立在大殿的至高处,龙椅的背面高达三米,由十多根彩绸吊绳串联,顶天立地,十分壮观。龙椅的须弥座镶满了五颜六色的宝石和珍稀翠玉,闪闪发光,更多更大的夜明珠密密麻麻的镶嵌在龙椅周围的石壁上,将整个大殿照亮。 果然是大手笔、大制作,萧文滔当年的军功奖赏和平日的赏赐、俸禄,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的开销,还有他儿子萧清风,一掷千金跟李家的人在青楼争夺花魁的架势。 钱从哪来?这一路走来的宝石玉器还有无数个夜明珠,这么大手笔的地下土木工程又是找谁来建的?会不会跟建成县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尸体有什么关联? 萧清瑶不相信这么大的动作,萧文昭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暗卫再菜,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兄弟干了些什么,他大概早就心中有数。 却偏偏等到现在,什么事都让她撞上。 沧溟站在原地没动,阿暖大概是怕他生气,看到这种场景也没在吵闹,只是好奇的打量四周,对大殿正中央头顶的那颗巨大的夜明珠尤为感兴趣。 萧清瑶一步一步拾阶而上,龙椅也越来越近。离得近了才发现,龙椅的正中央摆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因为跟椅子的颜色差不多,所以站在远处眺望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盒子一点纹路都没有,甚至看不出什么材质,板板正正的放在那里。 萧清瑶没有急着伸手去拿,而是上下左右查探了一番是否有机关或是其他异常。 此时,阿暖也扯着沧溟的衣袖走了上来,探头看了看道:“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是什么啊?” 萧清瑶没回答,见周围没有什么异常或设有机关的样子,便弯腰伸手准备去拿盒子,却被斜插过来的残剑挡住了。 “这东西,你恐怕不能拿。”沧溟道。 “若是……我一定要拿呢?”话音刚落,萧清瑶便一剑荡开,将反应不及的沧溟和阿暖逼退数步,她动作一气呵成,争取到这几步的距离后,弯身拿起盒子飞身跃下台阶,几次起落,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台阶之下。 用剑身挑开木盒,想要确定盒子里的东西,刚刚打开的瞬间,长廊自大殿的入口处响起一道男声,“郡主。” *** 燕子萁带着十多个暗卫一字排开,挡在大殿的入口处,静静地看着萧清瑶手里的东西,她已经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将木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因为圣旨的材料多以柔韧、坚韧的防火纸为基础,纸张通常由稻草、苇子、桑叶等天然植物纤维制成,经过多次浸泡、清洁和漂白等处理,工艺十分复杂又讲究,尽管这遗诏经历过‘大风大浪’,却依旧如新,并未见丝毫损坏。 萧清瑶将遗诏抖开。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应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以天下之心为心,安民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以泽被四海,尽心于民众福祉。 ……故传位于庚王萧文辉,令其承袭皇位。 …… 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第72章 销毁 萧清瑶在御事殿偏殿待的那几个月,看过不少书,宫中的藏书多是千金难求,流传千古的孤本,涉猎广泛又多样。 而在此期间,她也曾拜读过先皇的各种手札,对他的字迹和字斟句酌再熟悉不过。 也能从字里行间深知他的为人处事,正所谓字如其人,表如其心。 萧文昭现在推行的政策,很多都是在先皇政~治~思~想~的基础上优化完善的,尤其是陆翊上任户部尚书,监管重新修订水运一系列的政策法规,多多少少都有先皇的思想在里面。 如果不是藩王之乱,他御驾亲征,行军征战加重了他旧时留下的隐疾,按照他的手段和心性,萧氏王朝不会如此被动,沦落到被世族及各方牵制,只能遇事却无法轻易还手的地步。 先皇雷厉风行,行事果决,手段强硬,政治手腕,军事能力,各方面确实很符合一个开国帝王的特质。 似乎除了遗诏以及李家的事,始终让萧清瑶捉摸不透,有太多疑点无法串联起来。如若按照先皇的心智、脾性和远见,恐怕此事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至少是她目前不知道的。 萧清瑶站在大殿的正中央,燕子萁带着暗卫和反应过来正要俯冲下台阶的沧溟正正好与她形成三方对峙的局面。 谁都没有动,反应过来的阿暖从台阶上飞身而下,眼睛瞪大如铜铃,“他为什么唤你郡主?你……是萧家人。跟萧老贼一个萧?”带着复杂、愤怒等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请郡主将东西交给卑职。”燕子萁恭恭敬敬的朝萧清瑶躬身行礼,对待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规规矩矩。 萧清瑶却将盒子丢在地上,双手将遗诏展开,内容的一面朝向燕子萁等人。 她刚走了一步,背后立于台阶之下的沧溟便攻了上来,残剑直指萧清瑶背后的命门。 燕子萁身边的四个暗卫顺势也动了,一静一动间,杀气瞬间爆发,迎面直冲萧清瑶所在的方向。 萧清瑶不闪不避,与四个暗卫擦身而过的瞬间,沧溟的残剑也正好攻至她身后三寸的距离。 ‘锵’一声,刀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一触即发,暗卫与沧溟战作一团。 萧清瑶走到燕子萁跟前,将遗诏凑到他及其他暗卫能够目睹其内容以及辨别真伪的距离。 “我觉得,这个东西在谁手里都是个祸害,不如……”说着,自手中滑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瓶口的塞子已经打开,手腕一抖,呈白色结晶体的粉末自瓷瓶中飞扬而出,沾到遗诏的瞬间,蓝色的暗火一闪。 遗诏被点燃烧灼的速度极快,不过两三息,就自萧清瑶的手中滑落,落地成灰。 “郡主这样做,卑职恐怕无法交差。”燕子萁虽然这样说,也目睹了整个过程,甚至以他的身手和距离,完全可以阻止萧清瑶。 但没有,他就只是一板一眼地说完这句话后,深深看了萧清瑶一眼,抬手做出一个手势,挥退身后的暗卫,正好将出口让了出来。 萧清瑶拍了拍手,抖掉身上不小心沾染的粉末,状似不经意道:“擒贼先擒王或者先攻其弱点才是。”话音刚落,转身看向阿暖所在的位置。 阿暖正在一边焦急观战,压根就没注意萧清瑶这边的动静,也就没听到她不曾刻意避讳且声音很大的这句话。 而武功各方面都是上上乘的沧溟却是一心二用,以进为退,用胳膊受伤为代价,一剑扫开临近的两个暗卫,顺势撤离,将不明所以的阿暖护在身后。 “哥哥!”阿暖是真的很重视沧溟,看到他受伤退至她身边,还是以这种守护的状态,瞬间绷不住了,就要上前查探他胳膊上的伤,余光却恰好扫到远处看向这边的萧清瑶。 阿暖只是年岁小些,爱淘爱玩的年纪,但并不是傻子,想到从遇到萧清瑶后,她的所作所为。 又怂又倔还带着点小傲娇的阿暖忽然低下头,毫无预警的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大声疾呼,“我只有哥哥了,你放过他,我们真的只是为了姐姐才夜探私邸,萧老……萧文滔将姐姐强抢回去做侍妾,并串通官府的狗官为姐姐重新做了一个户籍身契。如今萧文滔私邸的仆从、侍卫、侍妾全被抓起来了,想要接她出来必须要户籍身份证明,我们实在是有理说不清,走头无路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说是只要找到什么诏书,就会放姐姐出来……” “阿暖!”沧溟用受伤的手握着剑,与眼前的暗卫们对峙,另一只手想要去拉阿暖,却被她躲开了。 “哥哥,你信我一次吧,好不好?与其相信那个来路不明的人,不如相信……一个在危急时刻,都没有丢下我的人。”哪怕这个人……跟她深恶痛绝的萧老贼是同宗同族。 阿暖仰起头,眼圈通红,眼泪在眼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的样子,深深刺痛了沧溟的心。 萧清瑶认真听完阿暖说的话后,微微侧头。 燕子萁会意,答道:“刑部大牢。” 第73章 承诺 萧清瑶心中大抵有数了,“审完了?” 燕子萁不吱声。 “既然审完了,如果没问题的话,我能走个后门吗?”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表情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 也不等燕子萁有什么回应,萧清瑶向跪在台阶前的阿暖走去。 直接无视身前的沧溟,低头俯视阿暖,“来路不明的人是谁?你可知道你姐姐此刻身在何处?关押在京城,看守尤为森严的刑部大牢,你又为何笃定‘ta’可以救出你姐姐?” 阿暖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的将包裹在里面的木雕梅花簪子递到萧清瑶面前,急切道:“这是阿姐刚及笄时,父亲亲手雕刻送给她的笄礼,独一无二,阿姐一直带在身边不曾离身。” 像是在回忆这件事的始末,阿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凝神道:“那人来的时候,头戴幂篱,并不以真容示人,只看言行举止,倒像是哪家的高门闺秀,操着口音听起来有点别扭,像是青州口音又像是京城那一带的……她拿着这个簪子找到我们的时候,承诺会将阿姐带出来,条件就是诏书。哦,对了,她应该是见过这个诏书的,至少是见过这个盒子,因为她特意描述过它的样子,但具体里面是什么诏书,她却没有明讲。” 萧清瑶伸手接过簪子,样式确实比较独特,梅花的花瓣通常有五瓣,三瓣六瓣也少见,但这根簪子上雕了四朵梅花,每朵梅花的花瓣不多不少,都是四瓣。 将簪子递还给阿暖并示意她起身,“你倒是记得清楚。” 阿暖难得有点扭捏,不好意思的扯了下衣袖,“就……比较喜欢漂亮姐姐。” “怎么就知道她是漂亮姐姐了?” “感觉吧,你……”本来想说‘你们世家官宦小姐’的 ,可想到萧清瑶的‘勇猛’和‘凶悍’,又临时改了口,继续道:“世族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比我们这些江湖儿女要细致精巧些。”说着,小手掐着腰,嗲里嗲气的扭了两下,倒是惟妙惟肖。 沧溟收起武器,顺便将头别向另一边。 “因为兹事体大,你们还是得跟他们走一趟。”萧清瑶指着身后的暗卫们。 阿暖刚收了动作,听到她这样说,瞬间急了,正要开口讨价还价,却被萧清瑶截住话头。 她很认真的说:“但是……不要有所保留,实事求是的交代,等一切结束后,我来接你们……还有你阿姐。” 阿暖略显迟疑地看向沧溟,正好对上他侧身转头望过来的湛黑眼眸,那里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只带着往日的沉静和温柔。 只对她,只对家人专属的温柔。 “一切结束是什么时候?”她其实更想问,‘我真的可以信萧家人吗?’可又觉得不是很妥当,这才临时换了一种说法。 阿暖的段位,不知道差萧清瑶多少级,她心里那点小九九,萧清瑶怎么会不知道? “不是让你哥哥信你一次吗?既然是你选择的路,他也默许认同了,那便跪着也得走完。” 萧清瑶说完这句话,又看了阿暖和沧溟一眼后,转身走了。 与燕子萁擦身而过亦不曾停顿,更未被暗卫拦住去路。 眼看萧清瑶即将消失在大殿的尽头,阿暖忽然高声喊道:“你答应的,就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还有你八辈祖宗,不,是十八辈……” *** 几天后,陆翊第一时间收到了萧清瑶将遗诏当场销毁的消息。 看着陆翊手中的飞鸽传书,歪坐在另一侧的池远呆楞了许久才嗤笑一声,想到萧清瑶的特立独行,感慨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这要是被那些人知晓了,不得恨死她?剥皮抽筋都是轻的。”他嘴角带着明显的笑意,看起来像是很期待萧清瑶被人追杀,狼狈逃窜的场面。 那可是能让她父亲登上皇位的诏书,操作得当的话,甚至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名正言顺的夺下皇位,这份诏书直到现在都被很多人惦记着,她却眼睛都不眨的……烧了? 越想越觉得有趣,便真的笑出声来。 池远眯着眼看向陆翊,修剪齐整的指尖轻捻着纸条一角,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呢?看她被谁剁成肉泥,还是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周全?” 陆翊捻着纸条的手微微一顿,回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你觉得,她如何?” “唔,挺难说,一点也不像萧家人,也不太像实诚磊落,又傻又缺的沈岳和沈明珠。” “我被刘肇怀的死士追杀,是她带人舍身相救,那个时候,她还不能确定我是敌是友。” 这件事,池远后来了解过事情的始末,甚至包括她从出生到现在的所作所为。 关于她的资料,那可真是丰富精彩犹如画本上杜撰出来的,如今实实在在发生在他身边,说实话有点难以置信。 他不信世间有这样纯粹没有私心的人,为了百姓甘愿冒险?呵呵。 就连那些责任加身,必须要守护大昭,守护百姓的官员兵士都做不到的事,她一个皇亲国戚,传承百年簪缨世族的贵女,又怎么会心甘情愿为他们这种下等人劳心劳力,甚至搭上前程、性命呢? 别说萧氏那些只知道窝里斗的歪瓜裂枣们,就连在朝为官政绩斐然的大臣,也找不出几个有她这样心胸魄力的人。 有事情她能真上,有人祸她是真杀,有难处她都能解决,看到他们这种人也不嫌脏…… 可惜了。 生在这样的时代,又身处这样的家族和处境,再如何无私奉献,也注定是一场悲剧。 他甚至能够预见萧氏那几个老贼如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对待自己的嫡亲小辈也是毫不手软。 池远嘴角挂着显而易见的讥笑,抬头看了陆翊一眼,却正好撞进他漆黑如深潭的眼眸,那可真是洞察一切的一双慧眼。 “怎么?救命之恩,你是打算以身相许呢?”想起陆翊家中那位动不动就心悸气喘,自以为很聪明的女人,忍不住笑意更深,“一妻一妾也挺好的。”说不定听到陆翊要另娶他人的消息,那位心气儿如针尖大小的祸害,直接心悸而亡,也省得以后麻烦。 陆翊的嘴角勾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一个活不了几年的人,何苦去祸害别人。” 陆翊起身,将手中的纸条凑到一边快要燃尽的蜡烛边,看着它被点燃后,瞬间消失无踪,连灰烬都不曾留下,“还有,不要拿一些不相干的人与她相提并论。” 第74章 捧杀 “毁了?” 丑时,御清宫寝殿,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萧文昭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执政多年,已经让他学会遇人遇事喜怒不形于色,杀伐果决,越来越有帝王威仪。 但因为这个答案实在太出乎意料,他的眼中一闪而逝的诧异,随后恢复平静。 “郡主特意将遗诏展开,递到属下眼前查验真伪。诏书经过特殊处理,防水防火,轻易不能损毁,她似乎早有准备,一直将处理诏书的特殊药粉带在身上。” “早有准备。”萧文昭阖目,细细咀嚼这四个字。 整整半炷香的时间,偌大的寝殿中落针可闻。 “除了你,还有谁知晓她毁了遗诏的事。” 寝殿暗处,燕子萁的声音四平八稳,带着一如既往的恭敬,“只有暗卫。” “要确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必要的时候……”萧文昭话里有未尽之意,却未曾言明,但足够燕子萁心领神会。 跟在萧文昭身边多年,替君王处理过太多阴私之事,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政多年的帝王已经连握在手中最利的刃都不信任了。 “是。” “传朕手谕,将朕承诺的军权和铸币权给她。” “是。” 燕子萁行礼退出寝殿的时候,听到萧文昭将御前总管汪顺的徒弟李光复召至近前吩咐道:“昭告天下,晋王萧文滔谋朝篡位,证据确凿。萧清瑶敦亲睦族,协和万邦,大义灭亲,天下大安,考归于尊皇长郡主,今而封为御尊护国公主……” “陛下圣明……”李光复尖细的声音在寝殿中回荡,接下来便是刻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 萧清瑶并不知道自己被池远点了鸳鸯谱,更不知道萧文昭要捧杀她强作出头鸟的事。 离开晋王的私邸后,她就独自上路,依然在青州境内各处转悠。 按照当年李氏护送前朝太子的路线,到了青州后可能的落脚点,大概率是在青州乐安郡的寥城附近。 暗查了当年的资料,萧清瑶发现寥城那时的县令,是沧州赵郡刘氏旁支的人。 赵郡刘氏,也曾是陇东李氏的姻亲,只不过是旁系与旁系之间联姻,并不会引起外人的特别注意。 更何况,明面上这两个世族之间只维系着表面的和睦,没有更深一步的来往和交情。 夜深人静,萧清瑶并没有急着进寥城,而是在隔壁的高苑县,一个不算起眼的客栈落了脚。 坐在唯一的茶几边随手写写画画,沉浸在思绪中的萧清瑶,一时没察觉到那三长两短的暗号声。 等她听到动静,抽出腰间的软剑攻向来人的要害,正要痛下杀手的时候,对方也没敢吭声,狼狈地躲开萧清瑶的攻势,两人眨眼间就在这不大的房间中过了五六招。 这招式,越打越熟悉。 萧清瑶退至门边,保持安全距离,执剑而立,“谁?” 来人赶紧扯下遮面的黑布,露出一张黢黑的脸,紧接着跪地伏拜,“燕小三拜见郡主。” “?”好像是有点眼熟,是那天在晋王私邸的密室中,跟在燕子萁身边的暗卫之一。 萧清瑶这才收了剑,“怎么如此莽撞?” 燕小三有点委屈,但又不敢辩解,一叠声的认罪领罚,一边掏出一个信封恭敬呈上。 萧清瑶顺手接过打开,除了皇帝手谕外,还夹着一张小字条和一摞死契,看字迹有点陌生,言简意赅只有毫无关联的四个字。 灭口 捧杀 沉吟片刻,“他还说什么了?” “燕小三及当日晋王私邸的其余十五人奉命留在郡主身边,护郡主安全。” 奉命? 奉谁的命?奉的恐怕不是圣上的命了。 萧清瑶将字条展开凑到烛台边,看它遇热自燃,瞬间自她手中化为灰烬,了无痕迹。 “先隐在暗处吧。”正好她身边的暗卫都被她打发出去探查消息,如今身边没人,确实不安全了。 “是。” 燕小三倒是比以前近身护卫她的暗卫们看起来要活泼些。 从刚才她动手时的诧异到她质问时的委屈,再到最后的毕恭毕敬,全部浮于表面,表情丰富,一目了然。 难得燕子萁那么深沉的老油条,调教出如此脾性的暗卫。 燕小三站在窗边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后,其余暗卫便分散至周围能护萧清瑶安危的点位待命。 等燕小三翻窗离开,整个房间再次归于沉静后,萧清瑶才展开萧文昭的亲笔手谕细细打量。 早先萧文昭的字有一种独特的宽博之感,透着一股正大气象。 而如今,字还是那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难以忽视的杀伐果决,戾气极重。 一个帝王,居然有了如此外露的戾气。 她一直都知道大昭很难,作为开国皇二代的萧文昭更难,周围豺狼虎豹肆虐,世家、寒门等等势力交错复杂,光是权衡这些人和势力就要耗尽许多精力,更别说还要负重前行,将百废待兴的国家推向平稳的轨道,更是难上加难。 当年,她虽然年岁小,爱淘气,可也算聪明早慧,还记得萧文昭登基时的样子,那种由内而外的斗志昂扬,一心想要开启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那时的萧文昭意气风发,下定决心除弊求治、任贤去邪,希望国家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的帝王之志,曾经深深震撼过她的幼小心灵,以至于让她至今难忘。 这才十多年的时间,终是耗尽了他的锐气,忘却了那时的初心。 第75章 事发 虽然那日萧文昭想要下旨昭告天下,揭露晋王萧文滔谋朝篡位的罪行并册封萧清瑶为御尊护国公主,但是真的执行起来,并不是上下嘴皮子动动就能落实的。 就像她被册封为郡主的时候,也是经过几个月的朝议后才尘埃落定,包括判定晋王萧文滔的罪行要走的流程到最后出结果,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根本无法盖棺定论。 说白了,就是大昭的帝王并不是一言堂,最高命令仍须由中书省和门下省共同商定后才可下发。 萧氏的君主专制政体,还没有完全进化完成,阻碍最大的便是依然掌握大昭绝大部分资源的簪缨世族。 原本萧清瑶是想解决完遗诏的事后,再利用前朝太子和余孽这条线借刀杀人,将暗中搞事情、不听话,影响大昭统一安宁的世族异己全部铲除掉。 之所以同陆翊合作,也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需要他出面搅乱局势,处理科举舞弊的事,也是因为她答应了沈明珠在规定的时间内离开京城。 种种原因汇集在一起,都让她无法,也不能涉足太深,以免将来无法全身而退。 每件事都不容易,除了天时地利人和,还要长远布局,她预估到会有很多阻碍和未知的变化,但并不包括萧文昭提早这么多年对她一而再再而三起了杀心这件事。 是什么让他明知不能在此时动她分毫的敏感时刻,以‘捧杀’这种方式将她推向风口浪尖。 “派六个人去建成县,跟在县令林逸身边,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汇报。” “是。”燕小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一阵风吹过,房中的烛光闪动,萧清瑶手中把玩着萧文昭的手谕。 至少,名正言顺的拿到了兵权和铸币权,先暗箱操作将沈氏的私兵过了明路再说。 *** 八月,原本不太受人瞩目的科举乡试爆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丑闻。 科举舞弊,牵连甚广的舞弊案,涉案人数高达千人,范围涉及五州十一郡。 关键这件事还是被几个排得上号的世家公子组团联名捅出来的。 众人哗然。 虽然人们对于科举背后的猫腻心知肚明,不过是世族官家走个过场,为各自家族的年轻晚辈们找一个名正言顺进入官场的由头。 寒门依然举步维艰,世族依然霸占大昭的各种资源,直到下一个朝代开始,循环往复。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将这块遮羞布被‘自己人’掀开了,并撒上一泡尿。 世家延续千百年,一直是皇权集中制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不但威胁到皇族的地位,同时也损害了其他阶级的利益,经过这么多的战乱后,科举制度重新登上舞台,也是历朝历代君王下定决心要铲除世族毒瘤,肃清乱象的必经之路。 如果想要重新分配现有的社会资源,只能让寒门子弟进入朝堂当作助力。 萧文昭亲手扶持寒门上位与世族分庭抗争,科举是唯一一个选拔寒门人才最有效的方法,只是万万没想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哪怕科举的整个流程都是萧文昭的心腹臣子全程跟进,严防死守,也架不住从底层就被腐蚀的事实。 雷霆震怒后,萧文昭像是疯了一样,跳过地~方~政~府,直接调刑部、吏部、礼部等相关部门联合调查科举舞弊之事,严惩不贷。 第76章 先皇 炎炎夏日,已经返京的陆翊穿着一件宽大的浅色袍子,房中没用冰,却依旧清爽无汗。 反观站在书案前的卫锋、卫羽二人,衣衫再轻薄也挡不住满头的大汗,几乎将前襟浸湿。 “公子,我们的人已经撤回来了。”卫锋将探子送来的最新消息呈报给陆翊。 陆翊随手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 这次的事,算是世族寒门之间最直接的冲突。 他与萧清瑶不谋而合,在背后推动了科举舞弊事件的发酵,一环扣一环,煽风点火后,便吩咐探子收手,只等在关键时刻再出手引导。 世族垄断政治资源时期的寒门子弟,仕途道路之艰辛,几乎是难以跨越的鸿沟。 但是再难跨越,寒门科举出身的户部尚书,他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里,是千千万万寒门乃至百姓都能够看到的希望。 这大概就是人性,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时候,连挣扎的想法都不敢有;反之,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一个万分之一。 如今突然被告知,其实这个希望、机会并不是万分之一,而是千分之一、百分之一,只因为世族为了一己之私,横插一脚挡住了寒门学子的希望之路。 在这样的前提背景下,这次被捅出来的科举舞弊就像一个导火索,甚至不用陆翊过多干涉,就能将世族和寒门的冲突推高一个台阶。 正所谓,君子善假于外物。 他十分擅长的,除了洞察人心,还有借力打力。 看完关于科举舞弊事件的发展以及其他重要情报后,附在最后一页的,是一张路线图,密密麻麻标示出坐标和日期,以及不算有规律的行动轨迹。 卫羽见陆翊看到最后一页了,便开口解释道:“这几个月,她一直在青州转悠。哦,一开始只有她一人,后来燕子萁调了十几个暗卫和一封密信给她,她当即就派了几个暗卫去建成县令林逸那里,剩下的暗卫就一直寸步不离的隐在她身边。跟着她的探子回报,她还特意将几个女暗卫调回京城,暗中护在她母亲沈氏身边。” 陆翊看着路线图,每一个点,每一个轨迹,最后停驻在青州东莱郡治所掖县。 她在找前朝太子刘肇怀。 当年,刘肇怀入了青州后便再无音讯,并不是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而是做足了金蝉脱壳的准备,在青州境内一路换装、换地方,最后在掖县停驻了许久后,才从水路离开,去了掖县东边海域的小岛。 她停驻的所有位置,都是当年刘肇怀停留的地方,除了前后顺序有些许差别,几乎全部吻合。 陆翊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在捅出科举舞弊的事,激化寒门和世族矛盾之前,她大概就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走。 只除了萧文昭这个变数。 要知道,事情和人心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残酷,甚至因为涉及到她的至亲,怕她年岁小,承受不住现实,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她淌这个浑水,却没想到她不但多智而近妖,主意比她的年纪都大,算计人心的本事甚至比他还纯熟。 回头看看她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 “她在哪?” “如今的话,应该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传讯给她……” *** 萧清瑶收到陆翊消息的时候,离京城大概还有不足百里的脚程,她的马又是千里良驹,在各方势力还没获取到她最新的动态信息时,她已经连夜潜入尚书府,轻抿了一口陆翊亲手烹制的云雾茶。 萧清瑶风尘仆仆,浑身上下都是汗臭混着马屎的味道。 尽管如此,仍然不忘刻在骨子里的规矩,端正的跪坐在茶几的另一边,询问道:“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 “先皇确实不是因为旧伤拖垮了身子,延误治疗时机才驾崩的。” 三更半夜被这个直男忽悠到家里,且只喝了一口茶,屁股还没坐热,没任何铺垫,就要单刀直入开聊她家的秘史了。 “我已知晓。所以呢?”他们之间有诸多默契,陆翊说出这句话,萧清瑶便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也没等他回应,便继续道: “顺序错了,现在还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大昭现在的处境本来就岌岌可危,这件事就算旁人要查,要爆,她也会想办法压下去。 自建成县听到叛军‘讨伐昭和帝萧文昭弑父篡位’的旗号,她大概就已经预料到了。 当年的事,所有的信息汇集在一起,都传达着一个显而易见的讯息——蹊跷,所有的事,都很蹊跷。 但就像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销毁遗诏一样,任何不利于大昭安定的因素,都必须消除掉。 有的时候,事情的真相,反而没有那么重要,在陷入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地时,孰轻孰重,总要有个比较,没有既要又要,两全其美的选择,那便只能顾着眼前,看向未来,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处理方式,很残酷,也是现实。 她不能为了查明真相,替先皇报仇而搅乱目前大昭本来就危险的局势,动荡不安对世族可能没什么,但对所有的大昭百姓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她的初衷便是天下太平,不能本末倒置。 陆翊看着萧清瑶,束于头顶的发髻因为骑马赶路的原因有些松散,有两三缕碎发落在她的脸颊两鬓处,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与她说话的内容完全不符。 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却又觉得,她就该是这样的矛盾体,彰显她的个性和魅力。 陆翊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也遮掩了他眼中的情绪,“想要借刘肇怀残留的势力对付世族,恐怕没那么容易,还需要创造一个契机。”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边的点心推到萧清瑶面前。 见两人达成了共识,萧清瑶便没再继续先皇的话题,想要找帕子擦手吃点心,掏了半天却只掏出几个瓶瓶罐罐和钱袋子。 一只修长如白玉的手,托着一个与他长袍同色系的手帕递到她手边。 萧清瑶伸手接过,“藩王之乱后,还有两州五郡处于半割据的状态,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收腹,一统大昭十八州四十二郡。” 说完后,拿起点心细细咀嚼起来,本来想一边听陆翊的意见,一边吃点心的,可她一块点心都吃完了,陆翊还没说话,便抬头看他。 摇曳的烛火下,却见陆翊看着她,表情怔愣似在……发呆? “怎么了?” 没什么,就只是一个人在路上走了许久,突然遇到一个能够结伴而行的同路人,这种感觉有些奇妙。 陆翊回过神,重新为她斟了一杯茶,“你拿到军权,接手沈氏的私兵,就在为这一切做准备了。” “你别总是假装不经意的显摆你的情报渠道,显得我挺没用的。” 陆翊嘴角微弯,应了一声,“好。” 第77章 治标 六街鼓声皆已歇,孤灯残影行人绝。 九衢道上寂无声,唯余室中明月映。 深夜的京城,犹如一头蛰伏在暗处蓄势待发的巨兽,随时吞噬一切。 有野猫从街巷窜上私人宅院的墙头,远远看着隐在屋顶暗处的黑衣人,感受到如有实质的杀气,让它瞬间炸毛,瞳孔变大,哈气发出嘶吼声的瞬间,被一枚肉眼难辨的银针暗器射中要害,一命呜呼,跌落宅院中。 八九月的草木旺盛,物体落地压倒草木的声音,让书房门里门外的人听了个正着。 卫锋与卫羽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对视一眼后,隐入暗处。 萧清瑶缓缓起身,自腰间抽出软剑,看向不紧不慢,将房中烛火熄灭的陆翊,带着一股对这种事见怪不怪的淡定和从容。 想起他上次遇袭后没有呼吸的情景,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就着室内的月光,抬手扔进他怀中。 ‘锵’一声,兵器相撞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接着便是短兵相接的厮杀声划破寂静的夜,血腥味顺着夏日的风卷入房中,将月光中的一切晕染出一种颤栗的变态美感。 习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逐渐适应黑暗后,听到外面的厮杀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便越过茶几凑到陆翊身前,低声道:“不去密室避避?” 陆翊声线都没变,一副稳如老狗的笃定模样,“没有。” 萧清瑶侧目而视,看着他隐在月光下的侧颜,“是……琅琊王氏还是前朝太子刘肇怀?” “十七年前,琅琊王氏就没了。” “先把外面的人解决了,过后我们再……”萧清瑶执剑起身,正要离开,却被坐在蒲团上的陆翊握住了手腕。 隔着衣袖,陆翊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带着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的指尖、手心传至心口,“不必过后,卫锋他们可以解决。” 他抬头看她,继续道:“按照如今的情况,大昭恐怕撑不了那么久。” “发生什么事了。” “你的心思都放在替萧氏收拾残局、修正错误上,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萧清瑶不言语,低头与他对视,他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邃如渊,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 “燕子萁和汪顺都是先皇留下的人,最近几年你伯父昭和帝却在逐渐削弱他们的权利和力量,另外培植了一批死士和内侍,而这批死士和内侍的掌控权,都在御前总管汪顺徒弟,李光复手中。” 话音刚落,陆翊便感到萧清瑶小臂手腕处一阵紧绷,他松开握住她的手,继续道: “哪怕你速度再快,三五年内就能将前朝太子及余孽一举歼灭,削弱世族,一统大昭,到最后恐怕也是为宦官做嫁衣。” 外面的厮杀声渐弱,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进入尾声。 没过一会,卫锋在门外禀报,刺客已经解决,并未惊动外面京兆府巡逻的官兵。 府中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隐约的虫鸣蛙叫。 两人一坐一站,许久都没有说话。 “先皇最后……为什么没有选萧文辉。” “不合适。”陆翊没有把话说得太明。 毕竟,萧文辉是她的父亲,他不该,也不能当面点评她父亲的为人,他们再如何生分疏远,也是逃不开的血脉相连。 这也是为什么他频频试探,迟迟不愿与她走得太近的另一个原因,哪怕她曾舍命相救。 原以为他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直到她一次次颠覆他的认知,到最近毁了遗诏的事。 陆翊避重就轻的跳过萧文辉不适合即位的话题,继续补充道:“除了先皇,萧氏并没有合适的人。”至少当时没有。 这一点,恐怕掌握皇亲国戚所有动向的萧清瑶心里也很清楚,之所以仍然力挺不追究,也是觉得萧氏除了萧文昭外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如果在周围虎狼环绕,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动他,行差踏错的代价,很可能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比如再次让大昭陷入动乱,民不聊生。 陆翊重新点燃烛台,“我们的共识应该是天下太平,不惜一切代价,让先皇耗尽半生打下的江山,更好的延续下去。” *** 离开陆府,宵禁的时间还没结束,萧清瑶也没急着回王府,而是避开巡视的官兵,找了一处能够纵览半个京城的高处,坐在屋檐上,看着东方天光乍现。 京城从沉寂的黑夜中苏醒,一缕曙光赋予了它生动活力,将这幅壮美图景描绘出来,宛如一卷精美画作。 人间烟火重聚,街道上慢慢重拾白日的热闹,路边摆摊的老板支起一口锅,将刚刚包好的馄饨下入锅中,与客人寒暄话家常。 小孩子觉少,早早起床出门,拉帮结伙在街市中奔跑嬉闹。 萧清瑶放空自己,什么都没想,就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太阳跃出地平面,为京城镀上一层神圣的金光,热度不断攀升,与街道的烟火气汇聚成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要怎么做,才能延续这样的宁静祥和呢? 前世的她一身坦荡,无愧于心。父亲曾说过,她太善良,并不适合经商,更不适合从政, 因为她不是一个喜欢争权夺利的人。 没有野心和欲望的人,果断坦荡,拿得起也放得下,放在哪里都能走,却走不长远。 后来撞了许多南墙,头破血流后,依然没有学会乖,她的一身坦荡像是刻在骨子里,好像注定走哪条路都走不长远了。 她对外一致口径,做这些事是因为自己是萧家人。 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骨子里这份坦荡和无愧于心,她不想在有能力做些什么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百姓深陷水火,在乱世中挣扎。 她确实可以随时抽身而退,像沈明珠说的那样离开京城,母慈女孝,逍遥快活。 大昭也并非离开她就会崩坏陷入困境,却也并不会好到哪去,就像陆翊说的,根本坚持不到三年五载,便会再次陷入危机的边缘。 萧氏皇族还有谁能用? 她甚至已经预见了大昭的未来,前朝余孽,宦官专权,世族寒门两相倾轧,大昭还未一统天下,四周还有外族东夷、西戎、北肃、南诏虎视眈眈,也是一个心腹大患。 在有限的时间内解决了前朝余孽、世族门阀、一统大昭,然后呢? *** 七岁以后,萧清瑶待在王府的时间,几乎屈指可数。 萧文辉又长期在外,代天巡视,对各地明察暗访,独立行权,直达天听。 这么多年下来,在王府中接触最多的人反而是王妃李氏和几个一起读书识字的兄弟姐妹。 七岁前,除了胞弟萧清朗,她与谁都不亲厚,包括她的母亲沈明珠。 只是当她回到王府,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雷打不动的坐在她房间中时,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强烈到让她的心头微颤,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提裙迈入房间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规矩的行礼,而是直接走到沈明珠的身边坐下,喊了一声,“阿娘。” 沈明珠像是从愣神中回转过来,眼神从没有焦距到渐渐清明,对上萧清瑶的双眸。 她依然清冷没什么温度,“朝中在议的,御尊护国公主。” 萧清瑶垂眸敛目,从随身带的小包袱中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正是那日在晋王私邸的密室中摆放遗诏的盒子。 这是她当晚离开私邸前,在燕子萁他们都走了以后,又重新潜回密室带出来的。 她打开空空如也的盒子,在盒底最不起眼的边角处拨动了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凸起。 ‘咔嚓’一声,盒底自中间收缩至两边,露出对折平铺在最底下的东西,推到沈明珠手边。 第78章 罪己诏 盒底叠放着两道颜色不同的诏书,是真正的遗诏和先皇手书千余字的罪己诏。 “阿娘可是将我与阿朗害惨了。”萧清瑶一开口便是老pua了。 沈明珠眉眼微动,眸中的情绪一闪即逝。 萧清瑶并没有指望沈明珠对她的指责有所回应,这个犟种女人,不想说的事,恐怕刀剑架到她脖子上,也不肯吐露半分。 “先皇曾嘱意萧文辉继位的事,阿娘和陇东李氏早就知晓吧?当年推太子下水的明明是萧清澜,为什么要让阿朗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谋害太子等同弑君,凌迟都是轻的,让阿娘如此笃定的原因是什么?或是与谁达成了共识?萧文昭?萧文辉?还是庚王妃李靳西?你不愿让我们掺合皇族纷争,不惜一切代价将我们送出京城,远离是非。却忘了,从你被萧文辉盯上开始,整个沈氏早已入局,深陷其中的棋子,想要脱离掌控,只有死路一条。” 沈明珠低眉垂眼,“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泥足深陷,只能像她一样身不由己,最后的下场便是困于后宅,与不喜欢的人周旋纠葛一生。 “我性子莽撞,匆忙之间只想用最有效的方法保下阿朗,阿娘如果早点说明情况,我也不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走了这么多弯路。我与阿朗也不必少小离家,自幼分离。” 萧清瑶知道追究过去的事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她的目的也不是指责沈明珠做事不地道,站在她的立场,想要保护孩子和家族远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纷争是无可厚非的事。 沈明珠虽早慧又通透,但本性纯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性,哪里是跟在先皇身边,历经万难,颠覆朝纲之人的对手,萧文昭、萧文辉,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将盒子中的两道诏书取出,十分恭敬的展开先皇手书的罪己诏。 一个开国帝王,能够停下脚步审视自身,愿意自省、自贱,道尽不足便已是难得。 更遑论他最后一句话的格局,便是萧文昭、萧文辉拍马都不及。 萧清瑶轻轻抚摸先皇罪己诏的最后一句。 逢时而至,贤质之士,继序昭穆,使四海泰平,黎民安康,能者以居,践祚宝座。 先皇心知肚明,他驾崩后,萧氏并没有合适的继位之人,唯二两个嫡亲的儿子,一个心胸狭隘多疑猜忌,一个心机深重步步为营,其他庶子更是歪瓜裂枣,不堪大任。 忧心大昭的未来,一边四处征战,一边呕心沥血修订完善宪法,甚至在罪己诏的最后表明态度。 待到时机成熟,不拘是不是萧氏的血脉,只要是合适,有贤德的人,都可以继承皇位,前提的必要条件是‘四海泰平,黎民安康’。 冷酷无情又心怀天下。 先皇知道,如果不是萧氏的人继续掌权,那么等待萧氏一族的将会是灭族之灾。 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族人是否会消失在历史洪流中,只想为天地立心,建明义理,扶植纲常。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谓有王者起,必取法利泽,垂于万世。 先皇的罪己诏,才算是真正的遗诏。 *** 盒子和遗诏就这样摊在内室的桌子上,萧清瑶已经离开王府,只留下沈明珠呆坐在原地,看着桌子上的罪己诏愣神。 萧清瑶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脑海中回荡。 她说:“阿娘,全身而退不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不问世事,不闻是非,远离纷争,而是站上至高点。不为棋子,便为棋手。外物为用,己身为本。不进则退,不死则生。不争大争,大争不争。” 第79章 江湖 萧清瑶被刑部、吏部、京兆府请去喝茶,核实萧文滔谋朝篡位证据的时候,各部门的最高长官都很有默契的没有露面。 刑部和吏部甚至只派了两个郎中,例行公事的询问了几句很基础的问题后,便夹着卷宗和萧清瑶签字画押的供词走了。 京兆府本来并不是审理萧文滔案件的主要部门,所以被临时派来走个过场的京兆少尹左思琦连文书都没带,见府衙中人都走光,便凑到萧清瑶的身边,上下打量一番。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大年初一。 她代天子巡游,自导自演中箭戏码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小姑娘不是省油的灯,这才过了多久,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被她赶上了。 虽然建成县的事很多细节都被压下去了,但有门路的人还是能挖到一些真相,又因为此事牵扯到萧文滔谋反的事,他从刑部的卷宗中也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用感染了不知名瘟疫的尸体攻城,真是闻所未闻的灭绝人性。 然而,这么难的局势,她居然毫发无伤的挺过来了。 啧啧,果然,只要跟陆翊有瓜葛的人,都是变态。 嗯,不包括他。 “郡主真是好本事,上一个凭一己之力,惹得满朝上下都不待见的,还是御史台那个参天参地,参遍文武百官的赵钧赵大人。”左思琦抱拳作揖,一脸佩服。 当册封御尊护国公主被提上日程的那一天开始,萧清瑶彻底被各方势力打上了脑子有毛病的标签,作天作地,莽撞无脑,被人当靶子还替人数钱的傻缺皇三代。 八百个心眼的满朝文武、士族门阀同时也对萧文昭多了一份忌惮。 终于能将册封郡主的事串联起来了,更加坐实萧清瑶是被人操纵的木偶,而她的背后是当今的圣上萧文昭。 不过是牺牲了一个不相干的萧氏女孩,便铲除掉早就看不顺眼的晋王,大义灭亲的名头明面上听着好听,私下里却博不得什么好观感。 皇族内部纷争对百姓来说,只是看个热闹,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乐子,而对很多别有用心的人甚至家族来说,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再一看萧清瑶马上就到及笄说亲的年纪了,回家后特意叮嘱家族的宗妇们,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谁也不会愿意娶一个萧氏皇帝的爪牙,脑子不好使且注定没有好下场的人回家添堵。 萧清瑶不知道自己已经人嫌狗厌,被单方面排除出了世族、官家的‘相亲名单’。 当然,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好说、好说。忠义之士总会被奸臣小人排挤,我都习惯了。”她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也不怕一句话得罪所有人,甚至学左思琦抱拳作揖,一副好说承让的样子。 左思琦被不轻不重的噎了一下,也不恼,见四周只剩两人了,便凑得更近了些,低声说道:“当初你托我找的人,差点没了,刑部动了真格的,把晋王私邸的那些侍妾、护卫打死,要是再晚一点,恐怕剩不下几个活口了,也多亏那女子会些拳脚功夫,身体健康硬朗,能撑过刑部的酷刑。” 左思琦虽然与萧清瑶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却莫名挺喜欢她的性情,抛开变态不谈,她的所作所为,确实都是实打实为天下百姓谋安定。 他算不得什么清正廉明,全心全意为百姓的好官,便尤其欣赏那些比较纯粹的人。 比如陆翊、比如萧清瑶。 所以有些力所能及,不影响他前程,祸及家族的小事,他也愿意帮忙。 听到左思琦的话后,萧清瑶下意识皱起眉头,但此时此刻的时机不对,也就没多说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随后一前一后离开了刑部。 *** 萧文辉在外巡察,要年底才能归家。 庚王妃李氏带着嫡女萧清韵去临近京城的郡县探亲访友。 萧清澜在皇室宗族的宗学读书,每个月只在有旬假的时候偶尔回来,萧清月在家塾修习女子八雅,酉时才放学。 这么看来,好像只有她整天‘惹事生非’,无所事事了。 回到王府,沈明珠在家却没在她的院子等她归家。自那天留下那句话离开后,沈明珠便再也没有踏入她院子一步,遗诏连同罪己诏一起放回了盒子里,板正的摆在她房间的桌子上。 母女俩又开启了新一轮冷战。 她难得闲散,便吩咐敛秋准备沐浴更衣的东西,洗完澡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暮色已黑,简单吃了些点心果腹,已是戌时。 古代确实没什么娱乐项目,京城大部分晚上都会宵禁,夜色渐浓的时候,整个京城陷入沉寂。 萧清瑶端正的坐在案前,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先皇的手札,边看边随手写写画画做一些记录。 万籁俱寂,只有鸟虫偶尔的鸣叫声和纸张翻页的声音。 所以当屋顶上传来极细微的动静时,萧清瑶便察觉到了,又翻了一页纸,“王府从外至内,加起来至少有百十个暗卫和侍卫,你最好在他们发现之前,从屋顶下来。”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便从房顶翻至窗前,不过一息的时间,已经推开半掩的窗,站在离萧清瑶不远的阴影处。 萧清瑶连头都没抬,“答应阿暖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你这半夜三更冒险潜入王府,还有事?” 沧溟却自怀中掏出一个看起来很朴实无华的令牌,像仍暗器一样,直接扔向萧清瑶的面门。 伸手接住,萧清瑶就着书案上的烛火看向手中的令牌。 像是玄铁所铸,掂量起来却很轻薄,正面只有一颗繁星样式的图案,简简单单,再无其他纹路。 “江湖与朝廷的人井水不犯河水,本是互不干涉,没有交集,哪怕萧文滔死了,这笔帐,并没有清。碎星谷虽不算什么大帮派,但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我承你的情,与朝廷,与你的身份无关。” 伤害确实已经造成了,再如何弥补都于事无补。萧清瑶认同沧溟的话,也很坦然的接受了他的令牌,将它装进随身携带的袖袋中。 “不要牵连无辜之人,也不要做什么危害大昭安全的事,其他都可以随你。” 第80章 踪迹 萧清瑶这样的态度,沧溟并不意外,既然这件事两人已经达成共识,他便不愿多留,转身准备离开时,却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听说你在找人。” 他用的是陈述句,萧清瑶没觉得江湖排行稳居前三位的碎星谷,会连这点小事都探查不到。 朝廷与江湖虽是两个不同的社会生态系统,且两者之间的关系复杂又微妙。 就像他说的,朝廷与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有时候两者的界限又不是太过分明,江湖人的纷争,朝廷不会插手,反之亦然。 但如果不小心超出彼此的界限,那么事情也就另当别论了。 前朝暴政之下,那些一夜之间,被劫富济贫的江湖义士屠了满门的贪官污吏可不算少,至今还是悬案,挂在前朝刑部留下的卷宗里。 萧清瑶没有想隐瞒,抬头看了他一眼,回道:“是,找一个十几年前,在青州东莱郡掖县失踪的故人。” “十几二十年前,青云盟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连名号都排不上的小门派。不过十年时间,便一跃成为江湖排行第二大门派。据传闻,如此快速发展的主要原因是青云盟的老盟主半路收了一个义子,没人见过这义子长什么样,外界对他更是知之甚少,只听说青云盟有如今的成就,全凭这个义子一人所为,从最初以极快的速度招揽各方侠士英豪,予以银钱、家园,传习武艺,逐渐成了气候。而青云盟最初的驻地,便在青州掖县东海之滨的青云岛上。” 萧清瑶一怔,第六感告诉她,这个义子出现的时机和动机等种种迹象表明,十有八九便是失踪多年,杳无音讯的前朝太子刘肇怀。 “前段时间建成县被围城的前因后果,你可知晓?” 沧溟点头,只要与萧文滔有关的事,他怎么会轻易放过?更遑论如此泯灭人性的攻城毒计,直接震惊了整个江湖。 而江湖之人,大都是心怀大义的有志之士,或是战乱后背井离乡,没有生路又不肯落草为寇的百姓,对待各种不平之事更是深恶痛绝,嫉恶如仇。 “我不是为萧文滔开脱,但建成县围城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沧溟眉头一皱,他只是不爱说话,并不是脑子不好使,萧清瑶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句话凑在一起,他便懂了她的意思。 “多年以来,青云盟仗义疏财,救死扶伤,广结义士,接济贫苦,甚至一度成为江湖侠义之表率。而这些,都是老盟主那个义子主张的。”也是因为如此,青云盟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有如今的成就和规模。 “做事讲求证据,假如我推断错了倒是好事,如果这个义子真的有问题,恐怕所图不小……”萧清瑶状似不经意的吐露道: “哦,忘了与沧兄说,我要找的故人,是前朝太子刘肇怀。” 话音刚落,便见沧溟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如有实质的杀气,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 子时,更深露重,已觉夜凉如水,有了几分秋天的味道。 燕三十及燕小三等暗卫一直隐于暗处,直到沧溟离开后,才至明处现身。 自沧溟出现的第一时间,他们便以护卫的姿态将萧清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暗卫蓄势待发,只要沧溟稍有异动,就会命丧当下。 燕三十看着依然坐在案前,手指轻点桌面做思考状的萧清瑶,并不敢打扰,朝燕小三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正准备退下的时候,萧清瑶却开口了。 “刘肇怀想要复国或是彻底毁掉大昭,且各项条件就快要满足了。” 燕三十与燕十三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紧接着,燕三十踌躇道:“怎么会那么巧合?青云盟那个义子,真的是刘肇怀?” 自沧溟和阿暖出现后,萧清瑶便已经派人将两人的八辈祖宗挖了个底朝天,而当年沧溟家破人亡,全族被灭,便是拜前朝暴君所赐。 想到刚才萧清瑶对沧溟毫无保留的和盘托出,心中只疑虑了一下,便瞬间通透了。 她是想借沧溟对前朝的憎恶,借江湖势力,双管齐下的验证那个义子的真实身份。 无形间为自己拉了一个盟友,哪怕日后查出来那个义子并非是前朝太子,按照沧溟的为人处事也不会怪罪萧清瑶冤枉好人。 萧清瑶的心机重,他早就见识过了,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默默地在心中记下这些厉害的手段,以备不时之需。 “去查。” 果然,燕三十有点高兴能与萧清瑶的想法不谋而合,乐颠颠的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她又吩咐道:“通知燕一,私兵的事可以办了,练兵计划提前。” “是。” 第81章 试探 第二天,天还未亮,萧清瑶便已穿戴整齐,候在御事殿的偏殿,等待早朝结束后圣上召见。 时辰尚早,萧清瑶便吩咐偏殿的内侍去寻本书来打发时间。 待人刚走,她低头轻抿了一口茶,还未来得及细细品茗,便听到偏殿的门口处传来一阵异样的脚步声。 像是跛足一轻一重的落地声,由远及近。 萧清瑶抬目,正正好对上太子萧清阳布满血丝的眼。 短短八九月的时间,他像是换了一个人,身上依旧穿着衮龙袍常服,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头顶,脸上用特殊的蜜粉遮盖住被烟火炸伤的脸,远远看去,再也不见当日的傲气和意气风发。周身散发着极重的戾气,除了满身阴鸷,倒是看不出与以往有什么区别。 直到他再次向萧清瑶的方向走了两步,距离近了,腿脚上的差异便显现出来。 她只知道萧清阳脸受伤了,没想到腿脚也出了问题。 “废黜的圣旨还未下,瑶妹妹便已经不将孤放在眼里了?” “臣女拜见太子殿下。”萧清瑶从善如流,将手上的茶杯放好后,自座位上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萧清阳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萧清瑶跟前站定,看着她以头触地,跪拜在他脚下的样子,忽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至他的心口处瞬间传遍全身。 停顿了很久,久到隔壁朝政的声音传来,依稀可以辨别出大臣们在为什么事争吵不休。 是罢黜太子萧清阳,以及重立太子的事。 萧文昭的子嗣不算多,但除了皇后所出的嫡子以外,还有两个备选的儿子,出身都不算低,各有各的好处利弊,各有各的派系,为此争执不休,沸沸扬扬闹了好几个月。 萧清阳越过萧清瑶,坐上她刚才坐的位置,“你瞧,大家迫不及待要将我赶下太子之位的样子,是不是很有趣?” 萧清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笑意却并未触及眼底,“萧清瑶,你就算再聪明能干,又有何用?杀东夷?清匪寇?救百姓于危难?哈哈哈哈哈……别再献殷勤了,一个棋子,还是个侧妃所出的王府庶女,你难道还想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成就天下大事?哈哈哈,你,还是好好待在后宅,想想怎么做男子胯……”话未尽,太子便像是中了什么招儿,两眼一翻,自座位上滑下,整个人重重的滚落在地。 ‘砰’一声响。 萧清瑶往旁边挪了挪,抬起头,状似惊慌失措得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候在门外的内侍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便已经准备进来查看了,等听到萧清瑶的惊呼声后,便飞快的奔了进来,见到殿中一跪一躺的两个人,二话不说小跑两步凑到两人跟前。 “快,送太子回东宫。”内侍们并没有太过惊慌,甚至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三两下合力将萧清阳抬起,一边向萧清瑶告罪,一边抬着太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留下一双乌皮六合靴,大概是萧清阳刚才自座位上跌下来时,不小心磕到脚腕后脱落的。 萧清瑶起身,弯腰捡起掉落在座椅上的翡翠珠子,这是刚才跪拜的时候,她从手指的戒指上拆下来的。 隔壁依然在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新立太子的事,根本没人在意萧清阳的死活。 别说萧清阳自伤后便性情大变,大喜大悲疯疯癫癫,经常性的晕倒不省人事,哪怕他一切如常,突然在这里晕倒了,内侍们也不会,更不敢指摘萧清瑶一句。 一个即将被罢黜的废太子和一个手握兵权,盛宠在身的准公主,孰轻孰重,功利心极重的宫侍自会权衡利弊。 虽然残酷,但却是现实。 不过是为了生存。 这也是萧清瑶为什么敢在这里动手的原因之一。 *** 午时一刻,本该早早结束的早朝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直拖到中午。 萧清瑶被请去面圣的时候,萧文昭正坐在一处凉亭暖阁中用膳,见她来了,正要跪拜叩首时,便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一起。 萧清瑶毕恭毕敬的谢恩,起身走到萧文昭身边,并没有坐下,而是净手后亲自为他布菜。 萧文昭并没有阻止。 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就这样一坐一站,安静的吃菜、布菜。 萧文昭虽然起居生活并不算奢华讲究,但对规矩章法却看得挺重。 一个天下之主,午膳不过寻常的家常菜色,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只是摆盘和样式精致讲究一些。 凉亭中七七八八站着十多个内侍、侍婢,低眉垂目,无人敢发出一点动静,连呼吸声都十分轻浅,针落可闻。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个毫无预警破空而至的暗器直朝萧文昭的面门袭来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习武的萧清瑶和曾经经历过战争的萧文昭外。 萧清瑶条件反射的就要弯身避开暗器,电光火石之间,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动作,抬手一把将身侧的萧文昭推开,暗器已至,自她手臂上划过,溅起一道血花,‘叮’的一声射到了凉亭的柱子上,入木三分。 “来人!护驾!” 第82章 陷害 一阵兵荒马乱。 御前总管汪顺的徒弟李光复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凉亭围墙外,依稀听到内庭禁卫军首领卫尉张凯旋的呵斥声和护卫整齐划一的行动声。 “圣上。”李光复急步奔到萧文昭身边,在入秋时节都能急出一脑门的汗,看样子是真的有些慌了。 萧文昭摆摆手,看向被暗器所伤,翻倒在地,胳膊和前襟沾满鲜血的萧清瑶,一脸关切道:“瑶瑶,你怎么样?快传太医!” 李光复这才矮下身子,半跪在地上扶住萧清瑶没有受伤的手臂,“郡主,奴才扶您。” 萧清瑶感受到手腕脉搏处不经意的触碰,垂眸敛目,没人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戏谑,百般情绪最后凝聚成一句玩笑话:“臣女皮糙肉厚,中个箭,受点伤,都是小事。圣上的安危乃国之根本,不容任何闪失。” 手腕上的手一触即离,李光复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带有独特鸣响质感的声音响起,“郡主忠君爱国,鸿图远志不输男儿,乃人之楷模,世之典范。”竟然三言两语,便将萧清瑶的话中有话挡了回去。 这是萧清瑶第一次见到这位仿若凭空出现的人物。 看起来不过二十有余的年纪,白面无须,因缺乏阳光照射而显得极为白皙的皮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弱冠少年,身材纤细,微微弯曲的背脊,像是天生的卑微,缺乏成年男性的粗犷和阳刚。 大概因为生活环境或是受过特殊的训练,他给人的感觉与掌权的太监总管完全不搭,倒更像是出身世家的少年贵公子,眉目清雅,不会因为身体有缺,自带那种愤世嫉俗的扭曲阴暗,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忧郁和看破世间万物的淡然。 这种极具冲突的矛盾体,很和谐的在一个人身上展现出来。 想起陆翊提供的情报:御前总管汪顺的徒弟,不过是个对外的名头。实际上,他自小便被萧文昭秘密培养,是一手调教留作己用的重要棋子。 小小年纪便能取汪顺而代之,成为圣上最信任的总管近侍,掌控宫中太监与内官,负责监管、调度宫内诸多事务与人员,其权责之广,涵盖皇宫内外诸般要务及秘辛之事,甚至即将顶替燕子萁的位置,将数目不明的死士掌控在手中。 这么重要的事,各方势力没有得到一丝风声,可见萧文昭从多少年前就开始布排除异己的局,不动声色,将先皇留下的人一一替换掉。 萧清瑶懂得‘万里江山万里尘,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换做是她,大概率也会这样做,但是将皇族悉心培养多年的近侍和暗卫一并换掉,着实有些过头了。 除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在这样局势不稳的情况下,她不会提前布这种局。 “食君禄而忠其事,担君忧而尽其心……” 话说到一半,张凯旋领着百十个内廷侍卫自水榭外疾步而至,在他身后,两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架着一个身穿黑衣,头罩黑布,被箭矢射成刺猬状的刺客,一路留下蜿蜒的血迹,整个水榭连同亭内瞬间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臣救驾来迟,请圣上恕罪!”张凯旋中气十足的声音,眼见萧文昭毫发无伤的站在亭内,便五体投地的趴伏在地上,呼天抢地的请罪声,连带着亭子都跟着震了震。 萧清瑶看向被侍卫架住,早已毫无生机的‘刺客’,目光一触即离,继续低眉垂目。 君臣一番问答,刺客的来历,为什么没有活捉,怎么就被箭矢射成了刺猬等等……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萧清瑶被几个小太监直接抬到了临近可以落脚疗伤的地方,等待老胳膊老腿的太医赶来。 萧清瑶手臂上是开放性损伤,暗器是被武功十分高强的人打出,带着一股强劲的气流,鲜血瞬时飙出,看起来伤势很重,却因为她用巧劲避开,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 太医上药包扎后,叮嘱了几句,便如来时一样,急匆匆的走了。 没过一会,侍婢端着一碗药推门进来,像是刻意报给谁听一样,深吸了一口气后,调高了嗓门,“郡主,该吃药了!” 萧清瑶虽然不算顶聪明,但对很多事和细节都能过目不忘,人、事、物,甚至声音笑貌,只一声,便听出这侍婢的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看去,却见这侍婢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有极重的心事,整个人透露着一丝慌张和忐忑。 这侍婢,萧清瑶见过,是她在宫中待着的那段时间,晚上沐浴回来的路上,偶尔撞见与侍卫在草丛私通的侍婢,是永宁公主萧清莲的人。 匆忙嫁入琅琊王氏的萧清莲,居然还留了人在宫中。 伸手接过,碗底的触感,让萧清瑶微微顿了一下,又抬眼看了侍婢一眼,“有些烫。”顺势将碗底的东西抠了下来,不动声色的攥入手中,“等凉些再喝。”又将碗递还给侍婢。 侍婢也没拒绝,行礼后,将药碗接过放在床榻边上的矮桌上。 然后很刻意的退后了几步,背对萧清瑶而立。 侍婢背对主子,这在封建皇权制度里,是犯了大忌,可以直接拖出去杖毙的重罪。 这是规矩极为严格的皇宫,受过特殊训练的侍婢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萧清瑶手指微动,将东西轻手轻脚的展开。 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绿色叶子,叶子上用针扎了许多细密的孔,拿远点看,针孔歪歪扭扭,组成了两个字。 ‘太子’ 萧清瑶凝神片刻,将放在矮桌上的药碗端了起来,凑到鼻端细细闻了几下,然后将不多的汤药,一点一点倒入自己的鞋中,看着它慢慢渗透进厚实的鞋垫中,然后将药碗凑到嘴边,做出喝药的动作,吞咽声响起的瞬间,背对着她的侍婢才转过身。 “去帮我拿些蜜饯来清清口。” “是。”侍婢毕恭毕敬的接过空药碗,趁着行礼的空档,不经意的抬头看了萧清瑶一眼,却正好撞进一双带着些许幽光的绝美凤眸,无波无澜,又像是洞察一切,让侍婢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侍婢一慌,赶紧垂目低头看向地面,以这种姿势,渐渐后退,直到背部抵到门框后,才转身开门退走。 第83章 死局 入宫面圣前,所有人都需要卸甲除兵,接受检查。尤其是今年年初太子在宫中出事后,进宫前的手续变得更加复杂繁琐。 她没有能用的武器,连随身袖带都被扣在宫门卫屯兵处。 早先在偏殿见到太子那副癫公的模样,倒没那么在意。 毕竟,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到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废太子,每天生活在即将被废黜的恐惧中,这种巨大的落差,恐怕不是时间就能抚平的。 直至水榭面圣,被假刺客刺杀,萧文昭对她又是试探,又是套路,各种骚操作层出不穷,让她觉得,一个帝王走到这一步,是大昭的悲哀。 不敢想象,对她一个这样无关紧要的棋子都能这样百般试探,千般提防,其他人又该如何? 哦,本来可能确实无关紧要,且还能当棋子用一用的,直到建成县一役后,叛军那句‘讨伐昭和帝萧文昭弑父篡位’,大概是触到萧文昭的逆鳞了。 要不是形势不允许,说不定他会将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全部灭口。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察觉后,第一时间派暗卫去保护林逸的原因之一。 因为反应及时,建成县内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过就是她,建成县衙的几个人,还有探查敌情的前锋探子。 一个国家的好坏看得是领军人如何,方向对了便是盛世之基,万民之福。 方向错了……粗浅点说,将无能累死三军,帅无能分崩离析。 如今的正确路线,也就是政治思想的重心应该是君民关系和君臣关系。 民为邦本。 民心才是君权存在的基础,治国安邦,一统天下,关键在于获取民心,而获得民心的方法,便是君主个人意志转移到百姓、臣子的利益上。 她曾以为萧文昭是在权利和欲望中逐渐失了本心,忘了最初的初心,没想到……比她想得更严重。 从一开始就名不正言不顺的君主,又能走多远? 原本以为再活一世,拿了一个白富美皇三代的剧本,混吃等死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开局王炸,却注定是一个死局。 萧清瑶靠在床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碾磨着手中的叶子,汁液上翠绿的汁液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渗出,沾染了她纤细的手指。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大门即将被推开的瞬间,萧清瑶自头上拔下一根毫不起眼的发钗,轻轻转动钗头上的机括,一滴墨绿色的液体自钗尾滴落,她用手中的叶子接住大半,剩下的全部含入嘴中。 将叶子塞入钗子的空隙中,原封不动的插回头上,喉咙处已经滚出一股甜腥味。 门被推开的瞬间,侍婢手上的蜜饯应声而落。 看着床榻上翻着白眼,满嘴是血的萧清瑶,侍婢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惊声尖叫道: “啊~快来人啊~郡主吐血身亡了!” *** 御清宫内,萧文昭坐在角落的茶案前,明明暗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让人无法分辨他脸上的真实情绪。 “如何?” 李光复恭敬的匍伏于地,“燕首领与探子呈上来的情报一致,确实没有内力。郡主最擅长的应该是骑射,能够短时间内控制建成县,封锁消息,更多的还是仰仗建成县令林逸等人。而她在青州滞留这么久,是在查访前朝太子及其余孽的踪迹。” “杀东夷、灭贼寇、护百姓、烧遗诏、查余孽……世上真有如此纯粹不为己私之人吗?”萧文昭像是在问李光复,又像是在问自己。 “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佚,苦则索乐,辱则求荣,此民之情也。民之求利,失礼之法;求名,失性之常。有没有不为己私之人,奴才不知。奴才只知道,圣上仁厚,许了王府庶女公主的尊位,破例赐她军权与铸币权,已是天大的恩德,郡主识时务,感恩戴德,愿为圣上奔走效力,也无可厚非。”李光复读书识字,能文能武,各种典故道理信手拈来,更是不着痕迹的拍着萧文昭的马屁,时不时的便赞他是创世明君,总能不动声色的为萧文昭找补一些名正言顺的借口。 论把控人心,自小便会察言观色又经过严酷训练的李光复,可是此道好手。被萧文昭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更是懂得揣度帝王的心。 果然,萧文昭的脸上有些许松动,正要开口说话,水榭那边掌事太监的声音在御清宫外响起。 “圣上,郡主吐血昏迷不醒,像是……被人下毒了。” 第84章 发现 萧文昭还未回应,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自寝宫外传来。 “圣上,不好了,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怎么了?”萧文昭心中一凛,像是意识到什么,起身追问道。 东宫的掌印太监连滚带爬的奔了进来,涕泪俱下,哭喊道:“太子……太子殿下,自缢了!” 在萧文昭着手罢黜太子,马上就要昭告天下的时候。 萧清阳吊死在东宫至高的庑殿顶,正脊的横梁处。被发现的时候,尸体还带着温热的体温,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甚至为了遮掩脸上和腿上的残缺,特意换上太子朝服,穿戴整齐,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任何异样。 萧文昭赶到东宫时,太子的尸身已经被收殓,停放在正殿中。 奴才们跪了一地,哭着喊着,既为了太子,更多的是为自己。 按照规矩,东宫的所有人,都要为太子殉葬。 看着静静躺在那里,没了声息的萧清阳,萧文昭无喜无悲,像是死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太后、皇后闻讯相继赶到,见到萧清阳尸身的瞬间,皇后便承受不住打击,直接昏死过去。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哭天喊地,所有人都在关注太子、关注自己。 没人在意昏迷不醒的萧清瑶是死是活。 同一时间,一则关于萧氏皇族的流言蜚语在民间迅速传播。 萧氏德薄位尊高,违和天意难宁昌; 子嗣屡敛祸患生,贼寇横行战无尽。 比起儿子上吊自缢这件事,萧文昭更在意的是天下对萧氏,对他皇位和功绩的蜚议。 近一年时间,萧氏皇族接二连三出事,不是死于非命就是罪孽深重,各种‘德不配位,有违天和’的谣传四起,逼得萧文昭不得不将太子真正的死因遮掩,改成与前朝太子及其余孽缠斗时,为救百姓,身负重伤,最后不治身亡。 后下旨昭告天下,太子萧清阳德才兼备,不负天子,不负生民,追封谥号‘昭敬太子’,并以天子礼将其葬皇陵,享太庙。 除了皇后,没人在意太子真正的死因,是自缢、他杀还是为了百姓鞠躬尽瘁,很多人明面上不敢表露什么,背地里却都在看萧氏的笑话,甚至还有地下暗桩开了一场赌局,赌大昭,赌萧氏还能坚持多久。 而萧清瑶在宫中身中剧毒,寿元有碍的消息被萧文昭捂得死死的。 一边将她以前做的那些丰功伟绩,重新翻出来大肆宣扬,意图转移大众视线,盖住那些流言蜚语,一边硬着头皮,顶着各方压力,提前为她举办册封大典。 对于萧文昭来说,萧清瑶寿元有碍,就意味着活不久,倒是因此能少些许防备和试探。 短命的人,再如何折腾都于事无补。 *** 昭和十一年,深秋。 离太子薨逝,大赦天下已过去月余。 京城郊外的温泉庄子,燕二十二眉头紧皱,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歪在床榻上的萧清瑶。 “姑娘可知,若是这毒药再多一滴,甚至再晚一刻,您就真的寿元有碍,活不过花信了。” 萧清瑶面色红润,连胳膊上的伤都开始结痂了。听着燕二十二自见到她以后,絮絮叨叨重复了无数遍的话,正要开口狡辩两句,燕三十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姑娘,燕三回来了。” 跟在冯玉臻身边的燕三,这个时候回来? 萧清瑶摆手示意,让燕三十带她进来回话。 燕三十却摇了摇头,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接应的暗卫在附近山林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萧清瑶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在哪?” “在外……” 话还没说完,萧清瑶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秋雨,细细密密,带着十分的寒意,两个暗卫架着燕三残破不堪的尸身站在院子的暗处。 萧清瑶有些恍惚,隐在宽大衣袖下的手蓦地攥紧,“带她进来。” 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混着血水流了一地,血腥气瞬间充斥整个房间,两人轻手轻脚,将燕三的尸体放在床上。 燕二十二赶紧上前查探,“三处箭伤,皆用短刃削去了箭身,四处刀伤,最致命的一处伤在心口,武器看起来像是特殊改良过的峨嵋刺。” 这是怕耽误脚程,自己将碍事的箭尾削去,就是为了方便赶路。 “呵。”什么天大的事,连命都可以不要? 萧清瑶站在床边,看着沾满血污,失了生机的脸,熟悉又陌生,怎么都无法与记忆中那个爱脸红脖子粗的姑娘重叠。 抬手抚上燕三的脸,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去,“我说什么来着?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只管保命就是,武功那么高,为什么不跑?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让我怎么办?” 萧清瑶没有用帕子的习惯,干脆拿干净的袖口去擦她脸、脖子、身体上的血污。 一时间,房中只有衣服摩擦的声音,燕三十等人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一个袖口已经占满血污,无从下手。萧清瑶便换另一边的袖口,想要擦去燕三手上的血污,才发现她的左手十分僵硬,紧握到青筋暴起,怎么掰都掰不开。 不想弄伤她,萧清瑶只轻轻拭去她手背上的血污,也不过两三息的时间,原本僵硬到没有一丝缝隙的拳头突然松开,半块玉佩自她手中滑落,掉在床上。 玉佩很小,质地也比较特殊,墨色中掺杂了些许金色丝线般的纹路。 萧清瑶将它捡起。 这种材质的玉十分珍贵,名为‘乌金墨玉’。相传千年前,天际划过一道耀眼的流星,坠落于九原郡辖内的山林中,经岁月雕琢,化作一块璀璨夺目的玉石,因玉石内蕴藏星辰光华,故有“乌金”之名。 墨色宛如夜空的幽深,而金色的丝线纹路,则犹如繁星点点,如此罕见稀有之物,被上山狩猎的猎户发现后,献给了当地的豪绅,辗转多年,最终落到前朝暴君的手中。 后被世人神话,戏称能得此玉的人,便能得上天庇护,享尽人世荣华。 “你们去接应燕三的时候,可有什么发现?” “只她一人,连坐骑都没有,周围未曾发现打斗痕迹,更不见其他人的踪迹。我们赶到的时候,燕三身受重伤,眼神已经涣散,见到我们后,她嘴里才吐露出一个字——“liu”,重复了好几遍才力竭断气。” 刘。 “去查冯玉臻的行踪,还有……姜云洲。” 两人领命正要离开,却被萧清瑶拦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清瑶忽然意识到,再如何叮嘱,甚至呵斥都没用,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用生命,不惜一切代价去执行她交代的事。 “对于我来说,你们不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死士,你们的命,跟我的命一样重要……”萧清瑶抬头看向燕三十、燕二十二以及剩下的暗卫,“这句话,告诉其他人。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探查不到敌情,没关系;没有完成我交代的事,也没关系,尽力便好,没有什么……比你们的性命更重要。我想要的,是你们能平安归来。” “……是。” 萧清瑶转头,继续为燕三擦拭身上的血污,“如果还有下辈子,咱们一起投胎到天下太平,山河无恙,人间皆安的世界……好不好?” 第85章 昭仁 昭和十二年,农历三月。 萧清瑶被赐封御尊护国公主,封号昭仁。 大概是因为她中毒‘短命’的关系,也有可能是为了能让她更好,更专注为他卖命。 萧文昭破例赐予了她极大的权利。 听政权及议政权。 大典当日,红霞满天,百鸟朝凤的奇景,硬生生扭转了各种对萧氏不利的传言。 真假没关系,重要的是百姓愿意相信。 而传说中,寿元有碍的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身着青色绸缎所制的翟衣,上以九行青底彩绘摇翟纹饰之,领口细绣黼纹,同色双行翚翟图案。 冠有两博鬓加宝钿饰,大带与衣裳颜色同为青色,配以革带、佩、绶,同皇子等级,脚穿青袜,金饰舄鞋映足,尽显尊贵之态。 将笄之年,她本就身材高挑,又因为常年习武的关系,宽肩细腰大长腿,身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超凡脱俗的气质,繁杂厚重的翟衣穿在她身上毫无违和感,甚至将她衬托的气质高华,周身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稳重和气场,稳稳站在高台之上,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不经意间散发出的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萧清瑶极目远眺,脚下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文武百官、侍卫官兵。 抬头看向半空,霞光异彩,是各种珍奇鸟类盘旋天际的‘奇景’。 萧清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这些珍奇鸟类是萧文昭提前吩咐内侍们抓来的。 仪式开始后,彩云染红天际的那一刻,群鸟被人为放飞的瞬间,文武百官,甚至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将见证这奇迹的一刻。 钦天监,还真是有两把刷子,提前这么长时间推测出这两日火烧云,天气暖热的现象,估计今夜到未来几天,会有降雨,且雨量丰沛,润泽大地。 倒是比前世的天气预报更准些。 如此处心积虑,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舆论战,她不动声色的乖乖配合,也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这下也终于明白了,前世的那些野史,究竟有多野了。 甚至连正史,都有可能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胜利者需要,什么都能物尽其用。 这大概就是权利的魅力所在。 *** 典礼结束,参加完萧文昭特意为她举办的晚宴。 萧清瑶正准备离开皇宫,找了处专门供女眷休憩换衣的偏殿,将又厚又重的礼服、头饰换下,刚从内室出来,便看到一身妇人打扮的萧清莲坐在椅子上玩指甲。 见萧清瑶出来,也没起身,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我冒了这么大风险,都提前通知你了,你怎么还能折腾到中毒,听说……活不久了?” 萧清莲上下打量她,见她面色红润有光泽,甚至比上次见面时更好看了,气血这么足,哪有一点短命的样子? 萧清瑶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宫里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萧清莲爱听墙角,爱八卦的性子还真是一尘不变,如今成亲以后,更是放飞自我,连这种能被灭口的事都敢掺合了。 “你以为我愿意呢?这还不是为了还你的情?”萧清莲嗤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扭捏着往外走了两步,做模作样,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住脚步,转身看向萧清瑶,“这件事,你大概不晓得,我告诉你,就算是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咯?” 她自顾自的说完,也不管萧清瑶答应还是不答应,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外面,刻意压低声音,“你应该知道琅琊王氏王赟那一脉吧?就是前朝覆灭前,死了一百多口人的那个王氏嫡系,听说……先皇曾经想要为王赟那一脉平反来着。” 想到这里,萧清莲讽刺一笑,“后来被藩王之乱的战事耽误,谁知道平定战乱后,先皇驾崩,他登基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自从知道萧文昭不顾父女情义,把她当棋子后,萧清莲甚至连父皇都不肯叫了,不管是真的被萧文昭伤了心,还是有其他原因。 她性子确实嚣张跋扈,人也蠢笨,但心中也有一杆秤,吃了亏以后才知晓人情世故,知道就算出身皇家,贵为公主,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终身大事也好,身价性命也罢,全都任人摆布。 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被自己嫡亲的亲人活活坑死,甚至危机时刻,还不如一个与她不怎么亲厚的堂妹。 说完这个听墙角听来的‘秘密’后,萧清莲便甩着帕子离开了。 第86章 长线 牵扯到自己父亲和夫家的辛秘之事都敢捅给她,萧家人果然又疯又狠,睚眦必报,典型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说萧清莲自私自利,却能记得她的点拨之情。君子取之以道,小人趋之以利,千人千面,百人百性,各有各的道,谈不上对错。 临近宫门下钥的时辰,萧清瑶才离开。 她只是被册封为御尊护国公主,萧文昭没有特意赐宫殿,也没有另建公主府。 虽然有听政权和议政权,但萧清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幌子,是不是真能将这些权利做实拿到手,还要看她的表现。 想到晚宴前,萧文昭单独召见她说的那些话。 萧清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苍穹之下,在明暗交错的宫灯中错落有致的宫殿群。 本应该是天下最清正肃穆的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森森寒意。 萧文昭要她找到前朝太子刘肇怀并将其党羽一并剿杀。 甚至要求这件事秘密进行,不得有第三人知晓。违令者,诛。 农历三月的晚风,还带着丝丝凉意,出了青龙门,特制的鸾舆凤驾静静地停在门前,在宫灯的照映下显得流光溢彩。 这种随便抠一颗宝石下来,就能让一家老小嚼用大半辈子的奢靡,让萧清瑶低头抿了下嘴角。 萧文昭是真的想利用她,也在想尽办法捧杀她。 也还好,她的下一个目标,本来就是了结前朝的事,倒也不冲突,捏着手中的萧文昭的手谕和虎符,萧清瑶向鸾舆凤驾走去。 燕三十等在车前,见她过来,便趁伸手扶她的功夫,低语道:“冯玉臻失踪了。姜云洲在沧州赵郡。” 萧清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动作流畅的顺着马凳走上马车。 “回郊外庄子。” “是。” ***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萧清瑶在宵禁前离开了京城,刚走出两三里地,一阵响雷闪电交错炸开划过天际,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顷刻间,大雨落下,噼里啪啦砸在车顶上,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嘈杂。 又走了几步,马车突然停了,车门顺势打开,上来一个十分高大的黑衣人。 熟悉的味道瞬间充斥整个车厢,萧清瑶抬眼一看。 陆翊脸色苍白,满身湿气,看样子被淋了个透心凉,雨水顺着他一丝不苟的发髻滑落,将他的脸和胸前的衣襟打湿,紧紧贴在身上。 “?”什么事这么要紧,三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外堵她。 萧清瑶顺手将铺在做座位上,以织金锦制成的方形贴褥递给他。 陆翊并没有接,从怀中掏出贴身的帕子,随手擦去脸上鬓角的水渍。 自收到她在宫中中毒的消息后,这是两人第一次私下近距离接触。见她面色红润,比他还健康的样子,陆翊微微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情绪,也没等萧清瑶开口询问,便直奔主题,“建成县那些瘟疫尸体是东夷破城前后幸存逃难的百姓,一部分被朝廷以工代赈安置了,还有一小部分四散逃亡,后来被儒商收容,无偿提供粮食物资,安顿了一些时日后,又被派去各地商铺以工代赈,却陆陆续续都死在了路上。” 本来就是逃难出来的百姓,大多是拖家带口或是绝户没了牵挂的人,无从查起,更不会有人报案。 真是好长的线,好深重的心机。 “那个儒商,姓姜吧?”萧清瑶却并没有太意外,将冯玉臻失踪和姜云洲的事一并说了。 当然,还有萧文昭让她秘密铲除前朝余孽的前因后果。 两人对视一眼。 萧清瑶道:“姜云洲就是刘肇怀?即便不是,也跟建成县的事脱不了干系。”想了想,盯着陆翊,直白道:“你见过刘肇怀吧?画一幅画像给我。” 第87章 身份 陆翊自袖口抽出一个细长的密封木奁递给萧清瑶。 “最后一次见他,是十六年前。当时宫门被破,后宫连着冷宫的几座宫殿被人故意纵火,烧死不少人,萧家军一半赶去灭火救人,另一半围堵暴君及其余党。他大概是在那个时候趁乱逃走,被李氏接应送去了青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因为后宫的那场大火被扑灭后,曾寻到他被烧焦的尸身,四爪衮龙袍的太子常服。” 萧清瑶侧耳倾听,一边将木奁打开。 一张有些年头的云龙纹蜡笺滚了出来,这是宫廷御制的纸,宫内一张纸、一块布,图案、颜色等等都有十分严格的等级制度,而云龙纹图案和这种洒金的蜡笺只有帝王和太子可以用,单看主纹的龙是几爪。 萧清瑶将其展开,长方形不大的一张小画卷里,并排站着两个髫丱之年的男孩,一瘦一胖,瘦的身穿衮龙袍,五官精致,十分漂亮,而胖的衣着富贵又讲究,像个米其林公仔,但给人的感觉却有点熟悉又有些陌生。 两人眉眼满含粲然笑意,带着贵族少年郎独有的矜贵和意气风发。 他们站在东宫正殿的庭院中,身后是年代久远,阅尽沧桑的古柏树。 萧清瑶不动声色的瞥了陆翊一眼,却正好撞进他漆黑如墨的双眸中。 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眼中的深意,萧清瑶笑了一声,实诚道:“那个,陆大人……小时候还挺富态,甚好,甚好。”典型老人家都喜欢的大胖孙长相,与现在细长消瘦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要不是这个场景,这个时间,正好聊到这个话题。也就是她观察力和直觉强到变态,若不是十分熟稔的人,根本无法将画中的米其林和英俊精致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帅哥联想到一起。 这就有点棘手了,都说女大十八变,看样子,男孩也不逞多让。 “除了这个,刘肇怀身上还有什么特殊的胎记或者……其他可以辨识身份的东西?” 陆翊摇了摇头,“我唯一疑惑的地方是性格,他自小嘉言懿行,怀瑾握瑜,深受太子太师和几个端方正直朝臣的拥戴。与如今的刘肇怀千差万别……”想起被人刘肇怀派来的死士追杀,还有最近几年发生的所有与前朝余孽相关的事情,根本无法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可所有的证据和线索又全都指向刘肇怀。 萧清瑶手指磨蹭着画卷,看着画中年幼的刘肇怀,这样一个明媚温润的少年,是什么原因让他隐在暗处做了这么多泯灭人性的事。 单拎出建成县瘟疫尸体的攻城战,就已经让人震碎三观,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 隐藏这么多年,查无踪迹的人,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若是为了复国,这种方式也太剑走偏锋了。 有些太割裂了,或者还有什么他们没有查清或者不知道的事。 想到池远曾经说的,关于前朝姜皇后的事,“听说前朝皇帝刘桀特别喜欢姜皇后,夜夜宿在她寝宫,后来生产当日还因为姜皇后难产,无法母子平安杀了好几个太医院的太医和伺候的嬷嬷侍婢,可奇怪的是,姜皇后九死一生,诞下皇嗣后,他却暴跳如雷的离开后宫,自此再也没踏入皇后的寝宫?” 陆翊蜷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平静无波的墨色眼眸闪过一丝涟漪,“我正在派人查证此事,因为时间久远,当时知道和目睹此事的人不是被杖毙,便是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没人敢宣之于口,恐怕,确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宫中秘辛之事太多,蛛丝马迹的背后,往往牵连着十分重要的事。 “行,那这件事若是有任何消息,记得第一时间同我讲,哦,还有……”萧清瑶从脖颈处掏出一串项链,项链的吊坠上带有十分精巧的机括,按了一下后,吊坠自项链脱落,再拨动一下,吊坠翻转变成一个十分小巧精致的令牌。 她将令牌递给陆翊,解释道:“这个,可以调动一万私兵,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陆翊伸手接过,令牌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就连见多识广的他都无法辨明这令牌的材质,除了陌生的图案,没有多余的花纹。 修长的手握着令牌,指腹轻抚着上面的图案,陆翊垂目不语。 雨势又大了些,毫无章法的敲打在车顶上,乱人心智。 “最初对我身份存疑,并未得到验证的时候,就敢拼死相救,如今知晓我的来历,还敢将私兵给我。萧清瑶,你的心,可真大。”大到让他这个经历过腥风血雨,早已看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善于权衡利弊的人,措手不及。 第88章 倒霉 人有多面,自知不易,识人亦难。 萧清瑶其实也算是一个比较敏感且疑心比较重的人,这个特性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 外界把敏感和多疑定义为一种心理疾病,但也因为这种特性,总能让这类人第一时间察觉到人或事哪里不对劲。 万事有度,适可而止,才能超然物外。 她不会把人分三六九等,而是会分亲疏远近。所以最初的时候,她对陆翊的来历出处并不感兴趣,毕竟对她来说,陆翊的标签是‘疏’‘远’,哪怕他一而再再而三,只在她面前暴露一些显而易见的漏洞。 他在试探她。 比如他手帕上熏烧的味道,并不是普通达官贵人随便能用得起的香料,那种只有顶级簪缨世族秘制的香料配方。 等等很多细节,都在试探她的反应和态度。 直到在心中拟定了长久的计划后,她开始反客为主,主动试探他。 而这次私兵的事,亦是如此。 考其所,察其由,观其所安,人何隐乎? 她要做的事,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必须要寻找一个可靠的‘团队’,很多个伙伴,徐徐图之。 成则为王,败则为虏,不容一丝马虎。因为所图甚大,所以对人对事更加敏感、多疑。 她一直以为彼此试探,是双方都认可的相处方式。 却没想到,陆翊的反应这么大,许久不见的阴阳怪气,萧清瑶如以往一样并没有放在心上,“我……” 开口只吐露一个字,却见陆翊本来就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血色褪尽,呼吸急促又十分缺氧的样子。 萧清瑶二话没说,赶紧凑到他面前半蹲下,“药呢?带了吗?”说着就要去摸他的前襟找药。 今天是她的册封大典,因为仪式繁杂又人多眼杂,她便只在头上簪了一根带有特殊毒药的步摇,救命吊气的药是一样都没在身边。 陆翊嘴唇的血色也尽数褪尽,不知道鬓边是未擦干的雨水还是他的汗水,他伸手抓住萧清瑶的小臂,轻轻摇摇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力竭失去意识,一头栽到萧清瑶身上。 同样雷雨闪电的天气,又是呼吸骤停的症状,只是症状没有上次那么严重,呼吸骤停了一瞬,便逐渐恢复。 与上次冰凉如冻猪肉的触感不同,萧清瑶扶住身体火热滚烫的陆翊,沉声道:“再快点,尽快赶回庄子。” “是。” 想了想,还是将他的身体扶正,让他后背靠在她前胸,整个人圈住,以防马车速度过快,磕到碰到。 见陆翊意识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便伸手摸了摸他身上可能放药的地方,除了一块帕子,果然什么都没有。 身子骨差成这样,却不带救命的药。 半夜三更孤身一人来堵她,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简直脑子有病。 鸾舆凤驾并非华而不实的假把式,除了镶满各种宝石,性能也配得上它的价值,大雨并没有影响前进的速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顺利赶回庄子,萧清瑶将燕二十二叫来。 庄子到了萧清瑶手中后,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可内核已经被她改的面目全非,地下室被扩建成一个十分坚固的地堡,因地理位置离京城不远,地堡连着一条通道直达京城内一处私家民宅中,民宅的位置并不算太起眼,却正正好位于京城中轴线附近。 刚将陆翊安置在地堡的房间中,燕二十二便来了,一同赶来的还有燕十二。 见到两人,萧清瑶也没说什么,退到屏风外的桌子边坐下。 一时间,房中无声,静默寂然。 偶有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又再次陷入安静。 过了片刻,燕十二自屏风走出,面色看起来有些凝重,一开口说的不是病症,而是一句问话,“姑娘从前说的那个让人突然失去意识,呼吸骤停的病症,还有让我制的速效心药,竟是陆大人?” “是。” 燕十二了然道:“陆大人的心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若是一直用名贵药材将养,活到寿终就寝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年幼时似乎受过极大的刺激,心疾最忌情绪拨动,尤其是大喜或大悲,过度消耗,导致他心疾加重,一方面是内在的,一方面是外在的……” 燕十二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组织言语描述这种病症,但萧清瑶却秒懂了。 既是先天不足的心疾,也有后天受了刺激后的心理疾病,雪上加霜,加速了他的症状。 “是受了刺激以后的心理变化,容易触景犯病吧。” “对。”燕十二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儿。 “如今呢?若想治愈,该如何?” “辞官还乡不问世事,按时服药,好好将养。”燕十二说完这句话后,又像是想到什么,看了萧清瑶一眼,只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实话实说道: “不过这次的症状应该不是触景勾连出的心疾。” “什么意思?” “他中了很厉害的毒——相思锁。”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药,但光听名字就知道大概……可能跟花边艳事有点关系。 “媚~药~?” “嗯,顶级的。” 一时不知道该感叹她跟陆翊谁更倒霉一些。 “先治吧。”以后的事,再说。 “姑娘大概没明白属下的意思。”燕十二一本正经补充道:“既然是顶级的,就是无解的,必须……”这毒无色无味,中了以后也并不是即刻发作,发作的时间因人而异,但若发作起来……也难为这陆大人有如此强大的定力,不动声色的坚持到现在。 哦,行,陆翊比她更倒霉。萧清瑶想了想,吩咐道:“先弄醒吧。” 而后转身去了隔壁书房,好一会儿功夫,夹着两三本图册回来了。 陆翊已经醒了,舌下含着燕十二给的心疾药,板板正正的靠在大枕上,脸色比刚才好了许多,甚至带了点不太正常的红润。 “你都二十五了,应该……能自理了……对吧?”说着,自腋下拿出三本图册。 上书‘避火图’。 “……” “……” “?” 第89章 开始 第二天天还没亮,萧清瑶刚同燕三十拆完招,便听门房禀报,陆翊走了。 一并带走的还有她给的令牌和那三本图册。 今天应该是他的休沐日,其实没必要这么火急火燎赶回去的。 “昨天典礼结束后,他去哪了?接触过什么人?”午时过后,百官便散了,晚宴也不过是萧氏族内聚会。 “陆大人除了外派公差,只要在京中就是户部和陆府,从未有应酬,也不会去其他地方。”燕三十恭敬回道。 萧清瑶擦汗的动作一顿,没再继续追问,“去准备,辰时二刻出发。” “是。” *** 为免打草惊蛇,卫锋卫羽来的时候,只驾了一辆寻常的马车。 昨夜他们都没在京中,刚回来便接到萧清瑶派人送来的讯息,虽然没有过多赘述,但看到自家公子苍白的脸色以及家中那位昨夜的异动,便隐约猜到了几分。 卫锋明知逾矩,却还是忍不住劝道:“公子还是将她送走吧!” 陆翊坐在主位上,不管什么姿态都习惯性的背脊挺直,眼眸低垂,看着萧清瑶给他的令牌,却没有回应。 送走?恐怕,是送不走的。 家中百十人的命,他还要名正言顺的讨要回来。 只是徐徐图之的时间太漫长了,长到记忆中那个雷雨交加的雨夜,冰冷的雨水和喷涌的鲜血已经逐渐模糊…… 总得将人放在身边,时时刻刻看到那张脸,就不会忘记那些仇恨。 卫锋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知道他的性子虽然看起来温文儒雅,是谦谦君子,实则骨子里倔强又硬气,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认准的人奉陪到底,认准的事绝不放弃。 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终其一生,哪怕付出生命。 “她要开始布局了。”陆翊将手中的令牌递给卫锋,“我们……也该动了。” 卫锋伸手接过,至于公子嘴里的‘她’是谁,根本毋庸质疑。 “是。” *** 萧清瑶一路向北,快马加鞭赶往沧州。 刚准备横穿荆州,直抵沧州郡望赵郡。 行至荆州桂阳郡浈阳县外的官道,极目远眺,地平线的尽头尘土飞扬,离得近了,孩子的哭喊声、马蹄声、吵闹声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密密麻麻的人,看起来像是大军压境,给骑马驻足观望的萧清瑶一行人,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萧清瑶微微侧头,燕二十七便从队伍中策马扬鞭,向远处狂奔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探查虚实的燕二十七急奔归来,却在离萧清瑶一行人约百米的距离停了下来,急声高喊道: “姑娘,沧州瘟疫,已经控制不住,大规模爆发了。” “什么?” “自沧州赵郡开始,一夜之间,快速蔓延至整个沧州辖内,各郡县府衙县令根本来不及呈报上级,整个沧州彻底沦陷了。”燕二十七喘了一口气,又将打听来的瘟疫症状、各地官府职能尽失等浅显的消息讲完后,静等命令。 肠穿肚烂,全身赤红,与建成县瘟疫尸体的症状十分相似,只是传播的速度和发病的时间比建成县要快很多。 萧清瑶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漫天黄沙,捏紧了手中的马缰,直到青筋暴起,扭曲蜿蜒。 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异常,谁也不知道她此刻内心激烈的挣扎和无奈。 自怀中掏出一个装着药丸和令牌的小袋子,像投掷暗器一般扔向探查的暗卫,“探,想办法联系到沧州境内的其他暗卫,便宜行事。” “是。”燕二十七抬手接住袋子,掉转马头,朝沧州方向飞奔而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目送一人一骑渐行渐远,萧清瑶沉声道:“拿我的令牌回浈阳县衙找县令,告知沧州的情况,让他紧急调派粮食、物资至城外……暂且关闭城门,无令不得擅自出入城,违令者斩。” “是。” “去临近的驿站,将目前情况消息传递进京。沿路的郡县城门关卡暂且关闭,等候通知。” “是。” “通知燕十二,带人以及先前研制的瘟疫解药,准备随时支援。” “是。” “去建成县找林逸,让他调派医官去沧州临近的驻军驻地,提前做好预防。” “是。” 一连串的命令下去,萧清瑶身边只剩下燕三十一人了。 “姑娘,您还是先回京城吧!”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百姓,燕三十已经猜到萧清瑶要做什么了,踌躇了片刻,忍不住劝道。 “离这最近的饶安县县令是陆翊的人,让他紧急调派物资过来,先安置这些逃亡的百姓。” 燕三十错开萧清瑶半个马身的距离,侧目便能看到她的侧脸。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一副胸有成竹,胜卷在握的样子。 可没人去探究她为什么会这么厉害,读过的书堆砌起来顶天立地整整一面墙;七岁习武,天还没亮就起来站桩、拆招,风雨无阻…… 而最重要的是,她对他们这些暗卫的态度,不是上不得台面,只能隐在暗处的玩意儿;不是随时被主人舍弃的物件儿,她会说‘没有什么比你们的性命更重要,平安归来’。 他能理解燕一、燕三十六他们为什么愿意不顾一切的追逐她的背影,她就像是一盏光,不温不火,却足够照亮黑暗中的他们。 而习惯黑暗的人,根本无法拒绝这道光的诱惑,只想守护。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萧清瑶转头看向燕三十,抬手拍了拍他的马头,干脆道:“早去早回,这么多百姓,我恐怕安抚不住。” 燕三十深深看了她一眼,抱拳道:“是。”说完,拉紧缰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一声嘶鸣,马蹄在地上扬起沙尘,一人一马如离弦的箭般飞奔而去。 第90章 震慑 大昭有明文规定,除边关告急、大规模聚众造反等十分紧急的情况外,不管是谁,都不得使用八百里加急送信。 而萧清瑶通过驿站传递入宫的消息,也因为这个原因没有第一时间送到萧文昭手中。 李光复将萧清瑶的印信收入袖中,转身进了御事殿。 “圣上,御尊护国公主传来消息,说是沧州爆发瘟疫,但具体情况并未查明,希望朝廷增派人手和物资到灾区救济。” 萧文昭眨了下有些酸涩的眼睛,一目十行的看着手中的密信,“派人查探详情后,再酌情安排便是。” “是。”李光复规规矩矩的抬眼端详萧文昭的面色,见他有些疲态,便上前跪坐在他身边,将手捂热后,轻手轻脚的为他按摩头颈。 “圣上为社稷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才落下这头疼的病症,不如,歇歇吧!”说着,将手按上萧文昭的肩膀,苦口婆心的劝慰道:“您还是要以龙体安康为重,这才是大昭之幸,万民之福。” 萧文昭将密信按下,满含深意的道了一句:“朕是该要以龙体安康为重。” 李光复不动声色的扫过萧文昭手中的密信,垂眸不语,一时间,整个内殿只有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而其他势力收到消息后的反应各异,顶级阀门世族及其他世族一如既往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门第势力较低的寒门自顾不暇。不少豪绅商贾趁机囤积草药、粮食物资,准备时机成熟的时候哄抬物价狠狠赚一笔。 所有人都不以为意,也没人知晓这场有预谋的瘟病,彻底改变了整个大昭的政治局势。 就连身在一线的萧清瑶,都无法力挽狂澜。 *** 目送燕三十离开,萧清瑶驭马绕到百姓队伍的最后方,下马拍了拍马屁股,“去吧,自己找点吃的。” 马儿打出鼻响,摇头晃脑的溜达着往一旁密林走去。 萧清瑶从地上摸了把泥沙涂到脸上身上,观察一会后,偷偷摸摸混进了百姓队伍中。 吊在队伍最后面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条件好点的坐在牛板车上,骑驴的、赶着鸡鸭鹅羊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就算在空旷的大路上依然臭气扑鼻,让人难以忍受。 而百姓们却像是无知无觉的傀儡,各个神情萎靡,两眼无神。 逃命的时候,根本没人在意这些。 萧清瑶扶住一个满头华发,身上打着补丁的老妇,换了一种口音,“大娘,我来扶您。” 大娘麻木无觉,就算被人架住胳膊也没反应。 又走了几步,身边坐在牛车上,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抹了把眼泪,忍不住哭道:“奴家今年刚从荆州嫁过来,就发生这种事,也不知道爹娘如何了,呜呜……” “哎,真是流年不利,这才刚好了几年,我们家可是刚在昭庆盖了房子,本想过点好日子的,这下好了,也不知是惹了哪路神仙……” 有人开了头,临近的百姓终于有点人气儿,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却都是哀声载道的抱怨声。 萧清瑶混迹其中,将他们的话拼拼凑凑,得到了些讯息。 因为疫病传播速度飞快,沾染之人发病迅猛,肠穿肚烂,死状惨烈。整个沧州的政府机关职能部门一夜之间全部陷入瘫痪,这也导致沧州境内郡县之间消息闭塞,甚至不明情况的百姓人心惶惶,一传十十传百,一窝蜂的背井离乡涌向京城。 “人都说了,德不配位才会有这么多灾祸,倒是苦了咱们穷苦百姓。”一个牵着驴,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突然高声道,在百姓中尤为突兀。 她虽然一身狼狈,看起来像是穷苦人家的妇孺,可声音洪亮,出口条理逻辑清晰,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带偏了。 透过人群,萧清瑶看向妇人,伛偻着身子,看起来像是长年累月体力劳作导致的,但她裙摆下走路的腿脚却十分稳健,像是有功夫在身的习武之人。 百姓们平日私下里也会因为风不调雨不顺,而说些大不敬的话。如今又是满腹牢骚无处宣泄,怨气冲天不得爆发的时候,被她这么一搅和,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纷纷将这天灾人祸栽到皇族萧家头上。 等到城门下,众人看到城门紧闭,县兵站在城墙之上,强弓利刃对准城下的他们,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又瞬间被这阵仗吓住了。 整个队伍停下,纷纷抬头看着城墙上为首的人,七品县令的官服在一众官兵中格外显眼。 “得御尊护国公主之令,即刻起浈阳县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城,违令者,斩!” 一句话,城外逃亡的百姓们全部傻眼了。 没有看到城门外的物资时,萧清瑶已经有准备了,可真正见识到自己的口令被浈阳县断章取义,阳奉阴违时,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安静的人群中,又是刚才那个妇人隐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公主不让进城,这是皇族不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不给咱们留生路啊……” 话落,队伍不同位置传来几个应和的男声和女声,皆是朝廷无能,萧氏无能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百姓们本就是极容易被煽~动的群体,如今身处这种境地,三言两语便将城下这千余百姓的火拱了起来。 纷纷握紧锄头、铲子各种农耕可以充当武器的器具,对着城墙上的人怒目而视。 而方才故意煽风点火的几个人,刚想开口再添一把火的时候,人群中先响起一道女声,洪亮又带着十足的威慑力。 “聚众闹事,等同谋反,株连九族,杀无赦!”说到最后,竟是带着隐隐的肃杀之气,一下子将城下的百姓镇住了。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县令的身后,毫无预警地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那人手中持剑,紧紧抵在县令脖颈处,燕三十一开口道:“奉御尊护国公主之令,紧急调派粮食物资至城外,即刻安顿沧州百姓,原地等候支援。浈阳县令曹吕义假传公主之令,玩忽职守,当……” 还未说完,手上的剑在县令的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鲜血瞬间涌出,眨眼的功夫染湿了他的前襟。 与鲜血一同流下的,还有曹县令失禁的尿。 第91章 安抚 一阵风吹过,不管是城墙上,还是城墙下,密密麻麻好几千人,却静得可怕。 萧清瑶也被燕三十一震了一下,总觉得这骚操作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像谁。 在众人都像被点了穴定在原地的时候,她先动了,悄无声息的靠近那个隐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妇人,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城墙的时候,直接用手掌抵上她的命门,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让我猜猜,是谁派你来的。姜云洲?或者应该叫刘肇怀。” 妇人身子一僵,条件反射的矮身反击,却被萧清瑶一下揪住后衣领,另一只手拖住她的下巴。 ‘咔咔’两声,卸掉下巴的同时,将她弄晕,直接托到两人身边的毛驴背上。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 侧目,正好对上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一错不错的盯着她。 是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豆丁。 萧清瑶冲她笑了笑,伸出指头压在嘴唇上,无声的‘嘘’了一下。 又过了半晌,城门被打开,先是出来几个全副武装,捂着口鼻的县兵,紧跟着一小队人,推着装满麻袋的小推车跑了出来,随便往城门前一扔,连忙又跑回城门内。 就这样进进出出十几次后,一个身着县尉服的大汉自城门内走了出来,抱拳作揖后,朗声道: “奉御尊护国公主之令,紧急调派粮食物资至城外,即刻将沧州百姓安顿在城外,原地等候支援。下官李健职责所在,必须要护卫浈阳县百姓安全,不得将诸位老乡放进城内安置,李健在此,向各位衣食父母请罪了。”说罢,对着沧州逃难的百姓们一揖到底。 李健长得又高又壮,像半座小山,这诚心诚意的弯身作揖,露出他身后的城门。 城门外的沧州百姓透过门缝看着浈阳县内的百姓,他们手里或是拿着菜、或是米面粮,还有整担烧火用的柴火,看样子正准备放到小推车上送出来。 萧清瑶也站在人群中,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而后自半开的城门中又走出一个人,一身黑衣,手握的长剑上,还有一抹残留的血迹。 他越过李健,走向城外的百姓,人过之处,百姓们皆自动自发的让出一条路,直到他走到一头驴边上。 站定后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幸不辱命,已按照公主吩咐,紧急调派粮食物资至城外,即刻安顿沧州百姓,原地等候支援。” *** 拂堤杨柳醉春烟,草长莺飞的四月天已经不见寒冬的凛冽。 虽然地处北方,但浈阳县的位置正好在南北交界的中间位置,只要天气晴好,夜晚的风甚至已经带了点初夏的味道。 浈阳县城外背风处,鳞次栉比的搭建着大大小小的帷帐。 萧清瑶的帷帐在最外侧,以护卫的方式堵在所有百姓的正后方。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的天幕下,帷帐正中央的篝火随风闪动,照亮了夜晚的孤寂。 临时搭建的营地,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显得那几个鬼鬼祟祟,想要趁夜逃离的人影愈发突兀。 四个人想要趁人不备偷偷摸摸离开,只因为白日那个被称作御尊护国公主的小丫头片子要剖了与他们一道的女同伙,她原话怎么说的来着? ‘既然是知情者,又敢混迹在疫区的百姓中,必定已经服下解药或者吃了预防的药剂,直接开膛破肚提取心头血,让十二拿去提炼解药便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她居然不避人,声音还出奇地大,生怕别人漏听一句。 简直心狠手辣,骇人听闻。 四人在篝火照不见的地方集合,大气都不敢喘,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绕开萧清瑶地帷帐,眼见马上就要逃出生天,看到‘曙光’了。 一道人影从帷帐地另一边绕了出来,“这么晚,是准备去哪?” 她手中不知从哪借来的锄头,一人一锄横在前面,生生将四人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见四下只有她一人,几人反应过来,齐齐上前想要擒住萧清瑶。 说时迟那时快,在其中两人的手即将抓到萧清瑶时,她身子微微一动,后仰弯身避开,锄头顺势抬起扫过,力道出奇的大,让人防不胜防,将率先凑近的两人一同扫了出去,正正好砸到后来的两人,四人瞬间滚做一团,齐齐退后几步,狠狠跌倒在地上。 傍晚就自附近赶来支援的六个暗卫三两下便将四人按住并卸掉下巴。 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甚至都没有惊动陷入熟睡的百姓们。 萧清瑶抬起下巴,点了一个方向,暗卫们便拖着四人避开营地,去了官道另一边的小树林。 “一问一答,答不上来的话……”未尽之语带出一股如有实质的杀气。 “是谁派你来的?” 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猥琐男,被暗卫正好下巴,直接推了出来。 “我……”他只踌躇了一下,便见剑光一闪,脖颈处带起一串血珠,整个身体跟着僵住,而后顺势倒地,没了气息。 萧清瑶看向剩下的三人,目光扫过谁,谁的狠狠都一下,甚至三人根本不敢与她的眼神接触,其中一人十分剧烈的挣扎着。 “呜呜~” 暗卫看了萧清瑶一眼,得到回应后,便上前一步将他下巴回正。 他像是忘了下巴的酸痛,迫不及待如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都吐露了出来。 “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按照吩咐混迹在逃亡的百姓里,看准时机煽风点火而已啊~哦,我没吃药,没有解药。”他怕极了萧清瑶会将他开膛破肚,着急道:“那人说,这病只有世族、达官贵人才能得,对平民百姓无害的……我说的是真的,公主……姑奶奶,放过我吧……” 旁边下巴被卸,无法说话的两人拼命点头应和,就怕晚一步或是不回应而人头落地。 “那人,是谁?” “不知道,我在沧州没见过,是个女子,出手十分阔绰,对了,银票,银票还在我身上……” 萧清瑶又示意暗卫将其他两人的下巴正好,三人东拼西凑,凑成了整件事的前因。 第92章 线索 任谁都没料到,这场疫病的最源头,居然是十大顶级世族之一沧州赵郡赫赫有名的刘氏。 起先,并无人在意,尤其刘氏第一时间将消息封锁,外人并不知晓,直到分散各郡县的刘氏子嗣被秘密召回家后,噩梦才刚刚开始。 一传十,十传百,全族上下千余口人连同贴身侍婢、侍卫,不过几日功夫陆陆续续染病,都没挺过两日,皆暴毙而亡。仅存的十几口人,也是苟延残喘,看起来撑不了几日。 沧州各地郡县的主要掌权执政者皆出自刘氏或是旁支姻亲,整个沧州一夕之间所有的的机关行政部门全部瘫痪,又有人在背后故意煽风点火,不明真相的百姓们听风就是雨,一窝蜂的四处逃窜。 荆州桂阳郡浈阳县正好与沧州衔接,又比其他州郡衔接的距离近一日的脚程,这也是为什么地大物博的沧州,只有这点百姓在逃难,且其他临近的州都还没有反应的原因。 剩下的三人争先恐后将他们知道的所有讯息一股脑的吐露出来。 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三人眼见萧清瑶沉默不语,吓得连平时偷鸡摸狗,看了多少老婆子、小媳妇洗澡,调戏了多少良家妇女的事也一并交代了。 萧清瑶伸手接过搜出来的银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个出手十分阔绰的女子可是头戴幂篱,并不以真容示人,言行举止像是高门闺秀,操着青州或是京城一带的口音?” 三人齐齐一呆,异口同声的回道:“你怎么知道?” 其中一人像是邀功般,赶紧抢话道:“我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样?” 见萧清瑶因为这句话,特意看向他,整个人立马支棱起来,刚想开口谈条件,余光却恰好瞄到头身几乎分离,死得透透的‘同伙’。 立马在心中给自己一个大逼斗,惶恐道:“她来寻我的地方,正好是我经常嫖……不,经常路过的小巷。因为当时刚下了一场大雨,这种孤僻的巷子满是泥泞,脏乱不堪,甚至还有这么大的耗子……”比划了一个约莫二十厘米的大小,继续道:“那耗子窜到她脚边的时候,大概是被吓坏了,脚一滑,幂篱掀开了片刻……哦,对,她会功夫,功夫了得,也只是眨眼功夫,她就稳住身型……”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嗖’一下飞到我面前了。” 萧清瑶看向暗卫,暗卫收到指令后,便将这只知道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的混混拖去一边画人像。 仅剩下的两人开始瑟瑟发抖,还没等萧清瑶开口说什么,便哭爹喊娘的开始求饶。 萧清瑶自暗卫手中接过官府的通缉令扔到两人面前,“刚才杀的这个,是被官府通缉的悍匪周二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身上背了至少十几条百姓的命,你们……” “没有,没有,我与他不认识……公主明鉴,饶了我吧……” 萧清瑶摆摆手,让暗卫将两人也拖了下去,等查明情况后再做定夺。 ** 第二日萧清瑶又随机抽了几个沧州各地的百姓出来了解情况,口径基本一致,三人确实没有说话。 傍晚,探查沧州的暗卫以及早先在赵郡蹲守姜云洲和寻找冯玉臻踪迹的暗卫送回了消息。 与那三人和百姓们交代的情况差不多,只是更详尽些。 甚至把世族和达官贵人中招的起因也一并挖了出来。 沧州的疫病似乎与一个名为’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的铺子有关,经营高等香料、制香原料,各种盘香、香粉、香露等等品类,定价极高,专门服务达官贵人,世家后宅的贵妇小姐。 最早发病的刘氏嫡系族长家刚及笄的小孙女,便是此间香铺的第一批忠实客户。 事发前,她曾邀着自家姐妹长辈,一起光顾过这家新开不足月余的香铺,甚至还买了很多男子佩戴的香囊、香串以及女子的香粉、香露,因为品质和香味确实独一无二,一下子就在刘氏的后宅传开了。 接下来,便是一夜之间,几乎绝户的赵郡刘氏和人心惶惶四处逃窜的沧州百姓。 “飞鸽传书,先让燕十二过来。” “是。” 燕三十一看着不远处,百姓们井然有序领吃食的队伍,忧心道:“浈阳只是小县城,官府储备也不是很足,如今又多了这么多百姓的嚼用……哪怕饶安县令看在陆大人的面子上,真能将物资运过来,恐怕也需要七八日的时间。” 正在这时,耗时耗力整整一天半夜,那个号称见过女子的混混,终于确定了女子的模样。 暗卫将一张十分粗糙的草纸递给萧清瑶,她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十分夺目的美人脸,眉心处的美人痣,十分有辨识度,面若银盘,目似水杏,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确定吗?” 混混也被押过来了,听萧清瑶居然质疑他,差点忍不住跳起来,“我曹阿七阅女……咳咳,这种美人,我怎么可能记错?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说到一半,偷偷摸摸瞟了萧清瑶一眼,不吱声了。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而立在萧清瑶身后的暗卫打量了片刻,略显迟疑道:“姑娘,这女子……属下见过。” 萧清瑶转身,将手中的草纸递给他,“哦?在哪见过?” “刑部大牢,她是碎星谷阿暖的阿姐,当初是属下与燕九一同去刑部大牢将她接出来,送去与沧溟汇合的。” 萧清瑶轻笑一声,“沧月。”居然是刘肇怀的人。 沧溟家破人亡全族被灭,可都是拜前朝暴君所赐。 一个前朝太子,一个江湖大门派行侠仗义的侠女,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只有家仇国恨的人,居然能牵扯到一起。 她曾试探过沧溟,他对朝廷的态度冷淡,一副恨不得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提起前朝的人更是杀气外露,根本无法压制。 他可能并不清楚沧月与刘肇怀的事。 如今看来,抢夺遗诏去刑部换人的事,恐怕也有猫腻。 萧清瑶从袖带中扒拉出沧溟给她的令牌,连同画像一起递给身后的暗卫,“去碎星谷看看沧月在不在,如果不在,便告诉沧溟来龙去脉。” “是。” “等等。”萧清瑶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先自鸾舆凤驾上抠下来的巨大宝石,交给另一个眼生的暗卫,“你去,直接去找阿暖,就说,我送她的礼物。”又将令牌和画像交到他手中,一切不言而喻。 “明白。” 第93章 宁瑜 萧清瑶是做事很果决的人,很少会为哪件事、哪个人犹豫不决,如今远远望着城外早已陷入沉寂的临时营地,毫无睡意。 她在纠结一件事。 从知道并确定这次疫症是针对世族的时候,忍不住犹豫了。 如今世族当权,把持着大昭绝大多数的资源和人脉,不管这前朝太子是处于什么目的,专门研制出对付士族门阀的瘟疫病毒,其实也算是在间接帮她完成她的目的。 手段很残忍,但结果却很诱惑。 她本来计划参考前世的商鞅变法,通过改革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间接削弱世族的政治话语权和资源的控制权。 时间可能长达十到十五年。 她确实答应了沈明珠离开京城,远离是非之地,她也没打算食言。 现下,她没有能让沈明珠、沈氏及外祖父,让自己全身而退的方法,离开京城,隐入暗处是目前唯一可行且没那么大风险的选择。 尤其是清楚并确定陆翊的身世和他要做的事后。 陆翊在明,她在暗,也恰好适合下一个阶段的布局。 只是计划始终不如变化快,她甚至都已经计划好,假设世族遭此劫难后,该用什么方式维稳,快速推动大昭迈入下一个阶段,盛世……她们这一代应该是看不到了,但至少能为百年后的盛世,打一个非常坚实的基础。 整整少奋斗十几二十年,甚至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掉一些不听话的世族,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一道人影,借着蟾彩倒映在萧清瑶身边,她转身抬头看去,来人墨色劲装,头发些许凌乱,眼下一片淡青色阴影,似乎几夜未睡的模样,一身风霜露水,风尘仆仆。 “宁瑜?” “建成县尉宁瑜,拜见公主殿下。”一边说一边下跪行礼,却因为一路骑马颠簸不停,整条腿又痛又麻,一个没控制住,双腿一抖,直接五体投地磕到了泥地上。 一时间黄土飞扬,瞬间将萧清瑶扑成一个沾满泥沙的泥人。 “?”为了坑世族,加快进度,草菅人命、见死不救确实不对,但她就只是想想而已,这就遭报应了? 而宁瑜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装死。 一阵风吹过。 “咳咳~宁大人……哇哦,好大一条蛇……” “什么?在哪?在哪?我最怕蛇了!哪有蛇?在哪啊?”宁瑜一个高自地上窜起来,恨不得蹦到萧清瑶怀里。 上蹿下跳了半天,才发现萧清瑶灰头土脸的站在一边,面目表情的看着惊慌失措的他。 “那个……卑职不是故意的,公主息怒啊!”宁瑜能屈能伸,决定伏低做小。 “你怎么来了?”萧清瑶哪能真同他计较,她更关心的是他单枪匹马风尘仆仆赶到这里见她的原因。 听到这句问话,宁瑜表情一变,认真道:“大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派医官去沧州临近的驻军驻地提前做防御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宋医官给我,让我转交给您的瘟疫解药和配方。自建成县那场瘟疫后,他潜心钻研……” 像是一时忘了医学的专有名词,宁瑜尴尬的笑了一笑,“就是……那个,不管怎么变,只要是这种肠穿肚烂的瘟疫,都能预防并清除。哦,他说上次你给他的礼太大了,他这种清洁廉明的好医官无功不受禄,这个……算是抵掉那份礼,互不相欠了。” 萧清瑶伸手接过。 你看,世界破破烂烂,再苦再难,总有人愿意缝缝补补,负重前行。 “好,麻烦转告宋医官,回头我送他一副妙手回春的牌匾。” 宁瑜替宋医官应了,见四下只有萧清瑶在,便凑近她,解释此次他来这里送药的原因。 “您离开建成没多久,便有一些脸生的人跟着我们,尤其是林逸,衙门、家,甚至他老家祖宅,我们不敢打草惊蛇,收到您的讯息后,我和医官们也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 “是什么样的人?” “像街上的混子,有点拳脚功夫,但不高。” 她知道这件事,因为派去盯梢的暗卫曾第一时间上报过,她也不想打草惊蛇,只要不威胁到林逸他们的生命安全,就让暗卫继续观察,便宜行事。 因为没有发现那批人跟谁联系,也就一直没有实锤背后的人。 虽然,她心中大概有数。 萧清瑶吹了一声口哨,招来暗卫将宁瑜带下去安顿休息。 她握着瘟疫解药和配方,脑中想的却是前世朝代更替,兴衰荣辱,上下五千年,各种知名、不知名的战争,成也枯骨,败也枯骨。 她一直都知道,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这天下安定是天方夜谭,有人的地方必有争斗,上兵伐谋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她一直周旋,极力避免大规模冲突,但不可否认的是,大昭目前的情况,恐怕更适合‘胆敢乱天下者,必屠之’这条路,徐徐图之,真的太难了。 第94章 善恶 萧清瑶将瘟疫的解药药方和用法展开,快速扫了一遍。 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放在手中仔细观察,青绿色的药丸,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言难尽的中药味,简直没有一个特性像解药。 放进嘴里的瞬间,又苦又涩,一股十分浓郁的中药味和血腥味,直冲天灵盖,还带着一丝清凉,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吃过最难吃的玩意儿,她却面无表情一边嚼一边倒出几粒换到别的瓷瓶中。 招来燕三十一,“将药方誊抄一份,连同这瓶解药一并送去沈氏,亲手交给沈峰。” “是。” “你去办。”说完半天,却见燕三十一站在原地没动。 萧清瑶抬头看他,却见他一脸迟疑,抱拳道:“姑娘身份矜贵,试药这种事,以后还是……” “你们自幼习武,身体条件优于普通人,不适合。”不管是这次的重灾区,手无缚鸡之力的世族,还是清苦的百姓们,暗卫各方面的条件,确实不适合试药。 见燕三十一还是一脸担忧的样子,萧清瑶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萧清瑶平时虽然一副人畜无害,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她的性子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不容置疑。 燕三十一便没再劝,领命离开,连夜赶往清郡。 整个晚上,萧清瑶都在思考这件事如何处理,天蒙蒙亮的时候,她重新誊抄了一份,通过驿站传去京城,还有驻守邈川城的薛怀诚,以及陆翊等人,身边刚回来的侍卫又被分批派了出去。 两天、三天,第四日,萧清瑶仍然没有收到京城的回信,也没有支援。 城外的百姓们之所以这么安稳没有闹事,并非他们被教化到不敢反抗,而是经历过乱世的百姓,对饥饿、灾荒和残酷的战争已经有了自己的感悟,为了一口饭,为了活着,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在极端环境下,善恶就没那么重要了。 剩下的物资,只够这些人再坚持三日。 每一个组织,哪怕是临时组建起来的逃命队伍,也有自己的‘领头羊’。 肖央,沧州乐成县人,是乐成县的县兵的兵长,乐成乱了以后,他便带着几个兄弟及兄弟家眷一同逃亡。 因为武力值高又是团队作战,一路上遇到很多浑水摸鱼想要劫道的山匪流寇,都被他和他的兄弟们三两下打跑了。 自此以后,这个逃难的队伍便以他为首,万事皆由他拍板。 所以当他带着几个兄弟找到萧清瑶的时候,她并不意外。 “公主殿下肯屈尊降贵与百姓同吃同住攻克难关,是大昭之福,是百姓之幸,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眼瞅着粮草只够坚持两三日,公主如此淡定,是已经有了解决之策,或者圣上派的人、物已经在路上了?”肖央身高不高,一身的腱子肉,长相却很憨厚,话中虽带着试探之意,却也算直来直往。 “今日这场瘟病,乃人为之祸。来势汹汹,又十分阴毒,为了尽快平息此事,圣上自有决断,不是你我能过问的……”萧清瑶微微一顿,继续道:“本宫倒觉得,为了大家的安全,安顿在此,倒是比其他地方要更安全些,至于物资粮草……自不会让百姓再受累。” 肖央与身边的兄弟对视一眼,似乎达成某种默契,又客客气气的聊了几句后,便恭恭敬敬的告辞,带着几个兄弟回营地了。 因为人手不足,萧清瑶从一开始便属意肖央及他的兄弟接手安全和巡护的事,并没有让暗卫掺合。 大概也是因为她的‘懂事’,肖央很服从,这次也没有太为难她,只不过这份安宁,恐怕只能维系到两三日,粮草物资用尽的那一刻。 *** 而远在京城的萧文昭,并没有当回事,直到几天后的早朝,有不少官员联名上书呈报此事,他才依稀想起萧清瑶上报的,有关沧州疫病的事。 “传朕旨意,命户部侍郎方泽、太医院院首刘伯奇、礼部侍郎崔亮协同主理沧州疫病之事,务必尽心,若有懈怠,定严惩。陆翊……” “臣在。” “朕任命你为钦差大臣,前往沧州统理一切事宜。无论粮草、药材,还是沧州各郡县疫病相关的问题,悉数由你负责。必要时不必请示皇廷,可自行决断。” “臣遵旨。” 退朝后,在陆毅等人忙着制定疫病方案,调配人力和物资的时候,临近子时的时候,萧文昭和陆翊一前一后同时收到了萧清瑶的解药和药方。 萧文昭坐在书案前,一只手捻过印信,另一只手轻轻敲击桌面,像是在思考。 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萧文昭抬手将萧清瑶的印信凑到蜡烛前烧了。 “将这个送去萧氏。”萧文昭拿起手边的解药和药方。 “是。” “你亲自走一趟,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告诉萧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奴才明白。”李光复躬身回道。 “还有……沧州的事,陆翊他们会解决,让她先回来吧!马上要及笄了,女孩子大了,最重要的还是择一良人,早些成亲才是。” “是。” 第95章 救援 又是一个不眠夜,陆翊一目十行的将碎星谷沧月的事和目前沧州的情况看完,又将药方展开,扫了几眼,“这药方和解药,她还送给谁了?” “圣上、沈老爷子,还有邈川城薛怀诚。”燕十七出发前,萧清瑶已经交代过什么可以说,如今陆翊问起,他便知无不言地交代清楚。 答案一出,陆翊便知晓了萧清瑶的意思。 吩咐卫羽带燕十七下去休息,他手中却迟迟没有将药方放下。 都说君心难测,可萧清瑶却预判了萧文昭的心,算准了他不会将药方和解药公开给世族。 这就像送上门的机会,萧文昭高兴还来不及,不可能轻易放过。 要知道,削弱世族势力一直是萧文昭地计划之一,只有将权利和资源回收到自己手中,他的帝位才能更稳。 萧清瑶明知如此,却还是给了他一次选择权。 也是间接隐晦的问他:琅琊王氏,想不想保。 “呵……”陆翊轻笑一声,这笑声中却带着十足的冷意。 琅琊王氏,早在十八年前,就没了。 将药方凑到蜡烛边,看着它遇火即燃,眨眼的功夫化为灰烬四散飘落,夜风一吹,彻底没了痕迹。 卫锋在旁边看着,本来想劝慰两句,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犹豫的一瞬,从半开的窗户外飞进一只灰色的鸽子。 ‘咕咕咕’一边叫着,一边在窗棱边扑腾。 卫锋赶紧将它脚上的字条取下来,展开一看,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 卫锋一向稳重,倒是难得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陆翊看他这幅样子,开口问道:“何事?” “圣上要召那位回宫……准备及笄礼还有……赐婚。” ‘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中格外突兀。 悬于半空的毛笔上,墨汁滴落,刚完成的沧州疫病救援预案糊成很大一团,隔了许久,他问道:“谁?” “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的嫡长子,赵震霆。” *** 从下旨到委任再到制定计划以及调派物资、调查沧州当地的情况,周期又长又繁琐,哪怕此次行动的最高长官是陆翊,也无法跳过流程直接落地,而萧清瑶的物资,根本坚持不到朝廷的支援。 在物资消耗殆尽的最后一日,肖央又带着他的那帮兄弟找上门来。 看起来客客气气,但几个人却不动声色的将萧清瑶半围了起来。 肖央拿着一个空了的米袋,伸到萧清瑶面前,开门见山道:“公主殿下,咱们百姓千辛万苦从沧州逃出来,让朝廷及时得到消息。如今这么多天过去了,眼瞅着粮草已断,公主是准备跟咱们一起喝西北风吗?” 他咧嘴一笑,带着十足的讽刺,“咱们贱命一条,饥一顿饱一顿也没什么,倒是公主殿下,养尊处优、身娇体贵,恐怕承受不住这种疾苦吧?” 说着,几个人慢慢靠近,将萧清瑶彻底堵在他们围起来的圈中。 萧清瑶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一阵十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官道的尽头,一前一后跑来两匹马,瞬间来到几人跟前。 当先的一人目光锁定萧清瑶,又看向她身边这几个人一副要群殴她的架势,忍不住调侃道:“哟,您这是玩什么呢?哦,我知道了,当初坑蒙拐骗忽悠我当牛做马,如今遭报应了吧?” 竟是许久不见,一直跟在广晟镖局冯氏身边的封翎。 “怎么是你?”萧清瑶诧异道。 封翎自马上下来,竖起大拇指,反手点了点身后,解释道:“夫人怕你饿死,让我送些吃食来。”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排成一条长龙,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有规律的靠近。 等所谓的‘吃食’靠近,并一辆车一辆车自她眼前掠过,朝着城门营地的方向运去时。 萧清瑶两眼一黑,感觉自己的荷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 至少目前为止,广晟镖局的大半算是她的产业,前期的投资建设差点让她倾家荡产,虽然进度比预计的快了很多,但远远还不到有盈余收益的阶段。 她可以为百姓免费提供粮草援助,却不想替萧文昭擦屁股,听起来有些矛盾,但人本来就是矛盾的综合体。 等从痛心疾首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时,肖央已经带领几个兄弟,跟着最后一辆物资车走了。 一阵欢呼声,自营地中央传来。 萧清瑶这才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封翎,却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很十分没有存在感的人。 一身粗布衣裳,平平无奇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很寡淡,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npc,路人甲,存在感低到几乎可以忽略。 萧清瑶微微纳罕,这种感官,实在奇怪,“这位是?” “咦,你忘记啦?他就是你拿银钱救活的那个人啊!你还喂他吃药来着……嘶,这么说起来,你才算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吧?” “虽然迟了些,但应该不算晚。”男子抱拳作揖,朝萧清瑶躬身行礼,“子衡,谢姑娘救命之恩。” *** 人生处处是道场,时刻考验着大家的心性。往往在你需要某种东西的时候,它迟迟不肯出现,而在你不需要的时候,它却突然出现了。 有种电视剧里演绎的万事皆休,警察才姗姗来迟的无力感。 不过一个时辰后,饶安县县令也派人带着紧急调用的物资来了,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再续几天命却是够用了。 然后再是朝廷派来支援善后的人,同时带来的还有让萧清瑶即刻进京的皇帝手谕。 一天时间,三波人,三批物资,一窝蜂的全部到位了。 第96章 封翎 朝廷先一批到达的并不是京官,而是每个州郡沿运河或是重要军事重镇建立的仓场衙门。 萧清瑶将相关的物资使用情况和支出账簿等交接给仓场侍郎后,招呼都没打,当夜便离开了。但因为瘟疫的解药还未得到最终验证,她们的活动范围暂时仅限于这里到沧州境内,等太医院验证结果后,才能拿到官府特发的通行令牌。 要不是因为一夕之间沧州境内的官府衙门因瘟疫传播太过迅速而瘫痪,按照大昭目前的防疫流程,相对来讲还算比较严谨且完善的。 封翎也跟着萧清瑶一起离开了,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便在沧州境内,一处山坳空置的农户落了脚。 一番休整后,封翎向萧清瑶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农舍,在不远的鱼塘边站定,“我其实是出来寻冯小姐的。” 不等萧清瑶回应,封翎自己先笑叹了一句,“我起初还以为你是冯家小姐。”也是凑巧了,自封翎应承萧清瑶去广晟镖局当牛做马后,他从未见过冯玉臻,也就下意识的将萧清瑶当做冯家的女儿了。 直到前些日子,冯玉臻失踪,才发现自己竟是整了一个大乌龙。 可他也没想再深究萧清瑶的身份,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只是安分守己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等到约定时间结束,便离开镖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失踪前,曾归家过,与冯夫人大吵了一架离开后,没过多久就失踪了。”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青州城阳郡,后来一直跟在她身边护她周全的暗卫回来送信……话都没说,便咽气了。这件事我没告诉孙氏,怕她承受不住,且已经派人去打探冯玉臻的踪迹,……有的时候没有消息,也算好消息。” 封翎看着朦胧月光,折射在小水塘上的倒影,想了想,主动开口道:“谢谢你。” 萧清瑶转头看他,正好看到他端正的脸,比初见时长高了些,也活络了很多,少了些许乱世孩童特有的彷徨,多了一些沉稳。 “郾城、东夷。谢谢你。”边关郾城遭难,虽然后来是庚王萧文辉和邈川城的驻军善后,彻底结束了这场侵略战,但那个杀了他父母以及全家的将领和东夷兵却是死在了雪崩中。 这也是他辗转了好多地方,打听了许多人才最终确认的,之所以花那么长时间走到沧州落脚,也因为是刚好查清真相后,随身携带的银钱用完了。 缘分,有的时候真的挺奇妙。 萧清瑶转过头,看向小池塘的另一头,没应承,也没否认,而是直接换了一个话题,“两人,为什么吵架?” “冯夫人警告她,不要与姜云洲走得太近,还有……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镖局背后是你。” “恐怕,这就是她失踪的原因,与姜云洲脱不了干系。” “虽然只与冯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应该不是那种人,只不过母女间关心则乱,又因为牵扯到你,事关重大。” “冯夫人为什么她远离姜云洲?”按理说,从姜云洲的信息来看,两家也算门当户对的郎才女貌的,作为母亲的孙蕙怎么会无缘无故耽误自己姑娘的终身大事? “咱们押镖的时候,听到几个商贾的风言风语,是关于姜家的,因为是没有确认的消息,便也没有上报给你。” “是什么?” “姜家救助安置的那些流民,隔三差五的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鬼,因为大都是无依无靠逃难的百姓,根本没人发现。” “无风不起浪,那被投到建成县感染了瘟疫的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姜云洲收留的百姓。” “什么?”这么狠毒!封翎眉头狠狠皱起,担忧道:“那冯小姐岂不是……” “现在可以试着用镖局这条线去追查冯玉臻和姜云洲的踪迹了。”这种情报网虽然不及青楼酒楼传播的迅速,但基础盘更稳当些,可以做的事情更多,比如大昭境内的每条行商线路,地理地势位置都可以摸排清楚,将来更可以延展到更多领域,这算是没白消耗她那么多银钱和精力。 “解封后,你去办这件事吧!” “行。”封翎很丝滑的应了下来,也没讨价还价。 见萧清瑶一脸诧异的看过来,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封翎呲牙一笑,“这是五年之外的,另外的价钱,等我想好了再同你说。” 两人你来我往,谁都没有注意到,破败的农舍一角,那个曾经被两人救活的人,正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平平无奇的脸上,眉眼细长,目光幽暗,宛若深潭般沉寂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暴虐狠厉,如同嗜血的野兽,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吞噬,令人不寒而栗。 而他的嘴角悄悄挂起一抹僵硬又带着诡异的笑纹,周身的气质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不是那个毫无存在感的普通人。 第97章 子衡 习武以后,萧清瑶的五感变得越来越敏锐,尤其是对危险的感知,她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趁着与封翎说话的功夫,侧头用余光将农户的房子前后打量了一遍。 萧清瑶垂眸敛目,状似不经意的问起跟封翎一起来的子衡。 “他啊,好的挺快,当初你刚离开没多久,他就醒了,啧啧,那么重的皮外伤都能挺过来,可见也是个有福气的人。”封翎这样想着,继续道:“后来我去镖局‘还债’……就将剩下的银钱全给了他,再后来……他大好了以后来镖局寻我,说是要离开了,然后就没再见过。再见面的时候,便是沧州出事,我带着物资出来,正好遇到他,便一起上路了。” “哦,他还将银钱还给我了。”封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递给萧清瑶。 萧清瑶接过,直接收到怀中。 “哎~怎么个事儿,那是我的哎。” “现在在我身上,就是我的了。” “哎,不是,你堂堂一个……”封翎咽下‘公主’两个字,继续吵吵,“那是人家还给我的。” “你确定?当初买药的钱好像是你从我这里……” “哎,得,好,打住,对,姑奶奶,您说的都对,小爷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有失风度,有辱斯文,走了。”说着摆摆手,直接往西屋走去。 农户一共东西两间房舍,外加一处储存杂物的储物间连着一个不算小的牛棚,他们一行不过七八个人。萧清瑶单独一人住正房,封翎和子衡在西面的偏房,其余的镖师和侍从,四五个人住在收拾出来且挺宽敞的储物间。 而刚才那股让萧清瑶十分不舒服的感觉,便是来自西边偏房的方向。 萧清瑶也回了房间,一边关门一边将一个铃铛夹在两扇门的中间,又从头上拔下三根头,走到唯一的轩榥前,缠绕在有些漏风的轩榥下,与窗框交接的地方。 农户的轩榥不似大户人家的雕窗那般又大又精致,纸糊的轩榥有点类似商务楼的外翻窗,只能支到一半的那种。 做好一切后,这才和衣坐到炕上,掏出刚从封翎那里拿来的钱袋,透过破败的轩榥露进来斑驳的月光,细细观察并触摸它的材质和绣纹。 看起来是寻常商贾人家都会用的料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将钱袋收好,正想回忆刚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觉,利刃破空的声音,裹挟着十分浓重的杀气,没有给萧清瑶丝毫准备,箭矢破窗而入的瞬间自轩榥边炸开,火光四溅,整间房舍随之一震,本就破败的农舍,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爆破,瞬间倒塌化为废墟。 封翎第一时间从偏房飞奔而出,顾不得飞扬的尘土,慌忙吼道,“萧清瑶!” 一边喊,一边踩上废墟,往萧清瑶可能被困的位置手脚并用的爬去。 正在此时,十多个蒙面黑衣人自半山腰上飞身跃下,二话不说,攻向封翎以及跟在封翎身后的子衡。 封翎的注意力全在挖萧清瑶这件事上,根本没在意身后的刺客,而子衡却像是傻了一样,呆愣在原地,看着刺客手中的刀逐渐放大。 就在刺客的刀一前一后逼近两人时,‘叮叮’两声响,兵刃碰撞的金属声响起,两枚暗器将刺客的刀打偏,其中一个刺客的兵器擦着子衡的脖颈,带出一道血花。 奉萧文昭之命,来找萧清瑶传旨的燕子萁带着一队暗卫及时赶到,与十几个来历不明的刺客战作一团。 山坳中犹如修罗场,目之所及,坍塌断裂的房屋倒伏在地,残缺不全的尸体,是刺客刚一照面就将跟随的镖师全部剿杀。 “萧清瑶。”封翎磕磕绊绊走到废墟正中央,不管不顾的开始徒手扒拉脚下的砖瓦、木头。 “照你这种挖法,我尸体风干了你都不一定能把我挖出来。”坍塌的农舍后,萧清瑶灰头土脸,从砖块垒砌而成的的烟道中爬了出来,烟道与炕囤相通,刚刚好够细长的她钻进来,费了很大劲儿才沿着烟道爬了出来。 因为一时的变故,虽然让人猝不及防,但她反应极快,躲避的同时,下意识屏住呼吸,也因为房屋倒塌瞬间的力量,将她整个人震晕了几息,短暂的耳鸣目眩后,才听到封翎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你……”这女人,差点吓死他。 封翎赶紧从制高点连滚带爬的奔到萧清瑶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脸颊上都是凝固的血痕,黏着一大片散落的头发,看起来又可怜又瘆人。 “你头上受伤了。”又打量了一遍她的全身,见只是些不起眼的皮外伤,便偷偷松了一口气,开口谴责道,“你瞅瞅,你这都是惹了些什么人?” 封翎往混战的中心胡乱一指,却没想到其中一个刺客第一时间发现了废墟后的萧清瑶,连同另一个伙伴一起,避开暗卫的攻势,飞身而至,直攻过来。 萧清瑶软剑一抽,自腰间甩开,没有多余的招式,直接迎上刺客的攻势,这种紧张的时刻,她还不忘将封翎推到一边,甚至还一脸嫌弃的说了句,“一边待着,别添乱。” 封翎被推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到羊圈里。 “我……宁与智者争高下,不与女人辨是非。男子汉大丈夫不必同一个女子计较……”一边念叨,一边绕到羊圈的另一边乖乖藏起来。 也就这一会的功夫,萧清瑶已经与其中一个刺客战在一起,她的招式又快又狠,招招致命,看起来全是保命的招式,却主攻弃守,以攻为守,眨眼的功夫便与刺客过了不下十招。 刺客看起来也是顶级的练家子,出手便是杀招,每一刀都攻向萧清瑶的要害处,两人正打得火热,刺客的同伙却突然自一块凸起的横梁边窜了出来,直直刺向她身后的命门。 “小心!”封翎看到此情此景,下意识捏紧拳头,大喊道。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自另一头扑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将萧清瑶的后背挡了个严严实实。 ‘噗哧’一声响,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在萧清瑶耳边响起,她暗器脱手而出,直接射进刺客的眉心处。 第98章 逃跑 子衡嘴角有鲜血溢出,他直愣愣的看着萧清瑶,整个身子随着刺客的动作,缓缓坠地,萎顿在她的脚边。 一短两长,穿透山坳的啸叫声,是暗卫特有的暗语,告知‘紧急撤离’的讯号。 萧清瑶用软剑将另一个刺客荡开,双方刚一交手,她便知晓这批刺客不同以往,出手狠戾,绝非善茬,若不是她命大,恐怕刚才已经交代在这里了。这种质量的刺客,或者应该叫死士,不是随便什么势力能够培养出来的。 而这种手笔,萧清瑶只在陆翊遇袭休克的那一次见识过。 抬头望向燕子萁,他以一敌二,三招解决掉其中一个死士,又将另一个死士甩开,脚下蓄力,瞬间自废墟的制高点落下,一刀将与萧清瑶缠斗的死士捅了个对穿,那死士却像是没有痛觉般,腹部被捅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鲜血横流,却依然控制身体再次迎战。 燕子萁护在萧清瑶身前,道了一声,“撤。” 萧清瑶二话不说,朝羊圈的位置吹了一声口哨,不过一瞬间,封翎跑了过来,与萧清瑶一左一右架起陷入昏迷的子衡,迅速离开此地。 *** 这是迄今为止,萧清瑶最狼狈的一次,为了避免被敌人追踪,她将子衡受伤的位置简单的处理了一下,让封翎帮忙将他托举到她的背上,她背着子衡在前面赶路,封翎负责断后并抹去三人的痕迹。 子衡身高大约八尺左右,目测1米78到1米8的个子,不算很高,但身形瘦长,掂量起来不足130斤的样子,胸前的肋骨紧贴在她背后,硌得生疼。 更深露重,三人的身上都沾染了一层露水,湿答答的十分难受。 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除了偶尔的虫鸣蛙叫,仿佛刚才那一场激烈的爆炸和打斗是一场梦幻泡影。 两个时辰后,三人围着崎岖的山路又绕回到山坳农户的另一头。 茂盛的植被边有一个不算高的小悬崖,一个长约两米的小瀑布淅淅沥沥的落下,形成一处不算很深的小湖,这里连通着农户前的小池塘,是自更高的山上留下的山泉支脉。 萧清瑶带着封翎穿过小瀑布,这才从怀中掏出两个个头不大的夜明珠,借着微暗的光晕,可以看清目前所处的环境。 整个视野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的一处天然岩洞,又大又宽敞,带着一丝凉意和烂枯草的味道。 将子衡放到一处稍微干燥点的大石上,又自怀中掏出一颗药塞进他嘴里,因为急着赶路,他胸腹的那处伤口再次溢出大量的鲜血,沾湿了她的腰背。 “他……会死吗?”封翎跪坐在一边,见萧清瑶拆开子衡伤口处止血的布条,又将他衣服扯开,便麻利的撕掉自己的衣衫的内衬,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因为眼前的景象倒抽了一口冷气。 子衡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烫伤的疤痕,像是蜡烛又像是火钳,纵横交错,几乎没有一处好肉。而他的小腹处,一道又深又长横切面的口子,开膛破肚,几乎将他拦腰斩断,这是上次救他回来时留下的伤,也不知是多大的仇多深的怨,居然下如此狠手。 而这样重的伤,他居然能够挺过来,也算是奇迹了。 萧清瑶却只是动作一顿,从怀中掏出止血药丸,直接捏碎后撒到他伤口处。 “等暗卫寻着记号找过来,你就带着子衡离开吧!”她的身边危险重重,不适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跟着。 封翎却沉默了,不答应也没反对。 萧清瑶重新将子衡的伤口包扎好,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他身上。 夜明珠的光很暗,却足够看清子衡的样子,他自受伤到现在,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连痛呼、呻吟都没有,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痛,甚至说是对这样的痛麻木了。 她的低头看向他的全身,想要检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却发现他右脚的鞋已经不见了,估计是刚才房屋坍塌的时候,匆忙之中丢失了,布袜上混着泥和渗出的点点血渍。 将他的布袜扯开,刚想为他上药,却发现他修长的脚上长着六个脚趾头,而出血的,正是那个多出来的小脚趾,在正常人小脚趾的右边,没了指甲盖,血肉模糊的一团,看起来有点畸形。 萧清瑶也没在意,重新捏了一个药丸,撒到他受伤的脚趾上。 经历过屠城的封翎更不会在意,重新撕了一个细长的棉布条,将他的趾头包好。 “你这是得罪的什么人?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的,你挖人家祖坟了?” 萧清瑶将剩下的药递给封翎,自己则就着身上沾染的露水擦了擦脸上的血渍。 封翎这才想起来她也受伤了,赶紧起身帮她找头上的伤口。 “没挖祖坟,但也差不多了。” “你还真知道是谁?” “大概吧。” “那……” “不该打听的少打听,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死。” “呸呸呸~萧清瑶,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子衡,可有跟你说过他的来历?” 因为话题转的太快,封翎差点没反应过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当初,不过是尽我的心,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求回报,压根就没想着他会回来找我,也不曾打听过他的事。”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沉,“这种世道,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萧清瑶沉默不语,良久,才轻声回道,“会好的。” 封翎这才反应过来,身前盘腿坐着的人是谁,将止血的药丸捏碎,撒向隐藏在她浓密发髻中的伤口处。 “我听说……只是听说哦,原本……昭仁帝励精图治,兴修水利,厉行节俭朴素,废除各种前朝遗留的酷刑,修订宪法等等……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政策改革,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民间在传他德不配位才会有这么多灾祸,还有传闻说……原本先皇内定的太子并不是……”再如何,当今的圣上昭仁帝,都是萧清瑶同宗同族的嫡亲大伯,他不太想当着萧清瑶的面去说萧文昭的坏话,就怕她脸面挂不住,觉得难堪。 “我知道。”萧清瑶隔着瀑布远眺,看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几道身影,重复了一句,“会好的,放心。” 第99章 兔死狗烹 燕子萁沿着萧清瑶留下的暗号寻了过来。 几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一看就是经历过一番苦战,九死一生,其中一人的伤势很重,甚至需要两个人架着才能走路。 萧清瑶也没多废话,将几人迎进岩洞,先为失去意识的暗卫处理伤口。 封翎将子衡安置好,赶紧凑过来帮忙。 晨光熹微,阳光透过微型瀑布照进岩洞,丝丝缕缕,在光晕下飘出一道小巧的彩虹。 昨晚夜黑风高,狼狈逃命,根本顾不得仪容仪表。如今天色大亮,让所有人都现了原形,身上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泥,汗水血水混作一团,没有一丝人样。 萧清瑶视线慢慢扫过所有人,目光在子衡的身上停顿片刻后,与燕子萁一前一后走出岩洞,越过瀑布前的小湖,在另一头站定。 “暗卫,还剩多少人了?”萧清瑶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开口道。 这句问话有些突兀,燕子萁却听懂了。 “不足三百人。” 虽然已经预判过暗卫的人数,但这个数字自燕子萁的口中吐露出来,却没来由的带着一些凄凉和沉重。 皇族的这批暗卫,算是先皇留下的‘遗产’之一,由先皇的心腹燕子萁一手打造,曾经大昭建国初期,在最动荡不安的时候,辅佐萧文昭走过很长一段艰难的路。 虽然暗卫本来就是一个高危职业,但是损耗着实太快了,快到让人不得不怀疑是萧文昭故意为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剩下的这三百人,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萧清瑶转头看向燕子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鬓边已经长出不少白发,脸还是那张脸,依然深藏不露,看不出任何情绪。 “探查前朝太子踪迹加上这次沧州的事,让我这边的暗卫损伤惨重,我记得圣上曾允诺,我可以直接向你要人。” “是。”燕子萁垂首应道,情绪没有丝毫变化。 这个话题便点到为止。 燕子萁自怀中掏出萧文昭的手谕,见萧清瑶伸手接过,开口道:“圣上希望您能在及笄之前赶回京城,他要亲自为您主持及笄礼,还有……赐婚。” 萧清瑶的动作一顿,也没追问赐婚的对方是谁,将萧文昭的手谕展开,一目十行的看完。 大致的意思是让她先处理沧州的事,等太医院的人确定安全以后,再把与前朝太子所有的讯息同步给燕子萁,让他全权接手前朝余孽的事,整篇内容,对及笄礼和赐婚的事只字未提。 “受伤的这几个人,我先带走了。前朝太子刘肇怀的事,回头我会整理成卷宗,让人交给你。”交代完后,萧清瑶便头也不回的向岩洞走去。 “是。”燕子萁躬身行礼,而后静静地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是燕子萁见过萧清瑶最狼狈的一次,衣衫带着烧灼的黑灰,混着泥土和血水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头发简单的挽了发髻固定在头顶,浓密的发中还缠绕着一块带着血渍的破布,她却依然姿态矜贵、背脊挺直,任谁也想象不出,她昨晚曾经九死一生,命悬一线。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以女子之身,行大丈夫之事,胆识与魄力,气度与胸襟,遇事宠辱不惊,骨子里透出的从容和自信,远非一般男子可比。 想到先皇临终前曾经交代的那些话,燕子萁最后看了萧清瑶一眼后,转身消失在山林中。 旭日东升,满天霞光,一阵风吹过,吹皱一池湖水。 *** 当天中午,更多被萧清瑶派出的暗卫寻着她留下的印记赶了过来,也包括去给沈氏和陆翊送药的燕三十一和燕十七,也就知晓了萧文昭要给她赐婚的对象和陆翊目前的动向。 ““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的嫡长子啊……” 第100章 君主 赵钧的嫡长子,她不是很熟,只依稀记得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书呆子,调查的资料上也不过是寥寥几笔带过,几乎不怎么出现在大众视野。 但是他爹——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那可是闻名朝野,响当当的人物,参天参地参遍文武百官,让所有人都看不惯,还懒得干掉的那种存在。 逮谁咬谁,人厌狗嫌的赵大人,是一个比24k纯金还纯的纯臣,纯到有同僚上前与他打招呼,都能被他怀疑对方要结党营私的地步…… 这都不是脑子有问题的问题了,而这种人的长子,萧清瑶不敢深想。 先将这件事放一边,她低头看着至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子衡。 很多时候,萧清瑶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推断。 她确定在遇袭前,那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并不是她的错觉,也并非来自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死士。 “等他能动了,带他去京城郊外的庄子。”萧清瑶站在岩洞的瀑布边,迎着光,背对所有人。 这句话,是她一字一句对着燕三十一说的,拖着音,带着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 “是。” 京城郊外的庄子意味着什么,暗卫们再清楚不过,那里算是他们的重要据点之一。因为打通了通往京城城内的地道,事关重大,一般不会允许不知底细的外人或者陌生人住进这里,但萧清瑶却这样交代了,燕三十一便明白了她的话外音。 萧清瑶只简单交代了几句沧州的事情后,其他事情避而不谈,一行人就近安营扎寨,等待朝廷和沧州的消息。 等子衡的伤势稍微稳定,可以挪动的时候,沧州事也在陆翊的主持下,有条不紊的推进中。 谁也没有透露瘟疫解药的事,明白萧文昭心思的陆翊,也不过是在同萧清瑶商量过后,决定由她出面捅出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有问题的事情,以此为点抛砖引玉。 因为涉及的地域和人数较为广泛,调动各方资源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但因为事关世族生死,掌握大部分资源和人脉的世家们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便主动在背后推进此事。 从证实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中的香料,与导致沧州赵郡刘氏整族死绝的瘟疫有关,到分配物资组织隔离、消杀,再到安抚沧州及临近州郡县的百姓等等,原本需要几个月大半年时间完成的事,硬生生被缩短到一个多月。 等沧州善后的奏折被呈到萧文昭的手中时,很少情绪外露的他直接摔了手中的茶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光复见此立即上前劝道,“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除了供奉皇室宗族先祖的太和殿,这里是皇宫第二高的地方,位于前朝和后宫的正中间,御事殿偏殿的楼阁之上,可以纵览整个皇宫和半个京城的地方。 夜深人静,只有主仆二人,萧文昭没有再隐藏真实情绪,也不过是一夕间,他的情绪便已平复,又恢复成那个不怒自威,情绪内敛的帝王。 “八年前,她就应该死在陵山。” 李光复低眉垂眼,恭敬道:“是圣上宽厚,对庚王一脉仁善,御尊护国公主该感恩才是。” 萧文昭起身走向窗边,看着高悬于宫楼之上的明月,“让她暂且不要回京了,与燕子萁一起暗查前朝余孽的事,必须将威胁到大昭安定的余孽全部肃清,否则……” 自先皇在世时,他便喜欢站在这里,纵览整个皇宫半个京城,这种高处俯视一切众生的感觉,会莫名让他觉得心情愉悦。 “及笄礼……等她凯旋那日,朕一并补偿她。至于她的婚事……明日便拟旨赐婚,御尊护国公主娴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诚信忠贞,为国有利,于民有功,堪为巾帼……朕总该为她寻一个天下最端方正直的君子,方能与她相配。” 第101章 沧月 萧清瑶本来并没把赐婚的事放在心上,刚命三十一将子衡送回京郊庄子,却突然收到自己被强制赐婚的消息。 一时没想明白萧文昭此举的用意。 沉默许久,萧清瑶看着燕子萁,“刘肇怀这条线,燕首领还有其他想法吗?” “暗卫的职责本就是大昭隐在暗处的利刃。”燕子萁先是表态暗卫的立场,然后单膝跪地,继续道:“圣上既然让公主全权处理前朝余孽的事,暗卫余下二百九十三人,任凭公主差遣。”燕子萁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哪怕他亲手培养的暗卫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千余人到如今的不足三百人,听燕一他们曾经提起过暗卫的选拔和训练方式,都是燕子萁遵从先皇的旨意,从几岁的孩童中亲手选拔培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再如何心如顽石,却终究是人,而非草木。 从燕子萁没有将她会武功的事上报,到默许她找借口,将剩下的暗卫要到身边等等,很多微不足道的细节和遇事的反应,总能验出真正的秉性。 哪怕燕子萁的地位逐渐被李光复取代,哪怕察觉到他和暗卫兔死狗烹的结局,却依然坚定的誓死效忠,做着暗卫该做的事情。 什么是暗卫该做的事?他说暗卫是大昭的利刃,不是皇族萧氏、不是萧文昭、不是帝王的利刃。 真是耐人寻味的回答。 萧清瑶垂眸,掩下眼中的情绪。 “先下去休息吧,你这边的暗卫,我会另作安排。” “是。”燕子萁应声起身,眼角的余光扫过房中墙角的阴影,而后不动声色的退出房间。 目送燕子萁离开,萧清瑶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喝进嘴里带着一种苦涩的回甘,“你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是尊重并理解的,但不能每次都深更半夜不走寻常路,不是翻墙头就是听墙角……”这多少就有点不礼貌了。 沧溟自暗处走出,在茶案前站定。 一来二往,两人应该也算老相识,至少闷葫芦一样的沧溟没了最初的那份拘谨和疏离,但也没有十分热络。毕竟江湖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虽然算不上敌对势力,但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阿暖还小,心思又单纯,只觉得你对她好,不会多想。”沧溟说着,自怀中掏出萧清瑶送给阿暖的那颗价值不菲的巨大宝石。 “我也只是单纯的对她好,仅此而已。”萧清瑶将剩下的冷茶倒掉,重新焚香净手烹茶,并示意沧溟坐下,“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哪怕不喜欢,也该由收到礼物的人亲自送还。” 沧溟手中一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中慢慢升腾又落下。 正如萧清瑶所说,她是单纯的对阿暖好,才会以送礼物的借口派人入谷,实则是为了验证沧月的身份,以及她助纣为虐,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清瑶,一个只与阿暖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都知道顾及阿暖的感受,甚至能在第一次遇险时护她周全,而与阿暖自幼一起长大的沧月,却为了一个男人,欺瞒和利用自己的至亲。 他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去追踪验证此事,得到的结论,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 想到阿暖,沧溟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顺着萧清瑶的意思坐下后,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 “青云盟老盟主的义子,应该就是你要找的刘肇怀,沧月与他……确实是旧相识。”想到她用缩骨功和易容术瞒天过海,骗他和阿暖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 沧溟双手紧握,青筋暴起,“我和阿暖并不知晓她在帮刘肇怀做事。” 萧清瑶不想过多的探查别人的家事隐私,但因为事关刘肇怀,她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了解清楚,多问一嘴,“当年,你们家族的事,沧月不知道?”她不理解,也不尊重。全族死于前朝暴君之手,沧月还能对仇人之子如此死心塌地,这都不是单纯的恋爱脑了,简直……算了,她是淑女,不适合口吐芬芳。 “沧月……那时还小。”他带着不满两岁的沧月逃过一劫,辗转一年后才被少时曾教他习武的师父,也就是如今碎星谷的谷主许碎星寻到,回到谷中便隐姓埋名,自此成了碎星谷的大师兄。 而阿暖是谷主许碎星老来得女的女儿,是他和沧月的小师妹。 沧溟如此避重就轻的回答,萧清瑶也就没再深问下去,“沧月和刘肇怀在哪?” “这儿,沧州。” 第102章 相同 说着,将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识其人,从未显露过真容的青云盟老盟主的义子人像展开,推到萧清瑶面前。 画像里的男子看起来年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中规中矩的长相,披着一件青灰色的毛领大氅,看起来不是很华丽,却胜在气度华贵。 最大的亮点是他的眉眼,他明明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深邃中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寒意,又像是一片沼泽,明知道会受伤,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深陷其中。 十分矛盾的组合,只寥寥几笔便将他的神韵描绘的入木三分,却与陆翊曾经给她看过的刘肇怀,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甚至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这人给她的感觉……跟那晚在遇刺前感受到极为不舒服的‘错觉’很相似,像是被猛兽锁定的猎物。 萧清瑶的脑中突然闪过很多碎片,电光火石间,将所有碎片重新串联拼凑起来。 “当初来找你们用诏书换人的是沧月,阿暖又清楚的记得她的声音和举止,那说明你们接触时的距离很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妹妹,你们为什么没有认出她?” 沧溟虽然不知道萧清瑶为什么有此疑问,却也并不避讳,压低声音据实以告,“我师母有一不传密法——收筋缩骨功法,名为缩骨功,此法对根骨要求极高,习之可使人改变身型,虽然不能让人脱胎换骨,却能瞒天过海,让亲友熟人相见不识,再加上碎星谷人人习得的易容术……”最重要的一点,太信任了,又是那种紧急的情况,关心则乱,根本无法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有一种从权谋剧穿越到武侠小说的错觉。 萧清瑶将蠢蠢欲动的心按下不表,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身型和大致的外貌改变,不能像换了一个人吧?” “是。” “为什么笃定青云盟的义子就是我要找的刘肇怀。”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讳莫如深,欲盖弥彰。江湖人总有江湖人的门道,你说刘肇怀才是建成县围城的幕后黑手,在此事发生前,有人曾见过青云盟打着救死扶伤、接济贫苦的旗号,将一些逃难的百姓和流民招揽到青州掖县附近,这些人最后都没了踪迹。” 青云盟义子和姜云洲连收割人命的方式方法都一样,为了不引人注目,分了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渠道抓人做瘟疫试验。 确实,没人规定逃亡的人不能用多重身份隐在暗处搞事情,士农工商,再加上一个江湖。 刘肇怀在朝廷触及不到且势力薄弱的地方猥琐发育,搞出这么多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可唯一不合理的地方便是刘肇怀的容貌,就算沧月将缩骨功和易容术教给刘肇怀,而他刚好天赋异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怎么逆天,也不可能脱胎换骨变成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我这里也有一个女子失踪了,跟刘肇怀有关,先找到她和沧月,确认安全再说。” 沧溟却说,“这件事,算是我个人的私事,并不能动用碎星谷的人脉。”因为知道深浅,甚至牵扯到前朝和大昭如今的皇族争斗,他当然不能将碎星谷牵扯进来。 萧清瑶明白,沧溟能将这些消息带来共享给她,必然是有原因和条件的。 “我会调派几个属下协助你一起。” 沧溟见萧清瑶如此上道,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将她递过来的茶轻轻放在鼻端细品,沁人心肺的香气连同盈盈暖意,顺着他的呼吸瞬间将心胸填满。 “如果,能不能……”保沧月的命。 沧溟知道沧月如果真的参与了所有事,做了前朝太子的帮凶,那就是罪孽深重,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对国不忠,对民不义,更是对不起死去的那些族人,可……再如何,那都是他嫡亲的妹妹,是与他一起死里逃生,苟活到现在的唯一亲人。 他不算光明磊落的英雄,也不敢自诩君子,却也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有多无耻,可他还是开口了。 萧清瑶明白他的未尽之言,直言不讳道:“种因得果,不管是人情、天理还是王法,她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见沧溟的脸色不好,萧清瑶难得开导了他一句,“先找到人再说,能活着,比什么都强,活着才会有办法。” *** 丑时,茶案上的茶已经寡淡没了颜色,萧清瑶将寡淡如水的茶倒进一旁的茶盘中。 萧清瑶自袖袋中抽出刘肇怀幼时的画像,这是从陆翊那里拓印来的,将它与传说中青云盟老盟主义子的画像并排放在茶案上。 不管是眉眼还是气质,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要是将事情串联代入一下,这个青云盟义子给人的感觉,倒更像是能做出那些变态事情的人。 “浈阳县外抓的那个假扮沧州百姓的妇人,还不肯说话?” “是。” “明早去送饭的时候,假装跟看守的人聊天,就说……姜云洲和一个漂亮女人一同失踪了,说的暧昧、模棱两可一些。” “明白。” 房中再次陷入沉静,萧清瑶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眼。 正在此时,不经意的瞥过桌上的两幅画像,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用茶盖盖住两人的下巴和身体,眉宇间除了眼中的情绪和气质天差地别外,单论眉眼的表象,足有七八成的相似之处。 萧清瑶眉头紧皱,“去醉花阴找池远。第一,让他务必查出前朝姜皇后难产诞子后,刘桀为什么暴跳如雷的离开后宫,再也没踏入皇后寝宫的真正原因;第二,前朝太子身边是否有什么伴读、侍卫、暗卫之类的人有六个脚趾头;第三,姜皇后当初……真的只生了刘肇怀一个吗?” “是。”隐在暗处的暗卫应声离开。 第103章 往事 第二天,萧清瑶收到暗卫的消息,那个被关押多日,始终不肯吐露一个字的妇人跑了。 在暗卫按照她的吩咐说了姜云洲的事后,他们特意调拨出几个追踪技术较好的人,隐在暗处跟踪那妇人。 “不要打草惊蛇。”在某种程度上,她也不算什么好人,用刑还是攻心,都是看人下菜,损是损了点,但架不住管用就好。 “明白。” 萧清瑶本想一早赶回京城近郊的庄子,却临时收到陆翊的消息,说是有要事与她面议,便按照他留的口信赶到沧州临近赵郡的南皮县。 近两个月的时间,沧州已经逐渐恢复往日的秩序,虽然各县城处还留着隔离用的帐篷和房舍,基本上也是在收尾的状态。 萧清瑶赶到南皮县城时已临近傍晚,见过太多残垣断壁,百废待兴的场景,这次瘟疫的影响相对来讲,没有战争兵祸来得更惨烈。只是更加考验朝廷的协调能力和资源调配能力。 进了一家名为‘玉壶春’的茶寮,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坐在角落里的老板似乎早得了吩咐,见她带着人进来,装作迎客般热情的寒暄了几句,便将她直接迎到三楼的独立雅间。 房中的布置简约雅致,没用熏香,只有天然的茶香。 陆翊应该还没到,她便反客为主,坐到茶案前,开始净手烹茶。 一直到茶水喝完,用了些点心,陆翊还未到,她便索性和衣歪在茶案的蒲团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就这样睡了过去。 陆翊风尘仆仆自赵郡赶来,为了避免被人跟踪,特意绕了一段远路,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像以往那样推门进来后,却不期然看到歪在茶案蒲团上熟睡的萧清瑶。 她在京城和在外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的两个极端,所有的随性洒脱像是被贵女的皮囊包裹着,一离开京城便蜕了个干净。 想起各方势力对她的评价和各种流言蜚语,陆翊眸光轻敛,掩下了所有思绪,只低头看她。 都说女大十八变,她真是典型应了这句俚语,一天一个样子。 比起上次见她,整张脸又长开不少,已经是大人模样。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又天生带着一种威仪气度,饱含魅力又端庄大方。 她的长相极具攻击性,但随着年龄增长,她沉稳内敛的性格逐渐糅合了她的外貌,又因为常年发号施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经意间,隐隐透露着上位者的气势与风度。 这样的长相、性格生在帝王家,幸,也不幸。 “这么晚?”她声音有点低,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慵懒又随意。 陆翊推门进来的时候,萧清瑶便醒了,只是最近事情多,安稳觉睡得少了些,有点怠倦。 陆翊一时有些恍惚,像是……双目微闭轻轻吸了口气,没再细想下去,他撩袍坐于茶案的另一边,见壶中的茶已经淡了,便倒掉换了新茶。 “多绕了一点路,耽搁了。” 一时间,谁也没再开口,房中只有烹茶煮水的咕噜声,伴随着越来越浓烈的茶香,一扫两人的疲惫。 “我本来是要回京的。”说着,掏出那两幅人像,又一并将对子衡的怀疑和让池远查的那些事说了。 陆翊将两人的画像按下,“这件事,正是我要同你说的。” 双手合掌拍了拍,卫锋和卫羽两人合力架着一个身型伛偻,骨瘦如柴的老媪进来。 她头发花白,一副油尽灯枯,时日不多的样子。 两人小心翼翼,将这老媪半扶半抬到茶案边上的坐榻上,她半阖着浑浊的双眼,像是刚醒过神的样子,抬起头咳嗽了几声,沟壑纵横的脸颊仿佛历经沧海桑田,带着岁月的痕迹。 “她是姜皇后的陪嫁嬷嬷,也是前朝太子的奶嬷嬷。”陆翊说着,倒出一杯温热的茶水,送到她嘴边。 只是嬷嬷并不领情,手一挥,便将陆翊手中的茶碗扫落,‘啪嗒’一声,茶水撒了她一身,茶碗滚落在地,应声而碎。 听到陆翊提起姜皇后或是前朝太子,不知是哪个字或是哪个人名刺激到她,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又哭又笑,脸色涨红,像是被砂砾磨过的嗓音,吐露出一句话,“皇后娘娘,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 说着就要用头去撞身边的茶案,却被眼疾手快的陆翊一把扯住,卫锋和卫羽赶紧上前架住她的身子,阻止她乱动。 又怕用力过猛,将这本来就快散架的嬷嬷弄伤,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萧清瑶看她这副样子,抿了一口茶,“既然是姜皇后的忠仆,你们就别费劲了,让她去吧!全了她们的主仆之情,也算件好事,是积功德。” 还没等众人反应,萧清瑶又对陆翊道:“对了,既然已经查到刘肇怀的踪迹,不如……” “谁?你说谁?”嬷嬷突然僵住,眼皮子狠狠哆嗦了一下,转身看向萧清瑶,急切道:“你说太子殿下……还活着?” “嗯。”萧清瑶说着,将沧溟给她的画像拿起来,展开凑到嬷嬷的眼前。 嬷嬷凑近细看,呼吸间猛然一滞,她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双目瞬间赤红,一把将萧清瑶手中的画像扯过撕成碎片,嘴里如野兽般悲鸣嘶吼,“这不是太子殿下,这不是太子殿下,这是魔鬼,这是魔鬼……呜呜呜~” 萧清瑶与陆翊对视一眼。 第104章 宿命 这是一个狗血又带着点宿命论色彩的故事。 要说大家都是封建迷信的受害者,可同样是出生即巅峰的皇子,本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却因为生理上的一点小缺陷,就直接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判了死刑,是幸还是不幸? 重新将支离破碎的故事拼凑起来,真相就这样浮出水面。 当初姜皇后九死一生,诞下的是一对双胞胎,这本该是皆大欢喜,举国同庆的好事,可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发现第一个落地的皇子脚上多了一个指头。 就在太医、侍女慌神的时候,一直等在隔间的刘桀来了,见到此情此景,不知是刺激到他哪根神经了,雷霆暴怒后,当即命人将皇后的寝宫围了。 这也是为什么会传出姜皇后难产,刘桀一怒之下杀了好几个太医和嬷嬷侍婢泄愤,后来母子平安后,他却暴跳如雷的离开后宫的主要原因。 刘桀不但将太医、嬷嬷侍婢都杀了,还不肯承认这个长着六指的怪物是自己的儿子,命人将其活埋后,自此再也没有踏入皇后的寝宫,也很不待见后落地的另一个儿子,哪怕他很健康。 皇后的陪嫁嬷嬷,也就是萧清瑶眼前的这位嬷嬷,因为临时去偏殿的库房取千年人参,而逃过刘桀的雷霆震怒。 等回来的时候,万事已经尘埃落定,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活埋,见所有人都急匆匆的赶去复命,她便偷偷将孩子扒了出来。 只见小小的孩子,眼睛还没睁开,浑身胀紫,进气多出气少。此情此景,让她瞬间落下泪来,想也没想掐下放在盒中的人参须塞到他的口中,趁着四周无人,用前襟裹着,将孩子送去了冷宫。 而姜皇后生产脱力早已昏睡过去,甚至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曾经生过一对异卵双生的双胞胎。 生来就如此坎坷的大皇子,因为嬷嬷的于心不忍就这样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一个查无此人,在冷宫自生自灭的皇子,过的是什么日子,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 “怪就怪我~”嬷嬷捶着自己的胸口,撕心裂肺的哭喊道:“我为什么要救他,是我害了娘娘,害了太子啊……” “所以,刘肇怀……也就是真的太子死了,死在十七年前那场大火里?”萧清瑶深吸一口气,开始顺着嬷嬷的回忆捋故事的逻辑。 “是,是,是他纵的火……” “为什么纵火?如果是忌恨要寻仇的话,也该知晓自己的身份才是。” 嬷嬷突然停下抽泣,眼神有些闪躲,不肯直视萧清瑶的双眼。 “你猜,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会不会十分高兴?能再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说不定还会披麻戴孝为您养老送终呢?” “啊~啊~不,不,不怪我,我没做错,我没做错,他只是多了一个脚趾而已,各处都是好的,好的……一个好好的皇子,不该遭这份罪,我带自己的孙女进宫去……去冷宫服侍他,我没错,我没错啊……” 萧清瑶笑出声,嘴里吐出的字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所以,你忍了这么多年,连他生身母亲姜皇后都没吐露一个字,让骨肉血亲彼此相见不相识,却告诉自己家人他的身世来历……甚至把孙女送到冷宫,是想做皇亲国戚吗?” “我没有!”嬷嬷想都没想,惊声反驳。 “姜皇后为人和善,温柔贤淑,对你应该不薄吧?你用她的宫牌偷偷带孙女进宫,去算计她儿子,你也不怕她化为厉鬼回来找你算账呢?” “啊~不,没有,不是我,我没有……”嬷嬷本就做贼心虚,听萧清瑶这么说,更是吓得一哆嗦,疑神疑鬼的环顾四周。再也不是初见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从榻上麻溜的站起来就想往外跑,却因为惊惶失措导致动作太大,下一瞬便被自己裙角绊倒,直接摔了个狗吃屎,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戏剧性的一茬接一茬,让站在一旁的卫羽完全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躺在地上的老嬷嬷,又看向站在一边十分淡定的卫锋和正在为萧清瑶斟茶的陆翊。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前朝皇子有六个脚趾头上…… 第105章 转变 卫锋和卫羽将嬷嬷架了下去,房中只剩下萧、陆两人,面对面坐着。 “前段时间,我在沧州逃难的难民中抓到几个煽风点火的人,其中有一女子,长相几乎与这嬷嬷一模一样。”大概是遗传基因隔代遗传的原因,自这嬷嬷进来后,她总觉得面善,似乎在哪见过,细细琢磨一下,便想到了前几天刚被她故意放走的那个妇人。 萧清瑶便将这件事大致同陆翊交代了几句。 陆翊沉吟片刻,总结道:“既然还会点武功和易容术,那便是当初趁乱,将她一同带出皇宫,后又辗转去了青云盟。”倒是前后都对上了。 目前已知的,至少有三个女子跟这位前朝皇子扯上关系了,沧月、冯玉臻、嬷嬷的孙女。 感觉个个都是死心塌地,为他卖命还要回来数钱的恋爱脑。 捋顺了这一小段前因后果,萧清瑶其实能理解这位皇子为什么这么变态,厌世到想要拉着大家一起死,就是那种很纯粹的想把你们都噶了,再噶了我自己的疯子。 “子衡为我挡了一箭,帮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发现他身上全都伤,后来我向为他诊治的暗卫确认,那是被蜡烛烫伤和步摇之类尖锐的东西扎出来的伤口,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他的脚只剩下五个半脚趾,多出来的那个趾头似乎被利器割掉了。” “青云盟的义子、姜云洲和子衡都是同一个人——前朝大皇子,按照前朝刘氏谱牒排辈排字的话,他才应该是真正的刘肇怀,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而在他后面落地的弟弟,应该叫刘肇仁。” 不愧是三元及第,这么年轻便爬上户部尚书之位的陆翊,如此冷门的资料能扒拉出来了,还如数家珍般一字不漏的记下。 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一番,萧清瑶便想起前朝一直遵从的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规矩,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继承权的稳定性和连续性,避免因为争夺继承权而引发家族纷争。 萧清瑶有瞬间的愣怔,她想到了先皇,也就是她祖父留下的遗诏和罪己诏。 先皇的为人处事,从他留下的那些手札便可以窥探一二,他是开国帝王,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却在立储这么重要的事上留下这么大的漏洞,这完全不符合他的脾性。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她,那个摆在面前的事实。她只是一时不敢深想,却也知道逃避不是办法,这件事早晚会爆发,到那时候,局势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垂眸敛目,掩去眼中的情绪。 陆翊正好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他背着光,深邃如海的眼中倒映着小小的萧清瑶。 她是一个不会将真正的喜怒外露的人,从他们第一次遇见开始,她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都是她想让他看到的。 她不信任任何人,哪怕在危机时刻,铤而走险的救了他,也只是出于做人的底线,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她把这些线划分得很清楚,百姓是她作为萧氏皇族一份子的责任,大昭的井然秩序也是这份责任的一部分。 她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而高看或者低看谁,一视同仁的标准是对方是否触及她心中的那条线,而这条线很复杂,也许涉及到道德标准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大概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楚。 这样清醒理智,不会被任何人左右的人,反而更适合…… “这么多年,按照刘肇怀接济和安置百姓流民的数量,再加上青云盟在江湖上的号召力,恐怕他手里的人已经不低于七八万了。” 这么长时间,这么大的动作,还没有被朝廷察觉,这背后就不仅仅只有一个世族支持那么简单了。“……这种时候,刘肇怀主动找上门,必有不为人知的事。明天一早我要赶回京城,外面的事,就先交给你了。”萧清瑶说着就要和衣歪到榻上,只是弯腰的动作突然顿住,长发自她肩头滑落,遮住了她的脸颊和所有情绪,“李氏和……萧文辉的封地,你派人盯着,正好趁现在沧州还在维稳阶段,集结派兵也算名正言顺。”这是让陆翊将手中的那一万私兵调遣到两人周围,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 “……是。” 陆翊深深地看了萧清瑶一眼,见她和衣睡下,便将烹茶的炉火浇灭,起身离开。 在即将走到门边的时候,自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像是梦中呓语,又像是喃喃自语。 她说:“扰乱大昭秩序,威胁国家安全,凡涉及‘谋反’、‘谋大逆’、‘谋叛’等罪名,一旦查证属实,不分首从,同罪同罚,取消特权,就地斩杀,绝不容情。” “特权是指?”王爷还是……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萧清瑶回应,陆翊也没执着这个答案,轻手轻脚的开门走了。 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卧在榻上的萧清瑶睁开眼。 一道雷电闪过,刚才还晴好能见月光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模糊,雨水顺着半掩的窗户飞溅,滴落在她的额头上。 第106章 交锋 一夜无话,昨夜的狂风骤雨仿佛一场梦,来去匆匆,只余下满街的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浓郁的湿气,浓雾满天,视线模糊。 陆翊站在茶寮三楼的另一头,目送一人一骑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卫羽推门进来,目睹此情此景,忍不住想要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公事。 “公子,姜嬷嬷都交代了,那个乔装混在沧州百姓里的妇人,确实是她的孙女—李梓珊,……她的父亲出身陇东李氏,是李氏的旁支。” 而陪嫁的姜嬷嬷与姜皇后的母族——九原郡姜氏同宗同族,一个嫡系,一个旁支,硬要按辈分排的话,也算是姜皇后五服内的堂姑母,只是姜皇后出身姜氏嫡系,是姜氏最正统出身的嫡女。 世族联姻涉及多个家族之间的利益牵扯,通过联姻来巩固彼此的地位和势力,形成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络。 错综复杂的关系,七拐八拐总能扯上些亲戚关系,对政治、社会资源等方面有十分深远的影响,这也是世族之所以能延续千百年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只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强极必伤,安逸太久的世族总会因为跟不上朝代更迭的脚步,最终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嗯。”陆翊应了一声,吩咐道:“按照她的吩咐去部署。” “是。”卫羽应下却迟迟没有离开。 陆翊便转身看他。 “公子,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解惑。” 卫羽话音刚落,卫锋料理完其他事赶过来复命,恰好听到他的问题,却没有阻止。 “何事?” “当初圣上能为公子赐婚永宁公主,为什么就不能……”是萧清瑶。 最后那个名字还未说出口,陆翊却难得失了君子风度,直接开口打断卫羽的未尽之言。 “不能。”陆翊抿了下嘴角,并未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卫羽的问题微微紧绷着。 “可她曾经与公子……”已经有肌肤之亲了。 哪怕事从紧急,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往后两人的遇见、相处,连如此迟钝的卫羽都能察觉出他家公子对待萧清瑶有多不一般。 陆翊是什么人?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的金羽再清楚不过,胸有丘壑,腹有乾坤,从容若定,却也冷静自持,哪有什么人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试探底线。 两人棋逢对手又势均力敌,了解彼此的心思,惺惺相惜且彼此欣赏。 这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对如此契合的人了。 如今收到萧清瑶被赐婚的消息,甚至因为萧文昭在背后极力推动此事,并交由礼部全权负责。目前已经走完纳彩、问名、纳吉的流程,按照这个进度,很难不怀疑皇帝是想在萧清瑶的及笄礼上顺带将她的婚事一并办了。 可是不管他家公子还是那位,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把他急得够呛。 见卫羽越说越急,还要开口再劝的时候,卫锋直接上前呵斥道:“阿羽,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有损姑娘清誉。” 卫锋不着痕迹的看了陆翊一眼,“她未来的夫家,你不是很清楚吗?一窝子老学究、老古板,参天参地,恨不得连自己都参的赵钧,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长子必定对规矩历法尤为重视,若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一切尽在不言中,卫锋也没再多说下去,而是公事公办的向陆翊汇报刚才收到的消息。 “家里那位……将您放在书房夹层里的东西偷走了。” “给谁了。” “她母亲——孙王氏。看样子本来是要送回陈留王氏,只是不知道为何,走到一半又折返回了孙家,目前应该在青州乐安孙氏的手中。” 陆翊转身纵目远望,将大半个南皮县尽收眼底,旭日东升,缭绕在南皮之上的云雾和水汽逐渐消散,像是拨开云雾见见青天,又为整个县城镀上一层眩目的金光。 “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姨母,陈留王氏的王三小姐。”当年东窗事发,琅琊王氏王赟一脉的劫难源自政治争斗和世族利益,虽然与孙王氏的干系没那么大,却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 千里之堤,溃于蚂蚁,时也,运也。 有些时候,沾亲带故的血脉亲属关系,还不如利益共同体来得更加牢固些,这就是人性。 他经历过背叛,目睹血亲枉死,恐怕这一生都无法释怀,哪怕他最终得偿所愿,遗憾终究无法弥补。 这样的经历,他不希望萧清瑶再走一遍,太苦了。 可是,如今的形势再继续下去,最终结果,恐怕只会比当年的琅琊王氏更惨烈。 *** 陆翊的担心萧清瑶并不知晓,出了南皮县,她刚骑着马绕开官道,冷不丁的鼻头一痒,连续打了三四个喷嚏。 “啧,谁又在骂我?” 临出发前,她已经传讯燕四,让燕四在六月底的时候找个由头接沈明珠出王府,暂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将身上的风帽戴好,一路南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近郊的庄子。 她如今不适合暴露行踪,很多时候也只能露宿城外的山庙或是周边的民宅,倒也少了很多麻烦,比预估的时间要节省许多。 六月最后一天,萧清瑶避人耳目,风尘仆仆的赶回近郊的庄子。 又是一个深夜,因为提前通知了庄子里的暗卫,萧清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吃食,现成的温泉直接洗去一身疲惫。 披上一件轻薄的大氅,刚拐进房间,就见子衡端坐在茶案前,见她进来,反客为主的为她斟了一杯茶。 “我出身低贱,做不来这种风雅之事,多担待。”子衡,不,应该是真正的刘肇怀,将一碗茶色看起来煮过头的茶盏推到她面前。 他嘴角带笑,还是那副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模样。 萧清瑶拿起来细品了一口,很苦,连回甘都没有,烹煮的时间太长,失了茶叶原本的滋味,变得又苦又涩,几乎难以下咽,可她却面不改色的咽下。 房间很静,静到只剩下炭火烧灼的声音和煮茶的咕噜声。 “喝茶是解渴,品茶是怡情。此时此刻,我正好渴了。” 刘肇怀的笑容不变,古波无澜的双眸微微抬起,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公主,就不怕茶中有毒吗?” 第107章 风起 “不过是苦了些,中毒……倒也不至于。”萧清瑶说着,将手中剩下的一口茶喝完。 刘肇怀又笑了,只是这次,眼底多了一抹兴味,“确实。我也只是怕公主千金之躯,受不得这似饮砒霜的苦涩。” 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样你来我往,装模作样的寒暄了几句后,刘肇怀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 “听庄子的侍卫说,您今日归京,小人便一直等在这里,是想要当面同公主辞行。如今……伤势已愈,叨扰了这么久,也该离开了。” 原以为萧清瑶会想尽一切办法或者找各种借口挽留他,结果却出乎意料,她就像是一直在等他开口告辞一样,欣然接受了。 “听封翎说,子衡虽孑然一身,但也有自己的营生。因我的缘故,让子衡身处险境,负伤、养伤耽误这么长时间,实在是过意不去。”话虽这样说,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当时情况虽然紧急,以萧清瑶的能力躲开背后的偷袭,却是绰绰有余。 而刘肇怀为萧清瑶挡的这一下,位置也很微妙,看似血流如注,受伤颇重,但对方似乎控制了力道,皮肉伤跟内脏受伤区别还是很大的。 虽然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刘肇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愿意顺水推舟,陪他演这场戏。 萧清瑶说着,从袖带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递到他面前,“我也没什么营生,就单靠圣上赏赐的封地收点收成。如今百姓刚安稳些,上缴的租赋也基本都补贴给百姓们了。” 刘肇怀居然也没推脱,伸手接过布袋,当即打开,露出一小块拇指大小的红色宝石,看样子像是在什么地方抠下来的,还带着镶嵌的工艺。 “……”这工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离京前,从鸾舆凤驾上抠下来的,你拿去换点银钱,买些补品养养身子。” 萧清瑶起身,拍了拍有些褶皱的大氅,“夜深了,子衡早点休息……离开的事,我会安排。” “来人,带子衡公子下去休息。” “是。” “公子,请。” 两个暗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刘肇怀一瞬不瞬的盯着萧清瑶的表情。 她就那么随意的扯着宽大的衣袖,月光透过窗棂渗透进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带着一种遗世孤立的从容和淡定。 她知道他的身份了,这一点,刘肇怀很笃定。可以说她遭遇的很多事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两人之间隔着尸山血海,不是一句‘仇恨’就可以诠释的,可她居然如此沉得住气,还能心平气和的面对他。 这份心性,萧家的那些老东西,没一个能做得到,想到自己的布局,刘肇怀起身作揖,在弯腰曲背的同时,薄唇上扬,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忽然有些期待,她面对血亲的背叛和被所有人抛弃时,还会像如今这样从容淡定吗? 或者,会不会像他一样,恨不得毁了这世间的所有。 ** “姑娘,真的要放虎归山吗?”燕三十一自暗处走出来。 “他能从暗处走到明处,便是已经做好局,坐等结果了。我担心的不是放虎归山,而是比这更大的隐患。”以前,刘肇怀在暗,他们在明,还有很多未知的秘密和隐藏在千丝万缕中的各种关系,所有事情都很被动,如今慢慢捋清楚了脉络,她反而更担心,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萧清瑶对着京城的方向举目眺望。 第108章 云涌 陆翊曾预判过如今的大昭撑不过两三年,有些事情积攒久了就成了隐患,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爆发出来。 更何况刘肇怀隐在暗处蓄谋已久,各方势力为了一己私欲加速推动了事态的发展。 萧清瑶刚将刘肇怀送走,当天半夜,边关八百里加急,东夷来犯,已连破五城,直抵巨鹿郡,西戎屯兵五十万,兵临幽州辽西郡御山关。 东夷、西戎两个外族,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选择在同一时间对大昭出手,且先前没有一点征兆。 大昭安稳了十几年,以往跟随先皇南征北战的将帅们老的老,死的死,除了南边虞城的沈岳和北边邈川城的薛怀诚,竟然只剩下在京中养老的异姓王段宸和在外巡视的庚王萧文辉。 上次东夷来袭,因为萧清瑶的缘故战线并没有拉长,就将东夷逼了回去。如今驻守东、西两方边城的将帅,都是萧文昭的心腹,他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弃用皇族至亲,也不肯将实权交给外戚,更不敢重用十大世族的人,所有重要核心的位置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中小世族和寒门之人。 多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经验的纸老虎,哪里是骁勇善战,膘肥马壮外族们的对手,几乎一照面便溃不成军,死伤惨重。 八百里里加急的战报一封接一封。 萧文昭还没来得及与众朝臣商讨对策,屋漏偏逢连夜雨,位于大昭最北部的两大藩王反了。 藩王之乱后,先皇一统十六州三十七郡,正准备收复剩下两州五郡时因旧伤复发,药石罔效,驾崩了。 如今这两大藩王联手,兵分两路,打着与萧文滔一样的旗号——‘讨伐昭和帝萧文昭弑父篡位’,自大昭最北一路南下,攻城略地,畅行无阻的连攻六城,兵临清河之畔。 “圣上,邈川城薛将军之孙薛韧骁勇善战,能力超群,不如就让他领十万精兵,平定北边的藩王之乱后,一路向东,拦截东夷蛮族。”晋州刺史刘子豪自百官中走出,毕恭毕敬的献计。 太尉李峰即刻开口反驳,“刘大人是觉得薛小将军有三头六臂还是能撒豆成兵?别说十万精兵平定藩王叛乱,拦截东夷,哪怕二十万、三十万,恐怕也……” “李大人这是要扬他人威风,灭我大昭志气呢?”与刘子豪同一阵营的官员站出来,毫不客气的截断李峰的话。 这就像一个导火索,各个派系纷纷跳出来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却没有一个人能拿出一个切实可行解决办法。 颐王世子段景怀自人群中站了出来,开口请命,“圣上,臣自幼跟随祖父研习兵法,一身武艺为的便是保家卫国,如今大昭战乱,臣愿请命,誓死保卫大昭!” 段景怀的话音刚落,却听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当年东夷入侵止于陵山,死于御尊护国公主之手,可见公主有治军领兵之才,让公主与薛将军一东一北,兵分两路迎敌,说不定连十万精兵都不用,就能解了如今的困局。” 第109章 定论 平时处理政务按部就班,出谋划策中规中矩,揣度圣心倒是个顶个的好手。 没人主动提起庚王萧文辉,哪怕他正值壮年,曾跟随先皇南征北战,有很多实战经验。 最近两年萧文昭对庚王以及其他皇亲国戚的疏远,所有人都在看在眼中,尤其是晋王那件事之后,似乎对萧文昭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他的猜疑和忌惮有愈演愈烈之势,已经到了满朝文武皆知的地步。 萧文昭端坐于皇座之上,阴翳中带着几分冷然的目光,睥睨着大殿中的文武官员,一言不发。 “御尊护国公主再如何也是女子,女子出征应战,岂不是让外族蛮夷笑我大昭无人?” “哎~李大人此言差矣,公主受皇恩,食天禄,又得圣上倚重,享兵权和铸币权,不管是抵御外侮还是平息内乱,也……并无不妥吧?” 认同的,不认同的,作壁观上的。 殿内,顿时嘈杂一片。 这是就是大昭的官。 曾毫无心理负担的将萧清瑶推出去替萧文昭巡游,如今又将萧清瑶推出来,甚至找足了各种借口。 东夷的太后曾随东夷大汗四处征战,一统东夷各族部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南诏自建国初,便有一门忠烈,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传袭至今,甚至在朝中担任要职,深受南诏国主的信任。 甚至还有官员引经据典,列举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将军们如何不输男儿,名留青史的各种着名战役。 如今,陆翊仍在沧州善后瘟疫的事,要过几天才能返京。朝中除了陆翊外,只有左思琦算是与萧清瑶有点私交,见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毫无廉耻之心,将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推出去当靶子,实在忍不住,想替萧清瑶辩驳几句,就听高高在上的萧文昭开口了。 “够了!”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下方为首的丞相吴坚见萧文昭震怒,当即站出来,“圣上,如今内忧外患,情况危急,公主虽是女子,却也是大昭的臣民,且既有御敌的经验也曾兵不血刃就将东夷击溃。颐王世子段景怀出身将门,武艺高强又熟读兵法,不如就让公主与段世子领十万精兵,先去巨鹿郡与郡守汇合,再让薛韧薛将军与之配合,三方携手,共同御敌。” 谁都知道丞相吴坚常伴帝王左右,简在帝心,很多时候他都是圣上的传声筒。 众人彻底噤声,心知肚明这大概就是皇帝的意思,板上钉钉的结果。 只是,大家都忘了那个人厌狗嫌的搅屎棍——赵钧。 “丞相大人此言差矣。”赵钧方正的国字脸上,一派浩然正气,丝毫没觉得自己驳了一朝丞相的面子,有何不妥之处,正要将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决则覆,四维绝则灭等大道理搬出来说教,就见其他官员纷纷站出来截住他的话头。 “臣附议!” “臣附议!” …… 临近午时,这件事才算尘埃落定,因为情况紧急,事急从权,颐王世子段景怀领旨谢恩,散朝后当即回府整装,三日后出发。 而赵钧一副吃了火药的模样,气冲冲的回到府邸,嘴里骂骂咧咧,一点也没闲着。 “荒唐!实在是荒唐!” 这种情形,几乎每天都会上演,赵府的小厮侍婢们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怕触了自家老爷的霉头,纷纷避让。 进得内院,见妻子儿子女儿都在,重重的哼了一声,恨声道:“败落之相,真是亡国败落之相。” 赵夫人裴氏裴冉正带着嫡亲的女儿赵震甄在描花样子,嫡长子赵震霆握着一本书十分闲散的坐在冰盆的边上看闲书。 “又怎么了?”裴冉听到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别说出言阻止,甚至连头都没抬。 “圣人无为,满朝文武皆是苟蝇营狗之辈,钻营谋利、朝秦暮楚,只会兴风作浪,遇事避事,动不动就将一个未及笄小姑娘推出去,一群没有担当的小人!可恨!可恶!果然‘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是气煞我也!” “说人话。”裴冉不耐烦的抬起头来,一张十分明艳的鹅蛋脸,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印记,肌肤白皙,眉目如画,恍若神仙妃子。 “边关告急,他媳妇,被那群老不羞撺掇着上战场了!”赵钧随手指了下赵震霆,言简意赅的说起了人话。 “我本来已经想好了借口,以‘女子纲常论’阻止这件事……”赵钧见裴冉眼神不善的斜睨过来,赶紧凑到她近前解释道:“我就是想找个借口,借口而已……” 擦了一把额前的冷汗,“此行凶险,身经百战的男子都难解的困局,如今派她去,我实在是……”赵钧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裴冉这才收回视线继续穿针引线,“挺好的,咱老赵家,终于不都是只会耍嘴皮,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了。” 说罢,又对着一旁毫无波澜的长子赵震霆吩咐道:“虽然是圣上硬塞过来的麻烦,好歹是你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的未婚妻子。你去库房挑些人参鹿茸,派人给她送去,这丫头也不容易。战事瞬息万变,对谁来说都是凶险之事,不论缘由如何,她都是保家卫国的真英雄,比咱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强百倍千倍。” “是。” 第110章 准备 萧清瑶就在京城近郊,很多官员还没到家,她就收到了密报。 朝堂上谁说了什么话,甚至萧文昭的表情动作,一字不漏全部交代的清清楚楚。 萧清瑶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大昭的地图和军事沙盘。 庄子地下二层的密室已经被她改造成了小型的军事基地,从战术决策到兵器研发,甚至这地图和军事沙盘都是通过镖局走镖,将大昭的山河平川按照一定比例新制作出来的。 这也是当初她不惜花重金重建镖局的主要原因。 萧清瑶根据收到的各方军情,将东夷以及藩王叛军的行军路线插上不同颜色的旗帜做标记。 东夷三十万大军攻至荆州巨鹿郡以东的阜城,估计是正在为横渡南北纵向的唐扬运河做行军准备。 内乱的两大藩王,兵临清河之畔,也在准备渡河。 “都是不善水战的人。” 东夷兵强马壮,却只善陆地作战,平原和沙漠荒地占据东夷大部分领土,行军作战的短板是山路和水路。 两大藩王常年盘踞北方,山岭和湖泊居多,擅长陆地山岭作战,水路作战也不算强项。 横穿大昭南北的唐扬运河,以及贯穿东西的清河,相关的水运、天气情况等数据,估计陆翊收到消息后会在第一时间一起提供给她。 “告知陆翊,让户部运河总督关詹良来见我。”若是要水战的话,运河总督关詹良统领二十万水军,倒是比调派和临时征召的军士更合适。 更重要的是,关詹良是陆翊的人,也算自己人,近些年一直四处征战,清剿大昭的水匪、山匪无数,比她和段景怀更有实战和调兵遣将的能力。 “是。” “通知燕一,调一万人来京城,暗中布防,剩余的……兵分两路去唐扬运河和清河对岸做准备。” “是。” 各种指令和讯息从京城郊外的庄子上陆陆续续发出,从正午到子时,一刻也没停歇,相关数据和各方动向也在陆续送到她手中,制定作战计划到整合情况。 萧清瑶盯着沙盘,咬了一口手中已经凉透的肉包子,“有点噎,倒杯水来。”咽下口中的食物,随口吩咐了一句。 没过一会,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送到萧清瑶手边,熟悉的香气也随之而来,萦绕在鼻端。 萧清瑶转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从来都是无波无澜的深邃,如今却有泪光闪动。 “阿娘?” 是沈明珠和燕四。 两人一身风霜,沈明珠一身骑马装,盖在头上的风帽还没来得及取下,鬓边的碎发滑落,看起来有些狼狈,从未有过的狼狈和如此大的情绪外露。 萧清瑶觉得自己是靶子,动不动就会遭遇劫杀,并不敢将沈明珠接到身边,便找了一处更安全的地方安置,没想到…… 沈明珠却并没有解释,而是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冷了,伤身,我去给你做些热食。”说着,也没等萧清瑶回应,转身走了。 燕四这才双膝跪地,一脸羞愧的请罪道:“夫人知道您的事,一定要过来,属下实在是……还请姑娘责罚。” “无妨。”沈明珠比她还犟,别说燕四,她也搞不定。 第112章 母女 很难想象她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娘,洗手做羹的模样。 萧清瑶已经很久没吃夜宵了,似乎从这一世开始,这是第一顿夜宵,还是沈明珠亲自下厨做的,满满当当一桌子,够她吃一星期的菜量,有种死也不能做饿死鬼的错觉…… 只是夹起饭菜,吃进嘴里的第一口,萧清瑶便顿住了。 “为什么?”自幼时起,她和萧清朗大部分时间都在庚王妃的院中用膳,但只要是在自己院子里吃的东西,她一直都以为是府里小厨房烧制的,却没想到,这熟悉的味道,几乎贯穿了她整个人生的味道,是出自沈明珠之手。 沈明珠却将萧清瑶最爱吃的糖醋藕端到她面前,“赐婚的人,我特意让人去打听,也见过了。”说着,自行囊中掏出一张画像和赵家八辈祖宗的资料一并放到萧清瑶手边,“赵震霆,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的嫡长子,弱冠之年,身高八尺,家风清正,兄弟和睦,无功名在身,不斗鸡遛狗,不欺男霸女,这样普普通通,就……挺好。”没有阿谀我诈,没有权利争斗,就挺好。 “我原以为隐忍、退让、妥协,等你跟阿朗长大找个寻常的好人家婚娶,不奢求白头偕老,琴瑟和鸣,平平安安生几个孩儿,只要能远离纷争,过完这一生就好……终究是我,奢望了。”沈明珠眼角滑下清泪,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在来的路上,沈明珠甚至已经想好各种说辞劝阻萧清瑶奔赴战场。 自私自利也好,冷漠无情也罢,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不作为、不担当的萧氏,将自己的女儿送上绝路。 进入庄子后,一路走来,她已经迎面撞上三波领命离开的人,行色匆匆却不见慌乱。 跟着燕四来到地下,偌大的密室,巨大的沙盘前,萧清瑶凝神许久,稳稳地将一枚红色的旗子插到沙盘的一处洼地上。 这样的萧清瑶,是沈明珠从未见过的。 直到这时,沈明珠这才明白,先前那些领命离开的人,他们的底气,来自于她的女儿——萧清瑶。 明知前路难行,却没有选择退缩,不是因为圣命难违,而是大昭的江山和百姓正在遭受侵略和死亡。 明明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所有退路,却在见到这样的萧清瑶后,动摇了。 沈明珠的情绪很快便平复了,正要再开口时,却被匆匆赶来的燕三十一打断了。 “姑娘,东西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萧清瑶起身离开,临到密室的出口处,她脚步微顿,头也没回,“阿娘,就在这里等我。” *** 一路行至院中,燕三十一这才开口汇报道: “关詹良正在清河中游巡视,收到叛军的消息已经准备调集中下游的水军,只等圣旨下达,整装待发。” 只是没想到,萧文昭最后下了这样一道旨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这样的组合配置,不过是为了拖延一点时间的炮灰。 萧文昭再如何不着调,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换了性子,不从国土、百姓的角度去调兵遣将,必是另有安排或是更迫在眉睫的事,不得不让他这样决断,而这多半与前朝太子、陇东李氏甚至萧文辉有关。 想到刘肇怀隐在暗处搞了那么多事情,间接直接要了那么多暗卫的命,她怎么可能只是放他走那么简单,以牙还牙从来不是她为人处世的做派…… 萧清瑶飞身上马,“让关詹良提供运河的航运船务、天气及河道情况即可。” “是。” “去封地,找郑恺和郑媛。” 交代完后,萧清瑶一马当先,领着十几个暗卫义无反顾地冲进漆黑的夜。 更深露重,京城的喧嚣已归于平静。 夜幕低垂,星辰点缀着苍穹,为这千年国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只有少数几盏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像是守夜人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古城的沧桑与辉煌,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 庚王府内宅一处偏僻的院落中,一主一仆站在暗处。 “主子,探子来报,沈明珠确实是被萧清瑶接走了。” 低沉的女声响起,在这一隅中轻轻回荡,“人要有牵挂,才能乖乖被约束,去,把沈明珠找回来。” “是。” 第113章 地动 巨鹿郡、岐城、郾城沿线再次经历破城之殇,对大昭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重创,内外战事渐起,已经有了动荡不安的征兆。 萧清瑶需要以最快的速度与段景怀汇合,因为不能轻易暴露行踪,一行人披星戴月连夜赶路。 京城八百里外的茅山,鬓发散乱、满身汗污的萧清瑶居高临下,看着笼罩在落日余晖中的小村庄,“不必进村扰民,就地休整,明日再赶路。” “是。” 暗卫们立刻各司其职,用最快的速度找寻适合安营落脚的位置。 萧清瑶随手擦掉额发上的汗水,就近找了一处凸起的大石,将腰包中的地图和资料拿出来,继续修改完善作战计划。 调兵的虎符在段景怀手中,萧文昭说是要他们赶到巨鹿郡附近与当地郡守汇合调兵,但据她和陆翊的情报渠道传来的消息,恐怕这次不仅仅是一场与东夷的硬仗。 早在上次郾城被破,重建工事以后,驻守郾城的将领已经被萧文昭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兰陵张氏张其成,出身兰陵很小的一个世族,并不算什么正经的将才,更多的是听话,只听萧文昭的话。 而此次郾城二十余万驻军,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死在东夷的铁骑之下。主帅张其成不知去向,至今下落不明。 附近的郡县没有一个能堪大任的郡守,死的死,逃的逃,实际情况恐怕比情报中的数据更严重。 萧清瑶看着地图,在心中默默复盘各种能利用的资源。 一道阴影罩下,接着便是马鬃耷拉下来,蹭到她的肩膀上。 萧清瑶头都没回,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拍了拍马脸,安抚道:“怎么了?” 马儿却不依不饶,似乎有些不安,打了好几个响鼻后,开始用前蹄刨地。 “姑娘,先喝点热汤垫垫肚子。”燕十三端着碗走了过来,见马儿缠着萧清瑶‘撒娇’,忍不住笑话道: “倒是第一次见它这副模样,草都不吃,水也不喝的守着姑娘。” 萧清瑶这才直起身,转头看着十分焦躁不安的马儿,忍不住蹙眉。 燕十三正要将碗递给她,却眼睁睁看着碗中的肉汤无风自动,荡起层层涟漪。 空气中有一股像硫磺、又带点石油的味道飘来。 下一瞬,‘轰隆’一声巨响从十里外炸开,日落西山的太阳周边像是被血水浸染,带着一层五颜六色的光芒,山体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萧清瑶厉声道,“地动!”一把将燕十三推到巨石后。 “快!”其他暗卫反应迅速,立马往萧清瑶的方向靠拢。 遮天蔽日的飞鸟群自西边飞来, 逃命般掠过他们头顶。 这里应该不算震中的位置,山体也只是微微震动,少量滚石滑落,并没有更大的动静,持续了大概三四息时间,才渐渐平息。 不管震中在哪里,山上和山脚下都不安全。 “去通知下面村民,今晚不要在屋中,待查明情况后再另行安排。” “是。” 所有人迅速行动,下山疏散山脚下的百姓。 因为感受到地动,山脚下的百姓们纷纷自屋中跑出,抱着孩子、鸡鸭、牵着牛羊和各种值钱的家当。 整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从村头喊一声,村尾的人家也能听到。 “快,快出来!”村长是个年近花甲的白胡子老头,牵着自己的孙子、孙女站在自家的院中,忍不住哭喊道: “真是作孽啊!” “呜呜呜,爷爷……” “二狗子,快,快把鸡抓好,别让它们跑了!” 各种嘈杂声渐渐被马蹄声掩盖,聚在一起的百姓们纷纷望向村子唯一的入口。 一行十几人穿着统一的服饰,不论是气势还是整齐划一的动作,瞬间让避难蜗居于此的百姓们吓得噤了声。 为首女子率先下马,拱手行礼后,关切道:“乡亲们可有伤亡?” 百姓们哪里见过这种人物,一时间竟无人作答。 萧清瑶也没在意,一眼望去,见房舍完好,百姓们拖家带口像是被点了穴道般,都站在院子里直愣愣的看着她。 “没,没有……”村长于老头年长,还算有些见识,第一个回过神来后,下意识将孙子孙女藏到身后,磕磕巴巴回答问题。 “那便好。唯恐后续会有地动余震,还望老人家叮嘱大家暂时不要待在屋中。”萧清瑶回头望向身后陡峭的山脉,继续道:“这里恐怕会有山体滑坡的危险,不如,先让大家到那边暂避,等我派人查验后再做打算。” “行,行……好,好。”于老头一叠声地应道,根本不敢多嘴反驳。 就在此时,一道微弱的女声自人群中响起,磕磕绊绊,带着九分犹豫和一分豁出去的破釜沉舟,“姑……小姐,小姐,能不能……去救救我夫君。” 第114章 石油 人群最边缘的角落处,一个做妇人打扮的女子低着头,十分局促的模样。 这妇人平时老实腼腆,在村子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请求,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到她身上。 有如实质的目光让妇人如针芒在背,瞬间涨红了脸,双手紧紧攥住身侧的裙摆,却并未胆怯,只是眼神并不敢与众人接触,“我……夫君上山打猎,至今未归……” 她的本意并非是想请人帮忙找夫君,只是见众人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就要往另一头的空地走,担心夫君回来找不到她,情急之下才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是那样一句话,再开口想解释,但听起来却更像是在求人帮忙上山找夫君。 “慧娘,你这……”离慧娘最近的邻居婶子劝了一句,说话的时候余光有意无意的扫向萧清瑶等人,似是有些害怕。 “慧娘,阿勇估计有事耽搁了,这边的地动不算严重,你别担心。” “是啊,要不,咱们跟……商量一下,一起上山去找找?” 到底是避世的小村落,人心淳朴,再加上除了先前那次地动外,也没见后续有什么大动作,众人便一边磨蹭着收拾家当,一边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就在众人逐渐松懈的时候,又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巨响,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地动山摇,比上一波更大的地动,村庄的房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啊~快快跑啊~” 村民们这才慌了,顾不得其他,拖家带口一窝蜂的往萧清瑶刚才指的地方跑。 ‘砰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自茅山临近山根的位置燃起,带着一股气流,将周边的树木花草连根拔起,火苗四处飞溅,眼看着就要烧到村头的入口。 而火光前,有一道高大的人影在奋力拉扯着什么。 “勇哥!”慧娘大喊一声,就要往村口跑,却在经过萧清瑶的时候,被她一把扯住。 “十三。” “是。” 暗卫们一身行军装备,将各自行囊中的火烷布拖出,有序的向村口跑去。 萧清瑶将人拎到一边,垂首与矮她一个头的慧娘对视,仅仅只是一眼,慧娘像是受到惊吓,整个人僵在原地,再也不敢乱动。 转身抽出自己的火烷布,萧清瑶紧随暗卫之后,向村口跑去。 火焰的炙热扑面而来,伴随着一股十分浓郁的石油味,周围一圈的空气像是被抽离了,让人无法呼吸。 大火随着流动的液体迅速向村头逼近,眼看着就要烧到村口的第一栋房子了。 慧娘的夫君阿勇又高又壮,浑身的肌肉暴起,手中抓着一个很粗的绳子,绳子的一头连着一人高的巨型砂石包,少说有数百斤,却被他一个人拖拽着行了不算近的距离,这怪力绝非一般人。 暗卫们分散开来,一波人用火烷布挡住火势,另一波人上前助阿勇一臂之力,将砂石包挪动推倒,直接将燃烧蔓延的火焰截断,堵住了流动的液体和熊熊烈火。 身后传来一阵欢呼,村子里的青壮年们折返回来,拿着各种能灭火和帮忙的物什,将村头更远些的火扑灭,杜绝了所有的隐患。 萧清瑶却闻着空气中浓郁的石油味,发呆。 这个时代,至少在大昭以前,从未有关于石油的记载,她也就默认这里与她前世的那个时空大概是不在一个纬度或仅仅只是一个架空的时空。 就在前几天,她还在想上一世,炸药和石油等等一切能在冷兵器时代占据上风的重要军事军工材料……没想到,她也有踩着狗屎撞大运的一天。 兢兢业业,省吃俭用替萧氏擦了这么久屁股,突然有种穷逼摇身一变成了氪金大佬的错觉…… 有点get到爽文女主拥有金手指的爽点了。 第115章 军人 “夫君。” “阿勇啊,你总算回来了。” “还好还好,没烧到村子。” 百姓们凑到一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雀跃,七嘴八舌的讨论起刚才的凶险。 因为怕再发生刚才那样的余震,甚至不用萧清瑶多说什么,大家便自觉以户为单位,排队离开村子。 萧清瑶则沿着大火焚烧的痕迹一路来到茅山脚下,正对着村口,一处碗大的黑洞残余着颜色黑艳、粘稠似漆的液体,因为洞孔附近全是大块的岩石,除了刚才地震地壳震动将地表的石油挤压喷射而出,并没有造成更大面积的火灾,零星的几处火苗,也被暗卫们一一熄灭。 萧清瑶单膝跪地,正要伸手摸洞口残留的液体,却被紧跟在她身边的燕十三拦住了。 “姑娘,不可。”燕十三莫名觉得危险,阻止她的同时,直接伸手代劳,摸向漆黑一团的浓稠液体。 “……”你看,这就是她不爱带暗卫出门的主要原因。 打架轮不上她,危险的事也挨不着她,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依赖和习惯被保护的状态,对她来说不算好事。 这样想着,萧清瑶却没有当面拒绝十三的好意,抓住他得手,凑到鼻端仔细嗅闻。 果然是石油,只是不知数目几何,能否开采,能否为她所用,这是件非常重要的大事,非心腹不可。 萧清瑶环顾四周的地形,思索片刻,“燕一到哪了?” “按时间推算,估计……还有两日路过茅山支脉,离这里大概有百十里路。” “你带几个人留在这里,我先去与他汇合。”萧清瑶看向身后的村子,“村子的人,恐怕要另外安置了。” 见萧清瑶表情凝重,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燕十三赶忙应下,心中盘算如何更好地完成她交代的事情。 两人沿着附近又转了一圈,直到天色渐深,才回到村民们暂避的空地。 戌时,距离上次余震已过去两个时辰,大地彻底恢复平静,万里无云的夜空,星星璀璨夺目,仿佛刚才的地动山摇是一场梦。 村民们简单的支了个帐子,已经各自休息,万籁俱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 暗卫们各司其职,轮班巡逻驻地和石油口,燕十三将吃喝的东西送到萧清瑶手边,便也离开去为后续的事作准备。 萧清瑶坐在篝火边上,咬了一口发干的饼子,思考未来的战局和如今的局势。 “慧娘受了惊吓,有些发热,她本想等你回来亲自道谢,被我拦下了。”阿勇自暗处走出,在篝火的另一头站定。 萧清瑶喝了一口水,抬头与阿勇对视,“不客气。” “没听说,大昭的军中有女将。”阿勇看向萧清瑶等人停放马匹装备的地方,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能打伤亡最少的仗就行,男将女将有区别吗?” “是要利用山中的黑油吗?” 萧清瑶眼神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又咬了一口饼,细细咀嚼,明摆着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而阿勇也没执着,向萧清瑶拱手作揖后,转身准备离开。 “边关战事又起,国破家亡,时日不多了。” 阿勇脚步微顿,却没停下,一步两步,带着某种特殊的规律,直到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萧清瑶的视线中。 自古军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和独特的精神风貌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 “去查,以前大昭的军中,是否有这样的人。” “是。” 第116章 守护 丑时,前去探查地震消息的暗卫回来了。 “此去一路,地壳开裂,山塌树倒,湖水倒灌,好在都是偏僻崎岖的山路,并没有城镇百姓遭难。” “好,辛苦了,吃点东西再去休息。”萧清瑶说着,指了指捂在一边的食篮,示意他在这里吃完。 “是。” 两人就坐在篝火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营地的另一头,一个高大的身影隐在暗处,一瞬不瞬的看着篝火前的两个身影。 慧娘身上不爽利,睡的也不踏实,意识不清的时候,察觉到夫君辗转难眠,披着衣服走出帷帐,她便强撑着身子掀开帐子一角,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雄鹰展翅傲苍穹,搏击长空笑风霜。一代英豪谁可比,纵横四海气如虹。胸怀凌云壮志在,坚守光明正义心。征战疆场无悔意,一生英勇谱华章。 她的勇哥本就不该蜗居在山野虚度一生。 慧娘极目远眺,看着在篝火前的萧清瑶,心中已有了决断。 *** 一夜未眠,林明破晓时,萧清瑶整装待发,赶去与燕一汇合。 正如暗卫回报的那样,此次地震的震中临近巨鹿郡一带的山脉,地陷山倒,一路狼藉,倒是让他们费了不少功夫,绕了很大一段路才能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与燕一等人汇合。 “姑娘。”燕一带着千余人,自山林的深处奔袭而来。 在训练这批私兵前,萧清瑶与燕一一起重新制定过训练计划,将一些现代军事理论和训练方式,与冷兵器时代相结合,以‘三三制’战术利用队形和阵法,更适合现在战争模式。 而侦察兵和前锋们的军装也从以往的深蓝等颜色改成了土黄、草绿,更适合伪装突袭。 这次燕一带来的这批人就是侦察兵和前锋。 “燕将军,别来无恙。” 许久不见,燕一整个人晒黑了不少,也比以前更强壮了,宽肩窄腰,浑身上下散发着军人的肃杀之气。 再也不是那个气息内敛,只能隐在暗处的暗卫了。 燕一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千余人瞬间分散,与山野树木融为一体,瞧不出半点异样。 萧清瑶环视一圈,“养兵一日,还是要用到了。” 两人虽然分别许久,却并不生疏,只这一句话,燕一便明白她的意思,垂眸敛目,“今日的枯骨成堆,终会换得天下太平。” “是。”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总归不是办法,还是要想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打得那些没事找事,整天搞事情的人没有还手的余地,这才能对得起这么多年大昭百姓的颠沛流离和苦难。 要不了多久,再等等。 “我发现了点东西,这件事,只有你能办,你先带一队人去处理一下,我带剩余的人赶去巨鹿。” 萧清瑶正准备与他详聊石油的事以及接下来的战术技术时,一声响彻云霄的啸叫声,是军中特定的发现敌踪的信号,自三里外传来,接着便是一阵短兵相接的打斗声,越来越近。 第117章 周勇 燕一下意识将萧清瑶护在身后,就见三个侦察兵追着一个身形十分高壮的人自山林的灌木丛中跑了出来。 那人手持一柄九尺大关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伪装分散在四周的兵瞬间现身,将来人团团围住,眼看一场殊死搏斗,一触即发。 “是你。”萧清瑶似乎并不惊讶。 阿勇被数十人围在正中央,却面不改色,眼中甚至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 开门见山道:“郾城驻军前骁骑校尉周勇,愿以手中刀,直为斩蛮夷。” 不等暗卫查明阿勇的身份来历,他倒是自己先送上门来了。 萧清瑶暂时不能直接将手伸到朝廷,所以很多涉及到朝内的事,基本上都是交给陆翊处理,比如前段时间的科举舞弊。 而比朝廷政事都敏感的军政事务,萧文昭更是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帝王将军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无可厚非。 可若是因为怕大权旁落,任人唯亲,短时间内或许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时间长了或者真的出事时,没有真正贤德才能的人在其位,终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萧文昭在位十二年,照本宣科的将先皇早些年制定的国策推行后,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弊端。 而周勇便是这一系列连锁反应的结果。 萧文昭的亲信无为,占着茅坑不拉屎,郾城作为边防重镇,屯兵数十万,一次、两次被蛮夷轻易破城,罔顾百姓性命,打压甚至赶走真正有才智的人。 “昭和九年,我被罢免后不久,郾城便遭了难,我带着几个弟兄一路随逃难的百姓至茅山支脉一带,这黑油也是在那时发现的。” 傍晚时分,萧清瑶吩咐众人原地休整,她、燕一、周勇三人凑在一起,周勇便将他的经历言简意赅的交代清楚。 “所以,山脚下那些村民是被你一路护送出来的——郾城百姓。”说是逃难,不过是不肯背后诽议他人,见守城将领不作为,这才以白身护送百姓逃亡,据当时的战后统计,郾城虽是第一战线,却也是伤亡数目相对较少的。 原来如此,也难怪,地动的时候村民们对周勇的态度那般维护。 “你选在那里落脚,是为了守着黑油?” 周勇薄唇微抿,“我虽是个只会领兵打仗的粗人,偶然间发现此物的效用,却明白兹事体大,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当然明白,在找不到可靠的人来接管这个东西之前,他也只得以这种方式暂时护住它。 都不用周勇多解释,萧清瑶便明白他如此行事的用意。 萧清瑶看向燕一,“先安置村民,或是我的封地或是其他地方,随他们的意愿,那处位置如果真能开采出大量黑油,并不适合安宅久居。” 燕一心领神会,不再耽搁时间,即刻点了百十好手,连夜赶去与守在黑油边上的燕十三汇合。 “那,您夫人?” “慧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也心系苍生百姓,早先随我一同驻守郾城,四季风沙,严寒酷暑,却无半句怨言。”周勇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她说我护住一方百姓,便也是护住了她。” 萧清瑶抬手拍了拍周勇的肩膀,“嫂嫂大义,不输男儿。”虽知此行艰险,却仍然支持鼓励丈夫,成全他精忠报国的夙愿。 不管哪个时空,哪个朝代,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世上没有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这军功勋章里除了冲锋陷阵的将士,还有这些在身后默默支撑鼓舞他们的慧娘,千千万万个慧娘。 第118章 共识 “军中纪律森严,有严格的晋升制度,周兄虽曾官拜骁骑校尉,但终究是重投军营,若想要服众,还是得看真本事。” 军中的兵士大都是血性男儿,以武力值论高下,谁强谁上,倒是没有文官那么多弯弯绕绕,也简单许多。 周勇从军多年,从一个小兵以军功积累升至骁骑校尉,当然明白萧清瑶的深意,不但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十分高兴。 “周勇愿以吾躯卫我大昭,视死如归!” “卫我大昭,视死如归!” *** 昭和十二年七月,长达两年之久的巨鹿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九月,三渡唐扬运河的东夷大军屡屡受挫,渡河先锋损失虽然不算惨重,却还是因此影响了东夷大军的士气。 此次远征大昭的东夷军将领是东夷的大王子格日勒图和四公主托娅,两人皆出自东夷宗主部落察哈尔部,是如今东夷最高统治者大汗腾格里的儿女。 两人自幼时起便随父四处征战,为东夷各族部落的统一立下汗马功劳。 因为要避开易守难攻的邈川城,东夷除了横渡唐扬运河外,唯一的选择便是一路向南,直取青州再自大昭腹地切入皇城。 战线拉得太长,对侵略战来说是大忌,所以他们更愿意干耗这么长时间,只为东夷先锋能够顺利渡河。 地势和东夷的粮草问题为萧清瑶争取了不少时间,不管是开采石油,提炼改良成能用的兵器,还是部署拦截东夷大军南下之路。 “天气转凉,眼看就要入秋,东夷最多再尝试一次,若是再无法突破,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南下或是北上。”唐扬运河畔,巨鹿郡临平军营主帅大帐内,薛韧看着沙盘上标注的军事要地和大昭目前的情况,忍不住忧心道。 早在七月中旬,萧清瑶与段景怀、薛韧在巨鹿郡临平县会合。 果然不出她所料,当地郡府郡守虽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弃守逃命,却被东夷每过一处便烧杀屠城的凶悍残忍吓破了胆,这也让萧清瑶等人接管驻军的时候少了不少麻烦。 不愿意身先士卒的郡守和失了士气的军队,别说十万二十万,哪怕百八十万也不够东夷塞牙缝的。 这种情况,也不过是在薛韧带了两万轻骑兵赶来支援后,稍微缓解一二。 段景怀的意气风发和仗剑杀敌的少年英雄梦,早已被现实消磨殆尽。听到薛韧这样说,也不再像刚到军营时那样暴躁,跳起来骂‘长他人志气’之类的话了。 “唐扬河的汛期将过,恐怕也就是这几天了。”萧清瑶也看着沙盘上标注的几个军事驻地和能够利用的地势。 实在受不了帐中的沉闷气氛,段景怀干脆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帐,“我出去透透气。” 薛韧却将视线从沙盘移开,看向萧清瑶,“如若东夷这次渡河再失败,末将便即刻启程南下去青州临朐与当地郡守一同守城,殿下不如……”薛家对礼遇他们的先皇忠心耿耿,在薛韧的认知里,萧清瑶是萧氏皇族的公主,是‘君’。 虽然不认同萧清瑶不按规矩行事,说杀人就杀人的处世之道。可对他来说,忠君爱国,与保卫国土和百姓一样重要,萧清瑶也是他们薛氏拼上性命都要护住的人。 尤其临行之前,祖父特意将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要护萧清瑶周全。 如今形势严峻,于公于私,他倒是更希望萧清瑶能撤离到安全的地方暂避。 “除了这个,我倒是另有一个作战计划,需要薛将军配合。”萧清瑶掏出一个四方密封的铁盒子,扣动机括后,将里面的液体倒入一边盈满茶水的茶杯中。 萧清瑶示意薛韧掏出火折子凑到杯中,火苗刚靠近,还没等碰到杯身‘噗’地一声响,一股火焰伴随着黑烟自杯中窜起,火星四溅,落到地上,让没有防备的薛韧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打翻水杯,将萧清瑶拖离原地。 出人意料的,火苗并没有被水浇灭,落到地上后随着水流动,瞬间将军帐的泥地烧出一片黑灰色。 “……”薛韧抓着萧清瑶的小臂,将她护在身后,一脸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本就机敏聪慧,自幼便具有惊人的军事天赋,几乎这不容水燃烧的一幕刚出现在眼前,他便已经知道此物的重要性。 “这是?” “偶然发现的,数量不多制作麻烦,但坑杀蛮夷,够了。” 薛韧想到了当年陵山一役,以最小伤亡换来的胜利,便是萧清瑶的手笔。她不但行事彪悍,还喜欢剑走偏锋,兵行险招。 但就像祖父说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用兵之道,便是能够以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后的胜利。 他已经知道萧清瑶的作战计划是什么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让人身心愉快,还没等段景怀透气回来,两人已经对几天后的作战计划达成了初步共识。 第119章 开战 连续两天,萧清瑶与薛韧重新制定了作战计划,为了保险起见,萧清瑶还特意将熟悉水战的郑恺、郑媛叫来,一起商讨战术细节。 自上次运河清剿水匪后,陆翊参考并优化了萧清瑶的建议,一边沿着运河剿匪,一边审问量刑后进行诏安,而郑恺、郑媛及寨子中的水匪,在罚没了所有不义之财,劳役半年后就去了萧清瑶的封地安家落户。 自那时起,郑恺便来往于封地和山寨之间,专门配合燕一训练水陆两栖的私兵。 “此法艰险,关键还是时机。”郑恺看着水战模拟沙盘上的船只模型,想的却是风向和天气,他没读过书,也不怎么识字,但却身经百战,对水上战斗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天时地利还需人和。”薛韧与郑恺虽曾是一兵一匪,从前并没有什么交集,但两人性格相近,稳重有担当,又各自领兵作战,实战经验丰富,讨论起作战计划来经常殊途同归,不谋而合,倒是有了几分英雄相惜的意思。 “报!”哨兵的声音自大帐外传来,打断了帐内的讨论声。 “何事?”薛韧问道。 “军营外有人来访。” 两军隔岸对垒,在安营扎寨前,巨鹿郡郡守便已经命人疏散了沿岸一路的乡镇百姓,方圆十里内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这样危险的大前线,本不会有闲杂人等往这里凑的,哪怕有人误入,也会在第一时间被营外的哨兵发现并驱离。 薛韧一板一眼的开口训斥,“军事重地,除了军机要务,任何人不得靠近,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 “将军恕罪,来人自报家门,说是……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的公子赵震霆。”哨兵诚惶诚恐,一口气将事情交代清楚。 话音刚落,帐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到那个在角落里奋笔疾书的人。 萧清瑶正在用三角函数计算风向,全身心的投入,根本没听到哨兵和薛韧的对话,只是后知后觉的察觉到犹如实质的目光,这才抬头看了大家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了?” 薛韧刚想开口,一声响彻军营的警报声自靠近岸边的岗哨发出。 东夷四渡唐扬运河,备战了。 水战,除了要熟识水性还要在水中进行格斗,对体力和各方面的要求比陆战要高很多,装备和军装也需要另外研制,贴身的罗纹针织连体衣,经过特殊工艺的处理,防水且具有极大的弹性,配套的头套和可以组装用来呼吸的细长铜管,就连水中的兵器也是根据渔民捕鱼的鱼叉改良而成。 薛韧的强项是陆战,自达成作战共识的那一天,萧清瑶便已经挑选出符合条件的八千水军,由郑恺亲自领兵,郑媛和方淼各领千人从旁掠阵协助,各司其职。 收到东夷四次渡河的消息,大昭这边的军营瞬间活了,穿梭的军士、巡逻的官兵,紧张又不失秩序。 战备期间,所有人都是时刻准备的战斗状态,拎着武器就能上阵杀敌。 郑恺等人先一步从大帐出来,为接下来的这场硬仗作准备,而薛韧则率领万数弓箭兵去军营边上一处隔岸相望的军事制高点。 萧清瑶最后一个出来,一身与河水同色的罗纹针织连体衣,大腿两侧绑着两把小臂长的三叉戟。见众将士原地集合整装待发,直接抽出腿上的武器振臂高呼。 “嗟我将士!尔肃尔听,复我大昭,扬我国威,复我失地,拓我疆土,犯大昭者,杀无赦!” “战!战!战!” 战鼓擂,号角鸣,冲天的战意。 ** 等在军营外围的赵家书童青岑偶尔跟着他家公子游学长见识,遇到过山匪流寇,难民迁徙,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听到女子铿锵有力唱和着大昭的擂鼓战歌,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 青岑双手紧握,白净的脸憋得通红,他错开半步站在赵震霆身侧,转头的时候正好能够看到他家公子的侧脸,却见赵震霆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冷冷清清,一副毫无触动的模样。 正在青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开口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队轻骑兵自军营深处列队而出,接着是步兵,最后是一队从未见过的军服制式,从精神面貌到行军方式,远远胜于先前的轻骑兵和步兵。 “公子,要不然咱们还是……”眼看着大战一触即发,青岑开口劝道。 谁家好人遵了母亲的意,给自己的未婚妻送人参鹿茸,亲自上门不说,因为迟迟不见公主回京,送礼无门,便千里迢迢地带着药材从京城一路送到军营外,不知道的还以为送的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呢! 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轴还是傻,还是咳咳~青岑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却看见缀在队伍最后的一人一骑时,瞬间瞪大眼睛,“公~公子,是是是,是……公主!” 萧清瑶替萧文昭巡游的那次,喜欢凑热闹的青岑曾与府中的小厮一同去围观过,甚至就在萧清瑶当初遇刺的附近,目睹了整个过程,因为停留时间不短,萧清瑶的长相又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类型,哪怕此刻她穿着奇怪的军装,那张脸和那种气质却并不是外物能够轻易改变的。 赵震霆看向缀在最末尾的萧清瑶,依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影跟随大部队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飞扬的尘土重新落地,仿佛刚才的一切是一场梦。 军营中,那个刚才去通报的哨兵跑了出来,对着一主一仆行了一个军礼,“公主临行前交代,让公子去她的营帐稍作休息。” 第120章 奇兵 薛韧与萧清瑶兵分两路,一个去了制高点待命,一个带着三千水军赶往运河的上游。 因为需要计算风速、水流速度以及物体顺流而下的速度,为了确保数值更加精确,除了需要郑恺和官方提供的行船顺流速度和逆流速度等等数据外,还要通过流体力学去佐证,以保证他们的作战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萧清瑶到达上游指定位置以后,命三千水军原地待命,另外挑选出百十好手飞絙渡河。 自然水域有风浪,比游泳池的难度更大,1800米的宽度,哪怕是军中好手也需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完成。 “公主,成了。” 临近傍晚时分,先锋的侦察兵已经顺利到达河对岸,剩下的人,随时都可以以飞絙为桥去河对岸。 “原地待命,按计划行事。” “是。” 这三千水军是燕一和郑恺一手带出来的私兵,是萧清瑶的人,不管军事能力和执行力等要比大昭其他军人高出不止一筹。 入秋的天气虽然比盛夏凉爽许多,可他们一连几天蹲守在沿岸两边的灌木丛中,各种蛇虫鼠蚁,哪怕每人都另外配置了无色无味的药囊,效用却并不大。 日日操练的职业军人还稍微好些,只苦了细皮嫩肉的萧清瑶,隔着军装被咬了密密麻麻一层百十个包,脸上和脖颈一片红痕,让此次带队的千户长张伟看得直皱眉。 他前身是萧清瑶的暗卫,是燕一一手带出来的人,因水性了得,被燕一特意调到水军进行特殊训练,对萧清瑶的感情和认知要比其他私兵更亲近。 因为亲近,所以了解萧清瑶刚毅坚卓,说一不二的性子,别说蚊虫叮咬,浑身痛痒难耐,哪怕天上下刀子让她避一避,恐怕也得她自己觉得可行。 好在,张伟并没有纠结多久,行动的讯号自下游西北方位发出,瞬间照亮了黎明即起的天空。 “咻!咻!咻!” 三千人被萧清瑶拆分成两队,待暗号响起,两岸各一千五百水军瞬间从灌木丛中窜起,快速矮身跳入河中,在最前面的人到达河中央指定位置会合后,萧清瑶一声令下,众人将事先准备好,用特殊密封蜡制作的圆球全部撒入水中。 蜡球顺水而下,会在一个时辰后到达下游,东夷军大规模渡河的位置。 东夷不善水战,一开始并没有直接采用船筏浮囊或皮船渡河,在尝试了几次失败后,终于在前两日成功以飞絙为桥,先锋顺利抵岸后,与郑恺带领的水军正面交锋,来了一场规模不大的遭遇战。 直到今天,东夷大军渡河,按照水流的速度和今天的风速等测算,将密封在特殊蜡制圆球中的石油撒向下游。 一个时辰后,东夷十万精兵恰好在蜡球融化渗出石油的位置横渡唐扬运河。 薛韧带领的轻骑兵也是骑射兵,在至高点的位置放出火箭。 因为怕污染下游水域,另外让运河总督关詹良的人在指定位置清理拦截未燃烧的石油和漏网的尸体。 这大体就是萧清瑶他们此次战略部署的全部计划。 直到下游一团团遮天蔽日的黑烟直冲云霄,火光将初升的朝阳染红,红日如鲜血,带着不祥的气息。 像是有厮杀声、惨叫声传来,萧清瑶已经带着三千水军登上了对岸,马不停蹄的朝东夷驻扎的营地奔袭而去。 *** 运河总督关詹良是陆翊的人,在官方渠道还没有得到准确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第一时间收到了关詹良的飞鸽传书。 夜深人静,陆府的书房更安静。 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的卫羽,只剩下瞠目结舌,他猜想,大概东夷王廷的刺杀名单上,此刻必会将萧清瑶排在第一位。 如若陵山雪崩坑杀东夷大军是侥幸,这次就真的是……这得什么样的神仙能想出来如此缜密的作战计划,这不仅仅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了,又是一次以少胜多,可以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着名战役,比起陵山一役,这次算是真正的上兵伐谋,用兵如神。 陆翊将密信凑到烛台边,看着它一点点在手中燃尽,化成飞灰。 “这下好了,不但东夷和其他几国要忌惮她,恐怕大昭的这几位也……”卫羽拍了下大腿,愁的不行。 听到这里,陆翊将落在桌子上的灰抹开,在手中碾平,“刘肇怀在哪?” “姑娘把刘肇怀放走后,他辗转去了不少地方,见了很多人,似乎一点也不怕被人发现行踪,陇东李氏、京城、青州,然后是藩王叛军……”卫羽说着却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一脸震惊地凑到陆翊跟前,“当初将刘肇怀放走,是不是另有隐情,还是有什么其他安排??” 按照萧清瑶睚眦必报,走一步看十步,满身都是心眼的脾性,她怎么会轻易放走兴风作浪的罪魁祸首。 陆翊没回应,卫羽也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脑子不够用,只能拳头凑,他将最近各方情报简单的汇报完正准备退下的时候,突然停在门前,似乎在犹豫。 “何事?” “……那个,前几天,赵震霆去军营了,只不过待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离开了,似乎连那位的面都没见到。” 第121章 两年 正如情报所言,当日萧清瑶离开后,赵震霆去了她的营帐。 “军规森严,军营中没有命令不得随意走动,还望公子就在帐内等公主凯旋归来。” 帐内不过一床一桌,一目了然,别说公主了,一般的将领也比这里的陈设齐全。 赵震霆却并未过多关注,更不在意,甚至连眼神都没停留,将自己和青岑手中的药盒放在桌上,“无碍,这便离开。” 没吩咐,没交代,像是例行公事,完成任务就走。 青岑对于自家公子的做派早已见怪不怪,怕兵士误会,赶紧找补解释了几句,便追着他家公子一起离开了。 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还都用在进出军营的路上。 “公子,公子……”青岑气喘吁吁,在军营大门前终于追上了身高腿长的赵震霆,“呼~呼~公子在家中如此便罢了,这巴巴的跑来给公主送东西,既是好意,哪怕不能相见,好歹给公主的兵士留点好印象……哎~公子,公子,你等等我啊……” 青岑苦口婆心的劝慰,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见赵震霆将拴马的缰绳抖开,翻身上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长腿夹紧马腹扬长而去,只留下被马蹄踩踏飞扬的尘土以及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骑。 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没人在意也根本顾不上公主的准驸马行事是否妥当。 *** 十日后,捷报入京。 巨鹿一役,东夷损失惨重,十万大军横渡唐扬运河时被一把野火烧成了灰烬,连骨头都没剩下。同月,御尊护国公主与颐王世子段景怀联手,将敌将东夷大王子格日勒图斩杀于敌军阵营中,并带着格日勒图的人头一路杀回大昭边境。 昭和十二年十月,蹲守幽州辽西郡御山关外的西戎宣布撤军。 昭和十三年,秋。御尊护国公主率八万大军夺回大昭连失的城池领土,将东夷四公主托娅及残兵败将逼退回大昭与东夷的边境昆嵛山脉下。 同年十一月,御尊护国公主领五千军士秘密潜入东夷王城——回鹘牙帐城。当夜,王城皇宫付之一炬,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非泥沙水土可灭,连夜将东夷最高统治者大汗腾格里逼退至王城外。第二天,巡城勇士发现四公主托娅的尸身分离,悬于回鹘牙帐城外的城墙之上,大汗腾格里怒急攻心,当即昏死过去。东夷士气大减,已经萌生求和的意愿。 昭和十四年初,萧清瑶一把火将王城皇宫烧了个精光后,带着剩余的军士、细作分散逃离,花了近四个月的时间,才重新踏上大昭的国土。 郾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自城门里走出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身着郡守官服,十分恭敬的跪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李靳南恭迎公主。” 竟是陇东李氏嫡系行三的三公子,李靳东的亲弟弟。 萧清瑶看向郾城的城墙,她离开时,还是断垣残壁一片瓦砾场,不过小半年的时间,这里已经重新恢复了边陲重城原有的模样,就像战争从未发生过。 “免礼。” “微臣收到消息,便派人日日蹲守城门处,只盼公主能平安归来,如今见公主安康,圣上也终于安心了。”李靳南的规矩做的极为到位,双目低垂只敢目视萧清瑶脚下。 比起在青楼初见时那一身纨绔子弟的模样,套上官服的他,倒是人模狗样,看不出一点曾经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痕迹。 “医官已经等在府中,还有饭菜、热汤,请公主殿下和各位将士移步郡守府。”说着,挥手招来候在一边的马车,弯身抬手亲自伺候萧清瑶上马车。 “有劳了。”萧清瑶也没客气,抬手轻触他的小臂,借力登上马车。 萧清瑶的身上确实有一处刀伤,因为连日奔袭赶路,伤口应该是崩开了,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肩胛浸湿了她的衣服,风一吹,带着一丝凉意。 挥手让人将伤势更重的军士抬上马车,剩下的军士快速集合列队,以护卫的姿态围在马车四周,期间没有半点声响,训练有素,非一般军士可比。 李靳南将一切看在眼中,垂眸敛下眼中的情绪,转身上马亲自为萧清瑶开路。 李靳南并不知道萧清瑶曾在青楼见过自己,这是他第一次见萧清瑶,与画师呈上来的画像相比,只能说有形无意,连她半分神韵都没有展露出来。 都说萧清瑶气度不凡,与才貌双全名满天下的萧清月不相上下,如今看来,传言有些不实。 尽管天色已暗,为了在东夷境内逃亡,她身上还套着不算贴身的外族衣衫,发丝有些凌乱,身上深一块浅一块的血渍,大概是因为征战又深入敌国腹地逃亡的缘故,浑身散发着极重的戾气,又因为常年发号施令,带着一种上位者自带的气场,让人望而生畏。 萧清瑶是独一份的存在,不能以美貌才情去衡量,她让天下人见证了她的能力和魄力,是有军权和铸币权的政治家,单只这气度就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可以比拟的。 已经是宵禁时间,整个郾城的主街道上灰蒙蒙一片,城墙一副天地,城里又是一番景象,半年的时间并没有让这座边陲重城彻底恢复往日的模样,很多在建的军事防御性设施并不算完善,民宅空置了很多,需要长时间的修身养息才能慢慢恢复。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创伤,非一两年就能恢复。 郡守府位于主城区正中央,占地不大,但因为是军事要塞重要官员的府邸,府衙连着后宅墙壁比其他建筑要高出不少,一路戒备森严,巡逻的府兵严阵以待,精神面貌都不一样。 “公主,请。” 李靳南虽然纵情于声色犬马,但却不是个草包,将萧清瑶安排的妥妥帖帖,甚至还在第一时间另请医官为身负重伤的兵士查看治疗伤情。 很识趣的将萧清瑶送至府邸本该是他住的主院,示意等候多时的医官为她疗伤。 “臣已命人在隔壁房间准备了热汤和饭菜,公主一路奔波,早些休息才好。” 竟是事事周全,进退有度,无可挑剔。 “多谢李大人,大人如此周全,也难怪圣上能委以重任,放心将边陲重城交给大人。” “公主谬赞,臣惶恐。”李靳南滴水不漏,并没有耽误彼此时间,当即矮身行礼告退。 第122章 情愫 窗外更深露重,整个郡守府陷入黑暗中,偶尔有巡逻官兵的脚步声有规律的穿梭在各个院落外。戒备森严,蚂蚁苍蝇都难靠近的主院,悄无声息潜入一个人。 “姑娘。”主院的卧榻之侧,熟悉的身影单膝跪地。 “萧文辉掌权了。”萧清瑶一针见血。 “庚王借助藩王叛军内乱之力,在暗处煽动‘昭和帝萧文昭弑父篡位’事件发酵,最后联合陇东李氏在的朝中势力和……刘肇怀的势力,名正言顺的将先皇的遗诏公之于众,现如今,已经在着手准备登基称帝了。”燕一言简意赅的将萧清瑶离开大昭后的事交代清楚。 萧清瑶起身,光脚踩在冰凉的脚踏上,难得没有背脊挺直的端坐,双手随意的置于膝上,就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单膝跪地的燕一。 “伤亡呢?” “如姑娘所料,庚王打着名正言顺的旗号,顾虑重重,每遇城池不管是驻军还是百姓都以劝降善待为主,又有陆大人手中的一万精兵从中周旋,并没有出现严重的伤亡情况。” “萧文昭呢?” “弑父篡位,交由刑部、吏部、京兆府联合审理,目前正与后宫的嫔妃、子嗣一起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等待结果。” 估计是要连同萧文昭的党羽,丞相吴坚等人一同料理完,等‘结果’正式出来后,萧文辉才会名正言顺的宣告天下,登基称帝。 先抛开大昭未定,李氏便躲在暗处通敌前朝太子不谈,只刘肇怀一人就能将萧文辉玩死。 权力争斗不休,都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却从来没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笃定自己就是最后的赢家。 刘肇怀,一个想要扯着大家一起死的疯子,萧文辉是觉得自己天命所归,天下无敌?跟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能活着顺利登上皇位的概率几乎为0。 为了一个007工作制,全年无休的位置,这得有多想不开? 至少她体会不到权力的趣味,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利也代表了更重的责任。 看看先帝的作息表,再看看身为朝廷重臣陆翊的作息表,活不到中年也正常。 萧清瑶难得疲惫的深深吐出一口气。 空气里有血腥味,燕一这样出身的人,对于血气的敏感度与感受杀气一样,见萧清瑶不再开口询问,他微微抬头,看向坐在榻边的萧清瑶。 两年时间,她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面部轮廓清晰,高高的鼻梁,深邃细长的凤眸如蕴千年积雪般冷冽,浓黑的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肩膀,也遮住了她肩胛处的绷带,“姑娘受伤了。” “小伤,无碍。” “属下带了燕十二刚研制的外伤药,效果应该比这里的医官配药更有效用。”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确实需要好好处理伤口尽快痊愈,便也没推脱,抬手示意燕一起身,接过他自怀中掏出的小瓷瓶,正想拆开肩胛骨的绷带,却见燕一弯身,接过她手中的药和绷带,开始为她处理伤口。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疑,表情更是泰然自若,就像从前暗卫们一起训练受伤一样。 为了方便,萧清瑶微微转身,背对着他,也顺便敛去眼中所有的情绪。 房中除了轻微的摩擦声,再无其他多余的声响,一边重新帮萧清瑶处理伤口,一边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言简意赅的交代清楚。 尘埃落定后,沈明珠以为女儿祈福,为大昭求平安为由,将自己置于明面,离开萧清瑶的庄子,直接住进离京不远的昭化寺中,日日诵经念佛,不问世事。 她的胞弟萧清辉偷偷跑出虞城想要与她在郾城会合,助她一臂之力,走到半路又被她外祖父抓了回去,关禁闭关到现在。 “冯玉臻和沧月先后被找到,发现的时候,苍月已有身孕,后来胎儿不稳,小产了。目前,两人都被关押在碎星谷中。” 前面还好,听到这里,萧清瑶实在没忍住狠狠揉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她放虎归山,不是让刘肇怀回去嚯嚯女人逍遥快活的,虽然沧月助纣为虐,干了不少坏事,但总有律法量刑会让她得到相应的惩罚,没必要用这种虐心虐身的戏码惩罚一个拎不清的恋爱脑。 虽然这里对女子的清白名节没那么看重,江湖儿女也有自己的豪气随性,可未婚先孕,父不详,还是会被世人诟病。 想到那个清风霁月,侠义不羁的沧溟,倒是难为他还要处理这种事。 萧清瑶不会为了自己的决断带来不好的蝴蝶效应感到羞愧,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条条道路也都是自己的选择,她背负不了所有人的因果,只管好她责任范围内的人和事就挺不容易了。 重新上药包扎后,燕一退回原位,见萧清瑶动了动肩膀,和衣侧躺回床榻,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冲他挥了挥,“黑油开采的进度如何了?” “已有百石,分别存在不同的地方,只有属下知晓具体位置。燕十九祖上出身匠作监,已经召集家族按照您的吩咐研制喷射黑油的武器,亦颇具成效,储油一斤喷射距离可达八米开外。”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均匀的呼吸声,自床榻处传来,萧清瑶睡着了。 怔愣许久,燕一上前将滑落的被子盖到她的脖颈处,手指像是不小心划过她脖颈处翘起的发,只一下便迅速收回了。 最后再看萧清瑶一眼,燕一避开巡逻的府兵,原路出了戒备森严的郡守府,却并没有离开,而是隐在可以洞察府内所有动静的暗巷中守护。 几乎是刚稳住身形,一道黑影自暗巷的另一头走了出来。 “死士对主人动情是大忌,燕一,你逾矩了。” 燕一却并未作答,甚至连姿势都没变。 黑影走到燕一身前,月光倾泻而下,将他的半张脸照亮。 燕子萁紧紧盯住燕一的双眼,“动情便会有私欲,有私欲就再也不是主人手中捅向敌人的利刃,而是……威胁。”说到最后,燕子萁周身已经有了明显的杀意。 隔了许久,在燕子萁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燕一开口了,“所以她把我调离身边,掌管训练私兵。” 她自幼聪明早慧,怎么会感受不到他别样的情愫,一个完全掌握死士生杀大权的主人,她却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选择了以这种方式全了他们彼此的情谊,相伴多年的情份。 她善待他的族人,将最重要机密的事情交给他,他不能辜负她的良苦用心。 燕一正视燕子萁,“我已经不是死士了,她希望我做回自己,做回张慕,成为开疆拓土守卫大昭的将领,我便随了她的意,主人也好,公主也罢,还是……只要是她想要做的,我都会做。” 第123章 能力 萧清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前世的事了,最近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睁眼逃亡厮杀,闭眼连个梦都没有。 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被李靳南勾起了前世的记忆。 前世创业前,她也曾从底层开始一步步爬上高位,单打独斗过,也带过不少团队,一路摸爬滚打摔倒过无数次,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很多非黑非白的事,人性的复杂,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李靳南很像她曾经的同事,跟她同一级别的高管,已婚已育却喜欢在外面花天酒地,能力不怎么样但却很会钻营投机,将他们顶头上司哄的服服帖帖,事事上心到连上司家的狗几号预产期都记得清清楚楚。 年轻的时候不懂也不理解这种只会阿谀奉承的人为什么会比她这种人狠话不多,只会闷头苦干拿成绩说话更得上司的心,后来见的多了,也参透了其中一点奥义。 比起能力强的人,很多上司和掌权者更喜欢忠心听话的,她的能干看起来太过野心勃勃,一副随时会干翻上司直接上位的人,任你能力再强,都只会被视作威胁。 她懂得了道理,却奈何腰板太硬,这大概也是她后来出去创业的契机之一。 看着侍婢手上端着的衣物、发饰,都是她从前在王府中家常喜欢穿用的,知道她不喜欢熏香,衣服干干净净,只有被阳光晒过干净的皂角味。 侍婢毕恭毕敬地为她洗漱更衣,衣服贴身就像量身定制的一般。 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在王府生活,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哪怕她从前的尺寸是庚王妃李靳西提供的,可她却是比两三年前长高了不少,肩膀、胸围、腰身都有不小的变动。 这是提前准备好了不知道多少套衣服,又连夜修改出来的。 “大人每日一早都要去城墙巡视,不能及时向公主问安,还请公主赎罪。大人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小喜儿伺候公主更衣用膳,边城简陋,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小喜儿长相十分讨喜,唇齿伶俐也不耽误手上的动作,三两下就将复杂的衣裙和发饰整理好,从铜镜中看着萧清瑶未施粉黛已是面若桃花的脸,又忍不住连连赞叹,“小喜儿今儿也算长了见识,见到真天仙了。” 李靳南连选择伺候的侍婢都满足了她的喜好,体贴细致到这种程度,也是一种能力。 “你们大人倒是舍得把身边长得最甜,嘴巴最甜的小仙女送到我身边,给我解闷逗我开心呢。” 小喜儿脸颊绯红却并不矫揉做作,“能让公主开心是小喜儿的福气。” 一连几天,萧清瑶就过着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前两年的那场战争就像一场大梦。 而李靳南也很有分寸,几乎很少出现在她面前,只有讨喜的小喜儿和年轻帅气的护卫,没人主动提起目前大昭的情况和萧文辉的事,她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该吃吃,该喝喝,每天还有甜妹儿作伴,难得如此悠闲。 ** 又是一个深夜,自萧清瑶居住的主院飞身跃起一道娇小的身影,行动迅敏,轻功了得,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郡守府某个偏僻的院落。 黑影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后,推开其中一扇门。 “主子。” “你来了。” 屋中十分简陋,连照明的蜡烛都没有,李靳南斜靠在一张不算大的软榻上,月光透过窗棂倾泻而下,让他的脸隐在半明半暗处,看不清表情。 “这几日,她没有什么异动?” “并未,每日作息规律,还会与属下说话逗趣儿。” 李靳南从榻上起身,双腿岔开脚掌落地,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王府侧妃所出的玩意儿,本以为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没想到,一次次,一次次……不但没将她弄死,如今还留成了大患。” 说着突然笑了起来,披散的长发将他脸上的表情遮了个严实,不管是语气还是气场骤然一变,就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仿佛人间恶鬼,“呵呵呵,李家助萧文辉登上皇位,可不是为了做外戚的。” 李靳南看向跪在脚踏边的小喜儿,微微抬手捏住她的前襟,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上,“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只配被男人压在身下……”毫无预警的占有小喜儿,看着她明显不适却不敢有丝毫抗拒的表情,单手掐上她的脖颈,“要不了多久……” 第124章 返京 萧清瑶隐于院落外枝叶茂盛的大树上,透过半掩的窗户将李靳南所在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树很高,抬头远眺,大半个郾城蛰伏在漆黑的夜中,这座经历过无数次战争洗礼的边关重镇,仿佛一只遭受重创的巨兽,泣血悲鸣。 身后就是高耸入云霄的昆嵛山脉,是分割两国的天然屏障和重要的自然分界线。 一阵风吹过,只留下树叶沙沙作响,不见树上那抹纤细的身影。 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房间,燕一已经在了,见她一身宵小打扮也没觉得意外。 “八百里加急,约莫五日后到,令您即刻进京复命。” “我猜猜,这么火急火燎让我回京的用意,是不好意思直接卸掉我的兵权,又怕我在外面搞事情,干脆早点召回京城与赵家完婚。”放在眼皮子底下又是已嫁作人妇的公主,等风头过了再慢慢卸掉她的兵权。 目前这种局势,恐怕各方势力对她的态度是既忌恨又忌惮,欲除之而后快,又想收她为己用。 以及,那个曾经在巨鹿之战上大放异彩,起了决定性作用的‘神火’。 所有人都觉得她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甚至私下里腹诽她与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并称京城粪坑双石。 又臭又硬。 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囤私兵为己用,但战绩彪炳又手握重兵,背后有沈氏一族和驻守边关的沈岳,收回兵权更多的是未雨绸缪,倒不是质疑她的人品。 尤其是与萧文辉合作的陇东李氏,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压她和沈氏,这是多方博弈的结果。 可惜…… 他们都忘了一件事,巨鹿之战规模庞大,战况复杂,战线从巨鹿唐扬运河一直拉回到边陲重镇郾城,涉及五城若干郡县,参战兵力,伤亡情况等等却是由她来把控的,多报几万,少报几万,留着另作打算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对于兵权,她交还是不交都没有太大区别。 不说别的,刘肇怀那个定时炸弹,振臂一呼就能整起约八万左右的江湖势力,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处的人数可能还要多。 大昭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已过请期之礼,定在八月初三。” 几乎是她一回京就要拜堂成亲了。 这么看来,赵家也是倒霉,被无端扯进这权力争斗的修罗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谁都不能得罪,又谁的账都不能买。 想到那个脾气比粪坑石头还要臭的赵钧,恐怕此时愁的胡子又要乱飞了。 萧清瑶难得觉得有趣,平息了片刻才继续道: “喷射黑油的武器,加快研发进度,测试稳定后,先将第一批制出来,送到郾城和我外祖父那里,其他的,我回头会给你标记几个位置。” “是。” “记住,必须小心行事。” “明白。” “你去吧,去昆嵛山北接应东夷归来的将士,把他们带回封地,按照我们另外制定的特种训练方式训练。” “是。” 萧清瑶目送燕一的身影消失在暗处,没过一会,主院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一个瘦小的身影自院中飞快掠过,最后消失在偏房的另一头。 *** 李靳南再如何嚣张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将萧清瑶强留在郾城,更何况,京城来人,八百里加急令公主即刻启程回京。 “小喜儿既得了殿下的青睐,不如就带她一同回京,这丫头别的不行,伺候人倒还细致。” 李靳南亲自为萧清瑶备了车马,一路将她送至郡守府门前。 萧清瑶看向特意错开几步,毕恭毕敬的李靳南,又将视线转向低垂着头,周身却散发着紧张、期待的小喜儿。 “也好。”爽快应下,倒是很出人意料。 萧清瑶被一脸喜出望外的小喜儿扶着走上李靳南特意为她准备的马车,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李靳南,“夺了大人如此可心的婢子,礼尚往来,便将此次追随本宫归国的几位将士留下护大人周全,他们骁勇善战,以一敌百,是难能可贵的猛将。” 也不管李靳南作何反应,直接弯身进了马车。 “属下见过大人。”如铜墙铁壁般的几个壮汉列队而出,满身煞气外溢,一看就是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的精兵悍将。 也是,能跟着萧清瑶一路去东夷腹地杀人放火,又毫发无伤杀回大昭的人,哪有一个是善茬。 “……臣……多谢……公主殿下!”李靳南诚惶诚恐,一脸感恩戴德,内心却是如吃了苍蝇般恶心难堪。 第125章 阿娘 为了赶时间,萧清瑶曾经日行五百里,除了年幼被送出京那次,她倒是很长时间没有乘马车赶路,一时竟还有些不太习惯。 “公主,用些茶点吧。” 外表看着朴实无华的马车,内里却是费了不少心思,不但在座位和脚踏上做了减震处理,两边的暗格中还备了茶点、水果,因为天气炎热,水果和点心用特制的食盒封存,最底下隔了一层冰镇的夹层,铺了整整一层寒冰,不但能冰镇食物还能给马车降温。 如此直观的感受权利富贵带来的便利和舒适,突然觉得至高无上的权利也并非一无是处。 伸手接过小喜儿递过来的冰饮,颜色通透带着一股梅子的酸味和桂花的甜味。 “李大人一表人才又细心体贴,做他的夫人一定很幸福吧?” 小喜儿嘴角的梨涡有些僵硬,几乎眨眼的功夫便恢复正常,“是啊,大人出身名门,家世显赫,温良谦恭……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 “嗯,可惜了……”萧清瑶未尽的话给人留下无限想象空间。 小喜儿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公主这样的巾帼英雄,想必驸马更优秀才能配得上您的才貌双全。” 再垃圾的情报渠道都知道的消息,赵家寒微连寒门都算不上,祖上是教书先生,一代代传承下来还是教书先生,穷酸又迂腐,赵钧赵大人临近三十岁才以明经科入仕,人憎狗嫌的为人处事倒是莫名其妙入了先皇的眼。 赵钧算是赵家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入仕的人,而他的儿子赵震霆更是籍籍无名,个人资料一共三四十个字,光是生辰八字就占了三分之二。 这样家世出身的人与王府侧妃所出的萧清瑶也谈不上孰高孰低,但却与手握重兵,骁勇善战的公主并不般配。 “嗯……”萧清瑶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轻轻抿了一下杯中带着三分凉意的果茶。 小喜儿确实是个难得的贴心小棉袄,一路上不但将萧清瑶的饮食起居照顾的细致妥帖,各种逗趣儿的小段子张口就来,中间还不着痕迹的穿插了几个才子佳人,公主勇敢追爱的叛逆爱情故事,虐恋情深又唯美浪漫。 感觉……是想把她洗成恋爱脑的节奏。 也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却在战场厮杀,未婚夫婿还是萧文昭当政时硬塞过来的,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参与,也从来没有正面表态过。 以前不了解她的为人倒也罢了,接触过后发现她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言行举止得体大方,与那个彪悍善战,一路追到东夷王城烧杀屠戮的杀神实在是有些割裂。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自字里行间竟然会透露出一丝对这段婚事和驸马的不满。 这小喜儿倒是挺会见缝插针,确实有做细作的潜质。 而原本只需要十多天的回京之路,硬生生被萧清瑶走了一个月。 临近京城的时候,甚至还绕了一段远路,去了京城近郊的寺庙。 昭化寺地处京城近郊西南方,却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山路偏僻难走,只能弃车徒步而上,香火更是无法与其他京城近郊的寺庙相比。 沈明珠连选个参佛的寺庙都这么有个性,不愧是她阿娘。 隐隐约约一棵参天的菩提树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四四方方一座庙,光是这菩提树就占了大半的位置,枝叶茂盛蔓延,被阳光镀上一层金光,倒是真有几分佛光普照的味道。 阳光透过菩提树的缝隙洒落在一个纤细高挑的女子身上,一树一菩提,一人一世界,俗世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平。 “阿娘。” *** 沈明珠很少情绪外露,哪怕阔别多年的女儿刚征战归来,也别指望她会像别的母亲那般抱着她喜极而泣,心肝宝贝儿的叫喊。 母女两人甚至连话都没说,却默契十足,一个去客院现摘蔬菜瓜果,一个去小灶烧火煮饭。 简简单单的一个素菜,两人面对面坐在十分简陋的禅房中,连咀嚼的声音都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本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也没想到沈明珠会在这时候开口。 “你篡位吧。” 第126章 亲缘 “噗~咳咳~” 萧清瑶也是个很少情绪外露的主儿,这么一想,她跟沈明珠还真是亲母女俩。 可再如何淡定,也架不住沈明珠这神来一笔。 嘴里的米粒喷了半张桌子,甚至还呛到了气管里,她面红耳赤咳个不停,就看到刚被她判定为亲母女的母亲沈明珠面无表情地放下碗筷,只差没将‘嫌弃’写在脸上了。 “?” 沈明珠也没说帮她理理气,自顾自的起身从随身的一个简陋行囊中掏出一沓银票,感觉整个王府都没她财大气粗,也不知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从哪倒腾出那么多钱。 “与其让陇东李氏把持朝政后对沈氏赶尽杀绝。”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自私的人,曾经想过阻止女儿上战场,现在为了保全沈家怂恿女儿谋反,所有的罪责她都能背负。 萧清瑶止住咳嗽静静的看着沈明珠。 她的母亲这是已经预见了他们以及沈氏的未来,让她先下手为强呢。 从知道沈明珠主动从郊外的庄子搬到这里后,她就知道沈明珠不是省油的灯。 看起来是把自己置于明面的危险行为,反而让那些想对她下手的人迟迟不敢动手,唯恐有诈。哪怕退一万步,真有人来行刺或者擒她为质,也要掂量掂量这易守难攻的险峻地势。 她用了为大昭祈福、为女儿祈福的说辞昭告天下,上至朝臣、沈家下至黎民百姓,多少双眼睛盯着,更是让人忌惮不能随意搞小动作。 沈明珠比她知道的更聪明更懂得揣度人心,以前没有表现出来大概是性格使然,不屑一顾或是懒得参与那些腌臜事。 萧清瑶并没有给她明确答复,只是将沈明珠放在桌上的一沓银票收了。 *** 山中苦寒,哪怕正值盛夏,太阳落山后却有了秋末冬初的感觉,大风吹着门窗咔咔作响,房中生了暖炉,这是活了两辈子的萧清瑶记事后第一次跟自己的母亲同床共枕。 就着明明暗暗的炭火,萧清瑶侧身看着身边躺得板板正正,连睡着后都像是水晶女神的沈明珠。 ‘咔嚓~’一声轻响,十分熟悉的暗号自门外传来。 萧清瑶顺势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到外面,又小心翼翼的将门关好。 “姑娘。” “嘘。”萧清瑶比划了一下,示意来人去菩提树下避风的位置。 燕四点点头,体贴的站在风口替萧清瑶挡住山上的冷风。 “这两年,发生过什么事?” “李氏联合不明势力打压沈氏,曾一度将沈氏逼的毫无反击之力,沈家如今的当家人沈峰沈老爷子也差点命丧李氏之手。那时,您在前线打仗,收复失地是最关键的时刻,沈氏和夫人怕您分心,消息也就被压下来了。后来是陆翊陆大人坐镇周旋,还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在暗中帮扶,这才保全了沈氏。” “呵。”萧清瑶轻笑一声,她在抵御外敌侵略,李氏却选择在她无暇顾及的时候掏她老窝。 是她考虑不周,为了布长线的局被李氏钻了空子。 但……她也没想到沈氏为了不让她分神会做到这种地步,明明可以像当初借她的手处理私兵一样,向她求救的。 揉了一下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你去吧。” “是。” 第127章 裴冉 山巅之上云雾缭绕,晨光出现,微熹如缕如丝,撕开夜幕的沉寂。 菩提树前,萧清瑶在赤手打拳,身形灵活,脚步稳健,时而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时而如猿猴攀树,轻盈矫健。 她长相艳如桃李,婉若朝露,因常年习武的关系,身材匀称肌肉线条若隐若现,运起这种大开大合的功夫时本该有些违和,却不知道为什么,动静相宜,张弛有度,刚柔并济,阳刚十足的古拳法,如行云流水自然流淌。 天地间,菩提树,自然造化,天人合一。 这是裴冉第一次见到萧清瑶时的画面,仿佛一幅虚实相间的写意画卷,带着无限生机,震人心魂。 “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之妻赵氏裴冉,参见公主殿下。” *** 天下婆婆千千万,婆媳关系自古以来就很复杂。上一世,哪怕萧清瑶没有婚姻经历,光是听街头巷尾的传闻和各种奇葩婆媳关系的新闻故事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棘手难处理,是所有人际关系交往中最复杂的关系,没有之一。 没有血缘亲缘牵绊,唯一的纽带是两个陌生男女之间虚无缥缈的爱情,然后是两个陌生家庭的各种磨合,太繁琐,也经不起考验和推敲。 人生本就苦短,她不想难为自己。 说实话,萧清瑶没想过自己会结婚,会成为谁的妻子,她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做不到两者兼顾,更不想在事业和家庭孩子之间做选择。 为什么没有拒绝萧文昭硬塞过来婚事? 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对于她来说,时间、人物、事件都刚刚好,是可以推演出结果的事,是不脱离她掌控的事。 菩提树下,两个美人实在赏心悦目,萧清瑶见多识广,前世今生见过太多帅哥美女,截至目前为止,这两个美人堪称一绝。 一个美得窒息,一个仙得缺氧。 而另一个能与她天仙女神娘不分伯仲的,是她未来的婆婆,赵钧之妻裴冉。 抛开身份不说,她在两人面前是小辈,用现有的茶壶煮了一壶茶,配上刚从葡萄架上摘下来的葡萄端到两人面前的石桌上。 然后大大方方的坐在另一个空着的石凳上,开始给葡萄剥皮剔籽。 裴冉自来访那一刻起,眼睛就不受控制的跟随萧清瑶的身影来来回回,因为初见时的那一幕太过震撼,她到现在都还在回味。 “早就应该上门拜访的,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裴冉一脸歉意,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看起来就很爽利。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整个流程都是礼部的官员在操持,后来因为萧清瑶远征,沈明珠离府,各种原因导致的双方母亲竟是第一次单独面对面坐着说话。 “无妨,随缘便是。”沈明珠抬手示意裴冉用茶,言行间算不上亲厚,也谈不上疏远。 裴冉似乎对沈明珠的脾性很了解,两人你来我往话了几句家常,竟莫名的和谐。 都不是矫情喜欢绕弯子的人,说了几句后,裴冉直接切入主题,眼睛看向坐在一边将剥皮的葡萄一分为二推给她和沈明珠的萧清瑶。 “阿霆上次去巨鹿,恰逢战时,他连公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走了。” 萧清瑶用山泉水净手,接过沈明珠递过来的帕子擦手,见裴冉看过来,不慌不忙,“当时忙乱,招待不周,希望赵公子没有怪罪。” 裴冉却摇了摇头,上来直接卖儿子,“他自幼性子寡淡,独来独往不善言辞也不喜交际,对亲缘关系亦不太上心,倒是怕如此行事会怠慢了公主,惹公主不快。” 怎么听起来像个冷清冷性,没情商,没责任心的渣男? 这种说辞形容自己的儿子,潜在的意思大多是在找借口想要让女方知难而退。 这是想要退婚的节奏? 第128章 母爱 母女俩都没动,甚至连意外和诧异的表情都没有。 裴冉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话锋一转,继续道:“好在……他模样出众,饱读诗书,涉猎甚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裴冉声音清脆悦耳,一通褒贬说辞,竟分不清这是在相亲推销自己的儿子还是想要推脱取消婚事。 而且,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去介绍一个男子,在这个时代,还真是……挺超前的。 “……宜家宜室,公主日后不论是征战在外还是处理正事,他都能将公主府中事物料理妥帖,免去公主的后顾之忧。” 整段话连贯起来的意思就是:我儿子自学成才,没什么官方认证的学历,情商不高,跟家族其他人的关系一般不熟,不会因为姻亲给萧清瑶招祸,条正盘靓,贤慧持家……还有,成亲后不必待在赵府,搬去公主府自己过就行。 萧清瑶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毛。 沈明珠倒是四平八稳,“嗯,脚踏实地终成事,不自量力空费心。令郎如此,挺好。” 承认自己没什么长处,脚踏实地做力所能及的事就是不错的人。 一句话老阴阳了,阴阳的不是赵震霆,而是萧家的那几个不省油的老灯。 也不知裴冉听没听懂沈明珠的隐喻,嘴角的笑意不减,将视线望向萧清瑶,似乎是在等她开口表态。 “嗯,踏实,挺好。” 离婚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双方当事人的母亲才算是正式达成共识。 裴冉留在这里用了午膳,是萧清瑶下厨做的两菜一汤,都是素食斋菜却别有一番风味,待到萧清瑶将碗盘端去后厨洗刷,房间中只剩下沈明珠两人。 “阿瑶自幼离家,没有占得父母亲族的半点好处却还要为此受累。别家贵女千金赏花鉴宝,华衣美食,她却要征战沙场,与男儿并驾争雄,世人表面上赞她巾帼风采不输男子,背地里却腹诽她整日混迹军营,不安于室。”沈明珠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像外人诉衷肠的性子,因为活得太通透,太了解人情世故,知道人活一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除了自己没人愿意也没有义务去担负另一个人的鸡毛蒜皮。 儿女是意外,却也是她的因果,哪怕再不情愿也要由她自己承担。 曾经以为让他们按部就班地长大,远离权利是非,不成为彼此的拖累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皆是定数。 “可在做母亲的心中,没有男儿能配得上她。赵夫人,她应下了这门婚事,就会对赵家负责,也会像守护大昭一样去守护赵家,也请赵家……不要辜负她。” 推心置腹的一番言辞,很真诚,也很实在。 明眼人都清楚,大昭的安定并不是萧清瑶的责任,以她的聪慧不可能预料不到自己走的这条路有多难,荣耀的背后是时代礼教赋予给她的伤痛。 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摆脱人言可畏的压力,不管是萧清瑶还是她未来的夫家,若是没有做好承受这一切的准备,干脆就不要站在一起。 这也是对裴冉亲自登门有那一番言辞后,沈明珠的回应和承诺。 第129章 赵震霆 房中安静了一瞬,一阵风吹过,门窗吱嘎作响,掩盖了窃窃私语声。 萧清瑶站在门外极目远眺,云雾缭绕间,山峰连绵起伏,峰峦叠嶂。 江山依旧,人事已非。 午饭过后,萧清瑶亲自送裴冉下山,这高山险峻,裴冉黎明不到便弃车独自一人上山,实在是有些草率,不说山中有猛禽出没,光是这夜路都够人喝一壶。 一直到半山腰,茂盛树木的间隙处,隐隐约约见到一辆青顶马车,萧清瑶便停下脚步,目送接应裴冉的侍婢嬷嬷簇拥着她离开。 一直到离得远了,裴冉不经意的回头,看着萧清瑶纤细高挑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 “怎么只有你们?大少爷呢?” “车里呢。” 被美貌贴心小棉袄萧清瑶的行径抚慰了大半天的裴冉,瞬间觉得胸口又被堵住了。 一改方才柔若无骨官夫人的模样,疾步走向马车。 “赵震霆!” 车门应声而开,“我让你去山上接我,你敢忤逆老母?” 赵震霆端坐车中,手里拿着一本晦涩难懂的易学书,“太唐突了。” 裴冉顺了一口气,登车坐上主位,“嗯,不见也罢,免得人家看不上你。”干脆盲婚哑嫁,坚持到洞房前不至于退货。 见儿子连眼神都懒得给她,裴冉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两年前赐婚的时候,您还说她是上面硬塞过来的……麻烦?”赵震霆指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翻过书页。 这么久远且还是她随口念叨的一句话,居然被赵震霆一字一句记得这么清楚。 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是一点都没用在刀刃上! 实在没忍住,裴冉一个大逼斗直袭赵震霆脑门,却被他弯身轻易避开。 裴冉知道,他不是在躲避长辈的‘责罚’,而是不喜别人碰触他,哪怕是十月怀胎生养他的娘亲。 她到现在都想不通,他们全家没有一个矫情爱干净到如此极端的人,独独他们的大儿子,天生不喜人碰触,自四五岁起便自己学着打理自己,慢慢一步步到吃穿住行,皆不得出自别人之手,这也是为什么裴冉会对沈明珠母女说‘上得厅堂 下得厨房’,因为赵震霆是真的事事亲力亲为,连缝制衣物鞋袜都不假他人之手。 虽然难以启齿,但事实是……她怕她这龟儿子连洞房都不行。 这其实也是裴冉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换做别人也就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关于儿子的秘辛之事她是不会主动向女方家吐露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不是什么好人,也很自私,总会抱着一线希望,万一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说通房丫头或者其他法子?不管是赵家还是她裴氏都没有这种规矩。 可现在要娶的是萧清瑶,那个为了护卫大昭,率领大军将东夷赶出国土的女子。她再没心没肺,也做不到对这样一个心怀家国大义的女孩子隐瞒这种事。 所以她一直派人等着萧清瑶凯旋归国,想要在婚前找机会亲自坦白这件事,将选择权交给她。 想到今天早上菩提树下,萧清瑶赤手空拳练武的那一幕。 “我是想要退婚,你配不上萧清瑶。”好白菜还是留着给健康的猪拱吧! 赵震霆一如既往的不为所动,仿佛娶还是不娶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见他这副德行,裴冉狠狠掐住自己的人中,大口呼吸。 须臾,感觉到衣袖处被轻轻拍打安抚,从儿子修长的指节看向他黑白分明深邃如长夜苍茫莫测的眼。 “按照她的势力和能耐,可能早就知晓了,若是想要退婚或是不满这门亲事,她有成千上百种方法推掉。” 难得听到亲儿子一口气说这么多字,裴冉一时有些震惊,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收回手,重新握着那本书,专注认真的模样仿佛是她老眼昏花的错觉。 第130章 萧清莲 赵家赵震霆的事,萧清瑶确实知道,只是没想到有人能将洁癖表现得这么极端。 回寺庙的路上她顺便摘了些野果,挖了点野菜,正在收拾清洗泥土的时候,沈明珠站在一旁,将裴冉此行的真正目的复述了一遍。 “还算厚道。”但不多。 他们俩的情况都挺特殊,一个洁癖到变态恐无法传宗接代;一个家族内乱涉及国事皇权,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稍有不慎,公主还是阶下囚都还未有定数。 两相比较,她的情况更棘手一些,赵家与她结亲,也就等于是将整个身家都压在她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明珠真的就只是带话而已,将裴冉意思带到,她便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去寺庙前殿抄经拜佛。 一连几天,母女两人都是这种相处模式,她洗手做羹成了沈明珠的老妈子,空了还要打杂扫地,刨地种菜。 在昭化寺修行的都是苦行僧,因遵循古法,有很多清规戒律,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接受金钱,僧人终身都不能触碰钱财。 穿百衲衣,行千里路,乞万家食,以肉身为载体,感受人间疾苦,参悟佛理,传播佛法。 来这里住宿的香客都要自食其力,自带行囊,自带种子撒播种菜,打扫寺庙的里里外外等等,这也是很多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不愿意到这里烧香拜佛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比起战场厮杀,尸横遍野,萧清瑶倒是更喜欢这里的自力更生,岁月静好。 *** 七月二十一日,晴,距离萧清瑶大婚还有十三天。黎明破晓时分,窜天一声响,信号冲上云霄,在离寺庙不远的上空炸出一道炫彩。 当日,萧清瑶孤身一人下山,在山脚下与迎她进京的人撞了个正着。 “臣卫尉卿王謇,参见公主殿下。” 王謇带着乌泱泱百十号宫门卫,这阵仗不像是要恭迎她回京,而是怕她不愿意回京或者半路逃跑。 “免礼。” 而跟她一起从边境回来的小喜儿和护卫侍从已经被宫门卫团团围住,站在几十米开外与她遥遥相望。 “殿下舟车劳顿,臣特意另备了舒适的车马。” 宫门卫簇拥着一辆更大更雅致的马车,看起来确实更符合簪缨世家琅琊王氏的审美。 萧清瑶被王謇亲自扶上马车,车门从里面推开,一股带着琅琊王氏特有的熏香味夹杂着冰爽的冷气迎面扑来,车内低眉垂目候着一个做侍婢打扮的女子,见萧清瑶看过来,将头脸埋得更深。 直到车门紧闭车身轻微晃动,萧清瑶才端坐主位,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袖,开口道: “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侍婢敛裾不请自请,大大方方地坐到萧清瑶身边,“最是无情帝王家,父不父,子不子。夫家更是靠不住,我要是再不为自己筹谋,过几天就该不小心溺死后宅了。”萧清莲上了很浓的妆,却压不住眼下的乌青,疲惫力竭被她掩藏在眼底,面上却还是那个带着傲娇劲儿的永宁公主萧清莲。 “琅琊王氏虽自王赟一脉出事后一年不如一年,但也是传世百年的簪缨世族,是十大世族之首,就算金絮其外,败絮其内,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你下手。”至少这几年内不会。 萧文昭刚出事,萧清莲这个曾经的公主,如今的王家妇就死了,就算琅琊王氏现在的当家人再无耻,也不敢做的太明显,留下把柄被世人戳脊梁骨。 后宅折磨人的手段很多,死不了人但却磨人心智,等搓磨几年,一切尘埃落定后,萧清莲被病死,也不会有人关心。 萧清莲强装的倔强倨傲差点破功,狠狠眨了一下眼,头抬的比刚才还要高些,“你,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见萧清瑶一副无动于衷,事不关己的模样,萧清莲抿了下嘴角,“萧文辉……”斜眼看了一下萧清瑶的反应,才继续道:“那个……你父亲,已经被李氏架空,迟迟不登基的原因不是别的,是李氏想直接让萧清澜登基,两相周旋拖延到现在。这两年,你在外征战,李氏及其爪牙侵蚀朝廷根基,打压其他世族,琅琊王氏这次派王謇过来,也是想要将手握兵权的你拉拢到他们的阵营,共同对抗陇东李氏。还有……” “你想要什么?” 见萧清瑶回应了,萧清莲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脱口而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救救我母妃!” 第131章 混乱 萧清莲眼圈瞬间泛红,“东窗事发,母妃家族怕惹上事端,袖手旁观也就罢了,甚至还落井下石将自己摘了个干净,恨不得家族没有这个做贵妃的嫡女。” 萧清莲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因为平时傲娇惯了不肯让人看笑话,狠狠抹掉眼角滑落的泪痕,“母妃现在还被羁押在刑部大牢,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她恐怕都活不成了,或是白绫赐死或是发配边疆。” 怕车内的动静太大,被外面听到端倪,萧清莲的声音几乎含在嗓子眼,从萧清瑶的身边滑下,跪倒在她脚边,“保她一命,能保她一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几年见惯了人情冷暖,求救无门,走投无路之下这才发现能靠得住且有可能伸出援手的只有她这个堂妹。 “真的,做什么都行?” 萧清莲眼睛一闭,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这英勇就义的模样,好像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 萧清瑶被她一系列的表情逗笑了,换来萧清莲的怒目而视,又因为有所求生生忍下,扯着嘴角赔笑脸,来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萧清瑶也没让她起身,也没说帮还是不帮,朝她勾勾手,见萧清莲只踌躇了一下,便立马附耳靠近。 “琅琊王氏的旁系也想效仿前朝陷害王赟一脉,将你夫君一家拖下水。为了取而代之,甚至已经与陇东李氏的人连通一气。” 萧清莲当下一惊,表情有些慌乱,一时想到这种族内争斗的私密事,萧清瑶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一时又在想她有什么筹码可以给自己和母妃寻一条活路。 前朝琅琊王氏王赟一脉的事她当然知道,曾经还以此做筹码耍无赖让萧清瑶欠她一个人情,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事端,但她好歹出身皇家,自从知道自己被萧文昭等各方势力联手坑害后,便对这种事情格外关注,见得多了也能参透一二。 在后宅浸淫这几年,又阅遍人世冷暖,萧清莲瞬间镇定下来,不敢胡思乱想,只仰头看着萧清瑶,静侯她的下文。 终究不再是那个任性胡闹,只会看表面随便被人拿着当枪使的永宁公主了,父不慈,母无依,没人庇护的孩子,总会在摸爬滚打中不断成长。 “你回去以后,以琅琊王氏少夫人的名义办一场家宴吧,就定在两天后。” “……然后呢?” “名单和需要做的事我会派人拟给你。” “就这样?” “交代你更复杂的事,你能办好吗?” “我……”萧清莲被气个倒仰,又敢怒不敢言,见萧清瑶已经把话挑的这么明了,她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话题到此结束,萧清莲见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倒是比最开始的时候要放松很多,仿佛有了底气。 马车中安静下来,只有车碾转动时发出的咯吱声和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这里是京城近郊,虽然一行车马人多,行进速度缓慢也耽误了些脚程,却也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赶回了京城。 苍穹之下,巍峨的古城和城门外苍郁的古松依旧。 夕阳西下,映红了城下布满的军事鹿砦,禁卫军的玄色的铁甲泛着冰冷的光泽,冲天的杀气,让人望而生畏。 好好的京城,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京城新规,自申时起开始执行宵禁令,所有进京车马必须一一缴验,抗旨不遵者,轻则处死,重则满门抄斩。”王謇抬手让车队停下,驱马到车边,低声向马车里的萧清瑶解释道。 情理上,萧清瑶是大战东夷凯旋而归,让外族近些年不敢来犯,这是天大的军功政绩,哪怕没有夹道欢迎,鲜花掌声,没有跨马游街,风光千里,也不该是在进城的时候被守卫在城门的禁卫军搜身查验。 正常的流程是朝廷将萧清瑶等将领召回京城论功行赏,配合战后善后事宜,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应该是乘胜追击,向战败方追讨战争补偿,或是签订和平协议或者不平等条约,结果……什么都没有。 大昭的政权像是处在半瘫痪状态,一片混乱。 第132章 勾心 本该在内廷负责皇城内安全的内廷禁卫军首领卫尉李晓,带着几十号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几个禁卫军簇拥着李晓走到马车前,乍一看倒是有几分威风,只是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根本撑不起大红的麒麟服,声音更是尖锐刺耳,“哟,瞧瞧,这不是咱们的‘驸马爷’吗?这么行色匆匆,是要做什么?” 禁卫军卫尉少卿紧跟着踏前一步,脸上露出轻浮的笑容,接茬调笑道:“前些日子,京城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说咱们的‘驸马爷’在近郊的庄子上金屋藏娇,听说还是那个什么醉花楼的头牌?如今这般……莫不是将城郊的头牌过了明路打算接回府中?” “果真?啧啧,‘驸马爷’还真是艳福不浅呀!”李晓两声嗤笑,笑声中带着男人都懂得暗示,又贱又猥琐。 王謇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对李晓和其下属的挑衅并不以为意,四平八稳的端坐在马上,朝皇宫的位置恭敬拱手道:“奉命行事,还望李大人慎言慎行。”奉谁的命,行什么事,王謇像是故意说的这么含糊,余光却在关注马车中的动静。 两批人马在外面口舌交锋,马车内的萧清莲也没闲着,自听到李晓的声音起,她便炸毛了,那一番‘驸马爷’的冷嘲热讽,简直戳到了她的肺管子,忍不住小嘴开始叭叭,向萧清瑶告李晓的黑状,“你看,陇东李氏养的狗现在都敢随便冲上来咬萧氏了,根本不把萧文……咳~那个~当回事。” 萧清莲不但对自己的父亲萧文昭有意见,对萧文辉更是不亲厚,萧家没一个好东西,包括她自己。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嫉恨萧清瑶?甚至还豁出去向她求救呢?在萧清莲的认知里,萧清瑶比她更悲催,她再如何被自己亲爹算计被夫家嫌弃,好歹也是在京城锦衣玉食过着贵妇人的生活,不像萧清瑶……后宅婆媳关系是一回事,上战场风吹日晒与男子厮杀又是另外一回事。再加上眼瞅着马上就要跟赵家联姻,想到赵家的门第和赵钧那油盐不进的臭脾气,就算是公主又如何?萧清瑶的人生简直不能更悲惨了。 想到这里,萧清莲暗戳戳的用余光瞥了萧清瑶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脸还是讨厌的,比她好看的都讨厌,可是不得不承认,她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堂妹,不管是巨鹿之战收复失地,还是将东夷搅和的天翻地覆,男子都做不到的事,她却硬抗下来,凯旋而归。 听说以少胜多,将东夷打得屁滚尿流,吓得西戎连夜撤兵,不敢吱声。 大昭好多年都没这么‘硬’过了。 她的肩膀看起来确实比一般闺阁女子要宽一些,但不多,看着也单薄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感,像是一块千斤巨石,只是坐在这里,便让人觉得莫名安心。 萧清莲在心中盘算,却并不耽误给陇东李氏上眼药,明明人家字里行间针对的是她和她的夫君,却把整个事件拔高了高度,说成是萧氏和李氏的冲突。 “人家讽刺你,还说你夫君金屋藏娇呢?”萧清瑶并不接招,意思翻译一下是:关我屁事,跟萧氏也不沾边。 “……”算了,她就该在战场上,光这张嘴就能把东夷蛮族气死。 其实根本不用萧清莲煽风点火,这一口一个金屋藏娇、醉花楼头牌,明嘲暗讽就是冲萧清瑶来的,按照李家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和遍及各地的眼线,不可能不知道这次王謇去近郊接的是谁。 萧清莲说是琅琊王氏派王謇来接她,倒是有些片面了,这应该是萧文辉授意,琅琊王氏执行,牵扯到了政~治~站~队的问题,没有萧清莲说的那么简单。 而守卫皇宫内廷的李晓为什么会守在城门这,多半也是各方对她的试探。 你看,这就是她磨磨蹭蹭不愿意回京的主要原因,比起勾心斗角跟一帮老头子玩心眼儿,她更喜欢真刀实枪不服干死的干脆利落。 不过,终究还是要收网的。 第133章 打杀 一个时辰后,所有关注京城,关注萧清瑶的势力陆陆续续收到一条奇怪的消息。 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差点把禁卫军卫尉李晓打死了,哦,不对,据说,若不是王謇拦着,李晓可能已经死了,鞭刑一百,皮开肉绽,被人抬走的时候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 罪名是以下犯上,藐视皇族,本来萧清瑶下令就地斩杀,刀已经架在李晓脖子上,血都快飙出来了,千钧一发的最后一刻,被王謇‘好不容易’劝住了。 众人第一反应,萧清瑶疯了。 这骚操作简直闻所未闻,震惊京城。 李晓是陇东李氏嫡系的公子,按辈分排的话,算是陇东李氏李靳东的侄子,抛开这层身份不谈,他还是禁卫军首领隶属宫廷掌权者的亲卫军,至少明面上是萧文辉的人。 萧清瑶脚还没踏进京城城门,就先打了萧文辉和李氏一巴掌,顺带着还把琅琊王氏牵扯其中。 琅琊王氏帮陇东李氏求情,还是在这样明争暗斗各自为政的敏感时期。 大家都在暗自揣度萧清瑶真正的意图时,赵家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她拳打李晓,脚踢卫尉少卿的消息。 彼时,正是赵家的‘亲子时刻’,一家四口都在偏厅消食,听到消息的赵钧赵大人下意识的掏了下耳朵。 “死了?” “就剩一口气,差一点儿。”赵府管家喜叔毕恭毕敬的回道。 “那霆儿媳妇呢?” “回城东,临时收拾出来的公主府了。” 赵钧思量了片刻,才吩咐道:“你去我书房,案宗那一栏第二排,将李晓参本的罪证重新抄录一份,送去公主府。” 喜叔应着就要退下,却被赵钧拦住了,他看向坐在他对面正与他对弈的儿子,“你媳妇儿的事,你自己去抄。” 赵震霆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直接起身,随喜叔一同退了出去。 看着儿子渐行渐远的倾长背影,赵钧忧心忡忡,深深叹了口气。 “爹爹可是在担心公主嫂嫂?”赵震甄还未及笄,模样随了父亲,看起来国泰民安,富贵娇憨,与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屁,一身怪癖的赵震霆不像亲兄妹。 赵钧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一边烹茶的裴冉替他说了,“他是担心你大哥成亲后,那副半死不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性子,早晚会被你公主嫂嫂打死。” “哎,没想到我赵钧一世清名,如今为了这不争气的儿子,不得不妥协了。” 裴冉斜了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你刚才听说李晓没有被打死,还挺遗憾的。” 赵钧头抬得老高,十分大义凛然,“胡诌!污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李晓再如何十恶不赦,公主也不能随意动用私刑,必然要……”一副就要开讲堂说公法的架势。 “爹爹,女儿还要去帮哥哥核对婚礼礼单的事,您跟阿娘早些休息吧!”赵震甄趁着赵钧换气的功夫,立马起身行礼告辞,一气呵成,还没等赵钧反应过来,女儿已经带着侍婢跑了。 “……哎!”唯二能听他碎碎念的人都不在了,赵钧有些怅然。 房中安静了片刻,只有咕噜咕噜茶水翻滚的声音。 裴冉看着盛放茶渣的滓盂,想到的却是萧清瑶那双沉静无波,沉淀了岁月痕迹的狭长凤眸,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深邃,“她不是会乱来的人……成亲前,让阿霆见她一面吧。”再不见,她怕是两人真的就无缘再见了。虽然,大概……见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不太符合祖宗礼法……吧? 见裴冉的眼神已经变得锐利起来,赵钧立马改了说辞,“对,明天就让他把李晓贪赃枉法的证据资料亲自给他媳妇送去!” 第134章 威胁 萧清瑶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亥时。唯二贴心的是早早备好的洗澡水和热乎的吃食。 洗漱过后,她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房中很静,有人推门进来走到萧清瑶身前,整个过程只有些微一点声响,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奴才长靖奉命伺候公主。” 萧清瑶睁开眼,看着五体投地跪拜在地的瘦长背脊,他一身皇宫内侍的行头,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温柔柔,没有什么阳刚之气。 不是宫婢,不是嬷嬷,竟是派了个内侍来贴身服侍她。 “宫中已经连宫婢都调拨不出了。” “宫内与公主府的一应事务皆由庚王妃萧李氏和内廷总管李光复调配,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萧文辉还没登基称帝,李靳西虽然入主后宫,却是按照本分规矩办事,竟是谨小慎微到这种地步。 估计这公主府的调配也是事从紧急,既不想她进宫面见萧文辉,也不能随便将她打发了的权宜之计。 还有十几天时间,等她婚礼结束再以嫁作人妇的理由卸了她的兵权,届时审理萧文昭弑父篡位的案子也该有结果了。 下一步就是在萧文辉登基前让他染上重疾直接暴毙,有李氏血脉的萧清澜上位比萧文辉更好拿捏,大昭也就彻底易主了。 在她攘外打仗的这两年利用萧文辉的身份,又借刘肇怀的手连同李氏的势力将大昭的朝堂、数得上号的世族重新洗牌。 谋定而后动,一环扣一环,布了这么大的局,不择手段的将所有的资源都利用上了,倒是比萧氏兄弟更适合掌权。 只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李氏上位,萧氏一族就要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了。 重新捋了一遍思绪,萧清瑶见长靖还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起来吧。” “谢殿下。”长靖起身,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拿起干净帕子,跪在地上安安静静的为萧清瑶擦拭半湿的头发。 房中再次安静下来,长靖的动作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手法力度,头发已经被擦了个半干。 “殿下。”温柔没有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低到像是在耳边呢喃,“王爷受制于李氏,还望殿下想办法营救。” 长靖说完将自己的前襟扯开,露出干瘪的胸膛,在胸口的点与点之间,用香线烫着几个字,字的边缘还带着血痂及脓血,看起来有些模糊。 毒 刘 李 虽然不如纸上清晰,却能清楚的辨别出这三个字出自谁手,这是萧文辉的字迹。 长靖依然低着头,跪着的姿势都没变,只是为了方便萧清瑶能看得更清楚,特意迎着软榻边的烛火。 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垂地并不敢直视萧清瑶,哪怕她的衣角。 “我一个即将出阁的弱女子,朝廷无人,后宫无势,手上将士也不过十万有余,用什么对付只手遮天,连他自己都对付不了的陇东李氏。” 长靖头垂的更低了,“王爷误信小人谗言,身陷桎梏,若是真让李氏得手,恐怕殿下及殿下的外祖连同沈氏一族也不得善果。” 感受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长靖单薄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煞白。 杀意犹如实质,让他觉得下一刻自己就会命丧黄泉,直到此刻,他才直观感受到这是一个手握重兵刚从战场凯旋归来的公主,与在宫中见过的那些皇亲国戚完全不同。 “殿下。”长靖以头怆地,‘咚’的一声几乎磕出血来,他一个无根之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 “呵,也行。若是以前,恐怕神仙来了都无力回天,如今有了黑油,倒是可以赌一赌……谁让,他是我的父王呢?”萧清瑶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她自软榻起身,赤足踩在脚踏上,声音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 长靖以头触地,只听见萧清瑶爽快应下,根本看不到她眼底的寒意宛如千年寒冰,冰冷刺骨。 第135章 见面 夜渐深,灯燃烬。 一道瘦弱的身影自公主府的后门走出,转身走向停在街角暗处一架不甚起眼的马车。 京城宵禁时间,还能肆无忌惮在街上乘车而行,可见车内的人来头不小。 长靖在车旁站定,低垂着头,将萧清瑶在府中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 “黑油?”车厢中传来雌雄莫辨的声音。 “是。” “让你找的东西,可有眉目?” “她身上除了一柄软剑,并未见玉佩之类的配饰。” “盯着她,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通知暗桩,若是……后果,你知道的。” “是。”作为一个被拿捏住软肋的人,长靖没有选择权,哪怕明知自己做的事是在助纣为虐。 长靖原地驻足,直到马车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他才左右张望后又重新从后门回到公主府。 清风吹过,月亮被一朵乌云遮住,隐隐约约中,公主府斜对面院子的墙头上趴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壮硕一纤细,将长靖和马车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玉佩么。”她身边有来历的玉佩就那几块,唯一突兀的就是燕三带回来的‘乌金墨玉’,留下的线索还是与前朝刘肇怀有关。 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当初刘肇怀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无缘无故出现在她身边。 能让一个心思缜密,那么谨慎小心的人亲自上阵找的玉佩。 想到某种可能,萧清瑶眯了眯眼。 “黑油的消息,散布出去吧。” “是。” “李晓如何了?” “伤了腰椎尾骨,人废了。” “好,按计划进行。去接夫人,把她送到边关外祖父那里,小心行事,不要让任何人察觉。” “明白。” 燕三十一应声离开,只留萧清瑶一人,马车早已经没了踪迹,整个街道彻底安静下来,越发凸显出一股萧瑟颓败之相。 这里是城东,位置虽然不算中心城区,可也是临近繁华的主街道,这种地方都出现了败相,其他地方的情况只能更糟糕。 京城都成了这副模样,其他地方更别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萧清瑶的心口有些压抑感,让她下意识的深吸一口气才能稍微缓解。 脑中不受控的想起了多年前衢县的县令郑毅和他的夫人孙氏,林逸……想到了她的暗卫们,还有千千万为了抵挡外敌入侵,死在战场上的将士。 “再等等。”风将呢喃吹散,乌云飘过,月光再次洒落下来,铺满整个大地,濯濯生辉。 *** 第二天天还没亮,萧清瑶的生物钟按时响了,她并没有因为公主府中遍布眼线而缩手缩脚,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时间一到抻筋练武,虽然是临时腾出来的一座府宅,可府中一应俱全,还配备了一个不小的演武场,从东边一线亮光,到日出东方,太阳跃出地平面,长靖就站在院中,一瞬不瞬的看着萧清瑶。 嫔妃宫女私下里嘲笑她与下等的兵士整日厮混军中,不守妇道,是大昭的笑话。 也有少数人赞她忠义诚信,勇猛精进,是大昭的福星。 宫中关于她的各种传闻都不及眼前鲜活的她来得更直观。 在此之前,不管是刚入公主府还是昨夜私下的谈话,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一个十分合格标准的世族贵女,礼仪完美,体态优越,端庄和松弛并存的仪态,在世族宗妇贵女中也难得的上上等。 直到此刻,短衣窄袖墨绿色皂绸衫,同色腿絣护膝,是军营中最常见的春夏款军服,墨色的长发高高束起,一动一静间随着她的身形微微晃动。 有杀气在一招一式中外泄,又很好的收敛在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中。 长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想到: 这才是她,威名赫赫,将东夷几十万大军赶出国土的护国公主。 是在皇族世家男男女女纸醉金迷,内斗夺权的时候,在边疆收复失地,给了东夷最痛的一击,让虎视眈眈的西戎鸣金收兵不敢造次的人。 穿上宫装,她是萧氏皇族最高贵的护国公主;披上戎装,她是大昭最利的剑,最强的盾。 长靖忽然有些恍惚,这样一个心有傲骨外无傲气,立志鸿鹄心无旁骛的人,有朝一日会因为他的自私自利受制于人…… 急匆匆地脚步声打断了长靖的思绪,公主府司阍官来报,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的嫡长子赵震霆求见。 萧清瑶恰好收功,乍然间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抬头看了看天,卯时三刻,谁家好人这么早串门儿呢?而且,赵家应该是极重规矩礼教的,这一次两次都不递拜帖,倒是挺有趣的。 接过长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头上脖颈的汗水,直接吩咐道:“请赵公子去前堂偏厅。” “是。” “我先沐浴更衣,直接把饭摆到偏厅吧。” “是。” 萧清瑶洗澡并不磨蹭,也不需要涂脂抹粉,就是擦拭头发和换居家衣裙耽误了些时间,到达前堂的时候,也不过是过了半柱香多一点的时间。 “草民赵震霆(青岑),参见公主殿下。” 一主一仆在客座起身,一板一眼的行礼道。 座位上起身的赵震霆还好,几乎没什么情绪起伏,倒是立在一边的青岑,低着头,看起来有些局促。 “免礼。” 萧清瑶走到赵震霆身前站定,“用早膳了吗?一起?”一点都不像是初次见面的人,就这么自然的发出邀约,也没等赵震霆同意还是拒绝,直接错身走向前堂的偏厅。 陆陆续续有宫婢内侍将早餐端了上来,由长靖负责布菜。 是宫廷按照公主份例准备的早膳,样式挺多,但量少,摆了满满一小桌子,只留着两个对坐的凳子。 “用过了,公主自便。”为了方便说话,虽然按照规矩来说不是很妥当,但赵震霆也不在意,跟着她一起到了偏厅。 他更没有什么禁忌,也别想在他脸上看到局促、尴尬等任何情绪。 萧清瑶这才算真正见到活得赵震霆,她的驸马。 与沈明珠给她的画像几乎无异,只是静态与动态终究有很大的不同。 还真是个男生女相的美男子了,要不是身型伟岸高大,几乎跟他娘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亲母子。萧清瑶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用‘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来形容一个男人。 知道他只吃自己做的饭,也就没再开口邀请,旁若无人的开始用早膳。 青岑从一开始的紧张局促到感染了两位主子的‘自来熟’后,也渐渐放下了悬着的心,不敢明目张胆的看,怕坏了规矩,只用余光也能将传说中的护国公主看个仔细。 虽远远见过一次,却不如近距离接触来得更…… 第一眼,好悬,终于见到一个比他家公子更好看点的女子了。 第二眼,有生之年能见到公子跟除了夫人小姐以外的女子同框而坐,实在是……太震撼了。 第三眼…… “这么早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赵震霆点了下头,从袖袋中抽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最边缘的位置。 信封的一角有一点皱了,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捋压,来回好几次后,才推到桌子边缘的正中间。 一丝不差的正中间。 “……”强迫症这么严重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第136章 裴氏 萧清瑶的婚恋观可能跟很多人不太一样,她不是爱情至上,有情饮水饱那一挂的。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门当户对有共同利益或者权衡利弊后,适合彼此的婚姻,比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相对来讲更牢靠一些。 可能有点太现实,但婚姻确实也是需要经营的,是一场博弈。 因为经历多了,反而对以人性为基调的爱情并没有太多期待。 并没有否认爱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大有人在,只是她遇不到,并不是自己不够好,只是茫茫人海,遇不到同频共振,能彼此契合的那个人而已。 被别人辜负过,也辜负过别人,对爱情、婚姻倒是看得很开。 所以,为什么是赵震霆? 其实也可以是张震霆、李震霆,对她来说赵震霆这个人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反而他的家世背景对她来说更适合未来要走的路。 赵家不是名门,甚至连寒门也算不上,祖宗源起耕读世家,后历代都是教书先生,桃李满天下,整个赵家只有赵钧一人入朝为官,社会关系简单又干净,有文人的风骨,又因为谏官御史参天参地得罪所有人还能好好活着的本事。 这样筛选一下,萧清瑶倒是挺感谢萧文昭还有各方势力权衡后帮她选的夫君。 挺好。 哪怕他的强迫症、洁癖甚至还有情感冷漠症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 没关系,至少摆在那里,还能看看脸。 萧清瑶咽下口中的饭菜,拿起信封拆开,一目十行的看完厚厚的一叠纸张。 这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楷书和其中的内容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从李晓年幼时招猫逗狗到官匪勾结收取赃银,就连几岁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强抢了谁家的闺女、老婆都列得清清楚楚…… 难怪厚的像论文。 这幼年招猫逗狗的破事,萧清瑶都怀疑是赵家哪个教书先生小时候曾教过李晓,被赵钧刨根问底的挖了出来。 狗嫌人厌的御史果然可怕。 萧清瑶将信重新收回信封,大大方方的回道:“替我谢谢公公。” “长靖。” “是。”长靖领命退下,去临时调拨的库房准备回礼。 厅内只剩下萧清瑶、赵震霆和青岑三人,青岑已经被萧清瑶那声自然到仿佛已经是老夫老妻的‘公公’震住了,半天没回过神。 萧清瑶继续食不言寝不语,将饭桌上的早膳一点一点扫尽。 直到长靖带着礼盒回来,期间,萧清瑶、赵震霆再没说过一句话。 *** 巳时,赵钧上朝还未归家,裴冉难得没有料理后宅的琐事,带着同样好奇的女儿一起等赵震霆回家。 见两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裴冉难得愣住了。 “这是什么?” “少夫人给的回礼。”青岑三言两语将今早上发生的所有事快速的说了一遍,他嘴皮子利索,又绘声绘色,连萧清瑶说公公的语气、表情都学得惟妙惟肖。 裴冉沉默许久,面无表情道:“所以你第一次见未婚妻,就说了一句话。” 赵震甄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旁边补充道:“阿娘,是两句,还有那句‘草民赵震霆参见公主殿下’呢!” “……”裴冉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挥手将身边所有人都遣走了,只留下儿子女儿。 她亲自将萧清瑶给的礼盒一一拆开,四个盒子,四样东西。 赵钧心心念念寻遍大昭都寻不到的一套古籍孤本、给她的是宫中最擅驻颜养生的御医配置的驻颜丹,有价无市,千金难买…… 都不用打开剩下的两个盒子,必然是十分妥帖合时宜的东西,贵重不贵重两说,却是投其所好,送到了人的心坎中,很真诚,有心了。 据她所知萧清瑶不但精通女子八雅,连君子六艺也不在话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样的女子,确实是她奢望了。 本以为足够优秀、美貌与其他一般女子完全不同的人能够让她儿子另眼相待,至少活的有点人情味,却忘了,她儿子除了脸能看看,哪哪都配不上别人家优秀的女儿。 萧清瑶已经挺难了,接下来会更难,若是内外都不得安宁,赵家倒不如不去给她添这个麻烦。 裴冉的性子十分果决,一次两次后,她拍板道:“我会尽快去找公主殿下聊聊,让她找恰当的机会主动退婚。今后我雁门郡裴氏,任她差遣,绝无二心。” 裴冉看向儿子,“我生你养你,费尽心机,也算仁至义尽了。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也没想得到回应,直接起身离开了。 “阿娘!”赵震甄从小到大很少见裴冉这样疾言厉色,一时被吓住了,想追上去安抚,又怕哥哥伤心,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踌躇了一下,本想拍拍赵震霆肩膀以示安慰,又想到他不喜别人碰触。 “你去吧,帮我哄哄她。” “嗯,哥哥,你……”终究是长兄如父不忍也不能多嘴说什么,便追着裴冉去了。 第137章 段景怀 只剩赵震霆一人,他伸手打开剩下两个盒子。 一个明显是给年轻女子准备的锦丝纱罗,因工艺复杂独特,用它制作的织物较绫、绸、缎更为名贵,是历代皇家贵族嫁娶缝制嫁衣所用,因大昭长期动荡,王朝交替频繁,这种料子也就随着王朝不断覆灭失传了。 看着最后一个盒子中放着的东西,他无波无澜的眼眸忽然荡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稍纵即逝。 *** 萧清瑶并不知道裴冉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想要找她谈退婚的事。 而裴冉出身十大世族之一的雁门郡裴氏,萧清瑶也是这几天才确定的。 雁门郡裴氏,位于大昭的西北中部,雁门郡治所善武,亦属裴氏郡望,郡县辖内平原山区居多,坐拥海量天然矿产资源,是十大世族中最富有的家族。 裴冉是嫡系嫡长女,不知是如何说服裴氏现任家主,她嫡亲的弟弟裴照暗中对沈氏伸出援手,这不是小事,家族站队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清瑶的母族沈氏在这两年时间被李氏作为重点‘围剿’目标的时候,除了陆翊外,那个暗中帮扶沈家的势力,就是雁门郡的裴氏。 以前没有交集也没什么利益往来无法追踪查证,但只要有人出手做了,总会留下痕迹,顺藤摸瓜摸到雁门郡裴氏的时候,不难联想到裴冉。 虽然最开始的初衷,萧清瑶是想用李氏和刘肇怀做沈氏的磨刀石,只是预期过高,沈氏远离权力中心多年,又经历了几代酒囊饭袋的家主,跟野心勃勃的李氏和变态无底线的刘肇怀打擂台,又恰逢这一代沈家的核心领头羊都是犟种,差点没挺住也不肯向她求救,确实是大意了。 萧清瑶不喜欢欠人情,用萧氏和李氏的东西帮她先还点利息给裴氏裴冉,正好。 布局的事,要等几天才能发酵,她倒是不急,正好趁这个机会在京城各处走走,看看现在皇城的真实情况。 除了主城区一圈的商铺和官员世族集中密集的地方,离中轴线越远越萧条,沿街的商铺三三两两空置着,开门的几乎只是售卖生活必需品的店。街上路人稀稀拉拉,大多行色匆匆,往日里商贸繁盛,热闹喧嚣的皇城,早已面目全非,恍如隔世。 犹记当年朝花节的繁华似锦就像一场梦。 她驻足街上,遥望钟楼城墙上换岗的禁卫军,数量比以往多出近一倍多的兵力。 大概是怕她出门跟谁接头搞事情,除了守在她身边的长靖外,暗处还跟了好几波不知道谁家的探子、暗卫。 “萧清瑶。”一道男声自街道另一头传来,能在这个地界大大咧咧直呼她名讳的人,简直屈指可数了。 这平地一声吼,让周围路过的百姓吓了一跳,纷纷低下头脚步更匆忙了。 眨眼的功夫,以萧清瑶和牵马男子为半径的位置瞬间成了真空地带。 萧清瑶眯眼看去,段景怀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大步朝她走来。 他的表情从乍然见到熟人时的欣喜,过渡到路人百姓的反应后呈现出惊讶再到黯然,最后站定在萧清瑶面前时,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果真是你。”离得近了,段景怀如同在军中那般上来就想用拳头怼萧清瑶的肩膀,直到余光瞄见她身边站着白面无须做公主府内侍打扮的人,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里已经不是巨鹿军营了。 第138章 八卦 “咳,参见公主殿下。” 萧清瑶倒是难得没那么守规矩,对于她来说,曾经与她并肩作战收复大昭失地的段景怀确实要比旁人稍微亲近些。 终究是一起扛过枪、打过仗的‘战友’,这份感情也是独一份。 “免了。”萧清瑶摆手笑了一下。 见她这样,段景怀放松下来,一点也不见外,“走,喝酒去,顺便跟我详细说说,你去东夷腹地烧杀抢掠的事。” 这青天白日的,竟然发出这种邀请,实在是…… “行,你请客。” “没问题,我跟你说……” 两人并排朝附近唯一一家开着的酒楼走去,一边走,一边闲聊,并没有因为大半年不见而有任何生疏。 当初巨鹿一役,萧清瑶与段景怀在对岸汇合,将敌将东夷大王子格日勒图斩杀于敌军阵营中,两人带着格日勒图的人以头兵分两路再汇合剿杀的不同战术重新杀回大昭边境。 这其中的艰难困苦不是捷报上寥寥几句‘胜利’和文臣才子口中的‘城外忽传收失地’那么简单。 累累白骨堆砌起来的胜利和辉煌,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巳时,酒楼一桌客人都没有,但段景怀应该是这里的常客,小二大老远见他带着友人进店,立马打起精神迎上来。 “世子爷,您来啦!还是楼上老位置?快请!” 萧清瑶恍然,这竟是她第一次遇见段景怀,在隔壁听他跟萧清月墙角的聚园春酒楼。 还真是…… 物是人非今犹在,往昔风华已成空。 当年欢声犹在耳,故人已去无影踪。 同她一样触景生情的还有段景怀和在前面领路的店小二。 一时间,除了上楼的脚步声和踩在木质楼梯的‘咯吱’声,谁都没说话。 直到两人在半开的包厢坐下,酒菜陆续上齐,段景怀才稍微活络些。 亲自为萧清瑶斟满酒,“原本还想等你得胜归来,我定出城外十里相迎,没想到……”至少他回京的时候还有百姓夹道相迎,一路高奏凯歌行凯旋之礼。 “这样也挺好。”她骨子里就不喜欢热闹。 两人没有相互谦让客气,很自然的各自干掉杯中酒。 段景怀看向站在她身后低眉垂目的内侍,勾心斗角,政权更替那些事他不擅长,但他祖父却私下里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剖开碾碎了分析给他听了。 他没有资格和能力替萧清瑶打抱不平,但至少还可以拒绝不待见的‘东西’。 “你去外面候着吧!” 长靖看向萧清瑶,见她点头,便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段景怀没说话,只是朝萧清瑶使了个眼色。 萧清瑶点了点头。 “我回京当晚就有兵部的人来问询过……”特意越过桌子,恨不得贴萧清瑶脸上,小声道:“唐扬运河之上不灭之火的事。” “你怎么回的?” 段景怀坐回自己的位置,“就按照咱们事先说好的呗!这件事,我连祖父都没吐露过。”他一副很得意的样子,朝萧清瑶邀功。 萧清瑶执起酒壶,将他的酒杯斟满,“你祖父追随先皇战四方,平天下,善兵伐谋,就你那点段位,恐怕早就被他老人家看穿了。” 段景怀‘啧’了一声,正要反驳几句,却听萧清瑶又道:“苦夏难消,老爷子年岁大了,过几天带他去东郊的庄子避暑吧!” “嗤~你瞎说什么呢?他老当益壮,比我吃的都多……”段景怀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劲。 他认真打量萧清瑶的表情,试探性的回了一句,“唔,他最近脸色确实不大好,还不肯吃饭,不知道出去休养多久才能好转。” “大概,一年半载,总能养好。” 段景怀端在手中的酒虚晃一下,大半撒到他的衣摆上,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萧清瑶。 “你呢?不是也很讨厌夏天吗?曾经埋伏山林,身上还被咬了百十个包,整个人都肿了。” “为苍生立命,为大昭太平。不过是几个蚊子包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段景怀不是傻子,与萧清瑶一起经历过刀口舔血,马革裹尸的日子,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虽然除了打打杀杀,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也不是很懂,但整个大昭的局势有多严峻,黎明百姓目前过得如何他却是眼见为实。 段景怀不知道未来的大昭会如何,但他愿意相信在战场上不放弃一兵一卒,连战死疆场将士们的尸身都会好好收敛的萧清瑶。 “行,我过几天就带他去躲夏,散散心。” 见段景怀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话题也就告一段落。 两人你来我往,一边喝酒,萧清瑶一边将潜入东夷后如何避人耳目秘密潜入东夷回鹘牙帐城,如何声东击西杀人放火的经历大体交代了几句。 说的人平铺直述,没什么点缀,听的人倒是津津有味,捶胸顿足后悔没有同她一起行动。 “各司其职,你要守住失地,清剿战场,还要送战死沙场的兄弟们魂归故里,比我做的事更重要。” 萧清瑶是千杯不醉,哪怕前世应酬喝再多都能保持清醒不会在酒醒后床上出现不该出现的男人或者女人。 今生常年习武磨练意志,也因为体质的缘故,醉酒或是酒后失态更是跟她没什么缘分。 她没事,段景怀却是又菜又爱喝,三四杯下去就已经有点飘了,听到萧清瑶这样夸他,忍不住脸红耳热,又自己灌了好几杯。 “嗝~你看,连你这种人都觉得我这般好……为什么她就不肯~嗝~答应我。” 嘶~八卦这就来了吗? “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段景怀打了个酒嗝,舌头居然还能捋直,掰着手指头数道:“强势、彪悍、勇猛、聪明、心眼多……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嗝~我们还在担心,嗝~你将来要是嫁不出去……嗝~” “我们是谁?” “嗝~我啊~薛韧啊~”毫无心理压力,三两句就把兄弟给卖了。 “怎么?我要是嫁不出去,你们想干什么?” “萧清瑶要是嫁不出去,我们就轮流养着她呗……嗝~反正~好养活~” 萧清瑶差点儿被这个菜鸡逗笑了。 段景怀却一本正经的晃了晃脑袋,继续抖搂自己的八卦,“我想用军功换赐婚的圣旨,月月~嗝~不同意~不肯……” 他站起身,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英俊的面容和胸前的腹肌,“我~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够好~嗝~你说~我改~只要~愿意嫁给我。” 说着说着,堂堂八尺男儿居然红了眼圈,委屈的哭了。 “?”好家伙,这一世尔虞我诈,见惯了为名为利不择手段的人,冷不丁遇到个恋爱脑还有点不习惯了。 第139章 洒脱 截至目前为止,其实也还好。萧清瑶起身走到对面,一只手正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段景怀时,长靖的声音在半开放式的包厢外响起。 “殿下,御史台御史中丞赵夫人赵裴氏求见。” 萧清瑶一转头,半开放的屏风外,长靖的身后站着三个人。 裴冉、赵震霆,还有一个年岁尚小看起来还未及笄的年轻姑娘,正低眉垂目的站在那里。 她确实听到包厢外的脚步声和细声细气的说话声,但没想到居然是熟人。 场面已经挺尴尬了,段景怀关键时刻链子还直接脱轴了,“呜呜~为什么不嫁给我~”说着,双手如西子捧心般抓着萧清瑶正要扶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捧到自己心口。 按理说,这种‘捉奸’场面,以裴冉的脾性要么第一时间炸了,要么根本不会让长靖通报,而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径直离去。 都没有。 裴冉先是用余光扫向自己的儿子,见他依然那副无波无澜没有任何情绪的德性,心下一叹,唯余失望。 裴冉毕恭毕敬,“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清瑶点点头,吩咐道:“送世子回府。” “是。” 长靖比段景怀矮小半个头,又瘦又干巴,架着段景怀离开的时候两人踉跄了好几下,差点一起滚下楼梯,还好店小二上来搭了把手,合力将人高马大的段景怀扶走了。 让掌柜重新换了一个私密性更强的厢房包间。 “都坐吧。” 赵震甄看向裴冉,见她点头后才屈膝谢恩,半坐在萧清瑶的斜对面,竟是个极重规矩礼数的小闺秀。 “没有外人,夫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首先,对殿下说声对不住,请殿下恕罪。”裴冉恭恭敬敬的跪拜在地,一叩到底。 赵震甄被母亲突如其来行如此郑重的大礼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翻倒,连忙起身顺势随她一起跪到地上。 而赵震霆再如何冷情冷性,道理和规矩还是懂得,就是因为太懂得,太通透,才对一切都看得很淡,亲缘也好,人性也罢,提不起半点兴趣。 所以,在此刻之前,他都以为母亲只是像以往一样想要刺激他对外界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一气之下说要找公主退婚,他没在意。 一切,都无所谓。 直到此刻,看着母亲和妹妹跪倒在地,他心中有些微的刺痛,有些闷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他心口蔓延至全身。 他撩袍随母亲妹妹一同跪下。 萧清瑶已经知道裴冉的用意,却并没有让她们起身。 “哦?夫人,何罪之有?” “当初圣旨赐婚,诸多事由,皆不遂心,妄议殿下,请殿下赎罪。” 意思是对这个赐婚并不满意,却因为诸多原因敢怒不敢言硬着头皮接旨了。 “继续。” “殿下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是大昭的英雄,非一般男儿可配,犬子……”临到最后,却是不想当着儿子女儿的面说儿子的不是,再次叩首的同时,双手将一枚刻着‘裴’字的赤色令牌呈上。 “恳请殿下请旨退婚。” 萧清瑶笑了一下,抬手将裴冉扶起,“这么大阵仗,我还以为是什么事。”示意赵震霆、赵震甄一同起身,“结亲本来就是结缘,不是结怨。” 看向赵震霆,“公子以为呢?” 只是他并未来得及表态就被打断。 长靖的声音在包房外响起:“殿下,宫中来人了,宣您即刻进宫。” 萧清瑶起身,安抚似的拍了拍裴冉的小臂,“没事,夫人别放在心上,我会请旨退婚,别为难。” 说完,直接开门离开了。 是真的洒脱又豁达。 “这就是嫂嫂……”赵震甄喃喃自语,一时竟不知该震惊于萧清瑶的美貌,还是该为她的气度喝彩。 裴冉有些可惜,但也拿得起放得下,“已经不是了。” “走吧,回府。” 赵震甄便扶着裴冉往外走,她却依然好奇,“嫂~咳,殿下也不喜欢哥哥吗?” “没有。” “既然没有不喜欢,那为什么会同意退婚?” “……不想强人所难吧,你也看到了,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世上君子都不及她。” “那如果真的退婚了,她会自己选驸马吧?” “唔,应该会吧?!朝中、世家这么多优秀的男子,虽然……都配不上她。” 第140章 父皇 萧清瑶对‘家’的记忆其实还停留在上一世,北京市中心沿街栽满梧桐树的老房子,那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家。 这一世,七岁前的庚王府并没有给她归属感,幼时最多的回忆是奶嬷嬷、侍婢还有教授她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教习们。 这么一想,小时候给她最多关注的竟然是庚王妃李靳西。 她对所有的子女一视同仁,会严格按照规矩教导嫡子嫡女庶子庶女,手把手教她们主持中馈的门道和后宅庶务的管理。 以前的王府不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如今这座承载了千百年风霜却依然屹立威严的皇宫更不是她的家。 哪怕她的父亲和嫡母都在这里。 “奴才参见公主殿下。”御前总管李光复亲自在宫门前接她入宫。 大概手握重权时间长了,确实会沾染一些上位者的威严气度。当初那个介于少年和年轻男子之间的李光复已经完全长成一个合格的……总管太监。 号称自幼被萧文昭秘密培养的他,从萧文昭过渡到如今的萧文辉,他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不但全权接手了宫内的所有事物,还能插手做主皇族调拨公主府的相关事宜。 该说是萧文昭养虎为患,还是从一开始就替别人做了嫁衣呢? “李总管,别来无恙。” “几年未见,殿下风采更胜从前。” “李总管,也是风生水起,步步稳健呢。” “殿下谬赞了。”李光复躬身回道,“奴才能有今日,全托主子的洪福恩典。” 李光复并没有在身居高位后变得趾高气昂,依然谦卑将姿态摆的很低,规矩礼数更胜从前,不肯做半点逾矩之事。 他能够稳稳上位除了背后的势力暗箱操作和萧文昭的帮扶外,能游刃有余的在各个势力中周旋,自身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读书识字,文武双全,会做人,情商高,嘴巴也甜,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软肋。 让这种人抓住上位的机会,不将本来就浑浊的水搅个天翻地覆,都对不住他忍辱负重割掉的东西。 一路无话,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前朝御事殿一路向西。 这个时辰,本该是勤勉的帝王刚下朝会见重要臣子的时间,李光复却在寒暄后,带着她越过御事殿一路走向御清宫。 这是皇帝的寝宫。 离得近了才发现御清宫的门外站着好几个宫侍宫婢,他们手上各自端着不大的托盘,托盘上除了佳肴美酒,还有装药的瓷瓶、皮鞭、丝巾等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什。 就在这时,御清宫内隐隐传出靡靡之音,舞乐夹杂着男女浪叫,青天白日之下,简直荒谬绝伦。 “奴才(婢)参见公主殿下。”宫侍宫婢似乎早就习以为常,见萧清瑶过来,稳稳跪地行礼。 自刚才开始,李光复便与萧清瑶错开小半步的位置,不动声色的观察她的表情。 见她先是一愣,大概实在没想到会有人白日宣淫,也不过眨眼功夫就神色如常,嘴角甚至还微微翘起,带着一丝笑意。 “是瑶瑶来了。”一道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男声自殿内响起。 舞乐声顺势小了些许,萧清瑶一脚跨进御清宫,烟雾缭绕,几乎快看不清殿内的具体情况,夹杂着胭脂香粉和男女快乐后的腥味,像是一种极具威胁性的软杀伤生化武器,直袭萧清瑶的神经。 烟雾之后,萧文辉端坐在主位上,一身朝服,衣衫还算齐整,除了舞乐的舞姬和伶人并没有什么辣眼睛的画面。 她上一世,并非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当然知道在她没来之前,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父亲。” 萧文辉自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萧清瑶近前,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双眼发木,脸色灰白,整个人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她对萧文辉的印象还停留在王府时,他嬉笑着说‘别告诉你外祖父和阿娘’。 萧文辉摇摇头,纠正道:“应该是父皇才对。” 做戏也好,真情流露也罢,萧文辉对她依然是温和的,看她的眼神也如从前一般,带着点慈爱和不多的宠溺。 萧清瑶从善如流,“父皇。” 萧文辉满意的笑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朕的瑶瑶长大了,长成了能定国安邦,为大昭开疆拓土的御尊护国公主了。” 萧文辉揽住萧清瑶的肩膀,力气大到手指狠狠掐入她的肩胛。 她自东夷归来受的伤虽然已经大好,但伤筋动骨的伤势却因为他的大力隐隐作痛。 “攘外安内,本就是萧氏皇族的本分,女儿也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为国分忧。倒是父皇,此次得胜归来,迟迟不肯召见,是怕儿臣讨要赏赐吗?”萧清瑶却面不改色,笑着向萧文辉讨要奖赏。 语言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智慧,褒贬皆纳,明言暗语,如今萧文辉不是她的父亲,他们的关系也不是父女,而是……有嫌隙的君臣。 萧文辉字里行间都在质问她为萧文昭卖命的缘由。 “哈哈哈哈,咳咳~”萧文辉朗声大笑,却因为中气不足,短促咳嗽起来。 他的面色灰白中带着一丝红晕,“自然是要重赏的。”萧文辉松开对萧清瑶的钳制,“御尊护国公主确实屈才,瑶瑶可是朕的掌上明珠,合该是有安邦定国之能的镇国公主才是,赐婚赵氏白衣之子更是荒谬!” 萧文辉看起来耗费了不少精力,说这一会儿话的功夫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顿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初步对萧清瑶的应答还算满意。 “等朕登基典礼过后,定会论功行赏,为你重新挑选驸马……” “那儿臣先恭祝父皇千秋万载,一统江山,早日赏儿臣镇国公主和更好的驸马。” “好~哈哈哈,来人啊~带公主去长乐宫安置,今晚……朕要为她接风洗尘,庆祝她凯旋而归。” “是。” 第141章 求救 长乐宫,是历代嫡长公主的寝宫,跟功绩贡献没关系,就是单纯标榜血脉地位的象征。 这本该是嫡女萧清韵的寝宫,之所以空置是因为登基大典还未举行,做事滴水不漏的李靳西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萧清瑶站在原地,目送萧文辉被几个宫侍簇拥着离开。 “殿下。”李光复带着几个内侍候在一旁。 “走吧。”萧清瑶这才像是回过神来。 长乐宫离御清宫有些距离,位于后宫宫殿群的正东方,横跨半个御沁园。 七八月盛夏,烈日炎炎,奇花名木层峦叠嶂,亭台水榭,石阶长廊,飞鸟游鱼,一如从前那般,满园生机。 遮天蔽日的古松柏林后隐约有嬉笑追逐声传来,红墙绿瓦,飞檐流阁间比花儿都娇的贵女们正在避暑消夏,泛舟游湖。 整天跟一帮糙老爷们、热血硬汉待久了,冷不丁遇到一群香香软软的小姐姐,倒是挺赏心悦目。 除了正事,她一向比较随心所欲,既然喜欢也便顺从心意,站在长廊下遥望游船上打扮的漂漂亮亮,清清凉凉的小姑娘们采莲、喂鱼。 李光复见她驻足观望,开口解释道:“是宁和郡主,请了萧氏本家的姐妹和陇东李氏母族的人一起泛舟游湖。” 宁和郡主萧清韵,是她的嫡长姐。 正午时分,大概是玩尽兴了,贵女们在侍婢的搀扶下开始陆续下船,远远望去,被一群贵女簇拥在当中的正是阔别许久的萧清韵。 她还如当初那般温婉,二十几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像一朵沾染朝露的牡丹,雍容华贵。 萧清瑶转身准备离开,不经意间却瞥见古松柏林中有一道鬼祟的人影闪过。 宫中如今戒备森严,宫侍宫婢成群,倒不会有人对一群小姑娘下杀手。 继而想到内宫后宅各种乌七八糟的腌臜事,萧清瑶微微蹙眉,脚步却没停,“劳烦李总管帮我向长姐带句话,下午不忙的话,来长乐宫寻我。” 李光复动作一顿,应道:“是。”紧接着拾阶而下,朝湖边走去,必经之路是要穿过那片遮天蔽日的古松柏林。 *** 像长乐宫这样的宫殿,哪怕长期空置没人住也会有专门负责清杂扫障的宫侍宫婢将内外打扫干净。 等萧清瑶带着几个内侍赶到的时候,留守长乐宫的人已经跪了一地。 “参见公主殿下。” “去准备沐浴和换洗的衣物。”因为是紧急召见,她连衣服都没换,一身便装直接进宫了,身上还沾染了上午跟段景怀一起喝酒的酒气。 “是。”几个宫侍应声退下。 “起来吧。”不管是金碧辉煌宫殿还是轻便简陋的行军帐篷,对她来说都只是落脚休息的地方,不分好坏高低。 直到整个身体浸入水中,被萧文辉抓过的肩胛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在疼痛的瞬间,想起了刚才在御清宫中萧文辉以指代笔,在她肩膀上留下两个字。 救我。 他写的速度很慢,大概是怕宽袖遮掩下,动作幅度太大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萧清瑶还以为全员都在演戏,只有萧文辉一人入戏了。这样看来,大家都在剧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真真假假,不到大结局,胜负难分,好坏难辨。 也是,萧文辉是先皇宁愿破了祖宗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规矩定下的继承人,能力和野心让他与各方势力周旋到现在,本想坐收渔翁之利,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自以为的黄雀却成了螳螂。 他正值壮年,身体一向康健,这么短的时间身体垮成这样,很明显是被人下药了,不管是李靳东还是刘肇怀手笔,他就算再有野心,也得有命活着才行,再这样下去,他恐怕真的等不到登基那一天了。 所有人都在试探观望她的反应和底线,也有很多人想要她的命。连她嫡亲的父亲也在想怎么利用她活命。 萧清瑶屏气凝神在想接下来该怎么走,就在这时,并没有刻意隐藏的脚步声,自屏风外响起,没有停顿的绕开屏风和纱幔直接走了进来。 萧清瑶自水中睁眼,看着站在浴池边的身影,水中看人,那人像是扭曲的怪兽,张牙舞爪,面目全非。 “殿下……还真是不负众望,也没让子衡失望。” 第142章 长姐 “哦,不对,子衡是我的字,我的名字若是按刘氏谱牒排的话,应该叫……刘、肇、怀。”刘肇怀的表情似乎挺期待萧清瑶惊慌失措破口大骂让他滚出去,毕竟目前的情况,是个女子都会羞愤难抑,但结果却是…… “你确定刘氏谱牒上有你的席位?”萧清瑶依然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彷佛在水中衣不遮体的人不是她。 一句话直戳七寸,甚至让刘肇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如果换作旁人,有人敢拿这件事嘲讽他,恐怕不是血溅当场,就是见不到今晚的月亮。 “呵呵呵呵~”刘肇怀在池边盘腿坐下,很随意的样子,“殿下不若猜猜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唔。”萧清瑶很认真的想了想,“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要么……是怀念以前在冷宫的日子了?” 刘肇怀脸上的笑意敛去,一瞬间像是换了一个人,鹰视狼顾,眼神极为阴鸷。 半晌,他却轻笑一声,“确实,挺怀念的。想到冷宫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就忍不住怀疑,高高在上的皇族、世家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父不慈,母不爱,连刚刚生下来的骨肉至亲都能舍弃,怎配做一国之君,万民之母。 “所以呢?这就是你做了这么多局,弑父杀母,搅乱朝纲,滥杀无辜百姓的理由?” “呵,殿下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只是因为我做的局?难道不是他们贪心不足,欲壑难填?”刘肇怀似笑非笑地看着池中的萧清瑶,“这么多年被迫离乡背井,多少次险象环生,不记恨也就罢了,还心甘情愿替萧氏那两个废物擦屁股,殿下还真是逆来顺受。” 她都没觉得如何,一个反派大佬倒是为她伸张正义,打抱不平了。也不想想,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如今的大昭也不会如此岌岌可危,那么多无辜百姓和暗卫将士的性命,他哪怕是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消除他的业障。 “嗯,对。我是受虐狂,谁让我姓萧呢?”澡已经洗好了,她不想继续待在水中将皮肤泡到发白,起身拾阶而上,拿起叠放在池边的大氅随意披在肩上。 刘肇怀却下意识的垂眸避开,脑海中残留的画面,瞬间让他的周身温度攀升,有些口干舌燥。 “你给萧文辉下毒了。” 刘肇怀回过神,萧清瑶身披大氅站在池子另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及腰,随意散在一侧。 “~对于我来说,萧氏和李氏,谁当政都没区别。”刘肇怀却答非所问。 萧清瑶光着脚,穿过层层叠叠的纱幔,与刘肇怀擦身而过。 在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身后传来刘肇怀的声音,“萧清瑶,我们打个赌吧!” *** 李光复为萧清瑶准备的衣裙配饰是按照护国公主的身份配置的。 绣金凤飞红袍金带,淡红曳地水袖纱衣,长裙曳地,饰带层层叠叠,以展示女性的优雅和飘逸风姿。而与衣裙配饰相配的飞天髻,画花钿,染红唇则是时下京城贵女们最流行的穿着搭配。 萧清瑶的五官精致姿貌绝丽,身量高挑凹凸有致,驾驭起这种奢华艳丽的装配毫无违和感。 萧清韵带着贴身侍婢来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萧清瑶。 她一身宫装,端端正正的跪坐在紫檀根雕的茶台边烹茶。 “宁和郡主萧清韵参见公主殿下。” “长姐来得巧,正好。”萧清瑶将茶汤倒入对面座位前的杯中。 萧清韵行礼后起身,缓步走到萧清瑶对面,再施礼跪坐,纤纤柔荑端起眼前的茶杯,观其色,闻其香,最后细品。 “凤凰单丛,醇厚甘爽。”萧清韵微微抬首,从萧清瑶握杯的手一路上移到她胸前鎏金红宝石项链,纤细的脖颈、饱满晕染口脂的红唇和那双洞察一切的凤眸,“这些年,很辛苦吧?” 这身装扮和仪态,看起来像是京城世家最受宠的贵女,可萧清瑶手指虽纤细修长,虎口处却留着一层常年习武执刀磨损出的厚茧,肌肤不像娇养的贵女那般柔嫩无暇,身上带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势和强大气场,却因为性格使然,很好的收敛于内。 若不是她出身皇室贵胄,自小见惯了各种大人物,恐怕也无法察觉。 世人都艳羡她们出身顶级世家,金尊玉贵,享尽富贵荣华,却忘了世道维艰,比起皇权富贵,家族利益,她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棋盘中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 “嗯,确实辛苦。”萧清瑶答道。 萧清韵点头,比起萧清瑶的境遇,她已经算是‘幸福圆满’了,“我重新订了门亲事。” “刚上任的丞相崔良之子崔中坤,仅次于十大世族的新兴贵族汝南崔氏嫡系一脉。”萧清韵将茶杯放下,笑意盈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与己无关。 而她并不是在向萧清瑶炫耀即将联姻的夫家家世有多显赫,毕竟一个还未成亲就有了庶子,整日流连声色犬马,不学无术的夫君,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整个下午,两人难得像多年未见的老闺蜜一般聊些无伤大雅的琐事和八卦,仿佛她们背后各自的母族没有争斗,不存在嫌隙。 临到最后,萧清韵在起身告辞的瞬间,轻声道:“离宫。” 第143章 虚实 还没到晚上接风洗尘的宴会,萧清瑶在宫中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就连头上金累丝嵌红宝石青鸾点翠步摇插在哪个位置,都一字不漏的送到了李靳东的手中。 将情报递给一旁的两个幕僚,李靳东周正的国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其中一个幕僚在看到萧清瑶沐浴时以什么状态见了刘肇怀时,忍不住质疑道:“当年刘肇怀落到萧清瑶手中却能毫发无伤的离开,难道?” “东翁1早就怀疑两人关系匪浅了,恐怕当初在沧州时两人便有了首尾。”另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幕僚也提出质疑。 “果然不出东翁所料,两人恐怕早就暗通款曲了。要不然凭她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哪会领兵打仗,还将如此凶悍的东夷搅得天翻地覆,这背后……说不定都是刘肇怀的手笔,甚至……连黑油也出自他手。” 山羊胡幕僚皱眉迟疑道:“东翁,刘肇怀阴险狡诈,谨小慎微,这么多年咱们派出的探子都没能从他口中探到前朝国库宝藏的消息,您说,他会不会把宝藏的事告诉萧清瑶?” 李靳东沉吟片刻,“让李光复带话给萧文辉,连同宝藏的事也一并问了。”这样看来,萧清瑶或许也还有别的用处。“再好好探一探刘肇怀和萧清瑶的关系。” “是。” *** 萧清瑶只是不喜欢社交,并不是不能社交。相反,她情商高,对人情世故的事还有点天赋在身上,后来踏入社会经历过各种捶打后,她的社交范围广泛到上九流下九流各种阶层,只要萧清瑶想,路过的狗都能掏出偷藏的狗骨头分给她一半。 她也因为社交甚广见过不少世面,甚至比酒池肉林更夸张的场面都经历过,却还是对眼前的一幕表示…… 一山更比一山高。 至少她上辈子连同这辈子,加在一起也没听说过谁家的父亲会带亲闺女参加这种‘宴席’。 萧文辉口口声声说是为她接风洗尘,而等她姗姗来迟的时候,宴席早已经开始了。 宴席是围着一处水榭兰亭举办的,男男女女好几十号人,除了萧文辉,萧清瑶一个人都不认识。 酒过三巡,甚至有人已经幕天席地的干起了阴阳调和之事。 “父皇。”萧清瑶径直走到水榭正中央的软椅前。 萧文辉正接过宫婢递过来的酒杯,半醉半醺的状态,“唔~朕的瑶瑶来了。” “来,陪父皇喝一杯。”说着示意身边的宫婢重新拿一壶酒给萧清瑶。 宫婢领命退下,这一瞬间,两人周身再无旁人,萧文辉醉态毕现,摇晃着想要起身,身子一歪,手中的酒直接洒了一身。 “嗝~朕醉了~醉了,扶朕回~嗝~” 萧清瑶弯腰抬臂,稳稳的接住醉倒的萧文辉。 这种时候周围却连一个宫侍宫婢都没有,萧清瑶弯了下嘴角,扶住萧文辉的肩膀,“那儿臣,送父皇回宫。” 水榭离御清宫有点距离,几年前,萧文辉还身形健硕伟岸,两三个人抬着都费劲,如今不知是酒色还是中毒的关系,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精气神,连带着肉身都轻减了很多。 萧清瑶并没有费多大力气,扶着萧文辉绕道偏僻的水榭长廊下,四周除了灰暗的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外,连鸟虫的叫声都很轻。 萧文辉低着头,看起来像是醉得不轻,“李靳东要谋大昭江山,瑶瑶,杀了他!” 萧清瑶也学萧文辉,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陇东李氏蚕食其他各家世族的势力,朝中近半数都是他的人,实力强悍,无人敢与之抗衡,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杀?” “黑油,不是有黑油吗?何况前朝宝藏是不是也在你手中?有钱还有那等厉害之物……”萧文辉刻意压低的声音中有一丝急切,大概是察觉到不妥,他又将那份急切压下,继续道:“去联系为父的亲卫军,他们会帮你。” 前朝国库?宝藏?原来如此。 “无凭无据,父亲的亲卫军,怎会轻易帮我?”萧清瑶没否认,而是有些为难的回问道。 “烟火巷第三户。”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陛下。” 李光复领着一串宫侍宫婢赶了过来,将萧文辉从萧清瑶手上接过,诚惶诚恐的连连告罪,“奴才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父皇醉了,送他回宫吧!” “是。”李光复赶紧指挥身后的宫侍用软轿将萧文辉抬走后,十分贴心的关切道:“殿下衣裙脏了,不如先去换洗更衣,免得夜凉受了风寒。” 萧清瑶的衣裙上沾染了萧文辉洒在身上的酒水,她低头看了看,又看向低眉垂目,毕恭毕敬的李光复,“也好。” *** 没想到,这封建男权社会还能给她带来这种便利,大部分人依然没觉得她是威胁,甚至把她当作依靠男子‘建功立业’的花瓶了。 感谢她阿娘,给了她这副好皮囊,让她看起来像个胸大无脑的花瓶,行事倒比她想的要容易些。 连她有血缘关系的父亲都不把她当回事,套路都省了,上来就是直奔主题的干货,演技拙劣,过程也很敷衍。 大概是七岁那年,她自作聪明的帮萧清澜、萧清朗打掩护,跟萧文辉一起演戏的行径太过傻白甜,竟然给萧文辉留下了这种印象。 也,挺好。 李光复吩咐两个机灵的侍婢带着萧清瑶去偏殿梳洗换衣服。 刚将外衫脱下,其中一个侍婢便屈膝告罪道:“奴婢去准备些热水。” 萧清瑶点点头,由她去了。 没一会儿时间,另一个侍婢也借口去准备新的衣衫离开了。 整个偏殿空落落的,只剩下萧清瑶一人。 将手边有人特意点燃的催情香掐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怎么走到哪都能遇上这种桥段。 窸窸窣窣轻微的衣服摩擦声自殿内传来。 刘肇怀从偏殿内室后的屏风外走了出来,看到萧清瑶徒手灭香的动作,忍不住恶意道:“我还在想,殿下若是真被人光着抬到内殿来,我是从还是不从。” 萧清瑶将斜插在浓密发髻处一个短粗的碧玉簪取了下来,一拉一扯,簪子应声断成均匀的两半,她从左边的一段中倒出一粒绿色的药丸,随手塞到嘴中,又将簪子合起来恢复成原样,然后松开前襟被遮挡的脖颈,用簪子略粗的一头来回搓擦。 三两下,她的脖颈处便红肿带了些许淤血,看起来像是吻痕又像是被啃咬的痕迹。 第144章 以貌取人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用在旁人对萧清瑶的认知上倒是挺适合,年岁小的时候,萧文昭以为她秉性耿直老实,做事一板一眼,为了大昭,为了调查真相,连自己的亲族、亲爹都怀疑,正好还能借她的手将先皇留下的暗卫们边缘化,很多时候使唤起她来很顺手。 年纪小,又是女子,一个听话又耿直的棋子,能力什么的倒也没那么重要,虽然对萧清瑶偶尔有些猜疑,也曾动过杀念,但其实对她并没有那么忌惮。 而作为萧清瑶的父亲,萧文辉对自己女儿的认知甚至还没有萧文昭深刻。 更别提那些只通过情报渠道寥寥几个字的描述,很多人先入为主,直接给她打上固有的标签:女子、年轻、貌美。 年幼的时候还好,可随着她年岁渐长,美貌越来越具有攻击性后,外人甚至会直接给她打上依附男子的标签,无可厚非。 反倒是与之为敌的刘肇怀,是为数不多知道且见证过萧清瑶真实实力的人,不管是建成县外她带着二十余人缉拿两千叛军,还是她顺着七零八落的线索查到他真实身份的事。 他见过萧清瑶将七尺男子吓到失禁跪地求饶,杀人手起刀落毫不手软,也见过她为了救百姓不畏艰难,以身犯险。 以至于连老狐狸李靳东都能耍的团团转的他,都不敢轻易在萧清瑶面前露出一点破绽,比如筹谋许久,接近她找另一半乌金墨玉。 即便知道萧清瑶是硬茬,可看着她驾轻就熟的给自己制造通奸的‘证据’,刘肇怀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头,随即又若无其事道: “你明知道早晚都要与李氏对上,为何当初还要阻止沧州的瘟疫蔓延?”那次沧州赵郡的瘟疫是他手下的巫医专门研制出来对付世族的手段,知道被萧清瑶强势干预且计划夭折后他也没生气,如今看到萧清瑶为了对付李靳东这样‘作践’自己…… 也不对,跟他有关系怎么就成作贱自己了? 萧清瑶却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将‘作案工具’重新插回发髻原处,听到外面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淡定的惊呼两声,粗喘呻吟张口就来,将一旁的刘肇怀给整懵了,反应过来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门外的人听到这样的动静,脚步忽然顿住,又匆匆离去。 刘肇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怖,却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看着萧清瑶将外衣重新罩回身上,直接起身离开了。 *** 萧清瑶的不择手段和底线与通俗的定义不太一样,她可以为了布局撒网容忍刘肇怀活到现在并不是不追究或是忘记他做的那些事。 燕三和燕三十六以及那些无辜百姓为何惨死,大昭动荡不安是因何而起,她未宣之于口,不是忘记了,或是不了了之,只是将其压在心底。 大其心量,问计于敌。 手刃仇敌虽是人生快事,痛快倒是痛快,但不一定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理智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种另类的冷血,可人生在世,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快意恩仇那么简单的。 刚出偏殿,正好撞见‘姗姗来迟’的宫婢,手中捧着换洗的衣物和配套的首饰。 宫婢屈膝行礼,“殿下。” “回长乐宫换洗吧。” “是。” 宫婢一路跟着萧清瑶回了长乐宫,伺候她沐浴更衣,处处妥帖,甚至在看到她脖颈处的痕迹后,也是不动声色的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等一切收拾妥当,萧清瑶屏退了所有人,也给这宫婢充足的时间回去汇报她的‘发现’。 第145章 参奏 萧清瑶并不擅长权谋宫斗,上一世是工作狂的她,连曾经炙手可热的国产权谋宫斗剧都没看过,对权谋的认知止步于《素书》和《长短要术》。 好在她善于洞察人心,会通过某件很小的事抽丝剥茧做推理,正推、倒推,然后以人心为基础去揣度未来事态的发展。 所以她喜欢收集情报,不惜重金建立自己的情报系统,再通过镖局重新探查大昭的山川地形,制作精确的军事地图以及收集各郡县的具体情况,顺便还能作为军事科目的一种,培养锻炼暗卫和亲兵们。 这次回京,她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投身于权谋宫斗大业。 暂时解决了东夷外族之危,此次的对手是朝堂,是朝堂背后的簪缨世族。 再详细点,就是已经被陇东李氏洗过一轮的十大世族和他们那些错综复杂的宗亲、姻亲。 那些传承了千百年的世家大族其实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和睦,家族内的纷争和权力博弈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完结的权谋游戏。 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其复杂程度和残酷性,有时甚至远超朝堂上的政治角逐。 家族内部权柄更替既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又是一次对家族的磨砺和洗牌,更是一种对家族传承、价值和未来发展走向的探索。 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家族体系和利益关系,在家族的内核,各个嫡系、旁支犹如猛兽般蓄势待发,为了争夺更丰富的资源和更大的权力,整房嫡系被灭或是无声无息的消失败落。 琅琊王氏王赟一脉断了香火,让旁系成功上位掌权便是家族内部嫡庶之争最典型的例子。 萧氏的皇权争夺,甚至很多年前萧清瑶的外公主动脱离沈氏家族隐姓埋名,也多是因为家族内部的纷争博弈。 同理,仅次于琅琊王氏的陇东李氏并不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有的时候激化矛盾和纷争往往只缺一条导火线。 从琅琊王氏王謇接她回京开始,从对萧清莲说的那句‘琅琊王氏的旁系也想效仿前朝陷害王赟一脉,将你夫君一家拖下水,为了取而代之,甚至已经与陇东李氏的人连通一气’,还有在城门外将禁卫军卫尉李晓打个半死开始…… 萧清瑶还没有睡意,站在两层高的长乐宫主殿之上,透过半开放的落地窗台,可以将小半个后宫尽收眼底,明明灭灭的宫灯,有序巡逻的禁卫军。 今晚,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之夜。 天光渐亮东方发白时,萧文辉直接打发了一个小宫侍来长乐宫传口谕让她出宫。 确认了想要的东西,不管是萧文辉还是李靳东,都不会让她在宫里多待一天。 明明可以直接抢的,却还要费劲走个过场让萧文辉陪她唱这出戏。 用完早膳,调换了三套衣服配饰,萧清瑶一直磨蹭到巳时三刻才不紧不慢的离开长乐宫,却正巧赶上大臣们下朝离宫。 前朝和后宫之间有一条分界线,就在御事殿偏殿后面,南北宽度最窄处只有约三十米的一个小广场,然后通过一条长廊,有一扇隔开前朝和后宫的祈安门,平常只有皇帝和内侍可以随便出入这道门。 萧清瑶想要出宫,只能通过这道门再走过长廊,横跨小半个广场到宫门前的广场。 而从御事殿中出来的朝臣们恰好能看到一身华服的女子,被十多个宫侍簇拥着自长廊走来,像是要出宫的样子。 有序的退出主殿外的平台,朝臣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下楼梯,眼力不错的大臣远远看到那抹艳色,忍不住与身边相熟的同僚打起了眉眼官司。 同僚远眺望去,一时没认出是何人,倒是离他们距离不远的左思琦好奇害死猫,瞟了一眼,没当回事,又瞟了一眼,才发现那身影实在眼熟,直到她在长廊的弯折处面朝他们这个方向…… “嘶~”他知道萧清瑶回京了,还在回京的第一时间就闹出了很大动静,只是暂时未收到她何时进宫,甚至已经要出宫的准确消息。 下意识瞥了一眼走在前面,未与任何人结伴的陆翊,只见他紫袍金带身形挺拔,目不斜视,对远处出现的萧清瑶并没有过多关注。 想到这两个祖宗都不是善茬,左思琦赶紧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随便揪住身边一位路过的同僚开始聊天聊地聊回家吃什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只要遇见萧清瑶准没好事已经成了铁律。 他一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事最好也别找他的性子,也很满意如今的现状,并不想沾染是非。 只是他不想惹麻烦,麻烦却会自主找上门,尤其还是这种天大的麻烦。 第二天早朝,有大臣联名参奏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 罪名繁多,但最严重的是以下两条: 其一,涉嫌隐匿谎报军机,尤涉黑油要情,未如实上报,威胁甚巨; 其二,有窝藏包庇之嫌,与前朝残余势力有勾结,藏匿前朝太子,意图谋反。 第146章 朝堂之上 比起这样要命的重罪,后面那几项不遵礼法、殴打命官等罪名夹杂其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目前的朝堂几乎算是陇东李氏的一言堂,更何况其中一个联名上奏的大臣是陇东李氏嫡系的姻亲太仆寺卿陈盛德,说起来,他还是禁卫军卫尉李晓的小舅舅。 兜里还揣着一串名单准备‘每日一参’的赵钧,在听到同僚有本奏的时候心情还挺不错,只是随着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以及各种离谱到家的罪名时,忍不住出列躬身行礼后,反驳道: “遵大昭吏法,告发或弹劾大臣官员是需要呈报监察机构御史台审核后,由御史对违法乱纪的官员进行弹劾。陈大人此举,恐非所宜。何况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振兵伐虏,赤胆忠心,大战东夷刚得胜归国,诸如勾结乱党,意图谋反这样的罪名,未审先疑,实为不鉴,陈大人如此草率,未免会寒了众军将士们的心。” 陈盛德冷笑一声,“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御尊护国公主与赵大人的长子还有婚约在身,既是姻亲关系,赵大人还是多多避嫌才是,免得‘一世清名’被逆贼所累,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论吵架~咳~逻辑诡辩,他赵钧一点都不带怕的,“陈大人此言差矣!若真是论姻亲关系要避嫌的话,大人的母族孙氏嫡系三房二爷家的嫡二小姐还是御尊护国公主的堂姑母呢,沾亲带故,未出五服的血亲,恐怕也要避嫌才是。何况,陈大人坏了规矩跳过监察御史台直接上表也就罢了,字字句句像是已经坐实了公主的罪名,曲意寻隙,究竟意欲何为?” 陈盛德不甘示弱,张口就要反驳,却被高坐明堂,一脸不耐的萧文辉打断了,“行了,朝堂之上,成何体统。” 萧文辉眸中厉色一闪而逝,看向陈盛德的目光中带着三分探究七分审视。 整个御事殿鸦雀无声却又各怀鬼胎,李氏派系的大臣们虽然没有接到要对付萧清瑶的准确消息,但逼迫她将黑油交出来这件事却是自上到下达成的共识,也就在一旁安静的作壁观上,看萧文辉和其他派系大臣的反应如何。 而混吃等死的左思琦却是暗戳戳的透过人群间隙看向站在前几排最边上的陆翊,那不动如山的背影,如鬼斧神工般的侧颜,简直比他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左思琦正在心中纳罕,却听得刚上任没多久,还不明确其政治方向的丞相崔良出声道:“陈大人虽未循章法,但上奏之事关系重大,牵涉大昭社稷与旧朝余孽,绝非儿戏。御尊护国公主多年以来为国为民,战功赫赫,确实很难将其与逆党所行之事相联系。” 竟是各打一板,说了一堆废话,也不肯切中要害。 官场的门道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这边朝堂之上还在讨论这件事该如何决断,公主府中的萧清瑶刚练完功用完早膳,在磨磨蹭蹭挑选出门的衣服配饰。 第四套了。 长靖在旁边伺候,整个人根本沉不下心来,甚至越来越浮躁,终于在帮萧清瑶侍弄发饰的时候不小心将缀在步摇上的珠翠连同萧清瑶的几根发丝一同拽了下来。 “奴才该死,请殿下赎罪。”长靖自己都吓了一跳,捧着萧清瑶的发丝和步摇,整个身子匍伏在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萧清瑶没叫他起身,也没说话,自己撵开盒中的口脂,一点一点晕染到腮边。 像过了许久又像是眨眼的功夫,只有萧清瑶和长靖两人的屋中突然多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姑娘,烟火巷第三户确实不是李氏的人,是庚王。” 熟悉的声音,让长靖吓得一哆嗦,捧着发丝和步摇得手忍不住抖起来。 第147章 大戏 这场大戏,人人都是角儿,真假难辨。 看来萧文辉给自己留了退路,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真的被李靳东彻底控制住了。 “琅琊王氏的人已经从萧清莲那边得知了旁支与陇东李氏暗通款曲的消息,这两天正在全力追查验证此事。” 对,让萧清莲以少夫人的身份举办宴席不过是个幌子,让她传递消息才是萧清瑶真正的目的。 萧清莲‘开窍’以后一心只想跟自己的母妃好活着,为了生存虽然干不出什么丧心病狂特别没底线的事,但是到处搜刮消息换取相应的筹码却是她的强项。 这几年,陇东李氏借着刘肇怀残余势力和萧文辉之手逐渐削弱十大家族中几个主要家族的势力,打压、刺杀无所不用其极,作为首当其冲的主要目标,琅琊王氏和她的母族清郡沈氏都不好过,沈氏至少还有陆翊和雁门郡裴氏暗中帮衬,破而后立,化茧成蝶为她以后要走的路做准备。 可琅琊王氏就没那么轻松了,当了这么多年的‘第一’,被三股势力联手打压,疲于应对,根本没发现自己的旁支族人会在这个节骨眼背刺他们。 敌人的敌人,可以做朋友。 “唔。得让王謇和他爹知道,我跟李氏有多不共戴天,对自己的父亲也没有那么亲厚才行。” “是。” “按照第二套计划执行,等时机到了,将未提炼干净的黑油给萧文辉的人。” “明白。” 萧清瑶的视线移到保持五体投地不敢有任何动作的长靖身上。 “我入宫后很久,李靳东的人才让萧文辉试探黑油和玉佩相关的事。你那天晚上见的是李光复,他是刘肇怀的人。”在此之前,知道乌金墨玉在她手中的,只有刘肇怀。而那天半夜虽然隔得远,但他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断断续续还是能听到坐在车中没有露面的人声音和语调,如今,也只是做实了那人的身份而已。 三更半夜出现在街上,不但要买通禁卫军还要买通京兆府。 禁卫军是陇东李氏的人,京兆府尹刘文祥,少尹左思琦都是能不惹事尽量避事的性子,不会冒这种风险被一个内侍总管收买更不敢跟前朝余孽有勾连,如今风声鹤唳再下级的官员不会也没有能力惹上这种是非。 “看来宫里,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密道,直通东城公主府附近呢。”是了,刘肇怀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都能在宫中长大,总能知道些她们不知道的秘密。 忽然想起刘肇怀身上那些纵横交错,被蜡烛和簪子反复扎伤又愈合的伤疤,萧清瑶一时不知道该叹他命运多舛还是道一声世事无常。 还真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 “属下会去查证。” 长靖已经不再抖了,像是破罐子破摔,被人知道了要命的秘密,注定死路一条,心态反而平稳许多。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长靖闭上眼睛,眼泪却不受控制的自眼眶滑落,‘啪嗒’一声落在木质地板上,格外沉闷。 “是被人拿住什么软肋了?人?宫中除了内侍就是侍婢,是兄弟还是喜欢的人。” 长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发出来的,又闷又涩,“奴才无根之人,不配……” “哦,看来是喜欢的人了,是哪个宫的侍婢或者内侍,要不然侍卫?” 长靖手中的步摇差点被他捏断,坠子叮当作响,是金属玉器碰撞的声音。 萧清瑶抬头看向燕子萁,“他识得你,能近身伺候皇帝又不算太起眼,喜欢的侍婢或者内侍估计也是皇帝身边的,唔~御清宫或者御事殿,你……”宫中眼线众多,因为怕暴露和不必要的麻烦,她并没有动用宫中的细作去调查长靖的来历,不过好在,这小子是个大漏勺。 也间接说明宫中已经没有多少能为李光复、刘肇怀所用的人了。 而燕子萁的表情根本是不愿意搭理她,指不定在心中腹诽她多么不着调。 “长靖只求一死!还请殿下成全!” “嗯,还不知道你喜欢她(他)。就被人抓着把柄了?” “……” “挺好的,比很多人都强。”萧清瑶俯身,自长靖手中解救下快被他捏碎的步摇,自己插进发髻中,“你做细作并不合格,这样是守不住心爱之人的。” 燕子萁实在没忍住,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第148章 肖似 上萧清瑶的‘贼船’之前,燕子萁对她就有了非常深刻的认知。虽然两人见面接触的次数不多,但通过暗卫呈报上来的情报,让他对萧清瑶的了解甚至比萧文昭、萧文辉更甚。 因为要着手肃清内患,暗卫中只有他对京城朝堂诸事了如指掌,也就顺理成章的自萧清瑶归国起便隐在她身边,既是贴身保护也要从旁协助她布局京中事宜。 在此之前,他觉得整个萧氏处世行事最肖似先皇的是萧清瑶。 如今看来,血脉传承真是很神奇的存在,萧清瑶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完美继承了先皇的衣钵,是连套话哄骗人的套路都如出一辙的亲祖孙。 燕子萁一闪神的功夫,萧清瑶已经穿戴整齐,抬头看了他一眼。 颔首回应,燕子萁如来时那般走得悄无声息。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萧清瑶和长靖两人。 直到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内侍来报,语气又急又慌:“殿下,京兆少尹左思琦、刑部侍郎姜南忪带着百十禁卫军将公主府围了!” *** 炎炎夏日,又正值午时,行色匆匆的路人见公主府前如此大阵仗纷纷绕道避让,无人敢驻足停留,整条街一瞬间像是被刻意清场般,只余下黑压压一片围着公主府办差的官兵。 左思琦印堂发黑,一副满肚子委屈,怨气无处发泄的‘sui’样。而站在他身边的刑部侍郎姜南忪,也是被老油条踢出来扛雷的倒霉蛋。 两人年龄相仿,虽隶属不同部门,但品级相同,同为官场背锅人,姜南忪比左思琦的资历稍浅一些,此次行动也就按照规矩以左思琦为主。 姜南忪看了一眼两人身后的司法参军、刑部主事,特意往左思琦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地音量道:“这事……左大人怎么看?” 左思琦不禁想起当年萧清瑶用小黑威胁他的模样,这小姑娘几年前眼睛都不眨的将自己置于险境,更别提她这两年战绩斐然,一路向东杀进东夷老巢,还能全身而退,彪悍如斯,他能怎么看? 就,跪着看吧?! 刚想开口跟姜南忪咬耳朵,好心提点他两句,就在这时,公主府半掩的大门从里面打开,十来个内侍宫婢簇拥着一华服女子站在大门的正中间。 你看吧,他就说,这小姑娘……这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气场简直疯长到可怕。 “臣京兆少尹左思琦(刑部侍郎姜南忪)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 “殿下。”左思琦掏出令牌和中书省签发的文书,双手呈上并将宫中今日早朝发生的事由和结论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 “……在事情查明之前,收缴兵权,禁足公主府,违令者,就地……斩杀。”萧清瑶左思琦呈上的令牌,将最后一句话又复述了一遍。 “不过是例行公事,还请殿下放宽心,此案查验举证由御史台牵头,刑部、吏部、兵部等七、八位大臣共同审理,一定会尽快搜集查验证据,早日为殿下洗清嫌疑。这期间,恐怕还需要殿下配合去刑部协助调查……” 左思琦赶紧解释,昨天离得远还没觉得如何,今天凑到近前才发现,这厮果然是将东夷杀个来回的猛人,整个气质说不上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毕竟以前也是个挺彪悍的小姑娘,如今大概是经历过战场厮杀,一身戾气被收敛在华服之下,但还是让人觉得……慎得慌,尤其是,她手中捻着令牌的感觉,像在捻他的狗头,啊~不对,捻他的头。 萧清瑶却没有左思琦脑补的那么难搞,眼睛打量着左思琦和姜南忪,十分好说话,“既然是例行公事,本宫自然会配合,多谢两位大人。不如,进来坐坐喝杯茶,去去暑气?” 左思琦立马拱手行礼,不肯耽误一点,“多谢殿下体恤,臣等还要即刻回去复命,不能久留。”说着,赶紧一顿行礼后撤,安排好围住公主府的官兵后,头也不回的溜了,临走前,还不忘拉着他的背锅好兄弟姜南忪。 一直到拐出街口,左思琦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这……是御尊护国公主?”姜南忪的魂儿明显还没归位。 左思琦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姜南忪是前不久刚被调进京城的官员,脚跟还没站稳,难怪会被刑部扔出来顶缸。 又不好明目张胆说萧清瑶的坏话,他该如何委婉的表达,人不可貌相,海水不不能斗量,看起来好看的小姑娘可是连他的小黑都能拿来当筹码威胁他的狠人啊!! 第149章 选择 “殿下。”长靖手中撑着一把伞,为萧清瑶遮挡烈日,刚才屋中的一切就像没发生过。 对于他来说,不管是萧清瑶还是李光复,都是无法撼动的大佛,渺小如蝼蚁一般苟延残喘的活着,生或死根本没办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将令牌文书收好,萧清瑶瞥了一眼门外围住公主府的兵士,“吩咐厨房烧些绿豆汤分发下去。” “是。”长靖敛下心绪,低声应道。 同所有流程一样,收缴兵权的过程比册封郡主、公主更复杂繁琐,并不仅仅是一块令牌一封中书省的文书那么简单。 哪怕当初萧清瑶掌兵权是临危受命,是各势力多方博弈的结果。 此时她遭人弹劾被禁足公主府,没人关心是真是假还是谁又在背后动了手脚,要不是今日陈盛德在朝堂上与赵钧争辩,甚至没人记得再过几天她就要大婚了。 而身为另一方当事人的家长,赵钧临近晚上宵禁前才归家,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进门就吐槽‘大昭危矣’。 安安静静的进了屋子,赵钧默不作声的坐到主位上愣神。 赵震甄在陪裴冉说话解闷,见赵钧进来,便抬头喊了一声,“爹爹回来了。” 赵钧脸色凝重,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听到女儿的招呼声。 见他这副反常模样,母女两对视一眼,裴冉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赵钧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条件反射,回道:“公主被弹劾了。”将今天朝堂上的事大概复述了一遍,“如今幽禁公主府,等候调查。” 裴冉秀眉微蹙,赵震甄却是吓了一跳。 “嫂~”察觉不对,又立即改口道:“殿下看起来并不像任人随意摆布的人。何况,大家是忘了她血战东夷,凯旋而归的事实了?这样对待精忠报国的人,也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赵震甄虽然被娇养长大,但该懂得道理都懂,甚至赵钧并不避讳让她知道朝堂的事,空闲时候还会跟她分析是非利弊,所以她看起来性格温顺,可爱娇憨,但骨子里却如赵钧一般耿直又明辨是非。 裴冉却道:“这陇东李氏看样子是对那个位子志在必得了。” 赵钧恢复了往日的毒嘴,吹胡子瞪眼,“李靳东的父亲李眴吉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说到这里,他狠狠闭上眼睛,似乎连提起这个人名都觉得不适,换了一口气后才继续道:“他教出来的儿女能是什么样?看看陇东李氏这些年,我书房中整一排卷宗全是李家子孙干的好事,若是真让他得逞,大昭危矣。” 裴冉睨了他一眼,“萧氏当政,你说亡国败落之相,李氏上台你又说大昭危矣,那你倒是说说谁当权才能让大昭不落、不危?” 赵钧一下子被问住了,室内诡异的安静了片刻,就在这空档,三人听到外面家仆招呼道:“公子来了。” 赵震霆手捧着一个小檀木箱子走了进来,“父亲,母亲。” 裴冉看着他手上的箱子总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这好像是……~殿下上次送的回礼,哥哥拿回家的。”赵震甄倒是记性不错,一眼认出这箱子的出处。 裴冉这才想起她那日只看了两个回礼,就被自己儿子气昏了头,当即狠下心决定不让儿子给萧清瑶添堵,想着如何将婚事作废,倒是不记得剩下两个箱子的事了。 赵震霆却没说话,将箱子放在一旁的圆桌上打开。 裴冉和赵震甄离得最近,凑头往箱子里看。 长方形的小檀木箱子中并排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箱子,箱子的最上面分别固定了两个信封,左边一个信封封面上书‘婚书’,右边一个写着‘退婚书’。 字体苍劲有力,筋骨内敛,底蕴深厚,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可见过萧清瑶的人又觉得,这就是她。 赵钧也凑了过来,看到这样的字先道了一声‘好’,“字如其人,御尊护国公主果然名不虚传。”他对子女的要求不高,也从不逼迫他们必须做什么,一是长子的性格问题;二是……都说男子建功立业,志在四方,他们老赵家世代延续的初衷本是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让更多人明事理,辨是非,知善恶……一代又一代,见证了多少王朝更替,却并没有改变这浑浊不堪的世道,明事理的人被迫害,辨是非的人被扼杀…… 连他,甚至他祖宗都做不到的事,他有什么资格要求自己儿女建功立业,完成祖祖辈辈都无法完成的功业。 独善其身就好。 更何况如今这世道,随时都要面临战乱离别之苦。所以夫人找他商量儿子退婚的事,他也是赞成的,甚至已经想好将罪过揽在自家身上,确实高攀不上,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让自家的猪去拱人家的好白菜。 如今见到这字,更是肯定了这个决定。 只是…… “嘶……这是?” 裴冉却懂了,一脸狐疑的看向赵震霆,“你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用美男计了?” 第150章 布局 这下换赵钧吓了一跳,瞅了眼还未及笄的宝贝女儿,赶忙道:“夫人,慎言!” 裴冉不过是随口玩笑,若是赵震霆真的会用美男计,她也不至于亲力亲为操心至此。 说实话,如果不是各种原因被乱点了鸳鸯谱,就她儿子这德行,八辈子也别想跟萧清瑶扯上半分关系。 裴冉不知道萧清瑶是如何打算的,就像她儿子说的,按照萧清瑶的势力和能耐,若是不满这门亲事,有成千上百种方法推脱掉…… 等等。 “这是那天她给你的回礼?也就是说,你们见过一面后,人家特意用这种方式询问且尊重你的个人意愿,然后……” 她第二天就遇到了萧清瑶,并挑明了退婚的事。 难怪,萧清瑶当时还特意问了她儿子一句,只是好巧不巧被内侍打断了。 直到此时,裴冉才后知后觉的察觉,是了,自赵震霆知事起,他就表现出万事都无所谓的样子。 不论家里人说什么他都无所谓,没有喜好,没有兴趣,哪种选择对他来说好像都没什么差别,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二十年,他习惯了,他身边的人也习惯了。 所以当初,让他去给萧清瑶准备药材,他去了;让他千里迢迢亲自送去,他也答应了…… 婚事是圣旨赐婚,退婚也是他们觉得儿子配不上萧清瑶,却真的……从来不曾开口问过他——‘你怎么看’? 习惯替他做决定,反正对他来说,什么都无所谓。甚至连他的婚事也…… 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裴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赵钧却并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也没想那么多,只凑近看着信封和盒中盒,问道:“你这是……要原封不动的还给人家啊?她如今幽禁在公主府,恐怕收不了东西。” 裴冉却从怔忪中回神,试探道:“阿霆,你……怎么看?” *** 夜深人静,晚风卷走了白日的燥热,吹得公主府书房外的翠竹沙沙作响。 屋中的灯火微动,将萧清瑶伏案执笔的身影映照在墙上,恍恍惚惚。 又一阵风吹过,另一道身影随着明灭的烛火出现在书桌旁的阴影处。 “东城梧桐巷第九户,密道直通后宫的冷宫附近,具体是哪个位置,有待查证。” “难怪当年追查不到刘肇怀等人的踪迹。” “当年宫门被破时,后宫连着冷宫的几座宫殿被人蓄意纵火,先皇当即下令救人救火,确实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 “那个时候,刘肇怀才多大?十岁。”还是个孩子,确实没有那么大能耐计划筹谋,纵火后瞒天过海逃过追捕。 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证明了李氏才是推动所有事情的幕后黑手,自先皇打江山时,就在图谋。既没有勇气随先皇一起南征北伐,也没有魄力直言对江山有意,打着兄弟的旗号,在背后暗戳戳搞事情。 李氏早就知道刘肇怀的存在,甚至利用他的身份想要暗中谋夺私吞前朝宝藏。 只是刘肇怀自幼在冷宫长大,受尽欺凌,尝遍冷暖,能在这种恶劣环境中活下来的孩子,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李氏掌控,表面唯命是从,背地里却借着李氏的手逐渐建立自己的势力,有钱有脑子还有前朝遗留下的残党,等李氏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时候,他已经长成能与李氏分庭抗衡的人物。 所有细枝末节重新串联一遍,已经差不多可以倒推还原出当年事情的所有真相了。 “先皇当年……并没有属意的继承人。” 燕子萁的表情难得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几分怀念几分不舍和更多的敬重,“主上戎马半生,推翻暴政,一统十六州三十七郡,只想将大昭交给能够更好延续下去的人,哪怕那个人不是萧氏的子孙。” 他微微抬头,第一次没有得到允许就逾矩的直视萧清瑶,看着她肖似先皇的神态,继续道: “主上……曾经给过很多人机会,萧氏、李氏……可国不能一日无君,大昭当时内忧外患,有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总比无主更稳妥。”当时的情况有多复杂,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述的,先皇有自己的考量,谁也说不好,一个合格的君王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守江山的君王应该具备哪些能力和特质,先皇却心知肚明。 佐证了当初的推论,萧清瑶却并没有觉得开心,上位者之间的博弈不见硝烟却也是战争,胜者王侯,败者寇盗,众生百姓皆是棋子,生死不由己。 见萧清瑶一脸凝重,燕子萁低眉敛首,“姑娘……也需趁早做打算才是。” 萧清瑶思绪万千,并没有注意到燕子萁言辞中的意味深长,“唔。” 等她回过神,燕子萁已经开始汇报布局的计划和各方的情况。 “……前几年从暗卫家族、姻亲中选拔的那批人通过州郡征辟陆续进入各州县任职。今年初,已经有少数人入京为官,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皆在陆续渗透中,只是官职权利都不大。还有,下个月咱们有三百六十三人要参加秋闱……” 萧清瑶听后却道:“稳扎稳打没什么不好,否则也不会让他们自地方小吏开始锻炼,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切身体会百姓疾苦,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大昭的国情。” “是。按照目前朝中的局势,下个月的秋闱,咱们的人恐怕……” 萧清瑶将手中的笔放下,沉吟道:“先安定才能发展,安抚一下今年要参加秋闱的人,让他们稍安勿躁,专心备考。正好也能通过这件事考验一下他们的心性,是好事,无需多虑。” 又交代了几句,时间已接近亥时,燕子萁正要退下,却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一直到来人临近书房外,他才开口继续道:“……还有,长靖确实受李光复要挟前来打探情报。要挟的筹码是与他同批入宫的宫女,御清宫负责杂扫的侍婢春颜,只是……” 外面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书房内外瞬间安静下来。 萧清瑶看了燕子萁一眼,又看向门前倒影在窗上的瘦弱身影。 燕子萁这才继续道:“知道自己成了累赘,她趁看守之人不备之时,自戕了。”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碗碟磕碰的声音,像是有人手抖控制不住托盘导致的。 下一刻,长靖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殿~下~,夜~深~了~,奴~才……给您送些茶点。” 第151章 长靖 原本月朗风清的宁静夏夜,突然被一声闷雷打破,大雨来的又快又急,伴随着电闪雷鸣划破天际。燕子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无影去无踪,而是规规矩矩的从书房正门出来,似乎一点也不怕会被公主府其他人撞见。 顺着竹海长廊刚走出几步,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雷电蜿蜒曲折布满苍穹,霎那间亮如白昼,也照亮了角落处那微微弯曲的瘦弱身影。 “宫中自戕是诛九族的大罪。”长靖的声音像是地狱索命的恶鬼又带着无处宣泄的悲痛,一句话结束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只是身如浮萍,命如草芥的小人物,没什么本事,更没经过特殊训练,被迫来探查萧清瑶的底细和寻找玉佩,也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和无奈。 在此刻之前,他甚至只是听到燕子萁的声音都会害怕到控制不住的颤抖,如今也是怕的,但更多的是自心口处蔓延至全身的痛,像是麻木了他的心神,驱使他站在此处,等着这个让他打心底里害怕的暗卫首领。 他只想确定一件事,哪怕即刻死了。 燕子萁却目不斜视的与长靖擦肩而过。 “你撒谎了!是不是?春颜根本没死!”‘轰隆隆’雷声滚滚,将长靖的质问声掩盖。 燕子萁脚步未停,头也没回,“尸首在京城东郊。”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长廊竹海的尽头。 大雨倾盆而下,被大风裹挟着吹进长廊,瞬间将长靖萎顿在地的身体打湿。 ‘呜呜呜~’风吹长廊砖瓦的呼啸声,又像是压抑的痛苦呜咽声,一直持续到天光初现。 被风雨洗刷了一夜的天空湛蓝清澈,黎明破晓时,黑暗被晨光驱散,朝霞染红天际。 萧清瑶已经换好练功服正往演武场走,见长靖像前几日那样端着干净的擦脸巾和温水等在演武场中,一边低头调整护腕,一边开口道:“你拿着公主府的牌子出城一趟,我有几套惯用的衣服首饰放在郊外的庄子里了。” 长靖像是没听到,又像是没反应过来。 萧清瑶开始劈叉热身,继续道:“顺便去城东的采芝斋带点芙蓉酥、茯苓糕回来。” 听到‘城东’二字,长靖猛然抬头看向演武场中央的萧清瑶,一瞬不瞬,眼中似有莫名的情绪闪过。半晌,他缓缓跪地,低声应道: “……是,殿下。” 萧清瑶并未被定罪,派个小太监去郊外的庄子拿点东西,买点点心,守在外面的官兵统领也被特意关照过,并没有多为难长靖,只是另外派了两个亲信跟着他一起去办事。 而萧清瑶忙碌奔波了这么多年,倒是难得能清闲自在,练完功梳洗完后,便开启了世族贵女的正常生活。 弹琴、下棋、画画、烹茶,还叫来侍婢询问最近京城流行的妆容和花样子,画了漂亮的妆换了几套衣服……临近傍晚再吩咐小厨房准备品酒的小菜。 她前世独处惯了,倒是挺享受这种状态,一天过得丰富多彩,自己跟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而各方关注萧清瑶的探子便将她每天做了什么,事无巨细的汇报给各自的主子。 第152章 宝藏 卫羽汇报完毕,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陆翊从户部回来,只用了些养脾胃的米粥,听完汇报后,咽下口中的食物,用帕子擦拭嘴角,“我说过,安排在她身边的探子撤掉,不要被人发现端倪,以免打草惊蛇,影响她的计划。” 卫羽刚想张口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卫锋拦住了,他这才开口应承道:“……是。”然后乖觉的另起了话题,“现在琅琊王氏那边已经确定消息了,知道旁支吃里扒外投靠了李氏,想要借李氏的手上位,王濯愁得一夜白了头,现在正想办法暗中联系其他几大世族,协商对付陇东李氏的事……也想疏通姑娘那边,估计还是会通过永宁公主萧清莲这条线。” “……先调三千人回来,在近郊待命。” “明白。还有刘肇怀,跟着他的探子回报……”卫羽顿了一下,像是在想措辞,见陆翊抬头看过来,便垂首将这几天宫中发生的一切倒豆子一样快速说了一遍。 “……姑娘前脚刚放宫婢离开,刘肇怀后脚就将她们杀了,连同那个给他们下药的宫侍,根本没有机会让他们通风报信。” 房中霎时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萧清瑶做这件事时并没有与陆翊通气。就像当年她奔赴巨鹿,他留在京中,各有各的‘战场’,哪怕期间很少互通消息也能很默契。 而萧清瑶也不过是想演一出戏,让李靳东认为她与刘肇怀关系匪浅,关键时刻既可以混淆视听,推波助澜,也可以让李靳东认为利用她就能得到前朝宝藏,甚至还能拿捏住刘肇怀,后期再稍加运作,或是营造刘肇怀为了她想要联合萧氏对付李氏的假象,让两股势力互相残杀。 反正刘李两方早有嫌隙,互相提防猜忌,根本经不住挑拨。 也可以让李靳东觉得宝藏得手,各方因素又胜券在握,直接暴露狼子野心后再以谋逆罪名正言顺的围剿陇东李氏。毕竟,比起扶持自己的外甥上位做皇帝,自己登上宝座的诱惑更大。 而萧文辉那边装傻充愣拿到黑油又知道了前朝宝藏的事,必定会利用她再借沈岳边关的兵力和自己的私兵一起对付李氏,再有琅琊王氏联合其他有意向的世族从中周旋,也算是比较稳妥,尽量避免不伤及百姓民生,将刘肇怀和陇东李氏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当然,这样做也有很大的风险,容易落人口实,操作不当就会成为萧清瑶的把柄,被人反咬一口。 但很多事情都会面临选择,没有对错,只看立场和结果。她既然选择这样做,必然想好了解决办法,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这是萧清瑶当时知道宝藏后想到的计划框架,哪怕这个计划不能顺利实施,至少能将目前的水搅得更浑,再伺机寻找其他机会搞事情。 而如今陆翊安插的细作刚将这个消息带回来。 卫锋微微皱了下眉毛,以前都是他负责追踪监视刘肇怀及其党羽的行踪,对他还算有些了解,听完卫羽的话后,倒是能理解萧清瑶,却猜不透刘肇怀此举的用意:“刘肇怀……这样做,不是更容易让李靳东觉得姑娘与他……杀人灭口就是欲盖弥彰。” 这样的结果,反倒要比宫婢传递消息更逼真有效。 陆翊却抿了抿嘴角,意味不明道:“是,也不是。” 刘肇怀原本的目的也是想让局势更乱,水更浑,既不想复国也不想萧氏和世族好过,所以识破了萧清瑶的用意并顺手推一把,确实比较符合他的性情。 只是…… 卫羽见两人都没再说话,便最后补充了一句,“姑娘刚动用了宫中的细作,估计今晚也会收到消息。” *** 正如卫羽所言,萧清瑶确实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如果最后留下刘肇怀,恐怕比陇东李氏更难对付。”燕子萁站在水榭的阴影处,尽职尽责的提醒道。 萧清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水榭边,俯视被清风吹皱的池水,池中荷花摇曳生姿,袅袅婷婷,满池叠翠,暗香浮动,为浮躁炎热的夏夜带来一丝清爽。 “你觉得,一个自幼受尽千般苦, 尝尽万般愁的皇子,哦,是差一点就是太子的皇子,最想要什么?又最怕什么?” 燕子萁一时被问住了,沉思片刻才回道:“最想……复国?最怕……死?” “嗯,是有想要复国的可能,用实际行动证明哪怕他身体有畸,一样可以登上宝座,登基为帝。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仇视天下万物,根本不屑向旁人证明什么,比起复国,‘摧毁’可能是他更想要的。” “姑娘的意思是?” 话赶话的聊到这里,萧清瑶突然发现一个下意识被她忽略的问题。 “前朝宝藏的事,是谁传出来的?你曾经跟在先帝身边,有没有相关的情报或者蛛丝马迹?” “属下自幼被主上收养,确实从未听过前朝宝藏的事。前朝暴君虽然变着花样搜刮民脂民膏,但也挥霍无度,要说真的有宝藏,数目应该也不算可观。” “所以,只有陇东李氏和刘肇怀提起过前朝宝藏的事。”她一时被刘肇怀和李靳东的反应蒙蔽,下意识忽略了这个点,如今再回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说不出违和之处。 “派人去查验,宝藏的事还有谁知道,世族、当年宫廷的老人,能藏宝藏的地方必然需要大量工人工匠,从这里着手。” “明白。” 第153章 变故 半块乌金墨玉是燕三以生命为代价带回来的,临死前留下一个“liu”字,在确定了刘肇怀的身份后,这件事就已经有了定论。 假设刘肇怀不惜代价接近她,是为了拿回这半块乌金墨玉,而这墨玉与传说的宝藏有强关联的话…… 那刘肇怀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感觉像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回乌金墨玉,后来……又像是这墨玉并没有那么重要。 萧清瑶一下子有些警醒,刘肇怀的骚操作实在太多,怕不知不觉成为他的棋子反被利用,有些事必须查清楚才行。 只是世事无常,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就连萧清瑶也没料到,她曾顾虑的问题会这么快发生。 每一次战争结束后,战胜国和战败国之间通常会有最后一步交涉,为了重建秩序,确保长久的和平以及巩固战胜国的权威。 大昭应该接受东夷的降书,支付包括赔偿金、纳贡以及送交人质等相关事宜,再强势一些还可以让战败国割让领土,签订和约,明确战后的权利义务,和约内容必须包括领土、赔偿、未来的政治和军事行为的限制等内容。 萧清瑶当初乘胜追击考虑的是内忧比外患更紧迫,避免劳民伤财大规模的军事作战,所以才重新拟定计划,收复失地后乘胜追击,冒险带着黑油和五千先锋营的将士潜入东夷,将东夷王廷的水搅浑,争取时间,让她腾出手来解决内乱的事。 更重要的是,大昭风雨飘摇这么多年,从前朝战乱、藩王割据到逐渐统一,过程漫长又复杂,人口锐减,百废待兴。 最近二十年的时间用来繁衍生息,人口、粮食以及经济等各方面根本无法支持大规模战争,粮草后继无力,长此以往,最后的结局就是亡国灭种。 这也是为什么东夷隔三差五屡次三番来挑衅,大昭的态度并不敢太过强硬,也不能举国之力迎战,而她制定的作战计划,多是取巧,以少胜多的策略为主。 不解决内乱,国力难续;全力应对边患,实力不济。 两难的抉择。 所以很多时候,她只能被动的迎难解决问题,这其实并不符合她的真性情。 因为这不是前世,她背负的不是失败了可以东山再起的事业,而是事关大昭千千万百姓的国事,她不敢冒进,更多的被束缚着。 但有些事太被动,确实容易后患无穷。 七月最后一天,萧清瑶收到了从东夷和西戎传来的一线消息。 “……为了解察哈尔部之困,大汗腾格里之女,七公主萨穆尔只身一人嫁去西戎为次妃,与西戎亳王1阐禹达成了某种共识。如今西戎正在筹备粮草,集结军队,不知道是要替她父汗收回部落失地,还是……”目标大昭。 近两三年,一直待在燕一身边的副手孙虞连夜自幽州辽西郡御山关赶来,将这条消息以及具体的情报送到萧清瑶手中。 因事出紧急,他连续多日赶路,满身风霜,皮肤被晒的通红,整个人已经处在快脱水中暑的状态。 萧清瑶重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先休息,吃点东西。”又将桌上的点心瓜果推到桌边,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孙虞几乎没有直接跟萧清瑶单独接触过,最多只是在巨鹿之战的时候曾经跟在燕一身边与萧清瑶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兵分几路各自杀敌后,萧清瑶一路收复失地去了东夷就再也没见过。 他生性腼腆,见萧清瑶这样说,也只踌躇一下,便恭敬的行礼,只敢半个身子坐实,先是喝了一口水,闻到瓜果点心的香味,肚子不争气的咕咕乱叫,在安静的房间中实在有些突兀。 孙虞的脸瞬间爆红,有些慌乱的抬头,却见萧清瑶并没有在意,只专注的低头看他带来的情报。 孙虞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多看,就拿了一块离他最近的糕点默默吃着。 萧清瑶一目十行,眉头却渐渐收紧。 第154章 阐禹 萧清瑶想了想大昭驻守边关的将领资料,“如今驻扎御山关的是兰陵赵家的赵子易?” 孙虞赶紧咽下口中食物,开口补充,“赵子易出身世家,自幼习武且熟读兵书,虽然没有实战经验,倒是比郾城的李靳南要稍强些。” 说到正事,孙虞一改方才的腼腆,“咱们的细作已经混入察哈尔部,据他传回来的消息称,原本腾格里身染重疾,其他部落在旁虎视眈眈,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只是……”他的语气也有些意味不明,“他听到有人向腾格里献计,与西戎联姻解困……” 出这个主意的人,倒真说不好是为了帮腾格里解困,还是……引狼入室。 毕竟这刚继任的亳王,可不是善茬。 当年巨鹿之战,西戎突然撤军,并不是怕了大昭也不是畏惧“神火”,而是从更深层次的政治军事角度考虑。 那是亳王阐禹刚掌权后下达的第一道王诏。 阐禹敏锐的政治嗅觉大概率已经察觉到大昭内部岌岌可危,并不需要在那个时间点用武力侵略。换句话说,阐禹在等真正的天时地利人和,只用少量兵力就能拿下大昭的时机。 正好趁这个空窗期,将东夷收入囊中,然后是内斗到千疮百孔的大昭,最后再点亮南诏、北肃地图,完成整个政治版图统一。 以上,只是萧清瑶的揣测,是通过目前的情报汇总做出的推论。 而这个推论,在知晓今晚这些消息后,可以盖棺定论了。 孙虞看着萧清瑶若有所思的表情,微微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腾格里当时并没有同意,是七公主萨穆尔,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婢连夜离开东夷,用自己和察哈尔部余下势力作为筹码,与西戎谈判合作。” 这样听着更像是早有预谋的圈套了,“那还真的说不好是助力,还是引狼入室了。”萧清瑶一针见血的点评道,但不可否认这小姑娘的魄力和胆识。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姑娘好像才十九岁,是腾格里最受宠的小女儿,如今察哈尔部和父汗遭遇危机,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为父族、部落出力。 先不论方式对不对,好不好,单看这份心性就比很多人都强。 如果运用得当,这确实是帮助她父汗解决眼前危机的方法之一。其他东夷部落再蠢蠢欲动,也会忌惮几分,也为她父汗争取更多时间。 但如果这件事背后真的是阐禹在策划推动的话,腾格里恐怕活不久了。 萧清瑶起身,将情报塞进烹茶的风炉中,看着它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喷射器和其他依附黑油的研发,推进到哪一步了? 孙虞三两下将手中的点心解决掉,又问萧清瑶借了笔墨纸砚,一边画,一边同她解释道:“孙枢,哦,就是燕十九的堂哥,我的兄长发现黑油蒸馏后的残渣可以在固体燃烧的铁柜中控制黑油的燃烧速度,这是如今改良升级过的黑油喷射器,样子以及射程。” 说着,纸上慢慢画出一个类似猛火油柜的喷火武器,只是比其更复杂,甚至利用了机栝机械发动原理。 “射程现在已经延长到五十米左右。还有受到巨鹿之战的启发,将黑油包裹在陶瓷中,作战时扯一块布作为引信,点燃后扔向敌人,陶罐破碎,点着的黑油向四周溅射,是大面积杀伤武器。投石车、床弩等等,都可以结合提纯的黑油,在作战中造成大面积杀伤,很适合守城、两军对垒和水上作战。” 萧清瑶重新拿出一份纸笔铺在一边,“有一种虹吸装置,用青铜或铁制成……这里曲管,计算黑油的密度,哦,就是我们通过这个,计算黑油在管道中的流速到喷嘴的时间,这里的手柄,控制调节喷射的方向和力量。”写了个一流量计算公式,并一一标注出流量、圆周率、管道半径等关系和相关数据。 “这种装置喷射距离最远可达百米,适合远距离大规模作战。” 说了半天,纸上甚至已经被她标注拆解画的满满当当,却没见他回应,便抬起头来看向孙虞。 只见他双目放光,带着理工男对工学知识的狂热,也不腼腆了,脸甚至比刚来时更红。 “姑娘!” 萧清瑶被他吓了一跳,要不是重新梳理过公主府内院,这会恐怕得把细作都惊动了。 “做什么。” 孙虞这才收住表情,语速又快又急,“姑娘,下次能不能让我兄长过来见你?就是目前负责研发黑油和武器的人。我们孙家祖上出身匠作监,他是我们年轻一代的翘楚……”说到最后,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萧清瑶却笑了下,“我对这方面研究不深,也只能提供一些简单的思路和想法,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专业人才,如果你觉得这样对你们有帮助,随时可以过来见我,我去见他亦可。” 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孙虞忙不迭的连连应声。 “把盘子中的水果吃完,先在偏房歇息一晚,明早皇城解禁再回郊外的庄子。” “是。” 两人又聊了一会,孙虞便离开了。 而萧清瑶却并无睡意,站在书案前,看着桌上的烛焰跳动。 如今,该怎么办。 第155章 火药 虽然指望不上,但萧清瑶还是将西戎和东夷有异动的消息通过别的渠道透露给官方。 只是消息还没传达到,刑部先派人来提审她了。 不管罪名如何,萧清瑶始终是皇亲国戚,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她是特权阶级,提审时需要相关部门做很多准备工作,正式提审的过程也会被带到指定的审讯场所,至少由三个部门联合会审,而审讯的内容也并不是乱无章法,必须在安排提审准备时呈报上级确认。 刑部侍郎姜南忪带着属下赶到公主府时,萧清瑶已经用完早膳在后宅的水榭中倚栏而坐,闻香操琴。 满池的荷花还带着晨曦的朝露,雾气将散未散,被初升的阳光照耀,带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也为整池的荷花镀上一层晶莹剔透的光泽,华光溢彩,云雾缭绕,仿若瑶池仙境。 她没有焚香,有天然荷香为伴。身着一件烟粉色云烟衫,领口袖口处绣着古纹蝴蝶祥云,臂腕处挽着一条碧霞罗牡丹薄雾纱,薄纱如梦似幻,像一团烟雾笼罩全身,下衬一条略深色的粉色千水裙,裙摆逶迤拖地,描绣着团团牡丹花卉的纹路。 高髻云鬟,浓密的发间只插着一支凤凰衔珠步摇和一朵粉蓝色牡丹花。 这样的一花一木,一人一景,本该十分美好和谐的,但…… 萧清瑶手执扬琴,弹奏的是大昭的《战歌》,也是出征曲,是两军对垒上阵前迎酒而颂,鼓舞士气的军歌。 姜南忪一路踏着琴声而来,置身其中,心绪起伏,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跟着冲锋陷阵的将士们一同守卫大昭,视死如归,一往无前,血染沙场,终不悔。 一曲毕,姜南忪刚好在水榭前站定,俯首行礼,“臣,刑部侍郎姜南忪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萧清瑶将手中的扬琴放到一边,起身随手抚平膝盖处裙子的褶皱,也不浪费时间,直言道:“走吧。” 姜南忪恭敬地退到一旁,等萧清瑶自他身前走过,便依着规矩落后几步,与等在旁边服侍的长靖一起紧随其后。 萧清瑶走路又快又稳,即便这样还能保持头上的步摇只轻微晃动,这大概是她与京中世家贵族的夫人小姐唯一不太一样的地方。 公主府外,一顶软轿在正中间,前后列队站着不少人,看服装制式,御史台、刑部、吏部还有几个兵部的人,这也是今天参加联合会审的几个部门。 长靖伸像往常一样扶着萧清瑶下台阶,意外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一支又长又粗的箭,箭头处坠着醒目的火光破空而至,目标萧清瑶的脑袋。 “抱头卧倒!”上过战场的萧清瑶最先反应过来,顺势扯着离她最近的长靖和姜南忪,腿脚用力蹬地,侧身抱头,就势滚下台阶。 带火的箭矢自萧清瑶的头顶呼啸而过,直直射向公主府大门。 ‘砰啪’一声巨响,伴随着爆破声,公主府的大门连着大半墙体塌了一半,硝烟混合着尘土以箭矢为中心向周围四散飞去。 萧清瑶先是眼前一黑,感受到爆破的冲击力袭来,接着耳朵一热,只余‘嗡嗡’地耳鸣声充斥着感官。 第一时间,萧清瑶回头,透过飞扬的尘土看向斜对面房顶上转身逃跑的人。 “嘘~嘘~”萧清瑶吹了两声口哨,频率又快又急,带着特殊的含义,口哨声刚起,一道黑影自公主府内院飞身而出,尾随那个放箭偷袭的人而去。 姜南忪几乎是被萧清瑶扯着衣袖甩下台阶的,因为有武艺傍身,在被扔出去的瞬间便反应过来,就势一滚,滚到软轿的另一边,并没有被倒塌的冲击力波及到,也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人。 “来人!追!”直接带着刑部还能动的几个兄弟一起朝斜对面追去。 萧清瑶起身看向残壁断垣的公主府,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尘土,也将非常浓郁的硫磺味吹到她的近前。 硫磺,还有这威力巨大的爆破力。 有史以来,大昭可从来没有关于火药的记载。 第156章 危险 赵震霆带着青岑刚拐过街角,恰好目睹了整个遇袭过程,从箭矢射出到萧清瑶拖着两人滚下台阶再到公主府门墙倒塌。 瞬息间,一片狼藉。 哀嚎声,尖叫声,还有离得远的百姓们神色惊恐地往他们这个方向奔跑逃窜。 青岑吓坏了,脸色青白血色尽褪,腿肚子都在打颤,“公……公公公子。” “去找大夫。”赵震霆交代了一句,快步向公主府走去。 “我~我……”呜呜~他根本动不了,青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抓着自己的裤子使劲拽了几把,哆哆嗦嗦的走了两步,踉跄着慢慢往附近的医馆奔去。 *** 萧清瑶灰头土脸,头发松散落下,看起来有些狼狈,她半跪在地上查探周围人的情况,一边吩咐外围的兵士,“找大夫,通知京兆府,让他们派人过来维系秩序,安抚百姓。” “是。”有兵士收到命令,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跑去。 低头继续探查长靖的脉息和鼻息,“长靖,长靖?能听到我说话吗?长靖?” “咳~咳~”长靖猛出一口气,睁开眼的同时拼命咳嗽起来。 萧清瑶凑近看他的瞳孔反应,“知道我是谁吗?” “咳咳~”长靖大口喘息,眯了下眼,凝神望去,“咳~殿~咳殿下~” “好,别动,原地休息等大夫来。”萧清瑶边说边抬头向周边望去,却正好瞥见赵震霆大步朝她走来。 “如何。受伤了。”赵震霆倒是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不论是表情还是声音,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没事,帮忙查探一下那边。” “好。” 赵震霆也干脆,见萧清瑶没事,便往她指的地方沿路走去,看见倒地哀嚎的兵士便俯身查探,倒也看不出来平时有那么严重的洁癖。 公主府虽然在城东,可火药爆炸的威力极大,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几乎传遍大半个京城,求救的兵士在半路上遇到赶来查探情况的左思琦,听到汇报后,连忙带着人疾步飞奔,还不忘吩咐道:“到宫门口等李大人下朝,向他禀明此事。” “是。” 左思琦不是第一天认识萧清瑶,虽然知道有她在的地方出不了大事,可赶到现场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 公主府的大门和高墙塌了一半,门前血迹不多,但兵士们却灰头土脸满脸血污的躺了满地。 左思琦赶紧扫视一圈,抓住一个未受伤的兵士问道:“公主呢?” “回大人,殿下在那边。” 顺着兵士抬手指着的方向望去,左思琦看到萧清瑶半跪在地上,正在探查一个受伤兵士的情况,他的胸口整个凹了进去,有大片鲜血外溢,染红了萧清瑶的双手和衣裙。 走近了,看到她往兵士的口中塞了一颗药丸,“别睡,别睡,慢慢用鼻子呼吸~对~” 只是那兵士狠狠扣着萧清瑶的手腕,想说什么,却自口中喷出大股鲜血,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后,瞳孔涣散,渐渐没了生息。 青岑和萧清瑶吩咐找的大夫陆续赶到现场,但却无法救回这条鲜活的生命。 萧清瑶用衣袖抹去脸上和胸前的血渍,血水顺着她的前襟落到裙子上又滑落地面,逐渐形成一滩血洼。 这一世,她其实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了。身边的暗卫、城中的百姓、守城的县令、战场上的将士,甚至在潜入东夷大本营杀人放火后,逃亡的路上,她曾经背着一个肠穿肚烂的将士奔袭了很久。 但好像,她不管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没有办法习惯这样的事。 “殿下。”左思琦唤了一声。 萧清瑶回过神,抬头看了左思琦一眼,想要起身,却发现兵士还握着她的手腕,死死抓着,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左思琦带来的医官赶紧上前处理,将两人的手分开。 “先去安抚周围的百姓,就模棱两可的传达……大昭有厉害的武器,没有妥善保存好,造成的损失,皆由朝廷负责。” “明白。” 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比起她在皇城被不知名的人和威力如此大的武器刺杀,善意的谎言,有的时候也是需要的。 “我会请旨,加强皇城内外的巡城守军。”在查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她不能待在京城了。 左思琦领命离开,大家各司其职处理这场意外的善后工作,萧清瑶却转头看向斜对面的飞檐翘角,青瓦石墙。 赵震霆从萧清瑶起身交代事情开始就回到她身边,见她看着远处的石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也不说话,自怀中掏出干净的帕子,递到她眼前。 萧清瑶伸手接过,干干净净,没有花样,也没有熏香,只有皂角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待在我身边这么危险,不怕吗?”萧清瑶问道。 “嗯。” 第157章 御前失仪 前脚刚宣布散朝,后脚萧清瑶遇袭的消息就传进宫中,连带着收到东夷、西戎有异动的事也变了味道,阴谋论的跨度直接上升到国家层面。 刚出御事殿,几个准备下朝后赶去刑部审问萧清瑶的大臣还有丞相崔良、户部尚书陆翊一并被萧文辉叫回了御事殿。 “当年巨鹿一战西戎突然兵临御山关,恐怕那个时候西戎与东夷就已经私下达成共识了。”大昭的兵部尚书没有兵权,也不算是实权派,只负责军费预算、兵员编制、中层官员任命以及军队后勤补给等工作。这让曹禺逃过一劫,并没有在萧文昭被抓后一起获罪,也因为军事才能一般,走的也是无功无过的平庸路线,但比起那些不好掌控的能臣干吏,曹禺的忠心听话对于上位者来说却成了最大的优点。 “护国公主恰逢此时在京中遇袭,恐怕不是巧合。当务之急还需尽快查证刺客来历,确认是否与外族有关,还是……” “还是什么?”萧文辉声音低沉,浑浊的眼眸中似是有暗光一闪而逝,却还是配合着追问道。 吏部尚书李善德低垂着头,嘴角微微弯起,带着七分得意,三分不屑,“今日可是联合会审,提审公主的日子,偏偏在她出门的时候遇到这种事,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有多种解读了。 一是明示暗示萧清瑶为了逃避拖延提审,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二是判定她与前朝残余势力确有勾结,且交情匪浅,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事,所以才会被前朝余孽杀人灭口。 “李大人这是在暗示什么?”萧清瑶背光而行,自御事殿外款款走来。 在场几人逆光望去,萧清瑶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一层金色光华,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 直到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竟然满身血污,全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十分奇怪的味道直冲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 陆翊的表情纹丝不动,微微垂下眼敛,遮掩住他眼中的情绪。 而萧清瑶却像是故意绕到李善德近前,在他身边站定时,甚至听到他生理不适,连连作呕的声音。 御事殿内,因为她这副索命恶鬼的模样,可谓是落针可闻,更加凸显出李善德突兀的干呕声,在殿内回荡。 “儿臣参见父皇。”萧清瑶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这一静一动间,身上的味道更大了。 谁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见李善德猛然后撤了几步,‘哇’的一声,直接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吐了。 大殿中除了萧文辉和陆翊,几个世家文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震惊过后表情各异,内心也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还有其中一个当事人萧文辉,他其实是想笑的,文武双全又自少年时期追随先皇征战沙场的人,虽然经历的战役不多,但见过的世面比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要多很多。 别说萧清瑶满身血迹,哪怕更惨烈的场景他都亲历过,但…… “放肆!成何体统!”萧文辉厉声呵斥,不知道说的是萧清瑶还是李善德。 两人都是御前失仪,可大可小的罪名,就看当权者如何定义了。 “父皇急召,儿臣不敢迟延,失礼于前,请父皇恕罪。” 父女俩倒是难得默契,根本不给李善德插话狡辩的机会,萧文辉紧接着道: “咳,罢了,事出有因……你可有受伤?究竟怎么回事?” 萧清瑶又行了一礼,趁此机会不着痕迹的离吐完以后,集尴尬、羞愤于一身的李善德远了些,这才将今日发生的遇袭事件简明扼要的讲了一遍,最后还会附上伤亡数字以及处理办法。 萧文辉听完后,沉吟不语,倒是兵部的曹禺接茬道:“殿下可知,东夷与西戎联姻的事?”三两句把萧清瑶故意泄露给朝廷的消息说了一遍。 “阐禹志比天高,不止东夷。” “殿下的意思是?” 萧清瑶却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看向端坐于上位的萧文辉,“父皇,既然今日各位达人都在,不如就在此处开堂会审,早些了结此事,还儿臣清白。” 第158章 父女 关于萧清瑶涉嫌隐匿谎报军机、窝藏包庇前朝太子意图谋反等罪名,以太仆寺卿陈盛德为首的官员状告并举证后,交由刑部审核查验证据、找寻提审相关证人,整理出书面文书后再转交涉案机构核实,比如涉嫌藏匿谎报军机要情就需要兵部的人配合调查,最后再汇总上交监察机构御史台,流程又长又繁琐,一个重要案件审理一年半载实属平常,因为时间长涉及的流程和人员众多,也为有权势的阶层提供了许多有机可乘的机会。 若是按照以上流程,这么复杂的案子不该这么快提审的,除非……针对她的人是有备而来。 萧清瑶简单梳洗换了身干净衣装,重回御事殿的时候,殿内已经被重新清理过还熏了宫廷皇家专用的降真香。 先前殿中的几位大臣已经不在了,只余萧文辉一人端坐高堂之上,一改先前的颓废之像,仿佛前几日宫中饮酒作乐,荒淫无度的人不是他。 空荡荡的殿中央横着一张长案,依次堆砌着未拆封的案卷文书和涉案证物。 “昨日,我在御清宫的寝殿中找到一封未拆封的密信。”他手中捏着一个细小的竹筒,此物经过处理,有特殊标记和编号,是专供皇家暗卫呈报密信用的工具之一。 萧文辉没有自称‘朕’,他此时的身份是一个‘父亲’,父亲缓缓走到女儿面前站定,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当年那个只到他腰腹处的幼童如今已经长成大人模样,再也不是那个开口软糯,满眼孺慕,只敢躲在王府角落殷殷看着他的侧妃之女。 “都说御尊护国公主忠君爱国、心怀大义,为父想问……瑶瑶忠的‘君’是哪个‘君’,‘义’又是哪种‘义’?” “父亲何来此问?”萧清瑶从善如流,笑着对上萧文辉充满探究的眼神。 萧文辉也笑了,没有勉强,顺势换了另一个问题,“若是今天我应下你的请求,在殿中开堂会审,你准备如何应对?” “父亲并未同意。”意思是既然已经拒绝了,就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假设。 萧文辉将细小的竹筒举到两人面前,当着萧清瑶的面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 展开后的内容简明扼要,上报了黑油的出处、效用以及申请用于巨鹿之战中的请求。 这是萧清瑶的字迹,落款标记了时间——昭和十二年七月九日,正是巨鹿之战之前发现黑油的时间。 那个时候萧文昭几乎已经废了燕子萁这条线,而除了八百里加急的官方渠道,萧清瑶想要往上递交消息只能通过暗卫这条线。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几条从萧清瑶那边传来的重要消息都被遗漏在御清宫地下密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直到昨日才被萧文辉无意间发现,几封密信其中一条就是关于黑油的。 “是因为萧文昭能许你荣华富贵,给你华而不实的公主封号,你才甘愿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萧文辉顿了顿,踱步到长案中间,将盛放在桌上的证物抖落出来。 一个布袋、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宝石还有一个看起来是后宅女子惯用的绢帕。 “陈盛德举证,你在沧州赵郡救过刘肇怀的命,他也曾舍身救你,为了帮他养伤还将他带回郊外的庄子,赠他宝石财物,你与他数次交锋,却处处手下留情……萧清瑶,你身上流的可是朕的血!”说到最后,萧文辉已是直眉怒目,将握在手中的证物劈头盖脸的砸向萧清瑶。 ‘啪’一声撞在她胸口而后滑落在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无限回荡。 第159章 惊闻 萧文辉却像是突然被这声回响惊扰,脸色微微一变,缓和了语气,“没关系,没事,你是朕的女儿,名正言顺的公主,根本不需要旁人许你荣华,赐你封号,更不需要征战沙场,成日与男子通食同宿,累得被世人诟病……这些本就是你应得的。”只差没指名道姓说萧文昭居心叵测,拿她当驴使。 萧文辉抬手握住萧清瑶的肩膀,殷殷切切的目光难得透露出些许父爱,“以后,交给父皇便好,都交给父皇,再也没人敢弹劾你,我的瑶瑶只需享尽天下荣华……” 这个口口声声许她荣华富贵的父皇,连开堂会审的流程都没走完,仅凭几件证物和不实之辞就认定她与刘肇怀有染,否定了她的功绩不说,是从内心深处就不认同女子上阵杀敌的行为。 但……这些都没关系,哪怕她是吃里扒外,脑子拎不清的逆女,他都能包容还会帮她擦屁股,因为他们的血缘关系,因为他是父亲。 “父皇,想要儿臣怎么做?” “你手中最精锐的暗卫,还有……乌金墨玉。” ***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落日余晖洒落在宫殿屋脊上,两端戗脊上的戗兽在光影中阴阳交错。 残阳丝丝缕缕透过御事殿的隔扇门照进空荡荡的大殿中,照在逶迤拖地的裙摆上,像笼了一层金色薄雾,如仙似幻。 “殿下。”李光复走到长案前,行礼道:“宫外传来消息,刺客尚未落网,陛下忧心您的安危,吩咐奴才带您回长乐宫安顿。” 萧清瑶手中还拿着‘证物’红色宝石,听完李光复的话,随手将宝石扔回长案。 李光复扫了长案上的东西一眼,低眉敛眸恭敬道:“殿下身份尊贵,毋需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忧心。” 萧清瑶笑了一下,看向李光复弯曲的背脊,“只要身份尊贵,就不用担心莫须有的罪名了?” “殿下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自古以来,身份便是权利的象征,在绝对的权利和实力面前,真相……不重要。” “原来这就是李总管一路过关斩将走上高位的处世之道,本宫还以为,以李总管的经历,应该更推崇‘王侯将相本无种,锦袍布衣何有别’才对。” 李光复的表情发生了微乎其微的变化,正如萧清瑶所言,他从最卑劣的底层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旁人都以为他自幼被萧文昭看中培养,但怎么看中?如何看中?这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的辛酸苦辣可不是简单的‘本无种,何有别’就能概括的。 好在,这句话出自萧清瑶之口,并不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她所经历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他可能比与她有血缘关系的萧文辉、萧文昭更清楚,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 “奴才逾矩,还望殿下恕罪。”李光复一直低眉敛目,并不会逾矩与身为公主的萧清瑶对视,刚才一番‘狂言’大概是他十岁以后说过最逾矩的话,“更何况,奴才承蒙主子不弃,留在宫中伺候左右,已经是奴才上下几代的福德了。” 至于李光复的主子是谁,又伺候谁左右,萧清瑶心知肚明。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却没了方才字里行间的互相试探,你来我往倒也算和谐。 将萧清瑶送到长乐宫后,李光复便急匆匆的告退离开了。 萧清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随口对身边的宫婢宫侍吩咐道:“你们退下吧,晚上也不必伺候了。” “是。” 偌大的长乐宫主殿内,只余萧清瑶一人。 宫墙内外,夜色渐浓,华灯初上,萧清瑶手中提着一盏宫灯,拾阶走上主殿的二层,这里除了有供人休憩赏景的暖阁,另外一头排了四五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各种书籍杂谈按照分类摆放整齐,供主人闲暇赏读,这也算是半个书房,落地窗外延伸出十分宽敞的露台,白天的光线充足可以直照进这里的书架和旁边的书桌,算是读书学习,劳逸结合的好地方。 ‘啪嗒’一声轻响,瞬间打破夜晚的静谧。 “姑娘。” 是燕子萁。 萧清瑶举着灯在书架前找书,听到动静也不意外,“如何了?” “那人在东城转了几圈又换装去了西城,绕过许多街巷,直到傍晚才避开刑部和禁卫军的人,进了东城梧桐巷第九户后,便再也没出来。” 萧清瑶手上的宫灯忽然跳跃闪动了一下,她取书的动作微微一顿,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十分破败的书册,上面用篆体写了三个大字——《博弈论》。 “刘肇怀?” 那就奇怪了,若果真是刘肇怀要杀她,怎么会选择这种方式,闹市区暴露这么厉害的武器,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完全不符合他平日的行事风格。 “蹲守在那里的探子回报,确实只有刘肇怀和李光复自那个地址出入过。” “刘肇怀去哪了?” “昨天刚出城,具体去哪,做什么,跟着他的人应该怕打草惊蛇,暂时还未有消息传回。” “今日你听到了,那声巨响和威力。” “是,属下来之前曾回公主府查探过,按理说府门是由木质十分紧密的楠木制成,韧性足,又经过特殊混铁铜处理,十分坚硬难摧,如今被那箭矢射中,四分五裂像是自内里爆裂,连四周包边的铁铜都变形碎裂了。” 这么厉害的东西,居然在刘肇怀手中。 生平第一次,萧清瑶的眉头拧成了麻花。 第160章 任人唯贤 “孙虞查探过后已将详细情况飞鸽传书回去,估计最晚明日便会有消息。”孙虞恰好还在,孙氏祖上曾掌制造和监制军械兵器,属于十分珍贵稀有的专业性人才,而对于这类相关领域的讯息确实要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些。 只是孙氏家族势弱,这种关键核心的军事研发项目,很多上位者都紧紧抓在自己手中,多半会交给十分信任的宗族和五服内的亲眷去做。 久而久之,太过任人唯亲的后果便是武器装备发展受限,这些年朝廷与外族、朝廷与内乱藩王的战争几乎都是用人命在填补。 暗卫大部分启用的是小世族、庶族、寒门子弟这件事,萧清瑶最初是在与燕一被困陵山时知晓的,也仅限于知晓而已,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其中的深意。 直到很久以后查阅暗卫的身份资料,准备将身契还给他们的时候,萧清瑶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先皇,也就是她祖父为什么会让燕子萁选拔一些不起眼的小世族和与萧氏不算亲近也有些关联的庶族作为暗卫的中坚力量。 燕十二出身医药世家,祖上三代御医,家学渊源,传承了独特的医学理论体系与治疗方法。 燕二十二,按照现代的用词是属于法医毒理学、临床毒理学、研究毒理学等范畴,制毒、解毒的本事也是家族传承。 燕十九,军器监。 燕一,祖上是满门忠烈的忠臣良将,却遭奸人构陷,差点断了香火传承…… 等等。 先皇已经将这些有特殊背景的人才用数字的方式编入暗卫的编制中,他们每个人代表的都是各自背后的家族以及家族传承至今的技能,只是萧文昭对先皇留下的暗卫很忌惮,并没有深究其背后的真正用意。 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先皇在用行动证明——任人唯贤。 “宝藏的事,可有眉目了?” “正要与您说,前朝宝藏的事情确有蹊跷。” “哦?”萧清瑶有些猜测,只是需要佐证。 “姑娘可还记得前朝姜皇后身边的姜嬷嬷?将自己孙女李梓珊送到刘肇怀身边的姜嬷嬷。”燕子萁见萧清瑶眼神清明,一副了然的模样便知道她不但记得,还知晓了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她不过是李靳东的父亲——李眴吉和刘肇怀博弈棋局的一枚棋子,李眴吉早就知道刘肇怀的存在,估计是想利用他做点什么,只是被刘肇怀识破后,反将了一军。姜嬷嬷将李梓珊送到刘肇怀身边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这背后不仅有李眴吉在推波助澜,也是刘肇怀做的一个局。通过这条线故意透露很多有用的消息,这么多年,李氏从中得了实打实的好处,包括与萧氏的博弈、晋王萧文滔之死等等……而宝藏的事也是通过这种方式传给李氏的。” 后来,刘肇怀一把火烧了冷宫,带着李梓珊等人逃出京城后,辗转去了青州掖县东海之滨的青云岛,隐姓埋名以盟主义子自居,用不少金银财宝重振青云盟,将名不经传连名号都排不上的小门派扶植起来,一跃成为江湖排行第二大的门派。 这大概也算坐实宝藏之说最有力的证据之一。短短十年间,将一个连排名都没有的江湖小门派推上老二的位置,这不仅仅是能力的问题了。 从朝堂到江湖,完全两个体系的跨界布局,就已经让陇东李氏失了先机。 刘肇怀一直用这种方式和宝藏的事吊着陇东李氏,虚与委蛇慢慢周旋,逐渐脱离陇东李氏的掌控,步步为营成为今天任何势力都奈何不了的人物。 这份心计和谋略若是用在治国安邦的正道上…… “宝藏是真是假还有待验证,但有什么机括或要紧的东西需要用两块乌金墨玉二合为一一起激发、开启应该不假。”想到今天萧文辉直接开口问她要乌金墨玉,“你先去办几件事。” 燕子萁打躬作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161章 萧清澜 “第一,必须尽快查证今日刺客的身份及他所持兵器的来历,不能让这种东西在刘肇怀手中,不管孙虞家族那边怎么回复,马上安排他兄长来见我;第二,萧文辉身边有李氏的细作,通过这条线让李氏知道乌金墨玉是开启宝藏的钥匙,且另外半块墨玉已经落到萧文辉手中,制造刘肇怀与萧文辉合谋要除掉李氏的假象,或者暗中配合萧文辉行动,估计他要先对李氏出手了;第三,江湖英雄儿女侠义之士众多,大多出身草莽,经历过前朝暴政,深受其害……是时候让江湖人知晓,他们心中敬仰的青云盟盟主义子,实则是前朝太子刘肇怀,还有他隐姓埋名做的那些事;第四,派人盯着李光复,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第五,通知燕一时刻待命,随时行动;第六,盯紧东夷、西戎、北肃、南诏,不要让他们有机可乘。” “是。” “萧文辉将我留在宫中,多半是想向沈氏和我外祖父施压,助他铲除李氏,夺回权力重振朝纲。告诉他们不必理会,做好自己的事,咱们这边自有安排。” “明白。”燕子萁干脆应下,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再次传来萧清瑶的声音。 她说:“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令有所不受。”萧清瑶知道暗卫为了执行任务都是拿命在拼,尽管每次他们出任务前她都千叮咛万嘱咐,不必逞强,万事先保命,毕竟活着才有机会。 燕子萁身形微顿,快到难以察觉,直接飞身跃出,顺势而下,“姑娘应先‘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才是。”毕竟她当初身先士卒,带人深入敌阵腹地斩杀敌将东夷大王子格日勒图时,也没把‘保命’放在第一位,类似这种情况太多太多,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一点说服力。 最后这句话含糊不清,与燕子萁矫健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深宫渐浓的夜色中。 “……”习武十年,耳聪目明的萧清瑶。 她就说,燕子萁这种自小被先皇养大,亲自教养的老油条必然不像燕一那么听话好忽悠…… *** 萧清瑶目前的消息网比最开始要健全许多,不管是传达命令的速度还是收集消息的广度。 而广晟镖局明面上是由冯氏孙蕙经营管理,业务逐年递增,是业界翘楚,如今已覆盖大昭境内九大州十七郡,三百三十七个县。 暗地里却是萧清瑶的情报署,就在她外出打仗的那段时间,封翎已经通过考验,开始尝试接手情报署的工作,配合燕一和燕子萁,提供更精准的军事情报和各方消息。 只是再快的情报渠道也挡不住意外发生。 丑时,跟在萧文辉身边的暗卫来了。 “姑娘,萧清澜逼宫了。” 作为萧文辉的嫡子,拥有兰陵萧氏与陇东李氏两大顶级世家血脉的萧清澜,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 抛开别的不谈,李靳西是一个十分合格的高门主母,对子女的教育不论嫡庶男女,也是尽心尽力一视同仁,尤其是嫡子萧清澜,可谓是倾尽全力,举两族之力将最好的资源全部提供给他。 而萧清澜也没有辜负李靳西的苦心,不论学业礼教还是为人处事,在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甚至很多人在私下里将他与死去的太子萧清阳作对比。 只是萧氏的情况太复杂,中间又掺杂着世家门阀互相倾轧,各种势力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以至于萧清澜什么时候,为什么长歪的,萧清瑶并不知晓,只是当初在御沁园中萧清阳落水,周围只有萧清澜和她的胞弟萧清朗的时候,她就在心中给萧清澜打了一个小小的标签。 “怎么回事?”萧清瑶随手披上外衣,一边自床上起身往外走,一边开口询问。 “萧清澜带着百十死士将御清宫围了。” 第162章 执棋 不算太平的世道,每个世家大族都会给自己的血脉后代配备暗卫或者死士之类的安全保障,更别说萧清澜这样的身份,身边有百十个护他周全的死士实属寻常。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以这种方式逼宫,很违和。 萧清瑶带着传讯的暗卫赶到御清宫,主殿外静悄悄,并没有惊动禁卫军或是其他人。 但萧清瑶敏锐的察觉到周围不同寻常的气息。 与身边的暗卫对视一眼,两人一同避开正殿,快速绕到御清宫侧殿,顺着侧殿院中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跳到侧殿连通主殿的围墙之上,围墙与主殿的重檐庑殿顶只有两三米之隔,两人借力一跃,暗卫带着萧清瑶快速移动到萧文辉所在的位置,直接自飞檐翘角处倒挂金钩翻到挑尖梁上。 这个位置十分隐蔽,又恰好能将主殿的情况一览无余。 殿中灯火如昼,萧文辉身着直领对襟中衣,肩披绣着五爪金龙的大氅,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并没有被亲儿子逼宫的怒意和窘迫,甚至十分淡定的站在床前的脚踏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几米开外的萧清澜。 萧清澜一身世子制式银青色蟒袍,手中握着一柄出鞘的剑,剑尖朝下,一扫往日天之骄子的意气风发,一向挺拔的背脊微微弯起。 “哈哈哈哈……”他突然笑起来,笑声中饱含苍凉与悲怆,笑到不能自已,笑到弯了腰,“自古皇家无父子,从来帝王少弟兄。” 他踉跄几步,剑自手中滑落,‘锵’一声砸在地上,“父命难违,想安什么罪名,尽管安便是。” 那柄剑像是一身负累,倒地的瞬间,萧清澜如释重负,他撩袍单膝跪地,不卑不亢,“恳请父亲放过母亲和阿韵,用我绊倒李家,用萧清瑶控制沈家,足够父亲稳坐帝位。” 萧文辉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嘴角弯起一抹带有嘲讽的弧度,开口道:“这帝位本就是我的。朕,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澜儿,别把自己抬那么高,在朕眼中,你还没有阿瑶的用处大,何况……你觉得你的母亲很无辜吗?”他说着,从宽大的衣袖中抖落出一个赤红色的小瓷瓶和几张信笺,瓷瓶跌落地上摔得粉碎,里面青绿色的药丸滚了一地。 “为了爬上朕的床,坐稳王妃之位,不择手段、雇佣杀手追杀庶子庶女、弑君杀夫,勾结叛党意图谋逆……桩桩件件,哪里是一个当家主母应该做的事?” “哦,对了,你应该知晓的,当年御沁园不就是你遵了她的命令,将萧清阳推下水,想要栽赃给萧清朗吗?诛锄异己要趁早,说起来,李家教养出来的子女比萧氏更胜一筹,道貌岸然,心狠手辣。” …… 两人如何争执诡辩,萧清瑶没再继续听下去,从挑尖梁上翻身回到殿顶,不经意间垂目一瞥,正好看到御清宫外的长廊下,李光复双手揣进宽大的衣袖中,逆光站在宫灯照不到的阴影处。 此刻的他背脊挺直,一改往日卑躬屈膝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手握重权的权臣,胸有成竹,将皇族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执棋者。 萧清瑶带着暗卫原路返回,没有惊动任何人。 刚回到长乐宫,暗卫立即跪地请罪,“属下知罪,请姑娘责罚。” 其实不能怪他情报有误,权谋算计瞬息万变,哪怕有的时候事实就摆在眼前,所见也不一定就是真相,他只是负责盯梢,目标人物有任何异动及时汇报。 “回情报署领罚,重新学习考核。” “是。”暗卫没有任何异议,干脆利落的起身准备退下,却听萧清瑶的声音再度响起: “结束后,直接到我身边听候差遣。” “……是。” 第163章 谋江山 这一夜,注定成为很多人的不眠之夜。 有人在谋江山,有人在算人心,还有人在为国事、家事忧心。 丑时,御史中丞赵钧府邸灯火通明,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该上早朝了,而此刻,他却已经穿戴整齐,一家四口齐聚书房,气氛有些凝重。 四人围坐茶几,茶几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大红的婚书,婚书底下压着一摞参本手稿,以人为单位,罗列了许多罪名和罪证以及证人的供词、供物描述等。 婚书旁还摆着一个更小的檀木盒子,盒子敞开,里面放着一枚私印和一块令牌。 私印是萧清瑶的,令牌可以调动她名下有限数目的资源,但这资源的范围很广,包括有限数目的暗卫、私兵以及名下的产业、土地等。 “殿下……”赵钧已经憋了好几天了,从赵震霆选择婚书盒子,并将其打开后,“是不是想让你入赘啊?”这大手笔,怎么看怎么像是‘聘礼’,而不是‘嫁妆’。 裴冉看了赵钧一眼,倒是有些意外他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你不是更应该关心那些参本手稿吗?” 赵钧摆摆手,“都有,都在书架上,只是比我的参本罪名更详尽些。” 裴冉这下是真的诧异了,“你把萧氏皇族……所有人都参了?先皇?昭仁帝萧文昭、庚王萧清辉……还有萧清瑶?” “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她都能自己参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参皇族?”咦,这句话有点奇怪,但赵钧说的顺嘴,也就没太深究,而是看向身边的儿子,继续道:“不管前因如何,你们是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约的未婚夫妻。公主敬你重你,允你选择反悔的机会。” 赵钧此刻看起来像个传道授业的老夫子,严肃又认真,“如今婚书为证,三书六礼,只差‘迎亲’一步,你既已抉择,便要知晓君子之信,如天地日月。日月有蚀,然君子以诫诚信为本。不管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还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需夫妻同心同德,不得做违背良知和道义之事,你可明白?” “是。” 赵钧点了点头,还算欣慰,儿子性格孤僻怪异,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既然女方知根知底也愿意娶~咳咳,愿意嫁,他也没什么好置喙,说起来也是他们家占了便宜。 只是……如今朝堂局势扑朔迷离,再起风云也是早晚的事,恐怕不仅仅是变天那么简单…… “今天你去见公主,她是怎么说的?” 赵震霆又将白天公主府前的事情快速复述了一遍,条理清晰,言简意赅,“……进宫前,她说不出三日,事情自会见分晓,只是后续可能要花不少时间善后,这期间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们婚约存续的事。” 赵钧心中一凛,视线与裴冉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多年夫妻已是心领神会。 这句话透露的信息很多,甚至怎么解读都不为过,但唯一确定的是——大昭真的要变天了。 *** 昭和十四年八月二日。 世子萧清澜不顾《大昭律》第一百四十七条——子告母,杖一百,徒三年的法律条例。检举、揭发陇东李氏一族李靳东勾结乱党、陷害忠良、贪赃枉法、谋取私利、卖官鬻爵等三十一项罪名;庚王妃李氏李靳西涉嫌弑君鸩夫、买凶杀人……督军御史李靳南贪墨军饷、滥用职权、徇私枉法、强抢民女等失职、不法罪行。 紧跟着琅琊王氏嫡系一脉在朝中的势力——中书省平章政事王思辰、吏部右侍郎陈凯德、兵部左侍郎王智等人联名上书支持世子萧清澜,列举并补充了陇东李氏嫡系一脉多项罪名。 皇权与世族门阀的斗争延续了千百年,大昭才安稳了不过十几年,皇权与世族、世族与世族间的政治矛盾,在各方势力的暗中推动下日益凸显且变得愈发尖锐,最终在今日彻底爆发,到达无法调和的境地。 同日,泾州陇东郡附近有万人聚集,打着匡正除恶‘伐无道,诛奸萧’的旗号起兵了。 第164章 上兵伐谋 “是刘肇怀的人,不足一万,只是打着这样的旗号招兵买马,送衣送粮送银钱,消息传得很快,估计没出泾州就能集结不低于五万人。”这条消息昨晚就已经在路上了,前朝御事殿众大臣还在勾心斗角联名讨伐陇东李氏,燕子萁已经将这条消息带进长乐宫,告知萧清瑶了。 这个时间,这个位置,估计大家听到的第一反应肯定会以为李靳东反了。 “控制舆论、算计人心、把握时机……” “咱们的人,现在动吗?” 当初萧清瑶标记了几个位置,让燕一派人将赶制出来的黑油喷射器送到指定坐标,其中一个位置就是泾州、沧州、荆州黄金三角的交汇处,也是一路向正南腹地攻入京城的必经之路。 燕一留了万数精兵和六台黑油喷射器在此处。 萧清瑶眺望长乐宫外被风吹动的竹海,“动?以什么名义动呢?朝廷镇压给百姓发钱发粮,让大家都能吃饱的‘义军’?换来的只会是拼死抵抗和对萧氏皇族,对朝廷的厌恶。”如果真这样做了,反而正中刘肇怀下怀,为他做嫁衣。 “恐怕其他势力不会放任这件事继续发酵……”尤其萧文辉和李靳东,事态如何发展,还真不好说。 “这件事,交给燕一处理。” 燕子萁没有即刻应下,站在萧清瑶身后微微抬眸看着她的侧颜,又将目光投向她逶迤拖地的水蓝色裙?,“是。” 萧清瑶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样,将远眺的目光收回,却只能看到燕子萁额首和头顶的束发,浓密的黑发中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银丝白发在发间格外显眼,“听说燕首领自小被先皇收养,常伴左右,是皇祖父手中最利的刃,最强的盾。” “承蒙主上不弃,余生尽予。”燕子萁头垂得更低,一向挺拔的身姿几乎弯成 90°。 他的情绪一直很稳定,哪怕被萧文昭忌惮、厌弃,哪怕他亲手打造的暗卫每天都在牺牲。 冷漠理智到近乎无情的他,也只有在提起先皇的时候,才会代入一些正常人该有的情绪。 “所以,早先也有很多人质疑先皇和燕首领的关系吧?”毕竟那么多儿子女儿,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燕子萁陪伴先皇的时间长,甚至还有传闻说燕子萁是先皇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也是为了以后传位于他。 “亨通之运,逢时而至,贤质之士,继序昭穆,唯使四海泰平,黎民安康,能者得以居之,即可践祚宝座。”这是先皇的罪己诏,燕子萁不卑不亢,将最后一段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背诵出来。 这么多年,这么多字,一字不差铭记于心的罪己诏,也是先皇未了的遗愿。 萧清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殿中寂静无声,过了许久,她才继续道:“皇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人,当然比其他人更靠谱可信些……等平息完内乱,燕首领重新选拔培养一批暗卫吧!” “……属下,遵命!” 萧清瑶将视线移开,朝窗外御事殿的方向极目远眺,“要开始了,你亲自去盯紧刘肇怀,确定昨日公主府前的事,待威胁解除,必要的时候斩草除根,不能留下后患。” “是。” 第165章 李靳西 在泾州陇东郡境内集结的叛军,不论是刘肇怀有意为之,还是萧文辉与他合谋一起对付李氏的手段,这盘下了近二十年的棋,终于在今日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李氏在刘肇怀和萧文辉的‘助力’下极速扩张,逐渐把持了大半个朝廷,朝中重要官职渐渐被李氏的嫡系、旁支或是与李氏有姻亲关系的世家亲族替代。 因为扩张速度过快,内部管理和资源逐渐跟不上。在李靳东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些五服内的嫡系、旁支和姻亲越来越嚣张,肆无忌惮的蚕食、侵占其他世家的资源,也是在那个时候,萧清瑶的母族沈氏被陇东李氏的人打压,差点没挺过来。 今日东窗事发,这里面其实还有其他世族、政客的手笔。 几乎是八百里加急的消息刚传入京城,萧文辉便借着朝会李氏被弹劾的时机,直接坐实了李靳东谋朝篡位的罪名,将陇东李氏一族彻底贴上谋逆的标签。 萧文辉当即下旨命兵部左侍郎王智率精锐之师即刻北上平乱,令泾州刺史高辉缉拿李靳东,并将李氏一族所有涉案嫌犯押解进京,交由刑部、吏部再审。 包括萧文辉近在咫尺的发妻李靳西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小舅子李靳南。 *** 午时三刻刚过,萧文辉的亲信带着一队禁卫军直闯后宫。 而李靳西像是早有准备,依然从容有度,在水榭边的花房中修剪花枝。 ‘咔嚓’一声轻响,开得极艳的牡丹花王应声落地,瞬间沾染了尘埃。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收到消息的萧清韵疾步而至,恰好看到牡丹花落地染灰的瞬间。 花瓣裹着泥土散落满地。 “母亲!”萧清韵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李靳西的手腕。 李靳西上了精致的妆,几乎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她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李氏嫡女,事事妥帖周全的当家主母,“话不高声,行不中道。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萧清韵眼中噙着泪水,却因为刻在骨子里的规矩礼教不允许她在长辈面前失态,深吸一口气,眨去眼中的伤痛,“母亲早就知道了。” 这个结局。 不管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夫妻还是骨肉相连的血脉亲人,终究敌不过权利的诱惑。 李靳西挣脱开萧清韵的手,继续低头修剪面前的牡丹盆景,“你知道大昭的官员是如何授命晋升的吗?”她却回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也不等萧清韵出声回应,继续道:“就连号称最公平公正的科举都是高高在上的世家们在背后操纵的结果,穷人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官员想晋升不是看他的政绩如何,为那些穷人做了什么,而是投靠了哪个世家,哪个派系……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世家呢?也分三六九等,大家都在努力挤破脑袋往上爬,第三的想争第二,第二的想争第一,但位置就一个,谁都不会谦让,让了便是死,那必然要争个你死我活。在闺阁中要争,出嫁也要争,……样样都要争的。” “所以,母亲苦心经营多年,却为自己争来了……这样的结局?” “既然是自己选的路,自然要自己承担。”李靳西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善与恶,进与退,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定,结局难料。” 皂靴踩在宫殿地砖的声音传来。 ‘啪哒~啪哒~啪哒~’一声连着一声,像是直接踩在萧清韵的心头。 李靳西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继续修剪手中的枝叶。 啪哒~ 当萧文辉的心腹带着禁卫军冲进水榭的刹那,萧清韵望着李靳西,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曾后悔吗?” 李靳西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轻轻笑了起来,连带着身子轻颤,一丝不苟的八鬟髻,步摇纹丝不动,手上的剪刀却将另一朵牡丹连枝叶一同剪落在地。 第166章 奸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萧清瑶便收到了前朝和后宫的消息,甚至连李靳西被带走前在做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她端坐于长乐宫的水榭边,裙?被风卷起,落在水中激起层层涟漪,随手将鱼食撒下,十余尾红白锦鲤竞相争夺,微波荡漾,浪花翻滚。 “知道了。” 暗卫悄无声息的退走,风过无痕。 整个水榭静谧无声,就连方才争抢食物的锦鲤也在久久等不到投喂后,渐渐散了。 “殿下。”长靖的声音在水榭亭台外响起,瞬间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宫中的内侍和侍婢都经过严格训练,包括行为举止、礼仪规范,在近乎严苛的规矩中,走路无声、姿态端正等是最基础的。 若不是萧清瑶五感敏锐,还真的很难分辨出长靖的脚步声。 “你受了惊吓,不必这么快回来当差。” “……奴才不是回来伺候殿下的。” 萧清瑶转头看着屈膝跪拜,以额触地,背脊却依然挺直的长靖,“哦?” 他的声音因为这个姿势的关系,没了往日的阴柔尖细,反而有些沙哑低沉。 “奴才是奸细。” “嗯,父皇的人,我知道。” 长靖停顿片刻,第一次未经主子允许将头抬了起来,甚至大胆的对上萧清瑶看过来的目光,与之隔空对视。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隐在袖中的双手却因过度紧张而微微蜷起,“奴才是李光复派来的奸细。” 长靖复又将头低下,直接全盘托出,“奴才知道另一半乌金墨玉在哪,也知道玉佩需要合二为一,用在何处。” 水榭更静了,静到风似乎都停了下来,时间静止,万物无声,一滴汗顺着长靖的鬓角滑落,滴在水榭木质的长阶上。 “继续。” 长靖紧张到快要痉挛的手瞬间放松,“李光复背后是谁,奴才不知,只知道那人遗落了另一半乌金墨玉,剩下的一半在李光复手中,两块乌金墨玉需合二为一开启一条密道,密道所在的位置,大概在唐扬运河与清河的交汇处附近。” 他的语速很快且吐字十分清晰,像是鼓足勇气,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 而这些消息,在萧清瑶听来却是真假掺半。 “因为我救了你还是因为燕子萁替春颜收殓尸首?” “……奴才有事相求。”不等萧清瑶追问,长靖继续道,“李光复生性多疑多虑,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为了控制死士和宫中的内侍、侍婢替他办事,除了抓人把柄、击人软肋外,还会让所有为他办事的人吃一种世间罕见的毒药。此药每一个月发作一次,浑身疼痛难忍又红痒难耐,只有他手中的解药才能暂缓症状……” “你身上的毒,快发作了。”这毒药的症状,萧清瑶可是再熟悉不过,像是早前建成县外叛军用来投毒的尸体,只是没有发展到肠穿肚烂暴毙而亡的最后一步。 “奴才无亲无故,只有春颜一个友人……”说到春颜,长靖的心口处微微一滞,钻心的痛瞬间席卷蔓延至他全身,他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奴才恳请殿下给春颜的家人一条活路。” 第167章 揭晓 “春颜与奴才不同,她是犯官之后,也是……死士,是李光复特意放到御清宫监视萧文昭的死士。” 萧文昭精心培养的死士如今都在李光复手中,这些死士与燕子萁、燕一他们最大的区别在于—— 先皇培养死士、暗卫大多是从与萧氏有点关系但出了五服以外的姻亲世家或是兰陵萧氏治下的小世族中选拔出合适的幼童,还有少数藩王之战留下的遗孤或是被遗弃的弃婴,再交由燕子萁手把手训练,经过长期训练及一系列严格的考核后才能正式出任务。 时间跨度长达五到十年不等,而这考核的标准是综合评选的结果,就像前世现代教育追求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是全能型人才。 先皇对这些人的控制更多的是潜移默化,会通过灌输报效祖国、忠心萧氏皇族等思想,来影响他们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 这种长期的精神控制可以让死士在思想上与先皇保持一致,从而更加忠诚地为大昭、为萧氏服务。 从这类特定人群中选择,更是出于对人性本质的认知,家族荣耀与利益共同体的萧氏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的利益关系有的时候甚至比血缘关系更靠得住。 这样一批人,萧文昭并不敢真心重用,短时间内想要培养自己的死士,只能剑走偏锋用一些非常手段,这也给了李光复可乘之机。 萧清瑶还不确定李光复是不是刘肇怀特意派到萧文昭身边的细作,或是两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 总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搞垮大昭,推翻萧氏政权,血脉相残,兄弟反目。 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数年前,她曾接到过一个指令,回宫复命的时候身上受了很重的伤,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嘴里一直重复念叨着‘乌金墨玉’……”春颜差点死了,也是从那时起,他悄悄留意起与乌金墨玉相关的一切,与李光复打交道的时候也是格外小心谨慎,下定决心想要为春颜和自己找一条可行的退路。那些蛛丝马迹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收集串联起来的。 萧清瑶却一反常态地直接打断了长靖的话,“数年前是什么时候?” 长靖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报出了具体日期,“昭和十二年,农历二月二十一。” 水榭再次安静下来,安静到有些压抑。 长靖敏锐的察觉到周身的不同寻常,一时有些无措,正在胡思乱想是哪句话惹怒萧清瑶,不知该继续还是立即结束的时候,却听她开口了。 “两个选择。一,你的这些消息可以为你换取救命的解药,让你不再受毒药折磨,摆脱李光复的胁迫;二,春颜母亲和她妹妹的一条活路。” 长靖先是一呆,紧接着斩钉截铁的回道:“二!” 在自己的命和友人亲属的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萧清瑶不知道该不该给这种行为定义为——‘义’。 “好。”萧清瑶应下长靖的请求,直接结束两人的对话,并吩咐他先休息几日,过几天再来当差。 目送长靖离开,他的背影没有了初来时的紧绷,透露出一股得偿所愿,完成使命的放松。 “去查。春颜擅用的兵器是不是长约一尺左右的峨嵋刺。”如果是,燕三当年便是死于春颜之手。 “是。” “还有他刚才说的,派人去……”刚想吩咐暗卫去核实长靖说的话是否属实,却突然心头一紧,脑海中划过几个关键词。 乌金墨玉需合二为一 唐扬运河与清河的交汇处 密道 火药 萧清瑶脑海中快速联想起唐扬运河与清河交汇处的地形,攥紧裙?急步赶回书房。 长乐宫的书房正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大昭地形图,这是大昭官方出的普通地图,并不算太过完善,但胜在重要的城镇、河流、山川都标示精确。 萧清瑶的目光直接定格在唐扬运河与清河交汇处。 “……唐清水坝。” 第168章 狼狈为奸 在远逝的岁月中反观历史,许多动荡和朝代更替的原因大多归结为世族、藩王等统治阶级之间的利益纷争。 毕竟,造反的背后要有庞大的财力支持,人员统筹等等,兵器如何得?粮草怎么办?各种琐事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具足而不可得。 不管是前世封建皇权专制统治的古代还是如今的大昭,作为基数最大的普通百姓,他们一生所求不过是安贫守道,乐天知命。 只要没有外敌入侵,国内没有大规模的动乱,那就可以被定义为太平盛世。哪怕前朝暴君昏庸无道,百姓们怨声载道,但只要饭能果腹,衣可蔽体,就不会有老百姓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揭竿而起。 如今,在泾州陇东境内居然有这样一伙人,送钱送粮送银钱,消息在有心人的运作下确实快速传遍各地。 也正如萧清瑶她们所料,叛军没出泾州就已经集结了近五万人,但龙蛇混杂,绝大多数都是分布在各郡县的悍匪、水匪,因为近几年剿匪力度逐年加大,搞得这帮人到处流窜,并不敢有固定居所。听到有这样的好事,纷纷从各地赶往泾州,没几天功夫,一个看起来颇成气候的‘义军’就成了气候,甚至在朝廷派兵来围剿的时候,小胜了几仗,让这帮本就穷凶极恶的‘叛军’更加嚣张有了底气。 再加上缉拿李靳东的事情也不顺利,除了被关押在刑部等候提审的李靳西外,陇东李氏的其他重要成员,像是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遍寻不到踪迹。 各种出师不利,狠狠打了萧文辉一巴掌,让他面上无光下不来台,当即恼羞成怒,并将怒气全部宣泄到这帮酒囊饭袋身上。 “废物!”萧文辉摔碎了手中的茶碗,在御事殿偏殿的书案前来回踱步。 殿中的内侍侍婢跪了一地,还有几个心腹大臣和幕僚全部噤若寒蝉,如芒刺背。 “滚出去!”看到这些所谓的‘能臣异士’一个个似鹌鹑般又怂又窝囊,萧文辉决定眼不见为净。 众人似乎巴不得远离这是非之地,只等萧文辉一声令下,赶紧连滚带爬的退出了御事殿。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后,萧文辉才继续开口道: “这就是你承诺朕的事?” 空荡荡的大殿中,只余萧文辉一人,他像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 一息、两息、三息后,从大殿深处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李氏谋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您手下的那帮废物没有把事情办好,不该乱扣屎盆子。” 刘肇怀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左右打量着大殿的各个角落,像是怀念又像是在回忆。 萧文辉微微眯了下眼睛,盯住在他面前站定的刘肇怀,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刘肇怀轻轻勾了下嘴角,大大方方的任凭萧文辉打量,“倒是……”他想直呼其名,字到嘴边又换成了毕恭毕敬的‘陛下’,“陛下……承诺的事,准备什么时候兑现?” 萧文辉这才收回视线,转身走向一旁的茶案,“合作之前朕就已经说过了,不涉及江山社稷,威胁到朕的皇位,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刘肇怀也跟着他一起走到茶案前,撩袍跪坐到萧文辉的对面,从从容容的吐露出几个字。 “……萧清瑶,我要萧清瑶。” 第169章 各怀鬼胎 刘肇怀所谓的要可不是普通字面意思上的‘要’,而是等萧文辉坐上那个位置后,名正言顺的赐婚。 他游走于萧氏和李氏之间,这是三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对于萧文辉来说,刘肇怀、李靳东甚至李靳西、沈明珠等等都只是他登顶路上的垫脚石,并不在乎他们的出身是前朝太子还是与他有姻亲关系的舅兄或是发妻枕边人。 甚至他的骨肉血亲。 萧文辉面上不露声色,焚香烹茶。 “天然独韵非凡处,龙涎翠烟入九霄。”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龙涎香,独一份的珍贵,并不是它的味道有多独一无二,而是它得之不易,且全天下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东西,这不仅仅是香料,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权力的彰显。 刘肇怀看着香盘中回转蜿蜒的龙涎香,轻烟氤氲缭绕,集天地日月之精华,聚日月星辰之灵气,如遇君子衣裳染月华之韵。 可惜,他们与‘君子’二字从来沾不上边。 萧文辉没有直接回应,但以龙涎香接过话茬,他的意思已经明了:一切等尘埃落定,他坐上皇位后再谈。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坐在一起品茗聊李氏后续的问题,而他们话题中涉及的主角之一,远在边关的李靳南,如今却在萧清瑶手中。 就在东窗事发的前几天,李氏得到消息后,李靳南第一时间将伪装成戍边军士的私兵集结起来,只是没来得及动作,就被萧清瑶留下的人抓了。燕一按照萧清瑶的吩咐提前布局,待此事一出,便利用黑油喷射器的优势悄无声息的接管了郾城。 萧清瑶将燕一传来的密信扔进茶罏中,看着它被火焰吞噬,瞬间化为灰烬,“李靳东呢?” “陇东那边传来消息,我们的人跟丢了。”燕四十是燕子萁离开前特意派到萧清瑶身边的暗卫之一。 也是从燕四十开始,跟在萧清瑶身边的暗卫便按照燕子萁的要求以轮岗制的形式,负责她的安全和处理一些内务情报。 从最早固定的燕一、燕三,到后来的燕十三、三十、三十一、燕子萁等,再到现在的燕四十,前面几人陆续被她委以重任后,她身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护卫她安全的暗卫了,也还好萧清瑶不脸盲,记性好,如今剩下三百多名暗卫,不管再怎么轮岗,至少她都能分得清谁是谁,叫得出名,也对得上脸。 盯着密信在茶罏中烧得一干二净,萧清瑶想了想,“小喜儿还在郊外庄子里。” “是。” “她是李靳南的人……跟庄子里的人打声招呼,透露点消息给她,就说‘李靳南被抓了’,看看她还有各方的反应。”能不能以此追踪到李靳东的踪迹很难说,但总要想办法去解决。 已经到这个阶段了,不管李靳东还是刘肇怀,这两人差不多也该‘消失’了。 “是。” “你找机会带长靖去见二十二,让二十二看看他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若李光复控制死士等人的毒药,真的是从早先建成县瘟疫病毒提炼演变而得,那燕二十二早些年研制的解药或许能帮上大忙。 “明白。” 萧清瑶交代完事情正准备让燕四十离开,却见另一个暗卫自窗户外翻了进来,单膝跪地,恭敬道:“姑娘,孙虞的兄长孙枢来了。” 第170章 听墙角 月黑风高夜,翻墙出宫时。 冷宫一隅,被时间遗忘的角落,与其他宫殿的金碧辉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被一键删除了色彩,只余黑白。 二十年前冷宫那场大火的痕迹犹在,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冷冷的光影。黑灰色的墙角下,杂草顽强地挣扎着,与周围的荒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阵风吹过,呜呜作响,杳无人迹的暗夜空庭,镌刻着岁月的痕迹。 纤细高挑的人影自檐角顺着掉漆的廊柱滑下,左右查探一下,顺着半人高的杂草走向庭院中那口坍塌了一半的老井。 任谁也想不到,这口井可以直通宫外,直达东城梧桐巷一户民宅,这就是当年刘肇怀逃离皇宫的密道。 萧清瑶观察了一下井口四周,并没有发现异样后,才从挂在腰间的布袋中掏出一副薄如蝉翼手套带上,一只手托着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夜明珠,另一只手单手借力直接顺着破败的井口翻入井中。 一股草木发霉发酵后味道,透过她脸上的面罩直袭她的眼鼻。 “咳~”小声的咳了一下,萧清瑶就着手中夜明珠的光晕看向井内的构造,井壁四周凹凹凸凸,像是天然形成的‘梯子’一直延伸至井底,因为天黑的关系,井中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黑暗更像是未知的深渊,又彷佛怪兽的巨口,下一瞬就要将人吞噬。 萧清瑶低头观察着井壁上的凸起,正准备攀岩而下时,井外空旷空间遥遥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 紧接着,‘吱~嘎~’一声响,厚重的宫门被推开了。 萧清瑶将夜明珠塞回腰间的布袋,双手双脚盘住井壁的凸起,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井壁上,听到院中的门被打开,鞋子踩在青石板和杂草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距离枯井约莫仅有四五米远的地方站定,再无动静。 风卷起枯叶杂草,沙沙作响。 三息,四息。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更远的地方传来,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带有独特质感的声音响起,“这个时候回宫,为什么?” 靠近枯井的人这才动了一下,“我想做的事,哪有什么‘为什么’?” 李光复自大门外走了进来,在刘肇怀面前站定。 两人为了行动方便都没有带照明的东西,李光复仅凭月色并不能识别刘肇怀此刻的表情,也感知不到他真正的想法和情绪。 “嗯,还以为,您是回来兴师问罪的。”李光复又往前走了几步,离刘肇怀更近了。 刘肇怀任由他靠近,两人之间仅有三四步的距离,他笑了两声,笑声中并无一丝欢愉之意,“所以……明知道我会怪罪你,你却还是这样做了,是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话音落,刘肇怀闪身逼近李光复,骨节分明的手指顺势掐住他纤细的脖颈,一点一点收紧。 “为什么要暴露火硝?”刘肇怀嘴角噙着笑,眼中倒映着李光复因为不能呼吸而逐渐涨红的脸。 萧清瑶是谁?连他都不敢随便糊弄的人,李光复居然自作主张用火硝刺杀萧清瑶,闹得公主府前的动静那么大倒是其次,怕的是,萧清瑶那见微知着的本事,恐怕已经顺藤摸瓜查到了唐清水坝。 “呼~哧~”李光复太阳穴处的青筋暴起,眼眶开始充血,根本没有办法回应刘肇怀的问题。 许久,也许只有一瞬,李光复双眼凸起,脸色酱紫,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送去见阎王的时候,刘肇怀松开了对他的钳制,随手将他瘦长的身体甩到青石地上。 ‘啪嗒’一声闷响,李光复的膝盖骨狠狠嗑到一块凸起的地板上,像是骨头错位又像是直接骨折了,巨大的痛自膝盖处蔓延至全身,他却一声不吭,也不动作。 “这是最后一次。”刘肇怀丢下这句话,转身朝枯井走去,只是刚走了两步,李光复干涩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真的是……恼怒……火硝暴露……还是……舍不得……伤了她。” 第171章 来历 萧清瑶曾经听过不少墙角,且种类繁多,香艳刺激的、密谋干坏事的、父子反目互揭老底的……倒是第一次听到关于自己的花边墙角。 刘肇怀与李光复皆是习武之人,她四肢撑在井壁凸起处,特意调整了呼吸,并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听到井外瞬间陷入诡异的安静,甚至连呼吸都轻了,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风声簌簌吹动庭院的宫门‘吱嘎’作响。 隔了许久,刘肇怀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他先是轻笑一声,转身踱步走回,居高临下俯视李光复,“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萧清瑶的?”刘肇怀并没有给李光复回答的机会,继续道: “哦,派死士追杀陆翊,要不是萧清瑶跟她的暗卫横插一脚,陆翊早就死了……就是从那时起,她做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你应该比萧家那帮老东西更清楚啊?”刘肇怀动作迟缓的慢慢蹲了下来,几乎与跪坐在地上的李光复目光持平,“既然清楚,就该明白,她比那些人都难对付。……为什么?萧文昭舍不掉(皇位)、萧文辉不甘心、李靳东虎道貌岸然,江山宝藏都想要、陆翊要复仇,想为他的琅琊王氏王赟一脉平反……他们各有欲望,是真小人、伪君子。只有萧清瑶……没有欲念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刘肇怀的眼神晦涩幽深,宛如海上起伏的巨浪波涛汹涌澎湃,“来,你来告诉我,她现在手中除了兵权还有什么?” “……咳咳……世家、黑油、威望……民心……” 刘肇怀的眼神太过骇然,几乎让李光复不敢与他对视,强忍着脖颈处的不适,细数萧清瑶手中握有的东西。 还有很多很多李光复没有看透的深意,刘肇怀却懒得点破,“你以为她留着李氏,留着我是为了什么?舍不得?杀不了?呵呵呵~她在为大昭的今后铺路……” 借他们的手消弱甚至铲除十大家族的势力,从根本上解决目前大昭内部的困局。甚至心狠到用他们来做她母族沈氏的磨刀石,不破不立。 破而后立,晓喻新生。 刘肇怀起身,实在懒得再跟蠢货待在一处,“唐清水坝的人全部撤掉,还有孙雪也一并处理了,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否则……” 抬头看了看天色,刘肇怀脚步一转,往大门走去,只留下李光复低垂着头,久久不曾动弹。 “……是。” *** 亥时,夜更深了,风吹月明,稀薄的云层遮盖了漫天繁星。 整个京城都安静下来,偶尔有官兵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巡逻,犬吠猫叫声都少了许多。 位于京城中轴线附近一处不起眼的民宅,一道黑影自屋顶翻入院落中。 四周漆黑一片,萧清瑶猫着腰三两步跳到民宅偏房的位置,轻轻推开半掩的窗户直接翻进屋中。 就在她落地瞬间,身后的窗户被一只手阖上,厚厚的窗帘将透进的月光隔绝在外,霎那间,漆黑一片的屋中点燃了几盏灯火。 “姑娘。”屋中站着三个人,齐齐向她作揖行礼。 依次是燕四十、孙虞还有孙虞的兄长孙枢——燕十九的堂兄,黑油喷射器的发明和改造者。 萧清瑶一边将面罩、手套取下,一边朝几人摆了摆手,“坐吧。” “谢姑娘。” 房中的布局很简单,只有一个可以容下七八人的长案摆在正中间,长案上几张展开的图纸,看样子是利用虹吸原理升级改良后的黑油喷射器和其他武器研发的进度和报告。 还有公主府被袭击后火药爆炸留下的残石烂木。 “姑娘,此物……属下知晓。”孙枢手中拿着一块焦黑的烂木头,直切主题。 第172章 投诚 孙氏祖上出身军器监,是专门负责兵器研发、生产、制造,监督和指导军用武器材料的收集、加工、以及工人的分配等,以确保军事装备的供应和制造质量。 像这种国家垄断的兵器研发制造一直是官方最为重要的部门之一。权力不大,但却应该隶属皇帝亲自统筹,直线汇报的关系。 孙氏一脉相承,但却因为朝代更替频繁,朝廷势力倾轧,这个专属军需研发部门逐渐被大世族的子孙后代垄断,利用权势打压甚至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的事情层出不穷,像孙氏这种世代传承有真才实学的庶族、小世家子弟根本得不到重用,一年,五年,十年,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导致国家的军事力量从装备、武器越来越弱,这也是东夷隔三差五就来骚扰边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连攻多城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孙枢所交代的事,是建立在孙氏落寞的基础上,更深刻的社会问题——重男轻女。 “火硝……出自孙家。”孙枢自怀中掏出一个十分破旧的小册子递到萧清瑶的面前,“孙氏一脉传承至今,对兵器制造有些心德,也曾出过不少天才,而年轻一辈最惊才绝艳的人并不是属下,而是……属下的长姐。” 萧清瑶伸手接过册子展开,里面的内容像是武器大全,详细地记载了各种武器的名称、材料、工艺以及设计图,从雏形到最后成型的整个过程演变。 她翻开的这一页武器名叫‘三棱军刺’,刀身呈棱型,三面樋。 萧清瑶上过战场,经历过惨烈的一对一厮杀,只一眼就看出这武器的厉害之处,三棱军刺刺出的伤口呈方形,这种设计使其具备更好的穿透力。当刺入目标时,三棱的形状更容易切割和穿透目标,同时造成更大的伤口面积,使目标在受伤后更难止血和恢复。按照目前社会的医疗水平,是极难缝合和愈合大规模创伤,中间的血槽加速刺伤后血液流速,会给敌人造成极大的痛苦后直接死亡的大杀器。 而这个武器,至今为止并没有被用在大昭的军事力量上,也就是说,这本册里大部分武器都没有制造出来。 萧清瑶一下子就懂了孙枢此次前来的目的。 他不仅仅是奉命来见她,更是赌上孙氏一家的身家性命来投诚的。这种紧要的东西,他们不敢也不能交给燕十九或是燕一他们转交给她,也不敢透露这本册子的存在,只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又快速翻了几页,刀、枪、矛、弓箭、弩,各色用于大规模战役和小规模团战的精锐武器,还有升级版的工事防御系统,直到册子的最后,说明页上用娟秀的小楷写了名为‘火硝’的武器以及其威力的描述。 这个册子虽然破旧,可不管是字迹还是设计图纸,甚至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出自年轻女子之手。 萧清瑶将册子扣在手中,压在桌子上,“你的长姐,是孙雪。” 孙枢、孙虞的表情如出一辙,几乎同时一惊的模样。 只是孙枢的反应比弟弟更快一些,萧清瑶的话音刚落,他已经从凳子上起身跪倒在地,“属下,恳请姑娘救救长姐。” 孙虞见状也赶紧起身,错开一步跪倒在孙枢的身后。 “火硝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及时上报?”萧清瑶看着跪地的兄弟两人,“是在等时机……还是在……择良主?” 幽闭的房间中,如有实质的威压随着萧清瑶最后这句话狠狠敲击在两人心中。 第173章 国强民富 一句话,可以解读出无数种含义,入了孙氏两兄弟的耳,只看他们如何理解了。 孙虞也就罢了,孙枢却是提前跟萧清瑶打过交道,甚至在与她的交流过程中并没有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压力和与众不同。 让他几乎忽略了萧清瑶的身份,没有高声,甚至语调都没有多少起伏变化,那种无形的压力直面而来,几乎是一瞬间,汗水自他两鬓滑下,背脊满是汗水,一时分不清是闷热所致,还是被萧清瑶吓得。 房间很静,静到他都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仅仅是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 “让二十二验毒的事加快推进,若是能解开长靖身上的毒……立即放出风声,尤其是李光复身边的死士或是受他钳制的人,最好是让他们自己上门来找讨要解药。” 这句话,是对燕四十说的。 “是。” “让盯着李光复的人这几天盯紧一点,包括他身边传出的所有消息和死士的动向,想办法顺藤摸瓜,找到孙雪,务必把她带回来。” 萧清瑶这才看向仍然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孙氏兄弟,“我不插手你们家族的内务,不管你们是在等时机,另择‘雄性’良主还是有内部纷争,孙氏既然一门心思钻研军器,那便把精力都放在武器研发更新换代上,不要辜负先皇对孙氏的期望,他以战止战不是生性喜杀戮,而是想要让大昭国强民富,让百姓不再受战祸之苦。国强民富的基础便是国防军事实力遥遥领先,让外族忌惮,让内部和平。孙氏应该倾尽全力做出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不该因为族中最有天赋的族人是女子就百般刁难,同样的血,同样的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都不懂的话,那也别指望你们能造出守护大昭、守护百姓的厉害武器了。” “属下知罪,还请姑娘责罚。”孙枢跪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有些闷,字里行间透露着羞愧和自责。 萧清瑶将手中的册子扔到孙枢的面前,‘啪哒’一声闷响,吓得跪在后面的孙虞狠狠一哆嗦。 “孙雪是死是活,未有定数。但她制作的火硝落到居心叵测的人手里,可能会对大昭造成无法挽回的重创却是事实。这笔账是算在你们孙氏头上,还是算在她头上,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 说罢,萧清瑶起身,犹如来时般,走得干净利落。 房中仅余三人。 燕四十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两人,看在燕十九的面子上,提点道:“姑娘怀疑,前朝逆贼利用孙雪制造的火硝,想要将唐清水坝炸毁。水坝有多重要,你们心里应该清楚,是拦截唐扬运河与清河的水流以抬高水位、调节流量的重要建筑。唐清水坝一旦出事,届时……江河决堤,中下游十州二十七郡千万百姓家园受创……”这种毁灭性的打击,任何人都无法承担。 也难怪,萧清瑶在了解来龙去脉后会如此大动干戈。 别说孙雪,就连孙氏也承担不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这就等同于下属犯了几乎无法挽回的过错,却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主家帮忙收拾一样让孙枢感到无地自容。 孙枢微微抬头,看向地上的册子。 就在刚才,他还腆着脸向萧清瑶求救,求她救他的长姐孙雪。 第174章 人心惟危 月华如水,银白色的光笼罩着陷入黑暗的京城,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 离开接头据点,萧清瑶并没有着急回宫,而是隐在城东一处民宅屋顶的暗影处,静静地望着公主府前仍然在修缮的大门和围墙。 火硝的破坏力加上那种特殊弓弩射出来的效果,比手榴弹之类的武器破坏力更加惊人,要是稍加改良,长短距离内造成大规模杀伤力并不费劲。在此基础上可以设计出更多适用的武器,也能让大昭的军事力量在其他国家面前占据绝对的领先优势。 “姑娘。”没一会儿功夫,燕四十赶了过来。 “暂时不要派人去唐清水坝查探虚实。”以免打草惊蛇。目前为止,她最好还是‘不知道’唐清水坝的事为妙,免得刺激到刘肇怀等人,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是。那孙氏?” “你想问,明明是孙家族长那帮老顽固重男轻女闯的祸,我为什么要敲打年轻一辈的孙枢是吧?”萧清瑶遥望夜色下的京城,暂别了往日的喧嚣,此时的古城仿佛一头隐在暗处的嗜血巨兽,随时随地都能将人吞入腹中。 “他拿着孙雪的兵器手札来向我求救,并一字不漏的道明前因后果,就是想借我的手、我的口来敲打孙氏,警告他的长辈们。”有二心,蠢蠢欲动的是孙氏老一辈的人,孙氏重男轻女不过是次要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是:孙氏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受到上位者的重用,有些人急了,尤其燕十九辗转到她手中后,孙氏内部陆续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这本来就是个问题,暗卫以及其背后的势力原本是先皇打造,利国利民的利器,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人心惟危,最经不起考验。 “可是……” 萧清瑶身边的人,只要有疑虑,她都愿意耐心解释,“他这样做,倒是比其他人告发到我这里要聪明些。” “所以,姑娘确实更在意他们间接造成了唐清水坝出现问题。” “不,是‘只在意’,比起让百姓陷入险地,‘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反而是人之常情。”萧清瑶想了想,继续道:“这个时候发现这种问题,倒也不是坏事,我本想给你们绝对的自由和信任,却忽略了一些根本的东西。” 也是因为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她身边的暗卫与她皆是上下一条心,根本没有出现过背主或者对她不满的情况。 倒是让她忽略了,暗卫的人选不管是战争遗孤还是有家族牵绊的庶族子弟都会有利弊两面甚至多面性问题,很多时候并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或者存在漏洞那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祖上出身军器监的人不止孙氏一家。”萧清瑶道。 萧清瑶某些时候比较狗,这件事本可以轻拿轻放,但她却并没有按下不发作,而是选择以这种方式逼孙氏自己做选择。 如今的形势扑朔迷离,大昭虽然暂时在萧氏萧文辉的手中,却因为牵扯着陇东李氏以及前朝太子的势力,多方拉扯割据,最终结局如何,恐怕神仙来了都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若孙氏在这个时候被萧清瑶踢出去,再暴露了火硝的事,恐怕最后的下场会同孙雪一样,全族被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萧清瑶并没有多加赘述,简单的一句话,燕四十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属下会放出消息,特别是孙氏的那些族长们,会第一时间收到您要另外招募重新组建军器监的事。” 自此,今天的事才算告一段落,萧清瑶目送燕四十的身影消失在街巷的尽头,她才看了看天色,重新将面罩、手套戴好,原路返回长乐宫。 第175章 夜闯 远离朝堂纷争,有这样一股势力,他们独立于政权之外,不受朝廷掌控,只为行侠仗义,逍遥自在。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江湖,是侠、是义、是忠,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与朝廷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行线,虽然偶尔会出现一些摩擦,但江湖和朝廷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谁都不会轻易越过那条无形的界限,……直到刘肇怀的出现。 他给自己留的退路,彻底打破了两种体系的平衡,让本就波谲云诡的朝堂纷争,变得更加复杂动荡。 萧清瑶自从知道刘肇怀的人生轨迹和他的布局后就做好了准备。 早晚有一天,朝堂与江湖的事会被抬到明面上解决,直到双方达成默契重新回归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状态。 在矛盾没有被彻底激化前,她选择借江湖的‘力’将水搅得更浑,公布刘肇怀的真实身份和所作所为,就看侠肝义胆的江湖大侠们如何面对这个将他们拖下水的前朝太子。 只是,没想到,这波反馈比她预期的还要快一些。 萧清瑶前脚刚迈进长乐宫,一道纤细的黑影便尾随她一同潜入空荡的宫殿。 似有若无的香气裹挟着一股劲风自她身后袭来,直击萧清瑶的命门。 萧清瑶错身避过来人的攻势,旋转回攻之际,抬手向来人的头脸攻去,趁其不备,一把扯掉她面上的黑纱。 殿中的宫灯因为这一瞬间的交锋明灭闪烁,也将女子姣好的面容映衬的更加勾魂摄魄。 女子十分有辨识度,面若银盘,目似水杏,眉心处的美人痣恰如其分地为她平添些许风情,只是她眼中的敌意太过明显,杀气四溢,搅动着周围的宫灯摇晃不止,残影绰绰。 萧清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又一道黑影自窗外飞身而入,直接落在两人的正中间。 黑影身材高大健硕,剑眉星目,还是个老相识。 萧清瑶嗤笑一声,“你们兄妹大半夜不睡觉,来皇宫遛弯呢?” 话音刚落,十多个暗卫悄无声息的现身,以排兵布阵的走位将三人围在正中间,其中两个身手最好的暗卫快速靠到萧清瑶左右两侧,举剑护卫她的安全。 此刻,即便来人的武功再高,也难以从这么多暗卫的围攻中逃脱。 沧溟抱拳作揖,“叨扰了,我这就带她离开。” 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说话并不好使,凛若冰霜的美人沧月根本不把这些暗卫高手看在眼里,抖了一下手中的寒霜剑,清泠悦耳的声音自她樱桃小嘴中吐露出来,说的话却不太中听,“早就听说世家大族的女子市侩没有底线,没想到自诩为国为民,侠之大义的护国公主萧清瑶也会恶意栽赃散布谣言中伤无辜的人……” 萧清瑶却根本不搭理她,看向眉头紧锁,脸色难看的沧溟,“都关了好些年了。” 妹妹捅了那么大的娄子,哥哥却还能忍住不告知实情,也难怪她会助纣为虐,帮刘肇怀做了那么多事,看起来也没什么悔改之意。 沧溟听懂了萧清瑶的意思,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也不回答她的问题,直接后退两步,单手擒住沧月持剑得手,拉着她就要离开。 却哪里拖的走,沧月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开沧溟的钳制,直接把这一腔怒火撒到了萧清瑶头上,她怒目而视,高声质问,“是你!是你怂恿兄长将我关押在碎星谷的!” 萧清瑶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根本没耐烦陪一个脑子不好使?恋爱脑上头的人玩过家家。 连带着对沧溟也没有好脸色,嘴角轻轻扬出一抹弧度,“既然碎星谷关不住你,那便去刑部大牢吧。那里纵横交错,阴暗逼仄,大概比碎星谷更适合你。” 这句话,萧清瑶是对着沧溟说的,自始至终眼神都没再扫向沧月哪怕一眼。 第176章 深意 长乐宫上下早就被萧清瑶重新梳理过了,除了长靖以外,几乎都是她的人。 半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惊扰到禁卫军或是其他人,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此时宫中人人自危,除了深居简出的太后外,宫中数得上号的主子一只手都能掰得过来,只有萧文辉和李光复会对她的事多加关注外,根本没人在意她的长乐宫是被火烧了还是进刺客了。 能被燕子萁送到萧清瑶身边的暗卫,是经过十分严格的训练,经过层层筛选考核的佼佼者。 萧清瑶的命令刚下,暗卫便动了,四人飞身跃起攻向沧月。 出乎意料,沧溟身形微动,并没有正面硬碰硬,松开沧月手臂的同时,顺势离她远了些,像是特意为暗卫腾出位置。 沧月大概所有的技能点都用来点亮缩骨功和易容术之类的功法了,她的轻功不错,可以让她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潜入戒备还算森严的皇宫深处,但武力值和迎敌经验却差强人意。 此刻察觉到沧溟弃她不顾的举动,沧月瞬时慌了神,乱了迎敌的章法,三两下便被暗卫制服,捂着嘴拖了出去。 剩余的暗卫一动不动,依然以守卫的姿态护在萧清瑶周身。 殿内这么多人,却是落针可闻。 “什么事?”这么多年,沧月好好的被关在碎星谷,偏偏在这个时候沧溟选择以这种方式来寻她。 “你要利用江湖各大门派对付刘肇怀及其势力的话,恐怕要先解决一些麻烦。” 萧清瑶看向沧溟。 他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江湖门派之间每年都会定期举办比武大会,各大门派齐聚一堂,一是为了切磋武功交流武学奥义,二是增加各大门派之间的联系,共谋一些侠义之事……很早以前,刘肇怀多次借用青云盟的名义,通过比武大会的由头免费提供参选门派所有比武选手们一种药石,此药可以快速帮助习武之人提升内力……” 这件事,是最近无意中听闻的。他生性不喜热闹更不太喜欢被众人围观擂台比武,碎星谷虽然每年也会参加比武大会,但谷内皆知他不喜这种场合,每次拟定参会名单也都很有默契的将他剔除在外。 别人倒也罢了,沧溟却是深知刘肇怀的身份来历以及他背地里做的那些事,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便笃定此事必有蹊跷。 恰逢此时,关于刘肇怀的真实身份和所作所为,各种小道消息在江湖门派间流传,他便假装看守松懈,让沧月‘不小心’逃了出来。 沧溟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本来,我曾答应过祖父,隐姓埋名,不念过往,不寻旧仇。所以才隐瞒家破人亡的实情,未曾向沧月透露过半分,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让沧月遇到仇人之子,还……”是他的死板恪守和优柔寡断造就了沧月的今天。 满门抄斩之劫,亲妹被辱被利用之难,如今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是该好好做个了断。哪怕背弃祖父的遗愿,他也要亲自手刃仇人。 待到大仇得报时,亲人地下再相聚,他再向祖父父亲请罪罢! 沧溟收敛了思绪,他似乎并不擅长向人吐露私事,话题也止于此。 他一瞬不瞬的望着萧清瑶,直接表明了此次前来的目的,“不管是朝廷还是江湖,都不能再放任刘肇怀这样下去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牵连碎星谷的同门,又怕沧月留在谷中再生事端,便故意将她引到萧清瑶的身边。 为什么?除了他们有一个共同要对付的敌人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虽然与萧清瑶接触不多,也不算太了解,可直觉告诉他,普天之下,只有萧清瑶这里是最安全的,可以让他安心交托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萧清瑶是值得信任的人。 第177章 不拘一格 萧清瑶收到沧溟带来的消息后,即刻将燕十二、二十二等人火速召回京城,直接在长乐宫内为长靖诊脉查验他体内的毒,还有沧溟从同门手中拿来的,那所谓能够快速提升内力的灵丹妙药。 “如何?”又是一个不眠夜,长乐宫二楼小书房被一层厚厚的窗帘围了起来,整个房间密不透风,从外面根本察觉不到此刻屋内灯火通明,四五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并排站在书案前。 “长靖体内的毒与建成县那次的瘟疫同源,只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减了几味药,让服药者肠穿肚烂的症状得以抑制。”许久不见的燕二十二表情有些凝重,他家族传承医毒双绝,也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么恶毒的毒药,神不知鬼不觉,让服毒之人自五脏六腑内里开始溃烂,等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是无力回天,神仙难救了。 说完长靖的情况后,他又从随身携带的木盒中取出另一个小瓷瓶,这是沧溟带来的,可以快速提升内力的药。 “此药就更加恶毒了,习武之人长期服用,不但会筋脉尽断爆体而亡,哪怕服用那么一两次,短时间内确实会让人内力大增,功力见长,但就像……”燕二十二组织了一下措辞,“就像拔苗助长,本来需要时间成长的幼苗,一夜之间开花结果,耗尽生机,枝叶枯萎,油尽灯枯。” 萧清瑶蹙了蹙眉,沉默半晌才道:“大道甚夷,而人好径。” 刘肇怀善于揣度人心,利用人性贪、嗔、痴的弱点去达成目的,这么多年无往不利。不但朝廷世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江湖门派也被狠狠摆了一道。 “解药的事,姑娘不必忧心。只是若想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恐怕……还需尽快找到制毒之人,解决幕后主使。”燕二十二不敢直视萧清瑶的眼睛,只用余光去观察她此刻的反应。 查找制毒的毒医和解决幕后主使之事,萧清瑶并没有特意吩咐过,之所以直接将结果呈报上来,燕二十二也是经过挣扎后做出的决定。 见萧清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妥,燕二十二松了口气的同时,自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到萧清瑶面前,“这是几个有重大嫌疑的毒医,我们经过重重排查后得出的结果。”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二十二口中的这个‘我们’比他正常的语调要加重许多,前面很正常的汇报工作进度,甚至因为制毒之人手段残忍,违背了‘医者如磐,须有仁心;立己达人,兼济天下’的精神,以至于他汇报工作时字里行间都带了点个人情绪。 凝重的神色,沉重的心情,义愤填膺,又因为插手了萧清瑶没有交代的事变得有些忐忑不安,再到最后这句话中提到‘我们’时的神态和语调显得格外突兀。 萧清瑶对这类情绪变化很敏感,瞥了二十二一眼,又看向他身旁的燕十二,在接收到燕十二意味不明的眼神暗示后,伸手接过薄纸,一眼扫过几个人名和他们各自的经历,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调查结论上。 这字,不是燕二十二的字迹。 字迹工整但却稍显稚嫩,很明显是出自年轻女孩之手。 见萧清瑶捏着纸默不作声,也没有表露什么情绪,燕二十二立马紧张了,赶紧跪地求饶,“属下知罪,请姑娘责罚。” “哦?何罪之有?” 医毒双绝的天才青年燕二十二紧张的捏着手指,“没有姑娘的吩咐,擅自作主调查毒医的事,还有……属下做事不够严谨,泄露机要情报,让家中的小妹妹知晓了毒医害人之事……”然后这丫头仗着自己年纪小又颇具天赋,艺高胆大的背着他和家族偷偷研制解毒之法。 以上,便也罢了。 最要命的是,她还暗中调查追踪那些有作案嫌疑的毒医,想要凭一己之力将歹人拿下,简直胡闹! 那都是什么人?出了名的声名狼藉、穷凶极恶,与这些人打交道的结果就是——好几次让自己置身险地,九死一生。差点没把他们年过半百的祖父母吓出个好歹来。 之所以今天用这种拙劣的手法告知萧清瑶,也是没办法的下下之策。 因为,他家小丫头谁都不服,谁的话也不听,只对素未谋面却英雄盖世的萧清瑶刮目相看。 嗯,既要给萧清瑶一个交代,也要想办法压制住那无法无天的丫头,只有过了明路,万事才好说。 萧清瑶并没有把燕二十二‘耍心眼’的事放在心上,“嗯,泄露机要情报,确实该罚。”将手中的纸递给身边的燕四十,交代道:“你带上……”转头问燕二十二,“你的小妹妹叫?” “叶,叶阑珊。”燕二十二整个人还是懵的,萧清瑶问话,他下意识回道。 “嗯,你亲自点二十个暗卫,带上叶阑珊一起去缉拿毒医,跟她说明原委,若是能顺利将嫌犯缉拿归案,就算是替她兄长将功赎罪了。” 燕四十嘴角轻扬,“是。” 燕二十二整个人呆若木鸡,等回过神来时,燕四十早已领命离开,而萧清瑶和燕十二正凑在一起认真讨论后续布局善后的事。 “哎~不是,老四十,你回来,我这……姑娘,姑娘,您听属下说……”真是要命了,他该怎么向家中长辈交代啊~ 第178章 托孤 燕二十二早先就跟这种特殊的毒药打过交道,也曾联手建成县的医官共同研制出解毒的药方,如今不过是在药方的基础上再调整增减几味药,让长靖服下后实时把脉观察,直至他体内的余毒全部清除,拢共只花了三天时间。 至于那个短期内可以使人内力大增,功力见长的补药…… “这是药方和解药。”燕二十二从药盒中掏出几个瓶瓶罐罐还有两张解药的药方呈到萧清瑶面前,“这位沧溟兄带来的药,就有些棘手了。此药对习武之人的经脉影响尤甚,长期服用者无法完全消除后遗症,内力损伤不可挽回,这药方也只能暂缓症状保住性命。” 沧溟的表情没有波澜,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 萧清瑶看向沧溟,“武以强身,医以济人,自古医武不分家。单你们碎星谷懂医学药理的师弟师妹就不下五人,且有两人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所以,你故意放沧月出来,不是为了求解药,是觉得把她放在我这里安全,能让你安心复仇。”知道她要对付刘肇怀,在不牵连碎星谷的前提下,找她合作或是‘托孤’都是上上之选。 沧溟没有否认,他只是心怀侠义,颇具江湖豪情,却不是单纯没有脑子的武夫,“如今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各方势力,尤其是刘肇怀的耳目之下,再如何小心谨慎难免会留痕迹。有些事由我来做,更合适。” 萧清瑶一瞬不瞬的盯着沧溟,看着他不闪不避的回视她的探究。 许久,萧清瑶垂眸,自书案上拿起一本书,抖了两下,从书中抖落出一叠十分厚重的图纸。 复杂的水坝设计施工图,最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几个大字:水坝重力坝坝体横剖面图。 密密麻麻的线条在空白处标注着详细的名称,坝顶、上游面、下游面、坝基、溢洪道以及坝体内部的排水系统、检查廊道、监测设备等。 萧清瑶在知道唐清水坝有问题时,第一时间找工部郎中许荆飞要了图纸,只不过工部的设计施工图太过简单潦草,她没有实地勘察过,也只能在现有的基础资料上重新修改制作。 除了水坝横剖面图外,也将附近的地势走向都标示出来。 三两句将刘肇怀、火硝等事交代了一下,萧清瑶才切入主题,“……我确实需要派人去实地查探,又怕打草惊蛇,不敢轻举妄动。” 水坝标识一目了然,哪怕外行人不懂建筑工事也能大体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沧溟低头看着图纸上的地势和水坝的结构,“你觉得,他若真的要炸毁水坝,会把火硝埋在何处?” 萧清瑶指着图纸上的某一处,解释道:“这,坝基,包括河床和两岸放置的坝体,还有邻近承受坝体和水库的全部重量的根基。” “水坝工程浩大且用材扎实,只有在根基处做手脚才能让水坝顷刻间崩塌。”还有一点没办法详细阐述的事,大量火硝爆炸的冲击波在压缩和膨胀传播介质(空气)的过程会逐渐失去能量,而水通常被认为是不可压缩的,传导力比空气强n倍…… 想象一下火硝爆炸的威力将水流掀起滔天巨浪的场景,不光下游的村庄城市遭殃,附近的几个村落恐怕首当其冲,瞬间就会被水浪淹没,逃无可逃。 刘肇怀是真的泯灭人性了。 第179章 天机门 沧溟走了,带着减轻内力受损的解药和药方,还有萧清瑶亲自绘制的水坝图纸。 “姑娘将如此机密要事交给外人,会不会……”燕二十二除了研制稀奇古怪的毒药时一本正经,大部分时间都会有些婆妈,也就是俗称的啰嗦,尤其是在面对亲近的家人还有萧清瑶的时候,怕她冷了、饿了、泡澡的时候昏过去之类的。 此时此刻提出这种问题并不是质疑萧清瑶的决定,而是单纯的性格使然。 “所以,他才会把最宝贝的妹妹押在咱们手里。”不仅仅是交托,还是让萧清瑶放心用他的‘押金’。 既然决定要寻仇,必然不会莽撞行事,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到敌人的敌人,合纵缔交,相与为一。 燕二十二先是一愣,紧接着一脸恍然,“这沧溟看起来一脸正气,侠肝义胆,没想到心思竟然如此缜密。” 他的话一出口,就被紧挨着他的燕十二狠狠戳了一下。 燕二十二刚想怒目而视,接触到燕十二的眼神时才幡然醒悟。 他这话,好像也间接证明了萧清瑶的心眼多,否则怎么会这么轻易识破沧溟的真正目的,还愿意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去办。 萧清瑶并不避讳,她的目的可能比沧溟还不单纯。 晋王萧文滔私邸书房的机关和地下密室设计、刘肇怀在皇宫的密道甚至对唐清水坝动的手脚,皆出自天机门门人之手。 这是萧清瑶派人去查验前朝宝藏的真伪以及具体位置,顺藤摸瓜意外查到的事情。 在沧溟来的前几天,萧清瑶刚收到的确切消息。 天机门——不问世事、不闻是非,只管收钱办事,游走在朝廷与世俗之间,不在江湖门派之中。 天机门的主要营生便是设计密道、暗格,精通各种机关陷阱等机关之术。 而好巧不巧的事,目前天机门的门主似乎与沧溟是旧相识。 接手处理这样的事情,沧溟虽然不想牵连碎星谷和江湖门派好友,但天机门已然深陷其中,不管立门宗旨如何,唐清水坝的密道设计对大昭百姓造成了实打实的威胁却是事实。 按照沧溟的性格,了解实情权衡利弊后必然会去寻天机门门主商讨对策,至于之后如何,还要看天机门如何应对。 而对于萧清瑶来说,天机门的存在是一把双刃剑。 朝廷官方没有擅长机关之术的高手,就连精通军器制作的孙氏,在这方面也稍显薄弱。 从孙雪的兵器手札到工部对农业水利工程的设计图纸就可窥见一些端倪。 国家连年战乱不断,门阀世族把持特权,争权夺利,官场腐败,社会黑暗。 上位者无心发展,老百姓勉强度日。 连饭都吃不饱,很难有‘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的事发生。 综合国力停滞不前,逐渐形成恶性循环的被动局面。 好在,朝廷官方缺失的短板,却有这样一个猎奇的组织可以弥补。 收编、诏安还是围剿,先看沧溟找上天机门,天机门如何处理大坝的问题再说。 第180章 西戎 萧清瑶入局的时间比较晚,这些年除了征战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善后收拾残局,从中抽丝剥茧追踪到刘肇怀以及他布的局时,萧氏皇族以及陇东李氏基本上已经快被刘肇怀玩废了。 实际上,从前朝暴君刘桀,也就是刘肇怀的父亲当政此前的百年里,都一直维持着皇帝与门阀“共天下”的政治格局。 皇帝垂拱,门阀擅权。 世家依然牢牢掌控着国家百分之八、九十的资源,手上有兵、钱、粮,还有最重要技术。 无论谁做皇帝,谁掌权力,都无法撼动门阀世族的社会地位。 可架不住连年不断的战争和暴君暴政导致的民不聊生等多方因素,让他们的势力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缩水。 每一个朝代更替或政治局势发生剧变时,世族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力逐渐发生变化,导致其后代在失去庇护和资源支持后逐渐衰弱。 风起云涌,大势悄然改变。 清郡沈氏后继无人逐渐退出政治舞台;琅琊王氏嫡系一脉遭难,几乎无人生还;兰陵萧氏也就是萧清瑶的祖父横空出世,私下联合陇东李氏李靳东的父亲李眴吉,不顾萧氏一族大部分人的反对起兵推翻前朝暴政,一统十六州三十七郡,建大昭,定江山,护百姓。 这些变化,依然没有为十大世族中的其他世族敲响警钟。 说实话,萧氏皇族男丁陆续惨死,各种谋逆、篡位大戏轮番上阵,萧氏兄弟之间斗争有多厉害,其他世家门阀看热闹看的就有多起劲儿。 直到刘肇怀这个变数出现。 兵不血刃设沧州投毒之局,想要通过特殊研制的毒药,铲除所有门阀世族,虽然被萧清瑶识破并及时阻止了瘟疫在世族间蔓延传播,很多世族经此一事幡然醒悟,只是为时已晚。 这些年,刘肇怀步步为营,利用陇东李氏父子的野心,温水煮青蛙,逐渐收割其他世族势力,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大部分世族手中的资源都已经通过李氏之手落到了刘肇怀手中。 *** 夜半子时,万家眠。 陷入沉寂的京城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和浮躁。 京城外的官道上,官马疾驰而至,顷刻间便来到城门下。 来人手握军机公文,上书‘马上飞递’字样,声若洪钟,“回避!八百里加急!回避!八百里加急!” 城门应声打开,一人一马极速通过,马蹄声一路远去,逐渐淹没在京城主街道的尽头。 就在此人出现于京城前的两个时辰,萧清瑶收到了一封来自西戎的密报。 西戎亳王阐禹大婚,邀请各国使节去西戎王都威戎城观礼。 阐禹娶大王妃的时候都没有邀请各国观礼,如今与东夷大汗腾格里之女大婚,娶次妃……居然发请帖邀请大昭派使节去喝喜酒? 偏偏在这个时候。 萧清瑶将密报随手扔进一旁的风炉中,“上个月,西戎还在筹备粮草,集结军队,现在呢?” “还在筹备中。据西戎探子递出来的消息,目前筹集的粮草足够支撑百万西戎军开拔征战。” 萧清瑶越过暗卫,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竹林,月光洒落,竹海如墨,一阵风吹过,像是一头潜藏在暗夜中的巨兽,随时张开血盆大口,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第181章 西戎密函 御清宫内,灯火通明。 萧文辉的手中握着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沉吟许久,才微微抬眸,开口道: “邀请诸国派人去西戎观礼?” 内殿最深处,只有萧文辉和李光复,两人一坐一站,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躬屈膝。 听到萧文辉的疑虑,李光复将腰身弯得更低,“大东夷七公主萨穆尔之所以只身一人前去西戎,本就是为了解察哈尔部之困。听说这位七公主能歌善舞,姿容绝世……亳王阐禹为其倾倒,愿意出兵东夷,替她父汗收回部落失地的事都应下了,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萧文辉一声嗤笑,笑声中带着十足的嘲讽,“一个女人。”与宏图大业与之比起来,孰轻孰重?他不信。心思深沉在皇权争夺战中笑到最后的阐禹会因为一个女人冲动行事。 重新将手中的密信展开,“东夷西戎两国并不相交,中间隔着地广人稀的大昭,阐禹就算真想替她父汗夺回王权,对西戎又有什么好处?”或者,阐禹的野心真如萧清瑶所言,恐怕志比天高,不止东夷? 萧文辉正在暗中猜测阐禹的真正用意,并非想要李光复回应他的疑虑。 当初萧文昭兵败被擒,有大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李光复和他手中的死士。 等一切尘埃落地,李光复便第一时间主动上交五千死士的掌控权,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萧文辉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他只知人心难测,本性难移,但凡送上门的好处都会反问一句‘为什么?’。 包括李光复莫名其妙的投诚也一样,后来经过多次追查验证才确定,萧文昭曾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控制李光复以及手下的死士,明面上掌控一切的李光复其实是被迫屈服于萧文昭手中的奇毒,用这种非常人手段控制人心的结局,无异于撵狗入穷巷,必遭反噬。 以上,也是李光复至今能留在他身边的主要原因。 萧文辉的思绪不过一闪而逝,不等李光复开口说什么,一道低沉难辨雌雄的声音自内殿暗处响起。 “主上,西戎密函。” “西戎?”萧文辉看了李光复一眼。 李光复立即走向暗处,将死士手中的密函接了过来,查验过后毕恭毕敬的递到萧文辉手中。 将密函展开,一目十行的看完,萧文辉的视线最后落在密函的落款处,那只双头鹰标记是西戎的国徽。 萧文辉喃喃自语,“是亳王阐禹,以十三座城池为礼,借调大昭二十万大军,为他的次妃萨穆尔夺回东夷部落失地。” 国与国借兵一事,倒也不算开创先河。但以往两国借兵通常是因为内部矛盾激化或面临外敌强大入侵,而他们只能向周边相对友好的国家寻求援助。 为了女人借兵,倒是闻所未闻。 李光复眼中暗光一闪而逝,微微垂眸敛去眼底不知名的情绪,“国君折腰,只为博美人倾城一笑。亳王阐禹还真是用情至深了。” 萧文辉想的却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这件事的可行性和实打实的利益好处,“这封密函是如何送来的?” 暗处的影子回道:“驻守幽州辽西郡御山关的赵子易收到亳王阐禹的亲笔信后,不敢耽搁,即刻联系了御山关附近的暗探据点。” 所以,这次邀请各国使团去西戎观礼其实是幌子? 萧文辉重新将手中的密函扫过,在殿中来回踱步,“十三座城池。” 是前朝暴君刘桀时期丢失的十三座城池,本就属于大昭的土地。 这对于他,对于他登上皇位来说意义重大。 “你去长乐宫走一趟……” “是。”李光复领命就要退走,却被萧文辉拦下了。 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阿瑶,真的会为了一个男子背弃朕,背弃大昭吗?” “殿下身为女子,却为大昭立下赫赫战功。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应该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背弃陛下,背弃大昭的。” “呵,是呵,身为女子,却为大昭立下赫赫战功……”若不是她背后有人,从小养在王府的女儿,什么时候练就了这样的本事呢? 萧文辉将手中的密函扔到身旁的暖炉中,也不知为何,明明正值盛夏,他却总在夜风中感到丝丝寒意,“你去吧,传她来见朕。” “是。” 第182章 价值 西戎亳王阐禹大婚,特邀大昭、东夷、北肃、南诏等国前往西戎王都——威戎城观礼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天下。 这倒是让刚刚结束交战没多久的大昭和东夷,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而对于大昭国内而言,这种一国之主的风月轶闻暂缓了内部的紧张局势,仿佛重回大昭初定,百废待兴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西戎王都,亳王阐禹与东夷七公主萨穆尔即将举行的盛世婚礼。 而此次大昭拟订的使团名单当晚就提报流程,由礼部分管的主客司全权负责,但此次出使西戎的使臣名单却是由萧文辉钦点,直接下达执行。 “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派姑娘出使西戎?这是去庆贺还是去给亳王阐禹和七公主萨穆尔添堵的?”卫羽百思不得其解,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位可是刚把新娘的母族——东夷王庭杀了个对穿,前后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因为这次事件,东夷现在还乱着呢。 萧文辉如此行事,实在是有违常理。 “三更半夜不睡觉,倒是难为你还替我操心呢?” “哎~那可不,我……”卫羽下意识回应,却在听到那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声时一下子僵在原地。 卫锋还在外面办事并没有回府,卫羽第一时间收到礼部那边传出的消息,便赶紧来陆翊这里汇报,只是没想到,他刚嚼了两句舌根却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卫羽转过头,目睹萧清瑶一身夜行衣,熟门熟路的自窗外翻了进来,她甚至连面都没遮,动作干净利落形如鬼魅。 为了掩饰尴尬,卫羽嘿嘿一笑,拱手行礼,“姑娘,别来无恙。” 萧清瑶挥了挥手算是示意,卫羽也乖觉,看了他家公子一眼,便主动退了出去,守在门外为两人把风。 盛夏时节,陆翊却披着一件不算薄的大氅,还是那副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的模样。只是在朝为官久了,眉目间终究沾染了些许‘官气’,带了点不怒自威的味道。 当然,也有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萧清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檀木盒子,随手放到两人面前的书案上,又将沧溟和天机门的事情言简意赅的交代了一遍。 两人虽几年未见,但消息却一直保持同步的状态,包括刘肇怀的局还有唐清水坝的事。 “两日后我便出使西戎,唐清水坝的事,要劳你费心了。” “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邀请各国去观礼本就违和,如今定下由你带队出使西戎,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檀木盒子上还有萧清瑶身体残留的余温,陆翊伸手将其捏在手中,细细摩挲。 “国家、皇室……无非都是利益驱使。”萧清瑶本来就是很通透的人,有些事不宣之于口却是心知肚明。 利益到位,陌生人甚至仇敌都能成为朋友,利益消失,亲友就成了陌生人。人性的丑陋就在于,需要你时,百般讨好,不需要你时,毫不留情地翻脸甚至出卖。 萧氏一路走到今天,用鲜血和生命印证了这个道理。 “阐禹狼子野心,下一步就是大昭。” “不管大昭有西戎的密探也好,还是刘肇怀等人为了达成目的出卖大昭,阐禹不会放任我继续开发利用黑油。更何况前些天出现的火硝,对西戎来说都是威胁,作为一国之君,将外族的不确定因素扼杀在萌芽时,无可厚非。” 陆翊笑了一下,“殿下……竟然为敌国国君开脱。”然后收敛笑意,抬头看着立于书案另一头的萧清瑶,“都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你的对手。看来阐禹比殿下的血脉亲友更了解殿下,了解了就会忌惮……下官斗胆猜测,此次钦点殿下出使西戎,恐怕是阐禹那边的意思,只是不知背后许了什么好处……” 这句话其实带了点挑拨离间的意思,赤裸裸的明示了萧文辉为了巨大的利益出卖萧清瑶的事实。 若是其他人听到,定会觉得陆翊居心叵测,用心险恶,但萧清瑶却并没有觉得如何。 这一点,她倒是比较倾向先秦儒学。 ‘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简而言之,就是你想让我对你好,那你就必须对我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就应该是双向奔赴,不管是利益驱使还是情感驱动,这是最起码的契约精神,而这种精神不论是父子关系,君臣关系,都应该是双向的;单方面违约之后,另一方,也没有必要遵循规则了。 君主需要尊重有德之臣,甚至视其为朋友或老师。同时,臣子也有责任和义务去辅佐君主,共同维护国家的和谐与稳定。 这应该是一个比较健康的状态,国如是,家亦然。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而不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如果父亲联合外人要杀子女,别人不好说,反正她大概做不到洗干净脖子乖乖让萧文辉砍。 而陆翊的‘挑拨离间’不算凭空捏造,只是需要证据佐证。 “那就拭目以待,看看我价值几何吧!” 第183章 贴心 陆翊与萧清瑶相识多年,对她的行事作风虽然不算了如指掌,却也能大致猜到她的所思所想。 也是因为两人之间早已有了默契,很多话其实并不会说的太直白,再加上陆翊本身的尿性,一句话掰开八百种方式试探,旁敲侧击各种绕弯子,而今晚的陆翊属实有些反常了。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正事,萧清瑶见陆翊的脸色苍白几乎没有半点血色,便直接告辞离开了。 翻出窗外,卫羽还在门前站着替他们放哨,见她出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萧清瑶阻止了。 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卫羽跟她一同离开,这时候卫羽倒是表现得十分机敏,了然的点了下头,跟着萧清瑶一前一后飞身跃起,来到避人耳目的墙头阴影处。 “他的脸色很差,是燕十二送来的药没有效用吗?” 卫羽神情一暗,眼角处带着几分落寞神伤,“有效用的。只是公子日夜操心劳神,对心神损伤极大,他本就先天不足,自幼患有心疾……”他吸了吸鼻子,眼眶中似有泪光闪动,像是下了某种决定,直接双膝跪地,仰视萧清瑶,恳求道:“公子背负家族使命,却不忘先皇和老太爷的教导,再艰难也不肯背离初心。属下知道他如此殚精竭虑重整户部的目的是怕自己随时会……可这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大昭的天、大昭的地,还有大昭的百姓不应该是皇族和文武百官们共同努力的目标吗?可……” 卫羽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心绪,让他的话听起来不像抱怨,而是真心实意地恳求,“公子把每一天都过的像是最后一日,日日案牍劳形,朝乾夕惕,就算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如此折腾,姑娘……不,殿下,您说话公子肯定会听的,您……劝劝公子吧!”还有一件事被陆翊按下了,大概萧清瑶并不知晓,当初为了将沈氏一族拖出陇东李氏设下的圈套,公子劳心劳力几天几夜奔波劳碌不曾休息,呕出一口血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萧清瑶顺着屋檐向陆翊的书房望去,半开的窗户内,可以看到他伏案而思的侧脸。 前几日在御事殿前匆匆一瞥,他站在一群矮胖挫中特别突兀,大概因为身着官服的原因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如今近距离仔细观察,会发现陆翊又消瘦了些许,目测一米八几的身高看起来百十来斤,虽然算不上瘦骨嶙峋,可他身上却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死气。 陆翊身边他最大,说一不二性格执拗,确实没人管得住他,尤其是按时吃饭睡觉吃药这种生活琐事。 想到这,她突然记起燕十二为陆翊下的诊断结论。 ‘辞官还乡不问世事,按时服药,好好将养,或许还能延寿几年,否则……活不到三十五岁。’ 萧清瑶其实不太愿意插手别人的私事,哪怕那个人跟她有过命的交情。 前世她真正的好友也不多,还都不是日日联系经常腻在一起的关系。可同频的人自带默契,哪怕多年不联系不相见,感情却能依旧不变如初。 只是前世那两三个同频的好友可不会无故作贱自己的身体。 每个时代总会有一些人在默默负重前行,用血肉之躯换回太平盛世,但真正怀揣信念和梦想的人可以为国捐躯轰轰烈烈,也可以生前不能露面,死后墓碑无名,却绝不会像陆翊这样……故意找死。 萧清瑶飞身而下,顺着窗户重新翻进了陆翊的书房。 在卫羽愕然和陆翊惊讶的目光中,直接手起手刀至,把陆翊敲昏在桌前。 她难得对陆翊这么‘贴心’,一手接住他即将歪倒跌落椅子的身体,看着尾随而至的卫羽和刚办完事回府复命的卫锋。 “等过几天暗卫那边空出人手,我再把人调过来看着他,有什么事暗卫会直接单线联系我。”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她单手做了一个托举的动作,示意道:“是要我扛他去床上休息,或者你们来?” “……” “……” 第184章 筹谋 将陆翊安顿在书房的软榻上,萧清瑶就着烛火观察他的面色,伸手为他切脉。 脉象细弱、无力,形寒肢冷,阴虚火旺,确实是先天心血不足之症,伴有心阳不振,又因长期劳累过度、思虑过度导致心力衰竭,呕血不止。 别说三十五岁,再这样虚耗下去,恐怕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拖过榻上的被子给他盖好。 关于病情,萧清瑶却只字不提,仅交代一句,“以后燕十二会定期随诊复查随时调整药方,回头拿个府中的腰牌,方便他随时进出。” “……咳~不可。”陆翊悠悠转醒,前后不过才小半个时辰,半梦半醒间感到手腕处温热的触感,还有耳边熟悉的声音,说着不恰当的话,当下便醒了过来,反对道:“皇室暗卫皆记录在册,有心人一查便知,你做事一向小心谨慎,不该留下这样的破绽……” 萧清瑶却像是间歇性失聪了,伸手拔下头上唯一的玉簪,熟门熟路的一掰两半,“杀敌杀惯了,敲晕人的力度倒是有所欠缺。”说着,直接将玉簪右边一半的粉末撒向正准备起身的陆翊。 陆翊习得君子六艺,射箭御马之术不错却哪里是正经习武多年之人的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连挣扎都没有,粉末即出,当下便昏死过去。 整个过程短又快,连距离不远的卫锋和卫羽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但腰牌可以拿一个,我会另作安排。” 卫羽二话没说,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进出陆府的腰牌送到萧清瑶手中,而从回来就没开过口的卫锋也并未阻止,看了看床上陷入昏睡的陆翊,转头对萧清瑶躬身行礼,且十分郑重。 “有劳姑娘。” 萧清瑶这才起身,重新将玉簪组装插回发间,“点名让我出使西戎,恐怕不止是萧文辉的意思,若其中还有刘肇怀,甚至阐禹的手笔,大昭危矣。” 卫锋接口道:“姑娘是担心阐禹会借机对大昭出兵?” “是一定会。”萧清瑶看着床上呼吸绵长,面色苍白如纸的陆翊,“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操劳奔波了,有些事,你们酌情处理,重大决策直接通过暗卫转给我。” 这是要让卫锋和卫羽联合外人暂时架空陆翊了。 “公子若是知晓,恐怕……” 卫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清瑶截断了,“先活吧,活着比什么都强。” 房中瞬间陷入无尽的沉默,隔了好一会儿,卫锋率先打破沉寂,“户部运河总督的探子在查探水匪踪迹的时候,无意间在青州附近发现李靳东手下门客的踪迹。” “青州?”萧清瑶在脑中过了一遍大昭的地图,“与泾州陇东郡背道而驰两个方向。” “照目前的情况推断,李靳东并没有落入刘肇怀设的圈套,借泾州陇东郡那帮叛军起事,而是藏匿了踪迹。您专门派人散播李靳南的消息,也没能将他引出来。” “万年的老狐狸了。”敢与刘肇怀那样的人狼狈为奸,没有点真本事和魄力根本走不到今天,在胜负未分之前,恐怕谁也说不好他是故意放任刘肇怀借陇东李氏之手削弱其他世族势力,好处尽得,一家独大,被一朝打成乱臣贼子也无妨,暂时麻痹萧文辉和刘肇怀,借机隐藏至暗处坐山观虎斗,直到两败俱伤时再跳出来‘善后’,乱臣贼子变成‘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笑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书写历史。 萧清瑶沉思良久,“李靳东不上钩,那就试试李靳南。我会直接让人把李靳南扔到叛军那边,届时陇东李氏嫡系一脉出现在叛军队伍里的消息满天飞,正好李氏勾结前朝太子坑害百姓和江湖众豪杰的事情差不多要开始发酵了……” 先给他们找点事做,至少让她抽出时间解决西戎和东夷的问题。 等众人将目光聚焦到泾州陇东郡叛军、李氏和前朝太子的事情上,唐清水坝的事应该也会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只有排除掉所有隐患,才能斩草除根。 第185章 踏脚石 夜色阑珊,烛火摇曳。 寅时,陆府。 睡在书房榻上的人长睫颤动,下一瞬,眼皮微动,深邃如海的双眸中映着榻前未燃尽的烛台和一张硬朗透着关切的脸。 卫锋见陆翊醒了,赶紧上前将他扶起,又将榻前矮几上的温水递到他的唇边。 陆翊伸手接过,沉沉的睡过一觉倒是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没有上半夜那么苍白了,抿了口杯中的温水,干涩的喉咙才得以缓解,“什么时辰了?” “寅时。” “嗯。”陆翊却并没有开口询问萧清瑶离开的时间和他昏睡后说什么。 “公子这又是何苦?”卫锋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苦?不。她要走的路,更苦。”她才十七岁,不管是她还是大昭,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卫锋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先皇临终前并未交代一定必须是萧家人。何况……姑娘应该没有那个想法。” 陆翊却忽然笑了两声,嗓音低沉沙哑,“世事万般皆由命,从来半点不由人。走到最后才发现,形势所迫,由不得‘想’或者‘不想’。” 陆翊起身,低头整理衣服上皱起的褶子,“如今内忧外患正是大昭关键时刻,本来不该这么早,我的身体……咳~咳~只怕坚持不到给她做踏脚石的那一天了。”总要提前做两手准备的,未雨绸缪本就是他的习惯。 “姑娘答应另作安排,必然不会让您的病情继续恶化。更何况,大昭内忧外患,权力纷争、朝堂动荡……若是没有公子从旁看顾,姑娘怕是会走得更苦更难,您不会忍心的……还有,先皇曾经交代的那些事,施政纲领,国之根本……您还未全部落实到位……”卫锋从前办事说话都是从容不迫,稳重自持。可陆翊最近的行事作风实在太像是交代后事般透着不祥,让他忍不住浮躁起来。 整个房间因为卫锋的一席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仿佛时间凝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感。 许久,还是陆翊打破了房中的沉寂,语调平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泄露他的真实情绪,“……池远那边的情报网还有其他的人手慢慢移交,别让她发现端倪。” 卫锋却没有应声,在无限沉默中结束了此次话题。 一阵风吹过,将萧清瑶离开时没有关严实的窗户吹的吱嘎作响。 窗外长廊位于横梁与廊顶的夹角处,纤细的黑影微微一动,直到房中的灯火全部熄灭,卫锋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黑影居高临下看着他双手将门合拢,低着头站在门前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才转身沿着长廊渐行渐远。 一直等陆府彻底安静下来,黑影长手长脚,借力自横梁暗处翻到廊顶,再由廊顶一跃,翻墙而出,几番飞跃跳转,彻底远离陆府的范围。 “姑娘。”东城梧桐巷外接应萧清瑶的暗卫见她出现,立即迎上前,小声唤道。 萧清瑶长腿迈过陶瓦屋顶,在暗卫身边站定,“怎么了?” “宫中传来消息,李光复身边的一个死士正在试图接近试探长靖。” 萧清瑶调转视线,极目远眺皇宫的方向,嘴角扬起一抹弧度,“上钩了。” 第186章 赎罪 亳王阐禹的婚期就定在一个月以后,算上调动资源准备贺礼及使团随行人员的衣食住行等问题,礼部主客司上上下下几十人连轴转忙了三天三夜才勉强将西行的东西准备妥当,包括礼单上的物品、人员名单及路线图等等。 此次出使西戎,以萧清瑶的身份最大且最尊贵,因为是国与国之间的国事交流,面子工程更是重中之重,连带着负责为皇亲国戚缝制衣物和打造首饰的司衣司、司宝司等相关部门都跟着忙碌起来。 这种时刻,反而是只负责当‘花瓶’带队的萧清瑶成了最清闲的人。 使团加上萧清瑶还有贴身近侍长靖等人,总共有九十九人,其中六十人是特意从禁卫军和京兆府调配的军士,一路护送使团西行。 “所以,为什么外事出使这种事,需要掌管京都诸事的京兆府做随行护卫?” 离京第一天,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官道上蜿蜒出两三百米的‘巨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队伍的正中间,那辆骚包到让人不能直视的座驾正是改良版的鸾舆凤驾,犹如活靶子般耀眼夺目。 左思琦纵马与‘活靶子’,不,与鸾舆凤驾保持同行频率,眯着眼根本不敢直视马车,唯恐车上镶嵌的宝石光芒刺瞎他的双目。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左思琦左顾右盼,假装没听到车内传出的问话声。 而萧清瑶并不是一定要他给出答案,过了好半晌,车外才响起左思琦断断续续的应答声,还是标准的官话。 “回殿下,上面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下官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次西行,定将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倒是差点忘了这位小祖宗的‘能耐’,权衡利弊后,左思琦才不得不开口客套几句。 既然选择做戏了,就必然做足全套。左思琦‘唱作俱佳’,甚至说到最后直接加重语气,信誓旦旦,只差举手宣誓表忠心了。 好半晌,车中再无声响传出,左思琦刚想松口气,‘小祖宗’的声音再次响起,却犹如地狱索命的恶鬼般可怕,她说: “嗯,有左大人在,本宫也就放心了。毕竟上次公主府门前的刺客还未缉拿归案,这一路上恐怕要劳烦大人为本宫挡刀挡箭挡意外了……” 本来挺松散悠闲,虽然长途跋涉是辛苦些,但想到此行归来还能拿到一大笔公费补贴的左思琦瞬间紧张了。 草~完全忘了刺客的事,高兴早了…… 接着脑海中不经意的回想起前些日子公主府门前的狼藉和惨烈,左思琦下意识加紧马腹,马儿收到指令,大声嘶鸣一声,兴奋不已的窜跳出去,狂奔起来。 “……我~c~” 听着马车外面一骑绝尘的马蹄声,萧清瑶十分淡定的伸手接过长靖递来的茶杯。 “……那人是在奴才向李光复汇报完您近期的动向,从御清宫出来后半路出现的。直接捂着奴才的嘴,反手拖到假山的缝隙中,旁敲侧击的试探毒药和解药的事,他还假意借着威逼奴才时,查探了奴才的脉象。”长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凑在萧清瑶的跟前小声呢喃,回想起三天前有人找上门来的场景,一五一十的交代细节。 萧清瑶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为什么笃定他是李光复身边的死士?” 长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声音。虽然他刻意改变了说话方式和语调,但奴才认得出,这个声音曾经向李光复汇报过圣……汇报过萧氏皇族之事。”他虽然没习过武,谈不上耳聪目明,但对声音却是天生敏感,所以当初能轻易辨识出燕子萁,也是拜这种天赋所赐。 萧清瑶看着长靖,沉吟不语。 “他探过奴才的脉,若是真的忠心耿耿一心为李光复所用,奴才肯定不会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更何况已经过去三日有余,此人必定还会想办法再来探虚实,说不定已经通过奴才近日的行踪查探到解药的事了。” 这是自认识长靖以来,萧清瑶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且条理清晰,有条不紊。 “春颜的家人已经安顿好了,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这件事,萧清瑶只是吩咐燕四十散播解药的消息,并没有让长靖去作诱饵。 李光复的死士能直接找上长靖,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是长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故意将线索引到自己身上,引着死士去寻他。 长靖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的脸色白的几乎透明,“想做点什么……报答殿下的救命之恩。” 以及,赎罪,替春颜赎罪。 第187章 条件 炎炎烈日,酷暑难耐,再加上长途跋涉,使臣武将这一路走得并不算顺畅。 也是相处几天后,萧清瑶才知道,此次出使西戎的使团人选基本上都是各部门不受待见或是没有背景人脉的三无人员。 苦差事,没油水,这一路还有未可知的安全风险。 难怪左思琦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原来同她一样人嫌狗厌。 所以才会在萧文辉的棋局中,成为无关紧要的弃子。 达州巴郡,位于大昭正西方,距离幽州辽西郡御山关还有约莫八九天的脚程。巴郡治所江州城外,顶着烈日赶了一天路的使团众人大都精疲力尽,早早洗漱完毕各自回营帐休整。 除了左思琦。 因为萧清瑶出发时的那句提醒,导致他整个行程都处在精神高度集中和紧张的情绪下,白天赶路晚上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怀疑有刺客行刺,一次两次后,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甚至在真的有人趁着夜半三更潜入使团营地时都没有发现异样。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长靖的床帐,手中开刃的短刀慢慢向行军床中央的凸起逼近。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黑影察觉到危险临近,刚想转身撤离的时候,一道冷光破空而至,带着凛冽的杀气,自他耳边一闪而过。 ‘咄’一声轻响,冷光直直射入支撑营帐的木桩上,黑影蒙面的面罩连同他鬓角的碎发一同滑落。 “手握凶器却没有杀气,不是来杀人的。”萧清瑶端坐于营帐另一头的阴影处,语气肯定没有一丝迟疑。 黑影不敢妄动,也没开口回应。 萧清瑶不急,端起放在一边矮桌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终于,还是黑影率先败下阵来,“小人这里有个东西,殿下应该会感兴趣。” 他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遮遮掩掩,竟是直接转身向萧清瑶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最终在距离她三步之远的地方站定。 这是一个安全距离。也是因为随着他的靠近,营帐外逐渐将他锁定的杀气,恐怕再往前一步,他就会命丧当下,再无生机。 他知道,四周悄无声息的围满了萧清瑶的暗卫。 黑影动作缓慢的自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竹筒,递到萧清瑶的面前。 他知情识趣,自己动手将竹筒拆开,抽出当中的密函面对萧清瑶展开。 这是一封国书,是亳王阐禹写给萧文辉的密信,落款处那只双头鹰标记是西戎的国徽。 上面的内容言简意赅,是两国之间合作的条件。 一、西戎即刻返还大昭十三座城池。 二、戎、昭两国缔结百年和平条约。 交换条件: 一、借调大昭二十万大军,为他的次妃萨穆尔夺回东夷部落失地。(其中所有行军粮草军饷都由借方西戎承担,包括战后损失等。) 二、求纳大昭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为次妃。 萧清瑶看着密函上那只凶神恶煞的双头鹰,轻轻笑了一下。 难怪,突然让她出使西戎,原来是送她去和亲的。哦,应该算不上和亲,毕竟这个‘纳’才是重点。 但也不妨碍从某种意义上理解,她竟然值十三座城池外加两国友好邦交百年,西戎这买卖做的有点亏了。 萧文辉这个做父亲的也是,说要帮她重新挑选驸马,也算兑现承诺,真的帮她重新找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一国之君做……驸马呢! 真是进可攻退可守,一箭多雕的一局棋。 不费吹灰之力夺回她手中的兵权,以及所有可以为他所用的暗卫及暗卫背后的势力。 若是她真的跟刘肇怀有一腿,那就更棒了,假装没有两国国书这回事,说是亳王阐禹见色起意硬是将她扣留在西戎,或是在她到达西戎后耍点手段做实了她跟阐禹的关系…… 按照刘肇怀那个疯劲儿,必然会将矛头对准阐禹。 不管是借阐禹的手灭了刘肇怀还是让刘肇怀将西戎闹个天翻地覆,坐享其成的只会是萧文辉。 至于沈氏一族和她阿娘那边如何交代?根本不用萧文辉出面,一句公主和亲换回十三座城池和两国邦交百年太平,文武百官和所有势力都会自动站在萧文辉那边用吐沫淹死沈氏,然后着急忙慌的争夺分配十三座城池的资源。 “所以,你想要什么?” 黑影轻笑出声,“殿下明知故问了。” 第188章 较量 萧清瑶没讨价还价,将早就准备好的解药扔向黑影。 黑影抬手接过,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丢进嘴里,当着萧清瑶的面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萧清瑶对黑影产生了些许兴趣,“你倒是爽快,不怕解药有假。” 黑影笑叹一声,道:“殿下是义胆忠肝士卒先,只解沙场为国死的护国公主,不会为难小人这种连姓名都不配有的牛马猪狗。” “想要名字可以自己取,又何来配不配之说。至于牛马猪狗……在人之上视人为人,在人之下视己为人。你要是真不想把自己当人,我自然尊重你的意愿。” 黑影被萧清瑶劈头盖脸的教育了一顿,还话里话外讽刺他甘为牛马猪狗就是不愿做人…… “……”黑影一时竟无言以对,细细琢磨了一遍萧清瑶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又觉得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他目的已经达到,便不想再与这位心眼比筛子多的护国公主多做纠缠。 朝萧清瑶拱手作揖,心中却想着‘青山依旧,绿水长流,后会无期’,刚退开几步转身正要就要离开的身影突然顿在原地。 “看在殿下如此大方守诺的份上,小人再向您透露点有用的消息。”也不等萧清瑶回应,他继续道:“刘肇怀死,唐清水坝毁。” 言闭,黑影如来时般隐入暗处,没一会儿功夫,营帐中只余萧清瑶一人的气息。 “刘肇怀在何处?” 燕四十等人办差未归,如今跟在萧清瑶身边的是燕三十九,“燕首领来报,您前脚刚离京,他后脚也从密道离开了皇宫,辗转许久似乎在甩掉背后的尾巴。具体目的不详,但看行进的大方向,应该是兖州、青州附近。” 萧清瑶喃喃自语,“户部运河总督的人前段时间刚在青州发现李靳东手下门客的行踪。” “姑娘认为刘肇怀也收到消息,想要亲手抓李靳东?” “先看看他要做什么,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排除唐清水坝的隐患再说。” “是。”燕三十九倒是比之前几个近身护卫的暗卫要‘活泼’些,至少还能跟萧清瑶你来我往交流几句,比如有疑惑的时候,“殿下相信刚才那人带来的国书密函和消息?” “信,亦不信。”又能如何?还是要直面解决问题。 从利益最大化角度出发,又是萧文辉的手笔,那便是可信的;从道德伦理出发,过于冷血无情,不像人父所为。 可世间万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非错即是。 站在不同角度,不能说萧文辉有错,也不能说他没错。若真如亳王阐禹在密函中所述,最终的结果对于整个大昭来说确实是好事,丢失多年的城池回归,还能在内乱动荡的时候稳住好战的西戎、东夷。 只是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费吹灰之力的‘好事’? 更何况是国与国之间的交锋,关乎国运,关乎各国的切身利益,若阐禹真的被美色冲昏头脑,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决策,不但刚坐稳的皇位不保,恐怕西戎也会跟东夷一般内乱分歧,社会动荡,平白无故给敌国送人头的做法,不符合阐禹的人设。 “身在局中不知局,身在局外方自醒……通知燕一开始准备吧。” “是。” “火硝的事也要加快进度了。” “是。” 第189章 贼船 八月最后一天,距离幽州辽西郡御山关还有一天的脚程,被萧清瑶那句‘刺客论’搅得提心吊胆的左思琦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就连胯下马匹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他的任务只是将人护送到御山关,再由边陲的驻军接手将萧清瑶送至西戎王都,眼见着马上就可以交差领赏银,意外却在最容易松懈的最后一刻发生了。 没有刺激的拦路行刺,也没有兵戎相见短兵相接的大场面,就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扔在一处陌生的民宅中。 这里,可是已经属于幽州辽西郡御山关守军的地界了,居然有人敢在此处动手绑架萧清瑶,绑架使团官员? 先不说谁的胆子那么大,敢在大昭这么多守军的地界上动手绑人,就单单拎出萧清瑶那只狐狸,这是哪位英雄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半路劫她的道? 左思琦脑子一边快速转动,一边张望四周想要寻觅解脱之法,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民宅的门便被打开了,从外面走进几个人,脚步轻盈呼吸内敛,一听就是习武的练家子。 他心中咯噔一声,不敢露出破绽,调整呼吸紧闭双眼假装还在昏迷中,只是下一瞬,直接身不由己的破功了。 只听到那个让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左大人?起床咯!” 上一次萧清瑶这么亲切的同他说话,是用小黑威胁他,并告知她会自导自演,在巡游中中箭的事…… 左思琦继续闭眼装死,根本不想上萧清瑶的贼船。 “你不想做也行,大不了国破家亡,大家一起沦为西戎战俘。” “……”这~他~妈是人说的话吗?怎么就因为他不肯上她的‘贼船’就国破家亡了? *** 西戎位于大昭的正西方向,北至北肃,南至南诏,西临大西海,而大部分国土与地大物博的大昭接壤,也是在前朝之前,发生纷争摩擦最多的两个国家。 西戎也曾经历过漫长而艰难的政治文明演变,王朝更替,历史兴衰,但强大的精神内核却从未改变——西戎尚武,在五国中以勇敢智慧着称。 与东夷的骁勇善战,人彪马壮不同,在军事上同样强大的西戎,善于发明和利用武器,在以往的史书记载中曾创造过无数场以多胜少的经典战役,至今还被各国的战略家、史学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近几十年,若不是内部出了重大纰漏,按照西戎国力和军事力量,恐怕早就一统五国,实现整个陆地板块的大一统了。 这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西戎手中攥着大昭的十三座城池不归还的底气。 九月初,使团一行经过近一个月的千里跋涉终于到达边郡咽喉——辽西郡御山县。 御山县县令王辉领着县丞等人站在县城外的官道上翘首以待。 夕阳西下,暮霭红隘,官道的尽头狂风骤起,尘沙飞扬,吹散了夏日灼灼热浪,而在那滚滚风沙之中似有人影攒动。 紧接着马蹄踏地和车轮碾压在官道石子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 “来了。”县丞站在县令王辉的身后,看到此情此景,原本就紧张的情绪愈发激动,他压着声音,顾虑道,“大人,听闻这御尊护国公主刚正不阿,一心为民……” 县令王辉倒是比县丞要镇定些,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使团队伍,他率先弯腰曲背,恭敬的等待着。 也就是这弯腰垂首的瞬间,他的声音低低传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咱们不过是护守一方县城的父母官。”至于其他的,不是他们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能过问的。 而使团行进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一些,没等多久,为首的马匹在王辉等人的面前停下。 王辉等人见状,不等使团开路的军士开口询问,便主动跪地自曝身家,“下官幽州辽西郡御山县县令王辉率府衙众人,恭迎御尊护国公主。” 许久,只有马匹打响鼻的声音,使团队列肃穆,几乎连呼吸声都是轻的。 ‘嘚~嘚~嘚~’马蹄踏地的声音自队伍的后方传来,最后在距离王辉等人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下。 “免礼。”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 王辉等人这才惶惶起身,却并不敢抬头直视端坐马上的萧清瑶。 萧清瑶见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有别于其他郡县的官员,微微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翻身下马走到王辉近前站定,远眺城外的城墙,比起国内的城墙工事更加雄伟坚固,不愧是闻名天下的边陲重地。 穿过县城一路往西,距离御山县三千米开外,由外城、城壕两道防线组成了重叠并守之势的御山关,全线驻扎着五十多万边防驻军,光是一年的军需费用就差不多占了国库收入近三成,差不多是其他几个边境驻军加起来的总和。 而目前驻守御山关的总兵赵子易,出身兰陵赵家,说起来不但与萧氏皇族有姻亲关系,还是燕赵没出五服的叔伯。 赵子易,金印紫绶,位次上卿(丞相),无品级,自萧文昭即位起便被调派驻守御山关,近二十年的时间,两国局部冲突摩擦时有发生,倒也算护卫边关有功的功臣。 只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大环境等多种因素改了本心,忘了初衷。 第190章 弃子 御山关横跨大昭两大州,七个边境县,号称大昭西北边陲重地,地形地势复杂,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巍峨高耸的御山山脉绵延千里,与边境县外城、城壕两道工事相连,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将西戎的铁骑阻挡在关外。 可西戎好战,尤擅利用远程大规模杀伤武器的进攻和防御,如射程最远的连发弓弩便是西戎军事发展的得意之作,至今无人超越,也是大规模攻城战、平原作战最忌惮的群攻武器,一发可中数十人,其箭名为‘踏橛箭’,以其射着城墙之上,人可踏而登墙,根本无法抵挡。 这也是前朝兵书记载的,关于十三座城池被破的主要原因。 还有野史记载,十三座城池被破时,西戎兵当街奸淫掳掠,无恶不做,余下的数万百姓被西戎贵族、兵士当牛马猪狗般圈养宰杀,犹如人间炼狱。 西戎强暴蛮横,当时执政的刘氏皇族,往上推大概算是刘肇怀的祖父辈,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置当地百姓安危于不顾,甚至连夜割地赔款,送公主和亲等等,姿态要多低有多低。 那段至暗时刻是大昭史上最不堪回首的国殇。 如今的御山县外城、城壕也是近些年修葺完善的防御工事,在御山关之外与御山山脉相连的山脚下绵延千里还有十三座城池,亳王阐禹答应,即将归还的城池。 也是萧清瑶即将穿过御山关去往西戎的必经之路。 “赵大人军务倥偬,不能亲自为殿下接风洗尘,深感惶恐,特命下官代为赔罪,还请殿下恕罪!” 临近傍晚时分,王辉将萧清瑶等人安顿在御山县内的官邸,备了当地特色美酒佳肴后,特意来到萧清瑶近前解释赵子易缺席的主要原因。 官邸占地不小,足够安顿使团近百人的食住,却被萧清瑶婉拒了。 进城时,只带了左思琦和长靖两人,其他人全部留在城外安营扎寨,静候下一步指令。 “王大人此言倒显得本宫有些不近人情了,既是军务要事,自然比替本宫接风洗尘更重要。”萧清瑶手中握着空了酒杯,言辞乍然听起来像是不满,但语气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漫不经心。 一时竟让王辉有些拿捏不准萧清瑶的真正意思。 自城外相迎至今,这位御尊护国公主其实并不符合传闻中那个手握重兵,甚至敢提着东夷大王子格日勒图的人头追击千里,自东夷杀了个来回的传奇人物。 她待人接物没有丝毫皇亲国戚、簪缨世族该有的傲睨自若,这让见惯了赵子易及其手下官僚作派的王辉等人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察觉,她端正坐在酒桌前,不经意的话语和让人分辨不出喜怒哀乐的情绪,实在让为官多年的他捏了一把冷汗。 “下官惶恐。殿下大义,为国为民舍身忘我,能替殿下接风洗尘,是赵大人及边陲众官员将领的荣幸……奈何赵大人要亲自督察接收十三座城池回归故土一事,实在分身乏术,这才命下官好生招待殿下,是接风亦是赔罪。”王辉说着,起身一拜到底,并没有发现他提起十三座城池回归故土一事时,左思琦难以置信的表情。 左思琦转头看向萧清瑶,正好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却见她面色如常,分辨不出真实情绪,就连语调都不见起伏,“王大人谬赞了。得百姓供养,受百官朝拜,这本就是身为公主的义务和责任。” 王辉叹了一声,掏心掏肺,“出了御山关,赵大人会亲自护送殿下出关,为殿下送嫁……” “那就,有劳大人了。” 一应一答,气氛融洽。 在场的除了左思琦外,根本没人知道在此之前,他收到的命令是护送使团至御山关,再由赵子易的人一路送她去西戎王都参加亳王阐禹婚礼,他甚至还在临出发前跟小黑吐槽,萧清瑶此行不像恭贺婚礼,倒像是去触西戎东夷霉头的…… 结果呢? 临到目的地之前,萧清瑶将除了他以外的使团队伍全部调换成她自己的人,还拉着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左思琦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须臾席散,宾主尽欢,左思琦在萧清瑶回房休息前截住了她。 “殿下一早就知晓此事……和亲?” 萧清瑶做了个手势,藏身于周围的暗卫们迅速清场,确保两人能在安全无人打扰的环境下谈话。 “十三座城池和百年和平条约,咱们赚了。” 左思琦却不敢苟同,“呵呵,和平条约?西戎狼子野心,不言自明,陛下也敢信……”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一头伤重恢复健康的狼突然送了小白兔一根胡萝卜,目的是什么呢?这都看不出来的话,准备登基的就不是萧文辉了。 很残酷,连萧清瑶这样的人都成了国与国之间较量的弃子。 第191章 心机 曲折蜿蜒的游廊,挂在廊上的烟火料丝灯将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拉得更长。 许久之后,自游廊边的树荫当中传来细微的窸窣声,紧接着一道刻意压低的女声响起,带来的却是重磅消息。 “姑娘,西戎集结的百万之师动了,全军已于今日开拔隐入御山山脉西北面的山林中。” 萧清瑶还没说什么,左思琦倒是先炸了,“什么?”反应过来后,立马捂着耳朵假装没听见,却为时已晚。 “北肃、南诏和东夷的探子该动了,让他们将消息散出去……就说‘在御山山脉附近发现大量西戎骑兵的踪迹;大昭与西戎达成共识,准备签订和平条约。” 有些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事半功倍。太确切,反而容易适得其反,不如点到为止,引导关键人物自己去查明缘由。 多方势力的博弈,就像钓鱼,本质上就是一种诱骗行为, 用鱼饵的色、香、味和状态来投鱼所好, 让鱼自觉自愿地吞食鱼饵,达到诱鱼上钩的效果。 大昭独自对上西戎的压力太大,索性就将其他国家一起拖下水,将水搅得更浑,再借机找寻其他对大昭有利的机会。 “是。”燕十四应下,紧接着又道出另外一条消息,“赵子易的人将御山县给围了,约莫是怕姑娘发现和亲的真相,便直接派边关的守军将进出城或能传送消息的所有渠道都封锁了。” “嗯,知道了,你去吧,小心些。” 树影摇晃,燕十四的气息逐渐消散,四周重新落入诡异的寂静之中,天气闷热无风,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一、二、三。 左思琦捂住耳朵的双手慢慢松开直至垂下,他思量再三,终是将微弯的身躯挺直,垂眸看着矮他半个头的萧清瑶。 深吸一口气,“殿下早就知道赵子易会在这里动手,所以才提前将使团的人全部换成了自己人?” “那倒没有,我又不是神算子。” “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望殿下解惑。”左思琦拱手作揖,难得一见的正经郑重。 “殿下明知使团内有各方密探,却还如此行事,是有什么倚仗还是笃定此次西行必有收获?”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并不是在质问萧清瑶如此任性的行为有没有考虑过后果,而是在替自己打抱不平,使团一行虽然大都是不招人待见的各部小官小吏,但也有混入其中的各方暗探,就比如那天借机潜入萧清瑶内侍帐篷的死士…… 他不是傻子,只是很多事情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希望被无端扯入复杂的局势中,毕竟他还有家人老小留守京城,随时都会被牵连出事。 他倒也不是在怪萧清瑶自作主张将他置于险地,毕竟以前也曾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替萧清瑶做过不少事,只是……这一次,事情太大,他实在没有像她一样的底气去承担后果。 萧清瑶抬手拍了拍左思琦的肩膀,状似安慰,“放心,是假扮西戎官兵动手后分批分开关押的,没人发现你不在。” 说完这句话后,萧清瑶顺势将左思琦行礼作揖的身子扶起,十分郑重道:“你的族人我已经派人多加照看,有任何风吹草动,会有人将他们送到沈氏保护起来……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了,在做事之前,应该先要征求你的意见。” 说完这句话后,萧清瑶又拍了拍左思琦的肩膀,错身往游廊尽头,王辉专门为她准备的院落走去。 左思琦侧身,默默目送萧清瑶的身影渐行渐远,想到她过往的经历和为大昭做的那些事,终究是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殿下……想让下官做什么?” “既然不愿,便不必知晓,回头找机会将大人送回关押使团一行的地方,必不会让大人为难的。” 第192章 奇怪 御山官邸除了占地面积较大,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是朝廷统一的制度标准,中规中矩,并没有逾矩之处。 萧清瑶前脚刚迈进房间,燕三十九便尾随而至。 “到了如今这个份儿上,左思琦却不肯为姑娘所用,是不是要……”囚禁或是关押起来比较好,毕竟他们所谋之事甚大,万一这个环节出了纰漏,很容易将姑娘置于险地。 “他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左思琦一无显赫家世,二无人脉根基,却能在皇亲国戚满街走,高官贵爵多如狗的京畿地区坐稳京兆少尹的位置,本就不简单。” 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 左思琦倒是把这个贯彻得很彻底,也很符合现代社会打工人的心理,绝对不能拿着白菜钱,干卖面粉的事。 左思琦的事,也确实不是因为她思虑不周,而是故意的。 燕三十九‘嘶’了一声,还是有些不太理解,按照姑娘走一步看十步的性子,似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大费周章将左思琦单独提出来,总不能是特意为了被拒绝的吧?难道是…… 燕三十九回想了一下左思琦的音容样貌。 嗯,看着虽然白净了些,没什么纯爷们儿样,但胜在五官周正,据说京城世族富贵人家的小娘子都喜欢这一款的,养在外面做面首之类的倒也合适。 萧清瑶身边的傻白甜直肠子不多,燕三十九算一个,所以他的想法基本上都是直接反映在脸上,话不过夜,事不隔天。 他没有把萧清瑶当外人,更没有什么顾忌,直接把所思所想说了出来,然后一脸‘姑娘多养几个面首也是理所应当”的表情,朝她挤眉弄眼。 “……”要不是燕三十九的武力值仅次于燕一,估计燕子萁也不会把燕三十九送到她身边。 萧清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引导燕三十九重回‘正途’,少看些《清瑶传》、《我与御尊护国公主不得不说得二三事》、《公主殿下的面首们》之类的野史、故事书,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yy她也就算了,这么香艳露骨的书居然还能在这种大环境下畅销,也是奇葩的很。 果然……不穿越、重生不知道,古人玩的比现代人更花。 “京城那边如何了?” 燕三十九倒是分得清主次,立刻收敛了八卦嚼舌根的表情,正色道:“陛……那位已经在做登基的准备了。为了排除异己,倾力清剿、打压朝内陇东李氏一脉和萧文昭遗留的党羽,特命李光复成立‘拱卫司’,负责监察百官,缉捕谳狱等事物,赋予了拱卫司极大的权利。而李光复借着那位的手,顺势而为,将他手里那批死士过了明路,逐渐接管了禁卫军和皇城卫戍军,甚至……还有干预内政的苗头了。” 燕三十九顿了顿,才又补充道:“李光复最近做的这些事,刘肇怀似乎并不知晓。江湖那边也已经开始发酵,各大门派听到传闻后,正在派人调查追踪刘肇怀的事,一旦确认,应该会即刻发出江湖通杀令。” 萧清瑶回想起那日她攀在井中听到的墙角,刘肇怀和李光复的关系显然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出了问题,只是不知道是因为理念、目标不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李光复在走宦官专权之路,而从刘肇怀一路走来的种种迹象,将萧氏皇族、陇东李氏和各大世家,甚至跨领域的江湖人玩弄于股掌,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再细想想,李光复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冒着被刘肇怀弄死的风险,用这么奇怪的方式暴露火硝的存在。 “去仔细查查李光复的来历背景,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 第193章 混种 正如御山县令王辉所言,一直到使团与戎边驻军交接完护送任务,出发前往西戎的当日,赵子易都不曾出现过。 重新换了一架更奢华富丽的马车,六匹骏马的配置等同天子銮驾,不但要凸显大昭国威,更向世人展示萧氏皇族御尊护国公主的威仪。 大雨滂沱如激流般直落而下,瞬间将御山县官邸前准备的红毯浸湿,彷佛陷入泥水的血渍,在水洼中若隐若现。 一身华服头戴金纱幂篱的御尊护国公主被一群身着全副武装,身披盔甲的戎边驻军簇拥着登上了马车。 “臣,恭送御尊护国公主。”以王辉为首的县令官员跪在大雨中,行跪拜大礼。 全身都被遮掩在幂篱之下的人脚步未曾停顿,顺着马凳登车弯身进入车厢,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直到百十个戎边骑兵簇拥着马车启程离开,都没人发现,那个登车而去的御尊护国公主已经被掉包了。 小半日后,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自御山官邸的内院翻墙而出,没有惊动任何人。 大雨已经停了许久,烈日当空将街道上的水洼烤干,街上的建筑和民土风情带着西部异域风情,比起最近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京城,这里的热闹倒有几分太平盛世的味道。 萧清瑶只是简单的换了一身衣装,眉宇做了一番简单的修饰,头戴一顶长至颈部的皂纱帷帽,就这样毫不避讳的走进主城区沿街的一座酒楼。 正是午时用餐的高峰时间,人声鼎沸,客无虚席,小二哥穿梭在人群中高声待客,让这座酒楼变得更加嘈杂,也不会有谁特别关注新进来的客人长什么样。 “嘿,客官!您来啦?打尖还是住店?”一个唇红齿白长相讨喜的店小二见客人孤身而至,操着当地口音,十分热情地凑上前来招呼道。 “住一晚,好酒好菜先来。”萧清瑶从袖袋中掏出几枚铜钱塞到小二手中。 “好勒!您请这边来。”店小二掂了一下手中的铜钱,立刻喜笑颜开的在前面带路。 大概是看在萧清瑶多塞了一个铜钱的份儿上,店小二将孤身一人的她领到二楼大堂最角落的位置,既清净些又能看到主街道上的风景。 “客官稍作休息,好酒好菜马上来!”店小二殷勤的为萧清瑶重新擦了一遍桌椅,点头哈腰的走了。 “多谢。”萧清瑶隔着帷帽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二楼倒是比一楼大厅的人少一些,但也没剩几个空桌。桌与桌之间离得不算远,几乎旁边有谁稍微大声些就能听到彼此间的谈话内容。 “哎~听说了没?风月楼刚送来的几个混种,那身段,那模样……嘶~我已经等不及想要……嘿嘿嘿。” 紧挨着萧清瑶左前方一桌,坐着三个人模狗样的中年男子,看起来老实忠厚,却没想到一开口说的却是风月之事。 “谁说不是呢?住在我隔壁的老王特意从阳乐县赶来,就是为了尝个鲜……这都几日了,仍不肯归家,看样子是乐不思蜀了……嘿嘿~” 三个男子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心照不宣的猥琐一笑,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离得最近的萧清瑶还没说什么,隔壁右侧的人倒是先怒了。 ‘啪’一声,其中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人拍案而起,对着三个猥琐男怒目而视,“老不羞,青天白日说什么浑话?什么混种?那是跟咱们一样,流着大昭血脉的同胞,是大昭之痛,大昭之殇!” “阿珊。”年轻人的同伴显然被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想要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个名叫阿珊,身材纤细的年轻人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身上似乎有点功夫,顺势甩开同伴的手,在萧清瑶的桌前站定,正想继续‘讨伐’,却被其中一个回过神的猥琐男打断了。 他冷哼一声,还有几分理直气壮,“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懂个屁!什么同胞?什么痛殇?那就是大昭的耻辱,丢城失地的耻辱!” “你……”猥琐男的口水差点溅到阿珊脸上,也让气到极致的小姑娘瞬间失去理智,抬脚就要踹向猥琐男的要害处,却被同伴拦住了。 “好了,别惹事。” 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自己人让她忍气吞声不要惹事,阿珊瞬间炸毛,“我说错了吗?当年西戎破城后奸掳烧杀,无恶不作,朝廷不作为,官员图安稳,没人敢站出来为那十三座城受辱的妇人鸣冤,城池送给西戎也就罢了,还让满城的妇人孩童遭遇那些非人的折磨,活下来的遗孤,流着大昭西戎两国之血的遗孤,为什么不是大昭之殇?本来就是咱们的同胞啊,可是……如今才过去多久,看看这些人的嘴脸……呜呜~混种~” 整个二楼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越说越激动,甚至控制不住痛哭流涕的小女娃。 “女娃娃,不是咱们国人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国殇,是咱们百姓如蝼蚁,人命如草芥,真是无能为力啊!” “唉,也难为你这么小的女娃娃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肯为当时的那些同胞鸣不平,也算功德无量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当初被官府勒令三缄其口的事,再翻出来说恐会招惹是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个风月楼的混……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又是官府世家造的孽……” “嘘,别说了,小心引火烧身。” …… 萧清瑶一言不发,看着酒楼的风波渐渐平息,那个名为阿珊的小姑娘被同伴安抚坐回座位。 许久,轻轻抿了一口店小二送来的酒,入口又涩又辣,“去查。” 一阵风吹过,似有人影闪动,酒楼内又恢复了初时的热闹,窗外街头巷尾一派繁华景象。 第194章 阿珊 华灯初上,灯火阑珊。 御山县逐渐褪去白日的喧嚣,显露出别样的风情。 这里虽临近边关,但因方圆百十里有戎边驻军重兵把守,并没有像京城那般一有风吹草动就封城宵禁的规定,反而因为城防工事又多又扎实,倒是让居住在这里的百姓和经商走访的商队更加有安全感。 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萧清瑶早早回了店小二为她准备的房间,一边思考接下来的事,一边静等暗卫的消息。 刚在桌案边坐定,原本安静的走廊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争吵声,听声音还是午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阿珊和她同桌的伙伴。 阿珊的声音有些尖锐,显然处在怒气冲天难自抑的状态下,“为什么阻止我?闪开!我要去风月楼救她们!” “阿珊!师傅出门前是如何交代的?你再鲁莽行事,别怪师兄不顾念同门之情了。” 伴随着脚步声和衣服摩擦拉扯声,离萧清瑶的房间越来越近了。 略微思忖片刻,她起身走向房门,在门外走廊的动静越来越近的时候,打开房门一脚迈了出去,正好跟扭头与师兄撕扯的阿珊撞了个满怀。 ‘砰噔’得一声响。 萧清瑶顺势跌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呼,“哎哟喂~” 阿珊也被撞的不轻,只是刚巧被尾随而至的师兄扶了一把并未跌倒。 她见自己撞倒了人,站定后第一时间就弯身去扶四仰八叉横在门框边上的人。 “你……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没看……”说着,手胡乱一伸,不小心触到了一团绵软…… 两人紧紧对视,最不中用的反而是阿珊身后的师兄,整个人都石化了。 时间静止。 萧清瑶刚开口准备说话,却被阿珊直接打断了,她火速收回自己的手,整张脸瞬间红成猴屁股, “我没有,我不是!”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萧清瑶装无辜的表情简直炉火纯青。 红晕蔓延至脖颈,阿珊像个煮熟的虾子般,赶紧伸手将人扶了起来,这次没再鲁莽行事,眼睛瞪得像铜铃,就怕一错眼又碰到了不该碰的……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我看看?”阿珊说着上下左右扫视,就怕把人摔出个好歹来。 “哎哟~有事,这、这还有这……”萧清瑶一边痛呼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腰、腿还有胸前。 “……” 两人此刻的距离很近,几乎都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草药味顺着阿珊的动作渐渐侵蚀了萧清瑶的呼吸。 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阿珊有些过分好看了。 阿珊是冷白皮,皮肤吹弹可破,干净的连颗痣都没有,青色的血管在她脖颈处清晰可辨,她的五官很深邃,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睛是很少见的浅褐色。 “你看什么!”阿珊对萧清瑶的看过来的目光十分敏感,几乎在霎那间变了脸色,刚才的害羞和真诚的歉意仿佛只是错觉。 阿珊面无表情的从袖袋中掏出一个不小的布袋子,看都没看直接扔到萧清瑶身上后扭头就走。 “阿珊!”师兄唤了一声,刚想追上去,却被渐行渐远的阿珊出声阻止了。 “师兄放心,我不会乱来,只是出去透透气。”话音落下,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梁柱后。 师兄这才叹了一口气,转头道歉,“对不住,阿珊……”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将视线移到布袋子上,“这些药是小师妹亲自炼制的,有价无市,还请姑娘善用。” “我看她,单纯只是觉得她长得好看。”萧清瑶解释道。 师兄一愣,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拱手抱拳就要告辞。 “既然有价无市,我受之有愧,还请这位师兄代我还给她。” 师兄却笑了一下,似乎在萧清瑶说完最后两句话后对她稍微亲近了些,“她既给了你,便没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我也不过是平白提醒一句,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拱手作揖,追着阿珊的方向去了,看样子还是不放心他的小师妹。 萧清瑶看向手中碧绿色没有任何花样的棉质布袋,布袋左下角褶皱处用细密的针脚勾勒出一个葫芦的形状,葫芦中间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药’字。 第195章 销魂窟 目前已知的江湖门派或是社会组织,好像没有哪家标志是这种样式的。 阿珊又口口声声自称是大昭同胞,却从长相看出她身负两个国家的血脉。离得远时并不觉得如何,近距离接触后,便一眼可以认出她的长相特征更偏西戎一些。 西戎人,有点类似于前世日尔曼人的长相特点,但大类却与大昭同源。 据史书记载,追溯至千年前,大昭、东夷、西戎、北肃、南诏曾经是统一的国土,只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经过漫长的演变,最终形成如今五国相互掣肘,各有顾虑又暗潮汹涌的局面。 所以从根本意义上讲,同宗同源的西戎人与大昭人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西戎人身材更高大些,体态匀称、长脸阔口、肤色偏白皙,面部特征多是高颧骨、深眼窝、鼻梁高挺和浅褐色或深褐色的眼睛。 结合白天阿珊那番言辞,大体可以推测出她的身份遭遇和如此激动的原因了。 “这位姑娘……”刚离开不久的师兄去而复返,一脸焦急的拦住正好转身回房间的萧清瑶。 萧清瑶顿住脚步,侧目看向满头大汗的师兄,他也有些功夫在身上,但武功应该并不高,“可有看到我师妹回来?” 这句话问的有些奇怪,但萧清瑶还是答道:“未曾见到。” “怎么会?”师兄错身越过萧清瑶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似乎是不死心想要亲自查验一下师妹是否真的没在房间。 萧清瑶沉思片刻,也跟着他一起往里走,见房门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师兄立刻转身敲响隔壁另一套房间的门,“师弟,快醒醒,师妹不见了!” “她不是说出去透透气?”萧清瑶看着师兄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忍不住提醒道。 “没有,我追下去就不见了……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她不可能走远,顶多会去酒楼后院的凉亭中……没有,都没有。” “师兄,发生什么事了?”被称作师弟的人睡眼惺忪的打开房门,显然睡得太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师妹不见了,快!”师兄说着,一把扯住衣衫不整的师弟往外跑。 门都没关,两人一前一后匆匆忙忙的走了。 整个走廊只剩萧清瑶一人。 “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 “被掳走了。”燕三十九的声音自走廊的阴影处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萧清瑶捏了一下手指,心中在盘算暴露的概率和找人救人的可能性。 看起铁桶一般一派安全祥和的御山县,一个外地来得漂亮姑娘却莫名其妙的被掳走了。 这件事不管是正推倒推躺着推,必然与官府的人或地头蛇之类的世族脱不开干系。 微微眯起眼睛,脑中快速运转,将县令等人的家世背景过了一遍。 王辉等人看起来圆滑世故,但并不是敢做这种事的人,只是身为这里的父母官,知不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圆百里都是戎边驻军,流寇山匪除非特意找死否则不会在附近安营扎寨或是打家劫舍。 若是世族或是…… 萧清瑶想了很多,一瞬间,又仿佛过了许久,“追踪回报。” “是。” *** 子时,更深露重。 这座边陲重地却并没有彻底安静下来,位于御山县最西头,有一条洛汐街,倚山傍水而建,是方圆百十里乃至整个幽州最大的销魂窟。 十里洛汐烟花地,美人美景销魂窟。 风月楼,洛汐街最大的青楼,高耸于最中央的五层高楼,独领风骚,无人能及。 透过风月楼敞开的大门,依稀可以看到装潢奢靡非凡间所见的大厅中央,几位身着薄纱舞衣的舞娘姿态婀娜,仿佛天仙下凡,一颦一笑,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周围人头攒动,文人雅士、商贾名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饮酒作诗,谈笑风生。 雕工了得,制作精细的紫檀木桌上,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的白瓷酒壶中盛着千金难买的佳酿——醉仙人。 各色‘美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或执扇轻笑,或低声吟唱,目光流转间,尽显风情万种。 高楼层层而上,走廊昏暗,红色纱灯上用金线勾勒出春宫画,成百上千幅画作全是新鲜不重样的动作。 在四楼一个不起眼的房间深处,竹帘低垂,轻纱幔帐后的床榻之上,隐约传来少女无意识的呻吟声和痛呼声。 她奋力挣扎,奈何全身被捆成粽子,口中厚厚的棉布堵得她干呕不止,眼泪鼻涕齐飞。 下一刻,似乎有什么人靠近,吓得少女手脚头并用,想要狠狠缩进床榻最里面。 却被来人一把抓住胸前的绳子拖了出来,只听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声音清脆婉转还带着莫名的熟悉感。 “悦珊珊。” 阿珊瞬间僵住,眯眼望去,只露出一双细长凤眸的黑衣人半跪在她身边,温热得手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头,“别怕。” 第196章 谋国 悦珊珊显然已经认出萧清瑶就是先前酒楼中的姐姐,一边小声呜咽一边蛄蛹着,想要离得更近些,仿佛只有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热才能安心。 萧清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塞在悦珊珊口中的棉布和她身上的绳子。 悦珊珊的嘴巴瞬间得以自由,她却谨记萧清瑶的提醒,除了大声喘气,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就这样乖巧的低头看着萧清瑶帮她解绑,又十分警觉地抬头往门口打量,以防那帮绑架她的坏人半路闯进来。 只是本来十分顺利的营救行动,却在最后一个环节出了点小问题。 萧清瑶认真看着悦珊珊手中的绳索,材质很普通,寻常人家常见的绳子,只是这绑法却很特殊,是大昭军用绳结的典型绑法,名为‘拉脱结’,越挣扎越紧,很适合用来捆绑敌军战俘,这种绳结没有几年的从军经验,打不出这么老练结实的扣子。 原本只是想速战速决连夜将人带离御山县的萧清瑶瞬间改变了计划。 悦珊珊正紧张的盯着房门外,并没有察觉到萧清瑶的异样,不过是两三息的时间,复杂又需要巧劲的扣子解开了。 “带她走。”萧清瑶的声音突然在悦珊珊的耳边响起,吓得她明显一哆嗦。 下一瞬,一道黑影自暗处飞扑过来,再后来,悦珊珊只觉得有一团粉末迎面袭来,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是拉脱结。”萧清瑶一边解释,一边将悦珊珊放倒,快速将她的罩衣脱下,又将自己的夜行衣换给她。 悦珊珊的年龄看着不是很大,但因为有西戎的血统,身材高挑又凹凸有致,除了肩膀没有萧清瑶宽外,两人衣服的尺寸倒还算合适。 燕三十九听到萧清瑶的解释以及此刻的举动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有意避开两人换装的过程,燕三十九也不多问,见萧清瑶收拾妥当后,重新给她绑了一个拉脱结,弯身扛起昏迷不醒的悦珊珊直接翻窗离开了。 整个过程大约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房间中又恢复了初时的模样,难登大雅之堂靡靡之音似有若无的自大厅的方向传来,反而同楼层的四周很静,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所以那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时,就显得格外清晰。 来人有三个,其中两个是没有什么武功底子的普通人,只有一个练家子。 三人一前一后推门而入,其中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径直走到床榻前。 一阵环佩叮当响声伴着浓烈的香粉味,一双冰冷没有暖意的手撩开萧清瑶遮面的长发,顺着她饱满的天庭一路划到她高挺的鼻梁、脸颊、下颌、脖颈,一直到高耸的胸和纤细的腰…… 来人似乎在打量,好半晌,一道好听的女声在萧清瑶的身前响起,温柔又轻缓,如同一汪清泉,扣人心弦,“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尤物啊!” 她目光如同盯住猎物不放的毒蛇,眼中透着七分兴奋,三分兴味,却抬手自旁边的侍婢手中接过一方帕子,将刚才碰触过萧清瑶的手指里里外外擦拭了好几遍,“身份没问题吗?” “查验过路引,并无不妥。”唯一一个有功夫在身的,是一个年纪不算小的男人,听声音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中气十足,练得应该是刚猛霸道的功夫。 有些人,光是凭借外表和细微的动作就能判断出其个性、职业、喜好,虽然比较笼统,但萧清瑶的直觉和判断人事的本领,几乎这男子一开口,她便有了几分笃定,这大概就是那个会绑拉脱结的‘军人’。 在边陲重地肆无忌惮的掳走良家妇女,还有查验路引的本事,这种只手遮天的能力,别说御山县令,就是知府、巡抚恐怕都没这么大的帽子兜底。 因为怕太早打草惊蛇,会给卧底到御山关戎边驻军的探子带来危险,她并没有贸然动这条线,对驻军以及此处的最高长官赵子易也没有深入追查太多,只知道他出身兰陵赵家,是萧氏皇族的姻亲,赵子易本人文武双全,自幼习武且熟读兵书,性格爽朗,不拘小节,待人以诚,治下有方,是一个明面上口碑还不错的人。 如今看来,恐怕要提前动一动这边的探子了。 “那便好,藜郎办事,奴家一贯放心的。”女子温柔缱绻,言辞中像是带着一个钩子,勾得人心痒难耐,欲罢不能。 女子挥手让侍婢退下,她才慢悠悠得开口继续道:“赵子易那边如何了?” 中年男人一副公事公办,并没有受到半分温柔攻势的影响,回答道:“等京城那边出兵东夷的消息。” 女子捂嘴轻笑,环佩叮当作响,她依然温温柔柔,轻轻切切,“大昭的这些世族高官呀,真是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各个道貌岸然,贪婪成性……与切身利益比起来,国家都不重要了呢。”她轻叹了口气,“难怪……要亡国灭种了。” 第197章 意外 萧清瑶的好运气大部分都用在听墙角上了。 本想多留两日摸清风月楼的底细是否真的与赵子易或是哪个世族有关,却没想到刚追踪过来就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这温柔女子与名为‘藜郎’的汉子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以萧清瑶缜密的心思和推理能力,循着蛛丝马迹就能将事情推衍出来。 总结下来大概就是: 赵子易或者说他背后的兰陵赵氏蓄谋已久,想要取萧氏而代之,只等萧文辉按照与亳王阐禹的约定调集二十万大军强攻东夷为信号,再以‘清君侧’或其他名正言顺的名头带兵回援京城。 但萧清瑶更倾向于‘清君侧’这个理由,毕竟李光复已经将手伸向了朝政,诛杀权柄滔天的宦官,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借口。 到时候,哪怕赵子易只带半数兵力回京,辽西御山关的边陲防务已然空虚,哪里顶得住西戎那百万雄兵? 也难怪,西戎会想出这种损招故意将她调离大昭,不过是阐禹谨小慎微,为了防止发生变故。 以上,也只是萧清瑶的推测,事实究竟如何恐怕还是要到合适的时机才能见分晓。 只是留给萧清瑶的时间不多了。 她预判到西戎会趁着大昭出兵东夷的时候搞事情,倒是没想到会利用赵子易这条线。 难怪他驻守御山关这么多年,与善战且喜欢挑衅搞事情的西戎发生无数次的摩擦和冲突,却大都是以大昭略胜一筹为结果,长此以往,倒是为赵子易树立起了能力超群、骁勇善战的形象。 若真如这两人所言,那赵子易叛国显然不是近几年的事,几乎是从阐禹与几个兄弟姐妹争夺皇位之前就已经提前埋下了这颗雷,这条线埋得这么长,只等着千疮百孔的大昭陷入难以挽回的困境。 不能再深想,细思极恐了。 温柔女子与藜郎并没有停留太久,大概只是为了验她这个货品质如何,等确定品相不错后,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了房间,临走前,那温柔女子还特意叮嘱在门外候着的侍婢。 “请容嬷嬷来给她验身。” “是。” 接着便是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萧清瑶并没有急着睁眼,呼吸依然控制保持着昏迷时该有的频率,直到过了许久,房间内再次响起脚步声。 竟是先前那位练家子藜郎并没有同女子一起离开,而是假意制造离开的假象只为试探床榻上的人是否真的处于昏迷状态。 得到想要的结果后,藜郎这才离开房间。 萧清瑶睁开眼,反手将藏于衣袖中的匕首抵在拉脱结上。 却迟迟没有动手,她在想是多留两日,仔细探一探风月楼的虚实,还是现在就离开。 毕竟从刚才那女子的字里行间,大概可以推断出此处是西戎探子的重要据点…… 是顺水推舟还是另找机会? 虽然对嬷嬷验身这件事有点抗拒,但对于前世经常体检又‘通晓人事’的人来说,其实也不会觉得有多屈辱。 毕竟探查敌人重要窝点与这件事比起来,脸皮、贞操什么的都不算事儿。 只是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快。 人的机遇,总会在某次选择后走向另一个神奇的拐点。 刚将匕首重新塞回袖口的夹层里,一道黑影便顺着房间的横梁竖柱翻身下来,根本不给萧清瑶反应的机会,黑影已经一把将她甩到肩膀上,扛着就跑,动作迅速几乎只能看到移动的残影闪过,再一眨眼的功夫,房中已是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萧清瑶曾经乘坐过不少交通工具,前世今生加起来,她也是第一次使用这种特殊的“交通工具”赶路。 在风云楼被人扛着跑,出了风月楼的地界又换了另外一个人,把她夹在胳肢窝里继续跑,翻墙出城后又换了几个人,扛着、夹着、举着、背着……接力几手后,终于有‘怜香惜玉’的黑影用公主抱的方式抱着她一连奔出二里地。 萧清瑶很肯定,这并不是她的暗卫们。 尽管这些人穿着稀松平常,没有任何特征的夜行衣,但他们身上的气息和运功的方式都不是萧清瑶熟悉的。 整整一夜,直到天光乍现冲破云层,黎明的曙光透过山中的薄雾撒向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 斑驳的树影有丝丝缕缕的光线照进深林,黑暗彻底褪去,朦胧的晨光勾勒出远山的轮廓,一人高的杂草上,露珠闪烁着晶莹的微光,也将萧清瑶和‘黑影二十九号’的衣衫彻底打湿。 被二十九个人摇晃了一整夜的萧清瑶不经意间,看到了杂草丛中那块两米有余的国界碑,上书—— 西戎。 第198章 演技 他们沿路以接力的方式将她扛出大昭国境,向西直接越过西戎边陲重要关卡——月氏关,在进入西戎后的第一座城池阿缓城近郊落了脚。 这是一处环山而建的私家别院,别院四周方圆十里人畜无踪迹。 整个院落以山崖为脊,形成天然的防护墙,风格有点类似于上一世京城的四合院,四四方方延伸出千米,外有沟渠和桃花林做掩体,里三层外三层成为最好的防御工事。 这种进可攻退可守又豪气冲天的私家别院,非一般人能够享有的。 只是脑海中回忆了许久,也想不出除了西戎王族以外还有谁能拥有这种特权。 而目前的西戎王族……因为最近几年的王位之争,死的死,残的残,阐禹作为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给自己的兄弟姐妹留半条活路,整个王族的七大姑八大姨几乎都被他屠戮殆尽。 既然风月楼是西戎埋在大昭的暗桩,且知晓阐禹的计划,那昨晚那些换着花样将她‘运’出大昭带到此处的人,大概率也知晓风月楼甚至风月楼背后的主子是谁。 这些人对阐禹很了解,一个多疑、残暴、野心勃勃又智商在线的帝王,选择这种变态又确实隐秘安全的方法将一个人从阐禹的地盘带走,倒也符合逻辑,但却有些‘小题大做’了。 再假设,这批人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把她当作悦珊珊带回来的话…… 那这波人的身份特点—— 第一,与阐禹不是一路的,大概率是王族的漏网之鱼或者与其相关的势力; 第二,知道悦珊珊的身份特殊,想要得到她的医术、药方或者她背后的师门势力; 萧清瑶想到了悦珊珊曾随手扔给她的那包药瓶,还没来得及让燕十二他们确认,但光是看各种药物的品相就知道绝非寻常之物。 或者…还有一点,这波人也有可能就是冲她本人—萧清瑶而来,那这所图就可能会超出她的预想了。 一路行来,直到落脚这座别院之前,萧清瑶都还没有推测出这波人的身份来历,毕竟线索有限。 如今这种情况,倒是让她有些吃不准这波人究竟意欲何为,又或者是以上推论都是成立的。 萧清瑶‘昏睡了’两天三夜,但再强的蒙汗药,到极限时间也该‘醒’了。 她一向随机应变,醒来的瞬间立刻进入状态,客串起了‘悦珊珊’。 “你们是谁?这是哪?为什么绑架我?我师兄呢?”她‘醒后’一脸惶恐,察觉到身上因为挣扎越来越紧的锁扣,忍不住手脚并用像只豆虫般蠕动至床榻的角落里,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划下,睫毛微颤,一副楚楚可怜又倔强逞强的模样。 将有过几面之缘的悦珊珊,神态、语气甚至连小动作都学了个十足十。 床榻前一坐一站,一少一老两个男子,身上穿着西戎传统服饰,样式有点类似于前世唐朝的胡服,窄袖、翻领、对襟,在衣裳的领、袖、襟、缘等部位缀有西戎特色纹路,也是西戎人等级的标识。 西戎尤其是西戎的贵族,等级十分严苛,他们喜欢将象征着权利的花纹绣在衣服上,以此彰显身份的高低贵贱。 只是眼前这两人的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花纹,光秃秃的只缀有蓝黑色的锦边。 坐在床边的年轻男子,状似安抚般勾唇一笑,他的声音性感富有磁性,只是出口的话却能让胆子不大的小姑娘直接吓晕过去。 他说:“是我派人将你从妓院救出来的,哦,准确点说,是从八个大汉手里将你抢出来,确实费了不少功夫。”他笑眯了眼,狭长的褐色眸子闪着些许微光,整张脸因为他的笑瞬间亮了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万种,自他身上自然而然的散发出来,带着些许浑然天成的媚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第199章 玉郎 一个男人,媚成这副模样。 萧清瑶的脚趾抠了抠床榻上的褥子,这才稍微抑制了些她身上炸起的汗毛和无数鸡皮疙瘩,免于它们继续疯长蔓延至全身的地步。 倒也不是这男人的举动太过违和而显得做作,恰恰相反,这种媚骨天成的劲儿若是换在其他男人身上,她早就忍不住一拳将他送走了,可眼前这位帅哥…… 男女通吃,像一个行走的荷尔蒙,连头发丝儿都散发着一种魅力,叫嚣着让人忍不住—— 想要将他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如此特殊的长相和气质,让萧清瑶蓦然想到关于西戎贵族圈的一些花边新闻。 西戎的国风风气最为开放,乃五国之首,比东夷的子承父妻更炸裂。有权有势的人不论男女总会有些异于寻常百姓的‘喜好’,权贵喜欢圈养童男童女或是美人小倌,在西戎都是见怪不怪,甚至能摆在台面上宣之于口的事。 关系较好或者达成某种合作默契的权贵们更热衷于互送美人、小馆,长此以往,使得这种风气滋长蔓延,带动了这方面的产业链在西戎境内生根发芽,逐渐壮大到连小倌、面首这个领域都有了行业翘楚。 玉郎,游走于西戎权贵圈的小白脸,男女通吃,是很多王公贵胄的座上宾,榻上客。 相传,此人面若冠玉,肤色如雪,眉如远山,眼如星辰,鼻梁挺直,唇色淡红,一颦一笑皆风情,一举一动皆勾魂。 这样一个人物,养一些暗卫、死士,将这种级别的私人宅院收入囊中似乎也不算难事。 如若真如传言所说,面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是玉郎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 萧清瑶不动声色,蜷缩在床榻的角落处,一脸警惕的看着面前这位满嘴跑火车的小白脸。 将‘不信’两个字清清楚楚的刻在脸上,表达出来。 “你可以叫我玉哥哥。”他依旧笑眯眯的,抬手指了指身后的老人,柔声细语,“这是康叔。让他先帮你把身上的绳子解开好不好?绑了这许久,肯定不舒服。” “这是哪?我师兄呢?”萧清瑶却并不买账,身体绷直,时刻处于一种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戒备中。 “对于你来说,在哪又有什么区别?” “……你,你什么意思?” “大昭和西戎,都容不下你,不是吗?”从醒来初见时到此刻,这么长时间,他的笑容都不曾变过,标准的露齿微笑,像是用尺子量出的标准。 他坐在床边,身体微微前倾,浅褐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萧清瑶的黑发黑眸,“大昭国御尊护国公主殿下。” 几乎在他张嘴戳破她真实身份的瞬间,萧清瑶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她直起腰,一改先前的模样,手中把玩着一枚削铁如泥的短刃。 玉郎却笑得‘花枝乱颤’,差点喘不上气,这种非常娘娘腔的仪态,放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什么‘娘’味,甚至与他的气场还挺契合。 “殿下果然是聪明人。”这句话不是讽刺,玉郎言行一致,眼中溢满对萧清瑶的赞赏和崇拜。 萧清瑶全身放松,盘膝而坐,好奇的追问了一句,“我是怎么露馅的?” “鄙人有幸,见过殿下的画像,所画虽惟妙惟肖,却不及殿下本人之万一。”玉郎也学着萧清瑶的样子,盘腿坐在床榻的另一头,与她呈对角线的状态,面对面话起了家常。 “所以是蓄谋已久?” 玉郎摇摇头,很真诚,“就在刚才,见到殿下之前,鄙人还都认为带回来的是个混种。” 萧清瑶的表情淡了几分,她垂眸盯着手上翻转,被她玩出花的短刃,“‘混种’这种词,侮辱性太强,我觉得,换成大昭国人、姑娘、妹妹、美女……这种听起来比较顺耳。玉郎以为呢?” 第200章 黑暗 “殿下所言极是。”身份被识破,玉郎也不见慌乱,亦不同萧清瑶争辩,话锋一转,贴心道:“殿下舟车劳顿,不如先梳洗用些瓜果茶点。” 玉郎掩盖了他的真实情绪和想法,出现的情绪波动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却还是被萧清瑶捕捉到了。 她没有追根究底,追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救他口中所谓的‘混种’,那种既看不上又没办法无视的别扭情绪因何而起,她从善如流的接受了玉郎的安排。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 待到侍婢将萧清瑶请走后,房中只剩下玉郎和康叔两人。 看着床榻上被萧清瑶割断的绳索,玉郎像是在问康叔,又像是在问自己,“康叔觉得,萧清瑶是怎样的人?”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耳听为虚,不如眼见为实。” 玉郎轻笑一声,似是认同了康叔的话。 “两国国主都想要她的命……哦,不对,是大昭、西戎、东夷这么多人都要将她除之而后快,按理说,应该不是好人才对……” “功高盖主。杜渐防萌。食肉寝皮。”康叔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的替萧清瑶说起了好话。 玉郎笑得更欢了,可不就是这种情况吗? 功高盖主:萧文辉在午夜梦回时,大概也会猜忌忌惮自己的女儿吧? 杜渐防萌。认识阐禹这么多年,他的秉性如何,玉郎自是了如指掌,不难看出,阐禹也在忌惮萧清瑶和她掌握的那些军事武器。 至于东夷与萧清瑶之间的仇,估计最后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食肉寝皮倒也恰当。 但引发玉郎笑得如此畅快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这些,而是……一板一眼的康叔居然在为只有一面之缘的萧清瑶说好话。 “你喜欢她啊?” 康叔没回应,面无表情,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玉郎也不恼,起身抚平衣摆处的褶皱,“我也喜欢。” “既然眼见为实,不如就让咱们好好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阿缓城,距离西戎东南边境线约百里,是西戎东部最大也是人口最杂的城市。 阐禹上位后,开始逐渐推动修订跨国通商法案,法案的内容之一便是以阿缓城为试点,想要打开与大昭、北肃、南诏的通商之路,增强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充盈长久亏空的国库财富。 只是相关内容和条例实在太繁琐,又涉及各国利益,需要你来我往达成共识签订协议后才能落地执行,此次邀请其他国家来观礼的另一个目的也是为了通商法案能够顺利进行的事情。 当然,一点也不耽误阐禹想要吞并其他四国,一统天下的野心。 就是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时期,却并不能阻止商人对财富的渴求,甚至有不少人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游走于几国之间走私贩卖货物,而这些人心照不宣的交易地点,便是阿缓城。 巨大的交易市场,位于阿缓城城西的地下城堡,面积约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城堡外围一圈沿着石壁而建的商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中间空出巨大的空间作为广场,像是给个体户摆摊的摊位,各个国家的贩夫走卒汇聚于此,交易的商品琳琅满目,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和稀罕物,甚至……人。 市场内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很多人,老少男女皆有,全都兴致勃勃的盯着人群中间那几个被粗壮铁链锁住的人。 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年龄不大或是年轻的少男少女,个个衣不蔽体,坦胸露背。 他们局促的挤在一起,或惊恐或木然的望着周围围观的人群。 而这些像货物一样被展示的少男少女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肤白貌美,轮廓深邃,正是白天萧清瑶与玉郎讨论过的两国混血。 各种污言秽语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撞进萧清瑶的耳中。 玉郎双手揣进衣袖中,对这种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低头看了一眼紧挨着她的萧清瑶,将白天那没有结果的话题重新捡了起来。 “追本溯源的话,当年大昭十三城破,西戎先锋烧杀抢掠,奸淫妇孺留下的后代,便是他们的祖辈。因为有利可图,大昭那座风月楼便做起了无本买卖,专门拐卖大昭妇孺供西戎权贵玩乐,到了年纪后便停了避孕汤药,特意生下两国混种的孩子自小调教成服侍人的玩意儿,供更多人买卖。”既能收敛巨大的财富支撑阐禹的王位之争,又能收买更多为西戎所用的大昭官员,收集大昭内部情报,也难怪阐禹手底下的那批人如此乐此不疲,疯狂敛财又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让这些人的野心愈发膨胀,肆无忌惮到青天白日就敢在城内掳人,终于还是碰到萧清瑶这块铁板了。 “混种,就是眼前这些买不起又爱凑热闹的百姓们起的。”玉郎看着风帽下露出的半张脸的萧清瑶,轻声道。 第201章 难为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君道不正,官职不明。上行,下效。存乎中,形于外。”萧清瑶看着围观起哄的人们,他们身上穿着西戎的衣服,可各个国家的长相特点分明,一眼就能认出其中大多数是来自大昭的商人,比起西戎的白皙高挑,东夷的粗犷壮硕,北肃的体毛旺盛,南诏的肤黑娇小,大昭国人反而比其他四国更好辨认。 他们用大昭各地的方言叫嚣起哄,并不会因为那些被铁链锁住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大昭人的血而动容,这里只有利益,没有国籍,也没有同胞。 以萧氏皇族和她的情报网都没有覆盖收集到的信息,可见事情有多隐秘,或者说根本没人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却延续了这么多年被西戎的人当做产业链发展壮大,甚至阐禹都能利用这个生意扩张自己的势力,助他登上王位,可见这财富积累的背后有多少大昭百姓的累累白骨铸就。 连大昭国君都不上心的事,甚至还有大昭的官员参与其中,不怪百姓如此冷漠无情。 但凡犯罪成本够高,他们也不会甚至不敢站在这里以买卖同胞为乐。 萧清瑶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动于衷,却只能权衡利弊,想着如何解决问题的方案。 而一旁的玉郎却在细细琢磨萧清瑶刚才的那番言论。 直到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风月楼的人出来搭台叫价,他才吩咐属下办事。 像往常那样,让人假扮成有意向的客人,分批分次将这些少男少女买下来带走。 “带我到西戎的那些人黑衣人,都是你救回来的孩子吧?多久了?”萧清瑶看着康叔朝人群中做了一个手势,几个人便逐渐分散开来为接下来的拍卖叫价作准备。 “差不多快十年了。” “花了不少钱吧?”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反而成就了鄙人的艳名远播?” “劳身费力,确实辛苦。我还藏了一点私房钱,回头让人送来,你也松快松快。” “那就多谢殿下了。” 两人顺着人流攒动,慢慢挪了出来,等到喧闹声逐渐消失,只余下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玉郎错开萧清瑶半步的距离,微微垂眸就能看到她兜头的风帽和挺拔的背影。 “玉郎若是在试探我,恐怕要失望了。”萧清瑶脚步不停,眼睛也在四处打量市集内的布局和地势,“我现在既不能炸了风月楼,也不能大张旗鼓为这些孩子们伸冤报仇。” 玉郎脸上的笑意始终都未曾变过,哪怕刚才见到被拍卖的孩子,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戴着这张笑脸面具,用它来隐藏悲欢喜怒,“殿下说笑了,成大事者,应以大局为重。这些孩子的事并不是炸了风月楼就能轻易了结的。” 萧清瑶却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察觉到玉郎的口是心非,她脚步未停,依然四处打量,看到新鲜好玩的东西还会凑上去询价与摆摊的商人聊些家长里短。 直到出了地下市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回程的路上,宽大的车厢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萧清瑶端坐在主位之上阖眼聆听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哒哒’声。 过了许久,玉郎主动寻了一个话题,“听闻当年殿下怒斩东夷大王子格日勒图,将其人头挑于大昭旗帜之上,以血祭旗,一路过关斩将将东夷四公主托娅逼退回东夷,大闹东夷王城还能全身而退,是传说还是真事?” 萧清瑶睁开眼,恰好与玉郎看过来的眼眸在空中交汇。 他的嘴角还带着那一抹如尺子量过般的弧度,仪态端正如世族自小培养的贵公子,只是身上那股劲儿,像是天生带着狐媚妖娆。 这种矛盾结合体,确实很吸引人。 “你就当做是睡前故事,是传说,都行。” 第202章 殉葬 他们所乘的马车进出城门并不需要停车查验,这也算是玉郎的专属特权,他们一路畅行无阻,回到郊外的私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玉郎先一步下了马车,很有绅士风度地站在马凳旁抬起手臂接萧清瑶下车。 萧清瑶也没拒绝,手掌刚刚触到玉郎衣袖上的绵纱,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带着几分趾高气昂和嘲讽,“哟,我说玉郎为何不肯接永固郡主的请帖,原来是金屋藏娇,佳人有约呢。” 三个华冠丽服,年纪不算大的小姑娘被人簇拥着从私宅斜对面的密林中走了出来。 原本安静的郊外庭院霎时变得热闹起来,一群人手持刚点亮的火把,陆续从小姑娘的身后跑了出来,将玉郎的马车团团围住,还站在马凳上的萧清瑶和一旁的玉郎瞬间成为众人的焦点。 三个小姑娘为首一人长得人高马大,五官十分艳丽,是很典型的西戎人长相,像一朵即将怒放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却也十分跋扈,眉宇间肉眼可见的狠戾,让她的美貌大打折扣。 她三步并作两步,先其他两个姑娘一步来到马车近前,就着扎眼的火光将萧清瑶从头到尾打量了几遍,最后落到了萧清瑶正要扶上玉郎胳膊的手。 “怎么?大热天裹着披风戴着风帽,是见不得人吗?”正是刚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娇俏女声。 “原来是高小姐,未曾远迎,还请见谅。”玉郎侧头打着招呼,嘴上说着客套话,只是身形未动,胳膊一直候在原地,等着给萧清瑶当扶手。 而萧清瑶也并未让他等太久,等高小姐在两人身前站定的刹那间,她得手刚好落在玉郎的手腕处,隔着薄薄的衣料,玉郎甚至都能感受到萧清瑶手上的温度和掌心老茧的触感。 他的目光被拉了回来,以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站在马凳上,比他高出一个头的萧清瑶风帽下的脸。 见惯了涂脂抹粉的贵族女子,这样不施粉黛的萧清瑶却并没有被谁比下去,他这才想到,外界关于她的传言有许多,手握重权,搅动风云等等,却没有一个关于她容貌的传闻。 啧,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的,怎么就选了这样一条路呢? 而与两人之间只有两三步之遥的高小姐见到此情此景,瞬间像是被外界刺激产生应激反应的猫儿,一边炸毛一边惊声怒吼,“安玉!” 萧清瑶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下了马凳,松开玉郎的手腕,径直走向私宅敞开的大门。 在路过挡住去路的人时,根本没见她有什么多余的动作,那个手持火把的仆从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往旁边歪去,正好空出了位置,可以让萧清瑶径直路过。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个门前瞬间陷入诡异的安静中,等高小姐和她的小姐妹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门前哪还有什么人影。 高小姐见状,愤怒值瞬间飙升至天灵盖,深吸一口气刚想发泄,却听站在一边的玉郎开口了。 他说,“对不住,前几天刚把家里的姑奶奶接回来小住几日,她眼神耳朵都不大灵光了,还请高小姐见谅……” …… 走进私宅已经离门口很远的萧清瑶,还能听到玉郎的胡编乱扯,还有他三两句就将小姑娘哄的服服帖帖,从怒发冲冠,连名带姓的‘安玉’又换回了温柔缱绻的‘玉郎’。 “还真是个人才。”萧清瑶咕哝了一声,却恰好看到廊柱阴影处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她朝身后簇拥着她的人摆了摆手,众人似是早就得了玉郎的吩咐,十分乖觉的屈膝行礼后退了下去。 静悄悄的长廊,仅剩萧清瑶一人。 “西戎的地盘,低调些。”她开口道。 燕三十九的声音自暗处传来,“姑娘该有的排面可不能少,尤其是敌国地盘。”他停顿了片刻,又特意强调补充道:“虐杀大昭百姓的敌国。” “查到什么了。” “安玉所言皆属实。风月楼,还有您去的那个地下市场,背后确实都是亳王阐禹在操纵运作。赵子易叛国属实,罪证正在收集,估计这两天就会有结果。” “再过一段时间,阐禹大婚前后就是西戎的大风季了,尤其山口附近。”萧清瑶细长的凤眸微微倒映着走廊上晃动的灯火,像是闪着一抹幽光,映在她漆黑的眸中,“联系潜伏在西戎大军中的探子,让他们摸清楚大军在御山山脉中的动线,驻扎的具体位置和换防的频率。” “明白了。” “国内情况如何了?” “正要请示您。李光复身边的死士陆续找过来试探解药的事,其中一个人用一条待确认真假的消息想要换解药。”燕三十九的表情,难得一见的凝重,“刘肇怀的身边有一批只效忠他一人的死士,是前朝皇族留下的势力,具体数目不详,这些人被下了一道死命令,命令的内容是:假如刘肇怀不幸身死,不论死于谁手,这些死士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唐清水坝及其他几处埋着火硝的地方……让大昭所有人给刘肇怀殉葬。” 第203章 部署 这确实像刘肇怀能干出来的事。 死也得拉着所有人垫背。 只是刘肇怀诡计多端、心机颇深,这消息也有可能是真假参半的烟雾弹,牵着她的势力四处搜寻其他可能埋藏火硝的地方,但其实只有已知的唐清水坝埋了火硝。 “唐清水坝的火硝已经确认,再派人重新查探京城那条秘道附近和皇宫内外是否有什么异常。其余的,交给陆翊和沧溟。”刘肇怀的母族姜氏已经衰败只余下几房五服外的旁系亲眷,与他有仇的人或者家族,无非就是皇族萧氏、陇东李氏和他最痛恨的皇城,再加上唐清水坝地下埋的火硝,这些加起来需要数目十分庞大的火硝才能成事。 “是。” “找到孙雪后,直接送到燕一那里严加审问,包括她制造火硝的数目,事无巨细必须全部交代清楚。”以火硝的数目还有可能倒推出刘肇怀埋火硝的其他几个地方,也能验证这条消息的真伪,她如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西戎这边,怕只怕刘肇怀会趁乱对大昭动手,到时候她腹背受敌,支撑不了多久,大昭就会彻底沦陷。 而以萧清瑶对刘肇怀的了解,他必定会趁西戎对大昭动手之际做些什么。 “姑娘还要继续倚仗孙氏那边研制武器兵甲吗?” 听到燕三十九的疑问,萧清瑶瞬间将发散的思绪收敛,“刘肇怀利用火硝要拖着所有人陪葬的事,告诉孙枢、孙虞,看他们如何应对。”自己族人闯下的祸事,若是有担当能扛下来,倒是还能继续用下去。这种高精尖的人才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缺资源,既然孙氏从根上腐烂了,那就连根带泥拔出来重新修剪换盆,尝试让年轻一代的掌舵,她暂时还能承受这方面的试错成本。 前提条件是能顺利化解这次西戎之危。 “是。哦,对了,那三个师兄妹已经安顿好了,风月楼的人发现悦珊珊不见了也没敢声张,暗暗查访了两日,咱们的人偷偷丢了些假线索,他们只当是被她师兄们偷摸救走了。”燕三十九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还有……据探子回报,赵子易镇守边关这些年,与西戎发生过不少次大大小小的摩擦冲突,每次都是他的亲信出面应战或是处理摩擦,然后毫发无伤的回来领功受赏,其他兵士们十分眼馋这份肥差,却也只敢私下里悄悄议论。” “什么时候打仗迎敌也算肥差了?更何况面对的是尚武的西戎。”萧清瑶嗤笑一声,“通敌叛国的罪证若是确凿了,等西戎这边事发,赵子易若是敢以‘清君侧’或其他什么名义带兵进京,你便回援京城,同留守京城郊外的暗卫汇合,围剿赵子易及其亲信、兰陵赵氏亲族,所有人,杀无赦。” “是!” 萧清瑶一连发了近十个指令,燕三十九一一记下离开后,夜更深了。 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毫无征兆的飘起了零星小雨,给闷热的夏夜带来丝丝凉意。 整个走廊上连鸟虫的叫声都轻浅了许多,知了声也淡了。 安玉站在方才萧清瑶发号施令的地方,仰头看着廊边一棵千年银杏树。 小雨淅淅沥沥,却未能将这层层叠叠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打湿。 “她的暗卫,早就把这里围了。”安玉将手伸向廊外,半天都没有接到一滴雨水,却依然执着不肯放弃。 “嗯,数目不详,身手了得。”康叔环顾四周,话中竟隐隐含着几分赞赏和期待。 “康叔也打不过吗?”安玉好奇的追问了一句。 “费些功夫。”康叔想了想,似是凝神思考,好半晌又补充道,“费不少功夫。” “所以,她和她的暗卫都知道我们刚才在听墙角却没有阻止?为什么?” “懒得对付?浪费时间?” “……”倒也不用事事都如此耿直,一针见血。 ‘啪哒’一小滴雨水,终是顺着枝叶滴下,落在安玉的手心处,他的眉梢却忽然一动,想起了自己与康叔私下说的那段话。 【既然眼见为实,不如就让咱们好好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是,如他所愿,让他们好好看着,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玉忽得攥紧手心,雨水的冷意划过他温热的手心,让他的身体情不自禁的跟着一哆嗦。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嘴上这么说,唇角却不受控制的微微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第204章 历史 自从那日集市回来后,安玉只要不出门应酬,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萧清瑶身边,或是看她处理正事,或是坐在一旁看她练武打拳,甚至好奇的掐指算了算她一天的作息习惯,看着她从卯时忙到丑时,几乎没有娱乐休闲的时间。 看着她每日收取各方势力的消息,包括使团行进的位置、大昭国内萧文辉、刘肇怀,李光复和李靳东等人的动向。 非但不避讳他这个‘外人’,这可怕的女人甚至得寸进尺的找到他的密室,将其中一大半金银财宝全部清理到他的房间,空出一半的位置建了一个巨型的军用沙盘,整个沙盘的地貌是西戎各大城镇关卡要塞还有如今西戎大军在御山山脉中的军事布防和地形。 安玉凑到沙盘的近前看着如此精妙绝伦的东西,忍不住啧啧称奇。 “都说殿下是军事奇才,运筹帷幄的战略家,最擅以少胜多的战术奇招。”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萧清瑶将一枚红色旗帜插在沙盘显示林木茂盛的至高点,头也没抬,随口回道。 安玉先是一愣,又反复咀嚼这句话,“殿下倒是大方,竟是毫不避讳将这种上乘兵法说与外族听。” “外族吗?也不完全是吧?” 安玉彻底安静下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依然在沙盘前忙碌着的萧清瑶。 始终翘起的嘴角渐渐没了弧度,不过是一息间,又恢复了往常那逢人三分笑的模样,“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萧清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继续盯着沙盘,“猜的。”又将一枚红色的小旗插在标示河流中上游的位置,“你一直在我面前提‘混种’,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安玉这下是真笑了,嘴角的笑纹荡开,像是湖中涟漪,眼如星辰,目光流转间,浅褐色的眸子变得深邃,“也只有殿下会观察得如此细致。”他笑出声,带着磁性的笑声像和弦的低音,“我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他左右观望了一圈,在离得最近的位置找了一个半人高的箱子,将上面堆放的金银珠宝随手扫落在地上,然后整个人像没骨头似得往箱子上一歪,完全一副准备话家常的状态。 “不怕吗?这内忧外患的死局。” 萧清瑶诚实道:“怕。” “怕江山沦陷,报国无门;怕将士无归,忠魂无依;怕百姓流离,民生凋敝……还怕有人问我,明明天下太平了,为什么还要死这么多人。” 安玉看着萧清瑶的侧脸,她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在低头思索行军布阵的事,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间,让安玉觉得周围的气息有了一丝变化。 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安玉听到萧清瑶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才要做万全的准备,尽量,尽可能,尽本分。” 不逃避,不放弃。直面问题,解决问题。 所以才有了那一次次以少胜多的着名战役。 她不是不怕,而是背后的信念支撑她坚持走向她想要的结果。 这个信念正如她所说,‘怕江山沦陷,怕将士无归,怕百姓流离’。 “我的外曾祖母,出生于十三城之一的彭阳城。”安玉坐直了身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完全看不出来了吧?我身上流着大昭的血。”他顿了顿,笑容淡了些,“彭阳城破,是我外曾祖母噩梦的开始,至死都无法瞑目。那个时候,她们甚至连自戕的权利都没有。西戎泯灭人性,将所有适龄女子关押起来,用她们的亲人逼迫她们就范,日日夜夜折磨不休……我追查过那段历史,活下来的女子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那段历史太过黑暗残忍,让安玉几乎没办法细说下去,仿佛多说一句,都会亵渎那些被西戎残害致死的亡魂。 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一个国家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国民?那些官员、守将弃城而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百姓们的下场? 安玉沉浸在悲伤中,却在恍惚间听到萧清瑶的声音忽远忽近。 她说:“以史为鉴,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第205章 图谋天下 安玉有所保留,并没有和盘托出,因为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噩梦的开始不仅仅只是他外曾祖母的噩梦,甚至他的整个母族,延续几代人就像是受了最歹毒的诅咒。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人性之恶没有底线。 当年大昭战败,丢城失地,十三座城池的百姓瞬间沦为西戎的阶下囚,奸淫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罪名。 抓人试药、虐杀取乐……西戎有一段时间尤为盛行一种名叫‘昭蒐’1的狩猎游戏,用大昭百姓为饵诱捕老虎之类的猛兽等等,各种花样百出,大昭百姓死状惨烈,常常尸骨成堆、血流成河,处处惨景频现。 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一年时间,大批拥有两国血脉的孩子出生就被圈养起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过着暗无天日的非人生活。 这些拥有两国血脉的混种,就以这种方式苟延残喘至今,每天都有死亡,每天也有新生,没人关心混种的死活,甚至在市集中叫卖的价格还不如一匹宝马良驹。 “他们大部分人都分布在这十三座城池中,有重兵围守,进城容易出城难。除了为风月楼供应漂亮的小混种外,阐禹的亲卫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十三座城池挑一批人带走,不知用处,生死不明。” 是阐禹答应返还的,赵子易正在着手交接的十三座城池。 萧清瑶没有追问安玉,他是如何逃脱出来,又是如何一步步成为西戎贵族的座上宾,这么做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解救那些同他一样,拥有两国血脉的同胞? 他闷声积累了这大笔财富,却也只敢暗中帮扶,将那些拥有两国混血的孩子们赎身带回来培养,就这样坚持了整整十年,却没被人发现,如此坚定的意志和缜密的思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萧文辉和阐禹做了一笔交易。”萧清瑶将她此行的目的和两国国君之间的协议言简意赅的复述了一遍。 安玉先是一呆,随即爆笑出声,笑到最后仪态也绷不住了,身体前倾差点从柜子上滚下来。 “哈哈……我~还以为~一国之君~该是多伟大多高高在上的人物,原来~哈哈,都不过如此。”安玉姿态优雅的自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生理泪水,“也是,若国君都能像殿下这般,大昭就不会国土割裂,更不会有我们这种人,背负着屈辱和伤痛苟活至今,时时刻刻提醒着大昭过去的不堪和窝囊。”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那一瞬间,整个密室,落针可闻。 萧清瑶看向安玉的眼神带着审视。 仿佛只是他的错觉,整个人像是被猛兽盯住的猎物般,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一闪即逝,再眨眼的功夫,安玉看见萧清瑶手中又多了一枚绿色的小旗帜。 “你说十三座城池有重兵围守?西戎的百姓也不能随意进出吗?” “是,只有少数的贵族官员还有阐禹的亲卫可以进出,但也必须要有特殊的通行文牒。” “城内都是活下来的大昭后裔?” “是,几乎都是。总共约五六万人。” 萧清瑶放下手中的小旗,思路彻底聚焦到这件事上,“三十九。” 一道黑影从成堆的金银器皿处跳了出来。 “去探。十三座城池以及靠近大昭领土方向周围是否有什么异常。” “是。” 安玉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道影,也掩藏了他眼中的真实情绪。 萧清瑶轻轻瞥过垂眸不语的安玉,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转回头,眼睛盯在沙盘上,从近前的地形一路看向临近大昭的御山山脉,巍峨高耸的御山山脉绵延千里,地形地势复杂,山高林密、沟壑纵横,与大昭边境县外城、城壕两道工事相连,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就算西戎再如何好战善战,擅长利用远程大规模杀伤武器攻城,想要攻下御山关也没那么简单,必然要消耗不少人马才能成事。 阐禹的野心和图谋不会允许他将大量的兵力用在消磨大昭的城防工事上。 毕竟临近的北肃和南诏也不是吃素的。 一旦阐禹对大昭动手,北肃和南诏第一时间闻风知意,恐怕不会坐以待毙。 若是两国联手南北围攻,再加上一个半死不活的大昭奋起反扑。 阐禹不会容许西戎陷入这种境地,所以…… 这是一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棋。也是一步出奇制胜,成就伟业的棋。 阐禹屯兵百万于御山山脉不是要对付大昭,他的目的是一鼓作气,将西戎北面的北肃和南方的南诏一并拿下。 一统天下。 阐禹这步棋从夺位之前就开始下了。 第206章 诡计 事急从权,探查十三座城池的事迫在眉睫,毕竟关系着接下来与西戎的军事较量和大昭内乱的问题。几乎是萧清瑶的命令刚传达下去,埋伏在大昭国境线附近的暗卫便动了起来,与假扮送行使团,如今依然留守御山县外的暗卫里应外合,进行小范围的地毯式搜索。 第一个察觉到‘使团’有些不对劲的,是左思琦。那日与萧清瑶不欢而散后,左思琦就与她安排的‘使团’队伍混在一处,静等她的承诺,将他悄无声息的送回真正的使团队伍里。 后来也确实有人与他确认过归程的大体时间,用什么样的方式将他送回被萧清瑶‘绑架’的使团队伍里。 事事周全,连细节借口都帮他想好了。 正如萧清瑶所言,当初绑架使团的官员时,是打乱了次序,不同部门不同官职,各不相识的人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确实方便他悄无声息的归队,等西戎这边的事一结束,再‘名正言顺’的被巡逻的戎边将士救回。 关于这一点,萧清瑶似乎是准备了好几个计划,只是当时他的心思还停留在‘萧清瑶大费周章的将他留下来究竟是要干什么’这件事上,倒是对她后续的安排并没有太过关注。 因为知道身边这些人是萧清瑶的暗卫,左思琦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既觉得安全无忧又在纠结萧清瑶不肯告诉他的事。 这好奇心一旦被激发,却迟迟得不到答案,真是让人抓耳挠腮的难受。 而他还要维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爱管闲事’的性格,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观察身边暗卫们的动向,想着早日回归正道也总比日日煎熬纠结要强得多。 连续两日,相同的时辰,左思琦突然发现与他同住一个院落东西两间房的暗卫悄无声息的飞身翻出驿馆,没几个时辰以后又原路翻了回来。 暗卫们大概早就得了萧清瑶的吩咐,对他并不避讳,否则按照这些暗卫的身手和本事,行事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 至少在这边陲重地,他们却能来无影去无踪不惊动围城的守军,就已经侧面说明他们的本事有多了得。 丑时,左思琦毫无睡意,有些焦虑的一边啃着手指甲,一边在房中来回踱步。 直到习武之人的直觉,察觉到房中那似有若无的存在感,他才猛然转身,就着窗棂透进房中的月光,看见站在阴影处背着光的人形。 “边境恐生变故,明日一早送大人回京。” 这是住在他隔壁,刚翻墙回来的那位仁兄,好像是叫燕五十五。 左思琦嘴皮子比脑子快,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什么变故?”反应过来后,又十分懊恼的赏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房中似有笑声自燕五十五的方向传来,他像是早有准备,笃定左思琦早晚会好奇问出来,在他啪啪自打嘴巴的时候,语速又快又密,条理却十分清晰,“西戎假意求和却屯兵百万于御山山脉,看似是要通过御山险峻强攻大昭,实则已经在丢失的十三城内挖通了通往大昭边境防线内的密道。据观察,这十三座城池中的密道若同时启用,西戎大军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开防线直接抵达大昭边境各县郊,甚至不必动用西戎的那些神兵利器,大昭国门大开,撑不过半日。” 漆黑的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左思琦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嘶~什么?不是~”左思琦想说些什么,可他不是傻子,恰恰相反,没有强大背景和人脉的他能走到今日,是血泪的教训,浇灭了他的一腔热血。 大概除了陆翊以外,没人记得他左思琦也曾是跨马游街的探花郎。 一入红门深似海,从此半点不由人。 见惯了世道黑暗和官场虚伪,挣扎过也彷徨过,从那时起他便只想求一个安稳度日,管好自己,支撑起门庭冷落的家族便是他今后的目标。 从前,他给萧清瑶行方便,也不过是在没有威胁到他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给皇亲国戚一个面子交差了事。 他毕竟身处权力中心的京城,又隶属京城行政官署的京官,总领包括监管市政、民政、刑法等在内的各方事务。 他看得懂也很清楚目前大昭的情况,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战乱动荡,只是做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的’废物’,再想重拾那腔热血,他却过不去心中那道坎。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再难找回。 他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自己,才果断拒绝萧清瑶的请求,哪怕事后他内心深处在挣扎。 左思琦知道萧清瑶的图谋必然不小,因为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她干得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只是没想到,今日,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官,会直面国破家亡的大事件。 “殿下呢?” 燕五十五这次却没有老实回答左思琦的问题,而是叮嘱道:“明日卯时,大人别忘记。” 眼看着说完就要离开了,左思琦却连跨了三四步,直接将燕五十五逼到房间的角落中。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左思琦对上燕五十五的眼。他的眼神清澈像一泓清泉。 左思琦又问,“殿下呢?” 燕五十五静静回视他,许久,“自然是要与大昭边境的百姓们共存亡。”他笑了笑,眼中似有一抹光,“当初,陵山一役,姑娘就说过,‘犯我大昭者,杀无赦’!” 第207章 连环局 燕五十五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会儿她应该收到消息,开始重新布局了。” 同一时间,远在西戎的萧清瑶确实收到了最新消息,包括两国边境交界处的地形图、十三城通往大昭地道的走向图和双方目前的驻军图。 密室中,只有萧清瑶和燕三十九两人。 安玉两日前接到一个请柬,带着康叔离开后便没再回来。 临走前还特意当着萧清瑶的面,吩咐这座宅邸的其他人,让他们好生招待,不得怠慢,且十分放心地让她进出这堆满金银财宝的密室,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惦记这些财富,端了他的老窝。 甚至还大大方方的劳烦萧清瑶帮忙看着点,进出记得随手关门。 因为事情过于蹊跷,燕三十九还特意问了一嘴,“这安玉,图什么?” 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巧合到像是故意做了局试探萧清瑶的反应,然后根据她的反应循序渐进。一环扣一环透露出西戎的重要情报,包括风月楼和市集的来历,还有十三座城池以及两国混血的故事。 千丝万缕都关乎着大昭的生死存亡,若是被西戎人知晓,这可是通敌叛国,抄家灭族的大罪。 “不是反复确认过了吗?那三个师兄妹的来历,大昭境内没有这样的门派标识。” 燕三十九呆愣片刻,“姑娘早就知道了?这果真是个局?从悦珊珊那里就开始了?”猛然一惊,冒出一头冷汗,他有一堆疑问,但却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口,憋到最后,来了一句,“姑娘早就识破这是一个局,然后还真敢跟他们来西戎?也不怕被……”灭口。 萧清瑶却奇怪的瞥了燕三十九一眼,“不是还有你们么?” 有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和成就感瞬间在燕三十九的心中生根发芽,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参天大树,这种感觉奇妙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就,很爽。 燕三十九还沉浸在被萧清瑶需要和信任的暗爽中,却听萧清瑶继续道。 “只是按照安玉的经历,她母族遭遇的一切,罪魁祸首除了西戎,还有对自己人民不管不顾的大昭才对。” 被自己国家背弃的那些百姓,当时有多绝望,如今她们的后代就该有多痛恨。 可就目前来看,安玉所做的一切,似乎在偏向大昭。 很别扭,他不想大昭被灭国,却选择了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通知’她,就像燕三十九的疑虑。 安玉,图什么? 安玉的问题很多,最终目的不明,可如今更迫在眉睫的事,大昭如何度过这次国破家亡的危机。 萧清瑶将手中的地形图、走向图和驻军图全部记在脑中,又将视线看向巨大的沙盘,脑海中的记忆与沙盘上的地形一一对应,用不同颜色的旗帜重新做了标记。 “第一,我晚点就启程去西戎王都威戎城与十四汇合……” 燕三十九刚想开口阻止,却被萧清瑶摆手打断了,她解释道:“本来是想在西戎动手前,先下手为强,利用西戎的大风季和黑油喷射器,将西戎大军困死在御山,再由北肃和南诏施压,逼迫西戎放弃侵略计划。如今知道了这御山山脉直接连接十三座城的密道入口,再用这种方法,根本无法阻止西戎大军,反而会激怒阐禹,加快侵略步伐,要不了半日,御山关必会沦陷,当年十三座城池的惨象再度上演,甚至更加惨烈……” 燕三十九沉默不语,他已经预见到了事情的走向,确实如萧清瑶所言。 可明白是一回事,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萧清瑶主动入虎口,直面那个阐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的阐禹…… 一个从王子时期就开始布局,利用两国混血的遗孤挖通直达大昭御山关内的密道,那浩大的工程可都是用数万条人命一点点填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对萧清瑶起了杀心。 所有妨碍阐禹成就宏图伟业的人,都被他杀掉了,用兄弟姐妹以及亲族的血肉铺就出的帝王之路。 萧清瑶能去东夷杀个对穿,是天时地利人和,只有他们这些跟随的暗卫知道那段过程的艰辛,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如今面对比东夷大汗腾格里更棘手的亳王阐禹,燕三十九担心,萧清瑶会折在西戎。 萧清瑶当然知道燕三十九的顾虑,抬手拍了拍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你们陪我一起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倒是你,带人回防增援京城,拿下赵子易得事,也不容易,当心些。” 燕三十九低头对上萧清瑶狭长的凤眸,她一直都是这样,哪怕情况再如何危急,哪怕身受重伤,眼中都不曾消失的那抹光亮,像一盏明灯,能给予所有人希望和勇气。 她太笃定了,沉稳冷静,所有事都能迎刃而解的样子,总能让人忽略她的身份和年纪。 忍不住想要靠近,加入她,看看这样坚定不移的目光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的意志如同磐石般牢不可破,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困境能动摇她的信念。 燕三十九深吸一口气,“这个计划……不变?” “第二,按照萧文辉的行事作风,必然会在他登基前完成十三座城池的交接,出兵东夷凯旋而归等功绩来力证他的皇位名正言顺。也就这几天了,等出兵东夷的将帅定下以后,赵子易差不多也该动了,你明天一早启程回京,陆翊会在京城配合你的行动。” “是!” 第208章 西戎王都 就像植物需要阳光,大部分人都喜欢趋向积极正能量的东西,这是人性本质的需求。 尤其是接触过黑暗的人,比任何人都向往光明。 身处这个战乱频发,局势动荡不安的时代,在很多人都对这个时代不再抱有期待的时候。 却有这样一个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不要放弃,因为成功就在不远处。 即使黑夜再漫长,黎明终将到来。 燕三十九站在私邸最高的阁楼屋顶之上,目送萧清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那一刻,万籁俱寂,天边的尽头突然泛起一丝微光,那是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万物还沉浸在黑暗中,微风轻拂,树叶摇曳,一切都在为迎接黎明作准备。 *** 西戎的国土面积只有大昭的三分之二不到,快马加鞭不逊于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再加上安玉特意留下的路引,在假扮她的燕十四等一行人刚抵达西戎王都威戎城时,她也伺机混入王都,在各国使团暂住的驿馆——戎都驿附近街巷徘徊观察。 比起东夷黄土沙漠的异域风光,西戎的建筑风格倒是与大昭差别不大,只是更加粗犷豪迈。 西戎王都的建筑恢宏大气,用色大胆奔放,在雄壮威严中带着十分绚丽的颜色,将原本两种极端的特色融合在一起却不显突兀,倒是与西戎国的民风相通。 西戎人的着装喜好比其他几个国家更大胆奔放,尤其是女装,所有设计都是为了凸显女性凹凸有致的身材,衣袖腰身紧窄,样式简单,色彩鲜艳,更便于出行。 她们没有被约束,也不是男子的附属品,相反,有权势地位的贵族女子还会为了争夺面首大打出手,相互较劲攀比。 安玉的存在也间接验证了这个问题。 大概是因为这种社会风气使然,西戎的人口数量是其他所有国家加起来的总和还有余。 萧清瑶甚至在想,阐禹一心想要拿下大昭一统天下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西戎的国土面积和资源已经不能满足西戎的人口需求了。 戎都驿,专门接待高级官员和各国访问使团的驿馆,位于王都威戎城的西南角,外扩至城墙外围,占了整整一条巷子。 那种国家层面要强撑面子的心态在此处凸显出来,哪怕土地资源再紧缺,这种接待外宾的地方尤其宽广开阔,格外富丽堂皇,连驿馆中接待使团的侍婢、侍者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美女俊男。 大昭的使团是最后一个到的,就连距离西戎最远的东夷使团都比大昭早到了一日。 驿馆外的巷子口有重兵围守,却不耽误路过的百姓们驻足围观。 萧清瑶的身型长相再稍作修饰后,哪怕在西戎的大街上以真容示人也不会有违和感。 她就混迹于人群中,听着西戎的百姓对大昭的使团评头论足。 “东夷那种小地方的公主上赶着嫁来西戎也就罢了,怎么连大昭的公主也来凑热闹了?” “要不说咱们陛下威武呢?连大昭这样的大国都赶着来讨好!哈哈哈……” “就是呢!听说大昭这位公主还手握实权,能征善战,一路东行,把东夷王庭搅了个天昏地暗,这要是嫁过来,不得按着东夷的那位公主打,再把咱们陛下的后宫闹个翻天覆地……” “怕什么?反正咱们陛下早晚都会一统五国,到时候别说大昭公主了,就是大昭的皇帝都是咱们陛下的阶下囚了。” 周围的百姓大概是随着这人的描述脑补出王宫内两个公主扭打在一起,鸡飞狗跳的场景,又或者是为他们勇猛精进,即将一统五国的陛下欢呼雀跃,总之前面这两句话引的周遭百姓哄然大笑,气氛好不热闹。 “哈哈哈~” “哎,快看,大昭公主下车了。” 人群一阵骚动,隔得老远,依稀可以看到,精美绝伦的马车上弯身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透纱罗全幅缀于帽檐上,轻纱下垂障蔽全身,除了身高以外,连根头发丝儿都看不到。 百姓们一片嘘声。 “切,这大昭公主怎么回事?是见不得人吗?遮头盖脸,太小家子气了吧?” “哈哈哈,大概是中用不中看吧!” “你们想什么呢?整天风吹日晒带兵打仗的女人,能好看到哪去?” ‘大昭公主’未作任何停顿,就在一片嘘声和起哄声中下车进了驿馆。 全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萧清瑶一直目送燕十四的身影消失在驿馆的大门后,才随着看完热闹的人群拐进一家卖香的香铺。 还没等她站稳,一个打扮的漂漂亮亮,花枝招展的‘花蝴蝶’扑了过来,捏着嗓子,十分热情周到,“欢迎光临沸家香铺!小姐想买什么?香粉?胭脂?还是助兴香料?是会情郎呀还是找相好……”在看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花蝴蝶’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变脸的速度实在太快,笑容还没完全褪去,眼泪‘唰’得一下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薄薄的红唇一瘪,“嘤~” “?” 第209章 一零一 这是暗卫里面与她年纪相仿的暗卫——小一零一,是燕子萁最后补充进来的一批暗卫,因为年纪小长相讨喜,又挺会来事,懂得察言观色讨其他暗卫哥哥姐姐们的欢心。 拟定各国探子的名单是燕子萁亲自筛选后,呈报给她过目再落地执行。当初看到名单上有他,萧清瑶还略微惊讶了一下,但也没有质疑燕子萁的决定。 只是印象中,这孩子早先不是这副模样的。 说是入乡随俗,又有点不大对劲,毕竟西戎这边喜欢的男子类型只有两大类,还是两个极端,一是孔有武力,浑身腱子肉的肌肉男;还有一个最近几年盛行的,像安玉那种类型,貌若潘安,魅而不妖,会哄女孩子开心,情绪价值拉满的美男子。 这两种都属于正常男子范畴,而不是……涂脂抹粉,娘气逼人。 可他梨花带雨又十分委屈的模样,好不可怜。萧清瑶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抬手刚想安抚性的拍拍他的肩膀,他却突然眉头一皱,生理性的干呕了两声。 “哕~哕~” 这下好了,泪涕横流,糊了他满脸。 两人互相嫌弃的各退一步。 同时道: “你吃坏东西了?” “姑娘,好臭!” 日夜兼程的赶路,几乎都要睡在马背上了,没时间洗澡换衣服也正常,尤其她的大腿内侧到臀部的位置,虽然出发前穿了特殊防护的护具,可距离实在太长又急着赶路,身上除了汗味还混合着一丝血腥味和伤口发炎溃烂的味道。 刚才混在毛发旺盛,体味浓烈的西戎百姓中还没觉得如何,遇到对气味敏感的小一零一,又是在这种有限的空间里,可不是一下上头,差点没把昨天的隔夜饭呕出来。 “……”这小孩,这么喜怒形于色,怎么做深入敌国的探子呢? 对气味敏感的小一零一也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不嫌他家姑娘脏臭了,一把抓住萧清瑶的衣袖上下打量,刚想细细探问,又想到门店大堂人来人往并不安全,便装模作样的招呼客人般邀请萧清瑶到后院调制香料。 叮嘱几个香倌照顾好前面的生意,他引着萧清瑶一路走向商铺连着后院的厢房,待左右探查未见异常后,又仔仔细细的环顾厢房四周,确定没问题后才将门关好。 “姑娘受伤了?” “骑马赶路,磨伤了大腿,无碍。” 小一百一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可是大腿内侧的软肉,这么云淡风轻的模样,要不是他对气味敏感闻到了血的味道,竟是一点也看不出她走路姿势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这么能忍。 他赶紧转身找出药箱,将自己平日里调制的金疮药、止痛药各种治疗外伤的药物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捧到萧清瑶面前。 两人自进了后院厢房,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小一零一身上那股娘里娘气的劲儿便消失了,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正是一个舞象之年该有的样子。 萧清瑶也不客气,捡了几瓶能用的揣进兜里,道了声谢。 一零一看着她的动作,“姑娘不用吗?”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你确定?要我在这里更衣擦药?”萧清瑶环视一圈,这厢房连个隔间和屏风都没有,寸土寸金,不算大的大通间只有家常日用的桌椅板凳和几个叠放在一起的木箱子,一张大又宽的长案上摆着各色香料和调制香料的工具。 这是用来工作,短暂小憩的地方。 萧清瑶的话音刚落,一零一的脸瞬间从脸颊处一路红到脖子根,没一会儿,连耳朵都变色了。 整个人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局促又难为情的僵在原地,与刚才一照面时的‘花蝴蝶’简直判若两人。 “……刚收到姑娘来王都的消息,没想到您就来了。” 可他变脸的速度倒是同刚才一样快,红色还未完全褪去,整个人便已经镇定下来,直接公事公办的切入主题。 还真是块做探子的料。 “计划有变,事急从权。” “需要属下做什么?” “你收集到的,关于西戎王都所有情报。”她很少动用埋在其他国家的探子,除非情况紧急,更多的是怕他们在异国他乡,万一暴露行藏便是必死的下场。 少一次联系便多一份安全。 目前,她只需要收集积累各国境内的基本情况,包括民生、城市简单布局等,不用这些潜伏的探子刻意做什么。 所以燕子萁筛选探子的时候,更多的是挑选出精通伪装、情商高、懂得变通,能力比较综合,但武力值不算高的人分散在各地。 他们可能像燕一零一一样是香料店的老板,也可能是贩夫走卒或是底层官员,只有燕子萁和她知道所有人的信息和接头暗号,不到任务需要的时候,其他人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是对谍报人员的保护,方便他们最后能够全身而退,安全回到祖国。 第210章 分析 只要是笔墨落到纸上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决定事情成败与否的‘蚁穴’,一零一收集的所有信息并没有记录在纸上,而是刻在脑子里。 待萧清瑶开口询问,他便一股脑的将重要情报浓缩成精华,一边说一边将长案上的香料清空,又在瓶瓶罐罐中捡出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陶瓷罐,打开盖子,一股又酸又带着铁锈,类似于铁醋溶液的臭味直冲萧清瑶的天灵盖。 一零一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刷子,伸进罐子里沾了沾,刷子带着味道冲鼻的不明液体,一点点涂抹到长案之上。 几乎是液体刚一接触到长案,原本原木色的桌子瞬间随着液体沾染的地方发生了变化。 深灰色几近黑色的纹路逐渐显现出来,随着一零一将整个液体涂满长案,一幅军事地图跃然于木桌上。 这是西戎王都的地形图,用军事地图的标准标识出建筑位置,甚至王都背后倚靠的山脉、河流的走向,树木洼地都标识的清清楚楚。 一零一似乎知道萧清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指着桌上的地图一一给她解析重要的建筑和可以利用的地形。 “鹰盘山,远处眺望山脉最顶端的山峰像两只连在一起的鹰头,西戎的国徽旗帜也是由此而来。鹰盘山山脉几乎纵横贯穿整个西戎国,东起与大昭的御山支脉相连,西至大西海海岸线,南面支脉延伸出的悬崖峭壁和淄川河正好与南诏相隔,算是两国的边境线。” 一零一指了指西戎王宫的位置,“西戎的王宫倚靠鹰盘山而建,背面悬崖峭壁,上山的唯一出入口在王宫的西南角,常年有重兵把守,目前是阐禹的亲卫军统领姬楚亲自看管守卫。” 一言一行都在为攻打西戎做准备。 等一零一将地图解析完毕,萧清瑶看着他又重新将长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看不出半点破绽。 她啧啧称奇,毫不吝啬的伸出大拇指,夸赞道:“咱们小一零一很棒,很优秀!” 长这么大,一零一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夸奖,他表面镇定自持,实则早已心花怒放,低着头假装忙碌,嘴角忍不住翘起又刻意压下,然后又翘起,来回折腾好几次后,一零一听萧清瑶说道。 “西戎人的国力和军事力量乃五国之首。” 一零一下意识的想要张口反驳,却被萧清瑶摆手打断了,“承认别人优秀,并不代表否定自己。取长补短才能不断进步。西戎的内乱是王族两代人为了争夺政权皇位,虽然导致国力停滞不前,却也没有伤及根本,不像大昭的内乱,影响深远,民生有损便是动摇根基。大昭的问题在于,既要去除那些不安定的因素,换来长时间的休养生息,还要提防西戎的野心和东夷的骚扰。” 一零一静下心来,正准备听萧清瑶讲些更深层次的道理,却听她话锋一转,换了一个话题。 她问:“我对亳王阐禹的了解都是通过情报和一些传言拼凑出来的,但前几天遇到一个人还有一些事,让我觉得……”萧清瑶说着,将有人向东夷大汗腾格里献计让他与西戎联姻解困的事以及十三城的密道、风月楼和西戎市集的事等等大体讲了一遍。 “刚才在街上驻足,却听到西戎的百姓在讨论阐禹统一五国的事,并且为此感到自豪。” 一零一一时没明白萧清瑶将这些事情摆在一起说的用意。 下一刻,谜底便揭晓了。 “争夺王权时,阐禹是所有兄弟姐妹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谁能想到最后的赢家会是他。阐禹布局多年,暗中埋下这么多种子,一环扣一环,全在为他的野心铺路。城府深的人通常沉稳内敛,不露锋芒,低调谦逊,喜欢悄无声息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一招致胜。这样的人,不会允许百姓们将他的野心宣之于口,甚至还是在驿馆门前的大街上,所有国家的使臣都在的情况下大大咧咧的当作谈资吆喝出来。” 萧清瑶问他,“但是西戎百姓习以为常的样子,不像是有心人特意跑来这里乱说的。你在西戎王都生活,阐禹要一统五国的事,是从什么时候在民间传开的?” 一零一一呆,低头回忆思考片刻,“是东夷的七公主萨穆尔来到西戎向阐禹求助出兵东夷前后。民间便开始盛传亳王阐禹天命所归,万国来朝,四海臣服,即将统一五国的谶语。这件事闹的动静不小,阐禹当时还派亲卫军各处搜查散布这种言论的人,只是众口铄金,萨穆尔来西戎不是秘密,百姓们也对这种言论深信不疑。” 萧清瑶正准备将事情重新串联一下,却听得一墙之隔的大街上传来十分惊人的喧哗声,连紧闭的门窗都掩盖不住。 萧清瑶与一零一对视一眼,得到默许后,他快步走向靠近街道那边的窗户,伸手打开后,更大的喧闹声自墙外传了进来。 只听人声鼎沸中,一道女高音高亢又嘹亮,“来呀,快去驿馆看热闹呀,东夷那个萨什么尔公主打上门来啦~” 第211章 算计 戎都驿外整条大街的外围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比刚才还要夸张。 官方似乎并没有驱散人群,只是派遣掌管王都事务的亲军都尉臧海,领着千数官兵出面维持秩序。 为了方便东夷七公主萨穆尔的马车顺利抵达驿馆,臧海还特意分出百十号人来,组成人墙预留出一条直通驿馆大街的路。 东夷公主萨穆尔要找大昭公主萧清瑶麻烦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成了两国公主以争夺谁大谁小,谁先爬上陛下的床为由,准备在驿馆门前一决高下。 耍猴儿不怕人多,看热闹不嫌事大。 戎都驿外街比西戎过传统节日时还要热闹,甚至有人瞅准了商机直接在大街上支了个摊子,设了一场谁输谁赢的赌局。 “臧海都来了,看来是上面那位默许的。” 戎都驿街道口,沿街的酒楼雅间,或坐或站着三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人吊儿郎当,完全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没骨头似的倚在窗户边,看着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道被堵了个水泄不通。那个东夷公主的马车已经顺利停在驿馆前,阵仗大得吓人。 老半天见没人回应,他微微动了下脖子,转头瞥了一眼坐在茶案前烹茶的男子,“嘿~她不是在你那住着吗?那个萧~萧什么瑶的。怎么样?今天这事儿,你怎么看?” 安玉将茶汤倒入三个杯子,分好茶以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观色、察型,凑到鼻端闻香再小口啜尝。 看着美男烹茶闻香虽然很赏心悦目,但纨绔显然对这幅画面没什么兴趣。 耳边听到街头的骚动声更甚,赶紧转头定睛一看,那位姿容绝世的东夷公主已经下了马车,大大方方地站在驿馆门前供西戎的百姓‘瞻仰’。 她仿佛知道自己的美丽,天下无双,一身无袖的袍子,带着游牧民族特有的野性,全身富丽堂皇,色彩丰富绚烂,愈发衬托出她独一无二的美。她身姿轻盈,像是草原上灵动的小鹿,又仿佛塞外的神女,如雪山山泉般泠冽纯净。 纨绔子弟‘嘶’了一声,以示对美人儿的欣赏和尊重。 他‘哎’了一声,贱兮兮的叫道:“翟景之,你快来瞅瞅,这东夷公主比你家那位号称西戎第一美人的妹妹还漂亮哎~”话还没说完,一片薄如蝉翼的飞刀自坐在安玉对面的男子手中划出,几乎是贴着纨绔子弟的脸颊飞过,‘啪’得一声,插在了敞开的窗棱上。 下一瞬,纨绔子弟的脸颊处有一丝鲜血溢出,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却不甚在意,随手摸了一把,用手指拭去血迹,放在嘴边舔舐干净。 “啧,开不起玩笑。”他觉得实在无趣,连美人的热闹都不看了,走回茶案前,将安玉倒好的茶一口饮尽,顺势歪倒在茶案边的软垫上。 难等正经道:“怎么说?真要坐等那位做大做强一统五国,然后将城里剩下的那些人折磨致死?” “她故意放出的消息,北肃和南诏已经验证过了,南诏目前还没有动静,北肃却已经在备战状态。如今大家都知道‘萧清瑶’抵达王都,不管是阐禹还是北肃和南诏的人,必定会亲自面对面探一探她的虚实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安玉放下手中的茶杯,“她知道了十三城密道的事,恐怕会提前动手,或是剑走偏锋来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奇招。但在她行动之前,恐怕会先察觉到我们布的局。” 室内瞬间安静了片刻,翟景之才接了话茬,道:“她可靠吗?” 安玉却笑了一下,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好说。”然后看向一边的纨绔,“现在这种情况她应该不会出现,阐禹试探不到她必定还有后招,也许今晚,最晚明天,估计会为使臣们举办一场接风宴。阿耀,到时候,就看你的了。” “我?我一个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人,能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美人吗?萧清瑶是美人。” 嘁~他又不是傻子,美人如花,或是带刺的玫瑰或是华贵的牡丹,但能将东夷捅个对穿,又大权在握的食人花……恕他无福消受。 乌耀暗自腹诽,却在回家后真的收到了今晚在王宫为各国使臣接风洗尘的消息。 “心眼多的人,果然可怕。” 能被心眼多的安玉又算计又忌惮的萧清瑶,更可怕。 第212章 燕十四 东边挂起一弯月牙,渐渐安抚了白日的燥热,夜空裹着漫天的星辉,给整座王城披上了一层凉衾。夜凉了,却无法阻止躁动的人心。 原本以为会看一场热闹的各方势力和百姓们,愿望终究是落空了。 正如安玉所言,萧清瑶确实没出现,而东夷七公主萨穆尔也不是专门来驿馆挑衅的。 下了马车,她被人簇拥着走进驿馆,环视一圈,就被驿馆的侍者引至东夷使团居住的院落。 驿馆的占地面积很大,要通过一条很长的走廊才能抵达目的地。而好巧不巧的是,她一路行来,正好在走廊拐弯处,看到一座院落,门前站着一排全副武装身着大昭军服的兵士,几乎将整个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院落的大门敞开,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居住。但萨穆尔知道,东夷的仇敌就在里面。 带路的侍者见她驻足观望,便笑着解释道:“大昭的公主殿下舟车劳顿,沐浴更衣后便休息了。” 萨穆尔嘴角弯了弯,带出一声讥笑,眼中充盈着无限恨意和更多复杂的情绪,“不是能征善战,冲锋杀敌无人可挡吗?”说罢,不再停留,直接昂首阔步向前走去。 她似乎只记得萧清瑶手上沾染了她兄弟姐妹和东夷将士们的血,却忘记了是东夷对大昭侵犯在先,惨死在东夷屠刀之下的大昭亡魂尸骨未能安息。 而此刻的萨穆尔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仇敌不在院落中,而是踩着她头上的廊顶,悄无声息地翻入各国使团的院落转悠了一圈,听完墙角后,才回到大昭使团所在院落。 院落回廊,一处隐秘的角落,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身着大昭中郎将和校尉武将官服的人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只听那身着校尉官服的人,声音带着明显的犹疑,不确定道:“她好歹是皇族,是咱大昭的公主,真要这么做吗?” 中郎将倒是比他坚定许多,只是言语中暗含了几分鄙夷,“皇族?公主?呵呵,你别忘了,伺机给她下药把她送到阐禹的床上是皇族,是她亲爹下的指令。” 校尉还是觉得不妥,刚想开口再纠结几句,却被中郎将直接打断了,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别想那么多,咱们本来干的就是苦差事,送嫁到敌国也就罢了,还得干这种生儿子没屁眼儿的龌龊事。谁叫咱俩没后台,好差事总也轮不到咱们,竟给那些王八羔子擦屁股了。” 校尉深深叹了一口,认同道:“巡视防线,加固工事,有闲有钱……听说上一次批下来的军费有大半都进了赵大人的口袋还有他身边的那些……” 两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回廊慢悠悠地走远了。 萧清瑶缩在回廊顶部最粗的横梁之上,待再也听不到两人的脚步声,她才从梁上飞身跃下。 “啧,真是走到哪都逃不开这种烂梗,除了下药能不能想点别的新招儿?”搞得像她若是真的失身了就必定会死心塌地委身一样。 或者是盼着她一时想不开会自戕?别说她活了两辈子,哪怕再活三四五辈,她都不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萧清瑶顺着庭院的回廊一路走到正房,这是大昭公主的居所,里里外外却不见一个人影,待她悄无声息的潜入房中时,层层叠叠的幔帐后,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影,背脊挺直,犹如出鞘的宝剑。 看到这副光景,萧清瑶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谁?” 一道暗光从层叠的幔帐缝隙划出,直逼萧清瑶的面门。她后仰弯身躲过,怕暗器在屋中留下更多痕迹,不得不后空翻转几下,用双脚接住暗器,顺势翻转后落地。 暗器发出的瞬间,燕十四已经反应过来,立马从床上弹跳起来,飞身扑向萧清瑶,却为时已晚。 “姑娘!” 待到萧清瑶顺利接下暗器,十四轻盈的身体也随之而来,一头扎进萧清瑶的怀中。 “好家伙,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啊~”怕燕十四受伤,萧清瑶刚刚站稳还要顺势卸力接住她的身体。 两人第一反应,都想保护对方,反而出了问题,谁也没站稳的情况下,‘咚’的一声双双倒地,就地滚了两圈。 萧清瑶扯到了大腿内侧,‘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古人诚不欺我,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 好在,此次‘送嫁’的队伍都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只管人在他们眼皮底下就好,并不会深究他们的公主殿下为什么吃喝拉撒睡都要幕篱不离身。 等到萧清瑶再要热水沐浴更衣时,跟着的将士也没觉得奇怪。 这种小事,驿馆的侍者亦无可置喙,按照吩咐很快备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甚至还贴心的准备了各色首饰和胭脂香粉。 “殿下,陛下为各国使臣准备了接风宴。”侍者离开前,恭敬的开口提醒道。 “知道了。退下吧。” 待到再也听不到侍者的脚步声,萧清瑶低头,继续给自己的大腿上药。 燕十四一边用干净的帕子帮萧清瑶绞干头发,一边将最近几日,使团队伍里发现的事情言简意赅的讲了一遍。 “……贪污军饷、以权谋私、通敌叛国。”与暗卫们查报上来的消息基本吻合。 “还有一件事,按理说戍边驻军需要定期和不定期在边防线巡逻。巡逻的时间和线路一般都是由护边校尉拟定并执行,只是几年前,赵子易突然改了规矩,由他亲自制定巡逻时间、线路和名单,而领了这个差事的人基本全都是他的亲信和沾亲带故的亲族。” “这是在帮西戎打掩护呢。”萧清瑶三两句把密道的事情同燕十四说了,还有十三座城内生死不明的百姓和安玉的遭遇。 燕十四沉默许久,透过铜镜看着萧清瑶低垂的眼眸,长又密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姑娘不眠不休连日赶路来王都,是因为计划有变,怕我出事吧?” 萧清瑶抬眼,在铜镜中与燕十四的眼神交汇。 燕十四难得笑了,面对萧清瑶幽深的目光,依然从容不迫,“试问,谁家主子做成您这副模样?姑娘嘴上说着男女平等,没有孰轻孰重,只是各有强弱,大家取长补短,一起守卫大昭。可是您言行不一,自己经常身先士卒,以身犯险,却只肯把一些轻快不危险的任务交给我们,燕四一直跟在夫人身边,燕三……”她抿了抿嘴,“燕三从前跟着镖局的冯姑娘,还有我,三十三、四十七……姑娘,我是代号燕十四的暗卫,为了守护大昭、守护百姓、守护您的燕十四,我可以做得更好。” 第213章 受辱 “对,小姐姐说的对。我检讨,深刻检讨,下一次,一定委以重任。” 见燕十四还要与她掰扯争辩,萧清瑶一拍脑门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一桩天大的事,“眼下就有一桩要紧的事。”表情立马变得郑重又严肃。 这个时候的萧清瑶,在燕十四的心目中还是诚信可靠的,见她表情凝重,也跟着紧张起来,聚精会神地盯着萧清瑶,等待下文。 “我刚刚说的那个叫安玉的人,务必要尽快摸清他的底细,包括他的关系网和真正的目的。我怀疑,在东夷为腾格里献计让东夷和西戎联姻,又怂恿萨穆尔嫁来西戎的人,是他派去的。布局引我入套,故意透露风月楼、地下市集和十三座城池密道的事,每一条消息都至关重要,恐怕所图不小。”萧清瑶的表情愈发郑重了,从随行的衣物中找出了安玉留下的一块小玉牌,也没多做解释,直接交到燕十四手中,“安玉是敌非友,必要时,留他一口气就行。”她起身,抬手拍了拍燕十四单薄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此去,多加小心。” 燕十四抱拳,单膝跪地,比萧清瑶还要郑重的承诺道:“定不负姑娘所托。” 萧清瑶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间不早了,你且去吧,小心点。” “是。” 一直目送娇小玲珑的燕十四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萧清瑶才收起所有表情,开始检查今晚接风宴需要准备的东西,等一切收拾妥当,她起身将门推开,对候在庭院之外的人吩咐道。 “找几个懂大昭规矩的人伺候本宫梳妆。” “是。”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座王都延续着白日的喧嚣。这里没有宵禁,除了驿馆大街附近被管制外,其他地方人山人海,更多人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被官兵挡在街道两边,看着从驿馆驶向王宫的马车,热烈的讨论着白天被传走样的风月戏码。 萧清瑶依然头戴幕篱遮蔽全身,端坐在四面无任何遮挡的彩雕轺车上。 倒也不是西戎故意安排这样的交通工具刁难各国使臣。 彩雕轺车是西戎特有的‘公务用车’,车舆有定式,像西戎的服装配饰一样标识出社会阶层的高低贵贱,包括马匹的数量、车顶的颜色、高低、装饰物等,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西戎的阶级观念很重,社会阶层固化,甚至连形同虚设的科举都没有,改变阶层的唯一办法便是投个好胎。 比起十大世族把持着大部分资源的大昭,东夷的邦联制、北肃的分封制和由宗教大祭司掌权的南诏。西戎的王族士大夫占据着百分之百的资源,再由他们制定和执行资源的分配方式。 这大概与西戎的人口众多,资源紧缺有很大关系。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价值观,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也就是所谓的‘国家之气,全在风俗;风俗之本,实系纪纲’。 坐在四面无遮挡的轺车上供人围观品评这件事,萧清瑶觉得,尊重其他国家的传统习俗是基本礼貌。当然,也不耽误翻脸的时候,不死不休。 而能被各个国家选送出来作为使团的臣子们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脸皮厚如城墙,被西戎的百姓们似看猴戏一般围观也没觉得不自在,甚至有‘活泼开朗’的使臣还能跟街道两旁的人群挥手互动,迎来一阵喝彩声。 就在这万人空巷,犹如过年般热闹的时刻,一个如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物体在众人的头顶快速飞过,‘啪’得一声砸在了萧清瑶所乘的轺车上,墨绿色的蛋壳与蛋液四溅,瞬间打湿了萧清瑶的幕篱。 周围目睹此情此景的西戎百姓们和坐在车上驾驭马车的御奴同时一惊,随即哄然大笑起来。 黄色的蛋黄混着透明的蛋清连带着细碎的蛋壳全部糊在萧清瑶的下半身,看起来狼狈也就算了,这极具侮辱性的暗示,让围观的男人们瞬间兴奋了,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哈哈哈,大国的公主,确实要大个儿的蛋伺候。” “不是说大昭公主能征善战,兵法武艺,无所不通吗?这都躲不开?” “我看呀~都是吹牛吹出来的,大昭国弱民孱,连东夷那种未开化的蛮夷都敢隔三差五的跑去屠城,更别提咱们西戎了,当年十三座城池的事你们都忘了?大昭从上到小可是连屁都不敢放,他们的公主哪怕真的能征善战又如何?这是在咱们的王都,别说鸸鹋蛋了,就是狗屎也得受着!” 第214章 既为苍鹰,不与鸟鸣 言辞间满是对大昭的不屑和轻蔑,话音刚落,立即迎来了周围好事之人的附和声。 紧跟萧清瑶轺车的矮瘦校尉,在她被人扔东西的时候,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西戎百姓十分无理甚至过分的言论时,再也忍不住,握住腰间的佩剑就要朝说话最过分的那人走去,却被高胖的中郎将一把拽住了。 高胖中郎将压住校尉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街上一众人的反应皆被安玉和翟景之看在眼里。还是那间沿街的酒楼雅间,窗户不似白天那般敞开,半掩着刚好目睹了整个过程。 翟景之眉头一动,“她果真是习武之人?”翟景之自幼习武,心中自然明白习武之人的应变能力和反应速度异于常人,哪怕感知不到明显的杀气,也会因为有异物来袭习惯性的躲避或是出手化解,可是…… 安玉看着端坐于轺车之上的萧清瑶,自然坦荡、落落大方,再多的意外和羞辱都没能影响她分毫。“既为苍鹰,不与鸟鸣。将军有剑,不斩蝼蚁。” “若果真如此,此等心性之人,你确定不会对西戎造成更大危害?”翟景之侧头看向身边的安玉,“为了给十三座城池中那些两国后裔争一线生机,让整个西戎陷入更大的危机,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这是阐禹自己选的路,我不过是让很多事情提前发生了。”安玉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紧随萧清瑶之后的便是北肃的使团,然后才是东夷、南诏,队伍的前后顺序是按照国力强弱排序的,若是换做以前,大昭必然会被安排在队伍的最末端,这样的转变,都是因为大昭内乱即将平息,还有黑油和火硝那等厉害的军事武器,假若再给大昭几年时间,要么一败涂地,沦为各国都能踩一脚的战乱国,要么成为被所有国家忌惮的强国。 阐禹这样的人,本来就不会允许自己的计划出现这么严重的偏差,路上的绊脚石都会被他毫不留情的清理掉,不择手段。 翟景之心里也清楚,安玉说的是事实,可一旦国家遭遇内忧外患,战火纷飞,百姓首当其冲,成为最直接的受害者。 还有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们,他们或许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和父亲,为了无谓的战争献出生命,最后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微沙,史书上成就帝王伟业的一笔功绩。 “更何况,这样的西戎真的是你想要的吗?王族士大夫将所有人踩在脚下,盛世牛马,乱世傀儡,太平榨其身,战时用其命。”安玉指了指那帮调笑萧清瑶的百姓,“而这些牛马傀儡却捧高踩低,通过贬低侮辱一个他国女子来凸显自己的优越感。” “我已经想象到了,若是真让阐禹一统天下,十三座城池那些两国后裔便是其他四国的下场。” 翟景之一时词穷,竟有些无言以对,隔了半晌,正要开口再争辩几句,却在转头时不经意的往下一瞥,恰好撞见萧清瑶的动作。 只见她身体依然端正挺直,头微微抬起,隔着幕篱转向他们这个方位。幕篱的下半段依然混着浑浊的蛋液,本来应该是十分狼狈不堪的状态,可能是因为她淡定的态度和周身自带的气场,那蛋液也变得高雅起来,彷佛在她幕篱上开出了大朵的黄色菊花。 什么都没做,就能让先前那些口无遮拦的人不敢再造次,少了那些污言秽语,街上整体气氛还算融洽。 而她抬头这个动作幅度很小,如果不是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察觉到她头部的变化。 那种被猎人盯住的感觉,瞬间让翟景之下意识绷紧了全身肌肉。 安玉察觉到翟景之的变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萧清瑶所处的位置和高度,恰好能看到半掩着窗户后的两人。 只是她的眼神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向他们旁边的屋子看去。 就在刚才,那里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白天刚出现过的东夷公主萨穆尔。 她站在一个十分瘦小的男人身边,男人所站的位置正好背光,使得他的面容笼罩在半光半影的阴影之中,难以窥见。 然而,即便只是一个轮廓,他周身散发出的矛盾气场也足以让人侧目。 就像是阴暗爬行动物的表皮,裹着一个强大的灵魂,那种好似睥睨天下、俯视万生的气场,仿佛他是这里的主宰,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矛盾但也合理。 男人的真实身份不言而喻。 萧清瑶微微勾起嘴角,“阐禹。” 这个下马威,她先记下了。 第215章 月黑风高 阐禹的车辇与使团队伍同向而行。只是他们所处的街道空无一人,比万人空巷,走一步停一步的使团队伍,更快一步赶回王城。 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却别有乾坤,豪奢无度的车厢中分别坐着三个人:阐禹、东夷七公主萨穆尔还有阐禹的第一谋士向阳。 “遭遇这样的羞辱还能冷静自持,这萧清瑶果然如密报所言,心机城府,不容小觑。”向阳是个白面书生,年纪看起来比阐禹还要小些,但一点也不影响阐禹对他的倚仗和信任。 见阐禹幽深的目光看过来,向阳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或者,这次西行的,并不是萧清瑶本人,所以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也不能暴露真容。” “向阳的意思是?”阐禹的声音很轻,温柔中又带着一丝清寂之感,倒是与他瘦弱的外表很契合,没有什么攻击性。 向阳自怀中掏出一个去掉火漆印的竹筒,抬手倒出一张画像,展开面向阐禹,“这是赵子易刚刚派人送来的,据他的人回报,萧清瑶自御山关动身起就一直戴着幕篱,一路上都未曾以真容示人,这其中,恐怕有猫腻。” 阐禹看着画像,微微眯起眼睛,这应该不是近期的画作,上面的女子骑在一头高头大马上,身上套了一身奇怪的大昭军服,几乎贴着她的身体轮廓而制,更加凸显出她宽肩窄腰细长腿的身材,高高竖起的马尾随风而动,她背脊挺直,手中握着一柄奇怪的短刃…… 这画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的表情栩栩如生,狭长的凤眸深不见底,隔着纸张都能身临其境的感受到她血战沙场时的沉着和冷静。 阐禹还没说什么,坐在右手位的萨穆尔倒是先闹出了动静。 “嗬~” “你见过她?”阐禹看向萨穆尔的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缱绻,可说出的话,却犹如利刃穿心,戳得萨穆尔心口生疼。 他笑着说:“是了,她提着你哥哥格日勒图的人头一路东行,还把你姐姐托娅的尸首挂在城墙上炫耀,哦,对了,还有你的父汗,被她气得一病不起,导致东夷四分五裂,战乱再起,这才成全了你我之间的这段姻缘。” 阐禹伸手抚上萨穆尔巴掌大小的脸,用大拇指轻轻摩擦她饱满的樱唇,看着像是在与爱人调情,可一举一动包括他的言辞都让萨穆尔不寒而栗,却不敢怒也更不敢言。 她任由阐禹冰冷犹如毒蛇般的手自她脸颊一路划向脖颈,再到胸前,萨穆尔自持镇定,却还是让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害怕的颤音,“是,是她。” 阐禹将画像接到手中,凑得更近了,“今晚彩雕轺车上的人,是她。”也只有真正的萧清瑶才能在面对这样的羞辱时如此淡定自若。 关于萧清瑶,阐禹其实并不陌生,自巨鹿之战起,他的征途上就多了一个名叫‘萧清瑶’的绊脚石。自此以后,萧氏皇族那些老不死都被他排在了最后一位,直接将目光全部投向了那个不被所有人重视的女子。 他可没有什么重男轻女的观念,对于阐禹来说,能够造成威胁的敌人就只是敌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该得到正视,并快速死在他手中。 阐禹想着,视线从画上的脸一路向下落到她手上的武器,“这样的武器和军服,西戎都没有,看样子,是专门用来水战的装备,这是巨鹿之战的那一次吧?”抬手点了点画上人的脸,阐禹笑了,“杀了吧,留着这样的人,对西戎没有任何好处。” “是。”向阳果断应声,毫不迟疑。 见一君一臣三两句就定了一国公主的生死,萨穆尔的心中五味杂陈,临到这种时刻,她居然感受不到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只有对阐禹更深的恐惧和忌惮,还有东夷的未来和父汗的病情…… 真的……能如她所愿吗?还是,这步棋,她终究落错了子? *** 西戎王城背靠悬崖而建,几乎占了王都三分之一还多的面积,以古典为基,磅礴大气,极致奢华。 萧清瑶怀疑,这地板连着宫墙之间的黄色墙脚是用黄金雕刻的,满墙珠宝翠玉,比萧文昭他们给她准备的鸾舆凤驾还要浮夸。 好在她脸上还隔着一层幕篱,差一点,眼睛就被闪瞎了。 她作为此次接风宴的‘座上宾’,即,阐禹重点‘关照’的目标,万事都先其他国家的使团一步。下了轺车,有专门的宫侍领着萧清瑶一路穿过灯火辉煌的小广场,沿着回廊深入王城的宫殿群,在经过一处楼阁水榭时,带路的宫侍突然脚步一顿,手中持的宫灯也跟着闪烁了两下。 “殿下衣衫有污,有碍贵体安康。不如在宴席开始之前稍作休整,也能全了大昭国之威仪。” 萧清瑶低头看了看身下的幕篱,蛋液凝固在纱织的幕篱上,看起来又黄又皱,还带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也好,有劳这位……” “奴才丰衣。”丰衣毕恭毕敬地朝萧清瑶行礼作揖后,领着她拐向一旁的楼阁水榭。 楼阁有三层,旁边延伸出的水榭直接探向湖水中央。 竹树环合,空气弥漫着湖水和竹子的味道,除此之外,四周寂寥无人,只有回廊上的宫灯摇曳,将远处的湖心照映的仿佛一只深渊巨口的怪兽。 真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萧清瑶不紧不慢,在十几个宫侍的簇拥下,走向楼阁一层的房间,待所有宫侍如潮水般涌出后,整座楼阁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一息、两息、三息…… ‘啪哒哒’一声连着一声奇怪的响动,自楼阁的楼梯转角处传来,紧接着,不算陡的楼梯间咕噜噜滚下一个人。 此人华服锦衣却一身酒气,还有含糊不清的大舌头,“嗝~这地儿~本大爷占了~嗝~滚~” ‘啪唧’一声,这人直接五体投地,撞到了萧清瑶沾满蛋液的幕篱上。 下一刻。 “我艹~哕~” 第216章 别有洞天 几乎是此人扒拉着萧清瑶的衣摆干呕的瞬间,‘嗡’的一声响,彻底打破了周遭的寂静,近百根弓弦颤动齐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紧接着,带着火光的箭矢铺天盖地,裹挟着凛冽的杀意,破空而至。 萧清瑶早就习惯了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不动声色的观察周围的环境、布局、遮蔽物或者可能逃脱的路线等,所以感受到凛冽杀意的那一刻,她便弯腰准备提留起地上的‘醉鬼’,躲到屋中的死角,避开这一波密集的射杀。 谁成想,地上那位早有准备,当着萧清瑶的面,明目张胆的用手肘击向地上的一块木砖。 轻微的‘咔嚓’声响起,木砖应声下沉,带动机关运转的咔咔声和水流声,下一瞬,地板自中间木砖的位置向两旁迅速弹开。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间,身体失重感及脚踝处感知到湖水的刹那,萧清瑶深吸一口气,手肘夹紧身体两侧,双腿微弯并拢,待整个身体沉入水中时,火光映红了他们的头顶,有几支箭矢还没来得及落下,地板便快速闭合,恢复如初。 萧清瑶的视线瞬间被黑暗笼罩。 随着身体下沉的速度逐渐变缓,无尽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点莹莹微光,一颗、两颗、三颗,萧清瑶浓密的黑发中编满了花生仁大小的夜明珠,在黑夜的湖中像是冬日的阳光,海上的指明灯一般,让深陷未知黑暗中的人心理上得到了一丝慰藉。 与她一同落水的‘醉鬼’先是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心中腹诽:你瞅瞅,心眼多的人,果然可怕! 这一连串的事,都是毫无征兆随机突发事件,她还能如此淡定自若,连声惊呼甚至慌张的表情都没有,还真是…… 算了算了,先干正事,赶紧结束这倒霉的‘任务’再说。 这样想着,他伸手向挂着满头夜明珠的萧清瑶探去。 就在他得手抓住萧清瑶的衣服时,湖面上一阵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除他们头顶外所有地方。 萧清瑶的衣服被人拽了一下,又一下,然后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透过冷冷地湖水覆在她的手腕上,被带着一同往湖岸相反的方向游去。 有人送上门当苦力,她自然愿意配合,干脆卸了力气,被对方拉着走。 一般普通人在水下闭气的时间大约在30-60秒左右,训练有素的潜水员或像她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习武之人,闭气的时间可能长达5-10分钟,甚至更长。 从落水那一刻起,她便在心中计算时间,被‘醉鬼’拖着游走的时候,不忘感知湖水的流动方向和方位,快速判断最合适的上岸位置和更多自救方法。 直到透过岸上的火光,看到湖中一个被侵蚀成凹穴的地方,穴上的岩石悬空,湖水暗流侵蚀,悬空岩石崩坠,成为近于直立的岩壁上,有一处更深的洞穴。 这‘醉鬼’正拉着她的手往这处洞穴游去,紧接着萧清瑶感受到湖底的暗流涌动似乎有股对冲的力量在相互较劲,顺着这股带着吸力的力量,两人的身影在靠近更深的洞穴时,瞬间被吸了进去。 黑暗侵袭,一阵天旋地转,‘醉鬼’却依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曾松开。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又是一股对冲的力量将他们拉扯后一下子推向有亮光的湖面,身体在湖水中的压力瞬间得到缓解。 “呼~哧~”‘醉鬼’憋气的能力比萧清瑶要差一些,浮出水面的瞬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萧清瑶浮出水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周围的环境和计算整个落水过程,大概用时两分钟多一点,按照定常流动的流速公式按照地形和风力测算,他们此刻此刻的位置,应该还在王宫的范围内,有可能是王宫的西南或者正西方向。 而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却像一个人工开凿的洞穴,湖水与洞穴之间没有层递的缓冲,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若是想上岸,只能游到岸边像泳池一样双手撑住岸沿爬上去。 ‘醉鬼’拖着萧清瑶在湖中折腾到现在,再加上需要闭气和找路,待到两人靠向岸沿,他几乎已经是脱力的状态。 “呼~呼~”他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抬手搭向岸沿,见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便松开了对萧清瑶的钳制,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渍,开始了他的表演。 “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害你大爷?” 萧清瑶还在观察周遭的环境,面对如此浮夸的演技,她勉强配合道:“我大爷被幽禁了,终身幽禁。”她双手一撑,从湖中脱身上岸,“估计下个月,最迟下下个月,他就该被病死了。” “……”这回答,好像也没毛病,她大爷萧文昭确实数罪并罚被她爹关了起来,终身幽禁还是被病死什么的,都是一句话的事。 但…… 有一种聊天聊死了的无力感。 这种答案,还让他怎么继续演下去? 不过,他的纠结其实是多余的,因为…… 萧清瑶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毫不留情的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安玉让你带我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第217章 乌耀 明明是轻声细语的一句话,她的表情看起来也很温和,但却莫名让人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乌耀大半个身子还泡在冰冷的湖水中,却被萧清瑶‘吓’出一身冷汗。 他抬头仰视她,几乎不敢与她的目光接触,乌耀试图将眼神移开,便一路从她的眼睛下移到脖颈,再到被湖水浸湿的宫装。 火红色的长裙,哪怕被湖水浸泡后变成暗淡不够鲜艳的深红色,但她仍然像一团光一样,照亮了整个洞穴,领口处一根凤凰翎羽延伸至胸前带出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只有几片祥云点缀左右,再不见其他任何花色。 他这才反应过来,初见她时,那身让他差点呕出隔夜饭的幕篱不见了。 “你……”他准备插科打诨转移话题,却见刚才还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公主殿下,突然开始宽衣解带了。 他下意识的单手捂住双眼,却特意留出一条足以窥视萧清瑶一举一动的缝隙,“啊~别~别,你别这样我只是举手之劳不需要你以身相许就算要以身相许也该换个地方等咱们出去了再……”一车轱辘的话连口气都不带喘的,看似欲迎还拒,字里行间中却满是开心和期待。 直到…… ‘啪嗒’一大团水渍兜头浇了他一脸,他闭眼再睁眼的功夫,萧清瑶已经脱完了,甚至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根细长条的带子,上下一抖变成了可以装东西的布包,此时,她正将脱下来的衣服塞进布包里。 一身贴身的夜行衣,紧要的部位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材料制成的护具,她弯腰从大腿内侧抽出一根小臂长的利刃,再从浓密的发间抽出一个金黄色扁平的长条,两相一对一掰,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得,再看时,已经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近战兵器,发出可以让他一刀毙命的幽光。 “……”他不自觉的咽了一下口水,大义凛然,毫不客气的把安玉卖了,“是的,安玉派我来的,他只告诉我将公主殿下营救出宫的计划,什么目的啊,阴谋诡计啊,我都不知道~”他哭天抢地,开始抹眼泪,“姑奶奶,女侠,姐姐,公主殿下,亲亲,宝宝,祖宗~我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我是无辜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好,知道了,走吧。” “……?”这小妞的每一步都不在他预判的答案里,也不在安玉的计划中…… 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萧清瑶对他没有敌意或者是杀意……的吧?应该? 见萧清瑶真的说完就走,乌耀赶紧从湖中爬了出来,十分狗腿的自袖口掏出一个密封的竹筒,将里面的火折子掏了出来,凑到她身边却又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解释道:“这是王宫西南角的地下密道,从这里一路向南便是鹰盘山,咱俩刚才游上来的湖与淄川河相通,算是淄川河支流的水被引入王宫做观赏湖景。” 他倒是一点也不避讳,根本没有把萧清瑶当作敌国公主对待。 走走停停还顺道介绍周围环境,兴起时再穿插一点西戎国王族的艳闻逸事,完全不像是带着她逃命的,倒像是西戎王宫一日游般悠哉。 萧清瑶也挺配合,适时地提出一些问题,双方有效互动气氛逐渐融洽,等乌耀彻底放松下来后,风流劲儿又上来了,刚讲到某位亲王的风流韵事,嘴巴一贱,将平时调戏宫婢、歌姬的鬼故事带了出来。 “……自此以后啊,听说这座宫殿的回廊处,一到月圆之夜就能听到女子呜咽的哭声~椎心泣血好不可怜~怜~” 讲到一半,乌耀手中的火折子突然无风自动,来回摇曳。 须臾,一眼望不到头的暗道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类似女子的呜咽声。 “呜呜呜~呜呜呜~” “妈呀~鬼啊~”乌耀差点白眼一翻直接撅过去,再也不保持安全距离了,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吧唧一下跪在地上,一个前扑抱上萧清瑶的大腿,整个人瑟瑟发抖。 第218章 穆王世子 萧清瑶试着动了一下大腿,却被乌耀手脚并用缠的更紧,嘴巴也没闲着,满天神佛都被他问候了一遍,最后可能还觉得不够诚心,开始变着花样忏悔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一些缺德事,偷香窃玉,摸摸人家小妹妹软嫩的小手,偷亲人家小脸蛋儿之类的,各种你想像不到的奇招儿,全都用在泡妞上了。 虽然奇葩了些,但毕竟人家前一秒还在尽心尽力的做着导游工作……萧清瑶也就任由他去了。 弯腰捡起乌耀丢在地上的火折子,就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看向伸长的甬道尽头,侧耳倾听这呜咽声的来源。 这个承接湖泊和淄川河支流的洞穴是在纯天然的基础上通过人工开凿出来的,甬道的两边和地面有很明显的人工痕迹,顶部却保留了洞穴天然岩石的模样,怪石嶙峋还带着湖水的潮气,这也让整个甬道中都带着一股泥土和湖水的腥气,身体感官并不算愉快。 这种环境本该很容易滋生青苔之类的苔藓植物,但除了纯天然的顶部以外,不管是墙壁还是地面的石板都干干净净,显然经常有人打扫。 “这条密道还有谁知道?” “……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敢了……”乌耀贴着萧清瑶温热的大腿倒是安心了许多,刚赌咒发誓重新做人,就听到萧清瑶来了这么一句,想也没想的回道:“王族继承人和王族族长啊……” 话音刚落,空气瞬间凝固,连来历不明的呜咽声都小了许多,乌耀依然抱着萧清瑶的大腿,后知后觉的想要弥补这句话的漏洞。 “那个~我的意思是说~那个~” “昭武乌耀。” “哈?你怎么知道我……” “长眼睛的都能看到。” “?” “西戎喜欢把象征身份地位的图案缝在身上,就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王族的人。” “……”居然忘了这茬,真是失策了,“那……”你又为何如此笃定我是安玉派来的? 萧清瑶把火折子放低凑到乌耀面前,顺势低头对上他的视线,也读懂了他眼中的疑惑和不解,很贴心的回答道:“安玉不是你的座上宾,榻上客吗?为他一掷千金,男女通吃的穆王世子——昭武乌耀。” 萧清瑶让一零一告知西戎王都的一切,除了王都地图以外,当然少不了跟西戎王族相关的一切,在王族直系血亲都被阐禹搞死搞残后,昭武乌耀这种特殊的存在可是重点调查对象。 阐禹为什么独独留下他,他跟什么人接触过,甚至跟哪些人传出了花边新闻,都印在了萧清瑶的脑子里,千丝万缕,画个思维导图顺一顺就知道了。 所以,在亭台水榭中,昭武乌耀从楼梯上滚下来的瞬间,她就识破了他的身份。 “……不……”你听我狡辩。 乌耀刚想开口澄清他只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和风韵犹存的大姐姐,却被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打断了。 这呻吟声比刚才的呜咽声更加恐怖,听起来像是某个人或者动物在遭受无法承受的酷刑或者折磨后发出的悲鸣。 “这里除了我们要走得出口还通往什么地方吗?” 乌耀总觉得手脚不够用,恨不得整个人揉进萧清瑶的身体里,“这,这就不清楚了,我也只是很小的时候误闯过一次……”虽然后来为了好玩又偷偷溜进来过,但这里又黑又潮又冷又滑,失去兴趣后他几乎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密道,要不是安玉那边收到消息,今晚阐禹会在这里对萧清瑶动手,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 萧清瑶顺着声音仔细聆听,感觉这奇怪的动静是从前方右侧一处凸起的石壁后发出来的声音。 她拍了拍乌耀的肩膀示意他起身,乌耀心领神会,不敢不从,只是从抱着她的大腿换成了她的整条胳膊,就是不肯离开她半步。 要不是怕被她一刀捅死,他其实更想萧清瑶背着或者抱着他…… 算了,小命要紧。 一路来到那处凸起的石壁处,萧清瑶刚想示意乌耀松开她的胳膊,却见他十分有眼力见儿的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贴近石壁研究这附近是否有什么玄机。 滑溜溜的石壁,虽然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但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若是将耳朵凑近这里,贴近石壁却能清晰的听到此处的声音比其他任何位置都要大。 萧清瑶翻转刀柄,一路沿着石壁轻轻敲击到墙脚再到地板。 ‘咚咚’、‘咚咚’…… ‘砰砰’。 地板发出空洞的声音,又敲了敲四周,发现只有这块一人宽大小的地板砖有别于其他位置。 两人对视一眼,萧清瑶用刀试探性的撬开一角,人类痛苦到极致的嘶吼声顺着这缝隙传了出来,随着地砖的缝隙越来越大,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尸体发酵后的腐臭味被一股气流顶了出来。 萧清瑶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战场,对这种气味比较熟悉,也还算能接受,一直表现出胆小怕事、养尊处优的乌耀,居然能面色如常的直面这种味道,倒是让萧清瑶有些诧异。 她不动声色的将乌耀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 乌耀是非常典型的西戎人,高大健硕冷白皮,再加上浅褐色的眼睛,抛开身份和他贱嗖嗖的性格不谈,也算阳光帅气大男孩。至少从相遇到掀开这地板之前,他眉梢眼角都带着不作伪的笑意,整个人都是轻松惬意的状态,哪怕假装怕鬼也不过是为了双方相处不那么尴尬的‘噱头’和爱调笑小姑娘的本性使然。 但是这地砖掀开后,他的脸色明显比刚才苍白了许多,眼角眉梢的笑意褪去,换上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乌耀抬头,浅褐色的眸子倒映着萧清瑶的脸和他手中的火光摇曳,几乎分辨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走吧,我先带你出去,要绕出王宫,绕到鹰盘山后面还要走很长的路呢。” 萧清瑶将掀开一半的地砖放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和刺鼻的血腥味瞬间被阻隔在地下。 收起刺刀,萧清瑶起身向甬道的深处走了几步,十几步,却没有听到乌耀跟过来的脚步声。回头望去,他还蹲在那块地砖旁,火折子的光摇曳不定,把他白净的脸照得明明暗暗。 察觉到萧清瑶的视线,他抬起头来冲她玩笑道:“没被鬼吓到,倒是被人吓得腿软了。” 第219章 药人 萧清瑶没戳穿他,转身继续往黑暗的甬道走了几步,却听得那地砖的位置再次传来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又突然像断了弦的琴般戛然而止。 恰逢此时,甬道上方大片小水珠凝结成一大滴水珠落下,滴在了乌耀手中的火折子上,两人所在的甬道,瞬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乌耀逐渐适应了黑暗后,看到离他不远处的萧清瑶,整个人笼罩在夜明珠的光晕中,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女。 “乌耀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应允。” 不等萧清瑶回应,他直接说出了他的请求:“殿下顺着这条甬道一路往上去,按照殿下的脚程,不出半个时辰就能遇到接应殿下出城的人……” “好。”萧清瑶直接应下,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然后就听见黑暗中有匕首出鞘的声音,那块地砖再次被掀开,乌耀慢慢摸索,顺着一人宽的通道攀爬而下。 除了越来越浓烈的血腥腐臭外,再也听不到刚才的呜咽声和嘶吼声。 乌耀一路向下,也不过是七八息的时间,他感知到脚下似乎有一缕光亮透出,越来越亮,微微低头,便能看到凹凸不平的通道四壁,有一个硕大的窟窿,比这一人宽的通道还要大,那里不但有亮光透出,甚至还有人声传来。 “……上面歌舞升平,好酒好菜,可怜咱哥俩大晚上还要来处理这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尸体。” “哎~抱怨什么?你有本事违抗命令吗?”此人像是有些忌惮,并不敢指名道姓说得太明白,“赶紧处理完尽快离开吧,晦气。” “隔三差五就抓一批混种回来做药人,你说,那神神叨叨的大巫医难道真的能为陛下研制出长生不老药?” “谁知道呢?快别说了,赶紧搬东西吧。” …… 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搬运重物的喘息声渐行渐远。 等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后,乌耀才敢顺着那一人有余的大窟窿爬向有灯火的地方。 大窟窿像是天然形成的洞穴,岩石四壁高高低低并不平滑,四肢落地爬行了好一会儿,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就在窟窿的尽头,视线所及的地方高宽皆有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的大溶洞,溶洞中天然形成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洞穴,有的洞穴口装有牢狱中才得见的铁门,有的洞穴像他所处的这个窟窿般并没有什么遮挡。 溶洞靠西面的岩石峭壁上高高低低建了几座吊脚楼。 吊脚楼面向一湾晶莹剔透的赤红色湖水,岸边延伸至湖水中,像是裹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湖水白里透红,整个画面在吊脚楼和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洞穴衬托下显得十分恐怖瘆人。 乌耀观察许久,见并无异常便小心翼翼探出头,就见离地约两米左右的位置有一条人工硬凿出来的挂壁路,这条路像坡式梯田般围绕着溶洞一圈又一圈,每条挂壁路上下间隔三四米或七八米的距离,高高低低参差不齐。 但能在如此直上直下的溶洞峭壁上开凿出这么多路,却是一个十分浩大的工程,没有几年的时间根本呈现不出眼前这种场景。 阐禹居然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搞这么大的阵仗,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想到刚才在窟窿中听到的对话。 隔三差五就抓一批混种回来做药人 大巫医 长生不老药 那些被阐禹的亲卫军带走的两国混血,原来都被炼制成了药人。 乌耀手上的青筋暴起又缓缓消失,他见四周无人也没有岗哨,便大着胆子自两米高的窟窿口一跃而下,落在挂壁路上的瞬间,他还十分小心地贴着墙壁观察了许久。 却发现离他不远的位置,恰好有一个装了铁门的洞穴,铁门上一圈又一圈缠绕着两指粗细的铁链,乌耀听到了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他贴着岩壁慢慢挪到铁门旁,既要观察周围的环境担心被人发现,又想探查被关在铁门之内那人的情况。 情绪紧张到极点,激得他满头大汗,从水中出来后早已干透的衣衫再次被汗水打湿。 ‘啪嗒’一声,汗水滴落的声音,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却也只是对正常人而言。 几乎是汗水滴落的瞬间,突然有一团血肉模糊,辨不清是人是兽的东西撞上铁门,与贴着铁门探头探脑的乌耀距离不过半尺。 一股浓烈的血腥和溃烂腐肉的味道迎面袭来,却抵不上视觉的刺激。 放大的一团肉,早已分不清五官的位置,只勉强维持一个佝偻的人形,身上依稀还能看出人类的衣服,犹如破布一般遮挡住他坑坑洼洼布满脓疮血泡的身体。 “啊~嗬~”‘它’朝乌耀嘶吼一声,尖锐的指甲透过铁栏就要抓上乌耀近在咫尺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乌耀的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巨大的拉力拖着他远离了那双利爪。 那不人不兽的‘东西’似乎有意识和一定的智商,见没有伤到来人,利爪扯住铁门疯狂摇晃,野兽般的咆哮,发出不甘的警告声。 原本安静的溶洞霎时热闹起来,从吊脚楼中陆陆续续冲出十好几人,抬头向发出声响的位置看去。 “去看看,怎么回事。”为首一人仰望几十米的岩壁,吩咐几个做武夫打扮的人上去查探。 五个身材魁梧的武夫应声领命,自吊脚楼上一跃而上,快速向有动静的地方赶去。 直上直下的岩石峭壁,哪怕功夫再好也要借力攀爬,等五人陆续赶到那扇铁门时,据刚才发出动静的时间已过去许久,五人见除了仍然在咆哮嘶吼的东西外,并没有什么异常,其中一个为首的武夫便冲下面大吼一声,“大巫医,并无异常。”说着,从身后腰间抽出一个细小的狼牙棒,对着那还在嘶吼的人一顿抽打。 “妈的!大半夜闹腾什么,坏老子好事。” 谩骂声、抽打声和哀嚎声交替,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 而就在他们不远处右上方的洞穴中,萧清瑶捂着乌耀的嘴,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动不动。 第220章 尊重生命 洞穴狭窄逼仄,堪堪能容下两人有余。 昏暗的光线、湿热的岩壁和紧紧贴在一起的俊男靓女。 这种旖旎暧昧的氛围,很容易让人生出不该有的情愫。 尤其是受到惊吓后,脑袋出现短暂空白的乌耀,心跳逐渐加速,刚才那惊险刺激的一幕被近距离接触的软香替代。 他有些心猿意马。 只是这段偶发的情愫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下一瞬,他眉目含情还透着苏感的桃花眼对上了一双狭长的凤眸。 漆黑的眸中倒映着小小的他,也将萧清瑶深邃无波的眸子映入他眼帘。 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乌耀打了个激灵,瞬间恢复正常。 待巡视的武夫们泄愤似的将铁门中的‘怪物’打了个半死后,他们才意兴阑珊的陆续离开。 洞穴附近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野兽受伤后的嘶鸣声,断断续续自铁门那边传来。 萧清瑶松开对乌耀的钳制,将手掌心他口鼻呼出的热气凝结成的水渍和口水一下又一下擦在他胸前的衣服上。 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对他的嫌弃,显而易见。 有点伤自尊,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他做错了事,谁让她是萧清瑶。 “殿下怎么回来了?”乌耀的声音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 萧清瑶却往洞穴口的位置挪了挪,居高临下的观察整个溶洞的环境和布局。 “原路返回重新留了记号。” 萧清瑶虽然没有挑明前因后果,但乌耀并不笨,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这句话背后的意图。 这是谋定而后动,至少要让第三人知道他们在哪,发生了什么,如何接应。 并不是他有所期待的,对他有好感、舍不得、美人救英雄之类的风月韵事。 “……”方才那兜头浇下的冷水直接换成了冰碴子,连带着让他的心也跟着拔凉拔凉的。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衬得他那看似孤勇英雄的举动像个傻子。 乌耀被打脸了,但他脸皮厚也不在意,更何况被自己心动的人比下去,他以此为荣,毕竟,也能间接体现出他眼光独到,也挺好。 “你来的时候有什么发现吗?” 乌耀彻底抛开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将路上的所见所闻快速交代了一遍,“……不管是朝中还是民间,这是第一次听说大巫医还有长生不老的事。安玉那边也只探查到阐禹的亲卫军每隔一段时间会去十三座城池挑一批人带走,不知用处,生死不明。”他也往洞穴口挪了挪,顺着萧清瑶的视线望向那些装有铁门的洞穴,“看来那些百姓都被带到这里做成药人了。” 而萧清瑶想的比乌耀更多、更深。 “除了十三座城池,西戎国内有没有经常失踪的人口?” 乌耀想了想,肯定道:“并无异常。但西戎人多且杂,有些小地方的人口数量应该没有全部登记造册,就算有不正常的失踪,很多百姓也不会轻易上报官府。”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至少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看来,暂无异常。” “还有一点就是,阐禹为争夺王位的手段确实残忍,但是他大力推行了很多对西戎百姓有益的举措,深受百姓爱戴;对亲信下属也很好,礼贤下士,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 萧清瑶收回视线,抬头对上乌耀浅褐色的眸子,“十三座城池中的百姓也流着西戎的血。” 帝王可以为了制衡和维持社会稳定玩弄权术,既需要杀伐果决,也要心存仁爱。 萧清瑶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君王应该是怎样的,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来解释,就像人性没有绝对的善,也不存在绝对的恶。 褒贬不一的帝王——秦始皇,他曾一统六国,也实行过不得人心的暴政,他是雄才伟略的千古一帝,也是毁誉参半的一代暴君。 历史真相究竟如何,他留给后世的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谁又能掰扯得清? 但至少,两世为人的经历和认知告诉她,一个合格的帝王不会为了研制长生不老药去残害同类。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 尊重生命、敬畏生命,是行事之本,亦是做人之道。 第221章 傻白甜 若是按照这种标准界定的话,在很多人眼中,她也是玩弄权术,双手沾满鲜血的恶人。 就在不远的将来,她还会背负更多生命,沾染更多鲜血。不是你死我亡就是两败俱伤的战争,有且只有一条路能走。 毕竟,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也可能是万劫不复。谁让她身后是大昭的万里江山和万千黎民呢。 最后看了一眼溶洞的布局,萧清瑶对乌耀说,“走吧。” 乌耀一愣,就见萧清瑶贴着他身前错身而过,往洞穴的深处走去。 他下意识扯住萧清瑶的手,“殿下刚才说原路返回重新留了记号,不包括通知人来营救他们吗?” 萧清瑶脚步一顿,并没有第一时间挣开他的手,甚至转过身与乌耀面对面,重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营救?不如世子教教我,如何营救?” “就……就……”乌耀本能地紧张,不自觉地握紧萧清瑶的手,张嘴‘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如何营救? 是能将这些神智不清的药人们唤醒,让他们自愿跟着离开吗?还是能避开吊脚楼里那些五大三粗且数目不详侍卫?哪怕侥幸逃出溶洞,后续的逃跑路线呢?途中是否有更大的障碍? 每走一步都需要缜密的布局和计划,他是怎么理所当然地对一个连王城都不熟悉的敌国公主问出这句话的? 乌耀的思想活动和内心挣扎,几乎都浮于表面,很好懂,也不必猜。 倒是有些颠覆萧清瑶对王亲贵胄固有的印象,风流是真风流,诚实也是真诚实。 综合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真’傻白甜。 换句话说,就是八百个心眼子的安玉派了一个傻白甜来试探她。 除了自己人,萧清瑶很少会跟外人掰扯许多,但考虑到安玉特意派乌耀来接触她的意图和她以后的计划,倒是难得愿意浪费点口舌。 她掐指算了算时间,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的空档,索性就一边拉着乌耀的手赶路,一边给他拆解后续对溶洞那些百姓的撤离计划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理由。 乌耀很配合,安静的被她拉着走,或是认真聆听她说的话,或是垂眸看着被她牵着得手愣神。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萧清瑶的虎口和掌心几个特殊的位置上附着一层老茧,这种老茧,他曾在自幼习武的翟景之手上见过。 他抬眸看向前方,这个能容纳两人有余的洞穴越走越深,几乎看不到前路如何,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并没有使用火折子之类的照明物,只靠萧清瑶头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夜明珠子勉强视物。 “听他们说,殿下也是自小离家,被关在舟车不通,人迹罕至的陵山上,一待就是五六年?”在这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中,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近半个时辰,缄默许久的乌耀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差不多。” 忽然,大风吹过洞穴发出的呼啸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下一瞬,萧清瑶感知到一阵潮湿的风吹来,再往前走了几步,被黑暗吞噬的洞穴深处,渐渐透出几缕光亮。 冷色的月光破开斑驳的绿植和遍布洞口的槭叶铁线莲,点亮了幽暗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拨开层层叠叠几乎将整个洞口遮盖的植物,映入眼帘的是西戎王都的万家灯火。 以及,四四方方的王城就在她的脚下。 这种居高临下,一览众生的优越视野并没有让萧清瑶动容,而是第一时间站到洞穴的最边缘,开始四处观察洞穴周围的环境和可以利用的地势。 紧随其后的乌耀同样没有把洞外震慑人心的景色放在眼里,而是盯着萧清瑶,认真道: “父母亲友都不在身边,自幼无人教导却能无师自通。所以……殿下跟安玉,是怎么做到年岁不大,心眼子却很多的?” 萧清瑶抽空看了他一眼,“你这是暗讽还是试探?” “啧。我这种缺心眼儿的人,都是直来直去,有一说一,怎么会暗讽和试探呢?”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 “所以,就因为这个才把安玉奉为座上宾,榻上客吗?” “?” 第222章 悬崖之上 乌耀还在想着如何狡辩澄清,却见一直在洞口周围探头探脑的萧清瑶,大半个身子几乎都探出洞口外了。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萧清瑶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乌耀脸色煞白,心跳加速,看起来像条离开水濒临死亡的鱼。 “怎么了?” “……呼~没事。”乌耀脸色渐渐缓和,但握住萧清瑶胳膊的手依然没有放松。 看起来不像恐高症,否则一晚上带着她爬高涉水也没见他如此反常。 萧清瑶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睑,并没有追根究底,而是用另一只手从束腰的腰带中抽出一条粗扁的绳索,她扣动手中短刃暗藏的机括,‘咔嚓’一声响,原本锋利的刀身一分为三,瞬间成为军队前锋营攻城时用到的兵器——飞虎爪。 将一炳短刃变成带绳索的飞虎爪,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的时间,几乎是眨眼在眨眼的功夫,萧清瑶已经将它扣在洞口一处凸起的石头边,像是又按动了什么机括,只听得‘咔咔’两声,飞虎爪深深嵌入了石头中。 “……”乌耀再次被萧清瑶的骚操作震惊了,瞬间忘了刚才的意外,紧紧盯着扣在地上的飞虎爪。 身为军事力量一直位于几国之首并遥遥领先的西戎人,乌耀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又怕问题太直接会让萧清瑶觉得他在刺探大昭军情。 按照他目前对萧清瑶的了解,前面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很可能会因为一个问题功亏一篑,他虽然身手凑合,但按照她的武力情况,他很可能会被她一刀解决…… 就在他纠结问还是不问的时候,萧清瑶已经握住飞虎爪的绳索飞身跃出洞口。 乌耀又吓了一跳,但没有刚才那么激烈反常,他探头顺着垂在洞口外的绳索望去,洞口下方约莫六七尺的位置,隐隐约约有一条蜿蜒曲折,足足可以容纳三人有余的石阶,萧清瑶站在一丛茂盛的铁线莲中,抬头朝他勾了勾手。 乌耀并不恐高,几乎是看到萧清瑶朝他勾手的瞬间,便也抓着绳索一跃而下。 在她身边站定后才发现,这陡峭石壁上有一条被植物掩盖的‘小路’,因为处于半山腰临近山峰的位置,不管是从上往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都无法确认这颜色与陡峭山壁浑然一体的凸起是一条悬在半山腰之上的路,蜿蜒曲折向上延伸,一眼望不到头。 这条路大概率没有被发现,因为路上长满了一人高的小树、杂草和层层叠叠的槭叶铁线莲。 萧清瑶并没有将嵌在石壁上的飞虎爪取下,而是把绳子的另一头固定在石壁边,待做好这一切后,一抹亮光突然从脚下的王宫宫殿群中升起。 “嗖~砰~嗖~砰~”烟花在两人眼前炸开,几乎照亮了整座王城。 “这是接风宴席尾声的节目。”乌耀看着浩瀚星辰下漫天的烟花,解释道。 紧接着,一道刺耳的萧叫声,在烟花炸开的间隙响起。 萧清瑶顺着萧叫的声音极目远眺,山崖的顶端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又像是被大风吹动的树影斑驳。 “走吧。”萧清瑶道。 *** 悬崖之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待两人顺着隐秘的石路直达悬崖之巅,乌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茂盛的密林中忽然窜出六个身着夜行衣的人。 他这次倒是没有一惊一乍,仿佛早就知道此处会有人接应他们,只是待六人逐渐靠近后,他才发现,这些人身上的衣服和悬在腰间的武器并不属于西戎,而是……与萧清瑶身上的夜行衣如出一辙。 这些人,不是安玉派来接应他们的。 “姑娘。”下一刻,六人齐声向萧清瑶恭敬行礼。 萧清瑶摆了摆手,也并不避讳乌耀,直接吩咐道:“我做了记号,晚点等王宫里的密探寻来,会把重新完善的地图,包括这里至西戎王宫的路线交给你们。” “是。” 乌耀十分乖觉的站到萧清瑶身后,听她继续转述溶洞里那些被抓来做药人的百姓。 “……等阐禹亲征北肃,燕一那边和溶洞这里一并开始吧。尽量活捉那个所谓的大巫医,我要亲自审问。让十二、二十二过来看看这些百姓的情况。” “是。” 萧清瑶抬手做了一个分散行动的手势后,几个人便分成两队,一队顺着萧清瑶他们来的峭壁一路向下,一队当即分开,重新回到密林中伪装待命。 悬崖之颠的风呼啸而过,卷起乌耀披散的发胡乱飞扬,也吹散了他的低喃声,“……难怪……原来你早有准备,有没有我……们,都一样。” 所以,他们想要借萧清瑶之手的计划,真的行得通吗? 还有,她为什么会说阐禹要亲征北肃?据安玉收到的消息,西戎的百万雄兵集结于御山山脉,锁定的目标可是大昭…… 第223章 迷雾重重 “等密探过来交接东西,你便随他们一同离开。”萧清瑶看向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乌耀,开口道。 乌耀微怔,什么也没说,只敢点头应下。 萧清瑶看他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整个人蔫蔫的,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有什么想问或者想说的?” “没……”乌耀刚想开口否认,却发现月光下,萧清瑶微微翘起的嘴角。 她在笑,像个要使坏的孩子一样带着些许孩子气,与她艳丽的长相和多智近妖的形象完全不符,却又恰如其分,毫无违和。 这笑容仿若春日梨花,不染尘埃,带着冰雪融化后的清新脱俗,让人一见难忘。 也很容易感染他人。 乌耀忍不住笑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情况。” “……下次,下次吧。” 萧清瑶点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承诺。她侧身朝密林的方向吹了一声口哨后,便转身往西戎相反的方向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山林里,乌耀才收回视线,在原地静候萧清瑶为他安排的‘后路’。 也是,在王都等待接风宴却自娱自乐,提早一步吃酒吃醉的纨绔世子,不该凭空消失在亭台水榭附近。 他踱步走向来时的悬崖边,顺着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看向王都那座亭台水榭的方向,大火已经被扑灭了,也不耽误主殿的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若不是萧清瑶心眼多,恐怕早就葬身火海,成为不知道第几个政治牺牲品,就像他的云娘一样。 他抬手拭去眼角被大风吹出的眼泪,直到被萧清瑶所说的‘密探’接走,乌耀都没有察觉,萧清瑶就在他身后的那片密林中,并没有离开。 萧清瑶目送乌耀以及密探的身影消失在悬崖边后,才开口道:“如何?” “东夷那个向腾格里进言与西戎联姻的人确实是安玉的人。” 萧清瑶仰望无垠的苍穹,皓月星空近在咫尺,彷佛伸手可摘星辰,覆手可握明月,“安玉在推动阐禹进犯大昭的进程,暗地里却故意把十三座城池密道的事泄露给我们。” 燕小六才是专门负责调查跟进安玉这条线的细作,是一条暗线。 倒不是不能让燕十四或者说女性去做卧底细作甚至更加危险的事,而是因地制宜,知人善任。 她做事用人从来都只有一个标准,不论男女,只看合适与否,太过勉强或是不合适,很容易将事情搞砸拖累团队,害人害己。 但是这种解释,萧清瑶不能明说,燕十四自尊心强,认真耿直又较真儿,只适合直来直去和相对细致的任务,所以派她在明面上给拿她当枪使的安玉找点麻烦,吸引火力,也能让爱唠叨的燕十四少对她念叨点…… 至于暗线,还是让八百个心眼子的燕小六来做更合适。 燕小六听到萧清瑶这样总结,忍不住眉头紧锁,“他是想借您的手对付阐禹,这么做的后果……很可能是大昭、西戎两败俱伤。” “所以北肃有异动的消息就有些奇怪了。” 如果安玉的身份来历是真的,那他隐藏行迹,韬光养晦,利用阐禹的野心和大昭的内乱做局让两国覆灭的话,也算比较合理。 只是让北肃来做这个‘渔翁’的话,恐怕有些牵强了。 不管是综合国力还是经济发展水平,哪怕两国鹬蚌相争,半死不活,也轮不到北肃来捡这个便宜,它吃不下也没有这个实力,甚至很可能会因为异动遭到大昭和西戎的共同反扑。 谁都不是傻子,这里面的变数和可以利用的东西太多了。 想要从多方博弈中全身而退,恐怕还要确定一些事,重新做些准备。 “安玉与昭武乌耀的关系如何?” 燕小六认真想了想,才道:“安玉、穆王世子昭武乌耀还有翟景之三人并不常见面,但从收集的情报分析,他们的关系很好,好到可以过命的地步。” 安玉的身份有待核实,但昭武乌耀的出身和成长经历却是有迹可循,他的父亲穆王,因其母出身贱籍,成年后便早早被赶去贫瘠的封地——绵诸自生自灭,后与当地豪绅大荔氏联姻,诞下两女一子,其中一个便是昭武乌耀。 随着西戎王族争斗愈演愈烈,连穆王这种不在权力中心的边缘人及其姻亲大荔氏都没能逃过此劫。 家破人亡。 只有早早出嫁的长姐昭武藜雅和年幼时就被扣留在王都做质子的昭武乌耀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昭武乌耀同他父亲穆王一样,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是昭武王族族长扶持昭武阐禹登上王位的条件之一。 一个被两国遗弃践踏的后裔,一个不受待见被故意养废了的王族纨绔,还有一个士大夫阶层的领头羊——翟氏一族的嫡长孙,这三个人能凑在一起,还有过命的交情。 天差地别的成长背景,几乎不该有交集的三人之间,必定存在某个或某些共同利益和目标。 “安玉是三人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吗?” “是。”燕小六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所以,安玉可能有很多方式来试探或是向她示好,为什么偏偏派昭武乌耀来接近她?虽然昭武乌耀的身份在王都行动更方便些,但也犯不上。 地下溶洞里的大巫医和那些被抓来做药人的十三城百姓,是误打误撞遇见的,还是安玉特意安排让她看见的? 从酒楼的悦珊珊到风月楼再到地下市集等等,没见面开始,安玉就在设局用两国血脉的百姓来试探她的态度,又是为了什么? 很多未解之谜,但留给她的时间却不多了。 第224章 剑拔弩张 王都一隅的大火和大昭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进入王都后未曾出席接风喜宴的事,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或者说即便各方势力疑窦丛生,也只会在私下讨论。 怎么办? 像萧清瑶这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退出历史舞台。 有人惋惜,有人庆幸,大部分人都只是袖手旁观,或是静待西戎下一步动作。 拜萧清瑶所赐,包括东夷在内的所有国家官方势力已经收到西戎屯兵百万于御山山脉的确切消息。 所有人都认为,萧清瑶的‘消失’预示着一种开始。 一时间,除了南诏依然没有明显的动作外,其他国家,甚至连东夷都停止了内乱,重新将大汗腾格里推了出来暂时主持大局。 此时,距离阐禹与东夷七公主萨穆尔大婚,还有六天。 五国和各势力之间有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萧清瑶带着几个暗卫从鹰盘山一路翻山越岭纵向横插至御山支脉,用了近两天的时间,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的黎明时分,与在御山山脉潜伏多日的先锋部队顺利会合。 这支先锋部队是燕一按照她们两人制定的训练计划培养出的特种兵种,专门执行高难度军事任务的特种作战部队。 他们的行动特点目标明确、计划周密、方式独特、手段多样,并擅长隐蔽和潜伏。 先锋队的千余成员不仅具备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出色的团队协作能力,还需要拥有极强的单兵作战能力。 这支部队常常要先于大部队行动,破坏或是收复据点,占领有利地势,并迅速响应自身阵营的行动需求。 萧清瑶是第一次正式与这支精英部队见面,却没想到能在先锋队中发现一张熟面孔。 “孙枢。” “姑娘。”孙枢毕恭毕敬的冲萧清瑶俯首行礼。 “你这是想好答案了?”萧清瑶洗了手,从身旁人手中接过一块干硬的饼子。 “长姐孙雪已经寻回,孙氏甘愿领罚。”孙枢以头触地,跪在萧清瑶脚下,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还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气势。 萧清瑶身处西戎腹地,为避免暴露行踪,她尽量减少与外界,尤其是大昭方面的联系,消息估计也是在这段时间滞后的。 看来,孙雪找回,燕一已经审问过并已经有了结果。 既然孙枢能出现在此处,那么刘肇怀和火硝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你的长姐,还好吗?” 孙枢的背脊一紧,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被萧清瑶训斥或者更严重后果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平心静气以这种方式做开场白。 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孙枢正想着怎么开口,却察觉到有人在他的肩膀处拍了拍。 然后听到萧清瑶的声音,“起来回话吧。” “……谢,姑娘。” “属下带着暗卫赶到的时候,长姐已经遭遇暗杀……身负重伤,只差一步……”孙枢低垂着头,想起当时千钧一发的时刻,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只是此时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微微一顿,直接切入正题,“长姐制作的所有武器她都有记录在册,包括火硝。她还在每支火硝上做了记号,那本册子属下已经让阿弟带去与碎星谷的沧少侠会合,若是能将唐清水坝通往坝基的密道口打开,便可进去核实数目。刘肇怀是否将火硝运往其他地方,一验便知。” 孙枢已经在尽力弥补孙家以及孙雪对大昭造成的不必要麻烦,后续是获罪还是其他什么结果,等事情结束,正式审问结案后再做定夺。 第225章 战前 “还有……”孙枢从怀中掏出一个很旧的小手札,直接递到萧清瑶的手中,“长姐这些年研制的武器和多余的火硝,还请姑娘过目。” 萧清瑶伸手接过,一页一页的翻看,手札的材质和字迹与上次他特地递上来的手册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出自孙雪之手,只是比起上次的概念设计图,这本手札中记录了更加详细的制作材料、原理等等,拆解成很细的步骤,一步步,几十上百道工序,最后是成品展示图和实验效果。 孙枢见萧清瑶看得认真,便继续解释道:“……其中连弩、震天雷和火硝相对比较轻巧,已经通知燕一燕将军派人取回,属下启程赶来的时候,所有可以用在此次与西戎交战的武器已经全部交接完毕,数量和使用方法都在这本手札上,还请姑娘定夺。” 萧清瑶没有刨根问底去追问孙枢,为什么他的长姐孙雪会私下制出这么多武器,又存放在什么地方,是准备给刘肇怀还是其他什么人用? 其实也不必知道太多,孙雪或者说孙家的诚意都在这本册子和那些现成的连弩、震天雷和火硝中,虽然数目不算多,但却会成为主导此次战事发展的重要环节。 国内政权交替和外敌入侵,孰轻孰重,总归还是分得清的。 她快速翻过手札中记录这三样武器的页面,将目光停留在使用说明和数量上。 如今,这些武器的加入,让大昭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国内的事情早已经安排妥当,有专门的人跟进,各司其职,她倒不是很担心,反而西戎这边的情况瞬息万变,行差踏错的代价太大,她恐怕要将计划做的更周密一些,反复推演各种可能。 这就对战略部署的要求很高,她必须利用这几天各国都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的时间差,再重新将战略计划复盘几遍。 因为与西戎的百万军士同在一处山林,虽然潜伏侦查的位置在御山支脉,但为了避免暴露先锋队的踪迹,指挥部选择移动作战方式,其他成员按照组(六人)、班(十二人)、排(四十人)、连(一百五十人)的形式分散行动,分别采取隐蔽机动的方式,秘密渗透进入西戎军的后方或纵深预判西戎军行军的路线,潜伏至附近侦查,必要时,会对西戎军进行干扰式战略打击。 而萧清瑶目前所在的位置就是先锋队的移动作战指挥部。 此处位于御山支脉的深处,天然形成的一道深沟岩壁的洞穴中。就着火把的亮光,萧清瑶将最后更新的军事地图摊开摆在地上,她手中还拿着那块咬了几口的饼子,另一只手沿着从十三城挖至大昭边境的地道标记来回游移。 心中正在计算,通道的长度、西戎行军的速度、队伍长度、军人之间的间距和大概的人数,通过公式计算整个西戎军队伍通过通道的时间,从第一个人进入通道到大部分人跑出通道的用时大概是多久。 不管采取哪种作战方式,必须要掐好时间点,事先做好准备工作。 “地道直线距离最近的是御山县。”萧清瑶沉吟片刻,对同样盘腿坐在一旁的先锋将军燕小九吩咐道:“燕五十五那边需要再调派人手,先锋队调拨一个连的人回防支援御山县,先去燕一那边领二十连弩,震天雷和火硝各五十,潜伏在密道出口处等候命令。” “是。” 萧清瑶画了一张更简单明了的使用说明和具体参数后,又跟燕小九和执行此次行动的连长重新制定了作战方案。 从黎明到黑夜,再到黎明。 距离阐禹大婚,还有两日。 第226章 猫腻 萧清瑶有个习惯,除了深入敌方或执行特殊任务外,她每天或者每隔一天都会查阅密报,包括国内各个势力的动向和其他国家重要人物和势力的动向。 很多时候,她都当作睡前阅读一样去翻阅这些情报。 如今战前准备阶段,西戎几个重要人物,尤其是阐禹,还有很多未解之谜需要搞清楚逻辑关系。 通过观察收集一个人的行为、习惯、言语、喜好等等,可以间接推断出这个人的性格特点。 是人,必然会有七情六欲,君王也不例外。 哪怕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很容易通过某件事的处理方式,某个动作、某些言辞,不经意间露出破绽。 都说‘万里江山万里尘,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可以理解为当权者上位时,朝臣也会随之变动。不仅仅是当权者在扶持自己的亲信,也可以通过这些朝臣的性格特点去倒推当权者的性格,而这些性格特点往往都会映射在他的政治决策和战争决策中。 通过理解分析人物性格特征,帮助预测其决策风格,甚至预判他的下一步动作。 她不想因为某条信息的缺失导致接下来与西戎开战出现什么重大纰漏或是变故。 所以此次进入王都走这一遭,也是为了从王宫细作那边拿到更多关于阐禹的信息。 只是…… 萧清瑶和衣躺在一人大小的行军帐篷中,旁边是已经从编发中拆下来小夜明珠,将它们聚集在一起用纱裙的布料一捆,倒是比普通的火把或油灯更强些。 “阐禹不喜女色……十多年间,只有两个子嗣,且出生时连同孩子的母亲一起死了……除了王后和死去的两个孩子母亲外,没有其他女人,却经常能在他的寝宫中听到女子和孩子的啼哭声(只是传闻,并未验证)……” 西戎的王族和其他国家不太一样,大概是整个国家比较注重血统和阶级的关系,除了特别不受待见的,比如昭武乌耀的父亲穆王,或是犯了叛国谋逆之类重罪的王族,只要是血脉纯正的王族嫡系,他们成年、结婚、生子,直至死亡都不会轻易搬离王宫,甚至很多公主成婚后,在王宫中依然有自己专门的宫殿,死后也是葬入王陵,而没有出嫁从夫,要与驸马家族同葬的说法。 “女子和孩子的啼哭声……”这些不算重要的信息倒是引起了萧清瑶的关注。 她突然想到昭武乌耀为了泡妞讲得那个鬼故事。 【……宫殿的回廊处,一到月圆之夜就能听到女子的呜咽声……】 那处溶洞里被抓的百姓都是两国活下来的遗孤、大巫医将这些人关起来研制长生不老药、孩子和女子的啼哭声、十多年间只有两个孩子,却母婴双亡…… 一个能对自己兄妹手足痛下杀手,毫不留情的人,会因为不忍心伤害自己国家的百姓,而特意挑选两国血脉的后裔做长生不老实验吗?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皇权之争与爱民如子并不冲突。 萧清瑶一目十行继续往下翻。 “……与王后允氏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坊间传闻独宠王后,成婚一年多后却突然相敬如宾,几乎不怎么见面,但公开场合依然装作伉俪情深……”态度转变的时间恰好是第一个孩子出生后。 将所有零碎的信息组合起来,感觉更奇怪了。 第227章 泄密 只是没等萧清瑶重新将这些信息拼凑出一个逻辑关系,阐禹毫无预警的对北肃下手了。 大婚前一天,在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极致的时候,御山前方传来消息,西戎大军动了,四十万精兵连夜开拔,直接绕道御山支脉一路向东北,直逼北肃。 同日,大昭皇城传出消息,萧文辉不顾朝臣反对直接任命老颐王段宸,也就是颐王世子段景怀的祖父,率十万大军即刻开拔东征东夷。 十日后,西戎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杀进北肃边陲重地,向北肃腹部挺进的时候,大昭皇城再次传来消息,宦官李光复挟天子之威,专权乱政,祸乱朝纲,斩杀忠臣,导致皇城大乱。 同日,驻守幽州辽西郡御山关的赵子易打着‘清君侧,诛阉党’的旗号,带领御山关约一半驻军回援皇城。 此时,一直在御山山脉按兵不动的近六十万西戎军兵分两路,一路向南,准备强渡淄川河,直捣南诏都城——太和城。 剩下一路约二十万大军行至御山支脉,十三座城池外原地扎营,按兵不动。 上一次五国混战还是在三百多年前,后来的百年中,很多战争都只是国与国之间边境线的纷争和摩擦,大昭曾经胜过,也败过,最严重那次就是与西戎的纷争,不仅失去了领土,还要承担巨额的战争赔款,这也导致了很长时间内,大昭的皇族、文武百官甚至境内的百姓都少了一点刚性。 又因为前朝历任君主不是昏庸无能就是残暴无道,这样的恶性循环根本无法根除大昭的问题,修身养息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大昭近年来常年内战不断,皇族势弱,十大世族专权横行,只懂得剥削压榨,掠夺资源,这也是刘肇怀对世家下手,萧清瑶却选择冷眼旁观的原因之一。 以正治国,无为而治也是需要先决条件的,但目前这个阶段必须要做的事——干翻西戎。 时间:开战第十三日 地点:御山支脉与鹰盘山交界处 人物:萧清瑶及先锋部队五百七十六人 开战以来,为了配合蹲守在十三座城池附近的燕一和大昭与西戎边境的主战场,萧清瑶一直根据西戎的动向调整指令。 “姑娘,威戎城密探来报。”战时,专门负责传递各方消息的斥候兵将一封紧急密报送到萧清瑶的手中。 密报按照红、黄、绿、蓝四种颜色在竹筒密封处标示出信息紧急程度,方便密探和斥候在传递消息时区分事态的轻重缓急,也是为了在第一时间将重要的信息交到萧清瑶或是其他负责各项事务的决策人手中。 “……去吧,重新检查一遍装备和几个预备的逃跑路线。”萧清瑶伸手接过贴着红色标记的密报,对燕小九叮嘱了几句后,才将密报展开。 这密报言简意赅,是潜伏在西戎驿馆外大街沸家香铺一零一的字迹。 【安玉向阐禹泄密,姑娘假死计划已暴露】 第228章 细作 “难怪……”若是按照原定计划,阐禹首先会对北肃下手,然后利用安插在大昭的细作,扩大李光复宦官当政的影响力,以便给赵子易提供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 等赵子易带着边关驻军回援皇城的时候,正是西戎对大昭发起侵略的时刻。 如今,计划变了。 变成了先北肃,再南诏,原本想要通过十三座城挖出的密道,直攻大昭境内的计划,突然变成了屯兵二十万于十三座城外。 安玉泄露了她没死的消息,让阐禹临时改变了侵略计划。先将更有把握的北肃和南诏拿下,然后以合纵连横北肃、南诏甚至可能还有东夷一起吃掉位于四国正中央的大昭。 她倒是有些意外,阐禹会对她以及她手中的武器这么忌惮。 萧清瑶笑了一下,笑声很轻,却让正准备领命离开的燕小九,动作一顿。 见他视线望过来,萧清瑶便将手中的密报递给他。 “要除掉安玉和昭武乌耀等人吗?”燕小九直来直去,从来不说多余的废话。 “不必。先按计划进行吧。” “是。” 燕小九直接带走了先锋部队剩下的五百七十人。如今萧清瑶身边只余十六人,这还是燕小九觉得她孤身一人,看着实在不像话,硬留下的。 只是燕小九整装出发不过一个时辰,在鹰盘山靠近淄川河畔位置负责探查追踪敌情的斥候,吭哧吭哧扛着一个被黑布蒙头,捆成粽子的‘细作’回来了。 斥候将‘细作’往萧清瑶身前一扔,“姑娘,此人在淄川河畔鬼鬼祟祟,徘徊许久,怕不是西戎或是南诏那边的斥候或是探子?” 鹰盘山淄川河河畔附近是西戎渡河准备与南诏交战的地方,这样判断此人的身份,也有道理。 这‘细作’大概是晕了,整个人被扔到地上却连声闷哼痛呼都没有。 萧清瑶抬头示意,先锋队留下的十六人中,有两人收到指令,快速凑到‘细作’跟前查验他身上可以用来确定身份的特征。 “是南诏百姓的布衣,虎口和手掌处有老茧,习武之人……”其中一人将蒙在‘细作’头上的黑布揭开,继续端详,却听见在一旁观望的萧清瑶先是‘咦’了一声,而后弯着身子凑近‘细作’认真端详。 这是一个年纪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约莫舞象之年的年轻公子,唇红齿白的样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就在这时,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年轻公子哼唧了一声,悠悠转醒。 头痛欲裂,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对他上下其手…… 一个袭胸,一个摸腿。 “我艹~”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霎时怒目圆睁,横眉倒立,一出口就是脏话。 而比出口成脏更离谱的是,这白白净净的少年大概还在变声期,变了调的公鸭嗓子一声干嚎,简直让人一秒出戏,割裂感按都按不住。 在惊飞了一林子飞鸟走兽的当下,这公鸭嗓小白脸瞬间被先锋队的两名大汉按在地上摩擦,他的目光透着十足的愤慨和不服,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却恰好与站在一边凑近观望的萧清瑶,视线相汇。 公鸭嗓小白脸先是一呆,随即不太确定的呢喃道:“……?阿~阿姐?” 萧清瑶上下打量他身上的衣服,嘴角微微勾起,抛出石破惊天的一句话,“萧清朗,你叛国了啊?” 第229章 阿姐 热血少年眼睛瞪得像铜铃,所思所想都写在脸上,——小爷我精忠昭日月,正气贯古今,怎么可能会叛国?! 表情丰富,连眉毛都是戏。 要不是手脚还被人压着,萧清朗早就一个高蹦起来了与她掰扯理论了。 但千言万语和所有动作最后只换来两个字:“阿姐!”他又急又气,还带着点小委屈。 哪怕多年未见,也不曾冲淡那份来自姐姐的血脉压制。 萧清瑶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将手伸向已经获得自由的少年。 萧清朗的眉眼像极了她们的母亲沈明珠,不笑时眉目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只是萧清朗的性格大概率是随了她们的外祖父沈岳,都说相由心生,硬生生弱化了那个清冷小公子的外表,被他的心性主导,成了如今这一身正气,英姿飒爽的边陲小将。 高兴时恨不得露出所有牙齿,顺势握住萧清瑶的手,借力从地上蹦了起来。 “阿姐!”愉快而兴奋。 萧清瑶约莫一米七的身高,萧清朗却比她还高一个头。 抬手扯下他头上粘着的泥土和草屑,“又是偷溜出来的?” 萧清朗难得又乖又诚实,“上次巨鹿之战是偷溜出来的,走到半路被外祖父抓回去关禁闭,关了整整一年!”他竖起一个指头,在萧清瑶面前比划,然后左右摇了摇,才继续道:“这次不是偷溜。” 他像是得了圣旨,又像是拿了鸡毛当令箭一样得意,“是阿娘同意的,她……”萧清朗突然顿了一下,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口风一变,“……她老人家不放心阿姐,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嗯,对!就是这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孩子还是那个被她一把推下池塘,受惊受凉得了风寒,拖着病体连夜被当弃子一样送去边关,却谁都不曾记恨的傻弟弟。 如今看来,像沈家人也好。 “行,我知道了。” 萧清瑶又重新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从大昭正大光明得过来就是了,怎么还换了南诏的衣裳?” “啧~还不是外祖父派人追……”慌不择路,只能从边关偷渡到南诏,偷了人家南诏百姓的衣服,还被人当场抓了个正着…… 反正这一路一波三折,好不容易北上摸到了淄川河畔,却因为要救人…… 咦?对,救人。 他赶紧转身看向那个把他扛回来的斥候,见他一副吓坏了的表情,却没有半点要责怪的意思,他向斥候所站的位置走了两步,一下子勾到斥候的肩膀,一副自来熟哥俩好的模样,流里流气道:“嘿~哥们儿,你带小爷~咳~带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高,这么瘦还身负重伤的人?”他只差手脚并用,比划了一下他胸前的高度和苗条的体型。 斥候看向萧清瑶,在姐弟俩认亲之前,他是真的没想到这小公子居然是公主殿下的弟弟,这……他是燕子萁亲自培养的斥候,不像燕一那批跟着萧清瑶一起长大和一同打过仗的暗卫和亲卫,对萧清瑶的脾性不甚了解也很正常,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打着鼓,正想着该如何请罪时,却没想到这小公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把接受过严格训练,技术能力都过关的斥候给整不会了。 思绪划过心头不过瞬间,却见萧清瑶只是冲他笑了笑,像是读懂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惶恐,用眼神和表情告诉他。 没关系,你做的对。 斥候发现可疑人的踪迹,甚至能活捉带回来审问,本来就是该重赏嘉奖的事。 斥候眨了下眼,将万千思绪压在心底,回道:“回小公子,未曾发现其他人的踪迹。若是重伤落水的话,下游还有兄弟在,只要没被西戎人发现,估计要不了一个时辰,那人也会被其他斥候带回来。” 话音刚落,一阵斥候间传递消息时特有的啸叫声在林子的不远处响起。 斥侯看着萧清瑶,见她点了点头后,便用同样的声音做了回应。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另一个斥候就扛着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人从一人高的树丛中窜了出来。 黑衣人的身上还插着一支断箭,斥候怕血迹和血腥气引来敌人或是野兽的注意,特意对伤口进行了处理。 “姑娘,是个南诏人。身上不但有外伤,还中了毒。”斥候将黑衣人放到稍微干净点的杂草上,继续回禀道: “这箭的制式并非出自西戎,这毒……” 黑衣人的脸跟萧清朗被带来时一样,被套了一个黑色的布套,但这身形和体态,哪怕不用揭开布套也能看出是个身形娇小玲珑又十分有料的女子。 萧清瑶蹲下身查看她胸口的伤势,顺手探向她苍白没有血色的手腕。 静神凝气为她切脉,箭伤导致的外伤和疼痛使得脉象浮涩不畅,虚弱又数急,两种脉象互相冲突。 “情毒。” 是南诏,乃至世间最厉害的催情毒药。比上次陆翊中的相思锁还要麻烦的媚药。 萧清瑶看向萧清朗。 第230章 大祭司 萧清朗被萧清瑶看过来的眼神唬了一跳,下意识倒退了两步,差点把还被他勾肩搭背的斥候兄弟给拖倒。 虽然不知道‘情毒’是什么毒,但是光看刚才那位斥候兄弟的神色和欲言又止,加上他阿姐的反应,便知道毒估计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他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萧清瑶的视线后移,看向他身后,开口道:“胸口只是皮肉伤,情毒……解不了。” 情毒,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巫蛊之术。 这种起源于千年前,只出现在野史、医论杂谈之类的传说之物,文献记载相对较少。 只知道流传至今,这种巫蛊或是毒蛊之类的邪门歪道只有南诏国某个神秘家族还在传承,通过造畜蛊毒、鸟卜巫术等方式,达到驱邪、治病或害人的目的。 既像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宗教信仰,也是一种文化体系,只是这种文化亦正亦邪,很久以前就被南诏国的大祭司列为禁忌之术,原因是此术的滥用,差点导致整个南诏国覆灭。 当然,这都是野史记载,历史究竟如何,至少她身边没有相关的文献去详细记录这方面的事。 当初陆翊中了相思锁,她又被三天两头下这种不干净的毒药,所以就找专门研究邪门毒药毒物的二十二了解下这方面的知识。 而这传说中无解的情毒,并非真的无解,只是过程比较复杂,也比较恶心人。 因为这是专门针对女子的巫蛊之术,中此毒之人,必须要找童子身的男子阴阳调和,也就是所谓的采阳补阴,用这个童子身之人的精血去不断滋养中毒之人身体中的蛊虫,直到怀孕生子,蛊虫会随着女子分娩一同排出体外。 至于具体怎么操作,为什么会这样,她没办法用科学解释。当时那本《医论杂谈》也不过是寥寥几笔带过,她只觉得玄学又被这种针对女子的巫蛊之术恶心了一下。 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真实案例。 而她刚才第一反应确实是在看萧清朗,因为她怀疑……这中了情毒的女子是在找解毒的童子身。 …… 抛开别的不谈,萧清朗的外表和身体素质确实……,很适合。 至于这女子为什么会中了这种传说中的巫蛊之术,又为什么会选萧清朗…… 当然,这不过只是她的臆测,作不得准。 真相究竟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这女子的伤口,等情况稳定后再确认也不迟。 萧清瑶思绪翻飞,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 说完这句话后,就见一个身穿先锋部队军服的人从萧清朗身后不远处跑到女子身边。 先是掐住这女子的下颌,给她喂了一颗赤红色的丹药,然后简单处理了一下她胸前的断箭。 “只能暂时压制体内的毒,先将箭伤处理完……咦?”先锋部队的医官看着女子血肉模糊的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萧清瑶也发现了,一缕光束恰好透过遮天蔽日的大树照在这女子身上,原本只有血渍和皮肉外翻的伤口处,一小块裸露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出一个像是图腾之类的图案。 她伸手将这女子伤口附近的衣衫扯开了些,那图腾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蔓延,形成了一个南诏国守护神兽的图案。 镇国之神,金翅鸟。 萧清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将套在女子脸上的黑布掀开。 很典型的南诏人长相,肤色有点深,是健康的小麦色。只是失血过多又泡了水的关系,脸上带着点病态的苍白,紧闭的双眸线条流畅,五官深邃带着十足的艳色,竟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南诏大祭司,蒙羽凤。” 第231章 推断 西戎和南诏正在交战,南诏本该掌权的大祭司蒙羽凤却身负重伤和奇葩蛊毒,顺着他们的母亲河差点一路漂到敌国的地盘,关键这身上中的箭矢还是南诏制造。 南诏国的政权内斗已经白热化到这种程度了。 萧清瑶替蒙羽凤整理好胸口处的衣衫,回头看向离得老远,又探头探脑的萧清朗。 他明显是在避嫌,怕医官处理伤口时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坏了姑娘的名声。 萧清瑶略加思索,朝他招了招手。 萧清朗下意识看了看前后左右,见这个方向只剩他一人,便反手指了一下自己,见他阿姐点头确认,便如小狗见到主人般,屁颠屁颠摇着尾巴跑到萧清瑶身边。 他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视线,一副端方君子,非礼勿视的姿态,狗腿般唤了一声,“阿姐?” “怎么回事?”萧清瑶点了点一边的蒙羽凤,准备向她的傻弟弟了解情况。 “我刚溜到南诏,为了掩藏行踪方便赶路,就在南诏通海一处寨子里偷~咳咳~‘借’了一套衣服,恰好被她逮了个正着~”他梗着脖子一脸正直,“我留了银钱的……”然后十分委屈的小声嘟囔,“压在那农户人家扬米去糠的簸箕底下了……”啰哩啰嗦的就要将他怎么被这女子连累,闹出动静被全寨子的狗追咬,好不容易逃出犬口的细节都吐露出来,却听萧清瑶直接毫不客气的截断了他的废话。 “通海?南诏通海县。从淄川河一路南下,直达南诏都城的必经之路。” “啊?对。” “她胸口的箭伤不超过两个时辰。” “我就拿了那家农户的衣服而已,她跟全寨子的狗一起……”萧清朗觉得这样描述似乎有点不妥,又改了说辞,“她一路追着我跑了百十里地……后来,我发现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后面追踪……我还以为是……”外祖父派来抓他回虞城的人。 “我就将她还有另一拨人一起甩掉了。再遇见她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淄川河畔,她胸口中箭流了很多血,正被一群黑衣人追杀,然后就是小爷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脚踢御山猛虎,拳打西海神龙……与百八十个黑衣人战作一团……阿姐,请看,我身上还沾了他们的……”他一边说一边打了一套军体拳,为了配合表演甚至开始扒拉自己的衣服,才发现身上的血渍已经被淄川河水冲没了。 萧明朗尴尬一笑,感觉错失了一个被阿姐表扬的机会。 而真实情况却是…… 他见那群黑衣人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只到他胸口的‘柔弱’女子。 咳~虽然因为偷衣服的事追着他跑了那么久,那也是为丢失衣服的村民讨回公道,这是侠女~是大义,这种热血女子被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追杀,他必然要出手相救的,于是…… 直接扛起她就跑,最后慌不择路一下子跌落斜坡掉入淄川河中,然后不知道怎么就被阿姐的斥候扛了回来。 …… 萧清瑶当然知道他在胡扯。 看了一眼那个带萧清朗回来的斥候,一脸痛苦纠结的模样,萧清瑶并不打算拆穿他。 至少萧清朗与蒙羽凤相识的过程和时间点应该问题不大,可以通过这条线大体推断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南诏的权力架构与其他四国的区别在于:南诏的政权阶级比较扁平和简单,由大祭司、圣女和南诏王共同执政,剩下的便是各州的州牧,也就是一州之长管理各州的行政事务。 州牧没有兵权,只有维持州县秩序的州兵,用前世的概念解释,就是执法的警察。 在有大规模调动州兵需求的时候,必须要有大祭司、圣女和南诏王共同的手谕和兵符。 看起来像是三足鼎立,但其实权职最大的是大祭司,其次是圣女。 但南诏历史上曾发生过一些变故,最终导致最近这两三代的南诏王,基本上可以认定为是被架空的状态,只是一个摆设,没有话语权,更没有兵权。 而如今大祭司蒙羽凤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估计是被圣女或是圣女与南诏王联手坑了,至于选在这个时机,这其中恐怕还有阐禹的手笔。 第232章 忽悠 这荒山野岭的环境并不适合疗伤,还有随时都要发作的情毒,不管是她和这里的随军医官都没办法处理这么棘手的情况。 “送去燕一那里,正好二十二过来处理大巫医和那些被做成药人的百姓。” “避免伤口撕裂造成更严重的伤害,恐怕要先将人弄醒,把箭头取出来再送回御山。” 萧清瑶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蒙羽凤,她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下轻扬起伏,微不可察的颤动了两下。 大多数习武之人的气息细匀深长,能够精准地控制呼吸的节奏和力度,避免在对战中或紧要关头,因呼吸声暴露自己的位置和破绽。 蒙羽凤的呼吸声没变,不管是刚才陷入昏迷时还是现在清醒的状态。 她胸口的伤势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后来又是逃命又是坠河,来不及处理的伤口已经有些脓肿、渗出物,这是由外力造成的皮肤局部组织坏死或是伤口感染的症状。 这种初期状态下的伤口又痛又痒,非一般人可以忍受,而这姑娘醒来后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暗戳戳的继续装昏迷伺机而动,不但心性坚韧,城府且深,实非常人所能及。 萧清瑶将视线从蒙羽凤脸上移开,看向等待她指令的医官,“先这么办。”她视线又重新转回,盯着蒙羽凤的表情,继续道: “阐禹先派细作潜入东夷怂恿大汗腾格里不成,又以帮助腾格里夺回政权为条件,忽悠涉世未深的七公主万里奔袭投靠西戎。他却布局假借大昭之手,一举拿下东夷,彻底削弱麻痹大昭的同时,再借机离间赵子易趁乱谋反……此人心机颇深且手段高明,恐怕北肃和南诏也难逃此劫,不知道内部是否已被阐禹分化或是出现了其他什么变故……”萧清瑶痛心疾首,字里行间全是对阐禹的控诉和对其他国家难兄难妹的感同身受、惺惺相惜。 “阐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甚至为求长生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囚虐百姓炼制药人……此战关乎四国乃至西戎底层百姓的命运,是讨伐阐禹的正义之战!为了家国同胞,为了大昭领土完整,为了天下太平!”萧清瑶慷慨激昂的做完‘演讲’的同时,朝众人做了一个手势。 “为大昭而战!为天下太平而战!战!战!战!”除了萧清朗被自家阿姐的‘演讲’鼓动,瞬间热血沸腾跟着大喊口号外,其他看到手势的先锋队剩下的队员全部四下分散,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山林深处。 热血少年萧清朗并未发现这个变故,还在手舞足蹈的喊着口号,却见萧清瑶朝他看了过来,十分郑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按照原计划,本来今晚要夜袭西戎王城的……” 萧清朗张口就要抢答,却被萧清瑶按住了,“这姑娘虽是南诏人,但生命不分贵贱,正义没有国界。你既然选择冒险救了她,就该有始有终,这才是大昭的好男儿,人民的英雄!将她送去治疗吧,我们等你回来!” 不管是表情还是言辞,就很让人上头。 然后大昭的热血好男儿萧清朗稀里糊涂间,就被安排好了。 甚至都忘了确认:原计划夜袭西戎王城,现计划呢?我们等你回来,在哪等? …… 第233章 保险 萧清瑶带着剩下的十五个先锋队员外加两个斥候一起离开临时营地时,并没有再对萧清朗多交代什么。 “留两个人,暗中跟着他们。”离开营地后,萧清瑶才对身边的先锋小队队长吩咐道。 御山不管是主山脉还是支脉,包括与支脉相连的鹰盘山都算是此战的主要战场,基本已经被斥候和少数先锋部队的人踩点探路做好了标记。 萧清瑶另外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倒也不是为了安全问题,而是怕蒙羽凤那边出现什么变故。 绝大部分人,在遭遇挫折或是背叛之类的重大事件后,很难再愿意接受或是信任身边的人和事,甚至在过渡期会怀疑出现在身边的一切,甚至怀疑自己。 作为自小就被指定为大祭司,当作掌权者培养的蒙羽凤,这种与生俱来的天之骄女,必然会有一种傲气,再加上她心性坚韧,心机城府颇深,想接近试探出什么恐怕挺有难度。 不过,既然是蒙羽凤出于某种原因,主动咬着萧清朗不放。 那就干脆将他们放在一起,让她看看,蒙羽凤究竟想要做什么。 南诏的政权内斗究竟如何,她暂时还没有收到消息,但不管起因和过程怎样,这件事关系着五国之战,关系着她后续的计划,且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为了以防万一,避免事情脱离她的掌控,还是多上一道保险比较好。 “是。”队长朝身后一处半人高的灌木丛做了两下手势,只见草丛微微晃动,两个人的气息逐渐远离,最后消失在来时路的尽头。 萧清瑶分别看向带着萧清朗和蒙羽凤回来的两个斥候,“去发现他们的位置。” “先去蒙羽凤那里。” “是。” *** 斥候发现蒙羽凤的位置在淄川河畔,已经临近西戎大军的驻扎地附近。 近四十万的西戎大军隔着淄川河与南诏国遥遥相对,西戎驻军营地内热火朝天,在为强渡淄川河做准备。 如今淄川河的汛期已过,估计要不了三四天,西戎大军的先头部队渡河,舟桥工程兵构筑浮桥渡场后,剩下的大军顺利渡河,最多五个月,即可直捣占地面积在五国中最小的南诏国的国都。 夜幕低垂,山峰的制高点,一从半人高的小叶黄杨中,一条玉斑锦蛇自萧清瑶的手腕处悠哉爬过。不远处,有两个西戎的夜间斥候,正枕着野猪皮制作的胡禄休息。 通过胡禄,他们可以听到方圆几里内人马经过时的嘈杂声,方便发现敌踪,再用最快的方式向营地传递消息。 这种身处一线,在敌军或是危险的边缘刺探情报、查探敌踪的特殊兵种,选拔要求比其他一般的兵士要严苛许多。 按照规矩,为了保证大军营地的安全或是防止军事机密泄露,斥候,尤其是夜间斥候,并不允许接触军中发布的命令和各种军事决策,以防他们被俘后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叛变,泄露军事机密。 可不知道是西戎的军纪有漏洞还是士兵管理有问题,或者是这些西戎的斥候,面对如今的局势,已经有恃无恐。 总之,两个斥候聊天的声音不算太大,但对萧清瑶这些习武之人来说,却并不受这点距离的限制,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要不说咱们陛下的厉害之处,你不服不行~早早派人与各国势力暗通款曲……嘿嘿~你就说这南诏国吧,实权居然被两个女人攥在手里,听说那南诏王在两个女人面前连只狗都不如……这兔子急了都得咬人呢,更别提堂堂七尺男儿了……这样一来,可不就容易被咱们陛下钻了空子,里应外合先把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大祭司拿下~我听说啊,那蒙什么凤的大祭司可是个前凸后翘,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了~这要是让我遇到,弄那么一下~嘿嘿嘿~” 另一个夜间斥候也跟着笑了起来,十分猥琐,“听说尸体还没找到,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呢~” “滚~劳资干天干地,干那些混种女人,犯不着去干死人。” “……说起混种女人,刚送来的那批你玩过没?” “没呢,我这不是刚从南诏回来吗?前段时间一直在刺探南诏圣女的动向,根本抽不出时间……” “圣女?下一个就是圣女了?既然已经跟南诏王暗中联手了,那咱们还在这里~” ‘啪’得一声响,说话说到一半的斥候大概是拍了一下脸上的蚊虫,才骂骂咧咧的继续道:“……遭这个罪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刚从南诏回来的斥候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深沉道:“明面上是做做样子给南诏王看,暗地里……当然要一举拿下南诏,一统天下,才是咱们陛下的最终目标。” “啧~哈哈哈,想到破城时能干遍其他国家的所有娘们儿~我已经……蠢蠢欲动啦~哈哈哈~” “嘘~小声点,这可是军事机密,你别到处胡咧咧啊~” …… 两人鬼鬼祟祟,又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后才渐渐消停下来。 附近的山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偶尔有几声虫鸟低鸣。 夜,更深了。 第234章 保命至上 灌木丛中,有人影晃动,悄无声息地朝着两名西戎斥候所在的位置匍匐而去。 半梦半醒间,西戎斥候只觉得身体某处似针扎般刺痛。须臾,两人呼吸同时一窒,一前一后从睡梦中惊醒,却发现不但口不能言,就连身体都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 “口令。” 黑暗中,冰冷的刀刃直接抵在两人的脖颈处,稍一动作即刻毙命的距离,让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支支吾吾了半天,用兵器抵住两人的其中一个黑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哦,忘了这毒会连口舌一起麻痹,然后是身体……渐渐蔓延至五脏六腑,最后全身衰竭无力,窒息而亡。” 两人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子惊恐乱转。 那个从南诏卧底回来的斥候似乎见过一些世面,最初的惊惧过后,逐渐镇定下来。 用兵器抵住他脖颈的人似乎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便将刀稍稍挪开了一点,“我问你答,规矩懂吧?” 斥候口不能言身体也不能动,一时不能给出反馈,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刚才还麻痹的舌头忽然有了一点知觉,他尝试着发出‘呜’得一声。 身体依然不能动,磕磕绊绊道:“口……令……是‘闻、鼓、声……吃、鸡……” 战时野外驻地的守夜巡逻分好几批,除了外圈哨探负责警戒外,还有内圈的夜间斥候、营内的巡逻兵士和负责巡逻事务的虞候。 为了防止有心人混入军营作乱,负责巡夜事务的虞候每天都会在巡逻士兵、斥候交接班的时候更换新的口令,以防被敌国密探或其他什么势力钻了空子。 而这个口令的生成,多数比较随机且没有规律,是由将军或是将军行营中的幕僚参谋,每日配合虞候更换。 严防死守到这种地步,还是架不住人性的考验。 斥侯话音刚落,就瞧见那柄架在他脖颈处的刀子在他眼前划出一道弧度,直接撤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挟持同他一起当值斥候的黑衣人,手中锋利的短刃在暗夜的月光中闪过一道冷光。 就在他以为黑衣人手起刀落,想要割断斥候脖子的时候,一道另类的声音在暗处响起,这是蛇感受到威胁或准备攻击时的警告信号。 “嘶~嘶~呼~呼~” 一条浑身带着豹样花纹的长蛇被黑衣人捏住头部,它疯狂扭动着粗壮的蛇身,好像一条巨鞭,带着死亡的气息。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松开蛇头的瞬间,蛇身猛然向前射击,毫无悬念的咬在斥候的脖颈处。 逃过一劫的另一个斥候目睹了整个过程,刚刚想要松出的那口气被这惊悚又可怕的一幕吓得发出‘咔~咔~’的声音。 气息硬生生卡在喉咙处,他听到犹如地狱索命女鬼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你看,懂规矩的人,真能保命。” 斥候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萧清瑶做了一个手势,将萧清朗扛回来的斥候从旁边的灌木丛中爬了出来,动作迅速的将昏死过去的斥候扒了个精光,快速换上他的衣服后,先锋队其他成员已将所有痕迹清除干净,准备撤离。 “安全第一,保命至上。” 斥候听到萧清瑶的叮咛,一时有些怔住了。 他们这批斥候虽然是被燕子萁一手调教出来的,但斥候、暗卫和萧清瑶领兵的军士之间,因为任务的关系多少会有一些交集,包括从萧清瑶那里压下来的一级指令,只要是她麾下的人,不论男女,官职大小,都必须遵从的命令。 安全第一,保命至上。 以及,一起压下来的,还有关于萧清瑶的许多传说,不惜代价用最金贵的药救暗卫;巨鹿之战一路杀进东夷,身负重伤还要带着一起杀敌的兵士回国等等…… 很多同他一起接受训练的兄弟姐妹听到这样的传说,大部分人不过是一笑了之。 他们大多数人被选进萧清瑶或者是皇室麾下,更多的是为了大昭,现实点是为了家族和利益,庸俗的理由是银钱和机遇。 大昭最尊贵的公主,手握重权的人,是他们这些小家族、寒门、百姓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 想了很多,恍惚间,他感受到肩膀处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手里。 萧清瑶似乎在盯着他的脸,一息、两息,她身形微动,带着其他人和那个被扒了个精光的西戎斥候逐渐消失在黑夜的灌木丛中。 他收回视线,就着月光看清楚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颗药丸,散发着‘我是灵丹妙药,我能起死回生’的光泽。 切身体会到传说中将暗卫、兵士等人的性命摆在第一位的公主殿下。 原来那一级指令并不是摆设,原来那传言并不夸张。 “是得活着回来。”活着回到大昭,跟那些一起训练的兄弟们吹吹牛逼,显摆一下…… 第235章 秘密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穿透密林,婆影娑娑,将笼罩在深山薄如蝉翼的白纱驱散,拨开层层云雾,万物重新显现出勃勃生机。 趁夜远离西戎驻地,萧清瑶一行人身上穿着类似油衣的防水衣物,林间的露水只稍稍沾在发间,与汗水混在一起,打湿了额间的发。 将昨晚昏死过去就没再醒过来的西戎斥候扔到地上,只听得呼吸一滞,本来想继续装昏迷的斥候,倒吸了一口冷气,哀嚎声瞬间惊飞了周遭的蛇虫走兽。 他连滚带爬地跌倒在地,十分利落的原地滚了一圈,瞅准萧清瑶所站的位置‘扑通’一声来了个五体投地的跪拜礼。 “饶命~女将军饶命~女侠~饶命~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儿,一家老小都等着小的买命钱过活啊~” 他的样子像是被昨晚同伴的惊悚死状吓破了胆,根本不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斥候。 “你不是西戎派去卧底南诏的斥候。” 西戎人多,兵器研发又比其他国家水平高出不少,像大规模的国战,他们很多时候都会摒弃战术手段,用直白的人海战术和先进的攻城武器基本上就能得到战无不胜的结果。 这是西戎乃至西戎历代老祖宗惯用的战争手段,不知道是自负还是对等级低下的士兵性命不在意。总之,在阐禹上位前,西戎整个统治阶级的风格便是如此,野蛮且粗暴。 若不是最近几代西戎王嗣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内部为了王位纷争不断,根本无心也没有精力外侵他国,按照西戎的军事力量和人数,但凡全国上下勒紧裤腰带熬上几年,足够支撑西戎大军踏平其他四国,一统天下。 尤其是西戎王族,若是能够同心同德不要内耗,恐怕早就没有大昭和其他国家什么事了。 阐禹通过阴谋手段扭转乾坤,将众多兄弟姐妹拖下王座,从中得到了实打实的甜头。 于是为了成就更大的野心,从夺位之前就注重培养各种人才,他身边谋士无数,以一个名为‘向阳’的幕僚为首,聚集培养了无数会动脑筋的人才,称为‘枢密署’。 包括风月楼、地下市集以及十三座城池密道这些手笔似乎都出自这传说中的枢密署。 而选拔侦察敌情和情报收集任务的细作、斥候之类的人才,阐禹更是下了血本。 不管如何,若此人真的是去南诏卧底的细作、斥候,大概率不会是这副德行。 果然,这西戎斥候先是一怔,紧接着涕泪俱下,差点就要抱上萧清瑶的脚踝。 他一听,就知道昨晚的那些话都被眼前这些人听了去,今日的无妄之灾皆是口舌之非,一下子悔不当初,又试图蒙混过关。 “小人~小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吹牛~是吹牛的啊~……呜呜~小人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啊~” “既然是扯淡吹牛的,那便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咯,杀了吧。”萧清瑶话音刚落,吹牛逼的男子便感觉一股实打实的杀气自他身后袭来。 这母罗刹是真的会杀了他! 人为了求生,总会在千钧一发间突破自己的极限,就在刀刃快要抵上他脖子的时候,他突然放声大喊,语速又快又急。 “南诏内斗各成一派大祭司中了圣女下的情毒南诏王为了除掉大祭司麻痹圣女以毫王阐禹的密事要挟助他夺回南诏实权……圣女怀了南诏王的孩子……” 刀刃在他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一热又一冷,一股温热的液体自他脖颈处缓缓溢出。 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脖子。 鲜红的血糊了满手,吓得他两眼一翻就要直接昏死过去,却自他头上传来熟悉的女声,来自地狱的真罗刹。 “说清楚,还能活。现在装死,就真的死了。” 男子一连喘了好几口气,翻起的白眼硬生生抽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他仰起脖子看向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女罗刹,哭爹喊娘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说~我说~呜呜~” 第236章 人性的考验 都说无巧不成书,现实中发生的事往往比说书人杜撰的段子还要精彩。 这个吹牛逼的男子真实身份不过是军中最底层的巡哨士兵,人穷胆小怕事为人窝囊不敢拒绝反抗,很多夜间值班巡逻最脏最累的活都落在他身上。 他是夜间斥候,也在夜间巡逻或者去风大又冷的制高点蹲守放哨。 这种窝囊看不到头的日子就在前段时间彻底改变了。 大军驻扎在此地的当天晚上,他又被兵霸欺压,被迫换了夜间巡哨的活,虽然正值仲夏时节,可大军驻扎深山老林又临近淄川河畔,晚上又湿又冷,同他一起值班巡逻的那个大头兵见他好拿捏,刚值夜就找了个由头躲懒去了,他躲在靠近山峰的哨点,连个挡头都没有,正抱着身体摩擦取暖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密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刀,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的朝那处有动静的草丛走了过去。 草丛中,一个浑身都是血窟窿,辨不出是人是鬼的‘东西’一把扯住他的裤腿,将他吓了个半死,就在他边喊边叫想要拔腿狂奔的那一刻。 ‘鬼东西’发出咳咳两声响,似乎是吐出糊了满嘴,影响呼吸的血沫子,虚弱道:“密令,南诏。”竟是个带了西戎口音的男子。 这才是真正卧底在南诏王身边的细作,也是军中培养的最出色的斥候。 他用仅剩的一口气将要紧的事言简意赅的讲完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交到这巡哨士兵的手中。 布包里有三样东西,一个密封的竹筒,一块小巧的令牌和足够一大家子人嚼用许多年的金叶子。 斥候交代完来龙去脉后,便咽气了。 就死在距离自家大本营外围约七八里的地方。 巡哨士兵没有撒谎,他家中确实有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儿要养,所以每次发放俸禄,他都会全部寄回老家,勉强供一家人嚼用。 别人用银钱疏通关系升官发财换了舒服的岗位,而他蹉跎多年,依然被人欺凌压榨,不过是为了全家能有口饭吃。 人性的考验猝不及防。 将人和东西上报,他会被上面抢功,依然过着被人欺凌看不起的日子。 若是……毁尸灭迹将这件事抹去,那…… 他低头看着那几片金叶子。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原本晴好的夜空瞬间风起云涌。大风起,大雨倾盆而下,将所有的痕迹冲刷干净。 他像没事人一样到点交接,用发下的俸禄请上面的人吃了一顿肉,换回了一点尊严,还有机会带新人,享受被‘孝敬’的待遇。 兴起时,他会同那些小兵吹吹牛逼,讲讲南诏的事,换来新兵蛋子们的崇拜和敬仰,真相也就随着时间逐渐淡忘了。 “大祭司中的情毒是圣女下的。南诏王假意钟情圣女,私下又去蛊惑大祭司。想要挑拨大祭司和圣女的关系,引得她们明争暗斗,只不过大祭司并不买账……南诏王早就与西戎这边有了联系……”他看着萧清瑶狭长的凤眸,那双仿佛看透世间一切的深邃,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急促道:“南诏王以什么要挟陛~要挟阐禹,那个斥候没说完就咽气了,我说的都是真的,呜呜~我真的有老娘和孩子要养~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布包里有竹筒、令牌和金叶子,尸体和东西呢?” “……我只拿了一片金叶子,其他不好带在身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慌忙扒拉裤腰带,想要将那片藏在亵裤内的金叶子掏出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其他的金叶子……东西……跟尸……一起埋了,趁大雨埋在鹰盘山支脉一处山坳里了。我带你们去,我可以带你们去,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 萧清瑶看向先锋小队队长,他心领神会,立即招手让两个先锋队队员拎着这个男人走了。 按照目前的位置判断,估计不到傍晚,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了。 “倒是大概能对上。”情毒的事和南诏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估计是真的。 只是南诏王抓住了阐禹什么把柄呢?让他如此笃定心狠手辣的阐禹会配合他夺权?或者阐禹只是顺水推舟?能将南诏的水搅浑,他再坐收渔翁之利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这局势,让人看起来确实像是阐禹在配合南诏王行事。 北肃都快被阐禹打穿了,南诏这里却还在渡河。 南诏大祭司差点废了……唔,如今跟废了差不多。圣女怀了南诏王的孩子…… 萧清瑶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太乱了。”等东西带回来,她得研究一下,看看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按照目前的事态发展,大昭与西戎之间,必有一战。 只是怎么战?如何战?这个战的时机怎么选择? 若要将大昭的损失降到最低,那可能真的要不择手段了。 第237章 心眼 午时,原地等消息的萧清瑶却收到一封来自西戎王城的密报,是跟着安玉的暗线燕小六,通过沸家香铺一零一的特殊渠道传过来的消息。 安玉失踪了。与安玉一同失踪的,还有燕十四。 萧清瑶微微蹙眉,手中的密报还没捂热,传说中失踪的安玉,居然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眼前。 只见印象中精致又骚气的他,十分狼狈地从灌木丛中趔趄了几步,差点滚落在地,好不容易站稳了,却被先锋队其中两个人用刀剑抵住脖颈和心口,动一下就死的程度。 萧清瑶看向安玉,上半身还算整洁,发丝稍显凌乱,上衣沾染了些许泥土,至少还能看清刺绣的花纹,下半身却一言难尽,惨不忍睹。 淡色的下袴纵横交错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痕迹,似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被人以刀剑相挟也不紧张害怕,看向她的眉眼中甚至还带了淡淡的笑意。 紧接着,燕十四娇小玲珑的身影从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中飞身跃出。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其他先锋队员早已经反应迅速的挡在萧清瑶身前,摆出对敌的姿态,同时抽出了各自的武器。 “姑娘。”燕十四喊了一声。 虽然不至于中气十足,但铿锵有力,一副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健康良好的样子。 十四身着西戎女装,从头到尾几乎算得上是干干净净,只有衣摆处沾染了一些草屑泥土和几滴干涸的血点子,估计是赶路时离安玉近了些不小心沾上的。 萧清瑶打量完两个‘失踪人口’的状态,开口道:“你这是?把他阉了?” 说完,萧清瑶将视线落在安玉下半身,血渍最密集的正中央。 “……” …… 在场众人,就连知道真相的燕十四都下意识看向安玉的…… 周围鸣叫的鸟虫都变得安静了。 安玉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么多陌生男女的眼神攻势。 他清了清嗓子,刚准备开口说话,却被燕十四打断了。 燕十四想靠近萧清瑶,却见众人还是一副戒备的模样,便立即停下来,站在原地。 几乎在燕十四想靠近萧清瑶的同一时间,萧清瑶对着护在她身前的几个人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眼神却是看向燕十四,关切道:“可曾受伤?” 燕十四抿了下嘴角,见周围的人陆续收起武器后,这才继续走向萧清瑶,“没有,姑娘放心。” “怎么回事?”萧清瑶用下巴点了一下安玉,询问道。 按理说从西戎出境到此地,一路沿线都有他们和西戎的斥候交错布防,戒备森严,出行并不容易,更何况十四孤身一人带着看着壮实,实则弱鸡的安玉躲过重重眼线关卡直接寻到她的落脚地。 她作为移动指挥部的最高指挥官,每隔一天或者两天就会移动位置,除了特定的渠道和直接向她汇报各国动向的探子外,没人知道她准确的落脚点。 更何况在西戎国内执行监视任务的燕十四了。 抛开上述问题不谈,以燕十四的本事,通过追踪暗号找到她虽然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 但让萧清瑶比较好奇的是,燕十四是怎么避开暗线燕小六,既能甩掉安玉身边的那个高手康叔,又能突破翟景之安排在安玉身边的护卫,赤手空拳带着安玉跑出来的? 燕十四的说话作风干脆利落,朝萧清瑶抱拳作揖后,脆声道: “回禀姑娘。安玉不但向阐禹告发姑娘假死的信息,还将大昭的军事行动泄漏给了西戎,此人口蜜腹剑,心怀叵测,绝不能留!” “什么军事行动?” 燕十四表情坚定,“您在大昭边境处埋伏了精兵、陷阱和……足够炸毁西戎的火硝……”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递到萧清瑶面前。 萧清瑶一脸狐疑的看了安玉一眼,接过纸张展开。 《大昭布阵图》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 这笔迹仿真的程度,连她这个被模仿者都很难辨别真伪,更甚者,大字的下方占满整张纸的布阵图,大部分标注确实是按照她改良升级过后,融入了前世现代军事地图的元素和方式制作的。只是模仿她笔迹的人大概对布阵图的内核并不了解,很多标识和符号都是错的。 但乍一看,确实很像那么回事,也能唬住人。 燕十四见过她的字,也接受过系统训练,但因为军队体系和暗卫情报体系终究是两个不同的单位,学习的内容和技能也有所区别和侧重。 连她自己都要怀疑的半天的东西,难怪燕十四如此紧张,等不及上报,干脆直接把人绑了,又因为她曾经叮嘱过‘留一口气’,才导致燕十四一时没办法决断,才剑走偏锋,出此下策。 更何况安玉有前科在先,确实向阐禹泄密过她假死的事。 但现在的问题是…… 萧清瑶看向安玉,抖了抖手中的纸,“你的手还挺长,都能把卧底安插进大昭的军队了。” 安玉却不慌不忙,开口说话,喉结滚动的时候,抵在他脖颈处的短刃直接划破他的皮肤,渗出一丝鲜血。 他却不甚在意,仿佛没有痛觉,“殿下误会了。就算殿下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染指殿下的军队。”他的重音特意落在‘殿下的军队’五个字上,又仿佛是不经意的寒暄,后又好心提醒道:“殿下定是贵人多忘事,忘记当初霸占我的密室制沙盘,收发情报,却不避讳我的事了?殿下如此信任,我怎么会真的出卖殿下呢?” 萧清瑶眼角带着三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吗?” 安玉的表情顺势一变,眉梢眼角处带了三分无辜七分委屈,“再说了,这不是殿下的意思吗?” “我不过,是遵从了殿下的意愿。” 第238章 意愿 “本宫的意愿?”萧清瑶轻笑一声,将手中那份还没捂热的密报重新装回竹筒收到腰间的布袋中,“那安玉公子可得好好同本宫说道说道,本宫的意愿……是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走向安玉。 她在笑,语气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但却莫名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尤其是她的目光,狭长的凤眸中有微光闪动,就像野兽牢牢盯住自己的猎物。 让身为‘猎物’的安玉,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 他眼神不闪不避,回视萧清瑶,看着她信步于庭般走近。一眨眼的功夫,她原本赤手空拳的左手像是凭空变出一把像刀又像剑的短兵器。 从未见过的武器样式,散发着骇人的冷光。 安玉的视线重新对上萧清瑶的狭长凤眸。 他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竟是一字不漏的,将萧清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脖颈处的伤口因为说话时产生的震动看起来更深了,血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沾湿了领口。 “殿下忙忙碌碌,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就是顺势而为,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定西戎吗?” 萧清瑶一脸惊讶地在安玉面前站定,视线从他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一路向下,到他滋滋冒着血的脖颈。 她抬手,一点点掐住他的伤口,用手代替了先锋队员的刀尖,将原本划开的伤口按压出更多鲜血,“所以……” 萧清瑶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变故陡生。 倏地,一支三羽箭裹挟着劲风,以十分刁钻的角度破空而至,目标——萧清瑶的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羽箭距离萧清瑶不足三尺的距离,一枚看不清什么材质的暗器从另一头飞来,众人只听得‘嗖~啪~’一声响。 两两相撞,暗器似乎改变了羽箭的行进轨迹。 再回过神来时,羽箭已经擦着萧清瑶的脑袋,同时越过安玉的脖颈,直接射进他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 ‘咄’一声闷响,大树随之猛烈地摇动了一下,有几片干枯的叶子受不住力,摇摇晃晃的飘落下来。 “……三番两次试探我,费尽心机拿自己做诱饵找到我的落脚地,为什么?”萧清瑶不闪不避,连话都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打断,掐住安玉脖颈的手劲也不曾松懈一分。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息,待先锋队员们反应过来时,燕十四已经从腰间抽出软剑,手中还夹着一枚同刚才挡掉羽箭一样的暗器,以护卫的姿态守在萧清瑶的身前,怒视百米开外,那支三羽箭射来的方向。 先锋队员迅速走位,以燕十四为首拉开架势,将萧清瑶护在正中间。 “萧清瑶!”翟景之怒喝一声,惊飞了林中鸟虫无数,他带着二三十个手持兵器的护卫自百米开外狂奔而至,将萧清瑶等人团团围住。 手中还握着那把差点把萧清瑶和安玉穿成糖葫芦的银弓。 燕十四一下子将怒火全部集中在翟景之身上,只等萧清瑶一声令下,立即在此人的脑门上开个窟窿。 一时间,双方犹如针尖对麦芒,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 就在气氛紧张,大家精神高度集中,正暗搓搓的各自找对手该怎么干架杀敌的时候,安玉开口了。 他突然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殿下。请饶西戎王城百姓一命吧!” 萧清瑶嗤笑一声,“求错人了,你该去求求阐禹,让他放四国百姓一条生路。”她忽然整个人靠近安玉,近到连彼此脸上细密的绒毛,都能看清的距离。 “强敌铁骑踏我大昭国土,贼寇刀枪屠我边关百姓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让西戎饶大昭百姓一命呢?……你身体里,还流着大昭的血呢。” 第239章 局中局 她不能否认安玉做过的那些事,不遗余力地的想办法解救被西戎迫害,被大昭遗忘的两国后裔,让他们能有一个可以活下去不再受苦难的避风港。 所以面对他的挑衅、试探,哪怕真的故意向阐禹泄密她也不会追究。 倒不是说她的心胸有多宽广,至少目前为止,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中,并未脱离她预想的轨道,就连安玉泄密的事,她也是顺水推舟,准备了几套方案应对。 说实话,安玉这一波接一波,反复无常的骚操作对她来说,利大于弊,这也是她不追究安玉的另一个原因。 安玉在试探她,她也接招了,一次,两次,三次……双方算是互相试探。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如今战时,战场瞬息万变,不管胜负,所要付出的代价不像和平年代,复盘改进或是推倒重来,总有回旋的余地。 而现在……她倒是能赌上自己的性命,但在此之前,她至少要对用身体挡在她面前的燕十四和先锋队员们负责。 还有埋伏在鹰盘山山脉的其余先锋队和燕一、暗卫以及千千万为大昭抛头颅洒热血的军人负责。 “过为已甚。”康叔慢悠悠的自密林另一头溜达出来,久违的四字成语,依旧言简意赅。 他出现的位置倒是挺值得揣度,恰好就在萧清瑶这方万一无人挡住那支杀伤力极强的三羽箭时,他出手挽回局面刚刚好。 翟景之率先放下手中的武器,围在萧清瑶四周的护卫也一起收势,快速分散至周围更远的地方,警戒巡视。 这架势一摆开,本来还掐着安玉脖子的萧清瑶立即松手,像是多一秒就会染上不得了的病毒似的。安玉见她这副嫌弃到不行的德行,刚想伸手握住萧清瑶的手腕,却见她退开的动作一顿,将手上沾染的血,一股脑地全擦回他身上。 这场景,有一种临时搭建地草台班子,唱完一场戏后原地散场地错觉。 ‘群演’翟景之走向萧清瑶和安玉两人,却被燕十四横剑拦住了去路。 她只是有一说一的直肠子,不是蠢笨无知的傻子。看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我杀掉的那位是?” 翟景之脚步一顿,眼神看向燕十四身后的萧清瑶,又回转对上燕十四碧潭云净,不染一丝杂陈的眼眸。 开口道:“是枢密署派来的细作。” “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引我入瓮,不但借我的手除掉阐禹那边的细作,还利用我追踪姑娘的行藏?” 故意让她看到假的《大昭布阵图》,利用她夺图杀人,不但能坐实布阵图的真伪,还能向枢密署,向阐禹表忠心。 而她,真的入了他们设好的局,还将这些居心叵测的人带到姑娘身边…… 想到这里,燕十四突然一激灵,还没等翟景之回应,又急切追问道:“那枢密署的人……” 翟景之赶紧接上,“没有,枢密署……阐禹的人,刚出王城的时候就被甩掉了。”眼见燕十四眼中的清澈渐渐变得浑沌无光,翟景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来了句直男式地夸夸,“姑娘本事了得,若非有康叔在,我们这些人也未必跟得上……” 燕十四已经垂眸,转身跪倒,膝行而前至萧清瑶的脚边,“属下愧对姑娘信任,请姑娘重罚。” 萧清瑶还真就低头认真思索了片刻,“战时正是用人之际,等西戎这边结束,你再去军机营领罚,特训一年,直至考校合格为止。” 燕十四倏然抬头,正好与萧清瑶低垂的目光撞到一起,她眼中没有责怪、埋怨或是失望之类的情绪,一如从前般温和。 军机营,是军中培养特殊人才的军事机构,比如以一敌十,全能型的先锋部队和很多被委以重任的小将、校尉,皆出自军机营。 这是让她从暗卫过了明路去军中服役。 “现在的话,就用你追踪、侦察、隐匿的本事,进北肃去侦察敌情,随时报告北肃境内,西戎军和北肃的动态吧。” 萧清瑶说完,朝先锋队队长示意。 先锋队队长立即下令,其他先锋队员这才收起战备状态,比翟景之带来的护卫还要迅敏的速度,消除他们所有人留下的痕迹后,快速分散至四周。 他们配合默契,整齐划一,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 看到这样的细节,出身武将世家的翟景之眼神一闪,十分有默契的与安玉对视一眼。 萧清瑶身边的这些人,护卫能力确实不如那位姑娘,但协同作战或其他方面,恐怕要优于所有国家的精锐部队。 窥一斑而知全豹,这可不仅仅是靠单一的训练就能完成的事情。 翟景之再次看向萧清瑶,那位跪倒在地的,满心自责愧疚的姑娘已经重拾信念,跟随其中一个人离开了。 虽然不知道‘军机营’具体是什么地方,但字里行间前后推测一下,不难猜出它的作用。 萧清瑶不但有专门培训特殊军事人才的地方,还不分男女,人尽其才,悉用其力。 难怪昭武乌耀见过萧清瑶回来后,一直跟他们念叨‘心眼多如筛子’、‘卖了他帮萧清瑶数钱’之类的话…… 第240章 密谋 双方人马一前一后撤得干净,就连康叔也站到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已经预知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且以实际行动表示,他并不感兴趣。 安玉知道自己的种种试探和挑衅会引起萧清瑶的不满,之所以刚才没有直接掐死他,不是她有多心慈手软或是对他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有所忌惮。 说白了,不过是看在他做的许多事替她省了点时间和麻烦。他倒是应该庆幸,庆幸他与萧清瑶恰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至于以后…… “我之所以周旋于西戎望族,除了从这些人手中获取情报,解救两国后裔的同胞外,还在查证一件事。”安玉难得坦诚,言辞间没有试探,没有拐弯抹角,只是有所保留。 萧清瑶的手上,还有些许干涸的血迹,她从腰包中掏出一个小罐,挖了一小粒晶莹剔透的药膏涂抹在手上,为了去除手上的血腥味,方便她稍后在山林中赶路不会吸引大型动物的注意。 听到安玉的话,她连搓手的动作都没停,似乎对他吐露的这些内容并不感兴趣。 安玉并不想卖关子,正要开口切入主题,却见萧清瑶的人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一个沾满泥土的小布包。 “姑娘。”一早跟着西戎那个巡哨士兵去找掩埋的尸首和布包的人提前回来了。 他将已经检查过的布包双手呈到萧清瑶面前,回禀道:“已经查验过里面的东西了。竹筒是空的,令牌和金叶子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扫了一眼站在萧清瑶身边的安玉和翟景之,正在犹豫能不能继续汇报的时候,却见萧清瑶就着他的手打开布包,一一翻阅里面的东西,看完后,随手将其中的令牌扔给离她最近的安玉。 “看看这令牌,眼熟吗?有什么说法?” 安玉仔细打量手中的令牌,包括它的纹路和材质,半晌后才总结道:“是枢密署的令牌。这种图案,应该是细作之类的‘身份牙牌’。”他着指令牌最不起眼的位置,一个类似鹰眼的图案‘?’,凑近萧清瑶,“每个细作的脚底也会刺有相应的印记证明身份。” “西戎的官场喜用象牙制成的令牌作为官员的身份证明,除了防奸辨伪外,还能在特殊情况下调动下级官员办事。枢密署是阐禹专门为身边的谋士成立的,独立于朝堂之外,其中除了上百谋士外,还包括探查情报的细作等等上千余人,皆由阐禹身边的第一谋士‘向阳’统管……” 萧清瑶一边听安玉科普分析,一边检查剩下的东西,正如先锋队员所言,确实没有异常。 普通的竹筒内空无一物,也不知是原本就没有东西还是被人抽走了。 金叶子也是市面流通,最常见的金质货币,形状类似于折页状金箔,连个铺号铭文标记都没有,更是无从溯源查证。 还有先锋队员手中的布包,泥土似乎已经嵌入布料中,捏起来又湿又重。 萧清瑶一寸一寸细细摸索了半晌…… 沉吟片刻,看向安玉,“你刚刚说,在查证一件事?” “西戎的王族注重血统和传承,尤其是在位的帝王,对子嗣极为看重。阐禹虽然专横独裁,至今无人敢当面提起王族子嗣的事……”安玉用眼尾的余光扫了萧清瑶一眼,似乎在斟酌怎么用词比较恰当。 “你是想说阐禹的子孙根有问题?然后呢?” …… 一阵大风吹过,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先锋队员倒没觉得如何,平时与萧清瑶同吃同行,又一起杀人放火的,这种言辞论调在他看来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而与萧清瑶不怎么熟的翟景之却有些尴尬的顿了一下,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往旁边挪了挪。 安玉先是一愣,认真看着萧清瑶坦荡自若的样子。 顿时觉得他的顾虑和迟疑有些可笑,这样想着,他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是。殿下与乌耀在王宫湖底发现的那处洞穴,恐怕不是研制什么长生不老秘术的。”而是在替阐禹找寻生子的办法。 像阐禹这种性格的人,绝对不会允许也不会对外承认自己身体有恙,无法生育健全的子嗣,更不会允许别人染指他的人或物,替别人养孩子,继承他的王位?想都不要想。 至少在他正值青壮年的时候,阐禹绝对不会找人代替他生子。 这样一来,子嗣的事不仅会动摇他的王位,还会引起新一轮的朝堂动荡,尤其是最近半年,当初助阐禹上位的昭武王族族长开始蠢蠢欲动了。 于公于私都不利的事,才会采用如此秘密的方式进行。 但事实究竟如何,恐怕要找到那个最关键的大巫医。 当然,这只是安玉的推测,而萧清瑶却有不同的见解,只是不想跟安玉分享。 “行,我知道了。”萧清瑶将安玉手中的令牌抽回,连同金叶子和竹筒一起重新扔进布包中,然后往身上一搭。 “其一,我们之间可以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毕竟我们‘暂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其二,我可以不动西戎王城也不会累及西戎王城的百姓,但是你必须要拿出一个同等效果的策略来替补我的计划;其三……” 萧清瑶这才看着安玉,郑重其事道:“我可以对你们提供帮助,比如……助昭武乌耀登上王位,条件是:十三座城池里的两国后裔由我们两国双方共同拟定协议,承认他们的身份和户籍,在过渡时期,他们的安顿方案我后续会派人与你们协商拟定……以及以后两国的平等互利,通商预案等等……但所有的前提条件是——你们打算如何阻止阐禹对大昭的侵略。” 萧清瑶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在阐禹打通北肃,拿下南诏,用连横的方式从南北西同时围攻大昭前,以上三条即时生效。” 第241章 原来如此 安玉和翟景之目送萧清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林深处。 两人沉默许久,翟景之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是不是……”事先同萧清瑶透露过什么?尤其是昭武乌耀和十三座城池那些两国后裔的事。 “没有。”安玉知道翟景之想说什么,没等他说完,便开口回道。 察觉到燕十四的存在,摸清她是萧清瑶派来的人后,按照他的计划,本想借假的《大昭布阵图》离开西戎,留在萧清瑶身边,再利用西戎与大昭之间的战争和她在西戎的势力吸引阐禹的注意力,能够让他们利用这段时间扶植昭武乌耀,巩固势力。 他确实没有底线,为了达到目的,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事、物。他的道德和良知自出生起便已经湮灭在仇恨中,注定在黑暗和芜秽中沉沦。 而这一切,萧清瑶都知道,且愿意用她的方式,正大光明的方式去成全他的目的,也同样是她想要的结果。 十三座城中的那些百姓,确实只有得到朝廷官方的承认,才能活下去,才会有未来…… “走吧。”安玉开口道。 翟景之又回头看了一眼萧清瑶消失的地方,“她以及她身边的那几个兵士身上的衣服可以防火防水防武器刺穿,所持武器,尤其是那个三角棱形武器上的凹槽,能瞬间给敌人造成撕裂伤,且具有极速放血的功能。”他深吸一口气,笃定道:“她并不避讳向咱们展示这些……还有刚才提出的那三条,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应对阐禹的方法,哪怕没有我们相助也能达到预期的结果,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提出那三条对她来说弊大于利的条件。 安玉的脚步微顿,并没有让翟景之察觉到他的异样。 “走吧,这片山林有猛兽出没。天黑之前,最好离开此地。” *** 落日余晖点缀着西戎与南诏交界处的天空,夕阳渐渐藏身于山峰之后,夜幕将至,山间万物似乎也感受到了日与夜交替的变化,风轻云舒,带着初秋的凉风,穿林打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与远处偶尔传来的兽鸣交织成一首夜曲。 “姑娘,他们回西戎了。” 萧清瑶一行人的落脚点在一处避风的山坳中,追踪安玉等人离开的先锋队员在临近亥时左右回来复命,包括安玉与翟景之的那番对话和动作,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 “辛苦,去吃点东西休整一下。” “是。” 幕天席地的临时营地恢复了方才的安静。 萧清瑶重新回到简易的帐篷中,就着夜明珠微弱的光晕,用刀一点点划开那个从西戎细作那里拿回来的布包。 平平无奇的一块布料中间有一处双面夹层的设计,将夹层撕开后,一张薄如蝉翼,被折叠成很小片的纸张从夹层中掉了出来。 萧清瑶伸手接住,将其展开,纸张的内里已经泛黄,几乎看不清来历和字迹,只有落款处的官署印,依稀可以确定这是一张户籍证明。 只是这户籍证明的制式,居然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 五个国家的户籍证明和官署印都有各自的规定和特色,包括近代和过去历史记载的户籍证明,萧清瑶多多少少都有印象,除非…… 萧清瑶将手中的夜明珠放到纸张上,逐字逐句仔细查验。 “原来如此。” 第242章 挑拨 西戎同大昭的户籍证明最为相似,落款处必须有官署印与职官印并行,即,官府衙门的公章与某任官员的官印,方便上级官员和地方政府留档查阅。 严格意义上讲,这不算正规的户籍证明。 不正规的原因是,这张户籍证明上只有西戎边陲重地阿缓城的官府衙门的官署印,紧邻边陲重要关卡月氏关,是西戎衔接大昭十三座城池的第一个地方政府。 没有职官印并行,且登记的内容也不是按照规定制式填报的内容。 将这些模糊的字迹拼凑出大致的内容是: 邵武六三三年,也就是上一任亳王——阐禹父王当政的时期,落魄潦倒的小世族昆连氏自大昭十三座城池的某城领走了两个年轻女孩,女孩原本的姓名年龄和特征都记录的比较详细,只是年久失真,模模糊糊只能分辨出几个关键词。 同胞姐妹 十三 小 六尺四 肤白 目色棕 萧清瑶用指腹轻轻摩擦手中的纸张。 昆连氏,阐禹的母族。 迄今为止,她见识过不少阴谋阳谋,各种离奇、曲折的事,倒是第一次觉得这送上门的实锤证据有些儿戏。 谁做见不得人的事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她都有点怀疑昆连氏全族不是在王位争斗中被其他势力搞死的,而是死于阐禹之手。 正如安玉推测的,她原来也以为阐禹子嗣艰难,是他生育繁殖功能有什么问题,但疑点有很多。 第一,他曾经有过两个子嗣,但奇怪的是这两个孩子出生时连同孩子的母亲一起死了。这一点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阐禹的生育功能或是生物基因遗传之类的问题;第二,阐禹不喜女色,却经常在他寝宫中传出女子和孩子的啼哭声,虽然只是传说并未得到验证,但很多事情既然传出来,可能并非空穴来风。假设他的寝宫中确实有女子和孩子,又为什么要藏起来?第三,也是最关键的疑点,阐禹在西戎王宫地下研制‘长生不老药’,为什么只抓两国后裔的人做药人实验?跟第二点中女子和孩子之间是否有什么因果关系? 还有他的王后允氏,前后不一的态度都是由‘孩子’引起的。 所以,什么样的孩子让自小青梅竹马情感颇深的敌后形同陌路,又让阐禹这样的人都讳莫如深。 萧清瑶将这份户籍证明卷成细长条,塞进西戎细作那个空置的竹筒里,连同令牌和金叶子一起重新放在一起。 “苍耳。”先锋队以及军中一些特殊保密部门同暗卫一样都是用代号代替真实姓名,暗卫的数字和先锋队等人用中药名代替,也是出于对他们的保护。 就像众人都称呼她为‘姑娘’,以前可能是尊称,而现在,姑娘就只是她的‘代号’。 先锋队队长苍耳的身影瞬间出现在萧清瑶的帐外,他低声应道:“姑娘。” “派人把东西送回原处,然后通知西戎那边的细作,引西戎昭武王族族长的人过去。” 萧清瑶弯身走出帐篷,将手中的东西交到苍耳手中,吩咐道。 “是。” “阐禹那个枢密署,看看谁跟最受宠的第一谋士向阳不对付,再派人放出消息,就说……向阳替阐禹办的机密要事出了纰漏,重要信物落到王族族长手中了。” “明白了。” 比起打打杀杀会牺牲掉更多暗卫和大昭军人的性命,她倒是更喜欢暗搓搓背后玩阴的,人性的博弈与欲望的较量,从某种意义上讲,可能比真刀实枪的结果更惨烈也更有效,且看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到底鹿死谁手吧。 至于安玉那边。 她说的三个条件并不算诓骗,也会按照节点去推进,但若是想利用她吸引阐禹的注意力,牺牲她的人来成就他们的野心…… 也就别怪她用手段去考验(安玉、翟景之、昭武乌耀)三人之间的‘友情’了。 毕竟,她这人没啥大毛病,就是一身反骨不爱被人摆弄,且极度护短。 第243章 边关告急 都说不要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心,但现实却是万丈深渊终有底,唯有人心最难测。 人心之所以难测,是因为它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包括个人的成长经历、价值观、情感以及外力作用等等。这些因素相互作用,使得每个人的行为和决策充满了未知变数。 若这个人是一国之君、一军之将,他的行为和决策所承载的重量远远超出个体范畴,更是关乎整个国家、军队,尤其关乎底层百姓和士兵的命运。 昭和十四年,秋。 幽州辽西郡御山关总兵赵子易以‘清君侧,诛阉党’的旗号,带兵向东挺进,一路势如破竹并未遭遇任何抵抗,直逼皇城。 恰逢此时,赵子易贪污军饷、以权谋私、通敌叛国、弑君谋逆等罪证被公诸于众。 正在为登基作准备的萧文辉勃然大怒,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阐禹摆了一道,急忙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应对之策。 萧文辉端坐于殿上,静静俯视着跪了满地的文武大臣,思绪却沉浸在整个事情发展的前因后果中。 赵子易通敌叛国,是阐禹做的局。 这个局不但会让他失去民心,也会让这些文武百官对他执政的能力产生怀疑。 去往东夷的大军刚刚开拔,此次军费几乎将大昭的国库全部掏空。 他不但不会等来阐禹合约中所提及的,攻打东夷的军费由西戎全部承担的承诺。 如今御山关边境情况不明,西戎大军随时压境的威胁,更迫在眉睫的危险是,皇城周边及皇城内外禁军等加起来的总和还不到赵子易叛军的三分之一,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几乎没有胜算的局面…… 萧文辉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尤其是如此关键的时刻,这些匍伏在地的百官心中,是否已经对他这个即将登基的皇帝嗤之以鼻?或是已经在心中与他的兄长萧文昭做比较? “朕……” 萧文辉刚开口想要说点什么,正在此时,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布底皮战靴踩在御窑金砖的‘咯吱’声,伴随着一道洪亮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报!边关急报!” “传!”萧文辉掩藏在宽大衣袖内的手指猛地攥紧。 一个身穿轻甲,满身狼狈的传令官疾步走来,在文武百官之后跪地呈报,“启禀圣上,边关告急!征战东夷的十万大军于东夷边境昆嵛山脉附近遭遇埋伏,颐王段宸身负重伤,我军伤亡惨重!” 在场的官员一片哗然,众人连忙四处张望,或是偷偷交换眼神,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萧文辉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从青灰变为惨白,还没等他开口回应,另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再度在殿外响起,甚至连等候传召的步骤都省了,一身风霜还带着血污滚了进来,五体投地喊道:“报~边关告急!西戎大军压境,兵临御山关,破了~御山关破了!” 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得御座之上‘砰’得一声响,刚刚还好好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萧文辉此刻半个身子滑落在地,头直接嗑在龙椅的扶手上,整个人已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圣上!”周围的内侍一拥而上,一阵人仰马翻。 在场的官员更是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陆翊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闹剧,就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将高高在上被横着抬走的萧文辉,周围百官的丑陋百态尽收眼底。 半晌后,他垂眸,敛去眼底的悲戚与嘲讽。 “……还是得多活几年。”只留你一个人扛起这样的大昭,确实太沉重了。 第244章 难题 “阿嚏~” 远在御山关外的萧清瑶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引来身边几个先锋队员的侧目。 她一一回看与几人对视片刻,不确定道,“大概是……有人骂我了?” 苍耳重新将视线转向关外,远眺那几条被标示为‘地道’的位置,“明知此役有风险,西戎为什么还想要强行通过地道潜入御山关内?” 萧清瑶沉默不语,一时之间,她不不知道该如何向苍耳解释,才显得现实没那么残酷。 战争初始,需要准备的不是多么完美无破绽的作战计划,也不是全军无伤亡或是甚少伤亡的结果,而是内部各方势力的周旋博弈和军费、利益问题。 哪怕强势独裁的阐禹,在发动统一战争之前也要西戎内部那些掌握大部分资源的上层阶级点头支持,甚至可能已经私下商讨好利益的多寡,并根据实际情况去推进战争进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由于粮饷和遣散费用等问题,引起士兵群起闹事,捣毁自家阵营,打破军械库大门抢夺武器发动兵变的案例不在少数。 西戎的百万大军每天消耗的都是国库和上层阶级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换句话说,阐禹可以接受失败,甚至那些掌握大部分资源的阶级也能接受失败。 但这个失败的意思不是因为大昭有威慑西戎的武器或是大昭窥探到西戎的作战计划,就直接打退堂鼓,而是权衡利弊后做出了决定。 与上次巨鹿之战半路撤兵的时机不同,这次西戎屯兵二十万在大昭边境待命,让前面消耗的军费都打水漂,不是阐禹这次想要的结果。 萧清瑶起先也以为阐禹会等到北肃、南诏那边十拿九稳后才会集中资源对付大昭。如今看来,倒是高估了西戎兵士在阐禹和那些上层阶级心中的地位。 自收到前方消息,西戎的二十万大军直接分散至十三座城池外准备进地道的时候,她知道,阐禹是打算用这二十万西戎士兵的命来测试大昭目前的军事水平和那个传说中威力很大的火硝究竟有多厉害。 他们在用西戎士兵的命重新评估拿下大昭的代价和利益分配问题。 而这个结果究竟如何,接下来西戎的政治和战略动作是什么,都基于大昭,基于两国此次大战后的反馈去调整。 这个结果对阐禹对西戎的上层阶级来说,西戎胜了更好,一举拿下大昭,瓜分地大物博的资源;若是输了或者惨败也没什么,二十万士兵的命换回西戎全国上下的同仇敌忾。 阐禹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 回过神来,萧清瑶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想了想措辞,言简意赅的跟苍耳解释了一下阐禹此举的用意,换来了他长久的沉默。 一时间,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三长两短的啸叫声,自萧清瑶他们身后的山林中传来。 萧清瑶与苍耳对视一眼,就见他做了一个手势后,趴在他们身后的先锋队员也发出啸叫声回应。 须臾,一个全副伪装成大自然保护色,身手矫健的人从一团灌木丛中蹿了出来,跪倒在萧清瑶身前,急促道: “阐禹以十三座城池的两国后裔为质,要求您三日内必须赶到阿缓城,否则……屠城。” 第245章 阿缓城 阿缓城,西戎边陲重镇,战略要冲。 后来又被阐禹规划打造成商贸集散地,为将来一统五国后的经济战略做铺垫。 今天,这座具有重要军事和战略价值的边陲重镇像往常那般,在两国即将开战的情况下并未表现出明显的紧张感。 街道旁的酒楼、茶馆依然生意兴隆,虽然谈不上座无虚席,但这些西戎百姓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西戎会战败或是有敌人冲破月氏关,攻入阿缓城。 第三日,萧清瑶沿着阿缓城城区主街道走走停停,与西戎百姓错身而过也没有引起特别关注。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即将拉开序幕的戎昭大战上。 “唉,听说交钱交的越多,以后就能在大昭领更多土地和女人,可惜我平日啊……” “你可别说咯,就我那忠厚老实的连襟,对对对……就是他,不声不响藏了许多私房钱,偷摸上交官府拿了近两亩地,好几个大昭娘们儿……那官方盖了戳的印信好巧不巧被他们家孩子捣蛋翻了出来,这家伙……鸡飞狗跳好几天了……” “哈哈哈……” 萧清瑶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与她擦肩而过的壮汉。两人做庶民打扮,热火朝天的讨论着瓜分大昭领土分配私田的事,仿佛明天就能踏破大昭边关,得偿所愿了。 萧清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敛去眼底所有情绪。 就在这时,一道强烈的视线,带着不容忽视的审视,直直落在她身上。 萧清瑶顺着这道视线抬头望去。 落日的余晖正好洒在三层高的茶楼外墙,半开放式的窗边站着一个人。 他白净的肌肤,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嘴角微微弯起,看起来竟有些温柔和善,仿若自坠凡间的神明。 五官轮廓深邃,身型却不算伟岸,周身散发出极端矛盾的气场,带着一种平静的疯感。 见萧清瑶终于发现他后,嘴角的笑意更盛,“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呢。” 萧清瑶也笑了笑,回道:“盛情难却。” 两人语气熟稔,像是许久未见的友人。 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且关系非同一般,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 茶楼已经提前清过场,除了等在大门口,一个做随从打扮的内侍外,整个茶楼似乎只有阐禹一人。 上得三楼,百十平米的大平层只有一张暗色的根雕茶台,茶台两边面对面摆了两张织金锦制成的蒲团。 阐禹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头,一身居家白色长袍,同色系的暗色刺绣,绣着一只展翅高飞的双头鹰图案。 敢把西戎国徽绣在身上的,也只有阐禹了。 他撩袍束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端的是一派谦谦君子风范。 然后将紧挨着手边的点心往茶台的另一头推了推,抬头看着萧清瑶,十分贴心道:“打听过你的好恶,发现你吃得了山珍海味,也咽的下糟糠腌菜,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和不喜欢的,所以就自作主张,特意命人做了这个,是西戎特色,尝尝。” 阐禹说着,又动手重新烹了一壶茶。 第246章 机锋 从房间布局到茶台,再到烹茶的茶具和茶叶,都是萧清瑶在大昭平常用的东西,甚至连茶台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还真是宾至如归,贴心到一点隐私都没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算是被阐禹玩明白了。 “我刚刚一路走来,听到西戎的百姓在聊瓜分大昭土地的事儿?” 阐禹将新烹制好的茶倒入茶碗中双手奉至萧清瑶面前,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才如闲聊般开口道:“哦~你是说授田之制。” 他低头轻嗅自己杯中的茶香,直言不讳,“是我安插在昭武斑耀身边的细作,怂恿他推行的。” 昭武斑耀,扶持阐禹登上王位的王族族长。 一切尘埃落定,到了该收‘利息’的时候,阐禹却不认账了。哦,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兑现承诺,所以早早设了这么大一个套子,让昭武斑耀自己作死。 届时,不管西戎能不能打下大昭,阐禹都能借这件事,借西戎底层百姓的手,弄死昭武斑耀。 民变,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西戎的底层百姓占全国总人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到时候东窗事发,哪怕一人一口口水都能把昭武斑耀以及其背后的势力淹死。 等一切尘埃落定,阐禹才算真正实现了以君主为核心,也就是以他为核心的中央集权制。 “倒是好手段。”萧清瑶夸了一句。 阐禹轻笑,自萧清瑶进来后正式认真地打量她。 她穿着同画像中差不多材质样式的衣服,只是没那么贴身,身材纤细,坐姿挺拔。动作时,胳膊上臂的肌肉若隐若现,一看就是受过正统军事训练的人,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比起画中凸显的锋芒毕露,此刻的她不见半点锐气,如同许久未见的老友般,散发着真诚可亲的善意。 阐禹道:“也只有你与向阳会真心夸我。” “礼貌寒暄。毕竟……这是你的地盘。”萧清瑶环顾四周,“万一哪句话惹你不快,你只消动动手指,周围这些弓箭手就能瞬间将我射成刺猬。” “哈哈哈。”阐禹难得开怀大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朕原以为,大昭的御尊护国公主‘心不畏死,踏尸前行’才能一路走到现在,走到这里,逼得朕起了杀心。” 他倾身越过茶台慢慢逼近萧清瑶,认认真真打量她精致的五官,最后对上她深邃狭长的凤眸,却见她眼神不卑不亢,从容淡定,没有一丝惧意。 “刘肇怀、李靳东是内乱,东夷是外侵,这些都是萧氏皇族留下的烂摊子,你身为萧家人,为了政权稳固,为了生存活命,鞠躬尽瘁也就罢了。为什么?按照你的心智,大可以对十三座城池那些两国混种不管不顾,甚至还能利用他们反将朕一军。” “我怕没有反将你一军,倒会像扶持你上位的昭武斑耀一样。他是政权交替的牺牲品,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也是自食愚弄其民,剥肤椎髓的恶果。同我这种纯真善良的小姑娘可不是一回事儿。” 萧清瑶在阐禹的注视下,端起茶杯凑近鼻前,左手朝内轻缓地扇动,让杯中的茶香彻底挥发出来,“万物有灵,众生有命。蜉蝣蝼蚁虽微不足道,亦能吐露生机,更何况与我们一样同生共长于一片天地的两国后裔。再说了……‘蛇打七寸,人捏短处’,十三座城池那些百姓可算不上你的‘短处’。” 第247章 见面礼 “哦?朕的短处?”阐禹放下手中的茶杯,眼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状似感兴趣地反问道:“是什么?” 萧清瑶直视阐禹,眼神波澜不惊,没有一点波动,“随口一说,别较真儿。毕竟现在被拿捏住短处的,是我。”她指了指手中的茶杯,又指了指外面,“又是毒,又是箭。上次没烧死我,终究意难平?” “上次确实是朕的意思,这次是向阳。因为最近收到一些消息,他也认为,你不该留。” “消息?” “嗯。比如,东夷。本来段宸那十万大军应该无人生还才对,谁知道在紧要关头,昆嵛山脉附近突然出现一批神秘军队,带着十分厉害的武器。据探子回报,那武器不断喷出火蛇,将百米内的所有人和物焚烧殆尽,风吹不灭,水浇不熄。与当年巨鹿之战,东夷十万大军横渡唐扬运河时,连骨头都烧成灰烬的水上大火,有异曲同工之处。” “天佑大昭,天佑我三朝元老段王爷,以及不畏险阻、誓死护卫家园的十万将士们。”萧清瑶双手合十,像模像样的朝东边大昭的方位拜了拜。 阐禹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浅褐色的眸子渐渐被深色代替,眼神晦涩幽深,让人如坠冰窖。 “萧清瑶,下辈子若还能再世为人,切莫投身帝王家了。” 话音刚落,桌上阐禹手边的茶杯应声落地,就在杯碎茶溅的瞬间,原本应该万箭齐发,将萧清瑶射成刺猬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 紧接着,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自楼下传来。 ‘噔~噔~噔~”脚步跌跌撞撞,顺着楼梯攀爬而上,伴随着断断续续疾呼声,“陛下!不好了陛下……” 阐禹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的萧清瑶。 “陛下,王城告急~王宫~塌了,鹰盘山塌了啊~”刚才等在楼外的内侍连滚带爬的跑上三楼后,上气不接下气的悲怆大喊。 萧清瑶在阐禹无殇无悦的眼神中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见面礼,请亳王笑纳。”她行了一个接见诸侯、宾客,或是各国元首、使臣相互交往时的礼。 西戎王宫倚山而建,陡峭的山壁怪石嶙峋,只需测算出特定的位置安装足够量的火硝即可。 唯三难操作的是: 一、点火装置,需要借助外力手段。需要近距离点燃引爆或是通过浸有易燃物质的绳索,比如黑油制成的特殊导火索,根据实际情况设定点燃的时机。 二、引爆山体之前,怎么才能找到大巫医,解决那些看守的守卫,再神不知鬼不知觉的将王宫地下溶洞中的那些百姓营救出来。 三、安全撤退路线规划。 这都是高难度,需要团队配合的任务,先锋队,换成上一世的说法,就是特种作战部队,负责执行破坏袭击敌方重要政治、经济、军事目标或是营救人质之类的特殊任务。 她出现在这,除了那十三座城池百姓的性命外,也是为了稍微转移一下阐禹这边的注意力。 若是判断没错的话,她前脚刚迈进阿缓城,后脚阐禹就会命守在大昭十三座城池外的那二十万大军进入地道突袭大昭边境。 她在阿缓城,不管是为质还是为刺猬,对她手底下的那些将士和暗卫都算是精神打击,虽然不至于溃不成军,但火硝威力再大,也挡不住二十万大军全力冲击。 胜负几乎没什么悬念了,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啧,昭武阐禹,确实好手段。 第248章 孰轻孰重 两人一站一坐隔桌而望,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内侍不知是怕,还是一路疾跑呼吸短时间内无法平复,诚惶诚恐附身于地,大气也不敢出。 一时间,针落有声。 就在内侍屏住呼吸,快要承受不住这让人窒息的气氛时。 茶楼外杂乱的脚步声震的茶台微微摇动起来。 ‘砰’一声巨响,一楼的大门被暴力破开,紧接着涌进来一批身着轻甲的士兵,瞬间将茶楼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摆足架势后,为首的几个官兵簇拥着一个服饰华丽,身形高瘦的男人走进茶楼。 典型的西戎人长相,瘦、高、白,五官深邃,浅褐色的眸子先将空无一人的大堂打量了一番后,才懒懒散散行至楼梯处。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簇拥着他的几个官兵先他一步涌上楼梯,为他开路。 高瘦男人这才动了,手中把玩着一把镶满各种华贵宝石的匕首,一边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待到他出现在三楼,瞧见委顿在地,瑟瑟发抖的内侍后,高瘦男人突然嗤笑一声,这才抬眼看向茶台边一站一坐的萧清瑶和阐禹。 “收到线报,潜伏在西戎的大昭细作将在此处交换情报……”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玩味,目光投向阐禹时,眼神中没有半分敬畏,“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陛下……私会佳人。” 言罢,他又扫了一眼背对他而立的萧清瑶,“看来,王族的‘幽影司’该重新洗牌了,离陛下亲手培养出来的‘枢密署’相差甚远也就罢了,如今提供的情报竟然这么离谱……呀~埋伏在外面的那些‘护卫’,该不会是陛下的人吧?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他的表情浮夸又做作,说到最后,竟然用空出来的手抹了一下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老家都被萧清瑶偷了,这人还在找茬儿给阐禹添堵。 阐禹自始至终连个余光都没有给这个半路跑来搅局的人,他依旧四平八稳,看向萧清瑶的眼神无波无澜,没有丝毫愠怒之意。 那双浅褐色的眸中甚至渐渐染上了一抹兴味,“你准备用西戎王城里王族、百官的命换十三座城池那些混种的命?” “就想赌一赌,是大昭研制的火硝快还是你西戎二十万大军屠城的速度快。或者……在西戎毫王的心中,王族大臣和被你称为混种的百姓,孰轻孰重。”萧清瑶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摆处的褶皱,开始朝半开放的窗户走去。 她走得很慢,给足了阐禹思考回答的时间,还有那个刚刚跑来搅局的人,这言行举止,若是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西戎王族族长昭武斑耀的嫡长孙昭武天骅。 仗着自己祖父及家族势力扶持阐禹上位的从龙之功,对母族势弱的阐禹非常不待见,时不时的挑衅和故意找茬儿,是整个西戎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昭武斑耀的默许和阐禹的态度让这个本就嚣张跋扈的纨绔愈发变本加厉。 昭武斑耀是要借长孙试探阐禹,而阐禹要将王族族长昭武斑耀及其势力一锅端的局早已经设好,根本不会把注定要死的人放在眼中。 也恰好给了安玉时间,将与阐禹不对付的,有嫌隙的,各个势力的关键人物,或本人或家眷都忽悠成了他的入幕之宾。 所以,当昭武天骅从洋洋得意的挑衅,到不被搭理的愤怒,再到听懂了萧清瑶和阐禹的对话内容。等反应过来下令缉拿萧清瑶的时候。 她已经开始助跑,借力从茶楼半开放的窗户翻到了屋顶,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华灯初上的夜幕中。 兜兜转转一圈,在临近茶楼不远的暗巷中,看到了站在一抬青顶小轿边的安玉。 第249章 西戎兵败 很不起眼的青顶小轿又窄又小,勉强容纳两人,也还好萧清瑶和安玉都是细长条,倒是有些难为抬轿的四位大哥,扛着两百斤有余的轿子在阿缓城中转悠了许久,只为掩人耳目,避开追踪。 萧清瑶半截身子紧挨着安玉,两人几乎是交叠而坐,由安玉承受了她身体大半的重量。 她除了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倒不会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感到难为情,尤其是非常时期,人家出人出力跑来‘救’她,至少此刻她不会拎不清。 安玉见萧清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粉末反手扇到自己身上,从上至下,直至覆盖全身。 他知道,萧清瑶是为了除去身上被阐禹下的追踪香。 安玉垂眸,看着她纤细却有力量感的腿与他的相交叠,感受她身上的温度。 截止傍晚时分,边境传来新的消息。 西戎兵败,损失惨重。 十三座城池被夺,十余万将士遭坑杀。 大昭边境沿线已经被萧清瑶麾下的将士接管。 虽然最终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截至目前为止,整个过程出乎所有人意料。 阐禹对萧清瑶手中的武器尤为忌惮,特别是传说致使东夷惨败的黑油和不知威力究竟如何的‘火硝’。 这直接导致做事一向小心谨慎,走一步算百步的阐禹临时调整了战略部署计划。 任谁都没想到,再如何忌惮和小心,西戎的二十万大军还是栽在火硝手中。 据两军对垒阵前的细作回报,起先,西戎只派了前锋总计三千人,分别从十条密道一路潜入大昭境内,期间为了堵截西戎的前锋部队,大昭埋伏在密道出口附近的兵士曾经尝试利用‘火硝’毁掉密道出口。 可不知是众人对火硝的威力预期太高还是它本身就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一连几次的破坏力只比爆竹的动静稍微大一点,几次小规模交锋和尝试后,西戎通过通道顺利抵达大昭境内的兵士从千人到万人,再到五万人。 大昭的火硝并没有有效的阻止西戎军侵略的脚步,于是在更多的西戎大军通过密道冲向大昭边境,准备与在大昭境内,早先抵达的五万先锋部队里应外合拿下大昭边境线的时候。 一连几声天雷勾动地火,地动山摇的动静之大,整个大昭与西戎边境线交界处的大地都为之颤动。 再后来,西戎王都背靠的鹰盘山坍塌,波及王宫甚至王城的事,同十余万西戎兵士被活埋地下的战报,一前一后传了出来。 按照萧清瑶刚才翻窗而出的时间推算,阐禹应该还没有收到西戎战败的消息。 “边境传来消息,大昭完胜。” 萧清瑶扇动消迷散的动作一顿,然后才将瓷瓶收起,“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者。”她抬手敲了敲轿壁,“麻烦大哥去麟趾巷。” 轿夫见自家公子半晌没有吭声,便毕恭毕敬的应了一声,又在街巷中转了几圈后,按照萧清瑶的吩咐去了南城贫民聚集地——麟趾巷。 “小姐,到了。”轿夫将轿子停在一条临近麟趾巷旁的小巷中。 萧清瑶弯身出了轿子,对轿夫道了一声谢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暗巷中。 直到萧清瑶的身影彻底融入暗夜深巷中,安玉才掀开青色的轿帘,看向空无一人的街巷。 “谢谢。”愿意为他们这些被世间遗忘的人以身犯险,换回十三座城池百姓的一线生机。 第250章 战争没有胜利者 当各国各方势力收到西戎战败且损失惨重的消息时,萧清瑶已经通过大昭细作在西戎建立的势力离开了阿缓城,顺利抵达十三座城池中离西戎最近的彭阳城外围。 彭阳城,也是安玉外曾祖母的故乡。 就像寥寥几句战报无法描绘出战场的血腥和艰辛一样,没有经历战争的过程,也体会不到身在其中的苦与痛。 战争没有胜利者。 因为对她来说,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是用暗卫和大昭将士们的浴血奋战和无畏牺牲换来的。 “姑娘。”许久不见的燕二自彭阳城外驻扎的营地深处跑了出来。 他一身大昭特质的军服,身上还有被火烧灼的痕迹和刀剑留下的伤,直接反映出战况的激烈和惨重。 萧清瑶抬手拦住他跪地叩拜的动作,上下打量他身上的伤势,“怎么没上药?”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燕二。 燕二二话没说,接过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看都没看直接塞到嘴里,一边嚼一边擦去嘴边脸颊的血渍,“看着伤口多,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萧清瑶极目望去,彭阳城巍峨高耸的城墙一侧塌了大半,城里火光烛天,黑烟直冲云霄,可见这里曾发生过多么激烈的战斗。 “伤亡如何?” 燕二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共计八百七十三人,为了护卫城中的百姓,牺牲了。重伤三十有一,轻伤若干,正在善后。” “录事参军统计后,将所有名单呈报给我。” “是。” “我是说,按照《军规》第五章回军功条例的规定,士兵以伍为单位,相互监督,相互连坐,有功则赏,无功责罚的原则统计名单报给我。” “……”燕二先是一愣,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待明白了萧清瑶这句话的意思后,他先是皱了一下眉,而后迟疑道:“姑娘这是准备……论功行赏吗?” “既然有了军规条例,当然要按照军规严格执行,否则怎么统御将士?还有硬仗要打,现在或是以后,若是做不到公平公正,奖罚分明,时间久了,会影响士气。” “可……”他们大部分都是暗卫和私兵,若是过明路论功行赏的话,可能会给萧清瑶带来不少麻烦。 毕竟这次与西戎之间的兵戈相见并没有得到大昭朝廷,也就是萧文辉的支持。 即便萧清瑶有兵权,那也不能随意擅自行事。 大昭调兵遣将有一套非常严格的流程和体系,缺一环手续都是把柄,随时会被御史和其他朝廷大臣参奏,不管是拥兵自重还是图谋不轨,都够萧清瑶喝一壶了。 哪怕大昭面临强敌压境,国家岌岌可危。哪怕若不是萧清瑶,大昭很可能会国破家亡。 他都能想象,文官大臣们那些人翻脸不认人的嘴脸,甚至还能模仿他们义愤填膺的语气,写一本参奏萧清瑶谋反的奏折。 …… 萧清瑶却拍了拍燕二的肩膀,不再解释什么,往城外驻扎的营地走去。 燕二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赶紧追上她的脚步,“姑娘……” “没事,别怕。” 这是他怕不怕的问题吗? “姑娘,咱们暗卫这些兄弟姐妹不在乎名利的,我们不需要……” “我需要。”萧清瑶干脆截断燕二的话,“那些不在的兄弟们,那些无名碑上,也需要。” 第251章 害怕 燕二比萧清瑶年长几岁,是除燕一之外,与她接触最多的暗卫之一。 自幼相伴在萧清瑶左右,曾经跟燕一、燕三、燕四一同教授她杀人、保命的功夫。 若论谁是最了解萧清瑶的人,除了沉默寡言,对萧清瑶言听计从的燕一,大概也就只有他了。 说一不二,一旦决定的事,背后必然会有让人琢磨不透的深意。 他不能质疑萧清瑶的决定,也不敢。 因为,他怕。 按理说,萧清瑶待他以及他的家族不薄,甚至为了救他们这些在皇族、世家眼里低贱如牛马的暗卫,毫不吝啬的掏出千金难求救命药,只为博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可就是这样,将他们的性命放在首位的萧清瑶,让他觉得害怕。 大概是从她刚髫年时,开口向燕三表明要学习杀人、保命的功夫,并数年如一日不曾懈怠片刻起,或者是眼睛都不眨的制定坑杀数万东夷蛮夷的计划,并身先士卒差点困死在陵山…… 种种原因,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错觉,心性坚毅、杀伐果决的萧清瑶,狭长的凤眸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让他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也许是对未知的恐惧,也许只是单纯对强者的臣服与敬仰。 萧清瑶的态度,让燕二立马闭嘴,无从置喙。 并麻利的招来长史和录事参军,让他们处理善后工作的同时,启动《军规》条例,按军功赏罚。 已经是深夜时分,忙碌了一天的参谋长史和录事参军同燕二一样,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精神正处于崩溃边缘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黑灯瞎火的营地外围,还站着另一个人。 听到燕二的话先是呆愣了半晌,忽然异口同声高声惊呼道:“果真?” 燕二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肯定道:“当然。” “极好,甚好。”长史是正规军人出身的随军参谋,对军队的人和事了如指掌,曾随军参加过上次巨鹿之战,对处理军规条例和一系列的战后事务很有一套,他听燕二如此斩钉截铁的应承后,狠狠舒了一口气,倒是有几分掏心掏肺地开口直言道:“我知晓你们大部分人的来历和身份,衷心为主,不求回报确实难得,可你们即是有血有肉有家国情怀的好男儿,也是为人子为人父的平常人,超脱不了世俗的七情六欲,还有身后那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你们做的不比那些明面上的正规士兵少,甚至军功积累更多,大家同为大昭卖命抵御外敌,你们若是只得了银钱,没有光宗耀祖,能庇佑家族的权利和实力,又该如何对你们的亲友交代?长此以往,心里总归意难平的。” 燕二眨了眨眼,想要侧头去看萧清瑶的表情,转到一半又顿住了。 长史这才看到燕二的身后站着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人,刚才被高壮的燕二挡得严丝合缝,又正值深夜时分,背着军营中的火光,如今燕二稍微动作便显出身后那人的轮廓。 像是隐藏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野兽,让长史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燕二干脆侧身为萧清瑶引荐,“姑娘,这是随军长史王詹,是他在现有的军规基础上,重新修订了《军事法典》。” 王詹只听得暗处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一字不漏的将他修订后的法典背诵了大半。 “十八禁,五十六律。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淫妇女,此为奸军,犯者斩之……长史王詹,久仰。” 第252章 还得是姑娘 …… “左先锋军标下长史王詹(录事参军周易锋),参见殿下。” “免礼。”萧清瑶上前几步,就着营地内的灯火看向面前的两人,“忠直谏诤,施于政教者,当拭目以师友待之。” 能被燕二引荐到她面前的人,萧清瑶通常会给这类人直接打上‘自己人’的标签,在相处互动时也会相对随意一些。 正在为自己刚才的言论担忧,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时,没成想听到这样一番话,王詹不觉一怔,不敢逾矩直视皇亲国戚且有赫赫威名的御尊护国公主。 只背着光,双眸低垂俯首作揖,“标下惶恐,还请殿下恕罪。” “王大人既是修缮军规法典之人,那便说说,你这依的是哪条法?请的是哪条罪?” 王詹一时语塞,“这……” “军功的事,就按王大人的意思办吧。日后就劳烦两位多费心了。” 萧清瑶随即看向站在一边的燕二,吩咐道:“军纪军规是约束,赏罚分明亦是约束。以后《军事法典》的事,可以让王大人向我单线汇报。” “是。”燕二应道。 萧清瑶又交代了几句话,冲二人点点头后,与他们错身而过,正准备绕开军营往远处破败的城墙走去。 隔了许久,直到萧清瑶的身影再次与暗夜融为一体的瞬间,王詹被率先反应过来的周易锋狠狠拧了一把腰间的软肉。 “嘶~”王詹倒吸一口凉气,如梦初醒。 “老王,咱这是……要飞黄腾达了吗?” 燕二侧头瞥了周易锋一眼,换来周易锋呲牙咧嘴的两声假笑,“是吧?燕~将军?”若真是按照《军事法典》来累算军功的话,燕二怎么也能换个四品武官,光耀门楣了。 周易锋用肩膀撞了一下燕二的胳膊,一边挤眉弄眼的重复着‘燕将军’,似调侃,也是真心为这些隐在暗处见不得光的兄弟姐妹们高兴。 而燕二却难得缄默了,隔了半晌才喃喃自语,“总要有人隐在暗处守护光明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他也期待过萧清瑶曾经的承诺,等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的时候, 建功立业的将军和只能隐在阴暗角落中的暗卫,对于燕二来说并没有区别,因为他追随的光,是萧清瑶。 燕二难得装一回深沉,说出这样煽情的话,还没等身边二人做出什么反应,军营外围高处的哨台,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啸叫。 这是有不明身份的人靠近军营的警示声。 王詹与周易锋对视的功夫,燕二已经率先一步跑向萧清瑶消失的地方。 恰好撞见在军营一侧驻足,抬头回望哨台的萧清瑶。 见燕二一副如临大敌,担忧她安危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无碍,这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去吧。” 虽然担心,但不敢有意见的燕二,最终还是朝萧清瑶抱拳作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偏偏在这个时间点,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靠近军营和十三城,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就在萧清瑶担心是西戎大军反扑,回攻军营,夺回十三座城池的时候。 燕二又回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他神色古怪,望向萧清瑶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姑娘……”他朝萧清瑶竖起大拇指,带着明显的尊敬和崇拜,“还得是姑娘。” “?” 他的语气中,甚至还有一点小骄傲和小欣慰? 第253章 诚意 “是安玉的人。”燕二凑到萧清瑶耳边,神神秘秘地爆料道:“送来一串钥匙、一块令牌和一本册子,只交代了一句‘殿下一看便知’,就走了。” 燕二双手将这三样东西呈到萧清瑶面前,就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查验过,东西没问题才敢呈给萧清瑶。 钥匙的样式大部分是最常见的门房钥匙,还有几个样子特别的,看起来像是钱庄银库专用文字锁的钥匙。 令牌的来头不小,是西戎王族专用的‘金铜令’。一种权威的象征,用于证明持有者的身份和职务,以及不论何时何事,都可以自由出入西戎王城的畅行令。 最有意思的就是这本厚册子了,燕二在翻阅检查是否有不妥时,发现这是一本记录西戎重要官员的册子,内容除了他们的八辈祖宗,详细到他们背地里各种奇怪的小癖好和小秘密,都按照档案分类的方式记录在册。 嗯,很私密露骨的那种…… 萧清瑶都不用细看就知道安玉的意思,确实如他所言,一语双关的‘一看便知’。 看这些钥匙的制式,应该是她初到西戎时落脚的那座私家别院的,包括各个院落房门、安玉房间,以及地下密室那些放置银钱宝物的箱柜钥匙。 安玉将他这些年积累的财富、人脉、资源等都交出来了。 暂时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其他别的底牌。 目前来看,这是他合作投诚的诚意。 而他的意思,萧清瑶也明白,安玉是想将这些银钱用在十三座城池这些两国后裔的百姓身上。 城池重建,恢复秩序,足够他们自给自足后,再由她兑现承诺——官方颁布宪法,从上至下去承认、接受十三座城池的百姓,让他们重见光明,再也不用过以前那种猪狗不如,提心吊胆的生活。 萧清瑶沉默片刻。 燕二见她的表情有些凝重,也不敢造次,只无声站在萧清瑶身边等她决断。 “先修城墙,加强防御工事,以防西戎大军反扑。接管城池的事,等西戎所有的战事结束后再议。” “是。” 萧清瑶伸手按住领命离开的燕二,“城内百姓常年遭受非人折磨,恐怕会对陌生面孔和外人,尤其是身穿军服的士兵有抵触情绪,让大家尽量避免与他们正面接触,分发食物物资给他们的时候就放在城中主街道正中位置,让他们自行领取,就算哄抢,也只管维系基本秩序,不要发生踩踏伤人事件,就随他们去。” “明白了。”燕二是第一批抢占城池的前锋部队,冲在一线的他,亲眼目睹过城内的情况后,几乎一点就通。 城池的外围与其他城池并无没有太大区别,进入城门后,主街道两边的房舍已经被改造成圈养畜生的栅栏。 瘦骨嶙峋,皮包骨头,已经分不出是人是鬼的百姓们,或站或蜷缩在拥挤不堪的栅栏中,神情呆滞,反应迟钝,仿佛行尸走肉般……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燕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多了一份郑重,“姑娘放心。” 第254章 英雄录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彭阳城内的景象,还是让萧清瑶的心口一阵紧缩。 整个主街道上的商铺房舍因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就在沿街商铺的门前,一眼望不透的木栅栏延伸至城中,只够女性站立的高度,迫使很多百姓不得不佝偻着身体站立,踵接肩摩,比北京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铁还要夸张。 明明木栅栏的门是敞开的,可站在栅栏内的百姓们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般,呆愣的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走出那拥挤不堪,犹如炼狱般的牢笼。 “破城之时,驻守城内的西戎城卫军想要一把火将这些百姓烧死。”王詹的语气有些沉痛,他向萧清瑶示意城中依然有黑烟升腾的地方,“为了灭火救百姓,咱们牺牲了近百人,还有不少被大火灼伤……就在那种情况下,这些百姓都没敢迈出栅栏半步。” 精神创伤,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影响会延续很长时间,甚至终身难愈。 比起被官方认可身份,让这些百姓重新站在阳光下,这才是更棘手的事。 萧清瑶的脚步有些沉重,但却没有停下,一路走向城中唯二两栋修缮良好,与其他老旧塌方的建筑完全不在一个图层的官署——彭阳府衙。 这里不但是燕二的指挥部,还停放了牺牲战士们的遗体,为了避免尸身腐烂引发战后瘟疫,需要尽快核实身份火化后再带回大昭。 或是安葬在萧清瑶的封地,或是尊重家属的意愿,让他们将骨灰带回家族,只在封地的烈士陵园设衣冠冢以示纪念。 “人命越欠越多。” 萧清瑶半跪在地上,看着安静躺在地上,没了生机的士兵们。 他们大都还很年轻,有的身体各部位勉强拼凑在一起,有的身体已经不完整,肠穿肚烂或是没手没脚。 比起刚才栅栏中那些被折磨到失智的百姓们,这里更像人间炼狱。 “殿下……”王詹也跟着萧清瑶一同跪在这些英雄们的身边,指着他们近处了几具尸身介绍道:“这是李志,前几天刚满十七岁,先锋部队战斥小队队员,因为在家中行二,小名‘二蛋’,很多同队的战友知道了,就一直用他的小名代替大名逗他……那是王小凤,十六岁,因为家中全是男丁,一直盼生个女孩儿,所以几个兄弟的名字里不是带‘凤’就是有‘妹’、‘淑’之类的……还有那个……” 八百七十三人,诺大的庭院几乎快要摆不下了,而王詹却能将所有人的职位、来历倒背如流,哪怕有些面目全非,几乎半边身子被烧成焦炭状的尸身,只一眼,他便能说出他的名字,几岁,家住何处。 不只是职责所在,是用心将这些还没来得及体验人生的战士们记在心中,记在军中专门用来记录牺牲战士的名册——《英雄录》上。 是缅怀也是警醒,告诫军中,告诫萧清瑶自己,战争的残酷。 以及,让她在制定作战计划和下达指令的时候,深思熟虑,更加慎重。 第255章 无妨 所以不管阴谋还是阳谋,在她的认知里,暗卫以及大昭将士们的生命始终是第一要务。 她至少要对这些守卫大昭第一道防线和最后一道防线的人负责。 哪怕被人诟病,被更多人忌惮,亦在所不惜。 这也是为什么她后来不隐藏实力,让更多人知晓与她对上的后果,总要在行事前掂量一下。 本以为将东夷杀个对穿,火烧回鹘牙帐能让惦记大昭的外族长点记性,是震慑更是警告,终究是低估了某些人膨胀的野心和无止境的欲望。 萧清瑶缓缓起身,目光扫过眼前一具具年轻的遗体。 “不能辜负这些英魂。”她轻声说,“至少,让大昭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在为大昭的国泰民安负重前行。” 王詹抬头仰视萧清瑶,只踌躇片刻便开口直言道:“殿下,标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他站起身,面朝萧清瑶一揖到底,“标下深知殿下乃志士仁人,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之志。但……” 王詹出身清郡沈氏辖下的一个小世族,是当初沈嘉瑞拜托萧清瑶帮忙解决沈氏豢养私兵的时候,被萧清瑶认领送到燕一身边与暗卫们一起训练的私兵,由于他自幼熟读兵书,精通律法。在上一次巨鹿之战中崭露头角立下不小战功后,被燕一提拔专门调到更核心的左先锋军任长史一职,是先锋军的幕僚之长,燕二的左膀右臂。 说起来,也算自己人。 也因为这层关系,他对萧氏皇族内部的争斗以及各大世族之间错综复杂关系相对了解,尤其是萧清瑶经历的那些糟心事,通过碎嘴的燕二了知道的一清二楚。 也明白,此战不论结果如何,萧清瑶都会被大昭那些有心人、朝堂大臣扣上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的罪名。 如今大局基本态势稳定,不出意外的话,此战大昭胜局已定。 可国内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的文官和玩心眼儿的世族们,可不会因为萧清瑶力挽狂澜,救大昭于危难而有半分感激,甚至还会因为利益纷争和权力角逐直接给她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 而以萧清瑶的心智神通,不可能没有预料到回国后需要面临的腥风血雨,比直面敌国列强更难的局面,便是被自己人背刺。 说白了,萧清瑶若得胜还朝,不但自身处境堪忧,连同他们这些人恐怕也不得善终,又哪里来的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等待他们的,不过是良将不得归,忠魂无处奠。 除非…… 王詹不敢深想,更不敢揣度萧清瑶的心思。 就这瞬间的功夫,他已经将前因后果以及等待他们的下场分析得明明白白。 正要开口点破未尽之意,却见一双纤长有力的手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中,直接扶住他的小臂,稍一施力,便将他作揖的身体扶正。 王詹抬眸对上萧清瑶,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的凤眸深邃无波,仿若浩渺无边的海。 “我知晓你的顾虑,无妨。”她说。 从容笃定,胸有丘壑。 第256章 战况 风成于上,俗化于下。 上位者的行事作风,是整个团队的风向标。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很多追随萧清瑶的暗卫或是将领等,很容易忽略她的真实身份、性别、年龄,只在与其接触的过程中,不经意间就被她‘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气魄所折服。 让人不自觉地对她产生信任和依赖。 “是。” 王詹垂眸作答,却见萧清瑶已经屈膝半跪在地上,她伸手为眼前一位战死时,因杀敌而面目狰狞,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的战士重新整理遗容。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微风拂过。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府衙墙外传来。 紧接着,军靴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战时专门负责在战场传讯的探马从外面跑了进来,直奔府衙前院。 干脆洪亮的声音穿透前院墙瓦,清晰可辨,“报!御山关大捷!西戎先锋军,死伤惨重,余万数被俘。”声音顿了顿,带着莫名的辛酸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大昭赢了!赢了!” 王詹看向萧清瑶,她依旧四平八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般,十分郑重地整理着士兵的遗容。 安静了片刻,前院那个军靴踏地的声音再次响起,又一路向此处行来。 在看到满院停放的将士遗体后,年轻的探马脚步一顿,又快速向萧清瑶走来,单膝跪地呈上一份火漆密封的战报,“殿下,御山关大捷!” 萧清瑶这才起身接过战报,“起来吧,辛苦了。” 这是一封来自燕一的亲笔信,笔法严谨,但藏锋蓄锐,一个合格将帅该有的笔锋,不露锋芒,不减锐气。 信中简明扼要地交代了此次御山关之战的经过,有亮点,也有失误。 包括诱敌深入的时机,让我军伤亡损失大大减少了;包括原本可以更好地完成任务,却因为驻守大昭边陲的将领,差点导致战场态势发生重大变故,从而以失败告终。 等等。 此次昭戎两国的主战场在御山关,燕一带领的主力军,承担了最主要的作战任务。 其中最重要的几个点是:一边挑衅西戎,一边制造火硝威力不足以威胁西戎,炸毁地下通道的同时,还要把握各种时机。 都说战争是最复杂,多维度的现象,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所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 正是因为这样的特殊性,作为前线指挥的将领必须在不偏离战略目标的前提下随时调整战略部署,很多时候一个错误的决定或是偏差就会导致整个战局态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总战略纲领和作战计划是她制定的,与上次巨鹿之战不同的是,这次她只负责制定作战框架和战略目标,顺便客串一下活靶子,具体负责执行落地,冲在一线的是燕一等人。 “是赵子易留下的人?”萧清瑶一目十行的看完,最终将视线落到‘驻守大昭边陲的将领’那几行字上。 探马应该是燕一贴身得用的心腹,知道萧清瑶会问什么,早就有所准备。 他口齿伶俐,吐字清楚,几句话就将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 赵子易假借‘清君侧’之名,带着一部分亲信攻入大昭皇城,准备趁乱捡漏。 特地留下了两名心腹大将原地待命,一是为自己起事兜底,二是怕边关西戎这边阴险狡诈的阐禹背地里出什么幺蛾子。 只是这两名心腹大将玩的都是碟中谍,表面上是依附兰陵赵氏一个小家族的庶子,其真实身份是萧文昭,也就是她的皇伯父派到赵子易身边的细作。 赵子易自萧文昭即位起便被调派驻守御山关,近二十年的时间,上位者疑心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派细作潜伏在其身边,还算比较符合逻辑。 而跟在赵子易身边多年的另一个心腹,来历就比较离谱了,是阐禹的人。 因为这两颗棋子埋得比较深,直至战前都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导致原本潜伏在御山县内那近百名假扮使者的暗卫——燕五十五等人差点全部折在御山关一役。 “御山关一役,多亏了京兆少尹左思琦,左大人。”探马一脸庆幸,字里行间带着对左思琦的赞赏和崇拜。 “左思琦?” 第257章 重聚 御山关内外,烽火连天,滚滚狼烟。 大昭边境沿线一片狼藉,像是刚刚经历过特大级地动的灾难现场,土地草木外翻,杂草乱石夹杂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残肢。 自御山关外向西至十三座城池方向,连绵数里的边境几乎被鲜血浸透,在初秋的落日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成千上百只秃鹫在高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它们伺机而动,贪婪地扫视着地面,仿佛在挑选最肥美的‘食材’,等待饱餐一顿。 偶尔有几只饱受饥饿折磨的秃鹫俯冲而下,落在尚未咽气的伤兵身上。它们锋利的爪子直接插进伤兵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啄食其血肉。 人类的惨叫声与秃鹫发出攻击时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奏鸣曲。 比起十三座城池内外的景象,这里才是人间炼狱。 左思琦一身官服早已破败不堪,被火燎过的衣摆和干涸的鲜血几乎看不出原有的样式和颜色。 而比他更狼狈的,是燕一,盔甲已经破损到无法完全遮挡住他的要害,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最严重的便是左手手臂,伤势深可见骨,几乎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肉,浑身上下像是从血池中浸泡过一样,就连乌黑的发上都是深色结成块的血痂。 两人并肩站在御山县的城墙之上,眺望着城外绵延数里的战线。 这场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役,用它自己的方式诉说着惨烈和悲壮。 左思琦是京官,往日里干得都是皇城防御巡逻类的事,最多就是缉拿小偷小摸的混子或疑似前朝余孽之类的死士。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到现在距离战役结束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他却依然无法坦然面对城外的战场。 更不敢回首,这场艰难的战役是如何赢得胜利的。 ‘啪嗒~’一声响。 是血水滴落在城墙地砖上的声音。 左思琦如梦初醒,看向犹如血人般的燕一,“结束了,让医官来帮你瞧瞧吧。”再不包扎治疗,你就快流血致死了。 燕一动了动,声音没有半点起伏,“无妨。” 随手将缠在刀柄上,早已看不清原本颜色,也不知是何物的长条揭了下来,一点点缠绕扎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暂时止住了不断涌出的鲜血和不断恶化的伤势。 左思琦呲牙咧嘴的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军中善后的事交给长史,城中的事务交给我便好,你还是……” 话还没说,本来稳如泰山,气息沉稳的燕一呼吸先是一滞,左思琦就看到他往城墙外走了一步,双目微动,看向城外更远的地方。 左思琦会些拳脚功夫,但离燕一却是天上地下,过了许久,又像是转眼间,‘嘚哒~嘚哒~嘚哒~’的马蹄声自地平线尽头传来。 他先是一愣,顺着燕一的视线望去。 残阳如血,炼狱的尽头,似乎有一人一骑逆光而来。 那人不惧不畏,一路踏着遍布残肢断骸,如同修罗地狱的战场,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到她一身特制的大昭军服,高高扎起的马尾有几根发丝挣脱束缚散落在她被汗水和血水浸染的脖颈。 她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柄沾了鲜血的长柄大刀。 直到那人更接近城墙的时候,左思琦听到在城外巡逻的军士们欢呼雀跃地声音。 “姑娘,咱们胜了!!” 第258章 疗伤 外敌被歼灭、毙伤、投降、俘虏时都没有的欢呼声,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让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士兵们重回人间。 “是殿下……”左思琦道,因为先前跟萧清瑶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他一时有些纠结,待回过神再要说些什么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整个城墙上除了稍远处忙着重新布防修复城墙的工兵以外,哪里还有燕一的影子? 等他磨磨蹭蹭下了城墙,顺着墙根摸到城门边时,周围的士兵已经各司其职忙碌起来,比起先前的死气沉沉,这片废墟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生机般,逐渐鲜活。 太阳还没下山,余晖洒落城池,照在城墙上,正好将那颗鬼鬼祟祟的脑门儿照了个清清楚楚。 简直让人想忽略都难。 萧清瑶收回余光,将注意力集中在燕一的伤势上,“你这是,专门等我来给你包扎呢?” 燕一抿了下嘴角,在面对萧清瑶时,依然还是那副有嘴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模样。 与先前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独当一面的猛将,判若两人。 两人相伴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萧清瑶也没指望燕一会回应,直接从怀中掏出那个眼熟的小瓷瓶,看着燕一接过吃下后,才继续道: “走吧。” 在路过城墙角的时候,脚步顿了顿,朝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说了一句,“左大人的伤也需要处理罢?” 左思琦知道萧清瑶虽然心眼子多又喜欢给人挖坑,但并不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见她主动搭话,便知道上次的不欢而散在她这里算是翻篇了,立马从角落里现身,十分‘热情’的凑到萧清瑶身前行了一个君臣之礼,“殿下。” 又觉得只是一个单薄的称呼略显尴尬,正要开口再追加点什么,却见萧清瑶和燕一已经一前一后走出老远了。 “哎~殿下,等等微臣,微臣伤了腿,走不快啊~殿下……” *** 初秋的夜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经历过生死锤炼的御山县,随着夜幕降临渐渐安静下来。 白日里两军对垒的厮杀声和地动山摇的爆破声倒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让边境沿线留守百姓们的内心惶惶不安,至今无法平息。 比起以前弄虚作假,相互试探的小摩擦,这次的经历恐怕会给很多百姓心里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 对于经历过和参加过这场战役的人们来说,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而城中的县衙内外更是灯火通明,医官和医护兵进进出出,伴随着伤员痛苦的呻吟声和时不时的惨叫声,比起白天城外远处的厮杀声,更加瘆人。 萧清瑶回头看了左思琦一眼,他便已经心领神会,赶紧回道:“已经抽出人手去安抚过百姓了。” 然后继续伸长脖子呲牙咧嘴的看着萧清瑶亲自动手,给燕一刮去伤口的腐肉和污物。 这两位可都是狠人,一个手不抖,一个眼不眨。 硬生生在深可见骨的血肉里刮骨剔肉,倒是让他这个在一边看着的旁观者跟着捏拳擦掌,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第256章 祭奠 燕一的手臂本就有旧伤,这次深可见骨的伤口伴着非常严重的灼伤,火硝中的颗粒和泥沙嵌入皮肉中,不但让伤口很难愈合,也增加了清创的难度。 萧清瑶的手法不算专业,不过是常年习武练功,行军打仗的必备技能。 只是医官用来刮腐肉的骨刀在萧清瑶的手像是杀人利器,每移动一下,都会有暗色的血水溢出,让在一边目睹整个过程的左思琦看得心惊胆战,冷汗浸湿了他的伤口,也不敢吱声。 燕一只是少言寡语,并不是缺心眼儿,也知道萧清瑶的情绪波动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伤势。 “赵子易留下的驻军虽然没帮上忙,但也没添乱。”燕一看了旁边的左思琦一眼,“这次也多仰仗左大人,与赵子易身边的赵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恰好撞见他与昭和帝的亲信私下密会。” 突然被点名的左思琦吓了一跳,赶紧接话道:“凑巧,凑巧而已。前几年当值,接到一起寻衅滋事的案子,我带人赶去维系治安的时候,恰好撞见兰陵赵氏的那个将军与……那位身边的心腹一前一后从隔壁茶馆出来。”他别的本事不算大,识人记事倒是有一套。 那天燕五十五按照萧清瑶的吩咐要送他出城的,半路正好与那位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将军在街上打了个照面,习惯让他随口问了身边的燕五十五一嘴,待得知那赵将军的真实身份后,他心中便有些想法了。 后来赵子易点了半数驻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直奔京城,紧接着西戎大军动了,先是北肃再是南诏,眼瞅着下一个便是大昭,他便绷不住了。 国破家亡的紧要关头,他再权衡利弊明哲保身,也是白搭,第一时间与燕五十五折返回了御山县。 剩下的事,不堪回首,他不太想回忆了。 短短几天功夫,让见惯了官场百态的他,再次见证了人性更黑暗的一面。 本该是百姓父母官的县令弃城而逃,本该驻守边防做大昭最后一道防线的将军在内讧,边境沿线乱成一团,还要靠萧清瑶的暗卫和私兵去收拾这些烂摊子后,用命去硬抗西戎的二十万大军。 想到为了在紧要关头引爆火硝,用自己身躯做引线的那些暗卫和私兵。 左思琦下意识攥紧拳头。 “殿下……”他唤了一声,又突然顿住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清瑶手上全是燕一的血肉,黏腻还带着温热的体温,耳边是左思琦的解释,以及隔壁院落传来的哀嚎声。 “挺矛盾的,有的时候会想,以我这种身份长相,随便去哪都能混吃混喝过得不会太差。”她的话十分露骨,说白了就是靠脸吃饭要比现在选的这条路好走许多。 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却让刮骨时,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的燕一眉头瞬间隆起。 “奈何我一身反骨,就想看看不同的人生起点,会不会带来不同的人生高度。于公于私,都是我自己选的路,倒是累得你们赔了命,到最后连尸首都不得保全。” 萧清瑶顺势剔去燕一手臂上最深最大得一块腐肉,“人命债越欠越多,根本还不起。” 一滴汗水混着污浊的泥土灰烬,顺着燕一的鬓角落下,溅在萧清瑶的手背上。 燕一放在膝盖的手动了动,却见相伴多年,哪怕处境再艰难也未曾在人前露出半分痕迹的人红了眼圈。 听到这里,左思琦才恍然,为什么明明有更好走的路可以直接绕进城池,萧清瑶却选择横跨主战场回来的原因。 她是在寻找,在祭奠,在自责、在检讨……为了那些无名的英雄。 “那就早点结束,让战乱早点结束。他们的牺牲,不仅仅是因为命令,也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守护大昭,守护他们的家。让百姓安居乐业,自强不息,让家人不再提心吊胆,出入平安。” 第257章 演戏 夜更深了,被临时征用安置伤患的府衙也渐渐安静下来。 医官接管了剩下的工作,在萧清瑶的帮助下,将昏迷的燕一安置在床榻上。 左思琦一脸懵逼的跟着萧清瑶走出房间。 几乎是前脚刚离开,上一刻还满怀伤痛,听声音都快嚎啕大哭的人突然换了一副嘴脸,情绪稳定的开口追问他刚才没有说完的事情经过。 “?”左思琦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变故中,完全没回过神来。 好像是整个氛围很感人很煽情来着,然后意志坚强的纯爷们燕一,突然毫无预警地一头栽倒在萧清瑶的怀中。 在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医官带着副手冲进来接手了后续的事,再然后……他就在这了。 萧清瑶回头看了他一眼,难得‘好心’得解释了一句,“如果不这样让他放松警惕,他恐怕会带着伤熬夜处理战后的事……” 虽然此次战役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但作为主力军最高指挥官,却依然不能松懈。 一是怕有心人知道他受了重伤的消息,以此扰乱军心,顺势反扑;二是战后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他的伤势治疗起来光是清创就要花很长时间。再加上医官会按照伤员受伤程度划分等级救治,与命悬一线的将士和一条胳膊相比,燕一必然不会让医疗资源浪费在自己身上。 若不是来送战报的探马知晓周围没人劝得住脾气又硬又臭的燕一,冒死透露消息,她还不知道燕一身先士卒受了这么重的伤,尤其是胳膊,若不能及时治疗,会保不住。 至于刚才那些‘台词’……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过度内耗自己的人,检讨和复盘在战场上走来的这段时间就足够了,剩下的要紧事,还是要找到真正的仇人算账,该偿命的偿命。 仇敌的血肉虽然换不回鲜活的生命,但却能让活人乳腺畅通。 “……”左思琦是万万没想到萧清瑶狠起来不但能舍了自己,甚至连自己的亲信都不放过。 亏他刚才还跟着一起红了眼圈,差点哭出来。 左思琦彻底麻了,从第一次见面就被这个小姑娘威胁要配合她演戏起,他就不该对她的良知抱有期待。 他就像被人掏空了灵魂的傀儡,一板一眼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包括县令弃城,赵子易留下的那两个将军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如今被关押在县衙地牢,边关二十万驻军也差点因为这件事发生哗变。 左思琦见萧清瑶在低头思索,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殿下当初特意将下官带到御山县,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萧清瑶回过神,“是料到会有今日,但带你到御山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什么?”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啊~急死他了。 “因为……” 萧清瑶刚磨磨唧唧吐露两个字,一道高壮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县衙前厅通往议事厅的长廊尽头。 他行色匆匆,在长廊昏暗的光线中,也能看出来人的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望着长廊这边的萧清瑶,情难自禁的喊了一声,“阿姐!” 充满了担忧和害怕。 萧清朗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便已经站定在萧清瑶面前,他上下打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阿姐,你没事吧?” 萧清瑶的视线却越过萧清朗宽阔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女子。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通过眼睛,可以窥探到一个人的内心活动,段位再高一点的话,甚至可以通过眼神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和更深层次的内心世界。 清澈或是浑浊,明朗或是阴沉。 怎么说呢? 就先感叹一句,不愧是南诏大祭司。 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眼中那种天生的凉薄,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完全将她颠倒众生的美貌压了下去,只想臣服在她的脚下,毙而后已。 第258章 心照不宣 “我能有什么事?”萧清瑶将视线收回,重新对上萧清朗关切的目光,“别担心。” 作为萧清瑶嫡亲的胞弟,两军对垒之际,燕一特意调拨了一队暗卫留守后方,一是为了接应从西戎王宫密道中救出来的那些被当作药人的百姓;二是确保萧清朗的人身安全;三是盯着南诏大祭司蒙羽凤;四是留守后方的这支精英部队是他准备的备选作战方案。 他做事的习惯同萧清瑶一样,喜欢未雨绸缪,更喜欢有备无患,尤其是行军布阵的时候,他同萧清瑶一样,下达的所有命令都关系着无数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这边战斗结束,胜负已定的时候,他便吩咐留守在御山山脉的那队人一部分继续原地待命,还有一部分负责护送萧清朗回大昭。 而萧清朗自七岁时被送至边关,不管背后的真相如何,对外释放的信号便是这个王府侧妃所出的庶子已经被皇族,被萧文辉放弃的意思。 他们的外祖父沈岳同沈明珠一样知道内情,不希望他们搅和进复杂的权力争斗,对那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为之疯狂的皇位更是没有半点兴趣。 又因为沈岳镇守的边关虞城与低调不爱惹事的南诏接壤,多年来两国之间虽算不上往来友好,也谈不上交恶。 井水不犯河水,连国与国边境之间常见的小摩擦都不曾发生过。 哪怕萧清朗自幼在边关军营摸爬滚打长大,不曾娇生惯养,却也不曾见过大风大浪。 平安顺遂的在长辈身边长大,满腔热忱的少年第一次直面这样残酷的战争,自御山关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让他的内心掀起了层层巨浪,波澜起伏,心绪难宁。 对萧清瑶的感情就复杂了。 担心她的安危,佩服她的勇气,心疼她所承受一切。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萧清朗眼中只有胞姐,本想再寒暄几句,顺便问一下有什么是他能搭把手的。 他有自知之明,不敢托大揽什么要紧的大事,哪怕帮医官打打下手,跑跑腿,修修城防工事也行。 只是刚起了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几个身穿大昭军服的人从县衙前厅的甬道处一路向此处行来。 整齐划一的步伐,各个气宇轩昂却挡不住满身煞气,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拥有过人意志和魄力的将领。 他们在萧清瑶面前站定,抱拳齐声道:“殿下。” 燕一被她弄晕治疗了,剩下善后的事自然由她接盘处理。 “免礼。” 萧清瑶看向萧清朗及他身后不曾自曝身份的大祭司,“先送这位……” “哦,她叫阿凤。“萧清朗赶紧接话介绍道。 萧清瑶与蒙羽凤的视线第一次名正言顺的交汇。 蒙羽凤生得娇小玲珑,比萧清瑶还要矮半个头,但并不妨碍她两米八的气场。 目光相交时,两人便已经心照不宣。 蒙羽凤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而萧清瑶却没有点破。 萧清瑶也读懂了蒙羽凤眼中的情绪。 在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两人很默契的选择装傻。 “先送这位阿凤姑娘去休息吧,她有伤在身,奔波许久,身体恐怕受不住。”萧清瑶的眼神轻轻扫过蒙羽凤胸前。 “哦,对,差点忘了。”萧清朗拍了一下脑门儿,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件事,对蒙羽凤的态度倒是不咸不淡,不算热情也不冷淡。 第259章 交易 而萧清瑶与蒙羽凤之间的眉眼机锋,倒是被与萧清瑶站在一处的左思琦瞧在眼中。 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女子敢跟萧清瑶‘眉来眼去’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大概是一路行来并不算太顺利,萧清瑶浑身上下散发着刚刚斩敌杀人后特有的戾气,还未来及的收敛。 这样的气场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他将刚才与萧清瑶未完待续的话题按下,不动声色的看了蒙羽凤和萧清朗一眼,便唤人来为两人带路去临时落脚的住处。 而他则亲自为萧清瑶及几位将领带路,一同去往县衙的议事厅。 “那南诏女子?”左思琦凑近萧清瑶低声请示。 “让她在府衙中自由行动,不必阻拦。” 意思是可以派人暗中盯着,随时禀报动向即可。 “明白。” *** 府衙宽敞的议事厅也被医官征用了,整齐睡着几十个病号,为了避免打扰到伤患,几人挤在议事厅旁的耳房中向萧清瑶汇报各方的情况和战后需要料理善后的事。 “……九条密道,拉长的战线约十数里,敌军尸首十万余,几乎全被埋在密道石土之下。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身上的兵器铠甲应该皆无破损,若是能完好收缴回来,不论是补充军需还是另做打算都比一把黑油烧了好。只是被火硝炸毁的石木打扫挖掘起来及其艰难,人手是问题,时间也是问题……”负责收缴登记敌军军备及处理敌军尸首,打扫战场的副将愁眉不展,一边肉痛一边向萧清瑶汇报情况,想要讨个章法。 萧清瑶略一思索,看向左思琦,“边关守军参与哗变的人有多少?” “除了死伤的,双方约有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二人,现被羁押在御山县外驻地军营的西北角,等候军法处置。” 按大昭军法规定,军中现役军人凡参与哗变的将领士兵,不论缘由全部以‘谋逆罪’论处。 萧清瑶点点头,还没开口交代,就见副将一个激灵,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眼巴巴的瞅着萧清瑶,只等她一声令下。 “将功折罪。挖获敌军尸首和装备的数量如何折罪,由你来定。” “得令!”副将一个抱拳后,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没一会功夫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 整整三个时辰,直到请示汇报的将领陆续离开,天空已经略微泛青,遮不住将要破晓的黎明。 “ 捷报可以传回京城了。”萧清瑶起身,隔着一层纱窗看着躺满议事厅的伤员。 偶尔有痛苦的呻吟声响起,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和皮肉溃烂的味道。 “就说……御山关大捷,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替父皇分忧,幸不辱命,待诸事毕,将……择日还朝。” “是。”最后一个副将领命退走后,耳房中只余萧清瑶和左思琦两人。 左思琦盯着萧清瑶,沉默许久,“虽然殿下心中自有一番章程,但下官还是要多嘴提醒一句。公主拥兵自重,颠覆朝纲的罪名一旦坐实,不但殿下身边的这些将领士兵会遭难,恐怕连沈将军以及清郡沈氏全族都在劫难逃。”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族、世族和文武百官的嘴脸,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萧清瑶若是以这种方式回京,等待她的恐怕是比西戎的千军万马还要棘手的局面。 萧清瑶回头看了他一眼,“左大人倒是好本事。” “?”突然被夸,左思琦有点摸不着北。 “朝中知道我母族是清郡沈氏的人,屈指可数,左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 “放心。”萧清瑶安抚了一句,直接开门走了。 她也是几日不眠不休,先前还不觉得如何,如今迫在眉睫的事告一段落后,她倒觉得有些疲累了,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待回到临时落脚休息的小房间时,外面的天色已经由青转白,有天光乍现,透过窗栏,照在房中那道不请自来的倩影上。 来人的声音带着悦耳的磁性,“萧清瑶,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 第260章 拉扯 蒙羽凤主动开口提‘交易’已经算落了下风。 之所以拖延至现在才找上门来,不过是因为适逢其会,时机成熟。 先前大昭四面楚歌,怎么看都是必败亡国之局,各国各方势力没人看好的局势,却被萧清瑶闷声不响的破了局。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阶段大昭算是逃过一劫,只要有萧清瑶和火硝在,哪怕阐禹不惧,也扛不住王族各方势力的施压。 反观南诏,大祭司、圣女、南诏王三方割据内乱,如今西戎大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成功渡河,最多四个月的时间,就能将南诏打个对穿,不管是附庸国还是直接兼并入西戎,南诏大势已去,兵败亡国是必然的。 而目前为止唯一能保住南诏的方法,便是得大昭,或者说是得萧清瑶鼎力相助。 但两国之间的外交谈判是一场博弈,蒙羽凤哪怕明知自己落了下风,也不会轻易放弃争取更多利益的机会。 “你倒是沉得住气。”南诏内忧外患,都快灭国了,她这个大祭司却连四处奔波,暗访寻找她的亲信都不曾联系过。 自萧清朗救她并将她带回萧清瑶身边,前前后后已经收到南诏那边传来的十数条消息,都是南诏内部各方势力或明或暗寻找大祭司的消息。 萧清瑶执起桌上的茶碗,为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蒙羽凤就坐在桌前,离得近了还能闻到萧清瑶身上沾染的血腥味道,有些难闻,但她却不为所动,抬头看着萧清瑶喝完水后,随手点燃桌上摆放的烛台。 窄小的阁楼瞬间亮起一抹光,将一站一坐的两道身影拉长,倒映在墙壁上。 “南诏国擅毒亦擅蛊,你倒是不怕吾在这水中做手脚。” 萧清瑶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与蒙羽凤面对面,“还能有什么毒,什么蛊,比大祭司中的情毒更难解吗?” 萧清瑶打蛇七寸,杀人诛心的功夫炉火纯青,若是换做一般人被她这样挑衅,早就忍不住变了脸色或是拍案而起了。 蒙羽凤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坐的稳稳当当,“一个男人就能解决的事,总比一边被父族舍弃,一边还要上杆着替他们擦屎……父亲为了皇权,亲手将你送上敌国君主的床榻……要强些。” 蒙羽凤一点不肯吃亏的回怼。 双方自身都是内核强大,buff叠满的人,口舌之争的伤害结果不痛不痒。 只是如今南诏被西戎咬住不放,内忧外患的处境,比大昭要危险很多。 若真是谈合作或是交易,南诏的筹码就要多到足够打动萧清瑶,但也要有一个度。 “你在密林中故意道破阐禹的布局和野心,不就是希望能与南诏联手共同抵御西戎吗?”蒙羽凤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直接开门见山点破萧清瑶的小心思。 萧清瑶却摇了摇头,“……没说过。大祭司大概是重伤昏迷,做梦梦到的。” “……” 没有沐浴洗漱的条件,萧清瑶就着一旁摆放的清水简单洗了下脸,一点点擦拭掉脖颈和双手手腕处凝固的血渍和泥沙,“已经过了时效,再谈合作交易,没有意义。” 蒙羽凤眉头微蹙,紧紧盯着萧清瑶,“大昭不过是暂时渡过难关,阐禹不会善罢甘休,不出三年,必然会通过北肃、南诏及西戎三方以合纵之势一举拿下大昭西、北、南边境,到时候,你又有几分把握像这次一样,扛住三方夹击?” 第261章 坟头草三尺 “三年后,运气好的话,你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运气不好,被阐禹抓起来犒赏三军,生不如死,怎么也轮不到南诏大祭司操心大昭的国运。” 蒙羽凤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差点带翻身下的凳子,她深吸一口气,“银钱及军需物资翻倍、仅向大昭国开放通商特权……” 南诏的国土面积是五国当中最小的,但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自然资源多种多样,矿产资源尤为丰富。 而这种资源丰富的小国本该是各国兵家必争之地,奈何南诏地势险峻,西至西戎不但有难以翻越的悬崖峭壁,还隔着河道宽广又多暗流的淄川河;东至东夷和北临大昭分别相隔沼泽地和一大片充满沼气的暗林,形成了天然屏障,才让这个经济富庶,资源丰富的小国活到现在。 所以阐禹一旦用强硬的手段拿下南诏,必定不会让南诏成为附属国,而是完完全全的侵略战。 萧清瑶虽然话说的难听,但也是现实。 南诏国破之时,大祭司、圣女,就连那个引狼入室还在沾沾自喜的蠢货南诏王都难逃一死。 萧清瑶依然不为所动,简单的洗漱收拾妥当后,她便将外罩的军装脱下,整齐的叠放在一边,眼瞅着马上就要歪倒在临时搭建的塌上睡了。 蒙羽凤的声音再次响起,“……南诏境内矿山开采权。” 房中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到蒙羽凤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大祭司还是先确保自己在南诏的话语权,再夸下海口给本宫承诺也不迟。”萧清瑶说完这句话,竟然没有丝毫防备的和衣而卧,当着蒙羽凤的面睡着了。 呼吸细匀绵长,是真睡。 烛火摇曳,散发着暖色的光,光影斑驳笼罩在仰面朝天,睡得板板正正的萧清瑶身上。 听她发号施令,与她口舌交锋的时候,根本无法将她与年仅十七岁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三日。”说罢,蒙羽凤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噼啪’一声轻响,蜡烛发出一串爆裂声,火光随之明明灭灭几乎快要熄灭的时候,安静了许久的房间再次发出声响。 “敛息闭气的本事倒是不错。” 阁楼背阴的窗户‘吱呀’一声,开出了一道足够一人宽距离的缝隙,一道倾长的身影顺势利落的翻了进来,就地滚了一圈,身形在萧清瑶的床榻前定住。 “外祖父教授的第一课,保命的必备技能:敛息和逃跑。”萧清朗嘻笑一声,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土,也不等萧清瑶开口邀请,十分自觉的双手攀在床边,托腮望着躺得板正的萧清瑶。 “什么时候识破的?”萧清瑶起身,盘膝坐在床头,垂眸对上萧清朗的双目。 萧清朗的长相随了他们的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印出的男版沈明珠,这样的长相本该是漂亮的阴柔之美,可萧清朗手长脚长,与武将般身形壮硕高大,尤其是眉宇间散发的阳刚和果敢, 能稍微遮掩一下他阴柔的长相。 只是这样一副皮囊底下的性格么…… 萧清朗扬了扬嘴角,十分自信得意,“我沈家军驻守边关多年,要是连南诏掌管实权的大祭司都不认得,那岂不是白瞎了外祖父对我的教导?” “是吗?” “……啧,就~画像跟活人还是有不少差距的……一时没认出来……也,没甚要紧的……吧?” 经过这番折腾耽搁,窗外天光大亮,阳光倾斜,照在窗棱上,浅浅的洒进房间,洒在萧清朗的身上。 他的眼中还带着涉世未深的懵懂和愚蠢。 萧清瑶也学他一样,单手托腮支在盘起的腿上,“我不日将启程返京,自请卸甲成婚,你是想同我一道回京,还是留守此处跟燕一一同料理善后的事,或是回……” “卸甲?成婚?跟谁?为什么?!”萧清朗一惊,膝盖狠狠磕在床榻的木板上,他却并不在意,单手支起身体靠近萧清瑶。 卸甲的意思,是要交还兵权的意思?成婚?嫁作人妇,退出众人视线?萧清朗的思绪有些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萧清瑶却没有一丝犹豫,将萧文辉同阐禹暗中达成的协议的事,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铺直述告知萧清朗,至于孰对孰错,则交由他自己判断。 “为了……大昭暂时的安定、为了给牺牲和甘愿奉献无怨无悔的将士们,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也为了以后。” 萧清朗的眉头紧锁,“丢失的十三城是阿姐夺回的,边陲领土是阿姐带人守住的。为什么?” 萧清瑶笑了一下,“为什么?十年前你我被连夜送出京城的时候,你心中就该有答案了,如今还问为什么,是不是有些矫情了。” “我……我只是……” “要做太子吗?” 这一连串的超纲话题,吓得萧清朗一哆嗦,直接从床榻边的脚踏板上歪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十分惊恐的往后爬出近一米的距离,看向萧清瑶的眼睛大如铜铃,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抗拒。 “开个玩笑而已,怎么吓成这样。” 萧清朗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的爬回床边,眼巴巴瞅着萧清瑶,“我若是此时同阿姐一道入京,外面是不是就会觉得……”他想做太子。 萧文辉明面上的子嗣本来就不多,李氏被废后,萧清澜也被圈禁在冷宫。萧文辉这一脉只余萧清辉一个男丁,不管前因后果如何,他若是此刻随萧清瑶一同返京,确实会让京城的各方势力觉得他是冲着太子之位回去的。 “三日后,会派一队人同蒙羽凤一起奔赴南诏边境,你也去吧。” “好!”掷地有声,比刚才那些话题要容易许多。 第262章 昭德 萧清朗从巨鹿之战时就想偷溜出来,跟在萧清瑶身边为国安邦,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名正言顺得了自家阿姐得令,便摩拳擦掌,准备使出毕生所学为阿姐分忧。 哪怕多伤敌军一将,多废一卒,他也算得偿所愿了。 三日后,他屁颠屁颠的跟着五千先锋军向南诏边境进发,原本以为等待他的将是一场难打的硬仗,却没想到…… 五千先锋军带着足够的黑油和火硝,鬼鬼祟祟跟在西戎大军后方,声东击西,趁其不备点了他们的粮草,滔天大火蔓延,烧了七天七夜。 西戎大军的士气因此受挫,此次领兵的将领本想一鼓作气继续向南诏腹部挺进,却没想到萧清瑶早就布好的局,随着鹰盘山坍塌,西戎王宫被毁,露出了深埋地下,堆砌成山的骨骸。 王宫宫墙倾倒,像怪物一样的药人尸体暴露在阳光之下,整座王城的百姓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 不知是谁起的头,阐禹嗜血成性,用百姓炮制药人练得长生不老秘药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从炼制长生不老秘药到生食西戎上万百姓等夸张的流言越演愈烈,以最快的速度传遍西戎各地。 举国哗然,百姓们被西戎境内的势力煽动,就连西戎王族都坐不住了,尤其是扶持阐禹上位的王族族长昭武斑耀,突然收到一封关于阐禹真实身份的密报。 “去查,当年阐禹生下的孩子,究竟是真的夭折了,还是因为……两国混种!” …… 西戎内乱自此正式拉开帷幕。 ** “……就这?”抱着必死决心想要为阿姐出一份力的萧清朗,连敌军的手指头都没碰到,就被先锋军左将军完好无损的拎回了御山关。 “我阿姐呢?”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萧清瑶忽悠了,连跑带颠的狂奔进驻扎在御山县外的营地。 军中主帅营帐内,燕一和四五个将领正在议事,见萧清朗莽莽撞撞一头钻了进来也没觉得意外,很官方的回道:“京中来旨,班师回朝了。” 一个晴天霹雳,“?”萧清朗瞪着燕一包扎严实的手臂,“那我呢?我怎么办?” 燕一从手边拿起一张纸,递向萧清朗。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凑到燕一跟前,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纸。 龙飞凤舞的字迹,没有半分内敛的直白。 什么时候参透‘兵不厌诈’,再来京城寻我。 “……” *** 昭和十四年,冬。 大昭正式接管十三座城池。 西戎主动要求与大昭停战谈和,并将草拟的停战协定递交给此次出使西戎的大昭使臣。 同月,萧文辉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昭德”。 昭德元年,二月,萧清瑶随使团一行返回京城, 昭德帝萧文辉携百官一同迎接归来的将士、使团入京。 全城百姓倾城而出,主街道两旁被挤的水泄不通。绸带手帕齐飞,伴随着冬日的首场瑞雪,连绵十里,比前些日子萧文辉登基时的普天同庆还要热闹。 第263章 父皇英武 百姓的欢呼雀跃很纯粹,为了他们骁勇善战的御尊护国公主,也为了大昭扬眉吐气,再也不是那个遭受列强侵略时只能被欺负的弱国,连同上次巨鹿之战,大战东夷的份儿一同宣泄出来。 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三日前,萧清瑶一行就已经抵达京城近郊,甚至在夜间宵禁时,单独入宫见过萧文辉了。 偌大的御事殿中,只有萧文辉一人,他身着龙袍,与金碧辉煌的大殿几乎融为一体。 “儿臣见过父皇。”萧清瑶已经卸下盔甲,一身干净利落的军装,伏地叩首时的姿态一如从前般标准。 殿内灯火通明,尽管父女之间相隔十数米,却一点都不耽误正值壮年的萧文辉将萧清瑶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从龙椅起身,递阶而下时,靴子踩在质地坚硬的金砖上,发出特殊的声响,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与心跳一同收缩起伏。 “谁能想到,朕的女儿,不论心机城府还是能力手段……样样不输男子,放眼整个皇室,有你这样的孩子,该是萧氏之富,大昭之幸才对。”萧文辉不紧不慢的踱步到萧清瑶跟前,垂眸看着匍伏在地,腰板却依旧笔挺的人。 “儿臣愧不敢当,都是父皇教导有方。” “呵呵呵~愧不敢当?哈哈哈哈……教导有方?”萧文辉不知是被哪个字逗笑了,笑到弯了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无限回荡。 过了许久,笑声才渐渐平息,萧文辉直起身子,在萧清瑶的周身慢悠悠的转了一圈、两圈、三圈。 “当年你小小年纪遇事不慌,将萧清澜和你胞弟萧清朗一同推下水,却大喊‘走水’的时候,朕就知道你不简单。瑶瑶啊~你出身帝王家没错,背靠世代簪缨的母族没错,文武双全,心怀天下没错。错就错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朝代兴衰更替,一国之君可以是泥腿子出身的草莽,也可以是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暴君、昏君……怎么都好,却不能是女子……哪怕你战功彪炳,哪怕你胸怀天下,兼济苍生,百姓如何拥戴你,暗卫和边关将士再如何推崇备至,也无法将你推上这至高的位置。”萧文辉在萧清瑶身侧站定,慢慢蹲下身子,将萧清瑶的身体扶起,扶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一同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为什么呢?根深蒂固的伦理观念和政治权利的利益牵扯……伦理不允许,掌握大昭所有资源的皇族和世家不允许……你出身高贵又有暗卫和沈氏相助,大概没见过那些真正的腌臜事,不知道除了你的军中,其他军营都常备供兵士排解的营妓,作为破城的胜方就有奸淫抢掠的不成文规定……将士愿意冲锋陷阵不是靠你动动嘴皮子喊几句激励的话,没有利益维系,任何关系都无法长久。” 萧文辉转头看着萧清瑶的侧脸,这像极了先皇的眉眼,让他忍不住眉头紧簇,抓住萧清瑶肩膀的手渐渐蓄满力量,“……好在,朕的女儿懂得审时度势,知道适可而止,明白世间规则,只有朕才能名正言顺的许你麾下这些暗卫和将士们一世荣华,保他们家族一生富贵。” 萧文辉起身,却并没有顺势扶起萧清瑶,而是松开对萧清瑶的钳制,负手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始终规矩,不敢直视圣颜的样子,满意的弯了弯嘴角,“你密报中提到的为巨鹿之战和此次御山关之役的暗卫正名,为将士请功的事,朕允了。你卸甲成婚的事,朕也准了,但朕的公主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若真的下嫁赵家赵震霆,还是委屈了些。不如……” “一切,但凭父皇做主。”萧清瑶依旧四平八稳,像是一个合格的傀儡,任由萧文辉摆布。 这样的态度却让萧文辉十分满意。 “朕听说他为了补贴家用,会时常接些抄书、锔瓷的活儿,那就……翰林编修,专门负责纂修史书,如何?” “儿臣谢父皇体恤。” “好,哈哈。好。”萧文辉这才像是想起萧清瑶已经跪在地上许久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回话。 从黑油到火硝,从西戎的战事到力挽狂澜救下东征东夷的颐王段宸,还是十三座城那些遗留的两国后裔等等。 从戌时到寅时,淡青色的天空残星闪烁,偶尔有风吹过,在大殿外的长廊中发出有规律的呼啸声。 大概是萧清瑶的回答与他暗中安插的细作并无出入,黎明将至十分,萧文辉终于揉了下有些干涩的眼角,发话道: “……你且去吧,两日后,朕会携百官去城门前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们,犒赏三军,大赦天下。届时,朕会册封你为‘镇国公主’,与驸马赵氏赵震霆择日完婚。” “是,儿臣告退。” 萧清瑶低眉垂目,躬身退了几步,在即将离开大殿的时候,一直目送她的萧文辉突然开口了。 “前朝太子刘肇怀及其党羽已经全部落网了,是朕的拱卫司,李光复将其活捉,如今关押在天牢中,等候问斩。” 萧文昭、萧清瑶及暗卫倾全力都没有抓到的人,却被他的人抓到了。事实证明,他成立的‘拱卫司’并不比父皇一手扶持的暗卫差,比他的皇兄萧文昭更有能力。 萧清瑶脚步一顿,“父皇英武,是大昭的福气。” 第264章 天牢 殿外,有零星小雪伴着黎明的天光飘落在长阶上,刚一落地便化为肉眼难辨的水渍,直到消失在刻满纹路的地砖中。 一道细长的身影托着一件斗篷,毕恭毕敬的候在阶边,向萧清瑶行礼道:“殿下。” 李光复长高了不少,已经不见少年的模样,皮肤白皙光滑,面容瘦削,没有一丝赘肉,看上去纤瘦若梅枝,带着几分阴柔秀美。 他的声音不像其他宦官那样尖细刺耳,柔软轻细,细腻内敛。 “李总管。” 萧清瑶回了一句,算是打过招呼,正要沿着长阶与李光复搓身而过时,却被他开口拦住了脚步。 “殿下,不知殿下在与前朝太子刘肇怀交锋时,是否听闻过‘前朝宝藏’的事?” “未曾听闻。” “奴才还以为,刘肇怀钟情殿下,会对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光复后撤一步,将手中镶有狐毛的斗篷抖开,顺势披在萧清瑶身上。他低眉顺目,认真服侍,整理肩膀上的褶皱后,又替她系好胸前的扣带。 “李总管接管禁卫军和皇城卫戍军,执掌拱卫司,权势匹敌丞相,在御前行走,更应该置水不漏,谨言慎行。空穴来风,毫无根据的话,张口就来,置皇族于何地?置本宫于何地?” “殿下教训的是。只是刘肇怀等人已经签字画押,有供词为证。奴才为了举证,特意派拱卫司精英四处奔波查验,想要还殿下清白,只是……” 不知道有宝藏之前,连让她自证清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的机会都省去了。 美其名曰,大昭最尊贵的公主不需要向外人自证,如今么…… 萧清瑶看向不曾与她的目光有任何交集的李光复,手握重权久了,总会沾染几分贵气,让本来就没有宦官味道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哪怕他此刻正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原来是证据确凿,要缉拿本宫与前朝余孽当面对质了。” “奴才不敢。”李光复跪倒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毕恭毕敬的回道:“奴才只是遵照陛下旨意行事。何况,若是真能寻得宝藏,于大昭基业,于百姓都是好事。” 萧清瑶看着远处的宫墙和临近的宫殿群,殿角飞檐,见证了无数风雨变迁、朝代更替;一方天地,承载了权力中心永恒不变的人性。 “既然是遵旨行事,那便走吧。” *** 电视剧中的天牢或是刑部、大理寺的牢狱看起来又大又敞亮,甚至监狱走道、牢房宽敞到可以并排塞好几个人。 而现实中的天牢,关押着涉及重大政治案件的嫌疑人、涉嫌谋逆叛国等重罪的皇亲国戚或官员,上位者的手段,全都体现在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中。 真实的天牢,环境极其恶劣,细长昏暗的石阶,蜿蜒曲折延伸至地下,昏暗、逼仄,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宽度勉强通过,湿冷的潮气带着身体血肉腐烂的味道和屎尿的骚臭气迎面袭来,让人无法控制的生理不适,干呕、恶心,甚至想要夺门而逃,根本不想涉足这犹如地狱的地方。 下了石阶,空间倒是宽敞许多,像防空洞一样的布局,两侧是一长排望不到尽头的拱形石门,石门内又是一条仅能容下一人通过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头,也没有一丝光亮。 偶尔传来一两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声和啮齿类动物窸窸窣窣的咀嚼声。 天牢中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能见到关押犯人的牢房,以铁器加固,四周设有厚重的铁门和牢固的铁栅栏。 像是猫舍狗舍的隔间,内部狭窄到只能蜷缩着身体半蹲在中央。 李光复手中提着一盏华丽的宫灯在前面为萧清瑶照明引路,凡是见到他的人,都毕恭毕敬的弯腰行礼,尊称一声‘大司寇’,反而对他身后的萧清瑶视而不见。 “您的行藏不能外泄,还望殿下不要怪罪。”见萧清瑶不曾生气,也没开口回应,他便指了指两人一前一后路过的一道石门深处,解释道: “陇东李氏勾结前朝太子刘肇怀,意图谋反,戕害百姓。除了李靳东及其嫡子李贽仍在逃外,全族两千七百四十九人全部落网,男丁已尽数伏诛,仅余庚王妃李氏李靳西等几位女眷被关押在此。其子萧清澜被圈禁于长秋宫,非死不得出,嫡女宁和郡主萧清韵被册封为静怡公主,已于数月前下嫁丞相府。” 许久,却没有得到萧清瑶的回应。 狭长昏暗的走廊,只有脚步声和轻浅的呼吸声。 又在这形如迷宫般的天牢中行了近半盏茶的功夫,眼前突然空阔起来,一个两人高,四四方方的铁笼子耸立在石室的正中央,左边整齐摆放着各种造型的枷锁、铁链、夹棍等,用来拷问行刑的刑具,右边是一个经过改良的铁椅,带着锯齿的挫刀就嵌在铁椅的扶手处,刀条上肉眼可见布满了血锈印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肉铁锈的味道。 “殿下,请。” 李光复向旁边退了一步,露出铁笼中间,像块风干的腊肉一样,被勾着琵琶骨吊在半空的人。 那人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羞于见人的三点全部暴露在外,听到人声后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开口道。 “……嗬~你来了。”开口的声音像是通过胸腔震动发出的,又闷又沉。 第265章 疯子 许久都得不到回应的刘肇怀,慢慢抬起头来。就这一个十分寻常的动作,却扯动了琵琶骨处的铁锁链‘叮当’作响,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看向脚步声传来的位置。 干涸的血渍黏在他的发上,糊住了他的眉眼,让他几乎无法看出铁栏外来人的模样,只能凭借熟悉的脚步声辨别来人的身份。 司狱、巡检、李光复,还有…… 刘肇怀微微眯起双眼,才看清李光复身后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高挑身影。 他被铁锁扣住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回来了。”刘肇怀似乎笑了一下,嗓子眼儿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再~不~回~来,你,那个……志大才疏~又好~大喜~功的父皇~为了削弱你在民间的威望,都快要将你我苟且的私生子‘造’出来了,咳~咳~流言蜚语,权倾朝野的公主和亡国灭族的太子。”他连开口说话都费劲,却依然热衷挑拨离间,尤其喜欢父不慈,子不孝的戏码。 虽然他更想说的是,被自己父亲横插一脚,摘了桃子的滋味如何? 消耗大量人力物力,确保他和他的势力不会对更多无辜百姓造成伤害,派出燕子萁和江湖势力联合围剿,准备收网弄死他的时候,却被萧文辉捡了个便宜。 这若是换作其他人,恐怕光是听到这个消息都要被气得暴跳如雷了。 可细想想她的处世为人,比起大昭的安定和百姓的安危,抓捕前朝余孽的功劳根本没那么重要。 萧清瑶确实不在意,对现阶段的她来说,没有什么比放干刘肇怀的血,用他的血肉去祭奠燕三、燕三十六更重要。 “那不能够。”萧清瑶踱步到整齐摆放的刑具前,弯身细细打量这些千奇百怪的道具,继续道:“本宫眼中容不得半点丑东西,也怕脏,哪怕同李总管传绯闻,来个《骁勇善战白兔公主和两面三刀狼狗太监》,也轮不上你。” “何况,比起那些风花雪月,空穴来风的艳闻轶事,大家可能更关心你偷偷藏起来的那批宝藏,听说数额特别巨大。” 萧清瑶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低眉垂目的李光复,“巨大到……足够维系大昭基业屹立不倒,还能保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灾荒穷苦困扰。” “咳~嗬~嗬~嗬”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刘肇怀的笑点,连带着整个铁笼中扣在琵琶骨上的铁锁链随着他快要断气的笑声‘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啪嗒~啪嗒~’琵琶骨被勾住的地方先是缓慢的渗出几滴血水,但随着他笑声带动的身体颤动,越来越多的血自他身上流下,滴落在泥砖地上,眨眼的功夫便凝聚成一弯小血滩,顺着砖地的缝隙流向四周。 “来人。”李光复唤了一声,便听得候在远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过来,二话不说直奔铁笼中快要流血致死的刘肇怀。 来人身着太医院的医士服,从手中提着的药箱中翻出治疗外伤的医用工具后,开始帮血流不止的刘肇怀止血。 这一系列动作驾轻就熟,看样子是常驻天牢,专门守着刘肇怀的医士,在没有得到宝藏的下落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前,萧文辉,或者说李光复不会让刘肇怀那么容易去见阎王。 “殿下,奴才送您出宫。”在城门大开前,萧清瑶应该返回近郊,与凯旋的将士和使臣们待在一处,一切,还是要等接风宴后再做打算。 萧清瑶这才看向铁笼中半残的刘肇怀,被凌乱的头发遮挡住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长相,只是他回望她的眼神,依然还是那个阴鸷无情的刘肇怀,他嘴上还有血水在不断涌出,嘴角却弯出一道很深的弧度。 他在笑。 “萧清瑶~虽是女子,但比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父皇,还有那些不干人事的族人……更好~更适合,不如……你把萧文辉杀了……自己做皇帝吧,我告诉你宝藏在哪,好不好?” 刘肇怀吐出一口血,笑得更欢了,“足够大昭基业屹立不倒,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灾荒穷苦困扰的宝藏。” 第266章 打赌 医士本就紧张,冷不丁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一时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倒是身为当事人的萧清瑶,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转身离开了石室,连正眼都懒得再瞧他一眼。 许久,直到萧清瑶的脚步声远了些,一直作壁上观的李光复才看向刘肇怀。 “你在这待久了,很多事情大概还不知道。殿下不但以少敌多大败西戎二十万大军,还将早些年你祖辈丢失的十三座城池夺了回来。”李光复见刘肇怀的视线扫来,终于直起身子,与其对视,“先前,殿下自请卸甲,圣上已经允了。待两日后大军凯旋,圣上为殿下接风洗尘时,便会昭告天下,册封殿下为镇国公主,择日与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嫡子赵震霆完婚。”所以,哪怕萧文辉内心深处再如何忌惮自己的女儿,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凭借刘肇怀这番挑拨对她生出更多的嫌隙,至少,一年、两年,短时间内,他们父女不会兵戈相见。 至于以后…… 见惯了人世冷暖,又在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跟前服侍到现在,为虎作伥,一路摸爬滚打,人性对他来说,早已经是能够用利益衡量得失的工具。 刘肇怀显然听懂了李光复的言下之意,嘴角的笑意不减反增。 他垂下头不再看李光复,任由双手抖成筛糠的医士给他撕裂的伤口重新上药止血。 李光复见状,重新弯下身子,再次成为礼仪无懈可击的宦官大总管,尾随萧清瑶而去。 直到石门重新落下,再也看不到李光复的身影后,刘肇怀开口了,对着帮他疗伤的医士道:“打个赌,赌,萧氏、萧文辉,还有你们这位‘只手遮天’的李总管,都会死在护国公主手里,哦,不对,是……镇国公主。” *** 萧清瑶避开上朝的百官和百姓,回到京城郊外临时搭建的驻地时,时间已经接近辰时。 驻地内南北两边分别驻扎着三千骑兵和此次同萧清瑶一道回京的使臣。 衔接南北,楚河汉界的正中央,是供主帅办公、休息的营帐。 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角,萧清瑶刚走进帐内,抬眼便瞧见一个做兵士打扮的人,像软体动物一样歪在她的书案上,扭来扭去,似乎摆什么姿势都不舒服的样子。 听到有人掀帘进来的声音,那兵士先是一惊,下意识回头。 见是披着斗篷裹挟了一身风霜雨雪的萧清瑶,兵士这才松了一口气,扶了扶身上过于宽大的军服,“我是奉大祭司之命随你回大昭的‘贵客’,让我吃糠咽菜一路扮演你的护卫也就算了,如今都到京城附近了,为什么还要住军帐,还……”她扯了扯身上空荡荡的军服,忍不住每天例行抱怨道,“你说的那个需要治疗心疾的病人在哪?赶紧把人带过来,我医完了事。” 萧清瑶将披风脱下,随手挂在帐内的衣架上,“今天。” “真的?” “嗯。” 媸媚这才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腰腹,带着几分终于熬出头的高兴,亲手为萧清瑶倒了一杯养精蓄神的药草茶。 第267章 回来了 按常理,一国公主与大祭司暗中达成的协议,又偷偷摸摸将她从南诏带回大昭,本以为是要避人耳目为大昭的国君或是对大昭来说十分重要的人治病。 又想着既然都偷偷摸摸了,那必然会像来时般遮掩她的身份,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去为那个神秘人物看病。 谁承想…… 萧清瑶说的‘今天’,不是半夜三更,也不是月黑风高,而是……青天白日的现在。 萧清瑶刚接过媸媚递过来的药草茶,帐内临时搭建的行军床下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咔哒’一声。 在安静的营帐中尤其突兀。 “什么声音。”媸媚吓了一跳,赶紧朝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 行军床下黑漆漆一片。 下一瞬,床下铺着的毛毡毯子突然平地而起,紧接着,整块毯子自中间破开,露出一只黑乎乎的手。 “啊~鬼呀~”媸媚鬼叫一声,连人带凳子一同翻倒在地,身体落地的刹那,顺势手脚并用地扑到萧清瑶脚边,紧紧攀上她的小腿,寻求庇护。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后很自然的将脸埋在萧清瑶的大腿上。 又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紧接着,毛毡被彻底一分为二,一道混合着泥沙的木门由地下向上推开,一个人头从木门下探出地面,在黑乎乎的行军床下,尤为可怖。 “妈呀~”又菜又好奇的媸媚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腿软,恨不得整个人钻进萧清瑶的怀中。 来人呲出一口白牙,冲着端坐在桌边的萧清瑶小声唤道,“姑娘。” 萧清瑶喝了一口手中的药草茶,拍了拍媸媚的肩膀,“请吧,巫相大人。” “……” *** 这个小插曲,让媸媚的好心情瞬间跌入谷底,说不上是丢人还是什么,总之,她觉得萧清瑶口中那个‘巫相大人’听起来十分讽刺…… 以至于,从营帐床下的密道,一路弯弯绕绕到一处不算大的民宅时,媸媚依然紧绷着小脸,时不时的用余光扫视萧清瑶,还有那个害她吓破胆的‘鬼’。 卫羽顶开厨房灶头上的铁锅,熟门熟路的放到一边,本想好心扶一把看起来娇小不能自理的女大夫,却没想到人家不但不领情,还十分刻意的冲他翻了个白眼。 “?”卫羽一脸问号,然后赶紧凑到灶头边,眼瞅着断后的萧清瑶从灶头上翻身而下,忍不住低声质疑道:“这位……真的能治好公子的心疾吗?” 倒不是怀疑萧清瑶随便找了个人搪塞他们,只是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一副柔柔弱弱,还十分…… 想起一个多时辰前,营帐中发生的事和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白眼。 这姑娘一副柔柔弱弱,十分不聪明的样子,很难跟南诏鼎鼎大名的巫相联系在一起。 巫相,是南诏的官职,类似于大昭太医院院使,也就是院长或是医术最高超人的人。 只不过南诏以蛊术闻名,分医蛊和毒蛊两大派系,治病救人或是缺德害人,都属于剑走偏锋的偏门,很多大夫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到了医蛊或毒蛊人的手中就成了科学和医学都无法解释和作证的旁门左道。 比如,蒙羽凤中的那个奇葩‘情毒’。 萧清瑶还没开口说话,一旁的媸媚倒是先炸了。 她像一只炸毛的小野猫,冲着卫羽张牙舞爪,“喂~我耳朵没聋!” 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咬耳朵给谁听呢?简直没法待了。 卫羽当着当事人的面蛐蛐人家,还被人家小姑娘点破了,当即觉得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开口哄人家两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浅的咳嗽声。 ‘咳~咳~’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门外站定。 大门被轻轻推开,一股阴寒之气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涌入室内,门外透进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陆翊静立门前,身上裹着一件暗色裘皮大氅,衣襟上零星点缀着几粒晶莹的雪花。 清矍玉立,身姿依旧挺拔,眉眼亦如从前,蕴含着让人无法读懂的深邃。 “回来了。”他看向萧清瑶,开口道。 第268章 治疗 陆翊有一个朝中同僚,就连政敌都知道的喜好,或者说是手艺——古字画修复以及为喜好书画的名家和鉴古收藏家装裱珍贵的新旧书画。 寒门出身,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高位,研究和调查陆翊的人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都知道他只要在京中,过的便是三点一线的日子,不喜交际应酬,更不会结党营私的他,除了上朝,去户部当值,在家,剩下的去处必定是京中各大古玩字画店。 休沐日不在府中便是在最常见的几家常年合作的书画古玩店。 而这些店家的身份,甚至他们的八辈祖宗都被人扒出来查验过。 久而久之,陆翊早起去了哪间常去的古玩字画店,已经没人在意了。 店铺连着三进院落,后院厢房中以屏风相隔,或坐或站着几个人。 刚才被卫羽质疑过饭碗的媸媚一脸凝重,开口道:“把上衣脱了。” 陆翊还没说什么,倒是站在一边屏住呼吸等待结果的卫羽狐疑道:“脱衣服?又不是外伤……为什么要脱衣服?”言辞间对媸媚的专业性表示高度怀疑。 他平时也不是这样没规矩的人,只是事关陆翊,难免紧张些,却也让负才任气的媸媚彻底爆发了。 她身材娇小,不发火时像个邻家小妹妹,可怜又可爱,真正发起飙来,气势瞬间两米八,一下子蹿到卫羽面前,紧接着,不知是她的手腕还是袖口处飞出一条赤红色的小蛇,直冲卫羽的脖颈而去。 “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蛇呲牙快要咬上卫羽时,他的膝盖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 卫羽只觉得膝盖一痛一麻,根本受不住力,身子一矮,呲牙咧嘴的半跪在地上。 而那条赤红色的小蛇恰好越过它,直挺挺的撞上了卫羽身后的屏风。 ‘啪’一声,小蛇的蛇信子耷拉在外面,小小的蛇身顺着屏风缓慢滚落在地。 说实话,这个场景有点像慢动作,看起来还有点搞笑。 至少当事人之一的媸媚就被卫羽呲牙咧嘴的倒霉样和自家豢养的小蛇给逗笑了。 “扑哧~哧~” 萧清瑶站在屏风边上,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好了。”她重复道,看向端坐在床前看热闹的陆翊。 “南诏的医蛊术闻名遐迩,但治疗过程和方法确实有些离经叛道。” 萧清瑶知道陆翊博览群书,很多冷门偏门的书籍、知识等涉猎甚广,尤其事关他的心疾,恐怕私下也曾翻阅过不少医学典籍,不是因为惜命,想让自己活得更久些,而是有些事需要他延续生命去完成。 “是要在我胸前切开小口,放入蛊虫吗?”陆翊道。 “哎嘿,没想到,你人长得赏心悦目也就罢了,还难得这么有见识,不像有些人,要脸没脸,要文化没文化,难怪只能做美人身边的狗腿子。” 媸媚被哄好了,一边招手将摔到地上的小蛇召回身边,一边走回塌前,难得好为人师的开口纠正道:“那只是最低等的蛊术,本相~咳~咳,本姑娘不需要。”她傲娇的挺了挺胸膛,自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掏出几个瓶瓶罐罐,然后示意陆翊脱衣服。 萧清瑶见状,识趣的退出屏风外,临走前,还不忘把卫羽也一起拎走了。 不过是几息时间,卫羽甚至还没来得及焦虑,媸媚便手持一个圆盘器皿走了出来。 “去服侍你家主子更衣吧!”狗腿子。 “是。”卫羽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声,麻溜的走进屏风内。 而媸媚则将手中的器皿端到萧清瑶面前,指着器皿中的血水和一条缩小版,长得像水蛭一样的小虫。 “这是用一寸有余的探针取出的心头血,通过噬心虫对血的反应来判断出引发他心疾的根源。”媸媚的语速很慢,似乎在一边想一边在斟酌用什么措辞解释更通俗易懂。 “他的脉象细弱、无力,形寒肢冷,阴虚火旺,是先天心血不足之症,内心积液,伴有心阳不振,导致温煦失职,甚至会引起心衰、心力衰竭等危症。”萧清瑶也在尽力用这个时代的语言表达陆翊的病症是先天性或是缺血性心脏病、心包积液等心脏疾病。 用现代医学的治疗方案的话,也许会通过起搏器来辅助帮助他的心脏工作,或是安装心脏支架来减少心肌供血不全导致的症状。 这里没有做手术的条件更没有这种技术,但是她所了解和接触到的南诏蛊术倒是有几分可行性。 “啊~不愧是大昭的公主。”媸媚将器皿怼到萧清瑶的面前,她也凑了过来,指着里面的小虫解释道:“成年后的噬心虫是白色的,吸取不同病人的鲜血后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表现,你瞧,它的身体现在除了血色外,内里还透着一点黄绿……哦,就是所谓的外邪入体,损伤了心阳,脾虚运化无权,导致水湿停聚,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积液。” 病症倒是有些吻合了,两人也算是互相get到了彼此的点。 “可有治疗的办法?” “……有倒是有,只不过……”媸媚装模作样的看了萧清瑶一眼,蹙眉为难道。 “但说无妨。” “若是放蛊虫进去温养,确实能帮助减轻负担,缓解症状。” “只不过?” “不能行房,这种蛊虫刁钻又霸道,体内一旦沾有其他人的气血,必会闹得天翻地覆,惨遭反噬。” 萧清瑶挑了下眉头,“是吗?” 第269章 坑主的媸媚 媸媚离萧清瑶很近,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时,甚至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对!”媸媚肯定道,“就像祭司大人中的‘情毒’,必须要采阳补阴,用同一个人的精血温养……”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了。 大祭司中情毒的事,应该是十分机密,甚至关乎南诏国运的大事……她这样抖落出来,尤其是抖落给萧清瑶,应该……不对吧?! 而且,她为了忽悠萧清瑶,举得这个例子也不算恰当。 男女始终有别,女子用男子的精血采阳补阴温养体里的蛊虫,男子的话又怎么解释精血的事? 她难得撒个谎,不过是听说祭司大人跟萧清瑶私下签订了一个十分不平等的合作条约,连她这个巫相都搭进来了,只是想趁机拿回点本钱而已,没想到前后矛盾,自己先打了自己的嘴。 想到这里,媸媚立马将嘴唇抿成一道直线,慢慢地离萧清瑶远了些,为了遮掩慌乱的情绪,还将手中端着的器皿放到桌上,假装观察噬心虫的变化。 媸媚所有的小心思都摆在脸上,表情丰富到连她的纠结、疑惑、撒谎后被抓包的心虚等等都通过表情‘讲’了出来。 据在南诏潜伏的探子来报,媸媚连同其背后的家族都是蒙羽凤忠实的拥护者,是真正的嫡系。 一般能把直系下属宠得这样不谙世事的上位者,也能间接反映出很多问题,比如蒙羽凤的性格,必然是强势且有手腕的人。 因为在一个高度复杂,三足鼎立的环境中,能够保护或引导下属保持这种单纯状态,通常需要上位者具备非常强的能力和影响力,能够控制局面,妥善处理各种复杂的事务,让下属无需面对或操心更复杂的问题。 为下属创造了一个相对简单、无忧的生存环境,让他们能够专心致志的钻研自己领域拿手的事。 也算是对媸媚的一种爱护和保护。 “怎么不说了?就像祭司大人中的情毒,必须要采阳补……” 媸媚一下子蹿到萧清瑶身前,捂上她的嘴,抱着一丝侥幸,“你……”千万别是通过我的嘴才知晓祭司大人中了情毒的事啊! “嗯。” “……?”完了! “也可以当作风大没听到。” “?”还能……这样? “那他的心疾?” 媸媚心领神会,赶紧大声保证道:“能治,能行房,没问题的!” “……”已经穿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的陆翊。 “?”卫羽。 “……”还有刚办完事,从外面赶来复命的卫锋。 *** 但要治疗陆翊的心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需要时间培养对症的蛊虫,以天材地宝精心喂养后再以特殊的手法引入陆翊体内,这个过程可能耗时一到两年的时间。 “金匮肾气丸、生脉散、天王补心丹、芪苈强心丸……”每剂喂养蛊虫的药方下面分别又拆分出三四十种药材,有几种药材更是千金难求,甚至只有在史书中出现过的天地玄参、百年何首乌以及天山雪莲,世间罕有。 萧清瑶一目十行的看完后,将媸媚写的方子递给陆翊。 先不说媸媚的医蛊术靠不靠谱,只按照中医理论中的五行学说来看,人身之五脏五行为肺金、心火、肝木、肾水、脾土。五行平衡的原理基于相生相克的关系,即五行之间既有相互促进(相生)也有相互制约(相克),从而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状态,也就是相辅相成才能让身体健康。 媸媚的喂食蛊虫的治疗方案,蕴藏着中医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确实有利于养心通脉。 “我们祭~咳~咳~大人那里倒是有一株百年何首乌。”就看你用什么条件换了。 媸媚纤细的脖颈难得耿得理直气壮,看起来像是找回了场子,实际上是又把自己主子的底牌给泄露了。 “行,知道了,你先去旁边休息一会儿,晚点咱们回营地。” 萧清瑶又转头吩咐卫羽,“去街上买些京城的特产小吃回来给媸媚姑娘。” “是。” 媸媚听到有特产吃食时,眼睛瞬间一亮,难得听话,乖乖跟着卫羽去了隔壁厢房。 卫锋也趁机退守门外,方便两人谈话。 房中生了两盆很足的炭火,而陆翊却依然披着那件裘皮大氅,脸色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要好些,但有余。 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只要萧清瑶深入敌后作战,大昭及朝中的所有事皆由陆翊接管,包括留守境内的燕子萁和部分暗卫。 所以不管是赵子易借‘清君侧’的借口造反逼宫,还是驰援东征的颐王段宸等,都是由萧清瑶预判并制定了作战计划后,由陆翊负责执行和善后。 当然,也包括刘肇怀的事。 “是我让燕子萁放水,故意引李光复的人去抓刘肇怀的。” “好。”萧清瑶说。 第270章 默契 至少目前为止,两人仍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为了共同的目标,甚至在用资源共享的方式,达成合作共赢的结果。 但默契归默契,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说开,不能存疑。 尤其是刘肇怀的事,萧清瑶先前已经明确下达了格杀勿论的指令,他却趁萧清瑶在外征战的时候违背更改了她的意愿,不管原因如何,她是不是已经领会到了他的用意,这件事也必须要当面给她一个交代。 “东夷、西戎、南诏,围剿赵子易,甚至收复十三座城确实可以用主动卸掉兵权,退隐成婚来抵消一部分萧文辉及朝中势力对殿下的忌惮,但还不够。尤其是以寡敌众击退兵强马壮的西戎大军,又将西戎王都搅得天翻地覆等等,哪怕此役战报再详细,朝中……尤其是萧文辉及他身边的幕僚,也只会认为你手中除了黑油和火硝外,还藏匿了更厉害的武器,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将西戎击溃,逼得他们主动议和。” 上位者,尤其是朝中这些高高在上的大臣,各方士族势力,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勾心斗角,争夺资源很拿手,但却无法理解和懂得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天时地利人和,排兵布阵的方法有的时候比厉害的武器和人数更重要。 再详尽的战报都无法还原战争进行时的千钧一发,比起一个年轻女子能用手段和兵法赢得胜利,很多人更愿意相信是侥幸,是更厉害的武器或是她背后的男子、势力。 尤其是李光复为了祸水东引,暗中制造了很多对萧清瑶不利的‘舆论’,煽动朝中大臣弹劾御尊护国公主滥用兵权、杀人掠兵,甚至将萧清朗也扯了进来,大意是她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帮亲弟弟争夺太子之位。 更深的忌惮和猜疑,只会导致各方势力紧紧咬住萧清瑶不放,直到挖出她背后隐藏的,他们认为的‘幕后之人’。 到时候,不但萧清瑶,哪怕远在边陲的沈岳连同清河沈氏一起成为第二个陇东李氏。 与其让这件事继续发酵下去,不如转移视线,让众人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前朝余孽的宝藏和权势滔天的李光复身上。 比起宦官专权和传说中的前朝宝藏,一心为国又卸掉兵权嫁为人妇的公主,威胁就没那么大了。 只要能暂时分散他们的精力,等萧清瑶完美隐入幕后,很多事情就可以徐徐图之了。 而且,这样操作的话,更有利于以后收割阉党及萧文辉的势力。 这也是萧清瑶不问事由,干脆应‘好’的主要原因。 至于,陆翊的心疾。 萧清瑶点了点被陆翊压在桌前的方子,“试试看?” “好。” “除了何首乌,天地玄参和天山雪莲再另外派人找找看。在此之前,那个小姑娘就暂时留在你身边帮你调理身体。”萧清瑶想了想,“等我大婚后吧。” 陆翊低头垂眸,看着萧清瑶细长的手指点在方子的正上方,与他手指的距离,不过方寸,近到似乎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沾染了他手指的冰冷。 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急。” *** 两日后,龙袍加身,被百官簇拥在城楼正中的萧文辉,一改先前那副纵欲过度,身体亏虚的样子,整个人容光焕发,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 见到一身戎装叩拜在城门下的萧清瑶时,像一个真正的明君,慷慨激昂。 “尔等远征,克敌制胜,卫我疆土,今日凯旋,乃大昭之幸,百姓之福。” “儿臣不负圣上所托,收复失地,凯旋归来!” 城墙边架起的战鼓声响起,奏出振奋人心的凯旋战歌。 当着全城百姓及文武百官的面,两人很有默契的开始早就排练好的,父慈子孝的戏码。几乎没人知晓,在几个月前,萧文辉曾经与敌国君主阐禹暗中达成协议,也没人知道他曾将大昭的公主,他的女儿亲手送上阐禹的床榻,不论生死。 “好!好啊!朕早就知道,朕的镇国公主一定能做到!守土开疆,扫平蛮夷,定我大昭万世基业!”一番话,重新定了萧清瑶的地位和封号,又引得城中的百姓们热血沸腾,跟着喊起了口号。 守土开疆,扫平蛮夷,定我大昭万世基业! …… 漫天飞舞的大雪也无法浇灭的热情,整整延续到午夜。 萧文辉特意下旨,解除宵禁,举国同庆,为萧清瑶等凯旋归来的将士们接风洗尘、论功行赏。 第271章 改变 大宴三天,犒赏三军。 燕一等人论功行赏,不但恢复了家族原本的名字,连同家族晋阳张氏一起被萧文辉提拔重用。 暗卫大都出身小世族或是大世族五服外的旁支、姻亲,真正有权势的家族子嗣也不会被选送上报给皇族,过着刀口舔血,出路不明的日子。 而萧文辉不但想通过这种方式接管萧清瑶的暗卫,还能从小的世家贵族中提拔培养自己的势力,为其所用,也为巩固他的皇权作准备。 而萧清瑶却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理由,离开了皇宫,离开了权力中心。 累累战功就以这种方式转嫁到了萧文辉的身上,她的所有行动,如今的胜利皆源自当今圣上的英明神武。 满朝文武在推杯换盏之间,已经选择性忘记了那日朝堂之上,听闻东征大军全军覆没、西戎铁骑踏破御山关、赵子易逼近城外时,萧文辉的惊怒和无措。 参奏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折子以这种方式成了压箱底垫脚桌的废弃物。 *** 宫门前,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大风裹挟着零星雪花,打着旋儿飘落在萧清瑶的斗篷上。 她回身,隔着空旷的广场遥望灯火通明的御事殿,连成一片的宫殿群在雾蒙蒙的大雪中,变得如海市蜃楼般虚幻。 “殿下?”恭送她出门的小内侍见她在风口驻足,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萧清瑶这才回过神,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出了宫门。 鸾舆凤驾静静的候在雪夜中,散发着暴发户般闪瞎人眼的光芒。 就在它的旁边,站着一个身长瘦高的人,见萧清瑶出来后,便直接撩袍跪倒在地,额头埋入刚刚积起的雪中。 “你这是想死,差一个垫背的?”萧清瑶走到那人跟前,用脚踢了踢他撑在雪地中的胳膊肘子。 萧文辉刚把东夷、西戎和赵子易得功劳揽过去,这厮就明目张胆在宫门口堵她,二话不说行了一个跪拜天地君师的大礼,怕不是嫌命太长了。 那人却抬起头来,冲萧清瑶咧嘴一笑,“异姓王世子见镇国公主,行叩拜礼不算逾矩。” “老王爷呢?”萧清瑶向段景怀伸出手。 “已经大好了,今儿晌午吃了两碗饭。本来还想去街上偷偷迎你,可风雪实在太大,被我劝住了。”段景怀顺势起身,扶住萧清瑶的小臂,护送她上车。 他却逆着光,站在车下仰头看着萧清瑶。 这么短的时间,原本那个高壮魁梧的人像得了一场大病般,几乎瘦脱了相,眼角眉梢处已经不见当初明媚爽朗的模样,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只是被恰如其分的包裹住,不轻易外露。 再也不是那个与她在街上相遇,青天白日隔着街道向她邀酒,半醉微醺间为情所困,唧唧歪歪的颐王世子了。 这种感觉,像是宝剑套上了剑鞘,将所有锋芒遮掩起来。 简直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带着见过生死,见过天地,见过众生后的通透。 “这里,这边……都是自己人。”他笑着指了指宫门附近的人,然后很认真地对萧清瑶道谢,“若不是你留在郾城郊外的那些人和武器,我祖父连同十万将士……恐怕……”他垂下眸子,似乎在平复情绪。 不过一两息的时间,他复又抬头,笑容大了些,“不管如何,多谢,颐王府上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第272章 谁的局? 颐王段宸追随先皇多年,屡建奇功,破格赐封异姓王爵,享皇族宗室待遇。彼时大昭初建,老王爷完全可以用定鼎之功,不世功勋换取更多权利和机会,可他却选择卸甲归田,做起了闲散王爷。几十年如一日,不结党,不营私,不揽权……按理说,这样知进退,明得失,懂取舍的老臣,不该被惦记的。 当时萧清瑶特意提醒段景怀,让他送老王爷出京,也不过是怕政权交替或是刘肇怀及其党羽作乱,殃及他老人家。 毕竟,这位开国功勋的各种事迹、功德还在御事殿偏殿的藏书楼中。由先皇亲自撰写的手札,字里行间全是对段宸的赞誉和赏识。 一心辅佐先皇,智勇兼备的将帅之才,亦真心为民,不含私情的开国元老。 萧清瑶作为后辈,对其及子孙后代多加照拂也是全了先皇愧对忠臣良将的心。 只是她也有失策,没有预判到的事。 萧文辉会重新启用段宸,东征东夷。 是真的笃定此战必胜,才会想让几十年没有上过战场的老将上阵,还是朝中真的无人可用,只能重启有作战经验的人,让此战更有把握,或是其他什么未知的原因。 表面上呈现出的所有先决条件,确实是一场必胜的战争。 自从东夷兵败,大汗腾格里怒急攻心昏倒后,整个东夷各部落蠢蠢欲动,眼瞅着内乱一触即发,也让有心人钻了空子,逼得七公主万里奔袭投靠阐禹。 然后才有了后来阐禹与萧文辉私下谈成的交易。 如果这一环扣一环,都是阐禹和安玉之间的博弈,哪怕萧文辉为了自身的利益主动走进这棋局,充当其中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那为什么会是颐王段宸? 十万精兵,于东夷边境昆嵛山脉附近遭遇埋伏,差点全军覆没。 按照先皇遗留下的手札记录,段宸有勇有谋,哪怕他年事已高,许久没有上过战场,也不可能突然降智,将自己与十万大军置于如此险境。 东夷群龙无首,都快四分五裂了,哪里有精力凑出人手去昆嵛山埋伏大昭十万精兵。 可留守昆嵛山、郾城的人来报,当时赶去支援时,确实与约莫八万东夷兵士侧面交锋了。 是被人里应外合坑了,还是只是阐禹布局的一环。 这个里应外合的‘里’又是谁?为了什么?‘外’又是谁?是东夷还是西戎阐禹或者其他哪个势力? “先皇惦念老王爷的功绩,未曾忘怀。巨鹿之战,你我有袍泽之情,同陶之义,与我谈救命之恩,倒是见外了。” 段景怀弯了弯嘴角,看向萧清瑶的眼神中,倒是带了几分从前的感觉,“不过是客套话,祖父再三叮嘱一定要同你说的。换作是我,直接望月楼,最好的酒,不醉不归。” 两人同时想起了上次一起喝酒,他酒后吐真言,吐槽她彪悍、心眼多……还有用帅脸和腹肌‘求婚’的糗事…… 他嘴边的笑容僵了下,随即又恢复正常,笑意更甚,只是带着十足的讽刺,“祖父准备了请罪的折子,东征十万精兵损失惨重,自以失职。逐请旨收回世袭王爵封号与封地,离京去郾城驻守边关,祭奠枉死将士亡魂。” 第273章 只因她是女子 刘氏王朝最终走向败落,很大程度上也是拜王朝后期,各州诸侯藩王拥兵自重,各自为政所赐。 先皇推翻刘氏暴政,也将前朝留下来的藩王制一并消除。可以说十六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流着先皇及其追随者的汗水和鲜血。 上一世,不管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废除分封制,还是汉武帝颁布的‘推恩令’,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消除诸侯对皇权的影响,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加强国家统一管理的政治举措。 这一世她所处的这个时代,说不上比秦汉时期更混乱,比魏晋时期更复杂,有属于自己的政治体制和维系王朝运作独特的一套方法论。 有超前可取的地方,也存在政治弊端。 而如今的大昭,自建国以来,有且只有一位异姓王爷,便是与先皇有同袍之谊的段宸。 就算萧文辉要要废除先皇时期封赏的异姓王爵,也该师出有名。 或是威胁皇权或是其他不得不罢免废除的理由,否则胡乱栽赃扣帽子,表面上大家会觉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私底下只会觉得你这个君王昏庸无能,连对大昭有功的开国元勋都容不下,还有谁愿意心甘情愿为皇族效力? 萧文辉不会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可表面上看来,他还是这样做了。 从重新启用段宸到昆嵛山一役十万大军差点全军覆没,再到段宸预要请罪离京和面前变化巨大的段景怀…… 前脚刚说完‘颐王府上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后脚却言明要自请削爵贬为庶民,前后自相矛盾不说,其中疑点太多。 还有这宫门周围,什么时候成了颐王世子的自己人?自陇东李氏败落,内廷的禁卫军早就已经换成了李光复的人,就连从前盛极一时的琅琊王氏,掌宫门卫屯兵的卫尉卿王謇都只能屈居于李光复之下,不揽权摄政的段景怀又哪来的底气说这宫门内外都是自己人呢? 整件事都透着古怪。 至少目前为止,她手中所得的情报拼凑不出一个有条理的逻辑关系。 “老王爷年事已高,又重伤未愈,并不适合长途跋涉,远赴边关。” “有事,子孙扶其劳。祖父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拉扯大,总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戍守边关这种事情,还是得交给年轻力壮的孙子。”段景怀彻底恢复了往日与萧清瑶相处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的耍赖道:“救命之恩的答谢,是祖父叮嘱的。我的答谢——望月楼最好的三十年陈酿。同袍一场,帮忙照拂一下祖父,能吃能喝,活着等我回来接他。” 萧清瑶静静地看着他,隔了半晌,风雪更大了,两人的发顶、肩膀盖了一层薄薄的落雪,“好。” 段景怀往后退了一大步,再次跪倒在地,“颐王世子段景怀,恭送殿下。” 大雪婆娑落地无声,打扫干净的宫门前再次铺上一层厚厚的积雪,雾茫茫一片,直到马蹄踏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雪夜街道的尽头,段景怀才缓缓起身。 ‘吱呜’一声闷响,宫门旁角落处的东翼门自内向外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高瘦的人,踏着积雪来到段景怀身边。 “你们交代的事,已经办好了。”段景怀的声音很冷,带着彻骨的寒意。 “有劳世子。” 段景怀甚至都不曾将目光回转,只望着街道上被车轮碾压过的雪地,再次覆盖上一层白雪,掩盖了所有痕迹。 “什么时候将祖父送回府邸?” “世子当真是健忘,老王爷已经‘自请’贬为庶民,颐王府……恐怕是住不得了。”李光复弯着腰,看着手中的宫灯被大风吹得左右摇摆不定,也将两人在雪中的残影照得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怪般,“待世子将镇国公主手中更厉害的东西拿到手,老王爷自然会安然无恙。” 段景怀却突然笑了,笑声逐渐癫狂,在空旷的宫门前断断续续传出老远,“你们宁愿偏听偏信一个居心叵测之人的话,也不肯相信一心为国,身先士卒的萧清瑶。她是皇族,是大昭的镇国公主!觉得她藏匿了比黑油和火硝更厉害的武器,污蔑她与男子有染,求来的良策兵法,也不肯承认她是文韬武略兼备的奇才,只因她是女子?哦,差点忘了,咱们独揽大权的李总管也是胯下无物,嘴上没毛的人…本不该担此重任的。” “世子自幼在京中权贵堆里摸爬滚打着长大,还能出淤泥而不染,品行端正高洁,实属万幸。” 若是换作以前,这一番明嘲暗讽的话早就让段景怀炸了毛,一脚踹上李光复的腰窝,时至今日,他却像没听到一样,目光转向李光复弯曲的背脊,“我刚才同殿下说,让她多多照拂祖父。” “她应了。” 第274章 另有目的 萧文辉登基前,萧清瑶在宫中没有属于自己的宫殿;登基后,她依然不能名正言顺留宿宫中,甚至比萧文昭在位时更不受自己亲生父亲萧文辉待见。 冒着风雪连夜出宫回到城东公主府。 公主府门前,长靖提着一盏宫灯候在雪夜中静候多时,见萧清瑶弯身出来,便赶紧迎上前,毕恭毕敬地扶她下车。 “殿下。” 萧清瑶双脚落地,沙棠屐踩着脚下的积雪,发出细微声响,她抬头打望门前四周。 这座府邸还是当初临时收拾出来让她落脚的用的,如今看这情形,若是顺利的话,多半是要在这里‘成亲生子’,‘颐养天年’了。 可惜…… 萧清瑶对公主府的记忆,还停留在需要修缮的大门和倒塌了一半的高墙。 她离开时,这里残留着被火硝攻击后的深坑,一走大半年的时间,早先需要修补重建的地方已经恢复如初,仿佛当时那场震惊京师的公主府爆炸案从未发生过。 长靖轻托着萧清瑶的小臂,紧贴在她身侧。他弯腰曲背,看起来十分谦卑。 至少门前负责守卫公主府的侍卫,实则是监视萧清瑶一举一动的探子没办法从低垂着头的长靖身上看出任何异样。 “府中除了奴才,都是‘外’人。”长靖的声音很轻,若不是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恐怕根本听不清他含在嗓子眼儿处发出的声音。 然后趁着夜黑风高,两人的手臂和手指紧挨着的时候,快速在萧清瑶的小臂处写了几个字。 宫 颐 酒 坛 毒 黑油 萧清瑶却像是无知无觉,什么都没发生般,另起了话头,“有些乏了。” 她装模作样的揉了揉头,又揉了揉太阳穴,借着宽大衣袖飞起的空档,拍了下长靖的胳膊,算是给他反馈。 “奴才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汤,殿下可以多泡一会儿解解乏。” “还是本宫的长靖贴心,不像行军在外,身边那些大老粗……” “殿~下,谬赞了。”长靖语调温柔,甚至带着几分缱绻,与平时待人处事较为冷淡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很容易让不明真相的外人浮想联翩。 以至于萧清瑶屏退宫女,只将长靖一人留下伺候她沐浴更衣时,旁人也并没有觉得意外。 偌大的盥洗室里,只有哗啦啦水流流动的声音。 至少隔墙偷听的几个探子,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殿下身边的人久攻不破,又怕太过强势引起哗变,他们便从世子下手,让他先去郾城探听殿下军中实力的虚实,慢慢接近核心后,趁机拿到武器图,策反几位将军。老王爷被扣押了,咱们的人暂时还没有找到关押他的位置,估计是在宫中某处。” “酒是怎么回事?” “世子命人送来的那坛酒,出自宫中。” 哦,原来是准备双管齐下,弄死她。又怕她手中真的有要命的武器或是背靠不好惹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想办法用旁门左道徐徐图之。 派细作接触了解过燕一等人后,发现搞不定,就顺水推舟,按照她的意愿为他们正名,加官晋爵,启用他们的族人,用燕一他们身后的家族施压背叛她。 一个是能给他们实打实荣华富贵的皇帝,一个是没什么本事,只能靠点小聪明为他们求得一个机会的镇国公主。 孰轻孰重? 又怕此路行不通,最后找到了好拿捏得段景怀,把不争不抢地颐王还有跟她有过同袍之谊的段景怀拖下水。 至于为什么让段景怀去郾城,而不是御山关燕一那里。 估计有两点:一是郾城一战,那神秘的武器造成地动山摇得景象与西戎王城得动静差不多;二是去郾城摸底,比去对她死忠得燕一那里更容易获取情报,恰好又有合适得理由,以免引起她得怀疑。 这骚操作,圈子兜得可真够远的。 至于段景怀,已经尽最大得努力明示暗示她了。 她不怎么喝酒,同她一起打过仗得段景怀怎么会不清楚?在军中,甚至庆功的时候更是滴酒不沾。 上次青天白日,随地约酒也不过是恰好有事情要交代他,去酒楼还是茶楼都无所谓而已。 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喝酒得事,还冷不丁地要送她一坛陈年佳酿就挺奇怪了。 然后,再是前言不搭后语得那番话。 啧,竟然这么忌惮她,为什么平时不把她当回事,处处坑她,是要做服从性测试?笃定她逆来顺受不会反,或是觉得她反也没用。 还是觉得她一路走来的行事作风,为了大昭的安定,虽死犹荣。 萧清瑶靠在木桶边,将所有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盥洗室中除了长靖故意制造出的流水声,还有炭火烧灼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告诉外面,有人来查证我是否嗜酒,就模凌两可,三缄其口,不必正面回应。” “明白了。” “府中全是宫里的人?” “陛下、李总管的人。门外那六个贴身伺候的美艳宫婢还有另外的任务。”长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睡驸马。” 第275章 操心 御史台御史中丞赵钧宅邸 赵府 阖府上下,除了赵震霆的藏书阁楼外,基本上已经无人走动,静悄悄的雪夜,只有大雪扑簌簌的落下,将整个府邸笼在一团白茫茫的雪雾中。 “阿嚏~”赵震霆打了喷嚏。 声音不是很大,且已经事先用帕子捂住了口鼻,连靠在炭火边取暖打盹儿的青岑都没惊动,却将坐在赵震霆对面的赵震宇吓得一哆嗦,笔尖的墨汁滴落,瞬间毁了一幅画功和寓意俱佳的雪景柿子图。 即将完成的《事事如意》图毁了,赵震宇虽然懊恼,但也拿得起放得下。 比起画作被毁,让他更头痛的是…… 他抬眼,偷偷摸摸的看了对面的赵震霆一眼,又一眼。 在他们这些堂兄弟姐妹眼中,这位堂弟简直比家中一族教书的长辈老学究更无趣,比佛学典故中的佛子更清心寡欲。 早知道被三叔父骗来是为了教这位堂弟……咳~咳~简直既罪过又尴尬,连带着胸口处藏着的那本避火图也像着了火般,烫得他浑身大汗淋漓。 三天了,他仍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也不知道这女子出嫁时得陪嫁之物和闺房秘事为什么要由他交(教)给堂弟…… 再一想到传说中,那位即将成为他堂弟妹的巾帼女英雄。 赵震宇的头皮开始发麻,冷汗顺着额角滴落,将桌上《事事如意》里的红柿糊成一团,再也分辨不清是何物。 倒也不是偏听偏信外面的流言蜚语,他们虽是耕读人家,家中长辈也多是教书育人的老古板,但镇国公主小小年纪便能定国安邦,凭借累累战功走到今日,可不是他们这些只会动动嘴皮子、耍笔杆子的人随意置喙的。 他只是……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赵震霆为什么会尚公主。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兄长若是累了,便早点休息。” “啊~不累,不累,我不累。” 赵震霆将先前抄录好的经文收入藏经盒中,放到一旁,又慢条斯理的将笔墨纸砚收拾妥当,放回原处,待他使用过的书桌一尘不染,就像没用过一样。他朝赵震宇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休息了。” “哎~哎~,堂弟,等等~等~”赵震宇下意识上前几步开口挽留,见赵震霆果真驻足,眼带询问的望着他时,他倒有些慌了,支支吾吾半天,眼角的余光刚好瞥见桌上那幅被他亲手毁掉的《事事如意》,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啊~那个,我那画作,对,画不小心弄脏了,帮为兄瞧瞧是否还能补救?哎~我这本来还准备当新婚礼物~”赵震宇兴奋不已,像是找到了切入点,终于聊到成婚的事了。 他两臂张开成大字型拦住赵震霆的去路,实在是激动过头,幅度大了些,藏在他胸口三天的图就这样从他交领右衽的衣服中滑了出来。 滚落在地的瞬间,长长的图敞开,几乎平铺在地上,一览无余。 这动静,终于将在旁边打盹儿的青岑惊醒了,他眼睁睁瞧着有什么东西从赵震宇胸口滚了出来,揉了揉眼睛,又见两位公子站在一处,模样实在奇怪,便赶紧起身凑了过去,想要询问是否有什么吩咐时。 “哎呀~可了不得了~宇公子怎么还随身藏着避火图吖~”这一声嚎,估计整个赵府都听见了。 “?”赵震宇脑袋瓜子嗡嗡响,待反应过来后,直愣愣的看向旁边藏不住一点心思的青岑,“你……知道这个?” “啊~对吖,公子冠礼后接过不少临摹的活儿呢~”他如实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活计可比修补古旧书画赚得多呢~” “……”一时不知道该说教赵震霆,赚这样的钱彷佛、好像……有辱斯文?又觉得天地万物阴阳调和繁衍生息的事,犯不上如此教条。 赵震宇心中五味杂陈,正不知道如何收场时,却见对面的赵震霆,脸不红,心不跳,弯腰捡起地上的图,像捡一本再正常不过的书,合上后递还给他。 “不会因为洞房的事,被公主打死。”赵震霆说。倒是大大方方,一点也不扭捏作态。 哦,原来你都知道。 合着全家人为了这件事操碎了心,甚至害得他坐立不安这么多天,这小子却在旁边看热闹是吧? 呵呵,去~他~娘~的! 第276章 筹码 比起赵府的鸡飞狗跳欢乐多,全是探子、细作的公主府就没那么多笑料了,甚至在你吃喝拉撒睡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被无数目光监视的难堪。 一般人,尤其是五感更加敏锐的习武之人,根本无法忍受这种隐在暗处的窥探。 但也有例外,比如,萧清瑶。 沐浴更衣就寝,像没事人一样,毫无负担。 子时,内寝很安静,带着松枝香气的兽金炭,无烟亦无声,所以窗户被掀开又关合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 紧接着是脚步声,横穿大半个房间,在萧清瑶的床前站定。 半柱香、一炷香…… 那人一动不动,床上的萧清瑶就势翻了个身,继续睡。 直到床前的人影掀开厚厚的幔帐,马上就能碰到萧清瑶时,床上的人终于开口了,还带着从睡梦中醒来的慵懒,“大家心照不宣,你干你的活,我假装看不见就完了,怎么?非得现身找存在感,特意找死吗?” 掀动幔帐的动作微微一顿,倒也算开门见山,“有死士在殿下这里换取了解药。” 竟是个声音稚嫩,听起来还未及笄的女孩子,只是语气沉稳,带着成年人才有的冷静和沉着。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萧清瑶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是李光复那边的死士通过她放出的饵寻来了,只是…… 上次那个带着萧文辉和阐禹私下交易的国书来营帐换解药的死士,是经过长靖确认完身份的人,又比较上道,带了足够的筹码,所以她解药给的也痛快。 如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想要直接从她嘴里套解药的事,在没有经过多方验证前,她必然不会透露什么。 所以…… “不知道,没听说。”她翻了个身,拉了拉身上跑偏的肚兜,矢口否认。 那人安静许久,似乎一下子没想明白萧清瑶为什么会否认,隔了好一会儿,她将手中握着的幔帐重新放下,“若是殿下想,府内的一切事务都不会外泄,包括宫里。” 她直接抛出了可以换取解药的筹码后,不等萧清瑶说什么,便顺着来时路退了出去。 来无影去无踪,没有惊动任何人。 *** 一天一夜的大雪,天地间茫茫一片,将凡尘俗世的污垢尽数涤荡,还世间片刻纯净。 京城内外积雪如银,冰凌晶莹剔透,被初升的暖阳照耀,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 房屋的轮廓被白雪勾勒,仿佛一幅水墨画卷。 街道巷尾偶尔传来的扫雪声,提醒着这并非一幅画作,而是冬日里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 萧清瑶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从演武场走出来时,恰好碰见长靖带着一串美艳宫婢向她走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走路无声却带着风,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宫婢交代萧清瑶的作息习惯,“……殿下从前卯时起床去演武场练武,风雨无阻……如今卸甲……成婚后换成卯时起床去练舞。同样需要提前备一杯温水、没有香薰的手帕……沐浴的热汤不需要香料……”空气中寒意凛冽,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一团白雾。 就在这一团雾气中,长靖看到了站在雪地里的萧清瑶,他紧走几步,走到萧清瑶跟前,“殿下。” 身后六个宫婢也跟着屈膝行礼,“奴婢(玉莲、玉梅、玉兰、玉松、玉菊、玉竹)参见殿下。” 莺莺燕燕,水葱似的少女,确实美艳绝伦,放在身边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嗯。”看到他托盘中摆放的请帖,随口问道:“谁的帖子?” “丞相府,静怡公主派人送来的请帖,七日后城郊梅园‘冬日宴’。” 下嫁丞相府的萧清韵?并没有另立公主府,而是真正的下嫁,像寻常嫁女一样,侍奉公婆、服侍丈夫、教养子女。 还未成亲就有了外室和庶子的驸马,哪怕公主地位确实不如皇子,哪怕从前十大世族鼎盛时期,为了遮羞和脸面,也很少会将宠妾灭妻、养外室这种事放在明面上招摇过市。 萧文辉不但给自己的嫡亲女儿找了这样一门亲事,还默许崔家骑在萧清韵的头上撒野。 从某种意义上讲,萧文辉比她的伯父萧文昭更狠。 儿女就不用说了,连帮扶他一路起来得岳家,陇东李氏和发妻都没放过。 这样看来,合作的利益关系也没有那么牢靠,终究是欲壑难填,在权力面前,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人,恐怕对她、对沈氏也不会轻易罢手。 这种敏感时期萧清韵敢给她递帖子,多半还是萧文辉或是丞相崔良授意的。 毕竟宴无好宴,很多时候,宴会就是名利场的延伸,是另一种角逐,哪怕冬日宴邀请的都是女眷。 要不当家主母把持中馈,迎来送往时为什么会有亲疏远近的区别,都是人情世故的门道。 “回了罢。就说,得备嫁。没钱,没嫁妆,只能多缝些被褥压箱底。” 萧清瑶抬手指了指长靖身后那六名水葱似的宫婢,“那个谁,正好人都齐了,跟我一起去絮棉花……” “……?” 第277章 博弈 萧文辉的诏书【详见第二百七十一章作者有话说】 有问题,在午门前宣读圣旨的时候她就听出来了。 按照原本的流程,圣旨中提及的晋封镇国公主,加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及择日大婚等相关赏赐,会需要另外追加两道圣旨阐明详细内容,不需要那么郑重地在午门前,当着文武百官和百姓的面宣读,而是在入宫庆功宴时,或随她一同甚至更早一步送回公主府中。 哪怕不用像以前那样特意举办一场盛大的册封仪式,也需要将准备好的公主册印随诏书一同带回公主府供奉起来。 尤其是大婚的圣旨,应由礼部的人带着宫侍一同去驸马府中宣读。 如今黄金没有,也不见锦缎,镇国公主的册印和赐婚的诏书都省了了。回头看,那封漏洞百出、模棱两可的诏书同先前萧文昭册封她为郡主、为公主时同时将铸币权和军权一同给她一样。 有名无实。 别人以为她位高权重,权势滔天,实际上没有调兵遣将的兵符,也没有铸币需要的文书和印章。 相关部门没有得到授权和落实的指令,也不会真的为她办事。 这样看,萧文昭和萧文辉倒真是同根同源的亲兄弟了。 卸甲归田的密函她很早以前就已经递交给萧文辉了,连带着她回京路上耽误的时间。别说公主册印和赐婚诏书了,直接大婚、洞房都绰绰有余,可见萧文辉确实没什么诚意。 于是,还没到下午,镇国公主没钱,没嫁妆,只能亲自带着宫中刚赐予的六个美艳宫婢一起多缝些被褥压箱底的小道消息,像暴风雪过境一般,迅速传遍整座京城。 紧接着,国库空虚、财政匮乏的谣言四起,赋税、徭役改制等话题出现在茶楼、酒馆等公共地方,不敢明目张胆的放在明面上讨论,但却搞得人心惶惶。 还有一些并不关注国家大事的好事之人,午门前宣读圣旨的见证者,关心的则是镇国公主择日完婚的驸马爷是哪位? 是前面那位赐婚,且已经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约的赵家子?还是因为皇位角逐落败后自动作废了?皇室的争斗和兄弟反目的戏码反而比别的谣言更值得八卦。 萧文辉收到各方消息后,还算镇定,“公主府内还有她的人。” “是……丞相府送帖子的下人带话回去,恰好被在府中作客的夫人、小姐们听见了,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 萧文辉闭了闭眼,“怎会如此巧合?再去查!” “是。” 然后又问,“她呢?” “在公主府……练舞。” “卸甲了,还练武?” “启禀圣上,不是武功的‘武’,是舞蹈的舞。”宫侍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殿下带着玉莲她们做完被褥后,知道她们能歌善舞,还能……”因为实在难以启齿,宫侍磕磕绊绊,回话回得十分艰难,“然后就命玉莲等人教她吹拉弹唱,说是……说是……” “说!” “说是一举两得,不但能多学技能傍身,还能……还能增加闺~闺房~情情~趣……” 回话的小宫侍心惊胆战,按照以往的经验,萧文辉必然会大发雷霆或是恼羞成怒,毕竟镇国公主如此惊世骇俗、放浪形骸的言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甚至更早以前做的那些事,都能很轻易牵动萧文辉的情绪变化。 在大臣或是李总管面前还好,对他们这些近身的小宫侍可就不需要刻意遮掩了。说变脸就变脸,宫中打砸的瓷器,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的宫侍、宫婢等等。都说伴君如伴虎,时刻要当心,所以每次当值,都像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九死一生。 只是这次,私底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圣上却并没有生气,甚至……笑了。 “呵呵~呵呵~哈哈~”笑声在殿中回荡,许久,他似是被呛了一下,“咳咳~哈~朕的女儿,沈家的女儿。”他看向桌面正中摊开的奏折,朱砂御批在白底黑字的奏折上格外醒目,“瞧朕这记性,是啊,女儿大婚,母亲怎么能缺席呢?更何况……后宫的事务总该有人接管才是。选秀、充盈后宫,为朕开枝散叶,以安社稷。” 第278章 犟种 人生于世,心有所系,牵挂生念,念生欲,欲动则心随。然欲无止境,心生波澜,祸乱随生,忧患亦至。 比起无欲无念的忠臣良将,上位者更喜欢用小人。 忠良之士虽为国家栋梁,可遇不可求,却难以掌控,无欲者常心系天下,以百姓为重,未必事事听命于上。 而小人则有所欲,易受权势或其他欲望引诱,虽非忠良,却易于驾驭,欲望牵绊其心、其身,使之更依附上位者。 萧文辉不喜欢萧清瑶,但凡脱离他掌控的人和事,他都不喜欢。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女儿。 比起小时候的娇憨贪玩,陵山一战后,常常以身犯险,救百姓于水火的萧清瑶,不但让他觉得陌生,还让他对这样的女儿产生了猜忌。 陵山一役的雪崩若只是巧合,那建成县呢?到后来的巨鹿之战。 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能做到?熟读兵法还是掌握了权衡之术?是无师自通?另有高人?还是……天命所归! 一开始,他想过借由父女之间的血亲关系,将萧清瑶安置在身边,为他效力。 可萧清瑶的身体里终究留着沈氏沈明珠的血,再牵扯到沈岳及……父皇的事。 他犹豫了。 随着事态发展,萧文辉发现,比起他这个嫡亲的父亲,萧清瑶似乎跟萧文昭——他的皇兄更‘亲近’。 也是,不论是郡主还是公主,只有跟萧文昭亲近才会得到这些殊荣。 谁让萧文昭才是登顶高峰的上位者呢? 但……当年的事,萧文昭也脱不了干系。 他惧怕的,萧文昭也该怕才对。 后来,越是了解萧清瑶,越会觉得,她不像他,也不像沈明珠,反而更像他记忆深处的父亲。 萧清瑶像他的父皇——萧峥。 *** 萧文辉彷佛刚刚想起被萧清瑶秘密送离京城的沈明珠,登基时‘遗漏’的册封诏书还压在书案最下面的锦盒中,却没想到,诏书中的当事人已经更早一步离开边关,重新踏入这纷争不断的京城。 萧清瑶收到消息的时候,沈明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在京城郊外的庄子上落脚了。 跪坐在窗边的萧清瑶,正在对弈,自己跟自己对弈。 煮沸的茶汤飞溅,落在炉火周围滋啦作响。 听到沈明珠回京的消息,落子得手仅仅只是顿了一下,最终将棋子落在棋盘最中心的交叉点上。 落子天元。 公主府内外都是细作,但若是想要不惊动任何人,传递消息甚至将人带进府中,其实也不算太难,尤其府中的细作当中,还有一个想要表忠心,换取解药的死士。 清晨刚得到的消息,晌午时分,燕四已经乔装混入府中,以头抢地跪倒在萧清瑶的脚边请罪了。 “我记得,离京之前特意交代过。” “属下无能,请姑娘责罚。” “确实。夫人性格执拗,别说是你,就连我的面子都不会给。但我应该交代过,夫人一意孤行时,敲昏她、绑起来、软禁着……怎么都好。怎么?跟在夫人身边,少了些刀光剑影,连功夫都舍了,如今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拿不下?” 萧清瑶很少迁怒他人,尤其是沈明珠那个性子,连她也没辙。 就像前世的……妈妈。 聪慧睿智却也让她头痛。 妈妈会在感知到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语重心长地说:没关系,你们这一代比我们那时候要苦,不是物资贫乏吃不上喝不上,肉体的苦,是精神匮乏、麻木,身心疲惫,这是时代造成的,不是你们不够努力。 会在失败、丧气的时候告诉她:没关系,还有妈妈。 就是这样通透,万事包容的妈妈,会在意她大龄不婚不育,被亲戚邻居笑话,低人一等,更怕她老无所依,无人为她养老送终。 打不得,骂不了,供奉起来还怕桌子太高。 回过神来,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狡辩的燕四,萧清瑶深吸一口气。 “她为什么执意回来。” “夫人说,把柄和破绽不够分量。不论您还是沈氏,都需要有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才能让人更放心。” 萧清瑶却道:“百姓安危,天下太平,为边关将士请功,为暗卫谋生,如今又有了驸马,把柄和破绽足够了。” “对于您接下来和以后要做的事,不够。”燕四的声音压在地板上,听起来有些闷,“属下,誓死守护夫人。”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和期望。 “宫中……”萧清瑶只说了两个字,便打住了。燕四出身小世族,虽然家族并不显赫且已落寞,但经过层层选拔后被燕子萁留下,又在千余名暗卫中排行老四,实打实的战绩,没有水分。 作为皇族暗卫,自然知道深宫的暗潮汹涌,比起外面的刀光剑影更可怕。 萧清瑶有些头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燕四是赞同沈明珠的决定,所以才能避开所有眼线,从戒备森严的边陲重镇一路到京城,千里迢迢,直到两人主动现身,她才收到消息。 这就是燕四的本事。 “我说过,会护沈氏周全。”这个沈氏难道不包括她沈明珠? 一个在王府里待着都嫌晦气的人,如今却上赶子将自己送进深宫当人质…… “夫人觉得,这个方法更稳妥。” “呵?稳妥?让你俩置身险境,这是哪门子稳妥?” “想想自己以身涉险,九死一生的时候。”燕四一板一眼,脸色却肉眼可见的逐渐涨红。同萧清瑶你来我往这几句话似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心力,完事以后,才力竭的补充了一句,“这是……夫人,教的原话。”特意强调,她只是转述。 能把萧清瑶气得倒仰的人不多,前世的妈和这世的娘不分伯仲,并列第一。 *** 月黑风高,萧清瑶踏雪而至时,沈明珠在郊外的庄子里刚泡完温泉,面色红润有光泽,不像是冒着风雪酷寒自边关赶路回来的人。 岁月甚至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雪色的貂皮斗篷兜头罩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与身后未化开的雪景融为一体,再加上不远处温泉缭绕升腾的白雾,像极了神话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萧清瑶身上的夜行衣并不厚实,她呼出一口热气,只远远看着她这一世母亲。 看着她裹紧身上的斗篷,慢慢走向旁边的暖房,沈明珠的教养和仪态,每走一步,每一个动作,举手投足间,都能让人感受到规矩和风范。 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门贵女。 看着她将沙棠屐脱下,动作优雅的迈上从暖房内探出来的木质地板,一步,两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暖房门后,光亮将她纤细的剪影投在窗棂上。 屋内,燕四顺着半掩的窗户看向暖房外,低头在沈明珠的耳边低语,“姑娘来了。” 沈明珠手上的动作一顿,因为燕四的靠近,一股被中药强行掩盖的血腥气迎面袭来。 余光看见因为弯腰曲背的动作,燕四微微露出的领口下,似乎缠着一层绷带,血水渗透出来,浸湿了她的衣襟。 这是擅自作主的惩罚,惩罚燕四,也是在向她传达讯息—— ‘我对你私自进京为质的行为,表示不满。仅此一次,下次就不仅仅是惩戒助你胡作非为的燕四,那么简单了。’ 她的女儿,在告诫她。 第279章 烂摊子 萧清瑶并没有去见沈明珠,而是围着庄子转了一圈后,又顺着密道回了京城。 故意泄露行藏,却不现身,算是无声抗议沈明珠先斩后奏的莽撞行径。 且因为她这位娘亲的一意孤行,很多计划需要重新部署。 正如沈明珠所想,她在明处为质,确实能起到一定作用,至少她和外祖父沈岳会有所忌惮,轻易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招惹是非。 有利,亦有弊。 会让萧文辉等人对她的忌惮少那么一丢丢,但不多。至少在交出他们臆想中比黑油、火硝更厉害的武器前,很多双眼睛会盯着她。 之所以没有现在就用强硬的手段逼迫她交出什么或是同她撕破脸,无非是有所顾虑。 怕刚从战场回来的那些与她有同袍之谊的将士们不忿,从而引起哗变,或是与驻守边关的沈岳联合起来逼宫。 等个一年半载,等她成婚生子,等所有将士及将士身后的家族因加官晋爵受益后,只会记得许他们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的明君萧文辉。 至少这段时间,送上门做人质的沈明珠是绝对安全的,不管日后是同她撕破脸还是要控制她,沈明珠的命比酷刑更管用。 啧,还得做戏,掩盖沈明珠已经回京的事。 萧清瑶觉得心口拔凉,因为要给沈明珠收拾烂摊子,愁得直叹气。 愁归愁,正事还得办。 况且,今晚出来的目的不止沈明珠,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处理。 当初给她的公主府是从城东临时调拨出的空宅子。 不算主城的核心区,也不像西南角那么鱼龙混杂,周围商铺林立,远离了官员和世族聚集的地方,倒也落得清静,也更方便她挖地道做手脚。 公主府斜对面,上次用火硝炸她大门的位置,恰好是一座小茶楼的后墙。 当时公主府被炸,周围商户人心惶惶,几家本分做生意的人家怕再有什么变故,就将手中的铺子转卖,连同萧清瑶给予的赔偿金一起去主城置换了更好的铺子。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萧清瑶正大光明的盘下了其中两间。 一间还做茶楼,一间改成了香粉铺。 一间地道直通另一个据点,一间只挖通了公主府。 今晚要见的人,就在香粉铺。 萧清瑶从茶楼辗转翻进香粉铺的时候,听到屋中有人在疯狂打喷嚏。 一边打,一边怨气冲天,“老沧~阿嚏~怎么~就选了~阿嚏~这么个地方~阿嚏~明知道我对娘们儿的~阿嚏~香味~阿嚏~” 沧溟人高马大,身上却裹着一件明黄色的宽大女装,一件巨大的斗篷像座小山一样堆砌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他与打喷嚏的那位隔了八丈远,以实际行动表示他的嫌弃。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两人动作一致的看向大门,刚才还疯狂打喷嚏的人连喷嚏都暂时忍住了。 然后,就看到浑身缀满雪霜的萧清瑶,推门走了进来。 刚才还打着喷嚏,满嘴抱怨的人肉眼可见的眼睛一亮,还没等双方开口说话,他就先一步越过沧溟,几乎是用扑倒的姿势扑到萧清瑶跟前。 只是他身上也同沧溟一样,套着一件长长的女式裙装,激动之余,左脚踩着右脚的裙摆,整个人踉跄了几步,正对着萧清瑶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额头恰好磕在她湿冷的鞋面上。 萧清瑶垂目看着他的后脑勺和他身上撕裂成两半布条的裙摆,客气道: “闫门主倒是客气,第一次见面行如此大礼,清瑶受之有愧。” 第280章 闫炎 “嗨呀~你可算回来了!”闫炎倒是一点也不见外,甚至一副与萧清瑶十分熟稔的样子。 他没觉得在萧清瑶和好友面前出尽洋相是什么要紧的事。 一张三十岁年逾而立之年的脸,脸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身上却套着件粉嫩无比,开衩开到大腿根的裙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个异装癖的变态。 尤其他趴在萧清瑶的跟前,抬头仰视她的目光中,闪烁着星星样的光芒。 更猥琐了。 闫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张嘴就想问那张沧溟带给他的水坝图纸上,有关流体力学和土木结构力学的推演原理和结果。 对于设计密道、暗格,精通各种机关陷阱等相关领域的理工科人士,这些建立在《术衡》《理经》等基础上,比现存的理论知识更深奥的东西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一开始,沧溟死活不肯透露这张图纸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只是询问唐清水坝和晋王萧文滔私邸书房的机关和地下密室是不是他天机门的手笔。 不问世事、不闻是非,只管收钱办事,游走在朝廷与世俗之间,不在江湖门派之中,天机门是做此类营生的商人。 商人逐利,一手交钱一手验货,天经地义。 客人出了足够的钱,让天机门在唐清水坝底下打一个密道,设置一些机关,仅此而已。 至于对方是前朝太子还是当朝王爷,对天机门来说都只是买卖,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 唐清水坝会不会出事,出事后会影响多少百姓,甚至会动摇国之根本,其实与他们天机门没什么关系。 再加上如今大昭的律法并不健全,没有明文规定民间组织破坏朝廷民生设施是犯罪行为。 结果沧溟听罢,不但莫名其妙的揍了他一顿,还让他交出密道的图纸和钥匙。 开玩笑,天机门能延续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是有行商操守的,万死都不可能透露客户的资料,更别说相关的图纸和钥匙了。 “你猜,朝廷会认为你帮刘肇怀建密道、设机关是单纯的交易,是买卖,还是会将你连同天机门一起,以前朝余孽论处?”这是沧溟当时的原话。 见他怔住,沧溟指着那张图纸,挑明道:“以你的学识、认知,觉得绘制此图的人想要自己打开密道需要多久?” 再后来,他还是没有交出图纸和开启密道的密钥,而是以当面见一见绘制这张图纸的人为筹码,重新在唐清水坝底下另外开辟了一条密道,只是这条密道恰好与刘肇怀先前开凿的密道相差几米的距离。 后来的事,天机门没再掺和,只听说密道中存了要紧的东西,已经被画图纸的人派人取走了。 自此以后,大半年的时间,他都跟在沧溟的屁股后面追问图纸的事,连门内的生意都不怎么管了,跟着他东奔西跑,跑遍大江南北,为数不尽的大门小派送解药药方。 “可以见了。”直到前几日,沧溟突然开口道。 “啊?”不可思议,兴奋且有点儿近乡情怯。 “她从边关回来了,过几日带你去见她。” “边~边关?” 然后……几经辗转,他就在这里见到了萧清瑶。 第281章 在商言商 萧清瑶并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直接越过闫炎坐到左边的主位上。 “沧溟说,你要见我?” 闫炎不疑有他,一边凑到萧清瑶跟前,一边十分郑重的拆开外面的女装,接着是内里他自己的外衣、里衣还有一个…… “?”那个,最里面那件,貌似,好像是……赤色肚兜? 萧清瑶觉得自己快要长针眼了。 这家伙不知道是缺根筋还是搞研究搞傻了,居然就这么毫不避讳的当着萧清瑶的面宽衣解带。 旁边的沧溟目睹了整个过程,可他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神色淡定的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热茶。 闫炎里三层外三层,扒拉了半天,终于从一个像肚兜样式的小背心里掏出了一张小巧的羊皮卷。 他捧着这张卷成条的羊皮卷,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将羊皮卷平铺在萧清瑶手边的檀木桌上,羊皮卷的内里是经过特殊处理,保存很好的图纸。 萧清瑶绘制的水坝图纸。 “这……”闫炎指着水坝重力坝坝体横剖面图和几串数字,带着对未知知识的狂热和渴望。 萧清瑶却‘客客气气’的直接打断了他,“不好意思,闫门主。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作为交换的筹码,你只想要见一见绘制这张图纸的人。”她展开手臂,向闫炎的方向凑近了些,“现在,也算银货两讫,交易结束了。” “……哈?” 说着,萧清瑶直接从主位站起来,竟是一副刚来就要走的架势。 为了见她,等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大力气,又是乔装又是钻密道…… 就这? “呔!”闫炎平地吼了一声,下意识想要阻止萧清瑶离开。 可他只是脑子好用,没有内力,更不会拳脚功夫,哪里能留得住身经百战的萧清瑶。 只觉得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的人身形一闪,已经越过他走向了大门。 从见面到离开,拢共不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闫炎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萧清瑶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脑瓜子嗡得一下,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茶盖与茶杯碰撞的声音突然在房中响起。 沧溟将茶杯放回桌子,起身开口道:“见过了,走吧。” 闫炎表情木讷,过了许久才咂摸出味儿来,瞬间赤目圆睁,两耳直竖,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沧溟,亏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联合朝廷的人坑我?” 沧溟油盐不进,并不接受闫炎的指控,“是你自己说的,商人逐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今银货两讫,也符合你所谓的行商操守。既然是在商言商,有什么问题?” “我艹~”竟然用他的话将他的军? 闫炎抓了一下自己本来就凌乱的头发后,手指颤颤巍巍指向沧溟,“你们碎星谷是江湖门派,讲究忠肝义胆,行侠仗义也就罢了!可我天机门……一不是江湖门派,二不问朝廷世事。开门做生意本来讲究的就是诚信,人家交钱我交货,我有什么错?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戏耍我?”说着说着,他还委屈上了,一个三十啷当岁的大老爷们干脆哭爹喊娘,就地一滚,满地撒起泼来,“我不管,是你牵的线,搭的桥,你必须负责到底,你得把那个小丫头片子找回来,让她给我好好讲讲这张图……”他一骨碌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一把干打雷不下雨的脸,掰着手指开始讨价还价,“还有还有……” “你说的那个小丫头片子,为了收拾你们天机门的烂摊子,身陷敌后,上阵杀敌时还要分心为你们兜底。” 第282章 棋局 萧清瑶并没有离开,就在隔壁厢房听着闫炎撒泼打滚非要再见她,还有沧溟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给闫炎‘洗脑’。 最后,沧溟甚至被闫炎指着鼻子骂‘朝廷的走狗’、‘卑躬屈膝有违道义’。 沧溟却拿萧清瑶做借口,说是妹妹沧月因为刘肇怀的事,如今还被萧清瑶关押在刑部大牢中。 一直折腾到很晚才渐渐消停下来,没过一会儿,沧溟来了,见萧清瑶盘膝坐在一个金丝楠木的棋盘桌前,正自己跟自己对弈。 他已经脱了女装罩衫,很自然地坐到萧清瑶的对面,低头看着这盘棋局。 黑白交织的棋盘上,局势剑拔弩张。 黑子如墨,密布在盘面的左侧,形成了一片黑潮深渊,以浪潮之势滚滚袭来。白子则犹如沙滩,紧紧守住阵地,却为时已晚,黑子重重围剿,白子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纵使有千万种力挽狂澜的方法,却是困兽之斗,每一步都需斟酌,每一子落下,都关乎己身生死。 整个棋局杀伐之气浓烈得几乎要从棋盘上升腾而起,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窒息了。 最大的反差,就是执子下棋的人。 萧清瑶周身气息平和,很难想象这盘波诡云谲、杀气四溢的棋局是出自她之手。 萧清瑶再次执白子,“江湖盛传,碎星谷沧溟沧大侠侠肝义胆、殉义忘身,对朋友、兄弟更是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沧溟看着她毫不犹豫的执子落下,白子的困局对她来说,似乎并不算问题。 “刘肇怀,如今在朝廷手中。” 萧清瑶低头看着棋局,重新捏了一枚黑子,回道:“嗯,在天牢。” 一室静谧。 偶尔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隔了许久,在这盘棋局即将见分晓的时候,萧清瑶主动打破了这份安静,“你赌赢了,主动将妹妹送到我手里。”很多深意,一是怕沧月恋爱脑,要死要活真的逃出碎星谷再去找刘肇怀,毕竟谷中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妹,很难保证会不会有谁在他不在谷中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放走沧月,或是已经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二是怕刘肇怀杀人灭口,毕竟沧月助纣为虐,私下里帮刘肇怀做了不少事,秘密知道的越多,就很容易会被人灭口;至于第三点,刘肇怀的账,朝廷是一定会算的,或是将人缉拿归案,或是杀人灭口,若直接杀人灭口还好,若是缉拿归案,就会派人审理,审理案件就会牵扯出更多前朝余孽或是同伙,沧月逃不过被缉拿归案,午门斩首的命运。 沧溟将沧月送到她这里的目的很多,觉得比起碎星谷,她这里更安全,既能押妹妹在她这里当人质,又能确保沧月的人身安全,到最后若是刘肇怀真的被缉拿归案,开庭审理牵连出沧月,还能走她这条人情线,主动投案自首,减轻罪责。 沧月的事也就算了,毕竟各取所需,她也有事情需要沧溟出面解决,可一码归一码。 如今又带着他的好友回来继续套路她,可不会像上次那么容易了。 第283章 一场戏 政治动荡、战争消耗、世族垄断、地方割据、腐败贪污、官僚机构臃肿膨胀、赋税制度不合理,没有对外贸易发展以及皇族奢侈浪费等等原因导致的国库空虚,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老问题。 她留着刘肇怀的性命的主要原因是查探到刘肇怀留了后手,直接弄死或是出什么意外很可能会导致唐扬水坝出问题,从而影响中下游千万百姓。而萧文辉留着刘肇怀的性命,用如此残暴的酷刑手段逼供,多半是因为国库的事。 败家容易,兴家难。 大昭建国二十多年,再励精图治的皇帝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填补几十年,甚至百年遗留下来的问题。 改革制度,改善营商环境等等举措,短期内看不到效果,再加上外族虎视眈眈,刘肇怀肆意破坏,别说十大世族,就连萧氏的本家,皇室宗亲——兰陵萧氏也只愿享受萧氏父子当权后带来的好处,至于其他重担,谁打下的江山,谁去伤神。 自古国库亏空,要么掠之于民,要么掠之于商。 哪怕萧文辉的人设之下是沽名钓誉之辈,蝇营狗苟之徒,在不到万不得已或是找到背锅侠之前,不会明目张胆做出这种有碍他人设名声的事。 所以,他许以李光复滔天的权势,命他成立拱卫司,负责监察百官,捕谳狱等事物,助长宦官势力把持朝政,可以利用这炳剑铲除异己,敛集钱财,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一手养肥的李光复宰杀,遭受迫害的忠臣良将和分到肉、汤的人们不会记得是谁滋养了李光复的野心,赋予了他滔天的权势,只会记得萧文辉为民除害,众望所归,即为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 线很长,局很大,水很深,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亏空的国库也急需传说中的前朝宝藏来填补。 多方博弈,僵持不下的结果,自己撞到枪口上的天机门,这种游走于朝廷与世俗之间,不在江湖门派之中,既有技术又有钱的组织浮出水面,会成为目前这个阶段的小目标。 萧文辉的小目标。 天机门做得是有权有势大家世族或是坐贾行商有钱人的生意,因为生意的特殊性,交易双方甚至连保密协议都只是一种形式。 有权有钱的人不会跟外人说我哪个宅邸挖了密室存放金银珠宝和不可告人的东西,而天机门也确实做到了诚信经营。 刘肇怀的生意,确切来讲,不是门主闫炎亲自接的,比起谈生意,偏技术流的闫炎和族弟闫冰负责技术研发,对外招揽生意的是他们的族兄兼同门师兄闫海。 天机门是家族传承,也是家族生意,所有人都沾亲带故,分工明确也比较团结,这也是天机门能够延续这么多年的主要原因。 刘肇怀假借姜云洲的身份与天机门做的交易,官府律法也确实没有明文规定在大坝底下挖密道设机关犯法,于是等沧溟找上闫炎后,他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族人,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闫炎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才同家人商量对策,借着沧溟这条线试探朝廷这边对天机门的态度。 沧溟心知肚明,这么多年的朋友,也愿意配合他演戏。 于是,才有了今晚这出戏。 演戏给她看的。 她说沧溟将妹妹送到这里是赌赢了,也是告知他一个讯息,朝廷不会公开审理刘肇怀的案件,自然也不会向沧月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追责。 目前的结果,沧月不会被刘肇怀牵连入狱,也不会被缉拿归案,午门斩首。 但是天机门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正好国库空虚到临界点,萧文辉为此焦虑的时候,天机门自己撞上来。 若是前朝余孽同党的帽子扣下来,天机门无可辩驳,只能束手就擒。 株连九族,罚没家产,从此世上再无天机门。 或是主动将全部身家双手奉上,再答应为萧文辉效命,勉强能摆平此事。 每个人都在布局,每个人都是棋子,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误入谁的棋局,成为谁的棋子。 下棋的人只有两个,棋子却有三百六十一颗。 第284章 萧清月 圣旨送到公主府的时候,萧清瑶刚从香粉铺回来没多久,沐浴更衣去仪门前跪听圣旨,其中最重要的两个核心内容: 一、婚期定在五月初十,由礼部负责婚礼事宜,包括按照以往镇国公主的标准准备嫁妆、仪式和相关流程等; 二、因为萧清瑶的功绩,除了论功行赏时该有的金银财物外,另册封其母清河沈氏沈明珠为丽妃,赐居长春宫,在后位空缺的时候,负责执掌后宫所有事宜。 赐婚的旨意已经在同一时间一份送至赵府,一份秘密送至边关萧清瑶的外祖父沈岳那里,还有一份正大光明地送至清郡沈氏。 自此,沈岳、沈明珠出自十大世族之一的清郡沈氏,直接被萧文辉摆到了台面上。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清郡沈氏、沈岳以及萧清朗身上。 紧接着,萧文辉与沈明珠的‘爱情故事’被改编成好几个版本在民间疯传——深情帝王与冷清贵妃。 人们很容易被这类缱绻旖旎又富有传奇色彩的花边故事吸引,同村头王二狗和村尾李翠花今晚又滚了草垛一样精彩。 但有心人却觉得,这是一个信号,萧文辉之所以在此时此刻公开沈明珠与沈氏的关系,是为了替萧清朗铺路。 太子之路。 母族清郡沈氏虽然在前几年受到陇东李氏和刘肇怀的迫害,导致整个家族元气大伤,但身前有手握军权的外祖父沈岳,还有深受萧文辉独宠的母妃沈明珠,以及赫赫有名的皇姐萧清瑶。 萧氏皇族和清君沈氏两大家族的嫡子,成为太子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也就无人在意萧文辉的后宫又多了几位妃嫔,有孕且即将临盆的妃子。 萧清瑶将密报按在手中,沉吟片刻,丢到了旁边炭火正旺的茶炉中。 早春,比寒冬腊月还要冷上几分,刺骨的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将即将开败的腊梅吹落枝头,地上一片狼藉。 街上行人寥寥又匆匆,沿街的商户也少有客人光顾。 就是这样一个十分糟糕的天气,长靖却在门外禀报:平阳公主来了。 萧文辉登基时,被册封为平阳公主的萧清月。 因为母亲是陇东李氏李靳西的陪嫁丫鬟,家世不算显赫却也是仰仗李氏鼻息讨生活的世族,受了陇东李氏的牵连后,如今全族只剩下舒嫔和待价而沽的萧清月。 而保她们母女平安的护身符,是并不显赫的家世和萧清月名满天下的才女头衔。 这个几乎跟她没什么交情的姐姐,今日突然从宫中出来要见她。 “有请。”萧清瑶看着窗外残花落地的败景,开口道。 “是。” 隔了没一会儿功夫,门外的走廊中便传来三四个人的脚步声,两重两轻。 两个没有内力,不会功夫的普通人,还有两个身轻如燕,几乎听不到脚步声的练家子。 一步,两步。 长靖躬身在前引路,他身后正中站着一位宫装美人,浑身的书卷气和岁月沉淀下来的淡泊,将五官并不算太出色萧清月衬托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她眉目平和,像是带着一抹轻愁,细看却只是她远山黛眉和整体妆容给人的错觉。 萧清月的身后跟着两个身材纤细,看起来同其他宫婢没什么区别的侍女。 只是习武之人,无论是走路的脚步声和站、坐、行、卧的姿态都与普通人有很大的区别,从这些细节变化,很轻易就能让人看出端倪。 “二姐姐。”萧清瑶起身,像从前一般唤道。 第285章 萧清月的来历 同样是皇帝的女儿,是公主,看起来只是封号不同,但实际上却是与宫中妃嫔一样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包括郡主等王孙贵族的所有女性。 也就是说,不论是御尊护国公主还是如今的镇国公主,都不是一般公主能够轻易得到的封号。它代表着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个地位和影响力甚至大到可以监国。 除了继承权外,地位等同太子,所有太子的权利,镇国公主也有。 虽然只是不成文的规定,但镇国公主的特殊性是满朝文武及世族和其他阶级势力都认可的存在。 按照规矩,只是代表皇帝女儿的平阳公主,是要给萧清瑶行大礼的。 可萧清月微微倾身屈膝,只行了一个日常姐妹见面时的万福礼,“瑶妹妹。” 萧清瑶并不在意,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阴寒湿冷,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萧清月点点头,被两个宫婢簇拥着进了屋子。 宫婢替萧清月脱下防雨的披风,动作迅速又熟练的替她整理发饰、衣裙,不过两三息的时间,萧清月已经坐在萧清瑶对面净手了。 萧清瑶递给她一杯茶,看着她闻香品茗的样子,想起了小时候,几人一起在家塾修习八雅的日子。 还真是恍如隔世。 萧清月一声轻叹,赞了一句,“瑶妹妹烹茶的手艺倒是精进了不少。” “二姐姐说笑了,我这整日混迹军营,只有杀人放火,挖坑埋人的本事在精进,其他的……都忘了。” 萧清月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抬头仔仔细细将萧清瑶打量了一番。 因为是在公主府中见自家姐妹,萧清瑶穿得比较随意,外面青灰的大氅松松垮垮披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本来就比平常女子都要宽些的肩膀看起来更有型,里面是稍微淡一些的青色居家服,没有特别的花色,看起来柔软舒适。 她的头发披散着,还带着两分潮气,像是刚沐浴更衣过。 笑着说‘杀人放火,挖坑埋人’的时候,不见戾气,更没有变态杀人魔那种让人害怕战栗的感觉。 就像在京中长大的世族贵女在品评一首诗、一幅画、一盏茶。 “还是从前那个瑶妹妹。”人前乖巧伶俐,人后总会干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琴棋书画不曾懈怠,规矩一样到位,就是这样的小姑娘,会在自己的院子里上房揭瓦,不小心摔破脑袋。 抓虫子偷偷藏到她的梳妆盒里,看到她被吓哭的时候,一脸无辜的小模样,皮实又淘气。 也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七岁便远离父母亲族,被迫在荒无人烟的山中长大,只有暗卫和豺狼虎豹为伴。 很多关于萧清瑶的消息都是只字片语,却足够她为这个妹妹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成长线。 下场更惨,经历更传奇的公主,她在正史、野史,各种类型的小说、电视剧里看过不少。 萧清瑶不算最惨的,却让她这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灵魂深受震撼,刿目怵心。 经历过这些事情的萧清瑶,如今还能替大昭,替萧氏扛下这重担,萧家祖坟大概是开过光的。 是,没错,她是穿越人士,学历史的研究生。 小时候看电视把脑子看坏了,总幻想着有朝一日穿越到古代跟王孙公子谈恋爱、凭借自己古代和现代知识建立最伟大的商业帝国……而时刻准备着的结果是对历史文献以及文献之外的野史、传闻极度疯狂,长大后不但选了一个没办法好好就业的专业,还差点被骗去莆北嘎腰子。 醒来发现自己穿越成兰陵萧氏的世家贵女时,她的内心是狂喜的,差点儿就要跪求当时还不是庚王妃的李氏带她去寺庙烧香还愿。 那时,她才刚满月。 她得偿所愿了,真的穿越到古代,虽然跟她学的历史有些出入,但至少到兰陵萧氏建立大昭前,所有重大的历史时间、人物和朝代都能对得上。 带着现代知识和熟读历史书籍的优越感长大成人,成为了名满天下的才女。 青梅竹马的陇东李氏李贽、把她当作白月光一般的颐王世子段景怀,灵魂契合的吏部侍郎方霄…… 自己主动破坏与郡陵薛氏薛韧的婚事时,她还带着现代人的骄傲和自满。 在没有直面权力争斗和利益纷争带来的死亡之前,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与她一同长大的李夕芸全族被杀。 明明是饱读诗书,熟读历史的现代人,明明知道封建王朝的残酷无情,为了夺权,明争暗斗,同室操戈,同根相煎,手足相残。 等到昔日亲友半凋零,像翻飞的浪花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却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时,她才幡然醒悟。 可是,母族百十人,只剩下母亲和她了。 段景怀奔赴边关,李贽生死未卜,方霄在朝中起起伏伏,恐怕抱负还未实现便已经被家世显赫的同僚坑害。 就连这个自小在人后淘气的小妹妹,她笑着说‘整日混迹军营’的时候,背后又是怎样的辛酸血泪。 萧清月怔怔地望着萧清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脸上的愁苦、悔恨交织,最后竟流下一行清泪。 第286章 苦差事 屋中除了茶汤煮沸翻滚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萧清瑶也没开口劝慰,只由着萧清月无声落泪。 直到长靖的声音在廊外响起,“殿下,兵部侍郎沈聪求见。” 这才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萧清月惊醒,她用手帕随手擦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刚想开口,却被萧清瑶摆手打断了。 “请沈大人去书房直接核对名册便是,哦,还有暗卫的名册,就在军队名册旁边的盒子里,让他先查验,有问题再同我说。” “是。” 萧清月抿了一下嘴角,她知道,这是在移交兵权和军队的名册、帐目。 不知道为什么,‘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在她脑海中来回翻滚。 她的目光对上了萧清瑶的狭长凤目,目中平静无波,没有不甘和怨怼。 这样的萧清瑶…… 萧清月笑了,“阿瑶,我今日来,是为你添妆的,婚前这段时间……”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两名宫婢,“又要交兵权,又要操心婚礼的事,怕你到时候忙乱,就想先将礼物送来。哦,宫内还在查验,估计要……” 萧清月转头看向其中一个宫婢,“几箱书本,要查多久?” “启禀殿下,从宫中送东西到宫外,大概要……一个月左右。” 萧清月的笑容更盛,‘嗤’了一声,很明显的讽刺,“阿瑶……移交兵权的相关事宜需要多久?” 萧清瑶看了她一眼,答道:“三日。” “我也就不问这三日需要查验多少东西了,万一被扣上刺探军情,谋逆造反的帽子,萧氏皇族哪怕再添两三个……都不够填坑的。” 萧清瑶十分意外的看向萧清月,不过有些年头没相处,那个只会悲春伤秋的才女居然学会了明嘲暗讽,当初与贵女们争辩的时候,她可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开口闭口必须要拽文的。 还有,前脚刚得知萧文辉要新添子嗣的事,后脚这位二姐姐便将消息连同具体数字,光明正大的捅到她面前。 两名宫婢没有作声,至于回去以后如何向宫里人转述或者交代,萧清月恐怕有自己的打算。 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在公主府用完午膳,又在府中用了下午茶,临近傍晚宵禁之前,萧清月才带着两个宫婢回宫。 兵部侍郎沈聪带着几个兵部的人在书房待了一整天,萧清瑶吩咐厨房为他们准备了茶水点心、午膳晚膳,还将六个美艳宫婢派到书房听候差遣,事事周到、妥帖,直到萧清月离开前一刻,他才带着属下告辞。 出了公主府的大门,沈聪在门前驻足回望,听他手下得力干将抱怨萧清瑶不肯露面,是瞧不起他们兵部的兄弟。 “她在阵前杀敌,将东夷赶出大昭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抱怨镇国公主的待客之道? 沈聪看向其余几名下属,他们一个负责兵将的叙功、惩处、抚恤;一个负责军需武器、甲胄、羽箭等武器的调配保存,还有一个是战马和后勤运输以及修理城郭、沟渠和树渠等工事工程的掌固。 也难怪原本该本该抢破头的差事会落在他身上,也明白萧清瑶不直接出面的原因,其实是在避嫌,也是怕他下不来台。 兵权移交是什么? 除了叙功、惩处、抚恤,清点武器、甲胄数目外,还要查验整个军队的账目使用情况,朝廷拨的军费和粮草数目核实。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除了巨鹿之战那次少量的军需拨款和粮草配置以外,所有的军需费用都是萧清瑶抢来或是用自己的嫁妆、食邑和丽妃的嫁妆省吃俭用省出来的。 嫁妆清单包括:卖了多少钱?用在哪里?买了多少针线?每一笔进出都明明白白记在账册中。 马匹——东夷或是沿路清剿山匪、水匪时缴获的; 军装——东夷或是沿路清剿山匪、水匪时缴获后临时改的; 粮草…… 巨额的数目款项,光是相关的账册就装了整整十箱。 这要是传出去,别说萧氏皇族和当今圣上了,整个大昭都会沦为五国的笑柄,遗臭万年。 第287章 好家伙 第二天一早,萧清月的添妆礼——四十箱书稿和兵部侍郎沈聪一前一后进了公主府。 萧清瑶换了一件月牙白的大氅,站在回廊中看着长靖带着人清点书稿。 沈聪在距离萧清瑶三步远的距离站定,躬身行礼,“臣,兵部侍郎沈聪,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罢。” “谢殿下。” 就安静了,谁都没再开口说话。 沈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萧清瑶也不急,甚至在长靖清点书籍,登记造册的时候,随手翻开了几本。 《史记》、《天衡论》、《九州记》、《万象志》、《神农典》…… 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 甚至还有……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东西。 就在萧清瑶随手翻开一本标记着《河防录》的书册时,里面的内容与印象中真正的《河防录》大相径庭。 《河防录》,顾名思义,详细记录了大昭境内几处着名河流的地理特征、水文地理和水利工程等内容。 甚至还附有河道治理的理论方法,如修筑堤坝、疏浚河道等。 包括水流流量公式p = a x n,其中p代表流量,a为横截面积,n为流速。这个公式用于计算水流通过特定横截面的量。 只是萧清瑶掌握的现代知识和公式,与《河防录》内明显是后来添加的内容有些区别,比如正确的流量代表是q,v代表流速。 看起来只是细微的差别,但整个理论架构却需要重新定义、推演。 萧清瑶以为是萧清月写错了,直到又翻过几本书后,她才确定,萧清月夹带的私货不是写错了或是记忆偏差。 是……萧清月大概跟她来自不同的时空,就类似于平行世界那种概念,很多理论知识雷同,却也有很大区别。 不是试探,最后像是怕她看不懂或者不明白,又将相关的理论知识附在后面几章。 但凡涉及到理科,萧清月表现出来的感觉就仅仅只是照本宣科的搬运工,没有加入自己的看法或者见解。 文科或者更准确点说,是与历史相关的知识,她会把所有历史与现代知识融合,从治国之策到通商办法,从政治到经济,再到文化、民生等等,方方面面都写在了相对应的孤本中,或是插在书页或是在文末,还有不少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书皮和内里的内容完全不同。 这些治世之道,随便流出一本,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更别提这么多箱子里还不知道夹带了多少私货。 萧清月把所有她能记住的现代储备知识都默写下来,以这种方式交给了她这个不怎么相熟的妹妹。 好家伙。 这小妞是怎么想到以这种方式把身家性命送到别人手里的? 她真的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吗? 野路子,绝对的野路子,可比她的胆子大多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萧清瑶已经抽丝剥茧,大概有了一个概念:萧清月在平行时空的现代,可能是个文科生,学历史或者对史实有深入研究得学生,没出过社会,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学生。 “殿下。” 萧清瑶很想扶额,但却只能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书放回箱子,回头看向站在长廊中的沈聪。 第288章 沈聪 沈聪长得很兵部。 高高壮壮,孔武有力的大叔,倒是比他那个文弱书生模样的顶头上司——曹禺,更像兵部的高官。 虽然大昭的兵部没有兵权,很多中高级官员都是当权者的心腹,多出自皇室亲族旁支,或是由地方推举选拔后,再通过吏部的吏考、功绩任命。 前者并没有上阵杀敌的经验,也没有系统学习过军事知识。倒是通过功绩升迁的少部分官员,至少在升职前,有过带兵剿匪或是从事相关工作的经验。 就比如沈聪,他的履历就很丰富,在地方担任游击官(镇、县武官)时,既有剿匪经历,也有管理地方军务的经验。 当初陆翊为了整治破坏营商环境的毒瘤,肃清重要交通枢纽和镇县附近的匪患,曾与很多沿路的地方武官打过交道。 沈聪也是其中之一。 他是真正底层出身的普通百姓,三代贫农,靠着家里的几亩良田养活了几代人,机缘巧合从山匪手中救了县令的家眷,县令感恩戴德,许他一份县衙的差事。 从目不识丁,只有一身蛮力的庄稼汉,到县衙衙役,再到如今的兵部侍郎,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几乎是同大昭一起成长起来的。 至于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会升迁至兵部任兵部侍郎,倒也不是上面的人真的知人善用。 按照陆翊移交给她的,关于朝廷官员的资料以及批注,用通俗易懂的糙话讲: 每个部门总得有几个真正干事的人,既能干还能留着背锅。 这个老实能干的背锅侠,哦,不,兵部侍郎站在廊下,向萧清瑶作揖行礼,“殿下,移交事务,暂时……可能,延期一些时日。” 他大概实在说不出兵部账面上的款项不够填她的账,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却是:前面萧清瑶用嫁妆垫付的军费暂时只能报销三分之一,兵可以先不收回来,但按照规矩,此次与西戎一战所收缴的马匹、军需武器等必须要清点上缴兵部,由兵部保存。 再直白一点就是:我没钱,先给你点零头意思意思,你也别声张,兵我可以先不收了,毕竟现在没有战事,短期内也不会有战事,却还要花钱养那么多士兵,但是这次收缴的战利品,按照规矩比例还是要上缴朝廷的。 “也行。”萧清瑶倒是好说话,“麻烦兵部的谁打个欠条,兵部大印、官印,签字画押……哦,我倒不是斤斤计较,毕竟身为大昭的公主,萧氏皇族,食朝廷俸禄,得百姓供养,让我拿出母亲自小给我攒的嫁妆养兵打仗也是应该的,毕竟……我也姓‘萧’,是父皇的女儿,理应为朝廷,为父皇分忧,只是……。 萧清瑶指了指萧清月刚送来的添妆礼,箱子上还应景的贴着龙凤呈祥的‘喜’字。 “你瞧,眼瞅着婚期将至,本宫虽贵为公主,可也算是嫁作人妇,为了今后夫妻和睦,早生贵子,我怎么也得给驸马一个交代,咱不是没有嫁妆,都压在兵部了。相信赵大人和驸马能理解,也会体谅的。” 国库的虚实,她知道。户部有多少钱拨到兵部,兵部账上有多少钱,她也知道。 她都知道的事,作为一国之君的萧文辉怎么会不知道? 朝廷再如何艰难,也不应该由她负担,既然由她负担了,就不该既想要她交出兵权,又要她自己出钱养兵打仗,打赢了的战利品还得上缴,若是真能填充国库,用在百姓或是民生建设上也就罢了,可……事实呢? 萧氏皇族有钱、世族有钱,就连萧文昭、萧文辉,甚至晋王萧文滔的一处私邸密室都藏了那么多金银珠宝,只有国库没钱。 陆翊刚接手户部没几年,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如此恶劣的大环境下让亏空多少年的朝廷扭亏为盈。 别说兵部,就连国库都在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系。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不是陆翊在户部运作支撑,恐怕萧文昭时期就已经山穷水尽了。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治国安邦的本事,又何苦去抢这个位置呢? 第289章 父与女 君与臣 萧清瑶在公主府中做了什么事,见了哪些人,昨日同萧清月说了什么话,没有见兵部的人,甚至连烹得什么茶,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事无巨细全部呈到了宫中。 一日一报。 今日,沈聪刚走出公主府,萧清瑶与他的对话,甚至两人站在哪,什么姿势、表情、语气,已经一字不差的送到李光复,或者说是萧文辉手中。 萧文辉却只是笑了笑,“她这哪里是让兵部给她写欠条。”分明是想让他亲自给一个交代。 让父亲给女儿、国君予臣子一个交代。 天天不重样的搞些事情出来,不是明嘲就是暗讽。 昨天的萧清月,今天的兵部。 这就是自小锦衣玉食,被他供养长大的女儿,予她崇高的地位和享不尽的荣华。 平日里一副谦逊恭良,看似事事以国家、百姓为重的样子,到头来居然以这种方式羞辱父亲,忤逆君上。 “公主殿下……终究是女子,看重嫁妆,爱重驸马,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李光复低眉顺眼立于桌案旁,看着萧文辉手中的密报被捏皱了一角,不动声色的垂眸敛目。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李光复有些迟疑,似乎在斟酌将要出口的话是否妥当。 “说!” “驸马的门第……确实低了些。赵大人清正廉洁,四时八节冰炭孝敬一概不收,俸禄不但要养活家中妻儿和寥寥几个仆从,还要接济穷苦百姓……听说为了贴补家用,给自己和家中小妹攒嫁娶的嫁妆彩礼,驸马自幼时起便接些字画揭裱修复等活计……殿下大概是想多些嫁妆,多给驸马贴补些,迎亲时也说得过去。” 赵家的信息,很久之前,萧文辉已然知晓,只是当时关心的侧重点不在这里。 放下手中密报,将当初萧文昭赐婚萧清瑶的前因后果又重新想了一遍。 是了,萧文昭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钧是纯臣,在朝中可谓是人嫌狗厌,哪怕他夫人裴冉出身雁门郡裴氏,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姐,否则怎么会允许她下嫁赵家这样的门第? “他赐婚的时候,你也在。” 李光复自然知道萧文辉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弯腰恭敬道:“是。” 虽然萧文辉没有开口言明,李光复却是揣度人心的好手,略微斟酌后,继续道:“那位……对殿下,曾起过杀心。” 萧文辉抬头看向李光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恐怕是觉得殿下不好掌控,忌惮大于信任……后来,不知为何,他突然派人打听适婚能婚配的驸马人选,从百十人中,选中了赵钧之子。” “赵震……?” “赵震霆。” “除了白身,平日里做些杂事补贴家用,还有什么?” “性子寡淡,不通世务,独来独往,不善言辞也不喜交际,甚至……天生不喜人碰触。” “不喜人碰触?” “是,自懂事起,父母亲友,谁都不能碰。” 萧文辉啧啧称奇,继而又想到了男女之事,也就不再深究萧文昭当初赐婚的真正用意。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萧文昭对萧清瑶起的杀心。 忌惮大于信任吗? “你去,告诉曹禺,就按照她的要求办,欠条、官印,想要什么给什么,账目继续对,该上缴的马匹、军需,还有黑油和火硝……一样不得少,若是账目或者上缴的东西有任何问题,即刻以私吞军饷、虚报军功的罪名将她及其标下将领全部羁押归案。” “是。” *** 于是,兵部暂停了一天的工作,在第三天又重新续上了。 沈聪带着兵部的兄弟,还有兵部尚书曹禺同意核账后签字画押打欠条的承诺书,继续在公主府的书房中核对萧清瑶的军中账目。 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账目核对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要等到边关押送缴获的马匹军需回京后再继续。 双方都没再主动提及交接兵符的事,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除了功绩较为突出的几个将领和千余名士兵外,余下那些士兵的粮草军费依然由萧清瑶个人承担,兵部既不收编也不负责供养。 第290章 作梗 “李光复。” 阑干外,夜色笼轻烟,垂柳吐新枝,夜风温柔,轻轻拂过枝头的海棠花,散发着恬淡的清香。 屏风半遮,却遮不住酒香四溢,月光倾泻而下,照进水榭的几缕散光中,萧清瑶的身形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暗处的手中,捏着一把青色的老酒壶,肆意的酒香便是从她身上蔓延至水榭外。 水榭一隅,不见光的暗处,刚才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宫婢的事,是李光复直接安排的。萧文辉的本意是派人来监视您的一举一动,每日一报您的情况。兵部的事亦是如此,李光复在故意挑拨您与萧文辉,与朝廷的关系。” 风乍起,吹皱一池水,吹得花丛中的草木花朵沙沙作响。 隔了许久,萧清瑶才晃了晃壶中酒,开口道:“安全起见,等擅长制毒和解毒的人随送马匹和军需的队伍抵京,让他给你重新切脉,确定你身上的毒后,再给你解药。” 一息、两息、三息后,暗处那道黑影似乎默认了与萧清瑶的交易,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原地。 等那道气息彻底消失在水榭后,萧清瑶又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高声道: “美景、美酒,只差美人了。” 长靖的声音在水榭外响起,“是。” 过了许久,春风卷着香粉和熏香的味道,连同轻巧的脚步声一起出现在水榭外的花园小径处。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六名宫婢或是捧着琴或是抱着琵琶,箫、笛、瑟基本齐活了。 她们身上穿着赤橙黄绿青紫六色宫装,像是借着月色误入人间的仙子,让没什么灯火照明的水榭瞬间有了光。 “殿下。”行礼的姿势都格外好看。 啧,皓齿娥眉,伐性之斧。古人诚不欺我。 “《海棠春宴》?”萧清瑶点了一首京中乃至宫中当下十分时兴的歌舞曲目。 “是。” 水榭的屏风被撤了下去,整个厅堂瞬间敞亮了不少,也让六人看清了萧清瑶的模样。 她披散着头发,十分随意的斜靠在一张宽大的贵妃榻上,一件银红的大袖宽袍,领口大开,露出一截锁骨,就在锁骨靠近胸前汹涌波涛的位置,似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曲折,若隐若现…… 袖口随着她喝酒的动作滑落至小臂手肘,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纤细白皙,小臂的线条不似男子那般粗壮刚猛,却充满力量感。 她赤着足,随意踩在榻边。 有种漫不经心,放浪形骸的洒脱,又带着十足的贵气和上位者的冷漠疏离。 与笑眯眯同她们说要絮棉花,喊她们一起早起跳舞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为首的宫婢玉莲先是一呆,随即敛目不敢再看,只心中上下打鼓,久久不能平息。 是了,这才是手握重兵的镇国公主。 没一会儿功夫,原本安静的水榭霎时热闹起来,咿咿呀呀,似有歌声绕梁,倩影婆娑。 海棠初绽,繁英破寒,芳华竞相,彩云环绕。天色清和,远山青黛;流水潺潺,鸟语盈耳。群芳虽盛,海棠最娇,粉面凝露,轻盈欲滴,宛若惊鸿,韶华正好…… 第291章 流言蜚语 “哎~你听说了吗?” “啥?啥啥?” “就东面那个~,老张头面馆后面那条街,最近可是热闹的很。” “你是说,好多穿官服的人,每天进进出出那事儿?” “对对对。” “哎,我可是听说了,上面在查那位的账目,说是私吞军饷、虚报军功呢……” “什么?你别瞎说,那可是骁勇善战,心系百姓的镇国公主啊~功绩和作为都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会虚报军功,私吞军饷呢?” “要不说自古皇家无亲情啊?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我跟你们说哟~” 晌午,正是酒楼饭馆热闹的时候,京师有名的小餐馆,因其价格公道实惠,菜色花样繁多,深受周围邻居乃至京城老食客们的喜爱,整个大堂人声鼎沸,桌与桌之间只留着一条狭窄的过道方便小二传菜。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老熟人,等着上菜的功夫,桌与桌之间的食客还能趁这个功夫聊上那么几句。 而最近京城中,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最多的话题便是镇国公主府进进出出的官员和风言风语。 “哎嘿~隔壁的老哥哥们,你们都说错了。”旁边一桌的小年轻听了半天的墙角,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们的八卦,“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一副万事通的模样,似乎真的知道事情的真相一般。 见周围几桌人的目光被他的话头吸引了过来,他瞬间挺直了腰板,只差手握惊堂木,拍案说评书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故意压低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啧~王二蛋,别卖关子,赶紧说~” “好好好,别急呀~别急!话说呀,这镇国公主身高八尺,孔武有力,每顿不但要吃八个馒头,两斤肉,青春正盛,风华正茂的她~还~” 说到这里,王二蛋嘿嘿一笑,露出一个大家伙儿心照不宣的表情后,“你们只看到有身强体壮的官员进出府邸,却不知呀~这公主府一到晚上就有歌舞嬉笑声传出,《春闺怨》知道不?就这种曲子~哎哟,羞死个人……” 他说到兴起时,直接闭起眼睛,做了一个少女娇羞的鹌鹑模样,却不知随着他的话音刚落,原本嘈杂的小饭馆霎时安静下来。 就在街坊邻居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筷子拍打桌面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众人好大一跳。 紧接着,一道男声从饭馆的角落处响起,带着三分恼、七分怒,像个老学究般开口训斥道:“安敢妄议!镇国公主,血洒疆场,何其英勇?汝等坐于堂下,身无寸功,不思自省,反以轻薄之语辱人,岂非大谬?殿下为国效命,功在社稷,何至为汝等诋毁?妄言人非,是为小人之行,君子所不为……” 众人纷纷向角落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了大半天的男人看去。 一张小桌,面对面坐了两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一高一矮,两人皆是中规中矩的书生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拍筷吐槽的书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的,满脸通红,瞪着王二蛋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只是还没等他再发作,旁边其他街坊邻居也再开口为萧清瑶正名。 “是啊,公主殿下小小年纪便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你怎么能这样诋毁她?” “对呀,咱们能坐在这里吃饭喝酒,过这么久的太平日子,那可都是拜殿下所赐,王二蛋你这么胡扯,也太过分了。” “就是就是。” “胡说八道,什么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当年殿下巡游,我可是见过殿下的,殿下年纪虽小,却貌若……” 一时间,王二蛋成了众矢之的,差点儿没被街坊邻居的口水淹死。 小饭馆中这才逐渐又热闹起来,而方才那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已经走出饭馆。 赵震宇吹胡子瞪眼,还是觉得气不过,刚想伸手抓赵震霆的衣袖,才想起他不喜人碰触的毛病,便改抓为反身拦住他的去路,“你怎么回事?他可是在诋毁你未过门的媳妇儿,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这~你都不生气吗?” 赵震霆的视线却越过比他矮一些的赵震宇,看向他身后。 “诋毁我什么?”萧清瑶就站在三步开外,看了看背对着她的男子,又将视线上移,对上赵震霆古波无澜的双眸。 第292章 再遇 “就说你五大三粗一顿吃八个馒头、两斤肉,还夜夜笙……”赵震宇突然顿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他先是朝赵震霆挤眉弄眼,似乎是想确认刚才那道女声是不是他的错觉,又像是在确认他身后,是不是他想的那位…… 却注定等不到答案。 反正赵震霆不会给他任何反馈,也因为,萧清瑶已经靠近他们,越过赵震宇,在赵震霆身边站定。 “这位是?”她面向赵震宇,问得却是赵震霆。 “兄长,赵震宇。” “兄长。”她倒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的打了声招呼。 可苦了赵震宇。 一时被萧清瑶的样貌冲击,一时又被她口中的称呼吓到。 他心里还在想着五大三粗,八个馒头呢。 说实话,别怪他先入为主,前些日子三叔骗~咳请他过来的理由实在太不着调,像是不会洞房真的就要被萧清瑶打死一样。 你想想,赵震霆虽然是书生,但生得人高马大,能把他打死的萧清瑶,又能矮小瘦弱到哪去? 那可是骁勇善战,提着东夷王子的头奔赴关外的镇国公主! 结果呢? 谁都没告诉他,萧清瑶是这样婶儿的。 “哎~哎~”赵震宇回过神来,反应迟钝的作揖,应了两声,一时不知道该开口唤殿下,还是唤她弟妹。 “这时候,怎么在这儿?” 倒是不用赵震宇再纠结了,萧清瑶直接转移了话题。 “修补的字画交还店家,带兄长采买京城的特产带回老家。” 赵震宇一脸震惊的看向赵震霆,从来没见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而且……修补字画这种事,真的可以跟未婚妻说吗? 尤其是……‘画’?她知道是……画那个吗? 萧清瑶似乎并不意外,且早就知晓他在做修补字画补贴家用的活计,因为她的关注点,在‘采买特产带回老家’这件事上。 “这个时候回家,兄长不留下吃杯喜酒吗?” 对于赵震宇来说,这是一个次很新奇的经历,跟传说中的人物话家常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人……居然是他堂弟的未婚妻子? “哦,是这样的,族中几位女性长辈晚些时候确实要来京城观礼。我这个时候赶回去,也是为了护送她们进京。你是不知道,这路上的匪患虽然少了许多,但还有不少流民到处流窜~前些日子那赵子……”赵震宇见萧清瑶如此亲切自来熟,一个不小心说顺溜了,居然将话题扯到匪患和前些日子赵子易逼近皇城的事。 这跟当着主人家的面吐槽人家家门口治安管理不好有什么区别? 对于萧氏一族来说,国事即家事,尤其萧清瑶的身份,不说上阵杀敌和剿匪算是她的份内事,但确实是萧氏皇族的责任和义务。 “兄长说得是。”她承认了,却避开国事不谈,依然将话题圈在家常的范围内,“家中长辈不远千里来京城观礼添福,衣食住行本该由我们负责操持,倒是累得兄长替我们操心了。” “啊?”这~这么能说会道,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况且,家中那几位长辈还当真不是特意跑来观礼添福的,就单纯只是凑热闹,想要亲眼见见他这个兄弟成亲的‘旷世奇景’。 “这样吧,兄长何时启程?日期若是定了,我派几个拳脚利索的护卫一起接几位长辈进京观礼,如何?” 看似是商量,实则已经拍板定案。 人家这么客气,还这么体贴,你怎么拒绝? “我……”赵震宇看向赵震霆,却见这位好弟弟既不看萧清瑶也没看他,就只是垂眸站在那里,像个挂件配饰。 萧清瑶的挂件配饰。 后来究竟如何收场的,赵震宇已经云里雾里,有些记不清了,只依稀想着萧清瑶知道了行程日期后又寒暄了几句,便转身进了他们刚出来的小饭馆。 赵震霆就这么目送他的未婚妻……走了?! “她她她~” “慕名而来,吃饭。” “你你你~” “走吧,还要采买毓芳斋的糕点。” “?!”这~他~娘~也~可~以~吗? 这么看来,不会洞房,打死就打死吧!抛开萧清瑶的身份本事别的不谈,单这姿容气度,第二天再换他十个八个驸马,也一样有人抢破头。 第293章 纯属巧合 出府前,萧清瑶正带玉莲等人整理萧清月送来的‘添妆礼’。 最近几天,除了早起练舞活动筋骨,晚上观舞听曲陶冶情操外,白日空闲的时候都用来整理萧清月夹带的私货,从中挑选出几本典型,由她亲自抄录整理重新装订成册。 而其他寻常古籍孤本,则分别由玉莲几人抄录成册。 这一点,倒是应该感谢李光复,给她送来的宫婢,不但条正盘靓、能歌善舞,还识文断字,尤其一手漂亮的小楷,不用来抄录名家孤本还怪可惜的。 于是,六名宫婢的日程安排比她还满。 至少她临时决定出门打牙祭的时候,六人还在藏书阁中抄录古籍。 能在这里遇到赵震霆,纯属巧合,毕竟他的活动轨迹十年如一日,除了府中便是几家常去做兼职的书斋、古玩店。 打完招呼,与赵震霆分道扬镳后,萧清瑶便进了依旧热闹的小饭馆,关于她的话题也接近尾声。 那个差点儿被街坊邻居用口水淹死的王二蛋儿又同街坊争辩了几句后,嘴里叼着一个牙签恰好与进店的萧清瑶擦身而过,都没认出,这就是他刚才编排八卦过的女主角。 萧清瑶只瞥了他一眼后,便由店小二招呼着坐到了角落里,继续听街坊邻居谈论被挑起的话题。 “……最近怎么回事?总会听到一些关于镇国公主的流言蜚语,不是勾结前朝余孽就是虚报军功、私吞军饷。” “哎,还真是,你不说,我都没注意。” “是啊,我前几天在望月楼宴请亲朋也听到隔壁在议论这件事……” “都说无风不起浪,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上阵杀敌本来就是男人的事,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待在宫里享福就是了,偏要去掺和爷们儿干的事,整日与那么多将军士兵混在一起,指不定有什么呢?” “好了好了,别说了,说来说去都是上面的丑闻,谁又比谁干净呢?咱们老百姓本本分分过一天算一天,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对~对,快吃吧,今天的春笋不错,来~” 小饭馆中安静了一瞬,才逐渐恢复方才的热闹,只是话题已经换成了个各家的家长里短,没人再提起萧清瑶的事,也不知道此刻她正坐在角落里,同他们一起吃春笋。 也亏得赵震宇吃完离开了,若是让他听到这番言论,指不定又要念多少之乎者也,教化百姓。 可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只要有口饭吃,谁当皇帝,谁去打仗,输了,赢了,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毕竟,百姓们的艰难困苦,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像萧清瑶这样的皇亲国戚和世族造成的。 这一代人,身边发生的是强权和上位者的剥削、压榨,是流寇的抢夺和骚扰。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大昭的内部矛盾,并没有亲身经历过真正的国破家亡,也无法体会,更不需要去感同身受,那些真正为国为民的将士们在场上的经历和遭遇。 将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着大昭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时,那些用自己的身躯去挡住敌人的铁骑时,抱着什么样的决心。 也不明白像公主这样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人为什么要上阵杀敌。 萧清瑶叫了一荤一素,只安静的吃着碗里的饭。 第294章 戏精 萧清瑶是自己出府的,连长靖都没带。 可她知道,就在四周,或明或暗,至少有十余人跟着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明面上她是自由的,哪怕兵部的人正在她府中核对账目做交接,哪怕萧文辉怀疑前朝宝藏在她手中,想尽办法在试探她。 有很多人不希望大昭内部和睦,浑水摸鱼,作壁上观。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倒是愿意配合多搞些事情出来,也不介意名声受损满街都是她的黑料。 从小饭馆出来,春日午后,正是和风丽日,繁红嫩绿的好时节,她也不急着回府,沿着贯穿京城南北的泾河一路向东南。 垂柳依依,春日熙熙。 一副繁荣昌盛的景象。 “远远看着像你,走近了再看,还真是。” 泾河的河道平均宽度三十至五十米,不但与城外的护城河相通,还与京城近郊最大的湖泊,唐扬运河流域分支的吞吐湖——玄镜湖交汇。 很多世族官家的家眷和才子佳人最喜欢的活动之一,便是自城内泾河登船,一路泛舟游至城外玄镜湖,沿路的繁华街景和山重水复,倒是给很多人提供了创作灵感,也出了很多传奇故事和花边新闻。 女子头戴华丽的帷帽,被两名打扮富贵的侍婢簇拥着站在河边。 见萧清瑶向她看过来,便伸手扶着其中一个侍婢的小臂款款走向河道边,垂柳下。 萧清瑶垂眸扫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后透过轻纱珠翠点缀的帷帽对上萧清莲圆润的脸。 萧清莲同身后的侍婢一同俯身行礼,幅度不算大,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也不算太打眼,“吃了吗?要不要一起游湖?” 她抬手朝身后比划了一下,就在不远处的河道岸边,停靠着一艘两层高的游船,游船不算大,足够容纳四五户人家的家眷侍婢。 船头和船身的位置清楚的标示着琅琊王氏的族徽,游船二层的窗户微微敞开,几抹艳色在窗后探头探脑。 兵部在查她,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秘密’,八卦又爱听墙角的萧清莲不可能不知道,这种特殊时期,这个每次找她都带有目的性的永宁公主不但敢当着琅琊王氏家眷的面主动找她打招呼,还表现的如此热络。 “刚吃完。”她瞥了一眼河道边停靠的船,“看起来像是家族聚会,我一个外人,恐怕多有不便。” “哎~你我本家姐妹,怎么能算外人呢?”萧清莲话里话外倒是热情得很,若是按照常理,真正要好的姐妹早就连拉带扯,手拉手互诉衷肠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人之间还能塞进去一个壮汉的距离。 大概是觉得演得确实不像,萧清莲终于主动靠近萧清瑶,并拉住她的衣袖,笑道:“别说现在咱们不是外人,等王謇的堂弟同驸马妹妹议亲成功,咱们可都是亲上加亲的一家人咯。” “夫人。”另一旁没有扶住萧清莲的侍婢突然向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一副毕恭毕敬伺候主子的模样,但已经犯了忌讳。 主人家说话,她贸然插入,可大可小的事,就看追究不追究了。 萧清瑶看了萧清莲一眼,尽管隔着轻纱珠翠朦胧不清,却还能辨识出她丰富多变的面部表情。 萧清莲在对着开口提醒她的侍婢翻白眼。 “许久不见,倒是不记得堂姐身边有这么没规矩的侍婢。” 萧清莲的眼睛瞬间一亮,白眼也不翻了。 这戏精一秒切换成诚惶诚恐小可怜儿模式,“殿下恕罪,是妾身管教无方。” 第295章 牵扯 自七岁离京到现在,近十一年的时间,京中很多世家、官宦的后宅家眷,几乎很少人见过萧清瑶,哪怕逢年过节或是大型盛典,也都是盛装后匆匆远观。 别指望一个刚从王氏姻亲旁支挑选出来,力争给王謇,也就是萧清莲的夫君做妾的侍婢,会认得眼前这个素面朝天的年轻女子就是当今的镇国公主——萧清瑶。 等萧清瑶目送三人离开,还没等她们登船,那个言行冒犯的侍婢,就已经被萧清莲身边的小厮捂着嘴拖走了。 用一条消息,换萧清瑶一句话,除掉一个碍眼的准妾室,犯不上善妒。 以萧清莲的能耐,必定会将人哪来的送回哪去,还能不着痕迹的将屎盆子扣在她头上。 琅琊王氏虽不至于惧怕、忌惮现在的她,但为了一个侍妾追根究底,倒也犯不上。 只是一次、两次尚可,三次、四次呢?再用什么借口阻止王謇纳妾? 比起操心萧清莲,她更关心的是…… “议亲吗?”琅琊王氏要求娶赵震霆的妹妹。 这消息,挺重要。 至少,在此之前,她确实不知道。 若真是琅琊王氏求娶倒还好说,怕就怕……这些小动作背后,都是受人指使,只为了能够掣肘她。 *** 是夜,赵府。 裴冉料理完手头的事,只是去隔壁沐浴更衣的功夫,内寝的梳妆台上便多了一张扎眼的字条。 她先是一惊,站起身四处打量片刻后,未见异常,也没敢声张,只踌躇片刻,便小心翼翼将桌上的字条打开。 寻常读书人家都会用到的毛边纸,纸张不大,对折展开只有龙飞凤舞六个字——琅琊王氏议亲。 这字迹,裴冉熟悉。 很早以前,萧清瑶送来婚书让儿子选择的时候,她就知道暗卫的事。 一是为了护他们赵家周全,二是……算了,不能奢望她儿子会主动同萧清瑶传递消息。 当时没怎么在意,自那以后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身边有暗卫出没的痕迹,直到……此刻。 “来人呐!” “夫人。” “去书房叫老爷来。” “是。” “等等……让震霆也过来,就说……要同他商量与公主大婚的细节。” “是。” 没一会儿功夫,赵钧同赵震霆一前一后来到后宅,裴冉专门料理家事的小院儿。 她也不多废话,直接将手中攥着的字条展开,当着父子的面平铺在桌上。 “这是?”赵钧凑近,疑惑道。 裴冉将见到这张字条的经过简单的描述了一下,最后得出结论,“……家中能议亲的,只有阿甄了。” 赵钧眉头紧蹙,结成一个明显的‘川’字,“琅琊王氏?他们不是不与外人通婚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家世背景连寒门都够不上的耕读人家。 裴冉冷哼一声,“嘁,他们以前还不与皇族联姻呢!” “若真是琅琊王氏来求娶,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是了,我又不怕得罪人。”赵钧没有多想,屁颠屁颠的一路小跑过来,气儿还没喘匀呢。 裴冉闭了闭眼,懒得同这个缺根筋的老头子掰扯,若真的这么简单,萧清瑶恐怕也不会特意写这张字条用这种方式送过来,还是越过赵震霆,直接送到她手里。 “避人耳目,送消息去裴氏,现在。” 赵震霆点点头,“燕九。” ‘吱嘎’一声轻响,又像是窗户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 下一瞬,一道黑影自房中的梁柱后闪身而出,“公子。” 别说赵钧,就连早有准备的裴冉,都被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黑衣人吓了一跳。 赵钧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还没送到嘴边,就被吓得一哆嗦。 手一抖,茶杯顺势滑落,眼瞅着就要落到地上闹出好大的动静时。 他只觉得周身一阵风吹过,刚才还离他有些距离的黑影已经近身接住即将落地的茶杯,四平八稳,连滴水都没有溅出,原封不动的递还到他手中。 “~谢,谢谢。”赵钧目瞪口呆,只凭本能道谢。 裴冉却因为这一幕,想的更深,更远。 只是眼下的正事事关女儿的一生,并不敢多耽误,从怀中掏出裴氏特有的信物交到燕九手中,“让我的兄长备一份婚书。” “是。”燕九将信物接过,眨眼的功夫便自房中的暗处消失无踪。 赵钧这才自懵逼中回神,踌躇了一下,迟疑道:“你们……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 他指的是萧清瑶和裴冉。 倒也不是说他不关心女儿,只是这一个、两个如临大敌的架势,让他有些搞不懂了。 裴冉却轻叹一声。 第296章 大婚前(一) 一般情况下,像这种消息萧清瑶只需要让暗卫带句话,让他们提早有个应对的办法,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即可。 可如今这短短六个字,却有许多层深意。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萧清瑶很重视这件事,且大概率是因为她的原因才促使这件事发生,并愿意配合赵家的意思替他们善后了结。 琅琊王氏自王赟死后,王家的实力已经有所衰减,时至今日,家族名望虽在,但经历过大昭三代君王快速更替和前朝余孽及陇东李氏有意打压,再加上朝中没有能够掌握实权的人。 琅琊王氏这一代的当家人王濯并不算十分出色的家族领袖,资质平庸的他,无力应对诸如天子更替,内外部环境的风云骤变。 面对家族没落,为了维系家族荣耀,王濯几乎可以算得对萧文辉唯命是从,选择同皇族联姻,与其他除十大世族以外的家族联姻,也多是无奈之举。 怎么也轮不到赵家头上,尤其她出身十大世族的雁门郡裴氏。 这背后必然有萧文辉的意思。 萧文辉是想要萧清瑶手中什么东西或是对她有所忌惮、防备才会想要利用萧清瑶周身的人布局,是有意掣肘。 赵钧是纯臣,主要职责是监察百官,弹劾违法乱纪的官员,维护朝廷秩序和稳定。 不管也不会在意朝堂背后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更理解不了琅琊王氏这种世家的弯弯绕绕。 他或许会因为女儿不喜欢,两家不适合直接拒绝,也不会深究背后的阴谋诡计。 一根筋,认死理的令人发指。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萧清瑶,这小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不避讳在他们这一家子人面前暴露她的本性。 深谙世事和世间规则,成熟稳重到根本不像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再联想到她这十几年的经历…… 裴冉又叹了一口气,却是笑了笑,对赵震霆道: “你也看到了。”她抬手指了指赵钧,“读书人,在朝为官这么多年,这种阵仗就被吓成这样。可见你们男子即使外出游学增长见识,在朝为官明枪暗箭也未必能应付萧清瑶所面对的险境。” “啊?”赵钧一听,立马想张口反驳,他甚至已经在腹中打起了草稿,却冷不丁接触到裴冉瞥过来的眼神后,立马选择偃旗息鼓,只蔫了吧唧的低头喝了一口刚才没来及的喝的水。 “我自小便知,这天地世间规则,各种条条框框束缚女子个性,使女子处于卑弱地位,以夫为天,以子为轴,延续千百年。纵然生于雁门裴氏这样的世族门阀,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不肯轻易服输低头,做过不少混账事,女扮男装混入稷下学府,争强好胜力争第一,想要以此证明女子不比男子差……后来才发现……”裴冉笑容中难得露出一丝苦涩。 “你可能不曾在意,也不会放在心上,我对你妹妹十分溺爱,胜过你十倍百倍。倒不是说不疼你、爱你,对于母亲来说,孩子都是心头肉,只因为我自己就是女子,经历过许多不公平的事,便格外偏疼阿甄一些,并不想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好在,她性子随了你父亲,端方正直,谦恭厚道,比我这跳脱火爆的性子强上许多,人生也能松快许多。” 第297章 大婚前(二) “你们自幼在我跟你父亲的呵护下长大,赵家又是世代教书育人,明事理,辨是非的老实人,家族和睦,兄弟亲厚,蜜罐儿似的生活,连发生口角都只是争论学术思想,各持己见才不肯相让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世家大族父子夺权,兄弟反目,姐妹不和的事……” 裴冉顺手接过赵钧贴心递来的温水,轻呷了一口,才继续道:“萧清瑶……在赐婚以后,我就让家中兄长暗中查过她了。”不知是萧清瑶提前授意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关于她的事情,通过裴氏渠道打听来的消息,事无巨细到时间、地点厚厚的一摞纸。 “从她牵扯进前太子的事,连夜被送出京城又路遇暗杀时,她才七岁。” 裴冉将萧清瑶这些年的经历,连带着萧氏一族与陇东李氏错综复杂的关系。 裴氏如何躲过刘肇怀的阴谋,萧清瑶在其中又起了什么作用,一直讲到今天,萧清瑶为什么用这种方式送这张字条为止。 尽管言简意赅只捡着重要的事情说,也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裴冉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年轻时争强好胜,不肯输给男子,故意做的那些傻事,与萧清瑶的人生轨迹这么一对比,倒显得幼稚又好笑。 嗯,事实如此,她却并不后悔。 挺了挺腰板,裴冉神色凝重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是男子,不明白婚姻对于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按照萧清瑶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她能在有成千上百种方式拒绝这门婚事的情况下,坦诚接受赵家,接受赵震霆,还能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尽力想要护他们周全,单这份心性和魄力,就不是随便哪个男子能够做到的。 她的儿子如何,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是没有其他足够分量的筹码或是理由,像萧清瑶这样的女子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 倒不是说萧清瑶市侩,看不上赵家门第,看不上赵震霆,只是…… 看着儿子俊美又不苟言笑的冷脸。 裴冉又叹了一口气,心中想得是‘只有这张脸能看看了’,开口说的却是,“你同你父亲一样,也不一样。你们同样不通人情世故,他是正直坦荡不深究,而你却是看淡世事,很多事和人都懒得计较理会,却因自幼受道德礼教熏陶,笃于伦理,讲求礼法,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你不愿娶妻生子应付俗世,但因为是圣旨赐婚,若不想节外生枝,为赵家,为我们招来横祸,连累亲友,就只能看萧清瑶的意思,以她的喜好为主。这是你的人生,你的处世之道。但萧清瑶心思细腻又尊重体贴,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阿霆,你恐怕也知道以她的为人,哪怕你当初拒绝,她也不会事后报复你,报复赵家。你可以不懂情爱,一辈子不懂也没关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也未必不能长久,但至少不能有背叛和不坦诚。同样的,若是萧清瑶有负于你,不管她是大昭的英雄,还是为国为民的镇国公主,我跟你爹,都不会与她善罢甘休,豁出性命,亦会替你讨回公道!” “男女……并不需要一定分出胜负。阴阳互根互补,天地为万物之父母,夫妻一体,相互扶持……” “……”啧,正聊着女儿的亲事呢,怎么话题的走向偏了这么多。 也……行吧。 眼瞅着儿子的婚期将至,作为父母长辈,该说的,该交代的,确实应该好好摊开了讲…… 嗯,除了洞房的事。 ……前面整挺好,夫人难得感性,他还挺感动来着。 只最后这讨回公道的话,大可不必,搞得像…… 算了算了,大不了人家不喜欢了,好聚好散再把儿子接回家来,一家人和和睦,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第298章 读书明智 萧清瑶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一度以为不必翻山越岭,杀人放火后,在京城的生活太过安逸,懈怠了,确实容易生病。 赶紧配了一副预防伤寒的药方喝了一大碗,又在房中打了一套拳,大汗淋漓后,心满意足的洗漱睡觉。 一连几天都精神抖擞,天还没亮,便拉着六个仙女一起唱跳近一个时辰,才沐浴更衣,在亭台水榭用早膳。 庭前春雨空落花,绿阴婆娑满庭芳。 暮春,正是花红柳绿,林茂花盛的好时节。 细雨伴着微风,正好能疏解运动沐浴后的燥热,牡丹芍药在微雨中争奇斗艳,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咽下口中的粥,萧清瑶看向亭台外在水中嬉耍追雨的几尾鱼儿,“老王爷那边如何了?” “昨天刚送回颐王府,本来上面那位想用皇恩浩荡,对开国老臣网开一面的恩德,允他在王府养身子的。谁知道老爷子硬气得很,醒来后直接带着府中的一匹老马和跟随他多年的老奴一同搬去了西南角最外圈的一处民宅。”长靖躬身回道。 那座宅子,她知道,是巨鹿之战后,段景怀用缴获战俘马匹等战利品换回得的部分银钱买来的。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全款买房依然是件奢侈的事。 “准备些老人居家常备的东西,衣服鞋帽、被褥床单,用料舒适为宜,不必华贵。再准备些碎银和鸡鸭食补元气的药材。” “是。” 每次应下事情,长靖总会第一时间退下去张罗,从最开始的生疏,到逐渐驾轻就熟。 他小小年纪能将公主府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实属难得。 只是这次一次,他应下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躬身的弧度又大了些。 萧清瑶看了他一眼,“什么事,这么难以启齿。” “……奴才,想用空闲的时间跟玉莲她们一起抄书。” “她们几个因为多了一份抄书的差事,私下抱怨不停。你怎么还上赶子往上凑呢?” 长靖没说话,头却垂得更低。刚才那句话,似乎已经将他鼓足的所有勇气全部消耗殆尽。 “想要读书识字是好事,不用像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难以启齿。” “宫中明文禁止太监读书识字……”历史上发生的宦官专权或是干政的历史事件大都与太监读书识字有关。 这是前朝乃至追溯到更久以前朝代留下来的规矩,到如今都没有废除。 只有李光复是个意外,所有的规矩和法令制度都随着当权者的意志为转移。 萧文昭需要读书识字有些拳脚功夫的内侍太监,培养他是为了替换掉燕子萁。 只是后来为什么会被萧文辉赋予那么大的权利,以及李光复私下同刘肇怀的关系,也正是萧清瑶接下来要捋顺的事。 “野心、欲望,不是读书识字后才有的,前因很多,也许早就在心中埋下了种子,只是人各有志,选择了不同的路罢了。身体上的残缺,众人的有色眼光等等,这其中的痛苦,有人选择通过获得权力,看到所有人匍匐在地,以此换得些许快慰。也有许多人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因为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只能随波逐流。” 萧清瑶起身走到栏边,水池的鱼群逐渐汇聚,争先恐后等着岸边的人投喂,“而你呢,选择读书明智,读史明鉴。谁知道呢?或许你会成为第二个李光复,但我不是李高帝(百年前因为宠信宦官加速国家灭亡的皇帝),也不是萧文昭或者萧文辉。所以,你可以同她们一起抄书,也可以读书识字。” 第299章 段宸 萧清瑶上一次来京城的西南角,还是在许多年前拜访工部郎中许荆飞。 如今再回到这里,看着比主城街道更脏乱也更热闹的地方,倒是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雨过天晴,连邻里间见面时的寒暄八卦,孩童的追逐打闹都犹如一幅绝妙画卷,更别提沿街小店中时不时飘出的各种食物香味。 果然还是得人间烟火气,总能抚平浮躁,让人放下心中的烦扰和杂念。 “哎,我清晨起来,好像看到你隔壁那户人家有人进出,可是住人了?” “对,昨天来的。倒是怪得很,房子空置了这么久,也不提前来打扫一下,直接拎着一个包袱就住进来了。” 街口转角处,一棵不大的枣树下站着两个年纪不小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口齿却很利索。 两人凑在一起指着街头最外面一户人家的院子,正在八卦新搬来这户人家的来历底细。 “咳,都是穷苦百姓,紧紧巴巴倒腾出一处落脚的房子,哪里有地方等他们打扫干净再搬进来呢?没那么讲究。” “唉,倒也是。我跟你说啊,老姐姐……” …… 两人凑在一起正感慨人生苦难多呢,老眼昏花的眼角处却是一阵模糊,逐渐看到一个人影憧憧,离她们越来越近。 “两位美人儿奶奶好。” 然后就见到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向她们福了福身,干脆爽快的小嘴儿,似抹了蜜般。 “哎~哎~好,好。” “~好。” “家中祖父,今后还要劳烦各位邻居多多照应了。”萧清瑶说着,从长靖手中接过两套简易包装的乔迁喜饼,分别递给两位老妇人。 “哎,这小姑娘,客气了,客气了。这……原来是你的祖父啊~”隔壁的邻居奶奶指了指临街的这处院子,恍然道。 “是。” “那,我昨天只瞧见一前一后两个人,还有一匹老马,行色匆匆还带着一股子……”怨气也不知是怒气,反正是怪吓人的。 只是最后这句话没说口,就被另一个妇人扯了下衣角拦住了。 萧清瑶看着她们之间的小动作,轻笑了一声,“祖父虽年事已高,脾气秉性还同年轻时一样,做事风风火火惯了,倒是让您受累了。” “你看这小姑娘,说哪的话,爷们儿再老也是爷们儿,做事哪个不是风火雷霆的,哪里就能受累了呢……” “就是说呢。” 两个老奶奶见萧清瑶长得好看,可亲又可爱的,三言两语下来,眼瞅着就要拉着她说亲了,却听见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小院儿里响起了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不大的木门开了,从里面传出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 “老远就听到你的声儿,不进家门就算了,还编排起长辈的闲话了!” 萧清瑶笑嘻嘻的朝两位老妇人拜了拜,算是同她们告别,然后带着长靖等人一同走向那扇半开的木门。 对于颐王段宸的印象,萧清瑶还只停留在佳节在宫中聚餐时的匆匆一瞥。 两人并没有私交,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他的孙子段景怀。 虽然没接触过,只情报中那赫赫战功和战场事迹,由先皇亲自撰写的手札中,总能窥得些许段宸的性格特点。 风风火火是真,也是其一。 ‘口’字形一进院,三面房屋围合,空出一块儿空地专门搭了一个简易的马棚。 段宸一身布衣长袍,挽着衣袖和裤腿儿,正站在马棚边给那匹老马喂草料。 精瘦干瘪的小老头儿,要不是那几声咳嗽,完全看不出刚从牢狱中受了刑,遭了罪。 “段景怀让我管你吃喝玩乐,活着等他回来接你,你这样……恐怕会连累我失信爽约。” “啧~”段老头儿不耐烦的咂了下嘴巴,“能不能盼我点好儿?”他将手中最后一把草料十分粗鲁的塞到老马嘴边,回头看向萧清瑶。 嘿,她倒是自在,自己找了个小马扎往院子里一坐,正挥手指挥内侍将包袱往屋里送。 “拿回去,我不用你们萧家的东西。” “这是你孙子用击杀东夷将领的军功换来的。” “……”段宸扔下手中的草料,干脆走到萧清瑶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这眼神,这架势,仿佛下一刻就要抡起拳头揍她了。 结果…… 干瘪老头长袍一撩,帅气十足的瞬间,跪倒在萧清瑶的面前。 他的声音干涩,还带着长期咳嗽的沙哑,“昆嵛山一役,替生还的将士们道一声谢,多谢殿下!” 第300章 回想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段宸的肩膀,彻底阻止他下跪的动作。 “守护大昭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一城一隅、一兵一卒、一草一木……难道要锦衣玉食混吃等死,白得百姓供养吗?”萧清瑶的手劲一向很大,又施以巧劲,将一个身上有伤又经历过刑罚折磨的干巴老头儿从地上提了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嘶~”段宸身上有伤,精神确实不大好,就这一跪一起,瞎折腾的功夫便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撅过去。 最后还要靠萧清瑶的力量勉强撑着身体,最后坐到马扎上。 她顺势为脸色煞白,满头虚汗的段宸把了下脉。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塞到他手中。 刚想转身去为他倒杯温水,却被段宸拦下了。 老爷子也不讲究,顺势将瓶子拧开。 萧清瑶半蹲在段宸身边,拽着他宽大的衣袖为他拭去额前的汗渍,“早中晚各一粒,随餐服用即可。” 他便老实倒出一粒,直接扔到嘴里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这药苦涩又带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腥臭味,他却面不改色,咂巴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下了血本了,臭小子那点儿军功可换不回这一瓶药。” “替皇祖父挡过箭的开国元勋,南征北战历经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别说千金难求的补心丹了,大昭的半壁江山都是……” “咳!”段宸猛咳一声打断萧清瑶即将出口的话,并赏了她一记白眼,“你是嫌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够硬,净给我招祸了!” 萧清瑶笑了笑,别有深意,“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事。” 段宸抬眼看了一下四周,除了身边的萧清瑶外,她带来的人正里里外外的忙碌着,目不斜视,耳不傍听,只认真替他收拾这十分简陋的小院房舍。 他这才收回打量的视线,看向蹲在他身旁的萧清瑶。 她的眉眼熟悉又陌生,像极了他记忆中那人的样子,目光深邃,波澜不惊。 “没想到,最像他的,居然是个女娃娃……”段宸喃喃自语,却适时地止住了话头。 “昆嵛山一役,在先头部队抵达昆嵛山分支厉山时,遇到了奇怪的事,也是大昭差点兵败的主要原因。” “奇怪的事?” “嗯。” 段宸回忆道:“厉山附近山路崎岖,是天险也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东夷腹地的捷径。那里有一条路,只有我同你皇祖父知道的路,本来想出其不意切入东夷腹地,各个击破分散在广袤土地上实力最强的两个部族,再里应外合,以合围之术将大汗腾格里及其他游兵散将驱赶到一处。” 若果真如此,战术层面应该是没问题的,甚至能以最低的损失一举拿下东夷,是最快速,也最合适的方法。 自大汗腾格里倒下后,东夷内部纷争不断,实力强横的部族就那一两个,为了争夺大汗之位,蚕食腾格里的势力和资源,犹如一盘散沙的东夷,根本无力招架。 “为什么如此笃定那条路只有你跟皇祖父知道?而且,我的属下来报,当时赶去支援时,与八万东夷兵士侧面交锋了。” “机关。当年发现这条路并确定它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万数人秘密切入东夷腹地后,你祖父便命人在关键位置设置了机关……”他只简要说了一下机关的事,似乎并不想多谈这条路和机关的事,“东夷像是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埋伏在厉山那道天险之路的半山腰后……”段宸想到当时的场景,依然心有余悸,“敌军约莫万数,他们……不怕刀枪。” “不怕刀枪?什么意思?” “断手断脚,身上全是伤,血流如注却还能动。自他们身上流出的脓血不但能腐蚀草木,还能烧灼咱们士兵的盔甲衣服……”回想起当时犹如炼狱般的场景,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元帅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第301章 心结 萧清瑶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刃,一边想一边用刀尖在地上快速绘制了一幅地图,只简单的标记出昆嵛山山脉的走向,并将她当时留在郾城及昆嵛山附近的布防点勾了出来。 是否是排兵布阵的好将领,往往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便能反映出来。 尤其段宸作为开国元帅,他的作战经验是用将士们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段宸虽已年迈,但昆嵛山一役的点点滴滴仍历历在目,包括那些枉死山脊的年轻将士,包括他的作战计划和行军布阵图。 所以,只寥寥几笔,段宸便已经认出萧清瑶在地上画的是什么,甚至想要做什么。 她在试图还原昆嵛山一役的作战场景,想要通过更多信息推演出这场让大昭损失惨重的战役,究竟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原来…… 对这个结果耿耿于怀的,不止是他。 经历过大大小小这么多场战争的他,不是接受不了失败,更不是不愿承担指挥失误的后果。他只是想要给那些战死在昆嵛山脉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低头在地上认真做标记的萧清瑶,历经千帆,尝过世间五味杂陈的老王爷突然红了眼圈。 “我郁结在心不是因为……”他颤颤巍巍,说到一半却突然哽住了。 段宸的内伤比外伤更严重,心理和精神创伤往往比肉体上的伤痛更难治愈。 他内心深处,一直将战败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请旨收回世袭王爵封号与封地,离京去郾城驻守边关,祭奠枉死将士亡魂恐怕是老王爷自己的意思,只不过是被萧文辉或是李光复顺水推舟,关押起来要挟段景怀,用来布局探查她底细的一步棋。 也正是因为心中郁结的这口气,支撑他油尽灯枯的身体到现在。 “我知道。”萧清瑶画完最后一笔,拍了拍老爷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此战,诸多疑点,恐怕不止是情报泄露那么简单。” 她垂手指着昆嵛山的一处山脉,“这是我的人遇到那八万东夷大军的地方,按照您的作战计划……”又将手点到昆嵛山支脉,段宸刚才所说的厉山附近,“若这条路确实只有皇祖父和您知晓,且按照作战计划主力先锋通过这里直达东夷腹地,那主战场应该是厉山及东夷腹地的泰勒草原,而不是昆嵛山。” “可十万东夷大军,只有不足两万人埋伏在大昭先锋部队必经之路的山下,其余八万人却在另一头的昆嵛主山脉。” 她从昆嵛山的位置一路划至大昭边境线,再到最近的边陲城镇郾城。 “这条只有皇祖父和您知道的必经之路确实没有泄露,对方应该只知道大军会从厉山切入东夷腹地,所以才会在山下这个位置设伏,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大昭的精锐部队,剩下的这八万人才是东夷的主力军。” “作战计划除了您以外,还有哪些将领知晓?然后……当时留守郾城的是谁?” 段宸微愣,“是……”都是萧文辉钦点的人,兵部侍郎于飞和原青州守备冯豫丰。 “东夷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阻止大昭精锐部队进入腹地,而是要直取郾城。” 若是算时间节点的话,刚好是她在西戎境内,赵子易奔袭千里,兵临京城的时候。 至于段宸所说的那些让大昭将士死伤无数的‘生化武器’,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略一思索,她便将西戎境内的所见所闻,捡着几个重要的关键点,包括昭武阐禹的布局和野心,简明扼要的将前因后果串了起来,独独略过了萧文辉和昭武阐禹之间私下达成的协议。 “……”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好的段宸只觉得眼前一黑,在将晕不晕的时候,却坚强的挺住了。 心头有什么东西松了一下,又瞬间被一股怒气代替。 “昭武阐禹……” 他一直都知道,大昭的内部问题很多,尤其是亦师亦友亦知己的先皇突然离世后……可任凭朝中再怎么折腾,只要还是大昭,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 若是有人敢动摇大昭根基,惦记这一方水土,别说他一把老骨头,就是死了,也要用尸身筑起大昭的最后一道屏障。 段宸手掌用力撑着膝盖,手上青筋暴起突突直跳。 第302章 互相试探 两人此次见面谈话的内容多是围绕昭武阐禹的布局和阴谋为主,待长靖等人将送来的生活用品收拾妥当后,她便留下一些碎银告辞了。 街口的枣树旁已经空无一人,就连街道上的行人百姓都比先前少了许多。 暮色四合,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民宅深处,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萧清瑶驻足回望那扇半掩的木门,有咳嗽和粗重的喘息声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周围的百姓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套不起眼的房子里,住着大昭的开国元勋,曾为大昭的建立和延续立下过汗马功劳。 如今却只剩一主一仆一老马,挤在这逼仄的一进院中。 刚才为段宸把脉,这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让燕十二脱离大部队,早点进京吧。”刚才的那瓶药再名贵,也是治标不治本。 当初意气风发,以一敌十的兵马大元帅终究躲不过岁月蹉跎,也一样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即便如此,他刚才也没有在她面前道一句萧氏的不好。 她当然知道东夷一战的始末与阐禹脱不了干系,也知道当时留守郾城的官员是谁。除了厉山那条设置机关的秘密通道还有腐蚀花草和盔甲的药人外,其他细节她早早就通过情报知晓了。 这次来,除了践行对段景怀的承诺外,也只是想要确认一些事。 “是。”长靖站在旁边,小声应道。 段景怀确实撒了个大谎,那天在宫门前的反常行为也印证了她的猜测。这爷孙俩近期没见过或者只是匆匆一瞥,至少段景怀对老王爷的身体情况应该不甚了解,或者是无能为力,只能剑走偏锋,以这种方式向她求救。 这样看来,当初突然让解甲归田多年的段宸上战场不是萧文辉单方面的意愿,很大可能是老王爷私下请命的结果。 因为,那条只有先皇和他知道的那条秘密山路。 尽管刚才段宸避重就轻,并没有对设置机关的山路多加赘述。 要是这样倒推的话…… 段宸是想在有生之年,圆了先皇和他的梦想。 讨伐东夷,一雪前耻,为那些枉死在东夷刀枪之下的亡魂讨一个说法。 先皇早就有了与东夷开战的计划,或者是……更大的野心。 所以才会在四处征战平定内乱的同时派遣段宸偷偷摸过东夷边境附近的地形,偶然间发现这处天险,还设置了机关,只等国内局势稳定后再找机会开疆拓土,拿下东夷。 “先皇……”萧清瑶喃喃自语,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小院中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后,才转身离开。 马蹄声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街道的尽头。 “走了?”只说了两个字,站在屋前的段宸便猛咳了两下,喘息片刻,咽下喉头处的甜腥味后,开口继续道:“去查一下,她出使西戎前后的事。” “老爷是觉得,公主殿下有意隐瞒了什么?”自幼跟随段宸左右的老仆,年纪确实不小了,可他身材劲瘦,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强大的气场被他恰如其分的收敛在皮囊之下,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 段宸却扯了下嘴角,嘴角的皱褶在他充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留下更深的印记。 他转身走向屋内。 拜萧清瑶所赐,就这一会儿功夫,简陋的屋内已经有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除了寻常人家的应该有的桌椅板凳外,在朝阳临窗的位置还摆了一张宽大的摇椅,摇椅上叠放着一张不甚起眼的动物皮毛,只有识货的人才知道,这是千金难求的海獭皮制成的。 “不是有意隐瞒,是故意提醒。”他弯身坐到摇椅上,只稍稍侧头便能看见小院墙外那棵枣树的树顶。 夕阳残影,在小院中留下斑驳的痕迹。 段宸闭着眼睛,靠在摇椅上,“再让人去厉山附近守着,看看她的人会不会去确认那条山路关卡。” “是。” 第303章 图谋 三天后,边关押送缴获的马匹、军需等物资已经从陆路换作水路,沿着清河一路向东,距离京城只千余里的时候。 被萧清瑶大闹过的西戎,爆出了一则震惊各国的大事件。 这场被后世称为“祸田之乱”的历史事件,是西戎历史上波及范围最广、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民变。 据后世史学家分析得出的结论,此次西戎民变的背后,是当时的毫王——昭武阐禹布局埋下的种子,经由西戎内部各方势力的推动,以及当时还是镇国公主的萧清瑶,横插一脚的多方结果。 经过祸田之乱,不但彻底瓦解了昭武斑耀及其背后西戎王族的势力,还有效缓解了西戎国内因人口数量庞大导致资源匮乏短缺等问题,并彻底奠定了昭武阐禹独一无二的崇高地位和权利。 自此,昭武阐禹布局已久,对其他国家的侵略战,暂时告一段落。 除大昭以外,北肃沦为西戎的附属国;南诏虽然差一点被西戎得手,但在萧清瑶的协助下,大祭司蒙羽凤重返南诏,与圣女、南诏王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夺权之战;东夷经此一役,王庭主力彻底被击溃,大汗腾格里病逝,部落彻底群龙无首,被逼无奈向大昭低头并提出和平共处协议,协议中指出将赔偿大昭自建国后所有与东夷骚扰有关的损失,包括郾城城池重建,百姓安置等费用的补偿。 以上,皆为后话。 当日傍晚,萧清瑶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西戎的密报。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1授田之制 萧清瑶却见字明意,微微蹙起眉头,“都已经把昭武阐禹的把柄送到昭武斑耀的手里了,这么有利的局势,居然还能被阐禹反将一军。” 萧清瑶掐指算了一下时间,离她在西戎王城制造骚乱至今,满打满算才过去多久。 西戎今后的发展趋势几乎已经没什么悬念了。 她用手指蘸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 将几国目前的局势和未来的发展趋势简单的画了一个思维导图。 大昭目前的国情,既不能顺势吞并东夷,也无法趁西戎即将大乱之际做些什么,至少明面上不能也不允许大昭去挑衅西戎,若是没有把握一鼓作气干掉昭武阐禹,拿下西戎,那么等待大昭的结果,几乎没什么悬念。 她可以兵行奇招,打以少胜多的狠仗,但却没有把握对上西戎举全国之力攻打大昭的局面。 西戎不管是军事力量还是人力资源,都是大昭的几倍,说句不好听的,昭武阐禹若是硬要拿下大昭,也不是没有可能,西戎大军一人一口口水都能把边境线变成清河,淹死大昭的军民。 若放任阐禹,不久的将来还是会兵戎相见,到时候的结果可不会像现在这样。 动,又该怎么动?阴谋诡计?阳谋策略?大昭已经没有那么多兵和钱用来打仗了。 所以萧文辉急着找前朝宝藏,不惜代价同她撕破脸,也要回收那些从西戎缴获的马匹和装备。 纵然里面有李光复故意挑拨,也未必不是萧文辉自己的意思。 足够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富足的金钱来支撑未来一战的话…… 国防力量和国富民强,谈何容易。 但必须要做,有些布下的局,也该慢慢推动了。 万一在此期间,有办法先搞死昭武阐禹呢? 想到三天前,与段宸的谈话中,他所提到的山路机关。 “派人探查测量,重新绘制一份西戎与大昭、南诏衔接的边境线地图,越详尽越好。” “是。” “再带话给老王爷,就说:‘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直接切入西戎腹地,该怎么做才好。” “是。” 第304章 大婚前(三) 前些年,她已经着手从暗卫及其背后的家族、沈氏及广晟镖局等渠道陆续筛选出一批适合的人才,通过两种方式进入官场:一是地方举荐;二是地方官学。 从地方上不起眼的小官小吏做起,会定期将地方发现的问题及解决办法一并呈报上来后,一式两份,一份给她,一份给陆翊。 前期因为她对朝堂和地方行政职能的事情不甚了解,需要通过陆翊筛选批注后再交到她手中。 她征战在外时,尤其是遇到深入敌国境内的情况,一般都由陆翊全权接手,只有在遇到十分棘手,需要讨论的事情时,他才会在暗卫能直接联系到她的时候直接以密报的形式送到她手中,让她提供意见和建议。 当初陆翊因为身体的原因,要将池远的情报网和其他经手的事情1(详见第一百八十五章 踏脚石)移交给她,其中也包括这些。 接下来,大婚前后,还有几件事需要处理。 其一,边境收复的十三座城池以及百姓的安置问题; 其二,陆翊开始接受治疗前,要将大昭内部的一些事物慢慢接手过来; 其三,开始着手教育科举改革以及考虑武举制度的可行性。 所以…… 入夜后,等六个小姐姐每日例行的唱跳节目结束,已经临近子时。 京城漆黑一片,登高望远时,只有零星几盏灯火,明月当空,光辉洒落大地,为沉睡中的庞然大物罩上一层银纱。 萧清瑶脚下三进三出的院落中,只有内院西南角落隐约有灯火闪烁。 顺着角院屋顶,穿过内院游廊,从墙头翻到耳房外的小院子,一人一狗‘聊’得正起劲。 准确的说,是左思琦在跟他家‘小黑’吐槽今天京兆府发生了哪些鸡毛蒜皮的事。 每吐槽一句,都能换来一声呜咽作为回应。 确实比一般人更能提供情绪价值。 “……哦,对,今天礼部还派人过来商讨萧清瑶下个月大婚的事,宫门前及附近几条街道的布防……嘶,礼部那帮老头子是真不懂,她大婚还需要京兆府维系治安吗?以一敌十,谁敢靠近?你说是吧?小黑?”他将趴在软榻边的小黑举起,与他脸对脸,眼对眼,吧唧一口亲了亲小黑的狗脸,才继续道:“话说回来,啧,她到底为什么特意把我带去御山县?难道是……因为我英明神武……” “嗤~” “我艹,谁?!” 一人一狗,同时瞪大眼睛,动作十分同步的看向不远处发出细微声响的位置。 下一瞬,瘦长的一‘条’人影自暗处动了动,吓得一人一狗同时打了个哆嗦。 左思琦倒是比小黑强些,至少已经曲身将藏在小腿处的匕首抽了出来,刚想开口呵斥,却见房中的烛火微动,一张熟悉的脸自暗处显露出来。 “萧~咳咳咳~”因为太过意外,未出口的呵斥正好卡在嗓子眼儿处,被口水呛着撕心裂肺的猛咳起来。 而全身乌漆麻黑的小黑一反常态,闻到陌生人的气味并没有吠叫,反而呜咽一声,乖乖趴回软榻上,望着萧清瑶的方向,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尾巴在榻上缓慢的从左边摇到右边。 萧清瑶倒像是到了自己的地盘,眼神扫过房中的书架和书案上摆放整齐的书籍,以及为数不多的画卷,最后才将视线定格在榻上的一人一狗。 房中除了顶天立地的几排书架、书案和一张软榻,占地最多的,居然是这一人一狗。 “原来你真的会跟小黑吐槽上司啊?” “……” 萧清瑶走到书架旁,随手从摆放整齐的书籍中抽出一本。 《史记·商训书》,是记载历代商业、经济和货币政策类的史书。 “惟通商与治国参神明之变,而顺应无方,故虽积乎富国之厚,而总不争乎民生之先。此时通商不执其为通商,治国亦不执其为治国也,利害又何事焉,两者长留此不可知者予造物已矣。有是夫,惟通商与治国,斯时之策,亦循序渐进,不可急于一时。始则择要地试行,设军商重镇,初则减免税赋,以招商旅;后则渐增税额,以充国用。如此,则可收天下之利,而避乱世之忧,此乃国之大利也……” 从萧清瑶开口说出第一句时,刚止住咳嗽的左思琦便哽住了,整个人僵在榻上,眼睛霎时瞪大如铜铃般,怔怔地看着她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回原处。 她却继续背诵那段令他觉得熟悉又陌生的文章,咬字清楚,抑扬顿挫的语调,瞬间将怔忪的左思琦带回了多年前科举会试的考场。 ‘贸易’‘通商’ ‘关税’‘国库’…… 一时间,脑海中全是自开商埠,打造军事商贸重镇的可行性。 寒窗苦读十多载,最初的抱负和热血…… “……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他科举会试时务策的答卷内容? 电光火石间,左思琦突然就明白了,萧清瑶想做什么。 他抬头看向她,“当初出使西戎时,下官着实想不通,使团的官员人选再怎么也轮不到下官头上。没想到,从一开始,殿下就算计好了。” “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出使西戎是件苦差事,被推出来的全是各部不受待见的人。”她抬手十分郑重地抱拳告罪道:“左大人,对不住。” 她倒是拍拍屁股,坦荡潇洒得很。 左思琦深吸一口气,“如今与西戎的关系一触即发,殿下觉得,还有开埠通商的必要性吗?” “嗯,打归打,与赚钱充盈国库是两回事。”萧清瑶顿了顿,才继续道:“最重要的是,那十三座城池的百姓,无法善始,总得善终。” 第305章 大婚前(四) 通商贸易,对于大昭甚至追溯至前朝历史百年多的岁月里,并没有相关的政策案例。 目前这片大陆上仅有的五个国家,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尤其是西戎、东夷,因为资源短缺、物资匮乏、掌控地缘政治等方面的利益驱使,经常会对资源广袤的大昭发动侵略战争,当年丢失的十三座城池以及东夷三天两头的骚扰都是累累白骨的血债。 这样的国家关系,不会有正常的贸易往来,也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导致很多掌权者不会主动推进贸易往来,直到各自国内朝代更替、政权更迭,直到先皇建立大昭。 直到萧清瑶在御事殿偏殿的藏书楼中看到先皇的手书,具体点的话,应该是先皇年轻时留下的日记,字蕴千机,锋芒毕露,像是一本生活随笔,随手写了许多关于治国安邦的想法和政策,其中就谈到‘事体蛊坏,国势凌夷,局改时移,垣垒将破’等紧迫的国家形势,并提出依法治国,以商止战,提出大昭的未来需要制衡世族,减少上层阶级对国家资源的垄断和侵占,大力发展农、工、商经济,让国民安于富裕少流寇匪类。提出贸易通商的可能性,与其他国家互通有无,提高国家整体水平,并辅以军事威慑维持均衡,避免被其他国家侵略的历史重演。 当时在御事殿匆匆一瞥,并没有想太多。 后来忙着稳定内部局势,确保朝政稳定,避免出现更大规模的内乱…… 随着局势不断变化,从国内到国外,从内部矛盾到外部矛盾,逐渐认清一些现实的同时,又窥探到西戎阐禹的野心。 如何得知左思琦这篇策论的?是陆翊随日常事务,在谈到赋税、财政收支的问题时夹在资料中的内容。 同榜登科的状元、探花。 这个时代,通过科举之路走进官场还能爬到高位的,更是凤毛麟角。 至少目前为止,萧清瑶只知道陆翊和左思琦两人。陆翊背后的关系复杂,很难说有没有什么暗箱操作的事,而家族落没,本身也没什么显赫家世的左思琦却是实打实的探花郎。 这个时代的科举考试与她前世所知道的科举,不论从形式还是考试内容上都有些出入,萧清瑶不知道左思琦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和想法在会试时务策中选择了这么一道冷门的题目。 后来她命人从吏部的犄角旮旯里找来了已经残缺不全的试卷,有陆翊的,也有左思琦的。 只能说,这种全国性质的科举考试,哪怕并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主流,这些名列前茅,哪怕只是为世族纨绔当垫脚石陪跑的人,实力都不容小觑。 左思琦的一腔热血和满心抱负,都在试卷上一望而知。 比起陆翊的‘蓄谋已久’和纯天然的爱国青年左思琦,都是被时代大环境所累的文人才子,倒也说不清谁更可悲一些。 如今的形势,恐怕不但要开埠通商,更大的挑战是那十三座城池里受过精神创伤的百姓们。 萧清瑶有自己的想法,但也想先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和建议。 比如,在会试中一时纵笔不能自休,写了近万数字的左思琦。 题目还是十分冷门的时政论述——《论边陲通商之利与治》。 他在其中的主张就是贸易不但能充盈国库,还要打造集军事、商贸、娱乐于一体的边陲重镇。 只是纸上高谈阔论与现实、时局变化等因素并不能有效结合起来,也会是制定政策的弊端。 去边关走一走,看一看现在的形势和当地的风土人情,结合时政和想法,能够落地推进的政策才是大昭真正需要的。 “十三座城需要重建,城内的百姓也需要重生,就以这里作为通商贸易的试点,打造集军事、商贸、娱乐于一体的超级城镇群。”萧清瑶伸手将小心翼翼凑到她跟前嗅来嗅去,尾巴越摇越快的小黑拢到怀中,一边撸着狗头,一边开口道。 第306章 大婚前(五) “陛下……”左思琦顿住,想了想措辞,才继续道:“……朝廷恐怕不会同意,短期内见不到效果的事,还搭上大量的人力、物力,涉及到的法令法规要重新修订不说……最主要的是,西戎那边……”不会乖乖配合。 “这些,慢慢再议。” 萧清瑶这样回答,却换来左思琦的眉头紧蹙。 他盯着萧清瑶的眉眼,刚想开口,却突然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坐在榻上,离他只有一个栅足矮案之隔。 这也就罢了,那只自幼崽时捡来,一把屎一把尿养到大,见到他家里人都会吠两声的老黑狗,此刻正仰着头,一脸享受的被萧清瑶这个陌生人撸着下巴。 “……” 萧清瑶却假装没看到左思琦的三脸震惊,继续公事公办,“……户部另设理商院,令户部侍郎负责管理贸易往来的各项事务,等事情推进后再协同当地的行政机关和总兵管理稽查相关事宜,如何?” 左思琦被萧清瑶的言论吸引,收回发散的思绪,认真思考后,却忧心忡忡道:“若是这样管理,很容易让三方联手,海量的货物、银钱汇聚于此,恐怕会助长不必要的野心,容易养虎为患。” “所以人选要好好斟酌,也需要有效的方法去制约他们,不过,那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等等,人选要好好斟酌?难道不是……”让我去吗? 萧清瑶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低头认真撸了两下狗头,“嗯,人选已经定了。” 左思琦下意识收紧双手,“谁啊?”面上一副无所谓,我只是问问替你把关,看看合不合适的样子,在萧清瑶看不见得地方,他的指甲却已经陷入手掌中,留下深深的几道痕迹。 “合适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的答案,左思琦忽然有种嘴里、心里,都塞满莲子心的苦涩味道。 一时又觉得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他好心提醒着,“会有很多问题的……” “唔,是啊,可不能因为问题多,全是难处就停滞不前。既然知道是必须做的事,不试试怎么知道?摸着石头过河,谁也不知道河里有石头、泥沙或是暗涌,踉跄了、受伤了,哪怕沉入水底,不管是狗刨还是蛙泳,总得想办法浮到水面,幸运的话,或许会到达彼岸,不幸……至少不会后悔。” 左思琦却因为这番‘心灵鸡汤’,情绪愈发低落了。 小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趴在萧清瑶怀中,冲着左思琦呜咽一声。 “人在第一时间做出的选择就是内心真实想法,只要有选择,就必然有得失。为家人、家族考量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事。你现在这副生不逢时,胸怀大志,却没有施展的机会;才华横溢,但无用武之地的样子,难道是改变主意了?或者是……”萧清瑶说着,居然起身了,且身体前倾越过两人中间的矮案逼近左思琦。 这危险的距离,让一时陷入思考的左思琦吓了一跳。 下意识,也是条件反射捂住胸口的同时,身子后仰,后脑勺几乎都快磕到软塌的凭具上了,原本盘膝而坐的腿因为紧张抽搐,一下子将架在两人之间的矮案给踢翻了。 案上的茶碗和一盘老母亲特意吩咐人给他准备的小点心哗啦啦掉到地上,滚落一地。 声音巨大,吓得小黑瑟瑟发抖,顺着他的腿钻到了他长袍下,只留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一地的狼藉和外面的动静。 “……” 原来,她是想将小黑还给他…… 左思琦止住动作,看了一眼躲在长袍下的小黑,又看向顺势收回手臂,坐回原处的萧清瑶。 这么大的动静,她却眼睛都不眨,只耐人寻味的笑了笑。 “你是觉得我要对你意图不轨吗?” 她没明说,可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怎么说呢?就是斜着眼睛从头一路打量到脚,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眼神仿佛在他的脸、腰腹、**的位置多停留了一会儿。 感受到鄙视了…… 不一会儿,凌乱无序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眼瞅着听到动静的家丁就要冲进院子了,对面的萧清瑶却还能淡定且一脸无辜的回望他。 我艹,这是什么混世魔王? 更可怕的是,绝对不能让他老娘发现,他在书房夜会女子!! 第307章 大婚前(六) 左思琦一个高从榻上窜起,连宝贝小黑都被他随手掀到一旁。 三步并作两步,伸手一把扶住萧清瑶的肩膀,推着她往窗户走去,一边推一边说,“五日,不,三日,下官一定结合时事将《论边陲通商之利与治》的良策完善后交到您手中。” “那……制衡三方的手段?” “一并写好!还有十三座城中那些百姓,都有妥善安置的办法。” “哦,那……”萧清瑶还没说完,就被急切的声音打断。 “哎哟,姑奶奶,您快走吧!”左思琦压低声音,眼中满是焦急,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嘈杂声,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房门,仿佛随时会有人破门而入。 要是让他老娘见到萧清瑶,那可真是天都得塌了。 那位可不是什么好糊弄,好相与的人。 别说是待嫁的公主了,哪怕宫里的贵妃,王府王妃,丫鬟还是女土匪,只要是女的…… 算了算了,说来话长,谁让他年近而立还不曾娶妻生子呢? 左思琦火急火燎的将窗户撑开,正要抬手将萧清瑶掀出去的瞬间,大门‘砰’得一声巨响,伴随着小黑的犬吠声。 一堆家丁丫鬟老妈子簇拥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夫人走了进来。 “琦儿,你在做甚?”中气十足,步伐铿锵,看起来比左思琦还有劲。 “我……”左思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想要扶住身边的东西,却摸了半天,只摸到敞开的窗户和墙壁。 他赶紧转头看向窗户,却哪里还有萧清瑶的影子? 左思琦的心头一紧又一松,立马换上一副狗腿子的嘴脸,准备迎向他的老母亲,却在转头的瞬间,看着门前门后这一大家子人的时候,一阵恍惚。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萧清瑶说‘有合适的人选’后心里空落落的沮丧、失望和无助的背后,并不完全是怕连累家人亲友,才选择明哲保身。 更多的是,看得多了,失望的次数多了,心中那团忠君报国的火焰,早已经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满怀抱负的少年,只剩下一具麻木不仁的躯壳。 ** 三日后,萧清瑶如约拿到了《论边陲通商之利与治》,厚厚的一摞纸,若排版装订起来,差不多是一本书的厚度。 内容包括边陲通商的重要性分析、经济利益、面临的挑战以及治理策略和建议等八大板块,详细拆解了打造边陲贸易城镇所需的细则。 萧清瑶逐条阅读后,又在此基础上增减了一些东西,按照计划排期做了一个简易的项目执行表以及预算表。 近一个月的时间,她都在忙这件事,等资料和项目执行表整理妥当后,又派人交给陆翊审查,或是提出不同的意见和建议,之后就会按照计划分工有序推进。 至于萧清瑶所说,合适的人选,倒也不是忽悠左思琦,但最终怎么安排,还是要看陆翊这边怎么操作。 毕竟,她回京时已经同萧文辉略微提了提那十三座城池和城中百姓的问题,萧文辉自从知道后,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内心大概已经把这件事归类为‘烫手山芋’。 被西戎虐待到神智不清的百姓,该如何安置? 恐怕既无法好好劳作又没办法管理,不论是从政治层面还是经济层面都无法利益最大化,这对于萧文辉来说,对上位者来说,确实是个难题。 还是地下被掏空,甚至城内已经改造成大型牢笼的城池,光是恢复原貌就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恐怕等萧文辉派去的亲信评估过后,那些收回的城池也会延续荒废的状态。 毕竟,大昭目前的财政,恐怕无法支持十三座城镇大兴土木。 到那时候,计划差不多就可以推进了。 第308章 大婚前(七) 距离大婚,还有十天。 朝廷派出的人已经将沈明珠‘接’回宫中,至于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假扮沈明珠的人换回已经在京城近郊的‘真’明珠,萧清瑶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五月初五,押送缴获的马匹、军械等物的队伍顺利抵达,驻扎在距离京城约二十里的近郊,等待兵部的人前去核查、交接。 五月,正是人间好时节,初夏将至,花事更迭,枝繁叶茂,绿树成荫。 暮春花归去,浅夏绿意来。 镇国公主大婚,按照规矩流程,驸马应该从公主宫内的住处迎接新娘。 在此之前,驸马需要先着便服、佩玉带,骑马到皇宫,在指定的地方换上驸马服,然后同公主一起去太和殿祭拜萧氏祖先,拜别皇帝,再是后宫的太后、皇后或是母妃,再一路从东华门出宫后沿主街道至驸马家,经过繁复的认亲仪式,再出发至公主府设宴款待重要的亲朋好友。 整个过程大概从寅时,也就是五月十日凌晨三点开始,到大婚当日的子时结束。 期间,宫中、赵府以及公主府三处同开宴席,招待不同身份的来客。 诚然,具体会不会按照规矩办,如何办,最终还是要看萧文辉的意思。 临到最后,他倒是一反常态,吩咐礼部要为萧清瑶举办一场十分盛大且奢华的婚礼。 *** 五月初九,长春宫。 这是自沈明珠主动回京做人质后,母女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再豪华的府邸、宫殿,都能被沈明珠住成‘广寒宫’。 明月清辉,洒落在巍峨的琼楼玉宇之上。这座本该富丽堂皇的长春宫,此刻却是冷冷清清。 玉石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不见一丝尘埃。 高耸的金丝飞凤柱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月光折射进空旷的大殿,一张雕刻精美的玉榻摆在临窗的位置。 窗外长廊蜿蜒曲折,一草一木诉说着无尽的寂寞。 一株流苏树,花朵如雪,清幽绝尘,傲然于庭院中。 这是长春宫中,唯一彰显出勃勃生机的东西了。 哦,还有萧清瑶。 作为准新娘,她丝毫没有一点新娘子该有的紧张和无措。 觉得屁股下面的玉榻实在太硬了,又从旁边扯过一个软垫垫在身下。 自沈明珠一意孤行,燕四受罚后,这是母女俩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流,若非明日就是大婚的日子,恐怕她俩再过个一年半载都说不上一句话。 指望两人能像寻常母女那般母慈女孝,母亲在女儿大婚前夜关起门来说几句人间烟火气的体己话,那是不能够的。 “是边关的饭菜不香,还是榻不软?外祖父虐待你了?还是儿子忤逆不孝?巴巴地跑来这种地方‘受罪’,还真是好雅兴。”萧清瑶难得像个叛逆期的少女,不但出言不逊,甚至连平日里的礼仪规矩都扔了,大刀金马的坐于榻前,因为软垫着实厚了些,整个人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个没正形的街头混混。 沈明珠同原来的庚王妃陇东李氏李靳西一样,是两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高门贵女,除了性格天差地别,教养和规矩却是刻在她们血脉里的东西。 若是从前,见到萧清瑶或是萧清朗在她面前这副德行,她恐怕早已经甩袖离开,既不说教也不呵斥,只单纯的眼不见为净。 而此时,面对萧清瑶的挑衅,沈明珠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端坐在玉榻不远处的茶台边焚香烹茶。 她本就仙里仙气,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如今被水气蒸腾,烟雾笼罩其中,更像是高不可攀的神女,美丽圣洁,举世无双。 是沈明珠让燕四通过宫中暗哨,让她子时到长春宫偏殿来的,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沈明珠不但一句话没说,甚至连正眼都没瞧过她,只自顾自地焚香煮茶。 萧清瑶深吸一口气,从前只听过男女感情之间有情缘孽债一说,如今代入到她与这位母亲的关系中,好像也不算违和。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萧清瑶干脆脱了鞋袜,准备歪在玉榻上睡一觉,毕竟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上妆大婚祭拜祖先了。 就在这时,大殿内的阴影处突然多了一道气息,“姑娘。” 萧清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正要躺下,却听到来人言简意赅道:“陆大人出事了。” “?” 第309章 大婚前(八) 从宫中出去要比从公主府出去要麻烦许多,但再麻烦,萧清瑶也得走这一遭,因为暗卫带来的消息。 陆翊快死了。 “通知媸媚和十二。” “是。” “为什么会中毒?”难道,又? “陆大人府中那位表妹,似乎是发现了进出陆府的媸媚,趁众人忙碌时,在陆大人常用的砚台、墨锭、笔、纸上分别做了手脚。” 萧清瑶爬树的动作一顿,简直头痛欲裂。 关于陆翊这位表妹,她多少知道些,尤其是上次‘相思锁’事件后,因为是陆翊的家务事,她并没有过多干涉别人隐私的癖好。 后来事情多又杂,也就没再关注这位给自己表哥下猛药,想要霸王硬上弓的表妹了。 本以为,按照陆翊的性格,早就将这个表妹料理了,没想到…… 他会一再犯同样的错误。 难道,纠缠久了,才突然发现……是真爱? 这相爱相杀,相互折磨的剧情其实也挺带劲的。 也不对,毕竟……若是没有判断失误的话,陆翊貌似,好像,对她有意思? 萧清瑶赶到陆府的时候,媸媚和十二已经到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只用一道屏风将几波人隔开。 媸媚等人在内,卫锋和卫羽双目赤红,满脸焦急的守在屏风外,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五花大绑,失去意识的女子。 看模样装扮,大概率是陆翊那位传说中的表妹。 纤细小巧,看起来楚楚可怜,干得却都是惊世骇俗的大事。 “姑娘。”卫锋先发现她来了,唤了一声。 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萧清瑶摆了摆手,直接越过屏风,“如何了?” 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袭来,让见惯了尸山血海的萧清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屏风后面,只有一张床榻,媸媚和燕十二,还有几个陌生人正围着赤裸着上半身的陆翊。 他的皮肤赤红像烧伤一般,脸上身上的青筋爆出,呈现出一种青黑的颜色,有无数只虫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床榻上和他的七孔处有大量干涸的血渍,整个环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分诡异的恐怖片现场。 “不太好,赤蚕蛊虫中提炼出的毒液十分霸道,只能勉强护住心脉。” “蛊毒?”萧清瑶与抬头看过来的燕十二对视一眼。 燕十二十分严肃的点了点头。 他们刚从边关回来,又一直在看顾照料西戎王城地下营救出来的药人,对相关的病情算是比较了解。 陆翊这症状,与当初建成县那些肠穿肚烂,浑身赤红,感染瘟疫的尸体以及西戎王城那些药人的模样极为相似,如今得了燕十二的肯定后,她瞬间将很多事情串联起来。 但现在,却不是时候。 “拖下去,严加拷问。”这句话,是对屏风外跟她一起从宫中出来的暗卫交代的。 “是。”暗卫应下后,直接将躺在地上的表妹拖了出去。 “卫锋,即刻筛查乐安孙氏、陈留王氏的所有人,看是否有异常。” “是。” 吩咐完后,萧清瑶又看向媸媚,“可有解毒之法?” 媸媚大概已经耗费了不少精力,满头大汗,脸上已经失了血色,听到萧清瑶询问,便稍微站直了身子,思考了许久才迟疑道:“有倒是有,不过……” “说说看。” “同治疗大祭……咳~的法子差不多,赤蚕蛊性烈且热,需要将与它相克的阴冰蛊虫放入体内,但是在这之前,需要用……”媸媚看了萧清瑶一眼,才继续道,“需要用女子……处子的血喂养,事后,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用该女子的血喂养压制其体内的赤蚕蛊毒,至于彻底根除的解毒之法,我恐怕要先回去一趟。”而且,这种十分阴险的蛊毒是南诏的禁忌之一,能够使用此法的家族早就被灭族了,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大昭,这件事必须要让大祭司知晓。 她想了想,补充道:“该庆幸的是,这只是赤蚕蛊虫提炼出的毒液而已,若是蛊虫本体……” 萧清瑶倒是面不改色,抬头看了燕十二一眼,他立马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赤色的小药瓶递给媸媚,并将在西戎发现的药人也一并说了。 媸媚赶紧伸手接过打开瓶盖凑近闻了闻,仍觉不够,干脆倒出一粒在手上观察一番后,又扔进嘴里嚼碎细品。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那些药人如今在何处?” 燕十二看向萧清瑶,见她点头同意,才开口报了一个坐标。 媸媚点点头,又问,“吃了药以后,可有效用?” 燕十二却摇了摇头,“微乎其微。” “赤蚕蛊虫的毒液十分金贵,要提炼出来用在人身上,并不容易,那些药人的症状哪怕同他比较相似……我还是要亲眼见过才能知道是不是蛊毒或是蛊虫。”若真是她想的那种可能,那西戎…… 媸媚回过神,从随身的腰包里掏出一支竹筒,递到萧清瑶面前,“这是阴冰蛊虫,倘若不想他受制于其他人的话……” 第310章 大婚(一) 离开陆府时,陆翊还没醒。 萧清瑶难得情绪外露。 狭长的凤眸中闪着危险的光,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谁都不敢发出声响。 “在大昭境内遍寻不着的毒医【详见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拘一格】和西戎王城地下那个所谓的大巫医,恐怕要去南诏要人了。让媸媚将消息带给蒙羽凤,若是南诏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合作的事就此作罢。” “是。” 不论是下毒的手法还是中毒后的种种症状,从建成县的瘟疫开始到陆翊身上的蛊毒,所有的迹象都在说明一件事。 给刘肇怀提供毒药的巫医来自南诏,再联系到阐禹的身世和他的宏图伟业。 一个两国后裔成了西戎毫王,这在对血统要求十分严苛的西戎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而基因遗传导致他生下的孩子明眼一看就是大昭的长相,这件事她都已经摆上台面,甚至将把柄交到昭武斑耀手中了,尽管如此,昭武斑耀都没能将阐禹拉下台。 阐禹在王宫地下研究的那些药人确实不是为了长生不老药,而是在利用南诏的蛊或者蛊毒,尝试研究改变基因。 古代最早什么时候出现遗传基因这种概念,她不清楚,但就目前的信息来判断的话,阐禹确实像是在制造或者说在研究与基因有关的蛊或者蛊毒。 一开始她倒没想那么多,直到蒙羽凤身中传说中的‘情毒’,再加上陆翊如今的蛊毒,抛开专业的医学领域不谈。 若是将两件事的本质联系在一起,两种治疗方案皆是遵循阴阳之道基本规律,相辅相成,互为其用的解毒方式。 萧清瑶对医学的理论并不精通,但她始终相信中西医各有其长。急病外伤需借助西医的快速与精确,而慢性病的调理则要依赖中医的温和调养与持久。两者并非对立,而是需要辩证地结合看待。 然而,超出她认知范畴的东西,例如巫医、蛊、蛊毒这一套体系,就恕她无能为力了。 毕竟,她对生物体内有虫的知识仅限于蛔虫、铁线虫这种程度。 很多事情也只能通过事件逻辑从旁推测出一些可能性。 若果真如此,与阐禹狼狈为奸的南诏王肯定脱不了干系。他与阐禹之间的合作内容可能就涵盖了南诏蛊类的禁忌之术。 为什么? 单看媸媚方才的表情便知,几乎把惊讶、不可置信、愤恨等情绪在脸上过了一遍,不难推测出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大昭境内的瘟疫也好,蛊毒也罢,大概率都属于南诏严令封禁的东西。 不管它们从什么渠道进入大昭的,但作为南诏官方政权代表的第一人,蒙羽凤确实应该给大昭,给大昭那些枉死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为了国土、利益的战争是一回事,用类似于‘生化武器’这种泯灭人性的禁忌之术发动没有硝烟的战争,所有国家必须联手抵制。 这是底线。 至于阐禹在大昭的布局,若真是像南诏一样选择与南诏王联手合作的方式,那阐禹在大昭的内应真的是刘肇怀吗?或者乐安孙氏、陈留王氏还是陇东李氏? 亦或者……李光复。 若是浮出水面已知的这些人或者家族还好,倘若仍然隐藏在深处,至今还未露出马脚的话…… 不能打草惊蛇,也只能先从巫医下手,看蒙羽凤那边如何反馈。 至于昭武阐禹。 “送封信给安玉。” “是。” 萧清瑶抬头看看天色,疏星淡月,已是丑时。 还有大约一个多时辰,就该沐浴梳妆了。 “走了,回宫。” 第311章 大婚(二) 秉持着婚礼要大办特办的宗旨,萧文辉下旨将长乐宫赐给了萧清瑶,尽管这座宫殿的作用仅仅只是用来出嫁、回门举办仪式的,可对外释放的信号却是肯定了萧清瑶的地位。 毕竟,这座象征着血脉和地位的宫殿,是历代嫡长公主的居所。 按照大婚的流程,萧清瑶需要凌晨三点起床沐浴后开始上妆换衣服。 从祭拜祖先到送入洞房,整个大婚的流程由八个大项,十六个小项组成,这还是先皇为了缩减皇室开支,减轻财政压力,重新修订删减过的皇室婚礼。 本来不算美妙的心情,在沐浴过后稍稍缓解了些许。 被一群宫婢、内侍簇拥着回到内殿,整个殿内早已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十几二十个宫婢、内侍来回穿梭,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倒使得那个端坐于椅上,悠哉喝茶吃果子的人格外醒目。 萧清瑶看了她肚子一眼,“三更半夜,折腾什么。” 萧清莲咽下口中的糕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凸起的肚子,“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给你撑场面?你常年不在京中,连个添妆的闺中密友都没有,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萧清瑶却朝萧清莲伸了伸手,“添妆礼放下就行。”人可以走了。 萧清莲稳重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被萧清瑶三言两语的挑衅就气个倒仰的任性公主了,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萧清瑶一般见识,起身将准备好的盒子扔到萧清瑶手里。 行动间除了凸起的肚子和稍显圆润的脸外,倒也看不出与未孕时有什么区别。 精神状态比上次匆忙一见,利用她除掉妾室时轻松了许多。 “准确来说,也不算添妆礼,毕竟……”女子成婚也不算好事,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但今日是萧清瑶的大喜之日,她可不想触这个祖宗的霉头,“这是及笄礼,补给你的及笄礼。愿你眉寿万年,永受胡福。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这是有多怕她是个短命鬼。 萧清瑶轻笑一声,低头打开手中的盒子,里面是一套红宝石的头面,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套首饰曾是萧清莲的心爱之物,似乎是她及笈时,她的母妃璟妃特意为她打造的。 上好的宝石、珍珠,世间难寻。 下了血本,按照她俩的交情,这次所求恐怕不小。 “杀人放火的事,不干。” 萧清莲‘啧’了一下,忍不住白了萧清瑶一眼,“我怎么会让你杀人放火?”虽然这是你的强项。 抬眼环顾四周,看了看各自忙碌的内侍、宫婢,萧清莲赶紧凑到萧清瑶耳边,低声道:“能不能,帮我准备几个可靠的侍婢和接生嬷嬷。”她又抬头看了一下四周,“最好是会点拳脚功夫和医术的。” 这个需求的信息量就有点大了,琅琊王氏的宗妇在担心自己生产前后和孩子的安全问题。 萧清瑶看着萧清莲的眉眼,不知是有了身孕快要升级做母亲的缘故还是她的错觉,只觉得萧清莲的眼中多了许多东西,类似于为母则刚的光辉? “你不怕我借机在你身边安插眼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萧清莲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一笑,只是笑声中带着七分讥笑三分无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用得着那么麻烦吗?”她微微顿了顿,抚了抚脸颊旁的鬓角,状似不经意道:“再说了,我一个要被琅琊王氏旁支架空的嫡系宗妇,有什么好监视的。” 萧清瑶深深看了她一眼,应道:“好。” 第312章 大婚(三) 琅琊王氏的内斗从前朝延续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朝代和上位者的频繁更替,有今天这个结果,萧清瑶并不意外。 可这一代的王氏族长也就是萧清莲夫君王謇父亲这一脉,是萧文辉的人,即便王氏旁支想效仿前朝陷害王赟一脉,要取而代之,可与之联手的陇东李氏都已经倒台了,牵连了大大小小的家族近万数人,其中就有这个旁支的男丁若干。 结果,萧清莲今天跑来跟她说,王謇一脉快要被旁支架空了。 基本上,只要不影响大局,萧清瑶并不会干涉别人的家务事,尤其这件事还牵扯到陆翊。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世上再无琅琊王氏。 “开始吧。”萧清瑶收下萧清莲送的及笄礼,吩咐等候在一旁的全福嬷嬷等人为她绞面上妆。 而萧清莲又重新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扶着肚子歪到一旁的软榻上打瞌睡去了。 又觉得夜里风凉,还特意吩咐宫婢找来萧清瑶的薄毯,比自己家还自在些。 萧清瑶从铜镜中看着萧清莲的一举一动,直到她呼吸均匀彻底熟睡为止,才收回视线。 殿内众人忙碌起来,除了萧清瑶,没人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一路沿着冷宫的密道出宫后,又在城中辗转徘徊许久,在即将天亮时分,才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陆府。 ***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太和殿前铜龟、铜鹤被乍现的曙光笼住,仿佛镀上一层金光,庄重又威严。 萧清瑶在萧氏皇族及内外命妇的簇拥下祭天地祖先。 半柱香后,便会同此时已经换上驸马朝服,候在东华门前的赵震霆在太和殿汇合,再由赵震霆三跪九叩完成祭拜天地及萧氏祖先的仪式后,与太和殿前的萧清瑶一同进入殿内完成仪式。 叩拜萧文辉后,再穿过御事殿偏殿的长廊,通过连接前朝后宫的祈安门抵达后宫,在太后的乾坤宫正殿拜别后宫及萧氏的女眷。 萧清瑶头上的凤冠是由镂雕纯金银片嵌饰各色珠宝制成的,玛瑙、红宝石、绿宝石、珍珠、翡翠、翠羽、黄金、白银等,全是重量级的金贵之物,加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相当于负重十多斤,从天还没亮开始到正午时分,已经负重徒步了近八公里的路。 这还不算三跪九叩,拾阶而上这样大幅度的全身动作。 她常年习武,负重行军也就罢了,那些每逢重大庆典活动、节日的命妇们扛着差不多重量的行头一站就是一天,是怎么受得了的? 果然还是深居简出,从来不在大场合露面的沈明珠英明。 萧清瑶难得神游太虚,一边走一边想些有的没的。 从西戎局势,到大昭内部问题,又想到早上萧清莲带来的,关于王氏的消息,然后再是凤冠的重量等等……以此来缓解这枯燥乏味的婚礼过程。 她没有同身旁的赵震霆交流并不是没什么话说,只是按照他平日的性格,似乎除非必要,并不喜欢与人多交流。 这种形式主义又繁琐的婚礼流程本来就挺累人了,也就没必要再强迫赵震霆来应付她的‘嘘寒问暖’。 两人一大早拜来拜去,又并排走了这么长的路,一切看起来都挺和谐的,直到赵震霆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今晨……” 竟然是赵震霆主动开口了。 “嗯,怎么了?” “在宫中换衣服时,衣服中塞了一张纸。”赵震霆说着,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递到萧清瑶手边。 萧清瑶侧头看了赵震霆一眼,伸手接过,展开。 这是一张薄而细腻的连史纸,专门用于拓印过程中覆盖在雕刻、石刻或是通过特殊手段拓印书、信内容的纸张。 纸是寻常市面上都能买到的东西,只是内容…… 是亳王阐禹写给萧文辉的那封国书。 白纸黑字,还有落款处那只栩栩如生的双头鹰标记。 交换条件的第二条尤其显眼: 【求纳大昭御尊护国公主萧清瑶为次妃。不传制、不发册、不亲迎,度等行纳征礼。】(详见第一百八之七章 条件) 第313章 大婚(四) 这下好了,与她成婚不但有生命危险,还会发生各种各样意料之外的奇葩事。 “是要听遮丑后的说辞,还是真实的前因后果,或者……都无所谓。” “皆可。”赵震霆说完停顿了片刻,继而补充道:“随你。” 萧清瑶弯了弯嘴角,先是将挨着赵震霆那一侧的手伸到他面前展开,手掌不大,虎口边缘及手掌各处都有不同程度厚薄的老茧。 “等你想知道的时候,随时问,随时答……现在,能稍微扶我一下吗?又累又重。”她也学赵震霆,停顿了一下,才道:“驸马?” 赵震霆看着萧清瑶伸出的手,本以为她是想让他牵住她得手,却见她说完这句话后,特意将衣袖拉直裹住整只手,这样不管他怎么‘扶’都不会直接接触到彼此的肌肤。 他便抬起胳膊,让萧清瑶‘扶’住他的小臂。 厚厚的衣袖相隔,除了重量以外,赵震霆完全感受不到萧清瑶手上的温度。 可她手掌内各处老茧的位置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两人携手一路顺着长廊由南向北走过长信门,谁都没再开口说话,萧清瑶将重新折好的拓印纸攥在手中,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 乾坤宫 当朝太后萧谢氏,先皇萧峥的原配发妻,萧文昭和萧文辉的母亲,萧清瑶的亲祖母。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祖母在整个萧氏皇族的政治体系,包括后宫生态圈中的存在感都不算很强,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个亲儿子萧文昭和萧文辉以及庶子萧文滔、萧文治,太平公主萧文卿都算视如己出,一碗水端平。 她不插手前朝和过多干涉后宫的事,不代表她不会因为家族不睦,兄弟不和的事伤心。 尤其是萧文昭与萧文辉两个嫡亲儿子为了皇位争斗不休的事浮出水面,太后似乎也曾试图规劝过,无果后,一直到萧文辉正式登基,她才对萧氏皇族和兄弟内斗的事彻底失望,自那时起,这位皇祖母更是深居简出,几乎不怎么在人前露面。 哪怕,今天是萧清瑶大喜的日子。 太后只是在乾坤宫的正殿中略坐了坐,吩咐身旁的大太监将一个盒子交给萧清瑶后,连宴席都没参加就离开了。 赫赫扬扬的萧氏宗族,女眷只勉强凑够了八张桌子,场面不算热络,仿佛是被临时拉来影视城应付大场面的龙套演员,只是这场婚宴戏的布景板。 就连当年性格张扬,掐尖要强的太平公主萧文卿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低调地坐在角落里,心不在焉的盼着宴席早点结束。 赵震霆拜见过太后和沈明珠后便离开后宫,被带去前朝宫殿同萧氏皇族的男丁一起吃席,晚点结束以后重新沐浴更衣,再同她一起在东华门汇合离宫去赵家。 在萧氏宗族中,抛开公主品级不谈,单论在宗族中辈分排行的话,很多比她年长许多甚至白发苍苍的宗族成员都要唤她一声小姑姑。 本该是同宗亲人的喜事,却不见一点喜气儿不说,甚至连走个过场的耐心都没有,装也懒得装,不热络,也没人跳出来找萧清瑶的不痛快,平平淡淡的吃完宫宴,又按照大婚仪式的要求为萧清瑶添了妆,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龙套工作,各自结伴出宫了。 第314章 大婚(五) 相比女眷,赵震霆这边的宴席就没那么容易应付了。 萧文辉同太后一样,也只是略坐了坐,便在宴席开始前就离开了。 赵震霆被带回御乾宫崇西殿用膳的时候,这些萧氏族人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婚宴看起来更像是萧氏家族内部聚会,只在角落处给姗姗来迟的赵震霆留了一个吃席的位置。 “哟,瞧瞧,咱们萧氏皇室的驸马爷回来了。”一个眼尖的萧氏儿郎看着被内侍领进殿内的赵震霆,似笑非笑的同其他人说道。 一桌七八个年轻人顺着那人的视线望去,就见到身着驸马官服,没什么表情的赵震霆在内侍的引导下,往他们这桌走来。 “呵,挺好,小爷我这辈子还没跟出身耕读?是那个耕读人家吧?”其中一个族人甲捅了捅族人乙,字里行间全是对低贱贫民的嫌弃和蝼蚁的蔑视。 “嘿,说什么呢?咱们的驸马爷祖上是耕读‘世家’又如何?”族人乙笑嘻嘻的看着越来越近的赵震霆,阴阳怪气的调侃道:“如今,人家亲爹可是御史中丞呢,又尚了那位不知道在军营中被传了几手的镇国公主,啧啧~” 一桌子年轻男丁心照不宣的嘿嘿一笑,等赵震霆到的时候,甚至还在肆无忌惮的讨论萧清瑶在军营同一群低贱的兵士厮混的传闻。 族人甲抬头看向已经站定在他们桌旁的赵震霆,“驸马爷,今晚洞房的时候,可得仔细些哟。” 又是一阵哄笑,引得周遭紧挨着的几桌人频频向赵震霆所站的位置望过来,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对于这些自出生便含着金汤匙,享尽荣华富贵的萧氏皇族来说,既看不起赵震霆这样的出身门第,也瞧不上萧清瑶。 尽管她的父亲是当今圣上,又因为‘赫赫战功’获得了镇国公主的封号。 萧清瑶自幼离京,与他们族里这些兄弟姐妹本就不亲厚,又因为当时她仅仅只是庚王侧妃的女儿,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庶女,在萧氏这样簪缨世胄的大族中,可能还不如萧氏庶族中一个嫡子有用。 尽管萧清瑶沾了先皇的光,辈分大了些。 可一个整天跟低贱兵士混在一起的皇族贵女? 呵呵,想想就觉得有‘故事’。 别人他们不知,只知道因为萧清瑶的存在,族中的很多年轻一代的子弟都会被其他世家的子弟嘲笑。 身为顶级门阀士族的女眷,居然领兵打仗去了?! 是萧氏没落没人了,还是整个大昭就靠她一个萧清瑶了? 可显着她了。 隔三差五就被其他家族的人拿出来嘲讽一番,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年轻,这谁受得了? 是不是真能领兵打仗,还是仅仅只因为萧文辉对萧清瑶的溺爱?传言不是说了吗? 萧文辉对萧清瑶的母亲情深意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几十年如一日,藏在后宅,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为沈氏腾出了后位。 找点由头给萧清瑶脸上贴点金,换个镇国公主名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上,是萧氏年轻一代对萧清瑶的看法。 如今又来了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低贱驸马,可把这些平日里横行霸道的皇族子弟给恶心坏了。 自知道赵震霆会在崇西殿同他们一桌用膳的那刻起,这些人就已经摩拳擦掌想要好好捉弄他一番了。 第315章 大婚(六) 桌上都是残羹冷炙,甚至连给他准备的碗碟都被倒扣在座位上,周围不知沾染了些残汤还是其他什么吃食,看起来又脏又恶心。 只是…… 自幼时起便在全族都是为人师表的先生堆里长大,知事后才随父亲赵钧南来北往去地方任职的赵震霆,经历过山匪横行,流民当道,也见过地方官员的腐败和世家大族的贪婪。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尽世间百态,看淡世事冷暖。 他只是情感上有缺陷且有点‘小’洁癖和‘不算严重’的强迫症,却不是任人欺辱,什么事都不懂的二傻子。 ‘让你好看’这几个字,几乎是刻在这些纨绔子弟的脑门上了,周围又都是两眼泛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同龄人,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以及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的大人们。 这就是萧清瑶的族人,号称十大世家之一的兰陵萧氏,‘钟鸣鼎食之家 诗书簪缨之族’的皇族萧氏。 全场,几乎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他身上。 赵震霆却不慌不忙,在唯一空着的座位前站定,弯腰将凳子上散落的残渣连同椅套一起裹了起来,放到脚边。 完事后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手一抖,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两块糕点。 “劳烦,来杯清水。”他朝身后的内侍招呼了一声,却换来族人甲的不满,他气冲冲地起身,倒也不敢直接动手,“喂,我说,赵震霆,问你话呢?” 一边撩袍坐下,一边咬了一口绢帕中的点心。 两耳不闻窗外事,双眼不观世人态。 只专注手中的两块点心。 “……” 咽下口中的食物,内侍也恰好递上一杯清水,赵震霆接过道了声谢,却忽然开始‘背书’了,咬文嚼字了一大段话:“夫上古圣人云:‘不闻人非,不视人短,不言人过。’是故不窥人之隐,不妄议人非。又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是故不以贫富贵贱论人,不以智愚贤不肖别人。视天下人万物如一,待贵贱贫富如齐。上不谄,下不骄,内省不疚,外无诽谤。体天地之仁,行圣贤之义,推己及人,博施济众。若徒以己贵而鄙薄他人,则失人之本心,悖圣人之教诲,何异禽兽乎?是以子需慎言,守廉隅,存大体,明大义。内修其身,外安百姓。上承天时,下顺地理,中和人事。如此,方可谓之人。” “……”不学无术,只知走马斗鸡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人,脸上的表情已经从‘让你好看’变成了‘让我懵逼’。 感觉像是被说教了,也仿佛是被骂了,可让他们咬文嚼字的反驳回去或是在婚宴上对准驸马拳脚相向,出了这个殿门,萧氏还是要脸的。 有人懵逼,也有不少年轻气盛的少年听罢,一个高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这年头,能当着他们萧氏的面,明目张胆骂他们禽兽不如的人,连坟头都不敢有。 就在几个少年不顾周围人的阻拦,将赵震霆团团围住的时候,远在大殿正东方位的主桌旁,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好了。”不轻不重的两个字,却成功阻止了那些少年的脚步。 他敛衽而行,路过那些少年时,刚才还张牙舞爪,恨不得骑到赵震霆脖子上人,却自动自发退至两旁为他让行。 作为萧氏族中年轻一代的领头羊,萧瑞安大概会成为他祖父,也就是现任萧氏族长——萧程的接班人。 萧氏确实有不少纨绔子弟,但也有像萧瑞安这种家族特意培养的精英接班人。 他在距离赵震霆三四步之遥的位置停下,倒是有礼有节的行了一个同辈礼,“家中弟弟们年幼无状,还望驸马不要怪罪。” “无妨。”赵震霆咽下第二块点心,又将杯中水饮尽后才道。 也并没有给萧瑞安或其他人再开口动作的机会,抬头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只朝萧瑞安还了一礼,“恐误了吉时,告辞。”言罢,神色自若的弯腰,将放在脚边的椅套又重新罩在了他坐的椅子上。 然后……在萧氏宗族所有人的瞩目之下…… 走了。 第316章 大婚(七) 还没等赵震霆与萧清瑶重新汇合,他在御乾宫崇西殿的一举一动,包括萧氏族人的一言一行已经传到了好几个关注此事的人耳中。 包括萧清瑶。 她的脚步微顿,表情却没变,“哦?” “有人不但将拓印纸藏匿于驸马的官服中,还伺机接近为他端水的小内侍。那杯可疑的水已经被我们的人暗中调包,此刻正在送往宫外查验,估计稍晚一点就会有消息。” “做手脚的人呢?” \"为避免打草惊蛇,我们并未声张。\"做内侍打扮的人低声答道,\"已经派人悄悄跟着了,会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萧清瑶扶着内侍的小臂,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游廊,两旁的亭台楼阁接连不断,还有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的宫廷景色。 可是,自陇东李氏败落,琅琊王室内部出了问题以后,皇宫宫城城门及城内宫殿外的安全警戒早就已经换成了李光复的人。 换句话说,整个皇宫都在李光复的眼皮子底下。 却在她大婚的时候发生这种事。 有种故意招惹她,并特别期待她能顺藤摸瓜,摸到干这些缺德事的罪魁祸首。 李光复、刘肇怀、昭武阐禹…… 他们都在用相似的手法使用毒药或者蛊毒。 李光复用毒药控制死士和下面的人为他做事;建成县的瘟疫和沧州的疫病背后是刘肇怀;还有昭武阐禹秘密研究的那些药人…… “再去查查李光复。”既然有人希望她找李光复的‘麻烦’,那她就顺水推舟,好好‘查’一下吧。 说不准,她运气好,线索会自己跳出来呢? “是。” 萧清瑶重新沐浴更衣,换上镇国公主的婚服,比起祭祖时穿的衣服,这身行头的重量亦不相上下。 九翚四凤冠、厚重的锦缎婚服,层层叠叠,光是裙?差不多就快有一米长了,加上用珠宝编织而成的云肩、腰带、配饰…… 萧清瑶正心算身上的重量几何,却在游廊转弯的尽头,一座歇脚的小亭中,看到了一抹纤细小巧的身影。 她就斜倚在供人庇荫休憩的单檐八角亭中,听到脚步声时,望向萧清瑶的目光中清澈如初,没有沾染太多世俗的尘埃。 “月姐姐。”萧清瑶唤了一声。 萧清月方才也在女眷这边的宴席中,刚才那种氛围,也确实不适合交流。 她见萧清瑶像一辆移动的花车一样,从远处稳稳当当向她走近,忍不住笑眯了眼,临近了才忍不住在心中赞叹:还得是老祖宗的东西。 不管是配色还是巧夺天工的绣工、雕工,样样精致,繁复而不显累赘,恰到好处的华丽张扬。 汇聚千百年的匠心传承,耀眼夺目的衣装配上同样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人。 比起祭祖时的衣装,这套明艳张扬到极致的婚服更适合萧清瑶。 与她极致的美貌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敛气质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美。 惊心动魄。 萧清月回过神时,看着近在咫尺的萧清瑶,忽然展眉一笑,晃了晃手中小巧的戒指盒,“上次那些孤本书籍且算及笈礼罢,这个……才是添妆的新婚礼物。” 真心希望这个为大昭鞠躬尽瘁,敢于担当的姑娘能够幸福。 可…… 第317章 大婚(八) 自古以来,至少在她的认知里,像萧清瑶这样的人物,哪怕在恰当的时机选择急流勇退,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除非…… 想到萧氏皇族那些人的嘴脸,君不君,臣不臣, 父不父,子不子,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 坏,天理几乎其灭矣。 萧清月将手中的戒指盒递到萧清瑶眼前。 她并没有多加解释,也没说什么‘祝你幸福’,‘新婚快乐’之类的吉祥话。 萧清瑶伸手接过,当着萧清月的面将戒指盒打开,里面一大一小并排放着两枚婚戒,简简单单两个圈,十分简单的款式。 这说辞,倒像是同萧清莲商量好的。 萧清瑶低头看着略小一枚的戒指内,隐隐约约雕刻着凤羽的图样,汇聚成一个类似字母‘y’的形状。 “多谢。”没有追问这对戒指的寓意,更是对这个凤羽形状的‘y’视若无睹。 也许是‘瑶’字的拼音首字母,也许是‘浴’火凤凰涅盘重生…… 萧清月却转头看向这满园的花团锦簇,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各色花朵,奇珍异草争芳斗艳,不知道为什么,盛开到极致的背后,有了几分盛极必衰的味道。 “……景怀,离开京城前让我来找你。” “哦?”他自身难保,却还能为自己的白月光、朱砂痣操心,也算是个有异性没人性的痴情种了。 至于段景怀让萧清月找萧清瑶做什么,为什么会突然送那几十箱孤本书籍给萧清瑶作添妆礼或是及笄礼。 萧清月却并没有解释,而是直接跳过这个话题,“你的处境已经很难了,没必要再添我一个累赘,拖你的后腿。” “毕竟……咱们也只是点头之交。”萧清月笑了笑,这才起身,随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那些孤本古籍,拜托了。我没什么本事能够像瑶妹妹一样驰骋疆场,为国为民,至少……也想尽点心,至于怎么用,如何用这些书中的东西……”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像是想起了多年的挚友,“景怀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行事轻浮,实则却不失赤子之心。本质上纯善的他选择相信你,我也相信。”萧清月说完这些话,不等萧清瑶回应,福身行礼后便直接离开了。 同样没有明说,拜托了,是拜托什么,又想为什么尽心。 那些书中的内容,大都是治国安邦时才会用到的知识。 跨越了千百年,凝聚了众多古代与现代的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科学家等众多领域的核心智慧。 可是,若不能将这些纸上谈兵的知识融会贯通的落实下去,这些智慧也不过是一堆孤本书籍,可能会给读到他的人一些启发,剩下的……只会给萧清月招来杀身之祸。 因为段景怀相信她吗? 萧清瑶站着没动,一直目送萧清月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 “萧清莲见过萧清月了?” “是。曾在王氏的春日宴时,宴请过萧清月。” “去查查,父皇最近是不是要给萧清月赐婚了。再派两个人跟着萧清月。” “是。” “哦,还有,告诉燕三十,等段景怀到了边关,可要好、好、款、待、才是。”单单只是表了个忠心,啥事都没干呢,倒是先把亲朋好友都交代明白了。 还不如人家萧清月识大体。 啧,还赤子之心。 人家心眼子多着呢,演技还差。 想到段景怀在宫门前那段辣眼睛的表演,萧清瑶刚想扶额,却发现要扯起宽大的袍袖还费劲儿。 罢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午时已过,该出宫了。 第318章 大婚(九) 整个婚礼流程中,最繁琐的部分结束了。 接下来是千人仪仗队,由东华门出发,按照礼部事先规划好的路线抵达赵府,流程结束后,两人需要在酉时前赶回公主府,拜堂的仪式要在那里举行,还有宴请新郎新娘双方家族的族人,以及闹洞房。 比起宫中的奇葩宴席,在赵家的流程就顺利多了,赵家和裴氏来的人不多,几乎都是年轻的小辈,年长的亲戚也多数以女性为主,尤其是赵家,赵震宇接来观礼的女性长辈都是重量级的。 赵震霆的亲祖母赵刘氏、婶娘若干,清一色的娘子军,皆是目光清澈,看起来慈眉善目,十分和善。 大昭的公主大婚,尤其是被赐予‘镇国公主’这样封号的公主,与其他公主的婚礼仪式有很大的区别,除了要协驸马祭拜萧氏先祖,在公主府拜堂、洞房外,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在于,镇国公主不需要遮面,没有却扇或是盖头这一环节,观礼的亲友,都能看到萧清瑶的样子。 包括已经老花眼的赵氏祖母和婶娘们。 赵震霆的三婶娘,也就是赵震宇的亲娘赵于氏,忍不住拍了拍跟在她们身旁鞍前马后跑腿的赵震宇,“赵家也是祖坟冒青烟了,这种歪瓜裂枣也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儿。” 其他五位婶娘,包括赵氏祖母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赵震宇抿了抿嘴。虽然不能忤逆长辈,也不好同长辈顶嘴,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辩解两句,“……堂弟,应该不算歪瓜裂枣罢?” 四婶娘一脸惊诧地转过头,看着赵震宇,“你确定?”就这半死不活,吹毛求疵的性子,还不算歪瓜裂枣呢。 “……” 赵震宇张了张嘴,刚想引经据典好好同几位婶娘以及他的亲娘掰扯两句,却见萧清瑶和赵震霆已经走完主流程,正在礼部官员的唱和声中朝赵家女眷这边走来。 他赶紧让开位置,就见萧清瑶携同他那个‘歪瓜裂枣’的堂弟一同向赵家老太太行了一个一跪三叩首的跪拜礼。 这是晚辈向第一次见面的长辈行的大礼,按照萧清瑶的身份地位,倒是可以免去这个环节。 还得是萧清瑶,会做人。 没一会儿功夫就将赵震霆的祖母和婶娘们哄得眉开眼笑,其乐融融的场面,倒显得像木桩一样站在一旁的赵震霆,是个倒插门的上门女婿。 “……那就说好了,祖母和婶娘们就留在京中多住些时日,就当是全了我这个做晚辈的孝心。”萧清瑶伸手握住赵祖母的手,“正巧,我在京中待的时间也不长,还能拿祖母和婶娘做借口,在京中吃吃玩玩,好好游乐一番。” “好、好、好,都依你。”祖母轻轻摩擦着萧清瑶的手,感受她手心处不同于其他闺阁女子一般柔嫩顺滑的触感。 再联想到萧清瑶自幼时的经历以及这些年做的那些事,唏嘘不已。 哪怕萧清瑶没有开口请她留下,她也是要在京中住一段时间的。想到临行前,家中老头子的叮咛嘱咐,她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第319章 大婚(十) 戌时,夜幕初降,万物归宁。 公主府内外挂满红绸,鼓乐齐鸣。 礼部赞礼郎洪亮的唱礼声在公主府正殿回荡,几乎将嘈杂的声乐和鼎沸的人声压了下去。 五福骈臻,羣祥既集。 蓝田种玉,洛水贯珠。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敬兹新姻,良缘永结。 公主将事,威仪孔闲。 瓜瓞延绵,螽斯衍庆。 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千秋佳话,天地同庆。 日月为鉴,山河为证。 “……此证。礼毕。” 最后的仪式,一直持续到亥时才算正式结束。 这种繁琐的婚礼流程折腾下来,别说洞房了,上炕都费劲。 将头饰全部取下,萧清瑶左右转动脖子的时候,一阵‘咔咔’乱响。 赵震霆就坐在萧清瑶身后的茶几旁烹茶,娴熟中带着几分闲散,不见半分疲态。 棱角分明的脸,依然波澜不惊。幽深如墨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哀乐。 轻烟缭绕,茶香四溢,宛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周围的一切都寡淡无味,只有他身上的大红喜服愈发醒目刺眼。 看了一天的红色,萧清瑶的眼睛都有些痛了,闭了闭眼,起身坐到赵震霆对面,直接伸手向他讨茶喝。 赵震霆也没说话,只将其中一盏茶碗放到萧清瑶的座位前。 闻香、品味、一口干掉,再以空杯换斟满的茶,如此反复几次,几乎将赵震霆刚烹的热茶全部喝了个干净后,开口道: “洞房吗?” 赵震霆洗茶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已经将发饰、首饰、妆容,连同繁复的罩衣全部脱卸干净的萧清瑶。 比起整整齐齐的赵震霆,只着丹朱中衣的萧清瑶倒像是个急不可耐的登徒子。 “皆可。”他回道,继续以热汤洗茶,“随你。” 萧清瑶轻笑,只说了一个字,“行。”便起身了。 “我去洗澡。”她抬手指了指屏风后面,隐隐约约可以分辨出床的轮廓,“怕你不习惯,特意找人另外打造的。”撂下这么一句话后,她便离开了。 比正常的床铺要大出许多的床,若两人各睡一边,中间还能再躺两三个人还有余。 比起赵震霆的怪癖,其实她也不太习惯跟‘陌生人’肢体接触,甚至同床共枕。 倒也不是说她是什么绝世纯情小可爱,毕竟上辈子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 如果‘下厨房,进厅堂,上绣床’有段位的话,她大概是‘最强王者’。 当然,撇开行军打仗这类特殊情况除外。 外界那些流言蜚语,其实也并非空穴来风,深入敌后或是战场上,她最多的时候可是同上百人一起睡过,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若是再早个几十年或是没有萧氏皇族、郡主公主这层身份,别说成亲了,按照她做的这些事,估计早就被抓去浸猪笼或是青灯常伴了。 嗯,要不是还有些用处或是对她有所忌惮,萧氏宗族那些人恐怕早就动手了。 想起白天皇宫中宴席的情景,萧清瑶弯了弯嘴角。 正房连着旁边的耳房,被萧清瑶打通改成了盥洗室,这样沐浴更衣完直接休息比洗完澡还要绕二里路才能睡觉要强些。 按照她的既定计划,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至少要在这座公主府住不短的时间。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提高一下生活品质,哪怕没有锦衣玉食,这种程度的生活便利还是要改善的。 至于以后的事…… 萧清瑶一边洗澡一边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包括赵震霆给她的那封国书拓印件,还有内侍尾随他下毒的事。 她洗澡从来不墨迹,还没等把事情捋顺,澡已经先洗完了,免去了香料泡澡等环节,也只有洗头的时候费点时间,从脱衣到擦净,拢共不超过十分钟。 “姑娘。” 萧清瑶刚披着大氅走出盥洗室,耳房的角落里便传来一道男声,“白天驸马杯中的毒有结果了。” “是同情毒差不多的蛊毒——情人蛊的蛊引,俗称‘极乐水’。饮下后,名为‘合’的蛊虫会在宿主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进入其体内,寄居于丹田,此后,每日必须同人交合才能续命,且必须是特定人选,对方体内养有‘欢’蛊,两相结合,才能彼此保命。” “每日?” “是。” 好家伙,真的好家伙。 第320章 不拘 只有这一刻,萧清瑶对赵震霆产生了一丝愧疚,但不多。 “蛊虫在什么情况下进入宿主体内?” “未知。只要饮下‘极乐水’,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不交合呢?” “爆体而亡。” “两个人都是?” “是。” 萧清瑶看向耳房通往正房的门。 隐约有沸腾的水声传来。 “还有一件事。姑娘大婚的消息昭告天下后,陆续有不少受过您恩惠的百姓想赶来京城为您送嫁。” “然后呢?”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是刚升至渤海郡知府的林逸林大人,因为当地无灾无难,百姓却突然无故聚集,他唯恐引发祸端,便派人暗中打探,发现似乎有人在故意煽动组织这些百姓聚集,但最后却并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后来他主动联系了我们在渤海郡的暗哨……与此同时,包括青州、幽州在内的几个州县范围内都有类似的事发生,虽然最后这些百姓并未成事,但这件事应该已经添油加醋传进宫内了。” “姑娘交代过,各地州郡的官吏不得擅自行动,以免暴露身份,这件事他们也不敢贸然插手,消息便有些滞后。” 耳房内,落针可闻。 “好,知道了。”萧清瑶应了一声,“命令不变,各地官吏,非要事不得同暗哨联络,以免露出破绽。” “是。” “让十二和二十二过来待命吧。” “是。” 萧清瑶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笔直走向正房连通耳房的门。 赵震霆还是那个姿势端坐在茶案前,认认真真的将煮沸的茶倒入事先烫好的茶杯中。 盛满一杯,放到萧清瑶方才的座位前。 就仿佛她未曾离开过。 萧清瑶将莲花步云履当拖鞋穿,内里只有一件贴身的肚兜和丝棉长裤,几乎真空罩了一件大氅,完全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居家模样。 她一路走到茶案边,在方才的位置坐下,伸手端起茶,轻呷一口。 “耳房和正房的隔音不是很好,扰了驸马的清净,对不住。” 赵震霆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就见他观色、察型、闻香、品味,一套标准的流程,每一步看起来都不能叫赏心悦目,更像是上了发条,执行命令的机器人。 明明长相身材都算是一顶一的好,可不知道为什么,只给人一种‘无趣无味’的感觉,生不起邪念,也不想有邪念。 这大概也是他长到二十四岁,身边除了母亲、妹妹外,就连宗族亲眷的姑娘们都不愿与他走得太近的原因之一。 死气沉沉,了无生趣。 一板一眼,枯燥乏味。 “无妨。”咽下口中的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仿佛听到自己差点中毒,即将被人玩死的人不是他。 他放下茶杯,抬头看向萧清瑶,“所以,还洞房吗?”感受不到半分缱绻旖旎。 不管是语气还是那张脸,都给人一种他在问‘你吃了吗?’的感觉。 萧清瑶觉得有趣,便笑了,“估计是洞不成了,因为要将计就计,找出中了‘欢’蛊的人是谁。还有……我。我给人当血袋呢。”她将手肘撑到桌上,一手托腮,一手指了指自己,认真回视赵震霆,“至少要再做三个月或者半年的处子,期间,不能行房。”大氅滑至她的身侧,刚好挂在她两侧的肩膀上,内里大红色凤飞九天的肚兜勾勒出胸前的轮廓和腹部若隐若现的肌肉。 “但其他的,不拘。” 第321章 遇袭 “殿下。” 满室的寂静,被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片刻之后,长靖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何事?”萧清瑶拢了拢还滴着水的长发,将大氅系好。 “太后急症,召公主及萧氏宗妇即刻进宫侍疾。” 萧清瑶却并不意外,裹着大氅起身,“隔壁有热汤可以泡澡解乏,床单被褥都是你平时惯用的。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声声交代,体贴入微,仿若贤妻良母。 说完,转去一旁梳发更衣,素面朝天的跟着长靖离开了。 没有交代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又像是已经替赵震霆安排好了一切。 茶汤已经四沸、五沸,波滚浪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直到再也听不到外面的脚步声,赵震霆这才将茶水斟入杯中。 茶汤已经过了最佳品评的时间,入口又涩又苦,赵震霆却面不改色的完成了观、察、闻、品所有品茗的步骤,侧目看向半掩的房门。 夜更深了,喧闹了一天的公主府彻底安静下来。 天上一钩新月,伴着几颗星辰,整座皇城都陷入了沉寂,公主府通往皇宫的街道空无一人。 “哒、哒、哒”,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在深夜中回荡。 风乍起,吹动街头店铺的招牌‘吱嘎’作响,卷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杀气。平地刮起一阵大风,尘土飞扬的刹那,一枚暗器破空而至,擦着并排拉车的两匹马中间呼啸而过,直直射在鸾舆凤驾镶嵌的宝石上。 ‘叮’得一声脆响。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受了惊吓的马匹嘶鸣一声,猛地停在原地,焦躁不安的原地踏步,发出短促的喷鼻声。 只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在即将把车夫射成刺猬的前一秒,车厢中伸出一双手,将他扯了进去。 两匹马都没来得及被如有实质的杀气吓破胆,就被密密麻麻的箭矢射成了刺猬,倒地而亡。 整架车辇随着马匹倒地的动作,猛地前倾,连接马和车輈断裂,车厢撞向青石板面,发出‘咚’得一声巨响。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的功夫,十几个黑衣人从街巷屋顶飞身冲了过来,无边的杀意,瞬间席卷马车周围。 就在倒地的马车即将被黑衣人团团围住的刹那,一道黑影自侧窗帷裳后滚了出来。 月光下,有银光闪过,一个即将靠近马车侧窗的黑衣人顺势倒地,首身分家,一命呜呼。 萧清瑶就地一滚,将带着血迹的刀重新插回小腿处。 就在剩下的黑衣人发现她行藏的瞬间,一股十分恶心的腥臭味以她为中心,快速蔓延开来,被波及到的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剩下的黑衣人察觉到危险,屏住呼吸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街道尽头传了过来。 那是官靴踩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很特殊,很容易分辨。 为首之人回头看了一眼街头快速移动的火光,低声喊了一句,“撤。” 来的匆忙,离开时更匆忙的黑衣人,留下了一具尸体和六个不小心着了道的活口。 萧清瑶没有追,一直目送剩下的黑衣人四散逃窜。 官靴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萧清瑶重新将武器摸了出来,反手在自己腰腹处划了一刀。 衣服破损,有鲜血渗出。 她却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动。 “殿下。”长靖率先从马车中爬了出来,一把扶住萧清瑶。 “殿~殿下?!”左思琦带着一队人姗姗来迟。 虽然隔得老远,可萧清瑶那架天下独有的凤辇实在太招摇,再黑的夜,都无法忽视宝石们散发出的光芒。 直到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马车周围的惨烈,还有……腹部正在滋滋冒血的萧清瑶。 左思琦吓了一跳,大喊道:“医官!” 萧清瑶却在左思琦靠近她的时候,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 “玩忽职守罪,或是带着兄弟们拼死一搏救了镇国公主的命。二选一?” “……” 第322章 谁的局 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据说萧清瑶被抬回公主府的时候,身上的血都是黑绿色的,像是被淬了毒的刀剑所伤,生死难料。 消息传入宫中时,萧文辉刚回到御清宫准备就寝,听到内侍来报,他却并不紧张,也没有追问萧清瑶的伤势如何,只交代了一句让太医去一趟公主府。 整个寝宫安静下来,萧文辉看着宫灯摇曳,半晌后,才开口道:“李光复呢?” 空荡荡的殿内,萧文辉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中带着些许阴沉。 他的话音刚落,大殿盘龙金柱的阴影处传出一道男声,这声音暗哑如沙砾磨过般,粗犷又难听,在昏暗空旷的寝宫中更显出几分阴森可怖。 “在天牢审问刘肇怀。” “朕只是让他派人试探,他却想要致她于死地。”萧文辉拢了拢身上的龙袍,抚平袖口的褶皱,“你说,除了党争内斗,还有谁最希望大昭失去能征善战的镇国公主?东夷?西戎?或是……刘肇怀?” 这次却没人回应萧文辉的自问自答。 夜深人静,宫中用于萧清瑶大婚的红绸早已经撤下,这个承载着大昭至尊荣耀和至高权利的地方,重新恢复了庄严和肃穆。 这座藏匿了无数秘密和野心的权力中心,一场又一场的角逐,在这里诞生,在这里消亡。 *** 公主府内,安静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再次热闹起来,与早前喜庆的婚宴不同,此刻的公主府内侍婢和内侍穿梭忙碌,一盆盆黑绿色带着刺鼻血腥味道的血水自新房中端出来。 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新郎新娘却都出了状况。 黎明降至,太医才离开公主府回宫复命,侍婢和内侍也都渐渐散了,只有长靖还守在房中,同燕十二、二十二一起,看着晕倒在地上的女子。 隔着屏风,萧清瑶裹着那件居家常穿的大氅斜靠在床边,腰腹处绑着一层厚厚的绷带,面色红润有光泽,看不出一点中毒或是受了很重刀伤的样子。 倒是有点意外,居然不是那六个宫婢中的其中一个,明明她们被李光复借着萧文辉的名头送来公主府的目的除了监视她,还有一个‘睡驸马’的任务。 “她体内,已经有‘欢’蛊了。若是在六个时辰内不能同身重‘合’蛊的人交欢,必会爆体而亡。”燕十二蹲在女子身边,又重新查看了她的状况后,总结道。 这女子生的高壮,膀大腰圆,穿着青灰色厨娘子的衣服,是公主府中专门负责厨房配置菜肴的侍婢。被燕十二等人弄晕拖到婚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没有别的办法了?”最厉害的情毒还能想办法拖延压制,这个从来没听过的蛊毒倒是比情毒还要麻烦了。 燕二十二自怀中掏出那瓶白日从宫中送出来的‘极乐水’,“办法倒是有,就是有些麻烦,还不能保证一定有效,而且时间不够,肯定来不及。” 燕十二叹了一口气,“关键是,这女子并不知道自己体内有蛊毒的事,也已经派人查了她的底细,并没有异常。” “也就是说,不知是李光复还是昭武阐禹的主意,随机挑了一个无辜百姓下毒。” 知道前因后果的燕二十二却摇摇头,纠正道:“这件事的本质是挑衅,也是警告,想要挑起您和上面那位的争端。” 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从拓印的国书送到赵震霆手中,到这奇怪的只在野史中出现过只字片语的蛊毒,怎么分析都是昭武阐禹在提醒萧清瑶,他们之间那封该有两国印章的国书不但是一场交易,还是他们的婚书。 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习俗,萧文辉已经算是将萧清瑶送给昭武阐禹了,不管有没有册封仪式,是妻还是妾,归属权都是昭武阐禹。 ‘吱嘎’一声响,耳房连接卧房的门被推开了,赵震霆走了进来。 他穿戴整齐,头发只带着些微湿气,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刚刚沐浴更衣完的痕迹。 在厨娘子体内的蛊虫感知到‘极乐水’,控制她身体接近赵震霆的时候,他正在沐浴。 这虽然是燕十二他们布的局,但要毫发无伤地擒住因体内蛊虫作祟,力大无穷的厨娘子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作为‘诱饵’,赵震霆的‘牺牲’不小,又恰好赶上萧清瑶满身血污被人抬回公主府,一直坚持到太医离开再去沐浴,已经是重度洁癖患者的极限。 萧清瑶从来没有刻意隐瞒或是欺骗过赵震霆,包括暗卫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只要赵震霆追问,她便会作答。 所以,此时此刻,萧清瑶也并没有避讳。 “成亲了吗?这厨娘子?”她已经起身,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低头看着地上高壮的厨娘子,“若是每日行房再想办法解开蛊毒,会不会更容易些?” “年逾三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只是她夫君不怎么争气,吃喝玩乐,整日招猫逗狗,甚至还在外面养了……”燕二十二觉得这些腌臜事会污了萧清瑶的耳朵,平时倒也罢了,驸马爷也在的话,多少还是要顾及些的,他想了想,才确定道:“确实更容易些。” “那感情好,咱们的西戎毫王也算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还能替他消减点罪孽。”萧清瑶从旁边的榻上扯了一条毛毯盖在厨娘子身上,“既然是无妄之灾,就要好好补偿,除了银钱以外,让她多歇息一段时间,孩子先带来府中小住几日,住个三四五六月,也好让夫妻多些时间空间相处。每日精力用完,也就不会想着外面的人了。” “明白了。” 第323章 同床共枕 至于李光复和昭武阐禹…… 萧清瑶沉吟片刻,冲燕十二等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几人这才后知后觉得想起今天是她的洞房花烛夜,逐知情知趣的合力抬着厨娘子退了下去。 这一天过得,比深入敌后还惊险刺激。 “血腥味很重,需要我去书房或是隔壁耳房将就几日吗?”萧清瑶看向赵震霆,询问道。 “皆可,随你。” 萧清瑶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到床榻上躺下,“行。过来睡吧。”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睡相……应该挺好……罢。”又打了个哈欠,盖上被子,很安详的睡了。 这个特制的床榻不分里外,床头靠墙东西向的摆放,左边一侧临窗,右边是另一间被萧清瑶改成小库房的耳房。 她睡在右侧位置,整个左边的床铺还能再睡三四个壮汉,因为腹部受伤的关系,只能仰面平躺,一板一眼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安详。 这是赵震霆等了片刻后走进屏风,站在床榻另一侧看到的萧清瑶。 已近寅时,正是夜与日交替之际,房中龙凤呈祥的红烛已经烧了半数有余,浓郁的草药味将血腥气压得很淡,若不是她睡着后的脸色看起来比醒着时还要苍白些,仿佛刚才她满身是血,被人抬回来的样子只是他的错觉。 从被褥到枕头,确实如萧清瑶所言,都是按照他家中惯用的料子和花色,灰扑扑的棉布,没有熏香,只有皂角洗净晒干后的味道。 赵震霆脱下罩衣,叠放整齐后摆在床头的矮柜上,慢慢掀开被褥,躺到床榻的最左边,闭上眼,却能感受到不远处似有若无,轻浅的呼吸声。 在陷入梦境的最后一刻,他却在想:再熟悉惯用的床榻被褥,也无法改变多了一个人的事实。 说不上讨厌还是欢喜,反正,都一样。 忙碌了一天两夜的公主府,在黎明破晓前才再次安静下来。 *** 镇国公主大婚之夜被临时传唤入宫,半路却被一群死士劫杀,身受重伤的消息被萧文辉压了下去。 他的确只是想要试探、确认萧清瑶身边是否还有暗卫保护,并非要致她于死地。 至少现阶段来说,他对自己的女儿没有动过实质性的杀心,哪怕他曾经将萧清瑶‘卖’给昭武阐禹。 作为一国之君,作为想要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一国之君,他连自己都能利用,更遑论萧清瑶。 比起萧清澜,这个早早就被他舍弃的女儿倒是更聪明些。 只是,可惜了…… “去公主府传道口谕,镇国公主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归宁礼暂且免去,待她身体康健后再入宫问安。令驸马暂缓上任,留府悉心照料公主,待公主安康无恙,再行赴任。” “是。” 内侍领命退下,空荡荡的御事殿偏殿,只剩萧文辉一人。 他龙袍加身,曙光乍现的第一缕光透过金柱斜斜照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昭武阐禹的野心是天下,是五国。朕也应该将眼光放得更远一些,不止大昭……”您说是吧?父皇。 那个曾经他仰望的父亲,打破旧制立他为储,又废了他的人。 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第324章 养不起 辰时,因为萧清瑶身受‘重’伤的原因,整座公主府内外依然笼罩在一片沉寂中。 直到宫中来人,赵震霆穿戴整齐,去正厅准备接旨事宜。 萧清瑶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家居常服,行动间已经瞧不出身上带着伤,她靠在窗边,目光淡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正厅还在焚香摆案,准备接圣旨,萧清瑶却已经知晓了昨晚宫中发生的一切,包括太后的急症、萧文辉以及各方收到她遇刺后的反应,还有内侍即将宣读的口谕。 房间背光的暗处,一高一矮,站着两个黑衣蒙面人。 既不是暗卫也不是向萧清瑶单线汇报情报的暗桩。 且两人之间隔着相对安全的距离,在暗中戒备,互相打量。 长时间的沉默后,晚到一刻钟的高个子黑衣男才开口道:“这次,就算是彻底还完殿下的解药钱了。从此青山绿水,后会无期。”他终于将当初在军营中拿到解药后,想对萧清瑶说的话说了出来。 萧清瑶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一条不痛不痒的消息,就想换你几条兄弟的命?……你这么有本事,怎么还能被李光复喂了毒药做了他的死士呢?”说着,摇摇头,“你做死士可惜了,应该做悍匪,直接在路上打劫我,劫财劫色,劫我全家。” 关于太后急症和刺客的事,她早就知晓,拜眼前这位黑衣男所赐,这位第一个通过长靖那条线,摸上门来用国书消息同她交换解药的死士,顺便重新做了一笔交易。 萧清瑶没有追问上次就做好死生不要再见的人,为什么会为了其他几个被李光复用毒药控制的死士找上她,但赔本的买卖,她必须不能做。 “咳咳,殿下此言……”萧清瑶话里话外的讽刺太明显,他想要装傻充愣都不得法,只得假装咳嗽两声,掩饰当下的尴尬,试图讨价还价。 却直接被萧清瑶挥手打断了,她用下巴示意站在黑衣男身边三步开外的另一个黑衣人,“你问问她,为了换取解药,押了多少筹码,做了多少事,都是九死一生啊。” 黑衣男这才转头,明目张胆的打量身边与他做同样打扮的人。 黑衣女子却目不斜视,看着萧清瑶,继续汇报,“至少目前为止,未曾查到李光复与西戎昭武阐禹,刘肇怀与西戎昭武阐禹之间有什么交集。” 黑衣男听到黑衣女子的声音,却是眉眼微动,似乎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 ‘罗刹’,早先专门为李光复处理门阀世族那条线的死士之一。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同僚’,没想到会在萧清瑶这里遇见。 他敛目不语,静静地听着萧清瑶和罗刹的对话。 “可世上之事哪有这么多巧合,大部分巧合皆是人为的有迹可循。”萧清瑶沉吟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两个李光复的死士听,“暂且不论昭武阐禹、李光复和刘肇怀之间的关系,就单说李光复吧,你说他每天都会去天牢找刘肇怀逼供?” “是,对外声称逼问‘前朝宝藏’的事,为陛下分忧。因为天牢地形复杂,不得靠近,具体逼问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每次御医都要费些周折才能保住刘肇怀的性命。”黑衣女子一板一眼,像个没有感情的汇报机器。 想清瑶想到上次去天牢时,瞧见的那个场景。穿透刘肇怀琵琶骨的铁钩,以及他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半人不鬼的模样。 这哪里是在逼问宝藏的去向,说是两人之间有灭了全族扒皮抽筋的世仇也不为过。 刘肇怀如此谨慎小心的人,为什么会将火硝和唐扬水坝这些要紧的事共享给李光复?当初两人在冷宫密道旁的对话,依旧历历在目,李光复暴露了火硝的消息,刘肇怀当时明明很气愤,却还是原谅了李光复,且将此事一笔勾掉,为什么? “好。”萧清瑶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按下不表,却是看向一直低眉顺目,努力减少存在感的黑衣男,“要将你的几个兄弟从京兆府捞出来可不容易,正好趁这段时间,你再好好想想?” “小人……”黑衣男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罗刹动了动,眨眼间飞身攀上梁柱,顺着另一头窗户飞身跃起,消失在窗外。 下一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是驸马爷回来了。 黑衣男匆忙朝萧清瑶作揖告辞,直接追着罗刹消失的地方飞身而去。 就在黑衣男消失的瞬间,房门‘吱嘎’一声轻响,赵震霆推门走了进来,目光一扫,看见站在窗边的萧清瑶,便道:“是口谕……”简单复述了一遍内侍带来的口谕后,又问,“早饭?” “嗯,我不挑食,驸马爱吃什么,多做一份给我便是。”萧清瑶从善如流。 “嗯。”赵震霆也同萧清瑶一样,并没有羞耻、害羞之类的情绪,径直走到屏风后,将驸马官服换成普通舒适的居家服。 萧清瑶就看着他简单梳洗、换衣服,顺着旁边的耳房去了隔壁的小厨房,半个时辰后,又提着一个八宝食盒回来,默不作声将桌子重新擦干净后,才将食盒打开。 两菜一粥,外加两碟烙饼。 倒是寻常百姓家都会吃的早饭。 她早就洗干净手等在桌前,见赵震霆忙好坐下,便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烙饼。 房间里,连咀嚼声都很轻,倒显得门外长靖禀事的声音格外清脆洪亮。 “殿下,玉莲等人求见。” 这个时候,求见她?全公主府的人都知道她身受重伤,卧床不起,与其说求见她,不如说是要见驸马更恰当一些。 萧清瑶夹菜的手微顿,咽下口中的粥,解释道:“哦,差点忘了,这六个美人儿,是宫中赐给驸马的宫婢。” 赵震霆连眼皮都没抬,“养不起,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