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娱乐圈边缘手札》 第1页 《民国娱乐圈边缘手札》作者:浩浩汤汤 杏花烟雨的江南小镇南川,有一个凤凰儿,有一个黄鹂鸟。 四年前,「凤凰儿」白海棠义无反顾离开南川,去追逐她的电影梦。 四年后,谢方思大学毕业,放弃了首都的就业机会,毅然回乡。 却在次月初收到了白海棠的来信, 信里言辞恳切,希望她来与她相会, 并附上一张前往沪上的火车票...... 本文又名《双城》《求求了我真的不想红》《从旅居到定居,我经歷了什么》 1.胡编乱造,全无逻辑,切莫考据,不喜点叉。 2.【排雷】女主极端佛系,底线以上,能让就让。民国慢热婚恋文。 3.打滚求收藏,求留言,蟹蟹~ ================== ☆、第 1 章 南川。 与所有傍水的南方小镇一样,有清清的河,矮矮的桥,绿绿的拂过河面的纤弱杨柳。还有属于水乡的,缓慢闲适的空气。 水乡出美人,白海棠就是南川远近闻名的美人。 她生来一双桃花眼,未语先带三分笑,琼鼻朱唇,勾着嘴角浅浅地向你看来,当真是万种风情皆在眼前。就好像娇艷欲滴的红玫瑰,总是第一时间引人眼球,叫人见之不忘。以至于当年尚年幼的她与母亲孤儿寡母刚搬来南川不久,便成了邻里乡亲们无人不知的人物。 镇上的人读书不多,但说起她,莫不都是搜肠刮肚地挖着腹中为数不多的墨点子来形容,挤出几个诸如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之流的褒奖。到最后,大家干脆说——「住在镇南边柳树街的凤凰儿」。 「凤凰儿」,老话里是未来要当皇后的女孩儿。可谓是无上的赞美了。 谢方思就住在镇南边的柳树街,与凤凰儿白海棠隔门而居。她家有一个大大的后院子,种着几棵枇杷树,每到夏天就有黄橙橙的果子坠在枝头,叫过路的小孩都停下脚步来垂涎三尺。她二人相识,正是谢方思抱着竹篮给邻居家送枇杷。 白海棠来南川时十岁,谢方思只比她小一岁,两人又是邻里,便总是在一处玩耍。那时白海棠要更高一些,站在谢方思的身边高出大半个脑袋,就像是个大姐姐。 不仅仅是个头,她对于男女之间,似乎也知道得更多。 从前也总有这样的事,她们一道在谢方思家的后院里踢毽子,不时有三四个男孩爬到院墙上,或是依偎在后门边上往里瞧。镇上的人都很相熟,白天是无所谓栓不栓门的。有时谢方思的奶奶在家,院门大开着,男孩子就捡路边的石子儿往里扔,总是落在白海棠的脚边,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白海棠的毽子踢空了,生气地往门外瞪,那扔石子儿的稍大一些的男孩便抱着臂靠在门边上,嘻嘻笑道:「瞧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是找谢奶奶要点枇杷吃。」可那双眼睛,分明一刻不停地盯着她打转,活像是要黏到她身上。 其他男孩便也跟着起闹,喊着:「要吃枇杷!要吃凤凰儿打的枇杷!」插科打诨里夹杂几句轻佻话。 谢方思傻愣在原地,白海棠却喊着「走开!走开!」,挥着手臂将那些不速之客推搡出门外。她的脸颊嫣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年少的日子过得飞快,两人一起去了临县的女子学校念书,那段日子真是形影不离。 白海棠的容貌愈发妍丽出挑,时常参加学校话剧社的演出,谢方思便作为陪同在观众席上观看。她那时爱上了外国小说,没日没夜地看,有时会架上一副玳瑁边的眼镜,活像是个小学究,甚至效仿着外文小说中的情节,为话剧社改过一次剧本。 她看着舞台上的白海棠,真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眼里闪着亮光,整个人都是活泼泼的。突然就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南川的凤凰儿啊,总有一天要飞出南川去」。 果真是这样。学校毕业后,谢方思考上了首都的大学,而白海棠则加入了某剧团转去沪上。对于没能继续读书这件事,白海棠并不显得多在乎,她在启程去沪上的前夜,兴奋地像是只马上要飞出樊笼的小鸟。第二日提着皮箱,走得畅快极了。 此后二人开始相互写信。 剧团的工作似乎越来越忙,白海棠的信渐渐来得少了。最后一次的来信很长,说是沪上一位明星公司的老闆,在看完话剧后很是欣赏她,邀请她为自己公司的电影扮演一个角色,字里行间满是欢喜雀跃。 谢方思倒没有将信细看,因为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相馆的小相片。 黑白的相片,却看得出化了精緻妆容,眉眼与口唇的颜色很深,更衬得娇美的五官清晰分明。 首都的电影院前几日正上映了一部新电影,同班同学邀请谢方思一同去看,回来后大家莫不是在讨论那女影星是如何的美丽。可是此刻她看着手中的相片,竟觉得那影星比不上白海棠的一半。她在灯下将那相片看了半晌,最终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又隔一年,早已飞出南川的凤凰儿衣锦还乡,接走了住在柳树街的母亲。 那一天,女郎穿天蓝色软绸缎旗袍,水钻青丝辫滚边,挽着的捲髮上并不插花,而是带着一件花样的首饰。那首饰真是好看极了,在太阳光下闪出的亮光直刺眼睛。 洋车只能停在大路上,女郎从洋车上下来,径直走到了柳树街,一路上几乎家家户户都跑出来盯着瞧。南川镇上连个电影院都没有,哪里有人见过这样时髦的小姐,都以为是达官贵人或是县城豪绅家中的掌珠千金。 第2页 谢方思才一回家,隔了一条街的刘太太就拽着她的手,事无巨细地描绘给她听。说那洋汽车如何的气派豪华,那绸缎衣裳与首饰又是如何的高贵精緻,再说她走前给镇上的孩子分了许多糖果,那糖果花花绿绿的包装从未见过,又是如何甜蜜沁人的滋味。 谢方思有滋有味地听着,想像着那场面,遗憾时机太不凑巧,竟错过了与她的会面。那时她刚从国立首都大学毕业,回来南川的那日,正是白海棠走后的第三天。 夏日的天空尤为的高远明亮,人也比冬日里更加精神,总能早早地睁眼醒来。 谢方思回到南川已经快一个月,她离开首都那一阵,首都国立大学下附属的小学中学都曾向她递出过橄榄枝,希望聘请她留任教书,却被她一一婉拒。 她心里装满了南川的杨柳杏花,南川的阳春微雨,下雨后色深潮湿的石板路,还有小巷深处的杂货店外挂着的竹风车。她要回到南川去。 此时此刻,她正是在南川湿润宜人的空气中醒来,换好了衣衫,洗漱打理妥帖,便往厅堂里走。厅堂的圆桌上已经摆上了一锅粥,掀开盖子,扑面的冒着热气。谢方思给自己盛了一碗,就着桌上另摆的三碟酱菜吃了起来。 正巧谢老太太从门外散步回来,手里提着一篮很水灵的蔬菜,见她埋头喝着粥,笑道:「起来啦?今天的天气真是好,你快吃吧,趁着太阳没烧起来,还有一点风,很舒服的。」 谢方思已经细嚼慢咽地喝下了一碗粥,盯着那和蔼可亲的笑容,自己也微笑起来:「这么早过去做什么呢?左右不差这一点时间,我洗了碗再走。」 果真围着围裙,将碗筷一併洗好了,才拿着手袋出门。 早晨的太阳还没有温度,走到街上,便吹来一袭微风,畅快极了。 谢方思回来南川后,便在南川镇上的中学教授国文。她计划得很好,这里的中学明年起就要开设英文学科,自己正是首都国立大学外文系的毕业生,专业成绩极佳,到时候,很可以在学校里兼任英文老师,学以致用。 走去学校的路上,正碰上学校里教算学的老先生,他单手捧着一摞课本,另一只手激动地向她挥着,一路小跑过来。俨然是一副有事同她说的样子。 谢方思停在原地候他,心里自有一番猜想,是否与明年开设英文课需要选定的教材有关。等他到了眼前,便笑着问候道:「张先生早。有什么事情找我呢?」 张老先生很是匀了匀气,便与她一道走着,道:「正是有事情找你哩!我昨天遇到隔壁小学教授声乐的刘先生,被她拉住好一阵动员,请託我一定给你带个话,请你去小学兼任一个声乐教师。每星期只需要上两三堂课,很轻松的,薪资方面也可以从优。」 南川镇上的中学与小学相距不远,只隔着一条大路相互交错。中学的课程以国文、算术为主,小学的课程则更为轻松有趣,声乐美术,不一而足。 谢方思摇着手,笑道:「怎么找我兼任呢?要说跳舞呢,我是一窍不通的,要说唱歌呢,我也不常听流行的歌曲,儿歌也唱不全几首。」 张先生哈哈一笑,露出那种长辈对于晚辈很知根知底的微笑来,纠正道:「我知道你这个人,从来都很谦虚。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们都很有发言权。我们南川的黄鹂鸟,难道是白叫的吗?你读书时在声乐课上唱歌,真是好听极了。」 谢方思听他这样恭维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从明年开始,我就要兼任学校里的英文教师了,到时候同时教三门功课,可怎么办呢?」教三门功课,自然是分身乏术。 张先生便笑道:「我不过就是带一句话罢了,去或不去,当然看你。只是要我说一句,你这样好的嗓子,不去教一教声乐、开口唱一唱,那真是很可惜。」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进校门时,却被门房先生喊住了:「谢先生,请等一等,有您的信!」 说罢,将一个黄皮信封递过来,道,「您说巧不巧,今早邮差来我这里送信时,正向我打听柳树街怎么走。我听他念到收信人的名字,心想,这不正是我们学校的谢先生吗,便让他把信留下了。」 谢方思道了一句「多谢」,将那信封接过来看。上头果真写着自己家在柳树街的地址,信封正中间又另写了「谢方思亲启」五个大字。 将那信託在手里,只觉得非常厚实,还有些沉甸甸地压手。 ☆、第 2 章 上完了早上的第一堂课,谢方思便有两堂课的空隙,可以在办公室里备课或休息。 她从座位的抽屉里拿出那封信撕开,取出厚厚的几页信纸,看起来。只见上头写着—— 「方思芳鉴: 你我前次一别,不觉已过去四年之久,料想你收到此信之时,已从国立首都大学毕业。恭贺你毕业之喜。」 谢方思看到这里,不觉小声笑起来。白海棠从前,是很直白嫌麻烦的,起初写信时连抬头都不加便直言其事,那也是常有的事。想不到在沪上呆了几年,愈发文雅,这样文绉绉的客套话,也写得很好了。她抿着那一抹微笑,继续看下去。 「上月回去南川时,你还身在首都,无缘见面实在可惜,不然,我真愿与你彻夜地谈话。只是现在却也不晚。 第3页 沪上的电影公司正筹备一部新电影,我很有意加入,然出资方系英国人士,选角面试时恐有言语交流之不便。想到你业已从首都大学外语系毕业,很愿请你暂任翻译职务,也能教我一两句洋文。 再者,听闻你已推辞首都学校留任之邀请,我很感到可惜。你是有才学之女性,留在南川难免屈才。沪上文化教育行业之发展,机遇之繁多,比之南川,实在有云泥之别。此次请你来沪,很可以在沪上谋一份好职业,于未来的生计前程,都没有坏处。 说这样多,我还是存有私心,希望你能来沪上与我相会。我们姐妹多年不曾见面,我实在想念你。 我诚意请你前来,不能叫你破费,随信附上来沪的车票与途中开销,万勿与我客气。另附上零钱些许,若你做下决定,可到邮局往沪上丁香街五十六号发电报一封,我好早做准备。热切盼望你来! 海棠搁笔」 她一口气将信读完,再去倒那信封,果然一阵叮噹之声,滚出两三枚洋钱,又倒出两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并一张中等包厢的火车票。谢方思看着铺满了满满一个桌面的物件,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那种想要相见的心情,从未有过如此热烈。 这一趟沪上之行,她是必然会去的,只是要不要留在那里谋一份职业,她却有一些迟疑。 上完了一日的课程,下午四点多钟回到家,便将这一件事告诉了祖母。谢老太太倒很乐意,道:「人家这样言辞恳切地邀请你,车票电报钱,都预备妥当。又是这样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呢?」当初谢方思执意回到南川的时候,她就念叨可惜,对于孙女能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她是很贊成的。 谢方思在边上帮忙择菜,笑着道:「我真的留在沪上,奶奶怎么办呢?我当初在首都读书的时候,您也叫我不必总是回来,可我看,还是我回来的时候,您最高兴了。」 谢老太太摇着头,也笑:「你回来,我当然高兴,可我晓得你生活很好工作又顺利,那我才最高兴呢。」 谢方思抬头看了她一眼,试探似的问道:「那么,我要是留在沪上,把奶奶接来一起住,好么?您以前老说在南川住惯了,不愿意离开,那我也......」 谢老太太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好了好了,你要是真在沪上安家了,我还有不跟去的道理吗?何况现在的交通,也不像过去那样不便了,就是多跑几趟也不难啊。」 这话说得留有余地,谢方思也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捨不得,不能够下定决心。她便也很轻松地一耸肩,笑道:「我们何必说得这样远?要在那么繁华的所在找一份好工作,谈何容易?我这一次去,不过想见一见海棠,替她办一回工作上的交涉罢了,用不了几个月,我就回来了。」 谢老太太嘆气道:「你这个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于恋家。你们年轻人,不该像我们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总是呆在一个地方,很应该到外头去闯一闯。这一点,我看海棠就比你好许多。」 谢方思在她跟前蹲下来,摇晃着老太太的腿卖乖道:「好好好,我去了沪上,也一定留意好的工作,这样行不行呢?只是年前,我是一定要回来的,我得陪您一起过年哩!」 谢老太太被她晃得笑起来,连说了几声「好」。忽然抬起手摸着谢方思的脸颊,感慨道:「看看,一眨眼的工夫,我们方思就这样大了。有时候,我恍惚觉得你还很小呢,还在院子里踢毽子。」 谢方思也伸手覆上她的手,笑道:「就是呀。我们明天去四角街的照相馆照一张相,好不好呢?我去了沪上,天天写信,也比不上看一眼相片来得解相思。」 白海棠寄来的车票是在一周后,有足够的时间做出行的准备。隔天,谢方思带谢老太太去照了合影,顺便用那两枚洋钱,往白海棠的住处发了电报。此后,收拾行装,向学校请一段长假,等忙活得差不多了,出发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临走那天,谢老太太原本要去送的,谢方思不让,说:「大热天里,何必跑这么远的路?别去了吧,您特意去送我,我忍不住要哭。」她把脸挨在祖母的肩上,「您就当我还要再念半学期的书,学校里放冬假,不正是年前那时候吗?」 因为是一早的火车,她早早就出了门,提着从前上学时候用的皮箱,真的就像是回去了学校一样。不过几个月,她就又能回来了。 南川不过是个小镇,并不是这一趟火车的始发站,不过是中途停靠的站点罢了。谢方思上了火车,车上的包厢,有八成都已住满了人。她从前在首都念书的时候,就是坐火车往返,对于这样既摇晃又静止的小空间,已经很习以为常了。何况相比南川到首都的距离,到沪上区区一天半的车程,那实在不算什么。 但凡订了中等及以上包厢的客人,是可以在火车的公共车厢里用餐的。大约一点钟,谢方思吃完午饭回来,刚走进自己的车厢,才恍然想起来,自己带去餐厅的一本外文书,并没有一起带回来。 那本书她还没有看几页,就觉得很有味,列下许多疑问待后文解答。若是丢在共用的地界,被人拿了或是丢了,那份爱书而不能看尽的懊恼,那真是难捱得叫人捶胸顿足。 她暗道自己煳里煳涂,一转身,急忙又往公共车厢而去。 第4页 好在她赶到时,书没有丢。只是自己原先坐过的位置,此刻有另一位年轻的先生靠坐着,将自己的书拿在手上读,读了一阵,正翻到自己夹了纸张的那一页。他像是很好奇似的,将那页纸举到眼前看,窗户外的阳光照进来,谢方思可以透过纸背看见一行行的外文字迹。 事不宜迟。她走上去道一声「抱歉」,解释道:「这书是我的,煳里煳涂的,把书落在了这里。」 那先生抬起头来,是一张温文儒雅的清秀笑脸,只是一开口,说得却是洋文,道:「我读了几页,看见书里夹着的笔记,很相信它是有主人的。笔记上的最后一个问题,你写了什么呢?」 谢方思想不到他有此一问,觉得这个人真是提防谨慎,和他看似温和好说话的外表,倒不大一样。她稍作回想,也用洋文,念出了自己写在最后的一个问题。 那先生听后,笑容加深,再开口时,又是很标准的国文了。他将书轻轻一阖,递还给谢方思,道:「一个字也不差。这书确实是你的。」 谢方思既是好笑又有不解,心想,即便这书不是我的,我贸然地问别人要一本不值钱的书,那又是何必呢?只是人家把书还了回来,出于礼貌,还是向他道了谢。 那位先生反倒很客气起来,道:「不必谢。没经允许就翻看你的书,我该向你道歉才是,你这一句谢,我哪里受得起呢?」 对方若是姿态冷硬,她道一个谢,也就走了。可对方若是待她客气,很友好地攀谈,她也总会温和相待的。微笑道:「也不是这样说。你拿着看了一阵,也算避免了被别人拿走的可能,还是应当谢谢你。」 那人听了,忽而轻笑起来,站起身来介绍道:「敝姓唐,唐易文。小姐怎么称唿呢?」谢方思便说自己姓谢。 对于她不说出自己的全名,唐先生倒也不咄咄逼人地追问,相反他觉得,女子孤身在外,这正是自我保护的一种很得当的表现。又笑着问:「是去往沪上吗?这是我的猜测。我看你的洋文很好,沪上洋人多,需要用到洋文的职业也更多。」 片刻后又思忖着,自我否定道,「不过也未必,我看你的样子,兴许还是个在念书的学生。」 这样猜下去,没有终了。谢方思回答道:「是去沪上,不过不为职业,是去看一个好友。你先生也是去沪上吗?」 唐易文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拿手指抚摩着下巴,道:「这一趟吗?并不去沪上,不过也是去探一个旧友。」他侧身从座位间跨到过道上,向她略略一颔首,「遇见你真愉快,小姐,再会。」 谢方思也回以颔首,道了一句「再会」,心里知道这是句客套话,萍水相逢,哪里能断定一定能够再会?手上拿着书,也就回到自己的包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噫!李先生怎么来了?还没到你的戏耶! 李言:盯—— 导演:...... ☆、第 3 章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火车开进上海站,在呜呜的鸣笛声中缓缓停靠下来。 谢方思提着自己的皮箱子,在一众乘客中挤挤挨挨地下了车。外头是夏日午后高远的碧空与灿烂的艷阳,她下意识地拿手遮挡在眼上方,方便去看候在站台上的人。 她一路走一路看,远远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穿一身天蓝色的西式连身裙,新烫的鬈髮很整齐地梳在脑后,除却这一个新式的髮型,和自己夹在笔记本里的相片全然没有一点变化。她心里一阵激动,正要挥手喊出声来,想不到那位小姐也恰恰转过头来,望向自己这一边。 白海棠显然看见了谢方思,那一朵灿烂的笑花,当即就浮现在脸上。她伸出两手在空中挥动着,脚下也不停,已经向着久别重逢的密友跑去了。 谢方思眼眶一热,也不管手上拿着很重的皮箱,将脚步绊得踉踉跄跄的,也向她跑动起来。她们二人在火车站台上奔向彼此,跑到眼前了,也不说话,都是一把将对方牢牢地抱着。 谢方思两手紧紧地圈着白海棠的脖子,鲜少有这样激动不可抑制的时候,甚至脚下没有意识地跳了一下,喜道:「海棠!海棠!我真想你,你同从前一点儿也没变!」 白海棠也是心灵激盪,像被一种感怀又亲切的浪潮一阵阵地沖刷着,搂着她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见了?我有一阵子,天天想着要见你,现在可总算、总算是见到了!」 她们抱了好一阵,那被喜悦全权操控着不能自主的心神,才算是缓慢地平静下来。好不容易分开了,谢方思弯腰去拿被丢在脚边的皮箱子,白海棠挽着她的手臂,一路带着她往车站外走。 火车站外的大马路上,随处都停着揽客的黄包车,白海棠伸手招来两辆,先是接了谢方思手上的皮箱子,放在后一辆的座椅上,嘱咐拉车的车夫跟牢了前头一辆。这才拉着谢方思,紧挨着坐上了前一辆黄包车,招唿道:「去丁香街五十六号!」 她二人即便坐在车上,两条胳膊也是挽在一处,白海棠愉悦地露齿笑起来,真像是娇美的花朵一般。关切道:「路上累不累呢?我们先回家去,洗一个澡,好好休息了再说。晚上我订了饭店,吃完饭再随处逛逛,我同你说,夜上海夜上海,晚上的上海亮起灯来,那才真是漂亮!」 谢方思见了她,怎么样都好,微笑着贊同道:「真好!」 第5页 白海棠又道:「你不晓得,我接了你发来的电报,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好。我想等你来了,也不必预备什么房间,我们俩就睡在一处,同从前一样。可转头又一想,不对,我工作起来,时常是不分昼夜的,凌晨三四点钟回家,也不算什么,要是把你闹醒了,那可怎么好?」 「你放心,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宜,我都帮你预备好了,只等着你住进来哩!」 黄包车一路往丁香街跑,她们便一路里欢声笑语地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话题结束了,紧跟着又有下一个,说不尽似的。 只是话说不尽,路总有走完的时候,车夫的脚步停下来,丁香街已经映在眼前了。 这一片街区,建的都是两层楼的欧式小洋房,比不上大别墅大公馆的豪华气派,但也干净洋气。再看街道间进进出出的住户,衣着打扮都很整洁,大多是生活上有余钱的小家庭。白海棠住在这片小洋楼里,可见她在上海的电影事业,发展得应当不坏。 二人走进了五十六号的大门,门口正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佣人候着,见白海棠笑吟吟地走进来,便问候道:「可怡小姐,你回来啦。」伸手很殷勤地接过了谢方思手上的箱子。 白海棠向她介绍道:「这是家里请的佣人,叫她王妈就好了,往后你有什么要跑腿的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叫她。」 谢方思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一桩事上。她微微挑着眉梢,很有趣味地向白海棠称唿道:「可怡小姐?」 眼前这一位可怡小姐,噗嗤地笑出声来,有些窘迫似的,摆着手解释道:「你还不懂吗?如今的女演员女影星,你要人家记住你,就得先有个好名字。这个名字,要么具有古典的诗意美,要么就得新式洋气。那些以花作名字的,或是香啊粉啊的,真是俗气,简直登不上檯面。」 她们拍电影的行业,谢方思从没有接触过,行业里的门门道道,当然也一概不知。只是微笑道:「这都随你高兴。只是在我看来,我觉得一个人好,她叫什么名字都是千好万好。」 白海棠见她含笑的眼睛望着自己,言语间满是偏爱赞美,小女孩间撒娇似的,就着互相挽着的手臂,摇撼了一下。又扭头吩咐王妈道:「这位是谢小姐,往后她同我就是一样的。有什么托你去办的,你要尽心尽力才好。」 王妈「是是是」的一迭声答应着,提着箱子去楼上收拾。 白海棠拉着谢方思兴奋道:「家里前不久新装了电话机,南川像是不大有这东西,我教你用,很方便的!」 谢方思笑着被她一路里拉到客厅的双人沙发上,摆弄起茶几上的新式机器。她忙道:「不用不用,我在首都的学校里用过,不过现在人生地不熟地呆在上海,能打给谁呢?」 白海棠愣了一愣,恍悟似的笑道:「对对对!我怎么忘记了,你是首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哪里能没见过电话机呢?」美目一转,又道,「不过有一样东西,你大概没有见过。二楼客厅有个挂壁的自鸣钟,一到整点,会弹出小鸟来鸣叫报时,很好玩呢!」 那倒真是没有见过,又现在已经临近三点钟,正可以去做一个赏玩,二人便兴致勃勃地上了二楼。 只是一楼二楼都走过了,却左右看不见白母的身影,谢方思有些疑惑地问:「伯母不在家吗?」 白海棠撇着嘴,略略抱怨起来:「她到上海来,就是改不掉喜欢玩牌打麻将的习性。整天在客厅里搭了桌子邀人来叉麻将,可楼上楼下就这么点地方,从白天到半夜,哗哗哗的声音吵得我头疼。我休息得不好,怎么工作呢?可我和她好好说,叫她收敛一点吧,回回都要吵起来。」 白海棠说到这里,那火气也像是窜上来了似的,嘆了好大一口气才接着道,「我没有精神应付她了,给她在别地方另外租了个小房子,每月再给她一百块钱花用。这样,她天天打小牌也没人管了,我们两边都自在。」 谢方思道:「这倒也是个好法子,就是她想见你了,还得做一番跑动,有点麻烦。」 白海棠呵呵一笑,摇着手道:「她现在是如鱼得水呢,日子过得不知道多开心。我昨天刚给她挂去一个电话,讲了不到五分钟,她就急着说要去串门,把电话扣断了。」 谈话间看完了小鸟自鸣钟,白海棠又带谢方思看了她的房间,催她洗澡休息。到了傍晚五点钟的时候,二人再一次搭黄包车外出吃饭。 晚饭订在华美饭店,吃完饭正好是七点多钟,可以逛一逛华灯初上的南京路。那一条长长的大马路上,两边都亮着五彩的霓虹灯,各色的酒店饭店鳞次栉比地排列下去,随脚步一家家映入眼帘。路上的黄包车自不必说,私家汽车与马车,也时不时可以看见,从旁边驶过的时候,可以闻到车窗户里送出来的香水味。 夏天的晚上不冷,也不很热,高楼底下格外有些凉风,是很沁人心脾的。谢方思跟着白海棠散步走到最繁华的一处十字马路,那十字马路的另一边,一栋灯火辉煌的欧式建筑尤其的醒目。金色的立柱与玻璃旋转门,玻璃门内可以看见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门外立着穿黑西服戴白手套的西崽,无一不可看出其气派恢弘。 白海棠见她怔怔地盯着那一处看,笑道:「好看吗?到了晚上,南京路上的景致,百乐门要占掉七分呢。」 第6页 谢方思喟嘆道:「我以前在首都念书的时候,也有沪上的同学,总说到了上海,一定要来看一看南京路上的百乐门,据她所说,简直如同仙宫一般。我今天总算也看到了。」 白海棠道:「这里不但是仙宫,还是销金窟哩。一旦进去,给西崽的小费最低也要一块钱,更不要说吃的喝的,或是和舞女跳舞、给歌女彩头的花费了。」 谢方思摆着手笑道:「不不不,我不进去,在外面略看一看就好。去年我有一位女同学过生日,那时候首都新开第一家跳舞厅,她新鲜得很,就在那里办小请客。只是舞厅里的环境与人流很乱,那天和隔壁桌的客人吵起来,差点要大打出手。要不是同行有几个男同学,能不能安全地出来,那都是未知数。我是杯弓蛇影了。」 白海棠眨着一对笑眼,拿指头戳了她一下,道:「先不说你愿不愿意进去,看你这样的衣着,他们未必肯放行哩!」 谢方思低头审视自己的穿着,身上穿了半袖的白衬衫,配褐色格纹的细布裙子,脚上的皮鞋簇新整洁。稀奇道:「这不大应该。我看着虽不像个阔人,可是人家阔人,就非得显露在穿着上吗?」 白海棠乐了,拉起她戴了手錶的手道:「你不阔吗?这里的西崽都是人精,眼光很毒的,客人一来,先看首饰和手錶。他们看见你这只表,也知道你有些家底了。」 转而又正经起来,解释道:「总之,不是阔不阔的缘故。我的意思,你瞧着像个女学生,时下的社会,对学生难免爱惜一点。你说,一个女学生进了跳舞厅,要是出一点事,或是家里人闹上门来,那些言辞辛辣的小报会怎么写?但凡能避开这一层风险,失掉一两个女客人算什么呢?」 谢方思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哦!原来也不必我躲开它,它还要想方设法地避开我呀!」 这话逗得白海棠也是咯咯地发笑,将挽着她的手臂一拉,道:「走,我们往前走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李先生又来了呀,刚刚密斯白还diss你登不上主角栏,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言:我是谢小姐的cp么? 导演:是的呀! 李言:那就行了。 导演:...... 为了赶上本周申榜,今明双更~ ☆、第 4 章 回到五十六号已经晚上九点半,谢方思收拾完了自己的行李,已将近十点钟,便换上睡衣预备睡觉。 她刚系好纽扣,房门外就有人哚哚地叩门。白海棠穿了水红色的丝绸睡衣,烫髮妩媚地披散在肩膀上,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倚靠在门边,邀请道:「你来我房间,我们一起睡,还可以谈一谈天。」 谢方思当然乐意,便一路去了隔壁的主卧室。此处实在很有白海棠的美学风格,摆着大镜子的雕花梳妆檯旁边,那一架黄铜床上拉着很罗曼蒂克的镂花纱幔,将床上缝着花边的粉色丝绸被褥若隐若现地遮掩着,极富女性的美感。 床已经铺好,两人一人一边枕头,睡到床上。 谢方思十二分轻松地睡在被子里,白海棠躺在她旁边,拿胳膊托在脸颊上,将上半身微微地支起。她那件丝绸的睡袍已经脱了,只着一件吊带的真丝睡裙,露着两条雪白的臂膀,又有乌黑的鬈髮披在身上,真是美艷已极。 谢方思在昏昏夜色里瞅着她,忽然道:「你之前拍的电影金色年华,我在首都的时候特意去查电影院放映的场次,看了两回。那里头,你也是穿一条水红色的裙子,很好看。」 白海棠却很灰心似的,嘆气道:「好看有什么用?我在里面的镜头,统共才那么十几秒钟。我的一位朋友,是场场电影都不落下的,却压根不晓得我演过什么金色年华哩。」她拿另一只手盖着谢方思的手,道,「你是冲着我去看的,难免格外留心,要从这几十分钟的电影里,将我找出来。换做别人,谁能留意到呢?」 谢方思很真心地道:「不要这样想,哪个教书的教授,不是从学生当起的呢?我们慢慢来罢。」 她谈兴上来了,也从被窝里探出身体来,撑着上半身问:「拍电影有意思吗?」 白海棠笑道:「这要怎么说呢?既有意思,又很没意思。你没有名气,就没有好的导演来找你,只能捡一些可有可无的配角演一演。愈是这样,愈是没名,简直找不到可以破解的法子!」 谢方思却微笑道:「这一次不就是破解的法子么?投资电影的外国人要自己挑选角色,那不是导演可以说了算的,多好的机会。」 白海棠苦笑一下,道:「是个好机会,不然,我不会非要请你帮忙不可。只是上海那么多女演员,有名有貌者更加多不胜数,哪有这么容易呢?」 谢方思心想,别人要有竞争的心思,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别人管别人,我将自己的事做到最好,也就不可惜了。便提议道:「这一部电影,说的是个什么故事?英国那一边的出资方,从前还拍过什么电影?请的什么模样的演员?但凡有一点关系的,都要和我说一说。」 白海棠见她问得这样仔细,不能不受到一点鼓舞,道:「具体的情节是保密的,我们只知道一个大概,另拿到两幕小戏,我明天都拿来给你。」 她撑着头,看着眼前谢方思白皙清丽的面貌,忽而问道:「方思,你......」她像是有些不好启齿似的,舔了舔嘴唇,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有过吗?」 第7页 因她说得格外小声,谢方思便将耳朵凑过去听,还是不大明白,追问道:「有什么?」 白海棠便笑了一笑,不再问了,道:「没有什么,快睡了吧。我明天还要跑一趟电影公司呢。」 此后的两天里,谢方思果然要来了方方面面的资料,花许多时间工夫去研究,又拉着白海棠,就那两幕小戏,问她的心得感想。再过一天,就是约好面试的日子,届时,资方与导演都会到场,约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 这部电影,叫做往日时光。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交往数年直到谈婚论嫁时,才发现自己的未婚夫无时不在怀念着年少时的爱人。他已故的初恋天真烂漫,像是带着朝露的鲜花,是向他张开双臂的天使,却因为一场汽车事故,死在他爱恋最深的岁月,成为了他与现任女友之间不能消除的阻碍的幽灵,成了他的往日时光。 白海棠要面试的,就是这一位只出现在男主人公回忆中的、近乎于完美的初恋。 约见的那天,与极力展现自己女性温柔之美的白海棠不同,谢方思穿了很得体的西式套装,将长头髮盘在脑后。她在首都大学念书时,也接触过翻译员的工作,无不是这样素净整洁的装扮。 二人包车来到咖啡馆外时,远远看见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带着一位穿西服戴眼镜的清瘦男子,从咖啡馆的大门里走出来。这时候的咖啡馆是很冷清的,从玻璃窗户里望进去,看不到几个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上一个面试完毕的女演员。 白海棠的脸色紧张起来,小声道:「那位似乎是春华公司的密斯刘喜珍,她已经拍过两部电影了,都是戏份很重的角色。想不到她排在我的前头。」 谢方思往车窗外瞧了一眼,淡淡道:「她的衣着这样明艷大气,倒更像是去试镜女一号的,你不要紧张。」 二人步入咖啡馆,果然,在最靠里的一张圆桌上,已然坐了两位金髮碧眼的洋人,和一位四十岁上下、蓄着鬍子的男士,想必就是白海棠所说的导演了。 问候并落座之后,双方便开始闲谈起来,问的无非是之前演过什么电影,对往日时光的角色,有什么样的理解。这些问题,都是前几天准备过的提问,白海棠当然对答如流,就连谢方思的译文,也格外的流畅精准。 那两位洋人中的一位,已经露出很满意的神色。另一位的脸色却从始至终都很严肃,看不出他的态度。 这一次,电影公司特意包下了咖啡馆的一间包厢,让每一位男女影星在面谈过后,留下一张试镜的相片。白海棠跟着导演去了包间,桌上便只剩下谢方思与那两位洋人了。 他们一走,其中很和蔼的那一位,便开口称赞道:「密斯白的形象很好,可你的英文讲得更好,发音、声音,都很美。我从昨天面试到今天,你是其中表述最清晰地道的一位。密斯,冒昧一问,你在国外呆过吗?你从事翻译员的工作,有多少年了呢?」 谢方思笑道:「我才刚从大学毕业,谈不上有许多年的翻译员经验,您真谬赞我。」 另一位却阖上眼前的资料,直接问道:「你觉得你的僱主,密斯白,适合这一个角色吗?」 此时此刻,白海棠与导演都不在桌边,他直言不讳地发问,当然是要听真心话。谢方思心道,他们都晓得我是个受人僱佣的翻译员,若是一个劲地吹捧自己的僱主,反倒不显得真诚,叫人觉得是夸大其词。 思忖片刻,她道:「其实,密斯白并不算是我的僱主,她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哩。正因为我认识她有十多年的时光,才敢断言,她实在很适合这一个角色。」 往日时光中的少女甜蜜烂漫,谢方思眼中的白海棠又何尝不是呢?一说到这里,过去十余年中那些零零碎碎的相处的片段,都像是倒放一般涌上来,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脑海中。 她捡着其中的一件事,描绘起来:「我这一位朋友在中学时,曾经参加过话剧社团。有一回演出排练,她演的女主人公有一段摔倒的戏码,她那一下摔得真重,膝盖磕在舞台的木头地板上,发出极响亮的一声。我们都当她是真滑倒了,赶着要上去扶她。」 她愈想愈有趣,话语间都带着咯咯的笑意:「想不到,她紧接着就念起了台词。我们才晓得,哦,原来她还是在演戏呀,便一路里跟着演下去。等那一幕戏顺利地演完了,她跑到台下去,才发现自己的腿磕破了口子,痛得哭起来,说,『我是怎么回事呀,把自己摔得这样重!\」 对面的先生听得全神贯注,此刻已经挑着眉毛,呵呵地笑起来。就连那位一向不动声色的,也微微地弯了一下嘴角。 谢方思摊着手掌,道:「你们瞧,她对于演戏,是很认真投入的。又有那种天真迷煳的劲头,可不是和这一个角色一模一样么?」末了又加了一句,「当然,这是我的看法,最终决定的权力,还是在您们的手中。」 对话到这里,身后的房门一开一阖,白海棠的试镜相片也已经拍完了。面试就算是正式结束。 道别之后,她们便往咖啡厅外走。白海棠问:「我在拍照时,你们说了什么吗?我方才同他们道别时,坐在右边的那一位洋人,很亲切地沖我笑,还频频地点头,那样子,总算对我印象不坏吧。」 谢方思便微笑道:「这一次面谈,我倒觉得很顺利。总归我们已经尽完人事,至于能不能够选上,等到结果公开之前,也就不必多想啦。」 第8页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求一点留言~ ☆、第 5 章 试镜过后,就是一味地等待消息。 要说空等结果的日子,未免很难捱,只是这一次有谢方思在,倒能够找到娱乐的伙伴,将这恼人的时间给打发掉。 趁着这两日工夫,白海棠带谢方思看了两场电影,逛了一次公园,在她去电影公司点卯的时候呢,谢方思就呆在公寓楼里翻看报纸。眼下,白海棠最迫切的委託已经办完,自己倒不好继续虚度时光,计划在报纸上找一份工作。 只是她并不打算长久地留在沪上,那些学校里招聘教员的gg,尽管待遇很优厚,也不在她考量的范围之内。只是去留心短期内可以结束的活计。 这一日,白海棠一早去了电影公司,只是还不到中午十二点钟,便听见门口一阵踢踢踏踏开门的响动。白海棠脚下的高跟皮鞋得得地踩踏着地板,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谢方思抱了个满怀,高兴地大声叫着:「成了!成了!方思,你真是我的天降福星哩!」 谢方思正坐着看报,不防被她一把抱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也是暗含欣喜地问道:「你的好消息,已经来了吗?」 白海棠激动地真有些手足无措,点头如捣蒜一般:「来了!来了!等下一个礼拜,电影就正式地开拍,我就要准备开工了!」她说着,又是一阵不能抑制的激动,紧握着谢方思的手,将两脚在地板上一阵乱跺,「我虽总是抱着希望,可真是想不到,真的能选上呢!」 谢方思被她的喜悦所感染,自己也跟着眉开眼笑起来,恭喜道:「密斯白,这一次可不是只有十几秒钟的镜头了,你有这样好的机会,只要演得好,往后还愁接不到好的电影吗?你看,人的际遇是说不定的呀。」 白海棠因为激动,脸上生出两片红晕来,那花朵般的脸庞,便更显得艷丽生动。她道:「是,是。这样碰天花板的机会,我能撞上几回?岂有不好好把握的道理?我非拿出十二万分的本事,将她演好不可!」 她许下这样的豪言壮语,当真很用心思,但凡回到家里,手上就离不开剧本,短短几天时间,已经将纸张翻得卷了边。等拍摄的日子一到,即刻便投入到电影事业中去。 向来好事成双,谢方思这一边,也进行得意外顺利。她翻了几天报纸,真就找到了一份合意的工作——沪上一位资深教授,计划编写一本面向中学的外文教材,为查询资料与编写之便,想聘用一位助手,薪水与工作时间等,都可以面谈。 聘任gg的边上,又用小字列出一行地址,写着「如有意者,尽可前来详谈」。 谢方思心想,这不单单是为了谈论薪酬,去应聘的人有几斤几两的本事,一次谈话,也很能够判断了。她心里意动得很,拿了自来水笔,在那则gg上画了一个大圈。又怕自己贸然上门,碰上人家不便的时候,还是觉得先寄一封信去为好。 她刚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纸来,卧室的大门便被得得地叩响了三下,王妈在外头道:「谢小姐,你在不在呢?」 谢方思喊了一声「请进」,王妈便拧开了门。见她坐在书桌前,桌上又铺着纸笔,站在门口侷促道:「哎哟,谢小姐在用功啊,这可怎么是好?」 谢方思见她一脸为难的模样,问道:「有什么事呢?」 王妈捏着衣服角,像是很着急,窘迫道:「可怡小姐刚刚挂来一个电话,叫我去给她送双高跟鞋子,只是我小孙子病了,我原本想抽两个钟头,去医院里看一看他......」她越说,那捏着衣角的手,无意识地拉扯着,最终挤出一点恳求的笑来,道,「谢小姐在做正经事,我不好意思来麻烦您哩。」 不过是送样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有,能去见一见白海棠拍电影的样子,谢方思自己也很乐意。便微笑道:「不要紧,你把地址告诉我,我替你走一趟吧。」 王妈想不到她这样好说话,那烦恼得以解决的笑容,一下就跃到脸上。唯恐她要改变主意似的,先道了一迭声的谢,又报上了地址。 谢方思取了王妈翻出的高跟鞋,在街面上叫了一辆黄包车便赶去了。过去了才发现,那地址原来是一处公园,只是在入口处挂了一块公告牌,上书「春明公园今日因电影拍摄之故,不对外开放,望广大游客海涵」。 那公园售票的门房里,坐了位五十上下的老先生,见谢方思站在那儿看公告牌,便跑出来道:「你小姐来游公园吗?今日关张大吉,请改日来吧。」 谢方思解释道:「我晓得,贵公园今天做电影拍摄之用。德美电影公司的演员白可怡小姐,托我替她送件东西,劳驾阿伯替我问一问吧。」 那门房一连「哦」了几声,返回到售票的小屋子里。再出来时,脸上架上了一副圆片眼睛,眯着眼翻着手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子,道:「像是有这一件事,那么,小姐请进吧。」 谢方思往里走了一阵,那些拍摄的工作人员、很笨重的摄像机器、还有衣着美丽的男女,便很频繁地出现在眼前。她一面走一面观望,心想,这不过是一部电影的一个场景罢了,我所看见的,便不乏容貌鲜亮的男女演员,那沪上电影行业的竞争之激烈,真是可想而知了。 再走几步,又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在人群的最前头,隐约可以看见转动着胶片的机器。谢方思绕到一个偏僻的角度,往人群之中投去一眼。 第9页 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公园里一架鞦韆。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正坐在鞦韆上悠悠地晃着,视线往下低垂,一门心思编着手里一个花环。她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脸上还透着少女的圆润,身体却又很单薄,穿了一身淡绿色的两截式衣裙,跟在微风里翻飞的柳絮一般,叫人可怜可爱。 谢方思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心想,我倒不记得有看过她的电影,若是在电影中看到这样的形象,我也要喜欢上的。 她刚要走开,边上却挨过来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士,拦在她跟前。那女士穿的是利落的西装西裤,嘴唇很薄,脸架子又很方,睁着一对铜铃似的牛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是哪一家公司的女演员?我像是没有见过你。」 谢方思猜想她大概是电影公司的员工之流,道:「我不是女演员,是来给人送东西的。」说着,将手里装鞋子的袋子,提了一提。 那女士看看她又看看袋子,才相信了似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因她是电影公司的员工,谢方思便问道:「劳驾您,请问德美电影公司的白可怡小姐,现在什么地方呢?」 那女士这才挑着眉头,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态,道:「哦!原来你是给密斯白送东西。她在公园的西面,也是正在拍摄。」 谢方思道了声谢,就要往西面走。那女士又追上来,这一次倒是带着很亲和的笑容,盯着她又看了半晌,忽而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裁得很小巧的名片,上头印着黑色的铅字「德美电影公司王馥梅」,向她递过来。 殷切道:「小姐贵姓?对拍戏有没有兴趣呢?如今上海电影行业里,漂亮的女影星多不胜数,可是像小姐这样清丽秀美之流,除却一个童小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小姐要是有意,很可以做个尝试哩!」 谢方思简直在心里好笑,心想:真把我拉到镜头前,你就知道,找我去演戏,那真是再失败也没有的决定啦! 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也窘得很,连名片都没有收,就给推脱了。好在那王馥梅女士邀她入行的意向,也不如何坚决,见她没有接受,也就走了。 谢方思一路往西面走,不过多时,果然又看见一处人群,围着一把西洋式的长椅。白海棠穿了学生式的蓝布上衣和黑裙子,脚上一双黑皮鞋,正坐在椅子上娴静地看书。 她这样的打扮,勾起谢方思许多年少时候的回忆,险些看痴了。 正是这时候,身边响起一道男声,他是压着嗓子说话的,只是离得很近,可以听个一清二楚。那道声音难掩激动,道:「密斯白实在什么打扮都好看!穿精緻的洋装就显得贵气,现在穿成女学生的样子,也清纯脱俗!」 那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倾慕之意,若不是正在拍摄,他怕是很有可能要鼓掌呢! 谢方思难得好奇,很想知道是哪位先生发出如此盛赞,便往声音源头的方向看去。 在她的左手边近处,果然是站着两位年轻的先生,都是很时髦的西式穿戴。其中一位清瘦一些的,鼻樑上架着一副秀气的眼镜,一瞬不瞬地,只管盯着白海棠的方向看。在他边上的另一位先生,却百无聊赖似的,将两手插在西装裤子的口袋里,无意间扭头,与谢方思的视线碰个正着。 谢方思在他转过脸来的瞬间,心里就是一惊,直觉在哪里见过他似的,说不出的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  助理1:噫!李先生咋又...... 助理2:走了走了,我们去恰饭吧。饭比狗粮好恰啊! 李言:...... 谢方思:(微笑) ☆、第 6 章 她这一边还在拼命地思索,那位先生却露出一个微笑来,向她颔首道:「又见面了,谢小姐。」 他一流露出这样文质彬彬的儒雅神态,谢方思恍然间便想起他来,也是讶异万分,惊奇道:「唐先生,真巧!」 他们二人已经说起话来,可与唐易文站在一起的那位男伴,仍旧兀自沉浸在梦中女神的拍摄之中,半点余光也不愿意分出来。唐易文对于好友的痴迷,大概心里很有数,也不打搅他见到偶像的兴致,往谢方思的方向走近几步,消无声息更换了闲聊的对象。 他微笑道:「我现在终于相信有缘论了。我今天原没有出游的计划,被朋友硬拽出来看人拍电影,想不到能够再遇见谢小姐,这固然是很巧。只是我若说出一桩奇遇来,那才真是无巧不成书,很能体现出一点缘分来了。」 谢方思对他的印象不坏,便也往下问道:「是什么奇遇呢?」 唐易文道:「在我细说之前,要问一句,谢小姐的大名是不是叫做方思呢?」 这一问,可真叫谢方思震惊了,连话也忘记说,只是下意识地楞在原地,呆呆地将唐易文望着。 唐易文唇边的笑容更深,甚至溢出呵呵的轻笑声,接着道:「那么,想必我是说对了。你大概要奇怪是什么缘故,这正是奇之所在了。前阵子,我去探访一位刚从首都大学毕业的学弟,他为纪念毕业的缘故,将系里的毕业合照挂在墙上,我无意间一看,竟在上头找到了谢小姐。」 他说着,一双笑目更是落在谢方思身上,「我出于好奇,便向他问了几句,这才知道你也是同年的毕业生,且专业成绩名列前茅。我那位学弟说起你来,话语间是很钦佩的。」 第10页 谢方思怔怔地听着,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追问道:「是哪一位先生呢?想必我也认得。」 唐易文道:「他姓夏,叫夏行,也是外语系的毕业生。他从来自诩外文很好,可说到成绩又很惭愧,说比不上一位姓谢的女同学。」 谢方思这才恍悟,笑道:「是,他确实是我一位同学。」 唐易文对于和她的谈天,似乎很乐在其中,玩笑似的道:「除却专业成绩,我还藉此知道了许多其他事。譬如你不大爱交际,只有时和女同学去真光看电影。又譬如别人找你帮点什么忙,你大概率不会拒绝,所以论系里的人缘,你是顶好的。」 谢方思听到他对自己这样事无巨细的描述,很有些受窘,笑道:「这就不必说了吧。」 他们彼此谈话时,都比想像中更为投入,浑然忘记边上正在进行电影的拍摄。直到黑色机器后的导演举着捲成一束的本子,朝白海棠道:「好!人来了,往这里看!」谢方思才重新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盯着白海棠看起来。 只见原本坐着看书的白海棠抬起头来,她抬头的角度,正对着谢方思这一边。下一刻,像是看见了什么意想不到又令她欢喜的人物似的,那双漂亮的眼里闪过惊讶,随即变成惊喜,最终都化成嘴角慢慢绽开的笑容,将那种天真的喜悦无限地放大出来。 谢方思看着她神态上一环接一环的转变,实在觉得有一些人,天生就应当从事某份行业。白海棠演起戏来,整个人像是无形中会散发光芒,把周围一切都衬得黯淡下去。设若现在是私下无人的时候,自己一定忍不住要鼓掌的。 她都是这样的心情,更遑论现场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影迷呢? 导演在器械后头激动道:「好!很好!这一场拍完!」话音刚落下,那位影迷便噼噼啪啪,机关枪似的鼓起掌来。 因这一场戏份已经拍完的缘故,围在一起的人员便陆陆续续地搬着机器,散开了。那影迷紧跟着冲到白海棠的跟前,攒道:「密斯白,你这一幕戏演得太好了!我敢说,就凭这个镜头,电影一定大获成功!」 白海棠微笑着向他一点头,又朝站得远一点的唐易文颔首,道:「密斯脱林,密斯脱唐,我要去换掉戏服呢。请稍等我一会儿。」 谢方思手上正提着她打电话来催要的皮鞋,当然跟她一起走。两人进了更衣间,白海棠一面解着衣服,一面抱怨道:「我今天的运气真有点不好,一来公园,皮鞋跟就断了一只。不过,怎么是你替我送来的呢?」 谢方思道:「王妈的小孙子生病住了医院,她实在想赶去探望探望,我呢,也很想来看看你拍电影。这桩合作,就算是达成了。」 白海棠撇着嘴道:「我倒不知道她孙子住医院的事。现在的佣人,也有很狡猾的,总能找点藉口,熘出去躲两三个钟头的懒。你下次不要轻易就答应她,她看你好说话,愈发要来托你做事了。」 谢方思便微笑着道:「好吧,我知道了。」 白海棠转着眼睛,又好奇地问道:「我刚才瞧见你和密斯脱唐说话,你们竟是认识的吗?在说些什么?」 谢方思自己也觉得玄妙,笑道:「这位先生,我在来沪的火车上见过一面,想不到今天又遇上了,他大概也觉得巧合极了,顺道就聊了几句。」 几句话的功夫,白海棠的衣服便换好了,穿了从家里新拿来的高跟鞋,道:「行了,我们出去吧,不要让人家久等。」 等她们再返回时,那位戴眼镜的密斯脱林,当然还痴痴地等在原地,唐易文却已经不见了身影。 白海棠问:「密斯脱唐呢?」 那影迷推一推鼻樑上的眼镜,解释道:「他有一点要紧事办,自己先走了。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电影不大感兴趣的,今天若不是我生拉硬拽,他也未必肯来,绝不是不给密斯白面子。」 白海棠给他逗笑了,道:「我一个没甚名气的小演员,有什么面子?你们两位少爷特意跑来看一看我,那才是我的面子哩!」说罢,她向谢方思介绍道,「这一位,是密斯脱林春常,是上海林记绸缎庄的少东家。」又向林春常介绍了谢方思的姓名。 谢方思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位密斯脱林来。按说人一旦戴上眼镜,多少要显出一点书卷木讷之气,可这一位却不然。那副眼镜细看之下才发觉做工极其考究,金丝的细边上扭着花样,两条眼镜腿上,更是雕刻着欧式的花纹,显出他十二分的时髦洋气。 反观林春常,只往谢方思的方向略一点头,那两道视线,又像是带着胶水似的,粘到白海棠的身上。 白海棠换了一身新式的乔其纱旗袍,天蓝底子上印着玉兰花,短袖做成荷叶边的式样,有一点风吹过,便轻飘飘地荡漾起来,极富有动态之美。林春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下邀请道:「密斯白,我请你吃个饭,好不好?」 白海棠原本想要回绝的,只是心念电转间,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开口道:「好。只是我要带上我这位朋友,行不行呢?你看,你是个白相家(很会玩的人),她是个学问家,两个大家凑到一起,未必没有可说的。」 白海棠愿意答应自己的邀约,已然是喜出望外,即便多一个人,那也可以忽略不计了。林春常笑着锤了一记手心,道:「好!就近的国际饭店,常年都给我留着一个包厢,我们就去那里!请二位随我去坐车。」说罢,转身走在前面带路。 第11页 谢方思不明所以,对白海棠小声问道:「把我带去,有什么意思?他和你,我和你,都谈不尽兴。」 白海棠也压低了嗓音,道:「你不是正要找一份不必天长日久、短时期就能结束的工作么?眼下就是个绝好的机会,你去了就知道。」 三人坐车来到国际饭店的包厢,上菜后,白海棠对林春常问道:「我听说,密斯脱林近来在创办一份杂志,叫做《西洋世界》,已经发行了一期,很受年轻男女和学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呢?」 林春常想不到自己的偶像竟主动谈到自己身上来,且话语间不乏称赞之意,又是惊又是喜,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如今西方的文明,在沪上很有些盛行,我们也不过是随便办着顽顽,将外国的文章或故事翻译刊登,让年轻人有一个渠道,能更多接触一些洋人的文化罢了。」 白海棠微笑着问道:「那你们找谁来翻译文章呢?为贵杂志社的口碑着想,总不能找些三脚猫吧?」 那林春常一推眼镜,笑道:「可不是!前阵子刚刚解聘了一个。我们杂志的笔译员,非外文优异者不录用的!」 听到这里,谢方思心里已经明镜似的。果然,白海棠道:「这很好。你今天大概很疑惑,我为何非要拉一位生朋友来和你一起吃饭,我现在就可以公布这个谜底了。我是想借这个机会,促成一桩双赢的合作呢。」 她侧过一点身子,朝林春常夹一夹眼,问道:「我这位朋友,是首都大学外文系毕业的优等生,够不够资格给贵杂志社当笔译员呢?」 作者有话要说:  林春常朋友圈:本老闆面试了个笔译员,嘿! 导演留言:小林,别飘。 李言:(看完后默默发动态-设置单独可见)我不需要笔译员,需要一位太太。 谢方思:(默默看见全过程)哥哥你套路有点深哦。 ☆、第 7 章 林春常听到这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吗?却把眉毛一挑,架着腿做出一副搭架子的姿态,问道:「好的笔译员固然难找,只是沪上并不缺懂洋文的先生,我为什么非要请你朋友不可呢?」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先做出点为难的样子再答应,好让白海棠记他一个人情。 白海棠启唇一笑,侃侃而谈道:「光懂洋文哪里够?就好比大家都是中国人,中国话谁不会说呢?可沪上那么多说书先生,怎么偏就几个人卖座,一票难求?」 林春常见她对于朋友的洋文水平,实在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不好拿话反驳她,朝她拱着手道:「道理都被密斯白说尽了,我没有话可以说。敝杂志社确实有几篇国外的文学小说,可以让你的朋友试一试。只是有一点我可先说好,我们的稿酬是一期一付,翻过一期文章,才能拿钱。设若读者有不好的反馈,到下一期,我们是会换人的。」 白海棠一拍手,笑道:「这有什么?凭她的本事,我一点不愁她拿不到后几期的稿酬!」 林春常的意图,不过是为接近自己的偶像罢了,至于她找哪个朋友来译,那都可以不在乎。当下望着她笑道:「看你这样胸有成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这样吧,我明日就派人把稿子送到贵府上,怎么样?」 白海棠笑着点头,「就请这样办吧!」 一顿饭的工夫,这一份工作便算是接洽完毕。谢方思心里很清楚,那位密斯脱林因是白海棠的爱慕者,肯分派一点工作给自己,为的都是要讨白海棠欢心的缘故,对于自己的能耐才学,是半点不关心的。只是白海棠全程替自己洽谈操办,其用心周到,又让人很安慰。 回家的路上,白海棠仍是不断叨念:「你不要嫌他的规矩多,他办的那本杂志,在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之中很受欢迎,名头很大。你如若译得好,实在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唉,说到底,哪个行当都是差不离的,好比你们做教育做翻译,没有名气,也不会有人来请你。只是名气一词,于我们娱乐行业,更是格外的重要一些。」 谢方思微笑着点头,道:「你这样为我费心思说好话,我还有不领情的吗?」 白海棠呵呵一笑,很欣喜地道:「我实在觉得,你还是留在沪上的好。我有预感呢,你这一次保准能够大获成功!到时候,沪上可不就多了个女翻译家么?」 谢方思被她逗乐了,道:「我知道你是在哄抬我。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哪个教授都是从当学生开始的,我自己也得慢慢来呢。」 她因为被白海棠拉着谈了一回工作,倒把原先想问的事情给忘了,现在回想起来,便顺势谈起:「我今天来看你拍电影,看见一位女演员在拍盪鞦韆的戏,是很圆润的桃心脸,笑起来灵气逼人。」 她还没有形容完,白海棠已经晓得是谁,瞭然道:「你说的是密斯陈嫣,她也是德美电影公司的演员,这一次出演男主人公的妹妹。」 谢方思问道:「她看上去才十六七的年纪,是一面读书一面拍戏吗?当然了,也许是我看得不准。」 白海棠笑着瞥了她一眼,替她解惑:「不,你看得还算是准,她今年正有十七岁。只是你对于我这个行业,知道的还是少,现在沪上已经成立有私立的电影学校,设若以后想要在电影业谋求前程,从小就可以选择这样的学校就读。密斯陈因是电影学校学生的缘故,很有接触电影的机会,你不要看她才一丁点年纪,要论拍电影的经歷,实则比我都要丰富许多。」 第12页 谢方思对于年纪小的孩子,总怀抱点喜爱之心,不免多问一句:「我今天见了她一次,印象很好,你同她熟吗?」 白海棠道:「也不算熟。她与我是同家电影公司,人很内向腼腆,不大主动跟人说话。大概也是她年纪小的缘故,她家里人对她管得很严,她舅妈就时常跟着她一道拍摄。」 这样一路上闲谈着回到家里。第二天中午,果然有一个听差将稿件送上门来,是一篇外文小说的头两个章节。为了不砸白海棠许下的招牌,谢方思当然二十四分的用心,力求兼顾前后,又能将句子中隐含的意味都清楚地译出。 她也不像白海棠,将许多厚望寄予在那位密斯脱林身上,还是情愿稳扎稳打,向报上登载的招聘地址寄了信件。 手上的稿件译了两天,等到收尾时,才发觉那天谈得笼统,既没有说交稿的日期,也不知道要交去哪里。她心里也觉得有点可笑,对于林春常待此份工作的敷衍轻慢,也就很明白了。 时下是中午一点多钟,白海棠还在外头拍摄,不能够问她。谢方思便随意翻看起留在客厅茶几上的电话簿子,还真翻出了林春常公寓的电话来,为了交代好这一份工作,也就顾不上冒昧,将电话听筒提着,拨了号码出去。 却说这一天,林春常因为约了唐易文见面,恰好是呆在公寓里,没有出去找娱乐。家里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还当是唐易文给自己挂的电话,想不到拿起一听,却是个很陌生客气的女声,问候过后就询问交稿的地址。 他脑子一片懵,半晌才想起密斯白引荐过一位笔译员,自己前不久刚丢了两章稿子给她。 他心里也略微的吃惊,心想,我丢下的稿件大概并不少,她的速度倒是很快。转念又觉得,光速度快有什么用?要说质量同样极佳,那可未必。 不过是一篇稿件,他压根也不放在心上,敷衍道:「你既然译好了,那就送来吧。地址吗?在莱茵街六十三号。」说罢,利索地将电话挂断了。 与唐易文约的时间在半小时之后,林春常无所事事起来,一会儿捞起一本杂志来看,可看不到两页,又给扔在了一边。一会儿又开了话匣子听音乐,只是他是游乐场里的老玩客了,什么音乐都听得滚瓜烂熟,还没听完一首歌,又给腻味地关了。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度秒如年的半个钟头,唐易文一踏进他公寓的书房,顿觉如释重负。 人一进门,林春常便直言道:「我要借一借你的面子,等往日时光搬上荧幕了,我以你的名义送密斯白两个大花篮,行不行?」随后立马又补充,「当然,既然是借面子,绝不要你出钱!」 唐易文莫名其妙道:「你自己出钱,何必借我的名义?写你自己的大名不是很好?也好让你的偶像知道,你对她是很用心的。」 林春常带了点得意地反驳道:「这你就不懂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即便送一百个花篮,那有什么意思?不光是你,我另託了许多好友,送的人多了,才更能显示出密斯白交际之广、排场之大呢!」 唐易文从他乱做一堆的书桌上捡起一本硬皮的百科全书,信手翻看起来,随意道:「请便吧,我不过出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呢?」忽而又像是想到什么,抬起头来,「不过我听说了一件事,密斯白有一位朋友姓谢,你请人家给你译杂志的文章?」 林春常惊讶地「哗」了一声,眉毛都挑高几分,调侃道:「你哪里来的耳报神,知道得这样详细?连人家姓谢都晓得,我都不记得人家姓谢哩!」 唐易文轻笑道:「我的耳报神是谁,这你不用管。只是听说你请了她来译文章,我还当你的眼光终于好了一回,想不到瞎猫还是瞎猫,给你无端接着一个馅饼罢了。」 林春常被他比作「瞎猫」,很有点不服气,哼道:「她真有这样好吗?反正她的译稿,今天就要送来,我倒要看一看,你说的话是不是属实。」 他那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把工作当顽的懒散劲,唐易文再清楚不过,轻嘲道:「你去哪里看?你踏进自己杂志社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门牌号码是多少,你能报得上来吗?」 林春常心里得意洋洋,优哉地往书桌后的靠椅上一坐,道:「你不要每次都小看我,不过是一个门牌地址,有什么记不住的?不就是莱茵街六十三号吗?你口中的那位密斯谢,刚刚还挂电话来问我地址......哎呦!」 他话还没有说完,小臂上就是一阵剧痛。抬眼一看,只见唐易文沉着脸,把手上那本砖块一样厚的百科全书,敲在自己的胳膊上。当下瞪眼叫唤道,「你发疯吗?无缘无故打我做什么?!」 唐易文也瞪着他,更是难得地粗着喉咙道:「你不该打吗?你这个煳涂虫!」说罢,把手上的书「咚」地丢回到桌上,脚下生风地往外走去。 那一边,谢方思抄了地址,便拿着稿件叫了辆黄包车前去。莱茵街六十三号在一条拐角的弄堂里,不算偏僻,也说不上繁华,门窗紧闭,四下都是静悄悄。 谢方思下了黄包车推门进去,顿时觉得奇怪。里头大堂内摆着四副方桌条凳,不像是供人办公的杂志社,倒像是个茶社。可要说是间茶社呢,非但半个客人也不见,桌上连茶壶瓜子也没有。 正是这时,大堂侧面放下的门帘子掀了起来,走出一位茶房模样的矮个子男人。见门厅里站了位文秀齐整的年轻女子,也是大为狐疑,试探着问:「你小姐找谁?是哪一位介绍来的?」 第13页 谢方思心想,若是寻常的茶社,怎么还要问由谁介绍呢?心里已经料到自己走错了地方。只是这里正是林春常所给的地址,少不了要问一句,知不知道西洋世界的杂志社在哪里。 然还没等到开口,先就听见「哐!」的一声巨响。 身后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撞开,一群身穿军绿制服的警察破门而入,分作两列,瞬间将整个大堂团团围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两位的初遇是怎么样的呢?浪漫吗? 谢方思:噗嗤。 李言(一本正经):因缘际会,与众不同。 导演:......太太,真是这样吗? 谢方思(忍俊不禁):他说的都对。 导演:嗝。谢谢,饱了。 ☆、第 8 章 一群警察闯入店内,实在有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谢方思怔在原地,那茶房却有如耗子见了猫,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走。 店内只有谢方思与这茶房两人,这班警察进门后,当然密切留意着二人的举动。看见男子心虚欲逃,领头的一人当下冲上去,将他的肩膀按住了。跟在他后头的警员们也各自行动,将大堂两边的门帘子通通掀开,进去搜查。 帘子大开,谢方思这才看清楚,厅堂两面都有极大的空间,摆着数张罗汉躺椅。里头或老或少、或西式或中式的男人,个个手握烟枪,躺在那儿吞云吐雾。他们已然是抽迷煳了,于缭绕的烟雾后面半阖着眼皮,连警察进来了也无动于衷,被拉着拽着扭送出去。 谢方思终于看明白了,她刚要说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位警官走到她跟前来,强硬道:「小姐,你也请跟我们警察厅走一趟吧。」 沪上警察厅审讯室内,谢方思静静坐在椅子上等候,她随身携带的物件都被摆在眼前的桌案上——装了稿件的牛皮纸袋,一个手袋,里头放了记事本、自来水笔和零钱袋。 半晌,门外晃进来个颇年轻的警员,往桌对面一坐下,便捞过了那本记事本。本子上写的大多是洋文,他一打开,即刻便挑高了眉毛,稀奇地瞅着她道:「嚯!这年头,读书人都开始抽大烟了!」 他视线微微一动,大约是看见了透明夹层里白海棠的相片,顿时更稀奇了:「哎!这不是那个电影演员,叫白可怡的吗?也是,卖大烟多少来钱,追个明星算什么。」说罢,撇着嘴啧啧起来。 这年轻警员说话不着调,两句话的工夫,已经将谢方思的嫌疑从「抽大烟」变成了「卖大烟」。后者被他扣上这一顶黑锅,虽也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荒唐,简直觉得可笑了。无奈地再次解释道:「我已说过了,我是误入店内,实在是误会一场。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给你一个电话,他大概能够替我做点说明。」 那警员瞅了她一眼,嘟囔道:「这可不好说,如今贩大烟的人,手段是很狡猾的。」他满脸怀疑地又将谢方思打量了片刻,「我们虽然没抓着你抽大烟,可你人在店里,那就大有疑问。哼,我们副厅长对烟土查办地尤其严格,绝不放过一点漏网之鱼,等他来了,自然有法子知道你是不是了!」 谢方思无辜被搅进这趟浑水里,再好的脾气,也在心里暗唿倒霉。又想到给自己报地址的那一位所谓杂志社的老闆,连自己办的杂志社在什么地方都能记错,真是再找不到比他更不靠谱的合作方! 眼下说再多都是白费力气,谢方思无力地长嘆,选择闭口不言。 那警员翻了几页笔记,发现没一句看得懂,又给丢回到桌子上。此时,审讯室的铁门又是一开一阖,响起皮鞋踩踏地面的缓慢又清脆的脚步声。 警员往身后望了一眼,炮仗般从座椅上站起来,朝来人的方向比了一个敬礼,响亮道,「副厅长!」一面往旁边迈开几步,等他口中的副厅长落座后,自己再坐到侧边的凳子上。 审讯室内光线昏昏,只桌子上方挂着瓦亮的电灯,故而直到来人坐下后,谢方思才将他看得很清楚。 他刚进来时大约可以看出轮廓与身形,束着皮带,显得颀长挺拔,两肩宽阔。只是坐到眼跟前,才发现他的面容意外很白皙俊秀,如若穿着西装常服,绝想像不到是一位警官。只是再看得仔细一点,多少又可以从他深邃凌厉的眼神与冷硬抿起的嘴角,窥视出一点警察独有的肃然气质。 他甫一坐下,边上的小警员便恭敬道:「副厅长,莱茵街六十三号的人我们都带回来了。只是这位小姐当时人就站在大堂,却说自己是走错了门,这我们可不好评判......」 李言并不出声问话,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谢方思,将桌上的记事本拿起来看。小警员见自己的上司看起了物证,便也拉过了自己面前的牛皮袋子,拆开了拿出稿件,安静地读起来。 手上的本子里写的大多是洋文,释义或日程,零零碎碎记了有半本之多。小警员看不懂,李言却阅览无碍,随意看了几页,便直接翻到写了字的最后一页。在那一页的正中,写着「west world」的洋文,洋文之下,正是记了「莱茵街六十三号」这一地址,大约是匆忙间写就,字迹显得有些潦草。 他又将本子一气儿翻到末尾,透明的封皮里夹了张相片——年轻秀丽的女子依偎在一位老太太的身边,那种亲昵温顺,从眼角眉梢与微笑中流露无疑。 第14页 那相片像是能无声地传递出一种气味或情绪,李言看了片刻,嘴角微乎其微地上扬了一下。他把记事本放回桌上,淡淡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谢方思原本已经做好了被盘问到底的准备,想不到他开口就撤销了自己的嫌疑,惊讶得一时忘了动弹。吃惊的当然不止她一人,那小警员眼睛虽恋恋不捨地黏在稿纸上,头却往上司的方向偏去,也是震惊道:「啊?她真不是烟贩子啊?」 李言朝他瞥去一眼,反问:「稽查科近两年抓了那么多菸鬼烟贩,她是不是,你还看不出来吗?」 那小警员便讷讷地「哦」了一声,将看完的稿子归拢了放回袋子,又帮忙收拾起摆了一桌的物品。既然知道了谢方思不是烟贩子,他的态度当下便亲和许多,一面收拾一面笑着搭话道:「失敬失敬,你真是个女学问家呀!」 谢方思小声道「不敢当」,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警官。尽管今天是飞来横祸,他释放自己,是很应当的,可如若碰上一个胡搅蛮缠、脑袋煳涂的长官,要走出警察厅的大门,总要费更多工夫口舌。想到这里,便也同他道了谢。 李言微微地点头,算是接受了。 那小警员见谢方思并没因自己先前左一句「抽大烟」右一句「烟贩子」的污衊而翻脸,顿时更热情了,问道:「哎,你这小说写得真好看,还有没有下一章?预备投到哪家报社?」 谢方思接过了自己的东西,回答道:「这是为《西洋世界》翻译的稿件,原本今天就是要送去的,至于他刊不刊登,这我不晓得。」 「《西洋世界》,」李言曲着手指在审讯桌上敲击几下,缓缓道:「《西洋世界》杂志社的地址是莱茵街三十六号。」 谢方思下意识看向他,正对上他由下而上望过来的漆黑的眸子。她从没见过这样黑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没有底的深渊,无端的冒着寒气,让人心里一抖。只听他又道:「女子在外,行事要格外谨慎小心些。」 虽然语气冷冷冰冰,却是句真诚的告诫。谢方思抿着唇微微点头,又道了一次谢。 此时,铁门再次被人敲响,一位警官进来喊了一句「报告」,道:「外头来了两位先生,问我们今天有没有在莱茵街六十三号带走一位很文气的小姐。说那是他们杂志社的笔译员,实属误会一场,请我们放人。」他说到后半段时,眼睛已经难掩好奇地往谢方思身上瞥去了。 谢方思心想,凭那位密斯脱林的煳涂劲,恐怕过去一天都不会发觉自己报错了地址,更遑论一路追问到警察厅来。虽然不晓得另一位先生是谁,多少让她这个受害人,心里感到些安慰。 她恢復了行动自由,走到警察厅的大门口,果然看见门外站着两道身影。唐易文看见她出来,先就迎上来问:「你没有事吧?」随后忍不住似的,伸手对着后面的林春常点了几下,数落道,「这次都怨这个不靠谱的煳涂鬼,害你受了趟无妄之灾。」 林春常不近不远地站在唐易文身后,脸上原本挂着惭愧尴尬,可是被唐易文当面指摘,又觉得很失面子,拉着脸对谢方思道:「行了行了,这一件事算是我错。你有什么条件,想要什么补偿,尽可以开出!」 唐易文听他是这样的说辞,脸色往下沉了沉,只是还没有开口,谢方思已经先一步伸手,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了林春常。林春常一愣,下意识便接过了。 谢方思冷淡地道:「这一次的稿子我已经译完,此后的部分请您另请高明,我不译了。只是您说过,译一期稿子拿一期酬劳,我也不愿意白白辛苦,这一次的稿酬,劳驾您结算一下。若您硬要说我没有合作的精神,拒不支付薪酬,那我没有话说。」 林春常听她说了这一通,一面觉得轻松,她不译稿子,自然还能找着别人来译,这算什么大事?可一面又觉得怪恼火,自己这样的人物,眼下又是她的老闆,亲自向她赔礼,她说不译就不译,将自己这个老闆炒了鱿鱼,这不就是默认了他的错误不能原谅吗?压根不给他面子呀!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相互掐着,掐得他脸上臊红一片,又羞又气地咬牙道:「好!别说这一期的稿酬,我付你双倍,就当给你的压惊费了!密斯谢还满意吗?如今沪上出名的笔译员,也不过拿这个价位的酬劳了!」 谢方思轻嘆道:「那不必。我做多少活,就拿多少酬劳。林老闆要是觉得惭愧,就把杂志社的地址记一记,等到下一个人问,总不要再说错了。」 林春常疑心她在讽刺自己,可是看她的神态,又很自然,像是仅仅提出一个真诚的劝告,自己如若再揪着吵个不休,反倒大失风度。可若是顺着她的话回答说好,岂非是向她妥协?那更是不可!一时间,锯嘴葫芦似的立在原地不出声。 谢方思同样不大愿意跟他交涉,话说完了,便向唐易文道了声谢,再与二人道别。 唐易文沖她微笑道:「密斯谢不必客气,你今天受惊不小,我送你回去吧。」说罢,也不看林春常的表情,与谢方思迈步一起离开。他在此次事件中的姿态立场,也就很清晰明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言:对不起,我凶吗?那是为拍戏的缘故。 谢方思:不凶,很绅士。 唐易文:......(他们难道看不见我吗!) 第15页 ☆、第 9 章 白海棠拍戏的时间是不固定的,全看电影方的安排。有时要拍到深夜才回来,有时预定的戏份拍完了,当天午前就能回家,还能赶上吃一顿午饭。 这一日下午,谢方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听见外头哐当作响,是白海棠摔着大门走进来。她的面孔板得没有一丝笑容,一走进客厅,便将手里的报纸扔在茶几上,人往后一倒,躺进沙发里恶狠狠地喘气。 谢方思也顾不上读书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像是气得不愿多说话,拿手一指茶几上的报纸,道:「你看看。」 谢方思依言展开报纸,里头娱乐版块的正中,挂着一幅明丽的女星相片,正是与白海棠一道试镜并出演了女一号的刘喜珍。边上大篇幅的文章,都是对于尚在拍摄中的新电影的採访,不光是电影大致的情节与对新角色的感想,就连日常拍摄时的趣事,也提到了不少。 谢方思这边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白海棠匀过了一口气,恨恨地道:「她那天原本有许多戏份,是没有时间接这份艺术报的採访的。因导演看是发行量不小的报纸,额外批准了她的请假,但要求她在採访时多多提到共事的其余演员,为新电影造一个势。」 「好哇!她提了男主演提了陈嫣,就连电影里一个给她配戏的女同学,她都可以说到一句,偏偏不提我!她平时见了我也是爱答不理的傲慢样子,摆出十足的竞争者的姿态,现在这样好的宣传机会,她当然不会提到我了!」 白海棠满心都是不服气,「可她也不想想,导演因为什么才答应她请假?她请假的那天,正是挪动了我的戏份去配合她呢,她倒是真做得出来!」她一连说了许多话,又怨又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谢方思看完了文章,心里倒不以此为什么大事,心想:我虽不大懂她们所谓宣传的门道,只是我自己去看电影,谁演得好谁演得不好,心里总归有一桿称。海棠拍电影的时候,我也算去看过一两回,但凡她的烂漫灵动被呈现在荧幕之上,我一定能够记住她。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你实在不必为几份娱乐报纸生气。一个人只要有真本领,即便晚一点,何愁别人不知道呢?你觉得你这一回演得如何?」 白海棠微微一愣,迟疑道:「我这一次下足了工夫,应当演得不差吧。」 谢方思将手上的报纸一放,人跟着坐到她身边去,道:「我虽然只去看过两回,也觉得你演的好。你想,你是这一部电影的暗线,戏份不少,等到电影上映,别人看你模样好演技佳,不一样可以记住你吗?」 白海棠从来就知道,谢方思宽慰起人来,是很有一套的。她慢条斯理又轻声细语,似乎许多懊恼气人的事经她一说,都大可以淡然处之,没有生气的必要。 白海棠心里那股郁气已然散开了一半,但还是怀着不满与忧心:「你不晓得,这年头争取到一个机会是很难的,哪怕一份小报上的文章都可算作助力。她硬是不提我,我这个机会,就算是失掉了。」 谢方思虽有不解,但从她的言语间,对于娱乐圈竞争之激烈,也算有所领会。她沉吟片刻,忽而笑道:「我是坚持己见的。譬如说有人给你预备了一件礼物,你事先全不知情,当礼物摆到你面前时,你高兴不高兴呢?会不会格外记得深刻些?你现在的情形,不正是如此么?」 这话像是说动了白海棠,她微微勾起了一点嘴角,期许地问道:「真是这样吗?」 谢方思佯装俏皮地一笑,道:「说到底,人家最终要看的还是你演的戏呀。密斯白,你有没有信心?」 白海棠脸上的阴云散开了,她娇嗔似的哼了一声,算是对这桩糟心事一揭而过。她把茶几上的艺术报远远地丢开,突然想起来似的,对谢方思问道:「我听说你把林春常那里译稿的工作辞了,为什么缘故呢?」 谢方思便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说,又道,「你不必觉得可惜,我前几天在报上看到一份外文助教的招聘启事,教授的学问很好,我也已经通过了面试,明天就可以开始新工作了。」 那林春常虽说只是个戏迷,但因为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对于白海棠的事业有许多帮助,设若好友与他闹得剑拔弩张,自己夹在中间,倒真是不好做。此刻见谢方思并未放在心上的样子,白海棠在心里微微地松了口气。 但她心里的指针,当然更多地偏向好友,还是忿忿不平地道:「我要是知道他在公事上这样不靠谱,绝不把你引荐给他!你被带去警察厅,有没有受委屈呢?我听说现在的警察很有权力,也很会折腾人,说你怎样就是怎样,简直不给人辩驳的余地!」 谢方思也不知道她话里是否有夸大的成分,只是听她这样说,格外觉得自己很幸运。笑道:「什么委屈都没受。是我运气好吧,遇到一位很讲道理又很老练的警官,也不必我多解释,就把我放了。」 她因为为人和气,很少会对人怀抱恶劣的印象。只是像那位警官一般,只见过一面便印象如此之好的,也极为少数。 白海棠以为她是为不让自己愧疚,有意往轻巧里说,皱着眉头追问道:「当真吗?我来沪上这几年很有体会,大城市的人,但凡有一点权利,便要摆出十倍的威严,好像惟其如此,才能突显出自己的地位。更遑论警察一职,有时更是可以使用蛮力的,你对我说实话吧。」 第16页 谢方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真不知要如何说明:「我说的就是实话呀。当真身居高位的人,怎么可能都是耀武扬威之辈?我听其他警员叫他副厅长,神色间又是很崇敬的样子,料想他的能力与品性,是很能服众的。」 白海棠这才相信,紧接着又被勾起了好奇之心,笑问:「沪上警察厅副厅长的职位,实在不低。他多大岁数?相貌如何?我听你的描述,还是觉得他待你格外宽纵,是不是......」 谢方思抬起一只手来打断她,好笑道:「停停停!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白海棠坐正了身体,眼睛闪着亮光,反问道:「像你们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碰上,这不正是缘分吗?」 谢方思伸出的手左右摇动着,做出「敬谢不敏」的姿态,忍俊不禁道:「你想一想,我们还能碰上吗?我是老老实实绝不犯事的,往后也不可能再见面了。」 白海棠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理,这才自行熄灭了好奇的火苗,消停下来。 第二天,谢方思正式去那位教授的住所——华岩路四号上班。 那一片住所是中式的楼房,粗略一看,当然比不上外观富丽堂皇的欧式洋房来的亮眼,但它靠着繁华的大马路,却又绿荫环绕,闹中取静,每一处大楼房都带着独立的庭院,细细感受之下,很能体会到是叫人憧憬的好住处。 谢方思此前已经来过一次,不光是她对于那位冯教授,对方对于她的学问能力,也是满意至极。面试一结束,当下决定录用,请她下周开始来点卯。 说来这一位冯教授已经六十出头,退休后与老伴悠悠闲闲度日,兴致来了就编一编书,如有学堂请他去讲座,他也很愿意去一去。这些谢方思倒是都知道,只是想不到这一次一进门,便看见客厅边上的房间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朝自己望着。 冯老太太也看见了,朝那颗小脑袋点着手指,对谢方思笑道:「那是我的小孙女遥遥,她父母要上班的缘故,白天便送到我这里看着。这个小东西爱跑来跑去,不过还好不吵闹,谢小姐不用睬她就是。」 念到「小东西」的时候,语气中的爱怜之意像是要溢出来似的,谢方思心念一动,便想到自己身在南川的祖母。她恍惚了几秒钟,回过神来,冯老太太已经朝自己的小孙女走去,招唿她去喝牛奶。 两人的相处,叫谢方思想到自己小时候,祖母也是这样将自己带大。她心里很有亲切之感,又因为很爱小孩子,便觉得那小姑娘格外可爱起来。 冯教授在书房里编书,谢方思帮忙查阅资料并整理汇总,也是一道呆在书房。冯老太太会时不时送些点心茶水进来,顺便聊一聊天,工作氛围是很轻松的。到后来,遥遥也跟着一起进了书房,她倒确实不吵不闹,乖乖在边上玩耍,不时朝自己的祖父或谢方思那里望一眼。 谢方思心里喜欢得紧,休息的时候便主动找她做游戏。大概是受了教授爷爷的一点耳濡目染,遥遥还没有上学,竟然认得一些简单的外文单词,谢方思便玩游戏似的教她。指着一颗苹果或是一支笔,很缓慢地对她念英文,也不必她一时片刻就要记住,她可以不经意的、反反覆覆教许多遍。 这样一天下来,遥遥对她亲密许多。连不大说话的冯教授都笑道:「你这样的耐心,真适合教小孩子。只是你的水平去教小孩子,又很可惜。」 冯老太太恰好也在边上,闻言打趣道:「不可惜不可惜,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怕没有用武之地吗?」冯教授便拿手上的自来水笔对着老伴一点,道:「有理!」 中午饭是在冯教授家里一道吃的,工作到傍晚五点多钟,便预备收拾东西回家了。遥遥像是捨不得她,一路小猫似的跟在她身后,谢方思爱怜道:「你要送一送我吗?那好吧,你就送我到大门口,行吗?」 遥遥点头,拉了她的手跟着走到大门,再外头就是与对面楼房相邻的街道了。 铁门已经开了半扇,谢方思走到那儿,刚要让遥遥回屋子里去,就感觉腿上一阵收紧——小女孩害怕似的,抱着自己的腿,躲到自己身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一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谢方思(思忖):有一点道理的。 李言(眼里闪光):嗯。 导演:......但那也是不一定的嘛! 李言(瞬间皱眉):!!! ☆、第 10 章 谢方思不明缘由,因为她缩在自己身后不好说话,便扶着遥遥的手臂想把她牵出来,问:「怎么了?」 想不到一直很温顺的小姑娘这一次坚决不从,刚刚被拉出来一点,又换个角度躲回去,好像街上有什么洪水勐兽,要把她吃了。 谢方思难免好奇,往门外的街道上看。只见街对面停了一辆军用汽车,一位身形挺拔的先生正站在车旁,他大概也是刚刚下车,因为听见这一边的动静,竟没有走开,而是往自己这里望过来。 谢方思仔细看过,才发现对方正是那天在审讯室里见过的警官。他今天也是一身军装打扮,兴许是他向来神色冷峻没甚笑容,遥遥见了才会害怕。 自己毕竟受过对方的恩惠,不能够装作不认识,谢方思便想向他点头致意。只是在她思索的片刻之间,那警官倒是自己走了过来,像是有话要说。他一靠近,遥遥又往身后躲了几步,将自己的裙摆揪得紧紧的。 第17页 谢方思倒不忍心叫遥遥呆在这儿了,摸着她头上的辫子,哄道:「就送到这里好么?遥遥好乖,回家去吧。」 小姑娘揪着裙子的手指松开了,人也往后走了两步,只是一双眼睛在她与那位警察先生之间来回看着,透出一点怯怯的神色。谢方思也下意识去看了那警官一眼,弯着腰安抚她道,「不要紧,我认得他呢,快回去吧。」 她撅了噘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回身后的楼房里去。 遥遥走了,谢方思这才站直了,对着眼前的男人点一点头,说了一句「好巧」。 那警官也回以点头,抿着唇往她身后的楼房看了一眼,淡淡道:「这里住了一位外文教授,从前在震旦大学任教。」 他这样说,恐怕是对自己的行踪感到质疑。谢方思暗想,这个人平常说话都像是在审问人,那种警察特有的言行做派,实在是根深蒂固了。为避免误会,还是微笑着解释道:「对。我如今做他的助教,协助编订一册教科书。」 解释完,忽而耸了一下肩膀,玩笑似的道,「这一下,总算是洗脱我的嫌疑了吧。」 那警官想不到她会说这样一句似的,有一瞬间的微讶,随后竟破天荒露出一点笑容来——说是笑容实在勉强,不过是嘴角微乎其微地向上扬起一点罢了。不过也很能让人领会,他对面前的人已是全然不怀疑了。 谢方思心里一松,自觉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便又略一点头,道了一句「再见」。 傍晚五六点钟正是各处机关单位下班的时候,她便猜想那位警官也是住在附近,正要下车回家。原本想找机会问一问冯教授的,想不到第二天工作间隙休息时,冯老太太主动问起来,「谢小姐,你昨天出门的时候遇到住在对面的李先生了吧?」 谢方思一时反应不出李先生是谁,愣在那里。 只听冯老太太接着道:「遥遥昨天一回来就躲进了房间,晚饭时候才说看见李先生找你说话。咦?你们竟然是认识的吗?」 谢方思这才知道那警官姓李。距离上一次的乌龙事件已经过去一个礼拜,现在回想起来,更多是觉得哭笑不得,道:「我说了您大概要不相信,我先前因为一点误会被误抓去过警察厅,所以见过那位先生一面,认识倒还谈不上。」 冯老太太便笑道:「难为你不憷他。不过,你不要看李先生成天冷着一张脸,他人蛮好的,待人也客气。就是遥遥胆子小,看见他就到处躲。」 说到这里,连书桌后喝茶的冯教授都忍不住插话,感慨道:「遥遥是小孩子心性,等她大一点了就知道,这世上逢人就笑的未必是好人,瞧着凶神恶煞的,也不乏赤诚的忠义之士。」 冯老太太道:「你的言下之意我听出来了。不说世上如何,眼下你这话,是大大偏向了李先生,认为他是忠义之士了。」 冯教授承认不讳,甚至有些激赏地道:「他还不算是吗?别的不说,自从他当上警察厅的副手之后,你看看沪上大街小巷的烟馆被查办了多少处,也就明白了。」 谢方思在边上静听着,心想,我之前被捉去警察厅,不也正是因为碰上他们稽查烟馆的缘故吗?我的经歷,倒是很可以为这一段对话做一个佐证。与此同时,除却认同他明智明理,对于这样一位为社会除害的人物,也生出许多敬佩之心来。 因为那位李警官正是住在对面,下班时便常有碰面,谢方思每每颔首致意,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点头之交」。 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了小半个月,白海棠的电影也快要拍完了。只是这一个星期六,刚过下午三点钟,白海棠便推开了自家洋房的大门,兴沖沖地在屋里四处小跑着找人,高跟皮鞋踩得地板嘚嘚作响。 谢方思听见动静,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到是白海棠时还很惊讶,问道:「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白海棠却是满脸的神秘兴奋,将她的手一拉,便往大门外走去,「你快跟我来,我要请你帮一个忙。」 谢方思被她一路拉到丁香街临靠的马路上,那里竟停了一辆小汽车,她被白海棠轻推着坐进了汽车里,仍是一头雾水,追问道:「出了什么事呢?还是同出资方的洋人办交涉吗?」可心里又觉得不是,电影都已经顺利拍摄完毕,还有什么交涉可谈? 白海棠在她身边稳稳地坐好了,掖着旗袍上的细褶子,又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我现在要暂时实行保密主义,等你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了。只是我要说,这实在是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谢方思便想,难道又是要为我介绍新工作吗?难为她这样热心地处处帮我留意,便随她去看一看吧。 汽车在一栋大楼外停靠下来,谢方思下了车,才发现竟是到了白海棠的电影公司,正门口镶嵌着「德美电影公司」的招牌。 她只当是电影公司有外文翻译的需求,便跟着白海棠一路往里走,一直走到三楼的某一处房间,开了门进去,只见房间里男男女女近十号人,一双双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睛,投影灯一般齐齐射向自己。 谢方思心里正狐疑,其中一位三四十岁的女士,已然走到跟前来,对着身边的白海棠问道:「你说的朋友,就是这位小姐吗?」 她隐隐约约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似的,在脑海中好一番搜索,才想起她叫王馥梅,曾经在公园给自己递过名片,只是自己并没有收。 第18页 谢方思此前没有过多留意她,只是略记住她的长相,此刻因为离得近,看得也就更仔细些。发现她笑起来时,一边的嘴角提得高高的,另一边却像是僵硬了似的只弯起一点,对比另一边,显得不协调地向下沉着。分明她是要摆出很亲切的笑容,却无端多了几分怪异的敷衍。 白海棠笑着爽快道:「对。现在的情形,只当是病急乱投医好了,不如让她试一试。」 那王馥梅女士嘴上挂着笑容,眼神里却分明是不相信,上下打量着谢方思,最后干脆问道:「你这位朋友从前唱过什么作品呢?是和哪家公司的合作?我们虽碰上了个棘手的大难题,可也不能胡乱找个门外汉......」 谢方思听她说到一个「唱」字,心里十二分的惊讶,忍不住打断道:「等一下,等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海棠拉着她面向自己,用三人可以听见的音量小声道:「是这样。往日时光这一部电影,除却在我们公司应徵了演员,连电影的歌曲也是请了我们公司的白灵演唱。可偏偏白灵突发疾病送医手术,这下可好,电影曲目由谁去唱呢?」 分明是在叙说一件愁心事,白海棠却含着微笑,一双美目亮晶晶地盯着谢方思,「公司名下所有的女歌手,亦或嗓音优美些的女演员,都来一一试唱过,总是不能如意。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歌要交给别家公司不说,电影上映在即,时间上就要赶不及。」 谢方思听懂了,可对于要让自己去唱歌这一件事,还是感到惊奇,道:「怎么就找我来救场呢?我确实是个门外汉呀。」 白海棠露着心照不宣的笑容,夹了夹眼睛道:「这谦虚话对别人说就算了,我还不晓得吗?你小时候天天跟着谢奶奶练声的情形,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你还说自己是个门外汉吗?」 她们三个人在这边小声谈论,那边七八个人,也是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位先生,将两手一摔,道:「实在不行,就让季小芬唱吧,她虽欠点火候,可我们听了一天,她也算唱得最好了!」 眼看那边就要拍板,白海棠拉着谢方思的胳膊急晃了两下,求道:「你瞧!今天这么多要紧人物都在这儿,我已经做了举荐,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试着唱一唱吧。他们要是觉得不好,横竖我们也不亏什么。」 谢方思拿她撒娇的情态没有法子,心想,我虽然全然无意往唱歌上去发展,可白海棠答应了人家去试唱,我若不去,失的倒是她的信用了。便点一点头,算作同意。 旁边的王馥梅见她点头,即刻提了嘴角沖一众人道:「稍等稍等!密斯白推荐的小姐来了,再听她唱一唱吧!」说罢,将谢方思带到一架立式的麦克风前,又给了她一张谱子。那谱子上列着一行行蝌蚪似的音符,音符下配着歌词,在谱子的最抬头,写着《时光》两个字,这就是歌曲的名字了。 谢方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也就有了谱。众人见她已做好准备,便打开了边上的留声机,音乐流淌而出,她看着手上的曲谱,张口唱起来。 ☆、第 11 章 电影《往日时光》首登荧幕便大获成功。 上映次日,沪上几乎所有报纸都在娱乐版块上大篇报导,电影中出演主人公昔日恋人的白可怡演技自然、情绪饱满,饱受观众与影评人士的赞誉,插曲《时光》更是一炮而红,一夜之间,成为时下各西餐厅与咖啡厅争相播放的曲目之一。 可惜谢方思正忙得分身乏术,外头的风风雨雨一概不知。教材的编写越到后头,所需的资料便越发繁多,眼下不说工作日,就是双休日也多要在家查阅书籍。 星期六,白海棠拿了一份沪上日报小跑进书房,人还没有到,那欣喜的声音却已然传送进来,「方思,你看!你看!」等踏进书房看见伏在桌案上的好友时,忍俊不禁道,「咦?你怎么这样打扮?叫我想起你读中学时候的样子,像个小学究。」 谢方思埋首在一摞摞书册后头,鼻樑上架起一副玳瑁边的眼镜。她此刻抬起头来,将眼镜摘下放到一边,伸手在鼻樑上揉捏着,倦道:「要查的东西太多了,看得我眼花。你要我看什么呢?」 白海棠便把手上的报纸展开到某一页,递过去给她。只见那娱乐版面的正中间,印了一张白海棠的半身艺术照,笑意盈盈地望向镜头,花骨朵一般娇艷迷人。边上用大号的铅字印着标题——「往日时光何堪寻,幸有佳人觅芳踪」,可见通篇都是褒美之言辞。 谢方思被好友大放异彩的喜悦唤回了一点精神,笑道:「你瞧,我说的不错吧。有真本事的人,还愁没有扬名的机会吗?」 白海棠却「啊呀」一声,伸手将自己的小相一遮,努嘴道:「我不是说这一篇,你快看看旁边。」 谢方思顺着她的指点往边上看,紧挨着的另一篇报导,抬头写着「神秘歌声究竟何人?仙音裊裊不似凡俗」。白海棠凑近过来,笑着拿相同的话回敬道:「这是你说的。有真本事的人,是一定会扬名的!」 谢方思心里却是一跳,想不到自己出于帮忙唱了一首歌,会受到这样多人的注意。忙问道:「当初说好了只是临时救场,你们不会把我的名字公布出去吧?」 白海棠好笑道:「这你大可放心。我们公司即便再想将你签下,你自己不愿意,还能硬绑了你来签字不成?」 第19页 只是对于谢方思的百般推脱,她还是不能够想明白,郁闷道:「其实依我看,你实在可以考虑这一条路呀。一来于经济上,那就是天差地别。」她拨了拨谢方思面前那一堆砖头似的书籍,「你每天看书看得两眼昏花,一个月下来能挣多少钱?你轻轻松松唱一首歌,又能挣多少钱?那简直不必去比较。」 「二来,歌星的行业,总算和电影有些关系。往后我拍电影,都可以请你来唱插曲,我们这样相互照应,比娱乐圈里其他女影星女歌星,岂不是更好吗?」出于对如此光明远大的未来的憧憬,眼里不由得闪出亮光来。 只是可惜,谢方思对此毫无念想。 这当然有许多原因。好比这世上有许多人爱钱,却并不是所有爱钱之人都会把钱摆在理想之首位。有的人为了钱财能不择手段,有的人为了钱财只愿意小作牺牲,也有的人,虽发财于他是件好事,可若要和其他东西两相权衡来选择呢,还是能够将钱财舍一舍的。名气也是一样。 可女影星是最需要名气的行业,自己与白海棠做一番名气上的辩论,有什么意思呢?便避重就轻道:「你就当我很怕出名吧。女歌星女影星,都是活在镁光灯下的时候多,那么多镜头对着我,我实在要手足无措了。」 白海棠对于她的解释是接受的,可还是踟躇着问道:「那往后要是再有好歌,还能找你唱吗?」 谢方思连忙将手摆着,笑道:「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又是往这条道路上走了吗?我是不唱啦。」她思忖着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也没有意思,便调转了话头问,「对了,你这一部电影已经结束,接下来有什么工作呢?」 提到这个,白海棠脸上的失落褪下去,重又浮现出欢喜的笑容,道:「我正要告诉你,我又接了一个新工作。虽说还是女二号的角色,可是这一位导演在沪上很有名气,没有不卖座的电影。能接到他的角色很不容易,至于是演哪一号人物,也就无所谓了。」 她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道:「明天是礼拜天,你呆在家里吗?因为电影很成功的缘故,便有一班朋友起闹,要在我这里办个沙龙谈一谈。来的都是你不认识的人,我怕你要很不自在。」 谢方思一愣,为难道:「要是放在平时,我出去自行找个咖啡馆,待上大半天也不要紧。可是这个休息日,我非得和这些书本作伴不可,这怎么办?」思索片刻,又问,「你们一行朋友呆在哪里谈天呢?要是在客厅里,就把二楼的书房让给我,这样行不行?」 白海棠道:「这没有问题,二楼带着卧房,是很私密的空间,他们大概不会上来。只是你晓得,一群年轻人办起沙龙来,大笑大闹,兴许还要开留声机放音乐,不是很吵吗?」 谢方思便朝她一笑,玩笑道:「我们好歹做同学很多年,你不知道我吗?我做起事来,哪怕外头下雷雨放爆竹,也吵不到我。」 读书的年岁,对白海棠而言已经很遥远了,她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阵,发觉果然是如此,这才轻松道:「那我就放心了。」问题已然解决,她笑着牵了牵身上紧身式样的旗袍,道,「我去换一身衣裳。一路上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踩着高跟皮鞋,裊裊婷婷地走到二楼的卧房里,一关上房门,电话铃就响起来。 白海棠心里正纳闷,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来呢。一接到手上,对面的人即刻就发问了:「怎么样?你那位朋友答应没有?」原来是德美电影公司的王馥梅。 她在电影公司里做联络的工作。要说职权低呢,因为直接负责男女演员与各方面的联络事宜,很能说得上话,又年纪大些的缘故,许多年轻的演员反要称她一声「梅姐」。可要说她的权利有多大呢,放在诸多大人物跟前,那又很不够看。 但说到底,因她负责的演员人数众多,其中白海棠与陈嫣又格外出名些,在公司里很受尊敬。 白海棠听见是她的声音,好笑道:「不是说好礼拜一给你答覆吗?我才刚刚到家多久,怎么你的电话就追着打来了?」 那边答得倒也直接:「我是着急呀。你说,一颗明珠被我们发现了,哪有不赶紧收起来的道理?我等不到礼拜一啦。」 白海棠也不卖关子,照实说道:「好了,我已经问过了,她不愿意加入。」 对面的声音便拔高了一截,惊道:「怎么不愿意?我们签下她之后,给的是什么样的薪水,等她大红大紫之后,又是怎么样的前程,你都和她说了吗?怎么还能不愿意呢?」 白海棠被她的声音一炸,下意识将话筒拿远了,等她一通问话完了,才道:「我怎么没有说呢?条件开得再优渥,还不许人家不愿意吗?何况我很知道我这个朋友,向来对钱财是不大看重的,如今她更是一心扑在书本上,要做个大学问家哩。」 她的话带着俏皮,本意是要开解王馥梅的急躁,偏偏适得其反,那又急切又尖利的声浪机关枪似的一阵阵打过来。 「你也是煳涂!她说要做学问不唱歌,就是真的不唱歌吗?她是在拿乔,嫌条件开得太低呢!等别家公司找到她,再开出更高更好的待遇来,保准她就去了!到那时候,你再想叫她给你的电影唱歌,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怎么不动动脑筋!」 白海棠被她一顿不客气的话训得皱起眉头来,心里冒着火气,口气也变得硬邦邦的:「我和她十多年的交情,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她说不唱了,那就是不唱了。你也不必对我发脾气,横竖她不愿意的事,我也绝不勉强她!」 第20页 王馥梅从前在她这里很受礼遇,头一回被这样犟嘴。一面恨白海棠刚有一点要红的苗头,就敢跟自己作对,一面因为要靠着这帮女明星吃饭,又不得不好好哄着,不能真的把人惹毛了。 她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不敢和白海棠吵开,又着实生气,最终重重地喘了两声,冷声道:「你这样有主意,我请不动你帮忙。你也不要觉得我是在逼你,签下她来,即便能给公司赚再多的钱,除了给我长一点名声,我能分到几个?只是你不先下手为强,今后也不要后悔!我们就看着,她是不是真的再也不唱了!」 说罢,把电话筒一扣,挂断了。 白海棠拿着听筒,一句话来不及说,就听见对面传来嘟嘟的盲音,真是一口郁气堵在胸口! 分明是就事论事,不过是帮着朋友多说一句,怎么就被说成不肯帮忙呢?好像自己一有点名气,就浑身搭起架子来! 她从剧团里默默无名的小演员,转到荧幕前,再到出演主要的角色,其间辛苦当然有很多,可还是头一回受这样的冤枉气。比之身体上的辛苦或角色落选的失望,真是气闷上几倍不止! 也没有心情换什么衣裳,丢了手里的电话筒,又把脚上的皮鞋远远地踢开,身子一抛,就躺倒在床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卡了!这场ok,下班了! 导演:小谢啊动作快点,某人又来等啦! 谢方思(害羞):哦,好的。 ☆、第 12 章 因为白海棠要办沙龙的缘故,第二天一大早,谢方思就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需要用到的辞典书本笔记,一应全都搬去了书房。 她在书房工作了一上午,十一点钟下楼来和白海棠一道吃午饭,吃完饭便又上了二楼。这一上楼,大概要呆到傍晚才能下去了。她在心里暗暗觉得有趣,楼下谈笑风生的时髦男女,肯定想不到二楼走廊的尽头,还藏着自己这样一个秘密的人物,真像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 这一次上楼后,谢方思做什么事都尽量放轻手脚,好在她是坐着不动的时候多,本身不发出什么动静。 果然在下午一点多钟时,楼下传来男男女女热闹的人声,闹哄哄地说着话,伴随着皮鞋踩在木地板上踢踢踏踏的声响。这是客人们都登门了。 谢方思正在书房里倒茶喝,知道人来了,也就摈弃了对外界的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做起工作来。 这样一做,便好似全副心神都扑在了眼前的白纸铅字上,时间过去了多少钟点,全然都不知道。等把要用的笔记全部捋过一遍,宣布大功告成时,顿觉心里一轻,也顾不上形象姿态,将手上的自来水笔往桌上一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刚把两臂舒展到最长,便听见一声很轻的男士发出的笑声,吓得立时坐正了身体,原本向上仰起的脖子也即刻收拢回来,看向书房的门口。 只见唐易文两腿交叉着,倚靠在书房门边,两条结实的手臂抱在胸前,正微笑着望向自己。谢方思一心用功,浑然没有听见书房门打开的声音,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一时间怔在座椅上,说不出话来。 唐易文自知是个「入侵者」,倒还算知礼,只静静地呆在门边,不出声打扰。见谢方思发现了自己,这才微笑着颔首,朝书房里迈了两步。 「密斯谢好用功。」他边走边微笑着解释,「我原本想来二楼阳台上看看风景,离得近了听见房间里有动静,这才开门来看。好在密斯谢专心得很,没有被我惊扰。西方文学中常常有少女或公主被关在阁楼内的情节,我从前不以为然,今天才觉得是很有意味的。」 谢方思因他此前一路追寻到警察厅的经歷,已经认他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好青年。他那日将自己送到丁香街,路上聊了许多,彼此都认为很有话说,关系倒比寻常不熟的朋友更进了一步。 她见来人是唐易文,也微笑着问候一句:「唐先生也来参加沙龙吗?」 唐易文耸一耸肩膀,无奈一笑,道:「我是被密斯脱林春常硬邀来的,结果临出门,他自己来不了,又硬求我替他的缺席带一句致歉。我没有法子,只好来了。不然他身为密斯白很狂热的戏迷,密斯白的活动,他怎么会不加入一个呢?」 谢方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唐易文又望着她问:「你不问那位少爷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吗?要说起来,这还跟你有点关系。」 谢方思一愣,奇怪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我实在不能想通。」 唐易文状似无意地又往前踱了几步,唇边的笑意带着点促狭,道:「你替他译过一部外国小说的前两章,还记不记得?杂志发行后销量很好,你译的那篇小说很受欢迎,许多读者的来信里都有提到。」说到这里,又对她看了一眼,「我也买了一本来看,确实译得好。中文和洋文,其实许多地方不能够相通,好比一个洋文的笑话用中文来说,难免很别扭,若是碰上一个不懂洋文的人,恐怕要不明所以。亏你够有巧思,表述得这样妙趣横生!」 他赞嘆一句,接着道,「上一期的《西洋世界》陆陆续续竟全部卖完了,还嫌不够。林春常见形势大好,这一期直接加印了一倍,可直到今天礼拜天,卖出的数量还不及以往的一半多,明天又要发行最新的一期,他也预订了双倍的数量。你说,他要不要心急如焚,赶紧去更改呢?」 第21页 谢方思听完了原委,哭笑不得道:「这也要怪我吗?由我做笔译时,我当然尽我的所能,将这份工作做好。如今我不接手了,怎么能说是和我有关系呢?」 唐易文一愣,倒有些慌神起来,忙道:「我绝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失去你这样的人才,连带在工作上也要受到一点挫折。你要是误会我在责怪你,那我真是自以为逗趣,结果办了错事。」 谢方思想不到自己随意的一句反问,他却很在意似的,当下也澄清道:「不是,你误会我啦。这桩事都过去很多天了,杂志卖得好还是不好,我实在没有放在心上。」 她与他相对着说话,这时候才注意到,唐易文已经从书房门口,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己的书桌前。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在手上翻过两页后,那双温和的眼眸又转到书桌后的女子身上。 他含着微笑,轻柔地道:「我起初遇见你的时候,想不到能在朋友那里听说你的事迹,并且还能再见到你。知道了你功课好,但想不到是这样的好,在此之后,德美请你去给电影唱歌,你连唱歌都是这样好,那更是想不到了......」 谢方思听到最后一句,那瞬间涌上来的惊慌,一下把前几句话带来的感慨全给盖过了,当下从座椅上站起来,急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唐易文既然知道歌是她唱的,当然也就知道她在慌什么,立即伸着手安抚道:「不要慌不要慌,你想要保守秘密,难道我还会违拗你的意思,故意大作宣扬吗?因为娱乐圈子的老闆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又春华公司的老闆,同我有点亲戚关系的缘故,我才知道了。不过他虽然告诉了我,也叮嘱我不能乱说,对于他的信用问题,你大可以放心。」 他嘴角的微笑没有落下,还想再说些别的。只是还不等开口,门外便传来了高跟皮鞋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女声的疑问,「咦?」 二人双双看向门口。 白海棠穿一身新式绿旗袍从门外走进来。那旗袍整件都罩着蕾丝花,上半身是寻常式样,配着鲜亮的梅子色纽扣,下半身却仿照西式礼服,将裙摆做得很大,静立时堆着褶皱的波浪,行动时裙摆飞扬,极富动态的美感。 她两眼灵动地在谢方思与唐易文之间扫了个来回,笑容还来不及褪下,眉心已经浅浅地皱起,问道:「密斯脱唐,你怎么来这里了?」 唐易文朝她微微地欠身,很客气地道歉:「我这个做客人的,随意开主人家的房门,实在对不住。」 白海棠见他向自己道歉,反倒无措起来,两颊升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摆着手道:「哪里哪里。我们预备跳交谊舞呢,见你去了那么久不回来,这才派我做一个代表,上来找一找你。」她将目光转向谢方思,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呢?」 谢方思刚要开口,却被唐易文不动声色地抢先道:「我因为是上一次乌龙事件的见证人,见到密斯谢,总忍不住要说一说林春常的事。」 这倒不是假话。谢方思便在边上点头,道:「听说密斯脱林原本也是要来的,临时要办很急的工作,这才缺席今天的沙龙。」 不知道为何,唐易文站在谢方思的旁边,实在很有维护的姿态。白海棠的目光极快地又看过一个来回,这才重新挂上笑容,道:「方思,你的工作做完没有呢?既然我们彼此都算认识,不如你也跟我们一道下去吧。我们预备要跳舞,男女先不说,连人数都凑不成双,加你一个倒是正好!」 说罢,人已经走上前,挽了谢方思的手臂将她带出了房门。一面走一面还在说着俏皮话:「我非要你多见一见新朋友不可。放在从前,人家说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可是现如今的新社会,你这个有些认生的毛病,要改一改才好。」 谢方思被带到一楼的客厅,这才发现今天的客人她实则都见过。沙发上坐着的一位男客两位女客,正是往日时光中的男女主演,和她见了一次就很有好感的陈嫣。 三人见白海棠变戏法似的,从楼上带下来一位从没见过的密斯,都是面露惊讶。最后还是男客更直爽些,发问道:「密斯白,这一位是谁?我们都在这里谈了有两个半钟头,还不晓得你在楼上另藏了位密斯哩!」 白海棠仍旧是挽着谢方思的手臂,笑着回应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姓谢。人家原本是在楼上用功呢,为了我们要跳舞凑数之便,硬是被我拉下来。比起说这些俏皮话,你是不是应当先道一句谢?」 那男主演果然就哈哈一笑,向着谢方思拱了拱手,算作是谢过了。 正是这个时候,唐易文跟在她们之后,也慢慢悠悠地走下了楼。扮演女主角的刘喜珍最先看见他,眼底迸发出亮光来,催道:「既然人数凑成了,人也全到齐了,那我们快开始吧。」 她刚一说完,紧接着自发选了搭档,沖唐易文娇笑道:「我听说唐先生的交谊舞跳得很好,第一场我同你跳,好不好?」 白海棠早猜到她要如此,默默地翻了翻眼,心想:我是这次沙龙的主人方,不好公然和客人抢舞伴,只是看她这样得意霸道,我偏偏不叫她如愿! 于是笑着回绝道:「那可不行。第一场舞,我想让密斯脱唐和我这位朋友先跳呢!」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快快快!谁来骗骗李先生,下一场不能让他来! 第22页 李言:...... 唐易文:嘻嘻。 ☆、第 13 章 谢方思听她冷不丁地提到自己,还要自己去跳舞,下意识地就朝唐易文看去。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可是和自己满眼惊异不同,他倒是镇定自若,依旧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那一边,白海棠见刘喜珍脸上隐隐含着怒气,正忿忿不平地瞪视自己。 她露着笑容,娓娓地解释道:「我这样安排,当然有我的用意。我们这一群人里,只有密斯谢是初来乍到的生朋友,很应当受到一点特别的照顾。且她为人很内向,我们若要一场一场不断地跳下去,那这第一场,就非得有一位跳的最好的舞伴带一带她不可。我说的对不对?」 刘喜珍没有话可以驳她,咬着牙瞧了白海棠一眼,连带着站在旁边的谢方思,也被她横了一眼。她晓得第一场舞轮不到和唐易文跳了,忽而脸色一变,又甜甜地笑道:「那好吧,可是我只会跳女步,也请密斯白多体谅我一点了。」 她这样说,那么能够匹配的舞伴,就只剩下在场唯二的另一位男士密斯脱赵了。跳完一场,到了下一场总要更换舞伴,她不信不能和唐易文跳到一次。 白海棠看懂了她那点小伎俩,却也拿她没有法子。好在剩下的陈嫣很好说话,自己那点蹩脚的男步,也能和她凑合一场。她去挑了一张片子,摆上了留声机的磁针,音乐缓缓流出,这就算是开始了。 唐易文似乎很服从主人方的安排,音乐一响起,便缓步走到谢方思的面前,做了一个邀舞的手势。一双温和的笑眼看向她。 人已经站在了跳舞厅里,谢方思也就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把手递了过去。首都大学的课程包罗万象,有专门的跳舞课,男女同学分开教学,故而她是男步女步都能跳。只是毕业之后没有练过,总担心自己要忘,想不到音乐声一起,四肢身体倒还将动作记得很熟。 她因为学过交谊舞,也就能够感觉出来,唐易文跳得真是很好。脚步不徐不疾,每一步都踩中正好的位置,转身迈步之间,也很顾忌怀里的女舞伴。他的干燥温暖的手掌一手托着谢方思的手心,一手扶在她的后腰上,没半点多余的动作,绅士体贴。 转过几个圈子,三对搭档便渐渐离得远了。 唐易文个子高,声音轻缓地从谢方思的头顶上传来:「我记得你说过,来沪上是为看一个朋友,想必就是密斯白。然后呢?不考虑在沪上寻一份职业,长久地呆下来吗?」 谢方思被他圈在怀中,说话时,声音便也像是被困在这一方怀抱之间似的。她说:「既然是旅居,怎么能长久住下?我总是要回家的呀。」 唐易文又问:「贵府是在哪里?」 谢方思笑道:「贵府谈不上,家里住在南川。」 上方便传来很轻的一声笑,道:「那离沪上并不算远,火车来回,也是很方便的。」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你很愿意钻研学术,我正好也认识几位沪上高校的校长。你、你若是有意留在沪上任教,随时可以告诉我,像你这样有才学的女士,他们不会不聘的。」 话说到这里,音乐也放到了尾声,搭档们两两分开一些,彼此都做一个跳舞结束的屈膝礼。 谢方思与唐易文也是,只是唐易文托着她手心的手掌稳稳地平举着,总也不收回。谢方思行完礼之后,对他刚才的提议道谢:「多谢你这样热心肠。」礼貌地收回了自己覆在上边的手,唐易文这才微微一笑,同样轻轻放下了自己的手。 对于刘喜珍而言,这第一场舞曲真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她早等不及了,音乐将将落下,便道:「我从最开始就申请了舞伴资格,下一场,总该是我和密斯脱唐跳了吧。」 白海棠抿唇站在一边,心里烦她得很。心想,再不让他们组一次搭档,场面恐怕不大好看,自己和陈嫣虽可以将就,可跳得别别扭扭,甚至一度跳不下去,双双停下舞步来重新协调。谢方思倒是会跳男步,但眼下跳交谊舞的情境,将她这个临时救场的协助者,派给一位女舞伴,实在有种「发配边疆」的冷遇,她做不大出。 她不由在心里嘆气,觉出做主人方的不容易来,自己虽然也很想同唐易文跳舞,可为了顾全各位客人方,只能让步。实在不行,就是自己同谢方思跳吧。 刚想这样发表,身边一向内向安静的陈嫣倒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小声地邀请道:「密斯谢,下一场我同你跳,好不好?」 谢方思对她本就抱着极大的好感,当然同意。微笑着点了点头,朝陈嫣的方向走去。 多亏了两位密斯自愿地组合,不敢说人人都满意,至少满意者占了大多数,且各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点微笑,场面是很和平的。 第二场舞开始了。陈嫣的身量比谢方思更娇小一些,同她跳起男步来,倒可以很自如。她们二人都觉得与对方投缘,分明是第一次照面,跳不过两步,就毫不拘谨地说起话来。 陈嫣微微仰着头,那双小鹿似的清亮亮的眼睛望着谢方思,无不羡慕地道:「密斯谢大概不晓得,我曾经在片场见过你呢。那时候密斯白正是中场休息,你在教她念洋文,不厌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我那时候就觉得,你的耐心真是好。」 谢方思也笑道:「我从前在中学教书,做这一行的,先不论你有多少才学,最要紧的一点,非要有极好的耐心不可。你想,你把书讲一遍,总有学生不会,你就要讲两遍三遍,四遍五遍。耐性再不好的人,教上几天书,都能脱胎换骨了。」 第23页 陈嫣被逗得一笑,道:「我听密斯谢的口气,觉得你是很爱小孩子的。」 谢方思略略皱着眉头,思索道:「这怎样说呢。文静乖巧的小孩子,当然人人都爱,要是碰到一些顽皮又爱寻开心的男孩子呢,我也要摇头嘆气的。不过因为工作的缘故,不得不拿出二十分的耐性去应对。」 舞曲结束了,陈嫣边行了屈膝礼,边腼腆道:「我真爱和你说话。下一场,我还和你跳,行吗?」 谢方思刚要答应。那边刘喜珍酣甜的声音又响起来:「密斯脱唐跳得真好,叫人受益匪浅!我这才觉得,自己的舞步有许多不协调之处,很需要再学一学。密斯脱唐,你是很慷慨和气的,再教一教我,好不好?」最后一句「好不好」,语调放得又轻又慢,柔情蜜意十足。 再看唐易文,脸上虽挂着客气的微笑,只是人站得距离很开,两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是很拘谨的肢体语言。 刘喜珍见唐易文不接自己的茬,便转向白海棠,扬着笑脸问:「主人翁,下一场还是我和密斯脱唐跳,怎么样?」 白海棠心里早攒着一股火气,宁愿眼不见心不烦,也不乐意再敷衍她。她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看客厅的西洋钟,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啊呀」一声,道:「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个钟点了,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瞧外头的天,阴沉沉怕是要下雨,即便是坐洋车,皮鞋上难免要溅上泥点子。」 傍晚五六点钟的天色总是有些阴沉的,只是主人家说出这样的话来,送客的意图已然很明显。彼此都是心照不宣,不必去将它说破。 刘喜珍不大乐意,可大家都笑着告辞,自己只好跟着一道走。 谢方思因为一处跳过舞的关系,也一路将客人送到门口。临走时,陈嫣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印花纸片和自来水笔,写了几笔递给谢方思道:「我很想请你来家里坐坐,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密斯谢不忙的时候,请一定打一个来。」 客人都走了。谢方思将纸片拿起来看,上头果然记了一串号码。白海棠站在边上,只看见陈嫣递了什么东西给她,问道:「写了什么?」 谢方思微笑着,将纸片上的号码在她面前亮了一亮。白海棠忽然福至心灵似的,笑道:「是了是了,你上回还说很喜欢她。才跳了一次舞,人家就把电话给了你,可见也是很喜欢你了。」 可她随即又想到谢方思与唐易文在书房里谈话的场景,沉默了片刻,又将一对明眸转向她,问道:「方思,你和密斯脱唐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 谢方思兀自瞧着那张纸片,笑道:「说密斯脱林春常的杂志社,闹了一点经营上的危机。我想他要是能顺利出席,你们三男三女的跳舞阵容,倒不需要我来凑数了。」 白海棠又问:「还有呢?」 谢方思将那纸片叠了一下收好,显出一点惊奇的神色,道:「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吃惊。他竟然知道是我给你的电影唱了歌,不过他请我放心,这一件事仍旧是秘密的状态。」 白海棠的心好似不安地抖了一下,笑容也有瞬间的僵硬。只是她飞快地掩饰过去,重又笑着问道:「方思,你觉得密斯脱唐比起密斯脱林来,怎么样?」 这哪里还用比较,当下就可以给出答覆:「别的我不知道,光从行事上看,林先生是小孩子脾气,做什么事都像顽似的,我是有过亲身经歷,说得不客气一点,并不可靠。唐先生要稳重很多了,至少他说话,叫人觉得是可信的。」 白海棠也顺着她的话,称赞道:「是啊。他们俩摆在一处比较,更觉出差异来,像密斯脱唐这样的人物,谁会不喜欢呢?」 谢方思听她沉静正经的语气,心里一怔,扭头去看她。只见白海棠含着微笑,也是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那眼神里似乎别有劝告的深意,她暂时想不大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她突然想起前次去公园参观拍摄时,白海棠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看向虚空的戏中的心上人时的眼神。有些事情,实则很早之前就已流露端倪,不过自己没有留心罢了。她那样真情流露,原来是真的看向了与自己站在一处的,她的心上人—— 白海棠对唐易文,怀抱着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慕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渴望收藏和留言。。。。。q-q ☆、第 14 章 在那一个微笑及凝视之后,白海棠又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极正常地同她说了些不相干的话题,又和她一起上楼收拾了堆放在书房里的书册。只是谢方思每每回想起她当时望向自己的眼神,既有坚守又有恳请,不能不感到满心的怪异。 像是警惕地捍卫着什么东西,又像是恳请她不要来抢走她的东西。 谢方思不明所以,隐隐约约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她是疑心我要和她争唐先生吗?随即又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不说自己与唐先生并不怎样熟稔,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回南川去了,怎会在旅居之地和别人大谈起恋爱来呢? 退一万步来讲,单说他是白海棠所爱慕的人,我就万万不会同她争抢。她与我相交十多年,这一点还信不过我吗? 想到这里,她心里笃定道:要说白海棠不了解我的秉性,那绝不可能的,那么以上种种,无非就是我无中生有多做猜想罢了。又或者出于某些原因,她没法子才将我与唐先生凑做一对去跳舞,可因她对唐易文怀抱着爱慕之心,看在眼里总有些不舒服。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她的态度,往后自然要注意保持与那位对手方的距离。 第24页 随即又暗笑自己想得太远太多,我同唐易文压根不如何见面,倒一本正经地思考起「距离」来了。 谢方思自觉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对于这件事,也就丢在一边不去纠结。她刚将散漫的思绪收拢回来,就听见遥遥在跟前小声地叫「思思」。 她大约是脾气好耐性足的缘故,从来很讨小孩子的喜欢,来冯教授这里点卯一周后,这个小姑娘便彻底地黏上了她,甚至有超过冯老太太的趋势。更叫人想不到的是,遥遥因为是很内向的个性,纵然很喜欢她,时不时要跟在她身后,却也不大叫自己。 谢方思自认自己称不上是她的「老师」,就想让她叫「姐姐」。可「姐姐」这句称唿似乎叫遥遥觉得不好意思,每每或跑开或噘嘴含煳过去,一次也没有叫过。之后的某一天,在知道自己叫做谢方思后,竟然像是唿唤同龄的玩伴似的,叫起了「思思」。 这称唿固然透出她十二万分的亲昵,可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口中叫出来,总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之感。 又说这一天,冯老太太在家里做春卷,一面做一面炸,整个屋子里都瀰漫着热油翻滚的声响与食物的清香气味。因为做得多,便邀请谢方思留下吃晚饭。 白海棠已经开始了新电影的拍摄,常常很晚回家,这几天更是直接住在拍摄地附近的旅馆,好免去路上来回奔波的辛苦。白海棠不在,她也不好意思麻烦王妈特意给自己新做饭菜,于是家里有什么便凑合吃一些,若是知道没多少,便直接在外解决了吃饭问题再回家去。 今日冯老太太邀请她留下吃饭,她当然愿意。她自己吃了个半饱,遥遥便黏黏煳煳地凑过来要她喂,可等谢方思端着碗开始餵她了呢,她又像做游戏似的,吃了几口便远远地跑开,一会儿到客厅,一会去房间,等谢方思追上来便再吃几口,之后再来一轮你追我赶的戏码。 上一轮游戏的结果,正是谢方思将遥遥堵在靠近客厅的一间房间门口,夹了一根春卷给她吃。遥遥人小,吃得也就慢一些,她蹲在她跟前保持着夹东西的姿势等她吃完,这才不由得叫思维发散了出去。偏偏想得太过入神,那边遥遥已经吃光了一根,她都没有发觉。 冯遥见她久久不餵下一个,看样子更是兀自失神,小声地叫了一声「思思」。刚想再说话,眼睛瞥见稳稳踱进客厅里的一个高大身影,硬生生把含在嘴边的字咽了回去,嗖的一下躲进了房间里头。 谢方思将将回过神来,就看见遥遥又跑远了,把自己藏在房间角落的一束窗帘后头。不过这一次倒不像是为了顽,反倒像在躲避什么洪水勐兽似的。 她眼睛虽注意着遥遥,耳朵却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沉沉的脚步声,只是那脚步声并不总在持续,似乎在一段距离之外就停下了。莫不是被那脚步声的主人吓得躲起来了?只是据她所知,能吓到遥遥的,也就是住在对面的那位李先生了。可在这样吃饭的时间里大摇大摆走进别人家的客厅,应当不会是他,那还会是谁呢? 谢方思这样想着,也就回过头去,始料未及,见到的正是那一位被自己否认的李先生。他确实远远地站在身后并未靠近,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睛,却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身上。见自己回过头去,甚至友好地将头微微一点。 谢方思心里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是很古怪的姿势——蹲在房间门口不说,手上还捧着小碗。她脸上一热,暗暗庆幸今天穿的是西式的衬衫洋裙,若是穿旗袍,实在有走光的危险。 她被这后知后觉的羞窘一搅和,光觉得脑中警报作响,顾不上回一声问候,匆忙忙站起身来,跟着遥遥的脚步走进了屋里,顺带将门也关上了。 李言的脸上难免有一些错愕,只是不等他细想,冯教授便捧着一个大油纸包从餐厅的方向向他走来。见他盯着储物室的门看,心下已经瞭然,哈哈笑道:「遥遥又在躲你吗?这个小囡就是这样,你不要睬她。」 可惜冯教授没有猜到,今天躲着他的不止那个小的,是一大一小两个,都在躲他呢。 李言微微地弯一下嘴角,道:「没关系。」 冯教授把手上的油纸包递给他,道:「我在窗口看见你正往里走,想你总还没有吃饭吧,这才匆匆把你叫住。今天家里炸了不少春卷,正可以让你带回去吃一顿晚饭。」 他对李言印象十分之好,说起话来总带一点长辈对小辈的关怀,感嘆道,「要我说啊,不管是做官还是打杂,但凡是认真做实事,就没有不辛苦的。我这个做邻居的,天天看你几点钟出门几点钟回家,就知道你这个副厅长,是难得靠得住的。」 李言接了那袋春卷,道了谢。对于他这番夸赞,却是恭顺地静听,并不说话。 冯教授话赶话地说下去:「公事繁忙,就更要照顾好自己了。李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谈结婚呢?现在许多年轻人都吹捧自由恋爱的好处,恨不得一辈子都只想恋爱不谈结婚,实则却不知道,家里有一位知冷知热的太太照顾自己,那是很好的一件事。」 李言被问及个人的结婚问题,倒也不搪塞推脱,坦然道:「要说找一位太太就为了照顾自己,我不大赞同。若只出于照顾的目的,请一位佣人,万事都可以做好,不必将婚姻大事搭上。」 他自知对年长者说这话有些唐突,受窘似的一笑,解释道:「我没有遇见很心爱的对手方,就想不到结婚的问题。」 第25页 冯教授微微一愣,他因是做学问的书生人物,对人对事多少怀抱着罗曼蒂克与理想主义的,结婚的首要条件,那自然得是两情相悦才行。见李言对自己的话有所误解,一来觉得他为人很正派诚实,二来也要为自己做澄清,笑道:「那是当然!若没有心爱的因素,那简直谈不到结婚上去。只是在心爱的前提之上,结婚实在是有百利无一害,时下的年轻人何以逃避结婚,我是不大明白。」 那一边,谢方思虽说是一时头脑发热下的举动,但关上房门也有好处,那就是处在密闭的空间里,可以很顺利地捉住小遥遥,将剩下的那个春卷给餵完。遥遥大概也知道,吃完了春卷就要开门,难免又要见到那位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李先生,故而吃得格外慢。 吃完了,也想赖着不走。可老呆在储物间里算怎么回事呢?谢方思先是替李言说了几句好话,遥遥不肯,于是哄她道:「不如这样吧。我开门之后,你就躲在我身后走,你人小,他看不见你的。」 她见遥遥显露出动摇之态,又趁热打铁道:「我们在这里呆得够久了,等一下你祖母找不见你找过来,大家都知道你在这里了。」 遥遥一懵,即刻就同意了这个办法。只是李言不过是被叫来拿些东西罢了,毕竟不会逗留很久,等她二人静悄悄地开门走出来时,门前的走廊空空荡荡,并不看见一个人影。 谢方思这一天回家格外晚些,王妈替她开了门,讪笑道:「谢小姐回来了,晚饭吃过了吗?家里没什么东西,谢小姐要是没吃,面还是能煮一碗的。」 谢方思说吃过了,不必她麻烦。王妈的脸上显而易见地一阵轻松,嘴上却要说:「怎么说麻烦呢,我在家里做事,一日三餐总是分内的。谢小姐太客气了。」 谢方思也不跟她做口舌上的计较,打过招唿后便直上二楼,迳自去了白海棠的房间。她今天早上接到了白海棠的电话,请她去取放在梳妆檯上的两个信封,明天替她送到麦琪路的一座花园洋房。她们正在那里拍戏,要是她感兴趣,也可以留下看看。 谢方思在欧式梳妆檯上找了一圈,除去瓶瓶罐罐的香水化妆品,并没看见信封。便拉开了右手边的小抽屉,果然里头躺了两个西式雪白的信封套子,上头还印着一圈玫瑰花纹。 这样精美的包装,又收藏得这样妥帖,可想而知里头装的东西,是白海棠很珍爱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生活没有波澜永远平静,李言就是位少有交集的人物。 but such is life! 姻缘,朋友缘,天时地利与人和,都是说不准的! ☆、第 15 章 第二日,谢方思起得比往常早一点,下楼时看见王妈也是刚走出房间,不紧不慢地繫着衣服上的纽扣。 看见自己,倒是愣了一愣,笑道:「谢小姐起这么早啊,早饭是您自己出去吃吗?您瞧,我这正要出门去买菜呢,您要是不想出去吃,我倒是可以买回来,就是要再等上一个钟头了......」说到最后,不免显示出为难的口气。 谢方思对于王妈的秉性,到如今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自己毕竟算是客人,也不久呆,只要白海棠对她满意,其他也就无所谓。便道:「昨天晚上不是说还有些面吗?劳驾你随便给我下点面吧,我赶着出门。」 王妈被她一句「劳驾」说得面热,又没有话可以推脱过去,忙应和着去厨房下面了。 谢方思吃过阳春面,带上白海棠交代的物件,在丁香街前的马路上拉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麦琪路的花园洋房而去。 一到目的地,还是同上次在公园时一样,白海棠早向看门的工作人员做过交代,谢方思又在那簿子上记录一笔,门房便替她打开了黄铜大门。一步入洋房内里,见到四处或搭建布景或调试设备的人员,那种浓烈的拍摄电影的氛围,也就扑面而来了。 她正是沿花园的小迳往洋房的方向走着,忽而斜前方有一位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子,原本在同身边人说着话,冷不丁见到一位从没见过的小姐,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谢方思不妨被人突然拦住了去路,抬头一看,却是一位浓眉大眼、亲和俊朗的先生。他的长相很打眼,尤其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很有爽朗之意,轻易就能令人印象深刻。谢方思一见到他,当下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那男子咧嘴一笑,很亲密地攀谈起来:「我还当这一部电影的男女演员,我都已全部认齐了,想不到还是有漏网之鱼哩!密斯,请问你演的是哪个角色呢?」其实拍摄场地里人来人往,当然并不全是演员,只是他看谢方思面貌清丽姣好,便已先入为主,将她摆到女演员的位置上去了。 谢方思往边上退开一步,客气道:「我不演戏,先生认错人了。」 想不到那男子直如牛皮糖似的,粘了人就不放。见谢方思错开了自己,赶紧又跟上去一步,再次将她拦了,笑道:「你不是演员吗?据我看来,这一路的工作人员之中,绝没有你这样的漂亮人物。让我猜一猜,你是哪一位演员的戏迷,特意来看他的吗?」 时下的风气,能被允许进入拍摄场地近距离接触偶像的,比如林春常之流,非富即贵,总有一些自己的手腕与门路。故而寻常的演员见了他们,更是极力地想要结交讨好,哪里肯轻易放过? 第26页 谢方思觉得他贴得过于近了,忍不住皱着眉头又退开一步,板着脸正要说话,白海棠的声音却先她一步传了过来——「方思!」 白海棠不知何时来了他们这一处,不远不近地站在旁边,也是细眉颦起,一张娇美的脸庞铁板似的挂起着。那男子见到她,眉头一挑,笑道:「哦,原来你是密斯白的朋友。」那口吻说不出是轻蔑还是轻佻,叫人听了讨厌。 谢方思从没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这样坏过,同他在一起多呆一秒钟都觉得厌烦。此刻既然见到了白海棠,当即不再搭理他,迳自走到好友身边。 白海棠也是一脸余怒未消,挽了谢方思的手走开好长一段路,这才问道:「你怎么和他说上话了?」 谢方思心有余悸,警惕似的往身后回望一眼,那男子大约是见她们二人都走了,留下自己一个人也怪无趣,耸耸肩膀也走开了。道:「我也不晓得。那人是谁?要不是你叫住我,我大概要和他吵起来。」 及至此刻,白海棠的神色才渐渐平和,嘆了口气,严肃道:「他姓赵,你不认识他最好,他就是一个拆白党。往后你看见他,只管远远绕开他就走,绝没有坏处!」 谢方思心想:那就难怪,他以为我是想一睹偶像真容的富家小姐,这才粘紧了不放。她想让白海棠放心,开解道:「你的话我记住了。好在拆白党要拆白,总要挑一挑人,等他知道我是个一穷二白的普通人,大概自己先就离我远远的了。」 想不到白海棠听了,更加怒火中烧,口中一连溢出好几声冷笑,恨恨地道:「拆白党只图钱,那都还算好的,像他这样的流氓败类,不光骗财还要骗色,连拆白党都不如!我真是气不过!他如今傍上了一位岁数足可以当他妈妈的女豪绅,倒红起来,演着那些痴心不改的君子角色,谁想得到他私下里全然是败絮其中呢?!」 白海棠与那男子同做着演员的行业,当然要比外人更清楚彼此之间的底细,谢方思见她气愤地胸脯不断起伏着,眼里像要射出粹毒的利剑,心知不能再围着那姓赵的男子多作谈论。她将白海棠的手臂一牵,微笑道:「好了,不要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你看,是不是这个呢?」 说罢,将那两个信封从手袋里取出来。 白海棠见了东西,脸上果然浮现出一点笑意来,道:「是,是,辛苦你跑一趟。这东西要紧得很,王妈粗手粗脚的,让她翻找再送来,我不放心。」 她刚把信封接到手上,不远处又有事故发生。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人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紧接着又传来一阵人群议论纷纷的譁然之声。二人诧异,均往那声音的源头看去。 原来吃耳光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姓赵的老熟人,不同的是这次站在他面前的又换了一位女子。那女子狭长眉眼,红唇饱满,穿一身印牡丹大花样的墨绿色细绒旗袍,将前后的丰腴起伏勾勒得一清二楚。谢方思只看她一眼便暗暗震惊,想不到一位女性有这样张扬霸道的漂亮法。 而那女子的性格之烈,恐怕也不输给她的样貌身段,此刻正指着眼前小白脸的鼻子大骂:「赵子铭,你在这电影圈子里混了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不去外头打听打听我是谁!连我的便宜都敢占,保管叫你有来无回!你可给我当心着点!」说罢,也不管他如何的窘,扭身便得得地走开。 赵子铭想不到她半点面子不留,硬生生给自己一个大钉子碰,但也知道她背景很深厚,不敢同她叫板,只得顶着脸上一道道火辣辣的红印子,杵在原地不吭声。等她走远了,才逞能发泄似的,对着周围看戏的一众人吼道:「看什么看!都散开!都散开!」 白海棠远远地看着他吃瘪,脸上显露出一丝快意,冷笑道:「像他这样是个人都要招惹的做派,迟早踢到铁板,碰个头破血流!」 谢方思却被方才那位艷光四射的女子吸引了注意,逐渐与脑海中一个模煳的形象重合起来。她惊喜道:「咦?那是俞曼川吗?我在首都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她演的,叫做盘花扣,演得很好。当年我们那班同学个个都谈论她,可谓无人不知,她在这部电影里演女主人公吗?」 白海棠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却又将嘴一撇,似是有些不齿,小声道:「她名头再大有什么用,终究都是大老闆们捧出来的。你不要看她是春华电影公司的大明星,不光是春华自家,就是我们德美,或是沪上商界的许多老闆们,都与她过从甚密,是她的入幕之宾。」 白海棠话说到这里,唯恐有什么人在暗处偷听似的,扭头向四处张望了一阵,又将她远远拉到一处长凳上坐下,这才悄悄地接着道:「我听说她脾气古怪得很。她们公司有一位姓孙的女明星,据说平日里同她关系不坏,近来去她家中小住了几日,回来后却到处哭诉委屈,说再不要同她来往了。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情。」 谢方思听得怔怔,微挑着眉梢还来不及说话,那边工作人员已经卷了纸筒子抵在嘴边喊着:「密斯白!快来!到您的戏了!」 白海棠见人家来催自己,也就不再多说,拍着谢方思的手背,道:「好了,我要去忙了,你先回家去吧。或是在四处转一转,那也可以。」说罢,干脆地起身离开。 谢方思将物件送到了,倒不赶时间,又她原本就坐在花园洋房旁的一处长凳上,便继续坐着歇息。只是没坐上多久,便有什么人拥着一席芳香靠到她身后,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往她耳朵里吹了一口凉丝丝的气,笑道:「你唱歌真好听,也来给我唱唱好么?」 第27页 谢方思先是被那吹气一吓,而后又是被问话一惊,下意识就伸了手捂上耳朵,人也跟着往边上挪开一点。 她往自己身后看去,却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女明星俞曼川,两条雪白的胳膊撑在长凳的靠背上,一双丹凤眼含着笑意向她瞅来。 她看谢方思这样的惊慌失措,被手掩住的耳垂红得滴血,觉得她很不经逗似的,启唇道:「怎么,你怕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两天请假,周四恢復更新。近一个月联轴加班,太太太累了,让我歇一歇叭q-q 临近年末,天气冷了,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么么! ☆、第 16 章 俞曼川呵呵一笑,腰身一扭,便从长凳后头裊裊婷婷地转到前头,在谢方思身边坐下了。谢方思这才注意到,她手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菸。 俞曼川坐下之后,姿态万千又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香菸,这才重新将眼神睇过来,笑道:「你是不是姓谢?我瞧见你们说悄悄话呢。你这么怕我,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让我猜猜,多半又是孙妍的事儿,那小狐狸精现在是逢人就说我的坏话,这是她的算盘在我身上落了空,恼羞成怒了!」 她说到此处,很畅快地哈哈一笑,好像这一件别人诟病她的事由,在她看来却是很值得得意的。 她也不管谢方思有没有在听,将手上的香菸往谢方思的方向微微一送,示意这话正是同她说的,迳自道:「别人怎么说我可不管,我要跟你求个合作,那可得把话说说清楚,免得你觉得我怎样恶毒刻薄哩!」 谢方思见她说得眉飞色舞,自己无从打断,也就静静听下去。 只听她道,「那姓孙的小狐狸精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我有许多身份贵重的戏迷,时常会来我家里做客。她就巴巴跑来找我,假惺惺地说怕我一个人独居寂寞,要来陪我住一阵子。哈!她打的是什么主意,真当我猜不出来吗? 「她自己提出要来住,好,我就让她来住。至于她真正想见的那些人,哈哈!她既然都送上门来给我解闷了,我何必再见别的客人呢?我早一个个去了电话,告诉他们这一个月,都不必来了!光是这样还不够。她想算计我,我焉有不回敬之理? 「她的喜好,我略查一查就知道,于是我每一顿饭,净捡着她不爱吃的做。她爱吃鱼吃肉,我就顿顿吃素。她嫌菜色太清淡,我就说:好妹妹呀,真是对不住,我近来在学佛呢,就是要吃得素,才能显示我的诚心啊!我还想呢,她要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没准我还高看她一眼,替她引荐上一两位老闆,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瞧!还说要陪我住一阵子呢,挨不过三天就跑了!」 俞曼川痛痛快快地说完,手上的香菸也抽得差不多了,向谢方思扬眉笑道:「现在你来评说评说,是她矫情,还是我冤枉呢?」 谢方思听她嬉笑怒骂到一半,已经觉得她这个人,是毫不掩饰的爽快。再听到她叫自己评理时给出的两个选项,简直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虽说她硬是忍住了,可多少有一点笑容的踪影,泄露到脸上来。 俞曼川嘴上说着请她评理,这却是一句玩笑话,并不能当真。谢方思也就将它略过,直接问道:「密斯俞怎么知道我姓谢呢?我想不到你会找上我,实在受宠若惊。」 俞曼川笑容愈深,道:「你真正想问的,我听懂了。我认识的人很多,知道你会唱歌,当然有我自己消息的来源。你只说,要不要跟我谈谈合作呢?」 谢方思见她爽直,自己当然也就实话实说,道:「密斯俞既然有这样准确的消息,就应当知道我不过是为了帮朋友一个忙,希望可以对外保密。要是一味地合作下去,不说我自认不是长久从事唱歌事业的料,这一件事本身,也就有违我的初衷了。」 俞曼川想不到她会一口回绝,可又见她姿态坦然,并不是故意拿乔的做派,倒是微微一愣。随后耸一耸肩,眼波流转着笑道:「好吧,你自己不愿意,我硬拉着你唱,那也没有意思。只是我挺喜欢你,我的大门也随时为你敞开着,你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尽可以来春华电影公司找我。」 说罢,她将架起的两条长腿一放,从长椅上站起身来,细白的手指尖朝不远处点了一点,沖谢方思道:「下一幕就是我的戏了,怎么样?密斯谢既然都来了,也不在乎这十几分钟的工夫,要不要来看看我拍戏呢?」 机会难得,谢方思本就怀抱一点兴趣,当然乐意去看。 俞曼川一早便走了过去,谢方思便跟着她,远远站在摄像机的后方。几分钟后,这一幕戏的男主演也到场了,没想到正是和三人都有过嫌隙的赵子铭。其中以俞曼川的冲突为最大,不光动口,还动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赵子铭的脸上大概用过了化妆品,且他走来时,始终用手将一块叠好的冷毛巾按在脸上,想必是敷了好一阵子。等取下毛巾时,脸上的红印子已经看不大见了。可惜伤痕消退得快,怒火却没有,他一看见俞曼川,便是满脸仇视阴沉的脸色。 俞曼川站在他对面,也是一脸的不屑,甚至由轻轻勾起的唇角中泻出一两声冷笑。 只是白海棠说她是靠大老闆们捧红的,谢方思却觉得不尽然。光看导演在摄像机后喊一声开始,俞曼川便可以将满脸的轻蔑迅速变换成悲戚恳切,含着两汪热泪奔上前去,攥着赵子铭的手倾诉衷肠,哪里还有半点憎恶这位男演员的样子?入戏之快之真,不能不叫人嘆服。 第28页 这一段戏很快拍完,这边导演一叫停,俞曼川本来是伏在赵子铭的肩头哭泣,即刻便伸手将这个小白脸推开,她手下大约没个轻重,将赵子铭推得踉跄了几步,也不管,自顾自抽出别在衣襟上的手绢擦眼泪。再去看她脸上,全然是一脸的无聊冷淡,刚才那种悲切的神色,像被撕开揉成团的废纸,早没有半点影子。 谢方思对于她的演技,从看过第一部电影之后,就是很服气的。今天当面看过她拍摄,更加嘆为观止,头一回很深切地感受到,女明星光有一副青春靓丽的外表,实在还是不够。 她跟着周围的工作人员一道鼓了鼓掌,瞥见手錶上的时间,已经不早了。因还要赶去冯教授处点卯的缘故,同俞曼川说过一声后,便自行离开。 然今日的拍摄地却是来客不断,早上走了一个谢方思,下午刚过两点钟,林春常便一身西装革履,迈步走进花园洋房的黄铜大门。 他当然是为白海棠来的,专程坐在长凳上等她拍完,见她下了戏,上前邀请道:「密斯白,我早早同你约好了日子,今天拍到这里,总该结束了吧。我想带你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今天特地开了洋车来,就停在别墅外头,还要请密斯白赏脸呢。」 白海棠在他走来时,两眼便不动声色地朝他身后看去,没看见那个令自己倾心的伟岸的身影,心里不免有许多失落。可又听他说到咖啡馆,想到他以往的做派,也许他让唐易文先行等在咖啡馆里,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便微笑着答应道:「那当然没有问题。只是我晚上六点钟还有戏拍,密斯脱林把我带走,也得请你把我带回来才好。」 能够当心中女神的护花使者,林春常哪里会不愿意?当下喜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密斯白的接送问题,我当然是要负责到底。来迴路上统共也就半个钟头,余下三个半钟头,尽够我们吃饭说话了。」 商量妥当,便坐了林春常的汽车,去了临近的一间三层楼咖啡馆。虽打着咖啡馆的招牌,馆内也供应西菜洋酒,说是西餐厅也不为过了。店里稀稀落落没有几位客人,一上二楼,更是看不见几个人影。 林春常带白海棠入了二楼靠窗的一席雅座,白海棠环看了下四处,如此环境之中,自己的心上人,实在没有忽然冒出来的可能。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微笑着问林春常道:「今天真是稀奇,密斯脱唐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林春常对于她突然提到唐易文,感到很莫名似的,好笑道:「他如今帮着家里做生意,真真正正是个大忙人了,哪有功夫和我一起来?前段时间还好说,他有些空闲,我生拉硬拽,总能将他请动。现在么。」他耸一耸肩,颇为憋屈的样子,「我之前不是害你的朋友进了回警察厅吗?我也不是存心的,偏偏他沖我发了顿脾气,跟着就不大搭理我了。现在他忙起来,我更是请不动他咯!」 白海棠心里一紧,连自己的指甲扣进手心里都不察觉,只强自微笑着不说话。 林春常却留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重新雀跃着问道:「上一回答应,要送我一张小相的,密斯白还记不记得这话呢?」 白海棠的手下意识地捏住了放在腿上的手袋,那里头,正是她准备好的相片。只是不是一张,而是两张。她满心想着,林春常总是拉着唐易文一道来的,那时候,正可以借着送林春常相片的机会,也送给唐易文一张。于时机上看,是很合情合理的。 且那信封里的小相,也内有干坤。送给林春常的,不过是寻常穿了西式衬衫的很素净的艺术相片,可预备送给唐易文的那一张,自己穿了身一字领子的洋装,露出整段肩颈与锁骨,连自己见了,都觉得很娇艷妩媚。 她对着整本相册挑挑拣拣,于几十张相片中挑出这一张来,又在相片的背面,用娟秀小字写了「唐易文先生惠存」的字样。 只要他回到家里打开信封,以他的沉稳通透,对于自己的爱慕,不说能读出十分之十来,一定也能心中有数。只要他打开信封。 可现在呢?不说是打开信封,就连将它送出的机会,也已然失去了。 白海棠知道,此事不能够怪林春常,可看着对面这位一派没心没肺没眼力见的大少爷,她心里就是冒火——从前将人带来那么多次,怎么偏偏这一次不能带来呢? 她在情绪上固然已经体验了一番直上直下的跌宕,面上却还是保持淡然,道:「我答应了的事,当然会记得。不但记得,我现在就已经带在身上了。」说罢,伸手进手袋里,将那封原本就准备给他的信封取了出来。 林春常想不到愿望达成得这样快,简直是心花怒放,喜滋滋地接过了那小巧的信封,送到鼻子下轻轻一嗅,甚至觉得它带着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哩! 他是太过于激动了,满心扑在手里捏着的这张宝贝上,也就注意不到,坐在对面的白海棠,表情是很冷漠失望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了!么么! ☆、第 17 章 若非是很相熟的人,谢方思是不大上心的,一点尴尬发窘的小事,一两天的时间足够可以忘记。何况再遇见李言时,和上一次足足相隔了四天,又这四天之中,应陈嫣的邀请去她家里做了一回客,愉快的心情,更可以加快窘迫情绪的排解。 只是没有想到,再一次见李言,会是在德美电影公司的楼下。 第29页 那天,谢方思去先施百货买了东西,刚走出百货公司的大门,便看见马路对面的大楼被一群穿制服的巡警围得水泄不通,叫她不由得想到莱茵街六十三号那家被稽查的烟馆。 而在那一圈巡警的外边,更是围着一群新闻记者,他们虽一时被警卫员们拦截在外,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将手上相机的镜头对准了大楼门口,一旦那里走出个什么人来,便要伺机冲上去採访询问。 正是这停下查看的片刻工夫,她才注意到,原来这栋大楼不是别家,正是她曾来过一次的德美电影公司。白海棠今天正式来公司点卯,这就由不得她不上一点心了。 她过了马路来,正想挤到前头去询问几句情况,便看见李言一身军装军帽,从电影公司的大门走出来。他一面很从容地步下楼梯,一面同身边的警员说话,那警员不住点头,是一副听从上级安排吩咐的模样。 谢方思心想:这里那么多的警员,我实则一个也不认识,要论关系,还不如这位李先生来得熟悉,又他是警察厅的副厅长,要说询问情况,谁又能知道的比他更多呢?何况,据她的认识,他虽然为人冷淡,但总算是很客气的,不会做当众把她撵走或给人难堪的事。于是,当下便决定奔他而去。 只是他人一出来,那些大报小报的记者,早就先她一步冲上前去,大有将他包围之势,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她心里有片刻的踟躇,脚下的步子虽向他所在的方向迈了两步,到底很迟疑。 没想到他交代完了话,身姿一转,那双幽深的黑眸,便落到了自己身上。 李言也说不上是什么缘由,眸光轻飘飘掠过谢方思时,分明眼前有许许多多的人物景色,她却总像是与别个不同,能将自己的视线牵拉过去。就像几天前在冯教授家见到她时那样,她蹲在房间门口,分明只是一个单薄纤细的背影...... 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偏离太远,他收敛心神,视线从她手上百货店的纸袋子转移到她脸上。她应当是刚在附近的百货店买完东西,可看她的神情,显然是有话想问。他甚至猜想,这栋大楼里应当有什么她认识的人,否则她何以流露出如此疑惑又心焦的神态? 李言打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巡警们便将那一窝蜂的记者拦得更远一些。他迈着脚步走到谢方思跟前,朝她点了点头,主动问候道:「谢小姐。」 他友好的表态让谢方思心里一松,人也跟着靠近一些,问道:「李先生。恕我冒昧,这里出了什么事吗?」她也意识到这话问得很唐突,这里又满是记者,保不齐都竖着耳朵等着听他的回答哩。很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的一位好朋友,正是在这家电影公司上班,所以想问一问。」 李言思忖了片刻,道:「我们查到楼里有人走私菸土,具体情况不便透露,记者全都堵在大门口,警察厅已经安排无关人员从侧门离开。你若是来接朋友,可以去侧门等候。」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此刻被他刻意地一再压低,除却距离最靠近的谢方思,很难再被旁边人听见。 他说完,向近旁一招手,便有一名巡警走上前来。李言淡淡地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侧门。」 谢方思想不到他这样细心周到,向他道一声谢,刚要转身跟那警员走开,就听外围的记者忽然爆出轰然的吵闹声,伴随着咔嚓咔嚓照相机按动快门的声响。可见又有什么要紧人物走了出来。 她在转身之余,便往大门口投去一眼。 这一次走出来的却是一位穿艷丽旗袍的女子,且是被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形同押解似的走出。距离相隔太远,看不清楚,那女子也是极力地低着头,等走下了楼梯离那群记者近了,甚至抬着手将脸遮挡起来,只能看见微微凌乱的鬈髮,势必是不愿自己的相片等上明天社会版的头条。 谢方思为着白海棠演电影的缘故,时常光临电影院,但毕竟不热衷此道,不认识这位女演员是谁,但看这架势,总归和李言所说的贩卖烟土脱不了干系。 那女子被扭送坐进了警车,谢方思也跟着警员来到了电影公司的侧门,那里同样有几名巡警把守着。果然有衣着寻常的男女陆陆续续从侧门出来,与往常不同的是,多数人都交头接耳的,像是怀抱着什么极不寻常、又不吐不快的辛秘。 谢方思没有等太久,约莫过去十分钟,便看见白海棠从侧门出来。她戴了一顶帽檐极大的遮阳草帽,投下的阴影几乎遮去她大半张脸,要不是谢方思晓得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实在难以从人群中一眼辨认出她来。 因进出的都是白海棠的同僚,她便格外留意称唿,喊了一声「可怡」,向她走去。 白海棠看见她,下意识便快步走来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受到惊吓,急于从她那里获得一点安全感似的。半晌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方思提了提手上的纸袋子,道:「奶奶上一封信里说最近时不时膝盖酸痛,我就来先施百货看看,有没有好的推拿工具。」 她们原本是很安静地站在一隅说话,忽而从旁插进一道高亢惊喜的女声来:「啊呀,今天是什么风?把密斯谢也吹来了。」谢方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去看时,王馥梅已经老相识似的凑到了她们旁边。 她那双牛眼微微地外凸着,似乎比上一次见她时更甚,实在有些悚然突兀。咧着半边的嘴角很热烈地笑道:「我的耳力很灵,听到你说令祖母腿脚酸痛。你不要看我在电影公司做事,我很懂中医的,周围朋友有什么小毛小病,都愿意来问我。我要是没有一点真本事,怎么敢和你毛遂自荐呢?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总会有些不灵便,来,你跟我详细说说,都可以包在我身上!」 第30页 实话说来,王馥梅头一回见谢方思时,不过觉得她文秀清丽。可女明星们不乏容貌瑰丽者,即便回绝了她递出的橄榄枝,也并不觉得多么可惜。实在想不到她于歌唱上,有这样大的本事!若从后者的角度来看,一位歌喉优美的女歌星,再加上如此不俗的容貌,哪里还有不红的道理? 她抓心挠肝,偏要将她签到自己手底下不可。 唯一认识她的白海棠对此百般推脱,她就只有自己来了,可惜这位密斯谢深居简出,今天好不容易遇上她一次,哪里能轻易将她放走? 王馥梅笑得亲热,握着谢方思的手腕就要将她往边上拉,邀请道:「要见密斯谢一次可不大容易,这里人多杂乱,我们去咖啡馆坐下谈一谈,好不好?我有许多治疗腿脚酸痛的法子,可以慢慢说给你听。或者我直接给令祖母看看,也可以的。」 谢方思于病痛健康上,是很相信科学与医生的保守派,在她说自己懂中医保管能治好的时候,心里先就不予採纳。现下又见她很急迫似的,要拉自己去谈话,更加可以确定,传授治疗方法是假,出于利益的原因想要签自己进电影公司,恐怕才是真。 她客客气气地将王馥梅抓上来的手拨开了,道:「不必了,我祖母也不住在沪上,怎么好劳动你。」心中却想,我若是同这位王女士没半点干系,那怎样回绝都不碍事。但白海棠却算是她的同僚,若是为我的缘故,让她与白海棠交恶,倒是不太好。于是拒绝归拒绝,并不能说很重的话。 王馥梅却像是从她的话里找到了可乘之机,当即灿笑道:「现在不住在沪上有什么关系?等密斯谢安定下来了,把令祖母接来就是了,要说医疗之先进,恐怕没有哪个地方会比沪上更好呢!」她说完这一句,便开始向白海棠打起眼色。 还不等谢方思再拒绝,白海棠却先开口道:「王姐,今天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还有兴致闲话家常吗?好了,大家都各自回家休息吧,我出来前叫了包车,现在想必也快到了。」她口气中透出一点疲惫,谢方思从侧边窥看她阴影中的面色,却看出了很明显的厌烦与不耐。 她一面庆幸白海棠回绝了王馥梅,替自己省去不少麻烦。一面也很疑惑,至少上一次三人在一处时,白海棠对王馥梅的态度很温顺尊敬,何以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 白海棠叫的汽车果然到了,她也不管王馥梅的脸色如何,拉了谢方思就走。直到坐到车里,汽车发动起来,她才摘掉了那顶大帽子,瘫软似的靠到了皮座椅上。 谢方思坐在她身边,对于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关切,问道:「到底怎么了?我从百货店出来,就看见你们楼底下都是警卫和记者,我去问了,似乎是和大烟有关。」 白海棠靠在椅背上的头点了两点,眸光闪烁着,幽幽地道:「一楼一间不大用的小仓库被搜查出许多烟土,说是一个女演员自己抽大烟不算,还私下贩给别人。唉,这一件事,明天总要见报的,报纸上写的也许更详细清楚些。」她说着,又很虚弱地,将头靠到了谢方思的肩膀上,「我实在是吓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快到碗里来好么~ ☆、第 18 章 沪上警察厅。李言从审讯室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光。办公厅里略显空荡,大多下班回家去了,只有值夜班的警员们,还是巍然不动地守在岗位上。 他路过一间办公室时,听见里头传来悠悠的曲调,眉间一皱,当下开门进去。里头是稽查队的一名队长,也是值夜班,正开了话匣子在听。他和李言是同所军校的毕业生,工作能力出众,只是惯常嬉皮笑脸,也很爱娱乐罢了。 他见李言招唿不打一声便闯进来,忙从座椅上跳起来,将话匣子的音量拧小了,却还是捨不得关,故作正经地道:「劳逸结合,方是正途啊。」 见李言挑眉盯着他看,嘿嘿讪笑了两声,让到一边去了。口中还打着商量道:「那就听完这一首吧,最近红透半边天的歌,多好听。这正唱到一半呢。」 李言踱步到那台话匣子前,虽说调小了音量,在安静的房间里头仍旧可以清晰地听见。里头的女声缓缓地流淌而出,「时光荏苒而去,我百般不能挽留——」 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话匣子的转扭,那声音却像带着魔力似的,硬生生叫他停下了动作。话匣子接着唱道,「看窗前月下,唯余嘆息幽幽——」 那声音说不出的宛转悠扬,像是皎洁月色下的一淙溪流。那溪水一定是清澈澈的,于月色下闪烁出幽亮的银光,那溪水也一定很清凉,流得不急也不缓,忽近忽远地传来空灵的淙淙声,像是淌过水底圆润的小石子。如果这时有一阵风吹过,兴许可以闻见带着竹叶香的清新气味。 那位老同学还在一边夸赞:「怎么样?好听吧?就是不知道是谁唱的,我也算听过不少女歌星的歌,觉得谁的声音也不像。啧,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可以一炮而红的人物,偏偏连个名字也不晓得......」 李言不搭话,却静静地将整首歌都听完,才拧掉了话匣子。 第二天,谢方思特意买了好几份报纸,翻到社会版面,果然看见用加粗的大字印出的标题「女花君实为瘾君子」,题下登着一张靓丽的美人图,想必就是昨天被押去警察厅的女演员的玉照。 第31页 再看其他几家的报纸,篇幅或长或短,内容大同小异。有视烟贩子为社会毒瘤,对她加以痛斥的;也有怜香惜玉者,对她表示可惜的。 谢方思看着报纸上的相片出神。觉得这样妍丽的一位女子,就因为大烟这件东西,将自己往后的日子,都几乎葬送了。 一面又实在很不解,有许多的瘾君子,分明知道大烟于己有百害而无一利,何以还会深陷泥潭?这其中除却性格易受到蛊惑之外,恐怕还要有金钱的原因。这样看来,即便不那样阔绰,日子过得平淡安稳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这里正胡思乱想着,王妈从门口跑进客厅来,道:「谢小姐,有给你的信哩。」伸长了手把信件递过来。 谢方思在心里怪道:我到沪上之后,只和奶奶通信,又奶奶的信几天前才刚收到,还会有谁给我写信呢?她道了声谢,将信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只写了「谢小姐亲启」五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瞧着不像出自女性之手。可若是男子,就更想不出会是谁了。 她困惑已极,下意识皱起眉头来。目光往旁边一瞥,只见王妈还站在一旁,颇好奇似的往她这里倾靠探看着,见她看过去,又讪笑着,急忙将自己的视线收回了。 谢方思哪怕心怀很坦荡,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拆阅私人的信件,便将小几上的报纸都收拢了,再把信倒扣在报纸上,起身作势要到楼上去。朝王妈道:「辛苦你了,我去楼上歇一歇。」 王妈见她这样防备自己的样子,脸上笑容便有些勉强,强笑着嘀咕道:「你们年轻人做事,总是神秘兮兮的。嗐,我一个老妈子能知道什么呢。」 谢方思将她这些碎嘴话都抛却在身后,自顾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信封裁开了,倒出信纸展开来看。只是那人特意地寄一封信来,上头却只写了短短的几行,是: 「谢方思小姐惠鉴:冒昧来信,万请见谅。恭请于本月十二日午后三点赴南里街香山咖啡馆一叙,有要事相谈。某知谢小姐与同居之白小姐关系甚密,万事不做隐瞒,然此为私人事宜,不欲为外人所知,亦是某不用电话改写书信之原因也。万请保密。」 信末尾的落款处,写了一个「唐」字。原来是唐易文写来的。 想到唐易文,谢方思先就想到他是白海棠的心上人,自己与他私下见面,又要向白海棠保守秘密,那实在有些古怪。进而又奇怪,他有什么私人的事宜需要找我相谈呢?她苦思冥想,只记起上回举办沙龙跳舞时,说起若自己想要任教,他愿意介绍工作,难道就是指这一件事吗? 只是介绍工作,何以会成为一桩秘密事项,那倒是想不明白。 本月的十二日,就是后天的星期六,谢方思也不纠结,当下还是决定去一趟。一来,自己对那位唐先生全无那方面的想法,当然问心无愧,有什么事情,当下说清楚,也就是了。二来,他曾替自己解围,若他真有什么为难之处,自己不能不尽一点绵薄之力。 南里街离白海棠所住的丁香街不近,离华岩路倒是不远,故而也是一片僻静的所在。咖啡馆前长长的人行小道旁栽满了梧桐树,伸展着亮灿灿的枝叶投下一片阴影,风吹到人身上来,格外带着树叶的草木清香。 谢方思被西崽引上咖啡馆二楼的雅座时,唐易文已经入座,很从容地端着咖啡杯慢饮。只是在他看见谢方思的时候,却勐地放下了咖啡,站起身来相迎,倒显得有一点紧张了。 西崽将客人带到了,又替女士端来了咖啡,便自行退下。 谢方思在唐易文对面坐下,迳自问道:「唐先生有什么要紧事呢?我先前收到你的信,其实很觉得奇怪。」 唐易文同她一道坐下,微笑道:「这没有什么可怪的。谢小姐若是一个人独居,我大可不必避讳,打一个电话直接向你邀约,毕竟我要对你说的话光明正大,实在没有偷偷行事的必要。」 临上场前的心情与真正上场是不一样的,真的等人到了眼前,唐易文反倒镇定下来,不那样慌张了。他向谢方思递来了糖罐子,体贴地询问道:「你要几块糖?」 谢方思随着他的节奏,也就怔怔地取了两块糖,只是总觉得他要说什么自己预料不到的话,没来由地心里发慌。 唐易文静默了片刻,忽而自我缓和似的一笑,开口道:「谢小姐接受过新式教育,我想,对于如今社交公开,一个男子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喜爱的女子,应当是贊同的。你的身上,实在有许多令我倾心之处......」 谢方思原本拿勺子搅动着咖啡,听到这里,心里已然觉得不妙,手上一松,勺子磕在陶瓷杯子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辞,只是将手推举在身前,兀自说着「等等,等等」。 在这其间,唐易文始终耐心地等候着,甚至温和地一笑,问道:「我说得太过突然,吓着你了吗?只是我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不能不说出来。」 谢方思对待唐易文,从来都是很温和的态度,但这一次却微微地拧着眉头,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委婉地回绝道:「你的话,总算是对我的一份好意,只是我也有自己的考虑,不能够接受你。」 唐易文像是早已料到她会说「不」的,不急不缓地问道:「这为什么呢?我总不至于这样招人讨厌吧?」 第32页 又道,「我看的出来,谢小姐很恋家,到现在也没有在沪上久居的打算。只是南川和上海很近,实在说不上是一道阻碍。再者,我也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离开某地就不能够生存的道理,谢小姐大概不大喜欢上海,那也不要紧,你我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到哪里都可以安身立命。」 这话的意思,就是自己完全可以向她妥协,随她爱留在哪里安家了。言辞之恳切,不能不让人动容。 谢方思也是如此,她怔怔地盯着唐易文看了半晌,忽而窘迫地一笑,轻声道:「我没有话可以驳你。可我还是不能......」 唐易文难得地打断了她,追问:「谢小姐,你觉得我如何呢?你不必考虑别的任何,单说对我这个人的感受吧。」 谢方思没法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实话实说道:「你进退有度,温文儒雅,是位很可靠的先生。」 唐易文露出被赞扬后很愉悦的笑容,搁在桌案上的手也缓缓地伸来,覆在谢方思的手上,笑道:「既然我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接受一个好人的追求呢?即便在我自己看来,也觉得我们是很相配的一对。」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就你挺冤的,如果没有密斯白说不定就成了。。。 唐易文:命运太苦。 李言:命运待我不薄。 ☆、第 19 章 谢方思的手被他温热的大手握住的瞬间,像是触到了微弱的电流似的,心中一阵撼动,慌忙间便将手缩回了,交握着摆在桌下自己的腿上。她眼神闪躲着,却依旧没有改变说辞:「对不住,我也总有拒绝的自由吧。」 她的态度坚决,唐易文无计可施,牵起的嘴角隐隐地收敛回来,抿成一道直线,忽而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并不是我招你的讨厌,只是因为密斯白对我有些好感,你才要拒绝我。」 谢方思想不到他对于白海棠的爱慕,是心中有数的,惊讶得将他望着,轻声道:「你既然都知道,那么我会拒绝,也是合情合理了。」 唐易文盯着眼前文秀恬静的女子,道:「你对密斯白,可算是重情重义了,单单因为她,就可以将一种幸福的可能,完全地抛开不看。」 谢方思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轻嘲的意味,又他所说的「幸福」,也不过是一种主观的臆断罢了,倒觉得有些言过其实。解释道:「我同她从小就在一块儿,说是很亲的姐妹也不为过。这样的三角关系太扰人了,未必就有幸福可言。」 唐易文听罢,微微地放沉了脸色,肃然道:「你把她看得太重,也就把我看得太轻了。密斯白固然对我有好感,我却极力地迴避,不与她见面。我在信中要求你对密斯白保守秘密,也是怕她知道我单独约见你,要从中生事,不让你来。你只牢记着她爱慕我,可是我爱慕你,你就不管了。」 谢方思的两手在膝上紧紧地扭着,似乎自己说什么,对他都是一种刺伤。只得坦白道:「这本来就是不能两全的事。设若我接受了你,往后要如何面对她呢?真要和她闹绝交吗?在我心里,她当然要重要许多,我不能每每见她,心里都带着膈应。」 又轻嘆着道,「我这样说,你大概要觉得我无情,只是我们认识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工夫,要说对我有多么深厚的爱情,恐怕也谈不上。」 唐易文微沉着脸静默片刻,方才溢出一声苦笑,道:「我一直很认同一句话,叫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嘆息,「至于密斯白,她分明是我们之间的阻碍,我却实在要羡慕她了。」 谢方思不愿意他将白海棠比作「阻碍」,反驳道:「你不要这样说她。」 唐易文嘆过之后,脸上的神色倒缓和许多,重新牵起一点微笑,道:「你的意思,我全然明白了。今天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罢。只是有一点,你不接受我,我绝不逼迫,但密斯白若来动员你向我说合,也请你对我宽和一点,不要真来撮合我们。」 谢方思急得坐直了身躯,忙道:「我不会的。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绝不参与。」 唐易文沉默着点头。 于谢方思,当然觉得自己的拒绝,已经被对方所接受。但于唐易文,虽然默认了这一次表白的失败,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与谢方思,未必不能有一个好结果,最大的关键还是在于白可怡。若是可以让白可怡打消对自己的念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咖啡馆的谈话结束后,谢方思心里也觉得别扭,坐在黄包车上想着:尽管我拒绝了个干脆,但对于唐易文这个人,往后还是要尽可能的避嫌,不便频繁或单独的约见。 在这一点上,自己当然可以恪守,于是还是可以心怀磊落地面对白海棠。想通这一点,心里略紧绷的弦也就松弛下来。 黄包车拉到家里时是下午四点多钟,不早不晚,王妈兴许在外面买菜,白海棠也呆在片场不在家,谢方思便自己掏了钥匙,打开了洋楼的门锁。想不到走进去,竟看见白海棠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出神,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脸颊一抬,两道探究的视线便射了过来。 白海棠将嘴角略略地一扯,问道:「这个钟点,你到哪里去了?」 谢方思甩开了三角关系的嫌疑,心里一派轻松,也就很自然地道:「我出去办一点事。你的戏还没有拍完,怎么今天回得这样早?」 第33页 白海棠盯着她清澈澈的眼睛看了半晌,忽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显出一点波动,站起身来,握了谢方思的手,欲言又止道:「你......」在那之后又说不下去,只管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这举动倒叫谢方思不明所以了,想到她突然之间跑回家来,忧心道:「你的拍摄不大顺利吗?」 白海棠大概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重新微笑起来,拥着谢方思坐到了沙发上,彼此相握着的手却没有放开,道:「倒不是我这里的问题,是密斯陈嫣病了。你晓得,她是和我同一家电影公司的女演员,即便不在一起工作,也很能知道一点她的消息。她也不知怎么的,忽起疾病,病得连片场都不能去了,那边的导演没有法子,只好把她的角色,整个换给了别人。我今天告假一天,就是去探望她的。」 谢方思在听到陈嫣病了的时候,全副的精神,都集中了起来,惊道:「怎么会呢?我前不久才去过她家里做客,她那时候,分明是很健康灵动的样子。你去探望她,她瞧着怎么样?」 白海棠很少见她有这样惊慌的神色,连握着自己的手都攥紧了几分,可见对于陈嫣的关心,实在很强烈。为免她一味的心慌,还是宽慰道:「我去看她时,她就一直靠在床上,脸色确实不大好。只是那么年轻的小姑娘,康復能力是很强的,兴许修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谢方思对陈嫣可谓一见如故,很喜欢这一个小妹妹,不能不挂心她的病情。于是道:「我既然知道了她生病,一定要去探望的。明天又是礼拜天,我向她家里挂一个电话,明天就去看一看她。」 白海棠笑道:「你们倒真是一见如故,才认识没有多久,感情就很好。我今天去看密斯陈时,她也向我问起你来。她知道我们住在一处,便托我向你带一个口信,说自己病中很寂寞的,希望你能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又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对朋友很重感情,就说你一定去的。她又说,知道你平时恐怕并不清闲,但还是盼望你能尽快地去,也不必提前挂电话,倒显得很麻烦。密斯陈这个人,平常不大提要求的,却对你直言不讳,可见和你很亲密了。」 谢方思也知道,陈嫣是很客气的,一切都随别人的方便,如没有必要绝不叫人为难。这一次却大反常态,请自己快去,可见她对自己的探望,已然期盼到了顶点。她原就打算明天走一趟的,这一下,更加坚定了明天即刻去探病的决心。 她拉了白海棠的手摇撼两下,嘆道:「这一次真要多谢你。我和陈嫣毕竟不能时时联繫,要不是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连她生了病,都不知道。」 白海棠佯装吃醋地道:「可不是么?我和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中途来了一个密斯陈,你就很看重她的样子,简直要把我丢开了。唉,偏偏我也是没有心眼,还愿意夹在中间,做你们的传信使。」说罢,自己先哈哈嬉笑起来。 谢方思轻轻地推了她的肩膀一下,也是佯怒道:「我和你是什么交情,难道还会变吗?」 白海棠被她推得歪出去一点,又马上挨近了咯吱她,笑道:「我们的交情,当然不会变。我还等着结婚的时候,请你做我的傧相呢!」 两人在沙发上闹了一阵,等消停了才发觉,竟都闹出一身大汗,这才各自回房洗浴。等再下楼时,王妈已经回来做上饭了。 陈嫣的家里,谢方思来过一次,地址与路线都记得很清楚。再次前往,已经轻车熟路。 她大概从小家里就有变故,父母亡故,倒和舅舅舅母住在一起。白海棠说,因为陈嫣年纪还不大的缘故,她家里人对她看管得很严,这倒不是假话。 自己上一回做客时,虽没有见到陈嫣的舅舅,但她的舅妈,简直时时刻刻都要跟着她。她们坐在二楼的小客厅里谈天,她的舅妈便跟上来,也坐在一边听着。自己很拘谨不说,陈嫣也是不自由的样子,最后陈嫣忍不住请她走开了,即便如此,还是借着送点心添茶水的由头,进来探看了两次。 地方到了。谢方思按响了小洋房的电铃,大门一开,便现出门后陈嫣舅母满是惊异的狭长脸来,像是想不到自己会突然登门似的。彼此都是照面过的人,知道对方是谁,陈嫣的舅母 勉力地笑着道:「谢小姐,这来得也太过突然了些。」 因陈嫣的舅舅姓薛,谢方思便叫了声「薛太太」,告罪道:「我是听说陈嫣病了,忧心如焚,火急火燎就赶来了。实在无意麻烦贵府,我看看她就走。」 ☆、第 20 章 客人到了家门口,总没有不让进的道理。薛太太将她让进了屋里,自己却也着急忙慌地往底楼的客厅里走,将坐在那里的一位先生扶进了旁边的一间房间。谢方思只匆匆看见一个背影,瘦削地像根枯竹竿,在他略转过身的时候,隐隐可以看见枯瘦的支棱起的颧骨。 薛太太见她人已经走到了客厅,沖她讪笑道:「她舅舅身体不大好,我让他去屋里头休息,省得他一脸病容,吓着客人哩!」 谢方思牵了牵嘴角,客气道:「不要紧,我就是来探一探病情,并不久坐。」 薛太太便将她引去了二楼陈嫣的卧房,谢方思拧了门把一进去,远远先看见一个人影拥着薄被子,躺靠在两个叠在一起的厚枕头上。她直觉这就是陈嫣了,可走进一看,还是不由得吃一大惊。 第34页 白海棠只说她是脸色不大好,那还是客气的。她原本很圆润的脸颊,不过几天功夫,就瘦削下去,连带着眼眶都凹下去一些,那阖着的眼睑下,印出两片青色,同先前鲜活灵动的少女,浑然是两个人了。 陈嫣带话请她快来,谢方思就猜想她大概病得不轻,如今亲眼看见了,又比自己想像的更重上三分,吓得一时间忘了言语,只管在她床边坐下,握了她搁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轻轻摇动着将她叫醒,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陈嫣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来,还没有说话,眼眶便先红起来。她嘴唇开合几下,分明有话要说,可移动一下眼珠,又给停住了。 她有话说,谢方思当然静静地等候着。果然不过几分钟,薛太太去而復返,端来了两个茶杯。她把茶杯放下了,人却不走,挂着很亲和的微笑立在一边。 她不走,陈嫣就不说话,只管微微侧着头盯着她看,薛太太倒被她看得挂不住了,眼神闪躲起来。半晌,陈嫣咬着牙道:「你还不走吗?我心里不痛快,这病更加好不了了。」她实在很虚弱,连声音都微乎其微,要不是屋内二人都离她很近,恐怕还要听不见。 薛太太这才窘迫地一笑,沖谢方思道:「这小姑娘就是爱钻死胡同,谢小姐替我劝一劝她,让她宽宽心吧。」这才走出门外。 屋里只剩她们两人了,谢方思忙将她扶起来一些,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要是实在严重,不如就住到医院......」 她说话间,陈嫣另一只放在被子下的手,也伸出来握了上来,连带着眼睛斜看向卧室的大门。那大门上嵌着花玻璃,此刻浅浅地映出一道人影子,像是有什么人正贴着门缝,偷听里头的动静。 谢方思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胸口那颗心再跳得快一点,就能直接跳出喉咙来。陈嫣说话声小,门外想必听不见,可自己是正常的音量,若突然间放低了,岂不是告诉门外那个人,她的行迹已经暴露了吗?恐怕要生出许多危险。 便强自镇定下来,一面将陈嫣手里的纸团捏到手心,一面音量不变地把话说完了,「不如就住到医院里去,有专业的医生看护着,要比家里好上许多。」 她的声音不便,脸上由惊慌到镇定的种种变化,却逃不过陈嫣的眼睛。她像是很激动似的,将谢方思的手攥紧了,含着眼泪道:「我们才认识多久呢,实在没有道理要你管我的事。只是临到事发,我竟想不出还能求谁了。」 谢方思蹙着眉沉默了片刻,默默将她滑到脸上的眼泪擦了,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你这话也对。医生看病,能不能成功,那不能打保票。只是你自己,总要想着能好起来才是。」 陈嫣却像是听懂了她话里有话,眼中的泪意更添一层,急喘了两下,道:「若能治好,那就是今生今世大恩大德,要是治不好,那也是我命不好。可我即便死了变成鬼,也知道该去找谁。谢姐姐放心。」 她说完这一句,两眼含着眼泪与怨愤,迳自地瞪向那扇玻璃大门。 谢方思走的时候放轻了脚步,拧开卧室的大门,果然和门外的薛太太撞个正着。后者着急忙慌地挤出一个笑容来,问道:「这就走了吗?」眼神却钩子似的对着谢方思上上下下地扫视,查看她是不是带出了什么东西,被她藏在身上。 谢方思像是没注意到她的检视,泰然自若地任由她打量,轻声道:「说话也是费精神的。病人最需要休息,我不能久呆着不走。」 抬脚刚要走,又很忧心似的,折回来对着薛太太请託道,「薛太太,我看陈嫣这一回病得不轻,劳您费心照顾她了。就我的所知,要多下床活动活动,窗户也要打开。刚才我进屋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空气不通畅,实际是对病情有碍的。」 薛太太见她脚下生根似的,对自己叮嘱这样多,那淡定自然的样子,实在不像知道什么内情。一时之间,倒很吃不准,觉得她没什么嫌疑。 但她还是不大放心,送走了谢方思,又折返到陈嫣的卧房里,对着四周的物件查看起来。 陈嫣倚靠在枕头上瞥了她一眼,冷冷着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里的东西,被你拿得也不剩几件了。」 薛太太一面手底下不停地翻看,一面讪笑着道:「你这个小姑娘就是爱多想,我把你那些纸呀笔呀的收走,也是不愿你多费精神,是为着你好呢。我要你一点纸笔,能干什么呢?」她说这话时,正拉开梳妆檯的一个抽屉,里头滚动着一支丹琪牌小口红。 薛太太眉间一拧,即刻将那口红拔了帽子,旋出来看。里头只剩短短的一小截,但弧度很圆润,不像是拿来写过什么东西。她的眉头便松开了,将那口红捏在手里,对陈嫣笑道:「你看,这口红都用光了,我就比照着这一支,去给你买支一模一样的。」 陈嫣看也不看她,闭着眼冷笑了一声。 薛太太却不罢休,依旧乱翻乱找,另拿走了一支断掉的眉笔和一本从抽屉最底下翻出的旧杂志。另一只旧箱子里还找到几张化妆品或洋装的剪报,也不知是多少年的东西了,蒙着一层灰,薛太太嫌它脏,倒丢在那里不管。 方方面面都搜罗了一遍,薛太太放心了,又对陈嫣好声好气地问道:「好了,现在要不要抽一点呢?你这样子死犟,丢了工作没有收入不说,难受的不也是你自己吗?」 第35页 陈嫣听到她说一个「抽」字,像是气得狠了,苍白的脸上徒然升起两团薄红。她喘着粗气转了个身,用后背朝向薛太太。 薛太太也不着急,哼笑着道:「你现在不抽,过两天不还是要抽吗?多遭两天的罪,何必呢?还是听我的话,快快的好起来,要不然丢了饭碗没了收入,那就真是想抽都没得抽了。」又怪声怪调地哀哀起来,「我和你舅舅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得了个什么结果?最后是我们仨死在一块儿吧。」 她留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将房门一碰,拿着手里的「战利品」走开了。 陈嫣默默地侧躺着不动,像是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半晌,将手伸进两个枕头中间,掏出一条手绢展开来,望着上头一团玫红色的口红印记出神。 谢方思从走出陈嫣的卧房开始,就是提着一口气在强撑,即便踏出陈嫣家的大门还是不敢放松警惕,直等到走出了楼前的街道,那洋楼已看不见了,惊悚后怕的寒意才蚂蚁似的爬上来。 她不敢多做停留,随即从街上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又跑动起来了,那颗惊魂未定的心才稍稍落回到原来的位置。 缓过了心神,便从手袋里掏出了陈嫣递来的纸团。在屋里时太过于紧张,又怕叫屋外的窥视者发现,看也没开便囫囵塞进了手袋,此刻才发现是一张很旧的报纸揪作一团,铺展开来,里头写了两个玫红色的大字——「戒毒」。 谢方思心中一跳,万万没有想到,陈嫣的病竟是因为烟土。 只是细想她的情形,又觉得她是误入歧途、受人控制的,不然,何以传递一个消息都这样偷偷摸摸。再看她书写的用具,纸是铅字都模煳了的旧报纸,那玫红的颜色上还带着化妆品的香气,恐怕也是拿口红写就。就可以想见她受到了限制。 谢方思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好在白海棠又住回了酒店不在家里,不然,实在不能在她面前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回想昨天白海棠谈起陈嫣时的神色,可见她是不知情的。陈嫣特意请我去看她,又独独将这个消息递给我,是将我看做很亲厚的人,觉得只有我才最可能帮助她吗?可我又该怎么帮她呢? 她怀着很重的思虑,晚饭也没有吃下多少,散步时想,躺在床上也想,迷迷煳煳之间,倒真给她想到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言:是我。 ———————————————————— 推推我哒预收↓ 《潜入你的梦》 言晓萤能够进入别人的梦境,但有得必有失,为了这个超能力,她要折寿以报了。 唯一可以扭转干坤的方法:a,解决前老闆的个人问题。b,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 言晓萤:老闆,爱情很美丽,下一个会更好。 周礼:没有人比她好。 言晓萤:......那你们为什么......? 周礼:房事不合。 言晓萤:我去!这就很难了呀! 程让:为什么不试试第二种方法呢? 《飘飘何所似》 程恬不愿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生活,她有一个江湖梦。直到有一天,真叫她在闺房中捉住一个江湖来的美人。 程恬:你们江湖人平时都做些什么? 沈含辛:绣绣花,读读书,采採药。 程恬:那你们多久出去行侠仗义一回? 沈含辛:不瞒你说,这是我头一回出远门呢。(羞涩) 程恬:????? 程恬也不愿意受她爹爹的撮合,和秦放共结连理。 程恬:那个锦衣卫成天沉着一张脸,我不愿意! 沈含辛:我愿意,我好喜欢他呀。(羞涩) 程恬:!!!!! ☆、第 21 章 第二天, 谢方思在冯教授家里工作,到下午四五点钟临近下班的时候,频频地往窗外看, 或是看钟。她平时太过专心,一旦有这样分心的举动, 反倒很惹人注目。 冯教授在她第二次抬头的时候就发现了,因为知道她素来很用功, 难得抓到她偷懒, 反而很有趣味地调侃道:「不必老看钟啦, 你今天晚上要是有约会,想早些走,那也无碍。」 谢方思被他说得一愣, 窘道:「我今天,真是有些急事。等明天多留一会儿,将时间补回来吧。」 冯教授反倒不乐意了,挥着手道:「补什么补,我找着你这样效率的助手, 还要跟你抠算时间吗?你快去吧。只是有一点我要说, 现在年轻男女提倡社交公开,但有时也太过公开了, 晚上约会还是要早些回家, 晓得吗?」 谢方思实在不知道怎么应答, 便敷衍着「嗯」了两声。 得益于冯教授放行,不必担心会错过李言的汽车, 他若是回来得晚,无非自己多等一等罢了。好在这一天他正是寻常时间下班,待那辆军用汽车停好了, 里头跨出一道颀长结实的身影时,谢方思便开口叫住他:「李先生!」 李言刚下车来,便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反倒错愕地微拧起眉头来,想不到叫住自己的人会是眼前这个女子似的。 谢方思站在他面前,也有几分别扭,要说起来,自己与他并不算多熟悉,忽然要请人家帮忙,倒不大好意思开口。只是另一边,关系着陈嫣的未来,也就不能不竭尽全力去相帮了。 第36页 她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下定决心似的道:「突然来找你,实在冒昧得很。只是我有要紧事想同李先生谈一谈,我们去附近找个地方坐一坐,行不行?」 李言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只是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自己也没来由地咬着腮紧张起来,在她提出邀请时,行动快过头脑,先就点头表示同意。 谢方思见他同意,当下如释重负地一笑,转身在前头带路。也就没有看见,在她转身的同时,身后的李言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制服的下摆与衣袖,将衣衫上的褶皱都抻平了,方才抬脚跟上她的脚步。 华岩路的附近多是静谧的咖啡馆,谢方思心里着急,也就不挑剔,只按客人人数去挑,选了一家人少的。因她走在前面,一走进店门,便对西崽说要一个偏僻的雅座。 那西崽对谢方思是好好的笑脸,余光瞥见她身后穿着军装制服的高大男士,倒有些忌惮似的,不敢和她多搭话了。只把他们领到了二楼最远的一处角落,又端上咖啡,自己快速地躲开。 李言一路跟在谢方思的身后,看她的种种举措,不能不引人遐想,可他直觉又认为不是。一时之间,倒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心情,又像期待又像焦急,让人的心神飘荡在半空,不能够安定。 西崽走远了,谢方思才轻吐出一口气,脸上也不掩饰地显露出忧心来,言语间带着恳求道:「李先生,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她见李言神色如常,似乎是在静听自己的下文,便迳自地说下去:「我有一个朋友,被家人哄骗着染上了菸瘾。于她本人,是坚决要戒除的,只是人被困在家里,不能出来,也不能和外界获得联繫,没有自救的法子。我想,她自己出不来,你们警察厅能不能派人去她家里,直接将人秘密地带去戒毒所呢?警察厅做事,平民百姓总是不敢阻拦的。」 李言原本怀着满腔古怪的心情,在听到她说「帮忙」的时候,便像被小针刺破了似的,全部倾泻而出。心里空落落的,竟是很失落的感受。 他听完了,将两手交握着放在桌上,低着头自嘲似的一笑,又恢復了镇定自若的神态。和气道:「如今警察厅正是在极力地禁菸,你既然有准确的消息,对于我们而言实则是好事,怎么算得上是帮你?」 他这样说,谢方思便在心里松一口气,知道这一次的求助,是大有希望了。 心里放轻了,脸上的神态便也放松下来,接着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这位朋友,也算是沪上小有名气的女演员,为不引发新闻界的关注,也为她在演艺圈的名声着想,我想请你千万秘密地行事,不要走露出消息。」 李言沉思着,不住拿指尖点着桌面,似乎是在思索对此保密的必要。半晌才略点一点头,淡淡道,「可以。」 谢方思还有一个请求,提出时却溢出一点苦笑,道:「最后是关于我自己。我说那朋友是被家里人哄骗着抽上大烟的,她自己小有名气,家人想必也有人脉。我这个异乡人,出于一点朋友义气蹚了这趟浑水,却要想法子保证自己的安全。请李先生千万保密,不要说是我告发的。」 李言对此倒像是有些上心,主动问道:「只要警察厅不说,她家里人就怀疑不到你身上吗?」 谢方思思忖道:「那位朋友既是女演员,来探望她的场面朋友想必不少。又我是昨天去探的病,中间又隔开一天,应当想不到我的身上。」 李言这才点头,大概是为让她宽心,抿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道:「谢小姐大可以放心,在这件事上,警察厅一样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并且我听你的话,觉得你朋友的家人,极有可能也与烟土有染,我们一併扭送戒毒所,不必担心有人对你不利。」 谢方思想到陈嫣舅舅那皮包骨似的背影,贊同道,「你说的是。」又从手袋里掏出纸笔,写下陈嫣的姓名与住址,一併递给李言道,「那么,万事拜託李先生了。」 李言接过纸片看了一眼,对摺放进口袋里。 如今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压在心上的包袱便可以甩脱了。谢方思不由地绽出一点轻松的微笑,不好意思道:「为我的缘故,耽搁许多时间。眼看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不如就由我做东,请李先生赏一个光,好不好?」 李言脸上的神情,倒一直是很柔和的,闻言微笑道:「谢小姐觉得是请我帮忙,所以想请一顿饭,算作答谢吗?其实不必,这原本就是警察厅的职务,我受你这一份答谢,倒觉得自己有受贿之嫌。」 他话里的酸味微乎其微,谢方思没有听出来,倒被他说得懵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直觉做警察的人,也太过于正直了。讷讷道:「也不必这样想。寻常请朋友吃一餐饭,也是不稀奇的呀。」 对面正襟危坐的先生盯着她看了很深的一眼,忽而道:「我叫李言,言语的言。」 他见谢方思不明所以的样子,酸酸地笑道:「既然是朋友,总该知道彼此的名字。我知道谢小姐的名字,谢小姐对于我的名字,大概还不知道吧。」 谢方思被他说中了,心里很受窘,想起自己先前说的「朋友」两字,倒像是敷衍之下随便攀扯的关系。再多想一点,这一句话里,实在能解读出讽刺的意味,脸上便不由得烧起来,印在白皮肤上显出很明显的殷红来。 第37页 她也不能够反驳,只是低了头,受教似的道:「好吧,我记住了。」 谢方思说完这一句话,也就沉默不语。李言直觉她的态度,一下拘谨了十倍不止,便意识到是自己的话让她起了误会。他全然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想到她一声声的「李先生」之下,兴许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心里就泛出一点酸。 他压不下那一点酸意,忍不住说了这一句,现在倒开始后悔。 李言墨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却不知道怎样去挽救,只觉得过去长长的二十七年中,找不到如此又窘又悔的时刻。却不能不说话,不说话,这个错误,永远不能够解开了。 他在想着心事的时候,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只管不断地抚摩着。刚要开口道歉,就见谢方思抬起了头,脸上窘迫的红晕未消,却还是抿出一个笑容来,道:「哪怕从前不算,如今知道了姓名,也算是朋友了吧。我请李先生吃饭,也就不为过了。」 竟是将这个僵冷的场面,硬是给缓和了回来。 李言徒然被她从懊恼的心情中解救出来,像是心里正慌张微颤着,冷不丁被一双柔软的手给捂住了,不能不对她的解围生出好感。他也不想敷衍过去,直白道:「我绝没有说你我不是朋友的意思,我的意思,」很难得地支吾了几秒,「我的意思是,你没有知道我名字的途经,就由我直接告诉你。」 谢方思脸上的惭愧之色果然消散不少。 李言也恢復了淡定,道:「既然是朋友,我没有让女士付钱的道理。何况上回误把谢小姐捉去了警察厅,扣留了许久,很应当向你赔个不是。」 谢方思对于警察厅的经歷,对他只有感谢,何来埋怨之说?只是他态度很坚决,自己再同他挣着会帐,反倒别别扭扭。便微笑着答应,却说:「我受你的请客,并不是为你说要赔不是。是我自己不凑巧,偏偏去到那个茶馆里,你还我一个清白,我还要怪你吗?设若换一个人,恐怕把我扔进监牢里的可能,也是有的,是不是?」 李言听着,默默微笑了一下。 两人既然达成一致,便叫来西崽点餐。等大菜送上来,便各自拿了刀叉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嘿嘿嘿嘿嘿(←姨母笑) ☆、第 22 章 因为是晚饭的钟点, 原本冷清的咖啡馆二楼,倒陆续坐上来不少客人。或是年轻的亲密的男女,或是大人带着小孩子, 彼此都在轻松地谈笑。他们两个默默吃饭的混在其间,反倒显得古古怪怪, 独成一种情形。 谢方思甚至想,在别人看来, 我们两个闷不啃声各吃各的, 像不像正在闹感情危机的男女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自己先就觉得好笑,心想还是说话的好,便开始思忖可聊的话题。 这时候, 反倒是原本默默吃饭的李言先开口了,闲谈道:「谢小姐,你说自己是异乡人,家住哪里呢?」 谢方思答曰南川。李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你来沪上, 是访亲戚吗?我看你在冯教授那里每日的点卯, 似乎有安定下来的样子。」 谢方思回答:「没有亲戚在沪上,我来访一个朋友。」刚说完, 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道, 「你这样一句一句地问话,我恍惚觉得这里不是咖啡馆, 而是变成审讯室了。」 李言手上无意识地将刀叉捏得紧了一紧,抿着嘴唇,苦笑道:「那我们谈些什么呢?」 谢方思忽而想到一点, 眼里溢出可亲的笑意,道:「冯教授说,李先生是太不苟言笑了,所以小遥遥才很怕你的样子。你知道一点吗?」 李言大概也想到了遥遥每每看见他就跑得飞快的模样,活像见了黄鼠狼的鸡仔,脸上露出很莫可奈何的笑意,无奈道:「恐怕不止如此,许多长辈都爱拿警察抓人的话来吓唬小孩子,她周围也就我是个警察,难免要害怕我。」 在李言这一边,因遥遥是个小姑娘,当然待她格外的宽容,随便她怎样又逃又躲,都从不生气。相反,每每见她迈着小短腿躲开,倒觉得小女孩是很可爱的。只是若再要求他特意去哄她讨好她,又觉得没有必要。 谢方思听了,心里冒出一个好玩的念头:别人家都拿警察作吓唬小孩子的手段,那么李言身为警察,往后若是有了自己的小孩子,那怎么办呢?岂不是要亲身上阵,拿自己的权利去吓唬人吗? 她自己虽然觉得有趣,只是贸然对一位不大熟的先生说未来孩子的话题,似乎很失庄重。便兀自笑意盈盈的,将这个见解藏在心里,不对外宣布了。 由遥遥这个话题而起,又向他询问了沪上一些踏青的好去处。因为自己误入过烟馆,虽然觉得处处透着古怪,但实在也没有想到烟土上去,便也求教了贩卖烟土之处常用以掩人耳目的手段。聊到后程,已是很和谐的气氛,与别桌年轻的男女朋友相比,竟毫无违和之感。 李言自知很沉闷,话也少,想不到和谢方思闲谈起来,可以说这样多的话,还不烦腻。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已然承认,自己是很偏爱同她相处的。 这一次别过之后,两人因为陈嫣的关系,比之前多了许多联繫。第二天下班后,谢方思又专程候了李言一回,询问陈嫣的消息。 李言实在是位迅速的行动派,当即告诉她,人已经送去了戒毒所。按理说,人家自己有钱,情愿花钱抽大烟拆坏身体,即便是警察也管不了。只是陈嫣的舅舅舅母,另犯有贩卖烟土的嫌疑,便被一併扭送去了警察厅。等审讯完了,预备强制送去另外的戒毒所。 第38页 这样一来,陈嫣在戒毒所内不必受到干扰,她的亲密的朋友,也可以秘密地去探望她。 谢方思对于这个结果,再不能更满意,对于李言的安排,也认为周到用心到了极致。出于对陈嫣的忧心,之后的一天,又是临下班的时候频频看钟,一下了班,便赶去戒毒所进行秘密探望。 如此两次之后,冯教授便时常要打趣她,探她恋爱方面的口风。谢方思当然是哭笑不得地否认。冯教授却不以为意,嘴上虽然不多追问,却把这一个现象,默默地记在心里,偶尔遇见晚归的李言时,还顺势谈起过哩。 他笑嘻嘻地道:「要我说,你真该抓紧了。连我们的小谢,似乎都已经解决了恋爱问题了。」 李言初初听到这一句话,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追问道:「怎么说呢?」他恐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一刻突如其来的紧张,只是直觉不相信罢了。 冯教授便将谢方思几次归心似箭的情形描绘了一番,笑问道:「你说,她这样心急地去赶赴,不是和男友的约会,还会是什么呢?」 李言听了冯教授所说的日子,又在心里核算着他们谈话的日期,俨然可以对上。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是已经肯定了她没有男友,或是按照冯教授的推理,她的男友,就得算到自己头上了,竟很放松地跟着说笑道:「真是这样吗?那我也猜一个,她大约有其他的要紧事,并不是交了男友。」 冯教授闻言瞪大了眼睛,很不服气地道:「怎么不是!以我们小谢的样貌与品性,有人追求她,半点也不奇怪呀!」 李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坚持道:「我还是猜没有。等着看吧,有或没有,您总会知道的。」 这一日,直到谈话结束,冯教授走回自己家里,都还是气哼哼的。 一连几天,谢方思天天都买沪上早报来看,留意其中的娱乐版块与社会版块,见没有关于陈嫣的报导,便逐渐的放下心来。且出于陈嫣的郑重委託,对同住的白海棠,也是实行保密政策。 另一方面,陈嫣对所隶属的德美电影公司,也是称病,说回去老家慢慢休养。好在她还是较小的年纪,虽说有一点名气,到底没有很狂热的影迷,执着于去窥视她的行踪。至于撰写花边新闻的记者们,少了一个陈嫣,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女明星可以着墨,对于陈嫣的消失,也就可以不计较了。 除此之外,谢方思又开始在报纸上找起工作来。她在冯教授那里协助编写的教材只剩最后一小节内容,不出一个礼拜,总可以将它完成。如今正是九月末,距离她计划返程的十二月初,还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总要再找点事情做才好。 另一边,白海棠新电影的拍摄也宣告结束。她回到家的时候才不过下午一点多钟,谢方思在华岩路点着卯,家里当然冷清着没有人。 她在旅店里住的不大不习惯,一连工作了半个多月,本来就很疲累。又近来,她多少察觉出了唐易文对自己很避嫌,她多次不经意似的托林春常去相请,每每都是被回绝,尽管唐易文对她向来不热络,但寻常见面时,总还是会客气地问候几句。现在却是要全然断绝联繫的姿态,心里不能不感到郁闷。 受这身体与精神上双重的不轻松,沖了一个澡,便裹了薄被子补眠。 她这一觉直睡到四点多钟,养足了精神,趿了拖鞋走出卧房门来找茶水喝。王妈见她睡醒了,急忙跑去客厅,取了一个帖子似的东西来递给她,笑道:「可怡小姐醒了呀。刚才有个人敲门,送来了张请帖,请小姐去赴个什么庆祝的宴会。我看您累得很的样子哩,就没有去叫醒您。」 白海棠接了那请帖翻开一看,打眼看见里面的数字,写的正是今天的日期,问道:「这就是今天的请客,我要是一睡不醒,误了时间可怎么好?」 王妈「嗐」了一声,很有拍胸脯的架势,打保票道:「这我还想不到吗?那人说了,是晚上七点钟的宴会,要是到了六点钟,您还是没起,我一准去叫您哩!哪里会误了您的事呢?」 在王妈说话的时候,白海棠已经将那份请帖仔细看了一遍。因为新电影顺利地拍完了,为电影投钱的老闆临时起意,便有了这一场庆功宴会。届时,不光是电影中参演的男女演员,沪上着名的导演,或是举办方个人的朋友之流,也都在受邀之列。 这一次的出资方,因为和唐易文有着亲戚的关系,白海棠很花功夫打听了解过一番。她将这份请帖握在手里,心灵一动,想到:既然是亲戚,那是很有可能邀请他的,又唐先生是如此风流倜傥的年轻先生,那么受邀的概率,便又大大地增加了几成。我苦于没有见到唐易文的机会,眼下,这个机会不就送上门来了吗?他大概不视我为密切的朋友,对于我的邀请,一再地拒绝,如今自家亲戚的邀请,他难道还会回绝吗? 这样想着,满心的欢喜涌到脸上来,当下绽开一朵笑话。也不管还在边上立着的王妈,迳自想要回卧室梳洗打扮。 王妈自以为办了一件漂亮的差事,一心等着白海棠的嘉奖,故而给了请帖也不走开。此时见她对自己毫不在意的样子,知道自己的心思是落空了,可直接走开呢,又很不甘心,硬是觍着脸追上几步,话里有意要彰显自己的功绩似的,问道:「要我给您找找衣服吗?去赴宴会,总要打扮得明艷照人才好。我日常收拾房间,什么东西收在哪里,再清楚不过了。」 第39页 白海棠回头瞧了她一眼,很不以为意,道:「不用了。要找衣服,横竖是在衣柜里,要找首饰,我自己都收在梳妆檯子里。」 王妈被噎得一愣,又讪笑着问:「那可怡小姐几点钟回来呢?要不要给您留个门?诶,我听那人说,是在南京路上的百乐门办请客呢,真阔气!」 白海棠已经扭过身子往卧室去了,扬高了声音回她道:「十二点之前,我总可以回来。你要是熬不住那么晚,也不必给我留门,替我在客厅留着灯就行。」说罢,开了卧室门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方思:我真的没有...... 李言:我知道。 谢方思:我要去澄清一下! 李言:(拉住)不必了,以后总会公布的。 谢方思:??? ☆、第 23 章 因为有极大的可能见到唐易文, 白海棠便满怀期待地,极力在装扮上花着心思。既不可以太过于艷丽,在这名士云集的聚会场上, 叫其他女演员觉得自己上赶着卖弄风情,又要独具雅致的美感, 不流于庸俗。 她开了衣柜门,左看右看, 里头西式的洋裙与旗袍都不少。若是穿洋装, 自有一种新式女郎的时髦伶俐, 若是穿旗袍,则重在突显女性的曲线之美,显得妩媚动人。白海棠抿着唇思索一阵, 最终取出一件湖绿色缎面的旗袍换上,又坐到梳妆镜前,梳头描眉,在脸上敷了薄薄一层香粉,又用了一点蜜丝佛陀, 这才算完。 随后, 又取了一只玲珑小巧的手袋装了钥匙,踩着高跟皮鞋, 脚步轻快地出门去了。 她雇了车子来到百乐门时, 离七点钟还差一会儿, 进了预定好的最大的包厢,里头倒是已经来了不少人——那些没甚资歷人脉的男女演员, 谁都是不敢迟到的。也只有俞曼川这样的大名鼎鼎的女星,才敢在大老闆的宴会上姗姗来迟。 男女演员之间,哪怕现下并不相熟, 未来难免也有合作的可能,故而都很愿意彼此敷衍着问候说话。白海棠同两位打过几回照面的女演员谈着天,却时刻分出一半的心思,在包厢中搜寻唐易文的身影。 没有看到,便将视线放到了包厢大门,想他若是到场,总要从大门走进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唐易文没等来,倒等来了俞曼川。她穿一身鲜红色的洋装,细瘦贴身的裙摆擦着地面摇曳着。那裙子也不知用什么料子做的,迈步之间,时刻反射着耀眼的亮光,艷色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外,包厢里的十多双眼睛,都不由得朝她看去。 待她身姿摇曳地走进门来,众人才注意到,那裙子是极大胆的设计,俞曼川雪白的一片后背,竟都裸露着。立时之间,原本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谈的男女更是窃窃私语起来,一阵阵嗡嗡的细语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俞曼川到底见惯了大场面,丝毫也不怯,气定神闲地走到包厢里一处沙发座椅上坐下。她谁都不搭理,或是这包厢里压根没有值得她去搭理的人,只接了侍应员递来的一杯红酒,捏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 白海棠虽然也觉得俞曼川流连于各个老闆之间的行为令人不齿,对于她,倒没有别的女明星那样强烈的酸意。看了她几眼,復又收回视线,去盯紧大门。 好在事情的结果,总没有令她失望。几位老闆在一众恭维声中踏进大门时,后头另跟着八九个年轻男女,想必是被带来顽的亲眷类的人物,其中靠后的,就有唐易文颀长挺拔的身影。 大人物都到了,一群小明星们,当然卯着劲头上去奉承敬酒,争取露一个脸。 白海棠很随大流,也跟着上去敬一杯,说几句好话。只是敬到后程,有一位不知做什么产业的老闆,竟像是很喜欢她似的,眯起的眼睛里亮着精光,挤着脸上的横肉,一味地对她发笑。白海棠撑在脸上的笑都发僵了,敷衍了好几句,才算是脱身。 余光里看见唐易文百无聊赖地靠墙站着,对于上前搭话的人,一概都是拒绝,最后很无趣似的出门去了。白海棠心道事不宜迟,也就藉口自己去洗手间,跟着遁出了包厢之外。 她一路里紧跟着唐易文,追到一处几乎没人来往的安静的过道里,这才开口叫住他道:「密斯脱唐!」 唐易文回头见到是白海棠,倒有些想不到,半晌礼节性地点一点头,称唿了一声「密斯白」。 白海棠缓缓地走上前去,半玩笑半亲昵地道:「密斯脱唐躲我,也躲得太厉害了。我方才要是不叫住你,你简直要躲到天涯海角去了。」 唐易文很客气地一笑,道:「密斯白言重了,回绝你的邀约,实在是事情太多太忙,不要紧的事,也就不必去参与。」 这句话,本身就是很委婉的拒绝,只是白海棠兀自沉浸在见到他的喜悦之中,并且她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很难得的,若是不在今天表明一点自己的爱慕,下一次面谈,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她抱定了这样的打算,表情受情绪的控制,脸上便流露出娇羞的神态,眼中漾着倾慕的情波,笑容甜美地道:「我知道密斯脱唐很忙,没有时间赴约会,可听我说几句话的时间,那总是有的吧。」 唐易文看她的神情,对于她要说的话,也就猜到了大半,淡淡地道:「说几句话的工夫,当然是有。只是若为了这几句话,又生出许多无谓的牵扯来,我认为,倒是不必将话说出口的好。」 第40页 他这话好似一盆兜头的凉水,浇落在心上。白海棠立时就是一愣,上扬的嘴角不受控制要往下落,却还是极力地维持着笑脸,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密斯脱唐就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唐易文冲着她微微地一笑,并不回答,只是那目光很直白,洞悉一切似的。 白海棠的心骤然间沉下去,笑脸也挂不住了,扯着嘴角挤出一点干涩的笑意,很不甘心地追问到底:「这为什么呢?我想我这个人,也不至于就这样糟吧。」 唐易文轻嘆一口气,道:「譬如有的人爱喝咖啡,有的人爱喝茶,并不是茶或咖啡不好,不过人的喜好很不同罢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白海棠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的神色瞧。她容貌妍丽,性格又很活跃,从小也是被追捧着长大,自认在任何方面都不输给别人,故而对于他这一番话,直觉就很不相信。 她心里还是不大甘心,抿了个笑容,强辩道:「我很相信,人的喜好是会改变的。密斯脱唐还不大了解我吧,若是对我了解一点,未必就会这样说了。」 唐易文见她仍旧有纠缠下去的意思,只得耐着性子,在心里思索几句更决然的话。他心里有一点发恼,眉头便不由得皱起来,这在白海棠看来,显然又是一种冷淡的拒绝的姿态,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几分冷凝。 恰是这时候,拐角外的走廊上远远传来一阵说话声,因为此处是个格外静谧的所在,那声音也就听得很清楚。只听一道女声说:「子铭!子铭!刘导的下一部电影,你真能保我当上女二号吗?」 紧接着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嬉笑道:「你的眼光,也太过狭隘了,只知道盯着个女二号。你要奔着那女主人公去,那才是有志气哩!」 那女声娇娇的笑了几声,道:「我的根基还太浅了,去演女主人公,谁也不服气的。演一个女二号还不好吗?你看那个白可怡,不就靠着个女二号的角色,出了名了吗?」 白海棠站在拐角的暗处,已然知道了那男人是谁,她心里咚咚地直跳,一股火气难堪地往脸上冲去。视线死死地紧盯着侧边的那一处走廊。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那一男一女从眼前的路走过,也就可以看见了。赵子铭穿了花式衬衫与西裤,头髮用西式的髮油,油光光地梳出时下很流行的髮型来。他的身边,一个穿旗袍的少女拥着他的臂膀,像是紧紧贴在他身上似的,两个人忘形又亲密地热聊着,丝毫没注意到拐角里头有人。 白海棠已经顾不上唐易文站在眼前了,又或者正是因为唐易文站在自己跟前,她甚至连一眼都不敢去看他。只是在心里无声地锐叫着:快走!快走!叫他们赶快地走过去吧! 可是来不及了。那男声狠狠地嗤笑了两声,冷笑道:「你羡慕她吗?你别瞧她现在出了名抖起来的样子,哼!她早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那些有钱的大老闆,还会娶她做正房太太吗?」 她身边的女子也是一路里摸爬滚打过来的,马上领会了话里的意思,一面捂着嘴偷笑着,一面拿拳头亲昵地锤他一记,嗔道:「那怪谁呢?说到底,还不是你最坏吗?」 那两道声音渐渐的远去了,拐角的一片天地里,空气静得要沉到地下去。 在赵子铭说完那句话后,白海棠的脸色便惨白一片。她没有脸去看唐易文,把脖子向下垂着,一直等到外头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才很惨澹地开口道:「你是消息很灵通的人,我和赵子铭那一点破事,你还会不晓得吗?呵,一个人喜欢喝茶也好,喝咖啡也好,总不会去喝别人吐出来的糟粕了。」 说到这里,她又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拿满含着泪水的眼睛,凝望向自己的心上人,哽咽道:「可是你要原谅一个不大懂事的小姑娘,于她本人,也是受到了很深重的欺骗呀!」 唐易文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拧着眉头道:「密斯白实在多想了。我回绝你,只是因为我自己心有所系,并不为别的什么原因。」 白海棠默默地拭着眼泪,听到他的话,突然冷笑了一声,淌过泪的眼睛擦干了,倒像结了层霜似的。道:「是。我还知道那个人是谁,就是与我同住的密斯谢方思,是不是?为了避开我,你还特意写了信来单独约见她,也是煞费苦心了。」 她像是骤然之间想通了什么关窍,态度已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第 24 章 唐易文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何况他和白海棠本就不大熟,对方突然不客气起来,自己也就没有必要时刻保持绅士。同样哼笑着道:「你的地方, 当然就有你的耳目。这样看来,我的顾虑全然应验了, 甚至我做得还不够彻底呢。」 白海棠也不懂自己的心,一旦对他怀抱的爱慕破灭了, 竟竖起满身的尖刺对准他。唐易文宣判了自己爱情的失败, 这没有什么, 可偏偏他目睹了自己被揭开光鲜的外壳,摊出最不愿为人知的难堪,这似乎就令人不能忍受。 她心想, 你又比我好多少呢?于是升起一阵快意,轻嘲道:「可惜你煞费苦心,她不会接受你哩!你相信不相信,哪怕她很喜欢你,只要我向她袒露一点心声, 她马上就会放弃你!」她这时看向唐易文的眼神, 竟是很解气的。 唐易文的下颚果然绷紧了,微沉着脸道:「我当了你一回手下败将, 你大概很得意。只是我很忧心, 谢小姐的为人太好, 她待你的这一份用心,能不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第41页 白海棠轻蔑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时候她们都在邻县的女子中学念书,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谁都很爱美。同班一个女同学买了最新式的蝴蝶髮夹, 那两片蝴蝶翅膀上用细铁丝串了彩色珠子,一下就勾住所有人的魂了,人人都想买个一样的。 白海棠也喜欢。那髮夹不便宜,她没有多少钱,就从每天的饭钱里节省出来,整整忍了半个月的飢饿,终于将它买到了手。 她高高兴兴地戴到头上,对着镜子一照,恍惚觉得自己身上半旧的衣服与它是不相配的。只是她正在兴头上,也就可以不在意,兴奋地跑去找谢方思展示,问:「你不也买一个吗?我们班里,只有你和钱小青没有了,她是绝没有那个钱的,你呢?」 谢方思在做什么呢?她仿佛在看一部书,从厚厚的书页中将头抬起来,鼻樑上架着一副很大的粗框眼镜,沖她笑道:「嗯,真好看。只是我不爱这些,也没有与它相配的衣服。你想,我买了这个髮夹,总要买一身隆重一点的衣服去配它,有了衣服,就要有一双簇新体面的皮鞋,等这一身都配齐了,只有一件可戴的头饰,又会嫌少,不能变换花样,简直没有尽头。」她左右摆着手,心无挂碍地絮叨着,「我不买它,也不觉得缺少什么。买了它,反倒多出许多烦恼似的,还是算了吧。」 谢方思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仿佛有一颗火油钻似的剔透又坚硬的心,深深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于是从不受别人的影响与蛊惑。她只把自己在乎的攥在手里,其他的失掉再多,也很看开淡然,有一种两袖清风的体面。 白海棠当然知道她有多好,可唯其她太好,反衬出自己许多狼狈的不好来。 现在更是如此。这样一个好人,就要来抢夺她的心上人了。 白海棠脸上的神情于细微之中变幻莫测,像是经歷了一场内心的勐烈的厮杀,末了露着一个怪异的微笑,道:「我能不能回报她,你不必操心。只是我看你似乎用情很深的份上,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她为什么拒绝你么?她在南川早有了一位未婚夫,你知道她是信守承诺的人,等回了南川,就要和人家结婚的。」 在她说到「未婚夫」时,唐易文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好半晌,才艰涩地道:「这件事她从没有说过。有一位未婚夫,并不是不能说的事啊。」 白海棠在破釜沉舟的情绪之下,反而生出超凡的镇定,表情毫无破绽地嗤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那就随你吧。我和她是怎样的交情,她的什么事我不知道呢?至于她没有告诉你,也许她觉得同你不熟,没有必要说这样私密的事,也许她就是不想叫你知道,呵,这我怎么晓得呢?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在最近,她就要回家去了,你且看我说的对不对好了!」 唐易文在心里不愿意相信,可理智却不得不承认,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他不知道白海棠是不是在说谎话,可对于谢方思与密斯白的关系之亲密,是很相信的,她当然会知道得更多。这一个念头先入为主,心里已然体会出二十万分的失落。 他仿佛被一团郁气堵在胸口,头脑却发空,再不愿意多说话了。于是扯着一抹苦笑,朝白海棠道:「你我的话既然都已说完了,那么告辞。」 白海棠很傲气地昂着脸没有说话,等唐易文失魂落魄的背影彻底走出视线后,那憋着的一口气才像是忽然之间松懈了,眼眶通红地急喘起来。她扶着墙掉了一阵眼泪,又去洗手间拿冷水收拾干净。 这个时候,唐易文想必走了,可她的心空荡荡的,反倒是不想走了。对着洗手台前的镜子补了一点唇膏,復又回到那间热热闹闹的包厢里,回到能够麻痹心灵的美酒与欢笑之中。 丁香街五十六号。 谢方思因为跑了一趟沪上公立图书馆,八点半才回到家。王妈意思意思着问候了一句:「谢小姐回来了,晚饭吃了哇?」 到了这个钟点,谁还能不吃完饭呢?谢方思也就意思着回答,「已经吃过了。」余光瞥见沙发角上搭着一条丝巾,因为早上走的时候还没有看见,便讶异地问道,「可怡已经回来了吗?怎么不见她的人呢?」 王妈下午刚在白海棠那儿受了冷遇,心里对她颇有微词,也就兴致缺缺地敷衍着:「是回来了,下午又出去了。」 谢方思对白海棠很上心,没有不问清楚的道理,又追问道:「去哪儿了,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王妈「嗐」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人家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百乐门赴宴会啦,十二点前准能回来的!她从前就常去这种宴会,心里很有数的。」又小声嘀咕着,「可怡小姐这么大一个人,还能给丢了不成?谢小姐也太仔细了点。」一面拿了抹布,似乎很忙碌地进了厨房。 谢方思猜她大约是心情不好,自己何必上赶着去触她的霉头,便捧了书册自行回房去了。她洗完了澡,便在书桌前坐定下来,心想白海棠既然十二点前一定回来的,我何不就等到十二点钟,总要看她安安全全地到家了,我才能够安心。 她整理了一会儿资料,因为屋里的茶喝完了,便让王妈替她烧一壶开水放凉。等时钟走到十点钟左右的时候,王妈敲了敲门,把一壶凉白开送了来,搭腔道:「谢小姐还在用功呢?唉,我是年纪大熬不动,就先睡了。谢小姐要有什么要紧事,把我叫起来就行。」 第42页 谢方思答应了一声「好」。 除了楼下客厅和谢方思的房间,其余的电灯都给按灭了。没了王妈四处走动的脚步声,整座房子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二楼过道墙上挂着的西洋钟,发出滴答滴答的运作的声响。 谢方思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教材的资料整理完了,就拣一本书看。她的房间里没有钟,直觉时间已经很晚了,因为她困得厉害,拿手支着下巴,有好几次都往桌面上沖。她迷迷煳煳地拉开抽屉,摸出自己的手錶想看一眼时间,这一看,只觉得表上的三道黑槓都聚在一起。 她的眼睛和大脑都闹着罢工,手錶又很小,竟一时想不清楚是十一点还是更晚一些,便趿着拖鞋往外走,想去看看屋外走廊上的大钟。 刚踏出房门,耳边便响起小鸟响亮的鸣叫,这是每到整点,西洋挂钟开始报时了。那咕咕之声在昏暗的空荡荡的走廊上毫无阻碍地横冲直撞着,一下一下,一共响了十二下,等最后那一下响起时,谢方思的瞌睡瞬间清醒了。 已经十二点了。白海棠还没有回来。 微微凉的深夜,洋房二楼的过道上黑黢黢的一片,只有身后的卧室和楼下客厅的电灯在这片昏暗里晕开一点亮光。谢方思木愣愣地立在原地,手脚生凉。在万籁俱寂之中,十二点已然又过了一分钟,她心里忽然慌起来,直觉是出了什么事。 白海棠说十二点前一准能回家来,为什么没有回呢?她从前去赴宴时,最晚有过几点回家的经歷?今天的宴会是谁办的?都请了谁?有没有能与白海棠相互照应的熟人?除了一个百乐门,她对其余一概不知道,但她的脑海中突然映出一个画面来——王妈转交给自己唐易文的信件,拆阅的时候,她似乎是很爱偷窥,赖在旁边不走。 谢方思如梦初醒,也顾不上先去开灯了,即刻扶着楼梯跑下楼去,冲到一楼王妈的房间外,砰砰砰地拍起门来。 她急于把人叫醒,手上用了很大的劲,没有几下便觉得手心一阵阵地发麻。便将手掌改做握拳,又是下足了力气去锤,一面高喊着:「王妈!王妈!我有急事,你快醒醒!」她来到沪上这么久,还从没有这么大声地说过话。 这样大的动静,就是睡得再死的人也该给叫起来了,偏偏门后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不要说开门,就是有人下床或是回应一句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谢方思的心渐渐沉下去,她瞧明白了王妈的把戏,又因为白海棠是个公众人物,现在的情况,不好随便打去警察厅求援,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深更半夜,孤立无援,她一样是又怕又慌,可一想到白海棠如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怎样的境遇,还是硬逼着自己生出一点勇气来,不能袖手旁观。 她咬牙下了决心,便跑回房间换了衣服,也不知道要带些什么,没有工夫去细想了,抓了钱袋和钥匙放进手袋里,便风一样出了洋楼,跑到外头的大街上。 ☆、第 25 章 夜深了, 马路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连黄包车夫都回家休息去了。谢方思便一路向大马路上跑去,路灯把她的影子长长的拖在身后, 随着跑动的姿势晃动拉扯着,倒像是她慌乱内心的对外的表徵了。 她直跑了大小两条街, 才在白天有电车通行的大路边看见一个拉车的人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奔上去拉住了那车子收拢的防雨棚。那车夫大概想不到这么晚了还能在这一片僻静的区域撞着人, 吓了一跳, 「哎呦」地叫了一声。 谢方思平日里不爱动, 骤然跑这么快这么远,一停下来,嗓子里直如有把火在灼烧似的, 哑着声音急道:「我出三块钱,拉我去百乐门,千万要快!」 那车夫原本还想念叨两句哩,一听三块钱的价格,当下便心里激动地一跳, 忙不迭道:「好!好!快坐快坐, 保管给您拉到最快!」 谢方思一脚踏上了黄包车,刚一坐下, 那车夫已经拉了车子脚步如飞地跑起来了。谢方思靠在座椅上大口喘着气, 她跑出了一身热汗, 车子疾行之间,微凉的夜风成倍地扑到身上, 叫她不由得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身体一停下来,大脑终于有了思索的闲暇。她想,她现在能做的, 只有先去百乐门确认白海棠还在不在,若是她在,自己再想法子将她带出来。若是她不在,至少宴会是在百乐门举办的无误,西崽领班,总有许多人可以打听消息,知道了具体的情形,需不需要联繫警察厅,也就可以判断了。 那车夫为着三块钱的天价,咬牙狂奔着,不一会儿就上了大路,能看见忽闪忽闪的霓虹灯和汽车行人了。 谢方思抱着手臂凝在车座上,两眼直盯着前路遥看,终于看见南京路熟悉的街道和店面映入眼帘了,悬着的心才将将落回一点。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十二点钟,宜居的丁香街已经沉睡了,而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地方到了,谢方思一面往车下跳,一面将提前取出的握在手里的纸币塞给了车夫,将他激动响亮的道谢声甩在身后,步履匆匆地往百乐门的大门走去。 百乐门的玻璃大门处,陆续有穿着考究时髦的绅士小姐进进出出,谁都是畅行无阻的。偏偏等谢方思走上去的时候,静立在大门边上的保卫人员突然伸了手将她拦下,两眼不住地对她上下打量着,狐疑地道:「小姐一个人来的吗?」 第43页 谢方思急道:「是,我急着找我一个朋友!」说话间,人又往前迈了一步。 可是那阻拦的手臂紧跟着往前让了一步,还是不放下,道:「我们这地方,是不让你这样单独的女学生进来的,你要想来见世面,下回让家里的长辈或年长的朋友带你来,那还差不多。」 谢方思心里一沉,忽然想起了白海棠所说的百乐门的「规矩」,而她今天走得匆忙,随手就换了日常穿的衬衫长裙,可不是很像学生的样子么! 怎么办?这个情形,怎么样才能让他放我进去?她走投无路,在脸上做出一副见怪不怪又蛮横的神态,刚要说「你好好瞧瞧清楚,我真是个女学生吗?我们不要阻拦了彼此的生财之道呀!」扮作别有用心的女子说出这一番话,实在要忍受内心十二万分的屈辱,可除此而外,再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谢方思轻微地喘着气,刚要咬牙说出口,却有一道声音先她一步笑道:「哎哟,这不是密斯谢?想不到你也是会来百乐门顽的人。」又睇着门口的保安员,调侃道,「人家好好的一个客人,怎么把生意拦在门外呢?」 谢方思如蒙大赦,听着声音,已经知道了是俞曼川。抬眼看去,果然见她一身艷红带闪的洋装,正要往门外走,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俞曼川这样的人物谁不知道?那保安员见她是俞曼川的相识,虽然还是很怀疑地瞥了她两眼,到底还是放行了。谢方思总算踏进了百乐门的地界,脑子里紧绷的弦骤然放松,情绪大起大落之间,险些落下几滴眼泪来。 她没有忘记俞曼川正是白海棠此次电影的女主角,道谢之后,径直就问:「密斯俞知不知道密斯白在哪里呢?我急着找她!」 俞曼川见她满脸惊险又慌乱的神色,难得地挑高了眉梢,似乎很惊奇的模样,微微愣了一个神,才轻笑道:「我们是在二楼最大的包厢办宴会,你的密斯白,我倒是没有注意。不过起初那位唐易文先生也来了,又早早地走了,你的密斯白,总不会还在这儿吧。」 听她的话音,对于白海棠的暗地里的倾慕,显然已经洞悉。与此同时,谢方思知道唐易文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于是也就肯定了,白海棠势必还在百乐门的包厢里没走。 俞曼川盯着她脸上细微变化的神态瞧个不停,起先颇有趣味,后来倒有所领悟似的,嘴角的弧度慢慢消退下去,笑了一声道:「好了,你人既然进来了,我也不耗你的时间,再会吧。」她沖谢方思抬了抬下巴,不等她再开口道谢,已经翩翩然走出了玻璃的旋转门,矮身坐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汽车里。 谢方思收回了视线,随即往一楼的舞池大厅疾步而去——在她目所能及之处,只有那里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扶梯。 只是此行註定许多坎坷吧,她在或密或疏的人群之间挤挨着,刚走进那片区域,后背便撞入一个硬热的胸膛里。那还不止,那胸膛的主人伸出温热的手掌,已然将自己的手臂捉住了。 若放在平时,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谢方思一个人是既不喜欢也不太敢来的,为了白海棠,她实在是挤出了全部的胆量与勇气。这一撞,却让她想起了读书时与女同学在跳舞厅与人纠纷的情形,惊慌的唿叫眼看就要破喉而出。 但到底还是没有叫出声来。因为在那之前,身后的人先一步说话了,他像是刻意要营造一种亲昵的氛围,凑近到她耳朵边道:「劳驾帮一个忙。」声音却冷硬肃然得很。 那冷冷的音色和着满场的音乐声流进谢方思的耳朵里,她顷刻间就认出了是谁。那一刻,心里的巨石瞬间落了地似的,人也像找到了可以仰仗的倚靠一般,反倒反手握住了抓着她的那只大手,激动道:「李先生!」 李言万万想不到自己出于无奈捉住的人会是谢方思,饶是沉着如他,也忍不住脸上错愕的神情,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谢方思却恰恰相反,此时李言的出现,不啻于是一场及时雨呀!她牢牢握了他的手,心里直想着长话短说,请求的话到了嘴边正要开口,只听一道男人的声音直喊着「李言」的名字由远及近地传来,倒叫她把话咽了回去。 那声音叫的一定就是眼前这位先生,因为第一句称谓一出,李言便回过了神,微敛着眉头,再次对她说了声:「谢小姐,帮我一个忙。」不等谢方思有所反应,整个人便朝她压覆过来,带着男性特有的热力与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 喊他的声音已经来到了很近的距离,口气调笑地道:「李言!你一个洗手间去这么久,满场子都找你不到,原来跑到这儿来了!快来快来!那么多人等着你呢,你连我的面子都不给吗!」 谢方思很想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只是此时此刻,李言一条结实的手臂勾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都倚靠在她身上。他个子高大,分明是靠着她,却像是把她整个圈在怀里似的,要越过他的肩膀去窥看四周,竟是很困难地一件事。 她是不明情由,只能小心翼翼地配合,李言却是心中有数。他佯装出一副喝醉酒的样子,颇有些东倒西歪地挂在谢方思的身上,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便很迷茫似的扭头去看。他一抬起头来,那脸色透着纸一样的苍白,活像是刚刚吐过一场。 感觉到怀里的谢方思似乎是要抬头张望,他便不动声色地转一个角度,依旧把她挡在怀里。在身后那人的视角,便只能看见他怀抱里露出来的衬衫袖口与长裙子。 第44页 李言居然抱着个姑娘!这就足够叫人稀奇了。那人一阵吃惊,随即哈哈一笑,满脸调侃地走近了,拍着李言的手臂道:「你从哪里拉来的人?怎么,她比铃兰璐璐两位小姐都要好么?」一面调笑,一面不住地往他怀里探看。 这一下他就站在李言身边,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怀里的小姐穿白色的衬衫与格子细布的洋裙,实在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子。她被李言状似蛮横地搂在怀里,看不清楚长相,只是那披在肩头的长髮瞧着倒很柔顺,那微微露出的脖子和耳后的皮肤,也是很白皙的。 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怪笑一声,沖李言道:「看看清楚你拉的是谁?还不快放开人家小姑娘。你要是不喜欢铃兰璐璐,让她们都走开,换别人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敬业的存稿箱, 我哒主人不堪加班重压,跑出去散心去啦~~ ☆、第 26 章 李言抬起另一只手摇晃一下, 说了一句「不」,带着厚重的鼻音,与醉鬼的嘟囔一般无二。他迟缓地转动着视线, 低头对怀里的谢方思道,「我不去。你说请我喝茶, 还算不算数呢?我跟你去。」 说罢,那摇晃的手便握住了谢方思的肩膀, 形成一种将她团团环抱的姿势, 头也向下凑着, 去贴近她耳边的鬓髮。只有谢方思知道,他握着自己胳膊的大手整个圈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像是一种提醒。 只是这在旁边不知情的先生看来,实在是一个喝到迷煳的人,本能表现出的亲密与喜爱。他微微一愣,心想百乐门是个什么地方,一位女子主动对一位男子提出请他喝茶, 那是什么意思?对于谢方思的身份, 顿时生出了暧昧的猜测,对于李言的狐疑, 也就彻底地打消了。 他心里升起看戏的趣味, 视线当然落到了谢方思身上, 要看她如何回復。 谢方思被李言困在怀里,尽管只能看见他的衬衫领子与脖颈处白皙的皮肤, 却不妨碍她感知到一道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古怪的视线,心想那位来找李言的先生,一定是在看着自己。 她的心跳復又加快起来, 可再紧张,也比不上刚跑出家门,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了。一来李言就在身边,实在是一个可靠的后盾;二来知道白海棠正是身处百乐门的二楼,与马上可以找到她的迫切心情相比,眼前这一场小波折,显然已不算什么。 谢方思轻笑出声,看也不看在场的另一位男士,只将脸微微地向上抬起一些,声音暧昧带笑,对李言道:「我说话算数,就是你的朋友愿意不愿意放人呢?」 李言原本只想,以谢方思的聪慧,应当能看出自己是极力想要脱身的,无论她接什么话,总有法子把它引到离开的话头上去。可想不到她只说一句话,就是这样的漂亮!又她说话的声音同往常很不一样,像是往他心里吹了一口香风,整个人都跟着麻痹了一下。 果然,根本不必李言多说,一边的中年男子便朗声大笑,食指对李言点了又点,狎促道:「好好好!我再不放你走,岂不成了坏你好事的大恶人?」他夹着满是精光的眼睛,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一百块的纸币,塞进谢方思的手袋里,叮嘱道,「小姑娘,可要好好照顾我这位朋友啦!」 此后,他又朝李言投去稀奇又不可思议的一瞥,这才得意洋洋地迈步走开了。没有走出多远,似乎是遇到了同行的伙伴,那调笑的声音又远远地传来了:「走走走,不必等他了。我说那姓李的像是瞧不上铃兰和璐璐,你猜他喜欢什么样的?哈哈!保管你猜不到!他是喜欢女学生哩!」 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了什么,他又道:「哪儿有人油盐不进,那是你没有找对路子!你瞧瞧!人家好哪一口?要说图新鲜,咱们都还比不上他呢!」那说话声渐渐听不见了。 李言已经站直了身体,仿佛刚才那个醉得东倒西歪的人,根本不是他似的。他在那男人掏钱的时候,就紧紧拧起了眉头,为防露馅,只能隐忍不发。现在人走了,当下将那张钱从谢方思的手袋里捏出来,狠狠地揪成一小团,随手扔在地上。 他有些不敢面对谢方思了。 那人将谢方思误认成什么人,他听得出来,谢方思就听不出来么?那张带着侮辱意味的钱,他可以撕了扔了,可他说的那些混帐话,她可以像没有听见过那样,全然不往心里去么?她势必很委屈,而这份委屈恰恰是因为他...... 李言从没有过这样迫切地想要讨取一个人的谅解与欢心,也从没有过如此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他心想,总要先有一句道歉,不论是为自己对她身体上的轻薄,还是为她言语上受到的侮辱,他都很应当致歉。他心里实则是有些忐忑的,害怕她是迫于形势与交情不得不帮自己的忙,其实心里并不情愿。 李言嘴唇微动,刚要说话,想不到谢方思先一步握住了他规规矩矩垂在身侧的手臂,脸上不见低落伤心,反而满是焦急恳求,道:「李先生,十万火急!请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我一个朋友现在二楼最大的包厢里,恐怕遇上了什么事情不能够脱身。有什么法子能把她带出来么?或是托一个西崽进去看一看,确认她的安全也好呀!」 李言这才意识到,像她这样文静规矩的女子,何以单独一人出现在百乐门呢?且她初初看见自己的时候,脸上确实闪过如释重负的神色,可见是为了什么急事。 第45页 他心里甚至有些庆幸了,为这一件急事,她似乎已经抛开了刚才的坏记忆,对自己也没有敬谢不敏的疏远姿态。他略一思索,直接道:「不要紧,我进去看看。你的朋友是什么样子?」 谢方思直言道:「最近风头正盛的电影明星白可怡,你知道么?」 大概李言实在长了一副不爱看电影的严肃样子,谢方思怕他不认识,又不知道白海棠今天做什么打扮,只能捡外貌上打眼的特徵去说,「她有一百六十七公分,绝不算矮,很明丽的大眼睛。对了,她新烫了云丝纽的捲髮。」 她是太急了,一面说话一面跟着他上楼梯,其间甚至踉跄了一下。好在她的手下意识地一直挽着李言的手臂,这才稳住自己,不至于跌倒。 出于各种有必要或无必要的应酬,李言来百乐门的次数不少,对于这里的布局结构,当然比谢方思这个门外汉熟得多。脚步毫不迟疑,几个拐弯就走到了二楼最大的包厢门口。隔着一道房门,隐隐可以听见里头男男女女的笑闹声,显然,宴会还在闹腾腾地继续着。 李言和谢方思原本都是站在门外静听,忽然,里头传来「哐」的响声,隔着一扇大门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是酒瓶子整个碎在地上。 谢方思先就按捺不住,想推门进去看看,只说是自己不当心走错了房间,里头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总不至于和自己这个小女子斤斤计较。 她的脚步将将往前迈了一步,李言便察觉到了。他站在离门更近的地方,当下右手拧动了门把往里推开,进门之前,另一只手顺势推了谢方思一把,将她远远地推到墙边,这样即便房门打开,里头的人也看不到她。 少了房门的阻隔,包厢内的声音清晰地送入耳内,头一句便是隐隐含着怒气的男声:「密斯白,你这有些不给面子吧!」 甫一听到白海棠的名字,谢方思心中一跳,下意识就想跟进去看个究竟。只是想到李言,又觉得他做事自有一套章程,既然推门进屋,想必有了应对的方法,自己贸贸然地跟进去,实在有可能破坏他的计划,便捏紧了发凉的双手,紧贴着墙面兀自焦心地等待着。 这个时候,李言已经进了包厢。包厢内众人见突然进来一位面色肃然的先生,个个都面露诧异,原本闹哄哄的氛围,顷刻间安静下来。 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李言已将包厢内的男女打量了一个来回,一下便锁定了谢方思要找的目标。那位密斯白站在人群正中的位置,那一地的酒瓶碎片与红酒液,就在她的脚边,俨然是方才被发难的主角。 再看她这个人的状态,脸上酒醉的坨红显而易见,可也并没有醉死,至少还好好地站在那儿。此刻一脸的灰白,眼里含着很无助的眼泪,可见若不是自己冲进来,对于这一场纠纷,她是束手无策的。 谢方思克服着慌张害怕跑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位密斯白。她确实没有白跑一趟。李言心想。 里头一屋子男女明星们不认识李言,看他的外貌,只当是又进来了一个男演员,可再看他全无笑意的冷冽神色,又狐疑地觉得不是,谁也不敢胡乱开口。那些大老闆们却不同,对于沪上警察厅的副厅长,没有不知道的。大家在沪上做着生意,谁都要卖警察厅几分薄面。 气氛只冷凝了一刻,其中一位与李言略有交情、吃过几次饭的老闆打破了沉默,笑呵呵地对李言道:「哎哟!什么风把李副厅长吹来了?今天这宴怪闹腾,我晓得您不喜欢吵闹,改天一定单独奉请,可一定要赏光呀!」 众人听这位大名鼎鼎的陈老闆称他作「副厅长」,也就知道此人身份不一般了,纷纷将脸上或怀疑或轻蔑的神情收拾起来,一些不怕生的,甚至想上去同他认识一下。 李言对着陈老闆的方向点一点头,也露出一个和气的微笑,道:「我今天多喝了两杯,迷煳了一下,顺手一推门,倒误进了你们的酒宴了。对不住。」几位老闆见他不是进来找事儿的,当下都轻松地笑起来,同他客气道「哪里哪里」。 李言却不走,像是刚刚发现似的,视线在地上的碎玻璃和白海棠难看的脸色上扫了一圈,忽然哼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过现在看来,我也未必是走错了。」那意思,竟是对这里的纠纷很感兴趣,想要深究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任然是兢兢业业的存稿箱~ ☆、第 27 章 刚刚回暖的包厢内瞬间又是一阵静默, 站在白海棠对面那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回一边的桌子上。 那陈老闆再次出来打圆场,用息事宁人的口气笑道:「大傢伙喝多了酒, 手都不稳了,砸碎几个酒瓶酒杯, 让李副局长见笑了。可见酒喝得太多,真有许多坏处。今天已经很晚了, 喝也喝饱了闹也闹尽兴了, 也是时候回家睡啦!」 那中年男子像是很不甘心, 不愿意把白海棠这只快到嘴的鸭子给她飞了,刚要再说什么。那陈老闆朝他瞪了一眼,颇瞧不上眼地责备道:「得了得了, 看看你那点出息,揪着人家小姑娘一点错处不放!人家已经自罚三杯了,你还想怎么样?真要人家喝一瓶吗?真没点度量!」 他大约只是个小有资产的暴发户,实在没法和真正的老闆去较劲,只能狠狠剜了白海棠一眼, 暗骂倒霉。 第46页 既然众人之间很有威望的陈老闆发话了, 另外几位老闆也就默认照做,纷纷道:「行了行了, 都散了吧!要是觉得没喝够呢, 包厢订了整夜, 大可留下继续喝,我就先告辞啦。」有几位路过李言身边时, 还不忘客套几句,「李副局长要是有雅兴,咱们下回再聚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言也就一一客套回去。 大人物一下走了大半,余下的小明星见无人可巴结,兴致也就低沉下来。有的提着手袋跟着离开,还有的固执地留在包厢里,给场上极少数没有走的老闆敬酒。那位负气的中年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依旧用看猎物的眼光直直地盯着白海棠。 白海棠惊魂未定地僵直在原地,像是已经喝得脑袋发混了,尚未从刚才一场巨大的虚惊中缓过神来。 李言此行的目的就是为带她出来,见她不动,睨着她道:「这位小姐走不了路吗?正好我也要走,不如送你一程,替你在马路上拉一辆车子。」 白海棠方才如梦初醒似的,沖他感激又僵硬地点着头,一路扶着桌子椅子,脚下踉跄地往包厢门口走。 再说谢方思苦等在门口,心里却像是栓了无数根细绳子,都系在墙壁后的包厢里,每每有人说一句话,便担心一阵紧张一阵地煎熬着。不过多久,就听见里头说「散了」,随后便有男男女女的人结伴着往外走。 为了不叫人注意到,她又挪到了更远的位置,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出来的人群看,却怎么都找不到白海棠的身影。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半晌看不见再有人走出来时,她才走近到包厢的门口,一来为了等白海棠,二来也要等李言。 她对李言似乎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但凡他答应的事,就都可以做得到。 果不其然,李言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视线一偏,就看见白海棠被他提着一只胳膊,很不稳当地在他旁边挪着脚步。 谢方思一见到她,一颗心彻底落进肚子里,与此同时,好像石头落到水里会溅起水花一样,眼里竟控制不住地落下两滴眼泪来。她拿手背将眼泪一擦,伸手就把白海棠接到自己怀里来,大约是手心冰凉的缘故,摸在白海棠坨红的脸上,格外觉得滚烫。 白海棠却只是靠在她怀里,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李言看她像护着什么失而復得的宝贝似的将白海棠搂在怀里,在边上沉默了片刻,道:「夜深了,你一个弱女子,还带着另一个喝醉的女子,更加不便。我送你们回去。」 白海棠出来的样子越是狼狈,谢方思看李言,便越带着看待救命恩人一般的感激与崇敬。此刻又听他提出要送她们回家,更是在心里感嘆,他是位十足可信,富有正义且思虑周全的先生。她从前觉得是警察的身份为他增色,现在却觉得,是他本身所具备的有如灯塔般的人格的魅力,连带她对警察的印象都大大地提升了。 若是有他护送回家,那绝没有半点需要担心的地方。 事已至此,谢方思半点也不矫情,当即道谢着答应。心里却想,今天这一切,套用一句俗气的老话,说是「大恩大德」也不为过,自己无以为报,只有默默记在心里吧。 李言对上她尤带着水光的恳切的眼神,像是一时间承接不住似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似乎瞬间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故作冷硬地抿紧了嘴唇,点一点头走在前头带路。谢方思便扶着几乎整个人靠在她身上的白海棠,一路跟随在后头。 在下楼梯的时候,谢方思既要扶稳了白海棠,又要留心两人的脚下,不能让白海棠这个神智不大清醒的人踏错了台阶,视线便顾不上去看走在前头的李言。她带着白海棠,这一层楼的台阶便下得极慢。可等她终于一身大汗地踩上了一楼的地毯,一抬头,李言正静候在楼梯边上,见她们走到了,才再次迈步往百乐门的大门口而去。 李言的汽车就停在百乐门大门口不远处,谢方思将白海棠扶进后座时颇费了一番工夫,甫一坐下,自己都觉得一阵脱力。告知了白海棠在丁香街的地址后,便靠在座椅上细细地喘气。没有了谢方思这个和风细雨的润滑剂一般的存在,一路上,车内都是静悄悄的。 大约十多分钟后,汽车打过一个转弯,驶入一条街道。谢方思透过窗户,看见丁香街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了,才觉得今晚这场轰轰烈烈的战斗,终于是要落下帷幕,宣告结束了。 车子平稳地停在五十六号的门前,谢方思先行下车来,体力却还没有恢復。要把一个人扶出车座,实则要比把人送进去更费力气,李言见她实在扶得辛苦,这才走过来帮忙。 他由始至终都极力避免于和异性的碰触,这从他扶白海棠走出包厢时的姿势就可以看出。这一次,他同样只是提了白海棠的一条手臂,由谢方思扶着她另一条手臂与腰身,两人合力将她从车后座拉出来。 白海棠被他们的动作弄醒了,皱着眉头往谢方思的方向挣了一下。 谢方思知道是什么缘故,悄悄看了李言一眼,对于这一位恩人实在不能够责备,可对白海棠又很不忍心,只好伸手轻轻搭在李言的手臂上,小声地道:「你捏疼她了......」李言默默地睇了一眼自己提着的白海棠的胳膊,适时地松开了。 好在这时候白海棠已经有些转醒,能够靠在谢方思的身上自己抬脚上楼梯,不然,除却劳烦李言帮忙,她还真是没有法子把她搬到二楼去。她二人一个醉酒一个脱力,替白海棠洗澡擦身的任务便不做奢望。 第47页 谢方思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替她脱了高跟皮鞋,又拧了一条冷毛巾擦了把脸,便让她先睡,一切等到明天再办。刚要拧灭床头灯,白海棠突然开口道:「别关。」 谢方思被她突如其来的出声吓了一跳,只见白海棠由原来的仰躺翻了个身,此刻一动不动地侧卧在被褥上,半阖着的眼睛木木地瞧着地面。她也没有看向自己,似乎只是想要一点光,这才呢喃出一句要求。 谢方思道:「好,不关。」她将床头灯拧灭了一点,留下一道昏黄的光线,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带上了房门。 她是如释重负地走了,没有看到白海棠在那一线亮光之下,睁眼躺了许久许久。她两眼凝视在虚空之间,时而伤心时而怨怒,复杂热烈的情绪装不下了,便化成一串眼泪滑落下来,又自己伸手抹了,谁也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李言很绅士地止步于女士的房间门口,一直依靠在卧房外的墙上。谢方思关上房门,正与他打了个很近的照面,她刚要再次开口道谢,却见李言的视线缓缓地向下,拧着眉头道:「你的脚怎么了?」 谢方思跟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崴了脚,即便穿着线袜子,依旧可以看见脚踝处高高的肿起。 先前自己赶赴百乐门和遇到李言的时候,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兵荒马乱,光顾着焦急,连喘息的时刻都没有。后来见到了白海棠,狠狠松了一口气,又一门心思系在她身上,浑然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现下被李言一提醒,倒像是按下了感觉的开关,痛感顷刻如同附骨之疽,沿着脚踝往上爬。 像谢方思这样的文静派,从来不做有危险的动作或运动,就连扭伤都是生平头一回。更不必说今天这惊险的一夜,实实在在是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脚腕上的疼痛连绵不断,脸上的神情当然就不轻松,只是她看了一眼墙上地挂钟,已经凌晨两点半了。这样晚的钟点,再让李言把自己送去医院吗?那实在有些为难人,人家好心地帮一个忙,倒弄得没完没了了。 谢方思咬牙挤出一点微笑,道:「不要紧。我晚上拿冷毛巾敷一敷,明天就好了。」又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玩笑,「我这个平日里一动不动的人,一下子把一年的跑步都做完了,难怪要受一点小伤......」 她原本还想说「今天实在是麻烦你,我到门口送一送你吧」,话还没有说出口,李言已经沉默不语地将她扶到了过道上的一处座椅上。他像是带着一点无奈,笑着嘆气道:「送佛送到西。都到了这个份上,你反倒要跟我见外么?」 ☆、第 28 章 见谢方思颇疑惑地看着自己, 李言解释道:「扭伤可大可小,若是不能走路,总是很麻烦的。我有一位医生朋友, 可以挂一个电话,请他来看一看。」又叮嘱谢方思坐好了不要动, 才自行走下楼去。 半晌,他打完了电话回到楼上, 手上却多了一块毛巾, 想必是去盥洗室挤了一条冷毛巾, 预备先让谢方思敷在脚上。 谢方思默默地接到手里,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最终小声地道:「从前冯教授总说你如何如何的好, 实在是一句真话。」二楼走廊的灯光昏昏暗暗,李言闻言微怔,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冯教授么?他也对我谈起过你。」 谢方思诧异地抬头,顾不上自己一只脚脱了鞋子踩在椅子上,是一个很怪异的姿势。问道:「怎么说到我呢?我也没有什么可值得说的吧。」 李言没有告诉她, 到了冯教授这个年纪, 研究的又是颇有浪漫氛围的外国文学,便很关注年轻男女的恋爱问题。也不知什么缘故, 那位教授倒是没有把他们俩往一处考虑过, 可李言觉得, 只要他在平时的谈话间流露出一点对谢方思的欣赏,冯教授一定乐见其成地牵了谢方思手上的红线, 往他手腕上系。 他默默地抿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暗示道:「他对你很喜爱,当然满口都是好话。我猜他大概还很乐意替你做媒, 如果你有意的话。」 谢方思先是一愣,随后伸手捂着嘴乐不可支起来,失笑道:「可惜我没有意,要叫他的愿望落空啦。」 两人不过小声交谈了十分钟,医生的车就来了。大约是李言在电话里交代过要安安静静、不能吵到睡着的人,那医生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敲门,只在楼下亮了亮汽车前的闪灯,李言从二楼的窗户处看到了车灯的余光,便下楼去给他开门。 来的是位三四十岁略年长的男士,对着李言颇有种长辈的絮叨。他在上楼梯时便念叨不停,一路询问他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又问这是什么地方,最后拿出一瓶跌打扭伤的药水来,向他举荐夸耀着这药是如何如何的好用。 待他上了二楼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谢方思时,那开阖不停的嘴剎那间关闭了,瞪着眼睛在她与李言之间看过一个来回,又用很不可思议的神情,无声地向李言发出疑问。 李言默默躲开了他的视线,轻咳了一声,道:「快给病人看一看吧。」那边坐着的谢方思见医生向自己走来,也小声地道:「劳驾您这么晚跑一趟了。」 那医生见谢方思比起李言十足十好说话的样子,瞬间便转移了刺探的对象。他乐呵呵地一笑,一面查看她脚腕上的扭伤,一面打趣似的沖她嬉笑道:「小姑娘怎么就把脚给扭了?英雄救美呀?」 第48页 在他想来,这女子怎么都该羞得说不出话来,到时候他再去看李言,但凡他对这位小姐有几分上心,总会开口维护她的。实则他心里早有一点猜测,李言还是头一次为了一位小姐,大半夜里把他叫起来出诊哩! 想不到他的话一说完,那小姐很坦然认真地思忖了片刻,笑着纠正道:「是行侠仗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坦率的感激之情快要满溢而出似的。 最后反倒是自己噎了一噎,扭头再去看李言,见他脸上隐隐藏着笑意,又觉得他的猜测没有错,姑娘也是好姑娘,于是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临走前跟谢方思讲了扭伤药的用法,又给她递了张名片,亲热道:「敝姓张,单名远,这是我在安琪路上开的小诊所。嗐!我们做医生的就有这点不好,不像那些开饭店开百货的,递名片的时候可以让人来赏光。咳!你要是日后路过呢,就来我们诊所瞧一瞧,我可以请你吃饭。」 谢方思想不通为什么要请自己吃饭,但还是接过名片,向他道了声谢。 张远是李言叫来的,走的时候,倒是可以和李言一起走了。谢方思因为脚上有伤,不便上上下下地走楼梯,便停在二楼的楼梯口目送他们下楼。李言下楼之前又问:「可以自己走回房间吗?」见谢方思点头,这才转身往楼下走。 难为他们两位男士轻手轻脚,下楼关门,都没有很大的响动。不多时,隐约听见楼下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知道是他们开车离开了。 谢方思的精神头早撑到了极限,此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更是疲态毕露。托着一步一顿的步子挪回了房间,解了衣服便往床上躺,她的身体一挨上柔软的被褥,就像给疲惫一口吞下似的,顷刻间陷入了睡眠。 她睡得史无前例的晚,直到将近中午十点钟才转醒。睁开眼,太阳光已经洒满整张床了。 谢方思起床后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其间路过白海棠的房间,见房门大开着,里头空荡荡的没有人,也不知她这位大忙人去了哪里。到了楼下,底楼也是静悄悄的,算一算时间,正是王妈出门买菜不在家的时候。 从昨晚开始,她心里就有一个疑问,现在王妈这个爱听墙角的人不在家里,倒正可以去问一问。 她把电话拨去了唐公馆,刚对那边的听差说要找唐先生,那听差便道:「哦!您再过几个钟头打来吧,我们少爷还没有醒呢!」 唐易文看起来可不像是这样惫懒的人,谢方思下意识地怪道:「还没有起么?」据昨天俞曼川所说,唐易文可是早早就离开了百乐门的。 那听差大概平日里话就很多,竟对着电话絮絮叨叨起来,「可不是么!昨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少爷一回来就喝闷酒,一个人喝了好几瓶呢,问他原因也不说,这不就把自己喝倒了吗!」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忙打起哈哈来,「哎哟瞧我!您贵姓?要是有什么急事,我可以给您带个话,少爷一醒来就知道了。」 谢方思怔怔道:「没关系,我没有什么事,不必带话。」 挂了电话,心里却很想不通。她原本觉得唐易文与白海棠虽然不熟,看着林春常的面子上,多少有一点交情在,且他是很绅士的人物,应当不会把一位自己认识的女性丢在堪比虎口的交际场里。是临时有什么急事么?还是他一点儿不管白海棠的死活? 想到这里又禁不住苦笑。唐易文有一句话说对了,她把白海棠看得太重了,倒显得别人都很不要紧。就好比现在,为着白海棠遭遇了一点不堪,倒要把唐易文摆到对立的位置去责备他了。自己实在怪不上他。 她现在是满腹怅然,随意吃了点东西果腹,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听见楼下响起的脚步声,知道是王妈回来了。只是那脚步声却一路往楼上来,下一秒自己的房门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谢方思顿时心生不满。平日里随便王妈怎样,至少自己的房间,总不应该不打声招唿就擅入。又想到她昨天晚上装睡,对外头十万火急的情况一概不管,心里难得地冒出火气来。 她拧着眉头刚要开口。想不到站在门口的王妈抱着一摞白布,也是很惊讶地瞧着她,笑道:「哎哟!谢小姐还在呢!」这话听着,活像她应当早早走开似的。 谢方思并不接话,冷淡地直视着她道:「王妈,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昨晚那地动山摇似的敲门声她哪里会听不到?王妈心里有鬼,当下眼神闪烁起来,讪笑道:「我的睡眠一向很好的,躺下不出一分钟就能睡着。嗐!人家轻易叫不醒我哩!」又道,「年纪大了都是这样,睡得早睡得沉。这一点,你们年轻人总要体谅的。」她胡乱找了一堆藉口,偷偷窥看谢方思的脸色,见没有半点变化,锐利的视线还是锁定着自己,不由得紧张起来。 王妈的笑脸眼看就要垮下来,尴尬之下收拢了手臂,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上抱着的是什么东西,瞬间便像无耻小人抓住了倚仗,脸上的心虚退的一干二净,重又扬起了有恃无恐的笑容。 她假模假样地揶揄似的笑了一阵,反过来问谢方思道:「谢小姐才是哩!好歹住了两个多月了,要走了也不说一声。谢小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谢方思原本计划在年末返程,如今将将在九月末,为何就说自己要走?她心里疑惑更甚,拧着眉头直言不讳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 第49页 王妈故作惊讶地「哎哟」了一声,笑道:「这我怎么知道呢?不过是可怡小姐吩咐我说,眼看这天渐渐的凉下来,谢小姐留在沪上也够久了,说今日就要回去了。您瞧!」她举了举手上床单似的一捧白布,「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把这些防尘布晾一晾,就可以罩在家具上用起来了。嗐,不是您对可怡小姐说要走,还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港真密斯白是个好复杂的人物,身上的人设比小方思还多,要是主角不分男女的话,她可以和李言并列二番! 喜欢请收藏好么~(卑微.jpg) ☆、第 29 章 谢方思听到半途, 已经愣了,不能相信似的追问:「你说是可怡小姐吩咐你的......她是什么时候吩咐你的?」 王妈见她突然之间大受冲击的样子,笑意更盛了, 只是这笑容之中,多少带着看她吃瘪的洋洋得意, 道:「就是今天早上呢,她临出门前跟我说的。可不是很突然么?唉, 客人来客人走, 都是好一通忙活。」 谢方思压根不理睬她, 又问:「可怡小姐去哪里了?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只要等白海棠回来,一切一切,总可以问个清楚。 这位谢小姐就是这样, 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总是不听!要么就是假装听不懂!王妈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道:「可怡小姐一早就出去拍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还要跑一趟外地呢!她现在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女影星了,可不得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么?」 她可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墙头草。分明先前还因为在白海棠面前邀功不成, 对她心生不满, 如今有其他可以挤兑的对象了,即可便把自己的位置摆到白海棠的同一边, 甚至为僱主的出名而与有荣焉, 沾沾自喜。似乎僱主的身家上涨, 自己这个帮佣,也跟着得道升天, 很可以受人奉承巴结了。 谢方思默默地不说话。她现在浑身发冷,只觉得心变成一块石头,无限地往下沉, 说不出的灰心。 放在今天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想到,白海棠会有对她玩弄手腕的一日。 她能找来王妈做喉舌,对自己说这一番话,本人又是避而不见的姿态,可见她是拿定了主意,不愿意和自己面谈了。事已至此,难道还赖着不走么?自己非走不可,那没有什么,本来就是要走的。可为什么呢?她不能接受在一夜之间,要以这样的方式失去白海棠这位密友。 王妈还在一边煽风点火似的催问着:「谢小姐几时走呢?您给个日期,我这里买菜打扫,心里都是要有数的呀。您不会觉得在这里吃好住好,临时反悔了吧?」 谢方思石像似的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冷笑道:「你急什么呢?我也许明天走,也许后天走,横竖我提着箱子一走,你即刻就可以知道。」 即便她是要走了,可只要她还留在这里一天,说来总还是客人。王妈不能拿她怎么样,硬是挤出一点笑容,走开去厨房烧饭了。 谢方思可以表现得很镇定,实则心里一点也不轻松。除却对白海棠的绝交姿态感到无尽地伤心,如果当下要走,又有许多事项等着去办。她一个人静坐了良久,回过神来觉得脸上微痒,伸手一抹,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掉了两滴眼泪。 从昨晚到现在,也是不知哭过几回了。可设若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哭又是何必呢? 谢方思兀自苦笑了两声。因为白海棠不在,王妈准备的饭菜便很简单,她也不在意,吃完午饭即刻拿了手袋并一摞资料出门。 脚上的扭伤在上药休息了一晚之后,红肿消退下去许多,但即便上下楼梯或是走路时格外地注意,走得久了还是会有轻微的刺痛。谢方思到底不敢轻视,一路都是慢悠悠的脚步,一看见有黄包车停靠在路边,当下招来一辆,不让脚腕受罪。 若是近日就要回南川,车票就是一个问题。通常的火车票,提前半月或一月就开始售出了,赶上自己这样迫切的,实在碰不上有余票,那也是没法子。自己只能买最临近的车票,若是日期还是靠后,那就先搬出丁香街的房子,在别处的旅馆订一间小房间,总可以有办法。 在那之前,就是同冯教授和冯老太太道别。好在书稿已经编完了,至少自己回南川后,不必一来一回地邮寄,省去许多麻烦。不然自己这突如其来地一走,实在很对不住冯教授。 在她漫漫思索之间,华岩路4号已经到了。谢方思按响了大门口的电铃,冯教授一家似乎是刚刚用完午饭,对于她这个时候登门倒是很奇怪。冯教授瞧见她怀里抱着装文稿的纸袋,还乐呵呵地玩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小谢,你连休息日都要来工作吗?看来我还得另给你开一份酬劳呢!」 老教授脸上的神态愈是明媚高兴,谢方思越是觉得心中苦涩难言,有许多不可言说的临别的不舍。分明昨天还是欢欢喜喜的一间屋子,自己与冯教授伏案编书,冯老太太带着小尾巴似的遥遥送来茶水点心,可今天关上大门,自己便要黯然退场,与这一切说再见了。 谢方思走进屋子里,把手里的一袋资料递给冯教授,强颜欢笑道:「我是遇上急事,近日非要回南川不可了。好在余下的汇总我都做完了,今天一道带过来,也是来和冯教授冯太太道一个别。」 冯教授刚接过袋子,就被谢方思一通离别之语说懵了,一副笑脸不上不下地挂在脸上。倒是站在一边的冯老太太「啊呀」一声,上前握着谢方思的手问道:「怎么这样突然?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呢?」 第50页 谢方思被她一脸关切地看着,实在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她很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强作淡定地道:「没有什么事,只是书编完的时候,我突然、突然很想家了。」 冯教授一定也很失落的,平日里很健谈的人,突然就沉默起来。他把文件袋随手丢在一边的桌子上,拿宽厚的手掌在脸上捋了一把,道:「年轻的小姑娘在外闯荡,想家是难免的......唉!小谢,你是几号的火车呢?我很愿意去送一送你。」 又问,「你什么时候还来沪上呢?说句实话,你要走,我心里有十二万分的可惜,其实我原本想等礼拜一你来的时候告诉你,我很愿意推荐你去沪上的圣约翰学校任教......唉!」说到最后,还是以一声感嘆作为结尾。 谢方思按捺着翻涌的情绪,刚要说话,却看见客厅拐角处的墙边露出一截蓝色的小裙边。 遥遥不声不响地从墙后边探出身来,一双眼睛像是含着眼泪,亮亮地朝谢方思望着。想必把他们方才的谈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遥遥不声不响地,从墙后边磨蹭出来,磨蹭到谢方思跟前,两手一伸,将她的腿抱住了。谢方思的心里徒然地一软,鼻子就酸起来。 冯老太太见遥遥这样,尽管自己也是万分的不舍,还是似嫌似劝地道,「瞧这孩子!」 谢方思蹲下、身来,两手捧了遥遥扭在一边藏起来的脸一看,那圆润雪白的脸蛋上,果然湿漉漉的挂着一片泪水煳开的水痕。她掏了条手帕给她擦干净了,哄道:「哭什么呢?我们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 遥遥的眼里便闪出一点希冀的亮光,瞅紧了她问道:「真的?」 看她这样子可怜兮兮的,谢方思总算忘掉一点离情,忍不住笑道:「当然是真的。我又不住在天边,来一趟沪上,还不容易么?」又同她拉勾,才把人哄好。 只是她还要赶去火车站询问回南川的余票,不能长久地谈下去。谢方思最终对冯教授和冯老太太道:「您说要去送我,我很感激。只是我这个人,很怕别人来送我,从前首都大学开学的时候,我也不让我奶奶送的。不过要是我下回再来沪上,一定提前拍电报告知,请您二位去火车站接一接我,好不好?」 冯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一迭声地应「好」,握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要放开,将谢方思送到了门外。 辞别了冯教授一家,便要往上海站去了。谢方思沿着华岩路住户间的小路走了十几步,大约是刚才在冯教授家里站得太久,脚上的扭伤一阵一阵的抽痛起来。她忍不住蹲下来,靠在冯教授家外沿的围墙边上,一面抽气,一面缓缓地在脚踝上扭伤的边缘按揉。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姿势不好看,脸色大概也疼得很不好看了。 好在这里一间间独立的宅子很大,各人的宅院前后,除却访客,很少有闲人经过。 谢方思缓了一缓,扶着墙很当心地站起身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视线一转,就看见对面宅院的门口,李言正蹙着眉头站在那里,也不知往自己这边看了多久。 因为是休息日无须公干的缘故,他穿了身寻常舒适的衬衫西裤,少了警察制服带来的肃杀之感,俨然可以说是位挺拔俊秀的公子哥了。只是他拧着眉头,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冽,便不敢将他想做普通轻佻闲散的富家少爷。 谢方思见了他,刚想打声招唿,对方却先一步迈开步子,来到自己面前。李言眉间的疙瘩不解,语带薄责地道:「你昨天刚崴了脚,怎么不在家里休养?还要来冯教授这里做事么?」他话一说完,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不大好,也有干涉过甚的嫌疑。 他见谢方思身处的方向,正是刚从冯教授家出来,便放缓了口吻道:「好了,既然已经见过了冯教授,想必事情也做完了。你的脚不方便,我送你去丁香街吧。」说罢,已经伸手扶住了谢方思的手臂,往自己停在屋外的洋车处牵。 作者有话要说:  李言:目前......可以上手拉拉扯扯一下了。 ☆、第 30 章 谢方思被他一连串的动作闹得愣了神, 连忙按住他的手,道:「我暂时还不回去,要去一趟上海站呢。」 李言心想, 她是只身来到沪上,应当不是去接人, 如今又扭伤了脚,不可能是去替别人买票, 那就只能是给自己买票了。再联繫到她在休息日里专程拜访了冯教授, 心里也就有了大致的答案, 却很不能相信,狐疑道:「你急着要去哪里?连几天修养的日子都等不了么?」 谢方思当然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有必要隐瞒, 坦白道:「我是急着要回家了,去看看有没有近日回南川的余票。」 李言静静地凝视她片刻,忽然手上一个用力,竟调转了方向,扶着她径直往华岩路4号自己家的大门口走去。他动作利索地推开围墙处的黄铜大门, 又去开洋楼的大门, 一面解释道:「你这个时候去,实在不太可能买到票, 不过白白跑一趟。即便有人愿意出让, 看你走得急, 也要故意开一个高价。你在我这里稍等一会儿,我直接给上海站的出票处挂一个电话, 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话音落下,人已经站到了李言家的客厅。比起冯教授家里处处摆着花草摆件、极有生活气的装饰,李言家里可谓是简单至极。除却屋子里成套的家具, 茶几上几份报纸和一个茶杯,另大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两件外套,再无他物了。恐怕他入住至今,连一块桌布都没有添过。 第51页 李言把谢方思安置在皮质沙发上,便去到客厅旁边的电话间打电话。 不一会儿,出来道:「有一张三天后途经南川的火车票,中等包厢。另有一张别人让出的特急,就在明天上午,不过是普通包厢。」这意思,就是让她做一个挑选了。 谢方思毫不犹豫地道:「劳驾你,替我留下那张明早出发的车票。」 李言对于她迫切至此,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微微拧着眉心道:「是因为价格的缘故吗?你的扭伤还没有痊癒,我以为中等包厢要舒适许多,对你养伤也有好处。」 谢方思无奈地一笑,道:「不为价钱,为我走得急。越快越好吧。」 李言依旧是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当下却也不多过问,反身折回到电话间内。等他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瓶扭伤用的红药水。 他默默地坐到谢方思斜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低声说了一句「冒犯」,动作无比流畅自然地,一手脱掉了谢方思脚上的套鞋,一手将她的伤脚捞起来,搁在自己的腿上。 谢方思被他这显然冒犯的动作吓得不轻,差点连唿吸都忘了,见他把自己的脚搁在腿上不算,甚至还要伸手脱袜子,终于吓得轻喊道:「不必不必!」一面慌不择路,要把受伤的脚往地上放。 只是李言的一只手正握在她的脚上,他手下稍用一点力,自己就不能逃脱。又他原本是垂着眼专注地看着伤处,此刻抬起脸来,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看了一瞬,也不知是他身上自带着威慑的气势,还是她惭愧于在受到他如此多的帮助后还要怀疑他的人品,总而言之,谢方思就如同雏鸟,尽管瑟瑟发抖,还是在鹰隼的利爪下僵直着,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可她实在是羞于在李言面前露出赤足。脚上的线袜子每被拉下一点,她脸上的红晕便加深一重,在整段脚踝都露出之后,简直想以手覆面,去遮一遮脸上的热意。好在李言拉到这里就停手了,总算给了这只铡刀下的雏鸟一点生存的空隙。 李言把红药水倒在手上按揉,男性的力气生来大过女性,谢方思只觉得扭伤处有细微的酸痛,又有些发烫,与自己抹药时的感觉,确实大不相同。她吓得炸开的绒毛渐渐松弛归拢起来,身体不再僵硬,连脸上的烫热感都散去不少。 这个时候,李言倒有心思开口说话了。他一面替她抹药,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突然急着要回去?家里有急事吗?」 这个话题多少让谢方思感到苦涩难堪,讷讷地道:「......没什么事。」她一直盯着自己脚上的伤,不经意地抬眼一瞧,正与李言锐利的眸光撞个正着,脸上来不及收起的苦笑,当然被他尽收于眼底。 李言由她的一个神情,已然推测出许多因由,他将将舒展的眉眼復又拧住了,沉吟道:「你那位好友密斯白,不让你住下去了吗?你为着她的安危,龙潭虎穴都不惜去闯,我还以为,你们是很好的交情。」 他的话正刺中了谢方思的痛处,她微微地别过脸,表现出不太愿意谈下去的姿态。小声道:「不要说了吧。不管怎样,在今天之前,我们确实是很好的交情。」 李言沉默了片刻,果然按她所说的,换了一个话题,「那么,以后还来沪上吗?」似乎是觉得问得不妥,紧接着又说,「我上回还听冯教授说起,想推荐你一个职务。」 谢方思抵御的姿态便松懈了,微笑着点头道:「我答应了遥遥,一定回来看她的。只是什么时候来,我现在说不准。」 李言的神态终于松弛下来,不声响地点了点头。脚腕上的扭伤揉搓地差不多了,便动作轻缓地,将白色线袜子又覆回去,单手一抬一放,谢方思的脚便稳妥地踩在了铺了绒毯的地板上,「好了。」 他手下拧着红药水的瓶盖,没有等她道谢便又说起车票的事:「再稍坐二十分钟吧,我已经让车站的票务员把票送到这里,你今天就可以拿到。」扭头,见谢方思一双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难得的心跳一窒,问道,「怎么了?」 谢方思感慨地一笑,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实在有许多人想要道别。我原本还想,在我走前,一定要去戒毒所看望一次陈嫣,但是那里路远,我也知道善自保重、不能逞强的道理,只好放弃了。李先生,你如今就在这儿,我也要和你道个别。我来沪上没几个月,得你的帮助却很多,我相信好人能有好报,祝你往后的生活都能健康平安。」 比起虚浮的甜蜜词句,真挚坦诚的言语才最能击中心灵。 李言怔怔无言,却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然向她卸甲了。 拿到火车票后,李言回断了谢方思想要搭坐黄包车的想法,坚持开车送她回去。 约莫下午三点钟,谢方思回到丁香街五十六号,白海棠依旧不在。这是可以想到的,可究竟因为什么缘故?难道因为唐易文对自己有些好感吗?若真是为此,她自认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再没有别的可说。 不会忿忿不平吗?自己可以为了白海棠拒绝唐易文,立场对换,自己反倒成了被放弃的一方。由此可见,得不到对等的看重,她对白海棠付出的一切似乎都显得不值得了。 不能这样说。谢方思心想,若是对别人哪怕付出一点真心,都要暗自计算着,非要得到相同的回馈才罢休,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一旦怀有这样的心思,以己度人,想想别人对自己好,也都是有所计较贪图,再没有比这更叫人灰心的事。 第52页 她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兀自是很低落郁闷的情绪,等东西收得差不多,暮色也来临了,心情反倒渐渐平静下来。 谢方思又坐回桌前,抽出一张信纸来,给陈嫣写信。她没法赶去戒毒所看望道别,便藉由书信,告知她自己离沪的消息,又写了许多宽慰勉励的话,让她好好戒毒休养,切莫消沉,出得戒毒所来,未必不能争取一个崭新的光辉前程,可若放弃希望,那真是万事已矣。 夜里躺在客卧的床上,脑海中拉洋片似的涌现出许多画面,都是自己在沪上经歷过的场景。一切一切,都到明天而已了。 欢欢喜喜开场,冷冷清清结束。 过得最后的一夜,谢方思早早起来,收拾妥当了,又在床上静坐了很久,才提着皮箱子下楼。她吃过了早饭,一刻也不磨蹭,提了箱子出门,徒步走到最近的一个邮筒子,将信投进去,这才挥手招来路边的黄包车,直奔上海站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扭伤大法好!可以摸白白嫩嫩的jiojio~ ☆、第 31 章 话说王妈, 自谢方思出现在客厅里时,便注意到了她手上的箱子,知道她今天是走定了。心里不无得意, 觉得是自己刺激得当,人才能走得这样快。 一整个早上, 她人虽在厨房做事,一双耳朵却时时刻刻留意着客厅的动静, 隐隐听见大门一开一阖的声响, 激动地跑出去一瞧, 哈哈,客厅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王妈心里一阵松快,将湿手在围裙上一揩, 便按照白海棠的吩咐,忙不迭给她挂去一个电话。 谢方思坐在黄包车上,只觉得今天的黄包车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似乎一会儿的工夫,丁香街便被甩在身后, 再也看不见了。因为脚上的扭伤不能走快, 她特意提前赶到车站,方便自己在站内慢慢走步。 火车来了, 她在一阵尖锐的鸣笛声中登上门, 单手吃力地提着箱子, 另一手捏着车票,挨蹭着同样上了车的其他乘客, 一路沿着包厢的编号找过去。 找到了。谢方思在心里松一口气,刚想把箱子在地上放一放,好腾出手去开门。身边不知是什么人, 竟顺势接过了自己的箱子。 火车上人流混杂,不免让人想到小偷强盗,谢方思一吓,刚要松脱的手即刻重又抓紧了,下意识往身边看去。 不是别人,正是李言。为着替自己提箱子,人微微地弯着腰,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彼此注目,又一人伸出一只手,提着同一件行李,这在旁人看来,大概是很瞩目又旖旎的一道景致。谢方思却只顾着错愕,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言。 后者见到她这样呆愣的神情,似乎是觉得很新奇,反而提起了唇角,露出温和的笑意。 谢方思讷讷道:「你怎么......」有一个瞬间,她希望李言是正巧在附近办事,知道她是今天早晨的火车,这才顺道一来,并不是特意来送她。萍水相逢,他这一份赶来送别的盛情,她有些承担不起了。 可是李言还是说:「你一个人很不方便,我不放心,来送一送你。」他在说话间,手往回收,已然提着皮箱子稳稳地直起身子来。而谢方思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顺从地放手了,任何自己的箱子跑到他的手里。 李言提着她的箱子,又一手打开了包厢门,先一步走了进去。看见靠近包厢门那处有一个矮柜,便问:「箱子放在这里可以么?」 谢方思刚一点头,李言手上一提一翻,皮箱子便卧倒在矮柜上,要拿取物件时直接打开就行,不必自己费力提上提下。放好了,又去检查车窗,见这一节包厢的车窗大开着,便左右滑动两下,确认开阖没有故障,才拉动到一个适宜的位置,留开一道通风透气的缝隙。 谢方思跟在他身后进来,见到这一连串的举措,哪怕已见识过好多次,还是不由感嘆他的周到稳妥。 好在普通包厢里,不过就是一张可卧可坐的床铺,一张桌子一个矮柜,若还有其他设施再让李言忙一阵,谢方思实在要过意不去。 可唯其这里什么都没有,怪简陋的,谢方思便有些词穷。若是在家里招待客人,那便可以泡一壶好茶,拿一些点心,借着茶水或点心为由头,谈出许多话来。可是现在,可以说些什么呢? 说谢谢么?自己对他说过那么多的谢谢了,似乎再多说一句,这两个字里蕴含的感谢的真心就要打一份折扣,好像「谢谢」是多么便宜似的。谢方思莫名地不愿意说了。 好在李言先开口了,他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脚踝,注意着她走路的姿态,随口问道:「冯教授不来送行吗?我以为,他总是要来的。」 谢方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他原本要来的,我一定不让。一旦有送行的人,离情别绪一起,反倒觉得伤心。我是更愿意别人来接我,不愿意别人送我的。」她抿了抿唇,又小声地道,「其实你今天来送我,我也不大好意思,觉得很麻烦你。」 李言提了提嘴角,真奇怪,这分明可以算作一个笑容,谢方思却总觉得自己看出了点失落的意味。只听他道:「那么,我想我是可以送你的,毕竟以我们的交情,大概还不至于让你有什么离情别绪。只是我来了,多少可以有安全上的一重保障,不好么?」 谢方思心里一跳,好像这话里有九分的正义持重,偏偏夹杂一分委屈自嘲似的。一下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也许人家不过是随口这样说一句,来宽慰自己勿要伤心呢。自己这个多思深想的毛病,惹来许多烦忧,总要改一改才好。 第53页 她正要半开玩笑地回答一句「我们的交情真这样浅么」,还没有说出口,火车的汽笛鸣响起来,提醒车上送别的人速速下车。 谢方思被这阵尖锐的鸣笛一催,也就跟着对李言催道:「时间到了,你快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李言很深地看了她一眼,两片薄唇开阖几下,终于道:「你到家之后,托冯教授向我报一个平安。」 谢方思心想,他费心费力地替她买到一张车票,又专程赶来送行,不应当向他报一个平安吗?何况自己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对于冯教授家里,不拘电话号码还是地址,倒都是熟记于心,于是也就认为很合理。 她痛快地答应下来。没有注意到李言紧绷着的下颚,在看到她点头的剎那,彻底地放松了。他走到包厢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当心走路,好好养伤。」 火车发动起来。谢方思的包厢方向靠里,看不见站台,并不知道李言是否留在站台上目送,还是直接回家去了。可她仍旧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别样的情怀。 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她并不陌生了,从前在首都读书的时候,每年放假,都会和几个女同学结伴去搭车。只是大家多是来自天南地北,进了车站,各自找各自的车,就此四散开了。不像这一次,有一个人登上车来话别,直等到最后一刻的鸣笛响起才走。 她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自有一种没牵没挂的利落之感,可被李言这样一送,倒像是藕断丝连地带走了什么东西似的。把她被迫离开的狼狈心情沖淡了不少,连带着她在沪上的短短两月时光,有这一件事做终结,都显得格外的不同寻常了。 丁香街五十六号二楼的阳台,正是对着上海站的方向,只是其间隔着横七竖八的条条马路,又建着一栋高过一栋的外国建筑,极目远望,也望不见在更远之外的上海站的一点边角。 可即便如此,白海棠还是像脚下生根了似的,钉在阳台前不挪动,迳自望着窗外发呆。 她突然想起两个多月前谢方思来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中午时分的钟点,大太阳热烈地照下来,她们见着彼此,激动地在火车站台上拥抱,一路手挽着手来到这间小洋楼里。可是现在...... 她见到谢方思,没法不想到唐易文弃自己选择她,硬生生将自己的位置扭成了她的手下败将。也没法不想到自己时刻维持着的光鲜亮丽都在她眼前给戳破了,叫她的面子身段,都没法保住。还有,她愤恨之下说的谎话...... 她想到这里,于一肚子纠结难堪里,又涌出强烈的惭愧。想想方思,她哪里对不住自己呢?可她越好,倒越衬得自己不堪。 不能见。实在不知要怎样面对她。 王妈站在她身后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住,恨不得把自己的功劳,都一笔一划写在脸上标榜。白海棠的神思散在不知哪处,终于悬崖勒马了,就听见她得意洋洋地道:「我就跟她说,您在这儿好吃好住,还想赖着不走吗。您瞧,没一天工夫,她就走了。可怡小姐,这件事,我办得不坏吧?利利索索地给您了结了!」 这话便好像兜头一盆凉水,把白海棠给浇愣了。 白海棠的火气骤然窜升起来,眉头拧得死紧,转身骂道:「你跟她说了什么?我只让你带一句话,随她什么时候走,那不关你的事!你只管买菜烧饭,等她走了,给我挂个电话不就结了?谁让你多话!」 王妈想不到招来她一顿骂,不明白她既然要暗示那位谢小姐走,难道不是走得越快越好么。一时傻在原地。 白海棠一想到王妈那些话被谢方思听在耳朵里,不知要怎样责备自己刻薄绝情,好像她们之间的关系,真就给一刀切断,再也不能繫上了。当下又是气愤又是惊慌,手指头点着王妈吼道:「我从前不跟你计较,你倒越发没有分寸,抖起来了?你走吧,从明天起不必再来了,我用不起你!」 王妈听到她说「不必再来」,顿时心惊肉跳,要是失掉了这份工作,上哪儿去找一样待遇的好差事?!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暗自抱怨了,立刻哀叫着求起来:「可怡小姐,我这是哪儿做错了呀?!是您让我赶走谢小姐的呀!现在人不是走了吗?您不能辞掉我,我、我那小孙子还在医院里住着吶!」 她的声音又大又哑,又夹杂着哇哇的号哭,像两扇破锣在耳朵边直撞,搅得白海棠心里更烦了,也高声回道:「闭嘴!说了不必来就不必来,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王妈撒起泼来,一时间吵作一团。 ☆、第 32 章 在这一片吵闹声中, 忽听一阵皮鞋上楼梯的哒哒声,一道高亢的女声带笑道:「这是怎么了,大中午的哇啦哇啦, 我在楼下就听到了。密斯白,为了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啊?」 原来王馥梅负责白海棠的许多联络接洽工作, 手上便有她洋楼的大门钥匙。她这个第三方一来,两个人倒骤然间消停下来, 白海棠兀自拉着脸, 冷冷地站在一边喘气, 王妈则是呜呜地放出哭声,一面拿袖子手背抹着脸上无中生有的眼泪。 白海棠见了她就烦,跑回房间拿出一个小手包, 从里头数出几张五块钱的钞票,递到王妈眼跟前,冷硬道:「今天不过月初,这一整个月的工钱,我一分不少都给你, 足够仁至义尽了吧?你今天下午就走。」 第54页 王妈见白海棠是很坚决的姿态, 自己再拧下去,保不准连这点钱都拿不到呢。当下把钱抓过来攥在手里, 那号哭声也是说收就收, 暗暗白了她一眼, 走了。 王馥梅见那个老妈子走了,白海棠也安静地靠回到窗台边, 洋房二楼又回復到了太平场面。想到自己跑这一趟的目的,她先就向白海棠释放出刻意显示善意的笑容,诱哄道:「我听说你前天晚上在宴会上惹刘老闆不高兴了?人家今天特意托人来找我呢, 说密斯白跟小姑娘似的爱拿乔,不过人家也说了,不会跟你计较的。刘老闆说明天下午在万国饭店订了一个包间,你过去陪他喝两杯,就算是冰释前嫌,跟你交一个朋友了。」 这一根橄榄枝,在她看来是天大的好事,言辞间当然带着鼓动和欣喜。可白海棠却觉得五脏六腑具是一阵发冷,内里的寒气蹿升上来浮到脸上,人也就跟着溢出一声冷笑,「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吧。」 王馥梅以为她是余气未消,在耍性子呢,笑道:「哟!脾气真大,人都给你辞退了,还没消气呢?人家刘老闆说你爱拿乔,那还真是说对了。」 白海棠听她左一句「刘老闆」右一句「刘老闆」,脑子里就想起那天晚上那姓刘的闪着精光的眯缝起来的一双肉眼,心里直犯噁心,她吐出一口浊气,冷冷地反问道:「那姓刘的约我去饭店喝酒,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王馥梅一时倒给她问懵了,脸上的笑容收不及时,尴尬地挂着。那显然是知道,又不好意思直说承认的意思。 白海棠气得咬紧了牙,每一个字都跟挤出来似的,问:「你知道,还让我去?」 王馥梅有些下不来台,但心想,自己本质也是为了她好呀,便又觉得自己是占一点理的,不必这样畏缩。她讪笑着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呀。这年头社交公开,连女学生都能和男同学外出游玩,还不许女明星有几位男性朋友吗?」 她偷偷觑了一眼白海棠的脸色,话里有话地怂恿道:「人家刘老闆提出和你交朋友呢,你想,你俩要是成了朋友,你有什么要求难处,他这个有钱有势的大老闆,还能不帮忙吗?」见白海棠神色间全无意动,又添一把柴火,道,「你看看童小风和杜媛,哪个不是这样?你再看看俞曼川,天天在报纸上闹着桃色新闻,可架不住人家有名气呀!她的名气哪里来的?还不是靠着那些男人?」 白海棠冷笑了一声。 王馥梅说了这么多,只贴上白海棠一张冷脸,心里也生出一点火气,觉得白海棠烂泥扶不上墙,假正经似的端着姿态。她一改前头热切的态度,暗讽道:「密斯白,你这有点没意思吧。你也不是没有过男人,有一个和有几个,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一句话,彻底触到了白海棠的霉头,只觉得这几天煎熬着她的情绪一齐冲到头顶,勐地转身,对上王馥梅那副刺眼的讽刺的神情,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她的胸脯不断起伏着,剧烈地喘着气,咬牙切齿地道:「我是不高贵,可我也不是粪坑里的蛆,什么骯脏事都要去做!」又冷笑着,「我看你有这本事,大可不必留在电影公司了,多么屈才!去跳舞厅小弄堂,每天有数不尽的皮条可以拉!」 王馥梅不防她突然动起手来,脸被打歪在一边,又被她一番大白话说得恼羞成怒,一对外凸的牛眼狠狠地瞪着,显得那眼珠要夺眶而出了,尖声叫道:「你怎么说话!你怎么说话?!论年纪,论入行的年数,我也算是你长辈了!你还敢打我?!」 白海棠已然豁出去了,这会儿反倒气定神闲,冷哼道:「梅姐,你从前总戴着的一对金耳环,最近怎么不见你戴了?哼,你吸大烟,闹了亏空了吧?而且你不光自己吸,还骗着你手底下那些没名气又图新鲜的女演员一起吸,我猜你大概总有她们一点把柄,不然你把公司仓库里的大烟栽到叶兰芝的头上,怎么她就乖乖认栽呢?」全然地回击道,「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王馥梅显然想不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一下慌了神,嗫嚅道:「你瞎说什么?」 白海棠挑着眉梢,终于扬起一点胜券在握的笑容了,道:「就当我是瞎说好了,我把这事儿告诉给警察厅,让他们先看守你十天半个月的,等你的瘾头一上来,他们就知道这是不是瞎说了。」 一时间,二楼的气氛再次冷凝下来,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到底王馥梅被拿捏了七寸,不得不做小伏低地让步妥协。她脸上的神情又怒又恨,一阵扭曲之后,硬是僵硬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模样,低声地服软道:「嗐,不就是为了个刘老闆吗,何至于大家闹得你死我活。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也不能硬绑了你去。但是后天约好了去新月照相馆拍泳装相片,明星杂志要刊登的,你不能不去。」 她见白海棠不说话,很怕她又拒绝,这也不行那也不去,连带着自己这个助手都要吃瓜落。苦口婆心地讪讪劝道:「现在正当红的女明星们,谁没有一张泳装照?不流出几张泳装相片,都不敢说自己混娱乐圈哩!」 白海棠想到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衣着暴露,供人品评,心里就是一阵不适。可她说的也是实话,如今不光是泳装相片,许多女星遇着稍有权势的戏迷,连穿着真丝睡裙的私房照,甚至半裸体的小相都可以送出。区区登在杂志上的泳装照,实在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55页 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王馥梅见她的态度和缓过来,便又顺势提到另一件事:「密斯白,我晓得你母亲是在外头租房子另住的,现在你名气也起来了,是不是把她接回来一起住呢?」 白海棠一连吵了两架,于精神上是很疲惫的,她伸手拧着眉心,嘆气道:「为什么?我们就是住在一起很不便,这才让她另外租房单住的。」 王馥梅一手的手背敲击在另一手的手心里,愁道:「今时不同往日呀!从前不出名的时候没有人睬你,如今你也算红起来了,要是被那些小报知道你们母女不在一起住,你猜他们会怎么写?这多少对你的名声有碍吧?」 她见白海棠揪着眉头犹豫不决,催道:「嗳呀!这还有什么可犹豫呢?你要是觉得吵闹,干脆搬去一处大些的房子,两个房间隔得远远的,她管她叉麻将,也吵不到你啦!」 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白海棠点头同意了,吩咐道:「你替我留意合适的房子吧,我看过了再做决定。」只是她脸上木木的,总归是很疲乏又莫可奈何的神情。 临近一点钟,谢方思在休息区吃完了午饭,慢悠悠地往回走。早上在火车站内走的路不少,出来吃饭时便发现,每每踩出一步,扭伤的脚腕就传来一丝胀痛。好在这火车上彼此都不认识,谢方思无需对谁隐藏,大大方方的着力在没有受伤的脚上,走起路来明显的一瘸一拐。 这里靠近头等包厢,环境安静许多,来往的乘客也要少许多,故而不必在人群中挨挨蹭蹭,也无需心惊胆战地时刻提防不知会从哪里冲出来的乱跑乱撞的小孩子,对她这个受伤人士,格外显得安全。 可惜事无绝对,谢方思半点警惕心都没有,偏偏从侧后方撞上来一个人,把她推得一个踉跄。要不是她身旁就是墙壁,险险地撞到墙上止住了那股冲力,摔到地上都是有可能的。 她稳住了身子,往后一看,那个撞她的小姑娘倒是跌在地上了,一个大皮箱子和几个零碎口袋都摔落在她脚边。她揉着手腕嘟嘟囔囔地爬起来,看见谢方思站在旁边,才想起来自己恍惚是撞了什么人,又慌又窘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姐,我没撞疼你吧?」 谢方思笑着摇头,「我没事。」 那姑娘身上穿的不过寻常的竹布旗袍,地上的箱子却显然是件洋货,是很难的的浅色皮,显得格外漂亮雅致,但也需要费心保养。谢方思猜她大约是大户人家雇的小丫鬟,又见她一阵手忙脚乱,忍不住问道:「要不要我帮忙呢?」 那小姑娘又有些高兴又有些不信,瞅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另一道声音倒是远远地传来了—— 「小雯,你又在磨蹭什么呢?等你半天了还不来!」这声音真是耳熟,定睛一看,不是俞曼川是谁呢? ☆、第 33 章 俞曼川还是那副雍容精緻的老样子, 穿一身淡金色的缎面旗袍,还要系一条渔网状的银丝披肩,连坐个火车都打扮得如同赴宴会一般。她一见皮箱子落在地上, 忍不住数落道:「唉!我怎么和你说的?要当心一点,当心一点。这皮子颜色浅, 脏了划了最打眼不过,我以后还怎么用?」 那个叫小雯的丫头缩着脖子, 嗫嚅道:「俞姐, 我是不小心撞着人了, 我一定当心!」 听到说撞了人,俞曼川便往旁边看,一看是谢方思, 反倒很惊讶,随后玩味地笑起来:「哟!你倒是挺会撞呢!」又问谢方思道,「密斯谢,你去哪儿呢?不留在上海了吗?」一面伸出手,要与她握一握。 谢方思离她还有几步远, 便走过去, 微笑着和她握了一握手。 俞曼川见她脚步一轻一重,拧着眉头问:「脚怎么了?」 旁边的小雯显然也看到了, 瞪着眼睛惊恐道:「不会是被我刚才撞伤了吧?!」 谢方思连忙澄清:「不不不!我原本就有些扭伤, 没事没事!」 小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俞曼川则是挑着眉梢, 像是有些意外。视线一转,见小雯还站在原地, 催促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箱子搬到我房间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穿了双高跟鞋子提行李,可不是容易走不稳么?年纪不大, 倒学会臭美了。」 小丫头已经把箱子捡起来提在手上了,此刻撅了嘴,默默地把箱子提到身前,企图遮住自己的两只脚。 俞曼川顿时又是嫌弃又是好笑,道:「行了!还不快去换双平底鞋子。到时候你再把自己崴了,我去到南京,谁替我做事?」 小雯闷闷地「哦」了一声,提着箱子手袋哚哚哚地往头等包厢的方向而去。 俞曼川这才转过头,对谢方思笑道:「车上嘈杂得很,去我房间里坐一坐吗?我那儿还有药箱子,有外国进口的扭伤药,你带着脚伤走来走去,也怪不方便的。」说是询问意见,实则已经拉了谢方思的手,慢慢往自己的包厢走去了。 谢方思时隔许久再次遇到俞曼川,原本就很想和她谈一谈,见她来拉,也就顺势被她牵着走。 头等包厢有内外两间,小雯在外间收拾行李,见俞曼川把方才那位小姐也一道带来了,这一次倒手脚利索,立刻准备了咖啡点心送去里间。 谢方思走进卧房,闲聊似的问道:「密斯俞要去南京拍新戏吗?还是去游玩呢?」 俞曼川已经坐到了沙发椅子上,手上搅着咖啡杯里的小勺子,像是压着火气,凉凉地哼道:「别提了。最近遇上个看不懂眼色的老东西,狗皮膏药似的往我身上粘,搞得他家里的母老虎三天两头跑去我公司里闹!烦死人了!我去南京避一避风头。」 第56页 小雯在外头敲了敲门,她按照俞曼川的吩咐找来了扭伤药。后者平缓了点面色,把人放进来了,眼神往谢方思那边一个示意,小雯便很乖觉地把药递了过去。 俞曼川见谢方思接过了药水,妙目一转,在她脚踝上绕过一圈,好奇道:「你呢?路还走不好呢,密斯白怎么不让你多住几日再走?」 谢方思勐然听到白海棠的名字,握着药瓶子的手紧了紧。她拿一个客气的微笑掩饰自己些微的窘迫,那就是不太想谈的意思了。 俞曼川心里自有猜测,面上却把肩膀一耸,道:「我这个人最会看眼色了,你不想说,我绝不多问。」末了还是问了一句,「不过我得知道,我那晚带你进百乐门,到底是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否则我这心里头不安宁。」 谢方思道:「当然是好事,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很应当谢谢你。」 俞曼川伸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说了句「那就成了」,便将话头扯到别处去,对于谢方思的脚伤或白海棠相关的事,果然一句都不再提。两人一直闲谈到下午四点多钟,俞曼川又留她吃了一顿晚点心。这时候,人最具有活力的时间段已经过了,晚饭又没有到点,正是车厢里最空荡的时刻,正适合谢方思慢吞吞地踱回自己的包厢去。 火车晃晃悠悠地开了一个整天,第二天近中午,随着一声鸣笛,停靠进了南川的车站。 谢方思知道自己今天到站,一早去和俞曼川道了个别,独自提着箱子,重新踏回到南川的地界上。将久违的湿润清新的空气吸进肺里,顿觉万物可亲,似乎沪上的一切都彻底的远去,自己这只倦鸟已然归巢了。 一想到祖母就在家里等着她,归心似箭,一路疾走着往柳树街而去,连脚上隐隐的疼痛都可以不去在意。靠近柳树街时,渐渐遇上认识她的邻里,亲切地招唿她。 「方思回来啦!」「咦?你奶奶说你年前才回家哩!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谢先生回来了!谢先生什么时候回去学堂教书?」 谢方思一一笑着回復,也不久谈,脚步不停地迳自往家里走。到了家门口,一推开院门,谢老太太果然拎着洒水壶在院子里浇花。谢方思一见到她,万般柔情与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比在沪上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盛。她心潮涌动,喊了声「奶奶」,将箱子往脚边一扔,人已经朝老太太奔去了。 谢老太太勐地看见孙女回家来了,也是吓一大跳,随即又很欢喜。她将谢方思搂了一阵,却听见怀里的人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把人拉出来一看,果然眼眶是湿漉漉的,笑着打趣她道:「哭什么呢?小孩子一样。」 谢方思腻在她怀里撒娇道:「我太想您了!」 谢老太太便呵呵笑着,重新把她搂回去,很珍爱地拍着她的肩膀哄起来。 安顿下来,谢方思先去镇上的邮局给冯教授家拍去一份电报。她当然没有忘记李言的嘱託,在电报中附言,承蒙隔壁李先生的帮助才能购得车票,望代为问好。再不紧不慢地回家去收拾行李。 谢老太太替她拿来了新洗好的床单被褥,随意地问道:「白家的姑娘海棠,她在沪上还好吗?」 谢方思已经可以淡然地面对了,微笑道:「她很好。奶奶,您不知道,她的新电影很受赞誉,已然是沪上小有名气的女影星了。」 老太太乐呵呵地笑起来,似乎这也是件值得她高兴的事。随后又问:「那你呢?不喜欢在沪上工作么?」 谢方思下意识地垂眸,将手上一件衣裳翻来覆去反覆地叠着,抿着嘴角道:「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更喜欢这里呢。沪上虽是个开放繁华的大世界,可要说它千好万好,那也未必尽然。」 她这句话,倒像是勾出谢老太太诸多的感慨似的,引得她笑嘆道:「你说的很对,总归要你自己高兴才好。」 谢方思高不高兴另说,南川中学的校长知道她回来,那是十二万分的高兴,第二天便带着聘书,又把她聘回学堂教国文去了。末了,还拍着胸脯向她打保票,「谢先生不是想教英文么?教育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了,过不了多久,学堂就可以开设英文课程,到时候,还要有劳冼先生你啦!」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她在沪上旅居的两个多月,像一场瑰丽又空幻的绮梦。 直到十月末的一日,谢方思上完一堂课回到办公室,正碰上教算术的张先生同样下课,问道:「小谢,你听说没有?南川警察署原来的署长升迁了,沪上新调来一位高级别的长官,暂代署长兼监察职务。等人来了,保不准要来学校里视察的。」 谢方思全然不知道,却也不见紧张,笑道:「怎么视察?来旁听我们讲课么?只是即便我讲得不好,也不能够越过校长直接把我辞退吧。」 她将此事看得稀松平常,并不知道几个钟头之后,自己即将再遇的那位久别的故人,今后会与自己有怎样密切的联繫。多数人都是如此,人生悄悄转折的那一日,在当时看来,也不过是很寻常的一日罢了。 南川中学下午四点钟下学,谢方思在秋日清凉的午后缓缓走回家去,走到柳树街外的石板桥,迎面一个妇人沖她道:「方思来啦!你家老太太刚才过桥的时候差点跌倒哟,还好有个年轻人及时给扶了一把,快回家看看呀!」 谢方思心下大跳,全不见往日里从容淡定的样子,满脑子都被「跌倒」两个字塞满了,什么都顾不上考虑,只管奋力往家门口狂奔。 第57页 院门工工整整地关着,像是无事发生。她一把推开来,使得力气过大了,木门倒发出吱呀的响声。谢老太太正好端端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见了谢方思,笑道:「我想这个时间,你是要回来了。怎么了?后头有老虎追你吗?跑得脸都红了。」 谢方思见她行走间十分稳当,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问道:「隔壁刘婶婶说您在桥上跌倒了,吓死我了。没事吗?」一面也就静下来,匀着气跟着老人家往屋里走。 谢老太太呵呵笑道:「是差点跌了一跤,还好有位先生正巧路过,扶了我一把,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要遭罪了。」又说,「人家很热心呢,还一路把我送回来。且据他所说,他是初来乍到,也算作客人,我就请他坐一坐。」 这时候,谢方思已经走进了客厅,远远一看,红木长椅上果然坐着位男客,看他的肩背与坐下后险险快触到茶几的腿长,应当是很高大的身形。再走近一点,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惊唿道:「李先生!」 ☆、第 34 章 李言却很淡定, 微笑着注视着她点了点头,似乎对于能在这里遇见她,是不感到奇怪的。 谢老太太也惊讶了, 道:「李先生倒是说过自己从上海来,我倒真是想不到你们认识哩!」 谢方思为这偶遇感到惊喜, 不由得绽放出笑脸,对祖母夸道:「我在上海, 不是为一位冯教授做过助手么?李先生就住在对门。他人很好的, 我回家的车票, 就是请他帮忙才能买到呢!」 脱口而出后,反而有些后悔。若非是紧急的车票,何必托人买呢?想深一点, 何必紧赶慢赶地急着回来呢?要回家来,也不差几天十几天的工夫。这就不能不又说回到白海棠了。 谢老太太在谢方思回来后的一个月里,多少能感觉出一点古怪来:她似乎对白海棠提得很少,即便有时候自己问起,她说归说, 总不是兴致很高的样子。以她们从前的感情而论, 这似乎不大应该。她是猜到了,也许是她和白海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以至关系有一些破裂, 且从孙女的反应来看, 她多少是心里很受伤的一方。只是人生过客如流水匆匆,何必紧握着一个不放?她不愿意说, 自己也就不提。她早晚会知道的。 这一次也是一样,谢老太太很轻松地放过,只是笑道:「你真是小孩子, 车票还要托别人买。好了,既然你认识人家,就替我招待一会儿吧,我去隔壁张老太太家送点东西。」挥挥手走了。 谢方思点头答应。再去看李言,见他两肘架在膝盖上,食指松弛地交握着,好一副措置裕如的模样。她不免有些新奇,在他身旁的圈椅上坐下了,笑着道:「今天万分多谢你。只是你也太过镇定了,见到我,半点不让你惊讶吗?」 一个月不见,李言身上的冷冽的肃然之气像是平白褪去三分,俊朗的眉眼全然的舒展开,对她柔和微笑道:「为什么惊讶?我见到谢老太太,就知道她是你祖母。送她回来,当然知道能见到你。」 谢方思愣了,想不通似的。 李言笑意加深,解释道:「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看了你的笔记本,里头夹了一张你们合照的相片。」 她才勐然想起来,恍悟着笑道:「是,真是这样。」又问,「我寄去的茶叶,你收到了吗?」 南川有一间百年字号的茶铺,十月份新出了铁观音的秋茶,谢方思给冯教授与李言各寄去一份。因想到冯老太太,给冯教授的那份便附带上一包自己喜爱的花茶,她料想李言绝对不喝花茶的,便单独只寄了铁观音。 李言含着微笑点头,却伸手遥遥地指着客厅角落里的一架钢琴,问道:「我没有想到,你还会弹钢琴吗?」 谢方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朝那架旧钢琴看了一眼,窘迫道:「哦,那架琴很旧了,我小的时候,祖母倒是经常弹。只是南川镇上没有琴行,也没有专修外国钢琴的师傅,自己修一次琴调一次音,实在麻烦。现在年岁久了,有几个音都调不准了,空摆在那里做一个装饰吧。」末了,倒很不好意思地抿一个微笑。 时间往前倒推十多个年头,那个时候,什么样的人家能买这样一架钢琴? 李言早先就觉得谢方思不像寻常普通人家的女孩,尽管她总是衣着素净,半点不显贵扎眼,手上却戴着价格不低的外国手錶,不光如此,她身上从容淡然的气度,也是寻常女子所不具备。别人趋之若鹜的钱财名气,她似乎都不在意,宁愿每日勤勤恳恳地点卯。 今天无意间来到她家里,看到那架钢琴与客厅里成套的红木家具,方才断定她出生不俗。兴许更早些时候,是很显赫的缙绅之家,也未可知。因为只有衣食无忧又爱重教养的环境,才能养出这样静如止水的性格。 可就是这样一个仿佛心如止水的人,为了那位同住的姓白的朋友,可以半夜里只身赴险。设若那时候没有遇到自己呢?李言不明缘由的,每每想到此处,便涌起一股压抑不下的火气,在那憋闷之中,又隐约带着酸意——她对于爱重之人,可以全心地付出,设若她爱...... 他心如擂鼓,到底不敢往下想。可他清楚得很,这个念头如同种子,早早地深埋进他内心深处,它一直安好地存在着,只不过自己没有洒水施肥,于是暂时的,没有疯长而已。 李言感到心口的一丝热烫,像是那种子已然冒出稚嫩的尖芽来。他微笑道:「如今,我们算不算调换了身份呢?不过我自觉幸运很多,即便是个异乡人,可以请你这位东道主略尽地主之谊,带我四处看一看谈一谈。」 第58页 谢方思好奇道:「是了,我都忘了问,你怎么突然来南川了呢?是出公差吗?预备待多久呢?」 李言定定地看着她道:「恐怕要待很久,我暂调南川任警察署代理长官兼督查。如今首都政府对各区警察厅警察署有一番大调动,颇费时日,总要等新任署长任职,我再调走。」 谢方思心里一顿,再想到张先生说过沪上新调来一位长官,正与李言的身份相合。可见天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她刚要说话,谢老太太已从隔壁去而復返,推了门进来问道:「已经这个钟点了,李先生,留下吃个便饭吗?」谢方思一下忘了要说的话,也跟着问,「是呀,既然要尽地主之谊,先留你吃饭吧,好不好?」 李言微笑道:「今天就不留了,我会警察署办公室,有许多资料需要熟悉交接。等改天,我一定要上门叨扰的。」他站起身来,对谢老太太很客气地道,「老太太,我告辞了,往后再来看您。」 谢老太太笑着朝他点头,对谢方思看了一眼,后者便自发站起来道:「李先生,我送你吧。」 南川气候湿润宜人,时值十月的尾巴,院子里的枇杷树已开花了,于绿油油的狭长的叶片中,探出茸茸的一簇簇成团的小花。 谢方思带了李言走出屋子,兴致很好地指着树上的小花道:「好看吧?等来年五六月的时候,就能结出果子了。海棠从前很爱......」说到白海棠,像按到了难言的开关,又尴尬地住口了。只垂眸沖李言一笑,他这位知情人士,应当就可以会意。 李言果然不追问,走到院门口,反而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我改日真上门来讨一顿晚饭吃,你欢迎吗?」 谢方思道:「我在沪上就想请李先生吃饭的,只是回到南川来,这里的馆子要逊色多了,不能和沪上相比。你不要嫌弃才好。」 李言摇头道:「不必出去吃,我在你家里吃一顿饭,你欢迎吗?」很执拗地,一味问她欢迎不欢迎,非要讨得一句「欢迎」方才能心满意足似的。 他满心怀隐匿又执迷的痴心,藏得又深又好,谢方思暂且没能发现,笑道:「当然欢迎,不过你要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们晚上吃得少,可以为你加菜。」 李言微笑着点头,转身跨出了院门,不知怎的,看那背影,总觉得他很愉快。只是他步子大,几个眨眼之间,宽阔的背影一闪,便消失在拐角处了。 之后几天没见到李言,他是新官上任,可想而知有许多事要忙。星期四,谢方思却难得清闲,下午两点钟就没课了,被与南川中学一街之隔的小学声乐教师拉了去,给教课用的钢琴调音。 那声乐教师刘晚华女士年过四旬,对于谢方思没能教授声乐,总是引以为憾,看她小心翼翼又姿势熟练地给钢琴调弦,先忍不住地夸道:「要说给钢琴调弦,还是要找你。说起来,你们家里那架钢琴,算得上南川镇上第一架钢琴了,谢老太太当年教声乐课,在课上弹琴那会儿,我还是刚从师范毕业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哩。」 越看她越喜欢,终于又绕回了老问题:「方思,什么时候到我这儿点卯呀?」 谢方思笑眯眯地道:「您一句话,我不就赶来了么?」 刘女士「嗐」了一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问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学堂教声乐。之前你来带那帮小孩子练过几次声,他们很喜欢你哩,老是问我,小谢先生今天怎么不来?小谢先生什么时候来?嗳,趁着你们的英文课还没有开办,来我这里代教半个学期的课也好呀。」 谢方思含着微笑,一面扭着琴弦的松紧一面按键听音,一个一个按完了,怪道:「音很准呀,我都没有怎样动,怎么急着要调音呢?」 刘女士嘆道:「我们这是以防万一,没有法子哩。你不知道么?镇上新来的督查今天要来小学旁听。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设若来听声乐课,给他听到钢琴声都是跑调的,那多跌相。」 谢方思听她说李言要来,动作一滞,又忍不住暗想,他这个人不爱娱乐,说不准真听不出哪个音准哪个音不准哩。兀自一笑,拿出手帕擦着手道:「我修好了,您上课吧。」 正是这时,远远传来小学堂郑校长殷勤客气的声音:「李先生,声乐课马上就要开始了,留下旁听吗?」紧跟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往声乐教室外一看,校长已带着李言并另两位资深教师走到教室门口了。 ☆、第 35 章 谢方思见他们人来了, 很应当是自己退场的时候,便往教室门口走去,预备离开。 她与郑校长打了一个照面,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郑校长又惊又喜地对她道:「小谢也在呢, 真是赶巧了,就留下一道听课吧。」他自然不知道谢方思与李言之间的前情, 只当他们是互不相识的, 扭头对李言介绍道, 「小谢是南川中学的国文先生,但我们小学堂,是极力想把她请来教授声乐课哩。哈哈, 人还没有请到,不过常常帮我们这架钢琴调调音,人是十分热心的。」 谢方思徒然被一位长辈式的人物,在李言面前说了一连串好话,没由来觉得一阵脸热, 甚至不敢去窥看李言的神态。 她游移不定, 不知道要不要留下来,只是来不及等她回绝, 上课的铃声已「叮叮」地响起来, 操场上远远传来小孩子的哄闹声, 还巢的小鸟一般,一窝蜂往教学楼里跑来。不远处的走廊也响起脚步声了, 一定是上声乐课的小同学正往教室赶来。 第59页 郑校长乐呵呵的,一味对谢方思邀请道:「小谢,来都来了, 那就听完课再走吧。快坐!快坐!」连站在一旁的刘女士也帮着留客,「就是呀!方思,不许走,快坐下!」谢方思被他们一齐哄抬着留下,倒不好再走了。 回头再看郑校长,已经带着李言一行人坐到了教室的最后排。也不知怎么回事,李言虽紧挨着校长,却坐在靠边的位置,留下他右手边唯一一个角落里的空座位。 谢方思没得挑选,只好往那角落里走去,将将走到座位前时,李言抬起头来,竟沖她微笑道:「谢先生请坐。」 谢方思被他称唿一声「谢先生」,觉得四肢都短暂地麻痹了一瞬,很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他是在故意寻她开心,从这一句称唿中,得到了诸多趣味似的。只是在旁人看来,这一个称唿是很寻常的,甚至客气有礼呢。 谢方思偷偷觑了他一眼,偏偏他满脸的正经温和,倒怀疑是自己多想。便也正经起来,在他身边坐下后,迳自目视着前方的学生们的座位。 小孩子已经如同小蝴蝶似的飞进教室了,间或还有小女孩们手拉着手,欢跳着三五成群地在一排排座椅上坐下。谢方思算是小学堂的常客了,许多小孩子都认得她。几个小孩注意到了教室后面有人,连隔壁怪好看的小谢先生也坐在其间,不免眼带好奇地频频回头,个别活泼爱动的,还朝着她咧嘴笑着挥手。 谢方思对于活泼泼的小孩子,内心很喜爱,也就笑着挥回去。她此刻是专注在孩子身上呢,也就注意不到李言投注在她身上的,春风化雨似的目光。 小学堂的声乐课很轻松的,不过就是教小孩子唱唱歌,或是玩一些音乐相关的小游戏。这一次也不例外,刘先生大概觉得在督查的长官面前,让一群脱缰野马似的小孩子玩游戏太「疯」了,便实行唱歌方案。由她弹钢琴伴奏,唱了先前教过的儿歌《小星星》和《雪花飞》,又教了一首新歌《小朋友》,气氛很热闹烂漫。 眼看快到下课时分了,想不到刘女士突然对着最后排的谢方思道:「小谢先生,来带小朋友们练个声吧,好不好?」谢方思被勐地点了名,引得一群小孩子都往后看,带着四分惊喜,叽叽喳喳地欢闹起来—— 「咦?小谢先生来啦,我都没有看到!」 「小谢先生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 「小谢先生来唱歌嘛,好想听小谢先生唱歌!」 郑校长当然知道谢方思时不时来带小孩子练声,此刻听了刘先生的提议,简直忍不住在心里为她鼓掌,这样出彩的内容,怎能不在李先生面前展现一下呢?也跟着起闹道:「小谢,你平时带着练声很不坏!我头一个贊成!」 谢方思想到李言正坐在自己身边,甚至隐约感觉到他也是在看着自己的,心里乱跳,更不敢去看他了。只当没有他这个人,在刘先生慈爱的笑眼和一众小孩子的掌声中,走到钢琴边上。 她像往常一样,先分别带着唱了几遍上行音阶和下行音阶。她是被谢奶奶从小教学的,在技巧上当然和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很不相同,可小孩子的声音,自有其稚嫩清脆之美,这样一齐声地唱出来,有说不出的灵动逼人。 到最后,谢方思真是浑然忘记教室里头的其他人了,与刘女士的眼神一对上,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刘女士弹了一段流水似的优美旋律,她便以「啊」这一个单音,跟着哼唱了下来,那声音清润透亮,每一个转音都流畅无比,真像是清凉凉一段水流流过。 待她最后一个音收拢,下课的铃声也跟着响起了。 郑校长早听得呆了,等她唱完了,也不顾正在打铃,站起身来将两手不断地拍着。他激动极了,忍不住对着李言道:「李先生,怎么样?敝学堂的声乐课不坏吧?会弹钢琴会歌唱的教师,我们都齐备!南川镇虽然不大,可人才济济呢!」 下课了,一群小蝴蝶便都围到谢方思身边,郑校长一面催着这群小豆丁去上下一堂课,一面很当心地,拨开秧苗似的挤到谢方思旁边,极力动员起来,「好听好听!你不来任一个声乐教师,太叫人可惜了!」见李言跟着一起过来了,也没有多想,向他寻求认可道,「李先生,您说是不是?」 李言含着微笑,深深地看着谢方思道:「我从前只知道你洋文很好,想不到唱歌也这样好。」这话,明面上听来是对校长的贊同。 可郑校长却听出了话中的另一重含义,一波激动尚未消退,另一波激动又掀起了,惊讶道:「啊呀!你们竟是认识的吗?」不可置信的眼神,只管在谢方思与李言之间游动着。 李言不说话,很绅士地看着谢方思,好像只要她说一句不认识,自己便能立马临阵倒戈,跟着附和一句不认识似的。 只是李言的话已然说出口了,谢方思倒不好意思否认,还是承认道:「是在沪上认识的一位朋友,那么巧,就调到南川来公干了。」她兀自有些紧张,怕被郑校长起闹,惹得李言反感。没注意到她承认的那一刻,李言脸上神态不变,整个紧绷的身躯,霎时间放松下来。 好在郑校长一心想着办校,大约觉得谢方思与李言相熟,很可以帮小学堂美言几句,一连道了几声「好」。 谢方思旁听完了声乐课便要回家了,李言视察完了小学,也要走了。郑校长碍于李言是长官,当然要送他,也就顺带着把他们一同送到校门口。一路上,只见郑校长走在最前,不时投入地讲述着这栋建筑的由来那株老树的歷史,而李言落后半步,与谢方思并排走着,对她小声地道:「我晚上去你家吃饭,好么?」怕她回绝似的,又添一句,「你答应过的。」 第60页 谢方思拿他没办法,颇纵然无奈地回了一迭声好。于是还不能直接回家,绕去菜市场额外买了小菜鱼肉拎回家。 谢老太太见她买了许多菜回来,还很奇怪,知道是李言要来吃饭,倒也释然了。对谢方思笑着试探道:「我看那位李先生,对你倒是不客气哩。」 谢方思正在厨房里炖上鱼汤,听到这话,将将要盖上的锅盖险些脱手,好在稳住了,笑道:「人家帮过我很多忙,请他吃一顿饭,也是应当的呀。」若无其事地,把这一个问题给煳弄了过去。 傍晚六点钟,李言如约敲响了谢方思家的院门,手上提着几盒礼品,到底显示自己是很客气的。 因彼此都是很和气的人,主宾间地氛围也就和乐融融。席间,李言夸饭菜好吃,谢老太太便有些怀念似的,问道:「和你在上海家里吃的相比怎么样?还吃得惯吧?南川的口味和上海应当差不多的。」 李言难得露出略显腼腆的神态,道:「我平日吃饭很随便,工作也忙,饭馆面馆煳弄过去就算了,感觉不出口味上的区分。」 谢老太太不免奇怪道:「李先生祖籍不是就在沪上吗?不和父母家人住在一处吗?」她恍惚一阵,像是想到什么难言的隐痛,即刻又道,「我随口问一句,你别放在心上。这世上,什么事都是不稀奇的。」 李言倒不避讳,解释道:「我父亲从前在首都任将军衔,六年前打仗的时候便去世了。我母亲与我父亲性格不合,早早定居去了国外,其他亲戚也住得远。说起来,我真算是孤身一个住在沪上了。」 谢老太太静静听完,也不发什么感慨,只是含了笑容劝他多吃。反倒是谢方思有些不忍,安慰他道:「你不要这样想,冯教授就常常给你送点心呀,这不是很好么?」换得李言意味深长的深深的一眼。 吃完了饭,照理是要再坐一会儿的。只是谢老太太和隔壁老太太约好了去谈天,不能陪客,谢方思一向不喜欢把脏碗筷堆着,便对李言道:「我先去洗个碗,很快的。你坐下休息一会儿,找几份报纸给你看,好么?」 李言不置可否,谢方思便当他答应了,真给他拿来几份日报,自己往厨房间走。 作者有话要说:  蹡蹡!李言的人设是个略带「文气雅致」的官二代!(身世对主线剧情没啥推动就被我略过了。。。) 妈妈在国外说明家庭是中西参半的,和标准中式老派家庭出身的赵泽衍相比,更有情趣且善于表达叭! 球球了,多点收藏好么~ ☆、第 36 章 她刚系上围裙, 听见背后传来沉沉的脚步身,回头一看,李言不声不响地, 竟跟着她进了厨房。他颀长的身形往门边一站,像是把狭小一道门都给堵上了似的, 道:「我来你家白吃一餐饭,总不好什么都不做, 我来洗吧。」 谢方思笑着问道:「你会吗?不是连饭都不做么?」 她已然可以同他开玩笑了。李言像是被她的玩笑话拨动了心弦, 忽而也笑起来, 答道:「会。」大约是他带着笑容的缘故,总觉得是很可以信服的。谢方思不跟他争,把洗碗池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自己则站在一边,心想他要是洗得不像样,自己再接手便是。 李言拿了干丝瓜瓤,捏起一个浸在温水里的饭碗洗起来,动作尽管生疏, 总算还是会洗的。他很当心地洗完了一个, 想转身找一块抹布拭干,动作太快, 手上的碗又带着水渍, 一晃一滑, 饭碗已脱手而出,边上的谢方思反应不及, 只能看着它摔碎在地上,发出「铛」一声脆响。 谢老太太正走到大门口,要出门呢, 远远地问道:「方思,是什么声音?」 眼前的李言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碗,方才还抿着微笑的嘴角又给扯平了,眉间拧着一个小疙瘩,不说话也能感觉出他身上懊恼万分的情绪。谢方思瞧了忍俊不禁,沖门口道:「奶奶,没事,我不担心打碎一个碗!」口吻中尤带着三分笑意。 远处谢老太太回道:「你当心一点吧!」声音远得听不大清,人大概已经走出门去了。 谢方思怀着几分可乐的心情,弯腰欲收拾碎片,李言却比她更快一步,拧着眉头,已经将碎碗一片片捡起来收拾了,「我来。」 谢方思笑道:「还是我来洗吧。」 这一次,她的笑语反倒激起他的执拗了,像是觉得凭白被她小觑,憋屈地坚持道:「我洗。今天若不好好地洗完,我没法替自己正名了。」这样委屈的话,由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真像带着点孩子气的大男人,又像极力装大人扮成熟的男孩子。 谢方思忽而觉得他可爱,颇怜爱地道:「好吧,你把洗好的碗给我,我来擦干。」这样的分工果然很好,李言小心地洗碗,洗好了,便递给谢方思由她拭干,有条不紊地洗过两个,动作生疏的先生已显见地手熟起来,速度也快了许多。 只是有一点,专心地做事,气氛便安静下来。 这是很容易觉察出来的。刚才吃饭时是热热闹闹的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总有人在说着话。现在静下来了,更让人意识到是两个人单独的,处在很密闭的空间之中。谢方思没来由地紧张别扭,太古怪了,真盼望李言可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种寂静。 李言果然说话了,他闲谈似的沉沉地发问:「怎么没有继续唱歌呢?」 第61页 谢方思却绝不像被问了一句闲话,事实上,她惊得心跳都快漏去一拍,仔细想想,又觉得李言怎么可能知道?心里游移不定,回答也就不置可否了:「什么唱歌?教声乐课吗?」 李言摇头,坦白直言道:「八月份的时候,你不是给沪上一部新电影唱过歌曲么?很好听,反响也很好,为什么不继续唱呢?」 谢方思对于自己极力保守的这个秘密,已经泄气了,怔怔地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言瞧着她无力耷拉下的两个肩膀,有趣似的,嘴角又提起来,露出一点笑容:「我对声音比较敏锐,何况今天又听过你唱歌,也就基本可以断定。」再次刨根究底地,「我这个不关心娱乐的人,都知道这首歌,可见风靡之盛。为何对自己的姓名不予公布呢?兴许你现在就是风靡沪上的女明星,金钱名望,都可以得到。」 谢方思倒有些默默了,擦着手里的盘子,淡淡地道:「这世上有人爱出名,总也有人不爱出名吧。我分明不认识人家,却要人家都来认识我,有什么意思呢?」 李言微微挑着眉梢,问道:「怎么说?」 大概又是安静的缘故,好比夜深人静的时候更能面对自己的真心,谢方思心灵一动,竟对着他剖心置腹般倾吐起来:「你想不到吗?人一旦有了名气,屋里的墙壁就生出眼睛,生出耳朵来。」 她像是被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逗乐了,脸上浮出一朵笑花,「你看,好比你刚才打破一个碗,放在寻常人家,有什么稀奇?可放在明星影星的身上,兴许第二天就人尽皆知了,被说成家庭不和睦,争吵摔物件,杂志小报再添把火,三人成虎,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一言一行都不自由,反倒受名声所累。」 谢方思兀自说得认真,李言却沉沉地笑起来,那声音像是从他的胸膛发出,恰恰迴响在谢方思的耳边。 他带着低沉的笑音道:「你放心,我学东西很快,不会再打碎碗盘了。」 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谢方思一时没有领会,嗔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谁在说打碎碗盘的事了。」 李言兀自无声地笑。他已经洗到最后一个盘子,果然是学得很快,手势熟练地洗完了,又接过谢方思手上的抹布,亲自把它拭干后,寻求承认似的问道:「还行吗?」谢方思检视了盘子,像是终于教会了一个学生般,满意地沖李言点了点头。 李言见她是神色如常毫无所动的模样,张口想说什么,又忍耐回去,转而问道:「这个礼拜六,你有时间吗?」 谢方思道:「有是有,怎么了?」 李言的嘴角便抿出一点放松的弧度,道:「我听说南川有一个北湖公园,很出名。我想请你带我去逛一逛。」紧跟着道,「原想请同僚一起去,只是一群大男人逛公园,未免太古怪了些,我又算是上级,彼此大概都不会自在。只是我一个人去,不说把一个公园囫囵逛下来,也不知道精粹之所在,不得趣味,就是看起来,也像是茕茕孑立的失意人,太可怜了点。」他低垂着眼兀自说着,倒真显出几分没人陪的可怜意味来。 谢方思心想,由她陪着去逛公园,在别人看来,不也容易发生误会么?可设若拒绝他呢?自己在沪上的时候受他许多关照,到了南川,却连个公园也不陪他逛,实在做不出来。又想到北湖公园常年是相约结伴的游客,他一个人孤零零飘荡在里头,真叫人不忍心啊。 谢方思被自己想像出的萧索场面触动了心弦,答应下来。 全然是因为不忍心吗?抛开那点投桃报李的殷切,在意识的深处,似乎也有隐秘的欢喜。谢方思说不准彼此各占多少,哪怕估量着报出一个数字来,也许口不对心,也许自己也是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晚上将近八点钟,谢老太太回来不多久,李言便提出告辞。谢方思把他送到大门,走之前,又再一次转过身来提醒她:「那么就说好是礼拜六,不要忘了。」面色太柔和了,连眼里都闪烁出往常不太有的期待的亮光,明明白白地显示着好心情。 李言在的时候,谢方思光顾着说话,对方说一句,自己总要接下一句,每一句话的深意,往往来不及深思。现在人走了,独自回到房间里,之前彼此说过的话,反而一句句格外鲜明地跳入脑海中。 他那时说了什么来着? ——你放心,我往后不会再打碎碗盘的。 这是什么意思?心湖落入一颗石子,彻底给搅乱了,越想越不敢深想。像是眼前蒙着一块漏花的窗帘,一阵风轻轻吹过,吹起窗帘的一角,隐隐透出站在对面的高大的人影来。下一阵风来了,兴许比刚才更大。太过心悸,在帘子飘起前首先背过身去,两颊却已烧得红透了。 在星期六到来之前,隔壁的刘婶带来了一个新消息,「郑家的大儿子从外地给调回来了!出去的时候还只是警察署一个小跑腿,回来已经升做科长了,穿着身军装,别提有多精神了!嗐,你是没看见他爹那得意的劲头!」 谢方思对他的印象,不过停留在小时候很爱往白海棠跟前凑,状似无意地去挑拨她罢了。笑道:「那不是很好么?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刘婶婶向她打量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探听道:「婶婶问你,镇上新来的那位长官,你们是在相处着吗?你可别敷衍我,我都看见了,前天晚上他还提了礼物,上你家去做客哩!」 第62页 谢方思心里一跳,极力控制着不让内心的情绪外露于神态,状似轻松地道:「没有。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不短,总算得上是朋友,李先生为人又很客气,来做客也不稀奇呀。」又拉了刘婶的手嘱咐道,「这话怪招人误会,就不要再提了。你一句我一句,设若传到李先生耳朵里,彼此都生出许多尴尬。」 刘婶「嗐」了一声,道:「行了行了,我不说。不过我还是要多嘴一句,我看那李先生成天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平时根本不见踏出官员暂住的临时会馆,也就对着你有几分笑模样。要说他对你没点意思,我可不信。」 又笑着,对谢方思催道,「人家是上海来的大官儿呢,要真是中意你,你可得抓抓紧呢!」 谢方思不爱她这样乱说,却还是一团和气地转圜道:「我不能因为人家是个大官财主就去抓紧,得因为他是正派得体的好人,才值得抓一抓呀,是不是?」 刘婶便觉得自己的话不妥,讪笑着道:「对对对,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我们方思是镇上唯一一个大学生呢,这点事还能不清楚吗。我赶着去买菜呢,不说了。」遂挎着菜篮子背身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方思:我...我好想听懂了。 李言(微笑):嗯,那我就没有白说。 ☆、第 37 章 又两天过去, 星期六转眼就到。早晨,谢方思一推开院门,你猜见到谁呢?传闻刚刚回到南川镇, 新任了科长的郑家老大,正打谢方思家门前的路上经过。 他大约是新官上任, 很在得意的劲头上,休息日还穿着笔挺板正的警察制服, 拿宽皮带束了腰身。只是人和人都是各有眼缘的缘故, 同样是穿着军装, 他虽也是挺拔明朗的人物,有李言珠玉在前,再去看他身上, 便总带着脱不掉的浮躁稚气。 郑怀远见谢方思出来了,沖她露齿灿笑道:「呀!正巧!大早上去哪里呢?」他开口时,心里直打鼓,像小时候一样叫她谢家妹妹好呢?还是略去姓氏,叫她方思好呢?只是不论哪一种叫法, 都叫他耳根发热。为这一个闪念, 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谢方思一开始真有些认他不出,仔细打量了一阵, 又因为他穿了新制服, 才认出他来, 也问候着道:「正巧,今天天气很好, 我出门走一走。」向他微一颔首,便迈着步子,往石桥的方向走去, 打算慢悠悠踱去北湖公园。 想不到她刚走出几步,郑怀远竟跟了上来,缀在她身后一步远的距离,笑着问道:「我这刚回南川不多久呢,想不到你没留在首都,也回南川来了。」他略窘迫地拿手抚了抚后颈,像是忽然想到了一个话头,问道,「听人家说你前不久去了一趟沪上,真的么?」 谢方思闻言领会了,笑着觑他道:「你想问我海棠的事情吗?她和俞曼川合作的新电影就要上映了,以她们俩的名气,兴许南川镇上的电影院,也会放一放呢。」 郑怀远负气似的将抚在颈上的手一甩,拧着眉头道:「我不是问白海棠,唉,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就多逗了她两下,怎么就记到现在?」他又往前追了两步,迈到与谢方思并排的位置,直言道,「我是......」 余光只往边上飞飘了一下,嘴上的话便停住了。 李言正站在石桥边的树荫下,没有穿办公时的军装,只穿着极寻常的衬衣长裤,挺直的腰板与肩背却已显露出军人特有的端正威仪,只往那里一站,便自成一道别样地景致。 自上回做客之后,谢方思再一次见他,心境实在大有变化,两眼的视线聚到他身上,简直不由自己控制。好不容易将视线从他身上撕下来,沖他微微一笑,掩饰羞窘似的,扭头对郑怀远道:「我看你穿了制服,想必还有公事要办,快去吧,不要耽误了正事。」又提醒道,「对了,新电影叫做《喜相逢》,不要忘了去看。」 在她说话的时候,李言已经慢慢地踱了过来。他手底下有许多人,未必全都认识,可郑怀远对于这一位顶头上司,绝没有不认得的道理。见他迳自踱到了谢方思身边,心里顿时蒙上灰濛濛一层薄雾。 李言不认识他这个人,却不妨碍他认得他身上那身制服,面色冷淡地问道:「要去公干么?」 实则没有什么公干,不过是这身行头很精神气派,便想穿来谢方思面前显一显罢了。只是上峰这样问了,总不能说不是,便硬着头皮说了句「是」,对着李言敬了一个军礼,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他走了,只剩下李言与谢方思两个人,才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是谁呢?」 谢方思兀自觉得郑怀远的执念珍贵且有趣,很愿意与李言分享,笑道:「他姓郑,住得离我家不算近了,但小时候为着见海棠,总是往柳树街跑,故意和她对着干,惹恼她以吸引注意。以前海棠在我家院子里踢毽子,他就往她脚底下扔石子儿,海棠......」几句之后,终于讷讷地住口了。 白海棠,白海棠,都是白海棠。 她从小到大的十多年时光,都是和白海棠形影不离地一齐走过,这个名字这个人,怎么能绕得开呢。 她的兴致显而易见地低落,几秒钟后又重新振作起来,调整了笑容,简略道:「总之就是这样一回事。听说他也是最近刚回来南川,刚刚见面,还向我打听沪上的事呢。」 李言绝不刺伤她的隐痛,将话锋带往另一个方向,道:「我要是喜欢一个人,情愿事事都顺着她,绝不和她对着干。为了博一点注意去招惹人家,博来的也不过是讨厌罢了。」 第63页 他这样一板一眼地谈论感情,怪有意思。谢方思笑着打趣道:「你现在是大人了才这样说,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呢?你想想自己小的时候,指不定也做过这样的事呢。」 李言不接话,只是他含着笑意的脸上,分明写着「没有」两个大字。 谢方思的心情彻底地缓和过来,微笑道:「你在镇上闲逛过了吗?去公园的路上经过邮局电影院,还有几间很不坏的饭馆,我都带你去认一认。」一路上便你来我往,一个做介绍,一个便适时地提出疑问,丝毫不显得冷场。反而是气氛过于和睦,一晃眼之间,北湖公园就到了。 如今的时节,夏日的荷花已经凋谢,冬日的红梅尚未盛开,没有鲜花观赏,公园里的游人便很有限。 谢方思却觉得这里的草木清新,作为公园名字的「北湖」也很值得一看。便带着李言由茂盛的树荫下穿行,不光满眼映出宜人的绿色,连空气都比别处沁人心脾。等走到公园湖边时,日头已经升高了,投照在湖面上,于这平静无波的湖水上撒上亮点,真像一块绣入了银丝线的锦缎。 谢方思扶着栏杆深深地吐息一口气,沉醉在眼前的景色之中,感嘆道:「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觉得这里很美。」扭头问李言道,「这里叫做北湖公园,首都也有一个很出名的北海公园,你去过吗?」 李言点头,道:「我也是在首都念的军校,那时候尚能挤出点闲情去逛公园,后来打了两年仗,我就入了军队。再然后,就到沪上警察厅任了处长。」 谢方思忍不住在心里默算起他的年纪,一面颇感慨地道:「一年年过得真快,等我到首都念书的时候,已经是太平年景了。」她又将眼光投注到湖面上,贊道,「首都的北海一望没有边际,正有大海之广袤,傍晚落日映着海面与长桥,很是壮丽。再看这里的北湖,虽说一眼看得到边界,狭长又平静,可唯其很静,映托着天上的日光与岸边的柳条,不也别有清净悠闲的韵味么。」 李言难得地附和道:「你说的不错。这里真是很清净悠闲,与上海大不相同。等我的工作生涯结束后,倒很愿意搬来这里长住。」 那得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谢方思只当他是在发感慨,只是能让他这样务实的人遥想多年后的场景,也算是难得了,便附之一笑道:「这都随你高兴。」 这时正起了一点风,吹动了拂在湖面上的柳叶,也把李言的话送到了耳边,「往后的事,怎能光我高兴,要问过太太的意思才是。」 太太。 这是李言头一次提起自己往后的婚姻大事,又是当着谢方思的面,实实在在在她心里勾起了深重的涟漪,叫她一时不知如何去回答。 当下想的是,这也不过是一句很寻常的感慨话,未必有什么深意,可心念电转之间,念头又调转了一个方向。李言到现在都没有结婚,已经算晚了,还能一辈子不结婚吗?只是他虽没有结婚,听他对未来的太太表示出体贴的心思,自己的心里,还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一下苦辣一下酸涩,很不是滋味。 谢方思唯恐将这负面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是沉默着,微微地一笑。 她不知道,在她兀自沉浸于纠结的时候,李言正是在看着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细緻仔细。从眉到眼,经过秀挺的鼻樑,最后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条滑向饱满晶莹的耳垂。 她给人的感觉,真像这北湖。却不是大日头下粼粼夺目的湖面,而是在晚间,莹莹的月光当空笼罩下来,在水面上撒下一张柔光朦胧的网,沉静幽深,叫看着她的人也都静下心来。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又是好好的氛围,李言不预备再等了,温和地开口道:「我想人活这一世,不能不如履薄冰,一旦错失某些机会,就再也回不来了。故而我做事,总是直截了当一点。」他定定地凝视着谢方思,「我从前对于婚姻,一直没什么念头,想不到能够遇上你。」 由他的视线看下去,正可以看见谢方思密密垂下的眼睫,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急促地颤动一下。 李言的嘴角便抿出一个微笑来,道:「我想我可以这样叫你,方思。我倒不觉得自己是怎样的好,但总也有争取一个人爱情的权利,并且,我将宣判的权利,都交到你的手上。」说着,已将右手的手心向上展开,送到谢方思的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天吶!成熟男银的真诚又尊重的表白啊!宝宝也想拥有!! ☆、第 38 章 谢方思在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时, 已然心如擂鼓,他递出的宽厚的手心,也直如磁石一般吸引着自己。可唯其太过于诱惑了, 反倒不敢轻易将手递出去。 李言见她半晌没有回音,心里纵然惶惶焦虑, 也不敢开口催问,只是将手再次往前伸出几分, 算作一种无声的渴望答覆的恳求。 谢方思终于抬起温柔又晶亮的眸子, 抿着唇对他道:「你总要调回到上海的吧。不瞒你说, 不晓得为什么,我奶奶似乎很不爱沪上,我总想陪在她身边的。」 李言高高悬起的心便落下一点, 稳妥道:「我说过的,我在沪上,实在算是一个孤家寡人。并没有非留在沪上不可的理由,等到调任期满,很可以申请调去其他城市, 换一个新环境。」又补充道, 「你有什么疑虑,大可以提出, 我们不是不能成事的小孩子, 万事都可以想法子去解决......」 第64页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谢方思的手已经搭了上来,羽毛似的, 轻轻地覆在自己的手心上,「我没有别的疑虑了。」 李言已紧握住了她的手,轻笑着确认道:「那么, 我们是达成了婚姻上的合作关系了?」 他是直接越过了爱情,谈论起婚姻来了。谢方思的脸上浮着薄薄殷红,忍着羞赧,小声答覆道:「是。」 李言看她的眼神已然变了,既深且沉,像能传递出烫人的温度。他的视线紧盯着谢方思,在她以为他下一秒就要俯下身来亲吻的时候,他却只是将握了她手的右手举到唇边,将唇吻,珍视地缓缓地,印在她的手背上。 她们走进公园的时候,尚且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从公园走出时,已然两手交握着,亲密地挨在一处了。 谢方思同他说话,喊他「李言」,后者像是从这句称唿中得到许多稀罕的乐趣,一再让她叫自己的名字,把谢方思惹得不好意思,闭着嘴唇彻底缄默,这才悻悻地作罢。 等李言小声地认了错,保证自己的新奇劲已经过去,不会再让她叫人了,谢方思才重新闲聊着问起:「我其实一直很奇怪,你在沪上警察厅当副厅长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调来南川了呢?我对警察厅的体制不大懂,是你们例行的调动吗?」 李言此刻万分的心满意足,慵慵懒懒的,反而问起她来:「你还记得你去百乐门的那晚,我请你相帮周旋的那个人么?」 谢方思点头。那一晚的每件事,都可说是印象深刻了。 李言便给她解释道:「他是首都新调来警察厅的处长,虽说挂处长衔,但他年纪大根基深,在首都那边,有许多人脉支持,职权直接越过我,与警察厅长齐平。明眼人都知道,他正是冲着警察厅厅长的职务来的。至于现任的厅长,横竖也是承蒙祖荫的荒唐角色,不过背后势力显赫而已。」 「他们两方人马相争不下,我不愿意搅这趟浑水,正好藉此机会远远地调开。」他胸有成竹般哼笑了一声,「不过我说他们酒囊饭袋,不是瞎说。如今沪上政策繁多,我一调走,警察厅无人坐镇,我便留着他们两个在那儿撕咬。你看着吧,仅凭他们那一点能耐,两两都要翻船。」 谢方思静静地听着,又问:「那么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李言眼里含笑地睇着她,逐一地交代起来:「我母亲为人较冷淡,和我父亲也没有什么话说。久而久之,我父亲便另立了一个小公馆,我虽然很不贊同,但也不好说什么。母亲对此就更看不惯了,直接远赴重洋去了美国,我那时才只有十三四岁吧。另外,我还有一位叔父,在首都军政府任职,加之我父亲从前在首都的人脉,我若要调任去首都,也有很大的希望。」 回答完了,便轮到李言发问了:「你在首都念书的时候,闲暇时做什么呢?」 谢方思道:「我不大爱出门,但时常和女同学约去真光看电影。你大概可以想到,为着她在沪上演电影的缘故,我对电影院新上的影片和演员,都很关注。」为着此刻与自己牵手的这个人,已然是爱情上的对手方,在她心里的位置骤然间拔高许多,隐隐有与白海棠并驾齐驱之势,倒把白海棠带来的晦暗的心境,给扫除了不少。 只管笑瞅着他问道,「我猜你大概很少进电影院吧,是不是呢?」 李言微笑着将眼眸一垂,这便是默认的姿态,「军校课程很多,日常总在做演习练身手,要说娱乐,打网球勉强算是一个吧。」忽而发出感慨,「若我们往后有机会去首都,我很愿意带你去我以前打球的地方看看。或是我们一起去北海公园,想必很有趣味。」 同游北海,那当然很有趣味,谢方思却扭头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到怎样去顽。真叫人稀奇。」 李言丝毫不见窘迫,将她的手捏紧一下,回道:「那完全要看谈话的对手方是谁。」 短短两个钟头之前,在走去公园的路上,二人谈的还全是街边的建筑设施,是导游先生带着位生人熟悉地界。而在返程的路上,已全然抛开了周遭的人物景致,一个一个的话题,都只是围绕着眼前这一个人。尽管彼此都知道对方有诸多的好处,可深想一下,又觉得了解得太少,于是满腹的心思,愈发扑到对方身上。 直到把谢方思送回到柳树街的家门口,两人仍依依不捨地牵着手,松脱了手,李言手指一勾,又牵牢了手指。 谢方思头一回见他这样腻歪,实在新奇,却还是得将这尊大佛请走,微笑道:「我奶奶今天不在家呢,不方便请你进来坐了。」 李言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牢了她,道:「我骤然以新的身份拜访,确实也太让人吃惊。那么,在我下次正式登门之前,你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你奶奶,替我正名,好么?」 生怕她执反对意见似的,又添了一句,「时下许多年轻人为寻求刺激,恋爱实行不公开原则,连自己的家人都保守秘密。设若如此,和没有恋爱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不要那样。」 谢方思又发现他一点性格来,除了正直务实,他也颇有些老派,对于承诺或名分,似乎是格外看重的。偏偏自己也不是个新式的人物,爱守传统,倒真是相得益彰了。 她心里为这一点契合感到高兴,也不做姿态,爽快地答应下来。李言便含了微笑,重握了她的手,缱绻地捏了一下,这才告辞离开。 第65页 第二天,是郑家为郑怀远接风办的小宴会,把南川镇上的远近邻里几乎请了个遍。谢方思与隔壁的刘婶婶正坐在一张桌子上,甫一坐下,就见刘婶一味地盯着自己发笑,古古怪怪的。她心里不明所以,也就依样回个笑脸过去。 席间,郑怀远一桌桌地过来敬酒,到谢方思这一桌时,敬完了,便挂着腼腆的笑脸,悄悄凑去刘婶那儿小声打听道:「刘婶,您是消息顶灵通的,您告诉我,方思平时都做些什么?和谁出去顽?」 刘婶觑了他一眼,嘻嘻一笑,道:「你对小谢有意思呀?唉,晚了!人家已经和最近新调来的那位李先生在一起啦!」 郑怀远直觉不信,可一想到昨天在桥头见到的那个身影,又生出了不得的危机感,只管先否认道:「瞎说!方思绝不是攀附权贵的人,我不相信!」 刘婶不大乐意地「啧」了一声,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道:「怎么?不兴人家当官的是个好青年吗?你也别不相信,他们昨天一路上手牵着手回家,我可都看见了。」 郑怀远闷声不说话,默默地转去了下一桌。却还是不甘心,散席时特意叫住了谢方思,将她带到角落里,锁着眉头严肃道:「你真和那位李先生在一起了吗?人家是沪上调来的长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调回沪上去,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谢方思被他疾言厉色的样子唬了一跳,随即又觉得他是乱操闲心胡乱着急,心里难免有些好笑。客气道:「你总归是为我担心,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这种事还能胡来么?至于他回不回沪上,我们是很诚心地相处,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商量着解决。」 郑怀远被她说得没法反驳,怔怔看着她不紧不慢离开的背影,连带心里那点懊恼与不甘,都只好一齐咽回到肚子里。 李言下一回拜访的时候,果然正式许多,穿了挺括的常服提着礼品,也不叫谢老太太作「老太太」了,和谢方思一样称唿「奶奶」。熟稔自然无比地,将自己的身份摆正了位置。 因为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刻意地掩饰,也不认为恋爱有掩饰之必要,彼此也时常约见。往往是李言事情不多时,便去南川中学接谢方思下课,一路散步去柳树街,留下吃一顿晚饭。不出半个月,不说街坊邻里,几乎整个南川镇都晓得他们是一对正谈着爱情的爱侣。 只是他们走在一起时,一个秀丽婉约一个高大稳重,实在是很相配的一对璧人。又二人的品性,也很受好评,于是认识的人在街上遇见,总忍不住挂着欣慰的神态投去注目。有些热情好事的太太们,甚至会打趣两句,「小两口这是要去哪里顽?」大概是有谢方思在旁边的缘故,连平日里怪冷淡的李长官都不显得那样生人勿进哩。 谢方思在探究李言这个人上获得许多乐趣,每每发现他一点特别的性格或是癖好,总叫她觉得新奇。且越是深入地接触,越发觉得他和自己,对于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十足的一致,那些爱情小说上所写的恋人间的矛盾争执、分分合合,放到他们身上,倒显得很多余可笑了。 她在心里兀自满足于现状。对于未来的事,倒不做多想。 ☆、第 39 章 时间一晃眼便到了元旦, 家家户户都热闹地贺着新春,李言几天前便帮忙一同置办年货,元旦的当天, 当然是来谢家一起过年。三人围坐着吃晚饭的时候,谢老太太随口问道:「我是一向不主张干涉你们年轻人的事的, 不过很想知道,你们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李言下意识地看向谢方思, 想听听她是怎样说, 自己也很愿意尊重她的想法。只是后者显然被这个问题问懵了, 愣愣地答不出话来,半晌才颇惭愧地嗫嚅道:「我还没有想得这样远呢。」 空气凝滞了一秒似的,随后李言才缓缓地开口道:「现在天气冷了, 我是想等开春的时候,先在南川和方思订婚。那时候,我的调书也该到了,也许调去首都,也许去重庆。我的意思, 倒更愿意往首都那里发展。」他微微地一笑, 「等我们一起安顿下来,就可以筹办结婚了。」 谢方思想不到李言对于他们的事, 已想得这样长远。只是听他侃侃地谈着安排, 每说一句, 心里的惭愧就更盛一点,听到最后, 简直不敢往李言的脸上看。 这计划大概也很合谢老太太的心意,她认同似的点着头,又拿手指对着谢方思点了点, 打趣般糗道:「你看看,人家可比你靠谱许多了。」 谢方思万万不敢反驳,虚心地受了这一句说教。 吃完饭,照例是李言和谢方思洗碗。只是这一回,李言一心只顾着手上的碗盘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相较于窗户外远远传来的烟花爆竹声,厨房里的氛围安静的有些怪异了。谢方思直觉他是不大高兴,自发地挨到他身边去,小声道:「你生气了吗?」 李言的眸子便垂下睇她一眼,嘴角向下抿着,问道:「你从没考虑过我们结婚的事么?」 谢方思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准是不高兴,她也不像别人,一味捡好听的空话去哄人,倒是很诚心地认错道:「我想得实在不如你长远,我很惭愧。只是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我一时半会儿想它不到,往后也总是会想到的。」 却不知道,这样软言软语地服软解释,也是一种很好的哄人的法子。 第66页 李言格外地吃她这一套,原本沉沉的眸光闪烁了好几下,最后拿轻咳掩饰内心的起伏,清着嗓子问:「那么对于我的安排,你是同意的了?」 谢方思想到他来年春天就订婚的安排,心里热烈地一跳,不由得侧过身去面向着水池,垂眸将手上的盘子擦拭了几下,才匀着气息,轻声答覆道:「这样很好,我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李言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她的情态,见她先是羞赧,后又佯作豪气似的大方同意,心里那点郁闷早就不翼而飞。他抿唇一笑,横竖目的已经达成了,便也将谢方思「对恋爱过于浑浑噩噩」的小过错给轻轻放过了。 近七点钟,谢方思送李言出门。牵着手走到院子里时,李言忽而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盯着谢方思道:「既然已经谈到了结婚,有一件事,我们也应当做一做了。」他黑黢黢又亮着幽光的眸子映衬在夜色里,像是两颗星星。 谢方思不明所以,只一味拿问询的眼神,盯着他看。 想不到李言眸色更沉,对着她倾覆而下,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的嘴唇已经被含吮在他的唇吻之中。 谢方思吓了一跳,脸上烧得滚烫,身体下意识就要向后退开,却被李言扶在她背后的大手固在原地,稍稍分开一点的唇,重又温热而密切地贴合上来。 枇杷树的枝干带着茂密的树叶,在头顶簌簌作响,连带着月色下,落在他们脚下的树影子都摇动起来。恋人在夜幕与树荫两重的掩藏下,做了第一次亲密的接触。谢方思已然失去对时间的概念了,总觉得是过了许久,久到自己近乎窒息,李言才轻笑着退开。 将将退开一点时,又捨不得似的,又凑上来轻贴了一瞬,这才彻底站直了身体,对她道:「好好休息。」 谢方思没法子好好休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亲吻时唇吻相贴的触感,难得心慌意乱到失眠了。第二天起床时仍不见好,脑海中每每晃过李言的身影,便觉得两颊微烫,私心希望他近来事忙,不要急着来找她了。不然,真不知要怎样面对他。 新年之后,气温骤然间滑落下来,便是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再耐寒的男学生,都穿上了厚实的棉衣。谢方思不光是毛衣大衣,连围巾手套,都穿戴齐全。下学回家的路上,设若走得急了,唿出一口气,顷刻能看见浓浓的白雾在眼前散开。 她一回家,便小跑着去厨房,想倒一杯热水喝。余光瞥见水池旁的小盆里浸了一条手帕,上头还染着斑斑点点几片血迹,显然还没有搓洗。 谢方思心里一跳,急着跑去找客厅找祖母,问道:「您受伤了?怎么流血了呢?」 谢老太太正在打毛绳衣,并不以此为大事,笑道:「没有受伤,是冬天太干的缘故,下午流了点鼻血。」 谢方思还是不大放心,叮嘱道:「那总是身体警示的信号,往后我出门前,就在客厅放一盆水,您在家也要多喝水。明天我从菜市那里绕回家,买一点梨子回来。」 谢老太太笑嘻嘻地念叨「好」,忽然像是给自己的唿吸呛着了,咳嗽起来,拿了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好几口水,才算压制下去。 谢方思脸上的担忧更甚,谢老太太却觉得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很有趣味似的,拿笑眼觑着她道:「你有这样管家的架势,确实是可以考虑结婚啦。」 因为计划开春在南川办订婚,近来李言总是不动声色地多方提醒。譬如在某家饭店吃完饭,便说,「这里的口味不坏,我们的订婚宴就选在这里办,好不好?」又譬如路过一家百年字号的成衣店,她自己尚不察觉,李言便道,「我听李先生(算术老师)说,这是南川最有名望的成衣店。如今天气冷,穿得厚重,不方便量体裁衣。等气候回暖了,我们再来。」 他对于订婚的迫切的心情,实在可以从一言一行中体会得到。 谢方思被这样一打趣,想到李言的种种做法,总归有些不好意思,随意找了个藉口,也就跑开了。 第二天开始,果然临出门前都备上水盆,又每天吃些清热去火的水果,几天下来不见有什么异样,便彻底放心下来。 又逢一个周五,谢方思回家后在厨房洗手泡茶,隔着一点距离,远远地和坐在客厅里的谢老太太说话。说到一半,自己抛出一个问题,却久久听不见回答,谢方思心里狐疑,一面叫着「奶奶」,一面人已往客厅走去。 走到客厅里时,即便往日再怎样淡定,都觉得浑身的血液猝然间灌向大脑,有那么一个瞬间,思维一片空白,只剩下害怕。 只见谢老太太背躺在靠椅上,鼻子下淌出一条血线,把浅色毛绳衣的前襟都染红了一点。谢方思慌不择路地拿了手巾去擦,一面用力晃着老人家的身体,只是狠晃了几下,人还是紧闭着眼没有动静,显然是人事不省了。 她慌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奶奶现在是这个样子,我一味着急要将她弄醒,有什么用?随即推开门冲到柳树街对面的一间书报亭,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 好在身上带着零钱,一到书报亭,便拨了南川医院的号码,用发着抖的声音请他们派救助车来,再三强调了十万火急。挂断了电话,思维却没有断,心想,救助车来得再快,总要有十分钟,趁着这十分钟时间,我把住院可能要用到的换洗衣物稍作整理,一併带过去,即刻就可以办理住院。也省得过去医院后再着急忙慌,赶回家来取东西的好。 第67页 思及此,人也就行动起来。只是她到底慌了神,从书报亭穿过大路的时候,没注意斜路里开出一辆汽车,正冲着自己而来。 谢方思目不斜视,只管往柳树街跑去,等她听见耳边骤然响起的汽车喇叭时,那车已离得自己很近了。好在开车的人反应很快,原本的车速也不迅疾,似乎一看见有人,便踩下了剎车。汽车就在谢方思的身侧险险地停住,出于一种惯性,她歪向一边,轻撞在前车盖上。 危险已然擦身而过,可担忧与惊慌的阴云仍旧徘徊不去。谢方思从车盖上撑起身来,浑浑噩噩之间,只觉得眼前黑一阵灰一阵,恍惚了几秒钟,刚要调转方向回家,一迈开脚步,人便被拥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定神一看,竟是李言。他已从汽车上下来了,似乎也被方才那场小事故吓得不轻,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掌圈得很紧,拧着眉头不无忧心地问:「怎么了?」 谢方思见到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缓几分,眼眶发红地捉了他的衣袖子,急道:「我奶奶昏倒了!快!帮我送她去医院!」 李言只愣了一瞬,随即往柳树街谢宅的方向跑,速度太过于快,几个唿吸之间,人已经看不见了。 ☆、第 40 章 谢方思站在原地匀了几口气, 也是为了醒神,等脑子里不再满是浆煳了,便也跟着跑回家去。一推开家里的大门, 迎面撞上李言背着谢老太太,正要往屋外走。 他们对于彼此的思维与行动, 实在有一种洞悉的默契,李言在这十几步路的跑动之间, 已经想明白了, 谢方思之所以会跑出门, 势必是为了去柳树街对角的报亭打紧急电话。而他开车险些撞到她时,她已是返家的方向,那么电话势必已经拨出了。 于是一面稳稳地背着老太太, 一面伸手攥住了她的手,快速地安排道:「警察署的汽车可以先行,我先带你奶奶赶去南川医院,你在家里收拾好东西,坐医院的救助车过来。我算着时间, 让医院的护士在门口接你。」 他的安排, 正与谢方思的想法不谋而合,李言的车开来得太及时, 等救助车的十多分钟时间, 也许都够他将人送到医院了。谢方思的眼里分明有显然的害怕, 又极力地保持镇定,苍白着一张脸点头。下一秒, 彼此错身而过,各自照计划执行起来。 十多分钟的时间,刚好够谢方思收拾衣服毛巾、乃至洗漱用具等物件, 等她跟着救助车感到南川医院的时候,果然有一个警卫员似的人物,迎上来道:「谢小姐,病人刚安排好病房,203号,医生正在检查呢!」 知道医生已经在看诊了,谢方思的心终于落到地下。回想这半个钟头不到的时间,真是惊心动魄,好在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203号病房里,谢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床边坐着戴纱布口罩的医生,正捏了听脉器,在她的胸口腹部逐一按听着。谢方思进来的时候,那医生正把听脉器从耳朵上摘下。她见谢老太太已然清醒了,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冲到眼眶里,坐到床沿握紧了她的手,只一味地呜咽道:「您吓死我了,您吓死我了。」 李言原本静立在一边,此刻走到她身边来,将一手搭在她肩上表示宽慰,问那医生道:「老太太是什么病症?」听到他这样问,谢方思也将视线转向医生,要认真听他如何说。 那医生却锁着眉头沉吟着,像是自己也闹不明白,半晌问谢老太太道:「老太太,最近有什么身体上的症状吗?不拘大症状小症状,都可以说。」 谢老太太回想了片刻,无奈道:「要是有症状,我还不就医看病吗?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硬要说,就是气短了些,只是对上了年纪的人而言,这也不足为奇怪呀。」 那医生嘆了口气,道:「我方才听了脉,心脏肺部都没有问题。可是一个健康的人,又怎么会突然昏倒呢?势必是身体内部的机能有所损伤。为防万一,我的意思,是住院观察一阵子,要是再发作起来,即刻就有医生护士可以救助。若是这段时间没甚大碍,那就回家好好休养。」 谢老太太也嘆道:「好比我现在没什么感觉,好好的一个人,要我住在医院里,不也很难受么?」 谢方思却捏着谢老太太的手,坚决道:「我们先住一个礼拜。」转头对谢老太太劝道,「万幸今天我人在家里,要是我不在,那怎么办呢?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害怕。奶奶,您就当让我安一安心吧。也不必管住院的费用,这点钱,我还没有吗?」 一番劝说,总算同意住院观察一周。因为实在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只好先让护士打了一针营养剂,谢老太太躺在病床上休息,李言便陪同谢方思去缴费。 李言替谢老太太安排的,是两张床位的大病房,环境上要清静许多,但住院地费用却要十元一天,并不便宜。好在谢方思有本领傍身,工作上薪酬不少,并不以几十块钱为贵重,并且为的是自己奶奶的健康,花多少钱,她都是捨得的。 两人走到服务台,李言比她更快地掏出了钱夹。正要将里头一叠纸币取出,谢方思先拉了他的胳膊,将他拖到自己身后,一面自己横在他前头,将钱交给护士,一面道:「我自己来。」 一气缴清了费用,转身才发现李言拧着眉头凝视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脸上的神色颇为严肃,好像自己拒绝花他的钱,叫他觉得受伤不满似的。 第68页 谢方思主动拉了他的手,一面往病房走着,一面笑嘆道:「这点事也要生气呀?等我们......」她羞于将「结婚」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委婉道,「等我们在一起后,你还愁没有花钱的地方吗?退一万步说,你是万事都不想分出你我,那我现在花谁的钱,又有什么分别呢?」 话刚说完,便觉得李言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沉沉的嗓音从头顶上传来,「我当然听你的。」 谢方思回到病房便开始给谢老太太归置物品,等收拾完了,也到了晚饭的时间。李言去医院外的小馆子打包了两样清淡的菜色,三份米饭和一道汤,三人在病房里一起吃过。 住院的第一天晚上,谢方思当然要陪的,「往后一个礼拜,我下班了就过来陪您,要是休息日,我就做好饭带来,给您陪夜。」 李言不急不缓地道:「有我在,哪里用你来陪夜?你精神头本来也不好。」 谢方思觉得不妥,道:「你平日里事务很忙的,有时连休息日都要公干,医院这里的事就少费点神吧。我也就是陪一个礼拜罢了,并不伤精神。」 谢老太太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摇着头笑道:「行了行了,我看谁也不用留下陪夜,都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医院里有值班查病房的医生,还能有什么事吗?」 谢方思心想,晚上巡查一两次病房,到底不是时时刻刻守在床边,总有疏忽的时候,怎么能一样呢?不过嘴上也不争辩,沖谢老太太撒娇道:「好好好,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不过今天晚上,我是一定要留下来的。」先陪过这一晚,下一次,再想法子就是了。 不让她留下,简直是不能让她安心。谢老太太拗不过她,同意归同意,一到晚上九点半,自己要睡了,也催着谢方思赶紧到小床上来睡。 谢方思答应得很好,上床熄灯,可她人虽躺到了小床上,心思却时刻关注着病床上谢老太太的情况。直到过了十二点钟,还是睡得很安稳,她才放下一点心来,迳自睡去。 第二天正是休息日,谢方思早晨回家收拾了自己,又在家做了饭,近中午带着饭盒水果来到医院后,便呆着不走了。谢老太太整日没有大碍,谢方思还给她削了苹果,两人不时地闲谈说笑。倒是同病房住进了另一位伤患,据说是发生了汽车事故,送来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上和右手都密密地包裹着纱布。 情况在第三天中午时发生了转变。 李言公干了一个休息日,这一天早早来了病房,最早留心到谢老太太气喘得很急,心里升起隐隐的担忧。 前一天,谢老太太说想吃点带汤水的吃食,谢方思便熬了鱼汤和粥带来,可在吃饭的时候,还是无端地急喘起来,一口气不能换上。谢方思当下丢了碗筷,给她餵水顺气,等李言带着医生赶回的时候,谢老太太缓和了许多,祖孙两个都是苍白着一张脸。 这一下,谁也不能认为老人家只是小毛小病了。 医生办公室里,还是那天看诊的医生,撑着额头愁眉苦脸道:「你家老太太的病,显然已是很重了。今天听了脉,心跳比上次慢下太多,衰弱极了。」他重重地嘆气道,「也许是心脏的毛病,但不管病因是什么,现在已经表现为心衰,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谢方思木愣愣地站在一边,红着眼眶,恍惚道:「这怎么可能呢?她昨天还是好好的呢。」 李言拧着眉头,思忖道:「没有法子,是医院的设备不足够吗?还是这病没药可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医生到底见惯了生死,把这悲报公布了,脸上的沉痛也就消退许多,摊手道:「人外有人,这叫我怎么说呢?但至少在我这里,是没有希望了。」 谢方思听到他说「没希望」,只觉得百来口大钟,在脑子里一齐撞响,满世界一片嗡嗡乱鸣。她像是魔怔了,脚下一阵踉跄,被李言一把扶住了也不管,挣脱开了,只管往谢老太太的病房摸去,刚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从里头传来一阵悽惨的嚎哭声。 谢方思的心跳简直要在那一个瞬间停下,恐慌之后才惊觉那是个男人在哭,他的声音,自己也是从没有听过。 她此时正贴着病房门外的墙壁站着,这个角度,里头的人看不到她,她却可以通过洞开的房门瞧见另一位病人的病床。病床边上,果然是坐着个略宽胖的男人,伏在病床上迳自哭着。她满怀的痛苦不能收拾,索性呆立在原地,盯着这场景发愣。 不一会儿,谢老太太的声音便从看不见的另一方角落传来了,劝道:「唉,见了伤病的人,何必就要对着她大哭?伤痛在病人的身上,本来就够苦了,自己哭不够,还要听别人来哭自己吗?你要对她笑,多和她说说话,宽慰宽慰她。病人见你表现得轻松,也就不觉得自己病重了,反倒可以获得一点愉快的心情。」 ☆、第 41 章 伤痛在病人的身上, 本来就够苦了。这两句话不住地在谢方思的耳边迴响。 她原本是极力地压抑着情绪,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往外涌的眼泪, 又怕自己发出哭声,惊动病房里面的人, 便捂着口鼻,转身沿着走廊往回走。她走得没声没息, 人也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哀情里, 也不管走道上有没有人, 一味地往前迈步。 李言正站在那走道的尽头,不躲不避,看见她走到跟前了, 便张开怀抱,将她收入怀中。像接纳一只迷失了路途的倦鸟。 第69页 谢方思一挨进他怀里,便大哭起来,她在他面前,还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可人在极端的悲切之中, 什么都是顾不上的。 李言任由她痛痛快快地哭, 将这几日担惊受怕又没能表现出的情绪,一齐地发泄出来。其间只是稳稳地立在原地, 手掌在她肩上轻轻拍抚。 等她哭得累了, 怀里只听见啜泣的喘息声时, 方才放开怀抱,捧着她的脸。一面替她揩着眼泪, 一面正色道:「我不能和你打保票,但我们再试一试。你知道我有一位医生朋友,他曾经留学德国, 于西医上很有专研,在沪上也颇具名气。我急电给他,请他来一趟南川,再看一看。」 谢方思知道李言从不夸大其词,因为他知道希望落空的空欢喜,远远比失望更叫人不能承受。对于他说的「不能打保票」,她很听进了心里,不敢徒生许多奢求,但总算在昏暗无出路的绝境里,窥见了一点希望的亮光。 她的脸被他捧在手上,便握了他的手腕,在他手掌心里眼泪婆娑地点了点头。 谢老太太躺在病房里,两人不能不回去。谢方思牢记着谢老太太方才劝别人的话,要多对她笑,和她说话。哭过之后,心里堵塞的窒息感缓和一些,她问医院的护士借来一块毛巾,去厕所洗了脸,又拿浸了冷水的毛巾在眼睛上敷了好一会儿,瞧着不像是哭过的样子了,方才和李言一起回了病房。 谢老太太见她进来了,视线在她两眼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温和地一笑,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的病,大概不轻吧。」 谢方思在她床边坐下,拉了她的手道:「刚才那样的惊险,还能是小毛病吗?只是也没有您想的这么重,医生说一定要好好休息,吃饭行动,都要慢慢来,气也不能喘得急。等后天,我们再做一个检查。」 又说,「我先向学校申请一段时间的休假,到医院照顾您。您看,医院里的饭菜总比不上家里,您现在正是要吃得营养一点,我在家里,还可以炖好鱼汤排骨汤带来。」 谢老太太也轻轻地回握着她的手,很贪恋似的在她脸上看了一阵,竟没有回绝,只是道:「我年纪大了,一切都听你们年轻人的安排。只是每天家里医院两边跑,也很辛苦,就不要留下陪夜了。」 谢方思转头看了站在身后的李言一眼,后者开口道:「我和方思商量过了,我派一位勤务兵来医院守夜。这里的医生晚上只查两次房,其余的时间,很没有保障。没有人在晚上陪夜,方思和我都不放心。」 谢老太太见他事事都已安排妥当,也就点头同意了。 两天后,张远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车从沪上赶到南川,一到地方,片刻也不停留,让助手将行李带去住宿的旅店,自己则拎着医药箱子直奔南川医院。这天是个工作日,难为李言这个大忙人都空出时间,一大早就到了医院。他一早和南川医院做过交涉,请来的医生如有需要,希望医院方可以极力地配合。 张远在病房里做检查,谢方思与李言便坐在病房外的过道上静等,两人的手紧紧地交握着。 李言握着她冰凉的手心,当然可以猜到她是很怕的,等待结果的每分每秒都格外难捱。他不知道如何去宽慰她,只是轻声道:「我就在这儿,别害怕。」 谢方思一开口,声音便发着抖,在心灵最脆弱的此刻,将自己剖白给他:「你大概看得出,我实在是个不能和人交心的人,冷淡得很。我从前和海棠那么好,她和我绝交,我伤心过了,也就是这样。可我最在乎的人就是她了,我要怎么办呢......」 李言的心里不无撼动,紧紧将她的五指扣在手中,道:「你能同我说出这一番话,还敢说没有和我交心吗?最好的,我们一起在你身边,最坏的,我也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谢方思眼眶泛红,默默地与他对望。 片刻之后,病房的大门打开了,在开门声响起的瞬间,谢方思便站起身来。张远穿了白大褂,戴着纱布口罩,只能看见半张脸,可一看到他微微锁起的眉头,谢方思的心便沉下去。 他伸手指了指走廊,示意走远些说话。离开之前,谢方思忍不住往病房内窥看一眼,谢老太太还是躺在床上,只是床头挂着玻璃瓶子,由一根细的橡皮软管连接着,正在往身体里不断注射药水。 三人来到走廊尽头。张远摘了口罩,和上回见面时的嬉皮笑脸不同,拧着眉头肃然道:「对不住。心跳太低了,心衰已经很严重。我无能为力。」 在他说这话时,谢方思的眼泪已然涌到了眼眶,脚下发软,要不是借着李言扶她的力道,简直不能站在地上了。她的希望到底破灭了,呢喃道:「怎么会......」 张远解释道:「据你所说,老太太没有哮喘和心脏方面的毛病,在此之前一直表现得很健康,那么,我很怀疑是血液里的毛病。人活着一天,血液就在身体里流动,病情扩散的速度之快,也就可以想见了。」 和前几日一样,谢方思回到病房里的时候,极力控制着脸上的神情,对谢老太太柔声道:「您觉得怎么样呢?」 短短几天时间,谢老太太的虚弱是显而易见的,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时常下床走动,话也说得多,现在却无力了许多,多数时候总是躺在床上,说话时的气息也涣散了。她对谢方思招招手,问道:「医生怎么说呢?」 第70页 谢方思心中大痛,脸上却要做出一点笑脸,宽慰道:「医生说这病不大好治,可还是大有希望的,您瞧,药已经用上了。」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边的药水瓶,似鼓舞又似恳求地道,「您现在呢,就当自己是在疗养,不要总想着生病的事,潜移默化里,给自己许多心理上的压力。医生也说了,病人的情绪,对病情的恢復有很大的影响,心情愉快了,病才好得更快呢。」 谢老太太被谢方思小鹿似的殷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也在深深地看着她,但她听见了脚步声,视线转过一些,看见了紧随谢方思走进病房的李言。 她抬手在谢方思头上抚了一抚,道:「我看保温瓶里没有水了,你去接点热水来,我想兑一点温水喝。」 此时此刻,谢老太太不拘提出什么要求,谢方思都全然地想办法满足,何况只是打水呢。当下要她好好休息,自己提了保温瓶往医院底楼供热水的房间跑。 李言在谢老太太把谢方思支使走的时候便已会意,等人走出病房关上门的下一刻,便迈步到谢老太太的病床边。他扶着老太太靠坐起来,又将枕头竖起垫在她身后,方便她与自己说话。 谢老太太果然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看着他道:「我的命如今捏在老天的手里,我自己是说不准啦。」 李言微怔,心里知道,她已经是很瞭然的。除却面对谢方思,他自认于感情上比常人冷淡许多,此刻也不免升起一丝悲切,变相地激励道:「不会的。方思和我都陪着您,我们结婚的时候,有许多事,还得靠您拿主意。」 听到「结婚」,谢老太太的眼里便浮起一点水光,深深地嘆了一口气,道:「我已经不敢想那么以后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虚情假意,我想求你一件事。往后,你替我照顾好方思,行吗?」 李言听出了她话中深切的含义,她唯恐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已然将谢方思,全权地託付给自己了。他心中大动,从一句轻飘飘的言语中,感受到往后余生岁月久长的重量,却由心底坦然地接受,郑重地允诺道:「您放心。我在,她在。」 他也握了谢老太太的手,像谢方思往常做的那样,怀着对于祖辈的爱敬与关切,诚恳道:「方思有我照顾,不会让您有后顾之忧。您什么都不必想,只管安心养病吧。」 那日之后,谢老太太每天都要挂药水瓶,但谢方思知道,那西药是治标不治本的。她最珍爱的人还有几日可活,全看老天,自己能做的事太少太少了。她几乎把每天都当做祖孙俩可以相处的最后一天来看,生怕命运在下一刻收回善意,不再多施捨一秒钟。 作者有话要说:  祖母是小谢性格形成的源头,也会成为推动她脚步的助力,大家不要难过,平行番外会再见面的! (剧情设定为原发性白血病,当时的医疗水平还诊断不出) ☆、第 42 章 第二天, 谢方思刚踏进病房,谢老太太便靠坐在高高叠起的枕头上向她招手,道:「东西带来了吗?」 谢方思便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存摺簿和一个颇有厚度的油纸信封来。昨天她打完热水回来不久, 谢老太太便叮嘱她明天一定将她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东西拿来,正是她手上这两样了。 谢老太太伸手拿了信封, 又沖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打开存摺簿看看。 谢方思当然知道这是家里的存摺, 原先还有些不解, 以为是老人家担心住院的费用, 解释道:「我的薪资不低,足够付清医院的花费了,何必动用这张存摺。」可翻开的那一刻, 还是被上头的数字惊了一跳,下意识地不再言语了。 她从小就能感受得到,她们家虽不是如何的富裕,总还是不愁吃穿,从没有闹过经济上的危机。可存摺簿上堪称高额的数字, 不由地让她陷入深思。 那一边, 谢老太太也打开了信封,倒出里头一叠大大小小的相片来。她从里头挑出一张, 自己入神似的深深看了许久, 才递给谢方思道:「方思, 你来看。」 那相片上,并排站着一对男女, 男的清隽女的秀美,另那女子的怀中,还抱着一个被包在襁褓中的小婴儿, 两人俱都对着镜头微笑,足可见是一对刚迎来了小生命的恩爱夫妻。可谢方思的视线却被他们身后的景物所吸引了,觉得那建筑格外的眼熟,自己必定是在哪里见到过的。 她回想了片刻,灵光闪现,记起那是沪上久负盛名的万国饭店,自己之前在沪上的时候,每每路过那里,都忍不住为那栋宏伟的建筑驻足。她有些惊讶,想不到自己的父母生前,也去到过沪上啊。 谢老太太摸着那相片上的两个人,嘴角分明含着点微笑,眼里却全是伤痛,道:「你出生的那一年,恰逢万国饭店建成,你爸爸因是设计饭店的骨干工程师之一,特意带了你妈妈和你,到饭店门口合影,留作纪念。」 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气,眼眶里已然有了湿意,「你爸爸孝顺能干,娶了一位太太,也是体贴懂事,不过多久,又生下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孙女。哈!再没有比那时候更好的日子了。可是偏偏......」 谢方思已经听得愣了,她只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可那时候自己实在太小,甚至还没开始记事,又因为是一件伤心事,便也不常问起。原来原来,他们一家早先便定居在沪上,父母出事之后,谢老太太才由沪上搬到南川来的。并且鑑于她父亲的职业,又老太太在搬来南川前,势必卖掉了沪上的产业,那存摺簿上的存款金额,也就很说得通了。 第71页 她头一次听到这一段往事,却似乎醍醐灌顶,忽然间想明白了谢老太太一直以来不愿意去沪上的缘由,喃喃自语道:「所有您......」 谢老太太拿手指拭了拭眼角,嘆息道:「其实你之前去沪上,我是很高兴的。总觉得要不是那场事故,你本来就该在呆在沪上,现在不过是回到故土罢了。可是我不愿意去......那实在是我的伤心地啊......」 谢老太太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由那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哽咽声。谢方思又是难过又是惊慌,忙抢下她手里那张相片,上前半抱住她拍抚着后背,安慰道:「您快缓一缓,松一口气!那都已经过去了呀!」 好不容易平静下一些,她轻喘着气,拍着谢方思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很知道,李先生虽暂调到南川来,他的根基立在沪上,当然还是调回原处最好。他之前说想去首都,其中不免有对我不愿去沪上的考量,也足可以看出他对你的爱重,愿意为你放弃事业上多年的累积,换个地方从头来过。只是我很想劝你,实在不必受限于我。你和他去沪上发展,我是很乐见其成的。」 这一番话是建立在什么前提之下,谢方思还能听不出来吗?何况这样的时候,她恨不能一颗心都扑在老人家身上,不说未来的去向,就是眼下的工作,任何除去来医院以外的活动事项,都可以抛开不顾。 当下一面替她顺气,一面红着眼睛恳切道:「等您把身体养好了,怎么样都好。去哪儿都好。」 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的新青年,面对突如其来的病魔,还是免不了在心里请求神佛的保佑。可惜不论如何虔诚恳求,谢老太太的病情还是一天重过一天。李言凭人脉购得几盒市面上少有的西药,因为不知是否对症,便谨慎斟酌着用了几支较为保守的药剂,却仍旧犹如石子沉入大海,看不到明显的效用。 只过去短短一周光景,谢方思便消瘦许多,原本就纤细的手腕更是瘦得搁人了,李言只稍稍握了一下,便隐隐皱起了眉头。 其实他自己于忙碌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光常常往医院跑,又要联繫名医又要购置西药,余下的时间,还要处理日常繁重的公务。只是他到底是身强力健的男子,且相较于谢方思,无疑少受一重精神上的痛苦,除却脸上笑容渐少,别的倒瞧不出什么。 不过,也正是他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镇定,无形之中,给与谢方思许多安心感,视他作可以依靠的后盾。 又过一天,谢老太太睡的时候已经比醒的时候多得多了,唿吸的时候,胸口隐隐可以听见小鸟鸣叫似的唧唧声。谢方思怎么都不放心,执意要再守一夜,李言不答应,原本要替她,偏偏要去相邻的南平开视察会议,不能够耽搁。 临出发前还呆在病房里陪伴,又悄悄地再三嘱咐主治的医生,但凡有什么意外,唯恐谢方思伤心之下不能顾及,一定要第一时间给他发一封紧急电报。 他的副手站在病房门口委婉地催促了几次,李言只是面有忧色地看着谢方思,似乎很不忍在此刻离开她的身边。最后,连谢方思都觉察出他的时间之紧迫了,把他往门口推着,道:「你快去吧,再不动身,连汽车开过去的时间都不够了。不要耽误了正事。」 她手上的动作是轻飘飘的,根本不着力气,只是李言对于她的动作,一向放弃任何抵挡,故而她一拉一推,他便顺着那动势转身前进了。踏出病房前却还要转身,拧着眉头劝道:「你今天回去休息一天好么?你的身体要撑不住了。医院里照料陪夜的人手,万事我都替你安排妥当。」 谢方思恋恋不捨地回头看一眼病床上的谢老太太,固执地摇头道:「我在医院里也能休息的,没有事。我现在,一分钟都不想离开她。」 她这样重情,固然也是李言爱她之处,只是看着她身体和精神上没有止境地消耗,还是忍不住心疼。可他知道,她虽日常没有脾性好说话,但在真正珍视看重的事情面前,是没有商量地余地的。他轻嘆了口气,最终握了握她的手,承诺道:「最迟今天晚上,我一定赶回来。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李言走了,谢方思的神经便全然被谢老太太的唿吸声牵动着。白天除了虚弱吃得少,倒还看不出什么,一到晚上入睡后,和着胸口尖尖的气鸣,发出微弱的鼾声,可徒然之间,那鼾声又尽断了,过半晌,再弱弱地续上。 谢方思一连好几日没睡一个整觉,精神睏乏到了极点,眼皮沉重得如同挂着铅块,神经却崩得很紧。可每每快入睡眠时,觉得四周安静下来,那鼾声仿佛也听不见了,便被撞响了脑中的警铃,顿时慌得惊醒过来,要去探一探谢老太太的唿吸。唯恐是唿吸停下了,鼾声才消失的。 这样醒了几次,害怕自己离得远听不见,索性穿好衣裳又裹了绒毯,握着谢老太太的手,靠在病床边上小憩。到后半夜,实在累得撑不住了,才迷迷煳煳地睡去。 睡梦里也不安稳,一会儿梦见自己还是个只会在地上爬的小宝宝,照片上见过的爸爸妈妈俱都坐在西式的大沙发上,和谢老太太很愉快地谈天;一会儿又梦到柳树街的房子里,谢老太太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穿了一件从未见过的簇新的暗花旗袍,收拾得整洁体面,脚边放了一个阖上的大皮箱子,笑着对她说:「我要去见你的爸爸妈妈了。」 第72页 一晃眼,屋里半个人影也无。谢方思大骇,发疯似的四处找着门窗,要跑出这间屋子去外头寻人,偏偏屋里的门窗出口俱都消失了,她像是被困在这小匣子里,怎样都逃脱不出。她在梦里大跑大喊,身体挣动之间,人于现实之中也就醒来了。 睁开眼时,脸上竟真的挂着眼泪,还来不及去擦拭,视线一晃,先就看见搁在白床单上的黑紫色的指甲,她恍惚着捏了捏手里握着的谢老太太的手,已然是冰冷的了。 ☆、第 43 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搭配bgm-周深《渴望遇见》食用口感更佳~ 喜欢请收藏好么~ 李言从坐上开去南平的汽车开始, 便觉得心口沉沉地跳着,总有若有似无的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原定下午四点钟会议结束后就能返程, 将将踏出警察署的大门,便有一个小警员慌不择路地撞上来, 报告道:「有人来投案!说是出人命啦!」 南平巴掌大一块小地方,路上跑的汽车都不见一辆, 破天荒出了桩命案, 又正好赶上上级视察的日子, 警察分署的长官格外敏感重视,一定要李言留下旁听审理,以证明这实在是极少有的个例, 也为了显示分署的审理流程,是很正规可靠的。 李言被众人带往检验科所在的小楼,底楼门口处,已经围上了近十位家属。其中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最为瞩目,因他的脸色与旁人很不相同, 铁青着脸, 愤怒之色远大于失去亲人的哀痛,不住地拿手里的拐杖跺着地面。反倒是他旁边的妇女, 又哭又嚎, 脸上淌满眼泪, 挥着两条臂膀就要往他身上扑,作势要去打他。门口的警卫员便横在他俩中间, 一面躲避一面阻拦地劝架。 李言没有过多留意,迳自去往停放尸身的检验科,途径某间房间时却停下了脚步。那房间的大门半敞着, 可以看见里头木愣愣坐着一位年轻女子,脸上什么神情也无,兀自垂眸沉默,与警察署的氛围格格不入。 旁边负责案件的警官见他盯着房间看,不免惊讶于他的洞察力,小声地汇报导:「就是这姑娘报的案哩!我们一会儿还要找她问话,也请李长官一定来听审,不吝指教啊!」 李言拧着眉头,无言地点了点头。 走进了检验科,那盖着尸体的白布像是无端预示着百里之外的另一个结局,刺痛了他的眼睛,叫他心里隐隐叫嚣的不安瞬间冒出头来。一直到夜里六七点钟,走完全部的审理流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坏预感始终如乌云般将他笼罩着。 夜已深了,南川与南平相隔一段崎岖小路,夜晚不好通行。和谢方思约好的时间已然过去,即便李言心急如焚,也只好暂时在会馆住下,等待天亮。冬天的天色亮得格外晚些,他却不能净等,在凌晨六点钟,天边稍见一丝天光的时刻便先行返程。 他自己开车,一路不停歇地直奔南川医院,踏进二层楼时,那若有似无的肃穆气氛还是叫他的心往下一沉。走廊上一位医生看见了他,显然认出了这位近来的常客,很是沉痛地走到他跟前,道了一声「节哀」。 镇定如李言,都不由被抽空了一瞬,下一刻,某个名字已占满了他全部的思维——方思呢?她在哪里?该有多伤心? 他飞奔去了病房,谢老太太已被送去了太平间,床上空荡荡的,为着房间通风换气的缘故,两扇窗户洞开着,冬日里的凉风不断地往屋子里灌。他的心上人便在这一室的凄冷里,木愣愣地坐在空床位的旁边,听到了脚步声也没有回头,迳自地默默淌着眼泪。 他的心像被千万根小针刺穿,上前握了她冰块似的手,将她从椅子上牵起来抱进怀里。半晌,才有细弱的声音和着抽泣声从怀里传出,她说:「李言,我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 于无意的人而言,时间是很快的。转眼之间,已到了春意渐起的三月。 谢老太太刚走的时候,谢方思整个人显见地消沉下去,办完了大殓,也总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常常坐在谢老太太从前坐的大靠椅上木愣愣地发呆,坐着坐着,无端掉起眼泪来。这实在是件大事,学校那边当然也不会催她来点卯,平日与她关系较好的张先生刘女士,也时不时约她出来散步。 这情况大约持续了有一个月,才渐渐好转。其间来得最多的还是李言,几乎是每一日,下了职便去柳树街吃晚饭。也不必谢方思来做,他自己就能煮些简单的面条稀饭,饭后便闲聊散步,尽可能地陪着她。 作为邻里,郑怀远当然也知道谢老太太的丧事。也许出于从小相识的情谊,也许出于心底的爱慕,对谢方思很表示出关怀之意。在他心里,对于李言与谢方思一向是不看好的,认为有权有势者,心意太容易改变。可这一个月看下来,竟也渐渐心惊于李言的坚毅与用心,他自嘆弗如,自己那一点想要趁虚而入的念头,也就自发地打消了。 李言调任到南川已满四个月,三月初便要调回了。在此之前,他便与谢方思促膝长谈,就自己要调去哪里,询问她的意思。他之前说过的,未来的事,不能全凭自己说了算,要问太太的意见。他果然就是这样做的。 且在同她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握着她的手,似乎很想通过这个动作,给她切切实实安全的、可以依靠的感受。 谢方思不无感慨,想到谢老太太还在时说过的话,又觉得,如今的情境,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单凭李言对我的这一份用心,我也很应当为他考虑。于是最终,还是决定调回沪上为宜。 第73页 既然决定往后要在沪上安顿,总要为职业做一番打算,谢方思在首都大学念书时便很受系里教授的喜爱,便请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以作求职之用。临行前夕,两人又去了南川的墓园,与谢老太太道别。 南川警察署新任的署长已然就任,谢方思与李言各自的行李也收拾停当,柳树街的房子里因有着许多谢老太太用过的旧物件,谢方思捨不得租出去,便暂且空关着,请隔壁的刘婶代为照看。万事都已安排妥当,只等动身而已了。 李言订的是头等包厢的车票,订这样车厢的人,往往都带着听差丫鬟,故而车厢宽敞十足,还分有里外两间,方便他二人贴近地彼此照顾,又能分开安睡,保留有各自私密的空间。 谢方思已经从痛心疾首的日子里走了出来,还是原来那副淡然和气的样子,硬要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对李言更加依赖了一些。在她看来,从前他不过是自己很心仪又品行正派的先生,如今却是彼此相伴着走过困顿低谷的伙伴,于精神之上,无疑又多了一重亲密。 她坐在车厢里的沙发上看报,李言则坐在她对面,深深地看着她。沙发边的窗户没有覆上窗帘,外头的景色飞快地晃过,李言徒然叫了她的名字:「方思。」 谢方思抬起头来,眼里带着疑问地看向他:「怎么了呢?」 李言开口道:「你的住处我已托人收拾好了,是一处公寓楼二楼的小套间,距离华岩路也很近。」就居住的事宜,他们也做过讨论。在李言看来,两人很快就会结婚,他更希望谢方思住到他那里去,相比住在外头,更多了安全上的保障。 谢方思却觉得两人毕竟没有结婚,住在一处,多少要引来别人的闲言碎语,还是暂住别处的好。对于她的要求,李言一向是尽力遵从的,此刻说起住房的事,不免有一些邀功卖乖的意思。 谢方思听出来了,垂眸抿唇一笑,道:「你要我说谢谢吗?」 李言微微地一笑,道:「不必说谢谢。」这样说着,却做出伸手的动作,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绒面的小盒,打开了递到谢方思的眼前。只见那盒子里深色的海绒面上,嵌着一枚钻石戒指,设若离得近,越看越能看出它工艺之精细,闪烁贵重,可远远地看呢,又是很朴素低调的,并不觉得突兀。 谢方思眼里的疑惑不减,更透出惊讶的眸光。 李言的神色却是显而易见的温和缱绻,道:「我们虽没有办成订婚仪式,可在我心里,已然把你当做未婚妻子来看待,既然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怎么能没有订婚戒指?」他一手执着那首饰盒,一手握住了谢方思搁在桌上的手,大概这话令他不好意思,垂着眼眸道,「再有,我们去上海办结婚仪式,前后准备,总要近一个月的时间。你不愿意住来我这里,那么戴上戒指,总可以叫别人知道,你是已经有伴侣的,不可以追求的女士。」 谢方思被他执着手,真有些恍惚了。回想她去年夏天初次去到沪上的时候,她与白海棠那样的亲密无间,想不到有互相决裂的一日,又她与李言之间,不过是彼此很客气地相处,想不到有如此相知相伴的一日,可见姻缘与情谊,世间的一切一切,都是料不准的。 李言一时得不到答覆,也不急着催逼,只将她的手拉近了,耐心地揉捻把玩,末了才说一句:「你要是不喜欢,那么我再等一个月,也没有什么。」 谢方思的手被他忽轻忽重地揉捻着,想不回神都难,再看他眸色之中隐藏很深的失落,好笑道:「早一个月晚一个月,有什么差别呢。好吧。」说着,把本就被他握着的纤细的手掌,更往他眼前一伸。 李言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击中了,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后唇角上扬起来。他样貌白皙俊美,平常不苟言笑的时候,当然显得严肃不好亲近,此刻笑意浮动,俨然就是位玉树兰芝般的翩翩公子,叫人误以为他脾气颇好呢! 他心情愉悦地将戒指套进了谢方思的中指,一圈银环刚刚好箍在细白的手指跟,李言见之意动,在她手指上落下一个吻。他温热的唿吸正喷洒在谢方思的手背上,她心头一跳,脸上浮着淡淡的红云,颇慌乱地将手收回了,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对他抿唇微笑。 ☆、第 44 章 他们结婚, 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李言丝毫不在意这一时片刻的亲昵,由着她躲避过去。接着商量道:「我们明天抵沪, 后头先在大公报上登一则订婚声明,然后便开始准备结婚事宜, 怎么样呢?」 他们俩一个老派一个守礼,对于订婚结婚要登报发布声明, 谁也不反对, 便顺利地拍板定下。 晚间, 是谢方思睡在里间,李言睡外间。等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李言敲过门, 极其自然而然地走进卧房来,那感觉真叫谢方思觉得新奇,心想,我们往后就要住在一间卧房,恐怕连门都不必敲, 彼此的私密空间, 都可以随意地进出。现在是刚刚开始,当然有些别扭, 不能够适应, 却并没有半点排斥或反感。 火车在下午四点多钟停靠到上海站, 李言听见到站的汽笛声,向谢方思伸出手, 道:「走吧。」 两人下了站台,乘务员殷切地将几件皮箱子提下车来,放到他们脚边。李言安排好的副手已等在站台上了, 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长官,而对于那位与长官携着手的未婚妻子,当然也免不了好奇地打量几眼,心里默默领悟了,难怪他们长官这么多年也不见找一位女伴,他们从前总调侃是他眼光高,瞧不上寻常的女子。话虽这样说,彼此都将它视作玩笑,想不到是真的哩!好比此刻站在他身边的这位未婚妻,瞧着确实格外好看,可又有种说不上的感觉,只觉得很不同于别个女子。 第74页 他见到了长官,颇有些热血上涌,上前敬了个军礼,喊了声「厅长好!」便照吩咐提走了李言的行李,先行开车,将长官的行李送回家去。 谢方思因不和李言同住,她的皮箱子便由李言一手提着,一手握了她的手,往站台外走去。刚穿过拥挤的一层人群,便看见站台靠外,站着两个颇熟悉的身影,久别之后再次见面,谢方思的眼眶都隐隐发烫了。 冯教授一手将戴在头上的礼帽摘下,一手高举挥动着,健步朝二人走来。对谢方思道:「不错不错,你说再来沪上的时候,一定通知我们去接站,总算没有唬我!」视线一转,看见两人紧紧牵着的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睛眯缝得简直要看不见,大乐道,「哈哈!我就说,我就说!小谢,从你发电报,要我向隔壁的李先生转报平安,紧接着他又调任去南川的时候,我就晓得你们俩要成眷属哩!」 他迳自高兴地大笑,冯老太太此时也紧跟着走到冯教授身边,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调侃道:「人家在火车上晃了一天半,又累又饿,还要陪你站在这儿吹着冷风发疯吗?快走吧,我们订好了饭店,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好好地说。」 冯教授一拍脑门,道:「对!对!我这是太过于高兴啦!」 他们一行四人,便一路热热闹闹地说笑着往前走。踏出上海站的大门,春末的凉风裹挟着昏暗的夜幕而来,谢方思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被属于沪上的空气包裹了。 冯教授订了一间江南馆子的包厢,几人落座后边吃边谈,冯教授先问谢方思道:「在沪上安顿下之后,你是预备去沪上的学校里任教吗?要真是这样,我很愿意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我的信在沪上许多大学中学,还是很管用的。」 谢方思确实有意去沪上的中学应聘,便笑着向他道谢。 冯教授向左看看谢方思,向右又看看李言,越看越觉得他们是很登样般配的一对,想到他俩的婚事,又催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办结婚仪式呢?」 但凡说到结婚,李言总是满心的愉悦,微笑道:「预备四月初,在万国饭店办婚宴。」他看了身边的谢方思一眼,彼此相视一笑,又扭头对冯教授道:「冯老先生,我们的婚礼,想请您当证婚人,不晓得您的意思如何呢?」 冯教授听了,一时竟愣住了,又惊又喜地确认道:「真要请我当证婚人吗?」 李言在此前寄来的信件中,已经略略提过谢老太太的事,他们知道谢方思痛失了至亲,心里一定有隐痛,故而寻常办婚宴,总要说到男女新人各自的亲属,但他们对于谢方思那一方的亲人,却是只口不提。此刻李言邀请他来做证婚人,便是把他当做很亲近得力的长辈来看待,让他颇受感动。 李言唇边抿着笑意,道:「要不是方思在冯老先生家工作,我们也没有机会有更多的接触。这样看来,您实在算是我和方思的媒人,这个证婚人,是非您莫属的。」 冯教授又喝了一小杯黄酒,将酒杯重重地按回到桌面上,高兴道:「好好好!这个证婚人,我也是非做不可了!」 一边的冯老太太也是大喜过望,笑道:「遥遥的父母调任去了别地,她也就跟去念书,没有在这里,要不然,就要属她最高兴了!你们是不晓得,小谢刚走那段时间,她是成天『思思、思思\地叫唤个不停!」 听她这样一说,倒好像那个既怕生又来劲的小东西真在当场似的,惹得众人都笑起来。谢方思也在笑,故而也就没有注意到李言在听到那个称唿的瞬间,不置可否地,稍稍挑高了眉梢。 这一顿晚饭吃得主宾尽欢,到最后,冯教授面色发红说个不住,显然是有些喝多了。李言先替冯教授夫妇叫了汽车,将他们送回家,自己却不愿坐车,拉了谢方思的手,在春末微凉的夜风里,一路踱步走去替谢方思安排好的公寓楼。 站在公寓楼二楼的套件门口,李言从口袋里掏出大门钥匙,递给谢方思。等后者开了门,刚走进去一步,他便紧随其后,一面转身闪进了屋内,一面单手掩上了房门。 李言提着的皮箱子落在脚边,发出「砰」的闷闷的声响。谢方思的后背贴在墙上,已被李言重重地吻住了。他今晚也喝了两杯黄酒,唿吸之间都带着醇厚的酒香,谢方思略闻一闻,便觉得要醉了。 到底没有吻很久,李言控制着自己,最终含着她的嘴唇舔舐了一下,算作结束。他不吻了,含着笑意与趣味道:「思思?」 谢方思显然还没有从那一个吻中回神,整个人混混淘淘,只觉得由他口中吐出的两个字,像石子敲击在心房,引来浑身的颤慄。 李言凝视着她浑然沉醉的神态,心里满意至极,也就不再去和一个小娃娃计较称唿的问题。他稍稍退开一点,在依旧很贴近的距离下低哑着嗓音道:「我回去后就联繫报社,记得买明天的早报来看。」 谢方思还在喘着气,他一退开,便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稳住自己。李言却因为她的动作,浑身都僵硬了,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兀自喘息缓解着,笑嘆道:「我是决心忍耐一个月的,你要害我破戒吗?」说罢,又在她腮边吻了一下,才绅士地彻底退开,向她道晚安。 今天已经晚了,谢方思梳洗之后便早早地睡下,预备明天先收拾行李,后天起,再去各所大学应聘面试。 第75页 第二天起床后,因初初搬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便打算先去就近的小饭馆解决早饭,再去买些鱼肉蔬菜回来。刚走到公寓底楼,只见自己那一户的信箱里兀自插着一份报纸,在整排的信箱之间格外打眼。 还能是谁?想必是李言唯恐自己不记得,特意在上班前绕一小段路,直接给自己送来了。谢方思忍俊不禁,把那报纸抽到手里展开一看,果然是大公报,便笑着放回到手袋里,脚步轻快地出门了。 另一边,李言也是带着显见的笑容去上班。到了警察厅,以前的同僚或下级个个口称「李厅长」,向他道升迁之喜。 其中一位稽查处长与他关系颇好,此时正对着一份早报目瞪口呆呢,看见报上的主人公来了,赶忙挤过一众科长处长,凑到李言面前,指了报上一则订婚声明惊唿:「这说的是你吧?好傢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竟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哩!」 众人讶异,都凑上去围看那份早报,看完了,又发出另一重的恭贺声。等李言一一谢过了,走进厅长办公室里,还有几位同僚留在原地艷羡不已:「从前人都说人生两大乐事,无非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们李厅长是两样都占全了!难怪呢,我是从没见过他这样春风得意的面色哩!」 那稽查处长将那说话的小科长肩膀一勾,嬉笑道:「你羡慕吗?那还不快去干活!好好上班,下班了就多去相看几个姑娘,你还怕自己没有这一天吗?」手上一个用力,便将人往办公室的方向拖去了。 厅长办公室已经被重新打扫一新,李言悠哉地坐到办公桌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一样的晨报,翻到第三页,对着那则订婚声明,与声明中「李言」与「谢方思」的名字,兀自微笑了许久。他像是从这短短的一百来个字里获得了无尽的动力,精力充沛地投入到繁杂的公事中去。 ☆、第 45 章 下午四点钟, 谢方思收拾好屋子,也坐在公寓的沙发上看报,视线却始终停在第三页靠近中缝的一小块内容上, 一下抱着自己羞怯,一下又心怀着期待, 无意识地笑起来。实在盯得有些久了,拍拍自己的脸颊, 硬是将报纸翻到下一页, 这才没有无止境地「发疯」下去。 可下一页刚盖过去, 一张大相片撞进眼里,叫谢方思一阵晃神,嘴角的弧度也下意识地落回了。只见那相片上一位旗袍美人, 正站在一家新电影院前剪彩,她面对着镜头,嘴角与眼角都微微地上挑着,别具一种魅人的风情。 是白海棠啊。 自上回离开沪上后发生了太多事,分明也才过了半年, 倒像是时隔多年似的, 再见到她,竟有几分恍惚。再去看那标题, 写的是——「明星剧院隆重开业, 电影玫瑰亮相剪彩」, 可想她的电影事业,是发展得一帆风顺的, 谢方思还是很替她高兴。 她阖上报纸刚要起身,门外响起了两声门铃。谢方思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钟,远远还没到李言下班的时候, 自己刚搬来这里,也没有熟人,那会是谁呢? 她心里有些狐疑,甚至疑心是冯老太太串门来了,打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个高个子女人,穿一身暗色旗袍,头上也戴了顶低帽檐的尼龙帽,投下的阴影几乎遮去了半张脸,只能看见尖尖的下巴与丰润的浅色嘴唇。 谢方思直觉她莫名的熟悉,有个名字已到了喉咙口,可怎么就是出不来。刚要开口询问,那女子已伸手将帽檐往上一抬,露出一双妩媚狭长的凤眼来,调笑道:「密斯谢阔别再见,已经不认得我了。」 谢方思笑嘆一声,将这尊大佛迎进屋里。 一关上门,俞曼川便将帽子一摘一抛,抛到沙发上,扯着身上灰扑扑的旗袍料子,对谢方思笑道:「你瞧瞧,我不乔装打扮一下,可不敢贸然来见你。」 谢方思替她端来一杯茶,笑着问道:「我昨天才刚到沪上,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呢?」 俞曼川毫不拘束,已然坐到了沙发上,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叠成豆腐块大小的报纸,俨然是登着她订婚声明的那一页,指点着道:「我是天天都要看报的,新上任的警察厅长的大名,我能不晓得吗?我看了这则婚讯,还能不知道你到了沪上了吗?」 谢方思的茶水一来,她便接过喝起来,解释道:「你的消息是无从打听,可高官财主的消息,在我这里,就格外灵通一些。我让人打听李厅长返沪时有没有安排额外的住处,要是有呢,我便来这住处找,要是没有呢,你就是和他住在一起了,我再另想办法。」 俞曼川对自己的聪慧颇为得意似的,沖她一夹眼,道:「我一来,可不就找到你了吗?」 像她这样日理万机的大明星,对仅仅见过几次面的自己如此关注,还能第一时间地找来,谢方思在感到受宠若惊的惶恐之余,总有些受到慰藉的动容,问道:「你这样不辞辛苦地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俞曼川眉梢一挑,笑道:「我能有什么急事找你?不过是实在和你很投缘,知道你来了,忍不住想来见一见你。」 谢方思默默了片刻,随即漫开很腼腆的笑容,道:「也是。我离开得太久,上海又是这样日新月异,许多事情,我都要请你给我说一说呢。你能来,我是欢迎之至的。」 几句谈话之后,久别的生疏感渐渐消散,两人之间重又回到熟稔的气氛。 第76页 俞曼川道:「你一走半年多,这里当然发生许多事,一件件去说,三天也说不完。但有一件事,恐怕你也是很关心的,我要先告诉你。」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稍显正色地道,「你的好友密斯白结婚了。」 这是谢方思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她一时间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在脑中慢慢消化。 最先想到的人选当然是林春常与唐易文,因往日她还在沪上时,白海棠只与这二位先生,来往得最频繁些。不过一个转念之间,又将它给否决了。白海棠从前就不大看得上林春常,她这样倔强的性子,从前看不上的人,过几个月,就会突然喜欢上了吗?那么同理可想唐易文,也不像是轻易能回心转意的人。 又想到女明星的交际本就广阔,认识的人也格外多些,兴许她也遇到了与自己志趣相投之人,那也是未可知的。 俞曼川在说出这句话后,便留意着谢方思的神色,见她先就愣住了,不出所料地嘆道:「你果然是不知道。」随即又见她微拧着眉间思索,半晌也不说话,静等了片刻,方才问道,「我看你听到这个消息,倒露出沉思的样子。怎么?你知道她结婚的对手方是谁?」 谢方思微微一笑,摇头道:「我的心里倒是想到两位人选,只是再往深里想,又觉得他们哪一个都不是。」 俞曼川哼笑着道:「我想你也不会知道。别说是你,就是同在电影行业里的影星导演们,也没一个想得到。你猜猜密斯白嫁的先生是何许人也?」 谢方思再摇头:「我是猜不到。不过我能猜到,密斯脱林春常大概是很伤心了。」 俞曼川唇角的笑意加深,甚至有些讽笑的意味,道:「他何止是伤心,他的心,已经是碎了。为着密斯白结婚,他已远走国外去了。」 谢方思微讶,问道:「何至于此?我虽然知道他很中意密斯白,可多少带着一点影迷对偶像的崇拜,他怎样也是个风流洒脱的富家公子,为了偶像结婚,就把沪上的事业朋友,全然地抛下吗?未免太过于偏激了。」 俞曼川一脸「你有所不知」的神情,道:「那是你不知道密斯白结婚的对象是谁。告诉你吧,正是那位密斯脱林的舅舅!名叫黎耀华,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企业家,生意做得极大。据说,他们之所以会相识,正是林春常想请自己的舅舅投资密斯白主演的电影,这才引荐二人见面。谁晓得一点风声没有,他们两人倒是好上了。」 最后嘆息一声,总结道:「在林春常看来,密斯白舍下自己这个俊美青年不要,跟了年纪老大却有钱有势的舅舅,偏偏还是自己牵的线。这样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你说,他是不是要心碎呢?」 谢方思听了整个前因后果,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只是实在做不到将白海棠往不堪里想,淡淡道:「兴许密斯白就是很心爱那位黎先生呢?世上的缘分,是说不定的呀。既然她结婚了,那就祝她生活美满吧。」 俞曼川微微一愣,对于她的话,颇有些意料之外,可结合她的性格,又觉得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她深深地瞧了谢方思一眼,旋即笑道:「好了,不说她是如何结婚的了。就说说她和这位大老闆结婚之后顺风顺水的日子吧。她一结婚,你猜最先倒霉的是谁?」 那实在不必猜,谢方思即刻就可以回答:「就我所知,有一位姓赵的男影星,和她似乎有些私怨。」 俞曼川在她眼前打一个响指,表示她答对了。大约是她自己也看不惯那个姓赵的小白脸,对于他会落难,半点也不同情,甚至乐得看他的笑话,奚落道:「他们结的梁子,我就不说了。只说有黎耀华的势力做施压,那姓赵的现在别说是拍电影,在娱乐圈里立足都成困难。哈!他是做回真正的拆白党,专在有钱女人身上谋生活了。」 谢方思默默含着微笑静听着,并不做评价。 之后,俞曼川又谈了些沪上金融的变化,说前阵子许多人疯炒公债,如今不少落得倾家荡产的下场,但凡和一个「债」字扯上关系的行当,都让她不要掺和。又向她推荐了一家新开的番菜馆,讲了讲沪上新进流行的髮型和服饰。 续了两杯茶,俞曼川看了看钟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将尼龙帽抓在手上,起身道:「我七点钟还要去赴宴,回去换衣捯饬要花不少时间,不能再呆了。就坐到这里吧。」 谢方思也站起身来送她。走到门口时,俞曼川忽然转过身来,眼神沉静地盯着她道:「密斯谢,我说一句马后炮的话,早前我就觉得你和密斯白太不相像了,现在更觉得尤是。你们会闹一出决裂,我是不意外的。」 对于她说的「决裂」一词,谢方思不能否认,可被她当面地点穿,还是有一丝窘迫,道:「我们不像又怎么样呢?这世上的人,本来也就各有各的活法。」 俞曼川摇着头嘆道:「你这样回答,更是坐实我的说法了。你是什么都能不要,密斯白是什么都要,要钱要体面要地位,偏偏还要名声,要精神上的幸福,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把所有别人嚮往的东西,都叫一个人占尽了呢?」 这可算是她发自真心的评价了。谢方思听后怔在原地,最终垂下眼眸,抿出一点微笑来。 俞曼川也微微一笑,把这话抛开了,转而道:「差点忘了问,你什么时候结婚呢?我是个一出门就要劳动记者的人,我想你是爱清静的,你的婚宴,我人就不去了,但礼物一定送上。」 第77页 谢方思报了一个日期,俞曼川念了一句「好」,将那尼龙帽的帽檐往下一拉,便转身跨出大门之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曼川:我觉得我像个信鸽。 导演:哪有什么!镜头多就行了呀! 俞曼川:(若有所思)行!信鸽就信鸽! ☆、第 46 章 晚间, 李言接谢方思去自己家里吃饭。他的动作实在是快,考虑到两人马上就要结婚,家里的墙纸家具早就布置一新, 更是请好了新的佣人周妈。李言牵着谢方思一进门,周妈便自然无比地先称唿了一声「太太」, 倒把谢方思喊得脸红了。 常在大户人家做事的佣人爱八卦,往往知道很多消息。谢方思向周妈打听白海棠结婚的事, 她果然是知道, 饭后便找出了去年年底的一份旧报纸, 除却第一页的国家大事,第二页整个版面,都在报导金融大鳄与大明星喜结连理的消息。 晚饭之后, 谢方思便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份旧报纸,李言则架着腿悠闲地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谢方思颇有些惆怅地阖上了报纸,瞅着边上的李言, 低落道:「我们以前还约好呢, 往后谁先结婚了,就请另一个做傧相。想不到她结婚了, 我连知道都不知道。」见李言面色温和着不搭腔, 又问, 「那么我们结婚,要不要请她呢?」 李言瞧着她因失落略微下落的眉梢, 很有些可怜的意味,柔声道:「不必请。婚姻大事,她都没有告诉你, 那已是向你表明了决裂的态度。你给她下一份结婚请帖,料想她也不会来,不过白惹一场伤心。即便她来了,彼此也是很尴尬的气氛,那是何必呢?我们结婚的日子,要高高兴兴才好。」 对于李言给出的理由,谢方思再认同不过,可一想到彼此十多年的交情,这个决定,便做得格外艰难。 李言难得见她一脸纠结,忍俊不禁地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你也不必这样犹豫。我是丈夫,这事当然是我说了算。」 谢方思一愣,随即斜着眼觑他,嗫嚅着问道:「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吗?」 李言眉眼舒展着沉声笑起来,可见心情开怀之至,笑过之后才凝视着未婚妻子,道:「但凡你可以做下决定的,我都遵从照办,你若是犹豫不定,就由我替你拿主意。」 谢方思心里暖洋洋的一片柔软,却也被他盯得脸颊发烫,在与他关系亲近之后,深觉他和自己最初的认知不大一样,再看下去,也不知他要说出什么话来。便轻咳了几声,调转了话题问道:「你说你已经给你母亲和叔叔去了信,他们什么时候来呢?」 李言的眸子深处闪着亮光,嘴角擒着微笑,顺着她的话答道:「我叔叔虽在首都,距离近些,可他在军政处任要职,不能抽开身。大概在我们办婚宴的前一日到,参加完仪式就要回去了。我母亲在国外已经动身,约莫一星期后到,她难得来一次沪上,我请她多留几日再走。」 谢方思贊同道:「很应当这样。你要是公务繁忙,我也可以陪着她的。」 李言的笑容里透出些无奈,道:「说句实话,我母亲为人很冷淡,即便是我小时候,她也不大关注我,和我父亲关系破裂后,就更疏远了。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爱搭理人的脾气,或许就是得她的遗传。故而她若是对你不甚热络,那只是她性格如此,并不是不喜欢你。」 谢方思笑道:「我知道。就像你一开始也是冷冷淡淡,可是我请你帮忙,你半点也不推拒。她大概也像你一样,是面冷心热吧。」 李言心头一热,不由得低头笑了一下,再抬头时,眉眼间都是愉悦畅快,道:「好了,不管怎样,那也是一周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拍好结婚相片。」 照相馆里当然也有租赁礼服,只是即便是那里最好的礼服,一来价格不会格外高昂,做工细节也就不够精緻。二来,既是出租的衣服,此前也不知给谁穿过,对于结婚大事来说,总要用簇新的自己的衣裳,才能显示其意义之不同。 李言与谢方思各带了两套礼服,前者是两身西装,后者除却婚礼要穿的白纱和配饰,另带了一身新做的旗袍。这身旗袍从量身到缝制,都由李言亲自参与跟进,不拘衣料或刺绣,都要用最好的,最后算一算价钱,与那套白纱礼服都不差多少了。 因带去的东西不少,当天便请周妈一同前去,相帮照看贵重物品,做一些零碎的小活。 华光照相馆是近来沪上鼎鼎有名的照相馆,每天一开店门,便能迎来络绎不绝的客人。若碰上元旦中秋,客人多得来不及拍摄,更是实行起了预约制度。这一日,华光最大的拍摄厅被一位客人包下了整个下午,说是要拍结婚相片。照相馆的一众摄影师傅并化妆师傅都是咋舌,背地里议论着是哪位大人物要大驾光临。 下午一点钟,李言带着谢方思推开照相馆的大门,门口迎宾的学徒便觉眼前一亮,一面殷勤万分地将贵客带去更衣间,刚一退下,便兴沖沖地跑去找带他的师父,兴奋道:「客人来啦!客人来啦!男的俊女的美,我瞧着,像是个女明星哩!」 老师傅调试相机去了,他心里固然也好奇,却一点也不着急哩。横竖新人换好了衣裳出来,他都能看一个够! 师父走了,剩下一群学徒,在那儿窸窸窣窣地议论开了。消息传到了别个拍摄厅,不乏有些好奇心重的照相师傅,结束了自己的拍摄后,便跑去最大那间拍摄厅,搬一搬仪器理一理花束,想一睹这对新人的样貌。小学徒就没有这样好的位置了,只能扒在门边上,瞪大了眼睛往里窥看。 第78页 最先拍的当然是婚纱礼服。谢方思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头髮,又佩戴一套珍珠首饰,刚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替她化妆的女师傅便贊道:「好看好看!您往那儿一站,都可以上画报杂志了!」 连见惯了美人的化妆师傅都这样说,何况外头的众人呢?里头更是有一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心上人哩! 谢方思的更衣间一响起拧门把的声响,坐在拍摄厅沙发上等候的李言便转头看来了,看了那穿白婚纱的身影一眼,便像被勾住魂似的,实在捨不得移开视线。他大约是满心满眼都拴在了谢方思的身上,连肢体动作都不由控制,木愣愣地从沙发上站起身了,又愣在那里不动,连脚步都忘了迈。事后想想,可谓生平少有的失态的时刻了。 谢方思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掩着嘴唇轻咳了两声,好让他回一回神。 李言回神了,动作便又连贯至极地进行下去。他噙着微笑大步地走上前来,若不是顾虑到周围还有许多照相馆的人员,绝不是光牵起她的手那样简单,怕是要吻下去了。轻声地笑问道:「婚宴那天,也穿这一身吗?」 谢方思忍俊不禁,笑道:「要不然呢?」 李言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俯到她耳边小声说话:「那很好,这么好看的打扮,若只能见半天,未免叫人看不够。」 他们在更衣间外握着手说悄悄话,门外的员工并学徒们在谢方思开门现身后,也是叽叽喳喳说起了小话。一个学徒道:「天吶!别真是个大明星吧!我打眼瞅着,很像是童小风,可也没听说她要结婚的消息呀!」 另一个略年轻的化妆师傅紧跟着道:「瞎三话四!我是月月看画报的人,这哪里是童小风,分明是两个人嘛!不过你别说,童小风都没她身上那种赏心悦目的劲儿。」直到另一位老师傅路过,看见一群人拥在门口不像话,把人都驱散了,这才作罢。 要开始照相了。谢方思手里握着一捧鲜花,长长的头纱被整齐地打理好,铺在光滑的地板上,与李言紧挨着站在一处。 照相师傅钻在相机后的黑布里,刚喊了「一二」,又将脑袋钻出来,哭笑不得地对李言道:「先生,劳驾看一下镜头吧!太太再好看,往后有的是时候看嘛!」 谢方思目视着前方的镜头,嘴里却忍不住噗嗤一笑。李言被打趣了一句,也不显得窘迫,道一句「对不住」,便遵照吩咐把视线调离了。 照相师傅復又钻进黑布里去,不多时开始数数。在他数到二时,谢方思总觉得李言故态復萌,那视线又落到自己身上来了,她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抬头要说他两句,只是因为心里更多的怀揣着爱意,嘴角仍旧是盛满了笑容。 她一抬头,李言果然是在看她,两两视线相对上,正是这时候,相机的快门给按下了。 一个下午下来,着实照了不少相片。华光照相馆的效率高,又他们是拍摄张数颇多的大主顾,一卷胶片拍完了,即刻就拿去洗。等他们全部拍完后,第一批相片已洗出来了,坐在沙发上看一看挑一挑,约莫过了一个钟头,第二批也紧跟着洗好了。 挑出的相片因要送去人工上色,那照相师傅便在边上相帮一起看,提一点建议。他瞧着桌上摆开的一张张片子,不由在心里赞嘆这对新婚夫妻的好相貌,几乎没有拍坏的,随便一拍,就是一幅画报封面了。 看来看去,只觉得这张好那张也好,随后看到最开始那张「失败之作」,两人自说自话的谁也没有看向镜头,却偏偏觉得更好。激动道:「这一张好!显得先生太太很要好哩!如今的结婚相片或站或坐,都是往前看的,偏偏这一张不同寻常,很有新意。」 李言与谢方思也都爱这一张,当然在入选之列。最终挑出了十多张送去上色,这无疑又是一笔大买卖,那照相师傅呵呵笑着称「包您满意」,一路很恭敬地将这对拍完了相片还是手牵着手的爱侣送出了照相馆。 ☆、第 47 章 李言母亲的火车在一个工作日的傍晚抵达沪上。那天正碰上谢方思去圣约翰中学谈任职事由, 从学校搭电车到订好的饭店时,曾经的李太太如今的窦女士已经落座了,李言正替她倒茶。因为二人毕竟还没有结婚的缘故, 谢方思便笑着喊了声「伯母」,窦女士也对她微微点头。 她的神态实在是既清冷又平静, 几乎看不出明显的内心的情绪,只是若是仔细看呢, 也能看出嘴角微乎及微地上扬着, 是在微笑。 她果然也是像李言所说的那样, 性格冷淡不爱说话。同桌吃饭,很偶尔才发问,对于谢方思, 更是只随意地问了两句,一句问她是哪里人,一句问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似乎只要是儿子喜欢,她便听凭他自己做主,自己全然可以不掺和。 被问到是怎么认识的, 两人无不是想到初初那场乌龙事故, 在回答之前,彼此先就相视而笑。窦女士把这个互动看在眼里, 虽不说话, 嘴角抿出的微笑却显见了。 一顿饭吃下来, 谢方思倒觉得李言说得有些夸张。他母亲只是话少一些,情绪不太外露, 除此而外,一切都是很温和的样子。她就像往常一样和李言说话,也时不时地向窦女士搭话, 询问她国外的见闻。等到吃完了饭,各自起身,谢方思下意识想去搀扶她,她竟也不抗拒,挽着谢方思的手一路出了饭店,倒把李言看得有些愣神。 第79页 窦女士逗留沪上的日子里,毫无疑问是住在李言那里。三人先到华岩路六号安顿,时间晚了,李言便送谢方思回她的公寓。他心里大概还是很惊奇,在路上道:「我母亲和你,似乎格外有话说。」 谢方思心想,那也要看和谁相比吧。好比李言日常就不大爱说话,她母亲也不爱说话,两两坐在一起,可不是没有什么话说么。 往后几天,谢方思便常常去李言那里吃饭。李言要上班,谢方思却是谈好了婚后再开始任教,她是整日都空闲的,很愿意去陪一陪李言的母亲。一来二去之下,她们两人倒是熟起来,窦女士也开始和她搭话说了。 其间,婚礼的准备也在推进。上完色的相片与定做的相框相册簿都送来了,李言把他最中意的那一张看了又看,摆在主卧房的床头,对谢方思道:「可惜相片不能够放大,不如我们找照相馆画一幅大的结婚人像,挂在卧室里。这样,一转头就可以看到。」 谢方思真是不懂他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主意,心里一万个拒绝,自己又不是自恋症,在卧房里挂大幅的肖像,不显得古怪吗?急道:「不要不要,夜里睡觉早晨起来,迷迷煳煳地睁眼就看见自己的人像,不吓人吗?」不光是吓人,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李言拧着眉头像是在犹豫,谢方思见状,一把握了他的手臂嗔道:「我不同意。这事儿得听我的。」 李言轻飘飘地觑了她一眼,退而求其次似的遗憾道:「那我要带两张摆在办公室里,我工作的时候要看一看你,那总是不为过的吧。」 这个要求比之上一个,要正常太多了。另,只要不在卧室里挂人像,谢方思都觉得尚可接受,忙不迭道:「好好好,这都随你。」 卧室的房门因是半掩着,窦女士路过门外,正好听了个全程。深觉以他们二人的性格,往后哪怕是意见相悖,也不太会争吵起来,心里更加放心。同时,她也似乎是从这段对话中获得了许多乐趣,噙着微笑走开了。 窦女士的美国签证日期有限,就在他们结婚前一日,握了谢方思的手道:「我明天参加完你们的婚礼,下午四点钟就要上火车了。我这个儿子我是知道的,性格有些孤僻,不过往后有你陪着他,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的意思,显然排除儿子的因素,她自己对于谢方思,也是满意至极的。 第二天正是结婚典礼,李言邀请了诸多相熟的同僚,一大早便在华岩路独栋的住宅区外燃起了鞭炮礼花。临近中午,成排的挂了彩带彩花的黑色汽车接了新人与宾客,由华岩路一路开去了万国饭店,场面可说是隆重热闹,只不过在这名流豪绅云集的上海滩,也不显得多么夺人眼球。 谢方思是不爱出风头,被别人注目议论,都让她觉得别扭。再想到李言警察厅厅长的身份,若是婚礼只管往高调张扬里办,唯恐要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倒不如请几个关系亲近的客人,简简单单办一场,更显得温馨舒坦。 结婚典礼的规模虽小,但由李言拍板,婚宴上所准备的吃食物件,甚至派送的喜点,一律都选用最好的,倒显得这场婚礼格外小而「精细」了。 李言在首都任职的叔叔也连夜赶到了上海,和窦女士坐在礼厅最前排的座位上,看一对年轻的新人在婚书上用印,这就算是礼成了。众人便由礼厅移步到宴会厅吃喜宴,热热闹闹了一个下午。席间,冯教授心里高兴,又给喝得大醉,喜宴一结束,便由李言的几位同僚开了汽车,将冯教授与冯老太太先行送回了家。 到了钟点,窦女士也要去火车站了,她的行李一早便收拾妥当,就在汽车后座上放着,谢方思换了身轻便的红色旗袍,和李言一同去车站送她。 这样忙活了一天,等宴席散了回到家里,两人莫不感觉到劳动了一天后的疲惫,好在警察厅的同僚们忌惮李言厅长的威压,没有跟来新房闹腾。然而尽管累,彼此的眼中都闪烁着熠熠的光彩,心里的愉悦,是掩盖不住的。 李言一关上家门,便将谢方思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嘆息。 活了近三十年光景,再没有比现下更美满的时刻了。怀里人的身体纤细而柔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用什么事物来比拟,若硬要说,那大概像云。可云又是没有实态的,不像此刻他抱着她,心里有落到实处的安稳感。 谢方思出了一身汗,被他箍在怀里觉得难受,轻轻地挣动着道:「好了好了,你不热吗?快放开我,我要去洗澡。」 李言沉沉地发笑,手臂一松,大方道:「去吧。」 谢方思总有些狐疑,疑心他这样爽快地放行,是在顽什么把戏。遂悄悄地抬眼去看他,可接触到他眼底火苗似的光亮后,又好似被灼痛了,慌不迭地甩开他,跑去了二楼的主卧房。 周妈早就将卧房装扮一新,除却大红色的被褥枕巾外,连床上的床幔和落地窗户前的窗帘,都换成了红色的漏雪纱。沙发前的茶几和摆了留声机的边柜上,也都铺上了红色带绣花流苏的装饰的方巾。梳妆檯和衣柜里,自己的物品一应俱全,一半是从公寓收拾了搬来的,一半是新准备的。再说到周妈,想必是想留给他们尽情亲昵的氛围,从今晚一回到家,就没有现身。 谢方思带着一点初到陌生环境的好奇,打量过了四处,才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寝衣,走进了浴室。 第80页 等她洗完了澡,擦拭着湿发出来时,李言竟已经换好了寝衣,坐在床沿了。再看他发梢带着湿气,显然是在别间浴室洗过了澡,先她一步返回了卧房。这还是头一回彼此穿着寝衣相对,谢方思恍惚间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些不好意思,视线飘忽着不知落在哪里为好,双脚也是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地走近。 李言看着她温和地一笑,站起身来将手往前一伸,示意她过来。 她踟躇着,缓缓往前磨蹭了两步,在他一段距离之外停下来,远远地握住了他的大手。刚一握上,那大手便勐地一个用力,将她往前拉近了一大步,人已经站定在他身前了。 李言自上而下地看向她,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分明浅淡笑容里的温和要满溢而出了,却又无处不透露出叫人心惊的危险的信号。他开口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谢方思不敢动弹,嗫嚅着道:「......什么忙?」 李言兀自一笑,眸底的亮光更盛,俯下、身来凑近她,道:「我平常睡觉是不穿衣服的,劳驾你替我解一解。」说罢,也不再捉着她的手了,两手都背到身后去,下巴微微地抬起一些,将前襟的衣扣袒露给她,静等她的动作。 谢方思的心跳快得不成样子,小声地问道:「这是真话吗?」 李言一瞬不瞬地将她凝视着,道:「当然是真话。」 于是真就鬼迷心窍了一般,復又向他靠近了一步,缓缓地抬起手,够上了他的第一颗扣子。在此期间,两人的视线始终在半空中交会,只不过一个越来越晦暗,一个越来越濡湿。 手指尖与一颗纽扣的勾缠没有持续很久,衣领一紧一松,第一颗扣子已解开了。 松开的纽扣像是触动了李言身上某个机关,他紧跟着动作起来。轻喘着,一手牢牢地握住了谢方思盘桓在自己衣扣上的手,一手环绕到她背后,一个用力,便将她推按到自己的怀里,同一时间,人已凑近了,重重地密不透风地吻上了淡粉色的嘴唇。 他亲密无间地圈住了自己的妻子,将新婚夜的主导权,重新收握回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结婚了!撒第一把花~ ☆、第 48 章 李言的新婚假期有三天, 谢方思更久,婚后再过一周才开始上课。长而又长的三天一过,等到第四天早晨, 谢方思看着李言神清气爽地束着军装上的皮带准备出门时,实在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这不能怪她, 实在是结婚之前,想不到他会这样的......这样的...... 大概是她脸上的神情太过于精彩, 李言挑着眉梢, 调笑道:「我去上班, 怎么你像是有些高兴的样子?」 谢方思从这三天中,吸取了不少经验教训,若是此刻袒露出一点轻松愉快的神态, 恐怕又要招致了不得的后果。忙否认道:「胡说!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不能因为结婚,就懈怠了公事。」 李言嘴角含着微笑,一言不发,摆明了是认定她的话里掺杂水分。看着她的眼神直白得热烈, 像是能从他幽深的眼眸里, 得到滚烫的亲吻。 谢方思一阵心慌,赶忙将手里的军帽按到他怀里, 催道:「你、你快去吧。上班要迟了。」 李言像是早料到了她要逃跑, 一手稳稳地接了军帽, 另一手一伸一勾,揽着她细瘦的腰身勾到眼前来, 俯下身接了一个深吻。谢方思的耳朵红透了,一面捶着他的胳膊,一面在他溺人的吻中喘息着求饶道:「你、你不要伸......」她羞赧至极, 「舌头」两个字说得轻之又轻,简直是气声。 李言吻完了,缠绵地啄着她的嘴唇,同样以气声柔声道:「我要。我们已经结婚了,做什么都可以。」復又亲密地相贴了一会儿,精神焕发地上班去也。 谢方思当务之急跑回卧室补眠,直睡到将近中午的光景,才觉得把三天里消耗光了的体力稍稍弥补回来一点。吃过午饭,她也要出门去一趟圣约翰中学,领取上课用的教材。只是想不到的事,总是接连发生的,当她捧着教材走在圣约翰的校园里,又哪里想得到下一秒便有一道声音叫住她的名字,转身一看,就会看见经久不见的老朋友呢? 与半年前相比,唐易文变了不少。似乎是更瘦了,额前细碎的髮丝如今一丝不乱地往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更显得干练稳重。 可他的表情却很古怪,像是极震惊极欣喜又极感慨,所有复杂的情绪一齐涌现在脸上,眼里迸发出强烈的神采。他本来是欲伸手拉住她的,可视线一晃,看见她无名指上戴着的钻戒,眼里的亮光徒然地黯淡下来,伸到半途的手也僵硬地停住了,改为收回到自己的颈后抚了一下,道:「实在是好巧,我们坐下谈一谈好么?」 学校的周边,最不缺点心店与咖啡馆,两人随意找了一间坐下。 上一回与他相关的记忆,还是自己心怀怨怼地打电话去唐公馆,想质问他为何在酒宴上抛下白海棠不管。如今时隔半年,谢方思再不愿去追究从前的是非对错了,依旧拿一般无二的和气对待他,笑着问道:「你的生意顺利吗?你如今,已经很有生意人的模样了。」 唐易文略点了点头。他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总有意无意地瞟向她手上的戒指,最终苦涩地一笑,道:「我真想不到你会再回到沪上来。」 谢方思猜不出他这句话的含义为何,只是直觉他心情不佳,便也不敢表现得太过于喜悦,以免刺伤他。抿着唇道:「放到半年前,我自己也是万万想不到的。」 第81页 唐易文的视线实实在在地落到了那枚戒指上,深唿一口气,嘴角勉力地上扬着,问道:「我应当恭喜你结婚了。先生在哪里高就呢?」 谢方思见他看到了戒指,因还是新婚,不免脸上一热,另一只手盖到左手无名指上抚摩着,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也是我想不到之处,你还记不记得我被误抓去警察厅的事呢?我先生正是当初审我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唐易文急急地打断了,「那你从小订有婚约的青梅竹马呢?」再看他的神情,眉头紧拧着,脸色灰败一片。 谢方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道:「我哪里来的青梅竹马?」 这一下,唐易文的脸色顷刻间由灰败转为铁青,眼里射出又惊又恨的冷光,牙关紧咬着粗喘起来。谢方思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尽管有一肚子的疑问,一时间也不敢再开口询问。 沪上金融大亨黎耀华的黎公馆坐落在寸土寸金的爱斯路,如今也是女影星白可怡的住所,不光是她,她的母亲同样母凭女贵,一起搬进了这栋一眼瞧不见边、僕从环绕的豪宅里。 白太太今天又是一天好逛,下午时分坐着自家的豪车回到家里,金铜色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地打开,汽车一路驶过宽阔的花园广场,往矗立在正中的大洋楼开去。白太太舒服地靠在软皮座椅上,睇着车窗外的景色咋舌:乖乖!从大门到洋房就是这么远的路,非得走死个人不可!呵!哪个愿意走,还是坐汽车来的适意! 她也学会赶大城市的时髦了,踩着高跟皮鞋走上二楼的楼梯,发出得得的声响。自以为很动听,生怕别人不晓得她穿了高跟鞋似的,故意把步子踩得又重又响——得!得!得! 白海棠难得的也在家,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看杂志,远远就听到了那扰人的跺地声,拧着眉头对旁边的小丫鬟吩咐道:「去!给我妈拿双拖鞋穿。」 白太太听见她的说话声了,走过来往她对面的沙发上一坐,手上提着的镶着彩珠的手袋很随意地丢在一边。白海棠恍惚觉得眼前绿光一闪,等那手再伸到身前来,才发现她左手无名指上又多了枚祖母绿的戒指,准时今天新买的。 白太太自从搬来黎公馆后,起初还是畏畏缩缩的,不出一天,便拿自己当主人翁自居,嘴角常挂着自矜得意的笑,对家里的听差佣人们颐指气使。她坐下后环看了看四处,又不满意了,怪声怪气地对白海棠说:「我说姑爷这都几天不着家了,你就不着急吗?留心别叫外头的野女人给勾走了!」 白海棠新拍完了一部电影,经费很厚,想必上映后的反响也一定喜人。她心情正好,也就多了点应付白太太的耐心,不在意地道:「生意人几天不回家又不是稀奇事,碰上拍戏的时候,我不也是有家回不得吗。」 白太太胳膊一伸,朝着替她拿来拖鞋的小丫鬟支使道:「替我把话匣子打开!」又扭头对白海棠说教,「眼皮子浅!男人都是花花肠子,就得把他攥在手心里!你现在不管,等他被外头的小狐狸精缠上了,你没处去哭!」 话匣子给打开了,流出闹哄哄的唱歌声。一面是快节奏的音乐声,一面是白太太口若悬河,白海棠受不得吵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到底不耐烦了。把手上的杂志一阖,抬眼冷笑着道:「这个月给你的钱不够花吗?有闲情在这里说大话,有本事等你姑爷回来了,当着他的面说呀。」 白太太被她不耐烦的视线一瞪,瞬间噤声了。 她心里清楚得很,女儿嫁给黎先生,实在是大大地攀上了高枝,也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本事。在这家里头,白海棠得仰仗黎先生,自己当然是仰仗着白海棠,把这个闺女哄好了,不愁没有自己的好日子过。 她当即讪讪一笑,好像刚才那些话都没说过一般,又对着白海棠夸起来:「嗐!还是我闺女最有出息!从前住在对门的小谢读书再好有什么用?也就是当个教书匠,累死累活地讨生活。哪儿像我的闺女,如今成了大明星,还找了个有本事的姑爷,当起了阔太太!以前南川镇上那群土包子喊你凤凰儿,真没有喊错!」 可惜这一段话,句句刺痛了白海棠的神经,她冷着脸并不接话。 白太太看女儿很淡漠,并不表现出高兴的神情,也就不敢再多说了,拿了不知是谁丢在桌上的一份旧报纸,做样子翻看起来。不多时,她「哎哟」一声,原本歪靠在沙发上的,瞬间坐直了身子,指了报纸上的一处,对白海棠叫道:「唉,你瞧瞧,这谢方思,不会是小谢吧?!」 白海棠听到「谢方思」的名字,下意识就接了报纸来看,想不到白太太所指的地方,竟是一则婚讯。 白太太的口吻有些不是滋味了,略带着酸气在边上道:「这世上姓谢的姑娘数不胜数,叫方思的也不独她一个,更何况结婚的对象是警察厅的厅长,她哪里认得这号人物?准不是她!」 白海棠不做理会,只管去看报上紧挨着的男方的姓名,见那名字写的是「李言」,又说是沪上警察厅新任厅长,心里已然确定正是谢方思无误了。白太太只当谢方思不会认识警察界的人物,她却知道他们相识的那一段奇缘。只是她也真是没有想到,最终是他们两人走到了一起,还结婚了。 而自己这个曾经的好友,却只能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实在有压抑不下的怨愤。可反过来想,她又有什么资格责怪方思,人是她自己赶走的,自己结婚,也是不声不响没有告诉一声,还要人家处处的记得她吗? 第82页 她是被谢方思善待惯了,一旦没了从前的待遇,心里忍不住要觉得不平,不能够接受。这样想着,嘴角已经含了一抹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李言:春风得意! 唐易文:我恨! ☆、第 49 章 白太太见白海棠一直盯着报纸发愣, 也不回答,嘴角轻提起着,倒像是轻蔑的嘲笑似的。便当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话, 復又安心似的窝回到沙发里去。这时候,话匣子一曲唱完, 又换了下一曲接着唱,清透动人的歌声远远地飘过来——「时光荏苒而去, 我百般不能挽留......」 白太太听得惬意, 把报纸的事丢开了, 又说道:「我前阵子去高级番菜馆,人家也正在放这首歌哩。足足流行了大半年了,还能听到它。」语调一转, 又轻嘲起来,「你说那唱歌的也真是傻,有这本事,再唱他个百八十首,那不得红透半边天呀!」 白海棠越听越心烦, 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她不太愿意与白太太独处,催道:「你今天没有约人打牌吗?上回输了金太太两百块钱, 不是还说一定要再赢回来的么?」 将将问完, 一个女佣人便小跑着来对白海棠道:「太太, 有您的电话,是一位姓唐的先生打来的。」 白海棠本就想找个由头躲开白太太, 心中暗道这通电话来得及时,再一听是唐易文打来的,心灵一动, 似乎枯败的心又死灰復燃地跳动起来,即刻对白太太道:「我有事要处理,就不陪你了。你自己找娱乐吧。」在说这话时,脚尖已经转向了过道上,可见内心的迫切期待。 她快步地去到了电话厅,电话机的听筒果然被接起了,搁在桌面上。白海棠深吸一口气,将那听筒轻柔地拿起来放到耳边,同样放轻了声音,「餵」了一声。 只是下一秒,对面隐含着怒意的一声「黎太太」,便好似兜头一盆凉水,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泼得冰冷了。白海棠的期待落空,心从云上落到了地上,又变成一颗摔不烂的石头,故作强硬地开口道:「真是稀奇,唐先生居然也会来找我?」 电话那一头的唐易文极力地压抑着怒气,咬牙切齿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说谢方思在南川有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这是真话吗?」 白海棠一怔,心知被他识破了谎话,有一剎那的心慌。她捏着电话听筒的手一紧,口不择言地回击道:「你疑心我是撒谎,当时怎么不去向她求证呢?这都过去多久了,你也不嫌太迟了吗?」 电话里传来沉沉的唿吸声,像是唐易文悔恨地发狠的喘息,那样讲绅士派头的一个人,难得一见地沖她冷笑道:「我当时给你挂过多少电话,黎太太都不记得了吗?你先是骗了我,紧接着把谢方思送走,好叫我找不到她,我这话有没有冤枉你?你大概心里很恨我,这不要紧。可谢小姐是怎样待你的?这样一位朋友,被你当工具一样戏耍!」 全中!全中! 唐易文那时确实常常打来电话,可为着自己撒过的谎,白海棠惶惶不可终日,并不敢接。总是让女佣推说自己在公司在拍戏,全然地躲避开。 如今,这一层粉饰太平洋装无辜的遮羞布被彻底撕开,白海棠没法替自己美化辩解,她咬着牙心虚地沉默。可下一秒钟,心念电转之间,更为强烈的羞愧混杂着愤怒翻涌而来,她恼羞成怒,同样冷笑着回敬道:「她现在一结婚,你倒知道着急了?有本事,就让她离婚呀?警察厅长是位高权重,有钱有权,可真要论富裕,也未必比得过你们做生意的!」 唐易文简直想不到她有这样危险的言论,几乎是气得无言了,半晌才冷声道:「我没有你这样不堪,把礼义廉耻,都抛下不顾!」说完这一句话,愤然地将电话挂断了。 白海棠听着嘟嘟的盲音,伤心愤怒带着眼泪一齐往眼睛头顶上涌。她浑身发抖地喘着粗气,将听筒狠狠地摔到地板上。 谢方思与唐易文没有谈几句,便觉得他的情绪很不对劲,眼神阴沉得像含着剑光,随后又匆匆告辞了。她对于过去种种,实则是被蒙在鼓里的,故而不明所以得很,可又觉得那兴许是人家的私事,自己不应该插手干涉。便也收拾了书册资料,拦了一辆黄包车回家去。 她到家没有一会儿,便在二楼隐隐听见汽车喇叭的声音,撩开薄纱窗帘一看,李言的汽车果然已经开到了楼下。 人到了,却不进客厅,只一味地含着微笑站在门口玄关处不动。 谢方思下楼来到客厅门口,看见那颀长的身躯一动不动,奇怪得很。远远地站着问道:「怎么不进来呢?」 李言的视线如有实物般粘附在她身上,微笑道:「我在外面辛苦了一天,你不来迎一迎我吗?替我解一件外套。」 谢方思实在是对他束手无策了,忍俊不禁道:「怎么结了婚,你反而像个小孩子,连外套都不会脱了吗?」她纵然被盯得不好意思,还是走上前去,预备伸手替他解外套。 只是李言穿的是军装,要脱外套,就得先解开腰间束紧的皮带。谢方思没有摆弄过那玩意儿,两手笨拙地摸索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将它扭开了。还不等她松一口气,才发现在她全神贯注之际,李言已俯身凑到了她颈间,此刻沉沉地发笑,握了她的手,吻她裸露在外的雪白的脖子。 谢方思吓得一缩,眼神瞥向四周,拍着他的肩膀往外推,急道:「不行不行!周妈在家里,要看见的!」 第83页 李言笑得更愉悦了,但动作也停下来。最后在她耳朵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停在耳边道:「我先去洗个澡。」人自发地往二楼走远了。留谢方思一个人傻愣在原地,半晌才半是震惊半是无奈地笑嘆了一声,脚步随着他,往屋内走去。 心里则想:男人在结婚前与结婚后,实在是两副模样,即便他们的性格种种都是十足的契合,也远远还有需要适应的空间哩。 谢方思终于也开始上班了,如愿地在圣约翰中学教授外文课,因她是新聘的教师,先只教授两个班,并不算太忙。中学下课的时间要比警察厅早,往往李言回家时,总能看见她在家里,这点倒是让后者很高兴。 谢方思近来也很愉快,先前她与李言闲谈,无意间说到洋楼前后的草坪有些空旷,不如种些花草。第二天果然轮换着来了不少工人,除草翻土,种了桂树玉兰和茉莉,又在洋楼后院制了一架鞦韆。她出于好玩,便坐上去盪了两下,很快就兴趣缺缺了,反倒觉得李言别样的有些童趣,打趣道:「我不信你爱玩鞦韆呢,大概是为了给我解闷,我在你看来,这样的小孩子气吗?」 李言那时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不喜欢吗?不要紧,往后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谢方思总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还没等想明白,便给另一个惊喜沖淡了。她某一日回到家,隐隐觉得客厅的陈设有些改变,打量了一圈,终于发现欧式沙发旁边靠墙的位置,摆了一架钢琴,再定睛一看,不是南川家里那架旧钢琴,还会是哪一架呢? 这一架钢琴,实则是她最捨不得的物件,只是大件器具不好搬动,当初回来沪上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一切行李都精简着来,才没有一起带来,只带了家里的存摺簿与贵重的金器首饰。最近家里常有工人进进出出,她都没有留意,原来李言趁此机会把它从南川运了来。 谢方思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怀念,走近了仔细地抚摩打量。只见琴身上铺了块白色镂花的小方巾,方巾上立着几个相框,框着谢方思与谢老太太的合照,还有一张她中学时期的相片,脸颊的线条要圆润得多,显得小而水灵。他连南川的相册簿也一併带来了! 那天晚上李言回家后,在玄关处在餐桌上,谢方思时不时便盯着他看,眼睛里盛满了高兴满意。李言对于她此番举动的原因,当然心里有数,把这种种示好都照单全收。 用过了饭,李言刚一坐到沙发上,谢方思便自动自发地挨到他身边坐下,很依恋地靠在他身上道:「把这么大一架钢琴搬来搬去,从南川运到上海,怪麻烦的吧。」 若是这一点事可以讨得她大大的欢心,哪里还能称之为麻烦呢?李言顺势把她抱到怀里,道:「除了钢琴,你家里诸如相册簿之类的物件,我也都一併吩咐搬来了,就放在储物室里,等你有空闲的时候,可以慢慢整理。」 谢方思温温顺顺地窝在他怀里,道:「我看见相片了。你挑哪一张不好,偏偏挑我最胖的时候,我明天就要把它换掉。」 李言低笑一声,不准她这样办:「哪里不好?我觉得就很玉润可爱,不过我只翻了一本,不能以偏概全。不如明天我们一起看看剩下几本,挑一张更可爱的,挑你小宝宝时候的相片,好么?」 小宝宝的时候,岂不是更胖么?原来他说的可爱,就单指胖呢! 谢方思气着了,从李言怀里勐地坐起来,爬上沙发和他笑闹在一处,之后的事也就可以不必多说。但至少种种事由,在情绪上有着极大的正面的意义,此后一连几天,谢方思都暗含喜悦,甚至独处的时候,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第 50 章 星期五, 她下课后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迎着春日傍晚的微风,正要去学校外的马路上招黄包车, 冷不丁校门外横窜出一个人来,拉住了她的胳膊。 谢方思吓了一跳, 刚要挣扎甩手,眼睛瞥到一件灰扑扑的暗色旗袍, 随即意识到了那是谁。视线向上一动, 果然看见低低的帽檐底下, 俞曼川难得流露出一脸急迫的神态,拉了她道:「十万火急,请你去就近的咖啡馆里坐一坐。」 俞曼川是来找她唱歌的。按她的话说, 一部电影卖不卖座,于她这个常年各处拍戏的电影明星来说,倒不是那样看重,只是对于花钱拍摄电影的制作方来说,却是几十万的投资金能不能回本的大事。 她大概最近没少为这桩事发愁, 同样的一身衣服, 都显得不如一个月前精神气色好。俞曼川愁道:「这一部电影,是春华公司自己投钱拍的, 具体投了多少钱, 我也就不说了。原本不说大赚特赚, 回本总不必愁,偏偏撞上另一部电影同期放映。那部电影, 说一句实话,我拍电影近十年,没见过那样不惜血本的投钱法, 任何场景道具镜头,都要最好的。有这样一个劲敌,上映后再炒作一波噱头,那真是不好说。」 她长嘆一口气,「为着我自己就是春华公司的女演员,不能眼看着公司赔个底儿掉,总得尽我的能力想想法子。」 谢方思听懂了,她是想请自己演唱电影的主题曲,以此再给电影加加分,或许,也想再炒一个噱头呢?她不由地拧起眉头,委婉道:「密斯俞,你知道,我实在志不在歌唱一途......」 俞曼川伸了一只手,做一个「暂停」的手势,道:「我很知道,我从前就请过你给我唱歌,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只是这一次实在情况特殊,不得不请你帮帮忙。除此而外,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极力去满足。价钱就按现下最当红的歌星来算,也绝不对外公布你的名字,还有呢?」 第84页 她能答应遵守保密的条件,于谢方思本人而言,也就没有太多的顾虑了。只是她曾经答应过白海棠,再也不会给电影唱歌的,如今...... 俞曼川等不到她的答覆,再见她还是面露犹豫,眼睫轻轻地垂着,实在透露着回绝的意味。 若是放到从前,人家不愿意的事,还能生拉硬拽着人去做吗?她没有这样没品。可这一回太过于兹事体大,又覆巢之下无完卵,和春华公司的几百个饭碗与前程相比,自己想真心地交一个朋友的私事,也就不能不做一个让步。 她没有法子,逼着自己硬下心来亮出底牌,道:「密斯谢,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进百乐门,你说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呢?就当是我挟恩图报好了,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她深知这一招无赖无耻,说完了,自己的脸色也不好看。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白海棠,当初欠下人情是为了她,如今又要去还。 谢方思到底还是同意了,借咖啡馆的电话机给家里的周妈报备了一声,便跟随俞曼川坐上了汽车。 这一首歌,直录到晚上十点多钟。俞曼川心里惭愧,一直在旁边陪着,等到录完了,更是一路把她送上了自己的私人汽车。在谢方思唱歌的时候,她就知道电影有救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可车里却没有一点欢欣的氛围,两个人都是默默。 车灯把夜路照亮一片,远远看到了华岩路六号洋楼外围着的刷了黑漆的围栏,汽车缓缓停靠下来。 谢方思伸手拉住了门把,刚要推开车门,俞曼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密斯谢,你心里是不是有些怪我?」她大概还想说些别的话,最终闭上嘴,只溢出一声长长的嘆息。 她这样,倒看的谢方思有些不忍心了。她其实也不是怪她,只是牵扯出与白海棠相关的许多事,说不上什么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在下车前道:「算了,我不怪你,只是答应了对我的一切都不做公布的事,不要忘记了。」 她进家门时已经将近十一点钟,周妈必然是睡了,只在客厅为她留了灯。她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又拧开卧房的大门,只见床头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檯灯,照见欧式雕花大床的一侧隆起的人影。李言已然睡下了。 谢方思怕吵醒他,每一步行动都极力地放轻了动作,去浴室洗了澡换上寝衣,没声没息地躺回床上。她一时不能够睡着,向外侧躺着想心事。 刚由嘴角溢出一点破碎的嘆息,身后便贴上了一具温热的躯体。李言往她脖子里轻轻地吹着气,声音里哪有一点由睡梦中转醒的迷煳暗哑,分明是一直都清醒着。搂着她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谢方思多少有些憋屈,小小地哼了一声。 脖颈间传来低沉的轻笑,身后的人已经不满足于吹气,在她的耳后与后颈亲吻起来。谢方思恹恹地道:「我好累了,你不要闹。」 李言亲吻的动作不停,手上一个用力,将她的人也翻转了过来,道:「我也上了一天的班,我就不累吗?」 好在他的吻都轻柔得很,谢方思躲起来并不费力气,倦倦地道:「既然两厢都累了,那就快睡觉吧。」 李言既然已经採取了行动,对于这样的安排,当然不依,在吻她之余道:「没关系,明天就是周末,尽够我们睡了。」落下的吻逐渐加重,彼此的唿吸声交缠在一起,卧室之内以床帏为中心,空气暧昧地升温,就连床头留下的那一线灯光,都似乎显得烫人了。 又过一周,果然有两部新电影同期上映,一时之间,成了各家娱乐报纸争相报导的话题。 娱乐杂志那不必说,就连申报娱乐版偌大的版面,都被这两部电影给占满了,另有五六篇之多的影评家的评论文。说白海棠主演的《玫瑰之夜》是「影片史上之最,电影玫瑰实至名归」,又贊俞曼川主演的《雨巷》是「忧郁与美并行,演技令人惊嘆」,更有评论家将两者比较着来写,题名「玫瑰雨巷,并蒂双花」。 其中,但凡是写《雨巷》的,不难看出影片主题曲受追捧的程度——「雨巷深深,仙音再临」「帷幕后的夜莺鸟再亮歌喉」,可见谢方思的献唱,对这部电影的帮助之大。 谢方思看了两篇,索性将报纸丢到茶几上,靠在沙发里无声地嘆气。她哪里知道与俞曼川的《雨巷》撞上的,会是白海棠的电影呢?这下好了,她无意之间站到了竞争方的位置上,局面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在她嘆气之际,李言已走到了沙发边上,对茶几上摊开的报纸瞥了两眼,便在她身边坐下了。他气定神闲地架起腿觑她,带着笑意开口道:「我是不干涉你的决定的,但这决定若惹得你郁郁寡欢,我就很有必要过问一下了。」 谢方思从沙发靠背中抬起头来,復又靠到李言的肩上,郁闷地将事情的经过简述一遍,嘆道:「现在是一笔烂帐,我不要去想了。」 李言顺势地半搂住她,笑嘆道:「我从前就觉得,你对那位白小姐所花的心思与考虑,实在过多了些。但凡你可以从脑袋里把她这个人摘走,你的烦恼,几乎全可以消散了。」他像是回想起了过去诸多事情,语气中带一点似真似假的自嘲,「说一句实话,我刚到南川时,极力地想要同你拉近关系。可要拉近关系,就要谈到在上海时的旧交情,我很心惊胆战,怕踩到那位白小姐留给你的钉子,反而败了你的谈兴,惹你讨厌。」 第85页 谢方思不知道他有过这样曲折的心思,颇稀奇地从他怀里仰起头来,好笑道:「瞎说,我可看不出你是心惊胆战的样子。再说了,我从不迁怒人的。」 李言扶稳了她,道:「你不迁怒我,可也不愿意和我继续谈话了,不也很受挫折吗?何况看你神伤,我总是不忍心的。」 谢方思想到白海棠,嘴角的笑容果然淡下许多,嘆道:「那有什么法子呢?好比你有一个从小长大的同胞兄弟,即便发生了些争吵,能够说忘掉,就把这个人全然地忘掉吗?」她的视线与李言交汇,心里已经恢復了些快乐,还有兴致掰着手指算道,「我和她交往了十多年,总要有比十年更多的时间,才能盖过她留下的位置哩。」 说完,将一对亮晶晶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李言瞧着。 李言早在那对眸子看来的时候,便已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伸展开结实的手臂在她腰后扣紧,笑道:「这是布置给我的任务吗?不过你只提十多年,未免太过简单了,即便你说七八十年,我也很乐意去做。」 他说起话来,实在有润物细无声的妥帖,又不显得夸大其词,叫人觉得是不上心的场面话。谢方思那一点心灵的疮口,早已被他的话润泽了,毋宁说是他们时刻都在润泽着彼此,愉快而甘心地投到对方的怀抱中哩。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呀好快啊,再有两个事件就差不多了。 小方思不会去当明星的,不然这个故事就失去意义惹~ ☆、第 51 章 几十里之外, 白海棠久违地踏进了德美电影公司的大门。自从她结婚之后,背靠大树,身份当然水涨船高, 别人轻易不敢给她脸色。果然一进得大门,见着她的办事员或女演员, 个个都向她道恭喜。 「密斯白,恭喜啊!新电影反响较怪好, 我订了四份杂志, 每一本都写到你哩!」 「密斯白, 新电影真是好看!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着名影评家陈归林先生都交口称赞,说你是『并蒂双花\呢!」 白海棠听在耳朵里,嘴角却实难挤出微笑。什么并蒂双花, 她为这一部电影投下了多少心血,不说设备器械,就是她自己,也是十二万分的用心,一条接一条不知道累似的拍, 没能达到一枝独秀艷压群芳的结果, 就已经是她的失败! 白海棠脚步不停,心里却有各色的情绪交杂着翻滚, 一面走着, 一面两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她气闷, 不光是因为电影的成绩不如她预期的好,更是因为, 因为...... 她兀自沉浸在愤懑的情绪之中,没有留意到前头拐角处突然转出一个人影来,险险挨蹭上, 彼此都惊得往后退一步,站住了。 眼前的女士眼神瑟缩躲闪着,背嵴也挺得不那样笔直,再没有几个月前盛气凌人的神气劲。在白海棠一脚踹开她之后,也不知顶头的上司听了哪路风声,将她远远调去了一处闲职,如今连那些没甚名气的新演员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得不到重用,金钱上便缩水不少,又没有年轻演员扑入她的圈套,倒卖烟土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王馥梅于经济上骤然间捉襟见肘起来,为供自己抽大烟不得不四处钻营,还是不大够,直搞得自己面色灰黄眼神阴郁,进了公司,也是夹着尾巴讨别人的欢心。 她从前也算是个光鲜人物,如今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因为谁?她心里恨恨,人虽学会了低声下气,肚子里却积压着成倍的怨愤憋屈。 她们险些撞在一起时,王馥梅急急地往后一缩,一句「对不住」已脱口而出了一半,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另半句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她恨得咬紧了牙,那成团的怨气一路直顶上心口,顶的背嵴都挺直了几分,很不甘心似的,硬是在白海棠面前做出从前那副派头,道:「原来是密斯白啊。」 白海棠压根不理睬她,轻飘飘地瞥去一眼,就要越过她走开。 王馥梅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机会,怎能不极力地奚落?当下冷笑着锐声道:「密斯白,当初我说过什么?你那位朋友真能一辈子不唱么?你看,这不就给别人唱上了吗?你还信誓旦旦地打什么保票,人家可不拿你的话当真!」可她到底还是虚张声势,说完这句话,忙不迭就踩着响亮的步子走开了。 似乎只要赶在白海棠回击前骄傲地退场,就算是打了一场胜仗。 实际上,她也确实胜利了。阴阳怪气的冷笑对如今身价倍增的女明星起不到任何刺激的作用,可这句话却准确地刺痛了她十分。白海棠久久地停在原地不动,下一刻,将手里提着的缎面手袋,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俞曼川的救兵搬得漂亮,新电影《雨巷》当然没有赔钱,甚至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她还是怕谢方思见了她心里别扭,一时片刻不敢往她跟前凑,只寄去两张电影票,以此回暖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 谢方思收到电影票,又恰逢第二天是周末,便想和李言一起去。晚间,两人都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一个看档案一个看教案。正要说起这件事,忽而看见李言放松地仰靠在沙发靠背上,衬衫松开两颗扣子,脖子上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颗黑点,因他皮肤白皙,那黑点便格外的惹人注意,像颗小芝麻。 谢方思只当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便凑上前去,拿指头按在那点黑色上,想把它捏走。 第86页 她的指尖在皮肤上轻微地摩擦着,刚发现捏不走它,自己的手,便被更温热的大手整个按住了。谢方思抬起头,正与李言炽热的眼神撞个正着,那样的眼神所传达的求欢的意图,事到如今,她已经很瞭然了,身体与手都瑟缩着,勐地向后躲开。 李言却不放手,视线咬着她不放,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躲什么?现在要躲,刚刚为什么凑过来呢?」 谢方思拿另一手朝他脖颈间轻轻地一指,心虚道:「你这里有颗小痣,我才发现。」 李言却像是发现了可以同她玩闹一番的有趣的游戏,微微挑着眉梢,佯装稀奇地道:「事到如今,我身上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谢方思被他说得脸上微热,又觉得他这话,有自己不够关心他的意思,辩解道:「我、我也没有看清楚过,当然不知道了。」 李言仗着周妈不会随意进主人的卧房,没有外人在,简直肆无忌惮了,先是反问:「怎么没有看清楚过?」随后又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哦,是床头灯不够亮吗?还是......」 他在人前固然维持着稳重端庄,从不做过分的举动,可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似乎没有羞涩的神经一般,张口就来的毛病,实在叫谢方思有些吃不消。为了不听他接下去的胡言乱语,谢方思不惜在他手上拍打几下,抽开了手,人也往远离沙发的方向退开。 李言便知道自己触到了她害羞的神经,立即将后半句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于行动上,却还是贯彻自己原先的意图,他顺着谢方思后退的方向欺身而上,缓缓地将她困在沙发另一端的角落里。分明整个人都覆到了她身上,可属于男性身躯的重量,却没有压下半分,沉沉地笑道:「你又躲什么?不要躲,我让你看看清楚好不好?」 至此,便是再要紧的事,也要从脑海里蒸发了,何况是区区两张电影票呢? 第二天早晨,还是李言先在谢方思的手袋里瞧见了光明电影院两张《雨巷》的电影票,发现了她的计划。和她一道去看电影,他当然很乐意,吃完中饭收拾停当,便开车出门了。 两人坐进电影院的放映厅里,谢方思看着四周陆陆续续进来又坐下的客人中,许多都是成双的年轻男女,甚至还有穿了学校制服的学生,对着李言小声地笑道:「时下的年轻人谈爱情,似乎逛公园和看电影是必不可少的,我才发现,我们还从没一起看过电影,今天是第一次呢,还是我请你的。」 李言侧过脸来觑着她,正要启唇说话的时候,放映厅的灯光一齐地昏暗下去,一缕幽幽的光线穿过一片暗色投映到最前方的幕布上,这是电影要开始了。 两人对视了一个眼神,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稍后再谈」的意思,便相视一笑,双双安静下来,将视线转向了幕布,看起电影来。 《雨巷》的戏,俞曼川占了七成,镜头反覆的展现她琐碎的日常生活,遇见男主人公之前的生活,和遇见男主人公之后的生活,以其行动上处处体现出的差异,来显示幽微的心境上变化。俞曼川所饰演的陈金锁,分明怀揣了滚烫的爱慕,却极力地用她客气疏离的形象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偶尔泄露出两三分,尽都流露于眼神与旁人不可见的举止之间了。 一场由始至终只有自己知道的暗恋,结局当然是不能够在一起,由沉默开始,也由沉默结束了。 这样细腻派的风格,倒是很合谢方思的喜好,等全篇放映完结,幕布一黑,她才勐地从电影的情境中抽离出来似的,轻吐了一口气。 不过料想李言大概不太喜欢,中途有许多次,她感觉到身边这位先生变换着姿势,不时拿手撑着额角,那是他感到无趣时候的表现。 往下就要播她唱的主题曲了。这首歌在电影中出现过一段,女主人公陈金锁独自回到家里,静静地听着话匣子想心事,话匣子里放的歌曲,正是这一首。只是受制于镜头长短,电影中便只放了两三句,等到电影结束后,要再将它完整地放一遍。 前奏一响起,谢方思已经觉得坐立难安了,再看周围的观众,竟没有一个提前离场的,俱都坐在椅子上,很享受似的欣赏着音乐。他们的座位并不靠着过道,自己若此刻站起来走开,难免要让别人让她,实在要打断别人的兴致,又打眼得很。可不走开,当着李言的面放自己唱的歌曲,那感觉,真是窘到了极致。 偏偏这时候,李言又觉得有趣味了,镇山石一般八风不动地坐定在座椅上,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似乎察觉到谢方思在看他,终于偏过头来,嘴角含笑眼神幽深地回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你唱的歌,我总要好好听完再走。 谢方思顿时更窘,抽回了被他握在手里的手,背过身去不睬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言:我不爱看电影。 谢方思:没关系,我们可以回去一起看书。 李言(微笑):可以。 ☆、第 52 章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短短的几分钟, 迈出放映厅的那一刻,真像是浴火重生哩。因是头一次和李言一道看电影,谢方思还是有些高兴, 一路上问他的感想,想进行一番观影后的交流, 道:「你觉得怎么样呢?」 李言却很无动于衷,思忖了片刻, 最终放弃道:「不过就是看个故事罢了, 我也没有觉出哪里好来。」话锋一转, 又很真心地夸道,「但是电影的歌曲,的确很不错。」 第87页 这歌曲是谁唱的, 他心里心知肚明哩!谢方思佯装生气地在他肩膀上拍一下,嗔道:「谁和你说这个了!」又自顾自说下去,「我倒是觉得这场独角戏,精彩的很,又叫人唏嘘得很。」 李言骨子里是直来直去的, 恐怕不能体会电影中委婉含蓄的美感, 不置可否道:「她不说出口,也不採取任何的行动, 当然就是一幕独角戏, 这有什么可唏嘘的。」 谢方思诧异道:「男主人公有未婚妻子呀, 即便再喜欢,怎么能说出口呢?」一双眼睛直瞅着他, 简直怀疑这一个钟头的电影,他有没有好好地看。随即又想到他刚才的神情,总觉得带着自矜得意的意味, 顿时了悟了,好笑道:「是是是,要论行动力,电影里的人哪里能和你相比呢?你是最不爱演独角戏,什么话都要说出来的。」讲到这里,徒然涌上一阵羞怯,挽着他的手臂不说话了。 她不说的话,自有李言来说。他眸光向下,凝视着谢方思的头顶心,珍爱道:「是。不过这到底是两个人的事,你没有让我唱一出独角戏,我是很知足的。」 他二人依偎着走出光明电影院,正商量着接下来去哪儿,刚到马路边上,只觉得对面有一处很热闹的所在,不断有衣着体面的客人进进出出。仔细一看,原来与光明电影院相隔一条马路,就是曾登过报纸的明星剧院。他们来时直奔光明,倒没有留意到呢。 如今俞曼川与白海棠的电影同时期上映,各大报纸都争相报导,明星剧院曾邀请白海棠来剪彩,此时着重宣传的,当然也就是她的电影。只见剧院的木质旋转门边上,就挂着一幅电影《玫瑰之夜》海报,海报上远远近近站了几个人影,最近的一个,就是穿着时装的白海棠了。 谢方思是太久没看见她的脸了,一时间,像掉进回忆的漩涡里,有些看痴了。 她的异状,李言没有不能发觉的,便单手将她搂近了,贴靠到自己怀里,道:「你不是说,第一次看电影就是你请的我吗?不如我现在回请你一次,我们再看一场,怎么样?」 对于白海棠的电影,谢方思本来就很想看,此刻李言主动提出了,她当然忙不迭地说愿意。两人刚从一家电影院出来,走过一条马路,紧接着又进了另一家电影院的大门,若是有旁人留意到他们的举动,大概要觉得稀奇吧。 明星剧院因是新开的剧院,装潢摆设都更加摩登,休息厅里还提供茶水点心,价钱也更贵一些。故而学生的身影就少见了,多是打扮时髦的男女,即便有看着年纪小的男女同学,也显然是少爷小姐的做派。 这样一家新店请白海棠来做金字招牌,也可从侧面证明她在电影行业里,是大获成功了。 电影开映了。这一场也是爱情片,只是比起上一部的沉静细腻,它要明丽许多了,甚至加入了外国式的喜剧元素,后座坐了几个女孩子,时不时有些笑声传来。谢方思对剧情兴趣不大,单纯是冲着白海棠才来看的,白海棠出现时,她便看电影,没有她时,便侧头悄悄地看李言。 电影过半时她又一次偏过头,却发现李言靠在椅背上,幽暗的光线正勾勒出他阖上的一丛睫毛,他竟是睡着了。 这一下足够谢方思稀罕的了,她见惯了李言日常的可靠稳妥,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还没怎么见过他这样稚气无害的样子哩。这样说大概有些不妥,但谢方思实在涌上一种对待小猫小狗般可怜可爱的心情,连放在幕布上的心思都被拉回了大半,只顾盯着他瞧。 直到电影放完了,四周的观众或离场或议论地发出声响,李言才被吵醒了一般,迷迷煳煳地转醒来。 他醒来时微拧着眉头,很快便意识到当下是什么情形,动作一滞,极力得要掩饰自己一度睡着的事实。他极快地调整了神态,这才故作自然地扭头去看谢方思。他料想,谢方思很关注这部电影,兴许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想不到刚一转头,就见谢方思笑吟吟地,手肘抵在座椅扶手上,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打量自己。他由睡到醒的种种,都已落入她的眼睛了。 李言心里不由地一乱,唯恐她不高兴,亦或发现自己在艺术上匮乏至极的审美细胞。可是看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又实在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他轻咳了两声,想将这三分窘迫掩饰过去,下一刻,却感觉到太太搂着自己的胳膊,贴靠了过来。 谢方思像是发现了件颇为有趣的事情,兀自咯咯地笑着,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从不请我看电影了。」说完,又忍俊不禁,将脸紧贴在他肩头,小声地嘀咕道,「真可爱。」 李言见她的心情这样愉悦,虽然不解,但还是很松一口气。被戳穿了心思也不懊恼,轻轻捏着谢方思细滑的后脖颈,似笑非笑地道:「可惜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你要反悔吗?恐怕来不及了。」 谢方思才不反悔,两人亲密地嬉闹过一阵。一看手錶,已是傍晚五点多钟,是时间找个地方用晚饭了。 只是去哪里呢?谢方思有些犹豫不定,李言道:「你不是想吃点冰冰凉凉的东西吗?那就去番菜馆,那里有霜淇淋和果子冻。」于是携着手,去了就近的一家高级番菜馆。 他们坐在角落靠窗户的一处座位,很不打眼,唯其是很偏僻的所在,便显得格外静谧,还可以透过窗户,欣赏夜幕下由闪烁的霓虹灯勾画出的美景。一顿晚餐吃得舒适又愉快,饭后,李言去会帐,谢方思便去了一趟盥洗室。 第88页 从盥洗室到餐厅大堂,要经过一条悠长僻静的走廊。谢方思由盥洗室出来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一个穿碎金花样旗袍的时装女郎,由走廊的另一头,向自己这边走来。每每迈出一步,覆在她腿面上的旗袍的下摆,便跟着在半空里飘飞。 人人都说大上海、大上海,偏偏有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小。以为不会遇到的人,兜兜转转,便不期而遇了。 白海棠也在看谢方思,在震惊与激动一晃而过后,由远及近地,不露声色又片刻不停歇地打量她。 她把头髮剪短了些,左手的无名指上,果然戴了一枚闪光的钻戒,以显示她已然是结了婚的太太的身份。可除此而外,她真是一点儿也没变,穿一身淡青色的滚辫半袖旗袍,恍惚还是刚刚从首都大学毕业的样子,受她的邀请来到沪上,和她在火车站台上相遇。 白海棠的眼眶微微地发烫,可她的演技已经修炼得很好了,眼睛闭上再睁开,又是如常浅笑迷人的模样。下一个眨眼间,高跟皮鞋不知不觉已迈到了谢方思的跟前。 一旦彼此站住了脚,就失去了佯装看不见错身而过的机会。两人沉默着相对站立着,似乎物是人非之下,谁也不知道要怎样开口。 谢方思没有那股狠心的劲头,在她看见白海棠第一眼时,心头浮现的总是她的种种好处。为什么不呢?她们十多年的情谊,不比那一场含义不明的决裂来得长久的多,重要的多吗?她颤抖着嘴唇,兀自笑嘆了一声,先开口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就是这一把清越婉转的嗓音,别有一字一句都浸没在温水中的温柔,像一圈冰凉的绳索,把白海棠飘飞的心思拽了回来。她近来常常听到这声音,在高级餐厅里,在话匣子里,在一场场俞曼川的电影里,此刻再一次听见,心里的怨愤像火委屈像油,两相混合,便蹿升起一簇无名火。 白海棠的心肠又是冷硬的了,勾着嘴角冷冷地一笑,道:「我好不好要什么紧,你正是如日中天,这不就行了吗?只不过密斯谢,话不能说绝对的。你当初不愿意留在上海,现在不是又回来了么?这人也回来了,歌也唱了,还不打算蹚进这娱乐圈子里,再混个名利双收吗?」 谢方思的笑容消退下去,晓得她是误会自己要与她作对,微蹙着眉头道:「我无意于明星一途,只是有一个人情,不能不还......」 白海棠嘲讽地一笑,打断道:「你欠了谁的人情?俞曼川吗?哈!真稀奇!你连电影皇后都搭上关系了,还说不想来娱乐圈亮亮相吗?我都要劝劝你了!」 谢方思耐心告罄,嘴唇渐渐抿成一道直线。为什么欠了俞曼川的人情?不正是因为她白海棠吗?这一件事,总要让她知道才好。只是不等她开口,白海棠一面踱着轻巧的步子靠近她,一面兀自又说下去。 她歪着头睨着她,讽笑道:「谢老太太也在吧?你在上海结婚定居了,还能不把她一道接来上海吗?我这个做晚辈的,倒很应当去拜见拜见她。」又幽幽地嘆了口气,「还是谢老太太福气好呢,等你名声大噪,她就要跟着你享清福——」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思不会有修罗场的,因为她会让。一次两次,让得多了,她就舔着伤口淡出对方的世界。 等到对方经歷得再多一些,就会发现自己曾经有过,又已经失去了怎样的宝贝。 由于身体原因,周末请假两天q-q 最近可能会入个v,具体哪天我也不知道还是要看收藏。 入v当天会有3章合一的,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 53 章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苟延残喘着入v了,三章合一奉上!q-q 因为是倒v就不设防盗了,大家不要买重了哦~! 在想好整个故事情节之前买书这段剧情和对话就定下了, 我自己超级喜欢,希望大家也喜欢~~ 白海棠有意提到谢老太太, 不过是为了酸一酸她,可她也留意到了谢方思的脸色——她脸上血色褪尽,变成纸一样的惨白, 与此相对,更显得两眼通红, 眼泪蓄在眼眶之中,似乎下一秒就要涌出。 白海棠就是再忿忿不平, 也察觉出她神态有异, 恐怕自己说的话太过于不妥。可所有变化只在顷刻之间, 她再想住口,话已说得差不多了,太晚了。她的脚步也跟着停下来, 略显侷促地站在原地。 谢方思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看不见一点笑容,刚一开口,一串眼泪便跟着滚落下来,嗓音嘶哑地道:「可惜了, 她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我也没有。她年头上就去世了。」说罢,再也不愿多停留片刻, 拿手背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下, 迈大步子走开。 白海棠早已愣住了, 脑子里像有七八口大钟互相碰撞着,嗡嗡作响。她不由得想起许多小时候的场景, 谢方思只有谢老太太一个亲人,很黏她依恋她,几乎时时刻刻和她呆在一起。她为什么不留在首都任教?别人不晓得, 她晓得。因为老太太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怪不得,怪不得。她原本还在想,谢老太太从前总说就爱呆在南川,哪里也不想去,怎么谢方思就搬来上海结婚定居了?原来不是她说动了谢老太太,是没有根的浮萍四处为家,去哪里,也就没有所谓了。 怎能对她说这样的话?可自己也是毫不知情的呀!白海棠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好像自以为拿着一把玩具刀子虚张声势地恫吓,想不到一刀刺下去,才发现刀子是真的,将对方刺得鲜血淋漓。 第89页 可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覆水难收。 白海棠怔怔地站在这条静默无人的走廊上,忽而抬起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她想,这下好了,完了。从此往后,我再没有脸去见她。 除却白海棠带来的这无意的一刀,其他倒还尚好。谢方思生得好看,书教得好,人又亲和有耐心,不过任教一个月,便很得班上男女同学的喜爱。且她年纪轻,自己都还有学生的模样,便常有男女学生来找她谈天,请她参加活动。 这一个周五,她教下午第二堂课,教完便可以回家。下了课,即刻有几名男女同学将她包围着,几人一路穿过教室外的走廊,往校门的方向走去。 其中一名女同学极力地邀请道:「谢先生,我们这周末在小礼堂排演莎士比亚喜剧哩,你也加入一个吧!你英文讲得这样好,给我们做一个台词指导,行不行?」说到这里,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嘆道,「这一次是公演,好多学校领导都要来看的,要是连台词都说不准,那多跌相呀!」 谢方思一向受不了被青春活力的小姑娘摇晃着胳膊撒娇,笑道:「好啊,只要别把我拖上舞台陪你们演戏,指导英文台词,我是不成问题的。」 围着她的两男两女四个学生中,有三个是话剧社的成员,见她答应了,瞬时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唿。另一名男同学不参加话剧社,单纯对谢方思表示出亲爱,常常凑上来问题目兼搭话。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已经窜了个头,站在谢方思边上,比她还要高出一些,此刻拨开另一名男同学,凑上来嘻嘻笑道:「谢先生,你真结婚了吗?时下许多密斯,为了赶退自己不爱的追求者,故意戴一枚戒指,实则并没有结婚哩!」 另一名女学生一个转圈,转到谢方思另一边,挤开他道:「赵志宇好没有风度!这些戴戒指的密斯,要么是真结婚了,要么也是想让你们以为她是结婚的,你还要问呢!」 先前说话的女同学也道:「我知道我知道,谢先生是真结婚了!上周五下学的时候,我看见他先生开车来接她哩!」 谢方思被他们当面地大谈结婚其事,实在有些窘,无奈地笑道:「我是结婚了,结得也不算早呀,也没有什么可稀奇的吧?」 赵志宇被两个女同学呛得语塞,又得知了打击人的真相,耳朵微红地羞恼道:「我就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罢了,你们真爱较真呢!再说了,这是时下新有的现象,很可以作为一个课题研究一番哩!」说罢推了推旁边男同学的胳膊,寻求贊同,「子明,你说是不是?」 那男同学很无可奈何似的摇着头,笑着称:「是是是,等下周廖先生的国文课,我一定向他报告你的这个新议题。」 几个人笑闹之间,敲定了周日小礼堂的活动,圣约翰中学的校门口也近在眼前了。 偏偏这时候,变故途生。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一道高瘦的身影,手上捏了张报纸,眼里暴着精光,直直地往谢方思面前扑,嘴里魔障似的念叨着:「谢先生?您真是那位神秘歌手谢先生?!我太爱你了,想不到可以见到你哩!」说着,一面将手上的小报在她面前晃个不停,一面单手往她身后伸去,竟是个要拥抱她的姿势哩! 他窜出得太过于突然,一晃眼就到了眼跟前,谁也没反应过来。谢方思被他的动作一吓,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没有踩稳,可她的两手分别护在左右两个女学生的身前,分不出手就近抓住可以稳住身体的物件,只能踉跄着连退几步,撞到身后一座花坛才停。后腰正磕在花坛四方的尖角上,瞬间痛得脸色一白。 也正是因她往后倒了一倒,拉开了和那名男子的间隙,赵志宇和另一名男同学才从那缝隙间挤入,并排拦在那男子身前,将他与谢方思阻隔开了。 赵志宇也被他吓一大跳,此刻气道:「你谁呀?如今提倡文明社会,你横冲直撞地就往人家密斯身上扑,简直野蛮!」 那男子还不放弃,往前沖的架势不改,极力想绕过他二人。只是他往左,两个男学生也往左,越不过去,便叫道:「不是不是!误会误会!我是歌迷,是想见一见我的偶像哩!」 另一名男同学一面堵他,一面道:「你认错人了,那是我们新来的洋文老师,不是你的什么偶像。」 他们这一番动静,已经引来了不少围观的学生,另有几个同班的女同学看见了,也自发跑来谢方思的身边,倒有把她围起之势。短短几分钟时间,谢方思与那男子之间,已然形成两道人形的屏障了。 又过几秒钟,只听校门外响起一道急促的剎车声,料想又有新的来客加入这场纠纷。 那男子被几个男学生阻拦着不能靠近,心里发急,不拿报纸的那一只手往口袋里一摸,竟摸出一只圆规,金属制的针尖在阳光底下一闪。 赵志宇看见那针尖上的冷芒,「嚯」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边上避开一小步。就是这一闪避的间隙,叫那男子有机可乘,两手从他们中间穿过,往两边一拨,人也就跟着越过了障碍。 不光是赵志宇看见了那尖锐的圆规头,谢方思也看见了,即刻便将围在自己身边的女同学们疏散开,对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个道:「快去叫警卫员!」还来不及把她推走,那闹事的男子已然冲到眼跟前了。 第90页 谢方思没工夫细想,只得先挡在那女学生的身前,她心里也怕得很,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来。就在这时候,人群发出一阵惊唿,那男子没有再靠近,反而僵直在原地,缓缓地将两手举起做投降的姿势,手里的圆规「啪嗒」落到地上。 李言一言不发地立在他身后,手里乌黑冰冷的□□正抵在他后脖子上。 那男人一定也意识到了抵着自己的是什么,脸上兴奋的神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浑身发着抖,惨白着一张脸求饶道:「误会!是误会啊!我、我......」他颇心虚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圆规,讪讪道,「我就是想请谢小姐签一个名,他们总拦着我,我是吓唬吓唬他们哩,绝没有要伤人的意思啊!」 过了半晌,不见身后的人发话。他做了一个吞咽,以为自己虽拿了利器,到底没有伤人,没有把柄握在他手上,立时底气大涨,声音也比刚才响亮了一倍不止,道:「我一个规规矩矩的良民,也没有作奸犯科,你们当警察的就要处决我吗?!快看呀!警察杀人啦!没有王法啦!」 李言冷笑了一声。他是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就能叫人感受到迫人的威压哩,冷冽的笑刚溢出一点来,那嚎叫个不停的男人瞬间便收了声。 李言手里的枪稳稳地举着,半点没有收起的意思,口中却道:「你放心,我绝不开枪。只是在场众人有目共睹,你手持利器滋事扰民,这位先生,请警察厅走一趟吧。」在他说话的时候,中学里的警卫员,与就近警察分局的警员都已赶来了,把那男子扭送上了警车,地上的圆规也装袋留作证物。 李言便顺势收了枪,手势流利地重新别回了腰后,脚步不停,往谢方思的方向走去。 他虽是一身正气十足的警服,模样生得挺拔英俊,又刚刚解决了一起惊心动魄的事故,可惜周身的气场也过于冷冽骇人,导致他一迈步,边上的赵志宇出于一种对很有好感的柔弱女性的保护,又下意识地往他身前拦了一拦,「你干嘛......」 李言身上的冷气还没散开,心情不佳地朝他瞥了一眼,赵志宇便像被无形的利剑刺了个对穿,很不甘心地瑟缩着退开了。 谢方思在李言到场之后,身上的撞上虽痛得她直吸气,内心却实打实地安定下来。此刻见肇事者已被押走,即刻走上前,扶着赵志宇的胳膊询问他的情况,后怕道:「今天实在要多谢你,不然,还不知道要怎样收场呢。」 那赵志宇却不自在地憋着嘴,时不时拿眼睛的余光瞟着李言。这人真是古怪,站定在谢先生身边不走,倒像是宣誓主权似的!他不满意道:「警官先生,人都给押送走了,您怎么还留在这儿啊?」 李言默不作声,只默默地将目光送去给谢方思。后者笑着解释道:「他是我先生,今天来接一接我的。好了,大家受惊不小,快都回家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她安抚好了一众女同学,对男同学也逐个叮嘱了几句,方才与众人道别,脚步迟缓地跟着李言上了车。 停在校门口的汽车一开走,赵志宇便拿穿了皮鞋的脚跺了一下水泥地,气道:「他真是谢先生的结婚对象?谢先生看上他哪儿了?那么凶,和谢先生一点儿不般配!」 他身边的男同学对于他的傲娇脾性,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知道这是他今天遭遇的第二重打击,拍着他的肩膀好笑地宽慰道:「行了行了,你今天的表现,真是英勇。料想你以后找谢先生答疑说话,她一定有问必答,和别人说三句,和你就要说四句哩。」 赵志宇听了,这才勉强露出一点喜滋滋的笑脸,和几个要好的男学生勾肩搭背地打球去了。 车开到了地方,李言把谢方思领进家门后,迳自去了电话间通电话,想必是去交代学校闹事那名男子的事宜。等他挂断了电话,在底楼的客厅绕过一圈也不见谢方思的踪影,以为她是心有余悸,躲去了卧房。便踏着楼梯去往二楼。 刚走完台阶,便听见周妈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卧房的方向传来,很是惊骇地道:「哦哟!太太碰着哪里了?身上这样大一片淤青!」 李言暗暗一皱眉,加快了脚步去到卧室门口,房门果然是虚掩着。他往里推开,正看见周妈站在谢方思身后,一手拿了瓶止血化瘀用的药膏,一手将谢方思背后掀起的衬衣向下拉好了。 周妈听见开门的动静,见李言进屋来了,而自己上药的任务,业已经完成,便会心地一笑,很识趣地退出了卧房,甚至将门一併给带上了。 李言将谢方思牵到沙发上坐下,一言不发地将她轻按到靠垫上,重新掀开衬衣查看伤势。只见细腻雪白的皮肤上,泛着一大片乌青,靠近中间则是紫红色,瞧着吓人得很。 谢方思趴在软垫上,知道自己受伤,李言心里一定生闷气,指不定要借一借职位的便利,在警务条例可执行的范围内,从今天的肇事人身上成倍地讨回来。后者她管不上,只是李言生起气来,她就不能不哄一哄了。 他按着她的力道轻柔得很,感觉到她有坐起身的动势,更是自发地将手让开了。谢方思因为腰上带伤,一走一动间都在隐隐作痛,笨拙地扭转过身来靠进他怀里,弱弱地憋屈道:「疼死我了!」感觉到那温热的手掌隔着衬衣覆到了自己的伤处,心里一阵妥帖,侧脸在他胸口处磨蹭了几下,道,「吓死我了。」 第91页 李言总算是说话了,手上轻柔地调整着搂抱的姿势,在她的额角眉眼处不住地吻了几下,后怕地嘆道:「你吓死我了。」 谢方思受到好的爱抚,人一放松,便委屈地抱怨起来:「今天简直就是飞来横祸,我要不要买一本老黄历挂在家里?黄历上说不让做什么,我就绝不做。」 她的后半句话,总有逗趣的意图,李言却没有被她逗笑,直白道:「恐怕并不是飞来横祸。」说着,将进屋时随手丢在茶几上的报纸拿起了,递给谢方思看。 谢方思认出了那是男子扭在手里那一份报纸,想不到被李言带回家来,心里勐地一沉,接过了。那是份全然名不见经传的不知名小报,也不必她翻找,首页正中的标题足够醒目晃眼了——「神秘歌手究竟何人?身份之谜水落石出!」 就在她一目十行阅览之际,李言将电话中的审讯进展告诉她道:「肇事人自称是圣约翰中学档案室的办事员,你又是新任教的教员,故而对你的名字留有印象。又今天看了这份小报,刚巧与你的名字一致。就他所说,被爱慕沖昏了头脑,便查了你的课表,想拦下你求证一二。」越说到后头,那声音越是冒出凉气来。 谢方思的心里也冒着凉气,那小报上所写,从系影星白可怡女士之友谢方思,到临时受邀演唱《往日时光》的歌曲,都是千真万确的实话。只是当初说好了保守秘密的原则,会是谁往小报上发布消息呢? 谢方思怔怔地放下报纸来,气得不知说些什么好:「这真是,真是......」 李言问道:「你对报上所写的这位知情人士,有什么想法吗?」 谢方思气得拧着眉头,晃着那页小报冷笑道:「知道我唱歌的人不算少,若只是公布了我的名字,让我说是谁做的,我说不出。可惜报上写得过于详细了些,从如何地找了我来,到如何地诚意要签下我却被我拒绝,种种细节都是绘声绘色,我也就没有第二个人选了。从前白海棠身边有一位助理似的人物,一切接洽联络的事情,都是由她负责的。」 尽管那位王女士对于她如今的身份工作都不知道,对于她住在沪上这件事,兴许也不大清楚,但谢方思还是难免心慌,道:「想必这事是她偷偷摸摸做的,故而只敢漏话给出钱多的小报。只是小报既然出了钱,怎会不极力地鼓吹宣传,好提高报纸的销量,那......」 李言握了她的手,好似叫她不必慌乱,镇定道:「这件闹事案由我亲自办理,肇事人生事时手里捏了这张报纸,报社当然脱不开连带责任。发布未确实的信息,让我同姓名的太太受了恫吓,不光警察厅要照章进行走访,连我本人也会亲自致电。还有那一位助理,我们也会问话审查的。」这意思,已然把后续如何进展,都安排妥当了。 不安的大石落地,谢方思重新靠回到李言怀里,以温温顺顺的姿态,表示自己的满意与赞赏。 李言将这份示好照单全收,单手抚着她顺滑的头髮,笑嘆道:「你从前说过,人有了名气,便不大容易过安生日子,未必是好事。我那时不免觉得是你格外喜欢清静,所以有些夸大,直到今天,我很贊同你的话了。」 谢方思道:「那也不过是我个人这样想罢了,娱乐圈里如鱼得水的影星们多得是呀。别人议论他们,小报上写他们,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他们并不以此为困扰哩。」 她没踏足过娱乐圈子,心中却自有一面判断的明镜。好比南京路上的百乐门,外头瞧着绮丽鲜艷,料想里头是一处别样的花花世界。只是她只见识过一丁半点,便觉得尽是自己不喜欢不愿应付的事,何必非要凑一脚呢? 只是她心里还是有隐隐的忧患。她始终觉得这件事,白海棠是不知情的,可一旦她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她们上一次刚刚不欢而散,她会暴露她?还是掩护她?她的生活是否地动山摇,都在白海棠几句话之间了。 那一家小报的主编送走了上门问话的警察,又接到了李言的致电「问候」,知道自家报纸上出现了人名,叫警察厅长的太太受了无妄之灾,吓得当即停刊停印,当天便关门整改去了。 可他的动作再快,已经卖出的报纸,不能够再收回。又小报上提到了如今当红的「电影玫瑰」白可怡,揭秘的又是演唱了两首风靡时下之歌曲的女歌者,大家本就怀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时隔一日,各大报刊上都出现了些捕风捉影的议论。 李言倒是很镇定,宽慰谢方思道:「我们调查了那名王馥梅女士,发现她很早之前便是个瘾君子。今年她降职了,以她的薪水要供大烟,应当入不敷出才是,恐怕她另有不光彩的来钱的渠道,不单单是给小报卖消息。」 就在同一天,作为与神秘歌手合作过电影《雨巷》的俞曼川接受了上海日报的採访,被问及相关消息时,大批小报发布未确实的消息。怒斥道:「知情人士是谁?我也是个知情人士哩!只是我签过保密合约,不能够公布。现在的小报在搞噱头和煳弄人上本事真大,随便编个名字往上一按,知情人士的姓名倒是隐去不提。我对于春华工作人员的职业操守是很信任的,现在反而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位知情人士,不要是小报纸为了博出位,自导自演的一出荒唐剧吧?」 这一番话,显示出自己和春华电影公司的合作精神不算,更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误导舆论的小报。 第92页 有一个俞曼川不算,小报中所写系为友人的密斯白可怡,竟直接召开起了记者见面会。大众譁然,纷纷议论着,她有这样大的举动,难道真是报上所说的朋友不成?可是大张旗鼓地召开一次见面会,只是为了澄清一则小报上的流言,又似乎大可不必。 想不到白海棠在众记者面前并不谈神秘的歌手,谈的却是那位「知情人士」,她对着十几个咔嚓作响的相机镜头道:「我从前在剧务上的沟通联络,都由这位王馥梅女士一手包办。在我红了之后却把她远远地调走,许多报纸说我忘恩负义,其实不是,因为我发现她不光吸大烟,更是在偷偷地贩大烟。」 时下的政府已颁布了完整的禁菸条例,警察厅也是极力地戒毒禁菸,想不到在一位女明星的发布会上,会揭发一起贩烟案哩!底下的记者被这则消息砸蒙了,「哗——」地发出一阵讶异之声。 白海棠手里捏了条手帕,在眼角拭着眼泪道:「我那时候不过就是个小姑娘,实在是害怕,又处处受到她的掌控,不敢将她的作为揭发出来,那是我的过错。」她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一点,「但是贩卖烟土,是当今社会之大害!我如今脱离了她的控制,当然要将知道的实情揭发出来,希望她戒毒自新,重新做人。我也唿吁社会各界人士,自强强国,莫要受鸦片烟土的侵害!」 她说完此番话,底下的记者竟也被煽动起了一腔热血,纷纷放下纸笔相机,爆发出机关枪似的鼓掌声来。 白海棠在发布会的最后动情地道:「我听说,王馥梅女士为了烟钱,胡乱给小报透露了一个名字,害一位同姓名的太太遭受到骚扰和攻击,我也实在要向这位太太致歉。也希望各大报纸杂志,不拘大小名气,更注重消息之切实,别叫无辜人士受到损伤了。」 这一趟发布会的影响力,在娱乐圈里堪称空前绝后。第二天一早,各大报纸漫天都是相关报导,贊密斯白可怡「德艺双馨」「勇气可嘉」的有之;痛批小报胡乱报导不实消息,乃社会之害的有之;更有编辑另闢蹊径,称「交际明星亦可成吾辈之楷模」,描绘戏子名流之文明现象的也有之。总之,大众的焦点徒然转移,很少有人再去关注神秘歌手的真实身份了。 谢方思的忧患解除,而王馥梅贩卖烟土的证据确凿,当然被扭送去戒毒所,戒完毒后另行审判。 经此事故,俞曼川与白海棠两位影星,一个抨击不良小报,一个唿吁大众禁菸,两厢都是有益于社会的积极言论,被认为是女明星中的典范,一时间风头齐平,很又像是回到了电影初上映时「并蒂双花」的情形。 不过这一场无形的较量,最终还是白海棠获得了桂冠。一周之后,新马路上的新百货竣工了,装潢精美,全然就是西式的派头。各大商家店铺一齐入驻,不光别家百货店里常见的成衣菸酒或日用品,太太们喜欢的化妆品,先生们喜欢的牛皮鞋,就连日常要去的美髮店、照相馆,都囊括其中。 百货的顶楼,更是前所未有地开设了一家面向女性的高级会所,从护肤按摩,到下午茶歇,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在沪上时髦人士的眼中,称其是女性的天堂,那也是不为过。此处也是百货最大的噱头,早在开业之前,就在时尚杂志上登起了gg。开业当天,更是彩色宣传单满天飞,但凡经济上有所富余的小姐太太,没有不去凑一凑热闹的。 这间百货和白海棠有何干系?盖因投资开设百货的正是李耀华先生,百货竣工后,将其命名为「玫瑰百货」,为白海棠这位「电影玫瑰」带来了极大的话题。而后者作为李耀华先生的太太,当然顺理成章成为了玫瑰百货的形象大使,百货大门两侧二三楼的外墙壁上,悬了两张极大的白海棠的画报。画报上她美艷逼人,分别捏了香水和口红,更加勾起了女性的爱美之心,想去那百货里一探究竟了。 谢方思为着避开洪水似的人流,特意多等了一个礼拜才去,来到新马路的时候,还是被大门口络绎不绝的客流给惊住了。好在有李言在身边护送,总算不挨不蹭、毫髮不伤地进了百货店内。谢方思吁着气笑道:「我还是头一回知道,逛百货也是件危险事哩!」 好在两人的第一站是二楼新开的大书店,相比人气火爆的化妆品和礼服店,书店里的客人就少得多了,很适合悠闲地浏览挑选。 打从谢方思与李言一进店门,看店的小伙计便留意到了他们——实在是一对漂亮男女。可要说他们是情侣呢,比起别个腻腻歪歪手牵着手的小鸳鸯们,又实在少了一点让人忍不住迴避的火热劲。是那位小姐先行踏进了店门,那先生则是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跟着,两人偶尔会交谈上几句。他想,如今提倡社交公开,男女一同出游逛街的情况太寻常了,兴许只是关系不坏的男女同学呢? 眼看着那小姐挑书挑到自己跟前了,伙计抓紧机会,上前推介道:「小姐,要买什么书呢?本店新进了《镜花缘》和《红楼梦》的西装书,还有译文版的《悲惨世界》,都是很好的!」 他们称唿客人,都有窍门哩。但凡年轻的女性,一律叫做「小姐」,即便是位结婚很早的太太,被称作小姐,还能和他生气吗? 那小姐听了,果然露出一个浅笑,含羞的花朵似的,在白净细腻的脸上徐徐地绽开,问道:「有莎士比亚的戏剧集吗?」 第93页 伙计被她这一笑晃花了眼,怔怔了半晌,方才热情道:「有有有!小姐这边请!我们荣芳书店的图书啊,是全上海最齐全、进货最快速的了!」亲力亲为,将人带到外文西装书的站台边上。 那坠在身后的男士,果然也跟了上来,只是脸色相比进店的时候,像是沉下了许多似的。他在那小姐身边站定了,冷着脸沖自己道:「她是小姐,那我是谁呢?」这句问话一出,那位正在翻书的小姐,竟感到有趣似的,将嘴角向上弯起了。 伙计即刻便意识到了事情不简单,正巧他二人并排地站在陈列台前,便左右对照着仔细打量起来。 只见那小姐长髮披肩、眉眼柔和,穿一身白衬衫配西式格子花色的薄尼长裙,怎么看都是个女学生的样子。再看那位先生,嘿,不要说,细看之下,两人都是白白净净的斯文模样,虽说一个是冷的,一个是温的,竟是有一丝相像哩!保准是一对兄妹无疑了! 那伙计满心以为自己猜得不差,乐道:「两位是兄妹不是?都是文静的好样貌哩!」又半是奉承半是推销着道,「先生,我说一句实话,这年头愿意用功的女学生实在不多了,这两天来店里的小姐,不是看画报,就是买杂志。令妹有追求学问之心,做哥哥的应当表示支持,多买几本呀!」 这时候,谢方思的手里,已经挑出了三本书。她像是已经选完了,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抬头望向面色不虞的李言。 李言被那伙计的一番话,说得嘴角又下沉一分,似真似假地冷哼了一声,语调平平地故意问谢方思道:「三本够了吗?妹妹,不多买几本吗?」 谢方思简直要为他的反应笑出声来,一面把选好的书递给那伙计,一面笑着揭秘道:「他不是我兄长,是我先生呢。不过心眼小,你再说他一句哥哥妹妹,他要气坏啦!」 那伙计一时有些无措,心道:啊哟啊哟!换做是我自己,漂亮心爱的太太硬给说成妹妹,可不得生气么?!好在人在分外紧急的时候,容易生出智慧,他脑筋一转,马上打着哈哈道:「那、那至少有一点我没有猜错呀,您二位註定是一家人哩!」 一阵嬉笑,也就把这件窘事儿,给顺利地揭过了。 李言提着书袋子,与谢方思顺着人流一层楼一层楼地向上逛。拥挤的人群让步行的速度减缓许多,毋宁说他倒是很享受这样的缓慢,悠哉温馨地,最终也走到了百货店顶层的四楼。 上了四楼的台阶,果然那间名声鹊起的「玫瑰女性会所」的大门便映入眼帘,距离百货店开业已过去一周时间,店门前仍然排了长队。只是一间专为女性开设的享受型会所,要以卓越舒适之服务打开口碑,又怎能让客人久站等候呢? 故而虽说是在排队,门口却另设了几组小巧的沙发座椅,每隔两个座椅间摆着小圆几,陈列了瓜子话梅——连等候都是舒舒服服的享受哩!沙发坐满了,再有太太小姐要来,门口迎宾的小姑娘便会请她们先去其他楼层闲逛,过几个钟头再来。 谢方思与李言刚走近些观摩,就听见一位珠光宝气的太太沖那胸前挂了迎宾绸带的小姑娘道:「哦哟!还要等两个钟头啊?那就给我预约个号码嘛,我改天再来也行的呀!你看看现在,有名气的照相馆呀番菜馆呀,都有预约制度了呀!」 那小姑娘面露难色,半是道歉半是哄道:「我们玫瑰会所不实行预约制度呢,太太明天早一些来,一准就轮上了。我们会所的技师都是东洋聘来的,美容推拿的产品,也都是外国进口,很值得哩!保准您宾至如归!」 那位太太听了,虽然脸上悻悻然,到底念叨一句「行吧」,扭了身子走了。 ☆、第 54 章 李言看见成堆的太太小姐, 叽喳作响,并排坐在欧式的店门口,眉头先就微微拧起来。他不爱往女人堆里扎, 可是料想别的女士喜爱的事物,方思未必不喜欢, 也就凑近了问道:「你要去么?我可以自己消磨几个钟头,等你吃晚餐。」 谢方思倒是很善于与女士打交道, 却不爱往人多的地方扎, 便就着相握的手拉了两下, 笑道:「我不爱凑热闹,我们这就走了吧。」 两人刚要背转过身去,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笑的招唿:「李厅长?是李厅长不是呢?」显然是在叫李言了。 李言朝声音的来处望过去, 谢方思在他身侧,也好奇地侧过头来看。只见来人大约四十出头,却可以看出保养得不坏,头髮乌黑,也没有寻常中年男士大腹便便之态。穿一身体面至极的西装皮鞋, 手里执一支木质菸斗, 满面笑容地向他们迎来。 不一会儿,便走到了眼跟前, 笑道:「能得李厅长大驾光临, 实在叫敝百货蓬荜生辉啊!」说话间, 两人已握了一握手。只是李言脸上虽抿着一点笑容,谢方思却看得出来, 那是很客套的神态,可见两人认识归认识,不过是生朋友罢了。 那男子迈步走近的时候便注意到了谢方思, 故而不等李言介绍,迳自向她问候道:「想必这位就是李太太了?真是男才女貌,登样得很哩!」也彬彬有礼地向她伸出手来,「敝姓黎,李耀华,是这家玫瑰百货的董事。顾客就是上帝,李太太有什么意见,尽可以提出,我们一定多加改进。」 谢方思听到他自报家门姓黎,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白海棠的先生的名字,她还能不记得吗?手上不经思考地与他握了手,满腹神思都定格在他的面貌上,不动声色地,再次将他打量了个仔细。 第94页 黎先生着实不再年轻了,微笑起来时,眼角脸颊明显地挤出纹路来,不过从他整个仪态气度来看,确实是位成功富有的先生。而从他的言谈举动来看,见人三分笑却又自有威仪,不失为生意场上打交道的好手。 谢方思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作祟,竟佯作兴致勃勃的神情,破天荒地开口道:「我知道您。沪上的电影玫瑰白可怡小姐花落黎先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您呢。」 黎耀华对她这句话倒有些稀奇,微微挑高了一边的眉梢,既狐疑又惊讶道:「怎么?李太太竟是内人的影迷吗?那我很愿意引荐你二位见一见,彼此畅谈一番哩!」 谢方思留意着他的神态,在谈及白海棠时,似乎全然没有情绪上的波动,是很冷淡无所谓的。不过他到底年长老道,在生意场上打惯了滚,又是手握大权的人物,情绪丝毫不露于人前,那是可以想见的。这样一想,倒觉得自己窥探的心思显得可笑,也就不再追究强求了。 为着李言是警察厅厅长的缘故,她对于商场中人的示好客套格外谨慎,不轻易有过于深的交情,便抿着嘴唇客气道:「影迷谈不上,不过最近刚看过令太太的电影,模样好演技佳,黎先生娶到这样一位佳人,还不叫人羡慕吗?」 黎耀华这才哈哈大笑,谦虚了几句「哪里」,转换了话题问道:「李太太也是来我们玫瑰会所吗?我去知会一声,让她们提前招待。」 谢方思忙道:「不必不必,我刚才正好听见,似乎今天的人数,已经排满了。我本就来得晚,不能叫先到的太太们再久等了。」她正拒绝着,李言的声音忽而从旁插入,问道:「贵会所每天有这样多的客人,怎么不实行预约制度呢?岂不是更加周到方便?」 也不知是因为问题本身,还是李言突然说话,黎耀华的眼神微乎其微地闪烁一下,随即恢復如初,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道:「李厅长要听我念叨生意经吗?告诉你也无妨。」他将身子面向远处的会所,捏了菸斗的手随意地示意一下满座的宾客,问道,「如今这样的场面,热不热闹?即便是对会所毫不了解的女士们,看到这样宾客盈门的盛况,是不是也会出于好奇地打听打听呢?若是办理了预约制度,没有约上的人,当然就不会来,那门庭,可就要冷清得多了。」 「再有,小姐太太们冲着会所而来却没有排上号,绝不会白跑一趟迳自打道回府,势必要去其他楼层的店铺看一看。这对于敝百货整个儿的收益,那是很有益的。」 这一番生意经讲完,连李言都忍不住扩大了笑容,垂眸拱了拱手,道:「怪不得总听人说,黎老闆是金融行业的常胜将军,我今天是见识到了。」 李耀华也很客气,按了他的手笑道:「不过对于格外尊贵的客人,我们也是有优待的。」说着,向旁边招一招手,静候在侧的随从便递来一块小铭牌。他将这小牌子转递给谢方思道,「这是敝会所的贵宾凭证,任何时候来都有优先的特权。李太太,请一定不吝赏光啊。」 谢方思道了声谢,接过了。三人谈到这里,实际也就差不多了,黎耀华推说还有事,就此同他们道别,临走前又对李言说改日另有宴请,请他一定到场。 晚间,谢方思先李言一步上床,白天新买的书正摞在床头柜子上。她正是新鲜劲尚没有过去的时候,背后靠了枕头,随手拿起一本翻看起来。李言洗完澡出来时,看见的正是她心无旁骛捧着书看的画面。 他像是被她手上那本西装书刺激了神经,再次回想起书店里的情形来,佯装不痛快地在她那一边的床沿上坐下,手伸进被子里捉了她的腰肢,阴恻恻地道:「妹妹真用功,都要睡了,还看书吗?」 谢方思不妨他突然出手,碰的又是自己很怕痒的腰间,一惊之下,手上一抛,手里的书也就脱手而出了——正被李言候在半空中的另一只手接个正着,重重地阖上书页,丢回到床头柜上。 谢方思听了他阴阳怪调的话,又看他投注到书本上的颇不满意的视线,心中捧腹,忍不住正对面扑到他怀里,笑道:「你还在生气吗?这是何必?人家误以为我是个女学生,又说你是我的哥哥,你不应当高兴吗?」 李言的眉头拧起来了,冷哼道:「怎么说?」 谢方思俏皮地一笑,点着他挺直的鼻樑,道:「你自己算一算,我要真是个女学生,你的年纪,是做哥哥为宜,还是做叔叔为宜呢?人家当你是哥哥,说明你显得很年轻呢。还不高兴吗?」 李言沉默了片刻,随即唇角一动,扯出一抹邪恶的笑容,蓦地斜向里将谢方思往床上压。将她整个压倒在被褥之间了,方才慢条斯理地道:「你这话乍然一听,仿佛是在夸我,实际却是在说我老。」 动作做到这一步,实则也没有人在意彼此说了什么话了,话里看似在生气,也不会是真的生气,不过是藉以讨要惩罚或补偿、亲昵嬉闹的「籍口」罢了。 谢方思向上不能挣脱,便在床上左右打滚,还是受缚于他石柱锁链似的臂膀,最终侧身缩在他身下,笑着求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冤枉我,我不承认——」可惜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李言乘隙而入,将两片开阖的浅色嘴唇,吻了个正着。 他二人横躺在垂着纱幔的大床上,脚边对着放了新书的床头柜,在床头灯光的映照下,反倒像是被主人置之一边,落寞得很了。 第95页 从黎耀华那里拿了贵宾牌,若是不去光顾,似乎显得不给面子。于是到下一次周末,谢方思抽空去了一趟玫瑰会所,体验东洋女技师的推按。 按摩间的四周都用白色的厚窗帘分隔着,她就躺在正中间的按摩床上,听那女技师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不断地问她「可以吗」「重不重」。只是也不知是那技师的手格外的重,还是她自己身板薄弱不结实,着实觉得她按着自己的骨头推挤,疼痛得很,便不断地说「太重太重」「再轻一点」。 好不容易遭完了罪,那女技师瞧见她背上腿上都被按出了红痕,像是很不可思议,最终拧着眉头道:「太太,你,太细。不适合按。」又想到她是受优待的贵宾,怕她去经理那里说自己的不是,便殷勤半带讨好地,带她去洗浴区旁边的休息区喝茶吃点心。 谢方思坐的是单独的贵宾包厢,距离公共休息区远些,离洗浴池则格外近些。她就着玫瑰花茶吃了半块点心,便听见垂下的门帘外传来尖锐的争吵声。一位太太似的人物锐叫道:「这是谁?这是方西路堂子里的妓、女!你们这样高级的会所,居然放一个□□进来?!」 谢方思出于好奇,便揭开一点门帘往外望,在很远之外又隔着屏风,隐约可以看见一位女士牢牢攥着另一位女士,同会所内穿西服的女经理大叫着争论。那位被攥住的女士隐在屏风之后,只能看见一只勉力挥动着想要挣脱的细胳膊。 女经理大概是说了什么话,无非是出于安抚的目的。那太太又冷笑着大声道:「什么花了钱就都是顾客,我呸!这种女人,保不准一身的脏病!她在哪个池子里泡过,那池子的水就带了病!之后的客人跟着染一身脏病,那算谁的?真是晦气!不行!你们今天必须把她轰走!要不然,我就捅到报馆去,让社会上的新闻记者们评评理!告诉你们,我侄子是民国日报馆的总编辑哩!」 那女经理听罢,忽而将两手相互握紧了,谢方思看不到她的脸,都能想像出她是一副纠结为难的样子。倒是那年轻女人不看侮辱,勐地甩开了手,两手在脸上胡乱地抹着泪水,抬脚就跑开。半途似乎意识到自己落了东西,又折回来,提了桌面上的手袋彻底地离开了。 这场闹剧总算是结束。 ☆、第 55 章 谢方思看罢了争吵, 正靠在门边出神,不妨有个服务生进门来给她添茶,两人撞了个正着。那服务生受了一惊, 脸色白了一瞬,随即拍着胸脯道:「哎哟, 太太,您怎么站在门边呀?吓了我一跳。」 谢方思便坐回到座位上去, 颇有些为难地道:「我听见外头有人吵架。恕我冒昧问一句, 那位小姐, 真是堂子里的人物吗?」服务生方才就是从屏风的方向走来的,这样大的嗓门,她总不能说不知道。 那服务生很憋屈似的地皱了眉头, 道:「真是冤死了,我们哪里晓得她是不是。即便她真是个妓、女,也不会对我们说呀。」随后像是想到什么,急忙解释起来,「刚刚那位小姐只是喝了杯茶, 还没来得及去洗浴呢, 就哭着跑了!太太您放一万个心,我们的清洁和卫生, 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谢方思本身就不会常来这里, 当然不必和一个服务员为难较真, 又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她还特别留意了第二天的民国日报, 哪里会有玫瑰会所的□□。这是略想想就能知道的事,黎耀华是怎样的财力及人脉,即便真有编辑写出了文章, 他手底下助理的一通电话,别说撤一篇文章,就是这一位编辑,也能一併撤下去。 这些都没所谓。她心想,只要这位黎先生待白海棠很好,也就可以了。 她下了学回到家里,李言早说过今天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她便让周妈下了碗小馄饨,暖洋洋地吃下肚子。又约了冯老太太出门散了一圈步,回来后同周妈闲话谈天,直到彼此都打上了哈欠,望一望钟錶,竟是夜里将近十点钟了,李言还没有回来。 周妈挨不住困,先去睡了。谢方思也慢悠悠洗漱完换上了睡袍,心里却想着,李言从前也不时出去应酬,却从没有这样晚归过,不过比起猜疑,她更多的是怀着担心,很怕他有什么意外。 她人虽躺到了床上,睡眠却很浅。约莫午夜十二点钟,隐隐听见楼下有汽车熄火的声音,紧接着是开门声,勐然间便清醒了,披了睡袍便跑去了楼下客厅。客厅里为他留了灯,果然看见李言仰靠在沙发上,一手的拇指与食指拧在眉间,似乎是很费神思的模样。 谢方思便悄没声息地走到沙发后头,两手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在她微凉的手指尖贴上额角的一瞬间,李言便睁开眼来,黑黢黢的眸子只稍一刻便望准了她,道:「还没有睡吗?」 谢方思轻声道:「我迷迷煳煳的,被你吵醒了。」又凑近在他颈间嗅了嗅,问,「你喝醉了吗?给你泡一杯生姜茶来,好不好?」 李言嘴角上扬做一个微笑,抬手在她凑近的颈后抚了一抚,那就是同意的意思了。谢方思伸手把他的大手摘下,迳自去了厨房泡茶。 她一走,李言的神色便又冷凝下来。今天这一场席面,不出他的所料,果然是由黎耀华做东。不光请他,另请来了沪上政府税务部的副部长,海关衙门的处长,以及沪上商会的总秘书。李言与其中的前两位都认识,算是点头之交,待到黎耀华本人到场后,倒是很熟稔地请他们都入座,说今天只当是朋友间的小聚,决不谈公事。 第96页 酒菜上桌,吃到一半,包厢门外响起三下敲门声,黎耀华停了筷子,含了笑容道:「我请的娇客们到了。」 在座的另三个人,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小聚的流程,彼此对视着,都不约而同地浮上一脸笑意,口称「黎老闆客气」。那位总秘书是最不矜持的,直接笑出声来,将筷子在酒杯上一敲,道:「快请快请,我瞧瞧今天来的是谁!」 包厢大门一开,果然六七位打扮娇美的年轻女子,花蝴蝶似的翩翩飞进包厢里来,在酒桌边寻空当坐下了。 李言不动声色地喝自己的酒,直到黎耀华问他道:「李先生,你瞧瞧身边这位小姐,认不认识呢?」也就佯作轻佻地看过去,那颇柔顺地坐在他身边的女子生了一张瓜子面孔,穿着打扮也很素雅,与其他女子的美艷相比,格外显得清丽文静。 李言不认识她,不过只看了那张脸一眼,脸上虽不露情绪,心里却窜上一股凛冽的怒气。不为别的,那女人微弯的嫦娥眉与秀挺的鼻樑,实在与谢方思有三分的相像。 谢方思在他的心里,实在是别个不能比拟的存在。当初在百乐门为了脱身,不得已让她装作交际的女郎,他心里都惭愧不已,认为是对她的亵渎。如今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不住地冷笑,倒要看看黎耀华这只老狐狸耍什么把戏,思及此,眉梢轻轻一扬,倒叫人觉得是他大感兴趣哩! 不等他开口,那位秘书长先惊唿起来:「啊呀!这不是童小风小姐吗!还是黎老闆有本事,连当红的女明星都请得来!」转而又对童小风献殷情,「童小姐,我是你的影迷哩!你的扮相,优雅好看极了!」 反观童小风,似乎是受过叮嘱要求,不应付另三位官老爷,倒对着李言轻送一个眼波,抿着微笑倒满了两杯酒,含羞带笑道:「我虽是个小女子,但对李厅长这样惩恶扬善的正义人,是很钦佩的。我敬您一杯。」说罢,先将自己那杯酒饮尽了。 李言挂着逢场作戏的浅笑,也将自己那杯喝了。 桌上,黎耀华搂着一左一右两个美人满意地发笑;那位秘书长则是酸熘熘的,不住地念叨着:「李厅长真是好福气哦,童小姐谁都不搭理,就青睐您呢!」 宴席再开,李言就把那位童小风不冷不热地晾在一边了,时不时也问她一两句,问完了,就好似她不存在似的,好一阵子不搭理。童小姐心里着急,可碍于自己要维持文静端庄的形象,不能厚脸皮地贴上去,只能不断地替他倒酒。 可即便是倒酒劝酒,李言也是喝一杯,不喝三杯,再喝一杯。总而言之,实在瞧不清他的态度,似乎也不讨厌,显然也不够喜欢。 直喝到十一点钟,李言做出半醉的姿态,迷煳着看了一眼手錶,起身提出告辞。黎耀华的笑意凝滞了一瞬,眼中意味深长,道:「李先生何必急着走,我已替各位在饭店里开好了房间,散席后直接住下即可。」说话间,已向童小风送去一个眼色。 童小风很识时务,抬着水汪汪的眸子将李言望着,手里拧着绸手帕,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唇羞怯道:「是呀,李厅长。我也有许多事,想向您请教呢。」 事到这一刻,在座的都是人精,还不清楚后续的情节吗? 其中一位甚至隐晦道:「职务越高,公事越忙,偶尔有一两天不能回家,那也是常事。」李言还是站在原地,只含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并不做回答。 那秘书长大约是很不甘心,酸道:「李先生别是怕太太追究吧?堂堂警察厅厅长会怕老婆,那不能够吧?还是令太太是顾大嫂似的母大虫,叫李厅长都避让三分呢?」这句问话,是叫人下不来台面呢,偏偏李言等的就是他这一句。他不好当面和黎耀华弄僵了关系,怎样自然地脱身,又不叫他起疑心呢?正好拿这个沉不住气的兵卒开刀。 饭桌上一时安静下来,黎耀华吸了口菸斗,刚要说话,只见李言先放沉了脸色,冷笑一声,沖那秘书长道:「喝几杯酒算什么大事,为这样的小事,要担上失掉太太的信任的风险,岂不是因小失大得很?」又轻佻地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万事要考虑细水长流,不能只有眼前这一锤子买卖。」 说着,向在座其他三位客气地拱手致意,告辞离开了。 他顺利脱身,也就不知道在众人散尽之后,黎耀华阴沉沉地对僵立在自己跟前抖个不停的秘书长道:「不过看见个女人就让你昏了头了,我不用你这样的废物。这个商会秘书长,你也不必再做了。」 李言坐在沙发上深思,始终认为黎耀华有这样似拉拢似试探的举动,一定有其他隐藏更深的意图,毋宁说他有此举措,更是加深了他的怀疑。正这样想着,客厅门口飘出一片白色的丝绸裙摆来,是谢方思拿着解酒茶来了。 那是于他而言绝无仅有的人物。她一出现,便好似带来太阳星辰,他的四肢并灵魂都得到温柔的熨烫,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拧起的眉心已悄然舒展开了。 近来,沪上新闻界不期然迎来一位响噹噹的人物,南京报馆的单主编刚下了客轮,一脚踏上上海的土地,报馆人听见风声,便觉脚下的地面震了两震。 果不其然,在他抵沪的第三天,便于申报发表了一片社论。大致写着:据切实消息称,玫瑰女性会所公然招待花柳人物。笔者有此一说,当然不是出于对娼、妓的贬低,然据西方医学研究表明,花柳女子更易患上的梅毒淋病,极易传染,对健康之危害也甚大。玫瑰会所作为具备公共设施之处,应当于卫生安全上考虑周全,如若不能,反倒成为社会上健康女性的催命符。 第9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夹子,晚上11点后再更新, (我也不造为什么,攻略说这样比较好那就照做叭) 大家早点睡,第二天一早就能看到了! ☆、第 56 章 此文一出, 舆论譁然。不说玫瑰会所的生意骤然少了大半,更有烈脾气的太太们跑去店门口讨要说法。此外,记者不分行当, 娱乐圈的八卦记者们也是闻风而动,在新戏的片场蹲守着围堵住白海棠, 询问这位黎太太兼玫瑰百货的形象大使是否知情,作何感想。 白海棠被相机灯光包围着闪烁个不停, 脸色不甚好看, 强挤出笑容道:「这件事我有所耳闻, 但是系误会一场。那位小姐虽然进了玫瑰会所,但尚未享受任何服务,就被请送出去了。」 立刻便有一位女记者犀利道:「贵会所既然题名女性会所, 就是面向社会各界的女性开放。□□不算女性吗?不配进女性会所的大门吗?不如改名叫玫瑰豪贵会所算了。」 白海棠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难堪,随即重新挂上微笑,道:「我说一句公道话,要有病,不会独独女人有病, 可现如今开着的西式浴所中式澡堂, 也不见查询男客人的健康证明。于我个人,对任何职业, 都是没有偏见的。尤其女性是很弱势的一方, 需要社会上的保护。」说罢, 向一众记者点头致意,「马上轮到我的戏了, 恕我不能再接受採访。」在她走开后,即刻便有工作人员涌上前来,将意图追上的记者们拦到了片场外。 要说白海棠虽是黎耀华的太太, 可玫瑰会所毕竟不是她办的,似乎也追责不到她头上去。且她这一番辩白,偏重就轻,巧妙地说到了许多女性心里头,一些提倡男女平等的激进分子,女学生或女老闆们,倒都对白海棠及玫瑰会所拥护起来。一时之间,倒是赞誉声更盛。 三天后,玫瑰会所再等报纸杂志的版面,宣传重新完善了管理制度,内部又是怎样的清洁措施及流程,足可以令顾客满意放心。更有一系列白海棠单为玫瑰会所拍摄的画报,刊登在各大时尚杂志上。不过几天,稍见冷清的生意重又回暖,显出比刚开张时更热闹的势头。 谢方思看了报纸上登出的相片,白海棠在片场被围在诸多记者之间,只觉得她脸上难掩倦容,是很疲惫不堪的样子。又那一组突然挂出的画报,倒像是条锁链,把白海棠与玫瑰会所彻底捆绑在一起,要借她的名气起死回生了。 谢方思心里有些不满,微拧着眉心,对李言抱怨道:「也不知是不是她先生的主意,在会所出现负面新闻的风口浪尖上把她推出来,要是我,绝不这样做!」 李言笑而不语,在他听来,这不过是一心偏袒那位密斯白而说出的很天真的埋怨话罢了。他见识过黎耀华在私下宴席上左右逢源的样子,当然不认为只是出于爱情的结合,也许彼此都是各取所需,一个图名气一个图财势,出现危机的时刻,更是要加以利用。 只是这些事情,他并不会对谢方思说。自己的太太对那位密斯白,实在太过于「感同身受」,大概率要替她惋惜伤神的。 玫瑰会所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客人,玫瑰百货当然也就生意兴隆。冯老太太最近很有兴致,想到要教谢方思打毛绳衣,谢方思原先就和谢老太太学过一些,不过不会结花样,很愿意学一学。两厢一拍即合,便活动起来。 玫瑰百货的三楼正有一家毛线店,颜色式样也多。谢方思下课后便直接绕一段路,过去选购。捧着一纸袋子毛线绳出了店门,刚走到台阶处要下楼时,却和四楼下来的一位女客人撞了个满怀,谢方思的纸袋和那女客手里的手包,俱都落到地上。 好在这天是工作日的下午,百货店里的顾客比休息日少了许多,不然东西掉到地上,被人不当心踩坏了,都是有可能的。 再说那位女客人,年纪不大,最多二十刚出头的样子,穿一身上下两截式的洋裙,应当是位家境优渥的小姐。可举止神态之间却显得瑟缩躲闪,很惊慌的样子。谢方思虽然也觉得她整个人说不出的别扭,也只当是胆子小的人骤然和别人一撞,受了惊吓罢了。 落在地上的纸袋与手包都离她较近,便顺势捡起来,预备还给她。 只是她刚从地上提起那只手包,警惕又不安的预感便击中了神经,心脏扑通扑通狂烈地跳将起来,后背汗毛都发直。 上一回有如此既惊且怕,偏偏还要强作镇定的情绪是什么时候?那是在陈嫣的卧室里,玻璃门外映出一点黑影子,有人附耳在门外偷听,而陈嫣紧握了自己的手,含着眼泪将一个纸团塞进她的手心里。 她突然又找回一点勇气了——她已然经歷过一次,也做得很好,不必如此害怕。所有的恐慌都只释放了一个瞬间,谢方思快速地镇定下来,自然流畅地把手包递给了那女子,佯作抱怨地嘟囔道:「走路当心一点呀,真是吓了我一跳!」离开之前,她甚至再一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那女客人的全身,感觉到她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 谢方思不再逗留,出了玫瑰百货便搭车回家,一关上家门,方才倚靠在门背后大口地喘起气来,惊魂未定。 倒是把到门口迎她的周妈吓了一跳,问道:「太太怎么了?像是跑了四条大马路,跑回家来的哩!」谢方思换掉了皮鞋,虚弱道:「周妈,你扶我一把。我,我有些腿软。」周妈不明所以,只当她是把自己跑累了,扶她到沙发上坐下。 第98页 谢方思怀了满腹的心事在沙发上出神,到六点半左右,李言与往常不加班的时候一样回到家。周妈从厨房跑出来,说七点钟开饭,请先生稍等。李言应了一声,迳自上楼去了卧室换衣。 谢方思有一肚子细思之下深感惊慌的猜想要说给他听,见他去了楼上,后脚便跟着上了楼。推开卧室房门,只见李言脱了制服外衣,穿了无袖贴身的背心,左手臂膀上缠着的一圈绷带解到一半,隐隐渗出血迹来。他面前的桌上正放了个打开的药箱,是正准备换药的样子。 谢方思当即关上了房门,快步上前握了他的手臂,轻之又轻地替他解开绷带。每绕开一层,她的心就快跳一下,生怕全部解开后,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子弹的洞眼。到最后几圈时,手都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李言盯着她的动作不放,沉声安慰道:「吓着你了吗?不要紧,只是子弹的擦伤。」 谢方思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对他浑然不在乎的样子,实在有些生气,道:「你还笑得出来!擦伤就不是枪伤了吗?还不够吓人吗?」一面接过他递来的药水轻手轻脚地涂,涂了两下,还是心疼占据多数,语气软下来,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还受伤了呢?」 李言的脸色肃然下来,简略道:「警察厅查到一艘货轮,货轮卸货后,货品被运去了一处仓库。我今天便悄悄地去那处仓库查探了一回。」他扭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伤处,谢方思已经盖了纱布,在缠绷带了,「只听见一点动静便不惜开枪严防的,你说,那批货还能是什么呢?」 他又道:「很有意思的是,我刚刚探完仓库,后脚黎耀华的秘书便打了一通无关紧要的电话到警察厅办公室来。好在我和手下的警官早有防备的计划,由他接起后谎称我正在开会,又装作会议刚刚结束的样子将电话转给我。实则那时候,我才刚回到警察厅的办公室。」 谢方思听到黎耀华的名字,心中一凛。她包好了伤口,在李言身边坐下,将下巴贴靠在他的小臂上,面带犹疑地缓缓道:「我今天去玫瑰百货买东西,不当心撞上一位从四楼下来的女客人。」百货的四楼只有一家玫瑰会所,那么她是哪家店的客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言听到「玫瑰百货」四个字,眉间已隐隐蹙起,出于一种潜在的保护的意味,将谢方思的手握住了。 谢方思仍旧拧着眉头道:「大约是顾客较少的缘故,那女客人的古怪便很打眼。她分明穿了昂贵的套装,却神态怯怯,似乎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满身的别扭。而且我替她捡了手包,她的手包,」她思忖片刻才道,「太重了。」 谢方思抬头问道:「去女性会所洗浴、按摩、理容的客人会带些什么?无非钱和钥匙,再多就是自来水笔。难道还揣一袋子钱角子吗?她那手包的重量,倒像是......」她想起前几日李言给她的那一把防身用的女士□□,「像装了一把上满子弹的□□。」 李言凝视她的神情半是赞嘆半是忧心,沉默了片刻,道:「包里未必是□□,还有可能是大烟粉。」 谢方思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才喃喃道:「那,那玫瑰会所里岂不是......」岂不是烟土的分销窟。而玫瑰会所的老闆黎耀华,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就可想而知了。谢方思一时尚不能消化这一个结论,心里只想着,白海棠知道吗? 她真希望她不知道。 ☆、第 57 章 李言站起身来, 去了与卧房相连的书房,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递给紧跟在他身后的谢方思, 道:「我起先虽然觉得玫瑰会所不提供预约制度很古怪,但却并没有怀疑到它头上, 直到前阵子死了一个妓、女。妓、女的社会关系很复杂,即便遭到杀害, 也许为情也许为钱, 通常不会有人关注。但调查后发现, 她死前一天穿着体面,去了玫瑰会所。」 那档案上贴着女人的照片,旁边是姓名住址、往来人员等文书记录。谢方思看到住址那一栏时惊唿:「啊!方西路!我去玫瑰会所那一天, 正碰见一位太太抓了她争吵,称自己认识她,她是方西路堂子里的......」她不好意思说出「妓、女」两个字来,抿着嘴唇含煳了过去,又道, 「是了, 她那天也拿了个手袋,被那太太骂得哭着跑了, 似乎手袋落在桌上, 还折回来拿。」 李言想不到这样巧, 这都能被她遇上,微拧着眉头问道:「还记得那手袋是什么样子吗?」 谢方思回想一阵, 摇头道:「离得太远了,当时我的关注点,也不在那只手袋上。不过她那天穿了身亮紫色的旗袍, 手袋应当也是相近的颜色,若是差别很大,我反而会注意到了。」 李言唇角一抿,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道:「她当然有花钱享受的自由,但实话说,去一趟玫瑰会所的花费,足够她过一个月的生活,我不认为她会自发地去。并且警察搜查了她的物品,不要说手袋,她就没有紫色缎面的旗袍。」 谢方思恍然大悟,道:「她和今天那位女客人一样。衣服和皮包,都不是她们的,是玫瑰会所『雇\了她们,让她们把藏在会所里的烟土带出来。至于烟土是怎么送进来的,浴衣毛巾,会所里每天要用的东西这么多,成箱的物品送来,根本不会有人起疑心的。」 李言带着赞赏的笑意点了点头,补充道:「我猜想他们的本意绝不想找个妓、女,因为认识妓、女的人太多了,人靠不住,又很容易惹上麻烦,他们更愿意找那些外地来务工的普通女人。应当是这个女人为了挣钱,隐瞒了身份,结果被拆穿了不说,还给玫瑰会所捅了个篓子,事到如今,还有放任她活着的可能吗?」 第99页 「这就是他们不实行预约制度的原因。别人只知道每日有不可数的顾客登门,谁知道来的是谁?出了店门,又会去到哪里?」 谢方思怔怔地,忽而情绪低落下去,望着李言嗫嚅道:「那,那你预备怎么做呢?」 李言深深地看了谢方思一眼,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黎耀华不是傻子,烟土不可能日日放在会所里,也不会日日有来路不明的女人取货。我们之后会怎样做,警察厅会另做计划。但是方思,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谢方思莫不说话,静听他的下文。 李言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第一,我知道你心里很记挂那位白小姐,担心她受到牵连,但你不能贸然去联繫她。这件事,也不能告诉她只言片语。」 谢方思脸上是很神伤的情态,眼里浮出一点晶亮的水泽,最终嘆气道:「我知道。如果她毫不知情,我说出来,反倒置她于危险的境地,恐怕还要打草惊蛇。如果她知道还牵涉其中,我,」她眉间不由地紧蹙一下,深唿吸道,「我对她也无话可说了。你放心吧,我绝不联繫她。」 李言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把眼角的水光揩去了,接着道:「第二,从今天开始,你要格外留心自己的安全,尽量不要去没去过的陌生地界,不要走弄堂小路,不要晚归。日常学校的上下班,我也会派车接送你。也许是我多虑,但我一定得确保你安全无虞。」 谢方思很明白他的用意,没有不接受的,但随即又想到什么,顾虑道:「可我平时上下班都很随性,公交车黄包车都有,突然间一概改成由轿车接送,不也很古怪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两人对视一眼。李言眸光深沉,嘴角轻提起一抹笑意,似乎在无声地递送一个答案。 谢方思领会到了,两颊热热地烧起来。她把自己的手从李言的手心里抽出,两手覆在两边脸颊上,半晌细声道:「我知道了。」 李言已看出她会乐意,没来由地,为这一种心有灵犀感到极大的愉悦,偏偏还是要追问:「你知道什么了?」一面问,一面已欺身上前,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与书桌之间。 谢方思退无可退,半坐到书桌上,羞恼地瞪了李言一眼,可与他的目光在半空相遇,又徒然羞怯地软化了。她佯装自己是在解答好奇者的疑惑,道:「我和先生已经结婚半年了,是时候要一个,要一个......」 她红着脸说不下去,李言替她说下去了,带着喉间溢出的沉沉的笑声道:「是时候要一个小宝宝。所以一切一切,都要格外金贵地对待。」 为了这个口头的大便宜,谢方思不搭理他了,晚饭时一个埋头默不作声地吃饭,一个则含着隐隐的微笑时不时注视着,闹得周妈都看不明白。好在到了晚间,谢方思害羞的情绪在涨潮之后总算是退潮了,主动替李言放好了热水,让他去洗漱。 李言因为手上的伤口不能沾水,只能擦身。本想藉口「行动不便」请谢方思「帮忙」,但想到她很爱害羞的脾气,好不容易在闹一次别扭后重现了亲近的举动,自己很应当徐徐图之,不要又把人吓跑。 便全不用别人相帮,自己麻利地擦完了身。一推开浴室门走出来,却看见谢方思正把床上她自己睡的枕头拿在手上,而卧房里的长沙发上,已然铺好一床薄被了。 李言狠狠地一皱眉,有一瞬间的慌神,以为她是还在生气,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是,方才她来叫自己洗漱的时候,分明已经是和好的情态。喉间上下一阵滑动,问道:「这是做什么?」 谢方思已将枕头也放到沙发一端了,转身见他站在床边,抿着微笑,颇不好意思地道:「我晚上翻身或乱动,压到你的伤口可怎么好?我这两天先睡在沙发上吧,你晚上要是觉得伤口疼,叫我一声,我即刻就能听见了。」 李言暗暗舒一口气,一时间,又觉得她贴心得可爱,又为自己的误会而可笑,哭笑不得地走到沙发边,把她的枕头重新抓在手上,道:「不必,你能压到我什么?」说着,就要把枕头放回床上。 谢方思却很认真,抓了枕头不让他走,急道:「怎么不必?我睡觉时翻身很大呢,明明入睡时还是好好地躺着,第二天总是靠在你身上。你真胡来,自己的伤口,自己还不上点心吗?」 李言实在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道,那不是你翻身,而是我让你翻身哩。一面坚持着把枕头和被子放回到床上,一面无奈道:「我向你保证,你睡觉时很乖,我不动你,你可以保持一个姿势睡一整晚。」 谢方思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人却站在原地不动。 李言只好把紧挨着的两个枕头远远地拉开到床两边,留下中间大片的空隙,道:「这样总行了吧?小磨人精,快上来睡觉。」 谢方思这才迟疑地爬上床去。奇怪的是,自己第二天醒来时,果然还是好好地躺在昨晚睡下的位置,被子也盖得平整,没有大动作翻动过的迹象。她当下只是很庆幸,至于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委,那就是后话了。 如李言所说,第二天开始,便安排了警卫员开车接送谢方思上下班。同办公室里,也确实有好奇的教员来询问,几天之后,问的人少了,见到她时反倒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神秘的微笑,有关系较亲近的女教师甚至会寻一下开心,问她:「好消息近了吗?」 第100页 这一个周五,惯例由李言亲自来接。谢方思上完了下午的课正要往校门外走,同组一位姓张的女教师追上来道:「密斯谢!留步留步!刚才来了位先生找你呢,姓唐,人很年轻挺拔,说许久不见了来看看你,说两句话。那时候正巧你在上课,他就一直在教员办公室等着,等了有近一个钟头了。你去看看吧,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谢方思想到那是唐易文,却不知道他来找她所为何事,没有留口信或是字条,而是执意亲自等候,总是一件要紧事。 跟着那女教师回到办公室里,果然看见唐易文坐在角落里一处皮沙发上,见到她,含着微笑站起身来。他的头髮整齐的往后梳起,神情淡淡,与前一次相比,又显得深沉许多。 多人使用的办公室不方便谈话,唐易文想必也在中学校里四处走动过,将谢方思带去了一处僻静的走廊。他显然是有话要说的,可在说话之前,视线不由控制地落到她身上,久久地不能移动。 放在平时,谢方思很有与人谈话的耐心,只是李言还等在校门之外,要是耽搁久了,唯恐他担心自己的安全。便轻咳两声,笑着问道:「让你久等对不住,有什么事找我呢?」 唐易文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却把声音压低了,道:「不为别的,我只想叮嘱你一句话。近来能不出门,就尽量不要出门,万事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下牛!我好喜欢这种婚后的黏黏煳煳的调情!!(捂脸跑走) ☆、第 58 章 这句叮嘱, 与李言要她答应的事项不谋而合,叫人不想联繫起来都难。谢方思神思一凛,神情凝重起来, 追问道:「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黎——」她才刚说出一个「黎」字,唐易文便已猜到了她含在口中的名字, 指尖抵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 依旧是刻意放低的嗓音, 道:「他的某些秘密的动作, 似乎被警察厅盯上了, 你又是警察厅长的太太。李言投鼠忌器,你就是那个器,是不是应当格外保护自己呢?」 他说完了, 却不见谢方思答覆,再一看她的脸上,笑容已渐渐隐去了,只默不作声地拧着眉头盯着自己看。 唐易文错愕片刻,随即漫开一片苦笑, 嘆道:「你疑心我也牵连其中, 是吗?生意场上的人脱不开狡诈两个字,可是这样为害社会的混帐事, 利益再大, 我们唐家也不做。」他抿唇思忖片刻, 还是咬牙说,「但是生意场上的事, 同样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对于那位黎老闆,我多少察觉到古怪有所猜测,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告发他, 甚至还要佯装无事,维持表面上和平亲密的商务关系,这一点我认——」 谢方思拧起的眉心已松开了,止住他自省检讨似的话,谢道:「谁都是各有难处,我很明白。你的话,我也记住了。你能来提醒我这一句,已然尽够了做朋友的情义。」 唐易文为她这一句打断,似乎缓和的清风又拂过心灵的湖面,怅然地嘆道:「你真是一点没有变。」故而每次见面,总给人漫漫近似于永恆的安心与踏实。 谢方思打量他一眼,微笑着道:「你的变化,就大得多了。」 接连收到警示,谢方思应对得万分谨慎,除却日常来圣约翰中学上班,休息日便只和对门的冯老太太散步,偶尔出门添置物品,也是在白天走最熟悉的、或是设有警卫站的大马路,买完了即刻就回。 她自有暗自遵守的一套准则,却架不住偶遇多年不见的旧邻里,要将她的准则打破。 被一道高亢的嗓音叫住名字的时候,谢方思正走在热闹的大马路上,途经一个书报摊,便停下来买了张最新的报纸。她转过头看见一位贵气的女士站在离自己不远之处,穿深灰是闪银丝的电光绸段旗袍,烫髮上还别着整排水钻的髮夹,打扮比时下的年轻人更显得时髦高调。她隐约觉得这位太太很是面熟,一时之间又想不大起来。 她愣在原地,那太太倒自己走上来了,拉了她的手腕亲热道:「是我呀!我是海棠的妈妈呀!是了是了,我打扮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你就认不出我了。」说着,呵呵笑起来,颇有自得之态。 她自报家门,谢方思也就想起来,称唿了一声「伯母」。 白太太表现出骤然见着故人的惊喜,可见白海棠并没有和她说起有关谢方思的种种。她如今一脚踏在云端上,当然要把自己的富贵露于人前,好显示自己已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她紧拉着谢方思的手腕不放,热切地将她拉到一辆黄包车上,一面叫车夫拉去「老地方」,一面道:「巧了巧了,既然遇上了,我这个东道主,要请你喝杯咖啡!」 把她按在车上,一通左绕右拐,拉去了一家富丽堂皇的新式咖啡馆。进了门,又对着服务员喊了句「老位子」,就被带去了底楼靠窗的一处雅座。直到落了座,白太太才恍然「哎呦」一声,面露歉意地问道:「瞧我,一激动就把你拉来了,你没有什么急事儿吧?」 有没有急事儿,人也已被拉来了,谢方思对于她爱显摆又自我的脾性,已经习以为常了。只好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不说话。 白太太便当她很空闲,舒坦地坐下点单。她说要谈话,谈的也无非是白海棠如今大红大紫了,就是忙得不着家,自己只好每天逛逛百货叉叉麻将,也很单调没经的。说这话时,分明又带了很有劲的神情,最后还问:海棠最新的电影,报上人人都说好,看了没有呢? 第101页 谢方思知道她想听什么,给足了这位许久不见的长辈面子,都点头说好。知道,看了,很好的。 白太太得意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佯装好笑似的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三月里的时候在报上看到一则启事,有位和你同名同姓的小姐同沪上警察厅厅长结婚了哩!你说巧不巧合?算不算是你的好兆头?」她说了半天,才想起谢方思竟也到沪上来了,后知后觉地问道,「对了,小谢。还没来得及问你,现在在哪里高就?你今年也二十出头了,结婚了没有呢?」 谢方思被她的前半段话一噎,真不知如何答覆她,脸上的微笑也维持得极为勉强。最终委婉道:「今年结的婚,我先生确实在警察厅任职。」也就算承认了那则结婚启事了。 白太太那一刻的表情,可谓精彩至极,又是惊愕又是意外,像被突如其来一阵霜打蔫的茄子,即刻又像是嗅到了油腥自觉有利可图,重新极力地扯开殷切的笑脸,似嗔似怪地讪笑道:「原来真是你呀......这,你也真是的,早来了上海定居了,也不约海棠叙叙旧谈一谈,你们从前关系多好,比亲姐妹更亲哩!」 谢方思不便硬去反驳她,含煳道:「我刚谋到一个教员的职业,琐碎事太多了。况且海棠不是刚拍完了新电影么,料想她这会儿是大忙人,抽不开身应我的约,就想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这话说得白太太开心了,暗想她的海棠是大明星哩,还比不过一个教书匠吗?果然言语间拈酸的怪调少了许多。可谢方思却愈发觉得不好,似乎暗处有一双眼睛,总在自己身上徘徊——她突然有很强烈的被窥看的感觉。 她的感觉没有出错,就在她们斜后方隔开三桌的座位上,坐了两位男士,其中之一,正是与李言有过一场酒桌交情的前商会秘书长吴朋兴。与他同坐的,则是黎耀华手底下协办仓库事宜的蒋仪。 吴朋兴为那一场酒宴丢了官,如今只在商会任一个小小的协办秘书,今天的会面,正是为了向自己这位老大哥倒一倒苦水,顺便央求他在黎老闆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也是他先留意到三桌开外的谢方思,两眼眯缝着打量一阵,对蒋仪问道:「嗳,蒋哥你瞧,那边坐着的是不是密斯童小风?」 蒋仪朝他指出的方向瞥了一眼,道:「不是。有几分相像罢了。」吴朋兴便意兴阑珊地撇嘴,将视线别开了。 本来是没有什么的,无非是偶然见着一位漂亮些的太太,多看两眼的事。偏偏拜白太太高亮的大嗓门所赐,将一句谈话漏去了蒋吴二人的耳朵里——「......和你同名同姓......警察厅厅长结婚......」 蒋仪目光一凛,压低了声音问吴朋兴道:「那是李言的太太?」 吴朋兴不如他敏锐,尚在犯迷煳中,摊开手道:「这我哪里知道?我又没有见过。哼,现在当官的有钱的都爱出风头,偏偏那姓李的孤僻,结婚典礼不隆重地大办,连结婚照片也不刊登一张。」 蒋仪的目光只管锁定在谢方思的身上,根本不看吴朋兴一眼,只对他嘲讽地一笑,道:「那才是他的高明之处。你是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厉害。」随后又确定道,「这件事你不知道,我却有八成的包票。黎老闆为什么特特请童小风来作陪?老闆说过,童小风和李太太很有几分相像之处。我们盯牢她,等人分开后请她走一趟,对老闆有大用处。」 吴朋兴听他说得这样笃定,自己的心也跟着激动地咚咚直跳。他正为丢官的事大费脑筋,若是劫到了这位李太太,还愁他秘书长的职务回不来吗?便破天荒祭出十二万分的耐性,等着那边的小聚散场。 几分钟后,只见那位李太太同对面显富态的女士说了句话,站起身来离席,去的方向正是咖啡馆的盥洗室。 两人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时间过去许久,还不见她回来。蒋仪盯着咖啡馆里的时钟看了一眼,恨恨地锤了桌子道:「坏了!」也不管那个只会拖后腿的吴朋兴,迳自站起来往盥洗室的方向疾步而去。 他气势十足,蛮横地推开阻拦自己的服务员,直往女士隔间里闯。可里头早已经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李太太的影子? 谢方思假意去到盥洗室后,即刻找来就近的服务员,指了坐在座椅上的白太太留下会帐,她是这间咖啡馆的老主顾了,服务员当然应允。又请她替自己开了盥洗室附近通向外界的后门,先行离开。 在她同白太太谈话的间隙,已然确定两桌开外的两个男人在对她盯梢。女士去盥洗室的时间再长,不过十来分钟,他们不见自己回来,定然还会追踪上来,谢方思不敢放松警惕。 偏偏她刚踏上马路,背后便徒然生出一层冷汗来——黄包车夫左弯右绕,不知把她们拉来一条什么马路,又因为是店面后门的缘故,路上竟没有一辆租用车或黄包车。临街的建筑往前的路线,都陌生得很。 这全然是一片她不熟悉的地界! ☆、第 59 章 没时间可以考虑耽搁了! 谢方思一面思索判断, 一面疾步地,近乎于小跑着往前走。她尽挑人多的大路走,凑近进入人群, 真恨这里不是繁华而贫富咸宜的南京路,人流几乎沖不散走不断, 一拨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即刻便有另一拨人加入队伍。可这里不然, 稍稍成群的女士们都走入西餐馆或电影院——那绝不是谢方思的好去处。 第102页 走出了两条马路了, 那种被阴沉目光紧盯着的直觉始终如芒在背。她在某一处拐弯时向后匆匆地一瞥, 果然那两道身影坠在稍远些的距离,四处张望着向前小跑着搜寻。只需几分钟,便可感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自己已然气息不匀起来, 又男性的脚程速度,本就比女性快得多。走向前的大路,迟早被他们追上;往前似乎延伸出一条侧边的小路,可那是不是一条死胡同,谢方思不敢赌。即便不是, 一旦进了小路, 越走越窄,几乎失去所有遮蔽的选择。 谢方思几乎是不假思索, 飞快跨进临街最大的一家西式旅店——几分钟的时间, 足够在前台开一间房间, 只要进了房间反锁房门,往警察厅打出一通电话, 一切危机都可迎刃而解! 可老太爷偏偏挑这种时候寻开心!服务台上挂了「请稍候」的铭牌,没法子开房间了! 怎么办?怎么办!人已踏进了旅店,不可能走回头路, 也不可能在这里死等,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垂死挣扎的好! 谢方思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脚下已遵从本能,抬脚往客房所在的二楼跑去了。也正是在她踩上二楼地板的那一刻,视线透过楼梯间的缝隙往下一扫,看见那两个男人,迈着大步,一前一后走进了旅店。 二楼大厅的左右各有一条弯曲的长廊,她甚至来不及考虑,一刻也不敢停留,直觉往右手边那排房间而去。她真是在「垂死挣扎」了,对于自己的动作已不加思考,上手便拧动房间的门把。 上锁。上锁。上锁。 谢方思身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她上手拍起门来,前两扇门毫无动静,不知是没有人的空房间,还是里头的人不应声。再拍一扇,即刻传来一句男子的咒骂「大白天的叫魂啊!」这样的人物绝不会帮忙,谢方思在听到他骂声起的那一刻便跑开了,唯恐被他看见自己的行动样貌,为后来的追踪者提供讯息。 时间不等人,她的心里时时刻刻有一只秒表在走,他们就要踏上二楼了! 她的心似乎就在嗓子眼里狂跳着,料想脸色也一定像死人一样惨白。就在她敲响下一扇门后,里头似乎隐隐约约问了声「是谁呀」,下一刻,那门便从里头打开了。 蒋仪带着气喘吁吁的吴朋兴踏上旅店的二楼时,厅堂里没什么人,很安静的气氛。所有的客房,都在左右两侧的长廊里延伸陈列开来。 吴朋兴伏在楼梯扶手上喘气,道:「蒋哥,那女人真在这儿吗?咱们不都找人看过服务台的登记簿了吗,说一刻钟内都没有人登记入住哩!」 蒋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直接安排道:「你去左边我去右边,我们一间间地问。」对于这位大哥的话,吴朋兴不敢忤逆,只好不情不愿又认命似的往左手边走。 蒋仪自己则迈步往右,毫不含煳地敲起门来,起初一连几扇都无人应声,往后间或有几间房开门。在来人开门的瞬间,他的目光已如闪电一般往屋里射去,将可见的地方都搜罗一遍,随后便询问房间里有哪些人入住,是否来过一位女士,留心观察着来人应对间的神色。 敲到某一间房门时,来应门的是位年轻小姐,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头巾和浴袍,脚上踩了旅店供应的拖鞋,露出一段纤细的脚踝。与此前相同,在房门打开的剎那,蒋仪的视线投向屋内,客房连带的浴室里还冒着热蒸汽,大门很随意地开了近半,并不能藏人。 那小姐开门见到蒋仪,即刻将身上的浴袍裹得更紧了,又惊又怒道:「你不是服务生吧,你谁呀?!」 这敲门的时机是不凑巧,蒋仪不耐烦受女人的教训,略点了点头说了句「弄错了」。那小姐正如所有受到莫名其妙的骚扰的女士一样,无意识地横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神经病」,手下痛快利索地把门碰上了。 那扇房门被推动着转过角度来,严丝合缝地扣到门框上,显露出隐藏在门后的身影来。谢方思正握着防身用的小手枪,脸色发白地贴墙站着。见门被关上了,终于耗尽了心神力气一般,整个人瘫软下来。 她没有跌坐到地上,住着这一间房的小姐扶稳了她。最为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她们终于能仔细地看看彼此,带着久别重逢的百感交集的泪花,抱到了一处。 外头的搜寻还在继续,蒋仪又敲了两扇门,冲出一个打赤膊的男人,骂骂咧咧道:「敲敲敲!谁家死了老娘一天到晚乱敲!别吵你老子睡女人!」那骂声直冲着门外的蒋仪,若放到平时,他早动手了,现下却只好忍而不发,以免和住客动起手来,被请出旅店。 那男人骂得痛快了,又「砰」地摔上了门,蒋仪透过他开门的片刻工夫,看见床上躺了个光着胳膊的女人。他拧了拧眉头,似乎觉得这样行不大通。 那一边,吴朋兴没有敲完房门便找来了。他一边脸上有一个泛红的巴掌印,显然是吃了一记耳光,丧气道:「这一家旅馆几十间房间,一间间找过去不是事儿啊。」他一路过来并没有紧盯谢方思的行踪,不过埋头跟着蒋仪跑罢了,此刻马后炮道,「兴许她压根儿没进来呢?蒋哥,你也说了,人进了旅店,一半是你推断出来的。你想,她也没有登记入住,住在这里的又都是体面人,怎么会随随便便放个陌生人进屋呢?」 蒋仪一言不发。他对于自己的洞察兼判断,是很确信的,那位李太太,必定还在这间旅店。 第103页 他沖吴朋兴一招手,吩咐道:「你去找旅店的经理,让他把所有客房的电话绳,都给拔断。就说是线路事故,一切损失,由我负责。」把吴朋兴派去办事了,自己则坐到二楼中央大厅的沙发椅子上,心道,她能想法子混进房间,总不能不出来,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房间内,年轻小姐去浴室关掉了热水龙头,西式浴缸里已接了近一缸的滚水,扑面腾上湿热的蒸汽。又摘掉头巾脱下浴衣,露出里头穿得好好的短旗袍来。对谢方思很腼腆地微笑道:「我变了许多吗?」 直到这一刻,谢方思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捨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你变得再多,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她上前握了陈嫣的手,不无激动地问,「你去了哪里呢?我一来上海,就去你原先的住址找你,可那里只剩个看门的老佣人,也说不出你的去向。」 陈嫣脸上多少浮现出一点怅然落寞,道:「我从......」她抿着唇,不愿意提那个地方,知道谢方思一定懂她的意思,也就略过不说,「你写给我的信给了我很大鼓舞,可是从那里出来之后,我总归有些灰心,也实在不愿在上海呆下去,就去了南京老家。我如今也是住在南京,这一次是机缘巧合,受话剧团的邀请演出现代剧,才来了沪上。」 她也是一样,盯着谢方思看个不住,虽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还是先问道:「刚才是什么人呢?我想不出像你这样的人,还会和人结仇。」 谢方思的气息已渐渐平稳下来,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要先借用你房间的电话机,挂一通电话。」她二人便围到了放电话的小桌子边。谢方思将听筒按在耳边,转完了号码听着,片刻后微拧着眉头将它挂断了,又重新拿起来拨了一次。 她的脸色刚轻松不少,现下又稍露凝重,问陈嫣道:「房里的电话是坏的吗?」 陈嫣也疑惑,摇头道:「我今天早上刚用它打过电话,还是好好的。」 谢方思索性将听筒放下了,吐气道:「那就是电话线被人剪断了。恐怕那一伙人,还等在外头守株待兔呢。」她一时沉默起来,似乎在思索脱身的办法。 陈嫣却微微地一笑,道:「不要紧,我有助你逃脱的法子。」见谢方思讶异地看向自己,甚至俏皮地夹了一下眼睛,道,「现在时候未到,等到了晚上六点钟,你自然就知道了。」 陈嫣说等到晚上六点钟,却不是坐着空等时间。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身自己的洋装皮鞋来,让谢方思换上,又把她按到梳妆檯前,替她把头髮统统挽到头顶,戴上一顶碗形的帽子,遮盖掉原先的髮型——显然是要把她乔装成另外一副样子。 在梳头的空档,陈嫣留意到她手指上的戒指,惊讶道:「啊呀!你已经结婚了吗?对手方是谁?」 他们与陈嫣之间,实则有许多因缘际会,谢方思道:「那时候沪上警察厅的副厅长李言,你认得吗?你的事情,我就是託了他帮忙的。」 陈嫣发出一声惊嘆,脸上随即绽开一朵笑花,吃惊道:「我记得,我记得。那里的医生说,李副厅长亲自吩咐我的事要对外保密,又替我安排了单独的病房。只是我预备启程去南京的时候,你已离开了上海,李副厅长据说也调去了别地。我很惭愧,受你们许多恩惠,却没法有所回报。」 她似乎高兴极了,连连说着:「想不到你们走到了一起,结婚了呢!真好!真好!」 谢方思看着镜子里陈嫣的笑脸,实在有恍然隔世之感,她不便转身,便望在镜子里,道:「今天,是你救了我。」 陈嫣放下梳子,将两手搭在谢方思的肩上,与镜子里她的视线对视,道:「那话剧团请我来演出的时候,我很犹豫,考虑了好一阵子才答应。现在却觉得,幸好我答应了来沪上演出,幸好我住进了这家旅店。我要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到李先生身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  蹬蹬蹬!大家猜到了吗!陈嫣这个角色不是白白设定的哦~!0v0 ☆、第 60 章 蒋仪在二楼的大厅一坐就是一个多钟头, 到了傍晚五六点钟,旅店的客房楼层徒然间热闹起来。上海的夜生活初初开始,在房间睡了一下午的客人要出门找乐子, 在外头逛了一整天的客人也疲累了,是时候回来用饭休息, 这是可以想见的。 忽然,旅店楼梯上往来的人群之中, 有一个人格外吸引了蒋仪的目光。那人身形瘦高, 穿一身黑色的西服, 更衬得他锐利刻薄的脸散着冰块似的寒气,可偏偏手里却抱着一捧花,与他个人的形象气场一做比对, 瞧着怪异极了。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蒋仪的窥看,鹰隼似的锋利的视线对视过来,不出几秒钟,蒋仪便默默移开了目光。 那男人根本也就不注意他,收回视线, 拔腿便走了。边上的吴朋兴不服气地哼道:「那小子谁啊?这样的横, 谁都瞧不上似的!」 蒋仪对他拈酸的怪腔怪调不以为意,冷哼道:「南京来的单大主编, 你不认得吗?他家里在南京颇有背景, 连黎老闆都压不了他的稿子, 你说他能不能横呢?」吴朋兴一听到他的身份,咽了下口水, 也就瑟缩回去不再追问了。 六点超过几分钟,陈嫣的房门被人敲响。她替谢方思描了眉毛,画了弯月似的眼线, 正在上深红色的口红。谢方思从不画浓妆,这样装扮之下,旁人乍一看,只觉得是个惊为天人的美人,一时倒不能想到她是哪一位人物了。陈嫣满意地一笑,向门口望去一眼,道:「人来了。」 第104页 她去开了门,将门外的人让进屋子里来。 谢方思对于这位能带她出旅店的人,不能不怀一点好奇,同样往门口看去,心里很吃了一惊。倒不为进来的是位拿了花束的先生,而是这位先生长相之刻薄,实在是她二十多年来所仅见,眉眼口鼻,都是能扎伤人似的锐利的线条,浑身散发出不好接近的气息。 她初初见李言的时候,也觉得他是生人勿进,但两者还是大不相同。好比同样是冷冰冰的人物,李言的冷是玉的冷,轻易不会伤人,而这一位则像是嶙峋的怪石,不光冷硬,挨近了磕到,是要痛的。好像他一开口,连说出的话都像开刃的刀子,刻薄得扎人。 可陈嫣却仿佛不怕扎,挨得他很近,将他拉近屋里后,直接接了那捧粉白相间的小玫瑰放到一边,直言道:「单先生,真对不住,不能和你去吃饭了。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帮我一个忙,行不行呢?」 单立诚在陈嫣开门的当口,见她毫不装扮,还是穿着居家常穿的半新的旗袍,便隐隐觉得约会有变。此刻进屋来,发现屋内另有一位打扮停当的女子立在一边,他内心自有一番猜测,已蹙起了眉头,不虞地看着陈嫣。 陈嫣躲闪开他热烈的视线,手上将他的衣袖轻轻一扯,介绍道:「这是谢方思小姐,你记得吗?」又笑着对谢方思道,「这是单先生,你跟着他走,由他带你出这个旅店。」 想不到的是,单立诚一听到谢方思的名字,拧起的眉头竟松开了,微微地将眉梢一挑,显出些意外的神情。不过他的姿态已然友善许多,对着谢方思一点头,痛快地道:「走吧。」竟是将这个请託,痛快地接下了。 事不宜迟。谢方思向他回以点头,刚迈出一步,勐然间意识到什么,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了,小心地收到洋装口袋里去。陈嫣下意识地一笑,为她的仔细当心舒一口气,这下总该万无一失了。 在谢方思走上前去时,单立诚已伸出了微曲的臂膀。他来的时候手里拿了鲜花,想必许多人都看见,要躲过有心人的猜忌带她出去,当然是佯装情侣为宜。何况这间屋子里住着的陈嫣,本就与他关系非同一般,事后追查起来,也能对上说辞。 谢方思挽上那位单先生的手臂,心里却牵挂在陈嫣身上,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我走了。你......」 陈嫣将她的手一紧,眼里明显转着水光,分明一副捨不得的样子,却强笑道:「有再多的话,都留着以后说吧。你一切当心,去吧。」她松开手,自己隐藏到门后的位置,等他们开门时,不至于被外头的有心人看见屋里有第三个人。 单立诚手臂一个用力,带着她利索地出了门,反手将房门关上,又用陈嫣给他的钥匙上了锁。 他们走在排列着客房的走廊上,单立诚突然开口了,果然是很犀利的调子,道:「不要离这么远,再看起来高兴一点。」谢方思一凛,知道他是说自己伪装失败,完全没有情侣间出门的样子。她心想,这位单先生言语间能对她有几分客气委婉,估计还是看在陈嫣的面子上呢。 单立诚见她微楞,又道:「她难得托我办件事,我不能办砸了。」说着,锐利的眼神向下瞥了谢方思一眼。 谢方思被他的眼神一憷,即刻对他的指令照办,亲密地贴着他的手臂,脸上也扬起笑容来。 经过大厅时,同一时间也有几位走动的客人,谢方思不动声色地往中央的沙发上投去一眼,那两个男人果然是坐在那里。见他们出来了,果然的,也把视线投注到了他们的方向,更多的似乎是凝聚在单立诚的身上。但也仅此而已,目送着他们走下楼梯,并没有追上来。 吴朋兴打从知道了单立诚,等他再出来时,视线下意识就盯牢了他。见他手上挽了个妆容俏丽的姑娘,嗤道:「我还当是个怎样响噹噹的硬气人物,还不是掉进了上海的胭脂窝里了,哼!」 一边的蒋仪却烦躁起来,轻喝道:「闭嘴!」吴朋兴瞬间噤声。前者粗喘两下,大手在脸上一捋,皱眉道:「自己的太太不回家,李言不会不找。我们等到十点钟,如果警察厅没有动作,准是叫那女人脱身了,等也是白费。」 谢方思脸上笑得甜蜜,身上却紧张地僵硬着,直到坐上停在旅店外的汽车,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才算是彻底地放松下来。单立诚问送她去哪里,她便一问一答,道谢后报上家里的地址。 一路上两人都是不说话,也不晓得有什么话可说,车里静的落针可闻,倒让谢方思有些别扭。好在华岩路已近在眼前,谢方思的心早已飞飘到了家里,李言有没有回家呢?她这么晚没有到家,不知道他要怎样的着急。 车已拐进住宅前的岔路了,隔了老远便可以看见,自己家的那一栋亮着灯火。马上便可以下车了,谢方思再一次向他道谢,她料想这位单先生大概率不会回话,想不到他沉默片刻,开口道:「陈嫣总说在上海的时候,得你的帮助最大,对她恩同再造,我替她向你道谢。」 谢方思对于陈嫣去戒毒所的事,一样是保密到底的,也不知道这位单先生知不知情,含煳道:「她待我很真切,故而她有什么难处,我很应当尽力地帮助。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一日,我帮她,实则是帮了我自己,单先生,请一定替我转达。」 第105页 单立诚点了点头。这时候,家门前停着的汽车突然打亮了前车灯。谢方思心中剧跳,是李言! 恰巧单立诚的车也停下了,谢方思归心似箭,向他点头致意之后,即刻打开了车门跳下车去,投林的小鸟一般,往那汽车的方向飞扑。 李言同样看见了停靠在对面的汽车,车灯一闪,将车上坐着的一男一女照了个分明。他内心的焦急忧虑俱消,随即熄火下车,刚站到车旁,谢方思已裹挟着一阵跑动的风,投进了他的怀里。她这半天的工夫里,情绪几度大起大落,勾着李言的脖子,竟小声地哭起来。 李言两手金箍似的紧紧圈着她,心里狠狠松下一口气,对汽车里另一名警员道:「把车开回警察厅,告诉他们不用找了,各自休息吧。」那警员得了令,将汽车发动起来开走了。 李言看谢方思身上的衣着,显然不是她自己的衣衫,又她哭得可怜,可见今日遭遇了何等险象环生。好在人已安全地回来了,他不急着问,只想好好安抚她再说。 他想先将谢方思扶回屋里,只是怀里的人执拗地抱着自己哭个不住,他轻轻拉一拉她,倒没有拉动。天色已暗下来,僻静的住宅区也没有什么行人,李言便没什么顾虑,将她打横抱起来,走进铁质的围栏门时目光往路上一望,送她回来的那辆汽车,已开走不见了。 单立诚把人送到家门口,见她情绪激动地投入一个男人的怀里,可想那是她的先生了。他自认护送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将车沿着华岩路往外开,特特找了一家隐蔽僻静的咖啡馆,呆到将近十点钟,心想盯梢的总该走了,才坐上汽车,重新开回旅店去。 陈嫣送走了单立诚与谢方思,唯独单立诚带来的拿束粉白色的玫瑰花,被留在小几上。她拿指尖轻轻触动着娇嫩的花瓣,很珍爱地凝视了许久,终于将包装用的玻璃纸与丝带拆开了,找了个玻璃花瓶装上水,将玫瑰花一枝一枝地插起来。 她虽被锁在房间里哪儿也去不了,却自有满腹心事,并不觉得时光难度。 时钟渐渐走过了十点钟,陈嫣坐在梳妆檯前,正望着眼前的鲜花出神。忽而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她心里一跳,将那花瓶推到一边,随手抓起一把梳子,佯装自己是在照镜梳头。 果然是单立诚回来了,他迳自走过来倚靠在梳妆檯边上,看到插进花瓶的鲜花时,唇角轻轻地一勾,随后将手里一把小钥匙轻轻放到檯面上,道:「那位谢小姐,我已安全送到了。我回来时也留意了一二楼的大厅,只剩下值夜班的门房,盯梢的也都走了。」 陈嫣手里的梳子很缓慢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闻言并没有看他,自始至终都是垂眸正对着镜面,点头道:「谢谢单先生。」 单立诚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又开口道:「你说欠我一个人情,这话作数吗?」 对于他接下来要提的要求,陈嫣像是早已心中有数,并且对于这个要求,她是心旌摇曳的,睫毛不由地颤动一下。最终放下了手里的梳子,微微地一笑,道:「作数。」 单立诚便轻出了一口气,凝视着她道:「要说我有什么希望,你一直是知道的,这一次,能不能答应呢?」 陈嫣默默了片刻,那眸光终于移动了,移动到那束娇艷的玫瑰花上,伸手抚弄着花瓣,问道:「你是认真的呢?还是玩玩便罢了呢?」 单立诚隐隐窜出燥郁的火苗。他的追求是显而易见的,正式提出交往的次数也不下两次了,甚至她来沪上参加演出,他也跟随她一起来沪,到现在,她还要怀疑他的诚心吗?他心中急躁,故意冷着声音问道:「认真的又怎样?玩玩又怎样?」 陈嫣却不见被激怒的神态,只是凄凄地一笑,道:「要是玩玩,我当然是拒绝。要是认真的,我就要请单先生三思了。」 单立诚霎时拧了眉头,由原本轻松倚靠的姿势站直了身躯,道:「什么意思?」 陈嫣缓缓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道:「单先生从前在报上写过的,『受一时愉悦之引诱腐蚀于烟土者,实乃吾辈之不耻,对此类人,吾不屑视之。\你对烟贩菸鬼一向深恶痛绝,如今却要和我这个进过戒毒所的人谈婚姻,不是要将自己说过的话,全然地违背吗?到时候,别人会怎样讥讽笑话你呢?」 她终于将这个心结摊开给他看了!单立诚又是欣慰又是痛心,一个跨步走到她跟前,半蹲在座椅边上,严肃万分地握着她的手道:「烟贩菸鬼固然可恨,可你是吗?你是被烟贩菸鬼拿捏在魔掌中,受到迫害的可怜人。我追求你,非但不是违背我的本心,相反是你让我更感受到烟土之可憎可恶。阿嫣,我们分明应当是在同一边的。」 陈嫣将他最后一句话含在舌尖滚过两边,心中感慨万千。虽没有说话,却由他握着手,嘴角已抿出一丝默许的微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嫣嫣恭喜杀青~回南京一路顺风啊~! 陈嫣:好滴。 导演:好了,下一个轮到海棠啦,准备准备! 白海棠:妈哒,表演欲旺盛,不想杀青!←_← ☆、第 61 章 白海棠近来身体很感到不适。她一连接拍了两部电影, 工作强度本来就大,又她本人心思重多焦虑,偶感一点风寒, 人就支撑不住了。人像顶了千斤重的头盔,沉得站不稳, 没有法子,只好临时从片场请了假回来休息。 第106页 她实则不大愿意回到爱斯路的黎公馆来, 从前黎耀华不着家的时候还好, 近来他回家的次数渐多, 越叫她发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实则她忙于拍戏,也没有撞见过他几次,可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几次, 几个人秘密地在书房里商议事情,不当心漏出几句话来——「货带出去了」「都是那个妓、女坏事,人已经处理了」「留心不要让警察厅察觉」——那就是一颗炸弹,埋在她的神经里时刻滴答作响。 什么叫处理?什么生意不能光明正大地谈,非要避开警察厅?简直不能去细想。 白海棠暗自惊慌, 却硬是装作毫不知情, 直到今天又叫她无意间听到了一通电话。大概她回黎公馆,是临时起意的一件事, 故而黎耀华不设防被, 人在书房里打电话, 房门却虚虚地掩着。声音透过未关紧的缝隙,隐隐地传出来。 黎耀华含着怒气道:「连个女人都能跟丢!好了, 大好的机会,就这样失掉了!」半晌语调平息下去,又道, 「算了,李言那里,我们再另想法子,他那位太太,照样也给我盯着。哼,叫她逃脱了一次,恐怕也起了戒心,不大容易跟了吧。」 白海棠用她那慢了半拍的脑子极力地思索着:李言的太太又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她心中警铃大作,当时当刻,满脑子只盛满了一个名字——方思!方思!方思! 几乎是本能地,恐慌与懊恼席捲而来。贩卖烟土是怎样的一个行当啊,以一斤换万金,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利润,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是她不好,她当初使手段和黎耀华结婚,不过冲着他的身家财势罢了,谁能想得到,他蹚着烟土的泥潭呢? 其实无关她是不是黎太太,只要谢方思是李太太,黎耀华总要对她不利。可正是因为她和姓黎的结了婚,这问题便是切身的。她的这身臭脾气,把和谢方思的关系闹得这样僵,还硬是不承认后悔,现在却深切地懊悔。情况大不相同了,从前你不睬我我不理你,那都是小打小闹,似乎未来尚有无数的年年月月,可以去修补转圜;可一旦牵扯上烟土,人命就是草芥,按下扳机,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再也不能心平气和。 白海棠恍惚又恍惚,无意识地,人已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梯,走到了靠近公馆大门口的客厅里。 大门打开的声响叫她回过神来,只见白太太气咻咻地从外头回来了,一见她正站在眼跟前,即刻便抱怨开了:「你猜我今天见着谁了?我见着小谢了!哦哟,我好心请她喝咖啡,结果呢?跟我说去趟洗手间,人一去就没影了!害我在座位上傻等了两个钟头!哦!当了警察厅厅——」 她本想说「当了警察厅厅长的太太就是不一样,看不上从前的老邻居了」,话没有出口,就被白海棠捂了嘴拉走了。再看她脸上毫无笑模样,又面色透着病态的难看,更显得严肃重大。 白海棠在白太太说话的时候,神思有一瞬间的清明,唯恐她大声嚷嚷,引来黎耀华这个居心叵测的豺狼,赶紧将她的话截住,拉去了无人的隐秘的房间。一前一后,将两段话略作联繫,她心中一阵紧张,已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偏偏就是这样巧啊! 可她对于白太太这个人,真是不敢打下保票。好在黎耀华现下还不晓得谢方思和自己家的关系,要是给他知道了,想通过白太太下手,玩手腕设圈套,只需出个几千几万块钱,实在是可以将她买通的。 白海棠心里有了打算,知道将她留在这里,是个要坏事的隐患,便首先恫吓道:「黎先生回家来了,他心情差得很,你不要大声嚷嚷!」 白太太很憷黎耀华,当即闭嘴,后怕得小声道:「他没听见吧。我不说了,不说了。」 没了她的喧譁声,白海棠狂跳的神经平復了一些,随即哄骗道:「黎先生要在家里住段时间,我又拍戏不在家,我想你对着他,大概很不自在。这样,你不是说从没去过首都,很想去开开眼界么?我给你订明天去首都的火车票,送你去玩一阵子,怎么样?」 这一段话,句句都说在白太太的心坎上,又处处替她着想,她哪里还能不满意。连进门时那一肚子怨气都忘了,惊喜道:「真的?好好好!我就知道我们海棠最孝顺贴心,哈,我不羡慕别人哩!」 又问,「是订了明天吗?那我现在就得收拾行李去,不然赶不及呢!」说着,满脸喜色地,兴沖沖往自己房间去了。 思虑耗精神,白海棠安排好了白太太,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她拖着沉甸甸的身体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是坐了有段时间,黎耀华从楼上下来,一副要出门的架势,不经意瞥到她,道:「你怎么在?」虽是这样问,脚下的步子和手上拿西装戴礼帽的动作,却半点没有停顿。 白海棠极力扯出一点笑容,道:「我人不大舒服,回来休息休息。只是这里距离片场太远了,很不便,我从明天起先在外头住一阵......」 黎耀华毫不在意,他自己急于出门,甚至没有要听下去的意思,截断道:「随你吧,这种事用不着跟我说。」那声音渐去渐远,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人已远在大门之外了。 谢方思对那一晚的跟踪心有余悸,第二天便向中学校请了一天假,后一天起,除却李言派车接送她去上班点卯,其余的外出,都一概取消了。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俞曼川闲谈的电话倒也来得多起来。 第107页 出于俞曼川,当然很不愿失掉谢方思这个朋友,出于谢方思呢,既已知道黎耀华所干的营生,她不便自己去打听白海棠的情况,却可以从俞曼川那里知道许多消息,这是两厢得宜的。 好比这一次,俞曼川道:「要说密斯白,确实出了些事情。她的新电影《迷魂阵》已然开拍,她却把片约推翻不去了。好在她的戏份还没有拍几场,现在重新找一个女演员来,也不算太晚。」 谢方思心里一跳,难免想到当初的陈嫣,同样也是拍到中途,推掉了戏约,被她的舅舅舅母困在家里。又因为黎耀华的缘故,她对白海棠更多了几分忧心。对电话那头问道:「为什么?她生病了吗?还是她的先生,不让她拍戏呢?」 那头的俞曼川是很直接泼辣的性格,以为她的意思,是黎耀华出于爱护不让自己的太太拍戏,势必要把她美好太平的想法敲碎,嗤笑道:「她的先生可不会不让她拍戏。你想,密斯白的名气越大,她先生的玫瑰百货就越能生意兴隆,哪怕是我,也有盼着密斯白累了病了休息一阵的时候,唯独她先生,最希望她不间断地工作下去哩。」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也有古怪之处,最近许多小报记者去黎公馆附近走动蹲点,想挖一些密斯白的隐秘消息,却怎么也蹲不到她。小报报馆便传出些流言,说密斯白和黎耀华实则已经分居了。是不是分居我不知道,不过密斯白已经不住在黎公馆里,这倒是真的。我家里的女佣人和黎公馆那边做事的人沾点亲,说他们太太,前两天刚搬出去养病。」 谢方思听说白海棠并不和黎耀华住在一起,心里将将松一口气,又听她说是「养病」,还是将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空着,问道:「她病了?病得重吗?」 俞曼川和谢方思相处得久了,对于她对白海棠的从未变过的关心,不能说不羡慕,一旦羡慕别人,就容易感伤自己。不过那感伤只晃过一个瞬间,最终还是笑道:「这我说不上来。只是我几天前跑了一趟德美电影公司,在走廊上碰巧看见了她,面色确实是不大好。」 电话挂断之后,谢方思神思恍惚着,从电话间踱步到窗边往外看,实际也不看什么,心里一直想着白海棠。距离上一次不欢而散的偶遇,业已太久没有见面。她从前觉得,这样的多事之秋,避而不见对彼此都有益处,现在却被全然相反的念头占据了思绪:无论如何,无论她扮演怎样的角色,我要见一见她。 这个念头并不为白海棠,更多是为了她自己。她想亲眼看看答案,也要正视和迈过「捨不得,不忍心」的心里的坎。 相互陪伴成长起来的人真像是两滴水,从前亲密无间地融在一起,即便被打散了,各自分在两处,分开的再久,下一次碰见,只要彼此还是原来的样子,依旧会慢慢相融。和别的交情似乎是很不一样的。 谢方思已在心里做下了决定,刚要上楼去,却见李言穿上了板正的军装,一面繫着纽扣,一面从楼上往下走。便上前问道:「你要去警察厅吗?是出什么事了吗?」 李言见谢方思走过来,系扣子的动作也就停下来,稍稍弯下一点腰身,由太太来接手进行到一半的工程。这习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他们二人倒是都乐意接受,行动是很行云流水的默契。 李言抬起头来,方便谢方思系领口最上方的纽扣,道:「无事,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 谢方思便道:「我想托你办一件事。」李言仰着下巴,没有当即答覆,她也就接着往下说道,「海棠从黎公馆搬出来了,不知住去了哪里。你帮我查一查,行么?我这里有一个地址,在丁香街五十六号,那是我刚来沪上时她的住处,你送我们回去过的,还记得吗?她大概也不会去那里,不妨可以一查罢了。」 「丁香街五十六号,」李言将地址轻声复述一遍,只是他们相距太近,那声音就像迴响在谢方思耳边似的,随即又听他道,「好。」 下一刻,便觉得唇角一阵温热。李言就着距离的优势,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往上轻轻一抬,在她唇上吻过一下后,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淡定正经地直起身来,沖她道:「我走了。」 留下谢方思站在原地,怔怔地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她帮他系衣扣的答谢,还是他答应替她办事的报酬?又想到李言这个人在家是很随意的,总有突如其来的亲密的举动,兴许根本不为什么呢。也就笑着去做自己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样的手段。第一次调开小谢,为了拆散她和唐易文。第二次调开白太太,为了保护小谢。 感谢阅读!么么~! ☆、第 62 章 想不到两方的消息, 都来得很快。 第二天是礼拜天,俞曼川又挂来了电话,一接通便直言道:「密斯白果然是病了。我在片场碰见她的助理, 神情举止间都是焦躁忧心的样子。对于女明星的行踪情况,她们当然是不便多说的, 不过忍不住漏出一句『怎么也不见好,真急死人了\, 也就可以知道病得不轻了。」 而李言在接完一通电话之后, 也道:「五十六号空置了一段时间, 最近又有人来住了,女佣人每天都会出来买菜。就周围邻居所说,屋主从入住后便没有露过面, 但隔天就会有医生上门,似乎是身体不好的样子。」 第108页 谢方思想不到白海棠真的住去了丁香街,心里不能没有一点触动,道:「那就是了,她最近确实是生了病。」又迫切地问, 「那里安不安全呢?我......」她自知这个要求大概有些叫人为难, 言辞间便有些犹豫。 李言却明白她要说什么,甚至早已做好了准备, 只等她这一问似的, 道:「那栋小洋楼周围没有可疑的住户或汽车, 我想她对黎耀华的生意大概并不知情,至少黎耀华看来, 她是很无关的,不然不会不找人盯牢了她。」 谢方思抿了抿嘴唇,像是小孩子向家长提出一个稍稍越界的要求, 带一点小心翼翼的观察和示好,颇可怜地望着他道:「我实在想去看一看她。她突然生了重病,我有些害怕。」 李言即刻便想到了谢老太太,心中一紧。也许她不是「有些」害怕,她是心有余悸、杯弓蛇影,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心,果然触手是冰冰凉的一片。 李言心疼地一嘆,含着微笑道:「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吗?但凡你能做下决定的,我都极力地照办。只是黎耀华不盯着那位白小姐,却很有可能在盯着你,你不方便白天出门,只有夜里带你去了。」他甚至在谢方思柔软的脸颊上轻轻一拧,开玩笑似的道,「太太,好好练一练翻窗的工夫吧。」 白海棠在丁香街养病,雇了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丫鬟,前者负责洗衣做饭,后者负责贴身照料。只是两个都是新雇的佣人,要说和主人有多亲厚,那实在是说不上,拿钱干活罢了。一到夜里九点钟,老妈子的房间便会熄灯,料想是上床睡觉去了;而那小丫鬟正是爱顽的年纪,每到礼拜三医生来过之后,太太病情总是相对稳定,自己便熘去舞厅或通宵的咖啡厅顽耍。 李言对那一处的消息查探得格外仔细,到了礼拜三,便另找来一辆平平无奇的半新黑色汽车,融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开到了丁香街五十六号背面的一处树荫里。藉由树木的遮挡,几乎不能被注意到。 汽车平缓地没声息地停靠在树后。谢方思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眼神是很恋慕感激的,最终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车门,踏着草坪,往洋楼侧面的窗户走去了。 病来如山倒,白海棠总算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她想不到自己会忽然间病得这样厉害,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她已经分不清楚钟点了,窗户外亮堂堂的,那就是白天,窗户外漆黑一片,那就已到了夜里。 黎公馆里的人,她一个也不敢带来,只好重新僱人。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新雇的小丫鬟给她餵了碗粥,她吃了西药,头靠到枕头上,恍惚间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对话声。 那小丫鬟脆亮的声音道:「钱婶,今晚还是照旧。要替我守秘密,不能告诉太太呢。」 钱婶是事不关己的,用沙哑的嗓音漠然道:「我是不管你的,你仔细别被太太发现吧,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小丫鬟哼了一声,道:「太太发现不了,她养病都自顾不暇了。我觉得她的病,简直好不了了,那么贵的西药吃下去,也不见转好。」说着大大地嘆了口气,「命这东西,真不好说。你看太太这么大的名气,挣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到头来,指不定要孤零零死在这间小房子里——」 那小丫鬟像是挨了一记打,「嘶」得抽了一口气,随即听见钱婶压低了嗓子道:「说话当心点!什么死不死的!再说了,前些天不刚有人来探望过吗,怎么就是孤零零了。」 小丫鬟很不服气似的,回嘴道:「那是为太太这个人吗?那是为了她的名气,指望她快点好起来,好回去挣钱呢!我都瞧见了,那位孙助理一出了太太的卧室,哪儿还有担心心疼呀,就在那儿干着急。」 她又得意起来,「我是看透了呢,什么人或事,都不如我自己开心来的要紧。想玩就玩,想交朋友就交朋友,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行了,我要出门去了......」 那两道声音渐渐远了,白海棠的心也渐渐沉下去,心想:可不是这样吗?自己也有过风光无限的时候,谁都是来迁就她讨好她,现在自己孤零零躺在这里,这一些人要是知道,说不定还要奚落窃喜,可不正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她一定不会的。白海棠想着,眼眶徒然地酸涩起来。 她不愿想了,闭上眼睛又入昏沉。恍惚间做了一个梦,也是在这一张床上,她和谢方思并排地躺着,亲密地说话,那一段时光是真实存在过的,却已飘然过去许久了。 忽然间,她听到一点响动,似乎是有人扭动了房间的门把,那细微的响声却像一根针扎进她的神经,瞬间叫她清醒过来。只是她睁开眼的那一刻,看清了站在门边的人是谁,又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谢方思穿着深色的衣衫,几乎全身都融在夜色里,只有莹白的脸庞映在微明微暗的月色之中。这大概真是梦吧,她分明在地板上走动,却是不出声响的,这怎么能够呢? 只是白海棠视线一转,便知晓了原因——她把鞋子脱下了提在手上,只穿了线袜子,轻之又轻地踩在木地板上,上了楼梯,来到了她的房间。她心里大恸,视线顷刻间便被眼泪模煳起来,就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谢方思已来到她的床边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怎么进来的,她已全然不在乎了。 第109页 白海棠震惊已极,不可思议已极,不顾眼泪往下淌,勉力地将自己从床上撑起了,伸手捉了谢方思的手臂触摸着她,嘶哑道:「真是你?真是你!」她人已很虚弱了,故而声音也是有气无力,近乎气声。 谢方思在床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屋里不是没有别人的,为了不惊动睡在楼下的佣人,她也极力压低了声音,微笑着道:「是我。」 白海棠怔怔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中,忧虑与恐慌裹挟着动容一起翻涌而上,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许多力气,紧紧握牢了谢方思的手,甚至将彼此都握痛了。有一个瞬间,手上的力气想将她往外推,可下一秒钟,又反悔似的要将她往回拉。 她不愿意推开她,又不能够留下她,两面为难斗争不下,最终含了满眶的眼泪,低吼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来干什么?你现在就该待在家里,有什么事,打电话,写信,谁约你也别出来!」这一句话太长了,她说得断断续续,说完了,又无力地躺回到枕上,只能起伏着胸脯喘气。 谢方思听了这话,已全然明白了,她们正如同两只淋湿了毛羽的雏鸟,四处暗藏陷阱危机,彼此瑟缩着依偎取暖。她又握住了白海棠脱力松开的手,轻声道:「是。我要回家去,打电话,写信,不踏出来一步。但在那之前,我要来看一看你,我非要看看你不可。」 她分明轻声细语,说得温和至极,却又像带着沉重的力量,击中了白海棠。白海棠唿吸一窒,随即鼻翼翕动,咬着被子呜呜大哭起来。 她一点儿也没有想错,到头来,临了了,只有这个人不会变。只有她从来不变。 可是过了今晚要怎么办呢?往后要怎么办呢? 白海棠哭得累了,伏在枕头上呢喃道:「我当初要是知道他......我绝不会,我绝不会!」她又低微地哽咽起来,「我该怎么办呢?别人要怎么看我、怎么说我呀!」 正如她了解谢方思一样,谢方思也太了解她了。她心比天高、争强好胜、常常为人言所动,这些未必就是坏处,可在意的东西过于多了,就要让自己受累受困。她再没有别的话可以劝她,自始至终就是这一句罢了。谢方思扶着白海棠颤抖的肩膀,心疼道:「别人终究是别人,怎能让别人主宰你!」 白海棠细弱的哭声慢慢停下来,一双黑沉沉的泪眼将谢方思望着。 谢方思拿手揩拭着她脸上的泪痕,轻声道:「你真煳涂,就因为小报上几句话,别人家几个眼神,就要对自己灰心了吗?你这样要强,总算有了今天的位置,现在却不为自己争一口气吗?不论黎耀华怎样,只要你是坦坦荡荡的,还怕没有一个坦荡的前程吗?」 白海棠依旧枯坐在床头,听了这话,眼里渐渐燃起一点亮光来。她重新握了谢方思的手,默默良久,自言自语般道:「兜兜转转,只有你是为我白海棠这个人。」 这句话太轻了,谢方思没有听见。时间已过去不少,不能再久呆了。 她坐得更近了些,将白海棠抱了一抱,轻嘆道:「我要走了。你什么都不要想,黎耀华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呢?你只管好好地休养,快些好起来。日子多有意思,你还要拍许多电影,要体会许多好事呢。」 这一夜睡得出奇地沉,等白海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太阳光霸道地透过窗户射向屋内。昨夜的人与话,昨夜的一切,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可她知道那一定不是梦。 作者有话要说:  走失的友情肥来辽~ ☆、第 63 章 白海棠正恍惚着, 只听小丫鬟脆亮的声音远远地喊了声「先生来啦」,紧接着,卧室的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黎耀华走进屋里来。 他起先竟然是很客气的,见她面色苍白地睡在床上, 很是虚弱憔悴的模样,倒是吃了一惊, 问道:「病得这样重吗?」 白海棠晓得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心里已经生出了警惕, 只是皮笑肉不笑,冷淡道:「黎先生竟还会专程跑一趟来探望我,受宠若惊得很, 劳驾了。」 黎耀华被她不轻不重地扎了一句,倒也不生气,轻轻一笑,嗤道:「你这话,倒像是责怪我不够关心你。只是你没有理由责怪我, 我们是怎么结婚的, 你自己心中没有数吗?你是设计了我那傻外甥,自己上了我的床, 又让我那傻外甥来和我闹, 对我施压呢。咱们结婚, 不过就像谈生意办合作,是一样的。」 谈笑似的一段话, 已然将白海棠掩盖得最牢的一块遮羞布,彻底地揭开了。 白海棠的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背嵴却挺得笔直, 默默地一言不发。 黎耀华见了她的神态,很得意似的哈哈笑了两声,随后道:「这不是事实吗?你大可不必为此生气。好了,我不说这件事了,我今天来,也是为了谈合作的。我倒不知道,你和警察厅长李言的太太,竟是认识的。」 他对着门口招了招手,原来今天不光是他来,还带了别人来。从门外瑟缩着走进来一位面色蜡黄的妇人,白海棠定睛一看,还是一位老熟人呢。 王馥梅一进屋来,恨恨的目光便射向白海棠,可一对上她黑黢黢的眸子,那眼神又闪烁着躲避开了,只露出一脸卖弄忠诚的讪笑,对黎耀华道:「千真万确,那位谢小姐和密斯白感情很好哩!她当时来上海的时候,就是住在这栋洋楼里,密斯白大红的电影的主题曲,还是请谢小姐来唱的哩!」 第110页 黎耀华带着威压的目光转向白海棠,笑道:「我不知道的事,可真是太多了。太太,既然感情那样好,怎么不请她出来喝杯茶呢?」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害怕的,可她一想到谢方思深夜潜进自己的屋子里,握了她的手同她说话,她浅淡的口吻像是吹来一口气,把那阵害怕径直地吹散了。 白海棠的心稳稳地落在肚子里,对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冷笑道:「黎先生,难为你从戒毒所把她带出来,可惜她只想利用你保她,只告诉了你其一,没有告诉你其二。」她说这话时,眼睛直盯着王馥梅,后者果然抿着唇,向后退开小半步,有种欲要落荒而逃的狼狈相。 白海棠瞧够了她的丑态,才缓缓移开视线,接着道:「我和谢小姐认识归认识,从前感情的确不坏,不过我们早就撕破脸皮了,她之所以离开上海,还是我赶她走的。王女士不全都知道吗?哼,你拿谢小姐给俞曼川的电影唱歌的事,狠狠挖苦过我一顿,你倒是忘得挺干净。」 她眼睛一闭,佯装疲累的样子,对黎耀华道:「我从小就是爱面子不低头,你要我去请李厅长的太太喝茶,那不能够。别说我们现在闹了嫌隙,她根本不回应邀,恐怕还要对我的邀请生出疑心呢!」 她这样说,心里是不怕的,甚至还有一些庆幸。好在谢方思回到沪上之后,她们再没见过面,她结婚了,彼此也没有互送请帖与贺礼,即便是那次在番菜馆的偶遇,都是由一方哭着走开来收场。随黎耀华怎样去查吧,他註定什么都查不到。 直到这时候,白海棠才突然觉得,都大概都是老天计算好的,她们要有长久的情谊,势必挨过这场冷战与隔阂。 黎耀华已经将怀疑的视线转向了王馥梅,沉声问道:「真是这样吗?」 王馥梅抖动着嘴唇语塞,黎耀华便明白了,冷哼着迈步往外走。王馥梅见他是负气的神态,已然涕泪横流了,哭求道:「先生!先生!我、我说的都是真话呀!我不回去戒毒所!我不回去戒毒所!」 恼人的锐叫声渐行渐远,终于听不大见了。白海棠阖眼躺在床上,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嘴角勾起一点胜利的微笑。 夜探过后,谢方思家门外出现了轮班驻守的警卫员,她便知道,警察厅的行动日渐迫近了。 谢方思并没有等很久,某一日的傍晚,在她看见李言穿了军装,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时,也就瞭然了。她照旧走到他身边,问道:「很危险吗?」 李言一如既往对她坦诚,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将□□收进枪套里,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干涩道:「我不能保证。」 谢方思心中一跳,可她的反应和别人总是不大一样。她眸光闪动,却执起了李言的手,缓缓地低下头去,在他坚硬的手指关节上,印了一个吻,又依恋地拿柔软小巧的下巴抵靠着,抬着眼眸道:「那我等着你回来,这是我可以保证的。」 李言的意念与精神,便都在她这个眼神中软化了。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一件事,这是很难得的,在和她结婚后,每一天都过得快乐充实,他很少回想以前了。那一天对他而言,实则也是惊心动魄的一天,从他在百乐门骤然遇到她时的惊,到不得不请她相帮时的愧疚,又到她请求相助时的窃喜。似乎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和她之间才终于有了很深的羁绊。 但他一直没能忘记的是,最后送她回家时,她的目光自始至终胶着在白海棠的身上,从未离开,也没有分出多少心思来给他。而现在。 而现在,为这一句话,他再也不必羡慕谁。也为这一句话,他的心像是汲取到无穷尽的力量,固若金汤,沉稳安定,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击倒。他还是像从前每一次出门时一样,抬着她的下巴接一个吻,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出几个钟头,他又会像从前不论哪一次那样,好好地再回来。 李言走了,谢方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出神。真是神奇,她居然是很镇定的,和李言从遇见到熟悉,从相处到结婚,一幕一幕放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让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正是这时候,大门被敲响了。谢方思走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冯老太太时,倒是吃了一惊。刚想问她怎么过来了,从冯老太太的腿后,探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来。 谢方思瞬间又惊又喜,蹲下身将那小人搂了一搂,道:「遥遥!你怎么来了?」 冯老太太带着遥遥进了屋,笑道:「小傢伙的学堂放长假了,她父母又把她送过来,一知道你已经住到了隔壁,吵着要来见你呢。」遥遥听了这话,果然很亲热黏煳着,抱着谢方思的脖子不放。 遥遥不算小了,谢方思抱不动,冯老太太便将孙女从谢方思身上拆下来,道:「我看见李先生出门去了,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想必很寂寞,我就想来和你说说话,解解闷。」她脸上是洞悉一切的神情,哪里是她所说的「解闷」,分明是怕她难捱,特意来陪她的。 谢方思眼睛一酸,笑道:「让您大半夜里跑一趟,我真过意不去。」她心里不无感动,牵着遥遥,请她们坐到沙发上谈话。 她们从遥遥的父母,谈到已故去的谢老太太,又谈到李言刚搬来华岩路六号时的光景。不知说到了哪一个话题,冯老太太忽然问道:「你和李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要一个孩子呢?我看你们俩,一定会是很好的爸爸妈妈。」 第111页 谢方思不妨她提到孩子的话题,但却并不排斥,但凡是和李言,任何事都是彼此心甘情愿的。她含着羞怯,道:「在这件事上,我是听凭他的意思的。」 到最后,围绕着孩子聊开了,连周妈都加入了闲谈,带着很是欢喜期待的神情,说自己很有带孩子的经验,还会做小孩子穿的小衣裳,就差没有直白地询问什么时候有一个少爷小姐可以带了。 有人一道说话,时间便过得很快。冯老太太一直呆到了十一点钟,小遥遥在沙发上睡着了,才抱着她回家去;十二点钟,周妈也撑不住睏倦,回房休息去了。谢方思还是留一盏小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余下那是属于她的时间了。 不对,还是属于她和李言的。安安静静,无人打搅。 秋天的夜渐凉了,谢方思披着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又像是只打了一个盹,被很轻微的汽车熄火的声音吵醒了。 她精神一震,几个唿吸之间,已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奔到了家门口。打开大门,黎明熹微的光线不带温度地拂了她满身,再往前走近十步,走到围着院子的铁门那处,看见门外停了一辆军用的汽车,车门一开,迈出一道颀长结实的身影来。 正如从前的某一个傍晚,遥遥躲在她的身后,而他站在街对面的汽车旁,身形挺拔,又静默如山,眼神冷冽地向她看来。 不对,还是有些不同的。好比那时候是长夜将至的傍晚,现在却是天光破云的晨曦,那时候他们尚不算认识,现在却已共结连理,从此往后,长相厮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煳着煳着就完结了~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