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国的外科大夫》 第1页 2018的外科第一刀陈殊走出火车站,发现自己来到了1914年。 身无长物,手机电脑通通没电,陈殊傻了眼。 当下之急,是解决好吃饭睡觉的问题。 世界变革,军阀乱战,百病缠身的旧中国似乎隐隐快要醒来了…… 还看得下去的小天使点个收藏吧,我想顺v…… ps: 1.民国架空,非现实民国歷史 2.革命军官vs外科大夫,这不是一个行业文,不会很具体讲手术过程 3.考据慎入(特别是物价问题,别太考据了成吗?给各位鞠躬了),女主完美党慎入,不喜欢点叉,别留言打击我,作者最近很沮丧 4.评论里提出来的bug,没法完全修文,我都补救了一下,介意者点叉。 5.关于女主刚去有点大手大脚的问题,这是她的性格,后期会变的。 6.结局为he,但有波折 7.谢谢大家的评论。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民国旧影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殊,李纵云 ┃ 配角:康禾之 ┃ 其它:你来我往 一句话简介:外科大夫与革命军官的你来我往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 第 1 章 「各位乘客,和谐号d6276动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南京,请您携带好自己的行李和物品,准备下车。」 陈殊合上书,打开手机,刚刚十二点,摇摇头,午饭想必是吃不了。南京出了特大连环相撞的车祸,徐主任急忙忙把她叫回来,说什么,救人救火,度假什么时候不能去?勒令陈殊立刻搭最近的飞机回来,总之一句话,休假取消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陈殊只好收拾了行礼,即可返回。 刚刚下了动车,果不其然便接到了徐主任的电话:「喂,是小陈吗?到了吗?你到了直接去住院部,了解病人的情况,然后我们再商量手术方案。」 陈殊拉着大大的行李箱,有一句没一句:「徐主任,这么急啊?病人等得了吗?」 电话那头嘆气:「这个病人是抗震救灾的英雄军官,现在医院里乌泱泱来了一大帮人,市委的秘书,驻军军官,院长亲自下的命令,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的腿。你年轻,又是咱们医院外科的第一刀……」 说到一半,电话里突然没了声音,陈殊拿起来见手机没了信号,奇怪:「这联通的搞什么鬼,火车站里边也能没信号?」 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慢慢觉得不对劲。环顾四周,绿皮墙面,头顶上悬挂着的竟然是白炽灯,四周的人男的竟然大多穿着长衫,极少数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女人极少,穿着青灰色的裙袄或者旗袍。 陈殊深深唿了口气,拿起手机,见上面时间是12:07,距离自己下车才刚刚过去七分钟。几个穿着警官衣服的印度人挥舞的警棍走过来,对着一对夫妻叫道:「get out of here!you\\\re not allowed to sell anything here.。」赶快滚出去,这儿不允许中国人卖东西。 那对夫妇看起来四十来岁的样子,女的拿着一个竹篮子,里边装着金桔,鹅掌,各色小吃和点心,男的好像是开车的,问过往旅客要不要用车。 夫妻两不懂英文,只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一个劲儿弯腰赔礼:「长官,我们就是在这儿卖点小东西。」丈夫拿了金桔往那印度人手里塞:「您吃点橘子,自家乡下种的,甜着呢。」 那两个印度人一挥手,摔了那丈夫一个趔趄。 陈殊忍者怒气,这绝对不是2018年的中国,印度人阿三敢这么嚣张?我从南京火车站出来,也不可能走到拍戏的地方吧? 那边越说便越说不通,陈殊走出去,扯扯嘴角,笑:「sir,theyre here to pick me up, not a peddler。」先生,他们是来接我的,并不是小贩。 陈殊一米七,面容白~皙,身上穿着毛呢大衣,提着皮包,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口音英语,一看便是良好家庭出来的小姐。陈殊把人扶起来:「您没事儿吧?」 那两个印度人点头,问:「so,they are the servants of you,youngdy?」所以,他们是你的僕人,年轻的小姐。 陈殊看看那夫妻两一脸疑惑,点点头:「so,can we lea~ve now」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那连个印度人并不敢太放肆,点头:「sure!」 陈殊领了那夫妻两往外走:「那两个印度人不许你们在这儿卖东西,以后最好不要来了,免得惹麻烦。」 夫妻俩千恩万谢:「多谢小姐了。」一个说,早说了不要来,这里时常碰见洋人,不好得罪。一个反驳,洋人怎么了,这里是咱们中国的地方。 妻子笑:「这里可不是中国的地方了,这里是法租界,晓得不?」 丈夫气哼哼:「哼,都怪那群当官儿的,一块块地方都割让了出去。」 妻子吓得去捂住丈夫的嘴:「你脑袋发昏啊?这是你能嚼舌头的。」 丈夫表情讪讪,问陈殊:「小姐可要去什么地方,我是拉黄包车的,可以送小姐去。」 陈殊勉强笑笑,拒绝了:「谢谢,不过已经有人要来接我的,想必是耽搁了。不好再坐你的车回去,免得错开了。」 丈夫点头:「也是喔!那小姐小心,最近上海夜里不太平的。」 陈殊点头:「谢谢!」 夫妻两便告辞了,陈殊张张嘴,叫住他们。丈夫转过身,问:「小姐,您还有什么事儿?」 第2页 陈殊的声音不自觉发抖起来,问:「请问,今年是哪一年?」 丈夫十分莫名其妙,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这位小姐莫不是个傻的吧?不过,他还是回答:「小姐,今年是民国三年,十一月份。您没事儿吧?」 陈殊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笑不出来了:「我没事儿,你们也快回家吧!」 夫妻两疑惑地走了,陈殊坐到一旁候车的白色长凳上,旁边有人留下来的报纸,黑白报纸,印刷得也不清楚。陈殊拿起来看,见上面的日期是用的西洋历法——1914年11月2日,即便是活一百岁也回不到2018年。 略过大版幅的商业gg,瞧见一则新闻,说是光復军第三军长沈邵云公然纳妾,违背军人原则,摸黑军人荣誉,现立即解除军队职务。 有一则又说,王戈总统已经确定明年春天访问美国,宋敦初总~理届时也会同行。 陈殊仔细回忆了中学时歷史,民国什么时候有个总统叫王戈了?还要访问美国?民国的军官不是个个三妻四妾吗?怎么纳个妾还要被开除军队职务? 陈殊疑惑,这还是歷史上的那个民国吗?真魔幻! 陈殊放下报纸,拉着行李箱,走出车站,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稀稀疏疏的飘着雪花,行人也很少,只有零星的路灯。一股风吹来,陈殊便冷得打颤。她掏出手机,见上面的时间12:27,刚刚下车不过二十分钟,便好似天差地别了。 车站外有拉客的黄包车夫,见陈殊出来,笑着上前招揽:「小姐,要用车么?」 陈殊斟酌:「大叔,我的一件行李在火车上被偷了,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能不能带我去最近的当铺?」 陈殊身上自然是有钱的,不过那是2018年的人民币,可不是现在流通的大洋。 车夫问:「小姐要当什么?袍子,衣裳,又或者是首饰,这东西不同,不同当铺的价钱也不同的。」 陈殊想了想,在这里自己身上唯一能值点钱,只有手錶了。她掏出来:「我要当这支手錶,烦请您领我去。」 那是陈殊二姐送她的生日礼物,说是瑞士仿古款,很精緻小巧。 陈殊接过来问:「很贵吧?仿古版?」 她二姐笑:「虽然你二姐我没什么钱,但是比你想像中要有钱那么一丁点儿。」 陈殊戴上,晃晃手腕:「那就多谢财神爷了!」 那车夫倒是很懂行情:「小姐这支手錶,去大成当铺,至少要当四百光洋。」一面叫陈殊上车,一面唠叨:「上回冯先生那款手錶,我看不如小姐这支,竟也被冯夫人当了三百大洋呢。不过,那是冯先生在法国买的,大抵法国的要好些。」 陈殊提了箱子上车,车夫一路跑得飞快,道路两旁的房子倒流,偶尔看见霓虹的招牌,便仿佛回了现代。大抵是入了夜,路上的行人很少,陈殊便有了做梦的错觉,她打开手机,屏幕亮了,上面的时间12:37,清醒的提醒她,这并不是做梦,而是事实。 过了许久,陈殊的腿都要冻僵了,才到了大成当铺。当铺里一个老头倚在柜檯上打盹儿,陈殊敲敲柜檯:「老闆,我要当这支手錶。」 现代机械自然要比民国时优良许多,那老头接过去,细细瞧了一通,又靠近耳边听指针转动,点头:「是一支好手錶,小姐要当多少?」 陈殊可从来没有当过东西,坦白道:「我刚刚回国,并不晓得行情,还请老闆开价吧!」 老头嗯了一声:「小姐信得过老朽,这支手錶放到洋行里便是一千也卖得,只是用过了便要折价,进当铺又要折价。」说着伸出五根手指:「这个数,您看如何?」 陈殊最做不来的便是与人讨价还价,她点点头:「好!」 老头做成一笔生意,笑眯眯,写了当票,叫陈殊签字画押。陈殊随身带了签字笔,拿出来,签下自己名字。老头瞧了:「小姐这笔字倒有功夫。」 陈殊笑:「小时候练过,不成样子了。」 又拿出一叠红纸包好的大洋,数好了数,递给陈殊:「小姐点一点。」 陈殊拿过来,问:「老闆,请问这里酒店有哪些?」 老头笑着整理帐本:「小姐孤身一人,最好去和平饭店,那里虽然贵了一些,却安全,寻常的小阿飞和拆白党不敢去捣乱。不过,若是常住呢,最好租个小院子,一个月最多十几块,不贵的。」 陈殊问:「我刚从国外回来,并没有身份证,可以到酒店住吗?」 身份证?老头愣住,旋即明白过来:「小姐说的是身份登记证明吧,这倒是难办。以前倒是不需要的,可最近不知怎么查得严了起来。」想了一会儿,道:「霞飞路上有个狗肉馆子,也有几间客房的,与我是老相识了,小姐若是不嫌弃,先到那里将就一晚上。」 第2章 第 2 章 陈殊点头:「不嫌弃,麻烦老伯了。」 老头写了张纸条:「小姐把这个交给老闆,他就明白了。背面是地址。」一面又嘱咐陈殊:「小姐明日最好去市政厅办身份证明,否则不方便呢。」 陈殊点点头,把大洋锁到行李箱里边,手里只留了十几块。出了门,把载她来的黄包车夫的车钱付了。 陈殊留了个心眼,走出当铺一段距离,随意拦住个黄包车夫问:「霞飞路137号狗肉馆子知道吗?」 第3页 那黄包车夫点头:「知道,老爷先生们都喜欢去,他家生意可好了。」 陈殊坐上车:「就去哪儿,麻烦你了。」 那狗肉馆子离当铺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黄包车夫道:「小姐,到了。」 那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馆子,连招牌都没有,门口挂着一张黑黢黢的大粘毯,源源不断的香气从里边涌~出来,勾得陈殊肚子咕咕叫。 陈殊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黄包车夫提醒:「小姐,地方到了!」 陈殊点头,掏出一块大洋:「多谢了,明天早上八点,请你到这里来接我。」 黄包车夫见陈殊如此大方,明日的份子钱又有了着落,高兴道:「小姐放心,明天早上八点,小的准时来。」 陈殊撩~开粘毯,见里边并没有旁人,只有十几个军官坐着,顿时呆住在门口。 那些军官神情严肃,打量陈殊,十分警惕。老闆从后面绕过来,笑呵呵赔罪:「对不住,小姐,今儿馆子被人包了,明日您再来?」 陈殊慌神,忙拉了箱子准备出门:「打扰了,我明日再来。」 一个军官站起来:「小姐留步!」 陈殊僵硬地站住,问:「请问你有什么事?」 军官一脸冷峻:「小姐拿着行李,似乎并不是来吃饭的。」 陈殊头大,这个年代的军官可不是现代的人民子弟兵,她小声道:「我是来住店的,因为刚刚从国外回来,路上丢了一件行李,护照身份证明都丢了,不能去酒店住,这是大成当铺的老闆介绍我来的。」 坐着的几位对视几眼:「小姐既然是来住店的,老闆安排你住下吧!」 那老闆听见马上来提陈殊的拉杆箱:「小姐,您后面请。」 走是走不掉了,陈殊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老闆往后边走。馆子后面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又没有路灯,险些被杂物绊倒。老闆提醒:「小姐小心,院子里堆了些木头。」 陈殊问:「老闆,那些军官是些什么人?」 老闆嘆气:「小姐,您不要问了,总之您住这里没有危险的,说不准明日您还能走了。」 看陈殊一脸茫然,问:「现在国内乱得很,小姐何必在这个时候回来呢?」 陈殊想了想,随便编了个理由,道:「家父生前嘱咐我一定要替他回来看看的!」 老闆:「喔,小姐孝顺。」 到了房间,老闆摸黑点了灯,又打开窗户透了透气,嘱咐陈殊:「小姐好好歇息,不要出去,最近不太太平,您当心。」 陈殊点点头,送走了老闆,顿时瘫软在床~上,太阳穴一阵一阵发胀,悠悠嘆息:「老天啊,你跟我开的玩笑也太大了吧。」 模模煳煳小睡了一会儿,睡不安稳,打开行李箱,里边除了一套换洗的衣裳便只有几本书,一台笔记本了。 陈殊打开电脑,蒙蒙发出微光,上面还有自己只写了一半的临床论文。邮箱里边有许多未读邮件,点击之后,却没有网络,无法显示。 手机只有29%!!(missing)的(missing)电量了,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14:43,依旧是没有信号。 陈殊打开word文档,敲下一行字——转瞬之间,沧海桑田,1914.11.02,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又或者是我自己精神错乱了。想起父母,即便是自己不能回去,他们尚且有二姐照顾,稍感宽慰。 钱包里边倒是有几千块人民币,此刻不能用了,上边又写了现代的日期,只好借着烛火烧掉了。陈殊心里笑,想不到我陈殊居然有烧钱的一天。夹层里的身份证,医院工作证自然也是不能留了,烧掉之后,发出一股胶臭味儿。 半夜,街面上不知是哪里,传出枪声,开始尚且是三三两两,后来渐渐密集起来,到了最后,陈殊听着竟然还有炮弹的声音。 陈殊点了灯,却不敢出去。过了一会儿,老闆似乎起来了,打开房门,瞧瞧看了看街面上的情况。老闆娘忙叫关了门:「外边打枪呢,你开什么门?作死啊?」 老闆摇头:「我看不是街面上的拆白党,是当兵的带头呢?」 老闆娘关好门,又拿桌凳抵好门:「当兵的又作孽呢,老百姓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这个世道哟。」 陈殊推开门,问:「老闆,出什么事了?」 老闆娘白白胖胖的,很富态:「陈小姐啊,没什么大事,外面闹枪声呢。你回去睡吧!」 老闆店里的两个伙计也起来了:「师傅,咋回事嘛!」 老闆、老闆娘吩咐:「外边闹枪声,你们两在这儿守着门,当心拆白党来砸门。」 两个伙计懵懵懂懂的应了:「知道了,师傅。」 陈殊回了房间,却一直没睡了,外边的枪炮声响了一夜,又有人来砸门,直到天刚刚蒙蒙亮,才微微眯了一会儿。 外边老闆娘在敲门:「陈小姐啊,陈小姐,外边有个黄包车夫,说是来接您的,是不啦?」 陈殊被吵醒了,想起昨晚为了怕不安全,是吩咐了黄包车夫来接她的,忙应声:「老闆娘,我晓得了。」穿戴好,开了门,见老闆娘拿着一钵狗肉,靠在门口:「陈小姐,你是不是要走了。」 陈殊理理头髮:「老闆娘,我大概还要在这儿住几天,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老闆娘笑:「方便的,方便的。」说完了,却站在门口笑,也不走。 第4页 陈殊恍然,掏出三个大洋:「我大概会住上三天,不知道够不够?」 老闆娘接过来,笑眯眯:「够了,够了。陈小姐现在是要出去吗?街面上乱得很,满街都是当兵的,那些学生也跟着起闹,你可要当心啊。」 陈殊点头:「我知道了,多谢老闆娘。」 老闆娘扭着腰走了,陈殊关了门,把东西都塞到行李箱里边,锁好密码锁。又洗漱好,这才拧了包,出门去。 门口黄包车夫面黄肌瘦,上身穿了件薄棉袄,下~身还是穿着单裤:「小姐,今天您要去哪儿?」 陈殊足足饿了一天了,道:「先去吃饭吧!你拉我去个饭庄,清淡点的。」 黄包车夫答应:「哎,您坐好。霞飞路上的法国餐厅可高档了,小姐要去吗?」 霞飞路法国餐厅,那得多贵啊?陈殊摇头:「我刚从国外回来,吃够了那些,我想吃点中国的饭菜。」 路上有报童大声吆喝:「号外,号外,中华革命军光復上海,上海军政府成立,上海都督冯祥谦强烈谴责总统意图復辟。」 陈殊忙叫住人,拿出一块大洋:「等一等,我要一份报纸。」 报童拿着一块大洋:「小姐,一份报纸要不了这些。」 陈殊笑笑:「给你买糖吧!」又嘱咐黄包车夫:「走吧!」 翻开报纸,上面正式的消息只有一则,那就是这个叫冯祥谦的人发动了军事政变,成立了上海军政府。报纸上印着一张相片,看起来很年轻,二十来岁,只是眉头紧皱,一脸肃穆,与昨晚饭馆之中的那群军官几乎是一种神态。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一张桌子旁挂着「中华革命军招兵处」的牌子,一群人排着队,最前边有两个女学生同人吵闹:「凭什么就许男人革命,不许女人革命。我们也是革命同志,我们也要参军。」 旁边一位军官走过去,先是敬了个礼:「小姐,中华革命军目前并没有女兵编制,请您理解。」 在这个时代,女兵是不可想像的。可是女学生的革命热情无处发泄,一股脑全扔在那军官身上:「想不到自诩最革命的中华革命军如此封建,瞧不起妇女,北京那个妄图復辟的政府里尚且有女性外交官呢?」 军官不善言辞,想了想:「小姐,中华革命军的确没有女兵编制,至于其他的,我还要请示都督之后才能定夺。」 那两个女孩子站着:「那你快去请示啊!」 黄包车夫瞧了一通稀奇:「小姐,您说这世道真是怪,还有女子去当兵的,好好的女学生成天闹革命。这军营里自古以来就没得女子的。」 陈殊合上报纸:「那倒不见得,中国歷史上从军的女子还是很多的,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击鼓抗金的梁红玉。」 黄包车夫惊奇:「是吗?花木兰我倒是知道,这个梁红玉也是将军吗?」 陈殊嗯了一声:「也是一位很厉害的女将军。」 到了饭庄,陈殊美美地吃完了一顿饭,虽然昨天晚上刚刚发生了军事政变,但上海的老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吃喝玩和,车水马龙,依旧如常,生生不息。 第3章 第 3 章 出了饭庄们,天上稀稀疏疏飘起雪花,黄包车夫问:「小姐,接下来去哪儿?」 陈殊望着天出神:「我想租一套房子,不拘多少钱,但要清静安全,你认识人?」 大抵民国的黄包车夫和现代的的士司机一样都是包打听,他拍拍胸脯:「小姐可是问着人了,我家四合院就有专干这行的先生。我领小姐去。」 陈殊点了点头,到了地方,那位先生似乎是出去了,因此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人。 黄包车夫说了情况,那先生走过来:「小姐要租房子?」 陈殊:「是,不拘多少价钱,只要清静安全。」 那先生点头:「我姓陈,法国大使馆附近有一套洋楼出租,安全是一定安全的,只是租金要贵一些。小姐如果有意,我可以领你去看看。」这位陈先生显然知道陈殊关注的是什么,强调了安全,至于清静不清静倒是没说。 陈殊意动:「麻烦陈先生了!」 两个人坐了黄包车,不过半个小时,便到了。虽然是在法国大使馆附近,这栋房子却是标准的英式风格,外形简约,装饰典雅。院子里一颗法国梧桐,夏日一定很阴凉。 陈先生拿出钥匙,开了外面的铁门:「这本是英国一位商人建造的,现在他回英国去了,又不想卖掉,租出去,沾点人气。」 走上台阶,打开房门:「小姐请进!」 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只是都蒙上一层灰,陈殊打开开关,灯亮了起来,发出温暖的橘光。陈殊当下满意,问:「陈先生,这一个月的租金是多少?」 陈先生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小姐若是诚心想租,一百块大洋一个月,是我能给我的价格了。」 陈殊摇头:「陈先生,实在抱歉,这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价格。」 陈先生想想:「这样啊,公共租界有一套院子,每个月十六块大洋。只是西厢、正房都住了别的租客,您觉得如何?」 陈殊问:「都是些什么租客?」 陈先生回答:「正房的朱先生一个人,在中学教书,西厢的冯先生五口人,在报馆工作的。」 陈殊听了很满意,又一同去瞧了。院子里只有冯先生的太太在操持家务,见来了人,热情的招唿起来。 第5页 冯太太一身青色旗袍,繫着围裙,在院子里洗衣服,满地的水,站起来,在围裙上擦擦冻得通红的手,笑:「啊,是陈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陈先生摆手:「冯太太,您放心好了啊,我不是来收房租的。这位陈小姐想租房子,我领她来瞧瞧的。」 冯太太:「喔,是东厢那两间屋子呀。」瞥见陈殊,奉承:「陈小姐好年轻的呀,二十岁都没有吧!」 陈殊笑,没有作答。 陈先生领了陈殊进去,打开房间:「陈小姐,这两间屋子,一间起居,另外一间可以用来做做饭什么的。都是好房子,只是大约要你打扫打扫。」 房间里大约很久不住人了,又是灰尘,又是霉味,只是家具什么的都还不缺,一张架子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了。 陈先生打开窗户:「通通风,陈小姐要是一个人做不了,我可以给你介绍打扫的婆子,不贵的,上上下下收拾干净一个大洋就够了。」 陈殊点头,问:「这里我是很满意的,只是我没有身份登记证明,不晓得能不能租房子?」 陈先生笑起来:「陈小姐不用担心,你昨天晚上没有听见枪声吗?上海光復了,成立了军政府,原先北京政府那一套用不着了。这身份登记,也不必了。」 当下写好了契约书,签字画押,陈殊从皮包里边数出七十个大洋:「陈先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这里是三个月的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多余的钱是您的辛苦费。」这个陈先生是类似于今天的中介,因此也是要付钱的。 陈先生把契约书收好,笑眯眯接过来:「啊呀,陈小姐客气啦。」又说明天推荐了打扫的婆子来,替陈殊上上下下都打扫干净。 因为陈殊不知道要在这里住多久,因此说好了先交三个月的押金,日后每个月的房租月头交。 出来的时候,冯太太的两个女儿下了学,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趣事:「妈,今天校长下课,走路太急,从二楼的楼梯上一路滑下去,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 冯太太则不太感兴趣:「你们两个,一身的泥,感情不是你们自己洗衣服喔。」 另一个女儿小声辩解:「天上下雪,路上又滑,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冯太太放下手里的湿衣服,哎呀呀站起来:「两个死丫头,还敢顶嘴了。」 西厢一个老太太杵着拐杖,咳嗽一声:「嚷嚷什么,让客人笑话。」两个女儿和冯太太顿时不敢吱声了,又转头对陈先生道:「陈先生来了啊,进屋喝杯茶吧!」 陈殊抬眼,老太太大约七十了,头髮一丝不苟,身上干干净净,一看便知是那种在家庭里说话很有分量的老太太。 不晓得为什么,陈先生似乎退避,摆手:「老太太,我领人来看房子的啊,还有事情,就不进去了。」说着便出了门,边走边交代陈殊:「陈小姐,明日我推荐人来打扫,后日~你就能住进去了,咱们说好了啊。」 冯太太笑:「陈小姐,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陈殊笑,略微弯腰:「是呀,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 冯太太捂嘴笑:「哎呀,你们这些读了书的人,就是客气些。」一面送陈殊出去,一面打听:「陈小姐怎么一个人来租房子?陈小姐做什么的?」 陈殊回:「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了,我还没有找到事情做。」 冯太太噎住了,大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陈小姐,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问问。」末了,又问:「你家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陈殊嘆气,默然不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父母二姐都还活着,但是对于陈殊来说,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只有她一个人了。 冯太太也跟着嘆气:「哎,那你真是太可怜了。」 陈殊嘴角抽~搐,道:「冯太太,屋子还没有打扫,我明日再来。」 黄包车夫本来蹲在一旁抽菸,见陈殊出来,收好菸袋锅子,问:「小姐,接下来去哪儿?」 外面天寒地冻,陈殊:「送我回霞飞路的狗肉馆子,路上随便买几份报纸。」 路上遇见书店,陈殊叫停了车:「我进去买几本书,你等一等。」 门口柜檯上的老闆穿着长衫,捧着一本外文书看得津津有味,见陈殊进来,站起来:「小姐要买什么书?」 陈殊答:「我看一看。」 老闆点头:「小姐随意,有什么需要请叫我。」 这是一个小书店,书架上的书很少,大多是一些小说,大约是卖得好,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陈殊拿起来翻一翻——《青城剑侠传》。 其次,便是一些杂文,散文,又或者议论政治的合集。这个时期,大约是在提倡白话文写作。不过,在陈殊看来,那些文章和现代比起来,依旧是半文半白,瀰漫了旧时代的气息。 外文的书籍是很少见的,偶尔看见一本,书页上也标了「已售」的标籤。至于翻译外国的书,大多也是哲学,政治方面的,关于工业则很少,医学临床则是一本也没有看见。 陈殊略微失望,买了几本杂文集和几份报纸,一共花了十六个大洋。陈殊不由得感嘆,民国的书真是贵啊。 回到霞飞路狗肉馆子,已经是晚上了。陈殊付了钱,又吩咐黄包车夫:「明天早上八点,你还到这里还接我,今天麻烦你了。」 第6页 黄包车夫笑:「小姐客气,我本来就是干这个营生的,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狗肉馆子里没几个客人,老闆娘打招唿:「陈小姐,你回来了。」见陈殊大衣上一层薄薄的雪,拉她:「陈小姐,快来烤烤火,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吧!」 陈殊拍拍身上的积雪:「没事的,我先回去换件衣裳。」 陈殊回了房,见箱子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打开箱子,里边的东西并没有少,暗笑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脱了湿衣服,坐在床~上,拥着被子翻看刚买的书,其中一本名叫《野草杂文集》,不过作者的名字并不是鲁迅,而是笔名叫做墨白的人,笔锋到是和鲁迅类似,一样的辛辣,春秋笔法般讽刺政治人物。翻看了几篇,无一不是在谈政治,大约这个时候,谈论政治是一件极为时髦的事情。 报纸有《民权报》、《中华明报》,大名鼎鼎的《申报》,上面有一篇文章《王总统昨日去扫他~妈~的墓》,大约是总统勒令报导他去给母亲扫墓,此时的报人却对他不满,因此改了标题,看似是报导,实则是骂人。 第4章 第 4 章 看了半晌的报纸,老闆娘在门外叫陈殊:「陈小姐,今天阿德的生辰,您也出来和大家喝杯酒?」 陈殊应声:「好的呀!」 出了门,店里的老闆伙计都围坐在炉子周边,中间一个狗肉锅子冒着腾腾热气,陈殊笑:「好香啊!」 老闆笑呵呵道:「不瞒陈小姐,咱们这手艺是几代人了,独门儿,只有在上海才吃得着呢!」 老闆娘招唿人:「快来坐,快来。」 阿德是老闆的侄子,从乡下来投奔老闆,这是他在上海过的第一个生日,穿了一身新衣,笑呵呵地坐在下首,举杯:「师傅,师娘,阿德敬你们。」 老闆、老闆娘接了酒,一人拿出个红包:「过生辰,沾沾喜气。」 阿德接了,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老闆忙拉起来:「好孩子,咱不兴这些,不兴磕头。」 陈殊早上出去的时候,见阿德在记帐,便知他是会写字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阿德,我没有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一支笔,希望你喜欢。」 那只钢笔只是出去开会的时候发的赠品,在现代根本不值什么钱,但是在这时却是很体面的礼物,阿德激动站起来:「陈小姐,这,这太贵重了。」 老闆也推辞:「陈小姐,他小小年纪,哪用得了这么好的笔?」 陈殊总不能送几个大洋吧?她笑:「这并不贵重的,只是我看见你写字,因此才送给你。以后倘若能多读些书,便不浪费了。」 老闆点头:「陈小姐惜才,阿德你收着吧!」 阿德郑重接过来:「谢谢陈小姐!」 陈殊一边吃着狗肉锅子,一边小口抿着黄酒,不一会儿便微微有了醉意。旁边老闆,老闆娘小声议论着时事。 一个说:「哪个领兵的都来上海来闹一通,上海的地皮迟早给刮干净了。」 一个反驳:「这回这个上海提督不一样,那个北京的总统要復辟当皇帝,这怎么行?」 炉子的火烤得陈殊的脸庞发烫,撑着下颚听人说话,昏昏欲睡。 突然外面听见汽车的声音,陈殊平日里听惯了,不觉得什么,老闆怕外面出什么事,起身要出去看看。 刚刚走到门口,门便被人推开来,门外的雪花纷纷涌了进来。 一个军官走进来,军装笔挺,神情严肃,目光扫视,看见陈殊神情一顿,转头对老闆说:「老闆,一个狗肉锅子,现在能弄好吗?」 陈殊抬眼,剑眉星目,军装扣子扣到最上面,这是陈殊心目中的标准式军人。 老闆战战兢兢:「军爷,军爷,我们小本经营,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说着往柜檯里抓了一大把大洋,要往那军官手里塞。 那军官还没说什么,旁边的警卫呵斥道:「拿走,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老闆吓了一个哆嗦,呆呆道:「是,是,是。」 那军官横了警卫一样,训斥道:「出去站着!」又拿出两个大洋:「老闆,一个狗肉锅子,我要带走。我在这里吃过的,您忘了。」 老闆回想,一拍手:「我想起来,是那天那桌十几个军官,你就是其中一个。」 军官脸上还是那副表情,变也未变:「是的。」 老闆放了心:「您稍等,我马上去弄。」 似乎是察觉到陈殊一直盯着他瞧,转过头,朝陈殊问:「这位小姐,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陈殊双颊驼红,脸色微醺,但脑子迟钝,话脱口而出:「没有,只是觉得你好像书里走出来一样。」像歷史书上走出来的黑白色的,神情严肃又英俊非凡的军官。 那军官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提醒陈殊:「小姐,你似乎喝醉了。」 陈殊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桌子上空出来的两个黄酒瓶子,点点头:「嗯,是有一点。」揉揉太阳穴:「老闆娘,我回去睡了。」 老闆娘忙答应:「陈小姐慢走,小心摔着。」 陈殊踉踉跄跄扶着墙往回走,摸着黑开了门,合衣躺在床上,身上暖洋洋的。索性连油灯也没有点,拉了被子盖上,一边想着他叫什么名字,搞不好是什么歷史名人呢,一边想这黄酒也醉人,只不过喝了两瓶就站不稳了。 第7页 渐渐睡了过去。 另一边,那军官领了刚做好的狗肉,走到军用吉普车边,便听得里边的人打趣:「好像书里走出来的,纵云吶,想不到你还挺招女孩子喜欢的吗?」 李纵云答也不答,上了车,径直吩咐司机:「玛利亚教会医院,快点。」 康禾之讨了个没趣,问正事:「这么赶,明天就要走吗?」 李纵云目视前方:「到医院看了桥山之后,立刻动身,凌晨两点的火车。」 具体去做什么,康禾之虽然知道,却不方便谈,只嘆息:「桥山这回也是命大,子弹擦着心脏过去,手术后又没有感染,真是好险。」 车窗外是无边的黑幕,李纵云不置可否,半晌:「杨家那姐妹两还跟着你呢?听说你竟然把她们带到军营里了。」 康禾之不说话,良久才嘆气:「她们两姐妹跟着我,好好的大家闺秀,又是新派女子,却没有名分,我对不起她们。」 李纵云哼一声:「不要忘了,就连北京政府的军队都是不许纳妾的,更何况我们中华革命军。我劝你收拾好首尾,不要让提督难做。」 康禾之满脸纠结:「我这个人,不比你和提督,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纵云摘下白手套,拿在手里:「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连军纪也不顾了?」 康禾之激动道:「我康禾之一不敛权,二不贪财,提督叫我往哪里去打仗,也不过一个死字,忠心耿耿。现在不过是,不过是……革命军里边纳妾的多的是,你何必来管我一个?」 李纵云不屑:「和那些人比,他们算什么革命军人?革命军人有革命军人的原则,革命军人有革命军人的底线。」 这话臊得康禾之一句话也说不了,双手紧握。 这时候坐在前排的侍卫回头:「参谋长,玛利亚教会医院到了。」 李纵云下了车,月光下更显长身玉立,他略等等,见康禾之没有要下车的意思,站在车窗前皱眉道:「我的话,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说罢,戴上军帽,大步跨上阶梯而上。 陈殊睡得极好,一晚上都没醒,只是生物钟还在,早上七点就准时醒了。陈殊按了按手机,早就没电了,笔记本也开不了机了。 老闆娘比昨天热络了许多,叫陈殊去吃早点。陈殊以前一贯是不吃早饭的,不过老闆娘盛情,因此用了一碗粥,便放了筷子。 老闆娘惊讶:「陈小姐吃得这么少,这不行的,不好生养的啊!」 不好生养?陈殊脸色不能再黑了,老闆横了老闆娘一样:「你浑说什么,陈小姐还没嫁人呢!」 老闆娘自知失言,赔笑道:「喔,我是说身体不好养啊,不是生养。陈小姐,您别生气啊。」 陈殊点点头,出了门。黄包车夫照旧在门口候着:「小姐,今天要去哪里?」 陈殊想了想:「先去昨天租的房子,看看打扫的人去了没有。」 到的时候,冯太太一家人正在吃早点,邀请陈殊:「陈小姐你来了,吃过早点了吗?一起吃点?」 陈殊摇头:「多谢冯太太,我吃过了。今天是来打扫房子的。」 又向冯先生介绍:「这是东厢的租户陈小姐。」 陈殊笑着点点头:「你好,冯先生。」 双方寒暄一阵,陈殊便回了东厢,打扫的婆子还没来。陈殊开了门,收拾一些杂物,摆放好。 冯太太吃过饭,也来帮忙。两个人忙到中午,打扫的婆子才姗姗来迟。冯太太当下就讥讽:「哎哟,这年头票子真是好赚呢!」 婆子衣着朴素,寒酸得很,战战兢兢:「太太,我儿子发了高烧,才醒呢。」一面挽了袖子,开始收拾:「太太放心,我保管一下午就收拾好。」 冯太太撇撇嘴:「等你喔,我和冯小姐早就收拾好了啊。」 那婆子顿住,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了,可怜巴巴:「太太。」 陈殊见不得人这样困窘,解围:「冯太太,算了,也没有完全弄好的,还要忙呢。」 冯太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陈小姐是主顾,她都说算了。不过,陈小姐要买好些家用,你跟着去,好伐?」 那婆子不住点头:「好好,好的,太太,我跟着陈小姐去。」 被子,床单,洗漱用品,说起来不多,但买起来却足足买了三趟才买回来。 第5章 第 5 章 那个打扫的婆子看起来比陈殊的母亲还要老,但是一问年纪才三十多岁,很是细心,提醒陈殊:「陈小姐,冬天屋子里冷,要不买火盆和炭啦?」 又仔仔细细用火盆把屋子烘了一边,去潮气。住在狗肉馆子里边,终究是不方便,打扫好了屋子,陈殊便把行李搬了过来。 老闆叫阿德送她,陈殊笑:「不用了,我只有一件行李,再说了,我是坐黄包车过去的,不是走过去。」 老闆娘点头:「那好呀,陈小姐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 不晓得是不是客气,陈殊点头:「谢谢了。」 到底是很久没住人的屋子,到了晚上便十分的阴冷。陈殊裹了棉被在身上,右边的窗户破了,风吹进来,瑟瑟发抖。 连忙拿了旧报纸堵上窗户的窟窿,又点了火盆,陈殊怕一氧化碳中毒,因此把炭盆放在窗户下。 屋子里边是没有电灯的,只点了一盏油灯,陈殊看了一小会儿书,便双眼发涩,不过实在是冷,久久睡不着,又把箱子里的两件大衣翻出来,胡乱盖在身上。 第8页 陈殊晚上做梦梦见二姐,她笑,小殊,你过得好吗?要按时吃饭啊,不要总忙工作,身体要紧啊! 不知怎么,二姐那脸突然间就变了个人,她母亲一脸严肃:「你这样不长进,成绩这样差,哪里像我们陈家的孩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好,不要总耽误别人的工作和学习。」 陈殊父亲提着公文包刚刚进门:「教育孩子要讲究方式方法,你这样说她,她心里压力更大的。她又不是没有尽力?凡事尽力即可。」 陈殊母亲哼一声:「标准一开始就定得这样低,就算尽力,也不过是二流水准,更何况她现在连二流水准都达不到。」 陈殊难堪极了,憋着不哭。是的,她并不像她二姐一样,脑袋瓜从小就像开了光似的。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到母亲的及格线。 梦里边也是冬天,窗户上都结了冰晶,很梦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髮晕,喉咙也干,还有点发烧。一看窗户上煳的报纸已经破了,露出一个大窟窿,外面正下着雪,窗户下垫了薄薄的一层。 陈殊穿了衣服,手忙脚乱得去堵窗户,好不容易弄好了,手脚早就冰凉了。 打开门,冯太太起得早,正拿了扫帚扫雪:「陈小姐,你起来了,早啊!」 陈殊笑着打招唿:「早啊,冯太太,您起得真早。」 客气几句,陈殊便来到另一件屋子,烧炉子,鼓捣大半天,冒起浓烟,却怎么也不着。陈殊这个二十一世纪,享受着各种现代化的外科大夫,连个火也升不了:「真麻烦!」 烧不了火,就没有热水,没有热水,怎么洗漱?陈殊已经几天没洗头了,头皮发痒,实在忍不了。 好在冯太太热心肠:「陈小姐以前没做过这个吧!」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不一会儿炉子就冒起火光了。 陈殊不好意思:「以前没用过这样的炉子,不大会用。」 冯太太生好火,拍拍手:「看陈小姐,只怕也是不会下厨的。我早上做了馒头,还剩一些,要不陈小姐将就将就。」 陈殊摆手:「我会做饭的,多谢冯太太了,这些杂事我早晚都要做的。」 冯太太也不勉强:「那好呀,陈小姐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我整天都在,很闲的。」 陈殊点点头:「好的,冯太太。」搭了一壶水在炉子上,抱了本书在旁边看,也不觉得冷。 等水烧开了,仔仔细细洗了个头,又擦了擦身上,这才觉得神清气爽,又活了过来。 陈殊是会做饭的,只是昨天没有买菜,买调料。只好手忙脚乱,煮了一锅白水面条,对付对付肚子。 等头髮干了,已经是中午了。隔壁冯太太的两个女儿,下了学。陈殊穿好大衣,预备出去:「冯太太!」 冯太太繫着围裙,端了个碗调鸡蛋羹:「陈小姐,您要出去啊?」 陈殊点点头:「冯太太,我有点发烧,想去医院看看,您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医院?」 冯太太瞧陈殊面色绯红,哎呦一声,放下碗,去摸陈殊的额头:「天老爷,好烫手的。」 转头叫:「二丫,圣母玛利亚教会医院,你晓得吧?就是上次领祖母去的哪间医院,你领着这位阿姨去。」 一个小姑娘跳过来:「妈,都说了几百遍了,是尔雅不是二丫。那个医院我知道,放学路过呢,就是外国人多。」 陈殊弯腰:「尔雅是吧,麻烦你了!」 这个时代缺医少药,陈殊也不知道有什么药可以治病,搭了黄包车,到了医院。这里是教会医院,无论是院长还是大夫,大多都是外国人,说的大多也是洋文,来往看病的也是外国人居多。 最前面是一道大大的喷泉,尔雅小声问:「陈姨,这里的洋人不说中国话,你能听懂洋文吗?」小姑娘在家里无法无天,到这里却有点胆怯。 陈殊也小声道:「会一点点,不过听懂是没问题的。」 尔雅眼睛一亮:「那你一定在教会学校读过书了,哪里都要教洋文的。」 陈殊笑:「会洋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英国呀,法国,国土面积都没有咱们中国大,歷史也没有咱们悠久。」 尔雅张大眼睛:「英国?法国?陈姨,你还去过英国,法国?」 英国、法国,陈殊都去过,不过那是一百年以后的英国、法国,可不是现在如日中天的海上霸主。 是一位法国大夫给陈殊看病,陈殊的法语口语很糟糕,好在她是学医的,医学名词会说,磕磕绊绊说了说自己的症状:「发热,口感,咳嗽,有痰……应该是普通感冒。」 法国大夫一边写诊断书一边说:「女士,我建议你住院观察治疗。你要知道,这个季节,普通的感冒是很容易发展成肺炎的。」又指指陈殊的肺部:「您的唿吸浑浊,肺部有杂音,看起来有一段时间了,您必须住院观察。」 陈殊心里咯噔,这个时代肺炎的死亡率貌似是很高的。她会南京的路上,就觉得可能是肺炎,可在现代肺炎又不是什么大病,掉几瓶水就好了。可是,这里是民国,没有青霉素,也没有头孢, 对于生死大事,陈殊是很怂的。当下听大夫的话,办理了住院手续。 尔雅担心:「陈姨,你没事吧!」住院在小姑娘心里是一件很大的事,当初祖母生了那样大的病,都没有住院呢! 第9页 陈殊安慰她:「没事的,只是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因为身上没有带足够的钱,又把尔雅送回去,冯太太问:「陈小姐,你没什么事儿吧!医生怎么说?」 尔雅嘴快:「大夫说是肺炎,还要住院,陈姨不放心我,偏要亲自送我回来。」 冯太太惊唿:「肺炎,陈小姐,肺炎可是很容易……」说到一半,发觉不妥,住了口。 冯太太是个热心的人,当下摘了围裙:「陈小姐,我送你去医院,你要听医生的话。」 陈殊婉言谢绝:「冯太太,我自己去就好了。你还要做晚饭呢,冯先生也快要回来。」 那位老太太听到动静,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陈小姐,你不要客气,晚饭什么时候不能做。让慧娴送你,你是病人呢!」 冯太太坚持,陈殊也不好再拒绝,从箱子里拿了大洋,一路冒着雪,到了医院。 开始的时候,陈殊尚且能说能笑,护士过来给陈殊吊了一瓶点滴,是原始的黄皮橡胶管子。 陈殊仰着头看玻璃瓶上的样品单,只可惜是法语,又是陈殊不熟悉的药品专业名词,脖子都仰酸了,还是没认出来是什么药。 冯太太坐在椅子上,剥了个橘子递给陈殊:「陈小姐,你在看什么啊?你认得洋文?」 陈殊接过橘子,笑:「认得一点点,但是这上面的不太认识。」 冯太太:「哎呦,这是写的药水啦,陈小姐又不是大夫,怎么认识啦。」 陈殊躺在病床上,入目的是绿色的走道,白色的床单,鼻子周围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这让陈殊觉得无比的安心,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陈殊是被小护士扎针扎醒的。 冯太太此刻还醒着:「陈小姐,漏针拉,护士给你重新扎针。」 陈殊的左手已经不成样子了,肿得跟发面一样,不忍心看。 那个小护士看起来最多二十岁,扎了四、五针,还是没有扎进去。 陈殊忍不住提醒她:「要不换个手?」 小护士勐点头:「好的,好的。」 扎好了,小护士吞吞吐吐:「陈小姐能不能不要告诉约瑟夫大夫,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有点紧张。」 这幅表情跟陈殊当年实习的时候,战战兢兢,一模一样,陈殊点头,笑:「好的,我不告诉他,下次仔细。」 冯太太往陈殊背后垫了个枕头:「陈小姐,你还舒服吧!」 第6章 第6章 大概是陈殊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冯太太担忧道:「陈小姐,要不我去请大夫来看看。」 陈殊解释:「是药物的副作用,您不用担心,我还好。」 冯太太点点头,照看陈殊到了天亮,受不住陈殊的劝,又实在放心不下家里,匆匆回家去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约瑟夫大夫查看了陈殊的体温记录,摇摇头:「miss陈,您的身体太弱了,药物的副作用对您身体的损伤太大。」又吩咐护士:「现在暂停药物的使用。」 陈殊昏昏沉沉,约瑟夫大夫摸摸陈殊的脑袋:「可怜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 陈殊觉得自己只怕是高烧四十度了,连唿出的热气都烫人,她勉强笑笑:「是,上帝也许现在正在掷骰子呢!」 约瑟夫大夫是一名很负责任的医生,他正色:「miss陈,虽然药物的副作用很大,但是疗效也很有用。你要有信心,在这种事情上,上帝是不会掷骰子的。!」 到了晚上的时候,由于停了药,陈殊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冯太太送了鸡汤来,仔细撇了上面的油花,端给陈殊:「陈小姐,你吃吃看。论做汤,没有人比广东人在行呢。」 陈殊嘴巴发苦,什么也不想吃,但是冯太太盛情,只好送了半勺到嘴里。没有想像中的腥味,似乎还有一股很清新的甜味儿。大家不过萍水相逢,认识也不过才几天,陈殊生病了,冯太太就又是陪护,又是伺候吃喝,样样都很周到和气。陈殊自问是做不到的,以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冯太太,您真是个好人。」 冯太太嗨了一声:「陈小姐客气什么,咱们是邻居么。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远亲不如近邻,你一个小姑娘,又没有亲人在身边,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陈殊默默不语:「谢谢你,冯太太。」这话与平常的客气是大不同的,冯太太自然听得出来,她拧了毛巾给陈殊擦脸:「你瞧,还真是个小孩子,你还没满二十吧?你还是在美国读的大学,现在大学生可金贵着呢。」 陈殊心想我都二十八了,平时熬夜加班,过得粗糙,皮肤又差,看起来足足三十多岁,这冯太太真会说话,没有那个姑娘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年轻的。过了一天,陈殊的身体状况似乎看起来好了一点,约瑟夫大夫便决定开始用药,只是剂量减少了一半。 这回陈殊到是不发烧了,只是上吐下泻,幸好吃得下东西,没有头一次吓人。约瑟夫大夫觉得这次的副作用可以接受,于是便连着几天按照这个剂量用药。 大概是上帝真的掷骰子了,陈殊一天天好起来了。冯太太照旧每天都来,有事太忙的时候,便叫两个女儿来陪她。两个小丫头,一个叫尔雅,古灵精怪;一个叫尔雯,温平善良。 冯太太拉开窗帘,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吩咐两个女儿:「二丫,你们两个去推个轮椅来,今天天气好,咱们推你陈姨出去晒晒太阳。」两个丫头答应了,蹦蹦跳跳去找护士去了。陈殊算起来差不多住了一个月了,两个小丫头对医院很熟了。 第10页 陈殊走到窗户前,清风徐来:「今天竟然出太阳了。」 冯太太推了陈殊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又不灼人,很是舒服。 陈殊惬意的感嘆:「拥有健康的身体,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冯太太笑陈殊说话这样文绉绉,道:「陈小姐,你说话可真像我先生,文绉绉的。」 陈殊不以为意:「我这是切身体会,以前没有得过这样命悬一线的大病,总是不爱惜身体,这次受了大教训了。」 冯太太很贊同:「说的是,人年轻的时候就要注意保养,平时炖炖汤来喝,老了才不受罪呢。」冯太太是广东人,说起炖汤,煲汤来,总是滔滔不绝,很有一手。 冯太太津津有味的把自己煲汤之道说了一通,又说:「他们上海人是不懂这些的啦。」陈殊时不时附和上一两句,哄得冯太太眉开眼笑。家里的丈夫婆婆,乃至于两个女儿都不喜欢喝冯太太的煲汤,冯太太很有几分怀才不遇的意味儿。 冯太太:「陈小姐晓得煲汤,莫非是广东人?」 陈殊倒不是广东人,家里也没有广东人,只是在广东出生,知道一点罢了。陈殊笑着摇头:「以前家里有个长辈是广东人,她煲汤也是极好的。」那是家里做饭的阿姨,给陈殊做了几年的饭,也算是长辈了。若是直接说是做饭的阿姨,未免有点冒犯了冯太太的。 坐了一会儿,冯太太见陈殊冷,便回去给她拿件衣裳:「这两个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疯了,用人的时候一个也找不见。」 陈殊笑:「活泼才好呢!」冯太太摆手:「那可不成,女孩子像陈小姐这样文静才好!」 过了会儿,起风了,陈殊索性走到避风的走廊里,只是走廊上的石凳冰人,只好站着。手里拿着一本国家地理的杂志,看得津津有味。这是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买的,平时的陈殊宁可睡觉,也绝不去看这样的书。此刻百无聊赖,看着上面祖国大江大河,瑰丽地貌,倒是很不同平时。陈殊翻到最后一页,后面附上了折页的中国地图。陈殊翻开,仔细查找,广东湛江,那个陈殊出生的地方。兴致勃勃把自己熟悉的地方一一找了一遍,又很丧气的意识到,此时的湛江只怕还是个小渔村吧? 陈殊一边走,一边往后翻,不期然撞到了一个人,书没拿稳,落在地上,里面折页的彩色地图也散落出来。 陈殊摸摸鼻子,心想本来就不高,这下别给撞塌了。抬眼起来,入眼的便是刀削一般的脸,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军装笔挺。这样相貌的人,陈殊一眼便想起来,是那天在狗肉馆子的军官。 陈殊嘴里说着:「抱歉,我看书,忘了看路,真是抱歉。」一面去瞧他胸前军装上的铭牌——中华革命军第一军参谋长李纵云。陈殊心里默念,李纵云,真是个好名字。 李纵云记得那次在狗肉馆子,这位姑娘似乎喝醉了,盯着人瞧,似乎胆子很大。他捡起地上的书,翻出那彩色地图,声音沙哑,似乎含着沙子在说话:「小姐爱看地图?」 陈殊摇头:「只是在找自己的祖籍何处。」 李纵云把书交给身后的副官,打开折页地图,那地图展开来有一张桌子大小,他边看边问:「小姐祖籍哪里?没有回去过吗?」李纵云虽然是军官,带兵打仗,却是测绘出身。这张地图无论是比例,精度,清晰程度都远高于军部的地图,即便是欧洲那些国家地图也是比不上的。 绘制地图在此时是一件需要耗费巨大财力物力,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事。东北的张大帅绘制1:5000的东北三省地图,竟然用了十年之久。 陈殊很莫名其妙,却还是把早就编好的那一套说辞说了一遍:「我在国外长大的,因为父亲的遗愿,便回来看看。」 李纵云反问:「只是因为这个?小姐的这本书是怎么来的?」 陈殊皱眉::「你似乎是在审问我?」 李纵云把地图折好,夹在书里边,温声道:「抱歉,我语气不太好。只是很喜欢小姐手上的这本书,因此想问问哪里可以买到?」 原来是这样,陈殊把书接过来,笑:「这你可买不到,独此一本。」 李纵云道:「这样,不知道小姐能不能转让给我,上面的地图对我很有用,我可以出十倍的价钱,不知小姐是否可以割爱?」 这书对陈殊本也没什么作用,本想答应,却转了个心思:「独此一本,怎么能买给你。不过,借给你倒是可以,等你看完了,再还给我,如何?」 在狗肉馆子的时候,陈殊就细细检查了带来的几本书的内容,或有具体标註时间的哪一页都撕去了,因此并不担心露馅、惹人怀疑。 君子不夺人所爱,李纵云点头:「多谢小姐。」又叫副官拿出纸笔来,递给陈殊:「请小姐写下地址,改日把书送到府上。」 陈殊写了地址,想了想又写下了名字:「陈殊!」又伸出手:「我叫陈殊!」 李纵云见陈殊伸出手来,愣了愣,这才伸出手去握住:「你好,李纵云。」 走廊尽头处,冯太太拿着件衣裳向陈殊挥手。 陈殊向李纵云点点头:「再会!」 第7章 第7章 李纵云站在远处,看着陈殊走远,瞧那纸条上的字,清秀隽永,倒是一笔好字。他身边的副官小五见此笑:「参谋长,人走远了。」 第11页 李纵云冷冷撇他一眼,不动声色,却叫小五打了个寒噤。 小五小声解释:「卑职只怕付军长等不急了。」 李纵云把陈殊写的纸条折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当兵的管好自己嘴巴,回去把《士兵保密守则》抄一百遍,不抄完不许睡觉。」说罢转身大步就走。 小五跟在后面,丝毫不敢再说什么,心里埋怨自己:「你多什么嘴啊,真是的,不长记性。」 到了病房,付桥山瘸着一条腿,站着窗前擦枪。 李纵云此刻冰山似的脸,有了一丝笑意,打趣:「付军长,您腿都瘸了,还不消停会儿?」付桥山见是李纵云,转身要过来,却扯着腿了,一声唿痛:「李参谋长,大忙人呢?」 付桥山一唿痛,旁边一个身着月白色旗袍的女人忙跑过来,扶住他,关心道:「没事儿吧,哪里痛了,用不用叫大夫?」 付桥山略显尴尬,吩咐那月白色旗袍女子:「你先出去吧,我和纵云有事要谈。」 女子答应了一声,笑着对李纵云说:「你们谈。」便静静地推开门,出去了,一副温良顺从的小女人样子。 李纵云站在远处,含着浅笑,不做声色:「原以为你在这儿养伤会无聊得厉害,却没想到你是逍遥自在,世外桃源。」 付桥山蹦着到坐到病床上:「这传统的女子也有传统女子的好处,以夫为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把你伺候得无微不至。要这样,我还不娶了她,良心何在?」 说到这里,李纵云不免低沉起来:「禾之与杨家姐妹的事情,都督已经知道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要不是周围的人劝着,差点叫禾之脱了军装,回家去。」 付桥山也是摇头:「禾之也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原以为咱们中华革命军不许纳妾,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道竟然动真格的。都督这件事也是有些急切了,别说这些军长,师长,就是下面的那些个团长,营长,不纳妾的也少。这样一刀子切下来,只怕军心不稳啊!」 李纵云走到窗户边,推开贴花窗户,窗户外恰好有一株梅花,凌霜而开,他凝视良久:「连你也这样想?都督急切?军心不稳?」 冷冷淡淡的声音伴着霜雪飞到付桥山的耳朵里:「当初秦启源贪污腐化,也有人说这是军队里的通病,管后勤的没几个不贪的,秦启源是跟着都督的老人了,若是就这么杀了,只怕让人寒心。」 付桥山反驳:「纵云,这一码归一码,禾之不过是纳妾而已,哪里能跟秦启源的事相提并论?秦启源贪污军队的救命粮食,都督杀得好。」 李纵云冷哼一声:「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瞧着革命军打下了几块儿地盘,便想着票子,车子,妻子,儿子。打江山打完了,该坐江山,是吧?」 这话说得付桥山脸红:「纵云,这人总得娶妻生子吧?你不能要求人人和你一样,除了革命便什么也不要了。」 李纵云道:「桥山,一支军队唯有崇尚荣誉,才有可能成为一支不可战胜的军队。在现今的中国,只有拥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才能拯救这个四分五裂的国家。中华革命军立下不纳妾的军规,即是立下决心,与旧军阀割裂开来。现在我中华革命军军官纷纷违背军规,在老百姓心里,我们与那些常年混战的地方军阀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一丘之貉!」 付桥山吶吶:「全国的军队都是如此……」我们中华革命军已经算是好的了。 后面的话付桥山还没有说完,便被李纵云冷酷的打断:「所以他们註定不能统一中国,反而是国家和民族的罪人,是军人的耻辱。」 付桥山想起革命之初,同袍同窗,人人捨生忘死,以牺牲为荣耀,吃什么穿什么,什么军衔什么职务,全然不在意。听到中华革命军来了,老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不管在哪里作战,敌人的动向一清二楚,所以中华革命军才能屡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打下今日的地盘,与北方政府并立。 他想,如今中华革命军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是无数的革命同仁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没有人可以玷污它。 付桥山想通其中关节了:「纵云,你有一条说对了。革命军的荣誉,声望,是由无数革命军战士的鲜血浇灌而成的,没有人有资格玷污它,没有人。」 李纵云点点头:「好,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日后若是有人来找你讲情,你可不要心软吶。」 讲情?付桥山站起来:「纵云,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人找我讲情?你们预备要干些什么?」 李纵云望着窗外的黑幕,没有回头,冷峻回答:「纳妾只是表象,内部的整治和清洗是很有必要的。」 付桥山不可置信:「整治?清洗?当年秦启源贪腐,多少人头落地?难道又要重演一次吗?」 李纵云望着付桥山,有些怜悯,他是个没什么太多政治概念的老好人,很多时候总是左右为难,也左右不是:「不会,那样没有组织程序的清洗不会再出现。」 付桥山明白了:「都督这次把你从前线调回来,就是为了整顿内部。纵云,那些可都是手足兄弟,你怎么下得了手?」 李纵云有些失望,淡淡道:「我该走了。」 付桥山气得把桌上的花瓶掼在地上,骂道:「李纵云,你的心跟石头一样硬。」 第12页 门外穿旗袍的女子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柔声道:「桥山,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付桥山大骂:「滚出去。」 那女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桥山,你……」 付桥山不耐烦:「滚出去。」 女孩子不可置信,眼泪流出来,拉开门,捂着脸跑出去。 李纵云顿了顿,道:「桥山,都督说过,这一路走来,希望大家能善始善终。但是那也只是一个期望而已。为了建立一个独立,富强的新中国,连死都不怕,那其余的还有什么好怕的。你不喜欢参与政治,是我心目中最纯粹的军人,又额外重情重义,因此都督便对你多了三分保护。你不要辜负他对你的这份保护。」 说罢,李纵云头也不回,大步而去,军靴走在医院木质地板上,发出哒哒地好似马蹄一样的声音。此刻医院的走廊外空无一人,那哒哒地军靴声,便显得分外孤寂。 李纵云匆匆出来,脸色铁青,副官小五不敢触霉头,连接下来去哪儿都不敢问,只蒙头跟在李纵云后面。 走到二楼,便远远看见陈殊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一口流利的英语,不知道在和院长说些什么。 李纵云停下脚步,陈殊说得极快,他只能勉强听清几个单词,doctor,department…… 陈殊这回是福大命大,那种新药救了陈殊一命,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了,与医生、护士、院长都很熟了。陈殊自己是学医的,自然以后也是想以此为生,因此便找到院长办公室。 院长菲西斯是个英国绅士,一头白髮,大卷鬍子,听了陈殊的来意,为难道:「miss陈,你说你在美国念的医学,不知道是哪所学校?」 陈殊踌躇,心想,我总不能说我是上海復旦大学毕业的吧!那些鼎鼎有名的大学,例如哈佛大学,麻省理工,陈殊是不敢说自己在哪儿学的医学,露馅风险太大了。可是美国在这个时代有哪些不太出名的野鸡学校? 陈殊想了想,犹豫道:「纽哈芬大学,我在纽哈芬大学学习过。」 菲西斯一脸错愕:「女士,真是抱歉,根据我的了解,在美国开设医学专业的大学寥寥无几,并没有这个纽哈芬大学。」 可怜的陈殊自然不会知道,这个纽哈芬大学即便是在她那个世界,也直到1920年才成立。在这个世界的1914年,自然是连影子都没有。 菲西斯摇摇头:「miss陈,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了解,我深信你在医学上是有极高的天赋的。对于病理和病因,你总是能举一反三。但是在用药上面,你似乎什么也不懂。你应该真实的去大学里,系统的学习医学知识。」 陈殊尴尬地站在远处,手不自觉去抚自己的头髮:「think you,菲西斯。」 在用药方面什么也不懂?废话,这时的药物对于陈殊而言,不过是药物歷史上的一个名词罢了。在二十一世纪,药品更新换代如此之快,平时了解新药新仪器都来不及。哪里还对一百年前的药物有兴趣,最多知道一两个名字。 陈殊转身离开,菲西斯却叫住她:「miss 陈,如果你愿意去医学院读书,我可以给你写一封英国医学院的入学推荐书。」 第8章 第8章 陈殊转身离开,菲西斯却叫住她:「miss 陈,如果你愿意去医学院读书,我可以给你写一封英国医学院的入学推荐书。」 英国医学院的入学推荐书?陈殊转身,想了想:「菲西斯,很抱歉。我想我暂时没有能力去英国。」 住院住了一个多月,陈殊开始当掉手錶得来的五百大洋,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不尽快找到工作,连下个月吃什么,交房租都成问题,远渡重洋去英国?太不现实了。 菲西斯点头:「好吧!miss 陈,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去了,一定要来找我。」菲西斯是一个把自己一生奉献给医学的人,遇见陈殊这样的好苗子,尤其是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女孩子学医就更加少了,他由衷的希望陈殊能够系统学习医学知识。 陈殊郑重道谢:「菲西斯,您真是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这话取悦了菲西斯,他哈哈大笑起来,大鬍子抖动:「miss 陈,如果你去了英国,就会发现,英国人都是这样绅士的。」 那可不见得,火烧圆明园的也是英国绅士? 李纵云站了好一会儿,跟在他身后的副官小五惊恐的发现,自己家那个刚刚还一脸铁青的参谋长,竟然嘴角挂起了笑意。小五不寒而慄,觉得这样的参谋长比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更可怕。 陈殊往回走,见上午那个革命军官站在走廊上不动,客气道:「李参谋长,真是巧,我们又见面了。」 李纵云英语不太好,只隐隐约约听见陈殊貌似要去英国读书:「陈小姐要去英国?」 陈殊这才发现他似乎站在这里很久了,有些错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纵云问完,才觉得不妥:「抱歉,陈小姐,是在下唐突了。只是刚才无意中听到您和院长的对话。」 陈殊只好回答:「不是,是院长建议我去英国读书,可是我现在没办法去。」 李纵云点点头:「那就好!」 这句话很小声,陈殊没听太清:「您说什么?」 李纵云不说话,朝陈殊告别:「我还有事,陈小姐也快回病房吧,外面很冷的。」 第13页 陈殊见他忙不迭走开,心想:倒是与歷史上记载的军阀不同,很有教养,很尊重人呢! 回了病房,冯太太已经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正在指挥两个女儿把买的水果收好,一併带回家去。冯太太道:「约瑟夫大夫说可以出院了,陈小姐,您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 窗户上有一盆万年青,是小护士送的,陈殊拿了报纸包好:「把这盆花儿也带回去吧!」 冯太太笑:「好的呀,冬天看见点儿绿色可不容易呢!」 收拾好了,又有相熟的护士,约瑟夫大夫来送陈殊:「miss陈,我没有说错吧,上帝会保佑你的。」 陈殊笑:「是约瑟夫大夫你在保佑我!」 约瑟夫大夫哈哈大笑:「总的来说,是上帝指引我成为一名医生,又指引我来到远东的,因此还是上帝在保佑你。」这里是教会医院,从业的大夫医生大多是虔诚的教徒,约瑟夫大夫这些话是时常挂在嘴上的。陈殊虽然是无神论者,却也不会如此扫兴,抿抿嘴,什么也没说。 办好出院手续,结清了医院的帐单,陈殊点了点手里剩余的大洋,只有二十四个了。 出了医院,冯太太怕费钱,只叫了一辆黄包车。只是四个人,又加上一个箱子的行李,那个车夫试了试,实在是拉不动:「两位太太,真是不好意思,太重了,车子拉不动。」 冯太太脸色不好看:「怎么太重了,两个女人,两个小女孩儿,加起来能有多重?你拉不动,我另外找人。」说着招了招手,示意对面的马路边的黄包车夫过来。 陈殊打量这个黄包车夫,老得不成样子,一直佝偻着身子,似乎就没挺直过,向陈殊告饶:「小姐,不是我故意抬价,只是我今天一天没吃饭,没力气。」 陈殊没有办法对这样被生活磋磨得不成样子的人心狠,拉拉冯太太:「算啦,一个车太挤了,两个车正好。」说了怕冯太太不答应,忙拉了尔雅坐上车:「冯太太,你和尔雯坐后面那辆,天怪冷的,别站在外面了。」 冯太太气结,又无可奈何:「哪有你这么过日子的,你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可是不行的……」 陈殊对黄包车夫说了地址,车夫跑起来,冯太太的声音飘在风中,渐渐听不见了。 尔雅笑嘻嘻:「陈姨,妈妈可要气坏了,她就是这样抠门的。爸爸说她,奶奶说她,她总也不改。」 陈殊笑着摸摸尔雅的脑袋:「她也有她的道理,有时候是应当的节俭,并不是抠门。」 尔雅想了想,点点头,又问:「那陈姨为什么不像妈妈一样,要坐两辆车?」 陈殊不回答,指着前方一个四方斋:「师傅,麻烦前面四方斋停一停。」 尔雅道:「陈姨,四方斋的糕点可贵了,我偶尔尝尝就好,您不用买给我的。」 陈殊敲敲她鼻子:「谁说是买给你的了?你忘了,今天是你奶奶的生辰,我记得你说过的。老人家喜欢吃甜食,尤其喜欢着四方斋的糕点。」 进了四方斋,照着尔雅的指点,买了老太太喜欢的几样四色糕点,拧着盒子出了门。门口有人在卖热气腾腾的包子,陈殊又拿报纸包了几个递给黄包车夫。黄包车夫拘谨:「小姐,这怎么好意思呢?」 陈殊摆手:「不要紧。」黄包车夫拿了包子,千恩万谢,反而叫陈殊觉得分外心酸。 陈殊和尔雅到胡同口的时候,冯太太早就到了,站在门口张望:「你们比我们先出发,怎么还后到?」一脸警惕的望着黄包车夫。 冯先生也出来,帮陈殊提了行李箱子:「陈小姐快进去吧,就只有这个箱子吗?」 陈殊付了钱,拉着冯太太进去,边走边道:「他没力气嘛,跑不动道儿。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大冬天还要出来跑活儿,可怜呢!」 冯太太数落道:「这世上可怜的人多着呢,你可怜的过来吗?这世道,出来讨生活,谁又容易。都怪这些天杀的军阀,整天杀来杀去,老百姓哪有好日子过。」 尔雅抱着那盆万年青,跟在后边,闻言也点点头:「是呀,都怪这些军阀,我们没有好日子过。」 冯太太瞪眼:「有你什么事儿?进屋写作业去,你功课写完了吗?」 进了屋子,冯老太太热情问陈殊:「陈小姐,你病好了?」 陈殊答:「老太太,已经完全好了,现在出院了。」 不过是一个月而已,老太太似乎有点迷煳了:「那就好,那就好。你好福气啊!什么时候嫁人呢?」 陈殊一脸莫名,冯先生忙扶了老太太回去坐着:「妈,您歇着,待会儿吃饭了。」 老太太却转头问冯先生:「你是谁,在我家里干嘛?」 这种情况好像不是第一次发生,冯先生回:「妈,我是你儿子呢,冯潮生!冯潮生!」冯老太太笑:「胡说,我儿子刚出门,念书去了,才十二呢。您是我儿子的老师吧,潮生是不是在学校里边闯祸了?」 冯先生只好哄着:「没有没有,他好着呢。」 冯太太拿了围裙繫上,嘆气:「前两年就这样了,时不时忘事。这一个多月就更严重了。去医院检查,那些个洋大夫也说不出个原因来。身体上有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不记得人。」 陈殊静静吐出一个词:「阿尔兹海默症。」 第14页 冯太太没听太清楚:「什么阿,什么症?」 陈殊倒了杯水:「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85岁老年人之中,发病率高达20%至30%,具体表现为认知功能障碍,行为障碍。」后面的话陈殊没有说出来,目前无法治癒,只能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 陈殊的外科大夫,对于这种神经内科的病症也不是很清楚! 冯太太也是嘆气,她手脚很麻利,不过一会儿就做好了几道菜。因为今天陈殊出院,又是老太太的八十生辰,于是饭菜便丰盛一些。即便是比平时丰盛,也不过是四菜一汤,一道清蒸鱼,一道红烧肉,一盘清炒白菜,还有一小碟冯太太自己做的腌菜,那道汤是萝蔔汤。 两个小丫头吃完了饭,被母亲赶回屋子写功课了。 冯先生问:「陈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殊老实说:「我想先找份事情做,总不能闲着。」 冯先生想了想:「陈小姐是国外回来的,英文肯定好。我明天去书社问问,需不需要翻译的人。只是不同的书社要求不一样,有的要坐班,有的可以带回家翻译。不知陈小姐介不介意,肯做吗?」 陈殊大喜,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肯做的,肯做的。即便是要坐班,也没什么要紧的。」这个时代鲜少有女性抛头露面出来工作的,上流的名媛纵然也会英文,却不会去书社坐班;纵然会弹钢琴,却不会去以此为生计。 冯先生点头:「那就好,如果缺人,一定告诉陈小姐。」 第9章 第 9 章 因为冯先生答应给陈殊介绍翻译的活来干,陈殊便稍微的放下心来。吃过晚饭,洗漱过后,见小桌子上放着一叠旧报纸,一看日期,是一个月之前买的,还没看完呢。 陈殊擦擦头髮,坐在床上,看起来。报纸上除了各地的新闻之外,最多的就是小说内容了。有一篇连载的武侠小说,竟然一连占了三个版面。陈殊读了,文笔倒还好,只是故事情节在陈殊看来实在是俗套。上面讲的是,一个少年被恶霸欺负,父母也因此双亡,意外跌落悬崖之后,竟然收穫了绝世的武功秘籍。报纸上正写到他刚刚出山,准备为父母报仇。 陈殊心想,这种套路的武侠小说,我脑子里边有几十本呢,金庸的,古龙的,随便一本不比这本强。只是陈殊有自知之明,读书那会儿,作文就不好,文笔这种东西就更是没有了。虽然陈殊知道情节,但是要陈殊用自己的话写出来,还是很难得。 除了武侠小说之外,游记的内容也很多。大多是一些出国留学的人写的自己的经歷,大约是此时的人对于欧洲、美国并不了解,这些游记的版面也就很多。 上面有一篇写,德国的国民严谨又热情,异常的注意清洁卫生,以至于到达洁癖的地步。我住的地方,房东是个犹太女人,每天都会换洗床单,这使我感到十分的惊讶。雪白的床单都没有脏,怎么就换了。犹太人老太太说:「除了乞丐和疯子,德国的家庭都是如此。」…… 最后面,作者还夸张的感慨:「这不是奢侈,是一个国家的文明。」 陈殊读了一通,郁闷道:这写的什么跟什么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公知体吗?吹捧外国,在1914年的中国这么有市场的吗? 又接着读了几篇,无一不是说外国如何如何好,我们应该向西方列强如何如何学习,却也只是盲人摸象,只看见片面的问题,得出来的结论,在陈殊看来是很搞笑的。 还有的则更加激进,甚至要全盘否定中华民族的民族性,主张全盘西化,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日常文字,吃喝,生活习惯,都要向西方列强学习。 陈殊随手批註:大国崛起绝非一朝一日之功,首先得有一个统一的政府…… 写到一半,陈殊脑海中一个激灵,对呀,大国崛起,西方国家的崛起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在21世纪这些原因是人人皆知的歷史,在这里却没有人能够弄清楚。 报纸上的文章,足以证明此时的知识分子对于西方国家的认识是很肤浅的,思想上也很混乱。如果陈殊把这些21世纪的结论写出来,能启迪一些人,也是好事。 这个时代似乎已经被打乱了,但是外国的歷史却没怎么变,因此写出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陈殊心里涌起一股干劲,说行动就行动,披了件衣服就下床。 陈殊曾今看过一个央视的纪录片《大国崛起》,笔下有物,便滔滔不绝。她展开信纸,写下几个题目:海洋时代葡萄牙,激情岁月法兰西,铁血帝国德意志,百年维新日本,寻道图强沙俄。 记忆里这个大国崛起的纪录片似乎是讲了十几个国家,但陈殊现在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几个了。 陈殊文笔不行,但议论文还是会写的,怕出错,只好先写出大纲,论点是什么,论证是什么,论据具体又是那几条,按照条理一一罗列出来,渐渐的写满了一整张信纸。 陈殊最熟悉的日本的维新变法,也是写的最多,最详细的。也许在陈殊的潜意意识里边,一直是把日本当做此时中国最大的威胁所在。而且,对于此时的中国来说,日本也是一个很好的参照物。同样是闭关锁国,同样是封建帝制,两个国家却走上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对于日本,陈殊这样写:求知识于世界,大拯皇基,日本从德国身上找到自强之路。刚刚完成德国国家统一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在招待宴会上对日本使团的高官说:如今世界各国,虽然都说要以礼仪相交,但那毕竟是表面文章,背地里实际上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 第15页 越写到后边,陈殊的精神就越是振奋,连写字的速度也增加了许多。写着写着,突然听见外边冯太太叫两个女儿起床的声音:「快起来,快起来,念书要迟到了。」 陈殊抬头往外边看,天色蒙蒙,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陈殊放下笔,甩了甩酸软的手腕,笑:「写了一晚上了,竟然才写上一半。」 外边渐渐忙碌起来,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冯太太便给了两毛钱,叫两个女儿在路上买烧饼吃,又嘱咐:「注意安全。」 冯先生也手忙脚乱的出了门:「不吃了,来不及了。」 陈殊换上呢子大衣,出门洗漱,打招唿:「冯太太早!」 冯太太热情的邀请陈殊吃早饭:「刚刚熬好的小米粥,都不喝,眉毛着火似的走了。陈小姐你吃一点?」 陈殊拿出十个大洋:「冯太太,我一个人住,也不会做饭,以后能不能在您这儿搭个伙,每个月十个大洋,您看行不行?」 冯太太笑:「嗨,不就是多双筷子吗?用不了这么多,我们一家五口人一个月才十二块钱呢,你一个人哪里用得了十块大洋。」 陈殊把钱塞到她手里:「用得了,用得了,你多做一点菜不就行了。何况我的饭量大,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呢,不算多。」 冯太太家里人口多,有全靠冯先生一个人养家,平时也不宽裕的。 桌子上的小米粥,温度刚刚好,陈殊惦记着文章的进度,因此匆匆喝了两口粥,便回屋去了。 屋子里的碳火盆已经快熄灭了,陈殊索性不升火了,就这么裹着被子,提笔接着写。 写到中午,陈殊实在是困死了,便告诉冯太太,下午吃饭不用叫她了,她要睡一会儿。 冯太太答应了:「陈小姐你睡吧,我给你留饭,大夫也说你要好好休息。」 陈殊脱了衣裳,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是被窝也冷,睡了好久才渐渐有了些温度。这一睡,便睡到了晚上,陈殊醒来的时候,是被饿醒的,天已经黑尽了,整个院子一丝灯火也没有,想必是冯太太一家人都已经睡了。 陈殊批了件衣裳,摸黑点了油灯。好在冯太太厨房的门只是轻轻关着,并没有锁上,陈殊举着油灯,见灶台上的大锅里便有冯太太留的馒头。陈殊拿起来,还有一点余温。 陈殊轻手轻脚回了屋,就这昨天的内容,接着写起来。或许是晚上安静,陈殊的记忆力也变好了,那些记忆里的内容渐渐浮现在她脑海中,让她下笔如有神助一般。 就这样昼夜颠倒,陈殊足足花了五天才把这篇《大国崛起》的文章写完。又知道自己文笔不好,因此尽量往简洁,直白的文风上靠拢。 陈殊仔细的滕了一遍,正准备装在信封里,转头瞧见一旁的报纸上全都是写着的繁体字。 陈殊大唿:「糟糕,把这茬忘了。」要是就这样寄去报社,搞不好就直接被打成废稿了。陈殊繁体字是认得的,简单的也会写,只是复杂和不常见的是完全不会的。 陈殊打开门,尔雅和尔雯正在院子里跳皮筋,冯太太出门去买家用了。陈殊招手:「尔雅,尔雯,你们能不能帮阿姨一个忙?」 两个小丫头跑过来:「陈姨,什么事?」 陈殊问:「你们识字用的字典,能不能借阿姨用一下?」 尔雅迷惑:「陈姨,识字用的字典?那是什么?」 尔雯似乎了解一点:「是那种正切,反切注音的大书吗?那种书只有学校里的老师有的,很贵的。」 陈殊不知道即便拼音注音的前身《国音字典》,在她那个时代的民国,也是直到1919年才开始印行的。而现在陈殊所知道的那套拉丁化的汉语拼音是1958年才正式採用的。 这可难办了!陈殊垂头丧气,只好採取笨办法,把不会写的字一个一个的写下来。这项工作既枯燥又无聊,足足写了大半天。 冯先生还没有回来,尔雅尔雯两个人别冯太太赶去写作业了。 租房的时候,陈殊记得,中介说过正房的朱先生是教书的,屋子里传来咳嗽声,他是在家的。陈殊拿了草稿,站在门外敲门:「朱先生,您在家吗?」 里边便听见座椅拖动的声音,出来一个国字脸,身穿灰色长衫的五十来岁的先生。他带着一副眼镜,一出来镜片上便结满了水汽,他不得不取下来,就着衣角擦了擦:「喔,是陈小姐,你有什么事?」 朱先生平日里不喜欢热闹,与冯太太一家也没什么来往。陈殊拿出自己的手稿:「朱先生,我有一些字不会写,想请教你。」 朱先生接过来,翻了翻:「这么多?」说完觉得不妥,补救道:「你从小在国外长大,刚刚回来,不认得很正常,慢慢学就是了。」 又仔细看过了一遍:「这有点多,我把对应的字一个个写在下边,晚上给你?」却没有邀请陈殊进去坐的意思。 陈殊点头:「非常感谢你,朱先生,那我晚上来拿。」 第10章 第 10 章 到了晚上,冯太太和陈殊正围在桌子上吃饭,朱先生提着公文包,敲门进来:「陈小姐,字都改好了,你自己一一对照,很清楚的。」 陈殊接过来,那稿子上果然都一一更正过来了。许是冯先生担心她不认识,还特地用正切反切注音了,密密麻麻的一整篇。 第16页 冯太太热情邀请朱先生一起吃饭:「朱先生,您一起吃点儿?」 朱先生似乎对这样的热情并不习惯,摆摆手:「不用了,谢谢,我还有事。」在陈殊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匆匆出了四合院。 冯太太关了门:「这个朱先生也不知道干什么,隔一天晚上必定出去。」 冯先生知道冯太太想歪了,说:「侬别往歪处想,朱先生是大学教授,是读书人,为人很正派的。」 冯太太满不在意,撇嘴,小声嘟囔:「那倒是不见得的,这年头,抛弃糟糠的教授还少吗?。」 陈殊拿了稿子,忙回了房间,对照着,一字一句的誊写。 外面冯太太问冯先生:「陈小姐的工作有谱了吗?」 冯先生摇摇头:「主编听说是个女子,说什么也不肯,说只怕质量不过关,又耽误时间。」不过冯先生又说:「她孤身一人也挺可怜的,我明天再和主编磨一磨,最近缺人,说不定可以去试试。」 冯太太也贊同:「是的呢,没什么亲人,生病都一个人,连朋友都没有。」 陈殊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竟如此可怜。几万字的稿子,繁体字又不太熟悉,陈殊誊写了足足一天才誊写完。写完了,又装到信封里,贴上邮票,拜託尔雅送到邮局去。 第二天,冯先生中午回来通知陈殊:「陈小姐,报社最近要翻译一本英国小说,缺人手,你愿意去试一试吗?」 陈殊喜不自胜,忙点头:「愿意的,愿意的。」 报馆的规模也不大,一间大约五十平米的小屋子,里边只有四五个人在忙着写稿子,排版。墙角,走廊上都堆满了旧报纸。冯先生领陈殊进去,提醒道:「陈小姐小心,有点乱。」 报馆的职员各做各的事,瞧见生人来,也并没有抬头。最里边是个小隔间,上面写着「总编辑办公室」,冯先生敲门:「黄先生,人到了。」 「请进!」小隔间里边一股烟味儿,陈殊不自觉的咳嗽两声。 与陈殊见过的一般人不同,这个总编穿着西装小马甲,还梳了个油光铮亮的大背头,大约四十来岁,手上夹着一根雪茄,站起来,朝陈殊伸手,笑:「陈小姐,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冯编辑总向我推荐你,今天总算见面了。」 陈殊不觉得有什么,也伸手握手:「你好,总编。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翻译的工作?」 总编一挥手,雪茄的烟味便从陈殊眼前划过:「不要紧,都是一些很简单的英国小说。鄙人姓黄,陈小姐叫总编未免生分了。」 冯先生站在一旁很难堪,这个黄总编平时不是这么轻浮的人啊?一回过神儿来,陈总编还要把陈殊留在总编办公室里边翻译,说什么陈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就近问他。 冯先生见陈殊无所谓的样子,估计也不会拒绝,便抢在她前面道:「总编,这恐怕不行。陈小姐有严重的肺病,刚刚痊癒。医生说不能在有烟味儿的密闭空间待太久的。」 黄总编也不急,笑笑:「是我考虑不周,考虑不周。」 陈殊这才明白过了,沖冯先生感激笑笑。 冯先生领了陈殊出来,找了个里边的位置,安排陈殊在这里翻译:「这里避风,暖和些,陈小姐慢慢翻译,只要十天之内翻译完就行了。」 翻译这样的英国小说,对于陈殊来说是不怎么难的,只是有些繁体字很生疏,于是翻译的速度便放慢了。 翻译了一下午,才翻译十几页。饶是陈殊觉得龟速,冯先生拿来瞧了瞧,道:「陈小姐不愧是国外回来的,翻译起来很熟练。」 陈殊听了不免脸红,当初不过是搪塞别人,说自己是国外回来的,如今因为这个缘故,倒是处处被人高看一等。 到了下班的时候,那位黄主编出来;「今天是陈小姐第一天在鄙报社做事,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陈小姐吃顿饭,顺便可以看看稿子?」 饶是陈殊在这种事情上迟钝,也明白过来了。她婉拒:「实在不好意思,黄主编,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已经约了人了,真是抱歉。」 黄主编被拒绝了,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既然陈小姐今天有事,那明天好了,明天陈小姐不会又约了人吧?」 陈殊只好暂且答应:「好吧!」 晚上回家,冯先生踌躇一会儿,决定还是告诉陈殊:「陈小姐,黄主编在上海虽然是一个人,但是他在乡下是有夫人的。」 虽然有点冒犯,但陈殊知道这是冯先生的好意提醒:「冯先生,您放心。」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点到为止,结束了这个话题。 刚刚走到门口,便闻见冯太太饭菜的香味。一看见两个人,冯太太就招唿:「快洗手吃饭,今天陈小姐第一天上班,咱们庆祝庆祝。」 陈殊一瞧,果然是有鱼又有肉,很是丰盛。那鱼也不是上回清蒸的了,改为红烧的了,热腾腾的浇汁诱人得很。 两个小丫头高兴得很,叽叽喳喳;「妈,你的厨艺大涨啊!」 冯太太一扭头:「一直很好来着。」 尔雅不服气:「明明不是,爸爸您评评理。以前妈妈不是蒸馒头,就是蒸黄面馍馍,又硬又拉嗓子,一点儿也不好吃。」 那还是没有钱,小孩子不懂,冯先生打圆场,和稀泥:「好了,再不吃,菜凉了,可不好吃了。」 第17页 陈殊含笑坐在一边,看着这样热气腾腾富含烟火气的生活,觉得这才是正常家庭该有的模样。 吃过了饭,陈殊变回房间校对白天翻译的稿子。倒不是担心翻译得不准确,只是担心稿件的繁体字,自己不熟悉,难免有错漏的时候。 第二天,陈殊投稿的稿件没有消息,既没有退回来,也没有被选上的消息。翻译这种事情,做起来是越做越快的,陈殊第二天去报社,翻译的速度大大提高,不过一天就翻译了三十几页,已经是这本书的三分之一了。料想,用不了规定的十天,只需要四五天就能完全完成。 那位黄主编一天都呆在办公室,临下班就出来邀请陈殊共进晚餐。 陈殊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那是一家法国餐厅,来往的人无不是西装革履。但是大多还是外国人和穿着军装的军官。黄主编看起来是常客,熟练的点了两道牛排,一瓶红酒:「他们这儿也就是牛排可以入口,从法国勃艮千里迢迢运过来的,听说是吃葡萄长大的,别有一番滋味的。」 又问了陈殊哪里人,翻译的工作怎么样,陈殊少不得耐着性子,一一答了,遇到不想说的,便装作没听见,也就混过去了。 黄主编给陈殊岛上红酒:「这酒也不错,陈小姐尝尝。」 陈殊拒绝:「抱歉,我从小就不能喝酒,只要一小口就浑身起疹子,过敏。」 黄主编笑笑,看穿陈殊:「陈小姐这是不放心我呢!」 陈殊皮笑肉不笑:「哪里!黄主编是正派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黄主编哈哈笑:「陈小姐说话有趣。不过,你最好喝一口,这么好的酒,不尝一口,实在是可惜。 陈殊见他是报社的主编,便以为他是读书人。其实,这个黄主编早年不过是个混混,前些年跟了一位大帅。因为报馆写文章骂大帅,这才想出也开一个报馆写文章给大帅拍马屁的主意。后来那位大帅被革命军打跑了,这报馆却一直开了下来。 他自小没怎么读过书,因此便喜欢那些读过书的大家闺秀,尤其是陈殊这种留过洋的新式女子。奈何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如何瞧得上他这样的。现在见了陈殊,又知道她现在手里没钱,过得困窘,便打起了主意。 这话在陈殊听来实在是无奈,她站起来道:「黄主编,今天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黄主编一把拉住陈殊的手腕,道歉:「陈小姐,是我唐突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同我计较了。」 那手油腻腻的,陈殊觉得好像一条蛇盘在手腕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着怒气:「黄主编,请您自重,你放开。」 陈殊不耐烦极了,黄主编根本不理,陈殊又甩不开,这样的公共场合,又不想闹起来,太难看了。 第11章 第 11章 身后一个声音冷冷传来:「这位小姐的话,你没听见吗?她让你放开她!」 陈殊转头,见一身军装的李纵云缓缓走过来。黄主编还不放手,正色道:「这位长官,这位小姐是我女朋友,我们刚刚只不过吵了几句嘴。您知道的,女人总是口是心非,又十分小心眼。」 要是换了别的地方上的军阀,黄主编定然不敢这么说。只是,中华革命军向来军纪严明,不许扰民,因此才做强辩。 陈殊用力甩手,挣脱开来:「黄主编,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翻译的工作我不做了,你另外找人吧!」 李纵云轻蔑:「看来这位小姐并不是你的女朋友。」转头对身边的一位警官道:「徐局长,调戏良家妇女,扰乱社会秩序,应该怎么办?」陈殊这才注意到,李纵云身后跟着几位警官,毕恭毕敬的模样。 那位徐局长也很年轻,瞧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道:「违反临时治安条例,拘留十五日以上。」说罢一挥手:「带走!」 身后冒出来几个便衣,一把拷住黄主编,强行带走。那黄主编开口大声嚷嚷:「革命军滥杀无辜了,革命军滥杀无辜了……」还没叫两声,便被便衣捂住嘴巴,叫不出声来。 陈殊刚想道谢,便听李纵云问:「陈小姐现在在做翻译的工作?」 「是,不过只是一些简单的英国小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陈殊觉得自己似乎变笨了,手不自觉去抚鬓边的碎发。 李纵云喔了一声:「今天太晚了,我派人送陈小姐回去吧!」 陈殊本能的拒绝:「不用了,很近的,我坐黄包车,一会儿就到。」又觉得不礼貌,加了句:「谢谢!」 李纵云陪陈殊走到饭店门口,招招手,一辆军用轿车便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一个士兵,向李纵云敬礼:「参谋长,现在是要回官邸吗?」 李纵云打开车门,陈殊只好坐进去。李纵云吩咐:「送这位小姐回去,地址是,沙太路棋盘胡同21户。」 上次借书,陈殊写给他的地址,他无疑是记得很清楚的。 汽车开始发动,李纵云背着饭店门口的霓虹灯光,把车里的陈殊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边。李纵云弯腰,轻声嘱咐:「陈小姐以后晚上出来要小心,尽量不要一个人……」 李纵云一弯腰,陈殊便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菸草味和酒味儿,一时之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后面李纵云再说了些什么,陈殊全没听见。 车渐渐走远,康禾之见李纵云久不回去,从饭店包间出来,笑:「纵云,他们人人都说你是个孤寒鬼,不近女色的。现在看来,只怕是红鸾星动,好事将近了。」 第18页 一大股酒味儿袭来,李纵云皱眉:「你喝了多少?刚从酒缸子里爬出来?」拍拍他肩膀:「当心身体。」 康禾之满不在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回喝酒可误不了事了。」又拉着李纵云往里走:「咱们兄弟几个难得聚一聚,这次你去浙江,观保去湖南,下次再一起喝酒可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今天,说好了不醉不归,不醉不归的……」说到一半,就忍不住吐了一地。 冯太太一家人吃过晚饭,都坐着等陈殊。冯太太埋怨冯先生:「你也是,怎么大晚上让陈小姐一个人去见你们报社主编?什么饭非要晚上吃,一看就是不怀好意了。」 冯先生点头:「要不我去找找,那个法国餐厅,我晓得的,离得不远的。」刚刚穿好大衣,就听见外面的汽车声。 冯太太冯先生急忙跑出去,见陈殊正在向一位士兵道谢。 那位士兵不卑不亢,中气十足:「这是参谋长的命令,陈小姐不必客气。卑职还有任务,就此告辞。」 冯太太啊呦一声,拉住陈殊浑身看:「没事的吧?怎么一个当兵的送陈小姐回来的?不是去和主编一起吃饭的吗?」 冯先生也关心:「陈小姐没出什么事吧?」 冯先生和冯太太都是好人,心地善良,陈殊看得出来,这种关心发自内心,让她很感动,宽慰:「没事的,是革命军的士兵,他们人很好的。只是黄主编那里翻译的活儿,我明天是去不成了。」 革命军也其他的地方军阀不一样,他们的军纪好得出奇,听说革命军的军官一个个还都不纳妾,在老百姓之中,名声很好。听到陈殊这样说,冯太太不疑有它,忙叫陈殊去屋里烤火,免得冻着了。 进了屋,冯太太哎呦一声:「陈小姐,有你的信,邮差今天中午送过来的。我拿给你。」 冯先生欲言又止,乘着冯太太进去找信,道:「陈小姐,真是抱歉,那个黄主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报社翻译的活陈殊突然不干了,这其中必定是有原因的。 陈殊止住冯先生要说的话:「冯先生,您是好意,我知道的。」 陈殊本以为是报社的回执单,但是冯太太却抱出来一堆信:「诺,陈小姐,这些都是。」十分好奇:「怎么陈小姐突然有这么多信?」她不是家里只有一个人了吗? 冯太太不识字,陈殊拿过来看,上面几封信的寄信人陈殊全都不认识,翻到下面,才看见《光明日报》给陈殊的回信。 「梦柯先生: 您好,偶读先生雄文,惊嘆先生纵观世界各国之长短。先生三万余字,遍诉欧洲各国之兴盛原因,读先生雄文,则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然则读欧洲各种之盛,不能不为我中华今日之哀。余想请教先生,欲解我中华今日四分五裂之困局,有何良策。 …… 光明日报主编:孔立人」 陈殊看了直皱眉头,不是应该先谈一谈稿费问题吗?我写的文章到底有没有被採用? 梦柯是陈殊随便起的笔名,看了信,不由得感慨,此时的知识分子真的是很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只是他提的问题,如何振兴中华,在陈殊那个时代,还没有彻底完成呢! 翻到最后,才在最后面一个信封里边发现一张汇款单和一些復兴币。復兴币是由革命军政府发行的钞票,很有信用力。汇款单上是一千復兴币,加上零钱,一共是一千二百多元。只是陈殊虽然知道此时的物价便宜,却也没什么概念。毕竟她那五百大洋,生了一场病就没了。 冯先生瞧见信封的表面上写「孔立人」,问:「陈小姐,你认识孔主编?」 陈殊摇头:「并不认识,只是我写了一篇文章向《光明日报》投稿,这是孔主编的回信。」 冯太太惊讶:「投稿?写文章?我滴个乖乖,陈小姐真厉害。」 冯先生很仰慕这位孔主编的:「陈小姐,孔主编是不常常回信的,陈小姐的文章一定写得很好。你写的是那片文章?」一面往屋里拿了一叠报纸出来:「陈小姐,你的文章叫什么名字?《光明日报》我每一期都看的?」 陈殊压根不知道报纸上有没有:「我也不知道,我写的时候就叫《大国崛起》,不知道有没有改?」 这时候的主编权利是很大的,可以对投稿的文章修改,润色,甚至删减。有名的作家常常因为主编修改自己的文章,而大打口水战。 冯先生惊唿:「《大国崛起》,《大国崛起》是你写的?」那篇文章前天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一经发表,《光明日报》的发行量足足增长的两倍。黄主编还拿着报纸大发脾气:「看看人家《光明日报》又有口碑,发行量又高,再看看咱们的报纸,全是一些爱恨情仇,卖得还少?人家这一天的发行量,够我们追三月了!」 冯先生的态度顿时大为转变:「陈小姐,不,梦柯先生,你是从美国回来的,怎么连欧洲日本的事情都那么清楚呢?」 陈殊只好敷衍:「欧洲,日本的情况我都是从书里看的,有些是听人讲的,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有错误的地方也说不准的。」 冯先生又问了许多问题,浑然一个小粉丝的样子。陈殊说了一点,便藉口累了,抱着书信回房间了。陈殊脱了大衣,坐在床上一封一封翻看读者的来信。那是读者寄到报社,再由报社转寄给陈殊的。 第19页 陈殊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信件,一时间很有几分兴致,一封封拆开来看,看得累了,便坐在床上睡着了。陈殊做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梦,梦里陈殊穿着一身军装,在渡口与李纵云道别,轮船越来越远,直到人影渐渐瞧不清了。 梦里具体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一早醒来,陈殊已经记不得了,只是那种悲凉的情绪却一直萦绕在胸口,久久不能消散。枕头旁边散落的都是信纸。 早上起来的时候,冯先生已经去报馆了。陈殊心道,估计那位黄主编还没回家呢。冯太太知道陈殊发表了文章,倒是没怎么变,只央求陈殊给两个女儿补习补习。 陈殊反正也是无事可做,答应了。吃完了早饭,陈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仔细想以后自己做什么工作,来养活自己。 写文章?陈殊摇头,这不是自己擅长的,更不感兴趣。这次的文章,只是有感而发,内容还不是自己的。 做大夫?那倒是自己的本行,只是不了解这个时期的药物,无法开药。而且自己没有正经的学歷,在这里也没有行医的经验,大医院是不会收自己的。 至于其他的,陈殊想了想,好像自己什么特长也没有,真叫人沮丧。 又想起菲西斯说过可以给她写一封英国医学院的入学推荐书,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去英国。倘若不能去英国,在国内学一学此时的药剂,也是好的。便打定主意,去大学里问一问,怎才能入学。 下午尔雅,尔雯两个小丫头回来,她们两个别的功课倒是很优秀,只是英语的口语极不标准。陈殊只好从最简单,最基础的音标开始教起。口音一旦成型,要改过来是很难的,好在两个小姑娘学习很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网友审核没有通过,最近审核比较慢,我把第12章的内容放在评论里了,着急的读者可以先看评论。 第12章 第 12章 上海英租借的一所洋房,孔立人正在午睡,这是他的新太太给他培养的习惯。外边的电铃声响了,滋拉拉的好像夏天的鸣蝉,烦人得紧。孔立人叫下人:「去看看外面谁来了?」 这电铃也是他新太太坚持要安装的,虽然孔立人觉得吵,却也不得违逆娇妻的意思。大约是门房放了人进来,一会儿便听见下人通禀:「老爷,杨先生来了。」孔立人还穿着一身绸子睡袍,只是这位杨先生是老友,倒不怕失礼,忙叫人请进来。 杨沛丘五十来岁,一身长衫,戴了顶黑色帽子,中气十足:「立人兄,你好逍遥的日子!」 孔立人挥手吩咐下人上茶:「我新得的毛尖,今天便宜你了。我是闲人,无事可做,只好蒙头大睡了。不比你,上海提督身边的红人,咨议军国大事,忙着脚不沾地。」 杨沛丘笑笑,嘴上的鬍子也跟着抖动:「立人,你这性子几十年也改不了。」 孔立人是有几分傲气的:「古人说,本性难移,改不了是正论。你老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杨沛丘不介意,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报纸:「你们《光明日报》上新发表了一篇文章,提督很感兴趣,要见见写这文的作者。」 孔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那篇《大国崛起》的作者梦柯先生?」 杨沛丘点头:「此人大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对欧洲各种崛起之原因一一道来。现今中国有如此本领的,屈指可数。这样的人才,为何不效力于革命军和新政府?」 孔立人对那个上海提督是看不上的:「什么新政府?是军政府,与共和,与民主没有一丁点关系。再说了,你们现在不是要北上打北京政府?这位梦柯先生了解的海外局势,对你们的军阀内战,只怕是没什么可以说的。」 杨沛丘无奈,这个话题两人已经争辩了许多次了:「立人,在政治上我们有分歧。可是政权是建立在军队上,现今中国四分五裂,革命军与其他的地方军阀有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孔立人呵呵笑两声:「你怎么保证他不会成为北方政府第二?没有议会的监督与制约,復辟做皇帝也就是一抬手的事情?」 杨沛丘问:「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太早?立人,你不了解革命军的军官,他们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的发生的。」 孔立人气唿唿哼一声:「那更糟糕,军队不受控制,是乱国之像。」 杨沛丘气结:「真是,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我是来要梦柯先生的地址的,你马上给我,我马上就走。」 孔立人转身走到书房里,拿出来一个信封:「这是梦柯先生寄来的信封,你拿走吧。我看你是闭门羹还没吃够,这样清醒的人会瞧得上你们革命军?」 这个杨沛丘奉了提督的命令,招纳贤士文人,只是革命军的名声在老百姓心目中虽然好,但是在这些文人心中却是臭名昭着。杨沛丘也因此吃了很多的闭门羹。 杨沛丘不以为意,拿了地址说了声告辞,匆匆走了。 孔立人的新太太穿了一身丁香紫真丝睡袍,从楼上缓缓下来:「杨先生和你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何苦每回都这样下他面子?」 孔立人犹在生气:「他是个二皮脸,多少面子也下不完的。」 他太太嘆气,问厨房:「老爷的参汤好了没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陈殊这边本来是想去上海的大学里边打听,打听,怎么样才能报考。可是吃饭的时候,发现一张报纸上有写。上海圣约翰大学从明年四月份开始招生,除了要通过招生考试之外,还必须要拥有高中毕业证书。高中毕业证书,陈殊是没有的。陈殊泄气的想,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办假证的? 第20页 陈殊嘆气:「通往罗马的条条大路都被堵上了,真是好烦吶!难道真的要做文抄公吗?」陈殊正苦思冥想,便听冯太太在外面叫:「陈小姐,外面有人找您!」 陈殊放下笔,一出来就见一位老先生身后跟着几位革命军的军官——这便是刚刚从孔立人那里出来的杨沛丘了。 陈殊问:「这位先生,您找我?」 杨沛丘也是疑惑,这位梦柯先生不会是个女子吧? 「鄙人杨沛丘,上海军政府咨议,想拜会梦柯先生。」 陈殊还没有说什么,冯太太就在一边道:「陈小姐就是那位梦柯,《大国崛起》嘛,就是陈小姐写的,她刚从国外回来,那些洋鬼子的国家很了解呢!」冯先生昨天晚上说的几句话,冯太太倒是全记住了。看得出来,很为陈殊感到骄傲的样子。 这样一说,陈殊也只得承认了:「我就是梦柯,杨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杨沛丘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惊讶,他万万没想到这梦柯竟然是一位女子。 ………… 上海提督的秋泊官邸在上海郊区,道路两旁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杨沛丘坐在汽车前边:「陈小姐,前边就是秋泊官邸了。」 再往里边走就看见岗哨了,执勤的军官认得杨沛丘:「杨先生,您回来了。」 杨沛丘拿出自己的证件,那名军官却摆手:「不用了,您快进去吧。提督问了好几遍,你回来了没有。」 过了这道岗哨,汽车又开了十几分钟,这才看见官邸大门。 杨沛丘安排人带着陈殊去侯客室,陈殊等了许久,直到外边天都黑了,才来了一位军官:「陈小姐,提督有请。」 走廊上三三两两的军官往外走,大概是刚刚散会。有的小声议论:「北边只怕是打不起来了,南边倒是有战机。李纵云去了浙江,这回又能捞着战打了。」 陈殊听见李纵云的名字,不自觉放慢脚步,又听见另一个人说:「你还没听懂提督话里的意思,南边收拾干净了,才能掉头北上,不能腹背受敌……」后边的便说到别处去了…… 提督的办公室没有想像中奢华,只是一个四十来平米的小房间,他正伏案写着什么。侍从官报告:「报告提督,陈小姐带到。」 这位上海提督也穿着军装,一丝不苟,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闻言抬起头来:「想不到梦柯先生竟然是位女子,还如此年轻。」 说着站起来,伸手:「鄙人姜维民!」 陈殊也伸手:「陈殊,见过提督!」 他虽然只有三十来岁,说话的语气却很老成:「陈小姐是美国回来的,是见过大世面的。」 他一边说一遍请陈殊坐下来:「陈小姐,你请坐。随意一点,咱们随便聊聊。」 陈殊客气:「不知道提督想了解些什么?我对欧美各国的了解已经全都写在文章里了。」 「陈小姐写法国,写英国,写日本,他们强盛之路,各有各的不同。歷史不同,国际局势不同,文化种族不同,对于我们中国来说,可以借鑑的地方具有又有那些呢?」 陈殊想了想道:「首先,没有哪一个强盛的国家是分裂的。只有拥有强有力的统一的政府,一个国家才有可能走向富强。而统一目前四分五裂的军阀,需要一支作战强悍的军队……」 提督频频点头,末了问:「陈小姐,你对于西方共和,民主有什么看法?」 陈殊平时是不大关心政治的:「所谓民主,即少数人服从多数人,通常会忽视少数人的利益。而共和则是保障少数人与多数人拥有相对平等的发言权。两者不可同一而论。」 这些话,姜维民是第一次听,他想了想,又问:「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实施西方那样的共和体制呢?」 陈殊摇摇头,歷史已经证明,西方那样的共和制度,民主方式是拯救不了现阶段的中国的,民主与共和的实现是需要一定的土壤的。 两个人谈了许久,到最后几乎是姜维民一个人自问自答,想必这位中华革命军的领袖对于西方的民主,共和,是很疑惑的。 最后他一个人站在窗户边深思,一言不发。 姜维民的办公桌后面有一幅油画,画面里一列军人打着火把正在急行军,风急雨密。整幅画色泽都很晦暗,只有最前面的红旗採用了大片亮眼的红色。 姜维民回过头来:「那是中华革命军最兇险的一仗,最前面的那个军官就是纵云。那一仗,真是好险。」 外面侍从官报告:「提督,夫人来了。」 话音还没落,一个摩登的女郎提着食盒进来:「达令,小庄说你又没有吃晚饭,这可不行的……」勐然瞧见陈殊,脸上的笑容顿了顿:「这位小姐是……?」 陈殊正预备回话,那姜维民却抢先道:「这是廖老的秘书,送廖老的信来的。」 他夫人果然被吸引住:「姑父来信了,他说什么了?」 姜维民从书桌前拿起一封书信:「你自己看吧!」 他夫人匆匆看了一遍,疑惑:「既然是家书,做什么叫秘书送来。」 第13章 第 13 章 姜维民笑道:「这我哪里知道,你得去问廖公了。廖公这些日子在浙江,真是比我还忙,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停一停脚,歇一歇。」 他夫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天真又活泼,闻言也点头:「说的是,姑父这些日子可真是累坏了。」 第21页 又转头去问陈殊:「姑父的身体还好吗?他的咳嗽一到冬天就容易犯,今年好些了吗?」 这话叫陈殊怎么答?陈殊不晓得姜维民为什么说自己是廖公的秘书,但此刻也不好揭穿。 好在这位上海都督给陈殊解了围:「陈秘书是廖公的行政秘书,又不是生活秘书,怎么知道廖公的病有没有犯?你要是担心,打通电话,或者去浙江瞧一瞧也是行的。」 这位都督夫人名叫沈纨,是浙江富商的独生女,十六岁的时候跟着姑父去军营里慰军,对姜维民一见钟情。 开始的时候,家里的人都不同意,说姜维民不过是个泥腿子,嫁给他就是跳进火坑,并不肯同意。只是沈纨颇为固执,当下离家出走,没名没分的跟在姜维民身边几年。当时沈纨的父亲气得不得了,当下在报纸上痛骂她是「弃家之女」,还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好在沈纨的姑父廖公很欣赏姜维民这个年轻人,转圜之下并没有断绝父女关系。 姜维民又今非昔比,手握五省兵权,成了与北方政府抗衡的军队领袖,沈纨父亲这才默认了这门亲事。 沈纨虽然读过教会学校,但家庭却是很传统的。她母亲常常在她耳边念叨:「那些前清的大官没有不纳妾,要是姑爷在外边有了人,你可不要打翻醋罈子,不识大体,惹了姑爷嫌弃。」 沈纨虽然相信姜维民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念叨得多了,却不免嘀咕起来。姜维民身边出现的每个女人,无论是军官、秘书、大夫,又或者外边的记者,姜维民是能不告诉她就不告诉她,免得她又生出事情来——这是有前例的。 沈纨听了姜维民的话,小声嘀咕:「她是生活秘书还是行政秘书,你倒清楚?」 这夫妻吵架的场面,陈殊可不想留下参观,她站起来:「都督,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姜维民点头:「陈秘书,替我向廖公带好。」 陈殊暗笑,却也点点头:「是!」说罢推开门出去了,站在门口,还能听到姜维民低声哄夫人的声音:「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心疼的可是我。」 后面他夫人哼了一声:「到底是不是姑父的秘书,我打通电话就知道了。」 后面的声音又更低了,陈殊也走远了,渐渐听不见了,只在心底里暗笑,原来是河东狮吼,惧内也…… 侍从室的军官见陈殊出来:「小姐是要走了吗?我派车送您。」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陈殊不推辞:「麻烦你了。」 那军官点头:「不麻烦。」走到旁边吩咐:「从车库调辆车上来。」 到沙太胡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是冯太太冯先生的灯还亮着,似乎是在等陈殊。 雨越下越大,下车的时候已经是瓢泼大雨了。陈殊说了声「谢谢」,便打开车门匆匆进去了。 冯先生推开门:「陈小姐,您回来了?」 陈殊便看见屋里还坐着那位不规矩的黄主编,他站起来,笑:「陈小姐从哪里回来,外边雨很大吧!」 冯先生站在一旁有些忸怩,陈殊面无表情:「黄主编,有何贵干?」 黄主编笑得谄媚:「上次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开罪了陈小姐,希望陈小姐大人大量,不与我这种人一般见识,您生气不要紧,只怕您气坏自己的身子。」 又把放在桌上的礼品盒子推过去:「小小心意,还望陈小姐笑纳。」 陈殊瞥了一眼,冷笑:「话说完了,就请回吧。」 那位黄主编犹自叨叨不停:「陈小姐既然与李参谋长那样的大人物相识,一开始说出来,就没有此等误会了?李参谋长哪里还望陈小姐多多美言,李参谋长有陈小姐这等红颜知己在身边……」彼时的红颜知己不过是青楼女子的代名词,陈殊虽然不懂,但语气好坏还是听的出来的…… 陈殊呵斥:「够了,黄主编,如果没有别的事,你请回吧!」 黄主编脸上一阵青,干笑两声:「陈小姐跟了李参谋长,连脾气也相像了。」但是也不敢太得罪陈殊,只能在嘴上占几句便宜。 这种无赖比医院里最难缠的医闹还要烦人,陈殊:「拿着你的东西滚,这里不欢迎你。」 黄主编愤愤瞧了眼陈殊,推开门走了。冯先生匆匆拿着桌子上的礼品,匆匆跟了出去。 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响动,冯太太穿着睡衣出来:「陈小姐你回来了?刚刚是谁在说话,我怎么听着像是吵起来了?」 陈殊不想告诉她这些事情,平添她的烦恼,只说:「是冯先生出去了,您听错了,没人吵架的。」 陈殊这么晚回来,饭肯定是没吃的。冯太太又把灶台里留的几个包子拿出来:「下午包的,鲜肉白菜馅,你垫一垫。」 陈殊一天没吃了,当下咬了一大口,点头:「好吃。」 冯太太披了件衣裳坐在一边,抱怨:「那个什么都督,连饭也不管的,这也太抠了吧!」 正说着,冯先生推门进来,全身都湿透了,脸上一道血印子,腿也一瘸一拐的。 冯太太吓了一大跳,惊唿:「天老爷,这是怎么啦?谁打的?」 冯先生摆手:「大晚上的谁来打我?门口那个大水沟,掉进去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把什么东西都到里边,这不,一下雨,不就堵住了?」 第22页 冯太太拿了毛巾来,闻言有些讪讪:「又不是我一个人,街坊邻居都这么干的……」 又要去烧水给冯先生洗澡:「你先在炉子这儿烤会儿,不要着凉了。」 待冯太太去了厨房,陈殊这才道:「冯先生,真是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明白人之间是不用说煳涂话的,冯先生摆手:「要不是我介绍陈小姐去报馆,也不会惹出这场是非。总之,有惊无险。」 当天晚上,颇不太平,不知是谁大晚上叮叮咚咚的砸门,一晚上都不停歇的。 第二天一早,陈殊便听见冯太太在外面骂:「是那个小瘪三干的混帐事……」 穿了衣服出来,见大门口、院墙上都被人泼了粪。 陈殊不知道说些什么,打了水来,帮冯太太冲掉了。只是,整个上午,满院子都瀰漫着一股臭气。 冯先生不打算去报馆工作了,见此忧心忡忡,担心是黄主编搞的鬼。陈殊不清楚,冯先生却是知道的,这个黄主编在上海的青红帮里边也有认识的人。 果然到了晚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拆白党使劲砸门,哄哄直响。两个小丫头吓得直哭,冯先生气得要出去看看。冯太太拦住他:「都是些二流子,他们下手没轻重的。」 又担心出什么事情,一家人都围着坐在火炉前烤火,不敢去睡。后半夜声音小了,两个小丫头总算是睡着了。 早上一切都安静下来,冯太太轻手轻脚去开门,发现门根本打不开。冯先生生气:「一准儿是昨天晚上那群人干的,报警,报警。」 冯太太拿了菜刀来,只是这门厚得很,噼了好久都噼不动。又拿了平时剁骨头的斧头来,这才把门给噼开。 噼开门,从外面看,才知道门被人用长木条订的上了。冯先生不放心,叫两个女儿今天不要去读书了。两个小丫头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瞧父亲的神色不好,便懂事的进屋去了。 冯太太嘟囔:「这群拆白党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冯先生要去报警,只是不放心太太女儿,叫太太领着两个女儿去隔壁院子邻居家里躲一躲。 因为住在法租界,所以报案的警察局也是法国人的。只是接待陈殊和冯先生的是一个中国人,拿着笔,懒洋洋问:「做什么报案?」 冯先生心情还没有平復,很气愤。只好由陈殊简要的说了一遍,隐去了黄主编的一些内容。 警官停下笔,没好气问:「就这个?」 第14章 第 14 章 陈殊反问:「这还不严重吗?我们家的大门都被封了,用斧头噼了门,才能出来报警的。」 警官笑笑:「这位小姐,请问你们家丢东西了吗?」 陈殊摇头:「没有!」 「你们家可有人员的伤亡?」 陈殊答:「也没有!」 警官把笔拍在桌子上,变了脸色:「那不就结了?既没有丢东西,人又没事,吃饱了来这儿找乐子,是吧?这街上,有哪家没被拆白党拍过门?人人都来警察局,我们做警官的还要不要干别的了。一天天的,死人的案子都没人去查呢?」 冯先生气急了:「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 这时候的警察可不是好脾气的,轰人走:「没别的事,就回家去。免得又得罪了什么人,上你们家半夜拍门去。」 陈殊拉着冯先生出来,冯先生嘆气:「肯定是姓黄的搞的鬼,他认识青帮的小头目。」 这种事情,陈殊生平头一次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冯先生是读书人,大学毕业就在报馆工作,人际关系单一,也是一筹莫展。 陈殊想了想:「冯先生,还是搬家吧,换个地方住,现在四合院太不安全了。」 冯先生点头:「好,我这就去找房子。」 陈殊回了家,忙叫冯太太收拾东西:「冯太太,你把贵重的物品,收拾好,我们今天搬家。」 冯太太问:「警察不管吗?」 陈殊实话实说:「他们说,东西没丢,人也没事,他们管不了。这里不安全,冯先生去看房子了。等他回来我们就搬家。」 两个小丫头吓得眼泪汪,陈殊蹲下来,笑笑,安慰她们:「没事的,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要搬走。明白么?」 两个小丫头含着泪点头:「嗯!」 陈殊吩咐:「快去帮妈妈收拾东西。」 陈殊的东西倒是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满了。冯太太捨不得,这个要拿,那个要带,收拾了半天,东西一大堆。 冯先生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说:「好房子都很紧俏,今天看了好几处。市政府大楼那条街后面有一所洋房,贵是贵了些,但哪里是革命军的军政府所在,周围又是军政府公务员的住所,治安很好,平常街面上也没有什么小混混。」 陈殊点头:「价钱不要紧,关键是要安全。」 只是天太晚了,只好把打包好的棉被铺开来,将就一晚,明天再搬家。 朱先生回来了,陈殊向他告别:「朱先生,明天我们就要搬走了。这里不安全的,您最好也搬到宿舍去住吧!」 朱先生点头:「也好,最近课程多,住在学校宿舍也好。只是,陈小姐要小心安全。」 末了,朱先生实在是没忍住:「冒昧问一下,陈小姐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第23页 冯先生住在这里几年了,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 这种事情并不光彩,陈殊含煳道:「的确是不小心得罪了人,连累朱先生了。」 朱先生摆手:「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说什么连累!」 陈殊想,虽然来到民国,但她遇到的人大多都是好人,热心肠的人,除了这个黄主编。 第二天,天还没亮。冯太太扶着老太太,冯先生拿了行李,在胡同口拦了几辆黄包车,乘着人少,悄悄走了。天上飘起鹅毛般的大雪,陈殊把尔雅搂在怀里,不一会儿渐渐密了,前面的路都几乎看不清了。 那所房子的确是一所漂亮的小洋房,还带了个小花园,虽然现在是冬天,光秃秃的,可是冯太太却很高兴:「等天气暖和了,可以种上菜。」进去了,打开门,家具什么的一应俱全,还有电灯。 陈殊拉开开关,很满意:「冯先生,这所房子真好!」 冯先生一边搬行李一遍道:「是好房子,也是很凑巧。本来是户北京的人家,走得急,临时又找不到买主,就决定租出去。一个月一百五十个大洋,付了她六百定金。那户人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上海又没得亲戚,只委託了一个下人每月来收房租。」 陈殊道:「很值呢!」 冯先生搬完行李,拿出一个信封:「陈小姐,这是租房子剩余的钱,您拿着。」 昨天因为要找房子、租房子,陈殊把得来的一千大洋的稿费全交给了冯先生,现在冯先生三番两次要把钱还给陈殊,冯先生无疑是很在意的。 陈殊只好接过来:「好!」 房子价钱虽然贵了一些,但是房子好,周围的治安也好,那些找麻烦的小混混再也没有上门来了。 房子主人似乎才刚刚搬走,屋子里到处都有人生活的气息。冯太太是的爱干净的人,一连收拾了好几天的屋子。 家里的木地板每天都擦得铮亮,窗帘,门帘,都全部拆卸了,重新洗了一遍。 陈殊看不过去,帮她的忙。冯太太捨不得烧热水,说是费柴火,才洗了一个屋子的窗帘,陈殊的双手就冻得骨头髮凉。 凉气往上冒,陈殊冻得牙根疼,打了个寒颤:「冯太太,这水太冷了……」 冯太太直笑:「你去一边看书去吧,这些我来洗。陈小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大冬天洗衣服,哪儿户人家不是这样。」冯太太双手冻得通红,似乎不感觉冷。 陈殊摇头:「不行的,这样长了冻疮,可难受了。」把冯太太拉起来:「烧热水,一捆柴火不过两毛钱。」 冯太太道:「两毛钱还少吶?都能买二两猪头肉了?」 陈殊叫尔雅,尔雯去抱了柴火进来:「冯太太,人家买柴的,大冬天去山上砍柴,又是风吹,又是雨淋。要是人人都像冯太太这样,哪儿还有人照顾他们生意。」 冯太太拗不过陈殊,只好烧了热水:「你总是有理。」 陈殊看不过去,一直帮冯太太洗到晚上。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双手酸的厉害,手指上也都起了褶皱。陈殊心想:「这民国的日子还真是难过,洗衣机真是个伟大的发明。」 这所房子是安了电灯的,陈殊不知道这里的民用电是什么电压。在陈殊的记忆里边民国好像是110v电压来着,她又没有带转换器,贸然充电不知道会不会把电脑给沖坏。陈殊尝试着把笔记本插头插上,出乎意料,屏幕亮了,竟然能够充上电。又把手机翻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黑屏,沖不上电。 不过笔记本能够充上电,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陈殊把笔记本的存储空间都翻遍了,除了自己的几篇论文,下载的与医学有关的学术文章。尽然还有几部动画片,想来是小外甥偷偷用的自己的电脑下载的。 冯先生这些日子天天出门去找工作,只是现在到了年关,冯先生又不会别的,只会编辑的工作,因此并不顺利。 陈殊给了冯太太五十光復币的生活费,吃喝不愁。冯太太是个乐天派,也没觉得丈夫丢了工作有什么问题,反过来安慰冯先生:「过十几天就快要过年了,这个时候找工作哪有容易的,过了年,还怕上不了工吗?」 陈殊端了杯茶,笑眯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心想,这冯太太无疑是十分聪明的一个人,丈夫辞了工作,她也不问原因,只一味支持他。冯先生虽然平常话不多,但也很体贴太太,这次的麻烦也没有对太太说,免得她担心。屋子里,尔雅,尔雯两个人捧了本课外书看得津津有味。老太太大约是困了,坐在沙发上打瞌睡。 窗帘没有拉拢,从窗户望去,外面路灯下雪花纷纷而落,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冯太太与冯先生商量:「明天去市场上买年货,你去不去?」 冯先生摆手:「我还是去报社看看,再不济也去学校看看,我总是能教小孩子的吧!」和冯太太逛街可是个苦差事,冯先生受够了苦头,连忙找理由推了。 冯太太又转头问陈殊:「陈小姐,明天逛街去,买年货,你去不?」 一连问了几声,陈殊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冯太太?」 冯太太笑:「真是个小孩子,看雪也能看痴了!快要过年了,明天买年货,你去吗?」 买年货?喔,过几天就快要过年了!这时候的商场,酒楼是什么样子的?陈殊饶有兴致:「去,我还从来没有逛过呢!」 第24页 第二天,陈殊一大早就起来了,里边还是职业套装,外边加了件呢子大衣。冯太太道:「外面这么大的雪,陈小姐穿这样要着凉的。」 陈殊为难:「我没有更厚的衣裳了,这是最厚的。」陈殊本来就怕冷,寻常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因此到也还过得去。 冯太太听了,二话不说到屋子里翻出一件长衫棉袍:「这是新给尔雯爸爸做的,他还没穿呢。你长得高,正合适。」 陈殊也不客气,拿回房间换了。出来,叫冯太太瞧,冯太太笑:「看起来像个乡下来的小丫头,真是胖了两圈。走吧,先凑活凑合,去街上再买。」 第15章 第 15 章 两个小丫头本来也想去,只是冯先生出去了,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冯太太打发两个女儿看家,承诺带她们最喜欢的糕点回来。 虽然不情愿,尔雅,尔雯也只能同意,临走还扒在门口提醒冯太太:「妈,别忘了,去四方斋买龙鬚糕。」 冯太太挽了陈殊出门,头也不回:「知道了,忘不了。」 一出来,陈殊就冻得瑟瑟发抖,冯太太笑:「先去布庄买布料,棉花。」 陈殊不解:「买棉花做什么?」 冯太太笑:「当然是做衣裳,布庄的成衣哪有合身的?」 到了布庄,哪里的伙计与冯太太是相熟的:「冯太太,做衣裳来了?怎么一个冬天没瞧见你?」 原本冯太太家里是过得去的,一家人四季衣裳也是常做的,只是老太太三不五时去一趟医院,家里的积蓄渐渐都耗空了。 冯太太敷衍:「这不是忙呢,一有空,就来照顾你生意了!」 伙计笑:「那是,冯太太是老主顾了。今天,您来点儿什么?」 冯太太揶揄:「又不是上馆子点菜,还来点儿什么……」说着走到一边看了起来…… 陈殊对这个是一窍不通的,瞧着旁边一款布料花色很好,清新淡雅的兰色。那后面的掌柜的见此道:「小姐好眼力,这是苏州新来的料子,花色又新,太太小姐都喜欢,做旗袍最好了。」 这商人,特别是这开店做买卖的,迎来送往多少年,这客人一进门,掌柜的就知道谁是花钱的主儿,谁是讨价还价计较个没完的。 陈殊笑笑:「是吗?」 掌柜拿起布料,抖落开来:「您瞧,这布上还有暗花儿呢,这论做布,谁也赶不上苏州。」 陈殊不说话,印象里无论是谁穿上旗袍便平添了三分风情。看了一会儿,挑了几块喜欢的布料:「我不会做,你们这里可以做旗袍吗?」 掌柜的拿油布纸包好:「本来是有的,只是本店的裁缝过年回家去了。要是小姐能等几天,正月十五一准儿给你做好。」 陈殊点头:「没关系的,我不急着穿,可以等。」 又叫了个女人出来给陈殊量尺寸,变量边奉承陈殊:「姑娘真是好身段,肤色也白。你人长得又高,到时候旗袍上了身,格外好看呢!」 陈殊不过167,虽然算不上矮,但也绝对称不上高,可是到了这里,人人贊她高挑。 挑开帘子,陈殊转头,见冯太太早挑好了,讨价还价呢。 伙计一脸为难,陪笑:「冯太太也不是差这一块,几毛钱的人……」 陈殊忙过去,笑:「冯太太挑好的都包起来。」又对冯太太笑:「咱们还要去买年货呢,要是在这儿耽搁久了,可不上算。」 冯太太哼一声,小声抱怨:「还是老主顾呢!」 陈殊抢先付了钱,冯太太打她的手:「大手大脚!」 陈殊一本正经:「时间就是金钱,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冯太太不耐烦领那么多东西,吩咐伙计:「劳烦你送到景苑路27号。」 景苑路哪里住的非富极贵,要不就是军政府的军官和政府人员,伙计顿时热情了三分:「景苑路,那可是个好地段。冯先生有能力,冯太太好福气啊!」 这话奉承得冯太太舒服极了,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银元:「好好送过去,少不了你的跑腿钱。」 陈殊心里直笑,这冯太太的钱是极好赚的! 出了布庄的门,又去干货铺子,菜市场扫购了一通,几乎是走一路买一路。 那些近代民国的商场,陈殊一个没见着,好容易路过一个有着玻璃橱窗的商店,问:「冯太太去,我们进去瞧瞧吧!」 冯太太小声道:「陈小姐,这里面的洋货贵着呢……」 陈殊不等她说完,拉着她进去了。 这是个买香水的商店,门口挂着时兴电影明星的海报。只是里面买香水的导购员全都是男孩子,没有一个女孩子。 导购员上来:「小姐要点儿什么?」 陈殊想了想:「玫瑰淡香,不要太浓。」陈殊倒不是喜欢喷香水,只是以前累的时候,闻了玫瑰花香,便能打起精神。 导购员熟练的从玻璃柜子里拿出一瓶香水:「这是新到的法国香水,您闻闻看喜不喜欢。」 陈殊接过来,忽然瞥见一旁全身镜中的自己。陈殊走进,镜子里边的自己也就越来越清晰。 陈殊生得一双好眼睛,水汪汪的充满灵气。只是做了大夫,时不时加班熬夜,眼睛上常年黑眼圈,还有了细纹。可是,此刻镜子里边的自己既没有黑眼圈,也没皱纹,反而有几分十七八岁时的稚气。怪不得,那提督说自己年轻;怪不得冯太太常说自己二十岁都没有。陈殊原本以为只是客气,却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年轻了十岁。 第25页 冯太太见陈殊发呆:「陈小姐,你怎么了?」 陈殊问:「冯太太,您看我多大年纪?」 冯太太莫名其妙:「你大约十七八,绝对没有二十的。」 陈殊笑笑,自言自语:「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时光倒流啊,老天爷还算公道,把我扔回一百年前,却也让我年轻了十岁。 导购员不太耐烦,这两个人的穿着就不像是买香水的人,问:「小姐要这瓶香水吗?要是不要,我就先放回去了。」 陈殊心情好,花钱也大方:「我要了,帮我包起来。」 导购员大跌眼镜:「好,帮您包起来。一共十七块,谢谢。」 回了家,冯太太忙碌起来,钻进厨房里边,叮叮噹噹忙个不停。 晚上,冯先生回来,有了好消息:「喻明小学的校长答应我等明年开学了,去试着讲一段时间的课。要是没问题,就可以上工了。」 一家人都高兴极了,冯太太做了丰盛的晚餐,知道陈殊喜欢吃辣,特地做了一道辣子鸡丁。 陈殊乐得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冯先生开了一瓶酒,只是陈殊酒量不好,未免喝多了出丑,藉口困了,回房间睡觉。 把今天买的东西铺开来,算了算,也不过才花了五十多块一点。大半买了肉菜,够吃上一个月的,因此倒还划算。 陈殊数了数手里现在大约还剩三百块,嘆气:真是花钱容易,赚钱难。 看见报纸上,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招生声明,只是自己没有高中毕业证书,去不了。陈殊想了想,还是应该试一试。 拿了信纸来,写道: 尊敬的圣约翰大学校长: 您好!这是一个渴望成为圣约翰大学一员,却因为没有高中毕业证书而无法参加入学考试的学生,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写给您的一封信。 我看见贵校的招生启示,期盼进入贵校医学院学习医学知识。我深切的明白,医生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志愿献身医学,决心竭尽全力除我国民之病痛。 …… …… 期盼您的答覆 陈殊 写好了,又仔细的修改了一遍,这才正式的誊写。 在陈殊的记忆中,民国在文化上是很开放的,对于规矩是变通的来看的,并非死板,一成不变。 想了想,陈殊又在信纸的后面加上了,基本外科手术缝合需要注意的内容。陈殊心道:这能证明自己是有基本医学知识的吧!用感情去打动人,自己又有医学常识,这样写,那位校长回復的概率应该大一些。 写完了躺在床上看先前《光明日报》转来的读者来信,瞧了半天,发现自己还没有给《光明日报》的主编孔立人回信呢? 陈殊暗道糟糕,可不能把关系搞僵了,搞不好以后还要写文章去换钱呢! 陈殊打开檯灯,展开信纸,先是诚恳的道歉,自己最近遇上一点麻烦,所以没能够及时回復孔先生的信件。 对于孔立人提的那些问题,陈殊也斟酌着用词,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实孔立人的问题与那天蒋维民的问题大同小异,只是姜维民对于民众和共和是有疑虑的,而孔立人却是民众与共和的绝对拥护着。 陈殊写完了,看了一遍,实在是觉得自己写得太浅,可在要说得深一些,就超出了陈殊的能力之外了。 写完了,让尔雅买了邮票贴上,投递了出去。 只是临近过年,邮局的人手不够,又加上过年放假,陈殊收到回信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第16章 第 16 章 又过了几天,便开始准备过年了。冯太太是理家的好手,一人做了一身新衣裳,窗户上贴上窗花。陈殊字写得好,亲自写了春联贴在门上。大年三十一早,冯太太就钻进厨房,煎炸蒸炒,整治了满满一大桌子的好菜。 到了晚上,众人乐呵呵吃了年夜饭,坐在一处守夜。快到零点的时候,两个小丫头迫不及待跑出去放烟花。 陈殊微醺,领着尔雯,尔雅,出去发烟花。这个时候的上海不同现代,大多数人都捨不得过年放烟花的,天空上只有偶尔的五光十色的烟花开开落落。 两个小丫头疯了一个晚上,依旧精神十足,本来是要熬夜守岁的。陈殊熬不住,半夜去睡觉了。冯太太,冯先生也歪在沙发上,倒是两个小丫头实打实的熬了一夜。 过了正月十五,陈殊这才收到《光明日报》孔主编的回信。 尔雅拿着一封信从外面跑进来:「陈姨,陈姨,有你的信。」 那信的日期倒是年前就寄了出来的,陈殊打开来,是和陈殊商量出书的事宜。 因为那篇《大国崛起》很受欢迎,报纸也是一版再版,可就是这样,也没法满足读者的需求。许多读者写信到报社去问,能不能出一套全文的《大国崛起》。 这位孔主编是位读书人,可也有商业头脑,把那篇几万字的《大国崛起》,分做了十几篇小文章,放在报纸上连载。 有的读者并非是从第一篇从头看起的,过后也买不到。 因此,这位孔主编便想出一本书。市场有需求嘛! 陈殊心想,这才几万个字,怎么出书?在陈殊的印象中,那些能够出书的好歹也得十几万字吧? 尔雅在一边垫着脚,问:「陈姨,是圣约翰大学的信吗?」家里的人都知道,陈殊想去圣约翰大学读书的。 第26页 陈殊摇头:「不是,是《光明日报》的回信。」 陈殊不知道,那封圣约翰大学校长的信件中途被邮局的邮递员给弄丢了,也间接改变了陈殊在民国的命运。不过,那都是回来的事情了。 正说着,外面突然一阵门铃响了。陈殊叫尔雅去开门:「估计是是来收房租的,今天到日子了。」 尔雅推开门,外面下起了雪,草木都覆盖上薄薄的一层雪,陈殊透过门缝,看见外面铁门处停着一辆小轿车。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撑着伞,站在门外,瞧不清楚面容。 尔雅开了门:「请问,您找谁?」 那位移了伞柄,露出国字脸,金丝眼镜:「请问,这是陈殊小姐的家吗?」 尔雅倒也不怀疑,大大咧咧放人进来了:「你进来吧,陈姨在里边。」 什么人会知道陈殊的名字?又知道她的地址?要知道,陈殊可是才刚刚搬家的。期间暴露地址的,不过是寄了两封信,一封给《光明日报》,一封给圣约翰大学的校长。圣约翰大学的自然不会找过来,至于《光明日报》…… 陈殊放下信封,推开门,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我就是陈殊,这位先生好像面生得紧,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吧!」 那人收了伞,立住了,推推金丝眼镜:「冒昧叨扰陈小姐,我是受廖公的吩咐,聘请陈小姐做秘书的。」 说着伸出手:「鄙人冯琦,是廖公的行政秘书。」 请我做秘书?陈殊虽然觉得奇怪,但这人显然和那个黄主编没有关系,因此放心下来,伸手去握手:「冯先生,请进,怠慢了!」 尔雅端上茶:「冯先生,请用茶。」 冯太太出去了,家里便十分的安静。 冯琦不急着喝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细细擦了擦眼镜,戴上了,笑笑:「陈小姐,本来年前就去拜访您了,只是您似乎搬家了,因此错过了。」 陈殊点头:「是,年前搬了一次家。您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冯琦梳了个大背头,戴了副金丝眼镜,西装口袋上还插了花,很标准的上海小开的模样:「说到这里,就要感谢《光明日报》的孔主编了,要不是他知道您的新地址,我也找不到您。」 说着从一旁的公文包里边拿出一张聘书:「陈小姐,这是廖公亲自写的聘书,您收好。」 廖公?是的,廖俊波,上海军政府的财政部长,是军政府的钱袋子,财神爷,今年已经五十多了。 陈殊接过来,那上面的字还是用毛笔写的。这时,人人以写钢笔硬体为时尚,写这样一笔毛笔字倒不常见。 陈殊斟酌用词:「冯先生,很冒昧的问您……」 冯琦笑笑:「陈小姐叫我冯秘书就好,廖公也是这么称唿我的。」 陈殊点头:「冯秘书,我并没有向军政府投递简歷,而且我也没有见过廖公。廖公为什么会聘请我去做他的秘书呢?况且,我也没有秘书的工作经验,只怕是不能胜任这项工作的。」心里所想,口中便委婉的表现出来。对于陈殊而言,这个时期的政府与军阀,都是危险的代名词,最好不要与其有所关联。 冯琦耐心的听完:「陈小姐不用担心,秘书的工作只是冗杂了一些,并不是太难。陈小姐的文章,廖公也读过,很是欣赏。本来廖公是要亲自来的,只是另有要事耽搁了。更何况,陈小姐是提督亲自打电话向廖公推荐的。陈小姐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区区秘书一职,廖公还说,只怕是屈就您了。」 文章?喔,是那篇《大国崛起》。这可是几百年歷史的总结,无数专家学者智慧的结晶,能不让人耳目一新吗? 这样说起来,陈殊倒是坦然了一些。只是,陈殊是学医的,来到这里,还是想干老本行。纵然那位圣约翰大学校长没有回信,陈殊还是想多去几个大学碰碰运气。 因此委婉的拒绝:「能够到廖公身边做事,是我的荣幸。只是家里最近有事,实在是走不开……」 话还没说完,那位冯秘书就接口:「我知道的,陈小姐家里的老夫人最近身体不太好。其实廖公这段时间都不在上海,陈小姐只需要去军政府报个到。之后,也不耽误陈小姐尽孝。」 最近冯老夫人的身体的确是不太好,住院了,冯太太每天早出晚归,很是辛苦。 这位冯秘书大概来之前,很是做了一番功课,调查了陈殊的背景,只是他误会了陈殊和冯家的关系。 这样说来,陈殊也不好再推辞了,与那位冯秘书约定好了,下个星期三去军政府报导。 冯秘书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笑眯眯的告辞了。 晚上冯太太、冯先生回来了,冯老太太的病情又恶化了,已经完全不认得人了。不仅不认得人,连基本的吃饭、如厕都不能独立完成,成天都要冯太太照看着。 冯太太看起来累极了,双眼下都是青黑。 陈殊和尔雅、尔雯,做了面条端上来,冯太太不好意思:「陈小姐,麻烦你了。」 陈殊心里早把冯太太当做了亲人,见她照顾病人是极累的:「老夫人的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我们还是去外面请个帮佣,无论是料理家务,还是去医院照顾老夫人,都能帮您分担一点儿。」 冯先生头髮上还积着雪,他不仅去小学教书,还找了份写写抄抄的兼职,也很不容易,开口就是拒绝:「这些日子,又是换房子,又是老太太生病,已经花费陈小姐很多钞票了,我们不能再得寸进尺。」 第27页 冯太太也无论如何不同意:「尔雅、尔雯都大了,家里的家务她们两能做一些了,陈小姐不用担心。」 陈殊不好再说,只暗地里打算先去外面请个人回来,先斩后奏,冯太太也不会把人送回去的。 吃了晚饭,一家人早早睡去了。 唯独陈殊还亮着灯,她想了想,拿出信纸,给《光明日报》的主编孔立人回信。 言道,出书自己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只是担心字数太短,不能够成为一本书的规格。至于出书的细节,自己并不懂,一切都委託给孔主编了。 写完了,仔细的检查一遍,没有错误的地方,这才封好。 这位孔主编是年前写的信,却这时才收到。 陈殊想,那位圣约翰大学的校长也许已经写了信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收到罢了。陈殊是希望自己能够去医学院读书,继续自己的老本行的。 陈殊躺在床上,那位廖公突如其来的聘书,也叫人疑惑。他甚至连陈殊的面的没有见过,就派人送过来一份儿聘书,这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还看得下去的小天使,顺手点个收藏吧! 第17章 第 17 章 陈殊躺在床上,那位廖公突如其来的聘书,也叫人疑惑。他甚至连陈殊的面的没有见过,就派人送过来一份儿聘书,这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 到了星期三,陈殊穿好自己刚来的时候那套职业套装,外面套了一件黑青色的羊毛大衣,正准备出门。冯太太叫住她:「等等。」从房间里拿出一条火红色的围巾,给陈殊围上:「这才精神呢。」 昨天晚上陈殊见冯太太坐在沙发上赶工,原来这条红围巾是给她织的。 这军政府不过才刚刚成立几个月,索性把原来上海市政府办公楼作为自己新政府的办公场所,陈殊招了个黄包车:「去市政府大楼,谢谢。」 市政府大楼门口站着黄色军装的卫兵,拦住陈殊:「这位小姐,这里是军政府大楼,闲人勿进。」 黄包车夫生性胆小,见着当兵的便吓得发抖,陈殊付了车钱:「你走吧。」说着从包里拿出聘书:「我是廖公的秘书。」 这两个卫兵显然不认识字的,疑惑:「既然是廖公的秘书,你的证件呢?」 陈殊耐心:「我今天才来报导的,还没有证件。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冯琦冯秘书长。」 他们在这里站了几个月的岗了,冯琦自然是认得的,一个人进去了,另一个留在原处,不卑不亢:「抱歉了,这是纪律。」 陈殊点头,理解:「我明白。」 过了会儿,冯琦秘书长小跑着出来:「陈小姐,还以为您今天不来了。」 又对两位卫兵解释:「这是廖公的新秘书,还没来得及办理新证件。」 这里的军官、士兵似乎都很有话语权,把聘书还给陈殊,拿出一张出入登记表:「冯秘书长登记一下吧!」 冯琦也没有丝毫不耐烦:「陈小姐稍等一下,我填一下表。」 陈殊站在一旁,觉得奇怪,这两位士兵明显不认得字的,冯秘书长写的什么,他们岂不是不认识? 写完了,冯琦领着陈殊进去:「陈小姐,这里进出是有点麻烦,不过,等下我带你去办理通行证,就方便多了。」 市政府大厅不过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只是宽阔、明亮,来往的人大多穿着军装,是名副其实的「军政府」。 冯秘书长领着陈殊往后面走:「廖公的办公室在后面,刚刚打进上海的时候,前面的那栋楼被炮弹打了个窟窿。廖公之后在后面的小楼里面办公,后来修好了,廖公又四处跑,没有几天待在上海的,索性也就没有搬。」 绕过大楼,果然看见一派低矮的平房,门口长满了杂草,想来平时没人打理。 也许是陈殊的神情太过惊讶,冯秘书长笑着解释:「条件的确是艰苦了一点,不过这是暂时的。等以后军政府迁到南京去就好了。」 陈殊疑惑:「南京?要搬去南京吗?南京不是在吴系手里吗?」过年前,陈殊还从报纸上看见吴系军阀在报纸上发通电谴责上海军政府。 冯秘书长带着骄傲的语气:「陈小姐不知道,两天前,革命军第一军攻入了南京,原先的吴系军阀早已经落荒而逃了。」 革命军第一军?陈殊脑海里便闪现出李纵云抿嘴,一脸严肃的样子,他似乎是第一军的参谋长? 冯秘书长推开门,里边不过三两个穿着西装的秘书,他拍拍手,示意人都停下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陈秘书。」 又向陈殊介绍:「这是尚明,顾庆志,富乐,都是廖公的秘书,以后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了。」 这些人文质彬彬,无一例外,都带着眼镜,陈殊一一握手:「你好,陈殊。」 这几个人对陈殊都是淡淡的,并不像冯秘书长那样和气。陈殊没有在行政单位混过,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冯秘书长领着陈殊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便领着她去办理通行证了。 档案登记也是必要的,只是陈殊是凭空从这世上冒出来的,没有身份来歷,只好把自己编造的那套从国外回来的说辞又交代了一遍。 幸好这个时代,战乱频发,人口的户籍信息也不能查得很清楚,陈殊也就能勉强过关了。 第28页 廖公这些日子大部分都在下面跑,上海的办公室清闲得很,只处理一些文件下达的工作。 虽然冯秘书长说了,只需要报个到,但是陈殊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坐班,到了下班的时候,才回去。 冯老夫人的病越来越严重,冯太太日夜守在医院,不敢再回家。 陈殊下班以后,去医院瞧她。冯太太整个人熬得不成人形,眼下都是青黑。陈殊劝她回去休息一晚,这样熬下去,身体要坏掉的。 冯太太说什么也不同意:「伺候婆婆是做儿媳妇应该的,怎么能偷懒。我没事儿的,不过熬夜嘛,以前常做的。陈小姐你别陪我在医院熬夜了,你还要上班呢?」 陈殊待了一会儿,冯太太就催她:「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陈殊没办法,出了病房向大夫打听老夫人的病情。 那位洋大夫摇摇头:「你要知道,医学的力量是有限的。老人的情况不太好,我们并没有成功的先例,只能尽量减轻她的痛苦。」 陈殊道谢,又去医院的收费处交了住院诊金,一共一百三十大洋。冯老夫人住院的诊金全都是陈殊出的,冯先生和冯太太因此便对陈殊更客气了,平日里的态度更是恭敬得让陈殊难受。 对此,陈殊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样慢慢过了一个月,陈殊还是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廖公。冯秘书长接到廖公的命令,去杭州出差了,具体做些什么也不知道。 尚明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总算弄完了,陈小姐你好了没?」 前些日子,冯秘书长转过来一些外文金融书籍,叫秘书处的人翻译。陈殊是做惯了的,每日里早早便把自己的那份翻译好了。只是坐了这一个月的办公室,陈殊才明白,这行政工作,特别是秘书处的工作,千万不要太冒头。因此,每天都慢腾腾的,手里拿着别的文件装模作样。 陈殊合上文件:「我还有一两句没翻译好……」 一旁的富乐也站起来:「陈小姐,明天再做也不迟。今天是财政处发薪水的日子,要是去晚了,可就得等下个周了。」说着拿起披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 陈殊放下手里的活儿:「也好,这个时间点财政处的人没下班吗?」 尚明一边把文件锁好,一边回答:「这个陈小姐放心好了,财政处的人都是从革命军调过来的。虽然在咱们政府财政处工作,但是组织关系还是在军队那边,很有纪律的,迟到早退跟他们无缘。」 陈殊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富乐见陈殊误会了,解释:「咱们秘书处也就是廖公不在,要是廖公回来了,照样忙得脚不沾地,成天打转。」 以前,像廖公这种自己请的秘书,是要自己付薪水的。上海军政府别具一格,无论是政府军队,无论职务如何,都是按照级别来派发薪水的。 几个人拿了证件,锁好了门,匆匆往财政处大楼走去。 才刚刚到门口,就见排了一条长长的队。 所幸的事,薪水的派发速度很快,财政处的人只要确定了证件,就立马打出復兴票。 復兴票是上海军政府发行的货币,与其他地方军阀不同,市面上对復兴票的认同感很高,可以与大洋进行1:0.9进行兑换。 穿着军装的是一名女军官,瞧了瞧陈殊的工作证,头也不抬念道:「陈殊,17级,57块。」 一边的财务人员立马点出一叠纸票,有零有整,递给陈殊:「点清楚了,来这边签字。」 排队的人很多,陈殊数也没数,接过来放在提包里边,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陈殊的工资也算不上多,只是相对普通的士兵来说,是要多上一倍的。但与廖公秘书处的几个秘书相比,是少了很多的。 不过,对于陈殊来说,这笔钱就相当于白捡的,没有嫌少的道理。更何况,现在冯老太太生病住院,每个月都要花费大笔的钱。 陈殊惦记着冯太太一个人在医院,想着赶紧去瞧瞧。还没走到门口,就见秘书处的另外一个秘书小跑着叫她的名字:「陈小姐,陈小姐。」 陈殊站住:「富秘书,您有什么事吗?」 富乐长得一表人才,只是平日里不怎么说话,他拿出一张红色请柬:「今天是我的生日,尚明他们在金门大酒店定了一桌,不知道陈小姐有没有时间?」 陈殊腹诽,秘书处的人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今天是富乐的生日,还要本人来送请柬,真是尴尬…… 陈殊接过请柬,打开来瞧了瞧:「原来今天是你的生辰,是晚上?」 富乐点头:「晚上八点。」 一个办公室的秘书,抬头不见低头见,陈殊就是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这种情况是不可以推辞的,于是爽快答应了:「好的,我一定准时到。」说完又照着现代的习惯,加了句:「富秘书,生日快乐。」 富乐笑笑:「陈小姐总是富秘书,富秘书的叫,也太生疏了。不如直接叫我名字吧,名字本来也是取来让人叫的。」 陈殊点头,只她惦记着医院的事情,匆匆回了句:「我还有事,晚上见,富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哪个小可爱投的营养液,谢谢了! 第18章 第 18 章 富乐站在原处,后边尚明赶过来,打趣道:「我说富大公子,您这是打的什么葫芦?」 第29页 富乐拍掉尚明搭在肩膀上的手:「什么葫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尚明啧啧两声,虽然没说什么,但不以为意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富乐知道他的意思:「论家世,我不过个乡绅的儿子。更何况,老兄,这什么时代了?还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尚明笑笑:「我倒不是说这个。」从西装内衬里边掏出通行证,交给警卫军官检查。 二人出了市政府大楼,富乐追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走出一段距离,尚明才道:「你说陈小姐这个人怎么样?」 富乐一脸「这不是废话」的表情:「那自然是极好的,论相貌,论学识,又是国外回来的,一口流利的英语,连德文也会翻译,人也和气……」 尚明打断富乐:「你晓得廖公为什么突然聘请陈小姐做秘书吗?这国府军政大员的女秘书大多是用来做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 彼时的旧政府的军政大员,很少有不纳妾的,却又碍于舆论风评,往往把自己的红颜知己充足秘书,时时带在身边。既可以红袖添香,又可以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件往来。世人皆知,东北少帅的如夫人就是这样上位的。 富乐不相信:「若真是这样,廖公为何不把陈小姐带去浙江,偏偏放在上海?」又说他:「把小星充做秘书,那是北方政府的做派,我们革命军政府哪有这样的事情?连军队领袖都督都只娶一妻呢?」 尚明摇摇头:「总之,你自己当心一点。今天是你的生辰,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陈殊不晓得这些官司,匆匆拦了辆黄包车,赶到医院去。 不过一两个月,冯老太太的头髮就已经完全白了,身形更加佝偻,蜷缩在病床上,无知觉的□□。 冯太太一脸憔悴,坐在病床前,昏昏欲睡。 其实,无论是冯先生还是冯太太都知道,冯老太太的病情已经是药石无效,一味拖些日子,好尽一尽自己做晚辈的孝心罢了。 冯太太见陈殊来了,请她坐下:「侬怎么又来了,这里没事的。」 陈殊陪她在病床前坐了一会儿,静静道:「老太太八十六了,八十古来稀,也算是喜寿了。」 医院里是有帮忙护理病人的护工的,只是冯太太节约,为人又很孝顺,不肯把伺候老太太的事情假手他人。陈殊头一天请了人来帮忙,等她一走,冯太太就把人辞退了。 这医院的护工来来去去,人员流动很大,因此工钱是一天一结。冯太太辞退了人,陈殊对此也是毫无办法。她还想着预先付上一个月的工钱,冯太太到时候怕钱退不回来,必然不会再辞退人了。 只是护工并不稳定,拿着一个月的工钱走了也是发生过的事情,这才拖到现在。冯太太一个人熬了一个月,冯先生时不时来替上一会儿,也是无济于事、聊胜于无。 陈殊走出病房,来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这里是教会医院,约瑟夫大夫见陈殊就笑:「miss陈,我们又见面了,你看起来似乎不错。」 陈殊笑笑,避开约瑟夫大夫的拥抱:「上帝保佑,赐我健康的体魄。」 约瑟夫大夫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见陈殊这样说很高兴:「阿门,miss陈,你是受洗,皈依基督教了吗?」 陈殊知道约瑟夫大夫误会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只是一个基督徒的门外汉,连了解都算不上,谈何受洗呢?」 约瑟夫刚要张口,陈殊忙打断他:「我知道约瑟夫大夫不吝啬向我传授基督教,教化我这颗顽石。但是我现在是以病患家属的身份,向约瑟夫大夫询问病情的,不知道约瑟夫大夫能不能体谅病患家属的心情?」 这是个教会医院,医生不光要治病救人,还要传教。在陈殊上次住院期间,这位约瑟夫大夫就孜孜不倦的向陈殊传教,并且希望她能够加入基督教,成为一名基督徒。只可惜即便是无缘无故穿越到了1914年,陈殊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虽然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但就陈殊本心而言,对于狂热的宗教人士总是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的。 约瑟夫大夫一脸无可奈何,摊摊手:「好吧,miss陈。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基督徒的。」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戴上眼镜,拿出一叠病歷,翻了翻,瞧了瞧陈殊,语气很遗憾:「miss陈,你是知道的,现在医学远远不能追上人类疾病的发展。冯老太太的病,无论是病因,还是治疗方法,目前都没有确切的定论。」 虽然早已经明白了这个事实,陈殊还是不能不感到沮丧,她缓缓低下头:「约瑟夫大夫,您说过,上帝爱人……」 约瑟夫大夫把病歷递给陈殊,思考了一会儿,颇为艰难地回答:「miss陈,科学无法到达之处便是宗教存在的根源。」 虽然约瑟夫大夫开的药,陈殊不认得,但是写的病歷还是看得懂的。陈殊草草翻过一遍,便知道冯老太太不只是老年痴呆症,连肾也开始衰竭了,已经是一个随时可能去世的病人。 约瑟夫大夫见陈殊翻病歷:「miss陈,我知道,你是看得懂的,你在医学上的天分几乎可以用天才来形容。」 这不是废话吗?我一个上海復旦毕业,硕博连读,连区区病歷都看不懂,那还叫什么话? 陈殊只是担心冯太太,只怕再熬上一个月,她就得病倒了。出了约瑟夫大夫办公室,陈殊便到医院外边请了一位护工。 第30页 又怕冯太太第二天把人辞了,因此给了十日的工钱。虽然护理病人是个辛苦活,但十日的工钱也不过三块钱。就是这样的价格,每天还大把的人想来。 上海虽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经济重地,但是对于辛苦讨生活的底层人民来说,还是要很卖力,才能温饱。 进了病房,看见请的护工,冯太太自然又是老生常谈,说陈殊乱花钱,大手大脚。 陈殊当耳旁风,浑不在意:「我可是一连付了十日的工钱,您明天可别再叫人走了,不然我可亏大了。」 冯太太无奈,又问陈殊花多少钱请的,陈殊伸出三根手指:「三块。」 冯太太哭笑不得:「一个月五块钱,外面大把人做呢。你又被骗了。」 跟在陈殊后面的那个护工,是个打扫,衣服洗得发白,只是浑身整洁异常,闻言道:「太太,我手脚很勤快的,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 冯太太扫了她一眼,脚上的鞋还是破了,嘆气:「算啦,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来了护工,冯太太也能换班,回去歇一晚上,又把老太太的脏衣裳收拾了一包,说要拧回家去洗。 陈殊把她送到医院门口,把今天发的工资,还带着信封交给冯太太:「我要吃排骨和牛肉,冯太太辛苦你了。」 冯先生没了编辑的工作,冯老太太又生了病,最近尔雯、尔雅都要交学费了,陈殊知道冯太太现在手里是很拮据的。 冯太太捏着钱,红了眼睛:「陈小姐,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 陈殊拍拍她:「说起来,也是你救我在先,好人有好报的。今天同事生日,就不回去吃饭了,你们别等我。」 说着一边走了,冯太太坐在黄包车上,大声问:「那几点钟回来呀?」 不过陈殊已经跑远了,听不见了。 路上路过裁缝铺,记着上次做的旗袍,进了门,老闆一眼就认出来了:「陈小姐,你总算来了。上次你留的是个旧地址,旗袍叫人送过去才知道你们早就搬走了。」 陈殊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啊,老闆,我一时还记着原来的地址,写错了。」 老闆把旗袍包好了,拿出来:「陈小姐是现在拿走?还是在试一试?」 陈殊打开包袱,月白色的旗袍上绣了半开的莲花,美不胜收,笑:「老闆,我试一试。」 拿到更衣间,换好了出来照镜子:大约是前些日子病了,瘦了,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还带着一股病容、倦容,又年轻了十岁,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一股稚气。陈殊呆住了:真是好一个古典美人。 旁边的人也夸:「这位小姐真是天生的衣架子,合该穿旗袍呢?又好看又体面。」 陈殊笑笑,索性穿起来,又瞧见旁边有一条灰色的毛线织的围巾,问老闆:「老闆,这条围巾买吗?」 这时一般的家庭都是自己买了毛线回去织的,裁缝铺也不做这个生意,只是相熟的绣工寄卖的:「卖的,五块大洋。」这时的毛衣、毛线大抵还算个新鲜玩意,因此要贵一些。 陈殊叫老闆包起来,富乐的生日,送条围巾正好,时节合适,现在还能戴呢。 付了钱,提了围巾和旗袍,门口随便找了辆黄包车:「师傅,金门大酒店,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申请榜单,要压一下字数,可能星期四才会更文,这里说一下,免得大家白等。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不知道哪个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19章 第 19 章 金门大酒店是上海有名的大酒店,是上层名媛公子时常流连之处。 来往的人大多汽车接送,像陈殊这样自己乘着黄包车过来的少之又少。即便是有那么几个,也不过是穿着艷丽的交际花。 金门大酒店是典型的义大利建筑,站在门口,便能感受到设计师古朴之中的典雅。 天色还没黑,酒店门口就完全亮了灯,显得金碧辉煌。旋转门前的侍者见陈殊,上前弯腰问道:「小姐您有预定吗?」 彼时的金门大酒店是外来商旅的首选,备受青睐,很是紧俏。一般来说,要提前预定,才有位置的。 陈殊道:「我朋友大概已经订好位置了,不过具体位置我不知道。」 那位侍者没有丝毫不耐烦:「那么小姐的朋友的名字是什么,我们帮您查一下?」 陈殊道:「富乐!」 大概是富乐已经吩咐好了,侍者一听就明白了:「陈小姐,富先生在二楼的西餐厅。」 说着又叫过一位女服务员:「这位陈小姐是富公子的客人,你带她上去。」 陈殊还没进去便听见包厢里边一阵嘻嘻哈哈的戏嚯之声,一人打趣:「富二公子,您老人家在外边也玩够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去?」 富乐没有回话,旁边一个女声道:「表哥,姑母在家不知道多担心你。」 尚明打哈哈:「哎呀,这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去了。燕婉小姐,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总皱着眉可不好。」 那女声便反驳:「我哪里总皱眉,尚先生可不要胡说。」 服务员提醒陈殊:「陈小姐,包厢到了,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陈殊摇头:「没有了,谢谢。」敲了敲门,便推门进去了。 第31页 富乐站起来,笑:「陈小姐,你来了,快来坐。」 包厢里边是很暖和的,陈殊脱掉外边的大衣,便露出月白色藕花旗袍,她致歉:「抱歉,我来晚了。」 富乐道:「我们也才刚到,陈小姐喝点什么,茶或者咖啡?陈小姐从国外回来,想必喝惯了咖啡的。」 陈殊:「我自己来就行了,今天你是寿星,怎么好叫你动手。」又把准备好的礼物送上去:「看见这条围巾,觉得很衬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富乐接过去,刚要说话,便被旁边一位身着洋裙的女孩子打断,她笑盈盈:「表哥,这位小姐是谁啊?你也不介绍介绍?」 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白皙,身着时髦的洋裙,脖子上戴着精緻的珍珠项鍊,一看便知出身良好,受过洋式教育的。只是此刻虽然笑盈盈,眼里却露出打量。 陈殊心里笑,伸出手:「我叫陈殊,廖公办公室的秘书,幸会!」 小姑娘听了笑容立马变得真挚起来,伸手去握陈殊的手:「原来是表哥的同事呀!我叫沈燕婉。」又感嘆:「廖公现在竟然招女秘书了?」 扭头去问富乐:「表哥,等我毕业了,也去应聘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就是同事了!」 不等富乐回答,就接到道:「你不同意也没辙,反正,你的同事我是当定了。」一面又自顾自问陈殊:「陈小姐,廖公的要求高不高?高中毕业的可以去吗?」 富乐脸色变幻,有点尴尬,对陈殊道:「陈小姐见谅,我这个表妹小孩子气,说话不过脑子的。」 陈殊摆手,笑:「没有,沈小姐是一位很有趣的小姐。」 过了会儿,秘书处其他人都到了。 富乐便吩咐服务员上菜,是正宗的法餐。 牛排点心都很好,饶是陈殊不喜欢牛排,也不得不服气。只是法餐的分量都很少,倒是桌上的红酒喝了许多。 那位沈小姐似乎是真的对做廖公的秘书很感兴趣,坐在陈殊旁边,时不时向陈殊打听。 只可惜,陈殊对于廖公为什么聘请自己做秘书,尚且煳涂着呢。又哪里可以去指点别人,只好模煳着囫囵过去。 酒尽了,不知是谁提议去俱乐部跳舞。本来平常他们去跳舞,是去舞厅的。只是哪里带着女子去,未免不体面,因此提议去革命军俱乐部。 陈殊心想,这也算参加了同事的生日,后面的活动就不参加了。奈何那位沈小姐拉着陈殊:「去吧去吧,陈小姐,哪里很多跳舞高手的。」 陈殊婉拒:「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跳舞。」 沈小姐一直拉着陈殊上了汽车:「不会才更要去学嘛!以前,表哥教我跳舞,直骂我笨。可是现在,他肯定跳不过我。」 与其他地方军阀不同,革命军政府中,军人的地位很高,他们往往是立场坚定,崇尚荣誉的代表。 到了地方,秘书处的人出具的证件,也就可以进去了。这里是后方,安保并不严密,军方的人也不多,因此政府人员也可以来这里放松,娱乐。 这里与上海那些洋餐厅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来往者大多身着军装,女孩子是很少的。 沈燕婉大胆活泼,一进去就拉着陈殊去舞池中央,笑眯眯伸手:「陈小姐,就让我今天做你的老师吧!」 陈殊无可奈何,搭手上去:「好吧,就请燕婉老师不吝赐教吧!」 沈燕婉是位好老师,耐心、细心,陈殊不一会儿就会了几种舞步。其实陈殊刚刚推说自己不会,也不完全是诓人。陈殊只有小时候上兴趣班的时候学过一点,此后便再也没有接触过了。 富乐端着一杯红酒,靠在二楼栏杆上,默默注视舞池中的陈殊。 尚明端了一杯威士忌过来:「伙计,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干嘛闷闷不乐?」 富乐没好气:「谁叫你把燕婉带过来的?」 尚明举起一只手,做投降状:「老兄,苍天可鑑,是她自己偷偷跟来的,可不是我不怀好意故意带她来的。」 富乐嘆气:「燕婉是我妹妹,她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是不可能娶她的。」 尚明抬眼,见舞池中央,鬓香魅影,一个明艷活泼,另一个温婉大方,倒是不同的美。 他抿了口酒,唿气一口酒气:「其实,你也明白。陈小姐对你根本没有那层意思,今天燕婉来,她毫不在意的。」 富乐不说话,尚明又劝:「你迟早是要回去的,你们那样的家庭,最讲究门当户对。花儿虽然美,却插在青铜器之中,便不美了。更何况,燕婉小姐一片深情,一个人追着你到上海来读书。」 富乐闷声不语,只闷头喝酒,一曲终了,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都散开去。 跳了两曲,陈殊额头上冒出微汗,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侍者送来冰水:「小姐,您要的水。」 陈殊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喜欢喝冰水,说了声谢谢,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李纵云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藕花半开,香汗微醺,髮丝儿微乱,仿佛什么击中了他的心,空落落的发慌。 李纵云停下脚步,旁边随同的军官不明所以:「纵云?」 顺着李纵云的视线望过去,见幽黄灯光下一美人,顿时笑:「原来是见猎心喜!」 李纵云不置可否,却站着不动。 第32页 那军官带上军帽:「我还有事儿,就不打扰老弟了。」又意味深长:「这上海的女郎不知和南京的有什么不同?」 说罢,推门出去了。 陈殊坐在那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军官,邀请她跳舞。 陈殊一律都婉拒了:「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这里的军官倒也有风度,并不勉强,被拒绝了也只是点头离开。 李纵云斜倚在一旁的柱子上,静静瞧了会儿,见陈殊拒绝了众人的邀约。 李纵云缓步过去,伸出手:「这位小姐,不知可否请你跳支舞?」 陈殊本能的拒绝,一抬头才发现是一身笔挺军装的李纵云。似乎,无论什么时候见他,他总是一身笔挺的军装,连褶皱也无。 陈殊站起来:「原来是李参谋长!」 李纵云的手依旧举在空中,脸上带着浅笑:「不知是否有幸,请陈小姐跳支舞?」 陈殊笑起来:「荣幸!」 李纵云舞步跳得极好,看陈殊有点生疏,便一直随着陈殊的节奏。 李纵云问:「陈小姐是搬家了吗?我上次去还书,房东告诉我你已经走了。」 黄主编的事情不好在外边说的,陈殊点点头,模煳道:「是搬走了,倒是劳烦你跑一趟。」却也没有说搬家的新地址。 李纵云倒也不在意:「陈小姐经常来这儿?这里跳舞倒还好,人也不杂。只是东西是极难吃的,这里的厨师是原来军队的司务长,只会做大锅饭。头一次做饭的时候,把盐放成了糖,叫全连吃了一天的肉馅糖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  6号~12号每天一更 谢谢朱一龙大宝贝的地雷 第20章 第 20 章 陈殊笑:「还有这样的事?那他后来呢?没有受罚吗?」 李纵云道:「受罚倒是没有, 只是后来那包子谁也不肯吃, 剩了几百个。后来没办法, 只好拿出去免费送给百姓,被一抢而光。司务长就吹嘘自己厨艺好,是这些大头兵不识货。」 这个军阀混战的年代,有一口吃的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了。那些底层的百姓哪里又能够挑剔,是糖肉馅, 还是咸肉馅的呢?只怕是听见一个肉字, 就已经垂涎三尺了。 陈殊笑不出来,轻轻感嘆:「连年乱战,老百姓都太苦了。」 李纵云点头:「不仅仅是战争, 四川的军阀把老百姓的税都收到八十年之后了。中国四分五裂,外国势力蠢蠢而动。」 …… 一曲终了, 富乐、尚明等人都从二楼下来, 他们似乎认识李纵云,恭恭敬敬下来问好。 李纵云站着,略微点点头, 一脸被打扰了的不愉快。 尚明有眼力,道:「天色晚了, 陈小姐一个人回家不大安全,不知李参谋长能不能顺带稍她一程?」 沈燕婉一双眼睛亮晶晶,打量着陈殊两个人。 富乐还想说些什么, 被尚明给生生拉走了:「陈小姐, 我们还有事, 就先走了。」 陈殊无奈摇头:「抱歉,我的同事有些冒昧。」 李纵云摇头:「没有。」他们……他们很识趣…… 李纵云拿起沙发上陈殊的呢子大衣,递给她:「天晚了,我送陈小姐。」 李纵云来的时候是坐的别人的军车,并没有带车出来,出门要伸手去拦黄包车。陈殊忙道:「不用拦黄包车的,从小巷子里绕过去,十分钟就到了。」陈殊这些日子除了秘书处发的工资,可是一笔进帐都没有。家计又比平时艰难,因此倒是改了自己大手大脚的习惯。 像这样的黄包车,除了距离太远,陈殊一般就不坐了。 李纵云点头,心里想,这样倒也好。 两个人默默走了会儿,李纵云开口道:「陈小姐那本书不知道急用不急用,本来上次已经打算送还府上。」 陈殊摇头:「没事的,书我都看完了。」心里在想,这是个什么鬼话题?这个李纵云可真不会聊天。 又问他:「那本书上的地图都准吗?」这时的民国已经不是陈殊记忆中的那个了,前面清朝的歷史倒是还一样,但是一进入到民国就完全变了样,虽然大体的歷史事件还是发生了的,人物却变了,就是不知道地理位置变了没有? 李纵云道:「有一些地方没有,地图上却画了。不过这都是些小瑕疵,大体上还是很准确的。」末了又感嘆:「写这本书的人委实了不起,作图也是高手。」 陈殊暗笑,这可不嘛?现代社会的信息大爆炸,一个现代人所接受的知识,了解的边界,都不是一个民国土着所能想像的。 在李纵云心里,画这个图的人自然是一步一个脚印把地图上的山川河流都走了一遍,哪里能够想到画这个图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人工智慧,是天上发射的卫星。 李纵云似乎不善交际,尤其是不善和女孩子来往。这一路上尽管他都在找话题,但却是一些干巴巴的话题。 十分钟的路很快就到了,今天冯先生、冯太太都在家里,陈殊并没有打算请他进去,立在铁门门口:「李参谋长,我到了。」 李纵云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我前些日子去浙江了,现在回上海来开军部会议,不过过几天就要走了。我明天要去孤儿院看望那里的小孩子……」 陈殊摸不着头脑:「所以呢?」 李纵云顿了顿道:「我明天早上接你一起去,好吗?」 第33页 虽然李纵云的语气依旧是干巴巴的,但陈殊听来却无限暧昧,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滑落在心口之上,她楞在哪里:「我……我……」 李纵云皱眉:「你不愿意去?」 陈殊不知道怎么说,好像太快了一点儿吧?她朝院子里望了望,果然看见尔雯、尔雅趴在窗户上偷看。 陈殊道:「也不是……」 李纵云松了口气,笑:「那就是同意了!」 一向严肃的人笑起来,可真令人感到惊悚。陈殊道:「我明天上午约了《光明日报》的主编,下午去行吗?」 李纵云忙不迭点头:「那好,我明天下午来接你。」说罢,好似怕陈殊反悔,转身就要走。 陈殊拉住他:「哎?你急什么?」 李纵云回头,见陈殊拉着自己的手,有些不自在:「还有什么事儿?」 陈殊问:「去孤儿院要准备些什么?吃的?喝的?」 李纵云感觉全身的注意力都在被陈殊抓住的手上,只是他木着一张脸,谁也瞧不出来什么:「不用准备什么,我会准备一笔钱的。」 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笼统,解释道:「哪里的孤儿都是烈士后代,军政府每个月都会拨款,不缺什么的。」 大约是路灯恍了眼,陈殊竟然觉得此刻木木的李纵云可爱许多。 她笑着点点头:「那好,明天下午见。」打开铁门,走上台阶,尔雯、尔雅从窗户里瞧见了,忙打开门,笑嘻嘻:「陈姨,陈姨,那个军官是谁啊?」 尔雅小大人似的:「这你都不知道,肯定是陈姨的男朋友。」 尔雯张大眼睛,追问:「是吗,是吗,陈姨?」 陈殊不答话,转头去瞧,铁门处李纵云还静静立着。 不知怎的,陈殊只觉得脸上发烧,烫的厉害。 冯太太睡了一下午,听见两个小丫头叽叽咋咋,出来问:「你们两说什么呢?什么男朋友?这些词也是女孩子能说的?」冯太太是保守和开明的矛盾统一体,她虽然支持两个女儿多读些书,但在婚恋问题上却是很传统的。 陈殊忙关了门,打岔:「没什么,冯太太,你休息好了没有?眼睛还肿的勒?」 冯太太一听果然忘了这茬:「哎呦,是吗?眼睛肿了?肯定是睡肿的啦。」一面又去找冯先生的手錶:「几点钟了,一睡就睡到晚上,我还要去医院的。」 冯先生围着围裙,手上拿着刀,从厨房跑出来:「吃了饭再去,我快做好了。」 冯太太抱怨:「一回来就钻进厨房,我要是像你一样,咱们一家子天亮了,都吃不上饭的。」 冯先生扬扬刀:「好了,吃现成的还这么多话,一会儿就好了。」 一旁的尔雅鼻子灵,嗅了嗅:「爸,什么煳了?锅煳了?」 冯先生哎呦一声,跑回厨房,果然是锅里的鱼煳了。 冯太太嘆气:「一家子都是等着端饭上桌的主儿。」捲起袖子,进去厨房收拾。 冯太太麻利地做好饭,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了。 明天是周六,尔雯、尔雅不去上学,和妈妈说好了,去医院照看奶奶,好让妈妈歇息一天。 冯先生虽然也不用去教书,但他找了报馆的兼职,明天还要去加班。 因此,一家人吃过饭便早早去睡觉了。 秘书处的工作不算忙,不过就算最忙的那几日,也没有人把工作带回家去做。陈殊不由得感嘆,这个时代真是阶级分明,底层太惨。但是却又是读书人的天堂,报馆报纸上发表的文章最高可以达到千字20大洋。 而在此时的民国,一个月收入二十大洋便可以舒服的生活了。 秘书处的工作,陈殊从来也没有把它当做长久的计划。毕竟时至今日,陈殊连这个廖公都没有见过,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聘请自己,心里始终不安。现在在那里混日子,不过是家里需要用钱,秘书处每个月的月薪也是很可观的。 当初看见报社的稿酬如此之高,陈殊倒是也动过心。自己私底下也写过几篇小说,另外换了笔名,投稿去报社,只可惜她的文笔实在是不好,纵然一时的思想见识让人耳目一新,却也不是长久之计,稿子被报社退了回来。 陈殊躺在床上,拿起桌上的报纸。见上面大写的标题「救亡图存,实业报国」,下面配上了一张工厂开张剪彩的照片。 往下面一读,才知道此时民国的民族主义开始觉醒,与洋人们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有识之士便提出实业救国,纷纷投身商界,经商开厂。这篇文章就是说上海復兴织布厂被英国商人恶意打压,导致濒危破产,因此在报纸上便号召大家「抵制洋货」,提倡国货。 陈殊心道,一百年了,民族主义从来不缺乏生存的土壤。 往后面翻过一版,便是各种各样的gg的,还有电影院的近期电影的预告。 陈殊带着两个小丫头偷偷去看过一次电影,电影票很贵,一张好位置的电影票足足要一个大洋。而且这时候的电影都是无声电影,画质也不好,看电影的时候,左右两个报幕人员像读课文一样给里面的角色现场配音——在陈殊看来相当诡异,观影体验相当糟糕。 因此去过一次便再也不肯去了。 各种各样的gg之中,有一则引起陈殊的注意。一位德国商人要将徐家汇的肥皂厂出售,因此在报纸上公开招标,价高者得。 第34页 这时候的肥皂在中国,是一件新鲜又奢侈的存在,一小块肥皂便要四毛六分钱,是都市中白领所拥趸的存在。 但是当今中国,没有一家商行拥有肥皂制作的技术,肥皂行业完全被外国商人垄断。 而且这时候的肥皂不像现代四四方方的一大块,而是长条形状的一小块,原料低廉,而成品却价格昂贵,完全是暴利行业。 第21章 第 21 章 陈殊心想, 肥皂制作的原理并不复杂, 高中课本上的知识原理陈殊还记得, 况且自己还陪小外甥做过手工香皂。肥皂制作的技术在外国商人看来是绝密的天顶星科技,在陈殊看来完全不是问题。 当下翻身起来,找了纸笔,把报纸上的联繫方式地址都抄写下来,打算找个时间去看看。 第二天早上, 一家人正在吃早饭, 冯太太从医院回来:「那个看护很尽心,把老太太照顾得很周到,我看就定下她也不错。」 陈殊舀了碗粥递给冯太太:「那当然好了。」 冯太太坐下来, 瞧饭桌上只有白粥和咸菜:「你们早上就吃这个啊?晚上不是和好了面,让你们包包子吃吗?」 尔雅笑:「妈, 你看我们几个谁会包包子啊?您可看见了, 您不在家,爸爸就随便凑活了。」 尔雯总结:「所以,请看护是很有必要的。」 冯太太白了两个小丫头一眼, 挽起袖子要往厨房去。陈殊忙拉住她:「够了,够了, 早上喝点粥就行了,包子太油了。」 冯先生也说:「你坐下吧。」 陈殊边吃想起肥皂厂的事情,问冯先生:「我昨天看见报纸上有个的德国商人要出售肥皂厂……」 话还没说完, 冯先生就道:「可别提那些黑心商人了, 他们只卖设备, 不买技术。等你光买了设备,没有技术也做不了肥皂。徐家汇的杜仁礼杜老闆就因为这件事,生生亏了几万大洋,连自己原先的药房买卖都险些卖掉,来填窟窿了。」 陈殊点点头:「那这么说,这位德国商人的设备肯定是卖不出去了?」 冯先生摇摇头:「谁知道有没有外地的傻大个儿呢?你是知道的,在咱们中国,有些人看见洋人就高看一眼的,天生就腿软,站不起来。」 今天是星期六,两个小丫头不用去读书,吃饱了就放下筷子:「妈,我们去中央公园了。」 冯太太立马叫住:「不准去,今天家里大扫除,谁也不准去玩。」 两个小丫头傻了眼,见冯先生和陈殊老神在在,不服气:「谁也不准去玩,那爸爸和陈姨呢?」 冯先生放下筷子,笑:「我要去报社兼职的。」 陈殊也笑:「我约了《光明日报》的主编,是正事,可不是去玩。」 两个小丫头哀嚎一声,立马被冯太太赶去厨房烧热水,准备大扫除。 陈殊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多了,和《光明日报》的孔立人约好了早上十点见,因此不敢再耽搁,穿上大衣,慢慢走着过去。 那篇《大国崛起》在陈殊看来终究不是自己的文章,虽然当时写出来挣钱,但也不希望处处顶着个《大国崛起》作者的名号。倘若别人因为《大国崛起》这篇文章高看陈殊,她是免不了心虚的。因此,《光明日报》的孔立人孔主编来信邀约时,陈殊便把地点定在了外面,而不是在报社见面。 要是在报社见面,别人见了,孔主编免不了要介绍一句:「这是《大国崛起》的作者梦柯先生。」 孔主编是虽然思想上很西方,但是穿着打扮,无疑还是东方的审美。 一进去茶楼,便有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小二来问:「小姐几位,楼下还是雅间?」 陈殊便道:「约了人,二楼雅韵包间。」那是孔主编常年包的包间,但凡是他来这儿,无论是喝茶还是谈事情,无一不是这个包间。 小二一听便明白了:「小姐是孔先生的贵客,小人带您上去,孔先生早就到了。」 甫一进去,便看见孔主编一袭青灰色的长衫,带着一副黑框老眼镜,留了一把美髯。要不是头上的头髮是短的,陈殊几乎以为这就是老照片里面的留着大辫子的清朝守旧遗老。 孔立人见进来位年轻的小姐,笑:「沛秋告诉我梦柯先生是位年轻女子,我初时还不信,道,能写出《大国崛起》这样文章的必定是个游歷过各个国家的老朽。没想到,倒真是英雄出少年。」又伸出手去握手:「梦珂先生,初次见面,久仰了。」 陈殊伸手回礼,浅笑:「孔先生折煞我了,我那篇文章遣词造句错落处甚多,要不是孔先生校正,也不能够发表出去。」 文人大多清高、狂傲,但是陈殊这样的自谦也的确是很让人有好感的。 两个人坐下来,孔立人给陈殊倒茶:「普洱,不晓得梦珂先生吃不吃得惯?这人老了,吃茶便要吃得浓一些了。」 陈殊说了声谢谢,汤橙黄浓厚,微微抿了一口:「滋味浓醇,论茶,还是咱们中国更胜一筹。」 孔立人贊同:「要论茶,西方人是不懂的,在东亚也只有日本人大约懂一点,可日本人的茶道都是唐朝的时候从中国偷去的,从根上就上不了台面。」 陈殊听了,只是笑笑,却并不附和。 寒暄了两句,孔立人便拿出一张合同:「这是需要梦珂先生签字的授权书,把《大国崛起》的出版事宜全权授予《光明日报》出版社。」 第35页 事先在信件里边已经说了,除了报纸上的连载按照此时最高价格千字20付稿费,出版的书籍,所获利润也与出版社五五分成。 也有其他的出版社写信来问陈殊,不过还是《光明日报》出版社的诚意最足,分成也最好。陈殊想着一件事不劳烦两个人,便与孔主编说定了,今天签订合约。 这时候的合约是很简单的,不像现代的十几页合同书,陈殊快速的瞧了一遍,确定无误了,便拿出钢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孔立人检查了一遍,把合约收好,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梦珂先生,您先前在信里边口头授权了《大国崛起》第一版十万册,这是目前您应得的分成四万七千八百大洋。您可以随时到花旗银行去提这笔款子。」 陈殊瞧了瞧,收到手提包里边:「多谢。」 孔立人不光是个文人,还是个出版商,见陈殊写的《大国崛起》如此畅销,自然又想向她约稿:「对于现在西洋各国,梦珂先生有什么看法?」 就陈殊目前的了解看来,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民国的歷史改变了,但是其他国家的歷史却没有随之改变,日本同样发生的明治维新,同样对中国虎视眈眈。西方国家为了争夺霸主地位,抢夺殖民地和原料产地,他们之间的矛盾也越加激化。 如果陈殊没有记错的话,1914年将会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虽然中国彼时也参加此这次战争,却在巴黎和会上受辱,这也间接导致了五四青年运动的发生。 但是目前民国的歷史似乎已经完全改变了,这位手握五省兵权的上海都督姜维民似乎像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引起了歷史时空中的连锁反应。 陈殊不欲深谈,道:「我们总以西方列强来代替德英美法等国家,殊不知,它们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彼此间也有莫大的矛盾和争端。尤其是近年来对于殖民地和工业原料产地的争夺,也是越演越烈。」 孔立人对西方国家只有大概的印象,还停留在船坚炮利,虽然心里把它们当做蛮夷,但是天然上带了一份畏惧,闻言十分感兴趣:「这么说,那些洋鬼子也像咱们中国一样,互相之间斗来斗去?」 陈殊点头:「那是自然,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况且英国、法国是几百年的宿敌,整个欧洲都知道。」 孔立人口中喃喃:「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真是妙哉!纵观我中华五千年的歷史,先秦时合纵连横,五代十国,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陈殊是理科生,文学话题表皮的尚且知道一点,要是再深入到古代歷史,就免不了像听天书一样。 孔立人侃侃而谈,从春秋无义战,一直说到秦灭六国,大一统天下。陈殊听了,连话也插不上,只感嘆此时文人扎实的基本功。 说到最后,孔立人才向陈殊约稿:「这些见识议论,都应该写出来,让国人都看一看的。」 陈殊自己文笔不行,写文章也相当不轻松,再加上自己实在是不想做文抄公,便婉拒:「孔先生,我家里最近出了一点状况,实在是没有时间精力在写文章了。不过,要是我空闲下来,一定把这些写出来,敬呈先生。」 陈殊这样说,孔立人也不好勉强,只问:「不知是出了什么状况,老朽在上海倒是认识一些人,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陈殊便道:「是家里的长辈身体不太好,已经在医院住了很久了。」 生老病死是人没法左右的,孔立人宽慰陈殊:「喔,原来是这样,你要保重自己,长辈也会安心。」倒是不再提约稿的事情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约定等《大国崛起》第二版卖出后,依旧把分成存进花旗银行。 临告别时,孔立人笑:「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这些老朽也该出去瞧一瞧,看一看,不然都做了睁眼瞎,连外面到底什么样都不知道了。」 陈殊道:「中国有中国的好,文化歷史都是令人千里倾慕的。」喝了这功夫的茶,陈殊便明白,虽然这位孔立人孔主编对西方的船舰利炮很羡慕,但却也是从骨子里瞧不起的,认为他们都是没有文化歷史蛮夷。 眼看着时间快到中午十二点了,约好和李纵云去孤儿院,怕他就等,就匆忙告辞了。 第22章 第 22 章 回去的时候, 果然迟到了, 李纵云坐在客厅里, 冯太太在一旁热情的张罗:「喝水吧?什么茶?」一面去柜子里找茶叶,一面解释:「家里的人都不爱喝茶,就放柜子里了。」 陈殊在外面,透过窗户瞧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两个小丫头趴在二楼的窗户, 见陈殊回来了, 蹑手蹑脚下了楼开门,跑出来,笑嘻嘻:「陈姨, 你男朋友来了?」 陈殊一只手捏住尔雅的脸蛋,恐吓她:「再胡说, 我就告诉冯太太, 你上周的作文是我代笔的。」 旁边的尔雯在一旁幸灾乐祸:「让你胡说,多嘴。」 陈殊转头,敲敲尔雯的脑袋:「还有你, 这个月都别想吃龙鬚糕了。」 两个小丫头皮糙肉厚,说几句骂几句从来不在意, 只是龙鬚糕是她们的死穴。冯太太节约,逢年过节才会买四方斋的龙鬚糕打打牙祭,平日里陈殊惯着她们, 但凡想吃, 便瞒着冯太太去买了。听到这个月都没有龙鬚糕, 两个人一下子就蔫了,狗腿道:「陈姨,陈姨,我们错了。」 第36页 不过,这会儿子功夫已经足够让屋里的人瞧见她了。 冯太太端了茶给李纵云:「你尝尝,不是什么好茶,真是失礼了。」 李纵云颔首,端起来喝了一口:「是很好的茶。」 李纵云一身军装,表情严肃得仿佛在开军政会议,冯太太坐在一边是很有压力的,抬眼见陈殊站在外面和两个女儿玩闹,道:「还在外面胡闹什么,客人都到了。」 陈殊悻悻然,心道,暧昧对象直接到家里去,还被家长撞见,委实有点尴尬。 陈殊推开门进去,李纵云站起来,木木道:「你回来了。」 陈殊翻了个白眼,心道,我这可不就是回来了吗?你干嘛要到我家里来等,坐在车上等,不也是一样的吗?陈殊已经可以预见,等李纵云走了,冯太太那无穷无尽又八卦的问题。 陈殊只想快点离开,便道:「冯太太,我们要赶着去孤儿院,就先走了。」 冯太太拉住:「也不急这一会儿吧,人家李参谋等了这么久,吃了饭再去。」 陈殊本能拒绝:「啊?吃饭……不用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冯太太便开始数落陈殊:「什么不用,有你这样待客的吗?」又推了推陈殊:「你瞧瞧你,衣服上都是泥点子,上哪儿去脏的,快换了去……」 陈殊是走回来的,路上汽车溅的泥水,没有躲开,全溅在大衣上了。陈殊只好回房间换衣裳,犹听得外面冯太太唠唠叨叨:「李参谋吃什么呀?口味是喜欢甜的还是辣的?」 陈殊嘆气,真叫人头大啊…… 衣服还没换好,冯太太又进来催:「换个衣裳磨磨蹭蹭的,人家李参谋一个人坐着,你陪着说说话去。」 陈殊无奈点头:「知道了,马上去。」 李纵云一个人老神在在坐在沙发上,丝毫没有感到不自在。陈殊不好意思道:「冯太太比较热情,没有冒犯你吧?她人很好的。」 李纵云倒了杯茶递给陈殊:「我知道,看得出来,这家人对你很好。冯太太说你刚回来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有什么不好吗?」 冯太太这个个人藏不住话,只要和她坐一会儿,街坊四邻的八卦就都清楚了。 陈殊摇摇头:「遇见一个好大夫,现在没问题了。」又问:「吃完饭再去孤儿院,会不会太晚了了?」 李纵云道:「这个时候去他们估计正在午睡,吃完饭正好。冯太太说你早上就喝了一碗粥。」 陈殊不自觉解释:「早上起太晚,要是吃多了,中午就吃不下了。」 冯太太饭早就煮好了,就等陈殊回来下锅炒菜,不过十几分钟就齐活了。 尔雯尔雅端了菜上桌,冯太太又殷勤问:「李参谋,我听说你们革命军穿着军装都不能喝酒的?」 李纵云点头:「是,我不常喝酒。」 一家人上了饭桌,冯先生是照例不回来吃午饭的,陈殊想起外面军车开车的司机,问:「司机也没吃呢,把他叫进来一起吃吧!」 那侍从官小五听见了,跑进来:「小姐和参谋长吃饭,没有卑职上桌的道理。」 陈殊笑:「这是什么道理,你们革命军不是一向讲究官兵平等的吗?」 小五平日里是很怕李纵云的,和他一桌子吃饭只怕自己会消化不良,又想开口推辞。 李纵云开口:「磨磨蹭蹭干什么,让你坐下吃饭。」 小五战战兢兢坐下,坐在桌上,却也只干吃饭,不夹菜。 两个小丫头也是怕生的,饶是冯太太在一旁嘘寒问暖,活跃气氛,这顿饭吃得还是很干巴巴。 陈殊吃得不多,那位小五一见陈殊放了筷子便也立马放了碗:「卑职吃好了。」钻找外面的军车里。 那所孤儿院名叫「军烈孤儿院」,一听就知道这里的孤儿的父母都是牺牲的军人。 院长穿着旧军装,一瘸一拐的亲自出来迎接,铿锵有力地给李纵云行军礼:「原中华革命军第一军第三师一团二营营长向参谋长敬礼。」 李纵云想了想:「二营齐二柱!」 那院长激动道:「参谋长还记得我!」 李纵云拍拍他的肩膀:「过耒阳的时候,你第一个攻上301高地的,很不错,是我们第一军的人。」 那院子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岁,听到李纵云的肯定,眼泪哗哗:「只可惜卑职没用,瘸了一条腿,不能在为都督效力了。」 虽然昨天李纵云告诉陈殊不用特别带什么去孤儿院,但是他还是准备了很多东西,一一分发给孤儿院的孩子们。 这里是军烈孤儿院,对于军人天然的崇拜,充满了军人般的荣誉感。 因为院长也是退役专业的军人,对于孤儿院的管理便是军事化管理,日常听多了革命军的战役战例,此刻见了大名鼎鼎的革命军第一军参谋长,不由得一个个眼睛亮晶晶。 齐二柱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吹了吹:「全体都有,所有人,操场集合,按班级排列。」 又向李纵云恭恭敬敬道:「参谋长,您好不容易来一回,给这里的孩子讲两句吧!」 李纵云点点头,走上主席台,面前的小傢伙们一个个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让李纵云仿佛回到了刚当兵的那会儿,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凭着一股气,不肯服输,生生硬挺着。 第37页 「你们都是军人的后代,身上流着烈士的血脉。你们的父母因为一场场的战斗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但是他们的牺牲并没有白费,他们的血肉筑成了我们中华革命军的胜利。中国积贫积弱,西方列强虎视眈眈……」 陈殊站在队伍后面,对小五道:「你们参谋看起来挺能说的嘛?」 小五站在陈殊身后,摇头:「小姐,参谋长只有说这些的时候话多罢了。平时,能说三个字就不说五个字,还说军人的话语就是要简洁清楚明白。」 陈殊笑出声来,几乎可以想像李纵云当时的神色语气,一定是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 小五见陈殊笑开怀,心神荡漾,一时愣住,心道,怪不得参谋长一眼就看上了! 待演讲完了,那位齐院长便把李纵云带到一个活动室。活动室里边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撕报纸玩。他一个人,把报纸撕成一条一条的,十分的专注。 齐院长走到他身边,蹲下去和颜悦色:「平常,你李伯伯来看你来了。」 不过,那小男孩旁若无人,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依旧像个机器人一样,频率不变的撕着旧报纸。 齐院长站起来:「参谋长,平常还是这样,平时谁也不理,和其他的小孩子也玩不到一起去。只干一件事,就是撕旧报纸。要是谁抢了他的报纸,一准儿发脾气。」 李纵云蹲下来,抚摸平常的脑袋,不过平常倒是不牴触,依旧撕着自己的旧报纸玩,当人都不存在似的。 李纵云和声道:「平常,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咱们去瞧瞧他,好不好?」 听了这话平常倒是停了下来,定定的望着李纵云:「他在哪里?」 听见这小孩儿说话,陈殊舒了口气,看来这个小孩不是自闭症,估计是因为父母去世的缘故,遭受了创伤,有了应激症。 李纵云抱他起来:「伯伯带你去!」 李纵云抱着平常到了军车上,平常却突然激动起来,唿吸急促,满脸涨红,手也不自觉抖动。 小五见了迟疑:「参谋长,开车吗?」 李纵云却问平常:「平常,还去吗?」 平常虽然看起来很难受,但还是清楚的吐字:「去!」 李纵云当下命令小五:「开车。」 副官小五发动汽车,发出哄哄声,平常手抖得更厉害了。李纵云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似抚摸平常的后背,但是却毫无作用,并没有缓解平常的异常。 陈殊十分不解:「他为什么这么怕汽车?」 李纵云紧紧抱着孩子,低声道:「他的父母在汽车行驶过程中,被□□击中,汽车爆炸了。他当时也在车上,被他父亲推了出来,才大难不死。」 小五开车技术很好,又加上城里的路很平稳,所以一路上都没什么颠簸。只是后半段出了城,道路崎岖起来,不时的颠簸。那小孩平常一遇见汽车颠簸,便越发严重,脸色发白。 陈殊便道:「给我吧,我来抱他。」 好在平常并不排斥陈殊,陈殊拿出口袋里那瓶玫瑰香水给他闻了,又把车窗打开,果然见他舒服了一些。 通常而言,受过刺激的人在身处同样的环境中,会重现当时的刺激。 第23章 第 23 章 陈殊打开玫瑰香水瓶, 又打开窗, 降低车里的汽油味道, 减少了当时刺激环境的相似性。她蒙上平常的眼睛,轻轻道:「想点开心的事情。」 平常紧紧抓着陈殊的手,闷声道:「不知道什么开心。」 陈殊想了想道:「你想像自己在一片海里,大海是蔚蓝色的,四周五彩斑斓的鱼儿在你身边游来游去, 红色的珊瑚随着鱼儿左摇右摆。」 李纵云偏头注视着陈殊, 她的语气又轻又柔,他不自觉想像,等她以后做了母亲一定会很温柔。 平常脸色渐渐缓和过来:「太深了。」 陈殊另一只手规律得拍平常的肩膀:「什么太深?」 平常回道:「海水, 海水太深了,都没有光了, 什么都看不见。」 陈殊问:「你看见一扇门了吗?打开它, 后面是鲜花,绿草地,阳光, 梧桐叶子随风摇摆,鸟儿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自在又快活。」 平常的声音渐渐低了:「看见了,好多玫瑰花,红色的玫瑰花, 还有露水……」 ………… 不过一会儿, 平常就缓缓睡了过去。 小五在前头开车, 一脸不可思议,若不是亲眼所见,一定是不会相信这种事情的,佩服道:「小姐您真有一套,您是怎么做到的?」 陈殊可不想被当成跳大神的神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点普通的催眠,是一种治疗心里创伤的方法。咱们不是有句俗话,心病还需心药医么?这也是圣母玛利亚教会医院的大夫教我的。」 小五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您别说,这洋鬼子的法子还挺神奇的,挺管用。」 李纵云皱眉,淡淡道:「好好开车。」 小五顿时马上闭嘴:「是,参谋长。」 真是会扫兴,这不是说得挺高兴的嘛?陈殊无语,回头盯着李纵云,一脸不高兴。 李纵云瞧了瞧小五,见他专心致志开车,这才低头对陈殊小声解释:「山路危险……」 小五坐在前头,透过后视镜,见平时冷面寒霜的参谋长竟然放低身段赔不是,心里暗爽,感嘆这男女之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第38页 墓地在一片松柏林间,虽然没有标识,但陈殊大概也猜到了,是烈士陵园。拾阶而上,左右都是牺牲的革命军军人,大约是进攻上海的时候牺牲的。 李纵云接过平常:「我来抱吧。」 大约到了这种地方,便自然而然的使得人恭敬肃穆。陈殊小心把平常交给李纵云,嘱咐他:「小心点。他现在没醒,怎么办?」既然是带孩子来扫墓的,自然不能睡着。 李纵云倒是不在意:「没关系,来了,尽了心意,他们不会在意的。」 革命军不搞烧纸钱那一套,小五拿出一瓶酒,在墓碑前点上一支烟。那墓碑上是一对儿穿着军装的夫妻,看起来那张照片似乎是结婚照,两个人都笑着,十分清秀精神。 虽然此前招兵的时候,陈殊似乎听见那招兵的军官说革命军没有女兵编制,但平常的母亲穿着军装,显然是一名军人。 陈殊小声问小五:「平常的母亲也是军人?」 小五点点头:「野战部队是没有女兵编制的,平常的母亲是情报处的军官。」 陈殊道:「真了不起!」这个年代,为自己信仰,为国家统一牺牲的年轻人,都是很了不起的。在陈殊有限的歷史记忆里,那似乎是一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用鲜血去浇灌自己的理想,开出血色的花朵儿。 李纵云把平常递给小五,道:「天快要下雨了,你带着陈小姐去车里。」 陈殊问:「那你呢?」 李纵云紧紧抿着嘴,并没有回答。 小五拉着陈殊走下台阶,边走边道:「小姐,咱们去车里等。平常的父亲是参谋长军中最看重的好友,他今天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的。」 陈殊担忧回头望去,天色暗淡,李纵云的背影在这松柏间,便显得落寞哀伤起来。 陈殊抱着平常,他睡得很熟,仿佛很久没这样睡过了,只是睡着了眼睫毛仍旧不自觉的抖动,看起来仿佛受、惊的小鹿。 陈殊问小五:「你们还有很多仗要打吗?」 小五迟疑了一会儿,道:「小姐,北方还没有统一呢?就是北方统一了,租界青岛还被外国人占着呢?」 陈殊默默不说话,望向阶梯,并没有李纵云的影子。 小五低声道:「参谋长说,中国变成现今四分五裂的样子,大多是军人的过错。为了国家统一,民族復兴,即便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是分内事,命里事,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陈殊问:「他还说什么?」 小五无疑是李纵云的头号迷弟,一字一句都记得相当清楚:「参谋长还说,和已经躺在墓地里的兄弟比起来,我们至少还活着,已经是幸运很多了。所以,无论是授衔授勋章,还是提拔职位,参谋长从来不去争的。」 分内事?命里事?已经幸运很多了? 这些话一字一句打在陈殊的心上,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发酸,胸口莫名萦绕一股惆怅的情绪。 最后,小五总结道:「小姐,我们参谋长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过了许久,天色已经快黑透了,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这才看见李纵云从阶梯上缓缓下来。 一进来,便带来一股子湿意,命令小五:「开车,送平常回孤儿院。」 又对陈殊道:「我来抱平常,你抱了一下午,手酸了吧!」 陈殊打量他的脸,冷峻又严肃,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陈殊知道,这种男人是绝不会在女人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对他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同情。 陈殊不好说什么,一路沉默着开车去孤儿院。 平常半路就醒了,还是很害怕,头皮冒着青筋,手也发抖,唿吸急促。饶是下着雨,也要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这才舒服一点。 陈殊把平常接过来,让他闭上眼睛,轻轻拍着后背。 好在距离孤儿院已经不远了,大约十来分钟就到了。 齐院长亲自把平常抱下去,又问:「时间太晚了,回城也得一个小时,参谋长不如今天在这儿将就一晚。」 陈殊本能的就要拒绝,夜不归宿,冯太太要是知道了,只怕是天都要塌了。 好在李纵云开口拒绝了:「还有事,你好好照看平常。」 齐院长立正行军礼:「是,保证完成任务。」 一个小时的路程实在是太长了,陈殊昏昏欲睡,只是觉得失礼,强撑着。 李纵云轻声道:「睡吧,到家了我再叫你。」陈殊点点头,靠着后座垫子,睡了过去。 只是车子摇晃,一直朝一边偏着头不免脖子疼。最后,不知怎的,醒来的时候竟然靠在李纵云的肩膀上。 陈殊坐起来,瞧见院子里的灯,问:「到了?」 李纵云干巴巴道:「嗯,到了!」 陈殊疑惑:「那你不叫我?」推门下车:「你也快回去吧,这么晚了。」 谁知道,李纵云也跟着下来了。 陈殊立足脚步,问:「还有什么事儿吗?我明天可没空,要去秘书处坐班的。」民国这时候可没有双休日这一说,顶多放一天假期,休息休息一天。听尚明说,在军队里边,一个月都只有一两天的假期。 李纵云踌躇,挥挥手,小五会意,立马发动汽车,开得远一些。 第39页 看起来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的,她的态度不免重视起来:「有什么事要说啊?」 李纵云看着陈殊的眼睛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狗肉馆子,瞧见你第一眼却觉得十分熟悉,仿佛上辈子就已经见过了。我那时还想,这就是书里说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吧!后来,我们又几次三番的偶遇。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缘分。」 陈殊一时间愣住,又听李纵云顿了顿,缓缓道:「我们当兵的,讲的就是一个爽快,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陈殊一时心乱如麻:「我……我不知道……,我们才认识几天,才见过几次面,而且你确定自己了解我的?万一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你会失望的……」 李纵云严肃道:「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已经确定了你就是我想要的人。」 这太突然了,陈殊的性格一向慢热,温吞,吞吞吐吐:「我……我……我还没想好……」 李纵云见陈殊一脸纠结,放缓了语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突然的。但是,你可以考虑,等我下次回来,你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陈殊后知后觉:「回来?你又要走了吗?」 回想起下午墓地前小五的话:「小姐,北方还没有统一呢?就是北方统一了,租界青岛还被外国人占着呢?」 陈殊吐口而出:「是北方,你们要和北方政府开战了?」 李纵云却不回答,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一只白朗宁,你拿着防身。那位黄主编我已经派人去打过招唿了,他不敢再找你麻烦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去军政部找康禾之,让他帮忙。」 陈殊望着他,小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纵云道:「最快六个月,最迟一年。」陈殊想叫他不要去,只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沉默的立在原处。 李纵云笑笑,摸摸陈殊的头髮:「好了,你快进去吧。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答案。」 第24章 第 24章 陈殊嗯了一声, 转身往院子里走, 如坠云中, 脚步轻飘飘的。走到一半,她突然转身,见李纵云还立在原处:「你要注意安全,可不要缺胳膊断腿的回来。」 李纵云笑笑,没有长篇大论, 只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好!」 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字, 但对陈殊而言却十分受用,她点点头,走上台阶。 家里的人估计都睡了, 只有院子里的路灯亮着,陈殊悄悄拿钥匙开了门, 靠在门上, 脑子一圈一圈的发涨,只觉得很不真实。 踱步到窗户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见小五把车开了过来,李纵云拉开车门, 上了汽车,汽车前车灯打出的光柱还隐隐可见毛毛的细雨,不一会儿就驶离了陈殊的视线。 陈殊站在窗户边静静瞧了一会儿, 长吁了一口气。 冯太太在二楼听到响动, 摇摇冯先生:「侬听呀, 是陈小姐回来了,是伐?」 冯先生开了灯,坐起来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你听错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啊?」说完,又翻身拉了被子来盖:「陈小姐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她心里有数的,你就睡你的吧?」 冯太太坐起来:「哟,这叫什么话的呀?什么小姑娘都不能夜不归宿的?我下去看看,不是说去什么孤儿院的吗?去孤儿院要得了一整天的?再说了,那个李参谋不是有车的吗,再远都能回来的。」 冯先生笑,问冯太太:「我一回来你就把那个李参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简直恨不得陈小姐立刻就嫁了,不回来的,不是正如你的意吗?」 冯太太披了一件棉袄,哼一声:「男人都是你这么想!」说着下了楼梯 陈殊回来得太晚,心虚,怕冯太太晓得了,但是一下午没吃饭,早就饿了,因此蹑手蹑脚在厨房里找吃的。 突然之间,客厅里的灯全亮了,冯太太站在楼梯口,表情很不好。 陈殊是委实有点怕她的,怕她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当然一言不发就更可怕。 陈殊可怜兮兮道:「冯太太,我饿了……」 陈殊回来的时候抱着平常,又开着车窗,因此头髮被吹得乱七八糟,雨水透过车窗飞进来,半边的肩膀都湿了,皮鞋上也粘了墓地的泥土,看起来十分之狼狈。 冯太太一向吃软不吃硬,见了陈殊这样子一下子就心软了:「做什么搞成这个样子?啊呀,鞋上都是泥,快去换了……」 陈殊换了鞋,深切的检讨:「我错了,回来得太晚。实在是路上车坏了,不然怎么也要赶回来吃晚饭的?你等我回来,都没睡觉吧?」 对于冯太太这种人,只要你率先认错,再多的话,她都说不出来了。 果然,冯太太撇了撇嘴:「去洗澡吧,给你留了饺子,我给你煮上,洗完就能吃了。」 陈殊见好就收,见冯太太不唠叨了,忙收拾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当初租这所房子的时候,陈殊最满意的就是这个浴室。浴室后面有个大锅炉,烧上水以后,冬天里也能天天洗澡。 开始的时候,冯太太说,烧锅炉太浪费,要洗澡的话,就用开水壶在厨房的炉子上烧水。 陈殊也不反驳,只趁着冯太太不在家偷偷买了两千斤煤炭。冯太太回来了,无可奈何,只是用了几回,也觉得虽然费钱了一些,但是还是浴室锅炉用得方便一些。 第40页 陈殊洗了澡出来,冯太太早煮好了饺子,招唿陈殊:「快来吃,晚了就坨了,不好吃了。」 陈殊头髮湿漉漉的,批了毛巾,还没擦干,夹了个饺子,蘸了蘸醋,惬意道:「这吃饺子,还是山西的醋好。」 冯太太笑:「你个从西洋回来的,倒是长个中国胃。说起吃喝来,还挺地道的。」 说者无心听则有意,陈殊心虚:「我……我是中国人嘛,当然是中国胃了。」 好在冯太太只是随口一提,陈殊吃饺子,她就坐在一边,目光灼灼,弄得陈殊如坐针毡。 陈殊嘆气,放下筷子:「要问什么就问吧!」 冯太太本来就有千句话万句话要问的,清了清喉咙:「那我问了?」 陈殊点头:「但是我不保证都能回答得了。」 但是陈殊这句话冯太太自动忽略掉了:「今天来的那位李参谋长,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尔雯尔雅说,上次他也送你回来的。今天又一起去什么孤儿院,大晚上才回来?」 怕陈殊难为情,又加了句:「现在是民国了,不像前清的时候,将就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报纸上都说什么自由恋爱的!」 陈殊想了想:「准确的说,还没有。」 冯太太听了陈殊这句「还没有」,立马跳了起来:「没有?什么?那个当兵的逗着你玩呢?不打算娶你呀?」 虽然在陈殊看来,两个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要多接触几次,才好确定自己的感觉的。 可是,在这个时代的冯太太看来,即便是自由恋爱,但是都去女方家里边了,就相当于见家长了,还不提嫁娶之事,这不是煳弄着人玩呢? 陈殊刚来到民国,就遇见了冯太太一家人,热心有加,心里早把冯太太当做长辈,平时很是尊敬她的。 冯太太站起来,绕着饭桌转圈,气唿唿道:「这些军官哪,别管什么浙系、桂系还是革命军,都是一个德行的。原以为这个革命军不许纳妾,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都是一丘,一丘……」 陈殊坐着接话:「一丘之貉。」 冯太太转头:「对,就是一丘之貉。」 陈殊点头,故意顺着冯太太的话说:「对,这些当兵的都是一丘之貉,所以,我已经把他给骂走了。」 冯太太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劝陈殊,怕她见了李纵云的皮囊好,就失了底线,被人煳里煳涂的骗了。听见陈殊说已经把他骂走了,当下愣在那里:「已经……已经骂走了?」 陈殊点头:「嗯,已经骂走了。」多说多错,陈殊对此深有体会。 陈殊推着冯太太到楼梯口:「好了,去睡觉吧!」 冯太太点头:「喔,骂走了就好。」见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我把碗筷洗了再上去。」 陈殊忙道:「我来洗,您快去睡觉吧。」 冯太太上了楼,已经躺下了,这才缓过神儿来:「这丫头莫不是怕我唠叨,说瞎话儿呢?看她那个样子,跟喝了蜜似的,也不像把人骂走了?」 冯先生迷迷煳煳道:「都几点钟了,快睡吧!」 冯太太关了灯,打定主意,明天定要好好问问陈殊。 好容易打发了冯太太,头髮还没干,陈殊又把那张写着肥皂厂要出售的报纸拿出来,越看越心动。 找了纸笔,把自己记忆中做肥皂的原理和注意事项都写下来。 陈殊高中学的是理科,还记得做肥皂实验的时候,陈殊那个时候动手能力极差,想偷懒,坐在最后一排打瞌睡。 教化学的是个老太太,把陈殊揪到讲台上:「哎,我们都看看陈殊是怎么做肥皂的,油脂和氢氧化钠共煮,水解为高级脂肪酸钠和甘油,前者经加工成型后就是肥皂。这么简单,不过一句话的原理,你怎么做不来的?」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陈殊你说,做肥皂盐析时,食盐水的浓度是多少?」 陈殊同桌在下面给她拼命打手势,陈殊吞吞吐吐:「饱和……饱和的食盐水?」 在那位严厉的化学老师的调教之下,那节课,陈殊总算做出来一小块儿肥皂。 开肥皂厂,原理是知道的,但是设备和工人,以及稳定的原材料来源也很重要。至于生产出来以后的销路,陈殊是不担心的。 不过具体怎么样,陈殊还是打算亲自去见一见这位徐家汇的德国商人,再做决定。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陈殊把写好的资料收拾好,想着明天还要去秘书处坐班,便早早收拾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陈殊穿好衣服,见冯太太手忙脚乱的生炉子,客厅里都是煤烟,呛得陈殊直咳嗽。 冯先生刚好买了包子油条回来,对冯太太道:「炉子坏了,别生火了,我买了早点。」 冯太太摇头:「这炉子才买了几个月,一个冬天都没用到?不行,待会儿吃完饭,我得去铁匠铺子里说道说道,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冯先生招唿两个女儿吃饭:「报社今天不用去兼职,我去医院照看妈,你在家里歇一歇。」 一大早上手忙脚乱,冯太太早忘了要质问陈殊了。 陈殊乐得如此,悄悄吃完早饭,穿了大衣,拿了皮包悄悄出门了。 虽然秘书处向来松散,迟到早退在陈殊去的那一个月是常常都有的事情,不过陈殊为人谨慎小心。即便是其他人都如此,也每天按时去,从不迟到。 第41页 只是今天,陈殊刚刚过了警卫,便觉得气氛很不同寻常。 走到办公室,见冯琦冯秘书长坐在办公楼里边写文件。陈殊推开门进去,问好:「冯秘书长,您回来了?」 冯琦双眼上都是青黑,一脸倦色,似乎是一晚上没睡似的。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见是陈殊,推了推眼镜:「你可总算来了。」 陈殊不明所以:「怎么了,有什么事找我吗?」 冯秘书长指指桌子上的一堆文件:「这些都是浙江商人写给廖公的信,廖公让我每封信拟个回復,拿给他过目。」 陈殊这才意识道上海军政府大名鼎鼎的财神爷,廖俊波廖公已经回上海来了:「廖公回来了?」 冯秘书指指隔壁:「在隔壁呢?」 第25章 第 25 章 陈殊瞧了瞧, 隔壁静悄悄的, 半点声音也无, 小声问冯秘书:「怎么没有通知叫人去接?」这时候,上海军政府与北京政府之间处于对峙状态,时常有暗杀出现,因此军政大员往往安保严密。 冯秘书长摇头,道:「都督说了多少次了, 要注意安全, 来去都要当地军警接洽安保。偏廖公浑不在意,说自己一介老朽,谁会来暗杀他?」 此时才八点四十左右, 办公室的人只有陈殊来了,于是便帮着冯秘书长写回信。 其实这些商人大多是一些小商人, 廖公爱惜声誉, 即便是小商人也要回信。信中的内容即便是自己忙,看不了,也要秘书整理出大概来过目, 做到心中有数。 过了半个小时,秘书处还没人来。这些日子, 廖公不在,冯秘书长也不在,秘书处的人难免散漫, 一般大约是十点钟才到办公室的。陈殊放下笔, 拿暖水瓶倒杯水喝, 抬头却见一位五十上下,穿着一袭灰布长衫的老者站在秘书处门口。 陈殊大概明白,这就是廖公了,站起来,问好:「廖公!」 办公室除了冯琦就只有陈殊一个人,廖公蛮不高兴,问冯琦:「什么时间了?」 冯琦看看手腕上的表:「九点十七分。」 廖公又问:「秘书处什么时间上班?」 冯琦答:「上午九点。」一起共事了许久,又免不得要替他们分辨几句:「廖公,兴许是路上有什么耽搁住了。」 廖公哼一声:「打仗上战场的时候也能说耽搁了,人来了,都叫到我办公室去。」 刚要转身走,这才发现陈殊:「你是谁?怎么在秘书处?」 陈殊一头黑线,好在冯琦解释:「廖公,这是都督推荐的那篇《大国崛起》的作者梦珂先生。」 廖俊波回想起来,笑:「原来你就是梦珂先生,来,你来我办公室,咱们谈谈你那篇文章。」 关于那篇《大国崛起》,陈殊是翻来覆去的讲,几乎每个人都要问她对于西洋诸国是怎么看的。陈殊早就说得口干舌燥,烦不胜烦。 廖公指指椅子:「你坐。」 陈殊坐下,心道,原来是那位上海都督推荐,这才聘请了自己。不过,那篇《大国崛起》讲的是外国歷史,要推荐也要推荐去外交部去。 这位廖公看起来是个严苛的人,不轻易笑:「梦珂?」 陈殊实在不习惯,道:「您叫我陈殊就行,双耳陈,特殊的殊。」 廖俊波笑笑:「好,那就叫你陈殊。你这样小的年纪,我这个老朽叫你先生,只怕你不好意思应。」 说着站起来用暖水壶倒了杯水,递给陈殊,接着道:「那篇《大国崛起》,都督发文叫外交处的人学习,我也瞧了,是一篇好文章啊。」 陈殊站起来,双手接过杯子,自谦:「廖公谬赞,那篇文章粗浅得很,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不要贻笑大方就好。」 廖公摆手:「哎,你这样有才气的年轻人可不要学了那起子文人的酸气。文章好,就是文章好,说什么粗浅?」这些话听来似乎很平易近人,不过在冯秘书对待廖公的态度上看来,陈殊是不敢不谨慎的。 不过转眼间就露出这位廖公的锋芒:「我看了你的入职档案,你是国外回来的?是哪个国家啊?」 陈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是美国,家父祖籍广东,先是渡南洋,后来辗转去了美国。」 廖公喔了一声,似乎很感同身受,感嘆:「咱们中国人无论是下南洋,还是去美国西部修铁路,都是很苦的。盖因国家弱小,无法庇护国民,使其随波逐流,受尽屈辱。」 陈殊想起课本上关于中国华工:「太平洋铁路每一根枕木之下都有一具中国华工的尸体。《排华法案》通过议会之后,华人的处境就越加艰难。我们华人,肤色上和白人不一样,在信仰上又不是基督徒,因此很受排挤。正因为如此,家父才会命我回来。」 陈殊对于美国的情况说得这样细緻,倒是打消了廖公对于陈殊身份来歷不明的怀疑。 廖俊波早年去美国读过书,谈起美国人排华是很有得说的:「那是,华人的习俗、文化都与美国人不同,有些美国人甚至认为华人只比黑人好那么一点,不过都是素质低下的低劣人种。」 说着哼一声:「圣人讲,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只有丰衣足食,才能才考虑礼仪。那些美国人把华人压榨剥削了干净,还嫌弃华人素质低下。」 剥削?这个词,倒是陈殊在民国第一次听人说,十分新鲜,不由得念出声来:「剥削?」 第42页 廖公以为陈殊不晓得剥削这个词的意思,笑着解释道:「是一位德国人写了一本书里面的,都督读得多,说得多,连带着我也学了几句。都督说,这本书就相当于咱们的《论语》,读之可治天下。还说,北边的老毛子就是用这本书立国的。」 廖俊波似乎与陈殊格外投缘,不自觉便多说了几句。 陈殊笑,这本书大名鼎鼎,何止用来立国?简直是持续影响了未来几百年的世界,改变了世界的格局。 陈殊点头:「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对于苏联建立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 廖俊波惊讶之情毫不掩饰:「你也读过这书?」 陈殊如实回答,摇摇头:「没有,只是这本书大名鼎鼎,耳闻罢了。」《资本论》这种大部头,即便是陈殊最无聊的时候,也啃不下来,看起来容易头痛。 廖俊波哈哈大笑:「好呀,倘若国家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我们这些老朽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陈殊笑:「廖公是革命军的擎天柱!」 说到革命军,出乎陈殊意料的是,这位廖公并没有询问陈殊对于西洋各国的看法,不过提了这么一句,便转了话题:「不知道你对于我们军政府有什么看法?」 陈殊眼皮跳了跳,还是如实回答:「将来中国将会是革命军的天下。」 虽然民国的歷史已经被时空蝴蝶所扰动,面目全非,但是对照那些成功取得政权的军队,革命军无疑是最有可能同意中国的。 廖公本来以为陈殊会耍滑头,听见她这样说:「怎么讲?」 虽然革命军势头很足,但是看好的人却不多,在知识分子之中声誉也不太好。现今中国,大概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肯定——将来中国将会是革命军的天下。 陈殊吐出两个字:「纪律!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纪律是很重要的。」 廖公瞭然:「打仗自然是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 陈殊接着道:「除了这个之外,政治纪律也是很重要的。军队的士兵要明白自己为什么打仗,是为谁在作战。」 政治纪律?廖公后仰,头靠在沙发上,心里慢慢思索开来。政治纪律是都督一直强调的,整个军队只能有一个中心,只能服从军委的命令。 但是对于这种高度集权,过于倚重军队的做法,廖俊波不是不担心的…… 不知过了多久,廖俊波回过神儿来,心里笑,这些问题还是统一中国,取得政权之后再来想吧! 陈殊只静静坐着,突然门口有人敲门。 廖公答:「进来。」 冯秘书长推门进来:「廖公,尚明他们都到了!」 廖公哼一声:「都叫进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陈殊可不想成为被殃及的池鱼,连忙站起来:「廖公,我下去忙了。」跟着冯秘书长,出了廖公的办公室。 尚明、富乐几个人进了廖公办公室,陈殊在隔壁房间都可以听见廖公的咆哮声:「散漫无知,毫无纪律,毫无组织,你们还配是革命军军政府的人吗?刚刚才有了一点成绩,便骄奢散漫起来?看你一身的酒气,昨天莫不是喝酒去了……」 大抵是隔音不太好,廖公的一字一句,陈殊都清晰可闻。 倒是冯秘书长对此见怪不怪,边写边道:「廖公要求是严苛了一点,不过要是不犯错,廖公还是很好相处的。」 在整个中国,无论是政府还是军队,都整体都散漫的氛围,廖公的正常要求便显得十分之严苛了。 冯秘书长把手头的信件拿了一份交给陈殊:「这是给浙江商界的回覆信,一共要誊抄三十份儿,写好之后,交给廖公签字。」 左右也无事,陈殊便拿笔来誊抄。廖公足足骂了半个钟头,才把尚明他们放出来,还特地写了条子,交代冯秘书长去财务处交接,扣掉他们半个月的工资,以此作为惩戒。 那个肥皂厂出售的日期就是今天,而且下午三点就开始了。要是廖公没回来,陈殊还可以熘号。可看现在的情况,陈殊是绝对不敢自己悄悄走了的。 陈殊还没想好怎么办,廖公中午就急匆匆离开了。 陈殊暗嘆一句,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写了请假条去向冯秘书长请假。 冯秘书长无疑比廖公要好说话许多,看了看请假条:「家里的长辈住院了?那你赶紧去吧!」 陈殊问:「廖公那里?」 冯秘书长推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很自信:「放心,廖公问起来,我去说。廖公为人很好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陈殊谢过了,把誊抄好的信件,对照名单放好,一一交付给冯秘书长,背了包,就赶着出了门。 富乐追着出来,叫住她:「陈殊!」 第26章 第 26 章 陈殊立足, 回头问:「富秘书, 你还有事儿吗?」 富乐笑笑:「说了让你叫名字, 你还总是叫我富秘书。」 陈殊不是傻子, 这话语中的暧昧与情愫还是能够听出来的,她笑笑, 避而不答:「对了,上次燕婉小姐教我跳舞, 你替我谢谢她。」 富乐干笑两声:「她是个疯丫头, 没有冒犯到你吧?」 陈殊摇头:「怎么会?燕婉小姐是一位很有趣的姑娘。」 富乐呆愣愣,终是不死心, 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燕婉是我的表妹,家里人总把我两往一块拢, 都不问问我们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的。」 第43页 陈殊顿时瞭然, 不过点到为止:「那真是可惜了, 燕婉小姐活泼天真, 是少见的。我还有事赶着去办, 失陪了。」 陈殊缓缓走了,一旁花木后面的尚明笑出声。富乐冷眼:「出来吧!」 尚明走出来, 颇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儿,拍拍富乐的肩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兄弟,看开点, 天涯何处无芳草, 燕婉小姐不就近在眼前吗?」 …… 1914年的徐家汇, 远没有2018年的繁华。只是靠近租界,地皮又比租界里的便宜,因此许多外国商人便这儿选址,建立工厂。 最近家里经济紧张,陈殊已经很久不坐黄包车了。此时的上海租界,已经有了无轨电车,只是速度很慢,不过聊胜于无。 各个租界的无轨电车互不相通,要在换界处下车,换车。这样倒腾了几次,才顺利的到了徐家汇的德国商人肥皂厂。 陈殊到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商人,无一不是听说了肥皂厂出售机械,来这儿收购的。 只是这么多客商之中,全都是男性,陈殊一位女郎便十分的惹眼。众人一面攀谈,一面有意无意地打量她,好奇得紧。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东北客商赶了过来,十分高调张扬:「诸位老少爷们,你们都请回吧,这个肥皂厂只能是我王德昭的。你们在这儿白等,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中间有人认识他:「哟,这不是德日昌的本家少爷?你们家做粮油生意的,也来插手肥皂厂?这可是个金贵东西!」 穿着貂的王德昭哈哈一笑,很是豪迈:「不过是做肥皂,什么金贵不金贵的,再金贵,能有白花花的银子金贵?」 陈殊心里暗笑,这个人也太滑稽、搞笑了吧! 旁边一位二十来岁,穿着长衫的,见陈殊笑,上来搭话:「瞧他那暴发户的德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王家有钱。」说完话,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陈殊这才发现,他一边抖腿,一边嗑瓜子。 只见他哼哼两声:「再有钱也白搭!」 听他的语气好像对这次收购充满的信心,陈殊问:「这怎么说?」 他左右望了望,不回答陈殊的话,反而提了一大堆问题:「小姐,看您也是个正经人家的小姐,怎么一个人出来,没人陪?这里是肥皂厂,没什么好玩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殊回答:「来这里,自然是来收购肥皂厂的,不然还能做什么?」 那男子张大嘴巴,很是吃了一惊:「你一个人,收购肥皂厂?」瞧了瞧陈殊,退到一边阴凉处,他小厮忙不迭给他撑伞:「少爷,太阳大,小心晒着了。」 那男子一边拿了纸扇扇风,一边念念有词:「这什么世道啊,无论男女,都越来越疯了……」 那阴凉处放着一张躺椅,男子坐在上面一摇一晃,一旁还有小厮打伞,打扇,他自己则翘着二郎腿,一边抖腿,一边嗑瓜子,十足的纨绔大少爷模样。 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些许人,陈殊瞧了瞧手錶,两点五十六的时候,那名德国商人准时开着车来了。 这名德国商人,奇货可居,自然不担心买主。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拄着文明棍,头上戴着礼帽,看起来不像一位德国人,倒似乎是一位考究的英国绅士。 他站在工厂门口,举起双手,往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先生们、女士们,嘉利肥皂厂今天公开出售,请各位不要着急,跟我进来。」他是德国人,却说着一口地道的中国话,想来已经来中国很多年了。 他示意僕人打开工厂大门,带着众人走了进去。 陈殊混在人群之中,倒是没人来拦她。 那位德国商人却没有开始谈论价格,而是带着众人参观起工厂来:「这是德国新出的设备,只用了一年。」 一边走,一边讲解:「这批设备比任何中国商行的机械都要好,倘若工人和供电充足,1小时便可生产出60箱肥皂。」 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心动:「一个小时60箱,那么一天就是1440箱,这么大的量啊!」 参观的一众商人间或提出一些问题,那名德国商人也都细心的回答了。 因此,那些商人感到很满意,纷纷问起了价格:「这批机械大约多少钱?」 那位王德昭大喇喇挥手:「你们都别和我争了,无论你们出多少,我都比你们高。」 那位德国商人倒是不急,笑笑:「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们看好了机器,再谈价格也不迟。」 德国商人拍拍手,那头的工人便拉开电闸,机器轰隆隆的运转起来。后面肥皂制成的化学工艺众人自然是瞧不见的,但是一块块长条形状的黄色成品从传送带上,传送过来,顿时把众人都勾住了。 德国商人从传送带上拿起一小块:「诸位,这样的一块儿肥皂,在中国售价四毛,倘若加入各种花香那就更贵了。无论是洗衣服,还是清洁面部,都是很好的。」 就这样绕着工厂走了一圈,吊足了众人的胃口,这才把人都请到会议室。 开始那位嗑瓜子的小哥儿,见此冷笑:「老一套。」 等到了会议室,这位德国商人才注意到有一名女子:「这位小姐,您是怎么进来的?」 众人都望着陈殊,陈殊指了指那位嗑瓜子的男轻男子:「我和他一起的。」 第44页 那名男子吃惊瞧着陈殊,倒也没有开口否认。 僕从上了茶,德国商人点点头,道:「诸位知道,一套崭新的肥皂厂设备从德国运过来,足足要一万英镑,兑换成中国的货币,也就是十万大洋。」 下面就有人说:「弗兰克先生,您也说了,崭新的才要十万大洋,您这批机械都用了一年了?」 德国商人弗兰克点头:「当然,因为机械用了一年,因此便折价,按照八万大洋出售。」 那位年轻人,依旧磕着瓜子,闻言道:「弗兰克先生,据我所知,先前的英国商人费尔出售了一批肥皂厂机器,也不过才五万大洋。」 这话好似投入湖水的石子:「弗兰克先生,这未免也差得太多了吧?」没有谁会愿意多出三万块大洋的。 弗兰克连连摇头:「不不不,一分价钱一分货,我的机器就是值八万块。」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弗兰克先生,买了你的设备,你带着技术人员一起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下面的商人都疑惑的望着弗兰克,好在他镇定,摆手:「没有这样的事情,没有这样的事情。」 那年轻人哼哼笑:「是吗?你们这些外国人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吗?工厂的重要车间,从来也不用中国工人,只用西方人和印度人,不就是怕中国人偷学了技术吗?」 弗兰克摊手,无奈道:「这位先生,我想,无论在哪个国家,关键技术秘方保密对一个企业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更何况,德国法律对此有严格规定,某些重要的行业,如果泄露了关键技术,被举报之后,要承受高昂的罚款的。」 那位年轻人掏出一叠报纸,一份一份分发给在座的众位商人:「诸位都看看这报纸……」 弗兰克见他不是来买机械,而是来捣乱的:「先生,如果你再这样,我只能暂时请您出去了,我和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那位年轻人笑笑:「弗兰克,用不着这样,咱么还在金门大酒店喝过酒的呢?」 弗兰克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在他眼里,这里东亚人几乎长得都差不多,小眼睛,塌鼻樑,黄黄的皮肤,实在分辨不了谁是谁,多数时候是他的华人助理提醒他。 那位年轻人嘆了口气:「哎,您贵人事忙,不记得也很正常。你忘了,一年前,宝生大药房的杜老闆杜仁礼请您吃饭,请教肥皂厂的事宜。」 弗兰克这才想起来:「你是杜先生的公子,喔,那时你只有这么高呢……」弗兰克往胸前比划、比划…… 那位年轻人抱胸斜站着:「难为您还记得,不过那不是我,是我另一个弟弟……」 这时下面的都都看完了那张报纸,那是一张一年前的旧报纸,写的是宝生大药房的杜仁礼杜老闆,买了肥皂厂的机械,谁知一个月后技术人员全都被抽走了,积压了很多的原料,无法生产。最后资金鍊断裂,肥皂厂破产关门,要不是当时的药行同行帮衬,杜仁礼险些卖掉祖传的药房去补窟窿。 而这位杜仁礼也因为这件事情,一蹶不振,两三个月就去世了。 当时《光明日报》把这件事情报导出来,各家报纸纷纷跟进报导,很是引起了轰动,上海几乎人人都知道。 第27章 第 27 章 下面坐着的几乎都是外地客商, 上海商人一个也没有, 几乎都不知道这件事。就算有一两个看过当时的报纸, 也很难把弗兰克与之联繫起来。 这些人这时候看完了报纸, 一个个脸色铁青,有些激动的站起来:「弗兰克先生, 咱们也是打过几回交道的,报纸上的事情都是真的?你们外国商人就这样联合起来来坑我们中国商人?你们不是口口声声最注重契约精神, 最守诚信的吗?」 下面的人都议论起来, 一个说:「怪不得,今天在座的没有一个上海商人, 我开始还奇怪。开肥皂厂这样的好事,又是在上海, 怎么没有一个上海商人?感情是上海的商人都骗过了, 专挑我们外地的下手……」 陈殊静静看着, 此刻开口道:「圣母玛利亚的德国大夫跟我说德国法律有规定, 是决不许泄露肥皂厂的技术的, 德国商人绝不会出售肥皂厂。我开始还不信,原来弗兰克先生打的竟然是卖一堆废铁给我们的主意……」德国有没有这样的法律不知道, 但是陈殊这样一开口,众人不由得信了…… 那位东北客商王德昭脾气最为火爆,站起来骂道:「这些洋鬼子,没一个好东西, 都是一群瘪犊子玩意儿……」 弗兰克不停的挥手:「诸位, 静一静, 静一静。」 下面吵吵嚷嚷,弗兰克的声音根本就听不见,局面渐渐失控。 弗兰克只好重重的拍桌子,终于安静了一点儿,他大声道:「诸位冷静,冷静,杜先生的事情实在是一个意外,我本人对此深表歉意。」 那位挑起事儿的杜公子哎呦一声:「得,弗兰克先生您这歉意还来得真及时。」 中间有一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开口道:「先听听这洋鬼子怎么说?」 弗兰克大声道:「杜先生的事情实在是一个意外,英国的肥皂厂商人恶意竞争,出了高价挖走了技术工人和研究人员,我也没有办法……」 这些话完全不能说服这些商人,没有人想买一堆废铁回家,下面有人问:「这种恶意的挖人,我们根本毫无办法。你们的技术工人和研究人员都是德国人,倘若他们走了,我们的肥皂厂设备就是废铁,谁会花八万块买一堆废铁……」 第45页 脾气火爆的当场就走出会议室,走人了。 当中那些稳重的也都站起来:「弗兰克先生,八万块这么大一笔款子,我还要考虑考虑,咱们改天再谈,改天再谈……」 一场好好的竞价会被搞砸了,弗兰克气得鼻子冒烟,见那位杜公子和陈殊还在,当下挥挥手便有工人上前来:「把他们打出去,一群卑鄙的无赖,上海滩杰出的小混混,损人不利己的下流人物。」 那位杜公子还是一脸笑嘻嘻:「弗兰克先生,您夸人的方式真是别致,我要赶上您,那可是差太远了。」 陈殊可不想平白被人打一顿,忙道:「弗兰克先生,我是诚心要买您的肥皂厂设备的。您看,他们都走了,我还留在这儿,这不能证明我的诚意吗?」 弗兰克挥手,叫工人们:「你们先下去。」打量陈殊,见她身上穿着考究的呢子大衣,手上戴着石英手錶,高跟鞋,看起来其确实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 陈殊笑笑:「弗兰克先生,我的确是对您这批肥皂厂设备很有兴趣的,今天的事情,完全是一个误会。」 弗兰克皮笑肉不笑:「小姐,您旁边站着的那位杜公子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陈殊尴尬的笑笑:「相信您不会和一位失去父亲的可怜人计较,他实在是太伤心。」那位杜公子哼哼两声,还预备开口。 陈殊只好连忙把他按下来,咬牙切齿:「你先坐着吧,成吗?」 弗兰克鬍子抖动,伸手:「小姐请坐!」 陈殊顺势坐下来:「弗兰克先生,我知道您最近预备回德国,因此要把徐家汇的这家肥皂厂出售。」 对于生意人来说,只有生意是最重要的。弗兰克坐下来,点点头,对旁边的经理道:「coffe please,给这位小姐和杜公子也上一杯。」 弗兰克用银汤匙搅了搅,恢復了冷静,慢吞吞道:「这是蓝山咖啡,产自牙买加,那里可是种植园主的天堂,可惜还在法国人手里。」颇有一副法国人暴殄天物的感觉。 陈殊笑笑:「是,散漫的法国人只知道优雅浪漫,哪里比得上严谨而秩序的德意志帝国呢?」 适当的恭维可以降低对手的警惕和防备,弗兰克点头,傲慢道:「法国人根本不配拥有牙买加!」 他略微放松,后背靠在椅子上:「说实话,如果不是要回德国,这批机械我是不会出售的,小姐。因此八万大洋根本不贵。有很多英国日本的商人向我询问,我都是这个价格,童叟无基……」 这个德国人看来也不是十分精通中文,童叟无欺说成「童叟无基」。 陈殊瞭然,笑着点头:「那是自然,这样一批九成新的机械,当然会有很多人有购买意愿。不过……」 陈殊转口道:「不过,那些英国日本的商人,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出价八万块的,不然弗兰克先生何必在报纸上打gg,想出售给中国商人呢?」 要是那些英国日本的商人肯出八万块,弗兰克早就卖掉机器,回德国了。他皱眉,略微思考:「那么,小姐肯出多少呢?」 陈殊端起咖啡,慢悠悠喝一小口,这时候的蓝山咖啡都是正品,不像2018年赝品横行:「弗兰克先生刚刚在介绍设备的时候说了,这批机械一个小时可以生产60箱肥皂,那么一个月可以生产1440箱。按照此时的市场价格每箱9元,每月可得销售额近一万三千元,那么一年下来可得十五万左右。」 陈殊顿了顿,望向弗兰克:「不知道我算得对不对,弗兰克先生?」 一年肥皂厂出售多少,弗兰克自然是清楚的:「没有错,小姐算术很正确。」 陈殊笑:「生意人,当然算术要准的。我们接着算,这十五万是直接销售的数字,事实上,先生的肥皂厂并不参与销售,而是把肥皂成品批发给商场或者铺子,因此每年的销售额要低于十五万。肥皂在现今的中国算是一个垄断行业,零售商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那么我们就定得高一点,每年十一万,如何?」 这个数字虽然低了一点,不过弗兰克先生没有打断陈殊的意思,伸手示意:「go on!」 陈殊笑了笑,继续道:「肥皂的原料虽然和售假比起来价格低廉,但是英国供货商往往会对中国厂商抬价,这一项每年算作三万,不过分吧?」 弗兰克没有否认,他笑起来,一脸大鬍子都抖了起来:「这么算下去,小姐购买设备以后,一年的利润刚好八万元。用一年的利润去购买一套可以用上十几年的肥皂厂设备,是很值得的,不是吗,小姐?」 陈殊气定神闲,点头:「当然,弗拉克先生,要是能用一年的利润去购买一套能用上十几年的肥皂厂设备,这的确是很划算的。」 弗兰克挑挑眉,又听陈殊继续说道:「但是,前提是弗兰克先生的这套肥皂厂设备,我们的确能够用上十几年。」 弗兰克以为陈殊是担心设备的质量问题:「小姐,德国的机械即便是在世界上也是有名的精良,使用寿命您完全不用担心。」 陈殊还没说话,那位杜公子便嗤笑一声:「我说,弗兰克,您这是在这儿装煳涂呢吧?我们说的不是使用年限,要是像上次那样,技术人员都统统跑了个干净,这些机器也就是废铁一堆。」 说着他换了个姿势跷二郎腿,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儿:「您该不会不知道废铁多少钱一斤吧?给您两毛,算我大方,不跟您计较,怎么样?」 第46页 弗兰克看着杜公子,笑笑,没说话,显然陈殊与杜公子这两个人,还是陈殊的购买意愿要强一些。 陈殊顿了顿,道:「如杜公子所言,我并不想买一堆只能用一个月的设备,这一点,不知道弗兰克先生理解不理解?」 弗兰克嘆气:「杜公子,您父亲的事情纯粹是意外,我是绝不会和英国人合伙的。小姐,您看起来准备充分,对肥皂行业也很了解。我马上就要回德国了,这样吧,七万块卖给您,这已经很实惠了。」 陈殊还想在说点儿什么,那位杜公子已经站起来,放下捲起的袖子:「看来,弗兰克先生的诚意和我们的诚意是不相匹配的,打扰了。」 说着,便拉着陈殊离开了肥皂厂。 陈殊好容易甩开:「杜公子,你要走就走,拉我干什么?」 那位杜公子踱步围着陈殊转圈,半眯着眼打量,半晌:「我看你刚才口齿挺伶俐的,你也没疯啊,花钱买废铁,脑子是不是不好?」 陈殊拍拍手上的灰:「这好像不是您该担心的问题?」 杜公子气笑了:「小爷我就见不得咱中国人这么蠢,一次两次被那些洋鬼子耍着玩,合着,小爷我这是多管闲事啊?」 陈殊拱拱手:「您高风亮节,小女子佩服佩服。」 杜公子茬话儿:「这还差不多,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瞎凑什么热闹,回家去念书要紧。」 这个人虽然纨绔了一点,但是心肠还是挺好的,陈殊笑:「还没请教义士大名呢?」 第28章 第 28 章 那位杜公子收了扇子:「好说, 单名一个均字。几代人开药房, 上海宝生大药房您打听打听, 没人不知道。」 陈殊瞭然, 问:「你父亲买的那批肥皂厂设备还在吗?」 杜均撩了袍子往外走:「怎么的?你不止想买那洋鬼子的废铁,还想买我们家的那堆废铁啊?我说, 你是真疯了,还是有钱没地儿花啊?」 陈殊道:「这么说还在?能用吗?你们家那批设备开了一个月的功夫儿, 制造的流程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杜均本来游手好闲, 本来想做肥皂生意,争口气给老父亲瞧瞧, 因此当初开肥皂厂的时候十分上心,流程倒是清楚, 只是关键的技术不知道那也白搭。最后, 肥皂厂没办起来, 反而气死了父亲, 就和这些洋人槓上了。要是能插上一脚, 捣捣乱,那是非常之乐意的。 杜均听了陈殊这番话, 越说越奇怪:「你是真的要开肥皂厂?别怪小爷我没提醒你,制造肥皂的技术咱们中国人里边就没有知道的,那些洋人根本就留不住,你这是白花银子。」 陈殊见他气唿唿的, 笑着道:「谁说中国人里边没有会制造肥皂的?」 杜均心道, 真是疯了, 呵呵冷笑两声:「您该不会说,您自己会吧?」 陈殊无奈,从包里拿出军政府通行证:「认识这个吗?」 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字还是认识的,杜均一字一句念出来:「上海革命军军政府通行证,你……你……你是革命军的人?」 陈殊拿了虎皮当大旗,自然要用得彻底,翻开通行证,把「秘书处」那三个字亮出来:「我是廖公的秘书。」虽然没有明说是开办肥皂厂是廖公吩咐的事情,但是在杜均来看,事实的确就是这样的。 但凡革命,即是狂热的代言词,对于年轻人的吸引毋庸置疑。 全上海无人不知,廖公是革命军的财神爷,虽然不晓得为什么廖公要开办肥皂厂,但是开肥皂厂也的确是和经济沾边儿的嘛!既然是和钱沾边儿,廖公叫秘书来办也就正常了。 陈殊只暗示了一点点内容,这位杜公子就脑补了一长串,不过也省得她费心费力说服他了。 杜均当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络:「原来是廖公的秘书,失敬失敬。」 又狗腿拿过伞来给陈殊遮阳:「陈秘书,这儿太阳太大,咱们换个地儿谈,换个地儿谈。」 陈殊拒绝了:「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这样吧,肥皂制作的原材料,你们家的工厂里想必还剩了不少吧?」 杜均点头:「那可不,那群英国人把工厂搞垮了,又想低价收购原料。我呸,我宁愿堆着压仓库,也不卖给那些洋鬼子。」 陈殊拿出笔纸,写下自己的地址:「你不是不相信中国有人能制肥皂吗?明天下午五点,你带齐了原料,到这个地址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亲眼见了,咱们再谈下一步,如何?」 那个杜均心想,这倒是靠谱,即便是廖公亲自来,也得确实能制造出肥皂才行,不过他嘴巴里却道:「啊呀,陈秘书,这廖公吩咐的事情还有假?他老人家说能制肥皂就一定能!」 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忙不迭去拿陈殊手上的地址:「陈秘书,您放心,明天我一定带齐了原料。我办事,您放心。」 陈殊回头,望着弗兰克的工厂:「这里……」 话还没说完,杜均就会意了:「明白,明白,这儿我找人盯着。不过,您放心,上海的商人本来就没人买,外国的商人出价太低。这批机械,一时半会儿他弗兰克也出不了手。」 陈殊点点头,问:「原料有哪些你总是知道的吧?」 虽然杜均一满口的保证,自己绝对知道。但是,陈殊还是不放心,拿了笔出来,写道:油脂,naoh,酒精和nacl……写到一半,才想起来杜均不认识化学式,又在后面附上中文名称。担心2018的化学名称与此时不一样,和杜均再三沟通,这才敲定了。 第47页 杜均把纸条折好,笑:「陈秘书,我送您?」 陈殊摇头:「不用了,你快去准备东西吧!」 好在杜均也不过分殷勤,等陈殊走了,他招招手,示意小厮:「跟着她,看她去哪儿。」回头见弗兰克工厂大门关着,吩咐:「这儿也找人看着!」 杜均是个纨绔不假,但上了洋鬼子的大当,吃了大亏,长进了不少。不会陈殊说自己是廖公的秘书,拿了个通行证,自己就信了她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陈殊也的确是廖公的秘书。 陈殊走了一段时间,见电车开了过来,便跑了几步上了电车,换乘的时候发现对面书店里面已经开始出售《大国崛起》这本书了,一熘儿摆在门口,摆了好几摞。 陈殊走进去,老闆立马招唿:「小姐,您看点什么书?我给您取去。」 陈殊拿起门口摆放的《大国崛起》,翻看来,见首页是《光明日报》孔立人孔主编提的序,接下来又是梁饮冰提的序。这位梁饮冰是这时候很出名的一位文人,陈殊打听过了,稿费为此时文人最高,可把陈殊羡慕坏了。而且往往是一稿难求,也不知道孔主编是怎么请到他题序的。 陈殊还想往后面翻翻,那老闆笑着赔罪:「哟,对不住您,这本书已经叫人预定了。您要实在需要这本书,只有等下一版了。」 陈殊指着前面那几摞书,吃惊道:「这,这不是还有这么多么?都被人预定了?」 老闆笑:「您不知道,这本《大国崛起》现在卖得可好了,第一批书一到,两天就卖完了。这是第二批,都是附近学生老早就预定的,都是在这儿的常常买书的老主顾,不好失信的。」 陈殊翻了翻,还是放下书,笑了笑:「卖得这么好呀?」 老闆拿过书,放到书架上,陪着笑:「那是,上海的中学生估计都是人手一本了。外地的,现在还没处儿去买呢?只有等《光明日报》出版社第二版了。」 老闆拿起笔:「要不您留个姓名,等下一版到了,给您留一本。」 陈殊摆摆手:「算了,下一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看点别的。」 老闆伸手,笑着道:「好,您请便,慢慢挑。」 书架上有一本梁饮冰的杂文集《饮冰杂文集》,陈殊见了,拿出来,心道,买回去研究研究,到底为什么稿费那么高。 陈殊把书递给老闆,老闆用油皮纸包好,递给陈殊:「您好,惠顾六元五角整。」 陈殊脱口而出:「这么贵?」陈殊上次买了五六本杂文集,还有十几份报纸,加起来才十六元。现在这么一本书就要八元? 老闆解释:「您不知道,这饮冰先生的书向来都是贵上一档的。」 陈殊刚掏出钱来,递给老闆。就见一群女孩子手挽着手进来:「老闆,我们预定的书到了没有?」 他们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上面穿着立领蓝衫,下面穿着黑色裙子,白色袜子,小黑皮鞋,头上留着这时候时兴的被称之为「椰壳」的髮型,看起来是一群青春洋溢的女学生。 老闆从柜檯出来:「到了,到了,早就到了,我拿给你们。」 这时候又进来一群穿中山装,戴黑帽的男学生:「老闆,梦珂先生的《大国崛起》到了没有?」 那群女学生顿时不干了,叽叽喳喳:「老闆,可是我们先来的。」 老闆弯着腰抱出一摞书:「别着急,只要登了记预定了的,就都有,都有。」 陈殊把找的钱收好,笑笑:「看来那几个通宵也没白熬!」走出了书店 这时候估计的下学的时候了,路上很多学生,陈殊逆着人流而行。 不知从哪里的下路侧着冲出来几个小孩子,陈殊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当下摔倒在一边,刚买的书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一旁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见了,忙跑过来把陈殊扶起来:「您没事儿吧?」 手上火辣辣的疼,已经破皮了,腿上估计也青了一块儿,陈殊站好:「谢谢啊,我没事。」 陈殊走上一步就觉得火辣辣的疼,只好站在路边叫了辆黄包车:「师傅,麻烦到圣母玛利亚医院,谢谢!」 那本新买的《饮冰杂文集》也被人踩了几脚,书页脏了,手也擦破了皮,陈殊暗道:「真是倒霉啊?好端端走在路上,也能被撞到。」 到了医院,黄包车夫道:「小姐,一共两毛钱。」 陈殊伸手掏钱,顿时愣住了,把皮包打开,钱包早就不见了踪迹。 那黄包车夫见陈殊变了脸色,再一次提醒:「小姐,一共两毛钱。」 陈殊尴尬笑笑,幸好从皮包的夹层里边翻出五毛零钱,要不然还走不了。 陈殊一瘸一拐走到病房,见冯先生坐在病床前抄抄写写:「冯先生!」 护工端了盆水进来:「呀,陈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裤子都破了?」 冯先生抬起头,见陈殊腿上膝盖处破了:「这是怎么了?」 陈殊摆手:「没事的,就是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待会儿去上点药就好了。」 冯先生接过护工手里的水,吩咐:「徐妈,你带陈小姐去上点药。老太太这里我来……」 陈殊摆手:「没事儿,我自己去就行。」吞吞吐吐道:「就是路上钱包被人偷了……」 第48页 冯先生恍然大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赶紧去上药!」 第29章 第 29 章 其实也没有多严重, 只是当时太疼, 上了药水, 和冯先生说了一声, 就搭了黄包车回了家。 冯太太正在院子里和煤球,两个小丫头也弄得一手的煤炭和黄泥。冯太太拿了筛子筛土, 吩咐两个女儿:「去仓库里边,端两簸箕碎煤出来。」 陈殊没有做过这个, 看着新鲜:「冯太太, 端碎煤出来做什么啊?」 冯太太从桶里拿出瓢,浇了瓢水在黄泥上:「这些碎煤烧不起来, 做成煤球,不然用不了, 浪费了。」抬头的时候, 见陈殊手上绑着纱布:「呀, 你的手怎么了?」 陈殊只好又解释一遍:「不要紧, 路上摔了, 就是擦破点儿皮。明天就能把纱布摘了。」又听说陈殊是被小孩子撞到的,身上的钱包也被偷了。 冯太太一边和煤球一边道:「肯定是那群小孩儿偷的, 街面上惯常出这样的事的。父母辛苦嘞,养活人不容易,这些小孩子便时常小偷小摸,自己找点吃喝。」 见煤球太干, 吩咐陈殊:「浇瓢水来。」 陈殊蹲在一旁, 舀了瓢水:「不至于吧, 他们都背着书包呢?虽然穿得不好,但是看着是读书的学生啊?」 冯太太一副陈殊少见多怪的样子:「怎么不至于?就是那个上次请来给你打扫房子的,叫……叫什么来着,她住的那条街多得是这样的小孩儿。」 最后下总结:「人穷,能把一张嘴煳弄住就不容易的,还哪里管得了偷不偷的。」 陈殊哑口无言,过了会儿感嘆:「钱倒没多少,只是那个钱包用了好多年,真是可惜了。」 冯太太教导陈殊:「以后别带太多钱出去,带一点儿够用就行。」 待和好之后,又捏成一个一个的煤球,用木板端到顶楼去晒。陈殊要帮忙,冯太太却叫她去歇着:「手都这样了,待会把纱布弄脏。」 陈殊放了包,摸到厨房去,见池子里一条活灵活现的鲤鱼,大声问:「冯太太,我们今天吃鱼吗?」 陈殊是极喜欢吃鱼的,陈殊吃鱼的时候,一大口放在嘴里,等到吐出来的时候就是满嘴的鱼刺。一家人都惊嘆:「还有这样吃鱼的!」 陈殊蛮有兴致:「冯太太,今天我来做,松鼠桂鱼,好不啦?」 只是手上缠着纱布,免不了要叫冯太太来杀鱼。冯太太是个利索人,陈殊一边问:「医院的护工做得还好,要不索性就雇她一个月,也方便呢!」 冯太太手上顿了顿:「还是等等吧,大夫说没多少日子了。」要是给多了,也用不到那个时候了。 陈殊只好拍拍冯太太的后背,无言的安慰他。 裹上淀粉,炸过之后,在浇上浇头。冯太太在一边就夸:「你这刀功倒好,这鱼片得好。」 晚上吃了饭,冯先生也回来了,一边看报,间或回答两个女儿功课上的问题。 冯太太的手上总是不停,手上挽着一团毛线:「这个褂子小了,拆了改一改,做个手套围巾总是好的。」 因为想着明天要给那位杜公子演示怎么制作肥皂,又怕到时候出了岔子,因此陈殊早早的回了房间。仔细回忆了当时实验课上的内容,拿了纸笔来,按照步骤一、二、三、四的写清楚。 当初化学老师提示的注意事项也一一标示清楚,只是此前陈殊打听了一下,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买这些化学用品,因此苦苦没有买到原料,不然陈殊还是想事先做一遍。 桌子上堆了一堆信件,全是由《光明日报》转过来的各个地区的读者的来信。 光明日报的孔主编几次邀请陈殊去文会,陈殊都推脱了。 在陈殊看来,自己和此时学贯中外的大师比起来,实在是相差甚远。偏偏因为《大国崛起》,又负盛名,因此那些读书人的聚会,陈殊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除了这些之外,陈殊还给孔主编写信,希望他不要对外人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住址。孔主编对这一条,颇不理解,大凡文人,所求之道,无外乎文名。陈殊只好回信解释,借用钱钟书先生的一句话,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陈殊写《大国崛起》,一则开启一点民智,二则赚取一点稿费,解决初来时的生活费用问题。对于出名这种事情无论是在2018年,还是1914年的民国,陈殊都是不怎么在意的。 孔主编虽然不能理解,但还是尊重陈殊的要求,因此并没有透露陈殊的地址给读者。因此无论是哪个地方的读者来信,都是先寄到《光明日报》那里,再由《光明日报》转给陈殊的。 写来信件太多,陈殊就是每天连着看,都是看不完的。而且有的读者提出的问题,陈殊也没有好办法去回答。陈殊只每天晚上临睡觉前,读几封信,偶尔回上一回。 陈殊见信封里边,竟然有一封梁饮冰的来信,当下拆开,见里边写着: 梦柯先生钧鉴: 近来安否? 从孔主编处知晓先生近日繁忙,家事缠身,本不欲给先生写这封信的,打扰先生清静。但料想先生对于此事也是支持的,因此冒昧来信。 4月17日金陵大学有一场关于白话文的演讲,余也会亲自登台演讲。观先生之《大国崛起》,通篇採用白话文叙事,想来也是极贊同白话文运动的。当今文人,对此非议者众多。贊同白话文者,寥寥数人。不知先生可否届时莅临? 第49页 ………… 饮冰斋主人 写于风雨交加之夜,1915年4月1日 这是一封邀请陈殊去听演讲的信,虽然信上面没有说让陈殊也上台演讲,但想来若是以梦柯先生的身份去了,免不得要被拱上台去,讲上几句。 陈殊放下信件,4月17日,推算了一下,那不就是下个星期三吗?星期三要去秘书处坐班,何况廖公又回来了,陈殊可不敢翘班。而且金陵大学不是在南京吗?陈殊可没有这个时间,专程做火车去南京听演讲。 可怜的陈殊见了金陵两个字,便以为是在南京,殊不知这个时代的金陵大学却是在上海。要不然,这位饮冰先生的信也不会十几天便寄到了。 这个梁饮冰先生,陈殊是极佩服的,当下拿了纸笔来写回信,言道自己那天实在是有事情,日后若有机会再去聆听饮冰先生的演讲。从抽屉里拿出信封,邮票,贴好,预备明天寄出去。 因为此时的邮票很贵,陈殊回復读者的信,对于陈殊每个月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好在《大国崛起》头版的稿费,已经收到了,算是解了陈殊燃眉之急。 晚上,冯先生和冯太太商量:「老太太已经十分不好了,身后事咱们都要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医生又时时提醒,对于老太太的事情,冯先生、冯太太虽然免不了伤心,但都能坦然面对了。 冯太太点头:「寿衣、寿鞋,外面的铺子里随时都能买得到,就是一副好棺材一时之间难得预备,免得了要去棺材铺子里,叫老闆好好留意。」 冯先生道:「我明天去问问,虽然上海新近流行火葬,骨灰放置在公墓里边。但是咱妈是老派人,讲究入土为安。」 冯太太问:「到时候,棺木要运回乡下去?」 冯先生摘了眼镜,预备睡下了:「那是自然,要运回乡下老家,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冯太太担心:「能同意吗?虽然上一辈的老人去得七七八八了,但是七舅公还在,他这个人是最守旧。」 冯先生道:「死者为大,七舅公总不会这样不近人情的。再次,只好破财免灾。」 说到「财」字,冯太太免不了嘀咕:「这几个月,老太太住院,花了陈小姐不少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冯先生道:「还是一定要还的,一年还不上就两年,两年还不上就五年。陈小姐孤身一个人,又没有亲人,咱们也算是她半个亲人了。我们这几个月,也麻烦了她许多。不过,好在她这个人质朴,心软,不计较。上次你说的那位军官的事情,你免不得替她把把关,她又尊敬你,总不要被人骗了。」 冯太太附和:「是的嘞,陈小姐心软,平日里路上遇见穿得破破烂烂的黄包车夫,就总要多给些钱。」 冯先生笑:「这就是书里说的恻隐之心!」 夫妻两闲话大半天,把日常的事物都商量了一遍,这才关了灯,睡了。 第二天,陈殊起来的早,冯太太不知什么缘故起来得晚了,两个女儿都要上学去了,早饭却没做好。 尔雯、尔雅忙背了书包:「妈,来不及了,我们不吃了。」 冯太太从围裙里掏出五毛钱:「去摊子上买碗混沌吃,不要不吃。」 陈殊在门口换鞋,拎了皮包:「冯太太,我也得走了。」走到一半,见尔雯、尔雅正坐在路边的小摊里吃混沌,招唿她:「陈姨,这家的混沌可好吃了,够味儿,辣!」 陈殊买了个烧饼,见已经八点半了,不敢耽搁:「你们也快点,别上学迟到了。」 到了秘书处,人倒是到得差不多了,只是廖公和冯秘书长还没到。陈殊暗道一声侥倖,忙做到自己座位上。 廖公和冯秘书长一上午都不见人影,到了中午的时候,陈殊正准备去食堂吃饭。 冯秘书长匆匆赶了回来,拉着陈殊:「你赶紧跟我走一趟!」 第30章 第 30 章 陈殊被他拉倒警卫处, 才来得及插上话,问一句「冯秘书长,出什么事了」 门口停着一辆军车, 冯琦、陈殊二人坐了上去,冯琦才道「廖公和银行团谈借款的事情,胡翻译不知道去哪里了,因此叫你去救救急。」反问陈殊「我看你的英语很是不错的。」 陈殊疑惑「您自己不是也会吗上次翻译文献, 您翻译的可比我流利呀」 冯琦对前边的司机道「走右边那条小巷子, 快一些。」听陈殊这样问,解释「我们学的是哑巴英语,写和看都是没什么问题的,就是一张口, 外国人就听不懂了。这样大的场合, 我可不好上次献丑。」 陈殊就更是疑惑了, 一个胡翻译没到, 从外交处重新调人就是了「外交处没派人过来吗」 冯琦秘书长笑笑「外交处么这件事情, 他们不知道。等廖公这里谈好了,才能让他们知道呢」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如果廖公这里没有谈好, 那么这件事外交处永远也不会知道。 见陈殊神情惴惴不安,冯琦宽慰她「你是廖公亲自点的将, 没什么大问题的。只有一条, 那些外国人提的条款, 要一字一句翻译好。不过,你也不要太紧张,这么一次估计也谈不出个什么来。」 谈判的地点安排在租界,一所不知名的小公寓之内。 门口四周都是便衣,陈殊由冯琦领着进去。谈判还没开始,廖公坐在房间沙发上闭目养神,眉头紧皱,窗帘大开着,还可以看见花园里来来往往巡逻的便衣。 第50页 门也没有关,冯琦敲敲大门,廖公道「进来」 冯秘书长带着陈殊进去「廖公,陈殊到了」 廖公抬起手腕,瞧了瞧手錶「12点54了,人还没有到」 这个没有到显然指的不是陈殊,而是银行团。冯琦回话「已经叫人盯着,车子一从银行出发,就来报告。」 直到等到了下午两点,银行团的人才姗姗来迟。 廖公亲自出门口迎接,来的人是英国银行驻远东的代表,还有一位英国外交部的代表。 那位外交人员率先伸出手,解释「ira fro the itish istryunfortunatey, our current ntact t cease idiatey」 对方说的得又急又快,廖公不明所以,伸出手笑呵呵「欢迎啊欢迎」 陈殊跟在廖公身后半步,翻译道「廖先生,很抱歉。我们刚刚收到英国本部传来的电报,很遗憾,我们目前的接触必须马上停止。」 廖公开始还笑着,听了陈殊的翻译,笑顿时僵在脸上「原因呢我们上次不是都谈好条件了吗」 陈殊立马翻译「hat\039s the rean didn\039t e a tak about od nditions st ti」 可惜那两个英国人,摇摇头「ret this but as a dioast the decision of the hoe of reresentatives」最后又十分坚决的道「our current ntact t cease idiatey」我们的接触必须马上停止 陈殊只好如实翻译「廖先生,我本人对此深表遗憾。但我作为外交人员,无法违背众议院的决定。我们的接触必须马上停止。」 那两个英国人,说完便戴上礼帽,拉开车门,登车而去。 廖公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十分突兀又尴尬。 冯琦跟在后面,气愤道「廖公,这他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什么理由也不说,就这样终止谈判。我们已经做出了很多让步了,这样做完全是无视我们南方政府。」 短暂的失态之后,廖公倒是平静下来「国家弱小,无外交啊」转身接着道「这就譬如一个人家穷,周围的邻居便不乐意搭理他,要是遇上恶邻居,免不了还要分你家的地,你家的房。这些英美国家便是这样的恶邻居」 这时候的政权常常此消彼长,即便是向外国借款,付出高昂的利息,也要看外国的态度,看外国对于此时南方政府取得全国政权的信心。 冯秘书长从一旁递上菸斗,廖公抽上两口「不过也不要紧,这世上也不止他一家邻居的。」虽然借款事件未能成功,但陈殊料想,廖公对此还是有一点心里准备的。 陈殊回对「是,再者,受恶邻居欺负的也不止我们。大家受欺负的人,一起联合起来,恶邻居再欺负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的。」 廖公听出陈殊的言外之意,回头看她,点点头,很是欣赏「你说的话,很是这个道理,所谓政治嘛,就是把敌人搞得越少越好,把朋友搞得越多越好。」 就这么几句话,倒是一扫之前的郁气。 廖公笑笑「陈殊,都督把你放到我的秘书处,完全是屈才了嘛,应该叫你去外交处的。」因为南方政府并未设置全部官员职位,此时无论任何部门,都降了一级,「外交部」也称作「外交处」。 陈殊笑笑「那我可不去。国家弱小,干外交的尽是受气,我可受不了那份儿气。叫我做别的,再苦再累都没什么,就是怕受气。」 廖公哈哈大笑「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很大」 这样重大的事情黄了,自然要去秋泊官邸向都督说明。冯秘书长和陈殊坐一辆车,向她树大拇指「真有你的,几句话就说得廖公笑起来。」 陈殊道「廖公不是都没生气了我画蛇添足而已」 冯秘书长在廖公还是商行杭州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很了解廖公的脾气「你不知道,廖公这个人在外国人面前是不发火的,有气也憋着。憋着憋着就容易出事,身体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好了。从前」说到一半,又住口了「哎,说这些干什么」 陈殊瞭然,倒是没有不知趣的追问。 秋泊官邸很安静,车子开过林荫道之后,便见道路两旁新种的梧桐。 再开过一段距离,便见喷泉的小花圃里都种上了玫瑰花,此时正是开花的时节,一簇簇开得旺盛极了。 冯秘书长是时常跟着廖公来的「夫人真是好雅兴,这秋泊官邸总算有点别的颜色了,不是一片绿了。」这个夫人,自然是指上海都督的夫人了。就陈殊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这个革命军都把这位沈夫人当做「主母」,言谈之间,很是尊敬。 到了之后,一位军官立马跑过来给廖公开门「廖公,您总算到了,都督等您很久了」 廖俊波下了车「要是谈得好,自然是要等很久的。我要是来早了,反倒不美。」 冯秘书长和陈殊是不用跟着进去的,在外面的一间小客厅等候。 这件小客厅装修得极好,地上铺着英国来的地毯,墙上挂着西洋人物肖像画。 冯秘书长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估计得等上一会儿,搞不好都督还要留廖公吃饭呢咱两有的等。」把报纸递给陈殊「这里什么样的报纸都有,连八卦小报都齐全,你看看。」 这里是不能随便走动的,门口都有负责警卫的军官。 陈殊只好拿起报纸,这是一封民国的八卦小报,几乎一整版都用来讲此时一个电影明星周璇玑离婚的事情。报纸的标题也写得十分之露骨周璇玑损失处女贞操赔了万元,散华享受九年艷福忍痛割爱 第51页 是的,这时候上海的电影已经开始发展起来了。虽然陈殊看不习惯,但是已经得到很多人的拥趸,也造出了一批电影明星。 陈殊思维越来越发散,这个时候的电影情节都比较单调,大多数聚焦于爱恨情仇,故事也是英雄救美居多。虽然时代变换了,但是思想和审美却是共同的,那些电影歷史上的经典之作,就是放在这时候也是可行的。 陈殊心想,等闲下来了,写个本子出来,即便是写得不好,也可以让出版社的专业编剧修改。这样,陈殊自己也能看。电影还是很赚钱的 自从来了民国,陈殊无时不刻的在想,怎么赚钱,怎么赚更多一点的钱。在这个动乱的年代,唯有多一点金钱傍身,陈殊才不那么恐慌。 还有一份玲珑妇女杂志出版社的报纸,上面写女子守寡的错误、怎样对付男朋友、银幕上卖肉感实拍裸体。 陈殊读了,免不得感嘆,不安定的面反而促进了文化的空前开放。对于文化的监管,各个军阀都是放任的状态,导致,好像什么放肆的内容都可以发表在报纸上。陈殊心道,在这一点上,2018年倒是比不上1914年的 过了一会儿,都快五点了,冯秘书长瞧了瞧手錶「廖公哪儿一准儿是留下吃饭了,咱们也去找点饭辙。」刚站起来,打算叫门口的军官,弄点吃的。 便听见门口有人敲门,咚咚咚,三声之后,推门而进。 第31章 第 31 章 沈夫人进来了, 身上穿着立领盘扣磁青薄绸旗袍,梳着爱司头,耳坠上悬了一对儿珍珠耳环, 手上戴着一对儿玉镯, 浑然民国电影中的风情女郎。 她身后跟着一位僕人,端着茶壶和两碗面条。沈夫人笑笑:「姑父叫都督留下吃饭了,想着你们也还没有吃, 叫厨房做了两碗香菇鸡丝面,垫一垫。」 冯秘书长站起来, 很是紧张, 说话也磕磕绊绊:「夫人,夫人,我们自己随便吃点就行, 倒是麻烦您了。」 这幅侷促的模样,浑然不像平时进退有据的冯秘书长, 陈殊站着, 偏过头去瞧他, 一脸玩味儿。 沈夫人笑笑,吩咐:「江妈, 把面放下吧!」似乎才瞧见陈殊, 问:「这位姑娘是?」 陈殊此刻比上次见面,倒是坦然许多:「夫人, 我是廖公的秘书陈殊!」陈殊自然不会去提上次的事情 这位沈夫人喔了一声, 坐到一边:「你们也坐!」 冯秘书长坐立不安, 好在沈夫人只是问了问廖公的日常起居,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每日工作多少个小时,咳嗽好些了没有,腰病有没有缓解…… 冯秘书长一一详细回答,也是往好的方面说。 问完了,沈夫人站起来:「你们吃,我在这儿,你们反倒不自在。」 沈夫人出了门,走了一段距离,她身边的那位老僕人道:「夫人,看来是您多心了。」 沈夫人点点头:「这个倒是多心了,那旁的呢?上个星期都督见的那个女记者呢?」又嘆气:「要是能有个一男半女就好了……」 那老僕宽慰她:「小姐还年轻,才二十岁,不着急。」 沈夫人一派愁容,摇头嘆气:「我娘在我这个年纪,都生了我大哥、二哥了。」 江妈又说:「小姐放宽心,都督对于子嗣并不急,再说了,革命军不兴纳妾的。」 沈夫人不以为然:「明面儿上当然不许纳妾,可是偷偷养在外头,谁又知道呢?」 江妈知道夫人又钻牛角尖,盖因娘家太太总说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来说教,弄得小姐一个读过洋学堂的,竟然整天都把心思放在不相干的上头。 陈殊中午饭就没吃,见了热腾腾的鸡丝面,大快朵颐起来。那碗又小,陈殊夹了两、三筷子就没了,连带着半碗汤都喝了干净。 见陈殊这样,冯秘书长笑:「别吃撑了,晚上还有得吃呢?」 陈殊再问,冯秘书长就一脸神秘,不肯说了。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廖公出来了,冯琦和陈殊赶紧跟上。冯琦问廖公:「廖公,现在还去吗?」 廖公瞧了瞧手錶:「虽然迟了一点,但去总是要去的,去得迟总比不去要好。」 又问:「贺礼带上了吗?」 冯秘书长回:「从早上就放车里呢!」 听起来似乎是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典礼来着,但是廖公没叫陈殊回去,陈殊自己也不好开这个口。 车子开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金门大酒店。门口站着几位穿着大褂,长衫的生意人,见了廖公的车,忙上前:「廖公,久候了!」 廖公笑呵呵,拉手道:「老哥哥,来迟了,来迟了。我罚酒三杯,如何?」 今天的金门大酒店已经被人包了,整个一楼大厅都清场了,墙角都摆满了鲜花,桌子上像现代自助餐一般摆满的瓜果、海鲜、炒菜、蛋糕、甜点、牛排,一旁还有大师傅现场片烤鸭,可谓是中西合璧。 冯琦和陈殊跟在廖公的身后,一位头髮全白的老翁走上前:「俊波,知道你吃不惯这些菜,屋里桌上给你备了一桌淮扬菜,清淡。」 廖公笑笑:「好好!」又吩咐冯琦、陈殊:「你们两就在外边吧,不用跟进去了。」 陈殊乐得如此,一面又有人来招唿他们两,冯琦摆手:「我们自己动手,更有趣,你们忙去吧!」 第52页 冯琦是个老饕,指点陈殊:「这是从北京全聚德请来的大师傅,用果木炭火烤制,又以明火最佳,烤出来一股子清香。」 见桌上摆着螃蟹,陈殊:「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螃蟹?」 冯琦道:「这是养的,去年螃蟹肥了之后,从太湖里捞出,养在池子里,日日用新鲜鸡蛋黄养,才能在这个时节吃到呢!」 大厅里男男女女众多,还有不少洋人。陈殊开始尚且没有注意,夹了些螃蟹坐到一边吃了起来。 冯琦端了杯酒,走过来,笑:「你这吃螃蟹的手法倒熟练,不像是从国外回来的。」 陈殊自己凭空从天上掉下里,只好给自己编造了一个从国外回来的经歷。不过,好在陈殊对这些疑问早有准备:「在国外,家里也是秋天常常吃螃蟹,元宵吃汤圆的。而且那些洋人根本就不会吃螃蟹,这螃蟹的价钱就十分便宜,又经济又美味儿,倒是常吃的。」 且说这头,陈殊要合作肥皂厂的那位杜公子,派了人跟着陈殊。 那小厮一路上紧跟,见陈殊回了家,第二日的确是去了革命军政府办公楼的。 杜均听了,实在怕又上当受一次骗:「你再去军政府门口蹲着,看她什么时候出来。」 小厮不敢蹲在门口,只好去对面的茶楼门口蹲着,到了中午见陈殊被一辆军车接走了,本想继续跟着,只是那车开得又急又快,没能跟得上。 回去之后如实说了,引得杜均大骂:「跟不上,不晓得搭辆黄包车吗?大街上那么多人,汽车能开多快?」 发了一通脾气,照例去戏园子听戏,半昏半睡之间听见楼下的人炫耀:「今儿晚上金门大酒店表老的生辰,财政部长廖公也会去。」 「何止啊?浙闽商界有头有脸的谁不去?」 杜均听了顿时一个激灵,忙叫小厮下去找人,只可惜说话的人却已经走了。 金门大酒店,杜均也是常去的,託了人去问,果然金门大酒店被包下了,找了相熟的经理私下问问,才知的确是表老包下了。 杜均虽然祖上是个开药行的,但是家业算不上顶顶富贵,要混入表老的寿宴,拿到一张邀请函是很难的。 不过,他也没必要进去。金门大酒店对面有个咖啡馆,杜均坐在里面点了杯咖啡,慢慢等。 等到晚上,快不耐烦的时候,一边小厮跑过来:「少爷,少爷,廖公到了。」 廖公周围都是军警,杜均站起来:「看准了,是廖公?」 那小厮满口保证:「听得真真的,表老叫那个人廖公呢?小的没别的,就是耳朵灵,隔八百米都能听见。」 杜均伸长脖子,见廖公身后,果然跟着那位陈秘书。虽然没看见正脸,可那件衣服,那个皮包,是不会错的。 杜均一拍大腿,哈哈笑:「发达了,发达了,你家少爷我要发达了。」 小厮不明所以,见杜均笑得恐怖:「少爷,你怎么啊?什么发达了?您别这样,怪吓人的!」 杜均披上大衣,踹他一脚:「去,去库房,那批制造肥皂的原料还没坏吧?」 小厮吞吞吐吐:「少爷,这都一年不去管了,谁知道坏没坏?」 杜均恶狠狠道:「要是坏了,就把你皮剥了……」 匆匆赶去库房,守仓库的老苍头尽职尽责,东西保管得很好,杜均笑:「真的是老天爷看我倒霉运,赏我财运。」好好赏了老苍头。 想起陈殊写的纸条,马上拿出来,一一对照,准备齐了,预备明天下午去。 陈殊晚上很晚了,才回去,一家人都睡了,只有冯太太开着灯等她。 陈殊喝了点红酒,冯太太皱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殊不好说,挑挑拣拣了内容,道:「叫去翻译了,后面跟着廖公去吃酒席了。」 这样说,便是公事了。冯太太点点头:「别睡了,瓦罐里煲着雪梨银耳汤,你喝了再睡。」一面拿了碗,一面道:「秋咳春治,正该这时候吃呢!」 陈殊安安静静的吃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想起来,今天下午与杜均约好的,也不知道他来没有来。 早上起来了,问过冯太太,说是昨天下午并没有人来,又问:「谁要到家里来啊?」 陈殊回答:「一个朋友,做西药生意的。」 吃完早饭,去了秘书处。奇怪的是,今天一天廖公都没有来。陈殊苦苦挨到下午五点,便拎了包,往家里走了。 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冯太太热情的张罗事儿:「您就是陈殊那位做西药朋友吧?今天早上还问起你,结果下午您就来了。」 杜均坐在沙发上,接茶杯:「冯太太,您就别忙了。我哪里当得起陈秘书一个朋友,她有事儿吩咐我呢。您歇着,用不着忙。」 冯太太听了恭维高兴,谦虚两句:「什么吩咐?不就是廖公的秘书吗?平日里写写抄抄的。」 陈殊进了门,不说别的,问:「杜公子,您的东西带齐了吗?」 杜均拿起旁边的一个箱子:「带齐了,带齐了,您吩咐的东西我都带足了。您别叫我杜公子了,就叫我小杜吧!」 陈殊不知道他跟踪过自己,对于他态度这么恭谦,实在是不习惯:「我又不是你老闆。」 闲话也不多说了,陈殊把箱子接过来,检查了一遍,东西的确是都齐全:「冯太太,您把那个酒精灯递给我。」 第53页 酒精灯是陈殊自己制作的,很简易,但也只能勉强了。 又怕naoh这些化学试剂滴到沙发上,于是到了僕人房里边,做实验。僕人房是个小房间,本来是原主人修给家里的僕人住的,只是陈殊家里没有僕人,便一直空着。 冯太太也站在门口观望:「这是做什么啊?」 陈殊没有回答,把原料中的油脂、乙醇,naoh按照实验课上实验课上的配比,混合在一起。 本来是要用带有回流冷凝作用的玻管,只可惜没有,用铁盒子替代了。又用酒精灯加热,陈殊当时做实验的时候,全程不停的搅动。 现在倒是不用自己来,那位杜均见了,热切道:「陈秘书,我来,我来。」 实验室里边,时间不过用了半节课。但是在这里,溶液却迟迟不能完全皂化。 皂化好了,把粘稠的溶液倒进模板中,送进厨房烤干即可。 陈殊把做好的肥皂倒扣进手心,递给杜均:「怎么样?」 杜均直了眼,哈巴狗儿似的点头:「好!好!好!我的乖乖,真的能制肥皂啊!」 杜均小心翼翼的拿着那一小块肥皂,满口保证:「陈小姐放心,我明天就去找工人检修机械。后天就能开工,一天一千多箱肥皂,一年就是30多万。30多万吶,还不止,加上德国人的那批机械,一年一年得多少?我的个乖乖!」 陈殊道:「不忙,和你合办开厂,规矩自然要先说清楚。」 杜均眉开眼笑:「瞧您说的,没有您这技术,我那厂子就是废铁。您又是廖公吩咐下来的差事,您七我三怎么样。」 陈殊回房间拿出一份儿合约:「我六你四,我出钱出技术,你出厂房,出第一批原料。我在廖公那里,平常抽不开身,你来主持日常工厂的开工。」 杜均笑笑:「还有这样的好事!」 陈殊摇头:「我还没说完,你听完再说不迟。第一,要去大学的化学系请一批学生。我只会最基础的肥皂制造,但是产品要多样化,各种颜色和香味,都要请专业的化学人才来做的。」 杜均为难:「我倒是贊同,就是大学化学系的人我也不认识,那些读书人又傲气得很,寻常哪里肯给工厂做工人的。」 陈殊纠正他:「不是工人,是科研人员,只负责产品的研发,监管流程,并不是工厂的工人。不过这个不用你去,我亲自去请。第二,要聘请一位专业的经理人,这个你有人选吗?」 杜均想了想:「有一个,项松茂,只是他现在上海中英药房任职,干得好好的,只怕轻易请不到。」这位杜公子对自己的能力倒是有着清醒的认识,对于陈殊提出聘请专业经理人,没有什么异议。 陈殊打断他:「能力,关键是能力。肥皂厂是垄断行业,那些英法肥皂商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杜均忙道:「能力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1901年汉口药材行商战,项松茂以弱胜强,可是大获全胜。」 说到这里,陈殊想起来,对于这种经理人,不可能只给一个每月多少钱的死工资,肯定是要给一点红利的。杜均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又肯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会做的人去做,还不多心。 合约是签不成了,两个人细细商讨了各种细节,一二三四,都写着纸上,分头去办。 临走的时候,陈殊提醒杜均:「那个德国商人那里还是要看着,只是晾一晾他,压一压价钱,千万别叫他真的出手了。」 杜均拍拍胸脯:「您放心,成事儿不容易,坏事儿还不是一句话的。」 杜均走出门的时候,觉得脚步轻飘飘的,想他杜均活了二十三年,终于到他走运了。没料到,太过得意忘形,出了门就绊了一跤,摔得满嘴是血。 小厮上来扶住:「少爷,您倒是看路呀?」 杜均摔了,不怒反笑:「你懂什么,这叫出门见喜,出门见喜,好兆头啊,好兆头……」 等客人都走了,冯太太这才道:「你们刚刚说的是,要开肥皂厂吗?」 陈殊把她按到沙发上:「是的,冯太太。」 冯太太只觉得发晕:「我的天,那得多少钱啊?」 不过冯太太倒是没有反对,还很支持:「一块肥皂四毛钱,很赚的,这个生意好,这个生意好。」她不知道当时中国人制作不出肥皂来,只觉得只是一项稳赚不赔的生意。在她眼里,陈殊就不是个凡人。 晚上回来,冯先生也知道了,冯太太拿着陈殊做的那块儿肥皂:「你瞧瞧,这是陈小姐做的,做的肥皂?」 不过,冯先生比冯太太理智,拿起来瞧:「比不上市面上的!」 陈殊解释:「条件很简陋,没办法,用机械则要更好一些。」 冯先生细细问了,陈殊也都说了个清楚。冯先生问完了,点头:「既然你决定去做,就尽力吧!要是真做成了,也是咱们中国自己的民族企业了。」 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冯太太不关心,只问:「那个肥皂厂的工人做工復不复杂,我能不能去?」 陈殊笑着答应了:「没有什么难的,我们还要培训工人呢!」 冯先生说她胡闹,她要是出去做工了,两个孩子谁来负责。 陈殊主要还是想请冯先生去工厂监管财务,那个杜均,陈殊并不敢太信任,询问了冯先生的意见。 第54页 冯先生踌躇:「这……我没有做过这行……只怕给你添乱……」 陈殊早就堵好他的后路:「您放心,自然有人教你的,您一个大学生,还算不来帐?」 冯先生笑笑:「你肯信任我,我自然是荣幸的。怎么搞得好像你占我便宜一样!」 陈殊笑:「人情是算不清的啦……」 经过这一晚上,冯太太第二天起来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做了早饭,两个眼眶都是黑的,面容却十分有精神,她在饭桌上正式宣布:「我是一定要到工厂去做工的,谁也不许不同意,不同意也没用。」 一家人望着她发愣,见冯太太拿出一张报纸,念道:「女子独立先要经济独立,先有经济独立,才谈得上人格的独立,才能与男子平等,与男子做同样的事情,同样读书,同样做工……」 冯先生和陈殊面面相觑,陈殊小声问:「冯太太,您什么时候看报纸了?」不过,想来是陈殊买的报纸,放在客厅了。但从目前这个情况看起来,冯太太是读了一段时间了。 冯太太并不回答陈殊的话,只重申:「我是一定要去工厂做工的!」 外面有邮差敲门,铁门哗啦啦直响,一时间倒是拯救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陈殊。 尔雅应了一声,忙开了门,拿了信回来,递给陈殊:「陈姨是从北平寄过来的信!」 陈殊接过来,见信封上写「陈殊亲启」,地址则是:北平行营第一军参谋部。 冯先生见冯太太这个样子,很是意外以至于呆若木鸡:「我倒不是不同意……」 冯太太便道:「那你就是同意了……」 尔雅偏过头来瞧陈殊的信,陈殊忙把信纸封回去,笑:「小孩子,看不得,看不得……」 第32章 第 32 章 冯太太顽固地不肯妥协, 执意要去工厂做工。僵持之下, 冯先生只好把难题丢给陈殊, 陈殊也不能反对, 只商量着说:「现在工厂还没有开起来呢,设备和原料都没有准备好, 还得等一段时间,等开工了, 到时候去也成。」 得了陈殊的话, 冯太太满意了:「我可千万不要再呆在家里了。」 不晓得为什么, 冯太太对于出去做工这么有热情了。不过,陈殊对于, 女性要求工作,是一万个支持的。 陈殊拿了信, 回房间,小心展开, 见上面写: 陈殊小姐: 别来安否? 距离我们分别已经两个多月了, 你在秘书处的工作还做得好吗?我这里一切都好, 你不必挂心。北方的战争大概已经完结了, 只是身负要职,尚且不能回上海,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上次说半年就回,大概率是不能守信了, 很是抱歉。 另附一颗将星, 乃俘虏北方政府上将所得, 希望你能喜欢。 李纵云 四月八日 陈殊读了信,把信封拿过来,果然倒出来一颗拇指大小、金光闪闪的五角星。陈殊不无无奈,我要这个做什么?上次说,半年能回来,这次又写信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过让人放心的是,人是平安的。 陈殊拿着那个将星,对着阳光,笑了起来。见桌上的信,心道:连信也写得这样干巴巴的。 拿起笔,心道:给你示范一下什么叫做优秀的情书…… 刚刚准备动笔,尔雅闯了进来,笑嘻嘻:「陈姨,写什么呢?」 陈殊忙拿了一本书,盖住信纸:「非礼勿视,丫头。」 尔雅撇撇嘴:「我可不是来偷看的,我是来提醒你,你再不出门,上班就要迟到了。」 陈殊瞧了瞧手錶,已经八点二十了,一声惊唿,忙提了皮包出门。 这些时间要开肥皂厂,要联络人,又想着去大学的化学系找人,陈殊分身乏术,时常想着找个机会向廖公辞职,好专心做肥皂厂的事业。 今天,恰好廖公也在办公室。陈殊敲了门进去,委婉道:「廖公,家里的长辈很是不好了。我实在是无法兼顾秘书处的工作,也怕耽误了差事……所以,想向您提出辞职……」 廖公问:「很不好了吗?听冯秘书说,不是去医院治疗了吗?」 陈殊回话:「是,已经在圣母玛利亚医院住了几个月了,医生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想尽可能多多照顾。」 廖公揉揉太阳穴,似乎很疲惫:「这样啊,我们革命军不是六亲不认的,你有孝心,去医院陪着就是。你写一张假条,交给冯秘书就是了。」 一向严苛的廖公,虽然此刻很通情达理。但是陈殊对于请假还是有担忧的,要是请得太久,免不了又要出问题。又或者工厂那里正是要紧,却又要被叫回秘书处当班,种种担心,让陈殊觉得还是索性辞职为好。 陈殊道:「廖公,只怕请假也要请很久的假,白白拿着薪水却不做事,我很惭愧,还是辞职要好一些。」 廖公笑起来:「你这个丫头,怎么能这么想。家里有了病人,秘书处的工作又不紧急,难道咱们的组织,咱们革命军就这样不近人情?有人说咱们革命军,革命革命,六亲不认,连家人都不要了,那纯粹是胡扯。」 廖公道:「出去写假条,给冯秘书。给你批半个月的假期,总是够用了吧?」 陈殊不好再坚持,不过也是申请到了十五天的假期,聊胜于无。出了廖公的办公室,立马写了假条,递给冯秘书长。 第55页 冯秘书长收了,问陈殊需不需要帮忙,军队里有好的军医,可以介绍给陈殊认识。 陈殊谢过了,只说没有必要了。 冯秘书长劝她看开些,又道:「把你的假条拿去入档,只是这个月工资就要低一等了。」 陈殊道:「没事的。」 富乐自从上次,陈殊委婉拒绝了他之后,便没怎么和陈殊说话了,听见陈殊要辞职的消息,追出来:「陈秘书,冒昧,如果你是因为我才想辞职的话,大可不必,我很快就要走了。造成你的困扰,很抱歉。」 陈殊摇摇头:「并非因为你的缘故,只是我自己有事,不能兼顾秘书处的工作。」 富乐劝陈殊:「秘书处的工作虽然繁杂,但跟在廖公身边,还是很能够学的东西的。你要是就这样辞职,实在是可惜了。」 虽然挺啰嗦的,但是是好意,陈殊明白的,她点头:「多谢关心了,我只是目前请假了,廖公也并没有同意辞职的。」 富乐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如果是因为他,免不了添一份愧疚的。 出了军政府大楼,陈殊就远远看见杜均鬼鬼祟祟在门口徘徊,叫住他:「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杜均见陈殊出来了:「陈秘书,您可出来了,您要不出来,我还得叫门口的军官大哥叫你去。」 陈殊问:「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杜均拦了一辆黄包车:「陈秘书,咱们得赶紧赶着去。」又吩咐车夫:「去五洲大药房,快点,误了事儿,可一个子儿也没有。」 陈殊问:「怎么了,德国商人弗兰克哪儿出事儿了?」 杜均哎一声:「他哪儿能出什么事情,他那个价钱能卖给谁去?您上次不是说要找一个职业经理人吗?」 陈殊想起来:「项松茂!」 杜均道:「对,就是他。他本来在中英药房任职,这不,报纸上天天骂英国侵略我们,殖民我们。他项松茂早就不想在中英药房干了,听说他父亲写信来大骂他,给英国人办事,是洋人的狗腿子呢。」 就这么一个晚上,杜均还打听得听清楚的:「我大概打听了些消息,这个项松茂在和五洲大药房接触,他是干这行的,不晓得谈拢没谈拢。我以前常听我父亲夸他,当初我父亲要买肥皂厂,他还劝来着,只可惜没听他的话。」 陈殊夸他:「一个晚上,你倒打听得清楚!」 杜均笑:「这医药不分家,整个上海各大药房之间,哪里有秘密。而且,您不知道,这制肥皂的机械,有些部分还可以制作一部分西药。我想,这项松茂,肯定行。」 陈殊想了想:「好,就去会会他。」 杜均抓耳挠腮:「他这个人傲气得很,陈秘书您打算怎么说服他啊?要不就用廖公的名头,或者叫廖公见上一面,肯定能降服他的。」 陈殊笑笑:「杀鸡焉用宰牛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杜均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杜均这个人平时吊儿郎当的,这次的功课倒是做得细緻,又加上这位项松茂在上海药房圈子里,是个名人,他的情况是很容易打听出来的。 杜均坐在黄包车上,一五一十地给陈殊说了个清楚,末了感嘆:「我父亲生前是极佩服他的,一个小山村的山里娃,做到今天的成就,很了不起呢。」 陈殊颇为意外,问:「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不是对这种人称之为「泥腿子」,寻常看不起这种人吗?」 杜均昂头:「那种人迟早败家了,我可不是这种人,我父亲说过,英雄莫问出处!」 两个人运气极好,刚刚到了五洲大药房,还没下黄包车,就见一个穿西装的四十来岁的人正站在门口告别。只怕,晚上一分钟,就见不到人了。 杜均指着那人道:「就是他,他就是项松茂!」 见他要上黄包车了,陈殊连忙走过去:「项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项松茂打量,并没有挪动脚步:「小姐是……?我们似乎没有见过的。」 陈殊点头:「我们是没有见过的。我是廖公的秘书,有要事和项先生商量。」说着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项松茂。 项松茂翻了翻,的确是军政府的证件,交还给陈殊,道:「前面有个咖啡厅,我们到哪里去谈,如何?」 陈殊自然是同意的,不由得感嘆,这个廖公秘书的身份是真的好用,要不然,一个小女子,人家也不会就这样搭理你的。 到了咖啡厅,有女侍者上来问:「先生小姐,来点什么?」 杜均笑着道:「三杯黑咖啡,谢谢。」 三人坐下来,项松茂问:「这位先生是?」 杜均笑笑:「项先生,您忘了,家父杜仁礼,宝生大药房的。」 这么一说,项松茂倒是想起来,见过这个杜均,想起他父亲,露出遗憾的神情:「你的父亲的事情,真是可惜了。我当时对他说,不要买,只可惜没有劝住他。」 杜均道:「英国人存心坑人,谁也防不住。这次我们来是想也项先生商议一件要事的。」 项松茂颔首:「请说!」 陈殊清了清嗓子:「知道先生近日有意向,向中英药房辞职,因此想聘请项先生做我们肥皂厂的总经理。」 项松茂抬眼望了望杜均,恳切的劝告:「杜小少爷,令尊吃的亏还少么?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吸取教训呢?我们中国人哪里会制肥皂呢?即便是买了外国机械,也是被人拿着了七寸,人家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让你停工,就必须停工。让你降价,你不降也没法子。说是自己买了厂子,实际上还是看外国人脸色,给外国人做事的……」 第56页 说了一通,很是苦口婆心,陈殊笑笑:「项先生是热心肠的人,这我知道。我们开肥皂厂,自然是拥有制肥皂的技术的。」 第33章 第 33 章 说了一通, 很是苦口婆心, 陈殊笑笑:「项先生是热心肠的人,这我知道。我们开肥皂厂,自然是拥有制肥皂的技术的。」 好在昨天制作的那块肥皂, 陈殊放进包里面, 带来了。 陈殊拿出来, 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们昨天制作的简易肥皂, 我想如果有了设备还会做的比这更好的。」 那些肥皂机械一部分可以用来制作当时的西药, 项松茂对此也研究过,不过在当时, 如他自己所说, 开肥皂厂完全是受制于外国人, 没有自主权,被外国人薅羊毛, 比现代的代工厂还不如。 他拿起来, 用手抿了抿, 拿起桌上的茶水倒在手心,不一会儿就起了肥皂泡沫:「这真的是你们自己做的,泡沫程度不差, 就是颜色和色泽不好, 不过知道原始的技术, 再摸索就是了……」 杜均忙不迭:「项先生, 这哪里能骗得了人。这可是我看着陈秘书做出来的, 原料都是我自己带去的。」 陈殊道:「这是一个留学美国的化学生摸索出来的, 只可惜他不能亲自回来。」 果然,冠上了留学生的名头,项先生就信了八分,不过,他还是放下了肥皂,用手绢擦了擦手,慢悠悠道:「做肥皂是很好,开肥皂厂也是很好的,也很感谢陈秘书赏识在下,这是鄙人的荣幸。只是,我已经答应了五洲大药房的聘用。我们做经理人,首要的便是信用,只怕不能违约,答应陈秘书的聘用了。」 这时候,女侍者端着咖啡上来:「您好,三杯黑咖啡,慢用!」上完了,又来了一位女侍者,拿着口风琴,坐到一边吹起曲子来。 陈殊没来过这个时代的咖啡厅,不晓得是什么时代特色。 陈殊不知道,此时的咖啡馆往往喜欢招收少女充当女招待,以「号召顾主」,刺激消费。而那些女侍者在客人在喝咖啡的间隙,翩翩地来到客人面前,拿着口琴,吹一曲《桃花江》或者别的曲子。那些纨绔子弟争相打赏,趋之若鹜,有仅喝咖啡仅仅需要一二角,而打赏的小费至数元以上。 好在杜均烦得很,叫那女侍者:「别吹了,难听!」 项松茂拿起帽子戴上,告辞:「陈秘书、杜小公子,鄙人还有俗事,失陪了!」 陈殊赶紧站起来:「项先生,您难道想卖一辈子生理盐水吗?又或者是做一辈子二道贩子?」 项松茂冷了脸:「陈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陈殊缓缓道:「如果我了解的没错,上海这些大药房的西药大多都是从外国公司购买的,并没有独立生产,研发西药的能力,就这样而言,项先生做的事情难道不是和二道贩子一样吗?」 陈殊的声音缓缓而来,没多说一个字项松茂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最后陈殊诚恳道:「项先生,我是很欣赏您的专业能力的,因此才想聘您做总经理。现今中国,大部分的工业,甚至是纺织业都收到外国商人的挤压和倾销。一个国家,连做肥皂这样的基础工业也没有。我等留学海外,致力向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实业救国,工业兴国。我虽然知道肥皂制作的技术,但是对商业一窍不通。」 说到此处,项松茂的脸色渐渐变了,颇有惭愧之色。 陈殊接着道:「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但是我想全中国人只要联合起来,我们的国家总有一天能够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项先生,我知道您有您的原则,但是我还是想请您考虑考虑。」 项松茂默了默,道:「建一个肥皂厂又能改变什么呢?还不是国家越来越乱,到最后,即便是做大了,不被洋人挤垮,就是被国内的军阀侵吞。」 陈殊道:「可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能做一点是一点。建立了肥皂厂,有了资金,或可资助学子,大学,去做研究,长年累月,总有效用的。再不济,也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工厂,自己的企业。」 项松茂虽然被陈殊说得惭愧,但他还是摆摆手:「我老了,做不了这样的大事了。小姐的赏识,实在是愧领。」 陈殊无法勉强,写了自己的地址:「如果项先生改变主意了,可以到这个地方找我。」 项松茂点点头,拿了纸条,什么也没再说,出了门。 杜均傻了眼:「这个老顽固……」 出来了一天,一无所获,陈殊很是沮丧,嘆气:「再找别人吧……」 杜均怂恿陈殊:「陈秘书,你安排廖公见上这项松茂一面,他保准儿得给廖公面子,一准儿答应,拒绝不了。」 陈殊可没那个胆儿,敢去叫廖公,道:「我的差事,要是都叫廖公来出面,我是干什么吃的?」 杜均挠挠头,尴尬笑:「也是,这样在廖公面前,不就显得您无能了吗?」 陈殊嘆气:「你再去打听打听有哪些好的经理人,工人你也找起来,不过开工之前肯定是要培训的。明天,弗兰克哪里也要拿下来了。免得迟则生变……」 陈殊垂头丧气回了家,本来对这个项松茂,陈殊是很满意的,却没能达到目的。 陈殊回来得早,家里没人,陈殊躺倒在床上,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是被冯太太的饭菜味儿给香醒的。 第57页 冯太太正叫两个女儿,端了菜去客厅。 冯先生也在,陈殊郁闷得很,闷头吃了两碗饭,感嘆:「开工厂真难!」说了今天项松茂的事情,冯先生听说过他:「他这个人是很爱国的,能力又极强。早年间我们报社还做过他的报导呢,他没有同意,真的是很可惜。」 冯先生这样一说,陈殊就更郁闷了。也不知道是吃撑了,还是气的,竟然胃疼起来。 坐在书桌前,见上面的信纸,不自觉笑起来。忍着胃痛,拿了纸笔来回信。 李纵云同志: 我此刻胃很痛,但还是忍着给你写回信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回信,总也显得我无礼了。 ………… 陈殊边写,边笑起来,觉得自己这样的口吻写信,委实有几分滑稽。不过,要是太不矜持了,总怕吓到李纵云的。 写完了,想起民国一位大师的经典情书,起了促狭的心思,稍稍改了一点,在信纸背面写道:今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坐在书桌前看天空尤可观。只是开着窗子,有点冻人。我不管冻到什么样子,还是看了许久星子。我坐在窗前思考了许久,那些星子究竟是像你的眼睛还像我的眼睛。 陈殊想起李纵云那古板的脸,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可惜不能亲眼看见了。 想起明天依旧有许多事情要去做,便封好了信纸,早早上床睡觉了。 北平行营第一军参谋部,作战处的全体参谋都在了。 李纵云敲敲桌面:「我们必须拟定一个进攻计划,在军事上取得一次迅速而彻底的胜利。不然东北的少帅以为自己占据了山海关天险,我革命军打不进东北。」 一位参谋提出异议:「可是都督已经派了议和的政府人员……」 话还没说完,便被李纵云打断:「这不矛盾,和平和战争是不矛盾的。换句话理解,和平是要建立在战争的基础之上。」 提出了大的方针,这些热血的军官很快行动起来。天色大亮了,才渐渐停歇。 李纵云一夜没睡,照旧神采奕奕。旁边的付桥山跟着李纵云道,十分的佩服:「纵云,你这个人真是铁打的,就没见过你累。」说了倒在床上,睡了起来。 付桥山睡了一会儿,被枪声吵醒。一激灵坐起来,路过李纵云房间,人也没有,书桌上的信纸被风吹到门口。 付桥山下意识捡起来,见是一封写给什么「陈殊」的信,一目十行看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过了会儿,李纵云赶了回来:「没什么事儿,一个参谋的枪走火儿了。」 付桥山拿着信:「我说,李大参谋长,您这写给哪个姑娘的信,4月初就写好了,这四月中旬了,您还没寄出去。」说完回想起来,好像是寄过信的,又加上这信纸上的字迹很是潦草,又有墨迹,惊唿:「这该不会是你打的草稿吧!」 李纵云黑着个脸,拿过来:「管好你自个儿。」 李纵云拿了信,付桥山在趴在窗子上聒噪:「纵云啊,纵云,你腐化了你,你堕落了你,革命还未成功,我辈仍需努力。怎么能陷进这些儿女私情里边呢?」一边做出夸张的表情:「我作为和你并肩作战的战友,感到十分的痛心,十分的痛心。」 李纵云没好气:「差不多得了啊?」 付桥山正了正军帽:「李纵云同志,我亲爱的战友,这可是你自己的原话。」 李纵云嘆气,吩咐小五:「付军长太累了,送他回去睡觉。」 小五只听李纵云的话,当下把付桥山扛在肩上,运走了。 走了点距离,小五把付桥山放下,他也不生气,一个劲儿拉着小五打听:「这位陈殊是哪里的姑娘啊?什么时候认识的?纵云这终于开窍了,不得了,你给我说清楚。」 小五哪里敢说,只怕乱说话,惹着了参谋长,笑:「付军长,参谋长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啊?」 付桥山踹了小五一脚:「废话,你整天跟着纵云,能不知道?你放心,我不出去瞎说。实在是,我们革命军上下都很关心英雄参谋长的终身大事嘛!」 第34章 第 34 章 只有十五天的假期, 陈殊必须把工厂的事情在这儿十五天之内做好。只是,去买德国商人弗兰克的机械之前, 还要去找一趟《光明日报》的孔立人主编, 预支付第二版的稿费。关于去大学里招纳化学人才,也是要依仗他,请教他的。 好在孔主编家里已经安上了此时时兴的电话, 此时的电话机是磁石电话机,只有一个听筒, 安装下来很贵, 得四、五百元。临街的商铺有些会安装一部,陈殊往孔主编家里打了一通电话:「梦珂先生想约孔主编见面,不知道何时有空闲?」 接电话的大约是女佣, 回头唤:「孔先生啊, 是一位叫梦珂的……」 电话那头便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梦珂先生啊?我有空的, 有空的,那就上次的茶楼见面吧!」 陈殊忙在电话里边提了:「我现在遇到了急事, 很是缺钱, 不知道能不能向孔主编预支稿酬。」 没有想像中的推脱, 孔主编一口答应:「可以的,第二版也卖得很好的, 我们现在正打算出第三版的。第二版的稿费也是正打算要送给你的。」 陈殊还想在说点儿什么, 电话里去杂音不断, 一会儿就完全没有人声音了。店里的雇员接过去听了听:「断了, 信号断了。要是再打, 可要重新计费了。」 第58页 陈殊摇摇头:「算了。」拿出一元钱递给雇员,这时候电话费很贵,五分钟记一次价钱,每五分钟足足要六毛钱。这个时代,无论什么东西,但凡沾上了一个「洋」字,就要贵一些。 陈殊也没有别的事情,早早去上次的茶楼等着了。和跑堂的说了一声:「等孔主编。」便又给安排到上次的雅间了。 等了一个小时,陈殊茶叶都泡白了,总算等到了孔主编。 这时候的文人,即便是做书商、出版社的生意,也带了一股文人的可爱习气。听了陈殊缺钱,立马带上了第二版的稿费。 孔主编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同上次说的一样,存在花旗银行里边了,第二版一共是四万六千块。不知道你够不够用?」 陈殊接过来,点头:「够用了,够用了!」 给了钱,孔主编这才问:「是什么急事呢?不知道老朽帮不帮得上忙?」 去大学里找相关的大学人才也是要孔主编帮忙的,孔主编认识很多的大学学者,虽然大多是都写文章,歷史等文科专业的,但是总比陈殊自己蒙着脑袋乱撞,要好多了。 因此,陈殊实话实说:「打算开一家肥皂厂,做实业。」 做实业?孔主编笑:「做实业自然是好的,还是咱们动笔桿子的,做起实业来总是成的太少,免不了要亏些钱的。」 陈殊解释道:「知道自己于商业并不精通,因此想聘请职业经理人。只是,知道制作肥皂的技术,倘若不用,也是平白把市场让给了洋人。倒不如,我们中国人自己做起来。」 肥皂,孔立人自己家也是用的,他那个小太太的香皂好像足足要一块钱的票子呢! 只是孔立人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中国人里边还有能够做肥皂的,听到陈殊这样说,知道她已经决定了,不再开口劝她了,只是问:「我能帮上什么忙?」 陈殊道:「做肥皂,基本的技术我倒是知道的。但是,只做最基本的加工,没有颜色,花纹,香气,是卖不出价钱的。而,给肥皂做这些工序的,只有专业的化学人才才能做的。我想请先生给我介绍几个专业的化学人才。您放心,薪资待遇是绝对不会亏待他们的。」 孔主编想了想,道:「上海金陵大学的校长徐任之,我是认识的。只是具体化学人才,我却一个也不认识。我给你写个条子去,你去找他,这个忙他是极愿意帮的。」 陈殊十分之满意:「多谢孔主编!」 孔主编掏出笔,边写边道:「只可惜我要去一趟北平,不能为你亲自引荐了。好在,徐任之也是读过你的文章的,你的忙,他必定肯帮的。他这个人对于做实业的是一万个佩服的,你要去大学里找化学人才,找他是最好不过的。」 陈殊诚恳的谢过了,孔主编摆手,笑道:「要是梦珂先生肯再写些稿子,交给我们《光明日报》发表,才是真的谢呢!」 孔主编这样说,陈殊一万个不好意思,只好郑重承诺:「等这阵子忙过了,一定动笔写!只是文笔不好,免不得请孔主编修改。」 孔主编满不在意,笑:「只要思想新,不怕文笔辞藻不好。八股文写得再好,骈四俪六,那又有什么用呢?」 又聊了一会儿,与杜均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陈殊便同孔主编告辞了。 两个人今天约好了,把那位德国商人弗兰克约出来,谈一谈肥皂厂机械收购的事情。 等陈殊到了咖啡馆的时候,杜均和那位德国商人弗兰克已经在了。陈殊刚一进门,杜均便站起来招手:「陈秘书,这里,这里。」 弗兰克也站起来,同陈殊握手:「陈小姐!」 陈殊颔首,道:「咱们还是坐下来谈吧!」桌上给陈殊点了一杯水,陈殊早渴了,端起来一口喝了。 弗兰克道:「陈小姐,我想您是很有诚意,所以才会又来找我的。上次的价格七万块,已经是我的最低价格了。」 陈殊笑笑,望向杜均。杜均摊手:「说了五万块,磨了半天了,也不同意。非要七万块钱。」说着翻了个白眼,又有用上海话吐槽:「伊个卖给萨宁去?天真!」陈殊倒是听懂了——他能卖给谁去,天真! 陈殊敲敲桌面儿,想了一会儿:「弗兰克先生,您这批设备我们已经请专业的工程师估过价,五万块,您是不亏的。我知道您已经订好了回德国的船票,必须马上出手这批设备。这样吧,我再加五千块,就算是对您和您国家的敬意。」 弗兰克反问:「国家的敬意?」 陈殊道:「我知道,德国国内的政治氛围很紧张,所以弗兰克先生才想回去,是报国。」 这句话打到弗兰克的痛处,其实也不是自己非要回去,是家庭要他回去。他出身在典型的普鲁士军人家庭,家庭氛围只有两个字:服从、服从、服从。 在弗兰克的心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违抗家庭。而且,除了外国的商人,中国商人目前只有这位陈小姐有购买意向。而那些英国人、法国人,是不像中国人这么好对付的。 过了会儿,弗兰克松口了:「六万块,女士,如果您还要压价的话,我宁愿把这批设备丢进黄浦江里面。」 陈殊笑笑:「犯不着,弗兰克先生。中国有句话,叫买卖不成仁义在的。」 听出陈殊拒绝的意思,弗兰克嘆气:「小姐,你和您的年龄看起来真不相配,你太老练了。这样吧,工厂里还有大约三千块的原料,都免费送给您。现有的工厂工人,我可以把他们转给你。陈小姐,熟练的工人是瑰宝,特别是在中国。」 第59页 陈殊想了想,这机器只用了一年,八万块太贵,六万块倒是可以接受的。 杜均也朝陈殊暗示,这个价格可以啊。他父亲一年前买的那批机械,都花了足足五万三千块呢。而且弗兰克又有三千块的原料,划算。 陈殊点点头,杜均立马招手,带来的药房经理立马过来了:「东家!」 杜均道:「你来写合约!」这位经理是做惯了的,陈殊对此也不是很懂,只是写好了以后详细看了一遍。 陈殊看了,道:「写上,如果工厂原料不值三千块或者已经过期无法使用,那么弗兰克先生要付双倍的违约金。第二,先交付50%的款子,等验过机械之后,可以正常开工,则付尾款。」 弗兰克无奈,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再也找不到其他买主了,就算找到,也出不起六万块,只好同意:「小姐,您真是精明,完全不同于中国人的精明。」 陈殊笑:「正常情况下,这是甲方的合理要求。只是现今的中国,正常的事情太少,久而久之,便把不正常的事情当做正常的事情来做了。」 弗兰克摊手:「那小姐准备什么时候去验设备呢?那天您已经看见了,设备的确是可以做出肥皂的。」 陈殊还是谨慎道:「如果可以,今天就可以去。我们可以先验过之后,去银行提款子,一起付您全款,如何?」 弗兰克点头,同意立马就去。 一行人驱车,赶去了工厂。那位跟着杜均的经理,以前是做过一个月肥皂的,当下检查了设备和原料,说是没问题。 陈殊不放心,又是叫工人新作了一个批次的肥皂出来,验看之后,这才点头了。 这时候,和洋人做生意,陈殊是不敢不小心的,谨慎再谨慎,只怕上了当,吃了亏 。 当下签订了合约,去花旗银行提了款子。只是花旗银行对于当日取一万元以上的,要提前预约,因此当日就只付了一万元。弗兰克表示理解,道:「陈小姐,我明天自己拿着支票再来一次。」 忙了这些日子,大功告成,终于啃下了弗兰克这根硬骨头,杜均很是高兴:「陈小姐,今天晚上松鹤楼,我们庆祝一下。」 陈殊浑身都是化学原料的味道,道:「等厂子开业那天再去也不迟的,项松茂哪里是不行的,另外经理人,你还是要留意一下的。」 第35章 第 35 章 说起项松茂, 两个人都很惋惜。杜均道:「陈小姐放心,我再去找找看。虽然比不上项松茂,但上海也有好些专业经理人的。」 陈殊在工厂待了几个小时, 一身的味道, 只想赶紧回家去洗个澡。和杜均约好,明天去他父亲那个厂房,瞧上一瞧。至于工人的问题, 现有弗兰克那批熟练的工人,以老带新,是没有问题的。 回家的时候, 推开门,见项松茂坐在沙发上, 冯先生在一旁陪着。 项松茂站起来:「陈小姐,我是不请自来!」 陈殊惊喜非常:「项先生能改变主意,固然是我的愿望, 只是项先生……」 冯先生哈哈笑:「这叫有志者事竟成,又叫志同道合, 自然聚在一起了。」 几个人坐下来,项松茂道:「我昨天回去之后,整夜也睡不着。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尚且在做事, 做实业, 我这样一个老朽还有什么理由推脱呢?」 陈殊笑:「项先生肯加入我们, 我感激莫名。」 冯先生也笑:「项先生四十多, 哪里称得上老朽。」 有了项松茂的加入, 陈殊自然是松了一大口气。加上冯先生对此人很认可,说他商业上的口碑是极好的。 这天晚上,两个人谈了许多。对于工厂的建立,原料的採买,以及人员的招聘,商量好了之后,自然是全权交给项松茂去做。 对于项松茂的待遇问题,陈殊提出了现代的工资结构,即是——固定工资 绩效工资 销售提成 利润提成。 项松茂对自己的待遇没有提更多的要求,只是对陈殊提出来的工资结构很有兴趣,详细问了一遍,道:「这种工资结构很能提高工人的积极性的,在工厂和销售人员,也可以採取这种基本工资加绩效的方式。」 陈殊自然是无不同意:「都按照项先生说的办。」 对于陈殊说的,建立研究所,招聘研究人员,项松茂也是一万个支持:「陈小姐说得有理,产品要有竞争力,一是要质量上过关,二是要多种多样,满足各个消费阶层的需要。我们在原料上是比不上洋人的,他们的原料价格便宜一些,天然的有优势。我在只好在别的地方下苦工了!」 和项松茂商量好,签好了合约、文件,冯太太挽了袖子,预备进厨房去,要留项松茂吃饭:「这么晚了,项先生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项松茂呵呵笑:「今天就算了吧,陈小姐给我说的这些,我要回去好好写下来,理解理解。对于工厂的事宜,也要写下来给陈小姐过目呢。改日,改日……」 陈殊也不挽留,亲自送到大门口:「项先生,真是谢谢您了,您在商业上完全是专业的。」 项松茂道:「干这行快三十年了,十几岁就做学徒,再不专那就是丢师傅的脸了。如陈小姐所说,建立一个属于中国的民族企业,是我的荣幸。陈小姐,就不要再客气了。」 待他走远了,陈殊才回去。 一家人里边属冯太太最高兴,张罗了一桌子好菜:「今天吃鱼,陈小姐你不是爱吃鱼吗?」 第60页 紧绷了这么久的时间,陈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晚上就着冯太太的好菜,喝了几杯。晕晕乎乎的上了床,整个脑子都是热的。 恍惚之间,仿佛置身于一个大商场之中。商场的gg屏幕突然转播了一条社会新闻:观众朋友们,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我市刚刚在北干路发生特大连环车祸,需要大量输血抢救,请rh阴性血的市民到就近血站献血。 画面突然转向急救的医院,一张担架上躺着的赫然是满脸是血的陈殊。陈殊也的确是rh阴型血,也是这个原因才学的医。旁边陈殊爸爸扶着妈妈,无声的哭泣,二姐从走廊尽头奔过来。 王主任从手术室出来:「快点,把陈殊推进去,马上手术!」 陈殊对于眼前的一切根本无法解释,无法分清是梦,还是发生了的现实,怅然若失。 陈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还是在1914年民国的小洋房里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静悄悄的,窗户大开着,阳光飘进来,落地窗帘随风而动,实在是悠闲极了。陈殊肚子极饿,好在厨房留了饭,橱柜上冯太太贴了纸条:「饭菜热热就行!」 陈殊以前从来没见过冯太太写字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自己这些时间忙着办工厂,对家里的变化倒是有些无知无觉。 有了项松茂和杜均,陈殊就不用自己跑动跑西,好容易在家里歇了一天。只是民国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实在是无聊。 陈殊带过来的手机是完全充不上电,一直黑屏,倒是电脑还可以开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过来的时候,受磁场的影响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好几个磁碟都损坏了。 陈殊在家里鼓捣了一天,把磁碟每个角落都翻遍了,找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载的几部经典的电影。 陈殊心道,这才答应了孔主编要写稿子的,不知道写剧本行不行。 只可惜,写剧本又不是只把对话写出来就行了的,人物场景对话,都要写出来。对话还好,电影上是有字幕的,照抄就行,场景和氛围的渲染,就要陈殊自己组织语言了。又加上电影的时间又很长,通常在一个半小时以上,陈殊虽然对照这电影写,也写得很是辛苦,进度很是缓慢。 电脑上虽然有几篇论文和闲书,但是这个电脑陈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坏了,于是想着把那些论文、书籍的内容都誊抄下来,好加以保存。 一整天写下来,写得陈殊手都酸了,才写了十几页纸。好在下午尔雯、尔雅放了学回来,陈殊抓她两的壮丁:「帮陈姨一个小忙!」 自从来到了这里,陈殊从来也没有把手机、电脑拿给别人看过,一来解释不了,二来不愿意惹麻烦。不过,和冯家人相处了这么久,陈殊对他们还是很信任的。要是自己一个人誊抄,不知道要抄到猴年马月去。 给两个小丫头安排好了任务,约定好了:「这不是无偿的,每一千字一毛钱,不过不可以告诉爸爸妈妈。」 尔雯尔雅乐得跳起来:「真的,陈姨?」 两个小丫头不认识简体字,开始的时候很生疏,一个字一个字问陈殊。不过一两天,就很熟练了,抄得又快又好。 不过四五天,两个小丫头就抄好了一本书。两个小丫头整天躲在陈殊房间里,惹得冯太太疑惑:「这两个小丫头干嘛?整天不见人影?」 陈殊打掩护:「帮我抄稿子呢,出版社的稿子。我忙着工厂的事情,没时间做,让她们帮帮忙。」 一听见工厂两个字,冯太太就什么意见都没有了:「喔,那她们两个人得好好抄的!」平时也不使唤两个小丫头了,让她们全力抄书。 有了项松茂的加入,肥皂厂的一切事宜都开始运转起来。 杜均父亲先前的那批原料,有一部分已经变了质了,特别是naoh,保存不得不好。陈殊本来想丢掉,可是项松茂却说:「这些原料有些过期变质了,做出来的肥皂品质不好,但有小部分也能用。我们可以把这些肥皂当做开业时的赠品,吸引人流。」这时候肥皂还是个金贵玩意儿,免费送肥皂,当然是个极大的噱头。陈殊感嘆,这个项松茂真是对现代营销很精通的! 本来陈殊还想提一些现代的营销建议,但是项松茂想得十分之周全,完全不需要陈殊多嘴。 不过过了一个月的时间,项松茂就把一切都料理好了,晚上到陈殊家里,详细汇报了一番。 冯先生也辞去了学校报馆的工作,跟在项松茂身边,重新学习财务,这一个月以来,也没有出过差错。 项松茂笑:「虽然准备的过程很辛苦,但是好歹马上就要开业了。明天我们就要在工厂剪彩了,陈小姐是出资人,占的股份也最多,应该去的。」 冯先生也劝她去:「到时候,项先生还请了记者呢!还要在报纸上发表专栏!」 这个陈殊不知道:「为什么要请记者啊?」这样的小事,陈殊对于项松茂很信任,是不必要事事都要报备的。 项松茂道:「这也是陈小姐说的营销嘛!做企业的,企业的名声也是要紧的,打出中国人自己的工厂这个旗帜来,无论是百姓,还是政府都要高看一眼的。」 杜均这一个月好似变了个人,瘦了一些,却十足的精神了,也劝陈殊:「陈秘书,您是一定要去的,这么大的事情,您不去叫什么事嘛?不知您去,要是廖公肯去,那才叫好呢!」 第61页 这个杜均一直把陈殊当做廖公的代理人,并且深信不疑,很是有几分天真。陈殊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好的,我明天一定去。」 这位项先生极有主意,不但开了工厂,还要建立直销店,无论是商家拿货,还是普通的散户,项先生都不想放弃任何的市场。而且,那批肥皂厂的机械,一部分还可以用来制作西药,项松茂也充分的利用起来,争取不让机器闲置起来。 好在杜均家里就是开药房的,直接对接起来,两厢方便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都早早起来,梳洗装扮好。冯太太罕见的穿上新做的衣裳,招唿众人:「今天咱们家的大日子,一定要体体面面的,谁也不许掉链子的。」 第36章 第 36 章 冯太太罕见的装扮上, 连仅有的几件首饰都一一披挂上,在门口招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尔雅见此,笑:「妈, 你今天捨得坐黄包车了?」 冯太太蹲下擦擦新做的皮鞋:「好容易擦好的皮鞋, 走路碰上灰了怎么办?」 尔雯提醒:「妈,黄包车可不能把你拉到工厂里去, 你还是得走路的。」 冯太太生气:「嗨, 这两孩子……」 陈殊忙打圆场,把冯太太推上黄包车:「到了之后, 听杜均说, 铺了红地毯呢, 脏不了,您放心。」 走到半路, 见路口大幅的海报——美人身着碎花旗袍、风情万种, 手心捧着一块洁白如玉的香皂, 旁边写着gg词:美人如玉, 固本肥皂, 您最好的选择。 冯太太见了,问陈殊:「哎, 海报上那个是电影明星胡蝶吗?」 陈殊点头:「是她,是杜均亲自去请的, 他对这些熟悉, 项先生就交给他去办的。肥皂的名字是项先生取的, 说是简洁直接,一听就是咱中国人自己的肥皂。」 冯太太也觉得好:「固本肥皂,这个名字好,固本培元,洋鬼子哪里取得出这样的名字。」 这样的大幅海报,每过路口就能瞧见,车站依旧大型商场附近,陈殊也投放了大批次的gg。陈殊深知营销的重要性,酒香也怕巷子深,又加上这时候做gg大部分集中在报纸上,因此在车站、商场附近投放海报,价钱倒不是十分贵。 正说着,一群锣鼓队,敲锣打鼓走过来,上面两个人拉着巨幅海报,上面写今天固本肥皂厂,开业大酬宾,买五送一,还有赠品,先到先得。 这个锣鼓队一过来,就吸引了街面上的人的目光,有人问领头的:「我看报纸上的gg,今天固本肥皂厂开业,要免费送肥皂,是不是真的?」 领头儿的那个是个西北汉子,高大魁梧,声音又洪亮:「是的,今天固本肥皂厂子开业,大酬宾,免费送肥皂三千块,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每过一处便引起一处轰动,这时候哪有免费送肥皂的?这个轰动程度大约类比于现代送开业,白送手机了。这个锣鼓队饶上海一圈,不过一上午,整个上海百姓,都知道固本肥皂厂今天要免费送肥皂了。 冯太太听了,咋舌道:「这免费送肥皂,要送多少钱啊?」 陈殊道:「是一些次品,要不了多少钱。」不过看见这个情况,陈殊倒有些担心,若是送出那些次品,降低了上海百姓对于固本肥皂的品质印象,倒是很得不偿失的……别人可不管免费不免费,只会把次品当做固本肥皂正品的品质。 到了徐家汇的商店,平时比较冷清的街道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到处都是人挤人,都是听说固本肥皂要白送,特地赶过来的。 刚刚进了路口,黄包车进不去,陈殊四个人只好下了黄包车,一路:「烦请让一让,烦请让一让!」 不过肯让的是少数,大多是都沖陈殊嚷嚷:「挤什么挤,先来后到,讲不讲道理了?后边站着去!」挤了半天就是挤不进去,陈殊只好叫两个小丫头从人缝中钻进去:「告诉项伯伯,我们叫人堵在外面了,请他叫几个人来接一下。」好在两个小丫头个头小,一会儿就挤到前边去了。 冯太太和陈殊站在一边,冯太太有点不高兴:「来这么多人?要送多少肥皂出去啊?这可都是白送的!」 过了会儿,杜均和冯先生带着店里面的工人过来了,分开人群,这才叫陈殊和冯太太进去了。 陈殊和项先生商量:「这么多人,待会儿发送免费肥皂的时候多危险,搞不好要发生踩踏事件的。」 项先生一脸神秘:「人多才好呢,待会儿陈小姐要上去讲话的。」 陈殊忙摆手:「我就不上去了,工厂那里我去一去就行,上报纸我也不能去的。」陈殊现在还兼任着廖公秘书处的工作,革命军是不许军队经商的,因此陈殊不便出面,更不便上什么报纸了。今天来开业,只是觉得自己辛苦这么久,一定要亲眼见见,才不遗憾,并不为什么上报纸。 项先生瞭然:「是,我听说革命军不许政府人员做兼职,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写文章,赚一点稿费,不然都是非法的。」 冯先生穿了一身的西装,冯太太直点头:「这几十块票子的西装穿起来就是好看呀!」本来进来的时候,新做的皮鞋被踩了几脚,蛮不高兴,现在见了冯先生,都忘了。 陈殊笑笑,继续和项先生商量:「来了这么多人,要是发次品,不免把次品当做我们正品,到时候坏了口碑,就不上算了。」 第62页 项先生笑:「来这里领免费肥皂的,十个人之中,将来只有一个人会买我们的肥皂。那些本来就消费得起的,是不会来挤一身臭汗的。至于口碑,陈小姐放心,我自有打算的。」 陈殊问杜均:「项先生要做什么,这么神秘?现在都快十点了,怎么还不开门开业?」 杜均挠头,颇不好意思:「陈小姐,我这些天都在外边跑宣传的事情,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您放心,项总经理做生意比我两在行多了。」 陈殊撇他一眼,见他满脸蜡黄:「我看你这幅样子,今夕不知何夕了,倒在温柔乡里了?」 听冯先生说,这个杜均借着给肥皂打gg的事情,结识电影明星胡蝶小姐,被迷了个晕头转向。 陈殊本想劝劝他,可是已经有了家室,娶了媳妇的人了,但是想来自己做什么去管别人的私事,也没有权利去管,只微微点了点:「你父亲生前那么想做肥皂,你现在可要为他争气呢!」 杜均满口保证:「怎么也不会误了差事的!」 到了上午十点钟的时候,项松茂叫店员把大门打开,好在外面围了一圈栅栏,人群并没有涌进去。 店员在大门口摆上一张大桌子,铺上红布,摆上两碗清水。 冯太太奇怪:「这是做什么?」 不知冯太太有这个疑问,陈殊和下面的百姓,都是疑惑的。 下面有人道:「项先生,固本肥皂不是要白送吗?我都等了四个小时了,到底什么时候开始送?」 项松茂笑笑,大声道:「诸位不要着急,咱们固本肥皂开业第一天,免费奉送三千块肥皂,童叟无欺,送完为止,绝对说话算话。」这话引得一阵阵喝彩声,此起披伏,一直传到人群最后面。 等人群中安静了一会儿,这才接着道:「我想大家都知道,现在市面上都以利华公司的肥皂质量为上品,我以为我们固本肥皂比之完全不差。有道是空口无凭,今天在这里实验,请这位老少爷们都做一个见证。」 送肥皂还得了一场好戏看,有人大声问:「怎么个见证法儿?你怎么证明你的肥皂比利华公司的肥皂还要好?」 这个英国利华公司,陈殊没有印象,不过要是她歷史够好的话,便可以知道,这个时代的英国利华公司即是现代联合利华公司的前身,如果你还不知道,那么它旗下着名的品牌有力士、奥妙、多芬、夏士莲,你一定听说过、用过。简单来说利华公司是当时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工业巨无霸,在肥皂工业中更处于领先地位。 项松茂说自己的肥皂比利华公司的要,不次于,一个新开的小工厂说自己做的手机,比得上苹果手机,看笑话的心思总要更浓厚一些。 项松茂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一些,拿出两款肥皂:「诸位,左边这块肥皂是利华公司出品,售价五毛,右边是我们固本肥皂厂生产的固本肥皂,售价四毛,比利华公司要低上一毛钱。」 接着把两块儿肥皂分别放入两碗清水之中:「我们的固本肥皂,不易融化,很耐用,一小块儿足足可以用上半个月。相反,利华公司的肥皂则没有这个功效的。」 好在,这些人是为了领免费肥皂,不发肥皂是不会走的。 过了半个小时,利华公司的那块儿肥皂融化了三分之一,看起来足足小了一圈。 而固本肥皂却看起来也原来没什么差别,碗里的水也比较清。 项松茂叫店员拿着两个碗下去,叫人都看得清楚一点,免不得引起轰动:「真的,固本肥皂没有化,还和原来差不多。」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整个上海都知道了固本肥皂的质量不比利华公司的肥皂差。虽然后来,引来了利华公司的挤兑和恶意竞争,但是却也为固本肥皂开了一个好头,打开的知名度——这是千金难换的! 项松茂的这个现场试验,早就找好了记者,现场拍了照片,发到各大报社去,做大篇幅的报导。有的报纸是做报导的,不要钱,有的报纸这完全当做gg,花费不菲。 固本肥皂开业第一天不仅免费送三千块,还有优惠价格,因此,一整天都是客似云来,连带着徐家汇这条街上也比往日热闹一些,引来了一些小商小贩,买瓜子花生小吃的。 陈殊问冯先生:「这个肥皂是怎么回事儿?」原来没有这么不易溶于水啊! 冯先生道:「项先生说,咱们固本肥皂要想一个点出来,别家比不上的点,这是这个月实验出来的。要说,论去污能力,还是利华公司的要好一些。不过,项先生说,研发不是一朝一夕的,先要把牌子打出去,才有市场。」 第37章 第 37 章 到了下午, 商店里的人稍微少了一点。项松茂安排了一辆车, 送一行人去工厂。 本来工厂早就开始开工了, 但是项先生说剪彩是图个彩头, 与开工没开工是没什么关系的。工厂门口摆了花篮,铺了红地毯, 最上面挂了横幅——热烈庆祝固本肥皂厂开业,这里就没有那些免费领肥皂的上海百姓了, 有的只是请来的报社记者和各地的零售商。陈殊本来不想上去, 只是项先生坚持, 说大股东怎么能不动这第一剪子?陈殊最后没办法,同意了,只是希望报纸上放另外的照片, 不要放陈殊剪彩的照片。 在陈殊的内心, 自己的来歷解释不清,自己身上许多东西也解释不清, 她其实对于把自己暴露在公众的视野里, 是有着极深的不安全感,因此总是避免各种出名的机会。 第63页 项松茂很不理解, 但是陈殊搬出革命军政府人员不许经商这一条来, 他只好同意了。 由于厂子刚刚建立,管理人员还不多, 连冯先生都上场, 剪彩了。照片拍下来, 冯太太特意问了记者地址, 待洗出来之后去取。 这时候的照相机还是很古老的, 在门口剪完彩了,项松茂便带着那群外地的经销商进厂子里面参观。工厂里的工人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蓝底条纹,陈殊见了说好:「这样看着很好,精神面貌就不一样。」 众人也纷纷点头,一排排的肥皂从传送带上传送过来,项松茂拍拍手,叫工人给各位都送上肥皂样品:「这是我们固本肥皂厂的肥皂,大家可以看一下。有道是货比三家,我们固本肥皂不怕比。」 其中一个道:「项先生,货我们看了,质量上是顶不错的,只是你们每个月能给我们多少货呢?按照需求,即便是每个月一万箱,也是不够的。」 项松茂笑:「一万箱?我们固本肥皂厂一个月都生产不了一万箱呢?这还要把上海的量留出来……」 项松茂对于商业谈判是完全专业的,陈殊一点心都不需要操,她往旁边走,见冯太太和几个女工打得火热,几个人正在奉承她:「冯太太,你的皮鞋好贵的吧!」 「冯太太,您的项鍊真是好看。冯先生这样能干,您在家里做太太就好了,哪里需要和我们一样出来做工呢?」 冯太太精心选的皮鞋早就被踩脏了:「哎呀,我自己做工,自己赚钱,用自己的钱,那才叫痛快呢!在家里,不是围着先生就是围着女儿,有什么开心的嘛?」见陈殊站在旁边笑,叫她:「陈小姐,您笑什么嘛?我讲的没道理吗?」 陈殊忙点头,顺着她的话讲:「冯太太讲得很有道理的,的确就是这样的。女子自强,先要从自立开始,从经济独立开始的。」 项先生对付完那批经销商,过来请陈殊:「陈小姐,今天开业了,要吃庆功宴的,您可千万要去的。」 陈殊笑:「自然是要去的。」 杜均本来是想把地点定在金门大酒店的,哪里时尚洋气,可是项松茂是个中国胃,把庆功宴定在了太白楼。 太白楼不光是酒楼,大堂中央还有个戏台子,从二楼往下看,戏台子上便一览无余了。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无论谁来敬酒,陈殊都一律喝了。不知是哪个大师傅做的醉虾和松鼠鳜鱼,很是地道,陈殊夹了一筷子,满嘴都是香味。两个小丫头年纪太小,本来冯太太不许她们上席面的,但是陈殊说她们两个也有做事,也是功臣,做什么教她们不上桌呢? 酒过三巡,一众人都吃饱了,两个小丫头明天还要上学去,便叫冯太太送她们两个回去了。 杜均明显喝醉了,倚在栏杆上,随着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跟着哼,不成调子。项松茂与陈殊商量:「不知道陈小姐对请化学人才的事情有什么打算,我们现在工厂也开工了,是要开始筹备起来了。」 陈殊忙得一团浆煳,险些忘了,道:「好,我明天就去请,只是,研究人员的住所要提前安排好。还有他们不可能和工人吃一个食堂的,要给他们安排小灶。」 项松茂点头:「明白,总之就是一切待遇从优,我来安排。」 冯太太平常管得严,寻常不许喝酒,家里就是过年那天陈殊沾了一点酒。此刻,美酒在前,冯太太又回去了,正好方便。只是陈殊酒量不好,这太白楼的酒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很是沖脑袋,不过一会儿陈殊就头疼了起来。 这时候,下面戏台上一阵轰动。陈殊往下看,见是一位穿长衫的男子,抱拳道:「今天是齐老先生的八十寿辰,实芳有幸遇上了,在这儿清唱两句,就算给老先生祝寿了。」 这个人似乎是个名角儿,四平调缓缓而起:「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 ;干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 说是清唱两句,却足足唱了一大段。见陈殊不懂,杜均解释:「这是梅老闆,梅实芳,京剧有名的角儿呢,寻常难得一听,怎么到上海来了?」 陈殊不感兴趣,连唱词也听不懂,拿起大衣,向项松茂告辞:「项先生,今儿太晚了,就散了吧!」 没想到,这个项松茂却是这个梅实芳的戏迷,听痴了,点点头:「好的好的,我把这段听完了就走。」 冯先生本来也想听,只是冯太太叮嘱了,千万要照看陈殊,只好陪着她一起出了太白楼。 刚出门口,便见酒楼前开来一辆军车,陈殊被车灯晃了眼,半眯着眼站在原处。 小五打开车门,李纵云从车上下来,便见陈殊双颊驼红,一脸呆呆的。 陈殊反应不过来:「你不是说,半年都回不来了吗?」怎么一个月就回来了? 李纵云黑脸:「早回来不好么?看起来陈小姐似乎不想我这么早就回来。」 一旁小五偷偷笑,提醒:「参谋长,再不去,只怕肉都要烤焦了!」 李纵云拉开车门:「走吧,陈小姐!」 陈殊看看冯先生,冯先生笑眯眯:「我正好上去把梅老闆的戏听完,只是不要回去得太晚了。」 李纵云这才注意到冯先生,他上前:「谢谢您对陈殊的照顾。」 第64页 冯先生笑笑:「应当的,应当的!」 等上了车,风一吹,陈殊才清醒了一点,问李纵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吃饭呀?」 陈殊满身酒气,一张口,那清酒香便顺着风,扑到李纵云鼻上,只是那酒香中似乎还带着一股墨香,使得李纵云觉得满车都是陈殊的味道。 李纵云翻开陈殊的袖子,果然见白衬衣上一团墨汁:「好大个人了,怎么写字还弄到袖子上!」 陈殊悻悻:「我新学写毛笔字呢,只可惜写得不好。」 小五在前面插话:「参谋长的书法极好,陈小姐新学毛笔字,倒是方便了!」这话倒是没有引得李纵云的训斥。 陈殊眼睛亮了亮,撑着下颌,想了想:「你会写什么字体啊?太难的我可不要学,宋徽宗的瘦金体好看是好看,写起来就太难了,不适合我的……」说到一半,想起来李纵云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呢,又问了一半:「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太白楼吃饭的?」 合理的猜测:「你是革命军是不是有那种特务机构的,什么事都能查得到的?」 陈殊喝过酒,此刻额头起了一层薄汗,李纵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禁不住她问,答:「是冯太太告诉我的!待会儿去吃烤肉,你还吃得下吗?」 陈殊有些心虚:「我……吃不下了……」 李纵云又问:「你平常在外面吃饭都喝这么多酒吗?」 陈殊就更加心虚了:「没有……我平时都不喝酒的,今天高兴嘛!」 李纵云的问题好像也没有穷尽:「冯太太说,你会制作肥皂,而且是在家里亲手做了一块儿?」陈殊身上好像有太多、太多的谜团,李纵云调过陈殊在秘书处的档案,档案的履歷很不完善。海外的经歷无法去落实,只是她孤身一人,仿佛和人世间一丝联繫也无,就连冯太太一家也是刚认识不久。 军人的直觉告诉他,陈殊身上有太多奇怪之处,包括那份独一无二却又十分准确的地图。这和陈殊是谁无关,那副地图仿佛不应该是这个时间应该出现的。 李纵云见陈殊手指,不安的绞动,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陈殊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无法解释清楚,只好胡搅蛮缠:「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就什么也没有问啊?」或许是喝了酒,脑子不清楚了,理直气壮地道:「会做肥皂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嘛?」 李纵云深深瞧了一样陈殊,什么也没有再问了,也不忍心再问了。 陈殊本能地觉得不安,去瞧李纵云,只可惜那脸上万年如一日,什么也瞧不出来。 李纵云带陈殊去的是个苍蝇馆子,隐在小巷子里边,连招牌也没有。军车开不进去,小五把车停在外边。 老闆是李纵云的老相识,站在门口迎接:「参谋长难得来!」见了陈殊,笑呵呵:「这位是夫人吧?」 陈殊十分窘迫,李纵云笑:「还不是,人家瞧不上我,还没有答应呢!」 第38章 第 38 章 陈殊十分窘迫, 李纵云笑:「还不是, 人家瞧不上我, 还没有答应呢!」 那个老闆一口京片子:「嗨,瞧您说的,参谋长一表人才, 怎么能看不上?姑娘家这是矜持呢!」 李纵云瞥一眼陈殊:「是吗?」 陈殊尴尬地笑笑, 挑开话题:「不是要去吃烤肉吗?」 李纵云不欲为难她, 走了进去, 给陈殊介绍:「这里是有名的漠北烤肉,本来在北平才吃得到的。」 老闆把人送到雅间,笑:「给您预备了一只宁夏的滩羊,用松枝木烤的,别提多香了。酒还是跟往常一样,上花雕,如何?」 李纵云点头:「很好!」 即便是雅间, 也没什么名贵的装潢, 只是很干净, 不一会儿, 老闆就端了个大木盘进来, 上面是烤得焦黄焦黄的羊肉。 一旁的小伙计,端了个托盘进来,是各色小菜并一壶花雕。 陈殊早就酒足饭饱, 即便这烤肉香气四溢, 也吃不下了。李纵云好似饿了许久, 脱了军装外套,埋头吃起来,陈殊偶尔给他夹一点菜。小五楞在一边,李纵云叫他:「愣住做什么,都饿了一天了,快吃。」 小五知道参谋长和陈小姐有话要说,不敢当电灯泡,匆忙啃了两块儿肉,便放下了碗:「参谋长,我上外边瞧瞧车子。」便躲了出去,叫老闆另外找了个房间,歇了起来。 李纵云倒了杯花雕,问:「上次我去北平之前,你说你要考虑,你现在考虑好了吗?」这似乎是李纵云一直以来的谈话风格,单刀直入,锋芒毕露,不留任何余地。 这个问题陈殊很认真的想过,这个时代的一切对于陈殊而言都是不安全的,况且她根本就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 陈殊渐渐陷入沉思,李纵云没有催促,只一杯接着一杯的小酌。 良久,陈殊开口:「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你是革命军第一军的参谋长,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而且……」 李纵云皱眉:「而且什么?」 陈殊坦然:「而且你也不了解我,我是做什么的,我的性格……」 陈殊话还没说完,便被李纵云像剪子一样截断:「你叫陈殊,从美国回来,去年十一月出现在上海,当了一块儿手錶。现在在廖公秘书处工作,不过你并不喜欢哪里的工作。而是打着廖公的旗号,笼络了杜均和项松茂,开了一家肥皂厂。而开肥皂厂的本金则是你的稿费,那篇《大国崛起》也是你写的。至于性格嘛,你这个人的性格,心大,善良却也天真,从来也不会去算计别人。」说着顿了顿,这样总结:「陈殊,我远比你想像中了解你。 第65页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陈殊当初当掉的那块儿手錶,放在桌面上。 这些,陈殊苦苦隐瞒,不想被曝光于人前的事实,就这样被李纵云轻飘飘说出来,使她感到万分的震惊。 陈殊的那只表看起来很特殊,如果要深究,就会发现这只表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好像陈殊自己,仔细探寻下来就处处都是破绽。 桌子上那块儿手錶,依旧在转动,滴滴答答,陈殊楞在哪里,脸色渐渐发白,良久:「你这不是了解,是调查!」 了解和调查,这在李纵云眼里是一回事,他不解:「这有什么区别吗?」 陈殊站起来,勉强笑笑,心里发憷:「你了不了解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十分的不了解你。不,不只不了解,还十分的陌生,令人害怕。」 记忆中的李纵云总是很有礼貌的样子,是个谦谦君子,很懂得尊重别人,绝不是今天这个咄咄逼人又令人窒息的样子。 李纵云皱眉:「害怕?为什么?因为我一眼看穿,你那些费尽苦心掩盖的事实?」 陈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深唿了一口气,苦笑:「是,聪明人,总是叫人害怕!」 李纵云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害怕?或者换一种说话,你为什么要掩盖那些事实呢?有什么是不能被人知道的吗?」 虽然陈殊的举动,在李纵云看来很奇怪,也不十分认同和理解,但他也不能超出认知范围的去猜测——陈殊不属于这个时代,是穿越而来的。 听到他这样说,便是没有猜到陈殊离谱的遭遇。陈殊反倒松了一口气,冷冷道:「不为什么,出名很好吗?特别是在这个乱世,出名的女孩子,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吗?」说罢站起来:「我要回去了,告辞!」 陈殊这样的惊慌失措,李纵云嘆气:「陈殊,你大可理直气壮一点儿!」 陈殊开门的手顿顿,反问:「什么意思?」 李纵云站起来把门关好,道:「写《大国崛起》不外乎你有才华,别人或许怀疑是别人代笔,但你对西洋诸国歷史侃侃而谈,很是了解,完全不必理会。懂做肥皂,如你所说,会做肥皂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完全不必要隐瞒的,也完全不必要心虚。」 说着双手扶住陈殊的肩膀:「你完全可以不这么惊慌失措的,陈殊!」 陈殊深唿吸,渐渐平静下来,推开李纵云,语气变得很冰冷:「是,我为什么要心虚!李参谋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告辞了。」 陈殊拉开门,登登登几步下了楼梯,出了那馆子,这才觉得唿吸顺畅起来,扶着墙站了一会儿,深深检讨:以往自己果然到处都是破绽,写文章,开肥皂厂,的确太引人注目了。还去见了上海都督,在廖公面前大言不惭,只怕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确是来歷不明,引人怀疑。即便是见了几面的李纵云,也这样的敏锐…… 小五从楼上下来:「陈小姐,您没事儿吧?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参谋长呢?」 陈殊不知道什么了,一阵反胃,指指上面:「他在上面呢……」 小五直觉是两个人吵架了,正想去二楼瞧瞧,就见李纵云手上挽着军装外套,一身白衬衣出来了:「参谋长,陈小姐好像不太舒服……」 李纵云伸手去抚陈殊的后背,却见她发抖:「怎么了,酒喝多了吗?」 陈殊转了个身子,李纵云的手自然没处放了:「我没有不舒服,我想回去。」这里究竟是哪里,陈殊都不知道,大晚上贸然一个人,陈殊可不敢。 李纵云感觉到陈殊的冷淡,他缓了缓语气:「陈殊,没有人会去特意调查你的。我只是想了解你,你上次不是说,我们不够了解吗?」 了解?陈殊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问:「这就是你所说的了解?」 李纵云道:「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猜测而已,没想到吓着你了!」 说这些毫无意义,陈殊现在只想回去,坚持道:「今天我不想说这些了,我想回去,可以吗?」 李纵云只好转头叫小五:「小五,开车送陈小姐回去。」 小五开始见李纵云同陈殊说话,便站得远远的,听了李纵云的吩咐,便立马跑过来,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陈殊头疼得厉害,胃里也不舒服,闭着眼睛偏在车窗上,很没有精神,一路无话。 李纵云把自己这边的车窗打开一点,叫陈殊透气,又怕她冷,拿了军装外套盖在她身上。 车里的气压很低,小五专心开车,一句话也不敢说。 到了地方,陈殊默不作声的下了车,李纵云跟在后面,叫住她:「陈殊,你这是拒绝我的意思吗?」 陈殊顿住,沉默良久,转过身道:「谁会喜欢一个随时随地调查自己的人?这只会让人害怕,李参谋长!」陈殊吸了口气,只觉得腹部更加疼了。 李纵云楞在哪里,又听陈殊说:「不过也不要紧,天底下……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是,李参谋长也不缺人喜欢的。」 不等李纵云再说话,陈殊就关了门,上了台阶。 冯太太一家人都还没睡,见陈殊脸色极差:「哎呦,这是做什么,脸白得嘞?」 陈殊摇头:「没什么,多喝点酒,胃不舒服。」 咚咚咚三声,外面有人敲门,冯太太去开门,见是李参谋长:「哎呦,陈殊不懂事的,怎么不请李参谋长进来坐坐的。」 第66页 陈殊道:「太晚了,怕你们已经睡下了。」走到门边问:「还有什么事情?」 李纵云把手錶递给陈殊:「本来也是赎回来,给你的,没想到却惹你生气了。」走的时候,陈殊气得要死,哪里还记得把手錶拿走。 冯太太一看就知道两个人吵架了,热情的把李纵云请进来:「大晚上的,到家门口了,哪能不做一做,喝杯茶的。」 冯先生也说是:「叫人家说我们不知道礼数呢!」后面小五捧着一大堆礼品,李纵云进来了:「上次来得匆忙,不知道带点儿什么。听说家里两位小姐正在读书,这是德国的钢笔,用来写硬笔书法是极好的。」 那里寒暄,陈殊头疼:「我有点不舒服,先去睡了。」 拿了衣服去浴室里边,今天一家人都出去了,锅炉也没人管,开始的时候水还是热的,到了后面就完全是冷水了。 这时候是春天了,快到夏天,但是用冷水洗澡,陈殊还是受不了,匆忙洗完了。也不管李纵云走没走,倒在床上,只觉得脑袋一圈一圈发晕,觉得有点发烧了,想着桌子上有感冒药来着,只是浑身没劲,也不愿意起来了。 陈殊心想,偶尔发烧对人体是有好处的,这样想着安慰自己,没有起来吃药。 第39章 第 39 章 睡了一会儿, 实在是难受, 只好重新爬起来, 吃了一颗药。那药吃了,陈殊渐渐眼皮子发沉,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冯太太陪李参谋长说了会儿话,便去房间里叫陈殊,心想, 哪有这样招待客人的嘛? 陈殊早就睡了,冯太太走进来开了灯, 坐在床沿上同她讲话:「怎么就睡了?李参谋长送你回来的,总要去说几句话才好的……」开始的时候, 陈殊尚且听得明白,嗯了两声应和了,后面几句便只有嗡嗡的耳鸣声, 什么也没听见了。 冯太太见陈殊满脸通红, 去摸她额头:「哎呦, 好烫的!」再叫了几声陈殊,见她没有知觉,不出声了。陈殊是得过肺炎的,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好容易救回来一条命的。冯太太不敢大意, 到客厅去叫冯先生:「陈小姐发高烧了, 很不好, 要去医院才行的。」 李纵云本来都告辞了, 小五正要发动汽车,就见冯先生冯太太扶了陈殊出来:「参谋长,是陈小姐!」 陈殊无奈:「真的没必要的,我都吃了药的。」 冯太太训陈殊:「什么不要紧,你上次得肺炎,要不是命大,早不知去哪儿了。」 李纵云下车了,问:「冯先生,出什么事了?」 冯太太自然又把陈殊发高烧的情况,大肆渲染的一通,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李纵云把陈殊接过来:「我送她去医院,你们回去休息吧!」 冯先生拒绝:「那怎么好意思呢,太麻烦你了,还是我们两个人去吧!」冯太太踩了踩冯先生的鞋,示意他别说了:「那就麻烦李参谋了!」拉了冯先生进去了。 冯先生不解:「你这人,平时不是挺关心陈殊的吗?怎么发高烧不跟着去医院?」 冯太太一脸的高明:「你明白什么啊?睡觉去吧你……」冯先生从窗户瞧,见李参谋长把陈殊打横抱起,上了军车,顿时明白了:「你这是白费功夫,他两能不能成我看还是在陈小姐,陈小姐可不是普通小姑娘。」 冯太太哼一声:「你懂什么,他两能不能成关键看李参谋,不信的话,打个赌。」 冯先生拿了毛巾准备去洗漱,摇头:「我不赌。」见冯太太关了大门:「哎,你关门干什么,他们看完了病还得回来呢!」 冯太太这样讲:「你看他们的样子,一看就是吵架了嘛!吵架不要紧,那对儿夫妻不吵架呢?谁也不跟谁说话,这就不行了,谈情说爱,不谈不说,怎么能成呢?」 冯先生笑:「没想到,你还是个理论家哩!」 大概是吃的那颗药里边有安眠的成分,陈殊上了车,便靠着车窗睡了起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手上吊着点滴,只是浑身无力。一阵风吹来,窗帘微微摆动,外面的树梢上还有鸟儿在叫,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李纵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盹,陈殊略动一动,他便惊醒了,起身把陈殊扶起来,坐在病床上:「好些了吗?」又伸手去摸陈殊的额头:「已经退烧了!大夫说了,你得过肺炎,感冒发烧更要注意的。」 陈殊闷闷地不说话,见他又从旁边瓷盆里拧了毛巾来给陈殊擦手:「昨天晚上,我没看好,漏针了好久才发现,现在手都肿了。」 陈殊是右手掉了点滴,去瞧,果然左手肿了一圈,想来是漏针了,所以换了个手打针。 小五推门进来,手上提了食盒:「陈小姐,聚德楼的老鸭汤,我亲自看着熬的,清淡,正合适您现在喝。」 李纵云舀了汤,亲自餵给陈殊:「尝一尝,很好喝的。我小时候病了,才能喝呢!」 陈殊一口气堵在胸口:「我……我自己来……」 只可惜右手吊着点滴,陈殊不是左撇子,又肿了又没力气,一勺鸭汤都洒在地上了。 这不知道是什么医院,但绝对不是圣母玛利亚教会医院,病房是个大套间,旁边还有沙发、桌子。 小五把食盒下面几层打开,把几碟小菜放好,摆好碗筷:「参谋长,饭好了!」 李纵云拿了手帕给陈殊擦干净:「还是我来吧,你喝完了,我也好吃饭的。」 第67页 陈殊只觉得憋屈,但的确又是欠了人家的情,见点滴马上滴完了,便自己拔了针。拿着胶布按了一会儿,便自己端了那碗鸭汤:「我自己来,谢谢!」 李纵云无奈,知道她还生气呢,只好由着她,自己也坐到一边吃了起来。 正吃着,穿着军装的大夫进来,陈殊这才知道这里是军队医院。那军医拿着病历本,向李纵云汇报:「陈小姐只是普通的感冒,掉完点滴后,回家休养即可。」 李纵云点点头:「麻烦你了!」 军医道:「这是卑职的职责!」 陈殊不愿意在这里久留,好在李纵云站起来吩咐小五:「把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又去扶陈殊:「走吧,送你回去!」 只是大中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陈殊昨天晚上匆忙间被冯太太拉出来,根本就没有带钥匙。好在二楼的窗户开着,小五蹬着窗户阳台,几步便跃了上去,从窗户里面进去,给陈殊开门。 陈殊道:「我有话同你说。」小五识趣,拉上门出去等着了。 李纵云笑:「坐吧,坐着说!」 陈殊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理取闹,很莫名其妙,发脾气发得很不讲道理?」 李纵云摊手:「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陈殊忍住气,继续说:「你想了解一个人,就去调查他吗?直接把档案调出来,祖宗八代都查个清清楚楚?如果我像你一样,去调查你呢?你会感到不自在吗?你对我有什么疑问,难道不能亲口问吗?」 李纵云想了想:「通常而言,如果我想了解一名军官,当然是首先把他的档案调出来,其次询问他的直属领导,至于面谈,那是程序之中,最后的事情了。至于你调查我,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档案级别应该只有都督才能翻阅。」 陈殊气结:「可是,可是我不是你的兵,更不是你手下的军官。」 李纵云点头:「当然,你当然不是我手下的兵。陈殊你会做肥皂,会写《大国崛起》,会说英文,还很流利,这些说明你很有才华。但是知道我调查过你,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 陈殊下意识地去反驳:「害怕?我做什么害怕?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李纵云站起来,握住陈殊的手:「你不害怕,为什么手抖?」 陈殊抿抿嘴:「怎么?你怀疑我是间谍吗?」 李纵云倒是有过这个怀疑,只是昨天晚上陈殊惊慌失措,彻底否决了这个猜想:「你这样的间谍,是走不出学校的。」 陈殊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李纵云正色道:「陈殊,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我,是你的难言之隐。不是你说的吗?我们不够了解,我这不是在了解你吗?至于那些难言之隐,你现在还不想说,总有一天,你彻底信任我了,再讲给我听。」 这样诚恳的语气,仿佛春天湖面上的和风拂过陈殊的心间。陈殊鼻子发酸,低着头,过了很久,深唿一口气,自嘲道:「很感谢你的信任,只是我的难言之隐,只怕永远也不能和任何人说,永远也不能说。」 李纵云满不在乎:「我对自己有信心的!」 陈殊抬起头,见他脸上出乎意料挂着笑:「什么信心?」 李纵云道:「我是顶可靠的人,绝对可以託付终身的。我们军校的同学都想把自己妹妹介绍给我呢!」 陈殊终于破涕为笑:「王婆卖瓜。」 李纵云掏出那只手錶给陈殊戴上:「现在,总可以戴上了吧!」 陈殊没有反对,只是说:「你多少钱赎回来的,我把钱给你。」 本来料想以李纵云的性格,肯定会拒绝的,却听他一口答应:「好呀,我这个穷当兵的,可比不上你这个实业家有钱。」说着伸出手:「陈小姐,惠顾七百元整。」 陈殊进了房间拿钱,李纵云抱着手站在门口,好在笔记本和手机已经收好了,不然叫他看见了,保不准再猜出什么来。 陈殊从信封里抽出七张一百块,递给李纵云。陈殊的房间很简洁,只是这个房东留下的家具,没有添置什么。 若有若无的香味,好像陈殊平常身上的味道,李纵云问:「什么味道?」 陈殊把他推出去,把门关上:「是玫瑰香味儿,你不是见过吗?」上次去孤儿院,她拿给平常似乎就是这样味道的香水。 天气很好,陈殊把窗户都打开。李纵云好似闲得厉害,拿了一本陈殊放在客厅的杂文集,瞧了起来。 陈殊撑着下颚:「你不忙吗?」 李纵云翻了一页书:「最近很闲,也许以后都很闲了,不过也说不准。」 陈殊问:「是军队里的事情吗?」 李纵云只回答了一个「是」字,旁的什么也没有说,陈殊也就知趣的不再问,拿了前几天写得电影剧本出来修改。 陈殊低着头,拿着笔认真写着,过了会儿,太阳往下坠了一点儿,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梢洒在陈殊的头髮上,她微微偏着头,笔尖一阵沙沙的声音。 李纵云静静瞧了一会儿,只觉得那沙沙的声音好像蚂蚁一样在心口爬来爬去,又痒又麻,凑过去看,入目的便是一行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突然在那一刻很想念她。我一直怀疑27岁是否还会有一见钟情的倾心。 第40章 第 40 章 第68页 陈殊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味浮过来, 风吹着她额头上的小碎发,李纵云竟然觉得这个情境, 无比的舒心。李纵云就这么静静的坐着, 什么话也没说, 仿佛回到年少时的那个午后,怦然心动。 陈殊写到手酸,抬头见李纵云发呆, 笑:「发什么楞啊?」 李纵云指着剧本:「你写的这是什么?」 陈殊道:「电影剧本,本来答应孔主编闲下来的时候多写几篇稿子的, 只是现在我没什么可写的, 只好写几个故事出来充数, 也不是知道能不能过稿?」 李纵云道:「怎么会没什么可写的, 英美法德,你随便写一点,无论是歷史还是政治, 只怕都是可以的,报纸上对这类文章一向很青睐的。」 陈殊摇头,拿起笔接着写:「我懂的只是皮毛, 拾人牙慧,要是完全我自己来写, 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来。」 李纵云听出来言外之意, 但是没有问, 笑笑, 不做声。虽然他很想知道陈殊的秘密, 但是他很有信心,也有足够的耐心,等陈殊亲口告诉他。 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位军官,小五把他请进来:「参谋长,是侍从室主任白先復!」 白先復走进来,一个瘦高个儿,一身的军装仿佛大了一码,撑在竹竿上一般,笑:「纵云,你叫我好找。昨天晚上听说你去军医院了,你的旧伤没什么事儿吧?」 李纵云倒了杯水:「坐吧!」 那位白先復坐下来,瞧了瞧陈殊,欲言又止。 陈殊心里想着,到我家里来,却又要我迴避,哪有这样的道理。口里却还是道:「你们谈!」拿了稿子,站起来回了房间。 陈殊关了门,可惜客厅离得不远,他们的谈话声还是清晰可闻。 白先復瞧陈殊把房间门关上,这才开口:「纵云,你个孤寒鬼,也晓得成家了,我们这帮兄弟现在就你一个人还没有着落呢!上次伯父给我挂了个电话,叫我多给你介绍几个女学生。哪里用我来多事的,你自己难道没谱儿?」说完哈哈笑了几声 只是李纵云老神在在,没有开腔搭话,气氛便让人有些尴尬。 白先復干笑了两声,觉得没趣,问:「弟妹看起来年纪不大,还在读书吧?是哪家的千金?」 李纵云不耐烦,索性挑明了:「先復,我们是一个战壕里打过仗的,一个连队里出来的,当初是你从死人堆里把我翻出来,我才活下来的。你有话直说,不用顾左右言其他。我们兄弟,即便是你常年身在中枢,怎么连明白话都说不了了?」 白先復听了这话,敛了笑声,嘆气:「纵云,别人都说我是大内总管,可干的全是些太监活儿,迎来送往,和自己兄弟说话也改不了这习气了!」 李纵云道:「你不是不会说,是不好说。你要是来做说客的,就免开口。」 白先復道:「纵云,你何必这样。北方战争已经基本结束了,你这样,下个月迁都南京,开国大典,你也不去么?我们辛辛苦苦统一了这个国家,好不容易才看见一点希望,正是精诚团结的时候。何况,都督已经不是过去的都督了。你常年在外面带兵,不晓得他现在是说一不二的。」 李纵云道:「我离开家已经六年了,想回家去看一看!」 白先復站起来,有点激动:「你这是推脱,是逃避。现在国家百废待兴,不是你走的时候。纵云,人人都可以走,你怎么能走?」 李纵云没有再说什么,白先復无可奈何,又劝说了一会儿,唉声嘆气地走了。陈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什么眉目也没有听出来,只猜想李纵云可能是想辞职,而那位都督却不允许。 陈殊手上拿着书,问:「开国大典为什么不去?」 李纵云抬眼:「你都听到了?」 陈殊点点头:「他说得那样激动,听不见也难?」 李纵云嘆气:「作为一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应该去干涉政治。可是现实的弔诡之处在于,不了解政治的军人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陈殊想了想:「其实我们都只是被卷进歷史洪流之中的,无论是洪流中的弄潮儿,还是随波逐流者,都是因为这股歷史洪流,才能有一点姓名的,离开了这股潮水,便如同鱼儿上了岸边。」 这个比喻有意思,李纵云笑:「所以呢?」 陈殊道:「所以开国大典还是应该去的,见证歷史的时刻,不去多亏。」 歷史的洪流?见证歷史?李纵云敏锐的注意到,陈殊这样的说辞,他喃喃:「总是从歷史的角度来看待现在的问题,是因为你的思维太宏观,还是对于你来说这就是歷史?」这个念头不过一瞬间闪过李纵云的脑子,不过这个想法过于荒谬,随之便丢在脑后了。 开国大典诶,那岂不是还有军队方阵,各色民众代表,四十八门礼炮……陈殊兴致勃勃,问:「国旗定了吗?国旗是什么样子的?」 李纵云回过神儿来,拿了铅笔在白纸上画出来:「原本是一片红色旗帜,现在在左上角加上革命党的党旗。」 陈殊一瞧便认出来了:「青天白日满地红?」 李纵云笑:「你知道的?原先不是这个,是廖公坚持要把革命党的党旗加在上面。革命党指引在前,战士的鲜血染就整片旗帜。」 这里的歷史不是陈殊记忆中的民国歷史,却又在小细节上处处熟悉。 第69页 陈殊点头:「那就更要去了,到时候可以有记者拍照吗?应该会有吧?」这样想着,不知道可不可以请《光明日报》的孔主编帮忙,他们那么大的报纸,肯定会有记者受邀请的。陈殊兴致勃勃,一股见证歷史的自豪感油然而来。 见陈殊这样有兴致,像个小孩子,李纵云笑:「可以的,到时候去邀请各行各业、各个民族的代表,就连梨园也会去请人呢?给你发一张请柬,不是难事!」 小五送了那白先復,回来见两个人都是笑呵呵的,心道:「还真是好得快,昨天还是生气得一句话都不想讲呢?」瞧了瞧时间,快到下午五点了,提醒李纵云:「参谋长,您该去医院换药了。」 陈殊问:「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李纵云皱眉,斥责小五:「多事!」 小五忙对陈殊道:「陈小姐,是子弹擦伤的,参谋长总说是小伤,嫌去医院麻烦,本来一天一换药的,几天才去一次。」 这怎么行?这个年代,有没有青霉素,要是伤口感染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陈殊皱眉:「赶快去换药!」见他坐着不动,只好去拉他起来。 李纵云妥协了:「好了,我自己去,你在家里歇着,免得又吹了风,病情反覆。」 陈殊嘟囔:「我又不是吹风才感冒的。」把李纵云送到门口,就留步了。 晚上项松茂来了,询问陈殊请化学人才的事情,要不要他去大学里打听打听。 陈殊忙抱歉:「昨天生了一点小病,没能去成。不过,项先生放心,已经请了金陵大学的校长说项,想来在金陵大学里找几个化学人才还是不成问题的。」 项松茂可不止对金陵大学有意向:「金陵大学好自然是好,可是要论科学类的学科,大抵还是北平的清华大学要厉害一些,哪里的化学人才也更多一些。要是有机会,去哪里请人才好呢。」 陈殊点头,很是同意,只是一时半会儿并不知道底细,北平她也从来没有去过。项先生道:「陈小姐不用担心,这些大学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对于做实业是很有好感的,大可直接去学校招聘,只是免不了在工资待遇上要高一些。」 项先生和陈殊说定了:「北平远一些,又刚刚结束了战争,陈小姐一个女孩子不方便,还是我去。至于上海的金陵大学,有校长支持,肯定方便很多,就陈小姐去。如何?」 两个人这么说好了,对于科研人员的待遇问题又详细的沟通了一边,项先生这才告辞了。 冯先生和冯太太都回来得很晚,冯先生眉飞色舞:「这才一个月,厂子的收益就有了四万元,陈小姐,这肥皂厂可真赚钱,怪不得洋人都把持着,不肯让人学了去。」 陈殊疑惑:「这么这么多钱?」按照陈殊的估算,弗兰克那批机械,也不过一年八万,就算再加上杜均父亲生前购买的那批机械,也达不到每月八万的。 冯先生唯恐辜负了陈殊的信任,在厂子里干得很认真,这个倒是很清楚:「只是切割肥皂的机械每月里数量有限,配料间的生产倒是很足,项先生能用人工的地方,就24小时倒班不停歇的,加上杜公子那边厂房里的机械,生产量就足足涨了两三倍。再有那些机械,也可以做一部分的西药。」感嘆:「项先生真是极会做生意的,什么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的,从来也不乱。」 冯太太似乎是极累的,心事重重,经不住陈殊的问,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出来:「陈小姐,工人们可苦了。」 冯先生反驳:「每个月十五块,每天又只用做八个小时的工,别人想吃这苦还来不了呢?」 两个人似乎已经争论过一回了,冯太太转过身,不理冯先生:「陈小姐,今天我去了她们睡觉的地方啦,小的嘞,像鸽笼一般,一间小房子里面平均住宿三十多个人。我们工厂还好,包吃的,要是去别的厂子,晚上上了排板睡觉,天亮了就撤了木板做饭。吃饭睡觉,三十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说着掉出泪来:「都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小姑娘,可怜嘞,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有一个手脚瘦得像芦柴棒一样,连爹妈取的名字都忘了,就把「芦柴棒」当了她的名字,叫外号嘞。」 冯先生道:「那不是我们厂里的工人,是签了『包身契』的包身工,我们工厂没没有办法的。」 冯太太是个感性的人:「在我们工厂里做工,难道不是工厂的工人?」 冯先生给陈殊解释:「他们准确来说,是带工老闆、老闆娘的私人财产,我们也是和带工签的合约。」 陈殊不理解:「私人财产?」 冯太太嫌弃冯先生说得笼统:「是荒年、灾年去乡下买的半大孩子,十一二岁就送到工厂做工,开始几个月不要钱,后头的工钱便全归带工了。说是签三年的身契,可这样磋磨,有几个人活得到那时候?今天,就死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饿狠了,摔到硷性溶液里边,只捞起来几根骨头。」说着眼泪就又是流了出来。 第41章 第 41 章 陈殊语塞:「这……怎么会摔进去?那里可是化工区域?那赔偿呢?给小姑娘家人补足了赔偿金吗?」 冯先生道:「她哪里有什么家人, 赔偿金也是给了买她的『带工』老闆,好在那个『带工』老闆没有闹腾,赔了钱就了事情了。包身工包身工,也就是换了个说法, 相当于被卖了出去的。卖出来做工还是好的, 要是卖去勾栏胡同里, 才叫惨吶!」 第70页 陈殊沉默,良久道:「冯太太, 明天我去瞧一瞧, 不是去工厂, 是去她们住的地方。」又请冯先生转告项松茂:「化工区域本来就危险, 工厂一定要注意安全, 靠近强硷性溶液一定要穿防护服装的。工人们安全意识不高, 我们就要时时提醒, 千万可不能在发生事故了。」 冯先生点头:「按照工厂的施工制度, 进入化工区域是一定要穿防护服的, 只是工人们嫌穿了之后行动不方便,一没有监督就脱了。这次事故发生以后, 项先生说了, 再有发现这种情况, 是要扣工资的。」 冯太太道:「好的呀, 明天下午, 我领你去, 她们住的地方连猪笼都不如。那些『带工』请的打手直接就唤她们猪猡的。」 陈殊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片课文, 是民国的报告文学,写的就是包身工。那些内容,即便是文字写来,也觉得悲惨。现如今活生生出现在陈殊面前,虽然还没亲眼见到,但如冯太太所说,也可知道那些十几岁的女孩子是过的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那位梁饮冰先生上次来信请陈殊去听白话文的演讲,陈殊没有时间,便拒绝了。梁饮冰先生又回信,说白话文演讲不是一场两场,而是每个月十七,二十七号都会举办的,随便梦珂先生那一天有空,都可以去的。陈殊晚上上床的时候,偶然瞧见日历,明天恰好是5月27号,既可以去金陵大学请化学人才,又可以去听一听演讲。 只是听了冯太太说的包身工,梦里总梦见一个个形容枯藁,面容麻木的小姑娘,一晚上断断续续,没有睡好。 由于冯先生和冯太太都去工厂工作,没有时间在家里做饭了,一般在桌子上留上五毛钱,便是两个丫头的餐费。陈殊睡得不好,起来得晚,家里的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往厨房里瞧了一通,冯太太包的馄饨倒是还剩下一些,只是这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放了一晚上,已经有了酸味儿,吃不得了。 门口有挑着担子的小吃摊路过:「柴丬馄饨、豆腐脑,五分钱一碗。」 陈殊忙推开门:「师傅,来一份混沌。」这种路边摊,陈殊来这里以后是常常吃的,好吃又实惠。从厨房里拿了碗,从摊子上盛了一碗混沌,这种摊子上的小吃,要端进家里去吃,因此要自己拿碗的。只是实在是没有零钱,只好又买了一碗豆浆,一共一毛钱。不晓得为什么,上海这时候的豆浆是咸的,陈殊吃起来,总觉得很怪。 陈殊刚刚吃完,就听见门铃声,忙开了门,见是李纵云,身后跟着小五,手上拿着食盒。陈殊指指桌子上的空碗:「可惜我刚刚吃完!」 李纵云道:「那是你没口福了!」坐下来,叫小五把食盒里的小菜一一摆出来,水晶虾饺,干蒸烧卖、皮蛋瘦肉粥、豉汁排骨,一水儿的广式早点。 陈殊惊嘆:「你从哪里弄来的,上海还能吃到广州的早茶?我没看见有卖的呀?」拿筷子夹了一个虾饺,鲜嫩多汁,贊道:「好吃!」 李纵云道:「你说你祖籍广东,想来很吃不惯上海的浓油酱赤的。」陈殊问他怎么弄来的,李纵云却死活也不说,只说要是好吃就多吃几个。 陈殊有些心虚,她虽然说过自己祖籍广东,但是却是从国外回来的,想来吃不惯上海浓油酱赤,也肯定吃不惯广式早茶的。真是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弥补!不过,陈殊倒也有法子应对,就说自己家里是常吃的。 陈殊问:「我待会儿要去金陵大学拜访校长徐任之,你去吗?」 听见这个名字,李纵云皱眉:「我不去,我让小五开车送你去,别去得太久,我在这儿等你。」 陈殊房间里放着手机和笔记本,还有许多誊抄的书籍和论文,可不敢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 笑眯眯道:「你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和我一起去吧。」 李纵云磨不过陈殊,不过只同意和陈殊一起去金陵大学,至于那位徐任之徐校长,他不是不去见的。陈殊私心里怀疑,他肯定认识这个徐任之,搞不好还有点故事呢?只是李纵云不说,她也就没有问。 金陵大学在陈殊的记忆中是位于南京的,只是这个时代的金陵大学却在上海,而且是一所美国教会学校,早期无论是老师还是教学器械,都是美式的。就连整个校园的设计,也是完全的美式风格。只是后来,获得了北方政府的教育拨款,重新修缮了校园,便形成了如今中西合璧的民国典型建筑风格。 甫一进门,便看见汉白玉雕刻的校名——国立金陵大学,右侧立着一碑,上面写着金陵大学的校训——诚、真、勤、仁,下面写金陵大学致力于——沟通中西文化,介绍西方新进科学,再往下就是金陵大学的建校歷程了。 陈殊下了车,站着瞧:「这时候建立一所大学真不容易!」 李纵云依旧坐在车上,没有要下车的意思。陈殊走到车窗边:「真的不去?这个徐任之怎么得罪你了嘛?」 李纵云坚持:「我就不去了,让小五陪你去。」 陈殊摆手:「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带着小五,回头率百分百。」「回头率」?李纵云虽然第一次听,却也晓得是引人注目的意思,没有勉强,只说:「你路上注意安全。」 学校里有什么可注意安全的?陈殊进去校园,到处都是林荫小道,好在这时候学生多,陈殊问了问路,便打听到校长办公室的方向了。 第71页 校长办公室在教学楼的最后面,越往后走,学生就越少。还没有走进就听见一个女子的隐隐哭声:「舅父,阿言发了高烧,在医院里躺着,大夫说要动手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来找你。」 一个男声响起来:「清徽,你起来,这点子忙舅父难道还有不帮的?你一走几年,如今肯来找我,便是还认我这个亲人的。你父母也时常想着你,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们?」 那女子道:「若不是为着阿言,我是没脸来见舅父的,至于父亲母亲?我这个不孝女,只当没生过我吧!」 男声嘆气:「清徽,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的。你说你不愿做个摆设,做个傀儡,要做个人。舅父是一万个支持的,即便是你父母不理解,也由得你了。你遇见事了,要想着你是有父母、有兄弟的人,不用事事都一个人扛着。」 随后陈殊便听见拉抽屉的声音,想必是拿了钱出来。 听见了这几句,想着非礼勿听,陈殊便转了方向,往对面走去。对面也是写着「文学院办公室」,里面有位穿长衫的老先生见了问:「小姐,你找谁?」 陈殊道:「是来找徐任之徐校长的,只是刚刚过去,似乎他正有事的。」 那位老先生道:「那你进来坐着等吧!」又拿了暖水壶给陈殊倒了杯水,问:「是要转系去医科读书的吧?」 医科?陈殊愣住:「金陵大学还有医科吗?」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看来你消息不灵通嘛!我们大学今年要重新开医科了,这许多外文系,文学系都小姑娘都想转去读医科呢?怎么?你不是来找徐校长说这事儿的吗?」原来是误以为陈殊是金陵大学的学生了! 陈殊摇头,笑:「老先生,我不是学校的学生,我是来学校招人的!」 老先生笑:「招人?」 兀的明白过来:「什么老先生?我叫梁饮冰,你叫了梁先生,梁老师,都是可以的。我哪里老了?你这个小姑娘!」 陈殊站起来:「原来您就是饮冰先生!」 梁先生笑:「怎么?不像吗?」 陈殊如实道:「读您的杂文,一位您一定是位穿着西装,十足洋派的人物。」 梁先生嗯了一声:「许多人都这样想,去了许多国家,还是这身长袍穿着习惯的。你说你来招人?来大学招人的,是哪家报馆啊?」 这时候去工厂的大学生是很少的,一则没有多少工厂,二则学工科的大学生也很少,大多数还是去了国外继续留学深造。 陈殊笑笑:「不是报馆,是工厂!」 这倒是新鲜了,梁先生笑:「这什么工厂?铁路?船舶?」 陈殊道:「那种工厂,私人可办不起来,是一所肥皂厂,想聘请化学系的大学生去做研究。」 做研究?梁饮冰对于这个了解不多:「怎么个研究法?」 陈殊笑:「简单来说,就是研究如何是肥皂的去污能力更强,保存能力更强,在市场上更具有竞争力,使得产品更加多样化,降低产品的成本。」见梁先生没有听懂,又在解释:「研究人员和普通的工人不同,他们有自己专门的研究室,只用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在国外,许多大工厂,都有自己专业的研究人员的。」 第42章 第 42 章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就见一位素色旗袍的女子从窗户前经过, 梁先生道:「现在你可以去了, 徐校长大约是空闲的了!」 徐任之坐在窗前批阅学生的作文,陈殊敲敲门, 便听他头也不抬:「请进!」 陈殊笑:「徐校长,你好,我是陈殊, 冒昧打扰……」 还没说完, 徐任之就道:「你就是陈殊,梦柯先生, 立人挂了电话给我, 说是你要来的, 等了一个多月,却怎么也没见你来, 只怕是立人都要从北平回来了。」 陈殊不好意思:「开始工厂还在筹备阶段, 后来又生了一场病, 于是耽搁了,劳烦徐校长久等了。」 徐任之是个行动派,对于做实业是一万个支持的,况且又能给学生找到一个工作,何乐而不为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哪里是久等, 只是难得有中国人自己办的工厂来学校招人的, 见你久久不来, 免不得担心。退一万步,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民族企业,就算是等上一年半载也是无妨的。」 徐任之把名单递给陈殊:「」这是我们这一届极优秀的化学系毕业生,梦珂先生要不要去见一见,看看合不合你们工厂的要求?」 果然是有熟人好办事,陈殊自然是无不允可:「如果能去看一看,自然是最好的。」 校外的李纵云等得百无聊赖,半眯着眼打盹,忽然听小五道:「参谋长,是表小姐!」 这个表小姐对于李纵云来说只有一个人,他坐起来,顺着小五的手望过去,果然在人流中瞧见一声素色旗袍的清徽。 她看起来过得极不好,头髮凌乱,衣裳也很旧,脚上的皮鞋也磨损了,李纵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没有下车去,只是吩咐小五:「你去跟着她,看看她住哪儿?倘若过得不好,想些办法给点儿钱。」 小五问:「参谋长不去见表小姐吗?」 李纵云自嘲笑笑:「我就不去了,我去了,她免不得又要搬走了。」 小五答应了,心里面却一阵嘆息,不过想着陈小姐也很好,参谋长也总算有着落了。 第72页 徐任之把陈殊带到实验室里边,说是大学实验室,连陈殊初中时的化学实验室都比不上,很是简陋。化学器械也不多,早年间学校由美国人主持,还可从美国购买一些,由北方政府接手以后,拨款不多,器械也没能採买,多年来损坏了许多,实验室现在也所剩不多了。 实验室里边围着一堆人,大约是一个人在做实验,其余人在一旁看着。间或提出一些问题:「或许是剂量不对,这样无法结晶的!」 另外一个人反驳:「剂量和上次是一样,我认为是温度问题,温度太低,才导致无法顺利结出晶体。」 又听得一阵叽叽喳喳:「结晶了,结晶了!」过了一会儿又听里面的人嘆气:「怎么是白色的晶体,应该是黄色的才对!」 陈殊想起以前化学老师的话,这做化学实验,有时候就是玄学,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溶液析出什么晶体?永远也不知道你的溶液析不析得出晶体?那个老太太笑着道:「当然,这也是化学的魅力所在。未知,是人类永恆的探索动力。」 里面的人都发现了徐任之:「徐校长好!徐校长好!」 徐任之呵呵笑:「好好,大家都好。你们这是在做实验?」又介绍陈殊:「这是固本肥皂厂的陈小姐!」 大约是徐任之早就给学生们通了气,他们早知道固本肥皂厂要来招收学生的。 陈殊笑着道:「同学们,固本肥皂厂要招收一批学生,做研究员,每月的工资一百大洋,吃住全包,倘若有了课题成果,还会有奖金的,欢迎大家来报名。」 一百块大洋?这无法不在这群没出过社会的学生中引起轰动,当时北大清华的知名教授,也不过是一百块一个月,普通人家一个月十几块便能生活,两千块就可以在北平买到一所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对于工人来讲,一个月一百大洋,是很高的工资了。 当下就有人问:「陈小姐,那么有什么要求呢?」 陈殊从皮包里拿出一份题目:「除了结合你们平时的成绩以外,你们还可以做这份题目,不必要完全做出,只要能提出一点见解,就有可能被固本肥皂厂聘用。」 那是项松茂坚持出的一份题目,是根据肥皂生产,出的一份实践操作类的题目,项松茂说这是为了检验出珍珠和鱼目。不过,陈殊对于此时的化学学生是很宽容的,认为即便是现在不太懂,实际摸索几年以后,总会有进步的。 项松茂哈哈笑:「陈小姐,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我们也不是为了国家来培养化学人才。我们只是去寻找合适我们工厂的人才!」商人以利润为天,陈殊无法反驳,只好同意了。 一边一个极矮小的学生从人群中挤进来:「陈小姐,谁都可以来做这份题目吗?」 陈殊点头:「当然,不过你们最好附上自己平时的成绩,这也是我们考虑的重点的。」 那矮小的学生又问:「陈小姐,不是化学系的学生也是可以的吗?」 陈殊语塞:「这……」 徐任之解释:「他叫石壁,时常跟着化学系的同学上课,只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附近火柴厂的工人,只因为他好学又勤奋懂礼,便特许他跟着听课了。」 石壁目光盈盈又热切,周围的同学又替他说话:「石壁的理论和实践都是很好的,他平常同我们一起上课,和化学系的学生也没什么不同的。」 陈殊说不出不同意:「可以,当然也是可以的。不过平时的化学成绩也是我们考虑的重点,你只怕会吃一些亏。」 徐任之把陈殊的那份题目,交给一个学生,叫他拿去复印。金陵大学有自己的出版社,复印倒是十分之快。复印好了,分发给同学们。这时候,作弊的人几乎是没有的。徐任之也十分放心,没有人监考,领了陈殊去教务处:「学生们的平时的成绩,都放在教务处存档。」 陈殊拿了一摞记档,仔细翻看,不时记下几个名字。那份题目其实并不十分难,考的是操作和实践,也只有两三道题目,不过一会儿,就有学生收齐了考题,拿来交给陈殊,问:「陈小姐,大约什么时候出结果?」 这份题目是工厂里的技师和项松茂商量着出的,陈殊还要拿回工厂里面请他们评判:「三天,三天后会把结果通知你们的。」 陈殊把试卷草草翻了一遍,虽然是大名鼎鼎的金陵大学,但是其中还是有几份白卷的,合上之后,对徐校长告辞:「徐校长,今天打扰了,我会尽快通知您结果的。只可惜我们肥皂厂的规模有限,不能把这些学生都招去了。」 徐任之大笑:「哪里哪里,他们还年轻,许多不懂的,哪里能都招去了。」 出了教学楼,就见李纵云一身军装站在榕树下。陈殊跑过去:「你怎么下车来了,小五呢,他一个人在车里?」 陈殊不晓得小五开着车,去追那位表姑娘了。 李纵云偏头,没有回答,指指一旁的告示栏:「今天有饮冰先生的演讲,就在金陵大学,要去看看吗?」 陈殊点头,笑:「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看饮冰先生的演讲的?」 李纵云替陈殊抚了抚额边的碎发:「你家里那么多饮冰先生的杂文,总不会是冯太太看的吧?」 李纵云好似对金陵大学很熟悉,领着陈殊走近路,五六分钟就到了饮冰先生演讲的礼堂。 第73页 礼堂里面早就坐满了人,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 陈殊和李纵云只好站在最后边,听最前边饮冰先生铿将有力的声音传过来:「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白话报者,文明普及之本也。白话推行既广,则中国文明之进行固可推矣。我们所提倡的白话文文学革命,是要替中国创造出一种新的,易懂的国语的文学……」 好在两个人站在最后,要不然李纵云一身军装,绝对引人注目。 李纵云再陈殊耳边轻声道:「中国的问题还是在于农民,他们那里懂得那些之乎者也?文字终究是为人服务的,倘若能够为绝大多数的中国农民服务,简化汉字或者变为白话是很有必要的。民国,民国,民在国前面,我们的政府首要的便是以民为本。」 陈殊愣住,转头笑:「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认识。」 李纵云无奈:「在你眼里,我们当兵的都是大字不识?」 陈殊想起来:「你说过你是军校毕业的,大才子嘛!」两个人说说笑笑,前面听得认真的同学转过头来:「请安静一点好吗?」 两个人都是尴尬,陈殊小声抱歉:「对不起,打扰你了!」 两个人正预备出去,便听得前边一阵喧闹:「胡先生,胡先生来了,他是最反对写白话的,和梁先生是针尖对麦芒的,这下有好戏看了。」 陈殊有点近视,是瞧不清的。李纵云便读给她听:「穿着长衫,还留着辫子,想来是位满清的遗老。」 陈殊问:「他是满族人吗?」 李纵云对这个人不了解:「那倒不一定,满族里也有支持革命的进步人士,汉族里也有保皇党遗老。」 陈殊喔了一声,就听见那老先生上了台,声音很是宏亮:「我以为改作白话文很不好!」 第43章 第 43 章 遇到来砸场子的, 梁先生风度很好:「请问, 作白话文是哪里不好?」 胡先生抚了抚鬍鬚:「作白话文, 哪里都不好。不过我今天来不是想说白话文哪里不好的。」 梁先生:「愿闻其详!」 胡先生哈哈一笑:「我想问你什么是白话文?」 「白话文不自今日始,不是你梁饮冰说了要作白话文才开始存在的。春秋时候的《诗经》就是白话诗,虽然我们不懂,但就是当时百姓口口相传之『白话』。歷朝歷代以来,有白话性的小说,都是以当时的言语写出来的,写得最好的是《水浒》、《老残游记》, 甚至有用苏州话写的《海上花列传》。现在你们把《诗经》、《水浒》都统统称之为古文,但是你们写的白话文,是根据什么言语做标准?」 梁先生刚想回答他,却被胡先生打断:「我看你作白话文, 也不是真心实意的。你要是要作白话, 应该把你的名字叫做『吃冰『』才对!你叫做饮冰, 岂不是个死人了!」 死人?这句话陈殊没听懂,但是前面有两个女学生实时解释:「梁先生曾经说过,文言文是死的文字, 什么人再写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话文是活的文字, 凡是写白话文的,就是活人。胡先生这是在讽刺他这句话!你看, 梁先生脸都气白了……」 说完了这番话, 那位胡先生扬天哈哈三声笑, 转身而去,独留梁先生一个人噎着口气,不上不下,想反驳也反驳不了。 陈殊笑着摇摇头,和李纵云退了礼堂:「梁先生是不会吵架的!」 约好了和冯太太去瞧包身工住所的,想着时间不早了,便同李纵云一同出了金陵大学。只是小五不知做什么去了,大门口不见他人。陈殊问:「小五呢?」 李纵云若无其事,并没有打算告诉陈殊:「他有事先走了,我送你回去吧!」 陈殊道:「我先不要回去,和冯太太说好了,要去工厂看看的!」 李纵云记着那位表小姐的事情,替陈殊拦了一辆黄包车:「我就不陪你去了,明天再去看你,医院开的药,要仔细吃,不要忘了!」 这样喋喋不休,陈殊不耐烦:「知道了,我走了!」 陈殊到的时候,冯太太已经等在肥皂厂门口,身边还围着一群肥皂厂的女工。她们个个都是衣衫褴褛,头髮乱蓬蓬的,眼神麻木,瞧见陈殊来了,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直盯着她,让人害怕。仿佛她们不是肥皂厂的女工,而是一群乡下来逃荒的难民。 项松茂去了北平,厂子里是杜均照看着的,他寻常也不在的,只是今天听了陈殊要来,免不得来工厂做个样子。杜均劝陈殊:「陈小姐,她们住的地方骯脏得很,连脚都没处下,还是不要去了。」 听冯先生说了前因后果,只觉得陈殊同情心泛滥:「陈小姐,她们这种情况,是签了身契的,我们工厂也管不了,就是政府说不准也管不了。」 这时候人口买卖虽然从法律上来说是明令禁止的,但是政府却没有那么多的执法成本去管,因此买卖人口的风气竟然还十分盛行。 陈殊摇头:「她们也是人,在我们工厂里做工,倘若吃不好、睡不好,做不好工作事小,要是像昨天那样出了事故,可就不好了。」 杜均本想说,就算出了事故,也赔不了几个钱的,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必定是要被陈殊训的,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 那群包身工住的地方鱼龙混杂,杜均哪敢放心叫陈殊一个女孩子去,带了小厮,同陈殊一起去了。 第74页 工人们住在一条狭长的弄堂里边,大门口一条水门汀划开左右两个区域。 带工老闆是认得杜均的,穿着黑色绸衫,点头哈腰上来给杜均装烟:「杜老闆,是不是这群猪猡在厂子里惹事了?您不好动手,放着我来,我来教训她们。」随手拿过旁边墙上挂着的鞭子,抽起来:「揍你的,懒虫,不好好做工!」 周围路过的居民对此习以为常,连停下来瞧热闹的都没有,被打的那个小姑娘,蜷缩成一堆,呜呜哭着,并不敢太哭出声。 陈殊生平头一次见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气得手发抖:「住手,谁许你这样平白打人?」 冯太太把那个挨打的小姑娘拉起来,衣襟都被鞭子给抽破了,背上起了几条血痕。 带工老闆不认得陈殊,只是以为是跟着杜均来的,呵呵笑两声:「小姐,人有千种命的,像小姐这样的贵命不是人人可以有的,她们这样的贱命才是一抓一大把的。您要是可怜她们,替她们赎身,做个活菩萨,也是可以的。」 说话这样不尊重,杜均听不得,抬起腿就是一脚:「你跟谁说话?这是我们固本肥皂厂的大股东,你这些工人说不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那带工老闆被踢了一脚,反而爬起来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车轱辘话来迴转,还装模作样伸手去抽自己嘴巴。 陈殊皱眉:「好了,带我们上去看看!」 如同冯太太所说,真是鸽笼一样的小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房间里还睡了三十几个小姑娘。那带工老闆手下的打手,便拿木棍敲床板:「起来了,猪猡,还睡?大老闆瞧你们来了,再不起来,叫你们没了厂子的工作,买到窑子里去。」 其实她们这样的小姑娘,买到窑子里去也是没人要的,最下等的胡同院子也嫌弃她们瘦小、土气,没二两肉的。 那个带工老闆弯着腰,给陈殊解释:「她们做的是夜班呢,白班夜班的倒,这间房子可以住六十个人呢,翻了一倍。」仍旧毫无知觉的炫耀自己的经济头脑。 房间里住的那几十个姑娘,仿佛被吵醒的蜜蜂一样,活动起来,旁若无人的穿衣服,系裤腰带,有的径直拿了床头的尿壶,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尿了起来。有的穿错了衣裳,便立刻脱了,微微背过身子,半裸着背部当众换衣服。 杜均撇过头:「真是没廉耻!」 只是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无声的,这群姑娘只是十五六岁,大的也不过是二十来岁,却麻木非常,仿佛一群行尸走肉。 陈殊十分震惊,就见二楼跑下来几个年纪更小的小姑娘,大约只有十一二岁,把睡觉的木板都卸下来,堆放在墙角,摞起来一高摞。又把墙上的桌子拿下你,熟练的从米缸里边掏出几把米,放进锅里边,加上几瓢水,煮上一会儿,就是一锅粥了。 冯太太看得心酸:「陈小姐,你看,她们吃的都是什么,是籼米、锅焦、碎米和乡下人用来餵猪的豆腐渣!」 杜均不晓得这有什么好看的:「陈小姐,她们是可怜,可这世上的可怜人多得是,我们也没办法的。况且,她们就是来做工而已。」 陈殊微微哽咽:「是,世上的可怜人多得是,我们帮不过来。但是她们是我们工厂的工人,我们就得对她们负责。」转过头问杜均:「我们厂子不是新修了一批宿舍吗?先拨给她们住!」 杜均表示反对:「那可是给将来的大学生准备的,而且项总经理已经去北平去请人了,再修的话恐怕来不及了吧?」 陈殊不忍心再看,往楼下走:「什么来不及?起一栋宿舍,只要两个月的时间,这中间的两个月可以请他们在外面租房子,房租报销。我想他们也不会不同意。」 杜均追着陈殊下楼:「可是……」 陈殊转头,目光定定:「没有可是,如果亲眼看见这样的情形,依旧不为之动容,那完全可以称之为麻木的中国人了!」 杜均边走边道:「可以这有什么用呢?她们是签了包身契的,她们每个月的钱都是要交给带工的。」 陈殊道:「至少可以让他们吃好、睡好,不立马因为什么意外死掉。至于包身契,这是违反民国法律的,我自然会回去想办法。」 杜均本想在说点什么,这些带工老闆虽然看着不起来,但是在上海滩勾勾连连了不少三教九流,要是闹气事情来,也是麻烦的。至于解决卖身契,杜均想,即便你是廖公的秘书,这事儿办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只是陈殊态度坚决,便也没有杜均说话的份了,只想着回去发个电报告诉项松茂。 那个挨打的小姑娘,后背都是血痕,冯太太心善,拉了她回家,要给她上药。 这个小姑娘瘦的可怕,身上除了刚刚被鞭子抽出来的血痕,还有不少淤青,整个人也脏得不成样子。冯太太亲自烧了水,叫她去洗澡,谁知她不会用家里的水房,便又亲自带她进去,给她洗澡。 她虽然比家里的两个小丫头大五六岁,个头却一般高,拿了尔雅的去年的旧衣服给她,也正好穿得上。 冯太太做了馄饨给她,她默默吃了两个,边吃边流泪,跪在地下给冯太太磕头,砰砰砰,磕得地板直响:「多谢冯太太,多谢冯太太,多谢冯太太……」 第75页 一家人都叫她惊住了,尔雯叫:「妈,你快把她拉起来,就是她头不磕破,我们的地板也要破了。」 冯太太啐了一声,忙把她拉起来:「咱们不兴磕头的,不兴磕头的。」 那小姑娘满脸都是泪:「冯太太,您是个好人,您救救我吧,我要是在回去非死了不可,我姐姐已经死了,我也快了。」 第44章 第 44 章 冯太太是个极好心的人, 瞧见这小姑娘这个样子, 自己也是眼泪涟涟。那个小姑娘边哭边说自己的身世——原本家里有几亩田地的,只是十岁的时候,浙江发水灾的时候,房子田地都被淹了。 远房的表叔回乡来,说是给两个侄女介绍工作。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做惯了这个营生的, 一张嘴,把稻草讲得和黄金一样。说是带到外国的洋公司里面去做工, 一个月十几块大洋, 还放两天的假,等放了假就带到外国商场去玩! 几十层高的大楼, 水泥大马路,一天三顿干饭那就不用说了。嘴巴一张一合,只把那些乡下没见识的老乡忽悠得一愣一愣,只恨不得自己年纪大了,不然也能跟着去享福。他们哪里知道, 自己的儿女享的是这种「短命福」, 命好的做个两三年不死, 命差一些的都活不到身契完结。 陈殊听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默默不语, 很不好受。冯太太对陈殊道:「陈小姐,你一定要救救这些苦命的孩子!」 冯先生道:「哪里救得完, 这样的工人, 整个上海没有一万也有几千, 我们自己的厂子倒是可以做主,那些洋人的厂子,我们怎么去管?连政府都不管的?」 陈殊嘆气:「就算是管不了别人,我们固本肥皂厂总不能就这样干看着。」又嘱咐冯先生;「和那群代工老闆说好,但凡我们厂子里的工人,都是包吃包住,吃住都要在厂子里的。」 冯先生点头:「这个他们巴不得同意呢!倒是省了他们一天两顿的口粮,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这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个群小姑娘的身契,还在代工老闆的手里。」 陈殊想了想:「这个不急,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陈殊慢慢踱回房间,只是自己满口说了自己来想办法,可实际上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着该从哪里着手呢?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院子里叫尔雯、尔雅挖了个小水洼,不知道去哪里疯玩,抓了小蝌蚪回来养着,这个时候,已经可以听见小青蛙哌哌的叫声了。冯太太本来想着填平了,免得惹蚊子。冯先生却贊同两个女儿:「听取蛙声一片,也是很不错的,就叫她们留着吧!」 此时的李纵云,耳边也是一群同样的青蛙声,不同于陈殊,他此刻感到万分的烦闷。小五下了车,忙跑过去:「参谋长!」 李纵云望着眼前这片荷花池水,盛夏时节的接天莲叶还没有铺面整个池塘,只是偶尔几片叶子:「说吧!」 小五道:「表小姐直接去了约翰医院,我向大夫打听了,小少爷腿摔了,没有接好,要做一个小手术。今天出现在金陵大学,大约是去向徐校长借钱的。」 李纵云望着池塘,黑黝黝的一群枝蔓,偶有早夏的蜻蜓在路灯下飞来飞去,他安静地瞧了会儿,问:「严重吗?」 小五道:「问了大夫,小少爷严重倒是不严重,只是表小姐身上没有钱,拖了好些日子,大夫说,即便是做了手术,手术成功,也不能保证小少爷的腿能好全。」 小五觑了觑李纵云的脸色,见他皱着眉头,便不敢再说了,停了下来。 李纵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了,只是不知怎么的,平时抽惯了的,现在竟然呛了一口烟,直咳嗽:「接着说,没叫你停。」 小五只好接着说:「秦妈和秦叔还跟在表小姐身边,当时身上没有多少钱,就悄悄给了秦妈二百块钱。只是,表小姐知道,也是要退回来的。」 李纵云一言不发,默默吐出烟圈,幽幽的飘散开来,他站在原地瞧那烟圈越来越淡,直至遁入虚空之中:「你明天再送一千元去医院。」 小五道:「恐怕表小姐不会要的!」表小姐那样要强的人,心里又恨着参谋长,只怕是宁肯饿死,也不会拿钱的。以前送了几次钱,表小姐索性连家也搬走了,摆明了不想和以前的人联繫了的。 李纵云摇头:「不,这次她会要的。」 小五点点头,问:「参谋长不去医院看看吗?」 李纵云不答话,手指间的香菸菸头红红的,一阵风吹来,明明灭灭,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身旗袍的陈殊来,浅浅低着头,露出白皙秀颀的脖子来,一双眼睛微微弯着,似笑非笑。李纵云站在那里,想着陈殊这样的脖子一定要配上一串红宝石项鍊才好看的,想了想还是绿宝石的好,配她那件雨过天青色的旗袍,上面绣了藕荷,风一过来,便生出几分秀色翩翩。陈殊是不常穿旗袍的,他想着陈殊不知道自己穿起旗袍来有多迷人的。不过,不常穿旗袍也好,免得被别的臭男人瞧了去。 李纵云站在那儿不言语,小五只怕他又是想起往事来,免不得心里又愧疚一分,便出声又问了一遍:「参谋长,您不去医院瞧一瞧吗?」 李纵云回过神儿来,摇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半夜里,李纵云被电话声吵醒,小五跑上楼:「参谋长,是康处长的电话。」 第76页 李纵云揉揉眉间,他能有什么大事,吩咐小五:「把电话接上来!」 电话那头康禾之语气油腻腻:「纵云,我见着上次你要找的那个姑娘了,还带着个小男孩,该不会是你的儿子吧?」 李纵云皱眉:「你是不是太闲了?」 康禾之混不在意,笑笑:「你别说,老兄我现在就是闲得发慌呢?不过纵云,我真见着那姑娘了,在约翰医院看见的。也是你小子走运,我今天家里夜哭郎发烧,送去医院,我这才遇上的。」 聊着聊着起了兴致:「那小男孩三四岁样子,按理说,不该是你的,就是五岁,也不是你的,你那时候早出来参加革命了……」 李纵云不耐烦听完,啪一声挂了电话:「聒噪!」 电话那头康禾之嘿嘿笑了两声,也挂了电话,他夫人坐在梳妆檯前卸翡翠耳环,透过镜子见他不生气反而笑,道:「人家搞不好早忘了,撇在一边了,偏你巴巴地挂了电话过去,不是惹人烦吗?」 康禾之道:「纵云不是那样的人,上次在南京那姑娘不见了人,纵云急得满城找人。他那样正经的人,平时总讲究个公私分明,那次竟然肯亲自挂了电话给当地的驻军,吩咐他们满南京城找人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夫人喔了一声:「照你这样说,只怕很是看重那位姑娘呢!你不是说,李纵云和都督有了争执,自请赋闲么?他现在岂不是闲人一个了?」 康禾子端起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你别说,这洋玩意儿还真是有几分滋味的!」 他太太忙夺了咖啡杯子:「要死咯,大半夜和咖啡,待会儿睡不着又折腾我了。」一面拿胳膊肘去摇康禾之:「你说说,李纵云前途是不是完了?」 康禾之笑笑:「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你以为要在南京举办开国大典了,革命军就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他太太也不恼火,偏着头问:「这么说,他李纵云岂不是还大有前途的?」 康禾子撇着眼:「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莫不是想改嫁的?」 康太太生气去拧康禾子胳膊:「胡说什么,只是舅舅家有个小妹妹,年岁也到了,读过高小,刚刚从国外留洋回来呢,时髦得很,是个新派人物!与这个李参谋长很是相配的……」 康太太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康禾子打断:「算了吧,纵云那眼光,只怕瞧不上。」 康太太不服气:「他眼光再高,还能高到眼睛顶上去。我这个小妹妹论样貌、人才都是一等一的好。今天医院碰见的那位姑娘,样貌也不出众嘛,充其量称得上一个清秀的。」 康禾之摇摇头,拿了报纸往外边走。康太太叫住他:「大半夜你不睡觉,往哪儿去?」 康禾之道:「上外边看会儿报纸,免得你又说我喝了咖啡,精神得睡不着觉,折腾你嘛!」 康太太啐了一声:「不要脸!」一面躺在床上,盘算着找个时间,把双方聚在一起,介绍介绍,现在是民国了,又革命了,讲究自由恋爱了,男女双方只要互相看对了眼儿,什么就都好说了。 至于医院遇见的那个,听说李纵云很看重的姑娘,康太太放也没放在心上,都嫁过人了,还有了孩子。李纵云家里那样的门第,家里的老人怎么会同意娶个嫁过人的,连想也不要想的? 马上都要迁都去南京了,在上海是肯定不行的,去了南京正好,听说李参谋长家里也是南京的,这样也方便了呢! 约翰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虽然到了半夜,那床上的小男孩儿仍旧是疼得睡不着,满头都是细细密密疼出来的汗水,低声的□□。旁边的年轻女子轻轻拍着小男孩儿的背部,有一下没一下,嘴里轻轻哼着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秦妈到水房端了一水壶热水过来:「小姐,您去睡一会儿吧,都一天没睡了!小少爷这儿我来照顾!」 宋清徽摇头:「秦妈,你去睡吧,你年纪大了,不能常常熬夜的。我还年轻,一两个晚上没睡,没什么的。还有,这里没什么少爷小姐了,秦妈,你以后直接叫名字就行了。特别是阿言,他还小,你们是长辈,平时不要总是拿他当小少爷,娇纵他。」 秦妈低声反驳:「主僕尊卑还是要有的,虽然离了府里,但是祖上世代书香,规矩还是要守的。小姐您心地仁慈,体恤下人,我们不能不懂规矩的。」 宋清徽嘆气:「规矩?倘若我真的守规矩,就不会离府了。」 那个小男孩儿渐渐闭上了眼睛,眼睫毛细细密密,宋清徽幽幽道:「倘若不是为了这个冤孽,我早两眼一闭去了,何苦还留在这儿受这些苦?」 秦妈吞吞吐吐,犹豫半晌:「小姐,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按理说我是下人,不该说这些话的。可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些话我不来说,现在又没有人来说了!」 宋清徽偏过头,她样貌如康太太所说,不过清秀而已,只是这清秀之中,带着七分的冷清:「秦妈,我一个六亲无靠的人,又是你奶大的,你同我说话,又有什么当说不当说?」 秦妈拿出手绢来,展开里面的两百块钱:「小姐,这是小五下午送来的。」 第45章 第 45 章 宋清徽生气, 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又跑去找纵云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再去麻烦人家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何苦再去故人面前现眼呢?明天把钱退回去, 这个钱我不能拿。我们现在哪里就能饿死了呢?再不济,舅父那里我再去就是了。」 第77页 秦妈道:「小姐, 上次您说过不许再去找姑爷……」 听见姑爷这两个字, 宋清徽便如同炸毛的猫一样,呵斥道:「什么姑爷?早就退了婚了!你这样说, 要是叫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恬不知耻,非要攀扯李家?」 秦妈十几年都是这么叫的,一时之间忘了改口,忙认错:「是, 小姐说的是, 早就没干系了的。」 宋清徽自嘲似的笑笑:「我沖你撒什么气?总归是我自己无用罢了!你接着说,这钱是怎么来的。」 秦妈接着道:「上次您说过,不许再去找表少爷, 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这次我也不知道小五是怎么知道小少爷住院的事情。下午小少爷疼得厉害,我去叫大夫,他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拦住我, 递了这两百块钱。小姐说过不许再拿表少爷的钱, 我不敢拿。可是小五说小少爷做手术也要钱, 就是手术好了, 也要调理的。我就收下了。」 宋清徽不同意:「送回去, 阿言做手术的钱,我已经向舅父借到了,这笔钱我们不能要,送回去!」 秦妈站在原地没有动,宋清徽动气:「怎么?如今我说的话连你也不听了?」 秦妈道:「小姐,咱们吃些苦又有什么,只是小少爷可怜。他才四岁,明年就要开蒙去读书了,到时候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倘若他身在平常人家,人人都是这样捉襟见肘,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小少爷是齐家的嫡长孙,外家又是杭州宋家,没道理叫他过这样的日子?家里的小少爷,即便是庶出,又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宋清徽听了也是红了眼眶,偏过头用手绢拭泪,道:「齐家宋家的富贵日子都与阿言没什么相干的,秦妈,以后这样的话你不要说了。阿言现在小,什么也不懂,可是他渐渐大了,听了这些,免不了要多想的。」 秦妈答应了,只是见宋清徽没再提把钱送回去,便悄悄退出病房了。 天色刚刚亮,陈殊就被一阵乒桌球乓的声音吵醒了,自从去了肥皂厂工作,冯先生冯太太的作息都很有规律,每天早上七点起,晚上七点回来。陈殊瞧了瞧手錶,才六点钟,这个时候冯先生冯太太还睡觉呢!陈殊从床上坐起来,心道:不会是贼吧!穿上衣服,蹑手蹑脚的把门打开一条缝,见昨天那位小姑娘拿了抹布,跪在地上,正满世界擦地板呢! 家里桌椅板凳都堆在一块儿,陈殊愣在哪里,冯太太和冯先生听见响动,也下楼来了。陈殊指指:「您瞧,干得正起劲儿呢!」 冯太太摇头:「这丫头,真是的!」走上前去把她拉起来,夺掉她手里的毛巾:「起来,你不睡觉,干什么活儿?干多久了?」 那小姑娘叫英子,道:「冯太太,平日里做工,四点就起了,我实在是睡不着。不知道能干点儿什么,就拿了抹布擦擦地板。您放心,以前在带工老闆娘家里,我常做的。」拉着冯太太:「您看,擦得还成吗?」 两个小丫头也被吵醒了,穿着睡衣,睡眼朦胧的站在门口,看见冯太太手里拿着抹布,抱怨:「妈,你干什么这时候擦地板,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去学校呢!」 冯太太赶她们两人人回房间睡觉:「快回去睡,睡不足课堂上可是打瞌睡的。」 小姑娘英子见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低着头,下巴快要戳在地上了:「冯太太,对不起,我吵着两位小姐了。」 冯太太道:「嗨,她们两个疯丫头哪里是什么小姐,你比她们大,就叫她们妹妹吧!」 陈殊叫冯先生冯太太都去睡觉:「你们要上一天工的,我是个闲人,我来照看她。」冯先生冯太太工作一天也是很累的,点点头,上了楼,去睡觉了。 陈殊让小姑娘坐下,坐到旁边暖壶倒了杯水:「你不用自责,我们都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一个人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才能保证第二天的工作。」 英子端了水杯,放在膝盖上,惴惴不安:「陈小姐,我晓得了,我以后不在早上干活儿了。陈小姐,我什么都能干得,您别叫我回去,好不好?」 陈殊把窗户打开,清新的空气都涌了进来。陈殊一边把窗帘扎好,一边倒:「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年纪还小,正在长身体,正是要睡足了。以后不是在工厂里做工了,这是在家里,你可以睡到七点再起来。这个家里人人都是这个时间点才起来的,你以后也一样。」 英子眼泪汪汪:「陈小姐,你真的不叫我走了?」 陈殊点头,拿手绢去擦英子的泪:「真的,我要是叫你走了,冯太太肯定第一个不答应的。别哭了,好看的姑娘可是越哭越丑的。」 英子哭得更厉害了:「陈小姐,您真是个好人!」 陈殊嘆气,示意她小声一点儿:「冯太太她们正睡觉呢!也不是我是好人,实在是冯太太是个好人。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要不是冯太太,我没准就不在了,今天也遇不着你了。」 陈殊说的话,英子并不完全懂,只是陈殊说冯太太是个好人,英子便重重点头:「是,冯太太是好人!」 等到了七点钟,一家人便陆陆续续的起来了,上学的上学,上工的上工,英子好像尾巴一样跟着冯太太,拿衣裳,递鞋子。冯太太说了不用,她便揣着手站在一边,极为不安。等一家人都出了门,陈殊领了英子出门,拦了一辆黄包车:「去圣母玛利亚教会医院,谢谢!」 第78页 英子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陈小姐,我们去医院做什么?」 陈殊道:「你背上伤口很深,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要去医院处理才好,不然发炎了可是麻烦得很。」 去医院?那不是要用很多钱,英子道:「陈小姐,不用了,这点伤以前常有的,忍一忍就好了,没得事的,用不着去医院的。」 陈殊拍拍她的肩膀,宽慰:「没事的,你在家里做了那么多的事,难道还抵不了医药费的?」 到了医院,在走廊里遇见了抱着一摞病例的菲西斯院长,不过半年不见,他更加老了,向陈殊笑着打招唿:「miss陈,你现在去学习医术了?」 陈殊摇头:「很遗憾,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并没有去医学院读书。」 菲西斯一脸惋惜:「miss陈,你在医学上是很有天赋的,你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浪费了你的天赋,你应该去医学院系统化自己的医学知识。」 陈殊也想过,写过信,可是没有收到回信,如实道:「菲西斯院长,我本人是很想去系统学习医药知识的,只是我没有高中文凭,这样的情况,在中国是无法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的,并没有哪所大学可以接收我的。」 菲西斯哈哈笑:「原来是这样!我说过的,可以给你写一封英国医学院的入学推荐书,你完全可以去英国读书的。据我所知,中国大学里的医学老师,都是从英国法国和美国留学回来的。你现在直接去英国读书,在你们中国,这就叫做……」想了想,终于想出了那个成语:「叫做追本溯源!」 在这个年代,西医渐渐兴起,中医开始落幕,许多国人纷纷留洋学习现代医学。陈殊刚开始来这里的时候,想过用自己的老本行谋生,开始的时候没有钱,不能去英国学医,现在有钱了,可以去了,可是……想起李纵云,倘若去了英国,只怕…… 菲西斯道:「miss陈,想好了吗?去英国?」 陈殊摇摇头:「非常抱歉,菲西斯院长。我现在去不了……」 菲西斯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发挥自己的天赋更重要的事情吗?」 陈殊轻笑,道:「有的,爱情!」 菲西斯也笑起来:「喔,祝福你,我的孩子。只不过,要是你有一天改变了主意,一定要来找我的。」 这是一位道德崇高的老人,仁心仁术,平等待人,从来没有因为陈殊是中国人而有所不同,反而再三的鼓励她去英国留学。陈殊是极尊敬他的:「菲西斯院长,谢谢您!」 今天在医院遇见菲西斯院长,陈殊倒是觉得自己很是应该把医术捡起来,一个大学没有回信,可以多去几所大学问一问。再则,那天去金陵大学招人,徐先生说,金陵大学也增开的医科。别的学校是不熟悉的,但是金陵大学,似乎连工厂的工人都可以去旁听,那么接收陈殊去读书,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带着英子上了药,出了医院门口,便拦了一辆黄包车,叫车夫送她回去。英子问:「陈小姐,你去哪里?」英子哪里独自一个人坐过黄包车,很是有点子害怕。 陈殊道:「没事的,我们那条街治安是很好的。我要去工厂看看,工人们的宿舍安排得什么样子了?免得杜均不放在心上,没有安排好。」 英子点点头:「好的,陈小姐!」 陈殊到了工厂,杜均没在厂子里,一问管事的人,才知道他一个月顶多来上四五回的。 陈殊问:「以前项先生在的时候,杜均也是这样惫懒吗?」 那个经理看起来三十来岁,穿着西装:「陈小姐,杜均在外跑业务的,项先生也不好说他的。」 第46章 第 46 章 那个经理看起来三十来岁,穿着西装:「陈小姐, 杜均在外跑业务的, 项先生也不好说他的。」 陈殊皱眉:「等他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工厂里的人事, 陈殊除了塞了冯先生和冯太太进来,别的无论是大事小事, 一概都由项总经理做主的。这个经理是以前跟着项松茂在药行做事的, 项松茂跳槽之后,他也就跟了过来。 经理点头:「好的, 陈小姐,我下午派人去杜均的家, 让他来见您。」杜均是不时常在家的,经理对此早有教训的, 也就是晚上去他家,才有可能碰见人呢! 陈殊问:「那批包身工的宿舍安排好了吗?」 这个经理果然不知道:「陈小姐, 什么宿舍?冯太太今天早上倒是说过给包身工分配宿舍的事情, 只是我以为那只是冯太太自己的意思……」 这个杜均昨天去了包身工住的地方,估计都没有回来过工厂的。 陈殊只好对经理说了一遍:「我们工厂的工人, 都是要包吃包住的,即便是包身工也不例外的。我昨天去她们住的地方瞧过了, 几十个人挤在一起,活像蜜蜂一样层层叠叠的。在我们工厂做工, 哪里能让工人这样?新修的那栋楼, 现在先拨出来给她们住, 至于项总经理哪里,等他从北平回来后,我会同他说的。」 经理有点为难道:「可是项总经理已经去北平请化学人才了,要不了几天估计就会回来的。到时候那些大学生住在哪里?而且我们新修的这栋房子,都是按照项总经理的高标准来建造的,楼上楼下都是水泥地板,还都铺了电灯,单独的洗浴间,每层楼甚至都安装了一部电话。这样的条件给工人们住,是不是太浪费了一点?」 第79页 陈殊挺住脚步:「一点儿也不浪费,我们的工厂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工厂。既然是中国人的工厂,又何必去与洋人的工厂相比。他们压榨工人,我们不能那么做。再则,事有轻重缓急,那群包身工住的地方实在是太惨了。」 经理没有同陈殊争论,即便他有不同的意见,但多年的职场让他闭嘴:「是,陈小姐,我马上去办。只是那栋房子,每间房只有一张床,只怕要去家具厂子订购一些,才够住的。一时之间只怕也拿不出这么多张床,恐怕包身工住进来,还得过几天的。」 陈殊叫住他:「我们的工厂,无论是包身工,还是别的职员,我们都有义务提供基本的吃住。即便不在工厂里面住,我们也要提供一部分的住房补贴、交通补贴。当然,这些补贴福利是按照等级来的。」 住房和交通还有补贴?住房倒是可以理解,职员不一定是上海的,不一定有房子,租房子补贴嘛!可是交通补贴是什么?交通又有什么补贴?补贴坐黄包车吗?陈殊忘了,这时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交通就是靠两条腿,交通工具那是很少的。 经理问:「除了工人,职员也能享受这种福利吗?那么外地的销售人员呢?」 陈殊点头:「当然,只是是签了劳动合约的,就是我们工厂的员工,自然可以享受工厂的福利。」 劳动合约也是陈殊向项先生提出来的,在陈殊看来,这也是为了保证工人的权益,可是项先生看了之后也说很好,对于工厂来说,把这些规定清楚是很好的。 至于有些福利问题,当初拟定的时候,陈殊与项先生有些分歧。对于大学生,给予高福利,项先生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对于普通工人,项先生总捨不得花这笔钱。 项先生总说:「陈小姐,我们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商人是要以利益为先的,利润才是商人存在的根本。」 当时工厂草创,陈殊也不好反对项先生的意见。只是现在工厂渐渐走上了正轨,盈利也远远超出了预想,陈殊还是想把这些福利落实下去。在陈殊一个21世纪的思想中,这样程度的剥削,实在是不能解释。 经理领着陈殊去了新修的大楼,是四层高的平楼,每层大约十几间房间,每个房间里还买了家具。经理解释:「这是项总经理吩咐的,说将来住进来的都是文化人大学生,每间房间要配备一张书桌的,只是只有一张床,工人们肯定不够的。」 推开里面的门,是一间小小的洗浴室,稍微有点暗,经理打开灯,给陈殊解释:「这是洗浴的地方,夏天沖凉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冬天太冷,热水上不来,就要去集体的洗浴房洗浴才行。」 陈殊一边看一边点头:「很不错,房间都很好。」 拿了图纸来,陈殊想着大学宿舍的上下床,便拿了笔画了出来,解释:「这种床,上下都可以睡觉,很节约空间。这样的话,一个房间可以放六个这样的床,便可以住十二人了。」 经理拿了图纸:「这个我不是太懂,要去请教一下木工,看能不能做,不过看起来倒是不复杂的。」 对于包身工的身契问题,陈殊不是很懂,问经理:「我需要一个懂法律的律师,你帮我找一下。」 经理问:「是什么方面的律师?」 陈殊想了想道:「应该是劳动关系方面的!」 这个词经理没听过,一脸迷茫,陈殊只好通俗直白:「卖身契,包身契相关的。」 这样说,经理就懂得了,答应去请人,不用来工厂,直接去陈殊住的地方。 在工厂耽搁了一上午,陈殊便急急忙忙的赶去秘书处了。这段时间忙着迁都去南京,廖公早不在上海了,去了南京。 冯秘书长是个好说话的人,陈殊不去的时候,也不用先请假,事后说明一下情况就可以了。 秘书处里面现在只有冯秘书长一个人了,到处都是散落的文件,一个人蹲在地上埋头整理,见了陈殊:「你来了,现在都要搬去南京了的,你和家里说一声,安排好了,去南京报导。」 本来前些日子就要去南京的,只是陈殊藉口家里老人不太好了,于是廖公便让她处理好了之后,去南京报导。 陈殊从包里拿出来一封信:「冯秘书长,我实在不能去南京,这是给廖公的辞职信,这些日子很多谢您的照顾。」 冯秘书长站起来,拍拍手里的灰尘,接过来陈殊的信封,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我早明白的,你这个样子,心全不在秘书处的。只是,你以后要做些什么呢?女孩子现在找工作是极不容易的,我们革命军政府倒也不错的选择。」 冯秘书长也是有趣,在这个开口闭口必谈革命的革命军,竟然从经济问题上来劝陈殊。 陈殊很感谢关心,如实道:「家里人都在上海,还有老人病了,我绝不能抛下他们去南京的。再则,我想去学校重新读书。」 冯秘书长:「读书?你这样的学识还用专门去学校读书?哪里不能随处读书的?何必非要辞了差事,再去读书!」 陈殊道:「是学医,我想去大学读医科。大学里,能够安静一些,读得进书一些。」 冯秘书长瞭然:「外面的确是纷乱了一些。」又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个信封:「这是你这两个月的工资,你没来,我便替你领了,你收好。」 第80页 陈殊谢过了,冯秘书长无比惋惜:「你这样霸王辞职,廖公可还没同意呢?」 陈殊只好笑:「那就请冯秘书长多多美言了!」 两人哈哈一笑,交接了秘书处的证件,陈殊便回家去了。 陈殊一下车,英子听见动静,从里面跑出来给陈殊开大铁门,有些不安:「陈小姐,上午来了两个当兵的。」 陈殊在门口换鞋,问:「什么时候?是衣领上四颗星的军人吗?」 英子胆子小,见了当兵的哪儿敢随便看,摇头:「陈小姐,对不起,我没注意看。」 小碎步,蹬蹬蹬,跑到客厅的小桌上,拿起一张纸:「陈小姐,这是其中一个留下的字条。他们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你去工厂了。又问了工厂在哪里?我只知道从带工老闆娘家直走,过路口左转再右转,我不晓得工厂在哪儿的。后来又来了一个当兵的,三个人一起走了,就给你写了一张字条。」 陈殊放下皮包,挂到一旁,安慰她:「没事的,工厂在徐家汇,以后你就说,到了徐家汇,一打听就全知道。那一条街,都是因为我们肥皂厂子才热闹起来的。」 一面把纸条接过来,见上面写:接到命令,立赴南京,勿忧。落款:李纵云。 陈殊心道,想必是去南京参加开国大典,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匆忙? 陈殊回了房间,把字条夹在书里面,英子跟在陈殊身边:「陈小姐,今天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收租的。我想陈小姐这么个大老闆,哪里会租房子,就把人赶走了。」一面又惴惴不安:「陈小姐,我没办错吧?」 陈殊苦笑不得:「这个房子的确是租的,每个月几百块呢!」又悻悻然:「当时时间紧,来不及,只好租了这里,没想到被坑了,足足多要了一倍。\" 洗了手,去厨房:「也好,工厂里的宿舍就要修起来了,这里也不必要长租了。明天他来了,我同他说。」 见陈殊洗了手,预备做饭,英子吃惊:「陈小姐,你这么大的老闆,还亲自做饭啊?」 陈殊笑:「我怎么就不能亲自做饭了呢?」 第47章 第 47 章 家里的人都忙, 上工的上工, 读书的读书, 是没有时间去买菜的。陈殊倒是有时间,只是市场的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常常缺斤短两, 卖些不新鲜的蔬菜给陈殊。冯太太知道了, 就叫陈殊不要去了,拜託了市场相熟的小摊贩每日送点新鲜的蔬菜瓜果。冯太太人缘好, 再给上一毛钱,小摊贩便很乐意去做。 因此这个时间点儿,陈殊做饭, 材料倒是很丰富的。英子是个极勤快的小姑娘,喜鹊似的围着陈殊转, 打下手。晚上冯先生冯太太回来,精神都很好:「经理今天去车间宣布, 凡是工厂的工人, 都可以分配宿舍。」 冯先生点头:「虽然没有足够多的床,但是那些包身工小姑娘都不愿意回去,宁愿十几个人挤着睡呢。」 陈殊笑:「她们愿意就让她们住下吧, 就算条件简陋些, 也总比被人随意打骂要强些。」 冯太太也同意:「是这个道理。只是开始那群带工老闆并不同意住在工厂里, 经理就说除非同意, 否则解约, 他们这才同意的。」 冯先生不贊同:「也就是那么说说罢了, 免了他们两顿口粮,肥皂厂的工资又高,他们那里会不同意?」 一家人正吃着饭,外面杜均敲门进来:「陈小姐,经理派人去找我,说您找我有事的。」 冯太太招唿他坐下吃饭,陈殊放下筷子,站起来道:「不用了,杜小公子只怕是酒足饭饱的。」拉开门:「我们出去谈。」客厅里人多,当人这么多说他,难免不合适。 后院里小水洼,青蛙哌哌叫,冯先生叫人打了两把椅子,放在花木旁边,饭后乘凉很有几分意趣的。 陈殊道:「坐下说!」 陈殊还没说话,杜均就晓得她要说什么了:「陈小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以后不会了,我以后按时去厂子里上工,老老实实跟着项先生学本事。」 陈殊很是诧异,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你能这样想,是很好的。办肥皂厂,你出了一部份设备,是投入了本金的,因此你也股东。就算你不去工厂,年底的分红也是少不了你的。」 陈殊顿了顿,很严肃:「如果你不喜欢去工厂,大可以不去的。但是如果你在工厂挂了职位,又处处违背工厂的规章制度,迟到早退,不听项先生的吩咐,这就不好了。你知道的,项先生这个人不好说你的。」 杜均道:「陈小姐,我父亲生前就是因为要做肥皂,才被洋人气死的,我会好好干的。」 陈殊并不十分的相信,瞥了眼,见他低着头,仿佛很挫败的样子:「你这幅样子,精神萎靡,是做什么去了?」 杜均嘆气,索性都说了:「陈小姐,我和那蝴蝶完了,彻底完了。那蝴蝶傍上个革命军军政府的人,要去南京了。」 蝴蝶?我还鸳鸯呢?陈殊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似乎是位漂亮的女明星:「喔?情场失意,所以要奋发向上了?这个理由不大能说服人吧?」 杜均坐下来,双手捂着脸,看起来不好受:「陈小姐,蝴蝶说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少爷。那个人就不一样了,威严赫赫,说一不二,跟他比起来,我一无是处。我对她好有什么用,天天陪在她身边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跑去南京做人家的小妾……」 第81页 陈殊心里吐槽,好像跟了你就不是做小妾了一样,你不是一样娶了媳妇,只能让人家做妾吗?兀地回过神儿来:「什么?革命军军政府的人,他们不是不准纳妾的吗?」 杜均嗨一声,嘆气:「陈小姐,报纸上说什么你就信了,他们明面上是不许纳妾,可没有名分的相好,谁能管得着?就是他们那个青年军人纪律委员会也管不着呢?」 末了,杜均像陈殊保证:「陈小姐,您放心,我以后一定跟着项先生好好学本事。在革命军做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咱们固本肥皂厂可是中国独一份儿,独一份儿的民族企业。」 陈殊打断他:「只是一个不足五百人的小工厂,还远称不上企业。」 杜均喔了一声,见无论怎么表态,陈殊都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发狠道:「陈小姐,总之,多说也没有用,您就瞧我以后就行了。」 陈殊将信将疑,给他打预防针:「倘若再做不好,项先生可是有权利叫你走人的。」 杜均道:「您放心,不蒸馒头争口气!」陈殊心里笑,也不知是争什么气,又是争气给谁看?要是给哪位蝴蝶小姐,人家不是都已经要去南京了吗? 陈殊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以观后效。杜均进了客厅,向冯先生冯太太告别,便告辞了。 冯先生劝陈殊:「他这样的小少爷,小小年纪就继承了祖业,吃喝不愁,吃不了苦也是常事的。何况,工厂里也不缺他做事。项先生安排事情仅仅有条,足够了。」 陈殊重新拿起筷子,冯太太给她添了一碗汤:「是这个道理,只是他年纪小,也没有长辈提点,难免走些弯路。我现在说话,他还听一些,总不好看着他出错不理的。」 冯太太贊同陈殊:「是这样的,能帮上一把就帮上一把,人做善事,菩萨也看在眼里的。」 半夜时分,雷雨大作,外面有人拍铁门。雷雨声又大,一家人都没听见。还是英子睡得不安稳,起夜的时候听见了响动,忙把陈殊叫起来。 进来的是医院护工的男人,披着一层黄色的胶纸,权当雨衣了,进来给陈殊磕头:「陈小姐,老太太不好了,大夫叫家属去呢!」 进了工厂工作,冯先生和冯太太照顾老太太的时间就更少了,于是索性请了那护工两口子,看护老太太,平时减轻负担,也方便。 冯太太当下听了,几乎晕了过去:「这怎么可能,前些日子大夫不是说好一些了?连饭也多吃半碗了?」一家人都明白,大夫这时候叫家属去,大约是去见最后一面的。冯先生还算镇定,把两个女儿也叫了起来,留英子一个人在家看屋子。半夜里没有黄包车,一家人撑了伞,浑身湿漉漉,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去。 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咽气了,蒙上白布,摆放在太平间了。冯先生和冯太太跪在老太太身边,泣不成声。两个小丫头茫然得很,还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也跟着父母跪在一边。 陈殊走到一边问大夫:「前些日子不是情况稳定了一些了吗?怎么会突然恶化了?」 大夫手术服上还沾染着血迹:「陈小姐,您知道的,老人家一个月前摔了一跤,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只能慢慢调养,不能手术。再加上她的病,脑子也不清楚,恶化是可以预料到的。而且她还有高血压,也是很危险的。」 这位老人家,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了,大夫与病人家属都很熟悉。大夫曾经劝家属把病人带回家去,医院并没有好的办法,住在医院也花费不菲。只是冯太太和冯先生始终不愿意放弃。 老太太生病许久,现在这种情况也是可以预料得到的。冯先生冯太太哭过了一场,便立刻着手,安排起身后事。寿衣、寿鞋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由冯太太拿来,冯先生亲自服侍老太太穿上。上好的楠木棺材,叫人送了来医院。冯先生道:「现在天气热了,放不得,要立马运回乡下去,入土为安。」 两个小丫头这时候才知是祖母已经去世了:「爸爸,我们也要去。」 冯先生点头:「这是自然,一家人都要去的。」冯太太从布庄扯了白麻布回来,连夜做了孝衣,一家人都穿戴起来。 冯先生和冯太太是外乡人,在上海没什么朋友,倒是送了讣告去肥皂厂子,除了相熟的工友职员,经理也亲自来慰问了。 客厅里,沙发桌子什么的家具都暂时收拾起来,布置成一个可供悼念的灵堂。只是老太太生前没有照片,只好临时请人画了一幅黑白的画像。 等为数不多的好友,来悼念之后,第三天,冯先生便雇了车马行的人,把老太太的棺木,先由水路,再由陆路,运回苏州乡下安葬。 凌晨,天还未亮,陈殊送他们到码头,冯太太叮嘱她:「厂子的宿舍就要修起来了,这所院子我们就不租了,到时候都搬去厂子里边,上工也近一些。两个丫头读书,也能坐有轨电车,极为方便的。你和英子两个小姑娘在家,晚上一定要锁好门窗的,免得招了贼。」 冯太太哭了几天,但凡有人来弔唁,倘若劝上她几句,她是必哭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很不成样子。陈殊点头:「知道了,你们去乡下也要小心。很多年没回去的,但凡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要节约了。」 陈殊从尔温尔雅哪里知道,冯先生冯太太似乎和乡下的族人不太好,恐怕这次回去,不能顺利。 第82页 冯太太点头:「要不是老太太生前说过,一定要葬在祖坟里,我们也不必回去的。」 陈殊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冯太太:「这里是一千块钱,到了乡下,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和族人起争执的。」 冯太太平时不肯拿陈殊这么多钱的,不知是不是因为乡下的族人的确难缠,倒是痛快收下了,上了船。 船头的船夫大声吆喝:「上路了,亡灵上路了!」 陈殊后退几步,领着英子站在渡口,看不见船了,这才转身回去。 第48章 第 48 章 送了冯太太, 陈殊又带英子去医院换了一回药。回去的时候, 就见门口站着房东了,是一位老人家。其实他也不是房东,是房东留下照看的僕人。 老人家向陈殊问好:「陈小姐, 寒家主人要到上海来了,房子只怕是不能租给你了。你们最好早点找房子, 免得到时候不方便。」 陈殊私心以为, 这所房子的主人未必想出租房子, 只是这老僕人为了每个月的房租,自己的主意。 陈殊点头:「好的,没问题。」又交代了后院挖了个小水洼, 只怕要找人填起来。这老人家,一心想着叫陈殊快点搬出去, 这些小毛病便没有苛责, 直说自己会去找人修理的, 不用陈殊来做。 反正工厂的宿舍也修好了,拨出来几间给冯太太住, 也是没问题的。只是这半年多以来, 家里经济状况越来越好, 冯太太买了许多物件。陈殊和英子忙了大半天,才打包好。陈殊忙得满头大汗, 瘫坐在沙发上, 外面门铃响了, 英子跑出去开门:「小姐, 是工厂的经理!」 经理见一屋子的行李:「陈小姐哪用自己来搬家,您说一声,我就找人帮你做了。」 陈殊见他手上夹着一叠文件,拿过来翻了翻:「这是你们研究的结果了?」 屋子里乱得很,没处坐,经理只好站着:「陈小姐,这是工厂里的技工研究出来的名单。金陵大学这些大学生里边,实践操作好的都在上面。当然,按照他们平时的课业成绩,我们取前五名,也纳入了招聘范围。您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就按照这个名单去金陵大学交接了。」 陈殊想起金陵大学增开医科的事情,拿过名单:「我去吧,我亲自去一趟。」 经理自然是同意的,又找人替陈殊搬家。 陈殊拿了名单,去见徐任之徐校长。徐校长接过名单,瞧了瞧,笑:「我们金陵大学化学系的好苗子都要被你们一网打尽了。」 两个人互相恭维几句,陈殊便向他打听:「徐校长,我听说金陵大学今年要增开医科?」 徐校长点头,问:「怎么?你们肥皂厂也要医学人才?」 陈殊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我要学医科,不知道可不可以?」 徐校长吃了一惊:「你的文章这样好,为何不专此一道,要改行去学医呢?周先生弃医从文,你却要弃文从医?」 陈殊道:「我一直都是想学医的,写文章并非我的长处,只是勉力一试,灵光偶现,以后怕是并不能写出《大国崛起》那样的文章的。用医术救人,和用文字救人,我更想,也更擅长前者。」 虽然为陈殊感到惋惜,但是金陵大学讲究有教无类,于是徐任之校长请陈殊参加六月份的入学考试。得知陈殊并没有高中毕业书,遗失了,于是写了一张条子,写明:现有学生陈殊,遗失高中毕业证书,特批参加金陵大学医科入学考试。落款:徐任之。 又嘱咐陈殊:「六月四号,也就是十天后,你千万记着日子。入学考试的题目也不难,你是读过高中的,这些语文数学的题目,简单的很。」 陈殊拿了条子,问:「六月四号,怎么这样急?平时不是九月才开学的吗?」 徐任之解释:「这是增开的,特别为军政府培养的一批医学人才,学年也要缩短,并不是平时的四年,而是两年。」担心陈殊对革命军军政府反感,又道:「不过,等毕业之后,去不去军政府医院,全凭自愿,不会勉强的。上海的医院多的是,我们金陵大学的医学生不愁没地方去。」 陈殊谢过了,回去的时候,英子已经把房间全部归置好了:「陈小姐,都是经理找人来做的,我就是帮忙搬了一点东西。」 陈殊揉揉她的脑袋,夸奖道:「很能干!」 离金陵大学入学考试只有十来天了,陈殊已经从学校毕业很多年的,担心自己通过不了。好在外面的市面上,有很多的教辅资料,特别是大学入学考试相关的,卖得很好。 陈殊买了一点,每天也不出去,只是待在宿舍,像回到大学时那般,埋头于题海之中,不知昼夜更替。 英子开始在工厂做工了,带工老闆虽然同意包身工住在工厂,但是包身契并没有解除,英子每个月的工钱也要完全交给带工老闆。英子下了工,就围在陈殊身边,也不打扰她,只是很羡慕的坐在一旁。陈殊放下笔:「你想读书么?」 英子指指自己:「读书?我?」随即摆手:「陈小姐,我笨得很,而且我娘说了,只有男人才能读书呢?女人读再多的书也没什么用。」 陈殊笑:「别说这些能不能,有没有用的问题,我就问你想不想去读书?」 英子怯生生:「陈小姐,我真的能去读书吗?我只见过城里的小姐去洋学堂读书呢?」 第83页 陈殊看见她总仿佛看见自己的小妹妹,道:「你为什么不能去读书?你才十四岁呢,正是应该读书的年纪,只是你基础差,少不得要多用功,多吃些苦,才能赶上大家的。」 虽然说自己笨,不配读书,听了陈殊的话,英子立马保证:「我不怕吃苦,再苦能有做包身工苦吗?读书的苦,我娘说是福气呢!」 陈殊听了心酸,答应她请经理去为她寻一个学校,送她去读书。英子高兴得在房间里跳起来,沖陈殊连连弯腰:「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杜均瞧见了,笑:「哟,这丫头怎么了?这么高兴?」 陈殊站起来:「什么事?」 杜均侧着身子,让出来身后的一个人:「陈小姐,这是王律师!」 距离经理答应去找律师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不是他不用心去找,只是人家律师一听说了是关于包身工的事情,便避之不及,纷纷推迟了。 这位王律师很年轻,他自己介绍:「陈小姐,我叫王昊,今年刚刚从青岛大学毕业,是新入行的律师,请您多多包涵。」 王律师虽然年轻,但是对于法律条文很清楚:「陈小姐,从法律上来说,包身契是劳工合同的一种,是不违反法律的。」 这实在是出乎陈殊的意料:「这种包身契,就是一种变相的贩卖奴隶,这怎么不违法呢?」 王律师斟酌了用词:「陈小姐,这的确是法律的擦边球,但是并不违法。这些带工老闆在签订包身契时把它包装成劳工合同,包身费一般是大洋二十元,期限三年,三年之内,由带工的供给食宿,介绍工作,赚钱归带工的收用。由于期限的不同,只有三年,因此这在法律上并不能算作人口买卖。即便是打官司,也没有赢面的。」 这实在是很坦诚,直言打官司也没有赢面。王律师继续道:「那些带工老闆本来就是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倘若不成功还好,成功了,他们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包身工的遭遇虽然惨烈,但是却没有人来管一管。」 陈殊想了想,道:「不要紧,你只管去打官司,剩下的事,我来办。自己,你是一位很具正义感的律师,是免费义务帮包身工打官司的,与我们工厂无关,不是我们请你来的。」 王律师一点就通,很是聪明:「您的意思,是以包身工个人的名义去法院上诉,而不是以固本肥皂厂的名义。」 陈殊道:「是这样的,严格来说,我们固本肥皂厂没有任何理由去起诉这群带工老闆。」 王律师明白了:「陈小姐,我明白了。我会从其中选取一个规模最小,关系最不复杂的带工老闆来起诉。」至于打官司的待遇问题,这位王律师一个问题也没有,仿佛他真的是义务为包身工打官司的。 陈殊笑:「你怎么不问问你的报酬?」 王律师腼腆一笑:「因为这次官司之后,我的名字将会被上海律师行记住,这已经是最大的报酬了。」 陈殊笑出声:「这么有信心?」 王律师指指陈殊放在桌子上的一篇稿子:「梦柯先生的《大国崛起》,一经发表,便洛阳纸贵,我也读过的。现在梦珂先生要给包身工写文章,官司还能打不赢吗?」 陈殊偏头,见桌上的文章,果然被风吹得散落开来,露出署名「梦柯」。 外面,杜均站在走廊处,双手插在裤兜里,逗英子:「好呀,陈小姐要送你去读书,以后就是女学生了!」 英子笑:「杜少爷就别取笑我了,我是乡下丫头,哪里是城里的女学生。」 两个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并没有听见王律师的话,陈殊笑,指指外面:「他们不知道的,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出去说了。」 《大国崛起》收穫了无数迷弟迷妹,陈殊收到的《光明日报》转来的信件就不知道有多少麻袋,这位王律师看起来也是其中之一,点头答应了:「我保证不说出去的,梦柯先生!」 谈完了,又叫杜均领着王律师去包身工的宿舍,收集资料,准备打官司。 桌面上的那篇关于包身工的报告文学,陈殊封好之后,叫英子投到邮筒中去。本来,陈殊是不准备用梦柯这个笔名的。只是梦柯的名气太大,如果用这个名字投稿出去,引起的舆论也就能更大一些,陈殊便仍旧用了「梦柯」二字。 信件是加急的,第三天,孔主编就收到了,打了电话来:「何必寄过来,你叫个人送过来就行了。文章我看了,这种惨无人道的剥削,还是发生在同等的国民之中,很是有必要发表出来,叫人看一看。」 说着哼一声:「什么大国崛起,东方復兴,说得比花儿还好听,实际上呢?这种问题哪有人去解决,她们未必就不是中国的国民了?」 陈殊晓得他对于革命军的新政府是很不满的,这番言论大抵是不满哪位都督在报纸上的发言,说中华民族的復甦已经迫在眉睫了。孔立人是个自由主义者,陈殊对此不多做评判,只是当下在电话里拜託他,写一篇关于包身工的评论发表在《光明日报》上,毕竟陈殊一个人引起的舆论效果也是有限的。 孔主编答应了:「好好好,这种事情,我能出上一份力气,何乐而不为?」又告诉陈殊:「《大国崛起》第三版的稿费已经存到花旗银行的帐户上了,一共三万五千块,随时可以去银行提款子的。」 第84页 肥皂厂子开工已经两个月了,盈利大大超出预期,陈殊是不缺钱,只想着把这时候的大学研究经费很少,政府也少拨款,倒是可以捐一部分给大学的科学研究方面。 等到5月29日的《光明日报》出来的时候,头四版大幅刊登了梦柯先生的新文章《包身工》,整个上海新闻界都譁然了,继而之整个上海市民都譁然了。 「她们一窝蜂地挤拢来,每人盛了一碗,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门口吃。添粥的机会,除了特殊的日子,比如老闆、老闆娘的生日,或者发工钱的日子之外,通常是很难有的。「英子买了一份报纸,吭吭哧哧地给陈殊念道:「轮着擦地板或倒马桶的,常常连一碗也盛不到。洋铅桶空了,轮不到盛第一碗的还捧着一只空碗……」 英子念着,念着哭出声来,放下报纸:「陈小姐,这篇文章写得真好,好像跟我们住在一起一样,我们怎么过活的,这报纸上全都看见了一样。」陈殊心里笑,这还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能不像吗? 英子哭得伤心,越哭声音越大,陈殊夸奖她:「才学了几天,就认识这么多字了,很不错的。」 梦柯先生大名在外,只是除了《大国崛起》便再没有别的文章流出来的,现在这篇《包身工》自然是很引人关注。那些知识分子,城市里的学生,大抵是知道工人很惨的,却不知道包身工生活得这样的惨烈,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更有甚者,去信《光明日报》询问相关的情况。 到了第二天,各家报纸纷纷跟进报导,王律师也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法院解除他当事人近乎奴隶的劳工合同。 而且,王律师只是替代其中一名女工提起诉讼,并没有涉及到其他的带工老闆,预想之中带工老闆的反扑,也就被推迟了一些时间。 王律师对陈殊说:「那些带工老闆託了人给我带话,劝我不要多管闲事,免得自讨苦吃。不过,他们倒是不知道是您授意的,只以为是我个人的行为。」 陈殊道:「不要着急,这件事情还要发酵几天,你要注意安全,我让杜均派几个保卫科的人保护你。至于法院那边,你按照程序去做。」 事情如陈殊预想的一样,发酵得很大,只是情况却渐渐开始失控起来。 最开始,许多人去报社投稿,甚至有家里开工厂的进步学生,也写了信来投稿,写工厂里的工人如何惨烈,对于工人的剥削是如何严重。 孔立人对于此类稿件,一字不改,全部刊登在报纸上。后面,各方的观点开始在报纸上展开论战。有人坚持认为,既然没有违反法律,那么法院判决不违法,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去指责这些带工老闆和工厂。 有人认为,在中国的国土之上,发生了仿佛贩卖中世纪黑奴一样的事件,这是在不能够忍受。更有法律学者实名发文,说法律具有滞后性,这条法律的确存在漏洞,应该加以完善,保护工人的利益,基本的人身安全。 报纸上吵吵嚷嚷,因为王律师上诉的女工在固本肥皂厂,那些带工老闆便渐渐躁动起来,聚集在工厂门口,叫肥皂厂子交出那名女工。 这时候,时局很乱,为了厂子的安全问题,项先生便招了许多拳脚不错的汉子,组成保卫科,还花了大价钱,从洋人手里买了好十几桿枪。有这些人在大门口守着,一桿杆□□,黑黝黝的枪口从指着铁门外,那群人倒是不敢进去,只敢在铁门外嚷嚷。 杜均出去调节,叫了领头的带工老闆进来说话,不是赔罪,反而是责骂:「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女工自己偷偷跑了,闹得厂子里人心惶惶,现今工厂只能开一半的工。你们在这样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我们可不敢用你的工人了?」 带工老闆虽然在包身工面前很强势,但是在杜均这样的资本家面前,还是很弱势,没有底气的:「杜老闆,现在整个上海都议论纷纷,叫我们和包身工解约呢?那个丫头不知吃了什么豹子胆,赶去法院同我们打官司,他们都说,是你们固本肥皂厂在后面撑腰呢?」 杜均嗤笑,反而呵斥他:「你脑子有毛病吧,我给个包身工撑腰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们,尽快平息这件事情,要是让这位包身工解约了,那其他的岂不是都要解约,我们厂子还开不开了。你别这儿同我纠缠!」说着埋怨:「也不知哪里来的愣头青律师,赶趟这趟浑水?你们这群带工老闆都是吃素的吗?」 带工老闆早调查清楚了:「那个什么王律师,刚刚大学毕业,是个愣头青呢?」 三说两说,好容易把这些人打发走了,杜均道:「陈小姐,这也就是瞒一时,时间久了,他们回过神儿来,必定知道是我们在撑腰的。他们是群三教九流的人物,下三滥的手段多的是,怕倒是不怕他们,只是纠缠起来,也是烦人的。」末了又道:「陈小姐,项先生肯定不同意你这样做的。这群包身工虽然惨,但是我们厂子何苦惹上麻烦?」 陈殊也不能要求,这个时代的人,人人同她一样,同情心泛滥。项先生他们不同意,以商业利益为先,陈殊也是能够理解的。但是陈殊的精神内核还是一个十足的现代人,人道主义思想始终影响着她。平时看见小区里面的流浪猫,都忍不住要去餵养的现代人,对于这种惨无人道的包身工遭遇无动于衷。陈殊自问是做不到的。 第85页 杜均自知说服不了陈殊,道:「我去多安排几个保卫科的人,贴身保护王秘书,只怕那群人拿我们厂子没法子,会把下三滥的主意打到他身上。」 陈殊点头,又吩咐了英子每日里买齐各种报纸,时时关注报纸上关于包身工的论战。 只是,情况却越来越失控了! 第49章 第 49 章 只是, 情况却越来越失控了,渐渐超出了陈殊的意料! 失控的开始, 便是王律师被人打了。保卫科的科长匆匆忙赶来报告, 杜均和陈殊赶到医院,见他整个头颅都被纱布包了起来,昏迷不醒。大夫说:「肋骨被人打折了,这不是大问题,只是他的头部受了重击,暂时还没有醒过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陈殊坐在一旁,胆战心惊:「不是叫了保卫科的人跟着他么?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事情?」 杜均再次提起不要管这件事情:「陈小姐,你看见了,这样下九流手段,防不胜防的。现在是王律师出了事情,要是他们盯上了您,您要是有个意外, 项先生回来了, 我怎么向他交代?」 到了半夜, 这位王律师才醒过来, 只是咿咿呀呀,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认识:「你们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杜均给他回忆:「王律师, 您替包身工打官司, 叫人打了闷棒, 昏迷了一天, 刚刚才醒呢。」 只可惜他什么也想不起来:「打官司?我还没毕业呢,怎么会接官司?你们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的记忆停留在一年前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周围的人同他解释,他也是将信将疑,还说要给校长打电话。众人迫不得已,叫他打了校长的电话,他这才接受自己已经毕业了的事实。只不过,怎么被打的,怎么替包身工打官司,这些事情都统统不记得了,说不了几句话,便噁心想吐。 没有化验的仪器,陈殊也只能初步判定是脑震盪,也许过几天就清醒过来,想起来了。要是头部的撞击伤到了大脑皮层,那么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 陈殊嘆气,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还是发生了意外。杜均站在病房外:「陈小姐,您看见了,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傻了,别再管了成不成?您要是实在可怜那群包身工,我们提高伙食费用,大不了让她们在厂子里吃得好一点,怎么样?」 陈殊是个挺轴的人,她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而且这股舆论的风暴到了现在的地步,也不是她想暂停就能暂停得了的。 为包身工打官司的年轻律师,晚上回家的时候招了暗算,伤重昏迷不醒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有嗅觉敏锐的报纸,第二天便刊登了这一新闻报导。新闻的标题很具有煽动性——正义律师打抱不平遇刺杀,带工老闆僱佣打手丧天良。 这个时代最具进步思想,也最不怕牺牲,最敢付出行动的,便是各个大学、高中的学生,无论男女,瞧了这篇报导,都很愤慨。有领头的学生青年站在讲台上,礼堂里登高一唿:「打到无良的带工老闆,解放被剥削的劳工朋友。」 这样的口号,简洁又明确,就像一粒火星一样,投入激情澎湃的学生群体。 他们做了标语,拉着横幅到大街上去游、行。这个时候,游、行事件极为时髦的事情,有了人带头,游、行的队伍便越来越大,他们从黄埔出发,绕过徐汇路,浩浩荡荡,充满了理想主义又意气风发。 站在工厂宿舍的楼顶,便可见一群浩浩荡荡的蓝色人流。杜均很是担心:「陈小姐,这样不会闹出乱子来吗?政府可是最讨厌学生游、行的,我们的工厂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冲击?」 陈殊低着头,没有回答。杜均问:「陈小姐,您在想什么呢?项先生没有回来,现在该怎么收拾局面?」 陈殊望着人流,冷静道:「这是歷史的车轮,如果谁妄想去螳臂当车,只能被碾过去的,粉身碎骨。收拾局面?这种局面我们不必去收拾,只是解决掉包身工的问题,还要借力打力。」 杜均同陈殊站在楼顶,风吹得很大:「借力打力?陈小姐,您的意思是要借这群学生的力气?他们能有什么用,不过嚷嚷两句罢了。」 陈殊心想,他们才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但她没有多说,只是吩咐杜均:「你去见一见那些带工老闆,他们现在估计很不知所措呢!」 杜均如实道:「陈小姐,或许他们是真的害怕,可是那群包身工可是带工老闆的聚宝盆,真金白银,哪里就肯轻易就范的?」 陈殊笑:「不是叫你去谈包身工身契的事情,是叫你去通知他们,就说外面现在的风声很紧,报纸上天天都在讨论包身工的事情,政府对我们用包身工也很不满。那些学生也串联在一起,要鼓动工人们罢工呢?我们不想惹一身腥,必须同他们解约,聘用正规的工人,让他们手里的包身工另外找厂子做工去。」 杜均立马明白了陈殊的意思,笑:「陈小姐好主意,我这就去办。」 杜均忙着办事去了,陈殊照例在家里复习功课,准备入学考试。 英子也坐在一旁拿了本书看,看不了不一会儿,她就不安的走来走去:「陈小姐,工厂里的工人听说了外面洋人工厂罢工的事情,个个都不安心做活,也想提高自己的待遇的。」 陈殊放下笔:「这是正常的事情,工人们倘若就自己拿工资,是很不错的,只是要把大部分钱交给带工老闆,这才显得工资很少的。」 第86页 英子道:「还有做工的时间,以前在纺纱厂子做工,四点起,十二点才回去,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只不是我们工厂只工作八个小时,她们都想来我们工厂呢!」 外面的情况越来越失控,即便是最不敏感的英子,也能感受得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过了几天,王律师渐渐记起一点事情了,毕业是早就毕业了的,替包身工打官司的事情也记起来了,就是那天晚上怎么被打的倒是完全不记得,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陈殊松了口气,从目前的反应来看,只是普通的脑震盪,并没有伤到大脑皮层,至于被打的事情完全不记得,陈殊只能推测是因为大脑的自我保护,应激反应,使得他忘记比较痛苦的回忆。 王律师十分抱歉:「陈小姐,真是对不起,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那起官司你可能要另外找人接手了。」 陈殊坐在病床前:「不要紧,你要做的事情已经完全做完了,你接下就好好待在医院里面养伤。」一面把今天新出的报纸递给他瞧:「你看,你现在可是充满了正义感的英雄律师呢?本来有很多人要来看你的,只是你前几天状况不好,便谢绝了。你现在好些了,如果想见,倒是可以放他们进来。」 病房里面都堆满了学生市民送来的鲜花水果,每天来探望王律师的学生群体,络绎不绝。前几天王律师什么都不记得,不好让他见人,现在可以说话了,可以见人了。 王律师是个很聪明的人,自己对包身工人也是充满了同情,下午但凡来人慰问他,询问包身工的情况。王律师便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通,其实也不用大加渲染,只是如实叙述,便已经让来的学生代表愤懑不已了。 在已经燃烧起来的旺火堆上吹一吹风,这堆火便好像泼了一瓢汽油一样,燃烧得愈发热烈起来。 晚上,杜均匆忙赶来:「陈小姐,出大事了。那群学生今天游、行之后,直接去了大华纺纱厂,要求工厂同包身工解约。」 陈殊匆忙披了衣服起来,拉开灯:「去大华纺纱厂干什么?」 杜均唉声嘆气:「他们不知道听谁说了,大华纺纱厂的工人全是受剥削的包身工,便闹了起来。那位大华纺纱厂值夜的经理也是跋扈,竟然叫保卫科的打手,出手打学生呢?」 陈殊问:「学生有没有事?」 杜均摇头:「他们人多,能有什么事情?群情激动,倒是那几十个打手捆起来,打了一顿。后来警察局也来了,大华纺纱厂的老闆也连连保证,绝对不会僱佣包身工了。闹了大半宿了!」 陈殊吸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我们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情了,不然学生们要是出了事情,我们就百死莫赎了。」 杜均很担心:「那群学生是愣头青,不知被谁鼓动了?现在各个厂子都是人心惶惶,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跑到我们厂子来闹。大华纱厂被砸了一通,损失只怕好几万呢?陈小姐,您说得对,我们不能再用包身工了。」说着又埋怨:「报纸上那个梦柯先生也真是多管闲事,他写什么文章不好,偏偏来写包身工的文章,真是害惨我们了。」 陈殊笑笑不做声,杜均当然怎么想也想不到那个梦柯先生就在眼前。 陈殊吩咐他:「你去找那群带工老闆,下最后通牒,我们愿意给厂子里的包身工赎身,每人二十个大洋,就是他们当初买的价格。如果不同意,我们必须解约,不能再用包身工了。要是再等几天,连二十个大洋也拿不到了。」 杜均点头,便立马赶去办了。外面的风声这样紧,大华纺纱厂还被砸了,哪里的包身工足足有一万多人,现在发表了申明,将会陆续同包身工老闆解约。 现在杜均去了,带工老闆怕是解约,却没想到还愿意出二十块给包身工赎身呢?包身工买来的时候,不过二十块,她们每天工钱是三角六分,三年下来足足可以赚到两百六十块,已经够本了。 有远见的带工老闆,知道这个条件已经很好了,再往后搞不好政府就直接判决了,能拿回一点钱就拿回一点钱,当下同意了。 有那固执不肯同意的,见杜均说:「不赎身,就必须解约,我们厂子可不敢再用包身工了。要是哪天向大华纺纱厂子一样,被砸了,可不划算。」 听见杜均这样的态度,软硬兼施,只好同意了赎身。 这件事是杜均连夜去办的,第二天一早,便赶过来像陈殊汇报:「陈小姐,您果然神机妙算,这群带工老闆现在是惊弓之鸟,巴不得甩掉这些烫手山芋。」手上拿着一叠身契:「这是包身工的卖身契,我全都拿回来了,二十个大洋一个人,好在我们厂子的工人不多,可以这样办。要是那些大厂子,也照此办理,只怕伤筋动骨呢?」 陈殊拿过来翻了翻:「我们现在还是个小厂子,没有话语权。那些大厂只一个不用工人,就足够拿捏带工老闆了,根本不用花这笔冤枉钱的。那些大厂子几千的包身工,如果他们不用,带工老闆岂不是要白养着?我们小厂子,只有几百个工人,不在我们厂子做了,还有别处的。」 杜均也说是:「只是,花了冤枉钱,项先生回来免不了要说你的。」 陈殊笑:「不用厂子花这笔钱,我自己来出。要是厂子给包身工赎身,契约关系还在厂子里。要是我出钱,把包身契烧了,她们就是自由的了。」 第87页 当下,又去找了记者,在报纸上发表公示——固本肥皂厂替本厂500多名包身工赎身,并承诺此后不再僱佣有包身契的工人。 这一举措,为固本肥皂厂赢得了极大的声誉,市面上固本肥皂的销售量开始走高,几天之内,便完全售空。 杜均本来对陈殊那钱去替包身工赎身,略有微词,见此很是佩服:「陈小姐,市面上那些供货商纷纷来工厂催货呢?连天津,北平的人都听说了我们固本肥皂厂的壮举,说我们是有良心的民族企业呢?这笔钱花得太值了!就是项先生回来了,想必也说不出来什么,只会贊同你呢!」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刚开始只有几位小工厂的老闆宣布,不在使用包身契。后来政府开始介入,大华纱厂发布公告,不再聘用包身工。 而法院迫于舆论压力,也宣布包身工契约违背宪、法,包身工契约违背人道主义,宣布包身工契约无效,满三年者即是自由身,不满三年者,向法院提起诉讼,即可恢復自由。 太平洋一只小蝴蝶煽动翅膀,却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南美洲的风暴,而对于陈殊来说,现在这场风暴刚刚结束,而未来更大的风暴还在蕴量之中。 "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这句格言,也成为将来某场启蒙运动的口号。 第50章 第 50 章 经理把工厂里的工人都聚集在一起, 当众把包身契约都烧掉了,宣布:「你们以后每个月的工钱都是属于自己的了,不再需要交给带工老闆了。我们工厂免费吃住, 还有很多福利,陈小姐说, 以后工人越来越多, 还要办属于我们工厂自己的学校,让工人的孩子都能够读得上书。」 下面的工人喜极而泣, 又要跪下给陈殊磕头:「菩萨,活菩萨!」他们是中国那种随处可见,最勤劳、最朴实, 也最能忍受苦难, 最难以去反抗不公的中国人民。 陈殊这个人从小生活在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家庭氛围之中, 即便是亲密的家庭成员之间, 也很难有特别热烈的情感,对于工人们热泪盈眶这样浓烈的感情,陈殊本能的感到不适应,把他们扶起来:「这是你们应得的!」在陈殊的歷史记忆之中, 在不久的将来,工人将会登上政治舞台,尽管此时他们依旧毫无知觉。 杜均被人围着道谢,与陈殊不同, 他是极习惯这种场面的, 笑呵呵道:「你们都是固本肥皂厂的工人, 谁也不能欺负的!我们做老闆的,绝不能看着工人过苦日子的……」大话好话,不着调的话,随口而出,滔滔不绝。 这些日子,关于包身工的事情,凡是陈殊吩咐的,杜均一件事也没有掉过链子,他此时说些大话,陈殊也只微微摇头,并没有说他什么,只是心里想:杜均未必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只是需要一位好老师,把他引到正道上,时时鞭策督导他。 车间里很热闹,陈殊往外走,突然瞧见项先生站在门口:「项先生,您从北平回来了,怎么也不发电报回来,,叫人去车站接您呢?」又望见他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不是去北平的大学里,请大学生了吗?难道一个人都没有请到? 看出了陈殊的疑问,项先生虽然风尘僕僕,但笑着道:「放心,我去请人还能请不到吗?只是我从报纸上知道厂子替包身工赎身的事情,实在担心,就连夜赶回来了。」 陈殊抱歉:「项先生,很抱歉,没有同您商量。」 项先生没有往车间里面走,而是摘下帽子,往外面走:「这里吵得很,我们外面说。」 工厂里面建设得很好,不只是水泥洋房,连道路也铺上了水泥,很是平整。除此之外,还移栽了许多花木,大片的桂花树,此时还没开,只是叶子已经绿了,郁郁葱葱的样子。树下有许多的石凳、石椅,可供工人们闲暇休憩。最后面是一片工地,正在新修工人们的宿舍。 项先生走的时候,这些还没做好,回来的时候已经初具规模了,他边看边点头:「你做得很好!不只是工厂的建设,还有包身工的事情。当时我只从报纸上看,也知道氛围紧张,大华纺纱厂还被学生砸了。我当时嘴巴都急得起泡了,我们厂子里大多数也是包身工,就怕你和杜均一个处理不好,引了舆论,厂子也被砸了。」 陈殊笑:「我和杜均都是胆小怕事的,哪里敢像大华纺纱厂一样殴打学生?」 项先生接着道:「后来我从报纸上看见你发了公示,替包身工赎身。这件事,你做得很好。现今的中国,商人的声誉是很重要的。其实也不是当今中国才这样看中,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出乎陈殊的意料,项先生并没有责怪陈殊,反而赞许她应对得当,反而让固本肥皂厂声名远扬,这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陈殊心里笑,项先生这样说,只是不知道学生运动的□□《包身工》那篇文章,就是自己写的。倘若他知道,是绝不会贊同陈殊这样做的。只是他不怪自己,那就是幸运了。 说了一通,项先生又劝陈殊:「你这样的商业天赋,我这个老骨头带上你几年,何愁不会做生意?」 做生意?陈殊摇头:「项先生,不是我不想做生意,只是我现在年纪小,想去学校里多读几年书。就是向您学,也不必要时时待在工厂里嘛!」反正年轻了十岁,人人都只当她是小姑娘,这个理由拿来用,正合适不过。 第88页 项松茂瞧陈殊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想得这样清楚,笑:「读书,读书是好事,多读书是好的。去读几年书,再来工厂,那时工厂的规模也更大了,交给小姐也让人放心。」 陈殊摆手:「我可不敢抢项先生的差事,只怕到时候我书读得不好,工厂也做不好。您是专业的,我是完全信任您的!」 项先生连夜坐火车赶回来,已经是很累了,陈殊请他先回去休息,只是他说化学人才的安置问题,还是要同陈殊商量一下的,才好放心去休息的。 现在项先生回来了,陈殊可再也不想管这些事情了,只说,请项先生一个人做主,您是工厂的总经理,日常的事物什么不能做主,我只是大股东而已。项先生您不在的时候,我越俎代庖一下,您回来了,我就可以轻松了。 项先生对陈殊的信任是很感激,而他对于陈殊也很尊重,丝毫没有因为陈殊年纪小,就欺瞒她,双方的关系都是很融洽的。 见陈殊这样说,项先生笑,大包大揽了:「那好,总之固本肥皂厂的规模会越来越大,不辜负小姐的信任。」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蒙蒙亮,英子就在外面敲门:「陈小姐,你快起来,你今天考试呢?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陈殊惊醒,一看日历,六月四号,正是考试的日子,连忙穿好衣服:「多亏你来叫我了,不然就迟到了。」 拿好纸笔和准考证,往食堂里拿了几个包子,就匆忙赶去金陵大学。考试的时间定得很早,早上六点钟开考,陈殊到的时候才五点半,许多学生围在教学楼外面,见陈殊跑得气喘吁吁:「同学,还没开考呢,不用着急。」 陈殊点头,站在一旁啃起包子来。旁边的问:「金陵大学今年怎么增开医科了?招生考试的时间与别科都不同?」 一个人回答:「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金陵大学本就是有医科的,只是前几年经费不足,老师都走了,今年得了南京政府的财政拨款,又重新开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警戒线被校工撤除,开考铃声响起来。这时候的准考证与现代是不同的,摄像技术不发达,照照片还是很贵的,准考证上并没有考生的照片,只有一些相貌的描述。从外地来的考生,有些连住址都是填的旅馆的地址。 陈殊这些日子忙着包身工的事情,于招生考试的复习上很是不专心,心里忐忑,要是考不过,在徐校长和孔主编哪里可就丢人。 金陵大学的招生考试,只有一份试卷,六道题目。一道数学题和物理题,都是很基础的,陈殊根本不费工夫就做了出来。 英语的翻译:retell in english an incident from the san kuochih(《三国演义》)(about 150 words)。《三国演义》,小时候为了练习英文阅读的速度,陈殊看过许多的英文版本,这对于陈殊来说,也很简单。只是把英文翻译成文言文,有些费力。不过来民国这段时间,看了此时许多的书,写成半白半文,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只是有一道作文题,写:「请简述当今革命军与地方军阀本质上的不同。 陈殊想了大半天,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新意来,只好把脑海中的车轱辘话写了出来:现今的革命军与地方军阀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革命者有信仰、有主义,为国家和民族而战;而地方军阀的军队则是私人武装,为了争地盘,为了金银珠宝。革命军官兵平等,不怕牺牲…… 作文题之后,是一道地理题目:中国最大之米市在_________;最大之渔场在______;陶业最盛之地在_______;产大豆最多之地为_________;产石油最富之地为_______;贸易额最多之商埠为_______。陈殊望着题目发呆,一个也答不出来,她读书的时候学的是理科,地理实在是很不了解,更何况现在的米市、陶业、产油肯定同2018年不同。 懵了一会儿,陈殊嘆气,最后只好胡乱写上几个地名,期待能蒙上一个就最好了。 正要看最后一道题的题目,考试铃声就响了起来。监考老师高声道:「请各位同学放下钢笔,不要再作答了。」 考完了出来,英子站在校门口接陈殊:「陈小姐,考得怎么样?您这样的,肯定能考上!」 陈殊垂头丧气,心想,这就是没有准备好的结果,六道题目只做了四道,这还能考上吗?搞不好还要去找徐校长走后门,不要求在学校读书,能旁听一下医学生的课,学一些此时的药理知识,就行了。 可是,因为考试没考上去托人,陈殊从小到大都没干过这种事,想起来就觉得丢人。英子一脸希望,在她的思维中,陈殊是个顶顶厉害,顶顶聪明的人,没道理考不上大学的。 陈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要等结果才知道呢!不过六道题,只写了四道。不,写了五道题,有一道题是瞎猜的。」 英子啊一声,见陈殊沮丧,忙安慰她:「怎么会考不上?一定是题目太难了,搞不好别的人连四道题目都没写完呢!」一面接了陈殊手上的笔具:「陈小姐,今天食堂里要做红烧肉和鲤鱼汤呢!」 陈殊点头:「回去吧,今天是杜均的生日,他出钱改善生活呢!」 第51章 第 51 章 六道题目, 只做了五道, 还有一道是瞎写的, 陈殊本来已经放弃了考上的希望。只是放成绩那天, 英子死活要拉着陈殊去学校:「陈小姐, 不看一下, 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考上呢?」 第89页 毫无希望的事情, 陈殊懒得去,道:「你替我去看一看, 我手里的剧本还没写完呢?」一面又想,还是写封信或者亲自去找一下徐校长,看看能不能去医科旁听的!陈殊不知道这时候的基础教育是很糟糕的,物理化学甚至是数学,招生考试的时候考零分的人大有人在。 英子天然的崇拜陈殊,绝不相信她考不上的, 自己一个人去了金陵大学。公示成绩的榜单前围满了学生,英子十几岁,做包身工的时候吃得又不好,个子很矮, 蹦蹦跳跳就是看不见。 只听见旁边一个男同学说:「锦节她只做了一道作文题, 其余的题目都没有写, 这样都被录取了,证明金陵大学的确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 旁边的搭话:「才不是呢, 是文学院的梁先生爱惜人才, 特招她去文学院的, 只是医科还是不能上的。这次医科的招生考试很严格的,倘若偏科太严重,是不能考上的。」 里面的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英子也分不清谁是谁,什么文学院和医科的区别英子也不知道,只听里边的人说,写了一题也能上,那么陈小姐足足写了四道题,那不是肯定能上了?她凭着一股子力气,从人缝中钻进去,好容易挤到最前面,仰着头,从下面一个一个开始找。她学认字没几天,生僻的当然不认得,但是陈殊的名字,这两个字还是认得的。 她周围的同学都比她高,只当她是哪个高小的学生,好意提醒她:「小姑娘,这里是金陵大学招生成绩公布,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英子头也没扭过去,依旧仰着头,往上查找,直到了最上面一行,才看见陈殊的名字,继而狂喜:「第一名,是第一名!考上了,考上了!」 第一名?第一名陈殊就是这个其貌不扬,村里村气的小姑娘,众人不可置信,还没开口问,就见英子挤开人群,飞奔而去了。 有个男同学,本来抱手立着,见此笑:「看来金陵大学比想像中有趣多了!」 英子飞奔回去,上气不接下气,踹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陈殊放下笔,给她倒一杯水:「慢慢说,别着急!能有什么事儿,好好走回来不成,急成这样?」 英子灌了一杯水,伸出一个手指头:「第一名,陈小姐,你考了第一名。」 陈殊不相信:「怎么会,我一道题没写,一道题蒙的,怎么会第一名?」 英子道:「真的,陈小姐,真的是第一名。」又拉了陈殊往金陵大学去看成绩。 陈殊换了鞋子,急忙往金陵大学去,果然见榜单第一个是自己的名字,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陈殊哪里知道,大多数学生会做的往往是后三道题目,数学和物理是大多数学生的短板,全空着不会写的也大有人在,大多数只能写一点原理或者数学公式,而完整写出步骤和答案的,那就是凤毛麟角了。陈殊在这两道题目上是沾了现代应试教育的光,即便是毕业好多年了,也能做出题目来。 而那道作文题目,是文学院的梁先生批阅的,他要求高,所以大部分的人分数往往很低。陈殊写得那篇《论当今革命军之革命》,深得梁先生的赞赏,里面那些看法,与对革命军意见众多的此时文人不同,很合梁先生的口味,因此倒得了高分。 梁先生拿着试卷,对旁边的徐校长道:「虽然文笔粗浅,语句也有不通之处,但思想是难能可贵的,读之便如同见秋冬之暖阳,生机无限,因此判做高分。有的文章花团锦簇,却能闻到腐烂的味道,仿佛还在满清,臭不可闻!」 徐校长放下笔:「哪位考生的卷子,能得你梁教授这么高的评论?」 梁先生笑,一面把试卷递给徐校长,一面同梁先生打商量道:「这个学生很不错,就招去我们文学院吧!」 旁边有医科的教授:「梁教授,这是给我们医科招学生呢?等到了九月,大把的学生来报考,您还愁没有好学生呢?况且,这位同学数学、物理、英文都是很不错的,想来学东西极快,我们医科就缺这种聪明的,一点就通的学生。」 梁先生摆手:「哎,这聪明的学生多得是,能有这样进步思想的学生,又想得极明白的可不多见,你就不要同我争了,这名同学就招在我们文学院了。」 梁先生文名满天下,早年间很是支持革命,年轻的时候甚至刺杀过满清的巡抚,在学校里德高望重。那个医科的老师不好同他争,只是免不了觉得他霸道。 徐校长笑呵呵打圆场:「都不要争了,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生,引得我们金陵大学的两个大教授争起来了!」 徐校长拿过文章,读起来:「革命军的军队与军阀有本质不同,军阀的军队是私人武装,为了争地盘而战。而革命军的军队,有信仰、有主义,为国家而战,不怕牺牲。」 只读了这一句,徐校长便贊道:「好,写得好!主义和信仰,的确是革命军队与军阀的本质不同。」 哪位医科的教授,见徐校长这样说:「徐校长,您别拉偏架呀,您也看看这位同学其他题目,他不只是作文写得好呢?」 徐校长看了,前面三道题都是满分,这是很少见,他拆开试卷的姓名封定栏,见上面是陈殊的名字,笑:「梁教授,只怕你要空手而归了。这名考生可是专门为了学医而来的,您只怕拐不走的。」 第90页 旁边梁先生的书桌上摆着一本《大国崛起》,看了许多遍,连书页都皱了,徐校长用食指轻叩这本书,笑:「梁教授难道没看出来,这是同一个人写的吗?」 梁先生惊讶,翻了翻书,又把试卷拿过来瞧了瞧,笑:「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还真没瞧出来。这位大先生做教授也够格了,做什么要来学医?」 徐校长摇头:「人各有志,你觉得写文章能救国,开启明智;人家却想学医,你也不能反对吧?」 末了小声嘱咐:「这件事情,我们两个心照不宣就行了。小姑娘不好出风头,只想专心学医。我们就不要说了出去,叫学生们知道了,免得人家在学校里读不好书,不安宁呢!」 陈殊立志学医,梁先生也不好勉强,道:「好,心照不宣!」 两个人说得小声,看起来挺神秘,那位医科教授走过来:「徐校长,梁教授,你们两说什么呢?这可不能商量商量,就把我们医科的考生划拉到文学院去了!」 徐校长笑:「放心,放心,还是你们医科的,谁也划拉不走。」 闹了这么一出,整个文学院和医科的教授都知道陈殊的名字了,开学上课那天,都找了理由,去教室看了看,倒是哪位小姑娘,让文学院和医科都争了起来。 陈殊开始看见第一名,还不肯相信,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好在口袋里揣着准考证,和上面的准考证号码一对,才发现真的是自己。峰迴路转,本来以为铁定考不上了,实际上不但考上了,还是第一名。 陈殊高兴得不得了,拉着英子一路上逛了回去。英子喜欢吃蛋糕,便带着她去了商场买了许多,加了奶酪上面还摆着一两个葡萄或者樱桃,看起来漂亮极了,引得英子目不转睛。 商场里面遇见漂亮、时髦的裙子,也毫不手软,统统买了下来。路上还遇见极漂亮的高跟鞋店,陈殊走进去,起先店员并不爱搭理,后来见陈殊试了很多,吩咐:「这几双,都包起来吧!」这才热情起来。 英子提了很多东西,咋舌:「陈小姐,这么多裙子,高跟鞋,这该多少钱呀?我做一年包身工都做不来这些钱呢?」 陈殊摸摸她的头:「千金难买我乐意,今天高兴嘛!」又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吩咐导购员:「麻烦你找几双鞋子,给这位小姑娘试一试,不要太笨重的,要活泼俏丽一点,适合她这个年纪的。」 英子惊恐摆手:「陈小姐,我可买不起的!」 陈殊推她去试鞋子:「不用你出钱,今天我请客。我复习的时候,你不睡觉,陪着我一起读书。还有,学校的老师说,你读书极为刻苦,很勤奋,这是给你的奖励。」 英子眼泪花花:「小姐送我去读书,我怎么不识得好,我读书读好了,倒好像帮了小姐的忙了,还要奖励我?」 陈殊笑:「那当然,你书念得好,上学交的学费,就没有白花,当然得谢你了!」 两个人一路买着回去,蛋糕买多了,吃不完,又是夏天不好放着,便叫英子拿去宿舍给她往日的包身工小姐妹。晚上,杜均送过来一封电报,是冯先生发过来的,说是冯太太在乡下病了,现在在南京中央医院,身上的钱也用光了,请陈殊送一笔钱过去。 陈殊拿了电报,很是担心:「冯太太身体一向很好的,怎么会病了?在南京中央医院住院,看来不是小病,身上的钱也用光了?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 不算冯先生身上带的钱,光是陈殊临别时便给冯太太塞了一千块,怎么会这么快就用完了呢? 第52章 第 52 章 陈殊实在是不放心, 买了车票, 收拾了几件衣裳, 要去一趟南京。 英子本来也要去, 只是她刚刚才开始读书, 不好耽搁, 就叫她留在家里了。项先生听说了, 认为陈殊一个小姑娘去实在不安全,叫了杜均跟着去。杜均喜欢满世界乱跑, 听说是去南京,一口答应了。陈殊腹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哪位甩了他的蝴蝶小姐在南京,这才肯去的? 杜均安排得很妥当,一等车厢里面人是不多的,个个衣冠整整, 都是体面人。大多穿着西装和洋裙,还有很多的外国记者。陈殊和杜均在餐车吃饭,奇怪的是中国的火车,地道的中国美食, 点餐的时候都说是已经卖完了, 没有了, 只供应牛排和义大利面。 旁边座位的两个外国记者,好像是去参加开国大典採访的:「布鲁斯, 这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建立, 这代表着中国终于结束了国内的战争, 统一起来了。这对于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来说,绝对是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另一个是位英国的女记者,她慢条斯理切着牛排:「我不这样认为,中国的南京政府并不是事实上的统一,据我所知,他们地方上还留存了许多的实力派,只是表面上服从南京政府的统治。北方东北军就是其中典型代表!年初的时候,我去採访过东北军少帅,在我看来,那里依旧是一个独立王国。」 走过来一位端着红酒的先生:「不不不,南京政府有着最英勇,作战最顽强的革命军军队,我想即便是事实上的统一,也只是迟早的事情的。」三个人的意见看法并不相同,争论起来。 杜均依旧是本性不改,端了一杯酒,坐到旁边的座位上,同一位时髦的小姐聊得不亦乐乎。不知杜均说了句什么,引得那位时髦的小姐笑得花枝乱颤。 第91页 陈殊摇摇头,拉开窗帘,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起来,远处山坳间可见咸鸭蛋一般的落日,窗户外渐渐下起雨来,陈殊呆呆望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境比刚来民国的时候要从容许多了。 这个发现很让她安心,陈殊笑了笑,从包里拿出还没写完的剧本,继续写起来。反正金陵大学也是要一个多月之后,才开学的,因此陈殊并不太着急,电影剧本一个多月的时间,肯定够用,能写完了。 只是在2018年,从上海到南京坐动车只要两个多小时,在1915年的民国,却足足要花费八个小时。陈殊同杜均早上九点上的火车,路上雨越下越大,可见度很低,火车司机为了安全,降低了速度,开得很慢,足足晚上七点,陈殊同杜均两个人,才腰酸背痛的下了火车。 杜均招手拦了一辆黄包车:「陈小姐,我们先去酒店把行李放了,再去中央医院看望冯太太他们,怎么样?」 不知道要在南京住多久,陈殊便多带了几件衣裳,行李箱子还挺重的:「也好,放了行李再去。」为了方便,酒店不必顶好的,离中央医院很近就行。放了行李,就赶去中央医院了。在住院部找护士略微打听,便找到了冯太太的病房。 冯太太头上缠着纱布,还渗着血,一只腿也被缠上了纱布,陈殊推门进去:「冯太太,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不就是回了一趟乡下吗?」 冯太太躺在床上,只是精神还好,同冯先生商量:「两个女儿要先送回上海去读书的,这都快一个月了,耽误这么久,怎么行?」 冯先生摇头:「你一个人躺在这儿怎么行?还是等好了,我们一起回去,反正也不差这一两个月的。」 忽然瞧见陈殊和杜均进来,冯太太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哎呀,我不要紧,就是摔了一跤。项先生去了北平,工厂哪里离得了你们两个人,偏偏还一起来了?」 杜均手里抱着一束鲜花:「冯太太,项先生早从北平回来了,我这个闲人才好来瞧你的。你的病还好吧,没什么大问题?」 陈殊坐在病床前,见冯太太露出来的手臂上一大片淤青:「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冯太太反倒过来安慰陈殊:「没事的,没事的,就是摔了一跤。本来也不想发电报告诉你的,只是身上带的钱都用光了。」 陈殊觉得不寻常:「怎么摔得这样严重?身上带的钱怎么也用光了,是路上被人偷了吗?」 冯太太和冯先生都直嘆气,还是两个小丫头嘴快,说了出来:「陈姨,不是被偷了。是七爷爷说,不叫奶奶葬入祖坟。爸爸没办法,置办了许多礼品。后来,那些亲戚说爸爸发达了,应该拉这些亲戚一把,叫爸爸出些钱呢。」 冯太太撇过头:「哼,什么亲戚?当初赶我们一家走,现在回去,像吸血鬼一样。又不是没给钱,每家每户都封了两块钱的红包,就这,还嫌少。这家老人看病,那家儿子要读书。听说两个丫头在上海读书,还说女孩子读什么书,省下钱来,叫族里的男孩子去读。」 冯先生嘆气:「不要讲了,杜公子在这儿呢?这些家事,说出来叫人家笑话的。」 冯太太立马停住了,低着头,眼眶都红了起来。 杜均识趣又见机,把鲜花交给尔雅:「好了,看见冯太□□好,又把陈小姐安全送到了,我功成身退,明天再来看冯太太。」 冯先生送了杜均出去,冯太太便小声给陈殊讲这一个月来的经过。 冯先生的父亲去世的很早,族里的人欺负孤儿寡母,把冯先生母子都赶了出去,霸占了几亩田地。好在老太太一手好裁缝功夫,这才把冯先生拉扯大,不仅念了师范大学,还进了报馆做事,已经足足二十年没回去了。这次回去,见冯先生冯太太一家衣着光鲜,给那位七舅姥爷置办的礼品也很贵重,便一家家一户户打起秋风来。 老太太的坟茔修在乡下,还要仰仗他们照顾。冯先生又念在终归是亲戚一场,凡是上门来的,都封了三块钱、五块钱。见有一家实在是困难,家里老人病得不成样子,便多给了十块钱,叫去治病。 谁知他们说冯先生掏出十块钱也不手软,可见是真的发达了。后来又嫌弃冯先生小气,明明都发达了,却只给个三块、五块的。 后来,哪位七舅姥爷不知受了谁的撺掇,叫冯先生给家里的祠堂交个五百块钱,不然就把老太太从祖祖辈辈的祖坟里边起出来。 冯先生是孝子,老太太都入土为安了,哪里能够在把棺材起出来,只好交了五百块给族里的祠堂。 升米恩斗米仇,陈殊听了直摇头,一味地给钱怎么行,乡下地方宗族势力强大,连警察也管不了,何况是关于葬入祖坟的事情。后面的事情,冯太太不说,也能猜到几分了。 冯太太抹了抹泪水,继续说:「本来出些钱,也没什么,只要老太太能安稳葬在祖坟里就行了。后来,族长说两个丫头生得极好,要给她们许配人家呢。我们两口子,哪里肯同意。在祠堂里同他们争吵起来,一个不小心,被人推推嚷嚷,摔下楼梯去了。」 陈殊道:「真是可恶!」 冯太太摆手:「算啦,以后都不回去了。摔下了楼梯,当时看着吓人,血流了一地,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肯定活不了了,族里叫人连夜抬到县城医院去。小医院不敢收,只好到南京来。幸好遇见了李参谋,不然,我这条命就没了呢!」 第92页 李参谋?陈殊想起来,是,他留了字条,的确是在南京的。 陈殊问:「腿没事吧?」 冯太太笑:「没事的,没事的,大夫说了只是扭伤了,养个半个月就好了。头上的伤也不是很要紧,只是当时血流得太多,后来几天又一直昏迷没醒,这才把孩子他爹吓着了。」 说着一面拉了陈殊的手:「李参谋可是对你上心的呢,连遇见我们,也尽心尽力去联繫医院。当时中央医院大多是伤兵,床位紧张,要不是李参谋的面子,我也住不进来的。」 陈殊笑笑:「那是他乐于助人,关我什么事嘛!」 冯太太晃晃手,做势去打陈殊:「你这个丫头,口是心非。不过也好,你拿捏他,总比他拿捏你要好。他们做军官的,外边大多是有人的,不过,我瞧李参谋不一样。你要好好把握,免得到时候后悔!」 陈殊撇嘴:「我做什么后悔?你把他说得跟金子一样招人喜欢,难道我就很差吗?冯太太,你也太偏心了。」 冯太太伸手去拧陈殊的耳朵:「我偏心,也是偏心你,你个小猢狲。」 正说着话,冯先生推门进来:「你们看看,谁来了?」 冯先生侧过身子,就见一身军装的李纵云,身后跟着小五,抱着水果篮。 多日不见,李纵云身形仿佛挺拔了一些,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睛下有些黑影,冯太太戳错陈殊,她只好站起来,上前走了两步:「你来了!冯太太说在这里住院还是你帮忙的呢,多谢你了!」 李纵云是绝不会再熟人面前展现出同陈殊的亲昵的,他微微点头,语气既客气又生疏:「陈小姐,不必客气,只是举手之劳!」 说罢了,就转向一边问冯太太:「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头倒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晕了吧?」 冯太太笑呵呵:「您坐,您坐。我已经好多了,倒是劳烦你来了多回。你现在是正忙的时候,没有耽误你的工作吧?」见陈殊直愣愣的站在一旁,忙叫她:「陈殊,给李参谋倒杯水啊!」 第53章 第 53 章 陈殊暗暗嘆气, 这个人还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走到旁边倒了杯水, 语气十分官方:「请喝茶, 李参谋长!」 李纵云瞧了陈殊一眼,接过来,什么也没说, 小五站在后面暗笑。 寒暄了几句, 冯太太就要赶陈殊回酒店休息:「你坐一天的火车,赶紧回去休息,不要累坏了,一家人都躺在医院。」又请李纵云送陈殊回去:「李参谋,您要是有空的话, 就帮我送送这丫头。」 陈殊看冯太太精神尚好, 翻了翻病例,的确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只是头部的毛细血管太多, 撞伤之后没有及时止血, 这才失血过多,造成长时间昏迷不醒的。后来到了南京中央医院,输了血之后, 便渐渐醒了过来。 加上自己坐了一天的火车, 腰疼得厉害, 也就不推辞了, 陈殊站起来, 嘱咐冯太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过来。」瞧见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碗吃剩东坡肉,这是冯太太最喜欢的菜了,道:「太油腻的您也忌忌嘴,别吃了。」 冯太太不好意思笑笑:「知道了,知道了。我这里有大夫呢,你就别瞎操心了。」 这里是南京中央医院,前些日子战争刚刚结束,从各个地方转过来的伤兵还有许多,李纵云的熟人也就更多,走过走廊,不时有士兵军官认出他,给他敬礼。 他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陈殊和小五跟在后面,活活像两个小跟班。他的步子又大,陈殊穿着高跟鞋,哪里跟得上。 陈殊索性停下来,站在远处。小五问:「陈小姐,你怎么了?」 前面的李纵云走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人,回头见陈殊停住了,只好又走回来,问:「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陈殊置气:「没什么,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了!」李纵云就是再迟钝,也知道陈殊情绪不对的,软了软声音:「你累了一天了,我早点送你回去,你也好早点休息。」 旁边有路过的军官上前给李纵云敬礼:「参谋长好!」 李纵云僵住了,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笑,略微点头:「嗯,好!天晚了,你休息去吧!」 那个军官拄着拐杖在,声音十分洪亮:「是,谢参谋长关心!」 陈殊噗嗤一声,笑出来。李纵云黑脸:「刚刚还生气呢,现在做什么又笑了?」 陈殊拉了他胳膊,往前走:「笑你呢。」 李纵云疑问:「笑我?我哪里惹你了?」见陈殊拉着自己胳膊,低声道:「叫别人看见了不好,怎么说我也是一军的参谋长,叫当兵的瞧见了,哪有什么威信?」 威信?陈殊不仅不放,还挽得更加紧了,反问:「威信?是以威取信,还是以信取威呀?难道你们做军官的都不结婚、不娶太太了?」 一边小声的埋怨:「我到没见过别人这样,就你一个人这样,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难道我见不得人吗?」 李纵云听了,笑笑,只好任由陈殊挽着胳膊,不过说话道:「别人当然是不这样的,可那些军官挽着他们胳膊的不是夫人、就是太太。我就不一样了,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姑娘肯嫁给我呢?要是随随便便就挽着哪位姑娘,免不得让大家以为我已经成家了。好不容易瞧上了一位小姐,人家却瞧不上我,不肯嫁呢!」 第93页 陈殊腹诽:这个傢伙,脑子转得倒快,反将我一军。小声嘟囔:「谁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别的姑娘挽你胳膊!」 李纵云没听清,小声问:「什么姑娘?」 陈殊转移话题:「过几天就是开国大典了,你现在怎么还能出来,不忙吗?」 小五开了车子出来,停在门口,李纵云拉开车门:「先去吃饭吧,你坐一天的火车了,这个时间肯定饿了。」 陈殊上了车子,倒是不客气:「我想吃鱼,清蒸的,只放葱姜蒜,最多加一点酱油,鲜得眉毛都脱掉了。我今天在火车上的时候一直想吃,越想吃还吃不到。」 李纵云听了,便吩咐小五:「去国宾馆!」 国宾馆,虽然不晓得这时候的国宾馆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下馆子的地方。陈殊道:「不用去国宾馆,随便找一家馆子就行了。」 李纵云道:「国宾馆来了一位扬州的大师傅,清蒸鱼做得极好的。你放心,我一个参谋长带自己夫人,去吃一条鱼,谁能说什么?」 陈殊犹豫:「影响不好吧?你不是挺在乎自己名誉的吗?这种事情,不是以公谋私吗?」忽然回过神儿来,他刚刚叫自己夫人,脸一红,推了他一下:「谁是你夫人了?我还没答应呢?」 李纵云略弯了弯腰,凑到陈殊耳边:「那你答应吗?」 言语间,唿吸的气息都能感受到,陈殊只觉得一阵酥酥麻麻,忙推了推他,离得远了一点:「你见那个姑娘我这个年纪就结婚的?我还要读书呢?」反正年轻了十岁,这个藉口拿来用,正合适不过的。 李纵云嘆气,也是,十七八岁的姑娘,谁想着这么早就成家的,不过话还是要说明白的:「我都二十七了,你是不着急,我可着急呢!」 陈殊心虚,见车子窗户外的道路上,有洒水车开过来。李纵云忙关上车窗,这才没有水溅到身上来:「小心点儿!」 陈殊趴在窗户上看,一脸震惊:「不是吧,这是洒水车?民国也有这玩意?不是连消防车都没有的吗?」 民国?李纵云对这个词感到刺耳,陈殊是从国外回来的,倘若她说,中国还有这玩意儿,李纵云是能理解的,不过也没有多想,道:「你当这东西就只有外国有吗?开国大典那天,南京的街道总不能灰扑扑的吧?也是从国外买的!」 国宾馆是一所园林样式的宾馆,庭院深深,草木幽幽,在门前当值的也是军官。小五上去说了两句,便来了一位更高级别的军官,引着陈殊和李纵云:「参谋长,这边请!」 这里作为吃饭的地方倒是极为安静,院子与院子之间互不打扰,很有私密性。 李纵云拿过菜单给陈殊:「你来点吧!」 陈殊翻了翻:「还是你来点吧,你是常客,我又不知道这里什么菜好吃的。」 李纵云便随口说了几道菜:「八宝葫芦,云林鹅,佛手芽姜,再来一条清蒸鲈鱼,汤就选中午的老鸭汤吧!」 那位军官记下了,便下去吩咐厨房准备了。 陈殊抬头望了望,屋子里的摆设都是中式风格,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桌子上摆了桌扇,一旁还有大幅的山水雕花屏风。 过了一会儿,便有穿着军装的士兵上来上菜,陈殊等他们都上完了,小声问李纵云:「这里连上菜的都是当兵的吗?」 李纵云笑,夹了鱼肉替陈殊挑鱼刺:「这里不只上菜的是当兵的,连做饭的也是当兵的!」挑好了把鱼夹给:「吃鱼!」 陈殊是家里最会吃鱼的了,一口鱼肉吃进去,吐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一把鱼刺了。只是在李纵云面前,吐出一嘴鱼刺好像有点不雅,加上又有他挑鱼刺啊,便小口小口,吃得十分矜持。 陈殊一样品尝了一点,贊道:「汤清味醇、浓而不腻、清淡鲜嫩,的确是地道的淮扬菜。」 李纵云皱眉:「你经常吃淮扬菜么,还能品得出地道不地道?」 陈殊一时间说漏了嘴,补救道:「我在上海吃过,难不成只有南京才有地道的淮扬菜?」 李纵云放下筷子,挑眉,似笑非笑:「喔,那你是在上海哪个馆子吃的?下去回了上海,你也带我去吃吃,看看那里的淮扬菜到底地道不地道。」 陈殊低头,心里哀嘆,冯太太您可说错了,哪里是我拿捏他,分明是他拿捏我,叫我一句话都回不了。倘若是一开始就寻根究底、态度恶劣,陈殊也就撒开手,算了,毕竟天底下两条腿儿的男人有的是。可是李纵云偏偏不问,只时不时拿话头点一点陈殊。 叫陈殊觉得自己心虚,觉得自己不坦荡,生生在他李纵云面前矮了一截似的。好在李纵云也就是说了这么一句,也不多说,便转开来:「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还在忙肥皂厂的事情吗?」 陈殊乐得如此,点头:「肥皂厂的项总经理去了一趟北平,我趁着他不在,替厂子里的包身工赎身了。」 赎身?李纵云一边给陈殊挑鱼刺,一边心道:「真是一颗心又大又软,随处泛滥同情心。」这是这话不好说出来,免得又惹陈殊生气的。 陈殊想了想,读书的事情还是要告诉他一声,不然总是三不五时的催自己结婚:「我参加了金陵大学六月份的招生考试,考上了医科,不过与别的学科要读四年不同。医科是今年增设的,学年也缩短了,只有两年。」 第94页 果不其然,李纵云听到这个消息一点儿也不高兴:「两年?你还要去读两年书?」 气氛突然间变得很低沉,陈殊小声道:「我好不容易考上的……你凭什么不同意?」又胡乱给他扣帽子:「喔,你是封建的大男子主义,只许自己太太在家里待着相夫教子的,就像日本女人,先生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在门前弯腰迎接的,不许她到外面去,接触外面的世界……」 陈殊语调软软的,带着撒娇的味道,一通埋怨叫李纵云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了?」 第54章 第 54 章 陈殊语调软软的, 带着撒娇的味道,一通埋怨叫李纵云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了?」 陈殊放了筷子:「那你的语气也是不支持我去读书的, 不支持女性受教育的权利, 就是顽固、老封建。」 李纵云道:「陈小姐,我不同意你就不去读了吗?我哪里能管得了你?」 见陈殊又要开口, 忙道:「我说完了, 你再说, 行不行?我不是不同意你去读书,只是你一读就要两年,按照你的性子,读书的时候哪里肯结婚的。两年之后, 我都快三十了, 陈小姐。我们一帮人里面, 就我没有结婚呢?再等两年,人家孩子都快打酱油了。」 孩子?这想得也太远了吧!这话陈殊没法接,只好说别的:「那别人都还要读四年呢, 我只用两年的!念医科是我的理想, 我这么聪明, 搞不好两年都不用,就能毕业的。」 李纵云用筷子敲敲杯沿,抗议:「陈小姐,请不要转移话题!」 陈殊讨好似的笑笑, 给李纵云夹了一块儿鱼肉:「你自己也吃啊, 这鱼可鲜了, 别光给我挑鱼刺。」 李纵云哼一声:「陈殊,你总是逃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总是自己占下风,陈殊直起腰,清清嗓子:「距离我们认识才不过半年,其中相处的时间连一个月都没有的。一个严肃认真对待婚姻的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了自己的婚姻。」 李纵云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是一个不严肃对待婚姻的人?」 陈殊怕再惹他生气,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智慧果断如你,自然一眼就能确定,了解别人。愚钝犹豫如我,自然不能同你相比的。我可不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就草率的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的。」l 这样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话,李纵云也挑不出毛病来,无奈地笑笑:「了解?好了,到时候你就了解了!」 到时候就了解了?到什么时候?陈殊不知道,但是李纵云让步了,这让她很是高兴:「那你同意我去了?」 李纵云投降了:「同意,怎么不同意!」 反正啊,不管同意不同意,陈殊都已经考上金陵大学了,难道真的不让她去吗?李纵云可自问做不出来,不让女孩子读书这种挫事的,自己是男人,又比她大,只好让着她一些。 李纵云只好问清楚:「几月份开学啊?」 陈殊便道:「八月初,这是特招,只是老师也是要放暑假的,所以只提前一个月,八月份去正式开学。 李纵云放心了,点头:「那就好,时间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陈殊再问,他就死活不说,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急什么?」 陈殊舀了碗汤:「我还不稀得知道呢!」 吃饭吃到一半,便听见外边有人问:「纵云在里边吧?中午说好了,晚上一定聚一聚的,怎么说话不算数,一转头反倒赴了别人的饭局?」一面醉醺醺朝里边喊:「纵云、纵云!」 小五在外边小声的赔罪:「董处长,你见谅,实在是里边有女眷,您不好进去的。改日,改日,我转告参谋长,一定给您赔不是。」 女眷?外面的声音渐渐小起来,却仍旧能够听见:「女眷?哪位姑娘?纵云还没有成家?」 李纵云见陈殊恨不得趴在窗户上听,笑:「要见吗?你不是总说不了解我吗,这位就是一起共事的董彦,我的同事。你见见他,也就多了解我一分。」 陈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还是不要了,你去吧!」见面了要怎么介绍啊?这个时候可还没有女朋友的说法,要不就是夫人、太太,要不就是未婚妻之类的,再则就是那些交际花女伴,无论是哪一种身份,陈殊都不想对号入座,压力山大,现在还是不要见了。 李纵云哼一声:「心虚!」便起身,开门出去了。 那位董处长见李纵云出来:「好呀你,纵云。放着兄弟们不管,跑这儿风花雪月来了。」 李纵云拉着他走远了一些:「好了,一天三顿的喝,我可受不住。你老兄也悠着点,身体要紧。」 董处长摆手:「你李纵云瞎谦虚什么呢?当年联欢,你可是足足喝了一斤的花雕,你还受不了。要不是借着这次开国大典,咱们兄弟也不能聚得这么齐。等开国大典一过去,咱们兄弟又得四散天涯了。」 说着往里边指了指:「小五说里边有女眷?什么女眷?能叫你带着来国宾馆吃饭,不简单啊!」 李纵云拦住他:「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出来,等以后一定请你喝喜酒。」 那位董处长想来是真的喝醉了,他年纪比李纵云大十岁,是一开始李纵云从军时的班长,虽然现在的职务军衔比不上李纵云,但是李纵云还是很尊敬他,他晃了晃,唿出的都是酒气,拉着李纵云语重心长:「好呀,纵云,你小子终于想开了,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是该成家了。天涯何处无芳草,纵云,你早该放下了。」 第95页 李纵云皱眉,瞧瞧屋子里边,窗户上的陈殊的影子一动也没动,转头道:「小五,董处长喝醉了,找个房间让他歇着。」 偏偏那董处长毫无知觉,仍旧嚷嚷:「我没醉,我没醉。纵云,你自己也说原先那个未婚妻早就嫁人了,你得看开些。」 小五胆战心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只好一把把他的嘴给捂上:「董处长,您见谅,见谅。」迅速的给他扶走了。 李纵云再进去的时候,陈殊已经吃了好,双手叠着放在桌子上,却好似没听见外面的话一样,浅笑道:「我吃好了,送我回酒店吧!」 在李纵云看来,陈殊这个样子,比生气板着脸更严重些,忙主动交代了:「其实也没什么,是以前家里长辈定的一门亲事,不过我离家当兵,便把亲事退了。」 本来陈殊是没准备问的,过去的未婚妻,又是嫁了人了,自己要是揪着不放,免不得显得斤斤计较,气量狭小。更何况,已经是过去式了,也没必要问出来,让自己难受、添堵。反正,将来又不会遇见她了。 陈殊站起来:「好了,不用告诉我。我真累了,坐了一天火车,腰疼得厉害。」 陈殊以前是连着十几个小时站着做手术的,免不了得些职业病,腰肌劳损时不时就犯了。来了民国,没有久坐久站,倒是一次也没有发病过。只是这次坐火车的时间太久了,这才又发病了。 李纵云观察陈殊的脸色,见她不像口是心非的样子,竖了大拇指,笑:「陈小姐,海量!」 叫小五开了车,送陈殊回酒店。 陈殊腰上简直就像针扎一样,恨不得马上躺在床上,催小五开快点:「我腰疼,快点回去。」 李纵云道:「身体太差,只不过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就疼成这样。」 这叫什么话,陈殊嘆气:「真该给你看一本书——《说话的艺术》,同情心和同理心,你总是有的吧,我都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 李纵云伸手去替陈殊慢慢揉,解释道:「我平时对士兵这么说话惯了,没注意是你。」 陈殊更有意见了:「喔,别人你就这么说呀?刚刚那位什么董处长,我看你很尊敬他,很会说话嘛?」 李纵云便立马什么也不敢说了,只小力道替陈殊揉腰,生怕她借题发挥,扯出刚刚说的未婚妻来。 陈殊见了,暗暗得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我这个东风终于压倒西风了,也有翻身的一天,这滋味真是太妙了。 前面开车的小五,见参谋长如此做小服低,实在滑稽,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纵云忘了小五还在前面,尴尬地收回放在陈殊腰上的手,坐正了,咳嗽一声,板着脸呵斥:「笑什么笑,待会儿让你笑个够。好好开你的车!」 小五忙敛了神色:「是,参谋长!」哀嘆自己回去,不晓得又要被罚站几个小时。 陈殊暗笑,只是不能笑出声,免得让这位李参谋长又难堪了。 虽然是一名有着进步思想的革命军官,但是在男女之事上,李纵云还是非常古板的,他一面紧催着陈殊赶紧结婚,但是另一面却从来没有在人前主动拉过陈殊的手。 至于那些浪漫的话,更是一句都没有说过的。可惜现在的陈殊还不明白,「我娶你」,本来就是天底下第一浪漫的话了。 陈殊小声问:「真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跳舞跳得那么好。在你看来,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岂不是很不成体统了?」 这话让李纵云心虚:「我就这样封建了?跳舞还是能跳的!」陈殊不晓得,李纵云这样的人哪里会主动去跳舞呢,这实在是有一段渊源的。 一会儿就到了,李纵云下车嘱咐陈殊:「你好好歇息,好好睡一觉,冯太太哪里没什么大问题的,不要把自己累坏了。我明天有事儿,大约晚上才有空来见你的。」 陈殊点点头:「知道了,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陈殊走出一段距离,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衬衣,v型的领口露出精緻的锁骨,下身穿着一件自己改了的格子半身裙,小腿白皙又修长,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李纵云想,小时候读的书上,风流纨绔口中说的好身段儿,大抵就是这种身段儿了吧!他开口叫住陈殊,低头伏在她耳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小声说了出来:「你今天很漂亮!」 陈殊笑,回敬道:「你今天也是!」 第55章 第 55 章 大抵是这种话只能他来说, 陈殊说出来,李纵云心里虽然高兴, 但是面上却故作正经:「知道了,上去吧!」 陈殊抿着嘴笑,只是不好逼他太过,说一句「你今天很漂亮」, 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要是再调戏他几句, 搞不好要翻脸的。 陈殊上了楼,敲了敲隔壁杜均的房间, 没人来开门,不晓得又去哪里浪去了。走廊上的服务生走过来:「是2103房间的陈小姐吗?」 陈殊点头:「是我?有事儿吗?」 服务生道:「杜先生在前台给您留了话, 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你不用担心。」 这个杜均, 上海还不够他玩的, 跑到南京来,倒彻夜不归了。陈殊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高档的酒店, 是有浴缸的,大多从国外运来,价格也很不菲。放了满满一大缸热水, 直泡得浑身发红, 这才上床睡觉。 第96页 陈殊小时候读书, 读到「舟车劳顿」这个词, 那时候年纪小,精力无限,实在不明白坐车坐船有什么可累的,哪里用得上『劳顿』两个字呢?现在躺在床上,浑身僵直,感嘆:可见书上说的没错,是我错了! 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连早饭也没吃。洗漱好了,到酒店一楼餐厅吃饭,瞧见杜均,也不知他昨天晚上睡没睡觉,整个人神采奕奕,站起来,向陈殊打招唿:「陈小姐,这里,这里!」 陈殊走过去,打趣道:「看起来精神抖擞嘛!」 穿着西装马甲的服务员上前来给陈殊递上菜单:「小姐,请点餐!」 杜均热情的推荐:「陈小姐,这里的法式焗蜗牛还挺好吃的,您点一份吃吃看。这外国的东西,也就吃个新鲜。」 陈殊翻开菜单,见全是西餐,问服务员:「有中餐吗?」 服务员心里诧异,职业素养倒很好:「抱歉,小姐,目前还没有中餐。」 陈殊合上菜单:「那就来一份牛排吧,七分熟!」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陈小姐,南京后天就要举行开国大典,现在的南京城可热闹了。哪个国家的洋人都来凑热闹,那些舞厅来了许多白俄贵族,她们的芭蕾舞看起来也比上海的要正宗些。」 陈殊切了一块儿牛肉:「白俄贵族?」 杜均解释:「就是流浪的俄国人,她们以前在国内,大多数贵族的。俄国也闹革命呢,我们还好,把皇帝好端端养起来,他们可就没这么讲究了,那些达官贵人能杀的就全杀了。」 两个人把这些当做新鲜事儿来说,倒是十分有趣。 旁边一位时髦的小姐,手里摇着一把欧式宫廷摺扇,桌面上只摆了一份小巧的奶油巧克力蛋糕,向旁边的女伴抱怨:「开国大典,南京来了许多乡下人,弄得街道上都一股子臭味儿。他们又不爱卫生,又不讲文明,开始只在外面也就罢了。喔,现在都能进酒店了,学人家文明人吃西餐,连牛排要五分熟都不知道。真是!」 陈殊开始还没听出来她说的是自己,听到后面渐渐回过味儿来。 哪位小姐的女伴笑嘻嘻:「安如,好了!你这个人真是,连人家牛排几分熟都要管。我哥哥第一次带我去吃西餐,我还吃十分熟呢!待会儿,你不是要去学琴吗?吃了点心,我们就去吧,别迟到了。」陈殊心里点头,这个姑娘倒是很好的。 那位安如小姐收了扇子:「你当我想学,还不是你说你哥哥喜欢弹钢琴的姑娘。我的手这么小,天生就不是弹钢琴的料子。」说着,摇摇旁边那位女伴:「乐清,你瞧,那位外国人在求婚呢!」 杜均当时听了第一句话,就忍不住站起来,想去理论来着。陈殊拉住他:「何必同两个小姑娘计较,未免也太没风度了吧!」 杜均只好坐下来:「白瞎了一张好脸,一张嘴巴如此刻薄,我看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杜均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那位安如小姐听见,她扇子一收,站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这种没教养的刁蛮小姐,杜均哪里怕的,他又年轻气盛,当下站起来:「这位小姐,这世上只有赶着捡钱的,却没有您这种上赶着捡骂的,您的爱好还真是奇特。」 安如小姐指着杜均发抖:「你……你敢这么说我……」 杜均笑笑,声音更大一些了:「这位小姐不妨报出自己的家门,好让大家都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如此没有教养,随便judge别人。」这个词是陈殊常常对杜均说的,西方礼仪,随便judge别人,十分的不礼貌。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崇洋媚外,杜均也不例外,当初听了陈殊这样说,便收敛了一些,也不在外面随便戏嚯别人找茬了。 陈殊扶额,这个杜均真是一点气都受不了,一点亏都不肯吃。 旁边的女伴乐清忙劝解:「不要吵了,不要吵了,你看,对面那位现在正在求婚呢,不要打扰人家了,好吗?」 对面的是两位金髮碧眼的洋人,男人单膝下跪:「莎莉,你愿意嫁给我吗?」 女孩子眼泪夺眶而出:「当然,这是我一生之荣幸!」 周围的人都站起来鼓掌,祝福这对儿幸福的情侣。谁知道那位女孩子拿了鲜花却朝安如小姐走来:「美丽的小姐,今天是个幸福的日子,您就不要生气了好吗?」 果然,外国人出场,面子总是要给一点的。安如矜持的笑笑:「只是一点误会,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祝你幸福。」 这么多人看着,杜均不怕丢人,那位小姐可是怕丢人的,当下便拉着女伴走出了酒店。 陈殊摇头:「杜均,要是没有这位外国小姐,我看你怎么收场,你还能同人家打起来的?」 杜均耸耸肩膀:「我怕她?」转过身,郑重地谢过了那位外国莎莉小姐,又要请他们两个人坐下一起用饭。 这两个外国人倒是不客气,坐下来,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我父亲是驻中国的外交官,所以我也会说汉语的。中国真是个好地方,不仅风景美,事物也很好吃,可惜马上要回伦敦读书了,不能长久留在这里。」 那个男孩子立马承若:「莎莉,如果你想,等你毕业了,我们可以到中国来定居。」 杜均是交际的好手,又听说那个女孩子的父亲是外交官,便十分热络的交谈。说着说着,陈殊才发现这个女孩子竟然是生物专业的。 第97页 陈殊有所求,态度便热络了一些,交谈了几句,十分的投缘,留下了联繫方式,以便联繫。 走出酒店,杜均笑嘻嘻:「陈小姐,您这个人真是个商人的,一听那姑娘的父亲是外交官,才热络起来。」 陈殊直翻白眼:「那是你!」又说他几句:「以后不要和小姑娘吵架好不好?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杜均道:「那是她自己没教养,小爷我替天行道的。」 陈殊要去医院,杜均本来不想去,可是出去闲逛,又害怕陈殊说自己,只好先跟着去医院了。 去的时候,冯太太正在吃鸡蛋羹,说自己是没什么问题了,只是有时候起来幅度太大,便有些头晕。 没有仪器,陈殊也只能望闻问切一番:「只有头晕,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了吗?」 冯太太说:「没有,没有,大夫说了,只是失血过多。你还给我检查,你是大夫吗?」 陈殊笑:「我怎么不是大夫?我考上了金陵大学医科,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大夫了。」 冯太太顾不得,从床上坐起来,惊喜万分:「真的,考上大学了?」冯先生本来在看报纸的,也走了过来,笑道:「很好、很好。」又叫两个女儿:「要像陈姨学习,以后也考上大学,多读些书。」 陈殊把装着钱的信封递给冯太太:「你尽管在这里住着,大夫说能出院了才能出院,不要因为心疼钱就早早回去了。」 冯太太接过来,笑:「这里住院哪里用什么钱?都是很便宜的!这里是南京中央医院,是国立的,可不是那些洋人的教会医院,这里住一个月也才十几块的,那些伤兵一分钱都不要的。」 冯太太这个人,哪怕是一分钱的便宜,叫她占上了,她就能高兴半天,平时去市场里买菜,也总要叫小贩搭上一点葱的,更何况这里住院治病不要钱的。 一家人说得热闹,又说了等晚上,冯太太好一点便出去吃饭。冯太太那样节省的人,这次却没有反对:「好的呀,把李参谋也叫上,他这次帮了好大的忙,总是要亲自谢谢他才好。」 冯先生也这样认为,叫陈殊:「你去问问李参谋他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 吃饭?陈殊不好告诉冯太太,吃饭是早就已经吃了的,委婉的拒绝了:「后天就是开国大典了,他只怕是没有空呢!等以后,等以后吧!您放心,我早就谢过了,不会显得咱们没有礼数的。」 开国大典,多大的事情,多大的场面,总不好去打扰人家的。冯太太点头:「也是,那只有等以后了。」 外面两个穿着短打的中年男人鬼鬼祟祟,杜均开了门:「鬼鬼祟祟张望什么?你们找谁?」 开了门,病房里顿时涌进来三个人,两个男人,身后一个女人提着一篮子鸡蛋,开口就是一阵方言,陈殊只能勉强听个大概:「她婶子,你病了,流那多血,我们乡下人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只能提一篮子鸡蛋来瞧你了。」 第56章 第 56 章 陈殊不认识这几个人, 但是冯太太见他们进来,立马就变了脸色:「你们还来干什么?」 中间一个男的道:「他婶子,我们来看你呀。是冯二那小子推的你,和我们没有关系的。他以为自己杀了人,早就跑掉了。还是我们把你送到南京来的, 他婶子, 你可不能不讲亲戚的。」 冯先生站起来:「你们究竟来干什么?」 这时候男人又不说话了,女人上前一步:「他婶子,二花这不是要嫁人了吗?我们乡下人穷, 连几样像样的嫁妆也置办不起来, 只好来求求你,让二花能出嫁呢!」 冯太太板着脸,一点笑都没有:「二花不是被休了吗?怎么又出嫁了?」 女人道:「是, 是被休了, 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吗?那男方听说二花有个有钱的堂叔呢,就上门提亲来了。我们也不要多的, 乡下人不那么讲究, 给个五十、一百的就行, 置办上三、五床缎面儿棉被。总不好叫二花嫁去了, 给他叔丢人。」 冯太太气笑了:「你们还真是乡下人,口气倒不大, 一张口就是五十、一百块?」 陈殊站在一边, 转过头小声吩咐杜均:「你去把医院的警卫叫过来, 就说有人在病房闹事。」 冯先生气得手发抖:「你们真是一群吸血的蝗虫, 给多少钱都填不满。你们给我滚,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们,就算丢进黄浦江去餵鱼,也不会给你们的。」 这样说了,那两个男人男人顿时不满了:「他叔,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亲戚一场,这点忙都不帮。当初你们一家被撵走,还是我娘给你们拿了三个馒头呢。就是这次,要不是我们兄弟送你们来南京,我婶子活不活得了,还两说呢?他叔,也不是我们说你,尔温尔雅在金贵也是两个丫头片子,你们两口子为了她们两个得罪族长,不划算呢?」 冯太太温和惯了,同这种泼皮说话,是说不赢的。冯先生就更不行了,一介书生,写写字算算帐,叫他去骂街,那是难为他。 陈殊开始的时候没有出声,这个时候才道:「要钱是吧?要钱就说要钱,扯什么亲戚?要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说着陈殊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她今天穿着旗袍,高跟鞋,手上戴着手錶,看起来是一位有钱又时髦的女郎。 大约是陈殊看起来像个有钱的主儿,那两兄弟脸上堆满了笑:「还是这位小姐讲道理。」 第98页 冯太太叫陈殊:「不能给他们钱了……」 陈殊拍拍她的手,叫她放心,拿起一旁信封,抽出几张票子:「要多少啊?五十是吧?家里的小姐出嫁,置办嫁妆五十块钱怎么能够呢?叫亲家嫌弃我们寒酸呢?」 那几个人见钱眼开:「是是是,小姐大方,肯多给一些就好。」 陈殊哎呀一声:「这钱可不是冯先生、冯太太的,是我的,我从上海带过来的,我跟你们不是亲戚,小时候也没受过你们恩惠,这钱就不好给你们了,是吧?」 那女的讨好似的笑笑:「怎么能这么说,小姐不远从上海赶来瞧他婶子,不就是和他婶子一家人,既然是跟他婶子一家人,那跟我们也是一家人了。既然都是一家人,还小姐给二花添嫁妆,还见外干什么?」 这种无赖理论,陈殊也是生平头一次见,暗自佩服,她笑笑,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几个人顺杆爬:「是是是,咱们虽然是乡下人,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陈殊从信封里里又抽出几张钞票,点了点,递给他们:「三百块,能办一份体面的嫁妆了吧?」 中间那男人忙不迭接过来:「多谢小姐,多谢小姐。」拿了钱就要走呢! 陈殊叫住他们:「你们专程来瞧冯太太,不陪她说几句话。我们晚上还要出去西餐厅吃饭呢,你们大老远来,也一起去。」 西餐厅?他们那里吃过西餐,听了,互相对了对眼色,也好,明天再回去乡下,吃了西餐,也好吹嘘一番。 陈殊瞧瞧表,杜均出去叫人五六分钟了,也该回来了,端起桌上的果盘摔在地上,苹果橘子滚了一地,水果盘子也碎了。 那女人要去捡,陈殊忙叫住她:「不要捡了,这水果都坏了,吃不了了,待会儿重新换一盘。」 手里的信封也有一叠钱,陈殊揉皱了,洒在地上。那三个人看见了,急忙弯腰去捡,一面捡还一面说着:「真是有钱人,拿钱不当钱的。」 杜均这时候带着警卫推门进来,见房间里一团糟糕,还以为这些人抢钱,一把揪起来:「好小子,你竟敢来抢钱,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人忙求饶:「不是,不是,是小姐给的,小姐给的。」他们只当陈殊好说话呢,哪里知道陈殊的算计。 陈殊摇头:「不,是他们抢钱。我来看这位冯太太,他们是冯太太的亲戚,向冯太太要钱没有要到,便来抢我的钱,连水果盘也被他们摔了。我同她们素不相识,怎么会无缘无故给他们钱?这钱是他们抢的!」 这个病房里住的人是李参谋长的亲戚,警卫当然是信陈殊的话了,把那几个人带走:「请跟我们走一趟!」又礼貌的问陈殊:「如果小姐有空,最好同我们去做个笔录的!」 陈殊点头:「当然可以!」 冯太太、冯太太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陈殊安慰冯太太:「都交给我,你好好休息,别又头痛了!」说吧,同那几个警卫,出了病房。 刚刚出了病房,走到楼梯口,便见小五从楼梯上来:「陈小姐,参谋长有请!」 见陈殊身边几个警卫,问:「这是做什么?」小五虽然是李纵云的副官,但是也是少尉军衔,比这几个警卫的军衔是要高的。 警卫见了小五敬礼:「这位小姐说,这几个抢了她的钱,现在正要去做笔录。」 小五皱眉:「抢钱?」不过他看起来很急:「陈小姐,参谋长有急事。」 那几个警卫:「小姐可以先去,笔录可以等您回来之后再做。」 冯太太那几个亲戚本来还骂骂嚷嚷的,这时候见了当兵的,都不敢了,小声地求饶:「小姐,小姐,钱我们不要了,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来打扰他婶子了。」 陈殊转头正色:「你们和冯太太什么关系,我没兴趣知道,只是你们从冯太太哪里要不到钱,便来我这里抢钱,这是不行的。」 那几个警卫请陈殊放心:「小姐放心,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们是不会放人的,即便不是抢钱,也是扰乱医院治安,行政拘留也是理所当然。」 陈殊不打算就这样轻轻放过他们,冯太太那样好说话的人,被打了头破血流,岂能就这么算了?再者,老太太的安葬在乡下,这次不处理好,搞不好以后打秋风的次数更多,只要是缺钱了就跑来要挟冯先生、冯太太。总之,即便是不能一劳永逸,也要敲打敲打他们,不要以为冯先生、冯太太是好欺负的老实人。 这种人陈殊以前没见过,但是电视里的社会新闻、微博里可是见多了,对此这种人,陈殊不禁要以最恶意的想法去揣度。 好在警卫保证,在陈殊回来之前不会放人,她也就跟着小五出了医院。小五坐在前面,车上并没有李纵云,陈殊疑惑:「他人呢?怎么没有看见?」 小五直视前方,不敢回头看陈殊,道:「陈小姐,参谋长在目的地等您呢!」 陈殊嘟囔:「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不过,也就随小五去了,总之,也没什么危险嘛! 车子越开越偏僻,开了快大半个小时,才到。小五替陈殊拉开车门:「陈小姐,到了!」 陈殊下了车,这才发觉不对,小五今天开的车子并不是陈殊常见的那辆军用吉普,而是一辆黑色的民国小轿车。而到的地方,陈殊抬起头便看见古色古香的府邸,门前左右摆放着大石狮子,朱红色大门上挂着匾额——李府。 第99页 陈殊立马便变了脸色,李府?是李纵云的家?这个家自然不是他一个人住的,只怕是父亲母亲、姐姐妹妹都在这里住的。可以,陈殊不愿意现在结婚,李纵云是知道这点的,又怎么会不和她商量,就贸然带她去见自己的父母? 陈殊站在门前满腹疑问,不肯进去,问小五:「是纵云让你带我来这儿的?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是纵云的家吧?他不会不提前告诉我,就贸然让你带我来这里的!」 小五只好说了实话:「陈小姐,的确不是参谋长叫我带你来的,是老爷,也就是参谋长的父亲要见您。我知道,如果我不用参谋长的名义,您是不会来的。您进去见一见,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陈殊嘆气:「我有什么权利惩罚你?来都来了,领我进去吧!」 李纵云从来没有和陈殊说过自己的家里情况,连自己当初怎么当兵的事情也没有说,一方面他觉得这些事情,等结婚以后慢慢的就都知道了,一方面也实在觉得这里家长里短实在琐碎,同陈殊见面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去说这些实在是辜负了大好时光。 陈殊一路走来,亭台楼阁,叠石理水,花木众多,便知这绝不是普通人家,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心里虽然免不了忐忑,还是要硬着头皮往前走。 第57章 第 57 章 不知穿过了几进院子,小五领着陈殊进了一处敞轩, 窗户都打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小五道:「请陈小姐在此处稍候, 老爷马上就来。」 陈殊只好坐下,敞轩四周是引了一条活水,流水淙淙,几只白鹅在水中嬉戏, 可以想像此间的主人是很喜欢这种田间野趣的。 陈殊看得入神,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是陈小姐吧?」 陈殊转过身子,便见一位六十上下的老者,说老也不老,看着很精神, 面色红润,穿着绸子长衫马褂, 脚上还是一双布鞋, 唯一的不太相合的一点便是上衣盘扣上挂着一枚银质怀表。 不知道如何称唿这位老人家, 陈殊只微微点头:「您好,我就是陈殊!」 老者笑呵呵,请陈殊坐下:「本来上次去上海就早已经想见你一面了,只可惜未能得见,很是遗憾。这次听小五说,你到南京来了。这才冒昧的把你请过来, 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见陈殊拘谨, 道:「我是纵云的父亲, 你就叫伯父吧!你和纵云的事情,小五都告诉我了。」 陈殊本来进来的时候,看见高墙深院,还以为这次见面必定是李纵云父亲嫌弃自己配不上他,只是现在这个态度看来,又仿佛不是,陈殊有点疑惑,从谏如流称唿:「不知道伯父找我有什么事情?」 老者站起来望着这潺潺流水:「不知道陈小姐对纵云现在的职业有什么看法?」 陈殊不明白:「看法?抱歉,伯父,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老者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这几句《诗经》里的话,说得极好。我们做父母,宵衣旰食,无非是希望儿女能够平平安安一辈子,不求富贵闻达,只求平安二字。」 平安?现今的中国,哪里有平安两个字呢?更何况,李纵云是军人,现今的中国到处都是烽烟滚滚,军人首当其冲,哪里又有平安呢? 这位老人家想必是拿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便把主意打到了陈殊上面,以为陈殊可以似乎左右李纵云的想法。可是,陈殊从来也没有想去这样做,她也做不到。 陈殊诚恳道:「我知道伯父是担心纵云的安全,只是他是军人,这也是难免的。」 老者抬眼瞧了瞧陈殊,见她坦坦荡荡站着,不为所动,看起来是很支持纵云继续干军人这个职业的。随之嘆息,也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削减了脑袋,要去参军,要去打仗,不仅自己的生死不在乎,连自己的父母也是完全顾不上的。纵云那个什么所谓的革命军,自然也被人高看一眼了。 老者笑笑:「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味追寻什么时髦,去闹革命,完全不顾及家里的老人。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只有纵云这么一个独苗子。他要革命,要上战场,大大小小的仗也打够了。现在国家新建,已经没有仗要打了?难道他就不能脱了他自己那身军装,回家来吗?我们李家,虽然不是什么顶富贵的人家,祖上也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守着祖业,也能体体面面。」 果然不出陈殊的预料,这位老爷子是不贊同李纵云当兵的,想来也同李纵云说过,只是拿儿子没有办法。 陈殊道:「伯父,既然国家新建,没有仗要打了,纵云自然也就不会上战场了,也就没有危险,您又为什么不同意呢?」 老爷子一生气,拍拍桌子:「难道一个父亲为了儿子的安全考虑,有错吗?」 李纵云不肯听你的,你跟我发什么脾气,您老人家还真是高看了,还当我是谁,可以去改变李纵云的决定。陈殊,心想,只怕对于李纵云来说,要他不当兵,前提得是中国真正的繁荣富强,民族独立。只是,这一切,对于现在的民国来说,还路途遥远,看不见一丁点希望。 陈殊实话实说:「伯父,您恐怕误会了,我并不能去改变纵云的决定。革命军是他的理想和信仰,我也担心他的安全,只是和担心他的安全比起来,我更希望他能为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而活。」 第100页 说着顿了顿,很艰难,但还是说了出来:「即便将来……将来有什么万一,我也为他感到荣耀。」 老爷子打量陈殊,自嘲:「果然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和纵云走到一起去的,果然和他想得一样。荣耀?对我们父母来讲,不要什么荣耀,只要他平平安安,哪怕是一辈子庸碌呢?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蛮横,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可不成想家里的老人为你们日夜忧心呢?」 这样的父母心,陈殊低着头,无话可说,只觉得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就走。 老爷摆摆手:「算啦,我管不了纵云,连你,我也是管了的。只盼着,你们以后能多为父母想一想。」 说完了,便叫小五送陈殊回去:「陈小姐医院还有事情,老夫就不多留你了。」 陈殊巴不得走呢,同老爷子告辞了。走出敞轩,过了一道水廊,便见前头走来一位中年仆奴:「小五,夫人要请贵客过去坐一坐。」 小五有些为难:「这……这不合适吧,老爷已经叫我送陈小姐回去了。」 那人道:「小五,你怎么这么不懂礼数,贵客来了,主母要见一见,岂是你能说话的?」说着请陈殊:「陈小姐,这边走,夫人听说您来了,高兴得很,非要见一见您呢?」 气氛不大对,小五的语气也很奇怪,陈殊拒绝了:「我有急事,改日再去拜访夫人,失礼了。」不晓得为什么,这里似乎人人都晓得陈殊,或者是晓得他们家少爷在外面有了位相好。 陈殊避过去,就要错身走开。去见前面石廊上走来一群人,前面的是一位夫人,珠翠满头,手上也带着极名贵的翡翠手镯,人未到,声先到:「这位就是陈小姐吧!」 那位老僕人和小五异口同声的行礼:「夫人!」 这是一位非常标准的贵妇人,看起来比李纵云的父亲要年轻许多,似乎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穿着旗袍,手上抱了一只黑猫,说话慢条斯理:「陈小姐,早就听说你了,这里热得很,咱们到那边水阁说话,如何?」 她看起来四十岁,是这家的夫人,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夫人,但是陈殊是客人,总不好得罪她,也就客随主便了。 水阁里不知是什么构造,一进去便一股凉意,等坐下来,才发现阁子四周都都用青铜花樽堆满了冰块。那位夫人打开摺扇:「这南京我来了二十年了,总也嫌这里热,一到六月,就直流汗,真是受不了。」 丫鬟用青花瓷盘奉上水果,那夫人拿了一颗荔枝,见陈殊不懂:「你也吃啊?这是广东自己园子里种的,整棵树挖了栽在木桶里,送上快船运来南京,又新鲜又安全。你吃吃看?」 陈殊摆手:「不用了,就是不知道夫人见我有什么事情?」 夫人笑:「哎呦,我忘了,你是从国外回来的,从小在国外,兴许吃不惯我们这些东方水果呢。」 陈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从地面上渐渐逼过来。似乎在这个宅子里,人人都知道她是谁,她的身份背景,甚至知道她从国外回来。这种不舒服渐渐转变成愤怒,如果不是李纵云去调查,那么小五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如果小五不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么这个宅子里的人也就不能知道。 水阁外两个姑娘跑过来:「姑妈,你怎么到这里乘凉了?这里虽然凉快,但是晚上蚊子多的。」 一走进来就瞧见了陈殊:「是你?」 陈殊感到头大,是上午在酒店同杜均争吵的那两位姑娘,安如和乐清,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位安如小姐一脸的不待见陈殊:「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酒店吵架没吵够,还要追到我家里来?」 夫人皱眉:「安如,不许没有礼貌,这位是陈殊陈小姐,是家里的贵客。」又向陈殊解释:「这是家里的两位小姐,安如,乐清,小孩子叫我惯坏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陈殊还没说话,那位安如小姐就一脸震惊:「喔,你就是那个勾引纵云哥哥的不要脸的女人。」 勾引?陈殊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这是别人家里,千万忍住,不要失态:「倒要请教安如小姐,什么叫做勾引?」 安如小姐脾气火爆:「哼,你在这里装模作样,少来,我可不吃这一套?你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遇见纵云哥哥这样的人,自然是要使出全部力气,抓住他。听说你还在上海开了肥皂厂子,要不是沾了纵云哥哥的光,你一个弱女子,哪里能开得起来?」 果然证实了陈殊的猜测,陈殊是做什么的、干什么的、家境如何、父母如何,只怕小五已经统统告诉了这个宅子里的人。 陈殊甚至觉得自己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裸站在她们面前,叫人一览无余,没有丝毫的隐私可言。 安如小姐还在哪里不住喋喋不休:「我告诉你,我们李府世代簪缨,纵云哥哥是不可能娶你这样的孤女的,连做妾都是不要想的。你趁早识相,拿些钱走人,不然到时候不止连钱没有,肥皂厂子我们府里也是要收回来的。」 等安如小姐说完这一大通话,那位夫人这才慢悠悠摇着扇子叫安如住嘴:「安如,无理!快给陈小姐赔罪!」 第58章 第 58 章 陈殊扯了扯嘴角,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懂什么, 还不是家里的大人这样想, 这样说, 她才说了出来,她站起来:「一口一个勾引,一口一个小妾, 原来这就是府里小姐的教养?安如小姐, 你看起来才十几岁,还是不要在外面这样讲, 免得人家疑惑李府的教养,对您自己更是不好。」 第101页 安如睁大眼:「你……你竟然敢说我没有教养?你攀扯富贵, 还登堂入室,还敢说我没有教养?」 陈殊笑笑:「不敢, 有没有教养也不是我说的, 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吗?至于攀扯富贵, 登堂入室, 是贵府的老爷子请我来的,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至于小姐口中所说肥皂厂事宜, 你们想拿, 要有这个本事,尽管来指教, 我恭候大驾。」 夫人摇着扇子, 半含着笑, 一语双关:「小姑娘说话沖得很嘞!陈小姐,说话太沖将来可是容易吃亏的,特别是在我们这样的大家族,宁肯不说,也比多说多错得要好的!」 陈殊也笑笑,不卑不亢:「将来的事情,恐怕不需要夫人操心。整个世界,也不只是有中国,中国也不只是南京,南京城里几十万人,也不只是李家。倘若眼界太小,聚集某一处,自然会走到牛角尖里面去,惹人发笑。」 那位乐清见场面不好看,笑着打圆场:「好了,妈!陈小姐是客人,这么热的天,别老是说话了,厨房送来的酸梅汤,都喝一喝,解暑的。天气太热了……」 安如一把推开乐清:「乐清,你就不要老是做老好人了,这位陈小姐,一个外室,登堂入室也就算了,对着姑母说话,也敢这样嚣张?据说还在念书,真是不知道校长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那位夫人也笑笑:「是,陈小姐说的是,南京城里几十万人,也不只是李家,可是这南京城这些人家,富贵的比不上李家祖上文脉渊源,祖上做官多的比不上李家富贵排场。李家虽然不是一等一的人家,在南京城却也是排得上号的。安如年纪小,说话不得体,自有我这个长辈来教训她。陈小姐,您说一句安如倒是没什么,只是您不该说李家的不是,特别是您的身份,今天还只是一位客人罢了!」 别以为老爷请了你来,就把自己当做李家的少奶奶了。 同这些人讲话,是怎么讲也不行的,她们的目光永远只聚焦于男人、家族、财富和珠宝比吃比穿,比谁家男人有钱,谁家男人的官大,并且以为所有人都同他们一样。陈殊可以想像,这种贵妇人,必然是十分瞧不起那种自力更生,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女孩子的。因为,在她们眼里,那种女孩子是命苦,没办法,是比不上她们的。 想到这里,陈殊无奈急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什么也不想说了,站起来,预备走了:「夫人,李家在你眼里虽然好,可也不是人人都想来的。我还有事,告辞了。」 安如不肯放陈殊走,夫人却拦住她,瞧着陈殊的背影,意味莫名:「安如,点到为止,来日方长,你懂是不懂?」 那位乐清见场面不好看,劝解:「妈,哥哥要娶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有主意的,您就不要插手了,免得到时候,又不好看的。」 夫人拿扇子去拍乐清的头:「你懂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他在外面结了婚,不禀告父母,那也是无媒苟合。」 乐清摇头,十分担心:「妈,您为什么非要同哥哥作对呢?我们怎么也是一家人,不是吗?」 那夫人柳眉倒竖:「我还不是为了你!」 虽然当时忍着,走出来陈殊却越想越气,莫名其妙受这么一顿侮辱,什么小妾,什么外室,什么勾引,她走得飞快,刚刚走出大门,便看见从军车上,李纵云推门下来。 陈殊正在气头上,理也不理,看也不看,擦身而过,坐在车上:「小五,送我回酒店!」 李纵云只好跟陈殊上了同一辆车,坐在她旁边,见她委屈得厉害,不敢在这时候招惹她,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吩咐小五:「开车回酒店!」 小五觉得自己办了大大的坏事,只是老爷的吩咐,他哪里敢不听。就是不知道夫人是怎么知道消息的,陈小姐那些事情,小五明明都只告诉了老爷一个人。当初为了参谋长调查这些事情,陈小姐同参谋长吵了好大一架来着。 车上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讲,气氛降到了冰点,小五战战兢兢。 陈殊气得胃疼,到了酒店就一马当先的下了车。李纵云跟在后面,见陈殊捂着胃,便要伸手去扶她。 陈殊穿着高跟鞋,走得又急又快,见李纵云伸手过来,不耐烦甩开:「别碰我,不用你扶!」 陈殊说不让他扶,李纵云便不去扶了,只默默跟在后面。陈殊心里生气,哪有这样的男人,脚下没注意,踩空了楼梯。 李纵云连忙伸手去扶住:「没事儿吧?走路小心点!」 陈殊不回答,只默默把高跟鞋捡回来,只是脚踝好像扭了,疼得厉害。 陈殊心想,今天真是一整天都不顺,一大早起来,杜均就在酒店无缘无故的同人家吵架,到了医院还碰到来打秋风的乡下亲戚,被小五骗去见李纵云的父亲,被个黄毛丫头无缘无故的羞辱一番,现在还扭了脚,气得胃疼。光是想想就火冒三分! 李纵云好声好气:「是不是脚扭了?我抱你上去,回房间看看?」 陈殊不说话,甩开他的手,索性把另外一只高跟鞋也脱了,拿在手上,一路扶着楼梯栏杆,慢慢走回房间。好在这个酒店很高级,走廊、楼梯上都铺了地毯,即使是光脚也不刺人。 陈殊打开包,翻了好一会儿,包里并没没有钥匙,也不知是早上没有带出来还是丢了。李纵云见了,道:「我去叫服务生,你脚扭了,别乱走动。」 第102页 陈殊转过身子,靠墙站着,并不理他。李纵云嘆气,只好去楼下找服务生拿钥匙。好在这时候的服务生还是挺负责的,拿了钥匙上来,亲自给陈殊开门,并且记得陈殊的名字:「陈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陈殊摇头:「麻烦你了,你忙去吧!」 陈殊推开门,随手把高跟鞋往地上一扔,垫着一只脚,蹦蹦跳跳坐到床上。李纵云顺势跟了进来,手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瓶酒。 陈殊看了看,见脚踝果然已经肿起来了,李纵云站在面前,她冷着脸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你走吧!」 好在李纵云这个人虽然感情上木讷,但是却也不傻,知道这个时候可千千万万不能走了。这个时候要是走了,只怕再要哄回来,可见千难万难了。 李纵云拉开椅子,坐下来:「陈殊,我不知道我父亲同你说了什么,但是那绝不是我的意思。我李纵云要娶的人,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陈殊哼一声,偏过头:「不敢,李参谋长这样的人物哪里是我能配得上的!」 陈殊这幅样子,还在气头上,哪里能够理性的讨论事情,态度又顽固,完全拒绝交流。 李纵云无奈,蹲下来:「给我看看你的脚,我给你揉一揉,要不然明天更得肿了!」 陈殊默不作声,李纵云只好当她同意了,从浴室里接了盆热水,用手指按了按脚踝处,问:「疼吗?」 陈殊心道,废话,谁崴了脚不疼的,见他手下按得更重了一些,忙回答:「疼!疼!」 李纵云撩了热水在陈殊的伤处:「疼就说话,不要忍着。没有伤着骨头,我给你药酒揉一揉,第二天好受些。」 陈殊本能的反驳:「脚扭伤之后,用酒精、红花油或者膏药揉按扭伤处,会使得伤处附近的血管扩张, 增加局部血流速度, 这样做虽然能减轻疼痛,但是却是提高了疼痛的阙值。正确的做法是冷敷才对。」 李纵云见陈殊说话了,想引着她多说几句:「冷敷有什么用?」 陈殊心道,真是医学盲:「冷敷可以使得伤处附近的血管收缩, 同时还降低了痛觉的传导率, 从而减轻疼痛。」陈殊说完,才觉得自己在生气,上了李纵云的当了,扭过头,任凭李纵云怎么说,都不搭话了。 陈殊说的话,李纵云听不太懂,什么『传导率』,什么「疼痛的阙值」,但是却不妨碍他听到『冷敷』两个字,他立马从谏如流,去浴室换了一盆冷水:「冷敷是可以的,但是药酒还要要擦的。这是用中药药材泡的,平时在军营里,寻常跌打,这种药酒是极有效的。」 中医嘛!陈殊刚学医的时候对中医不屑一顾,可是后来接触的病患多了,便明白中医的确是有它的神奇之处。 李纵云倒了药酒在手心,轻轻揉着陈殊的脚踝。陈殊今天穿着那件雨过天青色的旗袍,李纵云想,陈殊看起来大胆,却还是保守的,别人穿旗袍,开叉恨不得开到大腿。陈殊的旗袍总是要比别人开叉往下一寸,陈殊不晓得穿旗袍就在风情二字,该露的地方要露出来才好看的。 李纵云的手不像一个大家公子的手,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很是粗糙。 陈殊有点儿愣神:这双手究竟经歷过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打仗吗?他军衔不低,就算打仗也不需要在一线扛枪抬炮弹的,大多数的时候是指挥。那么,他一个大家公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手呢? 陈殊本能的要问出来,可是现在还在生气,只好忍住了。 两个人还是一句话都没有,但是氛围已经比之前在车上的时候,要好了许多的。 李纵云揉完了,又拿了毛巾替陈殊擦干净,嘱咐她:「这两天没什么事儿,就别走动了。有事儿也吩咐给别人去办。」 陈殊还是不做声,过了会儿,见李纵云还坐着,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开口下逐客令:「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李纵云只好站起来:「那你好好休息,后天就是开国大典了,在上海的时候,你说你想去,本来叫国安部的给你发了记者证,好让你也去看看。只是你现在脚扭伤了,只怕是去不了了。」 陈殊一听就更来气了,我都去不了了,你还告诉我干什么,只能叫我懊恼。翻过身去,躺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蒙上脸:「我要睡觉了,你可以走了吗?」 开始的时候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陈殊便听见开门声、关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晚风透过窗户,拂在陈殊的脸上。 「喔,你就是那个勾引纵云哥哥的不要脸的女人!」 「你这个孤女,父母双亡……」 那些话一遍遍迴响在陈殊的脑海里,越发生气,只是生气也只是生自己的气,去他妈的风度,当时就应该站起来抽那丫头片子两耳光。 管它这些话是谁的意思,出了气再说。只可惜,陈殊哪里同人吵过架,她一路读书上学,知道参加工作,冷言冷语讽刺的倒是有,这样子骂街,陈殊可不是对手,空有理论一大堆,实践为零,也只能在这里想一想,过过干瘾罢了。 吵架当时没发挥好,只恨不得穿越回去重新吵一遍。 这么阿q的想了半天,胃也舒服了一点,渐渐睡了过去。 只是睡着了,也没有睡好,做了一个十分怪异荒诞的梦。 第103页 炮火连天,到处都是伤病,断壁残垣,陈殊身上穿着白大褂,可是人来人往,谁也没有看见她。帐篷里抬来一位伤兵,大声嚎叫:「大夫,我的腿,救救我的腿,我不能没有腿啊!」 他全身都是血,炮灰,黑色的烟迹,连脸也认不出来。陈殊走上前,吩咐护士:「拿止血钳,止血药,准备输血!」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话,仿佛陈殊不存在一样。 一群白大褂围了上去,七嘴八舌:「不行,不行,失血太多,必须截肢。」 「怎么能截肢?截肢之后,大概率会感染的,他也活不了的。」 陈殊想挤进去,查看一下伤员的伤势,可是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怎么能挤进去呢。 一个声音突然想起来:「这就是歷史,鲜血铺就的歷史,这是他们本来的结局。你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你也改变不了。」 陈殊站在原处,问:「什么命运?谁的命运?」 那声音却越来越远:「谁的命运?你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命运……」 第59章 第 59 章 陈殊醒过来的时候, 满头大汗, 天色暗了起来, 没有开灯,风一吹过来,白色的窗帘便隐隐绰绰的摆动起来。空气很闷热, 陈殊打开窗户,浓云密布,似乎是快要下雨了。 房间的灯突然被打开,陈殊回过头,就见李纵云坐在椅子上:「你醒了?」 陈殊问:「你怎么进来的?」 李纵云道:「是我去叫服务生开的门,他以为我同你是一起住的。」 脚踝还是很痛,陈殊轻轻挪到桌子旁边,到了杯水:「什么事情?」陈殊的气来得快, 去得也快,睡了一觉, 情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李纵云道:「想谈一谈我们之间的事情,今天你去府里发生的事情, 小五已经完全告诉我了。」 陈殊端了水杯,坐下来, 语气十分之平静:「所以呢?」 李纵云道:「你不必理会他们, 他们同意或者不同意, 完全无关紧要, 我不在意这些, 希望你也不要在意。家里的事情我会去处理的, 婚姻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只要你同意,我们可以马上办婚礼。」 在陈殊看来,婚姻可光是两个人的事情的,不过她注意到李纵云的话:「无关紧要?什么意思?」 说话说到要紧处,外面响起来敲门声,李纵云打开,小五道:「参谋长,老爷请您回去一趟。」 李纵云点头,吩咐小五:「下去等着!」 小桌子上放着一只锦缎盒子,李纵云打开来,露出一串极漂亮的绿宝石项鍊:「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只是我那天第一次见你穿这件天青色旗袍,就想一定要配上这样一串绿宝石的项鍊才更好看。」 又要拿出来替陈殊带上,陈殊不理,问:「什么叫无关紧要?如果真是无关紧要的话,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了,可以吗?」 一辈子不见,显然是不现实的,李纵云加重了声音:「陈殊,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我们现在不是正在解决问题吗?一辈子不见是不现实的!」 李纵云不知道,女孩子最讨厌听见的四个字就是『无理取闹』了。陈殊扯了扯嘴角,笑一声:「什么叫做无理取闹?倘若下次那位安如小姐再这样说话,我可以掀桌子吗?」 李纵云笑出来:「当然,当然可以掀桌子。你脚扭伤了,我替你掀桌子。」 说话总是好听的,见陈殊这幅样子,李纵云只好先走了。走之前,李纵云正色道:「陈殊,我生活在一个大家庭,我的家庭很复杂。关于我的家庭,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陈殊坐在床上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均在外面敲门:「陈小姐,你的脚扭伤了,是吗?」 陈殊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起来,窗户外面正下着大雨,她踮起一只脚,打开门:「是扭了一下,上楼梯的时候没注意,不过不要紧的。」 杜均手里拿着药膏:「下午我回来的时候遇见李参谋长了,他说你脚扭了,吩咐我去医院拿一支药膏。」 把药膏递给陈殊,见她肯定还没有吃饭:「陈小姐,您还没吃饭吧,我下去叫人送一点上来。」 陈殊关了门,往脚踝处抹上药膏,红肿已经消下去一些。脚踝扭伤了,这种程度不需要去医院,又拿了药膏,最重要的是这几天最好不好走动。 杜均叫人送了义大利面上来,陈殊嘱咐他,不要告诉冯太太,免得她现在病了还要担心,只说自己遇见以前秘书处的同事,明天后后天就不去瞧她了。 陈殊在酒店里养伤,一日三餐叫了服务生送上来,几乎都不用出房门。拿了没有写完的剧本,进度倒是一日千里,完全不觉得枯燥。 六月十号,是举行开国大典的日子。总统的座驾□□会经过酒店前面那条街道,因而来了许多当兵的,调阅酒店个人的资料,甚至安排了专人警卫,以确保总统座驾的安全。 酒店的面向街道的窗户,自然也是不允许打开的,陈殊即便是坐在房间里,也能听到漫山遍野的喝彩声。 人人都跑出房间,冲到街道上去,等总统□□的座驾一过,便加入众多民众□□的队伍。礼炮声,即便是隔了很远,陈殊坐在酒店的房间,依旧清晰可闻。陈殊静静的听着,是一百零八响礼炮,远比陈殊记忆中多。 第104页 这一天的南京,无疑是欢乐的海洋,对于百姓来说,国家终于安定了下来,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但是有了希望的存在,就足以鼓舞苦难中的中国人民了。 临近半夜时分,街道上□□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去,陈殊下楼,坐在酒店大堂里,便见街道上,旗帜、鲜花、彩带、花灯,以及每家商户和居民住所前都装贴了国旗,这无一不在显示——一个崭新的国家建立了。 陈殊几天不去医院,开始的时候杜均好瞒得住,后来冯太太不肯信了,只好说了实话,说陈殊不小心,把脚踝扭伤了,在酒店休息呢!冯太太就叫杜均,转告她,只管好好休息,医院里大夫、护士人多得是,不用陈殊去。 陈殊安心了,过了几天,等好得差不多了,这才去医院瞧冯太太。 晚上医院荷塘旁边凉快,冯先生扶了冯太太散步,商量:「病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流血过多,大夫说体质不大好了。只是这个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只能回家去慢慢养。在医院里住着终究没家里方便的,不如早些回去。」 冯太太十分同意:「现在住的病房虽然沾了李参谋的光,又大又宽敞,只是医院哪有家里方便。单一个,就是洗澡也总是不方便的。」 冯先生说好:「待会回去问问莫大夫,要是可以出院了,咱们就回上海去。陈小姐把工厂的帐目交给我,我已经一个月没管了,想来总是有点不负责任的。」 陈殊和杜均走过来:「冯太太,已经可以走这么长的路了,气色看起来也好多了。」 陈殊去扶冯太太,却引了她埋怨:「说了不用来的,你的伤好了?」 陈殊忙点头:「好了、好了。杜均拿的药膏是极有效用的,就是上楼梯的时候,大意了。」 冯太太又把想出院的念头,同陈殊说了。陈殊摇头:「我说了不算,您说了也不算,大夫说了才算。待会儿问问莫大夫,他说可以就可以,他说不可以就坚决不能出院。」莫大夫是冯太太的主治大夫,是个极负责的大夫,一家人都十分信服他的。 回了病房,莫大夫果然不同意,摇头:「最好还是再住几天,头部的问题,不是小问题的。冯太太,您别着急回家去。」 在病房坐了一会儿,就见那天那几个打秋风的冯先生亲戚从外面来,身后跟着警卫。一进来就给冯先生、冯太太跪下:「他叔、他婶,我们都知道错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们好歹亲戚一场,您同这些当兵的说说,不要把我们关在牢里了。」 冯太太心软,开腔:「这是怎么回事儿?」 身后的两个警卫,开口解释:「先生、小姐,这几位开国大典期间扰乱治安,违反治安条例,现在要遣送回乡下。李参谋长交代,临走前,让冯先生见一见,看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大概是在牢里关了几天,这几个人害怕了,只知道一味求冯太太、冯先生。 冯先生和冯太太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回乡下去了,只是担心他们又要把老太太的棺材给起出来,问:「老太太的坟茔,你们可不许再打主意了?」 那两个男人忙摆手:「不敢了,不敢了,打死我们也不敢了。昨天那位官长都说了,破坏坟茔在民国是重罪。我们不敢了,我们不敢了。」破坏坟茔?民国有这个罪吗?就算是有罪,也是天高皇帝远,不是杀人放火,乡下地方,政府怎么有精力去管? 这几个人看起来也没有受刑,只是大概是吓坏了,精神状况不好。这些人无论远近,好坏,总归是冯先生的亲戚,也只能叫他们关在牢里吓几天,叫他们知道收敛收敛。要再做些别的,陈殊到底是外人,没有冯先生、冯太太的同意,她也是不好去做的。 冯先生站起来,送了他们出去,嘱咐:「回到乡下,以后好好做人,不要再好吃懒作了。」见他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五块钱的票子:「乡下老太太的坟茔麻烦你们照看了,这点钱拿着做路费吧!」 陈殊站在楼上,透过窗户瞧见了,免不了摇头,这冯太太和冯先生,倒真是一对儿。陈殊以前觉得冯太太心软,冯先生倒要理智一些。现在看来,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好心被人欺负,半斤八两。 陈殊心道,就是冯先生、冯太太这样的态度,才让那些人得寸进尺的,这样子藕断丝连,即便是这次进大牢,吓着了,以后他们回过神儿来,以后只怕是免不了麻烦。心里打定主意,找个合适的机会,同冯太太说一说,让他们对这些人不要心软的。 杜均送了陈殊回酒店,晚上是照例要去外面玩的。陈殊有心叫他回上海去,每日里跟在项先生身边,就算偷懒,也能学到一点东西的。发了电报给项先生,项先生却不同意他回去,说他到底是个男人,留在南京,出了事情,也好照看一些。 杜均得了项先生的允许,愈发正大光明的留在南京玩了。 第60章 第 60 章 这样过了五六日, 那位莫大夫受不住冯太太的央求,同意她出院回家去调养, 只是再三重复:「回家以后营养要跟上, 一个月之内不要做重活儿,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尽快去医院看,不要拖延。」 冯太太和冯先生都一一答应了,拿纸笔细细记下莫大夫的医嘱,一点也不敢放松。一个多月没有回去了, 冯先生和冯太太得了莫大夫出院的同意, 便立刻收拾了行李, 要马上回上海去。 第105页 只是杜均去打听了火车车票,来南京参加开国大典的人现在也要陆陆续续返回了, 因此车票很紧张。杜均连着去了几天都是没有车票的, 要不就是站票。冯太太这个样子,哪里能够站七八个小时回上海呢?只好,再等些时间。 这天, 杜均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门路, 一阵风似的跑进陈殊的房间:「陈小姐, 我买到车票了。」 陈殊这些时间就为了这件事发愁, 虽然在南京多待几天没什么,可是上海的事情那么多,能早点回去还是好的:「真的?是坐票吗?几个人的?」 杜均坐下来, 倒了杯水, 喘了口气, 这才道:「陈小姐放心,是一等车厢的,同咱们来的时候一样。我今天找了门路,有一家人刚好退票,我就截下来了。只是只有五张车票,咱们六个人,还少一张。」 陈殊皱眉:「那怎么办?你再去问一问,剩下的一张票即便是站票也没关系的。」 杜均把车票拿出来,果然是五张一等车厢的车票,瞧了瞧时间,竟然是明天中午十二点五十分的。杜均道:「陈小姐,还少一张,时间又紧,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过不要紧,你同冯先生他们先回上海,我再等个几天,等有车票了再回去。」 陈殊狐疑地望着杜均,这小子该不会为了留在南京继续浪,故意少买了一张车票吧?哪里这样巧,偏偏有一家人要退票,退票就算了,还是五张车票,偏偏把杜均留下来?陈殊思维发散开来,前些日子杜均说买不到车票,该不会也是为了迟些时间回上海吧? 陈殊这样的眼神,杜均忙喊冤:「陈小姐,这南京城再好玩,我都玩了半个多月了,早就玩腻了。这南京虽然好,但是同上海比起来,时髦的女郎可少得多,电影也没几部好看的。我早就想回去了。」 陈殊将信将疑:「是吗?那你同冯太太她们先一道儿回上海,我在这里在等几天?」 杜均摆手,不同意:「陈小姐,您一个人,又是女孩子,不安全呢?不行,不行,还是您同冯先生他们一道儿回去,我再等几天。」 杜均越这样说,陈殊就越不放心把他留在这儿:「好了,你同冯太太她们一道儿回去。我留在这儿,没什么不安全的。吃住都在酒店,等过几天,车票有了,就直接坐火车回上海去。」 杜均不同意,陈殊打断他:「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杜均出去的时候,外面来了一位士兵,杜均笑:「我说付旗,你家参谋长又送东西来了?」 付旗是个淳朴的农村小伙儿,一笑起来就露出大白牙:「是呀,杜公子,参谋长说陈小姐吃不惯西餐,叫我送点心来。」 大约是知道陈殊现在很不待见小五,一连七八天送东西的人就换成这位付旗:「陈小姐,是广运楼的水晶烧麦,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 李纵云不知道在忙什么,陈殊自从那天他走了以后就没见过他的人。开始的时候,叫了小五送点心,送吃的过来,陈殊一律都拒绝了,叫小五拿回去。 后来,就换成了这位付旗,这个人傻乎乎,据他所说,名字也是李纵云取的,原本的名字叫什么狗剩儿。这样的人,总是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又加上他这个人一根筋,陈殊早上拒绝了,他便中午又送过来;中午拒绝了,晚上又再送。 陈殊不知道是李纵云这样吩咐他的,还是他自己这样死心眼。送得多了,又是一些点心,不值什么钱,只好收下来,免得叫他一日三趟的跑。 付旗打开食盒,把那盘水晶烧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陈小姐,你吃一吃,我在厨房尝了一个,很好吃的。」他年纪看起来倒比陈殊还要小一些,仿佛只有十五、六岁。 陈殊道:「以后别送了,我晚饭早就吃了的,你送过来,我也吃不下的。」 付旗挠挠脑袋:「喔,那下次我早点送过来,陈小姐。」 陈殊无奈,说也说不听,只好由着他去了。 李府,李纵云下了车,径直往最里边的李老爷子书房走去。父子两七八年未见,总是有几分生疏:「纵云,你回来了!」 李纵云微微低着头:「父亲!」 老爷子摆手,叫李纵云先不要说:「咱们父子有几年没一起吃饭了,今天叫人做了你最爱吃的湘菜。你大姐也特意赶回来了,这是她特意给你做的宁远酿豆腐,你尝一尝!」 宁远酿豆腐,这道菜摆在桌上,李纵云见了五味杂陈,问:「大姐她人呢?」 老爷子道:「她也是不容易回来一趟,叫老太太叫过去说话去了。」 桌子上都是李纵云爱吃的,他一个南京人,却十分爱吃湘菜,这实在是让人疑惑。 他们这样的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父子两个干巴巴吃饭了一顿饭,到了书房说话。 老爷子道:「纵云,你当初说自己要去从军,要去革命。我和你祖母拦不住你,只好由得你去了。后来呢,你又写信回来,说革命军也其他地方军阀不一样,是有信仰,是为人民做主的军队。可是在我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实质上的不同,无非是枪多一些,兵多一些,统帅有威信一些罢了。同四川的军阀,北京的政府,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的。」 各种各样的争论,当初在家里的时候,李纵云都已经说完了,这时候他反倒提不起兴趣了:「父亲,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的这些争论,自见分晓。现在的南京政府它有没有作为,到底是不是为人民做主的政府,将来史书上自有论断。」 第106页 老爷子笑:「好,二十年之后,我八十了,那是大概率能看得到的。你这次回来参加南京的开国大典,人是很忙的。只怕不是那位陈小姐,你现在也抽不开身,回家里来?」 李纵云道:「父亲,我是男人,总要有担当。平白叫她受委屈,是我的不是。」 老爷道:「家庭嘛,家庭总也不是讲理的地方,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纵云,你还有得学呢!家庭讲究的是平衡,小辈受些长辈的气,即便是委屈,也只能自己疏散开来的。这个道理,你懂是不懂?」 李纵云心想,这个封建保守的家庭,恪守着长幼有序,上下尊卑,无数的条条框框总是让人感到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深感窒息。只是他生长在这种环境里,即便是从思想认识到这是不对的,不人道的,却也做不出任何反抗来。在他的潜意识里,那的确是不孝顺的。 老爷子坐下来:「我知道,那种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绝不肯遵从的。将来你的妻室,必定要你自己喜欢。现在是民国了,外边报纸上都讲什么自由恋爱。只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是要按照老规矩来办的。人你可以自己选,可是嫁过来,必须三媒六聘,还得留在老宅子里侍奉一段时间你祖母,尽孝心!」 李纵云不做声,陈殊那样的人,自己考大学读书都不和自己商量的,自己办工厂,给包身工赎身,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像是一个忍气吞声,和丈夫分居留在老宅里照顾老太太的小媳妇儿。 李纵云道:「这只怕不行,她现在还在大学里读书,两年后才会毕业,到时候即便是结婚,恐怕大概率随军的。」 读书?还是大学生?老爷子虽然是老派人,但是与其他的守旧不同,对于读书人,不论男女,总是赞赏的:「好好好,咱们李家连儿媳妇都是大学生,没有辱没门楣!」 可是还要读两年书,李纵云今年二十七岁,老爷子道:「先结婚,再去读书嘛!你都二十七了,又是三代单传,你祖母日夜为你忧心呢?」 李纵云这时候晓得,不能说陈殊还不同意嫁给自己,只说是自己的原因:「开国大典以后,我就要去北平了,只怕没有时间。七月份,她也要去读书的。两个人都忙!」 至于其他的人,什么安如小姐、夫人,李纵云自己都不去见的,陈殊以后也不必要打交道的。只是父亲和祖母哪里,李纵云总要做好工作的。 李纵云做的这些事情,陈殊一件都不知道。只是她刚刚在楼下酒店大堂,遇见一位临时有事,走不了的客商。 问了是去哪里,那人道:「要去上海进货,只可惜现在有事,走不了了。」 在一打听,果然是明天的车票。虽然不是一等车厢,同冯太太她们也不是同一辆火车,但是已经足够好运了。 陈殊花了三倍的价格,把那张车票买下来,又叫杜均去通知冯太太她们:「让冯太太不用担心,我明天能同他们一起回上海了。」 杜均表情很不自然,喔了一声,跑出酒店了。在门口等了半晌,这才等到又送东西来的付旗,叫他马上回去告诉他们家参谋长:「陈小姐换到一张车票,明天要同我们一起回上海去呢!」 第61章 第 61 章 杜均表情很不自然, 喔了一声,跑出酒店了。在门口等了半晌, 这才等到又送东西来的付旗,叫他马上回去告诉他们家参谋长:「陈小姐换到一张车票,明天要同我们一起回上海去呢!」 付旗年纪小, 颇有几分呆气:「杜少爷, 我要给陈小姐送东西呢, 这是伍少尉吩咐的,我现在得上去, 送完了才能回去。」 杜均气得敲他脑袋:「真是呆里呆气的,怪不得叫你来送东西, 瞧准了陈小姐对你心软。你现在马上回去告诉你家参谋长,就说陈小姐买到车票了,明天要跟我们一起回上海。」 付旗还不明白, 杜均道:「你快点去啊, 你们参谋长吩咐的事情我可是完全照办的。他送来的那五张车票, 我都说是自己买的, 不就是想叫陈小姐留在南京吗?坏了事情,看小五怎么收拾你?你回去对小五一说, 他自然也就明白了。」 又感嘆:「付旗, 这人要像你这么笨, 还是挺不容易的!」 坏了事情, 伍少尉要收拾他?付旗倒是办坏过不少事情的, 被伍少尉修理怕了, 也不管听不听得懂,匆忙跑回去。招待所去了,没看见伍少尉,问了留下的人,说:「伍少尉跟着参谋长下午的时候,就出去了。」至于去哪儿了,并没有人知道。 付旗急得团团转,一直等到半夜,还没见人回来。 明天可以同冯太太她们一道回去了,陈殊上楼收拾行李,杜均在旁边打岔:「陈小姐,你一个人坐一班火车,不安全吧?何况还是三等车厢的,哪里人挤人,又乱糟糟、臭烘烘的。有些人还带了鸡鸭上火车呢!还是等几天,去买一张一等车厢的车票,你再回去,这样我们也放心一些。」 陈殊一边叠衣服,抬起头:「谁说我要去坐三等车厢了?」 杜均结巴:「刚刚……在楼下换的那张……车票,不是三等车厢的吗?」 陈殊指指杜均:「是你去坐三等车厢,我同冯先生、冯太太他们一起。你那班车是早上十点的,我们刚好还能看着你上车。我同冯太太她们一起,有什么不安全的?」 第107页 杜均啊一声:「这样啊?」 陈殊见他一脸失望:「怎么?三等车厢你就坐不得了?也就七八个小时,你忍忍就过去了。你还拄在这儿干嘛?还不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去?」 杜均出了门,心道:李参谋长,你这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能做的可都做了。也不知道那呆瓜付旗回去报告消息了没有。 冯太太、冯先生来的时候,只带了几件行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买了许多的生活用品,有些没用完的,连半块儿肥皂,冯太太也捨不得丢掉,统统收拾了要带回上海去。 陈殊吐槽她:「我们工厂就是做肥皂的,做什么连肥皂也要带回去。这么热的天气,只怕还没回上海,肥皂就化了一半儿,只剩下四分之一了。」 冯太太道:「能带就带上了,手里拧着也不费什么力气的,这肥皂四毛钱一块儿呢?要是丢了,可不就丢了两毛钱?」 陈殊无奈,腹诽,你们去一趟乡下不知道丢了多少钱了,还在乎这点儿蚊子腿?冯太太病才刚好,众人哪里肯叫她拿行李,只好陈殊、杜均、冯先生三个人来拿了。两只手,一边一个竹编的大箱子,磨得陈殊手心发红。 因为要督促杜均上十点钟那班火车,免得他不上去,不回去上海,于是一家人便早早来到了火车站。火车站周围多得是小吃摊,又提前在小吃摊吃了饭,免得杜均在三等车厢吃不好饭。 杜均焦急地望着火车站入口,心道:昨天晚上回去说了,今天这时候也该来了呀?车票时间是早上十点,我也说清楚了的,真是,怎么还不来? 陈殊见杜均东张西望:「杜均,你等谁呢?还有什么人要来吗?」 杜均谎话张口就来:「我……我来南京新认识的朋友,今天说了要来送我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到……」 再说这头,付旗等到了半夜,还不见参谋长回来,守在门口,靠着铁门渐渐睡着了。 值岗的士兵叫醒他:「回去睡,你替兄弟站岗呢?」 付旗抹了抹脸:「参谋长回来了,一定要叫我,我有事情报告。」付旗心里有事情,睡得不安慰,迷迷煳煳听见外面有人在敬礼:「参谋长!」 他忽然就惊醒了,一骨碌翻身起来,连军帽都没戴,脚步踉踉跄跄:「参谋长,参谋长,陈小姐要去上海去了。」 他嗓门又大,语气又急促,顿时叫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注意到了。瞧参谋长脸色不大好,付旗声音低了八度,吭吭哧哧道:「参……参谋长,陈小姐……陈小姐她要回上海去了,今天的火车。」 开国大典很忙,李纵云昨天好容易抽了点时间回了家,同家里人一起吃了饭,一隔七八年没见,祖母叫留下住一晚,他也不忍心拒绝,这才错过了。这时候李纵云顾不得惩罚付旗,连忙问:「是几点钟的火车?」 啊?几点钟的火车?付旗挠挠脑袋:「参谋长,我忘了,好像是九点钟的。」摇摇头:「好像是十点?杜少爷叫我来告诉你的,说是陈小姐换了一张火车票呢?」 付旗的话音还没落,就见参谋长转身离开了:「小五,开车子去火车站!」 一路上车子开得极快,李纵云心里计算,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今天只有三趟,依次是早上十点、中午十二点、下午三点。他抬起手腕,见手錶上正是九点四十分,吩咐小五:「再开快一点!」 杜均那班车快要开了,可是人太多了,摩肩接踵,他根本挤不上去。好容易等人都差不多都上去了,杜均进去走了一圈,就连忙退了出来,捂着口鼻:「陈小姐,我可受不了,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叫我这样熏八个小时,我都成臭豆腐干了。」 哪有这么娇气的?当初陈殊春运的时候回北京,那时候动车票买不到,只好买了绿皮火车票,还没有坐票,足足站了十几个小时呢? 杜均死活不肯上去,陈殊只好提了自己的行李,把待会儿的火车票交给杜均:「好了,我坐这一列火车,你同冯太太她们坐下一趟。」 冯先生也放了行李:「还是我去坐,你一个女孩子,这里龙蛇混杂,不安全的。」 陈殊道:「还是不要争了,火车就要出发了,我上去了。」 杜均急得眉毛着火,往进站口张望,好容易见着李纵云一身军装,带着小五,他连忙跳起来,招手:「李参谋长,李参谋长,我们在这儿。」 这个时候,陈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哼一声:「杜均,这就是要来送你的朋友吧!」说罢,也不等你纵云,提了行李就要上火车。 杜均忙拉住,脸上堆满了笑容:「陈小姐,是要送我的,也是来送你的嘛!人都来了,你好歹等一等……」 冯太太不晓得陈殊和李纵云这两个人发生了什么,却也感到气氛有点不对,拉着陈殊:「人家来送我们,住院又帮了大忙的,不许这样没礼数的。」有什么矛盾,总是要说出来才好的。 说话间,李纵云几大步赶了过来:「冯太太、冯先生,你们要回上海了!」又望向陈殊:「你也要回去?」 陈殊冷着脸,不吭声,仿佛就没瞧见他来一样。冯太太只好接话:「是呀,在南京也住了将近一个月了,家里放心不下,是要回去看看才好。这段时间,给李参谋你添了许多麻烦,本来想要一起吃顿饭的,陈殊说你总也没时间,只好等以后你去了上海了。」 第108页 李纵云无意寒暄,只是他瞧着陈殊,见她目光偏向一边,连瞧也不瞧自己,咳嗽一声:「陈殊,我有话同你说!」 有什么好说的?陈殊道:「以后再说吧,火车就快开了,我得上去了。」这样干巴巴的,冯太太又得说自己没有礼数,只好加了一句:「多谢你来送我们了!」 李纵云加重了语气:「陈殊!」 杜均笑嘻嘻打圆场:「冯先生、冯太太,那边有卖水果的,我们去买几个梨,火车上好吃。」 冯太太愣愣,点头:「对的,对的,我们去旁边买点儿梨和苹果。」又扯了扯陈殊胳膊:「好好说!好好说!」 小五也离得远远的,陈殊道:「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你要说的那天不都说完了吗?你说你生长在一个复杂的家庭,我都已经见识到了。」 不,不是见识,而是领教,什么夫人,什么小姐,其中一个看起来好像还是李纵云的妹妹,陈殊生平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一股不平之气。 李纵云只怕现在不说,陈殊就得回上海去了,道:「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十天之后,我就要去北平了。」 火车的汽笛声开始响了起来,列车员开始催促:「还没上车的赶紧上车,马上就要关门了。」 陈殊生怕赶不上火车,提了箱子就准备上去。李纵云拉住陈殊的手腕:「陈殊,别回上海去。你是常说,我们不够了解吗?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已经足够你了解我了。」 陈殊本能的以为,李纵云还要带自己回他家里去,笑笑:「李参谋长,如果这种了解一定要伴随着屈辱的话,那我还是不要去了解了。」爱情并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陈殊也没有为了爱情放弃自己尊严的习惯。 第62章 第 62 章 见李纵云还不放手, 陈殊道:「请放开,我要上火车了!」 李纵云道:「陈殊,那个地方不是在南京,是在湖南,是我真正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好容易有了几天空闲的时间, 想带你去。」 真正长大的地方?什么意思?他不是南京人吗?不是在南京长大的吗?陈殊一时间愣住,这时候, 火车列车员用扳手瞧瞧火车铁门:「关门了, 关门了,再不上车就关门了。」 陈殊下意识转身, 却被李纵云一把拉住, 生生看着火车门被关上。陈殊忙去拍火车门:「我还没上呢?」 里面的列车员做了做摆手的动作,至于说的什么,火车汽笛声隆隆作响, 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 陈殊气急了, 甩开李纵云的手:「你究竟要干什么?我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换到的一张火车票,要再买到不知道还要等几天?」 李纵云见火车已经开走了, 笑笑:「我帮你买,我帮你买!」 这时候,冯先生和冯太太买了梨和苹果,走了过来:「哎呀, 怎么火车都开走了?」 陈殊瞪一眼李纵云, 他同冯太太解释:「刚刚说话, 没注意, 一不留神儿就没赶上。不过不要紧,冯太太你们先回上海,我回头替陈殊买好票,送她上火车。」 冯太太本来还不放心,可李纵云这样说,便放了一万个心了,等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便上了火车,回上海去了。 临走前又特别嘱咐陈殊:「有什么话,要好好说,不要闹小孩子脾气。李参谋这么忙,还到火车站来拦你,他的心意你自己好好想想。他肯迁就你,你也要给他面子的……」 陈殊听得头大,忙不跌答应了:「知道了,冯太太。」 也不知道,李纵云私底下做什么事情,巴结冯太太,搞得冯太太、冯先生对他的印象极好,但凡两个人吵架,总是批评陈殊多一些。或者在冯太太眼里,这个时代的男人像李纵云这样,肯做小伏低,做错了事情肯说一句抱歉,已经是极好的了。 李纵云提了陈殊的箱子:「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李纵云说要带陈殊去一趟湖南,陈殊又再酒店住了四五天,都没有见着他的人。倒是付旗,傻乎乎的,奉了命令每日里在酒店寸步不离的保护陈殊,。 陈殊心道,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每日里在酒店住着,连出去逛逛,付旗都要跟着,去火车站买火车票,自然是想都不要想。 陈殊越加烦躁,对着付旗发脾气:「你去问李纵云,他究竟想干什么?每天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回上海去,他究竟想干什么?」 付旗小声反驳:「陈小姐,没有关你的,你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他们说南京的夫子庙很热闹的,要不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吧!」 夫子庙,上辈子我早就看过了,还用你带我去看?陈殊冷哼:「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那我想回上海可以吗?」 付旗摇头,憨憨的:「陈小姐,您别回上海了,参谋长人很好的。」 陈殊嘆气,同付旗说话,真是自寻烦恼,丧气:「你去歇着吧,我也累了!」 付旗站着不动,陈殊无奈:「我都没有火车票,怎么回上海,走回去吗?还是坐船?」对呀,买不到火车票,可以坐船回去呀?可是坐船安全吗?那些小船,陈殊是不敢坐的,只是那些搞航运的大公司的船舶,总是要安全信赖一些的。 付旗开口,打破陈殊的幻想:「陈小姐,您别想了。参谋长已经给水陆交通打了招唿,不让给你卖票的。您除非坐那种私人的小船,只不过那种小船打劫是常有的事情,不安全的,您千万不要去坐。」 第109页 陈殊手里捧着一本书,当下朝付旗扔了过去,忍着怒气:「出去,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付旗立正,叫到:「参谋长!」 李纵云站在门口,弯腰捡起书,吩咐付旗:「你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付旗敬礼:「是,参谋长!」临走的时候,还顺便把门给拉上了。 李纵云把书页展平,放在桌子上:「明天早上的火车。」 这话陈殊还有搭话的兴趣:「回上海的火车?」 李纵云瞧着陈殊,那副表情简直就是在说,陈殊你想什么呢,道:「去湖南的火车,到了洞庭湖还要坐船。」 陈殊泄气:「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同我商量呢?每天把我关在这里,又见不到你的人?」 李纵云反驳:「没有人关你,叫付旗跟着你,一方面怕你有危险,一方面怕你偷偷回上海了。你要去肯跟我去湖南,我也不用叫人看着你了。」 什么叫『要是我肯去湖南,也不用叫人看着我了』,喔,到现在都是我的错了,你叫了看着人,反而是我的错了? 陈殊站起来:「明明就是你的问题,如果你一开始就同我说清楚,而不是我快要上火车了,才把我拉下来,我会这样生气吗?而且,你一走多少天,我也见不了你的人,我难道不想回上海吗?」 李纵云心道,再这么话赶话下去,又非得吵起来,忙认错:「是我的错,我太忙了。不过就是再怎么忙,也应该同你说一声的,不该叫你一个人白白在酒店里等。」 见陈殊还有话要说,李纵云忙一气儿说完了:「还有,你去老宅里,本来就受了委屈,不过我实在是忙,又想着当时你在气头上,这才没来见你。你放心,你不用同他们打交道的。等去了湖南,你就回上海读书了。」 到时候,说不定,连我也见不着了,更何况他们? 这样的态度,陈殊再同他吵架,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问他:「明天几点的火车?要去几天啊?」 第二天,天刚刚亮,李纵云便来接陈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陈殊不待见小五,因此他每次过来,都没有带着小五,这次也不例外。 做的火车,是一辆军列,饶是起来得这么早,却还是有人赶来火车站送行。 陈殊坐在火车里,见李纵云在外面同那群军官寒暄,说了好一会儿,这才上来,坐在陈殊旁边。好在这是军列,什么时候出发由得李纵云的吩咐,要不然肯定赶不上火车。 李纵云望着窗外,静静道:「革命军成立之初,定下的规定,不许往来接送,外地的将领更不许插手地方政务。」说了这半句,他便住嘴了,颇有几分怅惘。 陈殊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至少,你不是这样的。」 一个政权成立的初始,往往上通下达,纪律严明,当政权到达顶点之后,自然会有安享富贵的念头滋生,就好像李自成当年进了北京城一样。 李纵云笑:「我不收礼,光凭着那份工资,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当兵的。以后,还得靠你这个实业家接济呢?」 陈殊抿嘴:「那你可不能惹我生气,不然谁肯接济你?」又一想,他在上海把手錶从当铺里赎了回来,那就要不少钱,上次在酒店里,那串绿宝石的项鍊看起来也价值不菲,不像缺钱的样子啊? 同他一说,又问他:「你每个月多少薪水,哪里像缺钱的样子,难不成是你父亲给你寄钱?」 每个月多少钱,李纵云这种大少爷哪里知道:「这个我倒真不知道,都是小五去领的。」 唤了一声,把小五从后面车厢叫了过来:「每个月的薪水是多少?陈小姐要知道?」 陈殊瞪他一眼,好像自己惦记着他的钱一样,我明明是好奇好不好。小五打理杂物,这是清清楚楚的:「中将军衔每个月一千零八十元,驻外补贴三百元,还有其余各种各样的津贴,加起来大概不到一千五百元的样子。别人送得礼,得了您的吩咐,是一概不收的。」 革命军政府自从有个稳定的财源,便对政府人员採取高薪养廉的方式,等级越高工资也就越高,只是效用却不大。陈殊在上海廖公秘书处的时候,即便是最低等级也有五十块钱。 李纵云听了也是吃惊:「这么多?那岂不是还剩下不少了?」 李纵云的钱都是小五在管,李纵云花钱是个大漏子,小五就是个小漏子,两个人都手松得很:「参谋长,您每个月都让我寄了一半的钱往烈士家庭去,剩下的一半日常都用了,哪里还剩下什么钱?」 李纵云奇了怪了:「我平时再怎么用也用不来八百块吧?我吃住都在军队里,哪里要花钱?」 小五苦兮兮:「参谋长,我就不是管钱的料,您就别叫我管了。」又想起来:「上次陈小姐的手錶和那串绿宝石项鍊,还是预支您的工资,才买来的呢?」 李纵云表情很不好看,陈殊让小五下去了,笑他:「看来,你真是个穷当兵的了!」 军列不在中途停车,比一般的客运火车倒是要快一些,到了晚上,便到了洞庭湖了。 当地的市长,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安排了众多政府人员到车站迎接,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李纵云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问陈殊:「你去吗?」 陈殊摇摇头,这种谁也不认识的应酬场面,想想就头皮发麻:「我不去了,不是要坐船过洞庭湖吗?我在船上等你!」 第110页 李纵云点点头:「好,我去去就回。叫付旗跟着你!」 不过也就是这么说说,这些人烦人得很,直到了半夜时分,李纵云才从酒宴上抽开身,回去船上。 第63章 第 63 章 半夜时分,下起雨来, 盛夏时节的雨平白暴躁三分, 只是下在洞庭湖上,便氤氲着一股迷濛的雨汽, 叫人想起烟雨濛濛的江南。 陈殊睡得迷迷煳煳, 李纵云踉踉跄跄推门进来,满身的酒气, 雨气, 想来是喝多了。这是一艘画舫, 没有电灯,陈殊素来怕黑,即便睡了也点着一支蜡烛。 李纵云蹲在床边, 昏黄的烛光, 陈殊一头乌髮散落在枕头上, 更加衬得肌肤如玉,那枕头不知道是谁安排的, 竟然绣着鸳鸯戏水。 陈殊闭目安睡, 一脸的恬静,李纵云默默瞧了许久, 并没有做声。 陈殊睡得浅, 过了会儿就醒了, 见李纵云蹲在床边, 并没有吓着, 下意识问:「你回来了?」 李纵云从鼻子里透出一个「嗯」字, 陈殊皱眉:「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你看你脸都红了!」 李纵云喝酒哪里能把脸喝红了呢,别人都说他是越喝脸越白的,他不信,只是觉得今天实在是闷热:「天气太热,蜡烛照的,没喝多少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陈殊便闻着一股酒气:「胡说,洞庭湖上哪有这么热?还下着雨呢?以后不许喝太多了!」 李纵云点点头,乖乖应了:「好,以后都不喝了。」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陈殊的枕头:「你看,不晓得是谁安排的,鸳鸯戏水,很好看!」 陈殊抬起头,见枕头上果然用丝线绣着两只顾盼相望的彩色鸳鸯,道:「我还是喜欢大雁多一点。」 李纵云不说话,见陈殊又躺下了:「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倘若一只不幸去世,另一只从不独活,也会郁郁而亡。」 听见陈殊这样说,李纵云沉默,良久低声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大雁的确是忠贞之鸟,可我更喜欢鸳鸯一些,成双成对的多好。」 即便是将来,自己在战场有个万一,李纵云也不希望陈殊像大雁一样。可是,叫他去想陈殊同别的男人成双成对,他只觉得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揉揉陈殊的脑袋:「还是鸳鸯好,成双成对好!」 许多年后,陈殊在大洋彼岸,回想起来这个雨夜,李纵云低声喃喃,还是鸳鸯好,成双成对的好,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鸳鸯好一些的。 可惜,这个时候的陈殊只觉得自己鸡同鸭讲,只是这样的雨夜,烟雨迷濛,湖水微澜,实在是太美好。 李纵云道:「陈殊,我想跟你说说我的家庭。」 陈殊嗯了一声:「我听着呢,你说吧。」陈殊语气又轻又柔,好像夏天里的冰水,叫李纵云也不觉得那么难堪了。 李纵云晕乎乎的,缓缓道:「上次你被小五带去老宅,受了委屈,是我错,我原该早告诉你,好叫你有个准备的。当然,最不应该的是去调查你,不去查,小五也不能把这些情况告诉我父亲。我知道,你察觉出来了,可是你一直没有问,只等我告诉你。」 陈殊红了眼眶,只是烛光昏暗,没有叫人瞧见,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李纵云继续说下去。 李纵云接着道:「不告诉你,实在是这件事情难以启齿,事关长辈,有违人伦。我母亲并不是李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我父亲的小妾,时常在书房里侍候。时间久了,便也通了几分笔墨,小有才情。我二叔从北京读书回来,两个人互生情谊,但是知道于家族不容,于是相约私奔。」 李纵云顿了顿,尽量平静,不带任何感情的叙述:「两个人带了些钱,远离家乡,五年后,在湖南的一个小村庄生下了我。」 陈殊双手握紧,好在盖着被子,李纵云没有瞧见。陈殊心道,五年?五年?那岂不是李纵云的亲身父亲并不是……这个念头叫她自己吃了一惊。 李纵云毫无察觉,笑笑:「总之,两个人以为可以就这样度过一生,只是偶然去镇上买年货,叫老家的僕人瞧见了,回去禀告我父亲。」 陈殊问:「那后来呢?」 李纵云摇摇头:「我问了祖母身边的老嬷嬷,只是她不肯说,只知道两个人都死了。后来,我五岁的时候,被祖母接回了李家。当初二叔私奔,家族深以为耻辱,便宣称他得了疾病去世了。祖母接我回去,便只有充做我父亲的儿子。我小时候不记事,也一直以为他的确就是我父亲的。」 陈殊心里一惊,都死了?怎么死的?陈殊望着李纵云,只觉得万分心疼,这个真相只怕他自己是问也不能问的,抚养他长大的是现在的祖母和父亲,自幼相伴,幼承庭训,即便是问出了真相,他又能怎么办呢? 李纵云道:「现在的这位夫人是父亲后娶的续弦,我十几岁的时候,承蒙她的指点,才知道我亲身父母的事情的。那时候,只觉得在家里度日如年,便跑出去读书,读书读着,便参加了革命军。」 这几句话,虽然稀松平常,但也可知,当时十几岁的李纵云知道这件事,便如同天塌了一样。 陈殊伸出来,握住他的手:「不要紧,都过去了。」 李纵云既然要说索性都说干净了:「还有上次在国宾馆吃饭,遇见的那位董处长,他嘴里说的那位未婚妻,的确是一位一起长大的表妹。只是后来,她突然给我写信,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希望我退婚,成全她。我当时还在读书,心里想,现在都民国了,干什么做这样的包办婚姻,不过是重复悲剧罢了。便写信回家里,叫父亲退婚了。」重复悲剧,重复谁的悲剧?自然是他亲身父母的悲剧了。 第111页 陈殊点头:「原来如此,那这位表小姐,还挺勇敢的。」在这个年代,敢这样做的,特别是生长在一个封建的家庭,真的是很少的,很勇敢的女孩子。 李纵云自嘲笑笑:「谁知道,那封信竟然不是她写的,是我的继母叫人冒充了笔迹,送来骗我的。那位表妹,后来嫁了人,只是过得极不好,从家庭中叛离出去,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叫人送了好几次钱,都被退了回来。」 李纵云说到这里,长嘆一声:「我只恨我自己当时太蠢,轻易叫人欺骗。这样的家庭,连我自己也不想回去的,在一开始,自然没想着带你回去。更何况,那时候你对结婚的事情老是推脱,我自然不会冒昧带你回去。小五从小在李家长大,我父亲的吩咐他不敢不听,这是我的失误。」说着很庆幸:「还好,还好,没有出事!」 陈殊泪水朦胧,哽咽道:「其实也就是当时生气,你父亲让我劝你,也是担心你的安全。至于那位夫人,我只怕贸然得罪她,让你以后夹在中间难做。既然你都不在乎,我自然也就没什么委屈的。况且,谁也欺负不了我。」 李纵云见陈殊哭了,反倒笑:「傻丫头,我有什么难做的?我是男人!」 陈殊问:「那位夫人为什么要这样与你作对?」 李纵云想:「大概是觉得我是李家独子,为了家产吧!如果叫我弃家而去,那么家里的产业,将来不都是她的了吗?不过她自己被礼教所误,现在竟然也把礼教当做武器,来制裁别人。」 倘若一个男人肯把自己难以启齿的秘密,柔弱展现在自己的女人面前,那么他一定是极爱、极信任那个女人的。 陈殊心里暖暖的,问他:「你被骗了许多次,怎么这么信任我,把这些都告诉我?万一我也是坏人呢?是骗你的人呢?」 李纵云笑笑:「你哪里会骗人?我第一次见你,就仿佛上辈子已经认识了一样,很熟悉的感觉。」 两个人一个哭,一个笑,闹腾了到了后半夜。李纵云这才走出陈殊的房间,睡觉去了。 这天风雨太大,船家不敢过洞庭湖,只说这样的画舫,一点小雨是没什么的,只是下大了恐怕有翻船的危险,于是只好停靠在岸边,等第二天再过去。 六月的天气就是这样,头天晚上下着大雨,今天一早就放晴了。李纵云果然喝多了,醒过来便头疼欲裂。 洞庭湖湖面波光粼粼,偶尔停了风,那湖面便如同镜面一样。陈殊站在船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洞庭湖真是名不虚传,美不胜收。」 李纵云道:「还是雨后的洞庭湖更美一些!」 陈殊笑他:「昨天晚上倒是下雨了,可是外面黑漆漆的都瞧不见,你怎么得出的结论呢?」 只是李纵云时间有限,过不了几天,他就又要去北平了,不能在这里过多游玩,于是两个人连洞庭湖的螃蟹都没吃到,便匆匆而去了。 李纵云要带陈殊去的地方很偏僻,过了洞庭湖,坐汽车坐了六七个小时。几乎是凌晨五点钟就起来了,陈殊靠在李纵云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偶尔醒来便问:「还有多久要到?」 下了汽车,后面的路汽车便进不去,是一些山路,一行人又走了许久,天完全黑尽了,陈殊瞧了瞧手錶,大概是晚上八点了,这才到了一个小村子。 那是个极小的小村子,大概只是三、四十户人家。进去的时候,鸡犬之声相闻,一栋小木屋前,李纵云敲敲门:「阿婆,是我,小豆子啊,我来看你来了。」 小豆子,似乎是李纵云的小名,陈殊心里笑,这个小名还挺别致的,总比付旗那个狗剩儿什么的,要好多了。 第64章 第 64 章 小豆子, 似乎是李纵云的小名, 陈殊心里笑, 这个小名还挺别致的,总比付旗那个狗剩儿什么的, 要好多了。 大约是人都睡了, 村子里都黑漆漆的,过了一会儿屋子里面亮起了灯,出来一个庄稼汉子, 他看起来认得李纵云, 朝里面大喊:「娘,娘, 小豆子看你来了, 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 李纵云穿着军装, 那汉子呵呵直笑,摸、摸他袖子上金灿灿的将星:「小豆子, 你真去当兵了,这衣裳真好看, 精神呢!袖子上还有金子呢!」 李纵云也笑笑, 丝毫没有嫌弃他的意思,问:「阿婆呢,要是睡了, 就不要打扰她, 我们明天再说话就是了。这次开国大典, 好容易有几天的空闲的。」 那汉子摆手,袖子上还打着补丁:「不要紧,不要紧,我们乡下人就是睡得早,天一擦黑就睡了。点着灯,又要费油的。娘听见你回来,要是不叫她,非跟我急……」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满头白髮的老婆婆摸着门出来:「哎呀,小豆子,小豆子你咋回来了呢?是不是他们又打你了?要是他们又打你,你别怕,就留在阿婆这儿,还能饿死吗?」 李纵云拉着她的手,熟门熟路进去了:「阿婆,我都二十七,高高大大的谁还能打我,您放心。」 这位老婆婆满头都是白髮,手上粗糙得像树皮一样,她似乎有点煳涂了:「二十七,小豆子你怎么就二十七了,你不是才十二吗?你前些天不是挨了打,才跑回来的吗?你说你走路回来的,一双鞋都磨得稀烂,脚上直流血呢?」 说着又要叫李纵云把鞋脱了,看看脚上好了没有:「让阿婆看看,你脚上还流血没有?以后他们要是再打你,你就给阿婆捎口信回来,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走回来的?」 第112页 那庄稼汉子,拿了碗,给李纵云和陈殊舀水,乡下人不讲究,也就是野坡上的野茶叶,採集来晒一晒,要喝的时候就丢几片进去:「娘,您又煳涂了,小豆子怎么还十二呢?」 李纵云问:「这怎么回事儿?」 庄稼汉子道:「没事,就是一会儿记得,一会儿不记得。我们上县医院去看了,大夫说年纪大了,记忆力……记忆力,反正就是记性不好了。可是,还能吃,每顿饭都要吃三碗大米饭呢,村长也说,能吃就没什么大问题。」 陈殊听他们说话,没有插嘴。可是她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渴坏了,端了那碗茶,茶水苦涩得不行,还不如不喝。 李纵云虽然同他们说着话,但是瞧了陈殊的样子,把她那一碗茶水端起来,一口灌了,又把茶叶倒进自己那碗里边,对陈殊小声道:「那水缸里有凉水,是山泉水,不苦。」 他们说着话,陈殊拿了空碗,走到水缸前,见那水缸里飘着许多不知名的细小杂屑飘絮,陈殊皱眉,心里建设:不干不净,吃了不得毛病。乡下地方就不要将就这么多了,这里人人都这么过的,人家没事儿,你就没事儿。 心里建设了许久,又实在是太渴了,拿碗盪开那些渣子,舀了一小碗,尝了一口,果然是山泉水,甘甜凛冽,好像放了糖一样。 他们那里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说到了陈殊. 老婆婆问李纵云:「小豆子,你都这年纪了,二十七了,咋还不成家呢?你长得这么俊,在乡下还怕娶不上媳妇儿?城里姑娘眼光高着呢,哪里看得上你?你放心,我们村儿里多的是姑娘,丫头片子不值什么钱,给上几块大洋就领回家去了,便宜得很。」 陈殊笑,坐在李纵云身边,小声打趣他:「城里姑娘眼光高着呢,哪里看得上你?是吧,李参谋长!」 李纵云瞪一眼陈殊,不理她,接着跟阿婆说话,意有所指:「不是,我……我已经有人了,阿婆。特意带回来给你看一看,她总说自己不了解我,活像我会骗她一样的。我十岁前都在这里生活,就带着她来看看,也看看您,您身体怎么样了?还好吗?」 阿婆有点煳涂了,但是耳聪目明,瞥了眼陈殊:「喔,已经成家了,是这位姑娘吧!我就说小豆子你这样貌,怎么能娶不着媳妇儿呢?」又去拉陈殊的手,放在灯下瞧:「好好,长得俊,小手也嫩。不想你,小时候做惯了农活,等回去城里了,再怎么养,也养不回去了。」 李纵云道:「阿婆说什么呢?要不是你在野地里捡到我,我早不在了,做些农活算什么?这是陈殊,趁着这次有些空,特地带来给阿婆看看。」 李纵云这样说,陈殊便点点头:「阿婆,您好,我是陈殊!」 那阿婆举了油灯,凑近了一点:「好好好,这脸蛋长得真俊,小豆子,配得上你了。」 陈殊闹个大红脸,只好矜持的坐在一边,也不好说什么。 说了会儿话,老人家撑不住困,要去睡了。那名庄稼汉子又要给陈殊李纵云安排房间,大概是早料到这里住不下,李纵云便没有带着付旗和小五上来,而是叫他们就在山脚下。他们在山上也不会呆多久,一天左右就回了,山脚下有汽车,他们两个在汽车里猫一晚上,或者去哪里借宿都是可以的。 就这样,这个家里也腾不出多余的房间来。那名庄稼汉子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李纵云和陈殊,一边抱了被子出来:「还好今天你嫂子今天回娘家去了,不然还真没地方住。虽然是六月了,但是山里天气凉,不盖被子是不行的。」 李纵云接过被子:「勇子哥,你去哪儿谁啊?又去狗子家吗?」 庄稼汉子锤了李纵云一拳:「还记得叫我哥呢?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地方睡觉。小时候我两羊圈里都住了几年了,现在总比那时候要好。阁楼里有张小床,我上去睡。」 李纵云送了勇子出去,陈殊举着灯观察这个地方,这是一所木制的小屋子,大约是有很多年了,窗户都是纸煳的,已经大部分都破了,露出一个又一个的小窟窿。现在是夏天,风吹来只觉得凉爽,但是要是冬天,山里的冷风透过窟窿吹进来只怕冷得睡不着吧! 透过窗户,外面廊下悬挂着一排金黄色的玉米,不知道是今年得还是去年的,四周的角落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和灰尘。这家里一定还养了小动物,或者猪牛羊之类的,整间房子瀰漫着不知名的动物粪便味道。大约是山里潮、湿,被子有一股子霉味儿。这个家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得。 陈殊坐在床、上发呆,过了会儿,李纵云用木盆端了一盆水进来:「发什么愣,赶紧洗了睡觉吧!」 陈殊语气低沉:「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婆婆是怎么捡到你的?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的。」 李纵云把水放下,笑:「男人吃些苦怕什么?多吃点儿苦才好呢!」 陈殊去拉他的手,手指之间有许多的老茧:「我上次就想,你就算当兵,做什么这么多老茧,原来你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这位婆婆人也很好,在野地里捡到你,自己家也不宽裕,还把你养到了十岁,真是了不起。」 李纵云道:「阿婆是很了不起,她这辈子过得极不容易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在家里挨了打,受了委屈,跑回这里来,阿婆便叫我留下,说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后来去读书,便要寄钱给他们,阿婆却说这钱不是我自己的,是家里的钱,我这么做,那些人又有闲话说了,便说什么也不肯要我的钱。」 第113页 陈殊心想,有意见的只怕是那位夫人,她那么刻薄,一准儿说闲话的。 陈殊道:「阿婆是真的替你想,这次我们留点钱,不要让他们这么穷了。你看这房子,恐怕下一场大雨就得塌了。总之,很惨的!」 陈殊从来没有这样直接目击过底层人民的生活,她从小在城里长大,所接触的最穷的也就是班里同学下了岗的父母。他们虽然日子不好过,但也吃的是馒头咸菜,白水面条,穿的也是旧衣服,可是补补丁的却很少。可是三顿的馒头咸菜,在这个时代,对于底层人民来说,不但不是苦日子,还是好日子,享福的日子呢。 陈殊有些颓然,李纵云问:「怎么了?跟霜打了一样?我算什么吃苦,从军的时候,一个连队里,比我苦的人大有人在的。即便是十岁之前吃了些苦头,十岁后,被接回老宅子里,也是个享福的少爷呢?算什么吃苦?」 陈殊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中国像这样的农民,大约有几亿人,这样大一个国家,只有少数的上层衣食无忧,纸迷金醉,绝大多数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偶尔有一场疾病,那便是灭顶之灾。贫富差距这样巨大,两个阶层便仿佛两个世界一样,可惜上层普遍没有意识到危机,也藐视农民,并不晓得他们有多么大的力量。」 力量?李纵云虽然认为国家应该让每一位国民富足,但是受时代的局限,他也并不能相信这些农民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力量:「中国的农民大部分都是给地主打工,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且每年的地租很高,足以达到收成的七层,远高于政府所规定的三成八。不过,在地方上,地主联合起来很叫人头疼,也只能慢慢来。」 说到这里,陈殊嘆气:「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一部心酸的歷史,黑暗又压抑,即便是偶尔的精神闪耀,也只是如同流星一般划过歷史的天空了,离真正的光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第65章 第 65 章 即便是歷史书, 陈殊也是不忍心常常去看,现在却到了民国,要亲身的经歷一遍大时代的风云。 李纵云笑:「好了,大哲学家, 别乱发感慨了, 再不洗,水都凉了。」 陈殊喔一声,脱了鞋, 尽管上山之前,预料到了山路难走已经换了布鞋, 但还是磨起了水泡。陈殊本来不想说,免得人家以为自己娇气。李纵云看了, 责怪她:「怎么也不说?磨了这么大连个水泡。」 陈殊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走山路, 磨了水泡不是正常的吗?你不是说,你以前急行军, 一晚上要走上一百多里?」 李纵云嘆气:「你又没有行军?做什么搞得这样狼狈?你说一声, 我们停下来歇一歇,你脚上也不用这么受罪。」又去拿了针线来给陈殊挑破了,上了药, 包扎好。 床很小, 两个人并排躺着,只是李纵云规矩得很, 陈殊道:「你给我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我很知道的。」 李纵云想了想:「村子里的日子虽然苦, 每天干不完的农活,但是现在想来,是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了,是真正的年少不知愁滋味。村子后边有一片大池塘,池塘里边长了一群野荷花。我和勇子哥常常把水牛赶到那边去,挖了莲藕来烤着吃。或者到了冬天的时候,野麻雀多,雪地里撒上一小把米,捉了来烤着吃。」 陈殊心道,说来说去都是说吃的,她问:「你小时候常常饿着吗?」 李纵云道:「半大小子,饿死老子。那个村里的孩子没挨过饿呀?后来,被祖母接回去,就好多了。」接回去之后的事情,李纵云却不愿意多说,只是转头又问陈殊:「你呢,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陈殊想了想,还是如实说:「我出生的父母感情已经很不好了,我二姐十几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父母配型都不合适,为了救她决定再生一个孩子,这才有了我。二姐觉得很亏欠我,又比我大十几岁,对我很是纵容。父母都很忙,常常是我二姐去学校给我开家长会的。」 陈殊想,两个人的经歷却有相似之处,都是本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又阴差阳错,偏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陈殊偏过头,倘若他的父母没有私奔,没有相爱,倘若他没有被这个婆婆从野地里捡回来,倘若二姐没有得病,倘若那个时候父母配型都合适,那么他也没了,我也没了,也就不会遇见了。 李纵云见陈殊偏着头,亮晶晶的望着自己,笑:「想什么呢?」陈殊话里的白血病是什么意思?配型又是什么意思?他有疑问,却也知道,陈殊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了。 陈殊感慨:「我只是在想,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我以前绝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里,有遇见了很多的人,有好有坏,但还是好人居多。所以,我还是很幸运的。」 李纵云接道:「遇见你,我也很幸运,陈殊!」 这样肉麻的话,陈殊可说不出来,只是李纵云目光灼灼,陈殊只好用英语说了一句:「嘘!那边窗户里亮起的是什么光?哦,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陈殊说得又急又快,又是英语,李纵云洋文又不好,只听得见最后面一个单词——太阳,问陈殊:「大翻译家,欺负我这个大头兵,听不懂洋文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之中,有名的一句话,罗密欧把朱丽叶比作了太阳。 第114页 陈殊哪里好意思:「下次,等你下次回来,我再告诉你!」 第二天早上,整个村子,都知道东阿婆以前收养的那个小豆子回来了,还出息了,当了兵。听说还是大官,带了个漂亮的城里媳妇儿回来。满村子里的人都如同瞧热闹一样,围着陈殊窃窃私语。 这些人说的都是方言,一说得快了,陈殊便只能干瞪着眼,什么都听不懂的,说得慢一点,陈殊还勉强听得懂一句两句的。 东阿婆和勇子哥往各家各户串门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拎了鸡鸭,还有鸭肉。陈殊本来想说,家里不是很宽裕,没有必要给我们做这样丰盛的饭菜。 李纵云拦住了,道:「这是阿婆的心意,不让她做,这是见外了,她会生气的。放心,走的时候我会留钱的。」 那位勇子哥据说是连夜走山路,把自己媳妇儿从娘家叫了回来,整治酒席。老人家年纪大了,陈殊便想着洗了手上去帮忙。 阿婆推她出去坐着:「新媳妇儿上门,只管动嘴吃,叫你动手像什么样子,说我们家不知礼呢?」 陈殊没听太懂,问李纵云:「阿婆刚刚说什么?什么动嘴、动手?」 陈殊一心要去读书的,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要是告诉她,在这个村子里,这是做给新媳妇儿的酒席,她必定是不肯的,说不准还会埋怨自己。 李纵云打了转,道:「没什么,说你是客人,只用动嘴吃,不用动手。」 那位阿婆别的倒是都交给儿媳妇,和来帮厨的做。只是那道辣椒炒肉,说什么也好自己来炒,口里念道:「小豆子,最喜欢吃辣椒炒肉了。小时候穷,一年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得了二两猪肉。大勇那个贼小子,一筷子下去,就没了。小豆子一块肉都没吃到。今天阿婆炒上一大锅,让你吃个够。」 腊肉是这里的人自己风干的,砍了山上的柴火自己熏制的,只是阿婆年纪大了,炒出来黑黢黢的,煳了。李纵云夹了一块,大声道:「好吃,阿婆,还跟小时候一样好吃。」 后来在酒席上吃饭的时候,陈殊夹了一小块,不仅很咸还完全炒煳了,根本吃不了的。 李纵云却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同阿婆说话。 只是李纵云这次回来,时间又有限,只是忙里偷闲,匆匆吃了了一顿饭,悄悄留下了一叠钱,便要下山了。 阿婆拉着李纵云的手,送了好久:「小豆子,照顾好自己啊。下次,得了空,还来瞧阿婆。阿婆年纪大了,不晓得能再见你几回了。」 这一送就送出十几里山路,李纵云走的时候也连连承诺:「等有空了,一定再回来。」 照旧是在战场上,只是听不见上次那样的炮火声,还是梦里那个临时的帐篷,只是那个士兵的脸却突然变成了李纵云,灰白没有丝毫血色。 穿白大褂的大夫大吼:「不好了,感染了,感染了,很严重的感染。」 陈殊不知道为什么,手里拿着一小支青霉素,她慌忙的要挤进去,可是谁也不理她。陈殊急得快哭出来:「我有青霉素,我有青霉素,我可以救他。」 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根本没有青霉素,你瞧瞧你的手,哪里有青霉素呢?」 这个声音仿佛上帝一样,陈殊手里的青霉素果然就不见了:「医院的多得是,我去拿,我去拿。」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这里是民国,没有青霉素,没有青霉素。 天地之间忽然变成白茫茫一片,陈殊蹲在地上,小声哭泣:「没有青霉素,没有青霉素!」 李纵云摇醒陈殊:「陈殊,醒一醒,做噩梦了!」 陈殊睁开眼睛,原来是梦,不,不是梦,我的确是没有青霉素的,她才醒过来,有些呆呆的:「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躺在担架上,大夫说你感染了没救了。我想救你,但是我没有青霉素。」 李纵云问:「什么是青霉素?」 陈殊回答:「一种药,只可惜,我没有。」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唿啸而过,陈殊望着外边,问:「火车到什么地方了?」 李纵云笑:「那都是梦,梦都是反过来的,即便是打仗,我被炮弹砸中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除非我们整个指挥部都被打中了。现在是凌晨四点,你再睡一会儿,大概六点钟到上海。送了你回去,我就直接去北平了。」 陈殊问:「是又要打仗了吗?」 李纵云也不想骗陈殊,她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什么都浑然无知的小女孩儿:「是,是要打仗了!」至于在哪里打仗,什么时间,又是同谁打仗,这些陈殊不能问,李纵云也不能说。 陈殊又躺了下来,问李纵云:「我觉得那个梦是真的?」 李纵云语气坚定:「是假的!」 陈殊闭上眼睛,只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如果没有什么,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她闭着眼睛,李纵云就坐在她傍边。 他看陈殊满头大汗,睡得又极不安稳,便坐在陈殊身边,拿了扇子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过了会儿,火车到站了。 付旗敲门:「参谋长,到上海了。」 早早发了电报告诉项先生自己今天回上海,杜均早得了吩咐,自己开了车来车站接陈殊。 陈殊看着李纵云,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有几个字:「你要活着!」 李纵云点头,只有一个字:「好!」 第115页 不知道为什么,做了一个梦就如此多愁善感,陈殊听了他的这个好字,几欲流出泪来,怕人瞧见了,慌忙转身,拉开车门:「杜均,回工厂!」 上车了半天,这才回过神儿来,问杜均:「杜均,你哪儿来的汽车?」 杜均拍拍方向盘:「五万块大洋,德国货,还不错吧,陈小姐?您瞧瞧,连座椅都是真皮的,您再听,这发动机,声音小,跟那些便宜货一比就显出来了。」 第66章 第 66 章 车子装饰得极好, 也擦得极干净,看得出来杜均是极爱惜的,有钱了买一辆汽车,陈殊也不好说什么的:「那你更要认真做事了, 不然这五万块哪里挣得回来?」 陈殊一走就快两个月了, 不晓得厂子里的情况,杜均道:「陈小姐,您就放心了。现在厂子的效益好着呢, 每个月都有五六万块,又加上药房买一些药, 很赚钱的。项先生还说,等培训好了工人, 下半年还要扩大规模呢?肥皂市场大得很, 我们进一寸,那些英国人就退一寸的。」 陈殊点头:「这些项先生做主就好。」 回了工厂, 后边的一片地项先生全都买下来了, 他正带着帽子指挥工人搬运装修的材料,见陈殊过来,忙脱了帽子:「陈小姐, 你总算回来, 我有事情同你商量的。」 陈殊见他满头都是汗水,笑:「去屋里说吧, 您也歇一歇, 不要太忙了, 免得累坏了。事情嘛,总是忙不完的。」 两个人上了楼,冯先生和冯太太都在厂子里做工去了,只有尔温、尔雅两个小丫头正趴在靠窗的桌子上写作业。 看见陈殊回来,忙跳了起来:「陈姨,陈姨,你回来了!」 陈殊忙叫两个人回去写作业去:「我和项先生有事情要说,好好写作业,不然冯太太回来,我就告诉她。」 杜均放下陈殊的行李,就要走:「项先生,要运去杭州一批货,我去看看仓库准备好了没有。」 项先生点头:「你忙去吧!」转过头来,又同陈殊夸奖杜均:「上次陈小姐说过他一次以后,做事便认真了许多的,肯知道上进了,只是还有些贪玩。」 陈殊站起来,给项先生倒杯水:「他本性如此,也是极为难改的。项先生,您要同我商量什么事情?」 项先生热极了,拿着帽子在手边不住扇风:「主要是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招收过来的那些大学生,我总觉得凤无头不飞,要是起作用,还是要给他们找一个领头人才好。第二件,就是要给实验室购买化学仪器。」 陈殊仔细听完了,同项先生讲:「这些事情哪用等我回来商量的,您是总经理,自己一个人做主就行了。您也不要推脱了,我是完全信任您的。」 项先生笑笑:「总的来说,主要的还是第三件事,我想再购买一批机器,扩大肥皂厂的规模。我们现在厂子开工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除开杜均药房的卖得药,光是肥皂的营业额便高达十五万大洋,除去成本也有将近十二万左右的样子。」 陈殊都没有意见,一切都交给了项先生去办。只是在採办化学仪器的清单上,陈殊加了几样。 项先生拿着清单,他也不懂这些,只是不晓得陈殊为什么还要加上几样。陈殊只好解释:「项先生,我也要做实验啊,您专门辟一个房间出来,做我的实验室,名字就叫做青霉素实验室吧。至于帮忙的人员,我会在大学生里边挑的。」 还好现代生物同化学是不分家的,诺贝尔好几个生物学奖,便是被化学家得了去的。知道一些简单的化学知识,给陈殊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项先生琢磨这个词:「青霉素?这是什么东西?」 陈殊道:「是一种药,一种高效、低毒、临床应用广泛的重要抗生素。」 抗生素又是什么?这种术语,项先生自然不懂,陈殊只好说得更清楚一些:「可以有效的治疗肺炎、感染等多种炎症。」 肺炎,项先生是知道的,治好的概率是很小的,即便是侥倖能够治好,花费也很巨大,全中国多少人死于这个病,倘若真的能研发出来,那么岂不是能赚得盆满钵满,比现在的肥皂厂子还要挣钱。 项先生笑:「好好好,我这就去办,仪器、实验室,陈小姐都不用操心,都交给我来办。」 实在是陈殊做的那个梦,叫她害怕,的确民国没有青霉素,可是她可以自己做呀。虽然青霉素的量产问题陈殊并不能解决,但是少量的青霉素溶液,还是能够自制的。虽然量少,但是也总比没有要好。 陈殊的电脑里边有一篇自己正在写的论文,其中引用了青霉素制造的例子,那上面是有详细的过程的。陈殊回了房间,插上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电脑却一直黑屏。折腾了大半天,陈殊好容易开机了,双击文件夹,却显示『硬碟已经损坏,无法打开文件』。 陈殊长唿一口气,放下电脑,连忙找了纸笔来,写下自己脑海中制作青霉素的步骤。还在陈殊向来认真,功课也做得细緻,当初写论文的时候,青霉素的制作过程详细的看了好几遍,因此倒还大概记得。 过程是不复杂的,只是青霉素制作,开始的时候培养基的温度,陈殊不记得了,便在那一栏上面打上一个问号。 陈殊坐在自己房间里想了许久,许多的细节都已经想不起来了,不由得埋怨自己当初写论文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更认真一些。当时是引用,又是无关紧要,没有让在心上,现在变叫人十分头疼。 第116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敲门:「陈殊,你回来了,出来吃饭了!」 瞧了瞧手錶,已经晚上六点钟了。这么算下来,陈殊足足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她自己无知无觉,倒叫冯先生同冯太太担心了。他们一下工回来,便听两个小丫头说:「陈姨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我们叫她,她也不出来。妈,你说,陈姨是不是失恋了?」 冯先生呵斥:「什么失恋?这也是你这个小孩子能说的?我看你陈姨也就是连夜坐火车,太累了,到房间里去睡觉了。你们两个小丫头,不许出去胡说。」 虽然这样同两个孩子说,但是冯太太心里也是担心,他们回上海的时候,虽然陈殊留在了南京,但是看那个样子,看起来的确是同李参谋吵架呢! 陈殊开了门:「我写文章呢,一个没留神儿,就晚上了,一天都没吃饭,可饿死我了。」 陈殊越是这样云淡风轻,冯太太就越是狐疑,不仅仅是吵架呢,只怕事情更大呢!只是也不好惹陈殊伤心,便顺着她的意思:「吃饭了,你最爱的鱼,中午刚送来的,可新鲜了。」 在冯先生、冯太太面前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在饭桌上表演了一把让他们惊艷的吃鱼绝技。陈殊定了许多的报纸,每天仔细留意,只可惜报纸上关于北平的消息很少,即便是有,也是风平浪静,毫无战争开启的前兆。 李纵云也并没有写信过来,时间久了,冯太太便真的以为两个人出了问题。只是她这个人,善解人意,真的出了问题,又不忍心去问,免得叫陈殊难堪。毕竟,这个时代,就算男女分开,舆论也大多怪罪女孩子,说女孩子吃亏的。 而陈殊自己呢,又觉得这是私人的事情,又没有到真的要结婚的时候,没有必要同冯先生、冯太太讲。免得将来有了变数,也挺让人尴尬的。 临近陈殊开学,又高高兴兴拉了陈殊去做衣裳。项先生的新买的仪器刚好运到了,陈殊想着先去瞧瞧:「冯太太,我的衣裳还多着呢?上次去做的旗袍,还能穿呢!就不用去重新做了吧?」 冯太太把陈殊从书桌前拉起来:「什么话?去年做了衣裳,今年就不用做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哪个像你一样不爱打扮的?你就要开学了,你那些旗袍看着太华丽了,哪里像女学生穿的,去重新做几身。还有时髦的洋装,也总是要去买几件,免得和同学交际穿不出去。还有你这个头髮……」 陈殊愣住了:「我头髮怎么了?这不挺好的吗?」 冯太太对陈殊的头髮老有意见了:「得去做个髮型的,现在的那帮女学生都时兴短头髮的,你得跟上人家的步伐。你这个头髮,就是老土。」 老土?陈殊不可置信,五雷轰顶,竟然被一个民国生人说老土。 陈殊摇头:「不要,我不喜欢那样的髮型,像头上顶了个椰壳。而且,我这个怎么老土了?」我可是2018年南京最时尚的tony给我弄的,花了六百人民币呢?虽然来民国半年多了,头髮保养没有跟上,但是远称不上『老土』吧? 尔雯、尔雅现在在念小学,也是一身淡蓝色的旗袍,剪短了头髮。英子下了学回来,也劝陈殊:「陈小姐,那样可好看呢,你要是去剪一个,肯定特别漂亮。」 陈殊敬谢不敏,坚决不肯,审美不同,我可不能把一个椰壳顶在头上的。 只不过最后还是叫冯太太拉了出去:「你不做衣裳,尔雯尔雅总是要做的,还有,你上次说英子长得快,也得新做衣裳了。你说了你请客的,总不好现在要去了,你怕花钱,就这样躲起来?」 冯太太这样激陈殊,陈殊也只好去了,不过做的旗袍都是极朴素的颜色,要么就是藏青色,要么就是淡蓝色。陈殊道:「冯太太,到时候学校肯定是要发校服的,这些衣裳搞不好都穿不了。」 只是劝不住冯太太,只好由得她了,心不在焉的逛了半天,总算是回了工厂。 陈殊把手里的衣裳交给英子:「你们先回去,我去实验室看一眼。项先生说仪器到了,我看看齐不齐全。」 冯太太也拿陈殊没办法:「真是钻进书里了,晚上早点回来吃饭。」 第67章 第 67 章 当初设计工厂的时候, 没有设计好。宿舍在最东边,实验室却在最西边,两个地方隔了很远。陈殊本来想改变一下实验室的位置,只是那些大学生都说, 虽然平时上下班远一些, 可是实验室靠近后山,鸟语花香,很是清净, 很适合平时做研究的。他们这样说了,陈殊便只好尊重他们的意见。 实验室是单独的一栋楼, 门前项先生设了警卫,平时工人们更是不许出入这里, 就连那些做研究的大学生, 也要凭着出入证才可进入。 陈殊开始觉得这并不必要,可项先生却道:「陈小姐, 您大概是不知道这时候的肥皂是一种软通货, 有软黄金之称的。放着这么一个金元宝在家里,自然好好好看着,不能叫别人偷了去。」 陈殊不以为意:「项先生, 这技术哪里是看一眼就能偷走了的?当初那位德国商人, 不还是给我们看了生产流程吗?最主要的化工区域,里面都是可以信赖的工人, 工资又多?」 陈殊这么一说, 项先生就说:「陈小姐是读书人, 不是生意人,总之生意场上,人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第117页 这在这场对话之后的几天,工厂的警卫便抓到一个企图混进化工区域的普通工人,化工区域一则危险,二则机密,因此是不可以随便进出。 陈殊心道,这大概率是来偷肥皂配方的,下意识道:「项先生,我们得报警,这是窃听商业机密,偷窃智慧财产权……」 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忽然明白这是民国,没有智慧财产权保护法,就连盗版也是没有办法去管的,恐怕这个工人送进警察局,要不了几天就回放出来。 说起盗版,陈殊的那本《大国崛起》,头版、二版都是卖得很好的,可是第三版却大不如前。孔主编特地打了电话来,同陈殊解释:「盗版的事情是常见的,政府又不去管,我们出版社和作者时常吃这种哑巴亏的。不过,这上面有你的签名,那些想拿来收藏的,是会买正版的。」 一本《大国崛起》要买上七八块钱,这个时候的人,能拿出七八块买书的,是绝对不多的。更何况,在写书的最开始,陈殊本没有想到能够得到这么多钱,也仅仅是为了开启一点民智。 于是陈殊回復孔主编:「要是有盗版,也不必去政府告发了,告发也告发不尽的,还要花钱去打点。至于稿费,我已经够用了。第三版的稿费,无论多少,我都捐给《光明日报》出版社。」 孔立人在电话那头都惊呆了:「这第三版稿费,虽然卖得不好,但是也有将近一万块呢?全都捐给《光明日报》?梦柯先生,《光明日报》虽然比不上《申报》、《大公报》那样的大报纸,但是还是能够自负盈亏的,哪里能要您的钱?这个传出去,说我剋扣先生稿费就不好了。」 陈殊笑了:「孔先生的人品,大家是公认的好。当初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您也没有欺负我年纪小,您是极厚道的,这个大家都知道。您别急,我说的捐了。严格上来说,是成立一个奖项,新闻类的奖项,以鼓励那些做出杰出调查性报导的记者,写出杰出报导文章的编辑或者评论员,但是要在报纸上发表才可以。您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这当然是好的,民国文化开放,各种各样的思想涌现进来,自然就会引发的各种各样的争端。而报纸,在这个时代就是唯一的思想的载体。 像《申报》、《大公报》这样的大报纸,更是把报纸当做国家公器,对于稿件的筛选是很严厉的,同时报纸上gg又很少,对于大篇幅做gg的额《光明日报》,是很有微词的。孔立人不禁想到,要是成立这样一个奖项,那么对于提高《光明日报》的地位是很有用的。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将来《光明日报》经营不善,倒闭了,这是这个奖项却还能流传千千万万年。普遍来说,报人的地位虽然较高,但是大多过得很清贫,只有少数例外。一万块的大洋,捐献出来,用以奖励这些突出贡献的报人,无疑可以提高报人的积极性,可以极大促进报业的发展。 孔立人立马热血沸腾起来:「梦柯先生,这绝对是开天闢地头一个,这是大好事。只是,要怎么保证这笔钱用得好呢?不被贪污了,不被滥用了。要设立什么样的奖项呢?主要是奖励那些方面的报导是要弄清楚的。评选的人员选那些才好呢?评判的标准是什么呢?」 孔主编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陈殊爱莫能助,在电话里讲:「孔主编,我只管出钱,至于其他的。您是专业的报人,做报纸已经六、七年,您肯定比我明白怎么去做的。」 这个被抓、住的试图进入化工区域的工人,开始的时候,还狡辩:「项总经理,我就是迷迷煳煳走错了。我不是故意要进去的,况且,我也没进去啊?」 项先生把证据一一摆出来:「你是一个月前进的工厂,工厂的规章制度你应该是清楚的。化工区域不能擅自出入,你说你走错了,但是却拿了其他人的工作证。你有备而来,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项先生是商业上的老手了,一猜便猜到了。还特别有先见之明,对于重要区域的出入证、工作证,都请了专业的照相师傅来给个人拍照。这在现代是很常见,照相拍照也很简单,可是在民国,照得清晰是要很贵的,大约是一张相片一个大洋左右。当时工厂里,人人都以为赚了几个钱,项先生便大方起来的,都说是浪费。陈殊虽然贊同,但也只是觉得给这个时代的这些工人留下一些影像资料也挺好的。 没想到,这种带了照片的工作证,真的抓、住了许多偷偷来工厂打探的人。 那个人咬死了不说,项先生只好交给警卫。保卫处的人都是冯先生去招的,据说原先是镖局的镖师,铁路的兴起让这些镖师无生意可做,现在被项先生收留,过上体面的生活,遇见来打探的人,自然是使出十倍的手段。 那位警卫捏捏他的手腕,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就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我说,我说,项总经理,我说……」 这个人很机灵,要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偷技术了。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派这个人来的竟然是英国利华公司。 英国利华公司,如果你不知道,那么现代的联合利华公司你一定知道。如果你没有听过联合利华公司,那么它旗下的产品多芬、清扬、夏士莲等,你一定用过其中之一。这样的巨无霸、龙头公司,固本肥皂厂哪里有资本同他们对抗? 第118页 陈殊面色凝重:「项先生,利华公司无论是规模,还是产品的质量都要比我们好太多了,他们怎么会派人来我们工厂偷技术呢?跟他们比,我们不过是一家不足五百人的小工厂,哪里有值得让他们惦记的地方?」 那警卫听陈殊这样说,便手上用力,疼得那小偷儿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警卫道:「陈小姐都这样说了,你还不说实话?」 那小偷吃不住疼,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是,是青帮的洪爷,听人说了肥皂厂赚钱,出了高价,谁能把秘方弄出来,一千块大洋。」 项先生甩甩袖子:「真是无知,你就知道配方了,你有机器吗?你有原料吗?我们培训工人都培训了一个多月呢?你们这些上海滩的小混混,成日里不做好事,做天上下金子的好梦。」说话是这样说,可上海青帮鼎鼎大名,又无孔不入。项先生也不敢得罪他们,第二天请了人去他们帮派的堂口问:「昨天我们厂子里头,混进去一个小偷儿,他说自己是青帮的人。请你们去看一看,要是真是青帮的人,洪爷就请领回去。」 这样去问,洪爷也是要面子的人:「什么偷鸡摸狗的也自称我们青帮的人,项先生尽管自己处置了。我们青帮里面,没有这一号人物。」 虽然这样说,项先生也不敢把这个人怎么样,反而临放他走时,摆上了一桌酒,好言好语:「你回去告诉洪爷,我们肥皂厂子现在正要扩大规模,要是他有意合作,可以来找我。我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不要一来二往的伤了和气。」 那人沖项先生竖大拇指:「项先生,您不愧是大老闆,看得明白,看得明白。我给您敬酒……」 陈殊很不解,同黑、社、会做生意,简直是天方夜谭,挑战了陈殊的认知:「项先生,您是总经理,一切事物我都是交给您的,您当然可以做主。只是,同青帮做生意?」 说起来不好听,陈殊略微措辞:「项先生,只怕我们的经营理念同他们是很不同的。他们做的生意是鸦片馆、黄包车行、赌行,甚至,甚至是开妓院,看起来似乎同我们很格格不入的。这样的人加入到我们的工厂中来,只怕就像一滴油滴进水中。」 项先生哈哈笑:「陈小姐,你要说的,只怕是汤里掉进一颗老鼠屎吧?」 项先生这样的态度,陈殊当然是很着急的:「项先生,我是很认真,我简直难以想像同上海的黑、帮一起做事。」 项先生正色:「所以,老朽一直说小姐是读书人,而非生意人。所谓生意人,是要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讲究和气生财。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目前的商业环境,无法改变,就只能去适应它。更可况,青帮对于我们来说,也并不是毫无用处的。」 陈殊问:「他们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处呢?只不过,顶多花钱买个平安,让他们不要捣乱罢了。」 项先生笑:「好了,小姐已经晓得做生意最重要的两个字了,就是平安。换一种想法,我们想在只是一个小工厂,只有五百个工人。可是我们一旦扩大了规模,便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打主意,有权的有势的,这些我们无法避免。我们能做的便是把那些不打扰我们做生意,同时又想同我们合作的人拉进来,一起对抗将来的风险。」 将来的风险?陈殊道:「项先生这么悲观?现在是革命军,新政府了,难道将来还有谁能打厂子的主意?」 第68章 第 68 章 出乎陈殊的意料,项先生对这个新政府却不是很抱有希望, 对以前那些民国的政府一样忧心忡忡:「陈小姐, 有些事情,他们说得跟花儿一样, 可是我们商人却不能当真的。要是当真了, 只怕就没有将来了。别人我倒不怕, 只怕这些军政府的新贵。」 军政府的新贵? 陈殊微微张嘴,嘆出一口气,因为李纵云同廖公的缘故,陈殊对革命军军政府的印象很好,何况, 据陈殊所知, 革命军军政府政府人员还好, 但是军队是很纪律严明的,绝无可能滋扰地方。让陈殊不能不想到初期的共、产、党、人,廉洁而极赋理想主义。但是项先生的担心也是可以理解。 项先生又这样讲:「即便是没有政府插手, 那利华公司呢?我们的肥皂厂不可能永远只有五百人的规模, 将来总会同他们抢占中国的本土市场的。现在, 趁着我们扩大规模的机会, 多吸引一些资本进来, 也好抵御将来的风险。」 陈殊被项先生说服了:「好吧, 按您说的去办。」 这些想法, 纷纷扰扰, 不知不觉间陈殊便到了实验室。外面有个小房间, 是专门的消毒室,就连消毒的溶液也是这些新招来的大学生自己配置的。他们很有想法,项先生又充分尊重他们的意见,因此实验室的氛围,用他们的话来说,倒比在学校时还要自由开放。就算是不要工钱,来这里做研究也是极好的。 陈殊进去消毒室,消了消毒,换上杀菌了的白大褂,还没走进去,刚在门外,便听见里面议论纷纷:「项先生,这次的器械要比上次要好,上次的烧杯用了几次便有裂纹了,不敢再用。」 项先生也穿着白大褂,这是进实验室的规矩,每个人都必须消毒,陈殊和项先生也不例外。 项先生手里拿着清单:「这里你们要买的器械,都在这里了,你们好好点一点,看看少了没有。这些东西可贵着呢,从洋人手里边买也不方便,要等凑齐了一定的量,才从美国发回来呢。还有一些实验器械,我们是买不到了,託了上海的英国商人,以他们的名义去买,还要等一些日子才能到。」 第119页 实验室里边有位女孩子,十八岁的样子,是项先生从北平招来的,叫秦园,她点了点:「项先生,没有少,还多了几样呢?」 项先生喔一声,交代他们:「那是陈小姐特别交代的,她要做实验,研究一种叫什么青霉的什么东西。你们放在一边,不要碰乱了。」 陈殊一边挽袖子,一边走进去:「项先生,是青霉素!」又问:「我要的东西都到了吗?」 托项先生的福,这个实验室,人人都知道肥皂是陈殊研制出来的。她一走进去,人人都围着她:「陈小姐,什么是青霉素?是一种新型的肥皂吗?」 一面又有人拿了最近的实验数据来给陈殊看:「陈小姐,这是我们最近的课题研究,去污能力和凝固能力,还是不太够。您帮我们看一看,我们应该从哪里改善呢?」 陈殊连忙摆手:「我可不是学化学的,这个忙只怕帮不了你们。」 秦园便笑:「陈小姐,您就别谦虚了,实验室谁不知道,初代固本肥皂就是您研制出来。您现在说自己不懂化学,可晚了!」 陈殊笑:「我是真的不懂,我是学医的,不是学化学的。你们说的我也不懂,会制作肥皂,完全是因为巧合。」 一边清点了实验需要的器械,点点头:「项先生,很好,都很齐全,如果有需要,会让您再下订单的。虽然贵了一点,但是做研究嘛,不要捨不得,以后的回报会是千倍万倍的。」 陈殊拿过实验室的课题看了看:「你们能不能匀出两个人来给我呢?我想做一个新的实验,是研制青霉素的。」 现在对于肥皂的研制都很紧张,进度抓得很紧,不过听见陈殊这样说,实验室里的人都报名:「陈小姐,我愿意去,我也愿意去……」 陈殊笑:「这可是苦差事,我也要不了那么多人,两个人就好了。」 陈殊能做出肥皂,平时实验室里的研究员,遇到什么研究上的瓶颈,去宿舍请教陈殊,她就算不能完全解答,也能言之有物,给人启发。因此,实验室里的人对她是极佩服的,现在陈殊要招人去做青霉素的实验,虽然不晓得青霉素是什么,但大家都是争着去的。 陈殊看实验室的课题安排表上,就只有秦园同石壁还空闲一些,便定了他们两个人。秦园和石壁,极为好学,常常去请教陈殊,心性淳朴,陈殊对他们两个人的印象极好。 吩咐两个人把实验器械搬到隔壁,项先生专门开闢出来的一间房间——青霉素实验室。 秦园和石壁一脸兴奋:「陈小姐,青霉素是一种新型肥皂吗?」 陈殊摇头:「不,是一种药,药品也是化学物嘛,你们不用担心,只是很枯燥。」 两个人都笑:「陈小姐,做实验哪有什么枯燥的,我们都喜欢做实验呢,一个人一整天待在实验室都没问题。」 陈殊暗自摇头,看来是真学霸,有成为化学家的潜质呀! 青霉菌落,空气之中就有,取一块儿橘子皮,放置在较为湿润的培养皿之中,几天之后就可以得到表面上的青霉了。 陈殊吩咐两个人去做,秦园和石壁不理解:「陈小姐,让橘子皮发霉?」 陈殊让两个人尽管去做,又嘱咐两个人人观察橘子皮上的菌落密度,每天记录,制成表格。 对于培养基的溶液,在现代的时候自然是有各种各样现成的化学试剂,但是在这里,就免不得自己用土方法制作了。 陈殊叫石壁把小石磨搬出来,一个盘子大小,专门定制的青石磨。石壁奇怪:「陈小姐,做青霉素的实验,还要用石磨吗?不过这磨子也太小了,我家里磨面的可比这个大。」 陈殊看了看,的确是自己当初说好的尺寸大小:「你们家那么磨子,是用来加工粮食的,自然是要大一些。我们实验室用不了那么多的。」 说着从麻袋里,拿出项先生送来的大米和芋头,交给石壁:「把这些都磨成粉,我晚上要用。」 秦园站在一边:「陈小姐,我要做什么呢?」 陈殊瞧了瞧,摇头,青霉都还没採集到呢,现在自然没什么事情做的,见她一脸的希冀,不好打击她积极性:「这样吧,你帮着石壁磨粉,两个人轮换着来。磨好了之后,再把这些煮熟,煮熟之后再消毒杀菌,制作成无毒的培养基溶液。这个,你们两个化学系的高材生,总是不成问题的吧?」 秦园问:「为什么不採用现成的培养基溶液,而是要自己来制作这种天然的培养基呢?」 石壁立马道:「你真笨,当然是因为价格的原因。天然培养基,大多採用天然的谷物制作而成,价格低廉,工业上的事情当然要考虑价格了。」 陈殊笑笑,没有说不是,也没有说是。这个时候的民国,的确是有一些现成的培养基溶液,只是陈殊不是学化学的,也不是学生物的,根本不知道菌落培养基里面应该有哪些成分。 只想着蛋白质总是要有的,再加上那篇论文里初代青霉素的培养基溶液便是用芋和大米组成的。 嘱咐了两个人,杀菌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千万不能被污染了。 不过,陈殊想,到时候培养青霉菌落,里面也必然会产生别的细菌的。这些想法,陈殊依旧是一团煳涂,对于青霉素的制取,颇有一点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按照论文上的步骤一步一步来,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陈殊就不太明白了。 第120页 甚至于按照论文上的步骤来做,能不能成功提取出来青霉素,陈殊也是很没有谱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陈殊回家吃饭,冯太太早给她缝好了书包,是像电视里四四方方深蓝色的布袋子。 陈殊好奇地拿在手里:「冯太太,这要穿上校服才配呢!」 第二天早上,因为陈殊执意不肯剪掉长发,冯太太便替陈殊梳了两个辫子,一边一个,拿黑色的头绳一圈一圈细细绑了,对着镜子道:「这才是女学生的样,多质朴。可不许把头髮拆了,学校里谁也没有披头散髮的。」 陈殊的头髮在家里的时候,都是胡乱披着,等要出门的时候,便随手一扎。冯太太总说,你这样像顶个乌鸦窝一样在头上,乱糟糟的,人家女孩子的头髮都是整整齐齐的,又漂亮又大方的。 陈殊无语,我这可是经典的丸子头,又好看又简单的,随手一扎就是,练了好久才练出来的绝技好吗? 冯太太热情,陈殊也不好拒绝,只是看着镜子里那两条辫子,十分别扭,浑然不是长在自己头上的,仿佛是安上去一样。 只是配上浅蓝色的旗袍,四四方方的书包,倒是很像一位民国的女学生呢? 吃了早饭,冯太太特地打电话,把杜均叫来:「杜夫人是吗?我是冯太太啊,麻烦请杜均接一下电话。工厂里有事情,想请你送一些陈殊的。你晓得的,她今天第一天去学校的,我和冯先生都不放心的。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最可靠的,就拜託你了。」 陈殊手里拿着油条:「冯太太,用不着杜均送我去的,坐黄包车都不用二十分钟的。我走着去,半个小时就到了。杜均一来一回的,挺麻烦的。再说,他最近挺忙的,发去安徽的货他一个人盯着呢。」 第69章 第 69 章 冯太太放了电话, 小声道:「大学里, 那么多名门富商家的千金, 要是欺负你穷酸怎么办?叫杜均送你去, 人家看着几万块的车子送你去学校,总会关照你一些的。」说着又拍头:「哎呀,你身上这身是不是太朴素了, 你赶紧去换了,换那身洋装。」 见陈殊坐着不动, 索性走到陈殊房间里去:「那件袖子口绣着珍珠的那件, 浅绿色的, 又时髦又靓丽, 很适合你这个年纪。今天穿去正好……」 虽然笔记本和手机都叫陈殊收起来,锁在带来的行李箱里边了, 可陈殊也不敢叫冯太太进去衣柜乱翻,忙拉住她:「好了, 身上穿的这身就很好看了。又朴素又有书卷气,很好看的,不用换了。」 陈殊自己去念书, 冯太太倒比她自己还紧张, 推着她走出来,把门关好,笑:「我是去读书, 又不是比美的。再说了, 我读的医科, 女孩子很少的。再者,都是读大学的人了,哪里还搞先敬衣冠后敬人的那一套?退一万步,她们是名门之后,是富商千金,我自己本人就是富商呢?绝对不差的!」 冯太太笑了:「这倒是,现在虽然还是个小厂子,可项先生说年底就能再扩大两倍的规模,到时候一年的收入可是上百万的。到时候,我这个小组组长,手下就得上百个工人了。」 说起工厂的事情,冯太太眉飞色舞,很是骄傲的。陈殊顺着她点头:「是是是,我们固本肥皂厂,上海谁不知道?」 正说着,便听见杜均到了,在楼下按喇叭。陈殊拿了书包,蹬蹬蹬便从楼上走下去,手里拿了个包子:「冯太太,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今天第一天上学,可不好迟到的。」 冯太太追了出来:「钱,书费学费你都忘了。」把那钱用手绢卷了,从楼上扔了下去,又嘱咐她:「被人欺负了,就告诉老师。」 陈殊捡起手绢,摆摆手:「知道了,你回去吃饭吧!」 杜均开着车子,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陈小姐,您今天第一天去学校,我得给你撑撑场面,免得被人小瞧了去。」 陈殊打断:「免了,我是去读书,又不是打架去的。你待会儿停在校门口就行了,我自己走进去。」 杜均道:「那怎么行,怎么也得把您送到教学楼底下。」 陈殊一眼就看穿:「我看你是想去出风头,打量着学校里漂亮姑娘多是吧?」 杜均被看穿了:「哪儿有,我……我这不是见您时间来不及吗?」 陈殊道:「你这主意可打错了,现在是八月中旬,只有医科开学了,其他系的九月份才开学呢。现在学校里很清净,别说漂亮姑娘没有,就是女学生也是很少。」 又忽然想起来,他前几天说自己媳妇儿怀孕了,兴沖沖跑去工厂撒钱,说是喜事,人人见者有份,都有红包拿。 陈殊敲打他:「你太太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又怀孕了,上次约冯太太去打麻将,听说你最近又很不安分。你歇歇这些心思,多照看照看她才是正理儿。」 杜均是有点怕陈殊的:「陈小姐,您放心。她肚子里的可是我们老杜家的香火,我怎么也得让着她呀。您别听她胡说,我就是去听听戏,梅老闆的戏不常能听见呢。他好容易来上海,自然是能多听一场就多听一场的。」 听戏?杜均他太太娘家败落了,自己便没有底气,杜均做什么事情她也不敢去说,更不敢去干涉。只借着约冯太太打麻将,把这些事情在牌局上透过冯太太的嘴巴,讲给陈殊和项先生听一听。 第121页 项先生是不管这些的,只要工作做得好,便万事大吉。只有陈殊,时不时说杜均两句,但也不好多说。 陈殊摇头,私下同冯太太讲:「杜太太太软弱了,应当刚强一点。我们是外人,这种事情,不好多说的。」 冯太太道:「杜太太家里又没钱,自己手里也没钱,一家人外带着娘家全靠这杜均一个人吃饭,哪里有底气说话呢?要我说,有手有脚,去洗衣服都能养活自己,何必靠着别人,看人脸色?」 冯太太人到中年,突然迸发出极强的女权主义思想。又或许是肥皂厂的工作让她更加独立了,不必靠着冯先生。 七月份是正热的时候,陈殊在校门口下了车,就让杜均回去了:「下学你不用来了,我自己做黄包车回去。」 陈殊沿着树荫走,只觉得热气腾腾,地面都快被烤化了。到了教学楼,陈殊走上去,全医科的同学几乎已经都到了,眼巴巴的瞧着陈殊。 陈殊点点头:「诸位同学,初次见面,多多指教。我是医科的陈殊!」又抬起手腕,见上面才七点半,并没有迟到呀! 陈殊?下面立马窃窃私语起来:「陈殊,就是那个第一名陈殊?六道大题,写了五道,四道全对。物理、数学都是满分,作文得了最优,梁教授要把她要去文学院的,那个陈殊?」 「我听说,朱教授同梁教授为了她争起来,把官司打到了校长面前。校长最后说,这是给医科招生,这才把陈殊留在医科呢?」 有一个不信:「说得那么玄乎,她要那么厉害,直接去做教授算了,还来读什么书?」 另一个道:「是真的,我去找梁教授的时候,看见陈殊的那篇作文了,的确写得很好,又深刻又有见解,简直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写出来的。」 陈殊绝想不到,还没有开始读书,刚刚开学第一天,学校便到处流传着她的传说。 其实住得远的,外省的同学早就提前几天来了学校,彼此间也都认识了。只有陈殊,她从小念书,从来没有提前去学校的。从来都是开学当天去,一面领教材,一面交学费,从来没有提前去的习惯。 有个男孩子站起来,穿着白衬衣,带着黑框圆眼镜,一股子书卷气,伸出手:「陈殊同学,我叫左迁,是医科班的班长。昨天我们选了班干部,你没来。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医科是金陵大学今年重开的,老师很少,招生人数也很少,只有两个班八十几个人,现在都挤在一个教室里面,好在教室够大,还能够坐下这么多人。 陈殊点头:「谢谢。」一位女同学还有空位置,便走到她身边坐下来,两个人互相自我介绍,才知道,她叫傅佩君,圆脸,也是上海人。只是和陈殊不同,她不住在家里,头一天就到了学校:「你待会儿得去教务处交了学费,才能去教材科领教材呢。」 一面把自己的书翻出来同陈殊一起看:「你看,这医科真是难,上面这幅人体骨骼图,听别的同学说考试的时候是要全记住,一点模煳都不行的。」 想起这可是考了第一名的陈殊,笑:「你功课这么好,肯定没问题的。你以前是在哪里读得女中,我怎么都没听说过你?」 陈殊想了想,模煳道:「我不是在上海读得女中,你当然不晓得的。我也不是功课好,只是运气好,恰巧那些题会做,要是换别的,我可就不一定会了。」 四周的同学也围着陈殊问:「那道物理题目你是怎么做出来?我听说,那道题目,我们整个医科就只有你一个人得了满分呢?」 那道物理题?哪道呀?陈殊当时写完,都过了一个多月了,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连什么题目都记不得了,哪里还记得怎么做的。 陈殊以前读书的时候,大多成绩平平,无外乎勤奋而已。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学霸,很有一点不适应。 好在老师立马走了进来,是朱教授,他三十来岁,穿着西装,带着金丝眼镜,头髮梳上去成一个大背头,看起来像电影里的小开,而不是一位大学的教授。 他走进来,教室里便立马鸦雀无声,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大医精诚。 陈殊偏头,果然没有意外,无论古今中外,大凡医学系第一节课,总是要讲一讲为医者的精神和道德的。 朱教授站在讲台上,扫视一圈下面的学生:「同学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一名医科的学生了,两年后或者三年后,你们之中大多数都为成为一名神圣的医生。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这样的思想教育内容,陈殊以前读书是在学校天天听,出了学校进医院,院长也是开大会必讲的,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陈殊昨天晚上本来就睡得晚,听了半节课,就昏昏欲睡。傅佩君小声道:「这个朱教授还是从法国回来的呢,怎么讲起课来,同我哥哥一样枯燥的。」 这些东西陈殊本来就懂,要学的只是此时的药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讲到。等下了课,傅佩君又拉着陈殊去教务处:「你头一天来,这金陵大学小路可复杂了,别迷路了。」 走到半路,便遇着给她送饭来的哥哥,二十来岁,剑眉星目,穿着考究的西装,手上提着布袋子:「挪,阿姆叫我给你送饭。」 傅佩君高兴得跳起来:「呀,是红烧排骨吗?」 第122页 他哥哥摇头:「是义大利面配上番茄牛肉,阿姆新借的菜单,特地请您这位美食家评鑑嘛!」说了两句,旁边还站着陈殊,再自顾自说话就是不礼貌了:「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傅佩君点点头,解释:「这是我的同学陈殊,这是我哥哥傅秋白。」 第70章 第 70 章 陈殊站在那里, 十分安静, 带着从容和骨子里透出来的书卷气,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你好!」 傅秋白有点发愣, 叫妹妹看了出来:「哥, 你看什么呢?」 傅秋白转过眼,对陈殊致歉:「佩君顽劣, 陈小姐不要介意。」 陈殊倒是没看出来傅佩君那里顽劣了,傅佩君不乐意哥哥数落自己, 拉着陈殊走了:「哥,我哪里顽劣了,你不要老是污衊我。我们还有事儿, 您就回去吧。告诉阿姆,我回去一定写一篇评文给她。」 这时候大学的学费还是很贵的额, 一年要交上四百大洋,只有师范类别的学校是免费的。陈殊到教务处交了学费, 领了教材,又同傅佩君一起去食堂吃饭。 买了一叠饭票, 放在书包里,吃饭的时候, 傅佩君有意无意说起自己哥哥:「陈殊, 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这个话题实在莫名其妙,我觉得你哥哥?老天, 我就见了一次, 说了一句话, 两个字,我能怎么觉得? 陈殊把菜里的辣椒夹出来,想了想:「很好呀,天气这样热,还给你送饭过来,是一位很好的哥哥。」 这个答案不能令傅佩君满意,她道:「我哥哥很好的,他又浪漫又有才华,十几岁的时候,就带着我和阿姆去法国留学。又辗转英国、德国、西班牙。阿姆说他是生了一双大脚,要把欧洲都走遍呢。」 陈殊预感不好,赶紧岔开话题:「那你怎么不在欧洲读书,要回来中国念医学呢?」 说到这个,傅佩君嘆气:「我本来想学建筑的,可是剑桥大学建筑系是不招收女孩子的。后来,我哥哥给我出主意,人家不许学,你就不可以去旁听吗?我偷偷去旁听了几节课,后来国内闹革命,组织上命令哥哥立刻回来,我和阿姆也没办法,只好同哥哥一起回来。于是书也念不成了,现在好容易打完仗了,我改变了主意,就来这里学医了。」 说来说去,又说到她哥哥头上:「我哥哥北伐的时候是第一军的政委呢,那个李纵云你知道吗?革命军大名鼎鼎的第一将星,同我哥哥有,革命军「双星子」之称呢?只是我哥哥是苏维埃党派的……」 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停了下来,往左右望望:「抱歉,我哥哥平时不让我说这些的。」 打仗的事情,李纵云是从来不对陈殊说的。有时候,陈殊从报纸上看见以前的战役报导,问上几句,李纵云总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便绝口不提,讳莫如深,仿佛那不是他的荣耀一般,叫陈殊十分好奇。 革命军双星子,陈殊有了兴致,问:「革命军双星子?这个称唿是怎么得来的?」 傅佩君张大眼睛:「你该不会只听说过李纵云吧?也是,他们革命党,向来排斥我们苏维埃党派的,两党虽然联合,可是上报纸这种美事,自然轮不到的。」 这个傅佩君,东一句西一句,也没说到陈殊想听的内容。 至于她口中所说的革命党同苏维埃党的争斗,报纸上也大抵是有描述的,只是陈殊向来不太关心政治。 如果陈殊歷史够好的话,便可以记得在平行时空之中,这个时候的国、民、党同共、产、党,正如此时的革、命党同苏维埃党派一样,他们松散的联合,正处在分崩离析之中,只等待着一个时机,双方便彻底撕破脸皮,继而等待着他们的便是十年的血雨腥风。 在24世纪,物理学开始大爆发,一个个物理天才横空出世,科学家发现了这个平行时空,他们仔细的观测这个时空的歷史,发现两个平行时空歷史或许有偶尔的错位,但是总体的歷史进程大体是一样。我们这个时空有国、民、党,共、产、党,他们的歷史时空则也对应有革、命、党,和苏维埃党派,而两个党派的发展歷程也大体相近。 因为医科的学制缩短了,但是要学的东西却没有变少,于是无论是教授还是同学,一上课就上了一整天。陈殊对这些理论烂熟于胸,不过相当于复习一遍,没什么压力。 可是那些同学都是新学的,内容又多,教授讲的课程囫囵整个吞下去,自己没有消化,却终究不能成为自己的知识。 陈殊早上七点起来去学校,晚上八~九点才回去,日日如此,没有双休日,每个月就放两天的假。陈殊这样忙,自然没有时间替孔主编写稿子了,打了电话去致歉,只说医科实在太忙,稿子是赶不出来,实在抱歉。就连写了好久的剧本,也无法写完。 孔主编很是遗憾,现在梦柯先生的名气很大,要是再发表几篇文章出来,《光明日报》的销量肯定能够再次提高的。只是陈殊没有时间,又专门打了电话来,孔立人道:「你现在忙,我也不好催你的稿子了。只是,你说的稿子,万万要在过年之前给我。」 那时候都放寒假了,陈殊想了想,一口答应:「没问题,孔主编。要是到时候叫不出稿子,您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直接点我的名,说我不守信用。」 孔主编笑:「好,说定了!」 第123页 连着忙了两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八~九点才回来。开始的时候,冯太太不晓得,只是以为是暂时的。 陈殊便自己坐了黄包车回来。只是,后来见陈殊天天都是这么晚才回来,不放心,执意拜託杜均晚上去接陈殊。 陈殊道:「他自己有事,时时又要用车,叫他每天晚上去接我,很没有道理呢!再说了,每天晚上拉我回来的黄包车夫都是包月的,人您也见过的,很本分。」 冯先生也贊同:「杜均不好总是麻烦,虽然是工厂的员工,但也有自己的家庭。这样吧,我们同项先生商量,派一位保卫处的警卫晚上去接陈殊。」 冯太太当下同意了,说这个主意极好,马不停蹄去找项先生商量。至于陈殊的意见,则完全不考虑了。 陈殊来到民国,总的来说,遇见的人之中,好人为多,坏人为少,戒备心总是很低,心里也老是把这时的上海当做现代城市,以为大街上,人流多便没有什么危险。却不晓得,这个各国势力交汇,黑、社、会横行的上海滩,即便是在大街上,晚上也是很不安全的。 课程越上越多,复习消化的时间又很少,渐渐落下的同学越来越多,上新课,新内容的时候,也越拉越多的人听不懂了。 朱教授在课堂上语重心长:「同学们,我知道,时间是很紧的,要学习的课程也是很多的。但是,我们下个周就要开始学习解剖,还会实际操作,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学好呢?」 其实也不能怪学生们,现在学的这些内容,陈殊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差不多学了一个学期呢? 下了课,好容易明天放假,傅佩君便收拾书包,一边道:「学校旁边有个茶社,哪里来了一位苏州的师傅,定胜糕做得极好,明天一起去吃,如何?」 陈殊摇头:「好容易放假,我可要睡到日上三竿,就不陪你去了。」 傅佩君小孩子心性:「这有什么,我下午再去叫你,可不许推脱了。」 班长左迁来找陈殊商量,现在同学们都普遍跟不上课程内容,两个班级里边只有你成绩最好,所以,我们想请你下课之后帮同学人补习。 补习?陈殊为难:「补习是没问题?可是我们八点上课,晚上八点才下课,哪里还能找出时间来补习呢?」 要陈殊说,这个时代能考上大学的,智力上完全没有问题,根本没有蠢笨的,只是现在医科学制缩短,时间太紧了而已。 左迁想必是早就商量好了方案:「我们想过了,午休和晚饭的时间有两个小时,我们可以匀出一个小时来。再则晚上大多是自习,我们想,这段时间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陈殊不好拒绝,答应了,问:「不知道有多少同学要补习?晚上的话只怕要另外找教室,只怕打扰了那些自习的同学。」 左迁笑:「什么多少?自然是全部的同学都要来补习的。他们不好意思找你,叫我来做说客呢。那就说好了?」 和傅佩君出了校门,他哥哥开了车子来接她,在校门等了好些时间,走下车来同陈殊打招唿:「陈小姐!」又从车子里拿出一盒糕点:「这是茶馆里做的定胜糕,佩君说你很爱吃,我见了,便想着替你买一盒。这些日子,佩君在学业上时常麻烦你,托你补习,很是不好意思的。」 傅佩君笑,接过哥哥手里的糕点:「哥,定胜糕要热的才好吃的,我同陈殊约好了,明天去吃。再说了,谢礼一盒糕点哪里够呢?阿姆说,她要请陈殊吃饭呢?她新学的杭帮菜,神神秘秘的,我一次都还没吃过,说是要留给客人。」 说着哼了一声:「哥,阿姆真是偏心!」 偏心?陈殊不晓得他们兄妹打什么哑谜,一旁时常接送她的四元到了。陈殊指指:「我回去了,你们路上小心。」 傅佩君把那盒定胜糕塞到陈殊手里:「你拿着吧,不是给我买的我才不要。就是不知道,味道儿有没有不同的?」 这样的打趣,陈殊很莫名其妙,她这个人此时心里认准儿了李纵云,便再也不把旁的男子放在眼里。只是,人家又不知道她的事情,自然无可避免。 第71章 第 71 章 陈殊心里坦荡, 更何况只是一盒糕点罢了, 大大方方接了过来,笑:「你要想知道,赶明儿下午,进茶馆里, 点上一碟定胜糕放凉了再吃,不就晓得了。」 傅佩君连忙摇头, 额前碎发乱飞:「我才不要!」 四元也是项先生招来的, 他不是镖局的, 原本是个大帅府的长随,后来落败了, 这些下人也纷纷逃了。因为他十分老实,话又不多, 很懂分寸,便拨付过来,跟着陈殊。 四元见陈殊同傅家兄妹说完了话, 这才走上前:「小姐, 您快回去吧,家里出事儿了!」 陈殊坐上黄包车, 四元快步跟在陈殊身边:「小姐, 是杜太太同杜少爷吵了一架,现在正在家里哭呢, 说让您给她做主。」 本来, 四元来接陈殊, 陈殊开始叫他一起坐黄包车的。只是他怎么也不肯,说小姐是小姐,下人是下人,不敢冒犯,说什么也不肯同陈殊一起坐黄包车。陈殊坐在车上,他便在一边小跑跟着。 陈殊问:「具体什么事情晓得吗?吵得很厉害?」 四元回:「我在楼下听了一耳朵,大约是杜少爷找了个女学生。杜太太生气得厉害,要同杜少爷离婚呢?」 第124页 离婚?这个选项,杜太太会考虑?陈殊摇头:「叫她离了杜均,那是千难万难的。」 回了家,见楼下碎了一滩的玻璃,英子等在楼梯口:「小姐,杜太太在上面呢?刚刚生气,两个人扔东西,把玻璃打碎了。」 陈殊暗自生气,这个杜均,跟自己媳妇儿还动手了,动手也就算了,把我们家玻璃还打碎了? 陈殊绕过碎玻璃,叫四元去拿簸箕打扫了,免得扎到人,又吩咐英子去睡觉:「你去睡觉吧,这里我来处理。」 上了楼梯,项先生有事,不在工厂,他也是不管这些的。冯太太陪着杜均夫人坐在沙发上,拿了桌子上燕窝,劝她:「你还怀着身孕呢,五个月了,正是要紧的时候。再怎么样,你也得顾着孩子。杜均他做的不是,待会儿陈殊回来了,自然会说他的。」 杜太太坐着抹泪:「他哪里还管我,连这个孩子都一併不要了呢?我是说怎么一连两个月天天说忙,十日里也不过一日回了家过夜的。今天我才知道,是外面有了狐狸精,勾搭上了。我还要这个孩子做什么,横竖这个家都完了。」 冯太太只好又劝:「哪能这么说,杜均就是心性未定,以后就好了。」再别的,车轱辘话,冯太太都说了一晚上,早说得没词儿了。两个人相对眼巴巴坐着,杜太太就又是抹泪。 陈殊走进去,见屋子里乱糟糟一团,托盘里淘来的粉青汝窑茶杯也被碎了,只剩下孤零零一个摆在茶壶旁边。杜太太正哭着呢,她年纪也才二十岁,要论实际年纪,比陈殊要小不少。她瞧见陈殊进来,站起来:「陈小姐,您回来了?」 陈殊上了一天的课,累得要死,恨不得现在就躺在床~上去,放下书包,坐在沙发上,拢了拢桌子上的碎瓷片,问:「动手了?」 这时候,杜太太反倒说起杜均的好话,替他遮掩起来:「没有,我怀着孩子,他哪里敢同我动手。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把茶杯摔了。」 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慌忙擦了:「我们家里还有一套汝窑的茶具,就是没有这样好看的粉青色,赶明儿给陈小姐送过来。」 不小心把茶杯摔了?那玻璃怎么又打碎了?反正动手肯定是动手了的,只是大概没有打杜太太的,只是拿东西撒气罢了。 陈殊看她可怜,却也觉得无趣,索性明白问了:「我刚才回来,英子说,杜均要同你离婚?」英子说,这位杜太太要离婚,陈殊一万个不信,只怕是杜均犯了混,要离婚吧? 杜太太期期艾艾:「没有,哪有离婚这回事情?」不只是杜均怕陈殊,这样说话,连带着杜太太也有点怕她了。 陈殊觉得自己腰上很酸,往后靠着沙发:「既然没有要离婚,这是在闹什么?你刚刚说,不要这个孩子?孩子也你的孩子,不单是杜均一个人的,杜均不好,你就不要孩子了?都是要做父母的人了,可不能这样子看自己的孩子,把他当做武器。」 杜太太叫陈殊说得哑口无言:「我就是一时生气,孩子怎么能不要,我的骨肉,杜家的香火,怎么也得生下来。不能便宜了那个狐狸精。」这个时候,还没有堕胎的概念,即便是有,那也是不道德的存在。除了那些青楼胡同里的女子,才会去堕胎呢? 陈殊点头:「这就是了,保重自己的身体,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再说。白白气坏了自己,怎么划算?杜均那里,我会问他的。」 这样说 ,这位杜太太反倒劝起陈殊来:「陈小姐,您也不要把他说得太狠了,他是男人,总要要脸面的。我这里多谢你了!我的事情,总是麻烦您和冯太太。」 陈殊笑:「没事的,太晚了,我叫四元送你回去。」 唤了四元进来,嘱咐他把杜太太安全送回去。四元垂着手:「是,小姐放心!」 冯太太送了她下去,陈殊实在是累极了,三两句话打发了杜太太,一倒头就睡在床~上。 眯了一会儿,冯太太回来了,她坐在床边,见陈殊是真累了,便没有开口。 陈殊翻过身,把床头的灯打开,趴在枕头上,怏怏的,问:「杜均做什么事情了?同女学生在一起?怎么一回事情?」 冯太太替陈殊拢拢头髮,辫子散了大半:「你洗了澡再睡。杜均有什么事情,也是别人家的事情,没得你念了一天书回来,还要替他们调解。你累了,就睡觉,谁的事也不用管。」 陈殊躺在床上,感慨:「冯太太,你对我真好。这个时候,我妈就只会说,读书累什么累,读不好书,便是废物了。」 冯太太笑:「小孩子性子,她这是督促你严格用功呢?尔雯尔雅,我也不是常常念着她们,要用功读书的吗?」 陈殊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可是你也不会叫她们废物的,更不会嫌弃她们笨,没有出息。冯太太轻手轻脚关了门,出去了。 良久,陈殊翻了个身,微微嘆息。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终究意难平。 陈殊每个月便只有两天的假期,冯太太一般也不去打扰她,让她睡足了。果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醒过来了也不愿意起来,只是太阳渐渐照到房间里来,热得很,发出薄汗,陈殊便只有起来了。 往水房里洗了个澡,尔雯尔雅同英子在窗户边的书桌上写功课,陈殊坐过去,瞧了一会儿,对英子道:「很好,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只是还要多练。」 第125页 里面有错误的地方,陈殊也一一指正,叫她改了回来:「很不错了,才几个月的时间,进步如此之大。」 英子这个勤奋的小姑娘,很珍惜读书的机会,进步简直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引得一家人都啧啧称奇。 这个时间十点多,吃饭他们早就吃过了,午饭食堂才刚刚开始做,自然是没得饭辙的。 好在陈殊也不是很饿,桌上刚好摆着昨天晚上傅秋白送的定胜糕,拆开来,靠在窗户边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刚刚洗了澡,坐在窗户边,让风自然吹着,手里拿了报纸,见上面连载了一片武侠小说,虽然剧情俗套,但也看得津津有味,渐渐入了迷。 不知过了多久,陈殊抬头,书桌上早没了尔雯尔雅的影子,就连英子也不见了。陈殊换了衣裳,拿了饭盒往食堂打饭去。 就见四元提着食盒走进来:「小姐!」,一面把饭菜摆好。 陈殊笑:「以后不用送了,食堂这么近,我自己去就是了,做什么麻烦你?」 四元摇头:「小姐的事就是四元的事,再小的事情,也该我去做。项先生也说,自己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尽责任。」 尔雯尔雅从外面跑进来,一人手上拿着一束桂花:「陈姨,你看,漂亮吗?」 这是一束金桂,一拿进来,整个房间都是浓郁的桂花香了。陈殊恍然:「都已经九月了吗?桂花都开了?」 英子从后面进来,手上拿着剪刀:「小姐,都十月了,这是晚桂呢?冯太太说,等她回来做桂花糕。」 陈殊把桂花接过来,笑:「我真是山中不知岁月了!」又吩咐四元:「把桌上那个细颈青花瓷递过来!」 尔雯尔雅不依:「做什么桂花糕,甜死了。还是插在花瓶里,薰薰屋子。」 英子笑:「这有什么,实验楼那边多得是,我再去剪几枝就是了。」几个人高高兴兴,把家里几个花瓶挑来挑去,都觉得不合适。 今天放假,陈殊便允了她们三出门去,挑几个好看的花瓶回来。 尔雯尔雅高兴得跳起来:「陈姨,大观楼又出了一种新糕点,叫『罗曼蒂克』,还有罗宋汤,我同学都说很好吃的。」 陈殊刮刮她鼻子:「小狐狸,就知道打你陈姨的主意。去吧,今天的花费,我全包了,实报实销。」 三个人都高兴极了,食堂里打的饭菜也不吃了,一个个跑回房间,换了时髦的洋裙。 陈殊笑,这样的年纪,为着一点事儿,就轻易高兴起来,对于陈殊来说,是如黄鹤一去不復返的时光了。拿了钱放在桌子上,嘱咐她们:「不许逛太晚,冯太太下工之前是一定要回来的,不然,就没有下次了。」 第72章 第 72 章 三个丫头连连保证, 一定在下午五点之前回来,拿了钱, 如同快乐的小鸟一般飞出去了。 四元垂手立着:「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陈殊坐下, 指指饭菜:「坐下一起吃吧, 她们三个走了, 一准儿吃不完的。」 四元摇头:「小姐, 这不合规矩。您是主子,我是下人!」 又是那一套,陈殊笑一声:「你是工厂的工人,不是下人。项先生派你来接我下学,也只是派了你这个工作而已。我不是主子, 你也不是下人, 我们是平等的关系。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是十分荒谬的。」 四元低着头, 听了陈殊的话:「小姐, 人怎么不是三六~九等呢?虽然话是这么说的, 但进士老爷同拉洋车的怎么也不是同一等的。小姐是读书人, 虽然是女子, 那也是第二等的。四元这样的, 顶多算个下等。」 陈殊来了兴致:「喔, 我还是第二等?那么, 在你心里, 第一等的是哪些呢?」 四元还是低着头:「前清里边, 做官的老爷!」 陈殊叫了坐下来吃饭:「你都说,我是主子,主子叫你吃饭,你总不能不吃吧!」 四元没有办法,虚坐着,只刨白饭,也不夹菜,很不自在。 陈殊瞧了,心里不晓得什么滋味,说不出来,总归不是高兴的。四元这样的,在大家族的府邸里做久了僕人,久而久之那些尊卑规矩就刻在骨子里了,连自我都还没有意识,何来的平等的、独立的人格? 用过饭,四元收拾了,就站在门外,等着陈殊有什么事情吩咐,他好去做。 陈殊把课本拿出来,要给同学们上课,总是要先看看,心中有数的,见四元还在,道:「你歇着去吧,我这里没有事情了。」 四元点点头:「好的,小姐,要是有事,您吩咐。」 看了会儿书,便听电话铃声响起来,陈殊接起来:「您好,我是陈殊,请问有什么事情?」 是保卫处打来的电话:「陈小姐,门口有位小姐,叫傅佩君,说是找您的同学。」 保卫处越来越严格了,没有工作证是不许外人进出的。即便是有人来访,也要认识的人亲自去门口接人,才能放进来。 陈殊对电话那头道:「是,她不认识路,你们派个人送她过来吧!」 工厂扩建得越来越大,工业区和住宅区彻底分开来,像冯先生、经理之类高层管理人员的,专门修建了独栋的小洋楼,人人都住进去了。至于那些大学生,倘若成家,也是可以分到一套房子的。 虽然看着福利好,待遇高,但是在陈殊看来成本还是不怎么高的,却得了众人一致称好,让员工更加忠诚,这是很划算。 第126页 不一会儿,保卫处的人便带着傅佩君进来了:「陈小姐!」 陈殊放下书,点点头:「好了,谢谢你们了,去忙吧!」 陈殊给她倒水:「桌上有苹果,你吃吗?」 傅佩君不晓得陈殊就是固本肥皂厂的老闆,只以为是她父兄在厂子里工作,便住在这里。她环绕房间一周,边看边点头:「陈殊,固本肥皂厂对待工人算是很好的了,不过,本质上来说,还是资本家剥削工人,压榨工人。」 陈殊想起来前些天杜均送来的黑咖啡豆子,自己磨了,问:「咖啡要吗?」 傅佩君点点头,瞧着陈殊,道:「加一块儿方糖,我哥哥爱喝苦的,我可喝不了。」用手扇了扇,便闻得浓烈的咖啡香味儿:「好香!」 陈殊是不爱喝的,端给她,接上上一个话题:「资本家掌握着生产资料,在现阶段这种剥削是免不了的,只是要把这种剥削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傅佩君睁大眼睛:「剥削还要控制?我们苏维埃党人立志于消灭一切剥削行为,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控制这种剥削行为,应当是彻底的消灭。」 最后下了一个结论:「陈殊,你在政治上是偏、右的。」 老天,陈殊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同学老师都说她激进,左、派,现在到了民国,在此时最激进的苏维埃党人面前自然不够看了,只能被归为右、派。 陈殊结束这个话题:「不,我不了解政治,也不了解你们,不了解苏维埃党人!」 傅佩君跳过来,问:「那么,你愿意了解我们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的,陈殊笑笑,四两拨千斤:「你是苏维埃党人吗?」 傅佩君点头:「当然,我的入党申请书已经经过讨论,通过了。」 陈殊点头:「那不就得了,我不是正在了解你吗?了解苏维埃党人?」 聪明人,懂得点到为止。傅佩君不在逼问了,至少陈殊是不反感苏维埃党的,至于了解。傅佩君心道,自然会了解的,她内心充满了信心。 喝过了咖啡,傅佩君便要拉着陈殊出去,陈殊磨不过她,瞧着外边太阳斜了一些,不是太晒了,便提着包出去了。 茶社里的人很多,许多人在高谈阔论。傅佩君想来是常客,一进去便有茶博士来招唿:「傅小姐,还跟上次一样吗?碧螺春,定胜糕,外边的糖炒栗子也给您来一份儿。」 傅佩君没回应,望望陈殊,询问她的意思。陈殊刚刚吃完了饭,自然是不饿的:「我没意见!」 傅佩君便吩咐茶博士:「二楼靠窗的桌子有吗?」 茶博士笑:「有有有,这个时候,那里吹着风,舒坦!您请。」 两个人靠着窗子,慢悠悠喝着茶,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半日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 窗户下,一群工人打着横幅在游、行,口号声此起彼伏。 傅佩君笑:「上海的工人阶级已经觉醒了,他们懂得主动争自己的利益了,也会团结起来了。」 陈殊瞧了,倒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傅佩君转头:「怎么?你同那些革命党的右、派一样,不贊同这种工人的游、行?认为这种游、行是需要控制的?」 陈殊拿起一块定胜糕,不想闹得不欢而散,笑:「我只是担心,要是有一天做定胜糕的大师傅也跑到街上去游、行,那我可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糕点了。」 傅佩君点点陈殊的额头:「你这个馋鬼!」不过,她向来聪慧,转眼便明白了陈殊话里的意思,正色道:「你是担心,这种游、行如果频率太高,会影响正常的生产生活?」 陈殊知道,他们苏维埃党人的脾气,笑,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傅佩君严肃道:「陈殊,你们不要怕打破一些瓶瓶罐罐,这些在将来我们都是你可以重新建设的。我们的国家包袱太多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只有用最激烈的手段,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她的面貌。」 这些话,想来在苏维埃党内部,是共同的认识。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上海这个当代中国的经济之都,陷入了苏维埃党人的红色海洋之中。在普通工人之中,大力发展,很受欢迎。 听项先生说,肥皂厂里面竟然有一半都参加了苏维埃党建立的工会,其中的进步分子甚至加入了苏维埃党的外围组织。 陈殊对此忧心忡忡,项先生也十分担心,上海的工人时常游、行,要求提高工资。开始的时候以固本肥皂厂为标准,游、行让各个工厂都要提高工资。要是不同意,就联合罢工。 工人们有了工会撑腰,工会后面又是苏维埃党,它们现在在国民政府还有着三分之一的席位,工厂老闆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好提高了工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十五块一个月还不满足,渐渐提高至二十块一个月,甚至是二十七块一个月。商人们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对于苏维埃党的怨言也越来越多。 甚至有国务委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强烈要求苏维埃党停止这种游、行。 但是这种公开的反驳,还是很少的。陈殊猜想,南京的国民政府未必不晓得上海的乱象,但是却没有动作,只是以为现在并不是翻脸的时机,或者认为两党还没有翻脸的必要。 陈殊久久不说话,傅佩君急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第127页 陈殊的话像出鞘的剑一样:「发动他们是容易的,可是叫他们平静下来却很难,你们苏维埃党真的能够控制吗?现在是二十七块一个月,商人们还能够勉强接受。可是将来要是工人们要求五十块,甚至是七十块呢?群众是盲目的!」 傅佩君哑口无言,两个人没了谈兴,这天下午终究是没有如陈殊的愿,不欢而散。两个人在茶社分手,傅佩君气唿唿回了家,把糕点扔在桌子上,陷进沙发里一言不发。 傅秋白今天回来得早,还穿着军装,走过去捏捏傅佩君的鼻子:「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中午出去的时候不是还高高兴兴的吗?」 傅佩君不理人,翻过身子,一句话都不讲。 到了吃饭的时候,傅妈妈沖傅秋白使眼色,傅秋白摆手,转头沖客厅大声道:「我才不去讨晦气的,阿姆,你也不要去。这么好喝的罗宋汤,多一个人就不够了!」 傅佩君听见了,立马跳起来:「阿姆,你看我哥,就知道欺负我!」 傅妈妈把傅佩君按到餐桌上:「好了,有什么事情吃了饭再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这是一个新式家庭,充满了民~主的氛围,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的。 傅佩君喝了口汤,把下午同陈殊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了。 傅秋白问:「她真的那么说?」又把陈殊的话重复了一边:「群众是盲目的?」 第73章 第 73 章 群众是盲目的?傅秋白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道:「她真的这么说吗?」 傅佩君撇了撇嘴巴,十分委屈:「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还说她不了解政治,也不了解我们苏维埃党。」 傅妈妈插话:「哪有人几个月就了解了苏维埃党了呢?你哥哥不是说, 只有真正了解苏维埃党的理论, 才能成为一名经受考验的苏维埃党人?」 傅佩君见妈妈替陈殊说话,撒娇:「妈,你究竟向着哪头儿的?」 傅秋白点头:「阿姆, 您真是个智者!」 这样一说,傅佩君更不干了:「哥,你就是绕着弯子夸你自己。阿姆还是说的你的话,哪有你这样的?」 一家人都笑起来,傅秋白认输:「是是是,我拐着弯儿夸自己呢!」 陈殊出了茶社,天气很好, 也不着急, 慢慢走着回去。路上路过一个咖啡馆, 门口停着杜均的车,这时候是没有车牌的, 只是车子前几天颳了, 因此,陈殊一眼便认了出来。 陈殊站着瞧了会儿, 便见杜均带着一位姑娘从里边出来。 两个人有说有笑, 不知杜均说了什么, 那位姑娘娇嗔,推了推杜均。 陈殊就站在车子前面,杜均走过去,便看见了,搂在姑娘腰上的手顺势放下来,期期艾艾:「陈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陈殊不答话,含着浅笑,打量两个人,女孩子青春靓丽,娇俏可人,杜均一身西装,剪裁合身,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免不了说一句——郎才女貌。 陈殊的目光,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是审视。杜均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低声带着一丝哀求道:「陈小姐,我晓得分寸的!」 陈殊也不想在大街上发作人,微微点头,道:「你晓得就好,明天到工厂里去,我有事情找你!」 杜均点头:「陈小姐放心,我一定去!」 见陈殊要走,忙帮招手,帮她拦了一辆黄包车,吩咐了车夫地址:「固本肥皂厂!」 陈殊坐上去,望着杜均:「你说你晓得分寸,我倒是相信你。只是,倘若你连家事都处理不好,我同项先生又怎么敢把其他的事情交给你去做?」 杜均无话可说,低着头。陈殊点到为止,吩咐车夫:「走吧!」 那位姑娘还在学校里念书,见了问:「这位小姐是谁?你为什么这么怕她?」 杜均嘆气,道:「她是我的贵人!」 回了家,刚刚走到门口,就见英子等在小径:「小姐,杜太太又来了,冯太太陪着呢?」 陈殊问:「这杜均在外面呢,总不能又同她吵架吧?」 英子摇头:「我不知道!冯太太说,晓得你烦这个,叫我在这里等着你,给你说一声。要上外边去,或者去实验室都行。」 陈殊捏捏英子的红脸蛋,笑:「好丫头,深得我心!」 英子高兴起来:「那,那本梁先生的杂文集能借我看看吗?」 陈殊的房间是从不许人进去的,特别是她不在的时候。她房间里的书,尔雯尔雅同英子自然也是看不着的。 再则,陈殊的那些书上,往往看到高兴处,还用简体字做了批语,又或者带着现代的某些痕迹,是不好借出去的。 陈殊摇头:「本人的书,概不外借的。」 英子一脸失望,陈殊又道:「不借,但是可以送啊?你去书店里买一本一模一样的,我报销。反正,梁先生的书一版再版,总是买得着的。」 英子高兴得蹦起来:「谢谢陈小姐!」 陈殊让英子转告冯太太:「就说我去实验室了,大约晚上才回来呢!」 实验室周围一片桂花,整栋楼都淹没在馥郁的花香之中,灯火通明。 秦园和石壁正在显微镜下观察青霉菌落,见陈殊进来,放下手里的活:「陈小姐!」 陈殊这连个月开始念医科,早出晚归,根本没有时间来实验室。秦园和石壁就只有照着陈殊的吩咐,制作了天然培养基,培养青霉菌落。 第128页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还是因为湿度太低,导致青霉菌落培育缓慢。 陈殊透过显微镜观察菌落,下了个结论:「菌落密度还是很低!」秦园和石壁点点头:「陈小姐,我们猜想大概是温度的原因,于是拿了冰块儿回来降温,只是没办法控制恆温,效果有限。」 陈殊点点头:「虽然菌落密度还是太低,但是我们也不能总是停在这一步,往下做吧!」 制作的过程,陈殊早就抄写了一份交给两个人,只是两个人谨慎,没有陈殊发话,不敢往下做,生怕坏了事。 秦园和石壁一人拿了一个玻璃漏斗,试纸,开始过滤,将培养液倒在漏斗中。这是一个繁杂的工作,好在不需要全部过滤,只是要的出样品来。过滤后的溶液很浑浊,陈殊拿起放在一旁的菜油,至于要加入多少,陈殊也是不知道的。 只好设置了许多对照组,1ml、2ml、3ml……10ml,加入之后,再拿玻璃棒搅拌均匀,静置。 按照原理来说,静置之后,溶液会分成三层。按照同油的密度对比,液体分为三层,上层是密度较小的脂溶性物质,中层则是不溶性物质,下层密度较大的水溶性物质。 青霉素是水溶性物质,陈殊需要的青霉素,就要从最下层的溶液之中提取出来。 这个步骤倒还顺利,静置之后,溶液分成鲜明的三层。 陈殊打开开关,从下面接出最下层的溶液。秦园把已经消毒煮沸的碳粉拿过来:「陈小姐,为什么要用碳粉呢?」 陈殊一边把碳粉加入到溶液之中,一边解答:「碳的组成元素同金刚石是一样,虽然强度不如金刚石,但是活性炭高度发达的孔隙构造,赋予它极强的吸附能力。我们把活性炭加入容易中,青霉素就能够被活性炭吸收了。」 碳粉的吸收是需要时间,今天晚上肯定做不了的。陈殊嘱咐两个人,把剩余的对照组,按照方才的步骤,都做一遍,并且要贴好标籤,不能搞乱了。 陈殊瞧瞧手錶,已经晚上九点了:「好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得回去了!」 虽然陈殊这么说,但是秦园同石壁向来刻苦,想必今天不做完,是不会回去休息的。 陈殊进消毒室换下工作服,走出去的时候,还见二楼青霉素实验室的灯光还亮着,勤奋的人总是令人敬佩的。 回去的时候,杜太太已经走了。尔雯尔雅带回来了甜点「罗曼蒂克」,盒子很精緻,打开来,才知道是黑巧克力戚风蛋糕。 陈殊拿了银汤匙要了一勺:「为什么叫『罗曼蒂克』?」 尔雅笑:「陈姨,你看上面的两个红樱桃,这是爱情的象徵。浪漫在英文中就是『罗曼蒂克』了。」 冯太太啐了一口:「小孩子,不许说这个。」 晚上吃了饭,一家人温书的温书,看报的看报,冯太太说起杜均两口子的事情:「杜均在外面找了一个女学生。」 瞧了瞧陈殊:「听杜太太说,还是同陈殊一个学校的,金陵大学的女学生。杜均在外面租了房子,两个人同居呢。」 冯先生摘了眼镜:「这是别人的家事,你劝两句就行了,不要过多插手。」转头嘱咐陈殊:「你还在读书,又还没结婚,是个单身女孩子,更不好去管这些事情了。不要瞧杜太太可怜,就一味儿揽在自己身上。这人要是自己立得起来,才是最重要的。一味儿靠着别人,那是万万不行的。」 陈殊也点头:「我晓得的,只是杜太太天天上家里来哭,也很是麻烦。总是要嘱咐杜均几句的。」 冯太太在旁边感嘆:「这杜太太也是,合则聚,不合则散,过不下去,离了就是,何苦这样,体面全无?」 冯先生和陈殊都诧异望着冯太太,冯太太奇怪:「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陈殊笑起来,竖大拇指:「没有,冯太太通透极了,很是受教。」 第二天一大早,杜均就过来了,陈殊还没起来,他就等在客厅。等了两个小时,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陈殊才从房间里出来。 杜均站起来,桌子上还摆着一套他带来的茶器:「陈小姐,那天打碎了一套汝窑的茶具,很是抱歉。」 陈殊坐下来:「东西打坏了,倒不要紧。只是,你的家事该怎么处置呢?整天鸡飞狗跳的,闹得整个厂子的人全知道,你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呢?」 杜均道:「陈小姐,放心,我杜均虽然放浪了一些,但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我不会离婚的,家里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不再给您添麻烦。」 杜均在陈殊面前是极会认错的,说起话来,无懈可击,叫陈殊无法再说些什么。 陈殊也不耐烦管这些事情,点点头:「好吧!」 果然,此后几天,杜太太再没来哭诉了,还打了电话来约冯太太去打麻将。冯太太不放心她,去了一次,回来对陈殊说:「是三人行呢?那个女学生都搬到杜公馆去了。看起来不像委屈得样子,相处得很是融洽呢。」 冯先生啧啧称奇,尔雯问:「妈?什么是三人行?」 尔雅嫌弃:「啊呀,你真笨。就是杜叔叔娶了两个太太了。」 冯先生皱眉:「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听,回自己房间做功课去。」 尔雯小声道:「都写完了。」 冯先生道:「写完了,就去温书,总有事情可做的。」 第129页 陈殊摇头,只是杜太太都不说什么了,也随杜均去了。毕竟,在这个时代,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第74章 第 74 章 第二天去了学校,傅佩君果然还在生气, 一整天都没有同陈殊说话。陈殊几次搭话, 她也一概不理。 因为同班长左迁约定好了, 抽出时间来给同学们补习。晚上的自习,陈殊在讲台上,连着讲了两个小时的大课。这个教室又大, 陈殊的声音就必须很大, 才能让全部的同学听见。以至于, 两个小时之后,陈殊的嗓子几乎都讲不出话来。 陈殊多年临床经验,常常把这些实际案例也放进课堂,不仅是单纯枯燥的理论。单点的理论,又常常发散开来,讲出一片, 由点到面, 把整个知识点都串起来。 这样讲了几天,同学们都在私底下窃窃私语:「陈殊讲的课, 依我看, 倒要比教授更好。」 这个得到大家的公认,有人就奇怪:「陈殊也是来学医的, 教授讲过一遍,她就如此精通, 而且她讲的那些实际案例也是很有道理的。」 说到最后, 都感嘆, 这个世上果然是有天才的,像陈殊这样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的天才。 陈殊对此一无所知,倒是大家的功课都渐渐赶了上来。傅佩君还是那个样子,一连着半个月都不同陈殊讲话。她们又是同桌,弄得陈殊十分难受。 傅佩君真诚、热心,很懂得为别人着想,又很对陈殊的脾气,老实说是一位值得交往的的朋友。只是她这个样子,陈殊几次想缓和气氛,都被她拒绝无视了。 久而久之,陈殊便丢开来,毕竟能不能成为朋友,也是不能勉强的事情。她虽然实际年纪比傅佩君大了许多,但是也没有无限迁就别人的习惯。 傅佩君平时是很不拘小节的,陈殊猜想,大概是自己的那番话刺伤了这个忠诚的苏维埃党人的内心。 这天晚自习讲完了课,陈殊嗓子不舒服,冯太太泡了胖大海,叫陈殊时常喝着。班长左迁,见陈殊这样,每日里打了热水,用暖水瓶装着,好让陈殊续热水。 陈殊正在收拾课本,班长左迁过来:「陈殊,学校校庆,每个系都要出一个节目的。我们医科人数最少,两个班上的同学商议了一下,都一致同意排演话剧。」 陈殊点头:「那很好啊,我听说别的院系,大多都是朗诵、演讲,要不就是合唱之类的,我们医科,排演话剧,别出心裁,一定能更吸引人。」 听到陈殊同意,左迁便说了出来:「我们话剧中间要有一段配乐,到时候我想请你拉小提琴,佩君在旁边弹钢琴,你觉得怎么样?」 傅佩君听见了,停下来收拾书籍,注意着陈殊。 陈殊想了想,点头:「没问题,乐意效劳。只是不晓得佩君有没有时间?」 傅佩君立马接口:「这样的事情,我当然也要出力了。」 这个时代,女中大多是贵族中学,会弹钢琴,拉小提琴的不在少数。只是,医科女同学少,她们人人都想在话剧里分到一个角色,过一过当演员的瘾呢?哪里肯在旁边,像绿叶一样拉小提琴陪衬。 因为要排练,又是校庆,就连一向时间紧张的医科也减少了课程,每天只上课到下午,便放学了,让同学们好有时间准备节目。 听班长左迁说,即便是教授,也是要出节目的呢?引得班上的人都十分好奇。 陈殊回了家,半夜十分,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她接起来,还带着睡意:「餵?我是陈殊,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秋了,从被窝里出来,陈殊只穿着薄薄的纱质睡衣,便有几分凉意。 电话那头久久不回答,陈殊又重复了一遍:「餵?我是固本肥皂厂陈殊,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冯太太也被电话声叫醒了,隔着门问陈殊:「大半夜,是谁的电话?」 陈殊稍微移开一点听筒,朝着外面道 :「不知道,老也不说话,大概是打错了吧!」 陈殊刚要挂电话,便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 距离两人上次分别,已经快四个月了,在此期间李纵云一封信也没写过来。陈殊按着上次的地址,给他写过信,只是被邮局退了回来,说是北平行营已经被裁撤了,查无此处。陈殊不知如何得到他的消息,而李纵云就如同青烟一般被风吹散,消失在陈殊的生活中。 这样的声音,好像冬日冷冽的雾气一般,想到那个梦,血肉模煳,陈殊鼻头髮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轻轻『嗯』了一声。 听筒那边也就久久无话,良久微微嘆息,只不过那嘆息微不可闻,要不是陈殊聚精会神抓着电话,只怕错过了。 她问:「为什么嘆气?」 陈殊话音发颤,带着一点哭腔。李纵云在电话那头,很不是滋味儿,问道:「哭了?」 陈殊本来没有哭,只是听他这样一说,反而流出泪来。她不想叫李纵云知道,憋着声音:「没有!」不敢多说,只怕他听出哭腔来。 只是,一个人有没有哭,哪里是能够掩饰得住的。 陈殊静悄悄,听电话那头道:「我一定活着,你不要哭。」 陈殊带着哭腔『嗯』了一声:「好,说话算话的。」 李纵云轻笑出声:「好,说话算话。」电话那头,响起军号声,脚步声慌乱起来。陈殊怕他毫无徵兆的挂了电话,忙问:「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第130页 李纵云那边,有人推门进来,立定报告:「参谋长,集合完毕。」 李纵云挥挥手,示意他下去,这才对陈殊讲:「不行,这个电话是临时的。」 陈殊闷闷的,很失望:「喔,我就是有很多事情想同你说的。」 李纵云道:「我们不是正在通电话吗?你可以现在同我说。」 陈殊不晓得说什么,搜肠刮肚,胡乱说了一些事情:「学校校庆,每个班都要排演节目,我被分配了配乐的任务,到时候要站在旁边拉小提琴的。认识了很多新同学,新朋友,医科的课程安排得极为紧张,大部分的同学都跟不上,我自己倒还好。冯太太升职了,做了女工的领班。喔,还有杜均,不晓得他发什么疯,背着他太太又在外面找了一个女学生……」说到后面便渐渐停住了,说不下去了。 李纵云仔细听着,见陈殊沉默,问:「还有呢?怎么不说了?」 陈殊听电话那头又来人催了,她怕李纵云就这么挂了电话:「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想说的是,我……我很想你呀!」 李纵云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笑,对着话筒念了一句词:「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陈殊,你哪里有明月吗?我这里今天晚上,好大的一轮月亮。」 陈殊拿着话筒,坐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外面黑漆漆的,连路灯都关了,一丝月光也无。 陈殊只觉天公不作美,有点委屈:「没有,上海今天没有月亮,一点儿也没有。」 李纵云道:「我得挂电话了,陈殊。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没办法回去,吃寿面了吗?……」 话还没说完,电话线便断了。这个时候,远距离的通话,断线是时常有的。陈殊呆呆地坐在地上,等了好久,始终没有第二通电话打过来。 她拿起桌子上的日历,看了看——十月二十三号,陈殊的生日是九月十五号,早就过了的,他怎么会在今天打电话过来呢? 陈殊拿着那本日历,仔细翻了翻,突然瞧见下面标註的阴历,恰好是九月十五。 陈殊家里是从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的,就算是二姐,也一向给她过的是阳历的生日。大概,民国时期,过阴历生日的人要多一些。 陈殊躺在床上,李纵云是怎么晓得的呢?喔,一定是在秘书处的时候,填写的履歷,虽然别的都是编造的,但是生日却是真的。 她赤脚在地上站久了,很有几分凉意,不知怎的,心里却很暖。她想,民国也有民国的好处,虽然国家积贫积弱,毫无尊严可言,可有着愿意去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陈殊久久睡不着,索性拿了书,开了床头的灯,慢慢看着。那是一本元代的诗词集,陈殊翻到其中一页,见上面写——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陈殊默默看了半晌,抬头敲窗户外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瞧瞧露出半轮明月出来。因为怕打扰冯太太她们睡觉,并没有开大灯,只开了床头的小灯,灯光昏黄。 陈殊想,正是应了此情此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不知过了多久,陈殊才渐渐睡着。醒来的时候,那本诗词集早就被推到地上去了。冯太太在外面叫她:「陈殊,陈殊快起来,阿拉读书要迟到了。」 陈殊应了一声:「哎,我晓得了。」她起床,见电话还放在地上,提醒着她,昨晚李纵云的确是打过一通电话。 她打开门,洗漱之后,到客厅去吃早饭。 冯太太疑惑:「哎呀,陈殊,你眼睛怎么肿了,这怎么见人?」 陈殊拿过桌子上的灌汤包,大约是昨天晚上哭久了,又没睡好,这才肿了。她哪里敢叫冯太太知道自己哭了的,解释道:「最近学校功课重,我昨晚温书来着,没有睡好。」 冯太太道:「那不行的,读书重要,身体也重要的。你眼睛肿成这个样子,只怕是熬夜熬了大半宿的,以后不许这样了。」 陈殊默默吃着饭,点头:「好,以后不熬夜了。」 第75章 第 75 章 学校里教授倒是还没有讲药学, 但是课本是发了的, 或者有别的书, 陈殊也请教了教授,借来看。陈殊功课出众, 每次测验都是接近满分,教授们也都十分乐意。或者感慨于陈殊在医学上的天分, 传来传去, 连别的院系都听说了陈殊的大名。 这个时候的大学,还是学年制,只有规规矩矩读完课程,通过考核,才能得到毕业证书。不像现代, 只要修满学分,就能毕业的。 连续几个月的紧张课程,好容易来了校庆, 大家都很踊跃。下了课之后,便找了教室, 排练起来。 这时候的话剧, 热门的无非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 而爱情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更是热门之中的热门。 陈殊自己是没有小提琴的,託了别的同学, 从家里带来。陈殊接过来, 问:「有什么我要注意的吗?」毕竟, 私人乐器都是不希望别人碰的, 有什么忌讳总是要问清楚的。 苏静怡是话剧的女主角,摇头:「嗨,这有什么,我本来就不爱弹这个,跟弹棉花一样。念中学的时候,老师非要我们学,我才学了一点的。」 第131页 陈殊点点头:「谢谢了!」 苏静怡豪迈大方:「是我谢谢你配乐呢。」 他们在教室里排练,陈殊好久没拉小提琴了,怕吵着他们,于是站在外面,试试手感。开始的时候,十分生涩,仿佛幽咽泉流,陈殊停下来,丧气:「好几年没拉过了,真是三日不碰,就手生了。」 那些小提琴谱子,都是小时候学的,陈殊大约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首《梁祝》,还记得十分清楚。 渐渐的有了手感,曲子也顺滑起来了。 突然听见背后一阵鼓掌声,转过身去,就见傅秋白兄妹两站在走廊那头。 傅秋白笑:「刚才在楼下,便听见小提琴声,开始尚且生涩,两三曲之后,便如同仙乐了。佩君还道,是哪里来的高手,在这里练琴。却不想,是陈小姐。」 傅秋白不知为什么,穿着军装,只是与李纵云不同,他的胸前还带着一枚党徽,时时刻刻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这是一位苏维埃党人。 傅佩君说过,傅秋白与李纵云有『双星子』之称,李纵云是军人,那么傅秋白穿着军装也不足为奇。 陈殊放下琴,笑:「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傅先生见笑了。」 傅秋白也笑:「这是什么曲子,以前倒没听过,既有缠绵悽苦,如泣如诉,也有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傅佩君站在一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也望着陈殊,显然很想知道的。 陈殊想起来,《梁祝》这首曲子,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有的。此刻他们没有听过,也是常理。 陈殊道:「这首曲子叫《梁祝》。」 傅佩君一听便明白了,问:「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不是地方戏曲吗?也可以用小提琴弹奏出来?」这个时候的小提琴,刚刚从国外传过来,演奏的也是一些外国的曲子,从来也没有人把这些民族戏曲搬上檯面。 陈殊笑:「怎么不行?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傅秋白哈哈大笑起来:「好一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他是帮傅佩君送钢琴来的,后面跟着几个士兵,抬了一架钢琴进来。 等搬完了,傅秋白微微弯腰,打趣妹妹:「好了,差事办好了,大小姐。」 傅佩君撇撇嘴,还别扭着呢?傅秋白拍拍她的肩膀:「苏维埃党人应当胸怀坦荡,人家都没有生气了,你这样可不够大方的。」 傅佩君走上前,对陈殊道:「我知道,你不是很贊同我们苏维埃党的某些做法,但是,你那天的看法是很片面的。」 陈殊也的确不是很了解这个民国时代的苏维埃党,在她看来交朋友不需要在乎对方的政治观点,也实在不想因为政治上的见解不同,失去傅佩君这个大方热情的朋友。她点点头:「我的确很不了解苏维埃党人,那么,以后就请傅同学,多多指点了!」 傅秋白见此笑:「好了,终于雨过天晴了。」 两个人回了教室,没有预想中的排练场面。一个个都愁云密布,傅佩君问:「这是怎么了?我的钢琴都搬来了,赶紧排练啊!」 左迁站起来:「本来以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多少班级排练的,刚刚齐郁质去各班瞧了一通,有三个班都是这个。还有数学系的竟然连选段都同我们一模一样。」 这个有什么难的,陈殊提议:「重新换一个不就得了,不排《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排别的剧本。」 教室里的都望着陈殊:「别的剧本,我们哪有别的剧本,现写怎么来得及?」 陈殊倒是有一个大概已经写好的剧本,本来是要拿给孔主编的,道:「我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剧本,讲革命的故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这个时候了,时间又紧张,有一个现成的剧本,陈殊大致说了故事梗概,大概是讲一个大学生收到革命号召,去革命的故事。同学们听了都贊同:「这个好,老是风花雪月,情情爱爱的有什么意思?我们中国现在不正是大革命吗?我看,我们就用这个剧本。」 傅佩君陪着陈殊,连忙回了工厂,把剧本拿过来。这本来是一个电影剧本,排成话剧免不了太长,于是陈殊现场动手,在不影响大纲的同时,删减了一些戏份、选段。 剧本变了,演员自然就要变,一个个都争着要上台。 班长只好推给陈殊:「陈殊是编剧,又兼职导演,选角色自然要问她。陈殊,你说,选谁做男主角,女主角?」 陈殊头皮发麻,干嘛推给我呀?这一个两个都想演,演不上的免不了要抱怨的。不过,陈殊本人是不上台的,也免却了许多不满。 好在大家都理解,陈殊可不是正规的导演,也不懂什么演技,选人的方针大体是男的要俊,女的要俏,总不能找一个长得磕磕绊绊的上台吧? 这是个草台班子,谁以前也没有排话剧的经验,只好约定第二天请个高年级话剧社团的学长来指导一下——这自然是班长的活了! 这天忙到很晚,陈殊同傅佩君才从校门出来。四元等了许久:「陈小姐!」 陈殊点点头,同傅佩君告别:「好了,今天晚上我连夜把把剧本梳理好,明天就正式排练了。」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开始陈殊没有注意,见上面下来几个穿着黑衫马褂的人,其中一个对陈殊道:「陈小姐,洪先生有请!」 第132页 来者不善,陈殊问:「哪个洪先生?」 来的人态度虽然恭敬,但是显示出来不容拒绝:「是青帮的洪先生,久慕陈小姐大名,特命我等请陈小姐一见。」 四元挡在陈殊前面:「陈小姐,不认识什么洪先生。今天天晚了,请回吧!」 傅佩君也走过来:「你们是什么人,朗朗干坤,竟敢抢人吗?」 那个人推了推四元,却没推动,笑:「小子,有点东西。」说完,一支枪已经顶在四元的脑袋上:「这个东西可比你脑袋硬!让开吧。」 傅佩君呵斥:「放肆,你们敢当街杀人?」 四元还是没动,陈殊却不敢赌,这些人或许不会拿陈殊怎么样,但是对四元想必是不会客气的,她叫四元让开。 四元不让:「小姐!」 陈殊道:「洪先生是请我去做客,你回去告诉项先生,请他不要担心。」 这话四元是听得懂的,他朝陈殊鞠了一躬,便疾步向着工厂方向跑去,报信去了。 那人收了枪,笑着点头:「陈小姐,明事理。」说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陈殊上车。 傅佩君拉着陈殊:「你别怕!」 陈殊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已经来了民国快一年了,可是陈殊平常常去的也就是几个地方,上海又大,汽车左拐右拐,开始的时候,陈殊尚且记着路,过了一会儿,就晕了,全不记得了。 到了地方看起来是一处别墅,法式风格,汽车开进去,便见路边梧桐树,和巨大的喷泉,陈殊想,路灯依次排列,灯火辉煌,这实在不像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审美。 出来一位管家模样的,替陈殊开了车门,恭恭敬敬:「陈小姐,请,先生在二楼书房等您!」 上海青帮的洪爷,在外面人人称唿他为爷,在这里,人人却称唿他为先生?实在有趣极了。 大总管领着陈殊上楼,在房门前停下,敲了敲门:「先生,陈小姐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五十上下,长衫马褂黑布鞋,拉开门,笑:「什么陈小姐,是梦柯先生?」 梦柯先生?陈殊听见这几个字,便知道自己此行是没有多大危险的了,她笑:「洪先生请人的方式真是别树一帜!」 洪爷皱眉,问大总管:「他们手脚不规矩?」 陈殊道:「没什么,只是我没见过枪而已。」这话就告诉洪爷,他的手下动枪了。 青帮的规矩是很严的,在洪爷手上更甚,他吩咐:「一群混帐玩意儿,不懂礼数,每个人都拉去刑堂,鞭笞三十鞭子。」 笑呵呵请陈殊进去:「梦柯先生里面请!」 有僕人上来上茶,洪爷笑呵呵:「谷雨时节的太平猴魁,梦柯先生尝一尝。」 陈殊这个人是不懂茶的,小时候跟在祖父身边,倒是喝了一些好茶,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陈殊笑:「其实我不懂茶的,只喜欢茶具,大概是饮茶的氛围吧!」 第76章 第 76 章 洪爷一拍脑袋:「我忘了, 先生是从国外回来的。倒是我失策, 来人,上咖啡。」一面又问陈殊喜欢喝些什么咖啡, 又说那些洋玩意儿,自己是怎么也喝不惯的。 陈殊忙拦住他:「不用了,洪先生请我来, 也不是为了喝咖啡, 今天已经很晚了, 就请洪先生开门见山吧!」 这位洪爷听陈殊叫她先生, 十分入耳。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约, 递给陈殊:「这是肥皂厂同我们公司签订的入股协议, 梦柯先生不妨看一看。」 陈殊接过来, 翻也不翻开, 放在一边:「洪先生, 肥皂厂事宜, 一概都由项松茂项总经理做主。我虽然是大股东, 但也没有轻易插手的道理。如果您有异议, 尽管去找项先生,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这位洪先生调查了解得极好,连陈殊是梦柯的消息都知道。陈殊心想, 那么自己在廖公秘书处工作过, 也应该被知道吧? 洪爷沉下脸:「梦柯先生, 您还是看一看。我出一百五十万认购固本肥皂厂三成股份, 对于固本肥皂是有利无害的。项先生却只肯叫我出五十万, 认购一成的股份。我想着,您是大股东,又是读书人,明白事理的。因此,特地请了您来商量。」 陈殊摇头:「这不行,即便是项先生同意,我也不能同意。即便是我同意了,冯秘书长也是不能同意的。」 冯秘书长?廖公身边的大秘书,如今高升至南京财政部副处长。 洪爷问:「廖公?」 拉起虎皮做大旗,陈殊笑笑,没有说话,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 洪爷也笑笑:「廖公刚刚出任财政部长,身负要职,又远在南京,只怕不会注意这些小事吧?」 陈殊道:「小事不小事,我倒不知。只是上海、南京实在不远,电报电话,十分钟都要不了的。洪先生,您晓得的,肥皂厂子是个金元宝。我们也不单同您一个人合作的,您要是独独就占了三成,叫我们怎么同其他人交代呢?」 陈殊摸摸茶杯,却也不喝水,笑:「论做生意,您是前辈。有道是,钱要一起赚才好,您说是不是?」 一成,洪爷是不甘心的,肥皂厂扩大规模之后,一年获利,只怕将近千万的。只是陈殊口中说的,廖公,他也不敢得罪的。再则,项松茂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了,是晓得规矩的,必然会拉一些有权有势的人进来。 第133页 他虽然在上海是地头蛇,但也晓得自己的分量,是做不了庄,只能分一杯羹的。 洪爷久久不说话,看着陈殊气定神闲的样子,也摸不清虚实,过了一会儿,大总管进来:「先生,有客来访。」 府里的人都是极有规矩的,这个客人只怕不能怠慢,大总管才进来通禀。 洪爷站起来:「梦柯先生,失陪了!」却也没有让陈殊走的意思,陈殊只好继续坐着了。 洪爷出了门,大总管便在他耳边禀告:「爷,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傅秋白,带了一队兵。」 洪爷是做地下生意的,最怕的就是同白道正面槓,特别是这些充满了气势的革命军,革命军之中又以苏维埃党的军队为甚。 他停住脚步:「晓得是为什么事情吗?」 大总管摇头:「没有说,只是带着枪,楼下客厅坐着呢。」 洪爷走下来,脸上挂满了笑:「不知傅司令驾到,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秋白站起来,直截了当:「深夜前来,打扰了。我有一位友人,被洪老闆请来府上,我是来接她的。还请洪老闆请她出来,我好接她回去。」 洪爷诧异,往往楼上,大门闭着,他换上笑:「是梦柯先生?」 傅秋白重复:「是陈殊小姐!」 陈殊被请下楼,瞧见一身军装的傅秋白,那背影像极了李纵云。她走过去:「谢谢!」 洪爷亲自送了人出去,一边笑着赔罪:「不知傅司令同梦柯先生竟然是相识,梦柯先生何不早说,我实在是冒昧了,冒昧了。」 陈殊不答话,临上车前,傅秋白道:「的确是很冒昧,深夜邀请一个女孩子到家里来,我想洪老闆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做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倒时候,万一擦枪走火,反而不美,您说呢?」 洪爷连连点头:「是是是,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说罢,叫士兵整队,上了汽车。 毫无疑问,是傅佩君回去通报的消息,只是陈殊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傅先生,非常感谢你。」 傅秋白笑:「保护市民的安全,是军人的职责。」说着望向陈殊,带着询问:「梦柯先生?」 那篇《大国崛起》傅秋白自然是读过的,他从国外留洋回来的,看了陈殊的书,感悟更深,今日知道陈殊就是梦柯,自然是无法不震惊的。 陈殊没有否认:「是,梦柯!」 傅秋白默念两声:「梦柯,梦柯,为什么取这个笔名?梦里烂柯的意思么?」 到乡翻似烂柯人,陈殊来到民国,就好像误入深山的晋人王质一般,如入梦中。陈殊轻轻回答:「嗯,是取到乡翻似烂柯人之意。」 傅秋白又问:「青帮为什么找你麻烦?」 陈殊如实说了,帮了这样的忙,没道理瞒着人家:「固本肥皂厂,我是大股东,他想入股,我不肯,便想叫我让步。」 固本肥皂厂,傅秋白知道,那是第一家中国人开设的肥皂厂,他瞧着陈殊,路边的路灯明明灭灭,照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那些昏黄的路灯灯光,此刻在傅秋白眼里,叫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时的漫天烟花。 傅秋白道:「那天佩君回来说,你告诉她,群众是盲目的!」 这这样为了信仰流血牺牲的苏维埃党人面前,陈殊自觉自己那样的夸夸其谈,实在惭愧,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是,我认为群众的确是盲目的,至少现阶段的中国如此。他们需要人把他们组织起来,譬如贵党。」 傅秋白笑笑,他的笑总是很轻,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笑一般:「是,组织是很重要的。」 到了工厂,傅秋白下车送陈殊,站定了,见陈殊头上沾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飞絮,轻轻替她摘了。 陈殊仿若受了惊,后退一步。傅秋白笑笑,他人生得极瘦,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线,他开口:「陈殊,我很感谢这个晚上,叫我知道你这么多的事情。」 陈殊再迟钝,也知道傅秋白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后退两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问:「你知道李纵云的消息吗?」 傅秋白错愕:「纵云?」 陈殊点点头:「是,佩君同我说,你们是革命军的『双星子』。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消息的。我很想知道他的消息。」 夜间起了薄薄的雾气,瀰漫在两个人四周,傅秋白明白了,后退一步,苦笑一声:「老天,这究竟是什么缘分,我们两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连……连喜欢的姑娘都是同一个。」 陈殊站在那里,脸色更苍白了,在傅秋白看来,几乎摇摇欲坠。他不忍心:「纵云他马上要去新疆了,一场苦战。」 再多余的,傅秋白就不能说了,他原则性极强,纪律性也极强,再没有别的话。 陈殊只觉得抱歉,可是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什么事情都喜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再次道谢:「多谢你!」 傅秋白望着陈殊笑:「要是真谢我,就替我亲手抄一份《梁祝》的谱子,可好?」 陈殊点头:「力所能及,自当效劳!」 傅秋白不忍心见她如此侷促,摆手:「你进去吧,我也要回去了。佩君只怕还没有睡,等我消息呢!」 傅秋白站在原处,见陈殊慢慢远去,只觉得陈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心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菸,拿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这样的好姑娘,做什么叫纵云先遇上?真是没有道理!」 第134页 站在原处,直到把那一支烟都抽尽了,这才上了车,吩咐:「回去吧!」 陈殊回去的时候,冯先生同冯太太都不在,只有尔雯尔雅同英子在家里,都还没有睡觉,守在客厅。见陈殊回来,一个个都眼泪汪汪:「陈姨,你回来了,吓死我们了。四元着急忙慌地跑回来,说你被青帮抓去了。项先生同爸爸妈妈都出去想办法了。」 陈殊脸色很不好,头也发晕,估计是昨天晚上着凉了,她叫英子去通知保卫处的值班,就说自己已经回来了,没有什么事情,叫他们想办法,去把项先生和冯先生、冯太太找回来。 英子见陈殊脸色很不好,白得像一张纸一样:「小姐,您没事儿吧?」 陈殊摇头:「没事儿,就说有点儿感冒,我吃颗药,睡一觉就好了,你去吧。」 尔雯尔雅给陈殊倒了热水,拿了药:「陈姨,您真的没事儿吗?」 陈殊摇摇头,吃了药,便上床睡了。 只是这一睡着,便又梦见 那个诡异的噩梦,直叫她唿吸不过来。 陈殊睁开眼睛,见床头灯开着,冯太太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做噩梦了?」 陈殊点点头,冯太太拿了手绢替陈殊擦额头上的汗,话同当初李纵云如出一辙:「梦都是反的,做了噩梦,那就是要遇见好事了。」 陈殊不相信:「真的吗?真的都是反的吗?」陈殊闭上眼睛,缓缓道:「我梦见纵云在战场上受了伤,我是大夫,却也救不了他。」 冯太太心里早把陈殊当做亲人,宽慰她:「不会的,不会的。」 第77章 第 77 章 第二天, 一早,项先生便来同陈殊商量:「这个洪爷真是贪心, 也不瞧瞧其他合股的是些什么人?竟然想着拿三成的股份?」 陈殊端着热水, 听项先生在一边抱歉:「实在是我考虑不周, 本想过几天的,新厂子开业那天再拿出来的。」 说着从皮包里拿出来一张纸条:「陈小姐, 您瞧一瞧。」 陈殊接过来, 见是一份荣誉证书,上面写着「中国十大民族企业」, 下面还盖着国民政府的公章。陈殊笑,项先生不知不觉间竟然办成了如此大事,道:「项先生,有这样好的附身符,倒叫我白白担心了。」 项先生笑:「这是亲自去南京跑的关系, 诸位同行也都卖面子,说来没有十分的把握, 这才没叫陈小姐提前知晓。」 又问,后日有一个股东大会,新增的各大股东都会出席, 到时候, 不知陈殊出席不出席。 陈殊那证书交还给项先生:「我的课业实在是忙,到时候就不出席了, 叫冯先生代替我去就是了。总之, 项先生是肥皂厂的总经理, 诸多事宜,都託付给你了。」 人怕出名,陈殊自这场风波之后,便彻底从肥皂厂的事务之中抽身开来,全权交给项先生。时间久了,以至于别人都以为,固本肥皂厂是项先生开的,还在后来为他带来一场祸事。 赶着时间,把剧本改好,拿去学校,大家讨论之后,这才定稿,排练起来。 这是一个标准模式的革命剧,情结很俗套。在学校读书的男主人公,受到革命思想的号召,决定参加革命军,为打到军阀而战。只是他身在一个封建的家庭,被父母关了起来。其未婚妻和妹妹,悄悄把男主人公放走了,鼓励他去参加革命,打到军阀。而,在一次战斗中,男主人公不幸牺牲。丧讯传回家之后,男主人公妹妹和未婚妻也受到号召,出走家庭,参加革命。 剧情在陈殊看来实在是俗套,可是却十分贴合此时的实情,也的确是有很多的学生,参加革命军的。 剧情普通,台词却很有号召力。 最后男主人公,在牺牲之时,犹高唿口号:「打到军阀,打到军阀,为了新中国前进,为了新中国前进!」 校庆公演的时候,口号声完毕,全场的师生都站起来,鼓掌声经久不息,渐渐大家都喊了起来:「为了新中国前进!为了新中国前进!」 在这样热烈的氛围之中,即便是陈殊不能不为之感到鼓舞。她坐在那里,实实在在感受到这是一个革命者的时代,是革命者的新中国。 傅佩君大抵是从她哥哥那里知道了,陈殊就是梦柯,她犹不可置信,却对陈殊拒绝傅秋白耿耿于怀:「真是不明白,我哥哥有什么不好?」 陈殊收拾了书包,同老师申请了,回家去自习,不再晚上待在学校了,一则,晚上太晚不安全,二则,陈殊想回去工厂研制青霉素。 陈殊听了傅佩君的话,纠正她:「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算拒绝的。我也没有机会拒绝。」毕竟,傅秋白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陈殊就已经打断了他。 班长左迁走过来,手上拿着邀请函:「上海各个大学都邀请我们去演出呢,我们的话剧《惊雷》现在在上海是无人不知的。」 傅佩君把邀请函拿出来,翻了翻:「呀,连陆军中央军校都邀请我们去呢?」说着摇摇陈殊:「这全亏了我们的大编剧!」 陈殊可不想领功:「剧本是大家一起讨论的,是大家的功劳。再说了,也是演员演得好的。我就是拉拉小提琴的。」 傅佩君哼一声,却也央求陈殊:「去吧,去吧。我还从来没去过中央军校呢?人家好不容易邀请,就去一回吧!」 陈殊因为要空出时间来研制青霉素,这种邀请活动,她都是不去的。话剧又免不了要她配乐,犹以男女主人公分别时的《梁祝》为最佳。虽然陈殊把谱子拿出来,叫大家练习,可是时间太短,《梁祝》的难度又不低,总是没有陈殊亲自配乐好的。 第135页 陈殊为难:「可是我真的没时间,《惊雷》本身就很好了,佩君的钢琴配乐也足够了。」 傅佩君道:「怎么没有时间了?每次出去公演,你都不去。我看你是存心躲着我哥哥的?」 这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只是中央军校不去的,别的上海的大学,陈殊也是一概没有去的。对了,说到傅秋白,陈殊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曲谱子:「这是《梁祝》的谱子,拿给你哥哥吧。」 傅佩君拧着书包往外跑:「你自己送吧!」 左迁还在一边,陈殊无奈:「好吧,我去。」 左迁如愿,笑:「那就说好了,不许反悔了。」什么躲着傅佩君的哥哥,他倒是十分知趣,什么也没有问,免却了陈殊尴尬。 校门口,四元照例等着,手上拿着一份报纸:「小姐,这上面有一则关于新疆的消息。」 不管是哪家的报纸,陈殊都定了一份,深怕错过了什么消息。时间久了,一家人都晓得,陈殊异常关注新疆的消息,就连四元也不例外。 四元手上拿着外套:「冯太太说,天气渐渐凉了,晚上给小姐带一件衣裳。」 陈殊点点头,见是今天报纸,不晓得为什么早上没有瞧见,上面写:南京政府决定成立西北行营,下辖两个野战集团军,向新疆进发。 陈殊坐上黄包车,吩咐四元:「回去吧!」 天上下着小雨,气温越来越低,张口唿气,几乎可以看见白气。陈殊拿着报纸,阅读标题下面的小字——南京国民政府同俄国的谈判正式宣告破裂,俄国拒绝承认南京政府恢復对新疆的主权,并且再三强调新疆是俄国的传统势力范围。 这个新兴成立的革命军政府,锐意进取,与满清政权全然不同,是绝不会同意这样的无理又蛮横的外交诉求的,于是战争便无可避免了。 南京军部那些主战的鹰派军官大拍桌子:「我们的内政,岂有俄国老毛子插手的道理,他们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谈判?还谈什么谈?也不必再谈?叫谈判的外交官都撤回来,战场打回来才有用!」 有鹰派就有鸽派,两相僵持,今年年初的事情,便拖到年尾。 在陈殊的那个歷史时空,早在1914年,便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在这里,则足足推迟了一年。 1915年6月,奥匈帝国皇储在塞拉耶佛被刺,一个月后,奥匈以塞拉耶佛事件为藉口向塞尔维亚宣战。接着,德、俄、法、英相继投入战争。 陈殊以前在书上看过一段话,这个地球上,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着战争,从歷史的尺度上来看,战争才是永恆的主题,而和平只是暂时的宁静。 同西线无战事相比,东线则要激烈许多,俄国军队同奥匈、德国军队对抗的东线,俄国深陷泥沼,此时是收回新疆的最佳时机。 陈殊合上报纸,四元小跑跟着:「小姐,要打仗了吗?」 陈殊默默点头,扯出笑来:「不过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啦,是在新疆,隔上海有好远好远呢!」是的,隔上海好远好远的。 回了家,也不上楼,叫四元把书包拿上去,便赶去了实验室。 加入足够的碳粉,吸收青霉素。再把吸收了青霉素的碳粉放入烧杯里面,加入蒸馏水,洗出不纯物质。 这些步骤,陈殊已经吩咐秦园和石壁做好了的。今天晚上就要做最重要的一步——提取青霉素。 青霉素按照化学式来说,是弱酸性的物质,不能融于弱酸。在溶液之中加入酸性极弱的酸性溶液,再加入硷性苏打水,利用双漏斗装置,从理论上来说,最下端流出的溶液便是陈殊需要的的青霉素了。 这种纯粹手工的提取方法,人为控制的地方太多,一点点失误,便可以导致最终结果的失败。 整个操作,陈殊一言不发,秦园和石壁瞧出不对劲来:「陈小姐,这就是青霉素吗?」 陈殊注视着眼前这不足20ml的青霉素溶液,简直要哭出来:「几个月的辛苦,终于有结果了。」 只是这是第一次做,要是检测药效的。一旁早就培育了金黄色葡萄球菌,拿了试纸过来,浸泡,让其吸取金色葡萄球菌溶液。 滴入青霉素,便见金黄色的葡萄球菌溶开一圈。 陈殊笑:「好了,大功告成,大功告成。」歷时几个月,经歷了数十次的失败,终于提取出来了。 只是这种人工方法,无论是培育青霉菌种,还是提取青霉素,都不能工业化的生产,产量很少很少,就成本而言,是极为不划算的。 而且,这个法子,是绝不能透露出去的。 陈殊只好,叫秦园同石壁大量培育,提取,至于别人,陈殊无法信任。 第二天,关于新疆的消息在报纸上大幅报导开来,但是总的来说,是一种战争之前的舆论发动。大体是讲,俄国是如何如何的蛮横无理,强行侵占我国新疆。新疆自古以来,便是中国的领土。绝不可能,如同满清政府一样分裂割让出去。 至于派去新疆的军队,报纸上并没有只言片语的报导,只说了成立西北行营,下辖两个野战集团军。 陈殊拿过报纸,把所有的报纸都一一翻了一遍,连李纵云的名字都没有找到。 冯太太见陈殊这样关心打仗的事情:「放心,新疆离上海远着呢,打仗也打不到这里来。」 第136页 冯先生不同意:「这是什么话,俄国侵占我们的领土,当然要打回去。街上那些学生要给前线的将士们捐款呢,我看我们也应该捐一点的。」 第78章 第 78 章 同傅佩君他们一同去了中央军校演出, 只是却没有如她的愿,见到他哥哥,《梁祝》的谱子自然也就没能交给傅秋白。 陈殊照常上课, 药学的课本陈殊大多都看完了, 便麻烦教授介绍一个医院去实习。陈殊成绩好, 向来得老师喜欢, 再说她现在的能力出诊都没问题的, 便也如她的愿, 介绍她去相熟的医院实习。 只是嘱咐她:「书还是要时时看得,你虽有天分,但是这些基础还是要打得牢靠一些。医院里病患多些, 这对你去学实操是有好处的。平日里遇见不懂的, 不妨记下来, 回来问我。」 朱教授讲课虽然枯燥了一些,却委实是一位好老师,陈殊郑重的谢过了。 回了教室, 想同傅佩君告别, 却发现她一早上没来。问了班长才知道,不晓得为什么, 傅佩君上个星期都没有来学校, 只同教授打了电话, 说是生病了, 请病假。 左迁手上拿着一支钢笔:「陈殊同学, 你就要去实习了, 虽然我们作为你的同班同学落下的有点远,但是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这支钢笔,就作为临别赠礼吧!」 医科的人也学得像文学系的那样浪漫,整齐的歌声响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陈殊摇头,笑:「好啦,我只是去实习,又不是毕业了,还会回来看你们的。我们医科的是自然科学,严肃理性,可不要学得文学系的那样酸熘熘的。」 大家都笑起来:「这你放心,我们想酸都酸不了呢,没这才华,没这文笔!」 陈殊同他们一一告别,收了一堆小礼物、卡片,他们还有课,就没能送陈殊出去了。 到了外边,把东西都给四元拿着,四元问:「小姐,回家吗?」 傅佩君生病了,陈殊又要去实习,大概很久不能见面,总是要去看看她才好的。 陈殊摇头:「不,去陶尔斐斯路,我有一位同学生病了,去看看她。」路上路过花店,又买了一束百合花,亲自抱着。 陈殊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来开。有位隔壁的太太听见响动,出来道:「这家人一个星期之前搬走了,你怎么敲门都是没人的?」 搬走了,陈殊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吗?为什么搬走?」 那太太这个时节,手里就捧着暖炉了:「这我哪里知道的,就晓得已经搬走一个星期了。听他们家老太太说,那个地方辣的很。那吃辣的地方,总不是四川就是湖南之类的,反正不在上海了。」 陈殊道了谢:「谢谢您了!」 四元跟在旁边:「小姐,还等吗?」 陈殊摇摇头:「苏维埃党人都是神出鬼没的!无论是在哪个时空,都是这样的。」好像电影里的谍战剧一般,忽而消失,不见踪迹。 陈殊去了医院实习,只是这个时代的大夫们大体比现代更为严谨,陈殊没有毕业证书,是万万不肯叫她看诊的。 即便是病人有时候指名找她,带她实习的教授也绝不肯,他对陈殊说:「生死是大事,我们做大夫的,病人全心全意信赖我们,我们就更要谨慎,一点不可大意的。你虽然有天分,但是没有一两年的实习,也是不能叫你替病人看病的。」 陈殊无可奈何,老先生这样的医德,叫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老先生看病的时候,她跟在旁边,时时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见,以及诊断结论,久而久之竟然十个之中能说中九个,又有条理,叫人信服。 这样过了一个月,虽然老先生依旧不肯松口叫陈殊坐诊看病,但也信得过她的能力了。每每有拿不准的病情,总要叫陈殊来商量。 只是陈殊看病倒是没问题,开药实在是她的短板。陈殊拿着笔,在单子上开出几味药,想了想又划去,如此反覆再三,有时候还要翻书,才能开出一张药单来。 每当这个时候,老先生就笑她:「你看,你还是基本功没练扎实呀!在学校里多读几年书多好,我恨不得一辈子不从学校毕业呢?你个小丫头,着急忙慌地从学校跑出来。」说着拿过一本书:「这是我自己编的西药药典,虽然不够全,也够你看的了。拿回去,好好看,我要抽查的。」 陈殊拿过来,随手翻了翻,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迹,有些药品后面,还附上了化学式。陈殊不好意思:「这是先生的书,我要是拿去恐怕不好。」这样多的笔迹,想必是心爱之物。 老先生摆手:「书,不就是拿来让人看的么?我也才学了十几年的西医,咱们师生两互相切磋,互相切磋。」 这位老先生没有留过洋,原本家里世代都是中医,三十岁上突然去教会学校学西医,偏偏极认真刻苦,反倒小有成就了。 陈殊拿了药典回家,每天看到半夜,惹得冯太太嘱咐她:读书要紧,可是也要注意身体! 青霉素那里,秦园和石壁负责提取,只是产量很小,总是没有办法大量生产,还有很多的次品。陈殊安慰两个人:「不要紧,慢慢做,以后就熟练了。」 这天,陈殊在医院值班,晚上是大半没什么人的,她歪到休息室,正要睡着。就听见外面小护士匆匆跑过来:「陈大夫,您家里的电话,很急!」 第137页 陈殊忙开了门,问:「什么事情?是谁打的电话?」家里能出什么急事呢?一面往值班室跑,拿起电话:「喂,我是陈殊,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是冯先生打的电话,他道:「是李参谋长派了人来接你,他现在在机场,士兵说他只能停留两个小时。我告诉他们你在医院,大概已经去接你了。」 陈殊问:「哪个机场?」 冯先生想了想:「是龙华机场……」 听清楚这几个字,冯先生话还没说完,陈殊便挂了电话,换了大衣,急匆匆跑出去,吩咐护士:「我有急事,出去一趟,请你打电话叫教授来替一下我。」 护士笑,指着外面:「陈大夫,都快天亮了,您回去歇着吧!」 陈殊出了门诊楼,天色蒙蒙亮,只是起了大雾,这时候天籁人静,连黄包车都没有,只有一些急诊的病人。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见前面大雾里射出两道车灯光线,开来一辆军车。 小五从车上下来,见陈殊已经等着了:「陈小姐,参谋长在机场,命我来接你。」说着他瞧了瞧手錶:「陈小姐,飞机七点钟就要起飞了,还有一个小时。」 陈殊什么也没问,上了车,吩咐:「走吧!」 车子开得飞快,这时候的龙华机场,完全是军用飞机场,汽车开了进去,过重重关卡,这才进入了飞机跑道。 跑道尽头停着一架飞机,一旁站着一群军官,随意站着,不知在商量什么。 陈殊下了车,虽然雾色深重,只瞧得见朦胧的身形,却还是一眼就瞧出来李纵云。 不同于平时的严肃,他一只手插在军装裤子口袋里,一只手夹着一支烟,脸上的表情轻松,微微斜站着,同旁边的军官说着话:「依我看,去新疆比待在南京要好,军队就要磨砺的。」 他背对着陈殊站着,并没有发现她,勐地吸了一口烟:「新疆是中国的领土,断没有割让出去的道理。」 旁边的康禾之瞧见,抬抬下巴:「纵云,那是小五吧,怎么带了位小姐进来?是谁呀?怕不是你的旧相识吧?」 他这么一说,都朝陈殊望过去,只是薄雾朦胧,终究瞧不清面容,只晓得是个裊裊娜娜的姑娘。有人打趣:「新疆就一点不好,比不上南京的秦淮风月。是吧,纵云?」 这些人大多都是军校的同学,虽然李纵云官阶高一些,但在私底下是没什么上下尊卑的,胡闹玩笑惯了。 李纵云敛了笑,板着脸,下命令:「全体都有,立正!上飞机待命,不许下来!」 玩笑归玩笑,军令如山,李纵云板起脸来,这些军官就只好掐了烟,上了飞机。透过飞机上的窗户,见李纵云朝那位姑娘飞奔而去,都道:「嘿,你们瞧,纵云这个假正经!跑起来比谁都快!」 这可是千年的奇景,一个个都趴在窗户玻璃上,只差贴上去,只可惜雾实在太大,除了两个人影,就什么也瞧不清了。 陈殊站着,眼睛里蓄着泪,几乎落出来。李纵云手足无措,把烟扔了,拿了袖子替陈殊擦眼泪,轻声哄她:「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么?」 又问:「你怎么来了?」 陈殊疑惑,转头:「不是你叫小五接我来的吗?」 小五笑,上前递过一个礼盒:「卑职以为,参谋长的礼物,还是亲自送的好。卑职自作主张,自请处份。」 陈殊目瞪口呆:「原来不是你想见我的,是小五的主意。」 李纵云把盒子拿过来,挥手叫小五走开,同陈殊解释:「从南京到新疆去,路上飞机在上海龙华机场加油的,不晓得能停多久的。我怎么不想见你呢?」 新疆?喔,报纸上说新疆要打仗了,傅秋白也说李纵云要去新疆,要打一场恶战的。想到这些,陈殊低沉起来,问他:「很危险吗?去新疆很危险吗?」 李纵云摇头:「我是指挥官,哪里会有危险?」他是不想谈这些,把那个礼盒打开,见里面是一个音乐盒。打开盖子,立起来两个小人儿,便随着音乐声转动起来。 第79章 第 79 章 那两个小人一男一女, 男的穿着黑色燕尾服,女的穿着白色婚纱,李纵云指指两个小人:「我们结婚的时候,就穿这样的礼服, 好不好?」 陈殊勉强挤出来一个笑,郑重地答应他:「好, 我们结婚的时候, 就穿这样的礼服。可是,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的。」 李纵云笑起来:「你可是答应了的,到时候不要这样那样的推脱。小五这事办得好, 我要重重赏他。」 想着前些日子, 有军队医院来动员大夫参军,到战地医院工作,不过响应的人寥寥, 参加的人很是有限的。老教授倒是想去, 只可惜他年纪太大, 不符合招人的标准,被拒绝了,回来还生了好大一通的气。 陈殊问他:「前些日子, 有军队医院来我们医院招人, 这些也是要送去新疆的吗?」 只问了这么一句,李纵云便立刻晓得了陈殊的打算, 他皱着眉头:「你想也不要想, 好好在上海待着。新疆现在也是你能去的吗?」 李纵云语气不好, 陈殊道:「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你是军人,我是大夫。再说了,要是前线的战地医院不差人,他们怎么到上海各大医院去招人的?」 李纵云说不过陈殊:「这是两回事情,打仗是男人的事情。」 第138页 陈殊不贊同:「打仗怎么就是男人的事情了?革命军里边也有不少的女军官,平常的母亲不就是吗?还牺牲了。」又搬出大道理来压他:「总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打仗不只是男人的事情。」 同陈殊讲话,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李纵云缓了缓语气:「战地医院里面,到处都是缺胳膊断腿的士兵。我知道,你是大夫,治病救人是你的理想。只是,你要是去了新疆,我免不得时时担心你,牵挂你,免不了分心的,陈殊!」 李纵云一服软,陈殊讷讷:「我老是做那个梦,这次你要去新疆,我感觉很不好。要是你有什么万一,我是大夫,总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李纵云笑起来,陈殊这样的小女儿心思,不忍心叫她这样日夜担心,同她说了一点实话:「你放心,俄国的重兵全在欧洲同德国对峙,现在是我们收回新疆的最好时机,兵贵神速。你在南京的时候,不是同我父亲说,即便有什么万一,也为我感到荣耀么?你倒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中央医院那么多留学回来的大夫,倒比不上你了?」 听了李纵云的话,陈殊几欲哭出来:「什么荣耀?我才不要这样的荣耀?我现在才晓得,你父亲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我当然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了,我做过的手术没有一千台,也有八百台了。那些什么留学的,才比不上我。」 陈殊慌不择口,心里想着什么倒是一一都说了出来,李纵云听了,只笑笑,伸手去摸陈殊的髮捲:「喔,才去读医科一个学期,就做了那么多台手术了。」 陈殊自知失言,却也没有改口:「总之,我没说假话的。」 有些事情,陈述不说,李纵云现在也不想去弄清楚了,总之,情谊是不能作假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李纵云问:「怎么不穿旗袍了?」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平日里在医院又要做事,陈殊一般都穿着一身女士西装,看起来精明又干练:「怎么,不好看么?」 李纵云虽然觉得不好看,但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在陈殊面前变得极会说话,极会讨陈殊欢心的:「好看,只是我更喜欢你穿旗袍。等我回来的时候,你穿旗袍来接我,好不好?要那身雨过天青色,绣着藕花的旗袍,再戴上那串绿宝石项鍊,好不好?」 陈殊终于笑了出来:「什么时候这么会讲话了?」 不知不觉间,天上渐渐飘起雪花。小五和一名军官走过来:「司令,雪快下大了,我们必须马上启程。」 分别总是来得突然,李纵云道:「我叫人送你回去。」再三嘱咐:「新疆你是不要想去的,乖乖在上海等我。」 陈殊深深吸气,全是冷冽的冷空气,仿佛吸进冰块儿一样:「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纵云不好说,大概道:「石榴开花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陈殊回答:「只要平平安安回来,无论多久我都在这里等你。」 雪越下越大,去新疆是不能拖的,李纵云揉揉陈殊的脑袋:「好,平平安安。叫小五送你回去,下雪了。」 陈殊开门,上了军车,小五开离跑道,直到远处的塔台处。轰隆隆的飞机机械声响起,滑过长长的跑道,如同鸟儿一样,飞入空中。 小五道:「小姐不用太担心,参谋长现在升任了西北行营司令,总领全局,向以前那样亲临一线是很少的了,大多也是在后方指挥。现如今打仗,连军长阵亡也是没有的事情,更何况是更高级别的司令。小姐放宽心,参谋长总不会有事的。」 陈殊回过神儿来,恍然前面开车的竟然是小五:「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见天上的飞机彻底瞧不见了,小五这才发动了汽车:「我送小姐回去,是回家,还是回医院?」 陈殊总觉得心绪不宁:「回家吧!」 小五同陈殊解释:「卑职受了一点小伤,伤好之后,调任侍从室,于是便没有跟着参谋长一起去新疆。」 陈殊问他:「我想去新疆,哪里的军队医院会被调去新疆?」 小五为难:「小姐,参谋长一定不同意您去的。要是我安排您去,参谋长一定饶不了我的。」 饶不饶得了,陈殊管不了那么多,抓住小五话里的漏洞:「这么说,上海的军医院是一定会派人去新疆的,是吗?」 小五不做声了:「小姐,您一个女孩子,何必去吃那个苦?最多半年,参谋长就回来了。」 陈殊望着车窗外,雾气茫茫,此时天已经大亮了,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小五,我是一名大夫,外科大夫,在那里我可以更有用处的,也不单单是为了纵云。更何况,我在医院里,按你的话来说,也是后方,是安全的后方。搞不好,战争结束的时候,我都不一定能同纵云见上一面的,他又从哪里知道?何谈饶不了你?」 小五不开口了,最后陈殊下车的时候,同她讨饶:「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了,我哪里敢做主让您去新疆。」 陈殊道:「我自己的事情,要谁去做主?就算纵云不同意,也没法子做我的主。前些日子有军队医院来招人,就是你不安排,我自己也能去的。再说了,我是大夫,那些人也是大夫,他们就随得军,我就娇生惯养,去不得?」 陈殊不理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小五忙跑上几步:「既然小姐坚持,我也没办法,只是您要同大夫们都在一处,决不可私自行动。」 第139页 陈殊转过身来,惊喜:「真的可以去?」 小五点头:「不瞒小姐,卑职就是来上海督办此事的。这次调了两个集团军,医疗却跟不上,新疆条件艰苦,愿意去的人有限,任务又重,要满足八千张床位。」 八千张床位,那可是相当于现代两个大型医院了。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的西医大夫还十分之少,八千张床位相配套的大夫、护士又要多少?要在短时间之内凑齐,实在是不容易。 陈殊想了想:「我看还是你们宣传上有问题,抗击外寇,这么好的名义,都不多讲的。招兵的军官,一律冷冰冰的,高高在上,仿佛是在拉壮丁一般。这样的态度,叫上海的大夫护士怎么肯去呢?还有你们战地医院无论是大夫还是护士的月饷,只有医院工资的一半。你们革命军不是向来高薪养廉的吗?怎么基层的士兵军饷如此之低?」 这些事情,那里是小五能够做主的。小五嘆了声气:「总之,小姐去新疆的事情,我来安排。只是同战地医院一起,小姐不要乱走。」 陈殊笑:「我又不是去找死了,做什么胡乱走动?」转了转眼睛:「上次在南京,你带我去李府,已经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了。现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咱们两清了。」 小五不安排,看这个样子陈小姐,也是自己要去的。倒不如,自己把陈小姐安排好,免得她一个人更危险。 听了陈殊的话,小五低头:「上次在南京,小五实在冒昧,小姐大人大量,小五惭愧。」 小五这回是极有信用的,大概是怕陈殊自己擅自跑去参军。大夫急缺,那招兵的人大抵是不会管陈小姐有没有毕业的。 第二天,小五便送来了手续文书,叫陈殊一一填好:「小姐这些天好好收拾行李,新疆那个地方缺吃少穿的。大约月底才能出发的。」 这些手续,有些证明是要回学校去办的,不久,学校的同学和医院的同仁都晓得陈殊要去新疆,做了一名军医。 朱教授虽然佩服陈殊,但是也担心她医术不精通,好好嘱咐她:「要多看,多学,自己拿不准要多问的。咱们做大夫的,身上系的是生死的大事。」 陈殊一一都应承了,朱教授还道:「我们商量过了,等你回来以后,只要能够通过考核,就给你发毕业证书,这个你不担心。」 拿不拿得到毕业证书,陈殊其实是不大在乎的。她的本意,也只是想到学校来学习此时的药学,免得空有一身医术,无法实际帮到人的。 第80章 第 80 章 对于陈殊去新疆的事情,却在家里引起了风波。 冯太太很是反对, 打仗, 又是要去新疆, 一个女孩子, 多不安全?晓得陈殊是担心李参谋, 拿着报纸同陈殊讲:「报纸上都说,李参谋现在是西北行营的司令官, 哪里听说打仗,司令官出事的?你这样去,只会叫他分心。至于治病救人,哪里不能治病救人了。你现在在上海, 也不是每天忙得脚不停?你问我的意见,我是坚决反对你去的。」 冯先生把报纸接过来,瞧了一通,见上面的内容——俄国欺人太甚, 勿谓言之不预, 是由中央通讯社发出的社论,一篇疾言厉色的宣战书。他拍拍冯太太的肩膀,低声劝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陈殊要去参军,做军医,也是尽自己的能力, 尽自己国民的责任。」 冯太太一瞪眼:「那么多大男人, 那么多军官, 需要一个小姑娘去尽自己的责任?国家都要亡了吗?要女人顶上去?」 陈殊从来也没有见冯太太发这样大的脾气,她坐到冯太太身边,道:「我们战地医院也是在后方,比西北行营指挥部还要后的后方呢,哪里会出事?」 冯太太哼一声,没有说话。 陈殊只好继续道:「您知道的,我是极想让我的医术有用武之地的。我在上海,根本没有上手术台的机会。不只是教授不信任我,那些家属本来信西医手术的就少,听说是个小姑娘看诊,便说什么也不要了。」 这些事情,冯太太都是知道的,因为陈殊年纪小,又没有毕业证书,连手术台的边也摸不到的。往常,陈殊回家来同冯太太抱怨,冯太太总说安慰她:「过几年,见识了你的能力,总有人能信你的。」叫陈殊不要急,慢慢等。 陈殊又道:「现在有这样好的机会,又是为国家出力,我想不到不去的理由。报纸上说了,西北行营下辖两个集团军,总共三十余万人。这三十多万人,没有一个不是人家的儿子、女儿,他们都能上战场,而我只不过是去后方做军医而已。他们能去,我怎么不能去?」 冯太太听陈殊这样说,问:「不是为了李参谋?」 虽然陈殊心里的确是担心李纵云,才想着去新疆的,但是在冯太太面前不能这么说,转开眼睛:「同他有什么关系?」 冯太太终究是拗不过陈殊的,晚上同冯先生讲:「现在的年轻人都跟着了迷一样,一个两个的跑去参军,跑去革命。听尔雅说,他们学校的老师竟然也有不少去参军了,跟喝了迷魂汤一样。你说,这革命革命,究竟有什么趣的,一个两个竟然连命也不要了?」 冯先生说:「要我看,就是这样的年轻人,国家才更有希望呢?我要不是老胳膊老腿,去了军队只会拖累,我也想去呢?」 冯太太伸手去拧冯先生耳朵:「参军?你敢?」 第140页 又帮着陈殊收拾了好多东西,吃的用的穿的,一个箱子装不下,又跑去街上买了两个大皮箱子,装得满满的。 陈殊看着冯太太忙活,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了。到了出发那天,冯太太亲自送了陈殊去军营,哭得不成样子,拉着陈殊的手:「总之,要好端端的回来。」 小五是负责在上海中转的,是不跟着军医院一起去新疆的。只是他特地拜託了院长,一定好好照顾陈殊。 这时候去新疆,是没有火车的,上海招收的大夫护士,统统坐了火车去西安。再从西安一路做军用汽车,去迪化。到了迪化,陈殊被分配去了陆军第二十九军野战医院。这时候,医疗资源有限,师一级的作战单位是没有野战医院的。 连着几天几夜,坐在汽车后面的车厢里,道路也不好,摇摇晃晃,到了下车的时候,陈殊已经脸色苍白得吓人了。同行的上海大夫忙扶了她到一边胡杨树下坐着:「哎呀,陈大夫,你没事儿吧?不要还没到,你就先病倒了?」 陈殊摇头,拿水壶喝了点水:「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晕车。」这个时候,十一月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新疆尤甚。军队发的军装棉袄,对于陈殊来说,是很不保暖的,下车坐了一会儿,便冻得嘴唇发青。 休息了一会儿,便又上车了,到了天黑尽的时候,才到了二十九军的驻地。 刚刚下车,还没进医院的门,就见一列士兵抬着个人过来:「大夫,大夫,快来救人。」 院长来不及招唿陈殊一行人,一边让人抬进去,一边问:「怎么回事儿?」 那群士兵全身黑乎乎,脏兮兮的,全然瞧不清面容,其中一个大怒,拧着院长的军装衣领:「你管怎么回事儿?赶快做手术救人,师长要是有个万一,我他妈一枪毙了你。」 军队里的人大多脾气火爆,院长是早就见识了,他道:「你放开我,我马上进去动手术。」 这里说是医院,也不过就是几所小院子,几排小房子,条件很简陋。院长进去做手术了,一边有人来招唿陈殊他们。上海来的大夫护士也不多,分到这里来的就更少了,只有十几个人。 如陈殊想像中一样,条件很简陋,大约是要三四个人住一间房间,女大夫就更少了,于是陈殊便同两个上海的小护士住在一起。 房间里除了三张行军床,便只有一张桌子了。三个人略微整理了房间,因为饿了一天,便想着出去找点东西吃。只是来的时候不凑巧,刚好来了一队伤兵,野战医院忙得人仰马翻。那军官给陈殊他们安排了住宿,便又匆匆走了。 好在冯太太给陈殊准备了一大箱子吃的,千里迢迢带来新疆,此时打开,便见是一整个箱子的巧克力,牛肉干。 两个小护士惊嘆出声:「哇,这么多巧克力?」 陈殊给她们两个人一人抓了一大把,笑:「吃吧,现在他们都忙着呢,估计是管不了我们吃饭的问题的。填饱了肚子,咱们也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看样子,今天晚上后续还要来很多伤兵呢?」 陈殊的猜想的没有错,到了后半夜,果然又送来了一堆伤兵,全是一些重伤人员。有的肠子都流了出来,即便是送来了医院,大夫也没有办法。 在上海,没有人肯叫陈殊上手术台,在这里,大夫本来就不够用,可就没人管她了。陈殊换上白大褂,带上胶皮手套,便开始检查伤兵的伤势。 陈殊略微翻了翻伤兵的伤口,便疼得他哇哇大叫:「大夫,我的腿,我的腿还能保住吗?」 陈殊摇摇头:「保不住了,必须截肢,不然连命也没有。」 那伤兵是个小战士,送他来的拉着陈殊恳求:「大夫,你救救他,他才十七岁,他不能没有腿。」 这样的哀求的场面,陈述以前在医院是见惯了的,她头也没抬,冷静地吩咐旁边的护士:「抬去手术室,准备截肢手术!」 小战士头上全是血,他哭着求陈殊:「大夫,大夫,我不能截肢,我不能截肢。截肢了我怎么打仗,我还怎么上战场啊?」 陈殊不理他,对护士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准备手术!」 那位小战士死活不同意截肢,只是一剂麻药下去,便毫无知觉了。 巡迴护士一面调节手术台的灯光,一面给陈殊擦汗:「陈大夫,他的腿真的保不住了吗?」 这种外科手术,陈殊是很熟练的,只是差不多快一年没有碰手术器具了,免不了手生,于是便十分专心,免得出错。 陈殊不回答她,吩咐一边的器械护士道:「止血钳!剪刀!持针器!」 陈殊的手术做得又快又麻利,虽然将近一年没碰了,肌肉记忆还是保留着的。 缝合好之后,便叫护士收尾工作,包扎了。她捏捏脖子,正要坐在一边歇歇,喝口热水,就见外边一阵喧闹。 军人脾气火爆,受了伤之后更加变本加厉了,于是野战医院里小摩擦是常有的事情。陈殊端着热水,开始并没有在意,按照常理,医院的宪兵回去处理的,只是过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一阵枪响。 陈殊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开了门出去,走到前边的小院子,就见院长被一群人给围着了。 一个军官拿着一支驳壳枪指着院长的脑袋:「你这个庸医,治死了师长,我叫你偿命。」 第141页 院长在他手里,宪兵队长也不好强上。只不过,野战医院的宪兵队长似乎认识这个人:「王中校,你冷静一点,大家都是自己弟兄。俞飞鹏师长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的。邓院长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他总是尽力了。」 那军官依然丧失理智了,双眼通红,仿佛野兽一般:「我不管,总之,师长要是死了,就拿他抵命。」 陈殊觉得这个场景十分之熟悉,1915年的民国医闹,这个医闹还是一个手里拿着枪的军官。 陈殊走过去,冷静道:「我可以救你师长,先把院长放开。」 那军官仿佛听到救星一般,放开院长,拉着陈殊:「你真能救?」随即咬牙:「要是救不了,你也得抵命。」 陈殊点头:「可以!」那军官放开陈殊,后退几步:「好好好,那你进去,不是要抽血吗?抽我的,抽我的,我的血多。」 陈殊给宪兵队长使了个眼色,就见他撑着那发狂的军官一个不注意,便拿住了,捆了起来。 第81章 第 81 章 即便是趁着他不注意, 把他降伏下来, 捆住了, 还是沖陈殊大喊:「你快进去, 快进去做手术,要是师长死了,我饶不了你。」 院长被他摔在地上, 眼镜都摔坏了,一只有镜片,一只没有镜片,沖陈殊嘆气:「没办法, 这群骄兵悍将, 打仗厉害, 脾气也厉害。」 陈殊表示理解:「您回去休息,这里我来。您的眼镜坏了,也办法做手术了。」陈殊走进手术室,见院长跟着进来,指着伤口道:「你看,伤口已经感染了, 弹片就算取出来,也没办法的。」 陈殊重新换了一套手术服,问院长:「这个人很能打仗吗?」 邓院长点点头:「俞飞鹏的七十四师在我们革命军中有铁师之称,尤其擅长打硬仗。他本人也是身先士卒, 就算升任到了师长, 每次打仗都会来医院走上一遭的。」 陈殊看了看, 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效药来消炎,更多是依靠手术后的护理,她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先把弹片取出来吧。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尽人事,听天命。」 邓院长开始不放心,在一旁看着,后来见陈殊的手法看起来竟然比自己还要熟练,也就放了心,出去了。 一直忙到天亮,陈殊这才下了手术台,又亲自同院长商量了,给这位俞鹏飞开好药,才拿了饭盒,去食堂打饭。食堂里不只是护士大夫,还有很多的伤兵,伙食也不好,羊肉汤里一股子腥味儿,陈殊勉强就着腌萝蔔塞了一碗白饭进肚子,怎么也吃不下那些菜。 连着上了一晚上夜班,陈殊吃了饭,就歪到自己的小房间补觉去了。一觉醒来,就听见小婷在外面拍门:「陈大夫,陈大夫,俞鹏飞师长从昨天晚上一直发高烧,到现在也没有退下去,情况不大好。」 陈殊穿好棉袄,情况不好是预料之中的,她开了门,问:「院长去了吗?多少时间了?发烧多少了?」 一连串的问题像雨点一样拍过去,小护士有点蒙:「院长已经在那里了,他说是你动的手术,叫你过去。」 陈殊随便绾了绾头髮,用丝巾绑住,心里嘿一声,该不会是要甩锅给我吧?那个什么俞鹏飞送过来的时候,伤口就已经发炎了,关我做手术有什么事情? 走了几步,又转身回了房间,小护士见她正开箱子:「陈大夫,邓院长正等着你呢?」 陈殊把箱子打开,里边是六瓶提取的青霉素溶液,本来因为那个梦,想着万一有什么意外,留给李纵云,她拿出一瓶来:「便宜你了!」 拿了药,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来看俞鹏飞,医院四周都是列兵,这是个特护病房,大抵是因为他官大,待遇也就好一些。 邓院长正拿着听诊器,诊听病人肺部,过了会儿:「看样子,肺部也感染了。磺胺用了,也没有效果。」抬头见陈殊来了,招唿她过来:「你是从上海来的,是金陵大学的高材生,这种情况,你有没有办法?」 这位俞鹏飞师长送来的时候,身上不止有抢伤,腿上的伤口早就化脓溃烂了,陈殊戴上手套,解开纱布,瞧了瞧:「院长,磺胺已经是目前治疗炎症最有效的西药了,这个问题实在棘手。」 说着实在感到奇怪:「现在是冬天,按理说,即便是腿上这样面积的创伤,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个邓院长倒是大概能猜到答案:「这些做军官,又是指挥官,轻伤是不下火线的,大抵是受了枪伤才被送到医院来,腿上的小伤他们哪里会在乎?」 陈殊皱眉:「这……真是……,现在枪伤没有要他的命,反倒是不起眼的腿伤……」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邓院长站起来:「是司令官来了!」 司令官?西北行营司令不就是李纵云吗?陈殊尚且来不及反应,病房门就被推开了。 邓院长走上前:「司令,您来了?」 陈殊只觉得浑身僵住,背对着门口,不敢转过身去。脚步声越来越近,陈殊待在那里,只觉得连唿吸都要屏住了,慌忙从口袋里掏出口罩,罩在脸上,企图矇混过关。 李纵云开始尚且没有注意到陈殊,他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听说俞师长情况很不好,问院长:「俞师长情况怎么样?」一面走到病床前,见俞鹏飞浑身都缠着绷带,只漏出两个眼睛。 第142页 邓院长眼镜的镜片叫摔坏了,拿了胶布绑着,看起来很是滑稽,他抚了抚眼镜镜框,如实说:「伤口发炎,引起了体内的炎症,用了消炎药,没有太大的作用。司令官,我们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俞师长顽强的意志力了。」 邓院长说了一通,见司令官毫无反应,抬头瞧了一眼,见司令官黑着脸,盯着陈殊,他忙解释:「司令官,这是上海来的陈大夫,俞师长的主刀大夫,俞师长的手术都是她主刀的。」 李纵云站在那里,一身挺括的暗绿色毛呢军装,帽檐上还积着雪粒子,只是脸色不善。他这个人,黑着脸不说话,也不必骂人,就已经足够吓人了。 邓院长战战兢兢,不晓得那里开罪了司令官:「司令官,实在是迪化的野战医院条件有限,药品有限。如果有能力,最好送到后方去,最好送到南京中央医院去。」 虽然送去南京,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办法。但是,留在迪化,是一定没有办法的。 陈殊低着头,瞧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李纵云,只希望他不要在此地立刻发作,给自己难看,赶自己回上海去。不知过了多久,李纵云移开目光,坐到病床前,唤了几声:「鹏飞!鹏飞!」 见病人没有反应,转过头问邓院长:「送到南京去来得及吗?」 邓院长支支吾吾,怕担责任,不过还是说了实话:「司令官,就俞师长现在这个情况,无论送到哪里去都是没有用的,人力有限,全凭天意了。」 李纵云不管,下了死命令:「此战全凭俞师长,才能歼灭敌第七军团,你务必要救活他。」 邓院长为难:「司令官,卑职一定竭尽全力。」至于结果,邓院长是不敢保证的。 李纵云军务繁忙,只待了一小会儿,外面便匆匆赶来一个参谋,手上夹着一份电报:「报告司令官,前线二十五师陈汉缪师长发来电报。」 李纵云接过电报,脸色很不好看,便又要匆匆离开,临走前深深瞧了眼陈殊,叫她低着头,不敢去看他,无比心虚。 邓院长送了李纵云出去,一路送到医院门口。 陈殊坐下来,摘下口罩,只觉得唿吸不过来,望着床~上躺着的俞鹏飞:「真是的,哪有这样巧的事情?你哪天进医院不好,偏偏我刚来你就躺进来了?才来的第二天就碰见他了,真是倒霉!」 当初送陈殊来新疆的院长,本来要把陈殊留在迪化的行营总部医院的。只是陈殊担心,要是留在总部医院,离李纵云太近,太容易被发现,于是主动请求,来到这条件更艰苦的二十九军军部。 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来了一个快死的俞鹏飞,顺便把李纵云给带来了。 陈殊站起来,拿着青霉素:「遇上我,算你好运了!」提取出来是青霉素,是不能直接注射的,还要进行配比。这个陈殊是极为熟悉,取了注射器,给俞鹏飞做了一个小小的皮试:「你要是对青霉素过敏,就算你命不好了!」 等了一会儿,见手腕上只有一点红晕,并无其他症状,笑:「算你命好!」 邓院长送了司令官回来,唉声嘆气:「哎,这个怎么好!只好叫人二十四小时守着,总之,先把高烧退下来。」 见陈殊拿了药瓶正在换药,问:「你这是做什么?」 陈殊道:「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一种新药,对炎症有奇效,叫盘里西林。院长既然你没有办法了,就叫我试一试吧。总之,司令官问起来,要是怪罪的话,我全权负责。」 邓院长虽然胆子小,但是也是肯负责任的人,他点点头:「如此,也只好叫你试一试了。」又问,这是什么药,有没有临床试验? 临床试验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当时在上海,试验的人都是一些染了梅毒的□□,但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青霉素的药效问题,并不能完全痊癒,只能缓解。 邓院长说了一会儿,想起来司令官进来时盯着陈殊瞧:「看司令官的样子,仿佛认识你似的?」 陈殊打马虎眼:「我是从上海来的,从哪里认识他去?大概是见我戴着口罩,不满意吧!」又同院长商量:「下次这个司令官来的时候,院长可要告诉我一声,我就躲在后面去了。免得得罪了他的。」 邓院长笑:「你当司令官是什么人,哪有时间见天往我们野战医院跑?也就是俞师长受了伤,这才来瞧一瞧。」 陈殊心道,那还真是倒霉,相当倒霉了! 好在这时候的人,并没有因为抗生素滥用而产生抗体,陈殊也不敢多用剂量,只用生理盐水配比了500ml的青霉素。更何况,青霉素的效用随着时间衰减,从上海带来新疆,现在有多少药效,陈殊也无法确保。 大概是前线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战斗,源源不断的伤兵从前线运过来。 运到这里来的大多都是重伤人员,简单的手术之后,便向后方的医院运转。 第82章 第 82 章 陈殊有生之年, 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整个野战医院都是伤兵们的哭嚎声,倘若那声音渐渐小了,听不见了,大半那伤兵已经去世了。 在这个盘尼西林还没有发明,得到量产的时代, 绝大多数伤兵死于术后感染。整个医院都瀰漫着血腥气,陈殊甚至能从这血腥气之中,闻见尸体腐烂的尸臭味儿。 第143页 可是,陈殊清楚的知道,自己闻见尸臭味儿, 不过是心里作用罢了。 小护士替陈殊去食堂, 把饭菜打回来:「陈大夫,您趁热吃一点吧,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不吃东西,是挺不住的。陈殊换了衣裳, 洗了手,拿了盒饭走到一边,问:「昨天晚上去世的伤兵, 都已经下葬了吗?」 小护士一边清理手术器械, 一面摇头:「还没有呢, 医院宪兵人手不够。他们说挖一个大坑, 等晚上一起埋了。」 等晚上一起, 等谁一起?自然是等熬不过今天晚上, 因为感染去世的士兵一起了。 这里条件有限,伤兵的数量又大,是没有条件,一一分别安葬的。物资紧张,甚至是纱布都是洗了之后,循环利用。 陈殊没有胃口,勉强吃了两口白饭,便放了饭盒,拿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我去查房,你把这里收拾了,就去休息一会儿。看样子,还有得忙,不要累坏了。」 这个小护士才十七岁,却已经看惯了生死,混不在意,每天精力无限的样子,她头也没抬,答应一声:「哎,我收拾好,把纱布洗了就去睡觉。」 虽然才来了十几天,但是野战医院的伤兵已经对陈殊很熟悉了。她一路从走廊上过去,便听得伤兵一路上向她问好:「陈大夫好!陈大夫好。」 陈殊笑着点头,嘱咐道:「别再外面待太久,天气太冷,小心着凉。」 进了重症病房,这里都是严重感染的士兵。陈殊吩咐护士每隔两个小时就要量一量体温,她拿过记录表,问:「今天情况怎么样?」 护士脸色不好,摇摇头:「不太好,好多都是四十度高热不退。」 病床上一个小战士见陈殊来了,情绪很激动:「陈大夫,您不要救我了,不要救我了。我没有腿了,我就是个废人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他是陈殊亲自做的截肢手术,手术后恢復得很好,又给他用了一点青霉素。此刻,他的手脚都叫纱布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护士摇头,对陈殊道:「陈大夫,您瞧,自从他醒过来,就寻死觅活。」 陈殊是外科大夫,不是心理大夫,她合上记录表,吩咐护士:「盘里西林,再给他注射一支。」 又摸摸小战士的额头:「你用了那么多珍贵西药,这么死了,岂不是浪费国家财政。」 小战士愣住,没想到陈殊说这个。陈殊笑:「要我看,你得好起来,工作纳税,把这些药费赚足够了,才能去死。现在,你可不能去死的。」 小战士扭头:「这……这得多少钱?」 陈殊往外走:「不管多少钱,你现在都不能死。要死现在死了,可就一分钱都还不上了。」走出去,便见邓院长朝这边走来:「陈殊,俞师长醒了。你快点跟我去看看。」 这个俞鹏飞伤得很重,陈殊带过来的五瓶青霉素有四瓶都是给了他一个人使用的。只是,他的情况却不大好,虽然高热退了下去,十几天了,还是不见醒过来。 病房里早就围了一大群大夫,见邓院长过来,让开一条路,同他报告:「院长,检查过了,体徵一切正常。现在人又醒了过来,情况大好。」 付鹏飞睁开眼睛,只能勉强说出两个字:「司令……司令……」 邓院长弯腰,笑:「俞师长放心,司令官已经来过了,请您安心养伤。」又抬眼去瞧上方滴着点滴玻璃瓶:「天,这是什么药?连这样严重发炎的病人都能抢救过来。」 陈殊摊手:「邓院长,不是我不说购买的渠道,实在是这药没处去买。现在还只能小作坊制作,没有工业生产的。」 邓院长叫了屋里的大夫都出去,语重心长的对陈殊道:「这即便是规模再小,能救活一人是一人。我晓得,这样的特效药,要是在市面上出售,只怕是价比黄金。可是我们做军人的,又是大夫,哪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在医院里死去呢?」 陈殊无奈极了:「您放心,我会发电报,送些药过来的。只是,这种药实在是产量有限,只怕杯水车薪。」 邓院长却拍拍胸脯:「你放心,我会打报告,请卫生部採买,经费问题你不用担心。」 陈殊摇头,我哪里是差钱,只是工业问题,陈殊也没办法解决的。 野战医院大抵都是很忙的,半夜送来病人,就要半夜手术,白天更是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连着十几天下来,陈殊有时候照镜子,连自己都发现自己脸上肉眼可见的瘦了。 军队的伙食是很不好的,陈殊又挑食,嫌弃羊肉太腥,大多都是白饭喝着萝蔔、咸菜,要是顶不住了,就吃一块儿冯太太给她塞进箱子里的巧克力,反正有一大箱子,也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晚上,好容易暂时忙完了。陈殊打了热水,在宿舍里泡脚,手上拿着老教授送给自己的药典,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 护士小婷拿了一大包红枣走进来:「陈大夫,您这脚都肿了!您这是贫血,血液流通不顺畅!您吃点红枣,补血的。」 陈殊拿了一颗:「好甜呀!」 小婷坐在床上:「那当然,这是同当地的维吾尔族老乡买的,他们都说新疆的干果好吃呢?」 两个人正说着闲话,门外医院的宪兵道:「陈大夫,院长请您过去一趟,有急事儿找您。」 小婷立马站起来:「哎呀,该不会又来病人了吧?好容易休息一会儿。」 第144页 宪兵道:「没有,只是叫陈大夫一个人过去。」 不是做手术就好,一天十几个小时站在手术台边,陈殊真是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拿抹布擦了擦,应声:「我这就来!」 出来了,边走便问:「院长找我什么事情?」 宪兵道:「院长没说什么事情,只是我看是上次司令官的卫士等在院长的办公室。」 陈殊顿住,司令官的卫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的! 陈殊一走进邓院长的办公室,便见付旗坐在沙发上。他大概是脑子不好,一见陈殊进去,便立马站起来,同她行礼:「陈小姐!」 陈殊不去看他,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转头问院长:「院长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邓院长愣住,搞不清楚眼前是怎么一回儿事情,怎么看这付少尉也是认识陈大夫的,可是陈大夫看起来却不认识。他左右瞧瞧,道:「喔,是司令官命你去行营。」至于原因嘛,邓院长转头瞧了瞧付旗,见他没有解释的欲望。 陈殊答应了:「明白,我这就去。」竟然也没有问原因。 邓院长从窗户,瞧着陈殊上了司令部的军车,一拍手:「这……这肯定是认识的,肯定认识……」 付旗上了车,就对陈殊道:「陈小姐,司令可生气了,发了电报回去,把伍少校大骂了一顿。」 付旗是不会开车的,前面还坐着一个人呢,陈殊皱眉:「好了,别说了,我晓得了。」 到了行营,付旗领了她进去,来来往往都是高级军官,陈殊站在廊下等了一会儿,就远远听见李纵云的斥责声:「畏缩不前,纵失战机,你胡炳南就是这么打仗的?廖品贤变节叛党,实为可杀!」 李纵云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道缝隙,那房间里的身音便极为清楚的传到陈殊耳中。 有军官申辩:「均座,俄第八师团一直尾随,我军侧翼右翼均受重大威胁,卑职不敢贸然支援西线,并非有意推诿。」 李纵云哼一声,把手里的电报砸出去:「俄第八师团不过两万余人,你胡炳南的三十五军可是足足有八万人。俞鹏飞数次求援,你均置之不理。现在还在这里说什么并非有意推诿?」 那军官硬挺着:「均座,这是卑职肺腑之言,即便是廖公和委员长在此,卑职也是同样言辞。」 这个委员长大抵就是现如今国民政府的总统姜维民,他还兼任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可谓是党政军警全都一把抓在手里。 陈殊担心,望着里面,只可惜什么也瞧不见,转头低声问付旗:「这是怎么了?」 付旗摇摇头:「抱歉,陈小姐,我不能说,这是纪律!」李纵云治军极严,付旗不敢违规。 陈殊只好等在外面,不多会儿,天上渐渐飘起雪花来。里面便听得蹬蹬蹬,军靴马刺踏着地板的声音。 李纵云站起来,冷笑:「好嘛,委员长的高足。这番高论,倒叫我受教了!」 胡炳南立定,微微低头:「均座,卑职不敢!」 李纵云道:「我看你很敢,八万人,竟然害怕被两万人突了侧翼,我们革命党人,还从没有打过这样的仗。」随即一挥手:「下了他的枪,胡炳南畏缩不前,贻误战机,现解除三十五军军长职务,送往南京军事法庭审判。」 胡炳南这才慌了神:「均座,均座,卑职冤枉,卑职冤枉。」 卫士们拖着一个军官出来了,陈殊深吸一口气,问付旗:「他今天心情很不好吧?他这么忙,我还是明天再来好了?」 第83章 第 83 章 付旗拦着陈殊:「陈小姐, 司令总不会对你发脾气的。这个胡炳南,司令是早就想拿下他了。您待会儿进去了,司令就是原本不高兴,见了小姐,也会高兴的。」 陈殊可没觉得自己有这个功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 等了好一会儿,雪越下越大,她跺跺脚,发现脚已经冻麻了。这时候,里面出来一个军官:「付旗, 司令叫你带人进去。」 付旗带了陈殊进去, 只是里面还有好多的军官,站在李纵云的办公桌前面,等着训话,见陈殊一进去, 免不得目光都要集中在她身上。 李纵云什么话也没有同陈殊说,指指办公桌后面,示意付旗带着人过去。 这个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 李纵云平时忙起来, 就睡在里面的小房间里面, 只是两个房间并没有门, 只用了一个屏风隔了起来。床上只叠的整整齐齐的军被, 四四方方的好像豆腐块儿一样。 整个房间都很整洁, 没有异物,衣帽架上挂着一件毛呢军大衣,只是床头散落着一张地图。 陈殊走过去,见地图已经被磨得皱皱巴巴的,上面密密麻麻用不同颜色做了标记,红色黑色的大箭头,两相对峙。陈殊的地理是极不好的,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什么名堂也没瞧出来。 付旗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个火盆进来:「陈小姐烤一烤,刚刚外面下雪,您冻着了吧?」 陈殊『嗯』了一声,道:「谢谢你了!」 外间李纵云依旧同军官们商量着军务,陈殊开始还听着几句,什么后方物资运转要加紧,什么兵贵神速,不能再拖。到了后面,渐渐听不懂了,案几上放着几本书,陈殊拿来瞧了瞧封面,《海权对歷史的影响》、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翻开来,竟然还是英文和德文的原版书。 第145页 陈殊倒是会一些德文,但那只限于日常交流沟通,这样专业名词众多的军事理论着作,她看起来十分费劲。前面依旧说得热闹,不过大多数时候是李纵云说着,其他人听着,还没有散会的趋势。 只是这屋子里暖和,十几天在野战医院连轴转实在是太累了,陈殊看了一会儿,便眼皮发沉,靠在沙发上渐渐睡了过去。 前面的军官汇报着军情:「我二十九军、第一军,已经围着俄第五师团,受命,围而不歼灭。二十九军军长林蔚、第一军军长傅恩博来电,前线一切如常……」 说到一半,这位军官见司令官站起来,把打开的窗户微微关上,走进屏风后面。 他汇报的话立马截断,在座的同僚互相望了望,脸上均是不可莫名的沉默。 里面的房间很暖和,李纵云走进去,就见陈殊脸颊微红,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熟了。棉鞋大约是被雪水打湿了,脱了下来放在一旁,露出一双洁白莹莹的玉足来。好在房间里铺了毛毯,赤脚也不会扎人。 李纵云走过去,把陈殊打横抱起来,轻飘飘的,仿佛羽毛一样,他嘆一声,把陈殊放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陈殊迷迷濛蒙,见是李纵云,问他:「是散会了吗?」 李纵云小声道:「还没有,你睡吧!」 陈殊喔了一声,復闭上眼,嘱咐他:「要是散会了,记得叫我的,我有话同你说的。」 李纵云只好轻声答应:「好,我散会了,叫你!」 李纵云走出去,见汇报声已经停了下来,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只是拿了支烟夹在手里,并没有点燃,吩咐那军官:「接着说!」 这场在西北行营司令官办公室的临时会议,开到半夜才散会。 李纵云站到窗户边,打开一个小缝,拿了火柴点燃手上那支香菸,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来。过了会儿,付旗进来了,手上拿着一份电报:「司令,南京来的电报。傅秋白在报纸上公开宣布退出革命党,从今往后只是单纯的苏维埃党人。受其影响者众多,跨党成员人人自危,委员长也下令,说革命党虽然同苏维埃党合作,也不能接受跨党党员,甚至要求苏维埃党党人公开其政治立场。」 李纵云接过电报,见上面只有一行短短的话——清党在即,君当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李纵云把那张电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边,心里想:这一天还是来了,革命还是失败了! 付旗还站在那里,他接着汇报:「司令,陈小姐来了野战医院半个多月,已经做了五十多例手术,平均每天都有两台手术,救活了很多将士。俞鹏飞俞师长也是陈小姐主刀,主治的,现在已经转危为安了。」 李纵云挥挥手,吩咐:「下去吧!」 里边关着灯,李纵云接着屏风透过来的灯光,慢慢踱步到床前。陈殊睡觉是不太规矩的,军被被她推到一旁,手和脚都漏了出来。 李纵云替她盖好,把手放进去。陈殊有着一头好头髮,又顺又滑,鬓似乌云发委地,不像上海那些摩登的女郎梳成爱司头,大多都是随手绾起来。 用来绑头髮的丝巾早就散落了,李纵云拿起来,缠在手指尖,隐隐可闻见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只是那香味中还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李纵云伸手去扶陈殊的长髮,他晓得陈殊没有醒,见她累极了,并没有叫醒他。 坐到窗户边的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外面雪越下越大了,前次的雪还没有完全化掉,便又铺上了厚厚一层,白茫茫一片。 陈殊是被军号声吵醒的,天还没有亮,只有窗外白茫茫的雪光,勉强可以视物。整个房间都是烟味儿,李纵云手里拿着陈殊的丝巾,坐在窗户边发呆。 陈殊下了床,赤脚走过去:「不是叫你散会了,就叫我吗?」一看手錶,已经七点钟了,是第二天了。在司令官的房间睡了一夜,回去了医院不晓得会传成什么样子。 李纵云伸手去关窗户,陈殊拉住他:「还是开着吧,一屋子的烟味儿!散散气!」 李纵云闻言掐灭了菸头,旁边的小茶几上菸灰缸里不知道有多少菸头了,陈殊皱眉:「抽菸对身体不好的!」 李纵云一言不发,陈殊有些心虚,她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我要留在这儿做军医!」 李纵云摇头,抬眼瞧陈殊,语气不容拒绝:「不行!」 陈殊偏开脑袋,不去看他:「我不需要你同意,我已经是一名军医了。一名军医,既是医生,又是军人。倘若此刻回去,就是临阵脱逃的逃兵。」 李纵云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后仰靠在椅背上,闻言嗤笑一声:「你算什么军人?」 陈殊生气,回头瞪他,反驳:「我怎么不算军人了?我有军衔,军籍,刚刚从军半个月?」 李纵云撇过这个话题,接着陈殊的话:「既然你是军人,那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现在我命令你回上海去,你回不回去?」 陈殊委屈极了,又生气又委屈:「你……你……你还讲不讲道理,你这是公权私用。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听你的,凭什么你叫我回去就回去?你身为西北行营的司令官,莫名其妙地给一个军医下军令,要是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议论?」 李纵云哼一声,意志坚决:「你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我叫付旗送你上回上海的飞机。」 第146页 陈殊愣在那里:「李纵云,你……我不回去!」 李纵云理也不理她,坐到办公桌前,签发了一份军令,递给陈殊,道:「留在这里?你想也不要想?小五胆子越发大了,敢伙同你,瞒着我,千里迢迢让你来新疆?这也就是没出事儿,你要是出了事儿,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陈殊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写——兹令二十九军军部野战医院陈殊,调离前线,即刻返回原籍,不得停留。下面签了他的名字——李纵云,还盖了西北行营的军章。 陈殊站在原处,瞧着那军令上的字,渐渐的,那字竟然变得模煳起来。陈殊一眨眼,两行泪便涌了出来。 李纵云低着头,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同陈殊道:「这件事情没得商量,你必须马上回上海去,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说了这一句,见陈殊不出声反驳,抬头去瞧的时候,见陈殊已经满脸都是泪水了。她这样哭,偏偏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咬着下嘴唇,显然是极伤心又极委屈的。 李纵云嘆了生气,放下笔,缓了缓语气:「陈殊,这不是你使小性子的地方,你回去,我才放心。」 陈殊深深吸了口气,擦了擦泪水,正色道:「我晓得,你是担心我的安全。可是医院里有这么多大夫、护士,他们就能在这里,我就不能?更何况,这里已经是大后方了,离着前线不晓得有多远,根本没有战火波及的。」 李纵云皱眉,耐着性子同陈殊讲道理:「这里虽然不是前线,但也讲不到安全两个字。迪化还在虽然在我军手中,但是城里各国势力交互,刺杀事件频有发生。你走在街上,不晓得哪一个和蔼的老乡会突然暴起要了你的性命。」 陈殊道:「我呆在医院里,不出去就是了。」 李纵云无奈地笑笑,伸手去抚陈殊脸上的泪痕:「听我的话,回上海去。付旗讲,你这半个多月都是只吃白饭的,食堂里的菜你都吃不惯的。半个月就瘦成这个样子,要是再多待几个月,你还要不要活了?」 第84章 第 84 章 陈殊又咬着下嘴唇, 她道:「我就是刚来,吃不惯这里的羊肉汤, 太腥了。等过一段时间,我就能适应了。也没有瘦多少,再说了, 上海的女郎都以瘦为美呢?瘦一点, 怕什么,还不是好事么?」 李纵云笑:「那是别人,你这样本来就没有二两肉的,要是再瘦一点, 只怕一阵风都能吹走了。」 陈殊见他笑得开怀, 坐到他身边:「我保证,绝对不乱走的, 只待在医院里。现在伤兵那么多,野战医院里的大夫根本不够用,我要是走了,今天就有两台手术没人做的。那些伤兵, 就只能白白等死了。」 李纵云还是不同意的:「他们的命重要,你的更重要。你走了, 也自然有人做手术的。这里只是临时的野战医院, 伤员大多都会转向后方的地方医院。你回去, 也是可以照样做事, 照样治病救人的, 不一定非要留在这里。」 这个李纵云, 在这件事上是相当的顽固,软硬不吃,无论陈殊怎么说,他就只有一句话:「回去收拾行李,我叫付旗送你上飞机,回上海去。」 陈殊抱怨:「你简直就是不讲道理的□□者,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我是一个人,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自由的做出自己的决定。不管是否危险,我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承担后果的准备。倘若,我像你这样蛮不讲理的要你回去,你会乐意吗?」 见李纵云还皱着眉坐在那里,无动于衷。陈殊气沖沖走进里面的套间,一脚踢在柜子上。这衣柜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像铁一样坚硬,陈殊赤脚,又没有穿鞋子,顿时疼到骨头里。 陈殊蹲在地上,李纵云跟了进来,把她扶起来:「碰到哪儿了?」 脚踝处青了一块儿,只是当时疼罢了,李纵云道:「陈殊,人的确是有自由意志的,但是却不能生活在自由之中,枷锁无处不在。即便是自由,那也是有限度的自由。这里不安全,听话,回上海去,别叫我担心。」 拿了鞋子来,给陈殊穿上,又把那条红围巾拿过来,给陈殊围上。 陈殊坐在沙发上,很是沮丧,最后一次重申:「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这儿做军医。」 李纵云摇头:「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得听我的。」 陈殊瞥眼,抓着他的衣领,轻声道:「你靠近一点!」 陈殊坐在沙发上,李纵云半跪着,两个人倒是看起来一般高,听见陈殊的话,不明所以,还是凑近了一些,问:「怎么了?别发脾气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陈殊俯下~身来,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了他一下。 李纵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手指尖都是酥~麻的,他站起来,一把把陈殊拉进怀里,闷笑:「美人计,蜻蜓点水怎么有用?」 陈殊笑:「那么,不蜻蜓点水,就有用啰?」 陈殊的嘴唇总是红~润润的,好像刚刚吃过冰糖葫芦,占着一层红色的糖衣一样。李纵云拿大拇指轻轻摩挲,眼神渐渐变暗,低头吻了上去。 陈殊本能往后仰,却叫他托着后颈,动弹不得。 这个吻来得又疾又勐,仿佛是在战场作战一般,疾风迅雨,噼面而来,唇齿相依,直叫陈殊唿吸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云销雨霁,湖面渐渐平静,只余下淡淡的涟漪荡漾开来。 第147页 李纵云挽着陈殊的腰,盈盈不足一握,笑:「陈殊小姐,这才是正确的示范!」 陈殊只觉得脸上发烫,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憋气憋的,她下颚抵在李纵云肩上,只是他肩膀上的金色将星有点咯人。陈殊微微抬头,换了个好受的姿势,在李纵云耳边,温声问:「那么,请问司令官阁下,美人计对您有用吗?」 李纵云闷声笑:「有用,有用!下次这样,我一定就范。」 陈殊惊喜:「那我可以不回去了,留在这里做军医?」 李纵云摇头:「想也不要想,收拾了行李,今天就走。」 说来说去还是同样的结果,陈殊哼一声,挣开李纵云的怀抱,后退几步:「有一句诗,你听说过吗?」 李纵云斜站着,抱着手,脸上还挂着笑:「愿闻其详!」 陈殊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未必只有男子才能上战场的,人人皆可出力,我也不应当推辞。你是司令官,下了军令叫我回去,我是军人,不能不服从你的命令。只是,你也不能叫我脱了军籍,永远不能做军医。你不让我留在新疆,等回了上海,我自然会向院长申请,去别的地方,别的战场。反正,现今的中国,又不止新疆一处地方起战火,我总能有用武之地的。」 李纵云听到这里,升起一股子怒气:「陈殊,你敢!」 陈殊拿了军帽,留下一句话:「我为什么不敢?我不相信,你这个西北行营的司令官,可以管到全国的军队了?」 说罢,头也不回,推了门出去。门外廊下站着一群军官,里面的争吵他们大多都听见了一两句,此刻见陈殊出来,立马转过身去迴避。 陈殊大概是气疯了,就这么披头散髮的跑出来。她哼一声,心道,都怪李纵云,怪他太霸道。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怕别人看见,拢了拢头髮,压到军帽里面,径直出了行营司令部。 跑出了一段路,望着四周,没有一处熟悉的地方。陈殊暗叫一声糟糕,来的时候,是付旗直接去医院接的。当时是晚上,周围的路,陈殊是瞧不清的,这个时候,早记不得怎么走回去了。 四周都是新疆的当地百姓,穿着羊皮袄子,大多数带着小白帽,或者别的陈殊不认识的民族服饰。想起刚刚李纵云的话,革命军虽然占领了迪化,但是行政基础却不好,这里的百姓并不是心向南京政府的,刺杀事件频频发生。 陈殊虽然不了解政治,但是直到2018年,新疆分裂势力仍然活跃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想到这里,陈述不敢再往前走,后退几步,按着原路返回行营司令部。 可是陈殊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来了迪化半个月,每天被拘在医院做手术,从来也没有出来过。刚刚匆匆负气从行营司令部跑出来,连路都没有瞧清楚。 此刻慢慢找回去,却始终找不到路。好在陈殊穿着军装,大抵是这里离司令部又近,并没有人敢上来招惹陈殊。 走了十几分钟,陈殊还是没找到路,路上找了一位维吾尔族的小伙子问路:「您知道行营司令部往那边走吗?」 这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倒是听得懂陈殊说的汉语,只是他自己不大会说,说来说去,陈殊都没有听懂,只好顺着他指的方向走。 走了一段儿路,还是很陌生,陈殊索性走到一颗枯树下面站着。反正她穿着军装,付旗要是找出来,站在空旷处便能一眼看见了。免得走来走去,反倒错过了。 果然,等了一会儿,就见一辆军用吉普车开了过来,付旗推门下来:「陈小姐,总算找到你了!」 说着请陈殊上车:「司令吩咐,送小姐上飞机回上海。」 陈殊无奈:「知道了!」 军令如山,付旗拿了行营司令部的军令,交给院长。邓院长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却也不多嘴,立马办理了手续,叫陈殊回去时候行李。 陈殊见邓院长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道:「院长放心,盘尼西林这种药,我会打电报,叫他们寄过来的。只是数量有限,还要要加强手术后的护理,现在一味儿靠药品,是救不了那么多人的。」 邓院长连连保证:「明白、明白。」 对于那位俞师长,陈殊也写了许多的医嘱,对院长道:「我晓得这种高级军官,一向都是主治医师全程负责的。现在我走了,只能麻烦院长了。」 行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吃的巧克力和牛肉干,陈殊都分给同住的小护士了。 小婷抱了一大堆走了,笑嘻嘻,问陈殊:「陈大夫,您才刚来,做什么又下军令,调你回上海呢?」 陈殊一边把衣裳放进行李箱里,一边道:「这我怎么知道,兴许是司令部的人脑子有病吧!」 小婷愣住,陈殊笑:「好了,我马上就走了,你歇一会儿,晚上还要值夜班呢。」 陈殊来的时候,冯太太给她收拾了三个大箱子,回去的时候,就只有一个箱子了。走了出去,付旗在门口等着,接过陈殊手里的箱子,同陈殊道:「小姐不要生气,司令也是担心您的安全。过不了两个月,司令一准儿回去见您。」 开始说半年,石榴花开的时候才能回去,现在在付旗的口中,又变成了不到两个月。 陈殊敏锐的注意到其中的区别,问:「前线有进展了,是吗?新疆的战事快要结束了,是吗?」 第148页 付旗点点头,这个是能说的,司令部已经安排了宣传处的记者发报导了:「是的,俄国主力师团已经被我们歼灭了。现在俄国陈重兵在西线同德国对峙,是派不出兵在我们这里来的。接下来,司令说,接下来就是政治上的事情了。」 陈殊点点头:「很好。」总算是听见一个好消息了。 付旗送了陈殊去机场,李纵云亲自打了电话,叫机场派出一架飞机来。 到的时候,机场的负责人亲自出来迎接,对付旗连连抱歉:「司令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只有一架货机飞去上海,要累得兄弟坐这班了。」 第85章 第 85 章 陈殊哪里会挑这个, 只想着没有飞机,回不去才好呢。 飞机加好了油,天色却忽然暗了起来,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不是南方那样轻飘飘的雪花,而是像撒盐一般的雪粒子。 这样天气, 飞机自然是不能起飞的了。机场的负责人, 安排了房间,送了陈殊回去休息,道:「这个天气, 卑职是不能送小姐回去的。为了安全考虑, 等天气放晴了, 才能起飞。」 陈殊明白的,点点头。只是付旗想必还有其他的差事,不可能就在这里待着, 陈殊也叫他回去:「你回去当差吧, 等雪停了,我自己上飞机。」 付旗踌躇, 又嘱咐陈殊:「那小姐千万不要走了,等雪停了, 就回上海去的。」 陈殊无奈, 扬扬手里的军令:「军令都下了, 我还能赖在这儿吗?我就是想留在这里, 谁敢留我呢?」 付旗交代好机场的负责人,一定要看着陈殊上飞机的,等雪一停,飞机能起飞了,就必须走,这里司令官的命令。 机场负责的军官连连保证,同付旗打听:「司令的命令,卑职一定遵命。只是这位小姐似乎同司令官的关系很不寻常,兄弟透个话,免得兄弟我有什么不周到,得罪了小姐。」 付旗半年前还是莽撞愚笨的乡下小子,跟在李纵云身边,干的又是引来送往的差事,早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司令的私事,不是我能多嘴的。」 那军官瞭然,亲自送了付旗出去:「明白,明白!」 等了两天,雪虽然停了,但是还是阴云密布,不适合飞机上天。这位机场的军官,是绝不肯这样的天气,让飞机上天的。 司令部每天都打了电话来询问,祁中校嗯嗯,接了两句,便把电话递给陈殊:「陈小姐,司令的电话。」 陈殊生着气,哪里肯接电话的,拿过来,直接挂掉了,冷着脸:「以后他的电话,都不要叫我了。」 说罢,走出机要室,拢了拢围巾,新疆的冬天可真冷啊! 祁中校愣在哪里,过了会儿,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他拿起来:「司令,对,陈小姐她挂了电话。陈小姐她……她可能不太舒服,回去休息了。不不不,应该不需要大夫,只是……只是水土不服。好的,好的,卑职明白。」 李纵云无论多忙,是每日必定一个电话的,只是陈殊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接的。偏偏机场的军官又不敢挂李纵云的电话,就放在那里,一遍一遍催着陈殊。陈殊只好自己亲自去挂断了。 久而久之,机场的人都晓得这位陈小姐脾气大,连司令官也敢甩脸子,敢给脸色瞧。偏偏司令官还不生气,头一天这位陈小姐挂了电话,第二天还照常打来。 司令官雷厉风行,何曾这样好脾气过?慢慢的,祁中校琢磨过味道儿来,对陈殊便越发恭敬起来。 等了一个星期,等云层渐渐散开,祁中校便来通知陈殊:「陈小姐,天气放晴了,中午的飞机,晚上就能到上海。」 陈殊点点头:「好的,我马上收拾行李。」待在这里,还不如回上海去,还有得事情可做。 祁中校送了陈殊上飞机之后,亲自打了电话,同李纵云报告:「是,陈小姐上了飞机,大约晚上到上海。」 陈殊坐在飞机上,望着下方的楼房、田野越来越小,渐渐飞机上升,便可见云朵。 这架飞机大约是专供这些高级军官来往的专机,装修得很豪华,沙发,餐桌一一皆备,陈殊歪着睡了一小会儿,被一阵颠簸惊醒了。 飞机剧烈的抖动,桌上的玻璃杯被强烈摇晃的飞机摔在地上,陈殊扶着座椅,几乎站不稳,她勉强走了几步,朝前面驾驶仓大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前面没有人回答陈殊,只是飞行员不知在同谁通报:「c-47号遭遇故障,c-47号遭遇故障,无法继续飞行,请求迫降,请求迫降。」 匣子里有声音传出来:「请报告地点,请报告地点,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陈殊的心脏怦怦直跳,还来不及说什么,便一阵天旋地转,飞机快速的下坠,处于失重的状态中,机翼一路擦着火花,扑进一条河流之中。 陈殊一头撞在机舱上,眼冒金星,后来的事情便完全没有知觉了,昏迷之前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原来做那样的噩梦,并不是李纵云要出事情,而是自己要出事。不晓得死之后,会不会回去现代呢?李纵云听见这个消息,是怎么样的呢?我不是这里的人,终究还是要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去的…… 机场的祁中校收到飞机失事的消息,不敢隐瞒,亲自去了行营司令部。去的时候,很不巧,司令官正在开会,付旗见祁中校脸色很不好,走出来,问:「什么事情 ?」 第149页 十二月月底了,数九寒天的天气,却叫祁中校冒出冷汗:「陈小姐坐的那班飞机失事了,飞机发生了故障,请求了紧急迫降,但是目前还不知道具体的方位。」 付旗一言不发,祁中校拉着他:「谁也不知道会出这样的大事?那是司令的专机,飞前一定检修的,怎么会出事?怎么会出事呢?」 祁中校晓得这位陈小姐在司令心中的分量,何况这是司令的专机,倘若不是陈小姐上了这班飞机,那么上飞机就是司令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惊,恨不得立刻回机场排查。 他站在那里抹汗,央求付旗:「兄弟我这回闯了大祸,司令哪里,兄弟可要为我美言几句。」 付旗淡淡道:「这是瞒不住的,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立刻进去告诉司令。要是意外还好,要是人为,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疾步走进去,李纵云仍旧继续讲着:「后天南京会派谈判的外交官了,鹤龄,你的第七师要调进迪化城来,加强安保。」 付旗弯腰,低声汇报:「司令,陈小姐坐的飞机失事了。」 李纵云的话截然而止,他望着付旗,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的飞机出事了?」 李纵云的脸色瞬间便变了,付旗听得出来,司令忍着怒气。 付旗低着头,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司令,祁中校来报告,陈小姐乘坐的那辆c-47飞机,途中发生了故障,坠毁了……」目前的还不能确定具体的方位。 话还没说完,就见李纵云暴怒,桌子上的文件全都被扫到地上:「祁英呢,他混帐!」 找到陈殊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了。 这架飞机是军用飞机,坠毁之后,照理来说应当立即被人发现的。只是飞机坠入的是河里,四周荒无人烟,好在是冬天,河水干枯,并不太深,这才救了陈殊一命,不然沉入河底,机舱又打不开,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当地的百姓,把陈殊和同行的人从河里抬出来,见上面的人都毫不例外穿着军装,毫无疑问,这些飞机上的人都是南京政府革命党成员。这才派人去县政府通知,只是雪天山路难走,到了晚上十点多才通知到。 只是那天当地的县长偏偏受了人的邀请,赴酒席去了,找到他的时候,他听了属下的禀报,醉醺醺的,不以为意:「南京政府?南京政府怎么了?天高皇帝远,南京政府也管不了我这里。来来来,接着喝。他们当兵的还要靠着我筹集军粮呢,奶奶的,狮子大开口,干不完就得挨枪子儿,呸,什么玩意儿?」 说来说去,也是陈殊命不该绝。这位县长的夫人是很有几分见识,连夜叫县医院的人去抢救,连县城的中医圣手也一併叫上。 第二天,县长酒醒了,夫人详细的说了一通:「是革命军的人坠机了,听来的人说,上面有位军官肩膀上还是两颗星呢?」 县长惊得一身的汗,顾不上梳洗,立刻去了县政府,又见秘书拿着公文,说是西北行营一家飞机坠毁,沿途各级政府但有发现,必须马上上报。 伤员流血过多,不能颠簸,不能运转,发了电报之后,上面便立马派了一行军医过来,彻底接管了伤员、县医院。 李纵云看见陈殊的时候,只见她躺在担架上,浑身都是污血,闭着眼睛,好像了无生气的破布娃娃一样,从各个军部抽调的军医匆匆忙忙挤进手术室。 邓院长见李纵云愣在哪里,客气地请他出去等着。李纵云点点头,走出手术室,坐到外面长廊的长木椅上。 这一坐,便是三个小时,雪花被北风吹进长廊,渐渐的,李纵云脚下便垫上薄薄一层雪来。付旗手上抱着李纵云的呢子军大衣,默默站在一旁,并不敢多言。 又三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的灯还亮着,李纵云站起来,走到手术室门前,朝里望了望,只是天气实在太冷,窗户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什么也瞧不见。 李纵云从长廊这头,走到长廊那头,不停的踱步,军靴上的马刺踏出『咚咚咚』的声音,仿佛不停循环的时钟一般。每响一声,付旗便数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李纵云坐下来,点了一支烟,问付旗,声音有些发抖:「你说,陈殊怎么会出事呢?怎么会出事呢?」 付旗道:「司令,陈小姐好人有好报,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只是点着了那只烟,李纵云却坐着默默发呆,过了会儿,那烟燃到尽头,烫到他的食指,落下一大段雪白色的烟烬,融进这漫天的飞雪之中。 这场手术一直进行到晚上十二点,光是输血便足足4000ml,几乎把陈殊全身的血液都换了一遍。 邓院长走出来,摘下口罩,连口罩上都是喷溅的鲜血,他嘆气:「手术很成功,只是飞机坠毁的,飞机内机舱断面划破了小腹,创伤面积太大,极容易感染的。陈小姐离开前曾说过,上海有一种西药叫盘尼西林,治疗手术后的发炎有奇效。只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处去寻药。」 李纵云问:「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邓院长摇头:「这不能确定。司令,陈小姐口中提到的那个盘尼西林,要是能找到,才有希望的。」 李纵云在陈殊的病房坐了一整天,陈殊的脖子上被飞机内的桌子碎片划伤了,幸好没有划到大动脉,只是他想:「陈殊这样爱美,这脖子一定会留下伤痕的。不过,能活下来就好,能活下来就好。」 第150页 第86章 第 86 章 付旗轻声走进来:「司令,南京谈判的专员到了!」见李纵云静静坐在那里, 没有起身的意思, 规劝道:「司令, 军情要紧。祁中校说自己冤枉,望司令明察。」 李纵云笑一声,他寻常是不笑的, 这个时候本是极悲伤的,这笑便显得十分吓人。 付旗立马道:「祁中校说自己有话同司令说,他有失查之罪, 愿揪出幕后之人, 戴罪立功。」 李纵云问:「给小五的电报发了吗?」 付旗点点头:「已经发了, 命伍少校,拿到药之后立即乘飞机送来。」只是, 他想不通,为什么叫伍中校直接去工厂呢?那种特效药难道是陈小姐自己工厂生产的吗? 李纵云点点头, 拿起大衣, 吩咐邓院长:「等她醒了, 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邓院长摇头:「只怕短时间内是不会醒过来的!」 李纵云苦笑一声, 外面还有着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他披上大衣,出了门。 陈殊好像全身泡在冰水里一样,冻得她浑身发颤, 偏偏摆脱不得, 如附骨中, 她毫无知觉呻~吟:「冷……冷……」 小五接到电报,便立刻去了肥皂厂,找了项先生,倒没说陈殊飞机失事,只是说陈殊受了一点小伤,需要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项先生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是青霉素吗?陈小姐说过,青霉素是一种治疗炎症的特效药。」 小五摇头:「这我并不太了解,电报上只说了盘尼西林这个名字。还说陈小姐一定知道的。」 项先生带着小五,去了工厂的实验室,秦园和石壁全程跟着陈殊做实验,是晓得这些名字的:「陈小姐说过的,盘尼西林就是青霉素。陈小姐去新疆前,吩咐我们研制进程不要停。」 小五成功拿到了药,一分钟也不敢耽搁,联繫了机场,坐着专机飞去了迪化。 陈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冯太太打湿了棉签,一点点给她润嘴唇,见陈殊睁开眼,慌忙跑出去:「大夫,大夫,陈小姐醒了,陈小姐醒了。」 一位陈殊并不认得的外国大夫走进来,细细检查了一边:「miss陈,恭喜,这样严重的感染,你都挺过去了。在你们中国,这个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两个月时间,其实要说那些皮外伤是早就好了的,只是不晓得为什么,陈殊却迟迟不醒。 李纵云把陈殊送去北平,召集专家教授会诊,却也得不出病因所在,只说:生理指标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就是卧床多日,虚弱了一点。照理,也不该不醒过来的。 冯太太凑近了一些:「你感觉怎么样啊?是不是还是冷啊?」 陈殊在昏迷之中,模模煳煳说得最多的便是一个冷字了。李纵云问了大夫,大夫也只是猜测,大抵是坠机的时候,掉进河流之中,又是冬天,泡了一个多小时才被救上来,所以潜意思里总是喊冷得。 李纵云听了,去握陈殊的手,偏生她发高热,手是极烫人的,口中含煳着『冷』,眼角流出泪来,瞧起来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一样。 陈殊摇摇头,嗓子还是哑的:「水……我要喝水……」 刚刚醒过来,大夫是不建议吃东西的,即便是陈殊饿了,也只能吃一些流食。 过了几日,陈殊渐渐有了些精神,冯太太到了热水给她擦手:「李参谋去前几天去南京了,小五已经发了电报过去,说是明天就立刻动身回北平来呢?」 陈殊望着窗外,枯树寒梅,还是北地的冬天:「北平?我怎么到北平来了?不是在新疆迪化吗?还有,您怎么来了?您过来了,尔雯尔雅怎么办?」 冯太太又拿了梳子,轻轻给陈殊梳头,一下一下地顺下来:「开始倒是瞒着我,后来说你不大好了,说……说把我接过去见上一面。说来也是奇怪,我一过去,你就开始退烧了。半个月的时间,感染好了,外伤伤口也渐渐减轻了。只是老也不醒,李参谋只好把你送到北平来。这里是皇城根儿,无论是外科大夫,还是大国手,李参谋都统统叫了来。二十几号的人,围着你检查,商量着开药。」 陈殊『喔』一声,默默不作声,心里还是有些怪他的,要是他那么蛮横不讲道理,自己也不用坐飞机回上海,也就不会出事了。 这也就算了,醒过来五六天了,连面也没有见过,晓得他是大忙人,竟这样忙的?北平? 又问冯太太:「我病了多久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冯太太笑:「你躺在床上两个月了,现在都二月了,过几天都要过元宵节了。」 陈殊点点头,浑身都不自在,同冯太太说想洗个澡。冯太太是坚决不同意的:「不行,你才刚刚醒过来!」 到了晚上,陈殊拿了最近的报纸来看,冯太太坐在一旁织毛衣,过了会儿叮嘱她:「好了,别看了,伤眼睛呢?」 陈殊无奈:「我无聊嘛,待在这里,连路都走不了几步的。」又问冯太太:「最近北平很乱吗?」 报纸上,那位委员长已经公开宣布在革命党内部,全力清除苏维埃党员,从南京开始,逐渐蔓延到上海、北平等地方。 冯太太瞥了眼陈殊手上的报纸,拿过来:「你操心这些做什么?他们呀,现在是赤匪。听说在江西南昌发动了政变,委员长要调军队去剿匪呢?你放心,北平他们哪里闹得起来,这里是李参谋做主呢?」 第151页 陈殊闷闷不乐,望着窗外,低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冯太太是不懂这些的,报纸上怎么写,她就怎么相信,更何况,陈殊去了新疆以后,厂子里的工人全部都加入了苏维埃政党的工会,三不五时的罢工,要求涨工资,要求缩短工时。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要把项先生拉去工会上批、斗呢,说他是无良的资本家,惯会剥削工人了。 这些陈殊不知道,冯太太可是亲身经歷了,她对于苏维埃党自然没有好感,现在南京国民政府宣布其为非法政党,全国大范围绞杀,冯太太是乐见其成的。 冯太太这样讲:「苏维埃党那样子瞎胡闹,上海的工厂只怕都得关门呢?」 陈殊道:「他们现在大抵还是很幼稚,特别是在经济上,但是,这只是暂时的。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下,他们必将抛弃掉书生般的天真,真正走上一条武装割据的道路。那之后,谁也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了。」 冯太太忙叫陈殊收了身音:「你这些话,在病房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去外面说。现在人人都怕被当成苏维埃党人呢,说是,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 陈殊哼一声,不满:「那让他们来抓我好了!」 到了晚上,冯太太见陈殊实在是闷闷不乐,拿了轮椅来,推她出去:「今天医院有舞会呢?去看看吧!」 这是医院工会举办的舞会,有空的大夫护士统统打扮好,携带了家眷,准备一展舞姿。 大厅里布置了彩带、鲜花,长条桌上布满了蛋糕、瓜果、小吃,中央舞池里一位小姐正在弹钢琴,缓缓的音乐,静静流淌。 舞厅里很暖和,青春靓丽的小姐同沉稳优雅的绅士,翩翩起舞,陈殊笑:「真是想不到医院的大夫也这样会跳舞?」 冯太太拿了毛毯,搭在陈殊腿上:「这里的大夫大多都是留洋回来的,外国大夫也多,这外国人的习气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说着撇撇嘴:「这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又摇头,很看不惯的样子。 邓院长走过来:「陈殊,今天感觉怎么样?」 邓院长也跟着陈殊来了北平,今天他特地梳了大背头,穿着西装,看起来很精神。陈殊笑着点点头:「很好,就是走不了几步路,总是很闷的。」 邓院长看起来四十多了,其实也才三十岁,他笑笑:「你受了那样重的伤,两个月就能坐着轮椅出来了,是极好运气的。不要急,慢慢养伤。」 说着,一位女郎飘过来:「doctor邓,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邓院长点点头:「当然,我的荣幸。」同陈殊说了一句失陪,便牵着女郎的手,几个舞步,转进舞池之中。 付旗跟在陈殊身边,见陈殊望着台上的钢琴,问:「陈小姐,您要弹钢琴吗?」 陈殊摇头,笑:「听听就好,我现在只怕连一首曲子都谈不完呢!」连着两个月没有用了,肌肉萎缩是避免不了的,只能慢慢恢復。 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无趣,冯太太同相熟的护士说话去了。陈殊便叫付旗推着出了大厅,大门一关上,热闹便隔绝开来。 付旗静静推着陈殊走了一会儿,便见陈殊开口,指着前面园中的梅花:「你替我摘一支梅花,我今年还没怎么看,花期就要过去了。」 付旗『喔』一声,踏进雪地里,摘了一小支绿梅,递给陈殊:「陈小姐,邓院长平时可宝贝这树梅花呢?今天乘着他在跳舞,可不要被他发现了。」 绿梅上还留着冰雪,晶莹剔透,陈殊拿过来,闻了闻,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这样大束的绿梅可不多见的,邓院长心疼也是常事。」 雪花纷纷扬扬,好似早春的柳絮一般,陈殊静静瞧了一会儿,问付旗:「北平也在大肆捕杀苏维埃党人吗?」 付旗点点头:「是,已经下令全面清党了,凡是苏维埃党人全部清除出革命军军队之中。」 陈殊问:「是纵云下的命令吗?」 付旗如实回答:「是,是司令亲自下的命令。」 是李纵云亲自下的命令!陈殊『喔』了一声,幽幽嘆气,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支绿梅,发了半晌的呆。 过了会儿,雪渐渐大了,付旗道:「小姐,雪下大了,咱们回去吧!」 陈殊把梅花递给付旗,扶着墙站起来,付旗忙扶着:「陈小姐,您现在还不能走路的。」 陈殊扶着墙,笑:「没事的,这里离病房只有几步路,我慢慢走回去,锻鍊一下腿部的肌肉,不然就是以后全好了,也走不了路的。」 付旗是拗不过陈殊的,只是陈殊每走上几步,他就要在陈殊耳边念叨:「陈小姐,已经走了这么多步了,你坐在轮椅上,卑职推您回去。」 陈殊不理他,不过走了百八十米,便已经满头大汗了,她扶着墙,喘了会儿气,道:「付旗,把轮椅推过来吧」 叫了一声,并没有有人回答。 第87章 第 87 章 陈殊不理他, 不过走了百八十米, 便已经满头大汗了, 她扶着墙, 喘了会儿气,道:「付旗,把轮椅推过来吧」 叫了一声,并没有有人回答。 陈殊回过头,叫:「付旗……」 却见雪地里,李纵云默默立着,想来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墨绿色的斗篷上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第152页 在陈殊这里看来,不过五六日没见,但是对于李纵云来说,已经如同恍如隔世一般了。 见他愣在那里,陈殊招手:「过来呀!」 李纵云走过去, 陈殊本来就生得极瘦, 生了这场病, 便越发消瘦起来,蓝色条纹的病服袖子,空荡荡的,一只手扶在墙上,骨节分明, 仿佛只剩骨头一般。 李纵云把陈殊拥进怀里, 失而復得, 他的手忍不住有些发抖,低声道:「对不起,陈殊,对不起!」 陈殊靠在他肩上,伸手去拂斗篷上的雪花,只是刚刚一碰见就化了,她拍拍李纵云的手臂:「好了,我不是没事儿了吗?」 陈殊并不晓得其中的兇险,和这种兇险带给李纵云的煎熬,她摸摸他的脸:「哎呀,你怎么都瘦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陈殊说这话来逗他,李纵云却笑不出来,过了会儿,他道:「以后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做军医就去做军医,想去念书就去念书。不想回上海,就留在迪化。」 陈殊笑:「真的?可不要到时候说话不算话,临头反悔的?」 李纵云没有说话,把身上的军用斗篷解下来,披到陈殊身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里太冷了,回去吧!」 说着把陈殊打横抱起来:「等你养好了伤,想去上海就回上海,想去迪化就去迪化。」 陈殊挽着他脖子,笑:「那我去上海了,你去哪里?」 李纵云抱着陈殊上楼,道:「暂时还是要留在北平的,不过,要是你喜欢上海,我以后脱了这身军装,同你一起去上海。」 陈殊明白,李纵云说脱了这身军装,不只是说说而已的,她道:「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的。你说以后都依我,叫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难道不晓得,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想叫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的?」 像李纵云这种职业军人,叫他脱了军装,只怕比杀了他还叫他痛苦的。 病房里安装了热水汀,一进去便暖和极了,李纵云把陈殊放在床上,同她道:「你总是为我着想的,陈殊。你放心,这次但凡掺和进来的人,我一个也饶不了的。」 陈殊何等聪明,转了转心思便猜到了:「飞机失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是吗?是有人要你去死,而我,只是误中副车,是吗?」 李纵云苦笑:「是!不是意外。」 陈殊缓缓躺下,又问:「是自己人,还是外人?」 李纵云不欲再说下去:「这些事情,我来处置,你好好休息,好好养伤。」 这么说,不是外人,而是自己人了。那么是谁呢?南京的革命军?陈殊拉住他的手:「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李纵云只好告诉她:「是苏维埃党,他们要听从所谓共、产、国、际、的指令,在新疆的争端之中,甚至在报纸上公开支持俄国。这……这也是我们必须清党的缘由之一。」 清党?陈殊望着李纵云,低声问:「清党?要杀很多人吗?」 陈殊是向来心软的,路上看见卖苦力的黄包车夫都觉得人家可怜,更何况是这样大面积的杀人?李纵云不想叫她去操心这样的烦心事,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陈殊脖子上有一条长长血痕,从下颌一直到锁骨位置,现在已经结痂了,成了淡淡的一条,但是陈殊以前的脖子白皙修长又光滑,现在总是美中不足。 李纵云抚上去,问:「很疼吧?」忽然想起什么,叫小五进来,问:「陶军长送的那盒膏药在么?」 小五点头,立刻拿出来:「均座,是这盒治疗疤痕的吗?」 李纵云拿过来,叫小五退下。陈殊笑:「什么膏药啊?太难闻,我可不抹的。」 打开来,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淡淡的绿色,晶莹透明,一股淡淡的梅花冷香,李纵云:「晓得难闻,你是不会抹的。这是满清宫廷里的秘方,去疤痕有奇效的。你以后,每天三次,抹上之后,轻轻揉上一刻钟,半个月就全好了。」 陈殊是学西医的,不大相信这些:「有这么神?」拿过来,闻了闻:「味道倒是好闻,一股子梅花冷香,薰衣裳也是好的。」 李纵云往手上抹了药,轻轻替陈殊揉按,一边按一边嘱咐她:「不要嫌麻烦!」 那膏药刚开始摸上去一股冰凉,在揉上片刻,便渐渐开始发热、发痒,陈殊想去挠,叫李纵云抓住手:「忍一忍,刚开始是有些痒的。」 陈殊垂着眼眸,见李纵云眼下都是青黑,默默瞧了一会儿,问:「很辛苦吗?」 李纵云没听清:「什么?」 陈殊道:「清党?清党,你很辛苦吧……」 那些所谓的乱党、赤匪,大多数将领都是李纵云昔日同窗密友,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却要同室操戈,拔剑相向。陈殊想像不出来,李纵云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下令清党的。 李纵云感嘆:「政治哪有个人感情可言呢?滚滚浪潮之下,个人的意愿根本无关紧要。陈殊,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即便是我不认同的命令,也必须坚决而彻底的执行下去。」言谈之中,很是悲观。 付旗提了食盒进来,摆好饭。 陈殊久病,胃口很不好,中午吃了一点,现在还涨得难受,摇头:「我吃不下,不想吃!」 第153页 又同李纵云商量:「你待会儿把冯太太支出去,我想洗澡,她老是不同意。」 李纵云笑:「我来办!」用过了饭,冯太太便从舞会回来了,兴高采烈:「真是热闹极了,小蛋糕也好吃。」 这个冯太太,一开始说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去了一会儿舞会,现在回来了,满嘴都是夸了。 陈殊给李纵云使眼色,李纵云便开口:「冯太太,我想今天接陈殊去官邸住,明天再回来医院。」 冯太太有些踌躇,这未婚男女虽然情投意合,但是住在一起,还是不大好的。但是见陈殊眼巴巴望着,感慨一句,真是女大不中留的。 冯太太犹豫着点点头,想着她是长辈,临走时又提点两个人:「伤才刚好,不许胡闹。还没有结婚,可不能失了分寸的。李参谋是男人家,倒没什么,你是女孩子,当心一些总没错的。」 说得陈殊面红耳赤,低着头答应:「晓得了!」 李纵云把陈殊抱上车,一路朝着小红山官邸驶去。 大概是有了后遗症,在密闭狭小的空间,陈殊总是极易紧张,手心冒汗。 李纵云握住陈殊的手,把窗户打开,吩咐司机:「开慢一点,不着急。」 陈殊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很不好受:「把窗户开大一点,我喘不过气来,太闷了。」 车窗开大一些,雪花便顺着风飘了进来,李纵云把大衣披在陈殊身上,问:「冷不冷?」 陈殊摇摇头,望着窗外,有些沿街的商铺已经挂出五花八门的灯笼来,形态各异,有些兔子灯笼做得惟妙惟肖。 李纵云瞧陈殊看得入神,道:「过几天就是元宵节了,到时候,一整条街上都是花灯。你要是喜欢,我们出来逛。」 陈殊摇摇头:「在车上看看就好了,我现在又不能长时间走路的。」 走到半路,车子便停了下来,前面开道的小五从车子上下来。 李纵云摇下车窗,问:「什么事情?」 小五报告:「司令,是东北军少帅蒲轻舟,正在清查乱党。」话刚刚说完,就见前面走来一位军官,人未到声先到:「纵云,咱们兄弟两还真是巧,在这里都能遇上。」 李纵云下了车,笑:「轻舟兄,什么事情累你如此?大晚上还在这里排查?」 蒲轻舟走过来,首先瞧见的便是陈殊,西子尚带三分愁,分外勾人。只是陈殊一副病容,并不想见人,摇上车窗。 蒲轻舟比李纵云要矮一些,也瘦一些,他笑笑:「纵云也是年少风流呀!」 李纵云往旁边走了几步:「轻舟兄,说笑了。论风流,谁也不及少帅的名头。车里是内子,只是她久病,不愿意见人,失礼了。」他知道,陈殊极不愿意自己同那些冠之红颜知己的女人扯上什么关系的。 蒲轻舟道:「原来是弟妹,倒还是我轻浮了,你见谅。今天晚上我亲自出来,实在是接到消息,说是有傅秋白的消息。苏维埃党的中流砥柱,你说,我能不亲自看着吗?」 两个人寒暄几句,李纵云便上了车,吩咐:「开车,回小红山官邸。」 陈殊见他脸色不好,问:「出什么事情了?」 李纵云不说话,等回了官邸,把陈殊抱进楼上,便听见他在隔壁书房大声训斥小五:「你们七处都是吃干饭的吗?傅秋白到了北平,一丁点消息都没收到。倒要他蒲轻舟来告诉我……」 有僕人上来,端着热牛奶:「小姐,这是司令吩咐的热牛奶。」 陈殊接过来,暖暖手,问:「你怎么称唿?」 这个僕人,五十来岁,穿着长衣长袖,头髮梳得一丝不苟,她道:「小姐叫了徐妈就行,本来是南京老宅子当差的。大小姐说,三少爷身边没有服侍的人,一身的伤,还染上了胃病,这才把我拨调来小红山官邸的。」 是南京老宅子里来的人,陈殊『喔』了一声,那么自己在这就就不合适了,要是被李纵云那个继母知道,还不知道怎么编排自己呢? 徐妈极有眼色,见此道:「小姐不用担心,奴婢调来北平,就是小红山官邸的人了,绝不会往南京传话的。再说,奴婢是大小姐拨付过来的,同夫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陈殊笑笑,问:「我想洗个澡,你能帮我准备热水吗?」 徐妈点头:「小姐吩咐就是!」便下去准备热水了。 这个官邸很幽静,陈殊站在二楼,便见楼下一列站岗的士兵,安保严密。 过了一会儿,徐妈上楼:「小姐,热水准备好了。」 陈殊久病,洗澡这种事情本来是不乐意别人帮忙的,现在,只能麻烦徐妈了。 徐妈是大宅门里出来的人,极有规矩,扶着陈殊去了浴室。 第88章 第 88 章 徐妈往热水里加牛奶, 玫瑰花瓣:「小姐不用担心身上这些疤痕, 过不了两个月就会消散了。」 陈殊笑:「我倒不在乎这个,你开始说,是大小姐派你来,是哪儿个大小姐呢?」 徐妈取了香皂, 笑:「是李家头一个姑娘, 单名一个敏字, 嫁了现今的福建卢家, 最心疼三少爷了。」一面又问:「三少爷说了小姐喜欢玫瑰, 不晓得喜不喜欢这个品种?」 陈殊点点头:「很好,我很喜欢。」又奇怪:「现在是正月里, 哪来的玫瑰花呢?」 徐妈拿了喷头来沖水:「小姐仔细闭眼,这北京早春的花市, 自明朝就有了,无论什么花儿都有的。赶明儿天气好了,小姐不妨去瞧一瞧,不管是冬天的腊梅,还是茉莉、蔷薇、绣球、牡丹, 还是外国来的玫瑰、郁金香,都能见到的。暖房里种着, 专等正月里出来买, 大户人家一车一车往家里买, 就图个好意头。」 第154页 她说话嘎嘣脆, 很有趣, 陈殊笑:「徐妈,你也是爱花之人!」 徐妈笑:「小姐打趣我了,也是跟在大小姐身边当差久了,一知半解。」 洗好了,又问陈殊:「小姐最好多泡久一点,才对身上的伤疤好呢?」 陈殊脖子上的上痕,看起来已经很淡了,至于小腹上的伤疤,她是不大在意的。只是,想来这是李纵云的吩咐,又不晓得那里淘来的药膏,总不好辜负他的心意。 陈殊点点头:「好,我泡一会儿,你忙去吧!」 陈殊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浴室里水汽瀰漫,也不好泡太久,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想着是徐妈上来了,便道:「徐妈,你帮我把睡衣拿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一股风,陈殊转头:「快把门关上,有风……」话没说完,就见李纵云拿着睡衣站在门口,他手忙脚乱关上门:「还冷吗?外面开足了热水汀,很暖和的。」 陈殊忙缩回浴盆里,好在撒了玫瑰花瓣,水下的风光什么也瞧不见,她赶李纵云出去:「你进来干嘛?赶快出去!」 李纵云倒打一耙,笑:「不是你叫我进来的么?这时候倒不承认?」 陈殊道:「我那是叫徐妈,你是徐妈吗?睡衣也送进来了,赶紧出去。非礼勿视,懂不懂呀,司令官阁下?」 李纵云只好放下睡衣:「要不要叫徐妈上来帮你?小心点,地上滑,别摔了。」 陈殊出来的时候,李纵云已经洗完了,坐在书桌前看文件了,他看得入神,低着头,皱眉,显得脸色越发冷峻起来。 陈殊静静坐在一旁,拿了毛巾擦头髮。 电话铃声响了,李纵云接起来,听了一会儿,朝电话里吩咐:「叫他进来吧!」 这样的天气,李纵云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制式的白衬衣,抬头见陈殊出来了,问:「冯太太说,你今天只用了一碗饭,待会儿总是要吃一点。我叫徐妈熬了鱼汤,你喝一喝。」 大抵是泡久了,陈殊苍白的脸色有了点红晕,头髮还湿漉漉的,氤氲着水汽,滴在白色的睡衣上,打湿了一小块儿。 李纵云瞧了,接过陈殊手中的毛巾,问:「发什么愣?」 那话在陈殊口中转了个圈,终究没有说出来,她笑笑:「你去忙吧,刚刚不是还打电话进来吗?」 李纵云拿了毛巾,替陈殊擦头髮:「不要紧,叫他等上一会儿也无妨,反正是一些杂事。」 过了一会儿,小五上来催促:「司令,杜军长已经到了。」 李纵云这才走了出去,陈殊坐在那里,心神不宁,刚刚李纵云打了电话给七处,查傅秋白的事情,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来报告了。 陈殊想了想,披了件大衣,还是推门出去了,徐妈在楼下指挥僕役搬东西,一边对照着礼单,一边道:「这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补品先不要放进库房,拿进厨房,每日炖给小姐吃。」 见陈殊从楼梯上下来,徐妈忙上前扶住她:「小姐,您有事吩咐一声,房间里有摇铃,您按一下,我就知道了。」 陈殊笑:「我随便走一走,大夫也是这样嘱咐我的,每天多走一点,才能恢復。」 徐妈道:「那我扶着小姐!」 陈殊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行。你先把这些入库吧,这里到处都是人,摔不到我的。」 徐妈不再坚持,却还是叫了个小丫头跟着陈殊。 陈殊慢慢走,一边同小丫头闲话,哪里人,原先做什么的,来官邸多久了。官邸后面是个小花园,种了许多绿植,即便是冬天也绿意盎然,小五站在小路口,见陈殊过来,低头问好:「陈小姐!」 陈殊点点头,望着远处,想必就是杜军长了。 只是他看起来很激动,声音也很大:「司令官,均座,我们一起在军校读的书,一起在北伐战场上并肩作战,同窗手足,难道非要杀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李纵云手里夹着一支烟,笑了笑:「鹤龄,同窗未必同道,同道未必同路。收起你那个慈悲心吧,这是乱世,乱世必须用霹雳手段,用法家的严峻刑法。两个势不两立的阶级,如同水火一般。」 杜鹤龄长嘆一声:「纵云,同出一脉,何苦来哉?」杜鹤龄虽然是李纵云的属下,但是私交颇深,这身『纵云』,无疑是以私谊相劝了。 李纵云不说话,意思却是很明显的。 杜鹤龄道:「秋白当日救你,你今日却要亲□□决他。我们黄埔同窗,终究还是四分五裂,四散天涯了。」 李纵云道:「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瞧瞧吧,委员长发来的电报,不必押往南京,就地枪决。」 说着递了一张纸过去,杜鹤龄摇头:「秋白是苏维埃党人,杀他还有理由。可现如今即便是革命党人也人人自危,一旦发现自己被视为苏维埃党嫌疑犯,随时有被抓枪毙的危险。这个月,北平已经枪决了五千余人,其中不乏我革命党中人。」 李纵云语气很不好:「杜鹤龄,注意你的立场,你是一名革命党人。」 李纵云转过头来,见陈殊站在那儿,走过来,缓了缓语气,问:「怎么出来了?头髮还没干呢,小心着凉。」 陈殊笑笑:「我走一走,听见你在这里发脾气,就过来看看。」望着杜鹤龄,问:「又是什么事情,大晚上了,还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第155页 杜鹤龄是晓得陈殊的,当时陈殊进北平治病,便是杜鹤龄护送的,他点头致意:「陈小姐!」 陈殊道:「你们谈吧!」又摇摇李纵云的胳膊:「好好说,别发脾气!」 那丫头扶着陈殊回了大厅,道:「小姐,你怎么敢在那种时候插话?三少爷脾气一向不好的,刚刚可吓死我了。」 陈殊不说话,餐厅里徐妈摆好了饭:「小姐,用饭吧!三少爷吩咐了,做些好克化的粥,你喜欢吃鱼,鲫鱼汤您尝一尝。」 陈殊点点头:「麻烦你了!」 浓稠的鱼汤,奶白色,一丝腥味儿也没有,陈殊拿着勺子慢悠悠喝了两口,问徐妈:「纵云最近很忙吗?」 徐妈站在一旁,偶尔给陈殊布菜:「小姐,三少爷不常回来官邸。」 那么大多数时候,是在军营里了。 吃到一半,李纵云便进来了,问:「徐妈的手艺,单就鲫鱼汤,扬州大厨也比不上,吃得惯吗?」 陈殊点点头,叫他一起吃,只是心里有事,喝了一小碗鲫鱼汤便吃不下了,坐在一边,瞧李纵云吃饭。 他吃饭实在不像一位贵家公子,吃得又急又快,陈殊替他舀了一碗汤:「慢点吃,又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吃太快了,当心得胃病的。」 李纵云果然慢下来,解释:「习惯了!」 吃过了饭,李纵云抱陈殊上楼,拿了药膏来替她抹:「这样抹上半个月,印子就极淡了。」 又同陈殊商量:「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不等陈殊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也不必请人,只我们两个,选一个天气好的日子,那时候杏花儿都开了,在教堂的草地上,在牧师的见证下。你穿婚纱,我穿西服或者军装都行。」 说着走到一旁,拿起一本杂志,翻到某一页,递给陈殊:「你看,就是这套婚纱,你要是穿上,一定比这画报上的女郎还好看。」 陈殊拿过来,是一件很素雅的婚纱,没有多余的珠串宝石,剪裁却很好,显得典雅又高贵,她点点头:「到时候,你不要穿西装,就穿军装礼服。」 李纵云点头:「好,我就穿军装。餐桌上,摆上你最爱的玫瑰,就在草地上用餐,如何?」 两个人说得极热闹,陈殊到底是久病,精力不济,说了一会儿,便困了。 李纵云替她笼好被子,陈殊到底是没忍住,拉住他的手:「是不是真的非杀傅秋白不可?」 李纵云皱眉:」这不是应该问的事情,陈殊!」 他站在那里,伸手关了灯,隐在阴影之中,去抚开陈殊的手,转身往外走。 陈殊坐起来,道:「杜鹤龄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要去处决傅秋白吗?纵云,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杀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杀了一个傅秋白,还有千千万万个傅秋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纵云握住门把手,顿住,问:「你认识傅秋白?」 陈殊道:「在上海的时候,他妹妹傅佩君是我的医科同学,帮过我一个大忙。」 李纵云听了,没说是不是,也对此不做评判,道:「你赶快睡,不要操心这些事情。」说罢,拉了门出去。 第89章 第 89 章 第二天去了医院, 冯太太明里暗里打听,陈殊有没有吃亏。陈殊哭笑不得:「我还病着呢, 还路都走不了几步的。」 这个过了十几日,陈殊便渐渐好了起来,脖子上的伤痕也淡了,只是小腹上伤疤要大一些, 不容易消散。 李纵云偶尔来看陈殊,只是从不提傅秋白的事情。倘若陈殊问, 他也不理,只管转换了话题。 说等陈殊好了之后,无论是继续读书,还是去医院做军医, 他都是支持的。 又去了信,告知南京父亲祖母, 要结婚的事由。李家是老派人家,家里的女儿都是嬷嬷在教,没有出去读书的先例,这娶媳妇儿自然不肯叫李纵云胡闹。 虽然人是他自己选的,也不勉强他搞包办婚姻那一套, 但是婚礼怎么能什么人都不请,随随便便就办了。 他父亲特地写了信过来, 道, 即便是在北平办婚礼, 也要大方得体, 宴请宾客。 李纵云拿了书信给陈殊瞧:「反正是在北平,离南京远得很,以后大不了被教训几句罢了。他们那样的婚礼,吵得人脑子发蒙。我大姐成亲的时候,我去送亲,酒席上都来灌酒,睡了三天才醒。」 陈殊拿过信纸,见上面用词坚决,只怕李纵云不照做,肯定是要来北平的:「我们结婚,没有父母不在的道理。只怕,不能叫你如愿的。」李纵云父亲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 果然,又发了加急电报,说是一定要亲自过来主持婚礼的。 李家在北平也是有一所大院子的,除了老祖母身体不好,一家人都来了北平,自然包括那个让陈殊头疼的夫人。 不晓得是不是得了李纵云父亲的嘱咐,见面之后,倒是很和气,没有上一次的难堪。 冯太太拿着礼单,同陈殊商量:「李家是老派人家,要三书六礼,纳吉问名统统做足了。你看看,这是送来的聘礼礼单。」 陈殊拿过来瞧了瞧,头疼:「这么多,那岂不是要准备很多的嫁妆?」 冯太太笑:「这怕什么,固本肥皂厂大东家出嫁,哪能没点排场?你就不要操心这个了,我来替你办。你看着礼单上,玉器古玩字画,都是他们家老太太拿出来的私房,说是要替未来孙媳妇做脸呢?」 第156页 这些都是不需要陈殊去操心的,叫李纵云的话来说,只管养好身体就是。 陈殊闲下来的时候看看书,或者试一试李纵云送来的礼服。他的眼光是极好的,婚纱选得也很符合陈殊的心意。 特地打了电话来,说是去照相馆拍相片。 冯太太放了电话就笑:「李参谋是极上心的,去哪里拍相片,选什么礼服,都要亲自过目呢。」 只是越到婚礼关头,陈殊便越紧张,越不自在。 李纵云瞧出来了,宽慰她:「别怕,婚礼上人虽然多,你打打招唿就好,也不必一一认识。」 陈殊倒不是担心这个,她道:「冯太太说,这世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我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以后我们要是不合了,或者你有了别的人,一定要告诉我,大家体体面面的分开才好,不要闹得难看。」 李纵云皱眉:「说什么胡话?」 陈殊这个人是极洒脱的,此时此地情谊正浓,李纵云自然忌讳说这些离散的胡话。可是陈殊生在现代,见惯了分分合合的事情,一辈子又实在是太漫长了,就是连她自己也不能保证始终如一。 陈殊二姐曾这样评价陈殊:理智得近乎绝情,总有些不合时宜。 陈殊道:「我是认真的!」 李纵云说她:「胡闹!哪有还没结婚就想到离婚的事情?」一面拿出一张军令函:「调你去军医院,有事情可做了,就不会整日胡思乱想。」 陈殊接过来,笑了,喜滋滋:「很好,不用闲着发霉了。」又伸手去搂李纵云的脖子:「司令官阁下,这是个良好的开端,请继续保持。」 李纵云咳嗽两声,低声道:「前面有司机呢?」 陈殊笑一声:「古板!」还是坐正了。 到了照相馆,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洋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司令官阁下,您夫人真美!」 陈殊挽着李纵云上楼,凑在他耳边道:「他怎么不夸你?显得我很没有眼光似的。」 又有女招待领着陈殊去更衣间换衣裳,这些款式都事先叫陈殊看过了,选了些自己满意的。 陈殊是极瘦的,玛丽小姐半蹲着替她系上腰间的带子,笑:「小姐的腰身是极好,这件裙子满北平能穿上的夫人可不多。」 徐妈把首饰盒打开,拿出一长串珍珠链子给陈殊带上:「这样的南浦珍珠,才配得上小姐。」 陈殊是极白的,这种白在她自己看来近乎苍白,不如人家红润好看的,出去的时候,李纵云已经换好了。 只是西装笔挺,配上军队的板寸头,总有些滑稽。他一贯冷着脸,拍照的洋师傅说了几次:「司令,您笑笑,放松些。」 李纵云点点头,只是那笑也呆板得很。 陈殊嘆气,替他换了条领带:「你这样不配合,拍到晚上都拍不完呢?」 李纵云很是头大:「笑得脸都僵了。」伸手去摸陈殊脖子上的珍珠项鍊:「这条链子倒好看,脖子上伤也看不大不出来了!」 旁边不知谁大声唤了一声:「小姐,看这边!」 陈殊转过头去,脸上还带着笑,就见镁光灯闪过,洋人师傅笑:「刚刚那一幕,简直就是完美,很亲密又很自然。」 拍了一些,都是洋装西服。陈殊道:「总不能都是这样,要有一张旗袍才好。」只是照相馆里的旗袍好看是好看,只是陈殊穿来都不合适,索性穿了自己来时身上的那一套。 李纵云也穿着军装常服,在陈殊看来,他穿着军装是极好看的,挺拔又充满了气场。 忙到傍晚,才忙完这一摊子。李纵云又送陈殊回去,车子却越开越偏僻,陈殊问:「这不是回去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开道的警卫都被他支开了,只有小五在前面开车,李纵云道:「去见傅秋白!」 陈殊僵住了,风透过车窗:「是……是要杀了他?」 李纵云不回话,去瞧陈殊的脸色,伸手勾了她一缕散落的头髮,笑:「你倒关心他?」 陈殊推了推李纵云:「你什么意思?」 李纵云收回手,道:「傅秋白这小子是属贾宝玉的,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女孩子喜欢。当年在军校,党部的女秘书人人都想嫁给他。」 陈殊疑心傅秋白同李纵云说些什么,只是小五在前面开车,不好此刻问:「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李纵云摆摆手,什么也不再说了。 不多会儿,到了一个渡口,一艘小船等在哪儿。李纵云带着陈殊下了车,等了一会儿,就见傅秋白一身粗布短打从船舱里出来,笑:「老同学,你是来送我的?」 傅秋白仍旧带着眼镜,即便是穿着粗布麻衣,也是文质彬彬的模样。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着朦胧的月光,傅秋白站在船头,带着笑,从容不乱,仿佛看见的不是敌对政党的军官,而真的是前来相送的经年老友一般。 傅佩君也从船舱里出来:「哥,他是来抓你的,革命党的狗腿子杀了我们多少同志?」 傅秋白摇摇头,反而从船上跳下来:「不,佩君!纵云是来送我的!」 陈殊愣在哪里,李纵云上前几步:「你以后预备去哪里?江西还是浙江?」 傅秋白偏头,有几分玩世不恭:「不论在哪里,都跟定苏维埃党了。你呢,预备一直留在这儿吗?」见李纵云不答话,笑:「也好,跟着那位委员长,足可以保你十年富贵了。」 第157页 远处站着陈殊,李纵云沖她招手,介绍:「这是内子,她说在上海的时候,你帮过她一个大忙,多谢了。」 李纵云轻轻抚着陈殊的腰,傅秋白见了大笑,很有几分快意的模样:「纵云,你这人啊,还真是小心眼。」一面又沖陈殊道:「他这个人又古板又小心眼,你跟了他,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 不等陈殊搭话,李纵云就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顾好你自己!」从口袋掏出一张通行证:「拿着这张通行证,出了北平,也拦不住你了。」 傅秋白接过来,后退几步:「先烈之血,主义之花,故此称作血花社。纵云,关于我们之间的分歧,此前已经争论过多次了。谭先生说过,自古凡革命,无不有流血牺牲者,当从吾辈开始。北伐战场上死了那么多同窗,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今日同门相戮,实为惨剧也!」 说到这里,傅秋白已经眼含热泪了,他伸出一只脚,在地上划出一道线:「纵云,他日,战场上见!」 陈殊几乎快哭出来,她晓得,这是额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意思。 陈殊转过头去瞧李纵云,见他冷着脸,一口答应:「战场上见!」 李纵云站在渡口,静静立着,看着那一叶扁舟从运河上消失。 陈殊问:「为什么呀?」 李纵云道:「为了一个更加光明和自由的国家,各为主义,分道扬镳也是情理之中。」 升官发财请往别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是当日革命军军校的校门门联。 「诸位同学,就是将来革命的骨干,有了这种好骨干,成立革命军,我们的革命事业,便可以成功,如果没有好革命军,中国的革命,还是永远要失败。所以今天在这地开这个军官学校,独一无二的希望,就是创造革命军,来挽救中国的危亡!」 昔日孙先生殷殷期盼,言犹在耳,今日却註定成空谈了! 第90章 第 90 章 婚礼是不用陈殊操心的, 自有南京来的老管家操持。至于要宴请哪些宾客,李纵云很有兴致,拿了名单来同陈殊商量,挨个给她解释, 哪个是世交, 哪个又是军校的同窗,哪些是亲戚。 说了一通,陈殊一个都没记住,李纵云道:「这就是大家族的不好, 总有一些很不常见的亲戚,逢年过节便冒出来, 你要是一个没注意认不出来, 免不得要被长辈教训的。」 见陈殊很是忐忑,宽慰:「到时候, 你跟着我就行。反正你那天是新娘子,只需要微笑就好。」 李家在北平也有园子,张灯结彩起来。李父是江浙南京一代有名的做实业的商人,人脉颇广。现在李纵云又身居高位,因此这场婚礼倒是宾客众多。 徐妈一大早就把陈殊叫了起来,道:「小姐,得赶快梳妆打扮,要不然等不及的。」 陈殊头天晚上紧张到半夜才睡着, 现在天没亮就被叫起来,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坐在梳妆檯前,叫她们摆~弄。 戴什么首饰,什么首饰配哪套衣服,婚礼的时候自然是穿婚纱的,给女眷敬酒的时候,要穿哪一套旗袍。老太太喜欢喜庆,最好还是玫红色的那套最好。至于,陈殊最喜欢的天青色,被徐妈以太素了,给否决掉。 一会儿又说,陈殊体寒,这个时节虽然杏花开了,下午还是有些凉的,吩咐丫鬟把披肩找出来,随身带着预备着。 婚纱的头纱实在是太丑,厚厚的蕾丝,一点也不飘逸,戴在头上仿佛中东女人厚厚的头纱。陈殊说什么也不肯戴上,头髮编好了髮辫,叫佣人去园子里择了一枝杏花,别在发梢间。 徐妈同冯太太互相望了望,拗不过陈殊,只好同意了。 至于妆容,陈殊回过神来,又自己重新画了一遍,洗掉了浓妆,只着淡妆。冯太太见她慢条斯理,催促:「小姑奶奶,你倒是快点儿,姑爷就快到了。」 陈殊不慌不忙:「这样典雅的婚纱,只能配淡妆的!」 过了会儿,徐妈跑进来催:「小姐,小姐,三少爷来迎亲了,车子到门口了。」 陈殊放下眉笔:「好了,走吧!」 杜均同尔雯尔雅在外边拦门:「司令是行伍之人,这酒量想必不错,想娶新娘子,得过了这一关。」 杜均拍拍手,佣人端来托盘,托盘上摆着三大杯白酒。高高的高脚杯,三杯不得有半斤了,陈殊皱眉,出声:「杜均,你搞什么名堂?」 陈殊一出声,跟着李纵云来迎亲的人少不得闹笑:「哎呦,新娘子心疼人了!」 冯太太和徐妈都拉着陈殊,小声劝:「新娘子要矜持,拦门都是这样的。太容易了,反倒叫别人笑话呢?」 陈殊道:「什么风俗?杜均也是,不知道想个别的主意吗?这样三杯酒喝下去,没进行婚礼,纵云反倒先醉了。」 徐妈笑:「小姐不用担心,三少爷的酒量是顶好的,这样三杯酒不算什么的。」 陈殊只好站在门内看,李纵云一身军装,胸前挂着礼花,什么话也没说,端起酒杯就一口干了。每喝一杯,就引起一阵喝彩。 陈殊嘆气,吩咐徐妈:「醒酒的汤,拿食盒装上一点,待会儿车子上给他喝。就是没有喝醉,这样子喝酒,胃也受不了的。他本来就有胃病,待会儿该难受了。」 徐妈答应一声,亲自去了厨房。 冯太太笑:「哪有你这样的,还没有出嫁,一颗心就全在姑爷哪儿了。」 第158页 陈殊没有说话,在她看来,自然是极喜欢这个人,才有勇气嫁给他的,而不是因为要嫁给他,才去喜欢的。 过了杜均这关,还有尔雯尔雅这关,她们两个人小鬼大,一口一个姨夫,笑得跟花儿一样。 李纵云会意,小五递过来一叠早就包好的红包,发给两个小丫头。 李纵云走上来,见陈殊发间别着一支杏花,笑:「好漂亮的杏花!」 陈殊也忍不住笑,同他来迎亲的军官,见此打趣:」司令官,难道就只是杏花漂亮吗?」 李纵云这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的,他手下那些军官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李纵云笑:「当然不是,新娘子比杏花更漂亮!」 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杜鹤龄指着李纵云,大笑:「好你个纵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这么会讨美人欢心了?」 不晓得这里是什么风俗,新娘子即便是穿婚纱,出门子的时候是脚不能沾地的。李纵云把陈殊打横抱起,抱到婚车上。 李纵云喝了那三大杯酒,衣领上不可避免沾了一些。陈殊取了手帕,替他擦了擦,一面抱怨:「这个杜均,真是的,哪有他这样的?」 徐妈送了醒酒汤过来,陈殊这才叫司机发车:「开车吧!」 李纵云的酒量是不怕这三杯酒的,只是待会上了酒席,免不得又要敬酒,这一天是不能推辞的,不晓得要喝多少,把陈殊递过来的醒酒汤喝了:「祖母也来了,她身体不大好,本来是不准备来的。我吩咐下去了,你现在还不能喝酒,待会儿男宾那边就不用去了。女眷那边有祖母在,我吩咐把你喝的酒换成水。」 陈殊点点头:「你也不要喝多了,我们自己的婚礼,反倒这样受罪?有什么不能拒绝的,别人敬酒,你也不必全喝了,喝上两口就行了。」 李纵云无奈笑笑:「知道了,夫人!」 这样的婚礼,来的人极多,陈殊认识的人却极少,本以为只是一个形式,可是当牧师吩咐两个人交换戒指的时候,陈殊还是哭得一塌煳涂。 李纵云倒是一直笑,又去替陈殊擦眼泪:「这是喜事,哭什么?」 那些喧闹声,在陈殊眼中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李纵云一个人。 旁边有人打趣:「新娘子都看呆了!」 不知是谁扶了陈殊回房间,陈殊一张脸全都哭花了。徐妈手忙脚乱,吩咐人把旗袍找出来,要去女眷那边了。 陈殊有些忐忑,李纵云的祖母她还没有见过,前几天刚刚从南京过来的,说是开春了,病好了些,怎么也要过来北平。 徐妈把陈殊的髮辫打散,梳成髮髻,又催促:「快点把旗袍拿来!」 陈殊晓得的,这个时候听这位经年老嬷嬷的话是没错的,她问:「老太太身体还好吗?可还精神?」 徐妈笑:「娶新媳妇儿,哪能不精神?」 这个园子是极大的,叫了软轿,抬着走了十几分钟,这才到了女眷宴饮的地方。 北平的女眷,无论是老派还是洋派,都是极喜欢听戏的,因此酒席索性安排在戏楼对面的亭子里,摆上十几桌也是有的。 陈殊远远便听见一阵戏腔:「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 徐妈一听就来了精神:「是梅老闆的《霸王别姬》,老太太最爱他的戏,只可惜在南京难得听一回!」 陈殊下了软轿,才刚刚进月洞门,便听得僕妇们一声声传话:「三少奶奶来了,三少奶奶来了!」 陈殊带着浅笑,中央坐的是一位老妇人,带着五福抹额,穿着团褂,笑着从陈殊招手:「让我瞧瞧,孙媳妇儿。」 陈殊挪步上前,尽量表现得淑女一点,照着徐妈教的方式,微微屈膝,唤了一声:「见过祖母!」 老太太拉着陈殊的手,满脸都是笑:「好呀,老三也总算是成家了。」 一旁不知哪位太太,上来接话:「李司令,才得高位,又得佳人,好事成双呢!」 老太太笑:「于夫人,您吉言。」陈殊这才明白过来,这位是东北少帅蒲轻舟的夫人。 老太太一面拉着陈殊的手,一面给她介绍宾客:「这位是姑太太,那位是三表舅母。」 陈殊全程含~着微笑,没介绍一个便要上前致礼。 说到热闹出,李纵云那位继母拉着一位小姐上前来:「这位是宋家的表小姐!」 这样喜庆的日子,这位表小姐却很不合时宜,穿了一身素色旗袍,只是她这人脸上总是含~着笑,令人如沐春风一般,倒不是很反感:「见过三少奶奶!」 老太太把她拉过来,拍拍她的手:「宋家丫头,多久不来瞧我这个老婆子了?你是亲戚,叫什么三少奶奶,要叫三表嫂的。」 宋清徽从谏如流,微微点头,沖陈殊唤道:「三表嫂!」 陈殊到底是新媳妇,打了照面便回了新房。新房周围是个竹园,很是清幽,她披上披肩,问徐妈:「那位宋小姐是什么人?」 徐妈有些眼神闪烁:「是一位远亲,在老太太身边教养过几年,因此有些来往。不过她早就嫁人了的,这次大抵是同夫家一起来的。」 陈殊『喔』了一声,蓦地问道:「是原先同纵云定亲的那位表小姐吗?」 第159页 徐妈瞠目,愣住了:「原来三少奶奶都晓得的,三少爷真是什么都不瞒您的。也没有什么,两家人是早已经不大来往的了。」 陈殊摆摆手,叫她下去准备热水洗澡。这是老园子,是没有官邸那样的浴~室的,免不得要烧水。 陈殊拆了头髮,一头秀髮披在肩上,洗了澡,躺在床~上看来半晌书,还不见李纵云回来。 又担心他在席面上被人灌酒,唤了徐妈去前面看看:「告诉小五,不要让他喝多了。」 第91章 第 91章 大约等到了半夜,李纵云才叫小五扶着过来。一身的酒气, 偏偏看起来却没有醉态, 陈殊皱眉:「喝了多少?」 李纵云站在那里傻笑, 一把把陈殊打横抱起来:「喝多少,都不耽误洞房花烛夜的。」 陈殊一声惊唿:「放我下来,你走路都走不稳, 当心两个人都摔了。」 李纵云理也不理, 一开口就是酒气:「放心,摔不了。」抱着陈殊慢慢上了楼,徐妈和小五互相望了望:「咱么都散了吧!」 李纵云把陈殊放到床~上,转身去关门。陈殊支使他:「把我鞋捡过来,掉在楼梯上了。」 那是一只粉红色的毛茸茸拖鞋,李纵云一根手指勾着,缓缓念道:「花明月黯笼轻雾, 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 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 教君恣意怜。」 陈殊偏头, 唾了一声,笑:「淫、词、艷、曲!」 李纵云扬扬手里那只毛茸茸的拖鞋:「李后主的词,哪里是淫词艷曲呢!这难道不是金缕鞋?」 一只手顺着陈殊小~腿往上滑, 陈殊颤着声音:「别, 你先去洗了澡……」 李纵云笑:「这难道不是偎人颤吗?」 陈殊早就洗过, 穿着一件紫色的真丝睡衣, 一直垂到脚踝处,李纵云拉了拉带子,便散开来,露出里面的风光来。 小腹上的伤痕不像脖子上那样,极为顽强的留在了陈殊的皮肤上。伤口的面积很大,当时条件简陋,当地的大夫缝合的技术又不好,拆了线之后,便留下了扭扭曲曲的疤痕。 平时陈殊是不肯叫李纵云看的,只说已经全好了。 李纵云此刻见了,伸手去抚摸:「陈殊,对不起!」 陈殊微微弯腰,抵着他的额头,黑髮散落在肩颈处:「好了,这样的好时光,干嘛总说这样扫兴的事情?反正都已经嫁出去了,没得别人来嫌弃了。」 李纵云笑笑:「是,这样的好时光,春宵一刻值千金呢?」又深吸口气:「好香呀!是玫瑰花吗?」 陈殊指指桌之上的一树杏花,摇头:「是杏花……」 话还没说完,他就搂住陈殊的后脑勺,就这样直直吻下去,一面去解陈殊内衣的带子。 至于叫他去洗澡的话,陈殊早已经忘了。 开始的时候,他是极温柔的,像冬日的暖阳,把陈殊烤软、烤柔,像春日的池水,浑身无力。他问陈殊:「可以吗?」 陈殊心里笑,哪有在这个时候来问可不可以的呢?偏过头,故意道:「我要说,不可以呢?」 李纵云把陈殊脑袋掰过来,一口轻轻~咬在她鼻子上:「不可以也不行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纵云性格坚毅又执拗,在这件事情上可谓是体现得淋漓尽致。可以绅士问陈殊可不可以,但是什么时候结束却由不得陈殊做主 过了会儿,不知是谁伸手去关了床头的灯,月光照进来,天地一片寂静,只听得新房里床摇动的咯吱声、不知是谁的喘息声。 有道是: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天才刚刚亮,不过五六点钟,李纵云就醒过来了。他从军已久,无论冬夏,这个时间是必然会醒过来的。 陈殊还睡着,微微翻了个身,丝被便滑落至腋下,露出光滑的后背来。李纵云瞧了瞧,替她拉上去,盖住了。 这个时间还很早,徐妈同小五他们也还没有起来,李纵云从床头摸出一盒烟来,从地上散落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了,吞云吐雾一般。 不知抽了几支,陈殊醒过来,背对着问他:「几点了?」 李纵云眼力好,瞧瞧座钟:「才六点,你再睡一会儿。」 陈殊撑着手,道:「不是还要去给祖母请安吗?徐妈同我说了,这是你们家新媳妇的规矩。还是起来吧……」陈殊鼻子灵,还没转过身,就闻见烟味,伸手拿了李纵云的香菸:「都说了抽菸不好,你不是说要少抽吗?」 那香菸燃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了,李纵云怕陈殊烫着手,忙拿过来丢在菸灰缸里边:「小心烫着。」 陈殊坐起来,丝被勉强遮住胸前,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似乎更为诱人。 李纵云攀上陈殊的胳膊,低头去吻陈殊的脖子,陈殊后仰,捂住他的嘴,笑:「又是烟味,又是酒味,捂了一夜了,熏死个人,赶快洗了去。」 李纵云耍赖:「一点也不臭,杏花的味道,很香!」 陈殊说什么也不依,大声往楼下唤:「徐妈,三少爷要洗澡,给他准备热水。」 徐妈早就候着了,就是担心两个人闹得太迟了,预备上去提醒呢,当下应了:「是,三少奶奶!」 李纵云只好作罢,从柜子里拿出睡衣,问:「你不去洗吗?」 第160页 陈殊又躺下了,闭着眼睛:「我再睡一会儿,你洗完了,叫我。」 两个人收拾好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李纵云慢条斯理的坐在桌子前喝粥,陈殊有些着急:「你快点儿,平时吃饭不是挺快的吗?」 李纵云笑:「不是你叫我吃慢一点的吗?还说吃太快,对胃不好,现在又嫌弃我吃得太慢了。陈小姐,你可真难伺候。」 徐妈站在一旁笑:「三少奶奶不用担心,老太太惯常起得晚的,吃了早点过去刚刚好。」 这个园子是一个北方风格的园林,占地颇大,李纵云一边走一边同陈殊介绍,这里的风雨桥,那里是阴晴阁,往后又是什么书斋。 陈殊问:「这么大的园子,得花多少人力物力去打理。偏偏又没人来住,不是相当于荒废了吗?」 李纵云道:「这也没办法,家里都是南方人,不习惯北平的天气,说是太干燥了。这所园子还是当年爷爷在京城做官的时候买的,老太太不愿意卖了,就这么放在这里。三五年来住上一个半月的!好在留下打理的老人细心,也不算破败。」 陈殊同李纵云到老太太院子的时候,里面已经极热闹了,满满坐了一屋子亲戚,吃着点心,说着笑话。 一个笑:「哟,纵云和三弟妹到了!」 一屋子的人,陈殊大多都不认识,好在是刚结婚的新媳妇儿,也不需要长袖善舞,只腼腆着笑笑就可以了。 僕妇端过茶来,李纵云同陈殊恭恭敬敬跪在垫子上,给老太太,老爷,同夫人敬茶。 当然,下跪不是白跪的,收了许多丰厚的红包。拜过了长辈,又要见同辈,那些是堂~哥、堂~嫂,哪些是表弟表妹,都一一见过了礼。 今天倒是没有看见那位表小姐,叫陈殊大失所望。 老太太是极高兴的,拉着李纵云嘱咐:「老三,你现在也成家了。你以前总是说什么,先立业后成家。现在立业也立了,家也成了。可要好好收收心,一心一意待你媳妇儿,来年给祖母生个曾孙子。」 李纵云笑,抬眼去瞧陈殊,见她微微低头,顺从的笑着:「祖母,曾孙子,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主的。」 陈殊只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过来,渐渐的,好像风吹了过来,脸上染上了一层胭脂色。 老太太笑着去打李纵云:「皮猴儿,你媳妇儿还不得听你的。」 虽然开始吃过了,但是聚在一起,免不得要陪着长辈用饭的。用过了饭,老太太便吩咐下人收拾行李,要回南京去:「这北平我真是一点儿也住不惯的。」 李纵云笑:「祖母不住两天,让我尽尽孝心?」 老太太不吃这一套:「你要真有孝心,调回南京去任职,你又不干了?」 李纵云父亲也是生意在南京,不好离开太久,也一併打算回去的。 只是那位夫人同两位小姐道:「安如和乐清明年就要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了,现在有这个机会,去北平的大学里多瞧瞧,才有上进的决心呢?」 老爷不大同意,老太太倒是比老爷开明:「是这个道理,现在是民国了,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一套了,多读些书是好的。」 老太太发了话,叫她们留下来,等女中开学的时候在回去不迟。 好在李纵云是不喜欢住在这个园子里的,说它太空旷,晚上一来风,竹影摇曳,人又少,太没人气了。 等老太太、老爷收拾妥当,便也带着陈殊回了小红山官邸,倒是不用同那位讨厌的继母共处了。 李纵云平日里是极忙的,好在陈殊拿了调令去医院工作,每天忙着,偶尔才得空闲。 时间久了,李纵云便同陈殊抱怨:「你看着北平哪家军官的太太,倒比自己先生还要忙?我回家就算晚了,你比我还要晚。平时连顿好饭也吃不着,吃到一半,接了个医院的电话,便又要往医院跑。那医院里就只有你一个大夫?离了你竟然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陈殊笑笑:「怎么?只准你有自己的事业,不许我工作吗?」 李纵云哪里肯承认这一桩呢?即便心里不想陈殊这样为了工作忽视家庭,但是叫他明明白白说出来,仿佛自己是个小肚鸡肠,封建而不晓得尊重自己太太的男人,这是千难万难的。 只能是迂迴劝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太累了。也不是不许你去,总是要注意身体的。」 陈殊口里说着同意,知道了,一面却又接受了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的邀请,去教授医科。因此越发忙了起来,一个月里,要不就是李纵云忙,要不就是她忙,能碰面的时间是少了许多。 第92章 第 92 章 陈殊口里说着同意,知道了, 一面却又接受了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的邀请, 去教授医科。因此越发忙了起来, 一个月里,要不就是李纵云忙,要不就是她忙, 能碰面的时间是少了许多。 倒是那位夫人, 见陈殊竟然去大学做教授,上了小红山官邸来,诚诚恳恳道歉,说是上次在南京实在是冒昧,连带着两位小姐也给陈殊斟茶认错:「三嫂,我们年幼无知,多有得罪, 请您见谅。」 这样的阵势,把陈殊惊着了, 不过她是向来不打笑脸人的, 错愕是错愕, 却也不好同两个小姑娘计较。 又招待了她们,叫她们在小红山官邸用了一顿饭。 这三个人之中,陈殊印象最好的便是那位乐清小姐了, 排行第五, 是李纵云最小的妹妹, 人长得美, 也极为乖巧懂事。听说了她明年要去考北京的大学,问:「有目标没有?想考哪一所北京的大学?」 第161页 乐清支支吾吾,很不好意思:「我想考北京大学,只是基础不大好,只怕考不上。」 北大的蔡校长上任以后,北大的风气为之一改,许多有名的教授纷纷就任。他认为大学是研究高等学术之地,并非养成官僚之所,他提出办大学应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其自由的风气一时之间为许多学生嚮往,可谓是百家争鸣,盛极一时。 陈殊鼓励她:「离明年招生考试还有一年之久呢,你好好准备,好好复习,哪有考不上的道理。」又想着去考试科拿一些平时北大学生的试卷总是可以的,只不过:「今年考试大抵是要大改的,往年的题目借鑑的地方很少。」 乐清笑笑,谢过了陈殊:「三嫂这样有学问,又能去北大做教授,真是了不起!」 这个女孩子同她母亲是决然不同,陈殊笑:「做大学教授嘛,有什么难?等你读多了书,再去国外见识一番,自然也能做到的。」 夫人在一边含~着笑,看起来也不像不贊成女儿读书的模样。 徐妈送了她们三人出去,叫守卫开了铁门,转过头来:「三少奶奶,不是我多嘴,这位夫人肚子里可没打好主意!」 陈殊拿了笔,正在备课:「她能打我什么主意呢?」 徐妈想不出来,只强调:「总之,防着她总没有错的。」 陈殊笑着点头:「说得对,下次她们再来就说我不在家。反正,我也懒得招待她们。不过那位叫乐清小姑娘成绩很好,倒是一位好苗子。」 徐妈瞪眼:「太太在家的时间,比三少爷还要少呢?」楼下的电话响了,徐妈忙跑过去,接起来,沖陈殊喊:「三少奶奶,是三少爷的电话!」 陈殊拿起桌子上的电话听筒,沖里面吩咐:「接上来吧!」 接线员把电话接上楼,过了会儿,李纵云的身音传来:「已经回家了?今天要去蒲轻舟府上的,你别忘记了。」 陈殊放下笔:「还好你提醒我?」瞧了瞧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问:「你是先回来一趟,还是直接去?」 李纵云道:「我直接去吧,回来接你来不及了。」他的司令部,直接去蒲轻舟府上倒是快一些的。 又怕陈殊忘了,嘱咐她:「礼物我早就备好了,叫徐妈拿着就是。地址是南沟沿三十六号,记住了吗?「 陈殊点头:「晓得了,我不知道少帅府邸,还不晓得顺承郡王府吗?」 李纵云笑:「你去了,可不要又把什么小妾生孩子还要请人,那一套说出来。」 陈殊呸一声:「我又不傻!」 挂了电话,就去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路上下起大雨,徐妈周全,把大衣拿出来给陈殊穿上:「三少奶奶,这秋雨一下,北平可就冷起来了。」 陈殊望着车窗外,这才发现路旁的树叶子都已经发黄了:「都秋天了!」 徐妈笑:「可不是,都秋天了。三少奶奶这是忙医院的事情都忙忘了!」 车子刚刚进入南沿沟,便堵住了,陈殊打开车窗朝外面望了望:「真是宾客如云,一条街都叫堵住了。 徐妈也是咋舌:「这么多车子!真是排场,比三少奶奶你们结婚人还要多呢?」 陈殊点点头,一面又好奇:「这如夫人生了儿子,那位正房于夫人还这样沉得住气,大张旗鼓的办满月,真是不简单!」 徐妈笑:「三少奶奶,您不晓得,这些大家族,纳二房是常有的事情。」 陈殊去瞧徐妈:「李家也是大族,这种事情也不少吧?」 徐妈摆手:「我们家可是四十无子才能纳妾的,三少爷又是革命军。听小五讲,革命军都是不许纳妾的。」 陈殊偏过头,那倒不见得,这位蒲轻舟不也是加入了革命军吗?不也是左一个红颜知己,右一个如夫人吗?况且,这种风气也在渐渐蔓延,听李纵云说,南京的有位高级军官违规纳妾,事发之后也只不过被训斥了一顿。 过了会儿,大抵是知客看见陈殊坐的是司令部的军车,上来迎:「李太太,李司令刚好才进去。」 这里一时半会儿也堵住,陈殊笑着点头,索性下了车。那知客的不住抱歉:「这汽车提调是头回干这差事,实在对不住您。」 陈殊摇头:「是大帅府客人太多,再有才能的提调也安排不开的。」 知客全程陪着笑:「您吉言!」 进了二门,就见于夫人亲自迎了过来:「我看纵云早就到了,眼巴巴瞧了半晌,愣是不见你。你也是,医院里的事情又那么重要。我可听轻舟说,纵云没少抱怨你的。」 亲切挽了陈殊的手臂:「来来来,就差一个人!你不来,我们谁也不动筷子的。」 陈殊只好由她挽着:「我哪里是来迟了,在大门口堵了小半刻功夫呢?想着叫车子开过来,谁晓得左等右等,堵得是一点半点都不动,只好下了车,走出来的。」 于夫人笑:「那这提调该打,该打!」 她笑得这样欢乐,陈殊实在是好奇,微微偏头去瞧,实在瞧不出来强颜欢笑的意思,心里实在是佩服极了。 两个人挽着进了一处大厅,于夫人笑:「要请你和纵云来跳开场舞呢,可不要推辞。」 陈殊本来就迟到了,这个时候不好再推辞了,笑着点头:「你不怕我砸了你的场子,我又哪里怕丢人呢?」 第162页 于夫人道:「你的舞姿我又不是没见过,谦虚什么?」 同这位于夫人说话,是做不到生分见外的,她的每一句话递过来,仿佛已经同陈殊认识了多年一样,而且一点也不叫人反感。 有侍女过来,陈殊把大衣脱了交给她,说了声谢谢。一旁杜鹤龄的夫人朝陈殊走过来,她是极喜欢亮黄色,一身香云纱黄色礼服,陪着手上的大颗黄油砖石,看起来极春风得意的:「大忙人,几次约了你去打麻将的,你一次都不得空?」 陈殊端了杯香槟:「医院里有病人,我走不开嘛!都说杜太太家的客厅是极有意思的,下次一定去!」 杜太太身体不大好,三番两次往医院跑,倒是同陈殊混了个面熟。 杜太太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你呀,医院都把你拴住了。」那边蒲轻舟、杜鹤龄同李纵云,都是一身的浅灰色军装,说说笑笑从另一扇门进来了。 杜太太也拿了杯酒,晃了晃:「陈殊,不是我说你。李司令这样人才,你不看紧一点,难免被野花晃了眼睛的。」 陈殊听杜太太话里有话,问:「哪里来的野花?军营里连女人都没有呢?」 杜太太看陈殊什么都不晓得,道:「你呀,真是不上心。南京来的总统夫人的小妹妹,沈幼仪的,见天往李司令身边转。总统夫人的妹妹,舅舅又是财政部长,北平的女眷谁敢不卖她面子的。也只有我,看你傻乎乎的,多嘴一句。」 陈殊看着李纵云,见他手里竟然又点起了烟,心里不舒服,却还是笑着:「多谢你了,我每天泡在医院,的确是不晓得这件事!叫我看,这小姑娘嘛,看了报纸上的报导,崇拜战争英雄。也就是年纪小,等大一点,就晓得分寸了。」 说着李纵云就朝这边走过来了,杜太太打趣:「真是新婚夫妻,一刻也离不得呢?」 李纵云笑:「是于夫人叫我两跳开场舞呢,总要先对对舞步。」 杜太太端着酒杯走开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一面又约陈殊:「说好了,下次的牌局,你可不许再推辞了。」 陈殊笑着点头,只好同意了。李纵云见陈殊一脸为难,笑:「你就直说,自己不会打麻将不就行了。」 陈殊转过身子:「我又不是没说过,那得她肯信吶!真是的,不会打麻将是什么稀奇事情?我所有的时间都拿来读书了,哪里去学打麻将。」大庭广众,不好直接上手去拿李纵云手里的香菸,也是很久没在陈殊面前抽了,这时便也由着他了。 李纵云听了,打趣:「是,谁不知道李太太是做学问的,是教授。」 陈殊哼一声,纠正他:「目前还不是教授,只是去讲课。」又小声抱怨:「北大那样的风气,校长说了不全算的,要叫教授会讨论才行。」 李纵云『喔』了一声:「看来,陈小姐还是满在乎身外之名的嘛!」 陈殊伸手去拧他手臂,问:「沈幼仪是谁啊?」 李纵云忙不迭服了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在北平来玩。总统夫人发了电报来,叫我照看照看,免得出了意外。」 第93章 第 93 章 这位总统夫人,陈殊和李纵云婚礼的时候是送了礼物来的, 都晓得李纵云结婚了, 还叫他照看他妹妹, 真是的! 见陈殊不说话了,李纵云忙慌解释:「你别听那些流言,什么都没有。」 于夫人笑着走出来:「两口子说什么呢?等你们跳开场舞呢!」 李纵云伸出一只手:「请吧, 李太太!」 陈殊只好轻轻放过, 不再问了,伸手搭上去,伴着音乐,同李纵云走入舞池之中。 李纵云一手搂着陈殊的腰,一面低头在她耳边道:「真是什么也没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总统夫人特地打了电报过来,我总不能不管吧!」 陈殊问:「你怎么管的?」 李纵云道:「这位沈小姐人虽小, 来了北平半个月,惹出许多事情。有卢家的小公子, 不认得她的身份, 还险些出了事情。」 陈殊是信任他的, 只是这种流言,传来传去,实在叫她没有面子, 仿佛她是个傻子一般, 只微微点了一句:「那就好, 你已经结婚了, 她年纪小,你可不小,保持分寸。」 李纵云笑:「是是是,谨遵夫人之命。」 一曲尽了,陈殊找了个位置,歇一歇,同李纵云抱怨:「社交,真是累啊!我又不会打麻将,到时候肯定输很多钱!」 李纵云端了杯酒,他是极鼓励陈殊多出去交一些朋友的,不要每天都拴在医院,只有工作:「你尽管去,输了都算我的,赢了全归你。」 一位小姐走过来,她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只是颇为时髦,头髮烫成一卷一卷的,穿着一身法式风格的晚礼服,脚上的高跟鞋还镶着砖石。她一个人走过来,开始并不说话,只打量陈殊。 等陈殊注意到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她才浅笑:「这位是陈小姐吧?」 李纵云本来背对着,此刻站起来:「沈小姐,这位是我太太。」又向陈殊介绍:「这位是总统夫人的妹妹,沈幼仪沈小姐。」 果然是个小姑娘,旁人都叫陈殊李太太,只有她偏偏叫陈小姐。陈殊却不站起来,只坐着,微微点头:「沈小姐,久仰了!」 陈殊那样的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不屑,仿佛针刺在沈幼仪身上,叫她感到万分的难堪。 第163页 不过她不在乎这些,也不必在乎,沈幼仪问:「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很不知廉耻?没有一丁点的羞耻之心?」说着自嘲般笑笑:「或者像我父亲说的那样,有辱家门?」 陈殊瞧瞧李纵云,见他一脸为难,道:「帮我拿杯橘子汁,好吗?」这就是支开李纵云的意思,他有些不放心,但到底是相信陈殊的,还是走到一边去了。 周围的四下的目光,有意无意往这边飘,蒲轻舟走过来,拉着李纵云,笑:「你还真放心,不怕待会儿打起来?」 一面去瞧陈殊,见她脸上一直挂着浅笑:「你这位夫人真是好涵养啊,这种王对王的场面,面不改色!纵云,你也是,沈小姐一等一的名媛,从南京追到新疆,又从新疆追到北平来,你倒不屑一顾,真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李纵云摇头:「轻舟兄,我已经有太太了。沈小姐,我是无福消受的。」一面时时看一眼,见陈殊并没有发脾气,心里隐隐不安,她此刻给面子,不肯叫自己丢人,只怕回了家没那么好交代的。 陈殊伸手,含着笑:「沈小姐,请坐!」 沈幼仪点点头,坐在陈殊对面:「陈小姐,您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陈殊摇头:「事实上,在今天晚上之前,我并不晓得沈小姐的存在。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你同我丈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既然同我说,是流言。那我便信他,都是流言。「 沈幼仪不可置信:「你信他?是真的信任,还是为了面子不得不去信呢?」 陈殊望过去,李纵云也正好望过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陈殊淡淡笑,示意他不要担心,对沈小姐道:「沈小姐,我们夫妻有言在先的。纵云是极守承诺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他说过的,革命军人有革命军人的操守,革命军人有革命军人的底线。」 沈幼仪笑:「是,纵云哥哥是这样的人,他既然同你结婚,就不会再背弃你了。可是,可是……」 沈幼仪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有了泪花:「可是是我先遇见他的,我十四岁就遇见了他,梦想着,等我长大了,可以结婚的年纪就嫁给他。凭什么?凭什么我去了一趟美国,这一切都变了。」 陈殊不说话,静静听着。 「我十四岁去看姐姐,看见他站在廊下同侍从室的军官叙旧,本是极冷峻的,不晓得说了什么,突然笑起来。我当时就愣了神,一脚踏空了楼梯。他走过来,把我扶起来,问我,小姑娘有没有摔到。」 说着顿了顿,见陈殊偏着头,望向桌子上的红酒杯,不像在听的样子:「这些事情,陈小姐想必没什么兴趣!」 陈殊想,李纵云只怕是真的把她当做小姑娘,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初中二年级,为了不上体育课,绞尽脑汁的想理由。至于爱情,十四岁的陈殊是不懂爱情的。 陈殊点点头:「我虽然没兴趣,却不介意做一个倾听者。可以理解,少女情怀总是诗嘛!」 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样老成的话,沈幼仪笑:「你看起来并不比我大多少的,陈小姐。」 那是,陈殊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但那只是因为时空的原因变得年轻了,就实际年纪来说,是要比沈幼仪大不少的。 沈幼仪道:「我知道,在中国的道德范畴里,我这样盯着别人的丈夫,实在是很不道德的。但是,陈小姐,我爱他,我比你更爱他,我可以为了他放弃我的一切,我的荣耀,我的尊严,我的家庭。爱情是没有有错的!」 这个时代的中国,又开放又保守,又禁锢又自由,各种各样的思想,各种各样的思潮,一股脑儿涌进来,形成了各种各样统一又分裂的人。 这样的爱情价值观,陈殊不是太贊同,只是她又不是人生导师,轮不到她去教导,她笑笑:「爱情的确是情不自禁了,可是,沈小姐,您忘了一点,纵云他似乎并不爱你呀!」 沈幼仪站起来,居高临下,似乎带着誓言一般的神圣:「他不喜欢我又如何,只要我喜欢他就足够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更何况,一辈子的事情,那么久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他能看到我的。我是永远也不能放弃他。」 说罢,便哪里手包,款款而去。 陈殊错愕,愣在哪里。李纵云端了杯橘子汁过来,小心翼翼,问:「说什么了?」 陈殊托着下巴,把那位沈小姐的爱情宣言念了一通,哼气:「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爱情观念还挺前卫的,是一位文艺女青年。」 李纵云去捏陈殊的肩膀:「实在是一位小妹妹,我说了多少遍,也没有用。只想着,等她大一点,就想开了。」 陈殊挑眼,伸出一根手指去戳李纵云:「你呀,还真是属金子的,走到哪里都有人喜欢,走到哪里都有桃花运。」 李纵云把陈殊的手指握在手心:「即便是金子,那也只是你的金子,我都是有名分的人了。再有别的桃花,也是发了霉的桃花。」 陈殊忍不住,抿嘴笑:「花言巧语!」以前连夸一句陈殊好看、漂亮,也要想半天的人,能有今天进步,真是可喜可贺。 那位沈小姐端了酒杯,瞧见这两个人,大庭广众,如此亲密,免不得撇过头去,微微心酸。她晓得,这些宴会中的贵妇人,虽然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但是背后大都是瞧不起她的,说她如此不成体统,不晓得矜持。 第164页 眼角不自觉流出一滴泪,沈幼仪立马抚了,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杜太太有几分不忍心,劝:「沈小姐,这世上多的是好儿郎,你何必呢?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些,才显得金贵呢?您是名门淑女,这样办事,只会白白坏了名声,得不偿失。」 沈幼仪挤出笑来:「好儿郎的确是多,只不过,我心里只有一个李纵云。」 得,反正是白说了! 杜太太摇头,抬眼望过去,见不晓得李纵云说了什么,逗得陈殊花枝乱颤,笑:「你看人家夫妻两,可不像能够拆散的样子。李司令多不苟言笑的人,平时一个笑模样都没有的。李太太一过来,脸上挂的笑就没下去过。」 沈幼仪不为所动,那边于夫人抱了百日的婴儿出来,杜太太摇摇扇子,走开了。 那位如夫人生的是一个男孩儿,不过百日,却白白胖胖,头髮茂密。陈殊试着抱了一下,那婴儿却突然睁开眼,沖她咯咯直笑。 周围的女眷都是大为奇怪,于夫人笑:「李太太这是有儿女缘呢,今年必定有喜事了。」 陈殊笑:「要没有这样漂亮的娃娃,算什么喜事?」 杜太太呸了一声:「你们两这样的相貌,生的娃娃不晓得多漂亮呢!」 这个婴儿,胆子十分大,叫在女眷的胳膊间传了一圈,也没有害怕,咯咯直笑。直叫蒲轻舟抱了过去,给几位军官瞧,也不知是被高声吓唬的,还是被烟味酒味熏的,一直哭个不停。 于夫人心疼,抱了回来。 又因为陈殊是大夫,叫进去瞧了瞧产妇,这才放她走。 第94章 第 94 章 李纵云等在门口,这时候雨下得大起来, 他撑着伞走过来:「你又不是妇科的大夫, 叫你去看什么?」 陈殊上了车, 叫司机开车,赶紧回去:「人家可不懂这些,只想着我是大夫, 又是相熟的女眷, 才放心叫我看呢?」 累极了,一面靠在李纵云肩上:「你是不晓得,那位如夫人不肯叫男医生瞧呢?」 感嘆:「生孩子真是难,她得了乳腺炎,一餵奶就疼得不行。我看她年纪也不大,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偏偏于夫人叫她喝下奶的汤,她也不好不喝的。」 李纵云道:「那就不生了, 生孩子这样辛苦你,我们还是不要生了。」 陈殊坐起来, 拿手点他, 笑:「装什么?你不要生孩子?喔, 是谁说三十而立,膝下无子的?说好听话,不要钱的, 是伐?」 李纵云不肯承认:「那是我以前的想法, 现在不一样了。」一面又问:「蒲轻舟长那副样子, 偏偏儿子生得极好, 白白胖胖的,眼睛又大又有神。」 陈殊『嗯』一声,蒲轻舟算不得美男子,不过平庸而已,只是那位如夫人极美,索性儿子全随了母亲,长得很不赖。 李纵云遐想开来:「咱们两的孩子,无论是儿子女儿,都没道理不好看的。儿子像我,女儿像你……」 突然一个急剎车,李纵云忙拉住陈殊,不然就得撞上前面的座椅了。 李纵云皱眉,问:「出什么事儿了?」 司机下了车:「均座,撞上了一只狗,卑职失职。」 陈殊透过窗户望过去,那只被撞了的狗已经被人拖到一旁的路灯下。雨下得很大,那大概是一只母狗,在她身边有一只小奶狗,嗷嗷叫着,叫人听起来无比凄凉。 陈殊撑了伞下去,走了几步路,伸手去摸,见那只狗身体虽然是热的,但是已经没有唿吸了。那只小狗,才巴掌大小,似乎才出生没多久的。 司机在一旁抱歉:「下大雨,天色又太暗,卑职没有瞧见路中央有只狗,实在抱歉,太太。」 李纵云也下了车来,问:「怎么了?」 陈殊那那只狗抱起来,解下脖子上的纱巾,替它擦了擦雨水:「没事,这小狗太小了,要是留在这儿,就活不了。」 回了车上,李纵云见她抱着那小狗,一身衣裳都是泥点子,笑:「你呀,就是心软。」 那小狗大抵是很懂人性的,依偎在陈殊膝盖上,也不乱动。陈殊替它擦雨水,它也很安静。 陈殊意有所指:「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比较心软,司令官?」 转过头,去瞧李纵云,见他不敢瞧自己,笑:「怎么,心虚什么?我说一句而已!」 李纵云不说话了,到了家一位军官等着他,同两个人问好:「均座,夫人!」 李纵云点点头,又去书房里谈事情去了。 徐妈上来:「今天夫人和两位小姐要回去南京,来告辞了,只是三少奶奶去了大帅府,没见到。」 陈殊把小狗放在地毯上,吩咐佣人:「去煮一点牛奶过来。」又问徐妈:「徐妈,你瞧瞧这只小狗有几个月了?这样大的,能不能喝牛奶的,能不能养活啊?」 也不知从哪里抱来的小奶狗,徐妈走过去瞧了瞧:「可以喝牛奶,这怎么也得两个月了。这是土狗呢,吃什么养不活。就是平常吃剩下的饭给它,也能养活。」 陈殊点点头:「那就好!」 又忙着给他洗澡,擦干净,拿了毛巾包了,抱在怀里。 佣人端了牛奶过来,徐妈哭笑不得:「三少奶奶,还是我来弄吧!您先去把您这一身洗一洗。」 陈殊瞧自己大衣上一滩水迹,和着泥点,笑:「那我去洗澡了,可惜了这件大衣了。」 第165页 洗过澡出来,那只小狗已经吃饱喝足,躺在徐妈临时围的一个小窝里。陈殊轻手轻脚,拿了一块小毯子给它盖上,蹲下来,见它睡着了,吐口水,冒出白色的泡泡,同徐妈讲:「你看,真有意思,这是喝奶喝多了吗?」 「以后就叫它嘟嘟吧,怎么样?」 徐妈笑:「三少奶奶养只小狗,像养个孩子一样。等三少奶奶生了小少爷,可就不得空了。」 陈殊伸手去摸嘟嘟的鼻子,粉红粉红的,道:「什么小少爷,没影的事儿呢!」 徐妈不同意:「说是没影儿,还不是快了,说来就来的事儿。」 电话声响起来,佣人接过了,道:「三少奶奶,是杜太太的电话。」 陈殊走上楼,接过来:「杜太太,什么事情啊?」 一面李纵云走进来,手里端着酒杯,陈殊撇他一眼,微微把电话移开,小声道:「说了睡前不许喝酒的。」 他的少帅府上喝得够多了,现在又喝?李纵云见此把酒杯放下,去拦陈殊的腰,头埋在她颈间:「好香啊!」 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学起留鬍子的爱好来,只是自己也不大习惯,留了几天便受不住颳了干净。 只是也狠不下心全颳了,只留那么短短薄薄的一层,刺激得陈殊颈间的皮肤发痒,她微微偏过头,拉开一点距离,听电话里讲:「明天晚上的牌局你可是一定要来的,等着见你的人可多了,你要是不来,我的面子可就全没了。」 李纵云不依不饶,手伸进陈殊睡衣里面,一面轻轻去咬陈殊的锁骨。 一股苏苏麻麻的感觉从头顶四散开来,陈殊受不住,嘤咛一声,后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 杜太太那头听见了,问:「出什么事情了?」 陈殊去抓李纵云的头髮,稳了稳气息:「没事儿,我新养的一只狗,突然跑进来,吓我一跳。」 杜太太笑:「同我讲电话,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做什么吓一跳?」 她不晓得,陈殊现在的确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李纵云顺着锁骨往下,陈殊可不依,忙伸出一只手,抓着睡衣的领口:「我打电话呢!」 李纵云掰开陈殊的手指,探进去,一面含煳回应道:「你打你的电话,我又没有耽误你!」 陈殊本想挂了电话,却听杜太太换了一个话题:「你晓得不,那位沈小姐,今天晚上哭了好大一通,于夫人宽慰了许久,又说要坐飞机回南京去,再也不来北平了。我倒奇怪,你舞会的时候,同她说了什么,这样叫她死心了?」 陈殊哼一声,伸手去捂住李纵云的嘴,望着他笑:「那位沈小姐,我可没有说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的。至于她为什么要回南京,那我是一点半点都不晓得的。搞不好,是看见某个人鬍子拉碴的憔悴样,少女梦醒了呢?」 李纵云一脸无奈,去吻陈殊手心,道:「这有什么好说,赶紧挂了!」 杜太太那边笑得开心:「李司令一表人才,也就你说他鬍子拉碴。好了,就这样吧,记得千万要来。」 陈殊答应一声,挂了电话,给李纵云通报:「那位沈小姐要回去了!」说罢,打趣着望着他。 李纵云把陈殊打横抱起来:「回去了好,回去了好!」一面又道:「我今天一滴酒都没沾,刚刚只是到了一点,闻了闻,解解馋。」 身上是没有酒气的,陈殊奇怪:「倒忍得住?」 就见李纵云半跪在床上,麻利的脱了自己衣服:「你不是说,要优生优育吗?不能喝酒,也不能抽菸,我可是严格按照你的吩咐去办的。」 那不过是为了叫李纵云少抽些烟,说的话罢了!他菸瘾极大,而且烦心的时候一包接一包的抽,叫陈殊看着惊心。不过随口的一句话,倒是记得清楚。 陈殊打了他一下肩膀,嗔怪道:「每天就记着这档子事儿!」 李纵云笑:「这是大事儿,天地之道,不光我记得,你也要记得。」 陈殊呸一声:「下流!」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乱了园子里的芭蕉,无数落叶纷纷而下,秋天已经是正当时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喘息声渐渐停了下来,云销雨霁,归于一片平静。 两个人都是一身的薄汗,陈殊连手指头都懒得动,额前的碎发不知是洗了澡没干透,还是刚刚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前面。 李纵云下床,给陈殊倒了杯水,见她一副累极了的表情,笑:「你又没出什么力气,比我还累?」 陈殊哼一声,拿过水杯,喝了一口:「谁比得了你呀!」门口徐妈在敲门:「三少爷,三少奶奶,晚饭好了!」 陈殊把睡衣穿上,预备下楼吃饭:「去吃一点,舞会上光喝酒了,什么东西也没吃的。」 李纵云瞪眼:「好呀,叫我不要喝酒,自己反倒喝了。」 陈殊套上一件外衣,丝毫不怕,反而振振有词:「我跟你可不一样,我这是借酒消愁。遇见一个觊觎我丈夫,还来挑衅的女人。大庭广众之下,偏偏这个女人我还不能打,不能骂,还要彬彬有礼,保持涵养,难道就不许我痛苦,难过,以至于借酒消愁吗?」 李纵云无可奈何:「陈殊,你总是有理的!」 徐妈不仅家务管理得仅仅有条,做的菜也极合陈殊的口味,淮扬菜清淡,陈殊是极爱吃的,偶尔做一点川菜,也吃得津津有味的。 第166页 两个人吃过了饭,时间尚早,陈殊拿了备课在哪里修改,李纵云同陈殊商量:「等过几日天气好了,咱们去香山看红叶,好不好?」 陈殊本来是极不愿意出去走动的,只是想着此前已经拒绝过许多次了,见李纵云又很想去,还是点了头:「好,不过明天不行,我明天有课,还得去医院值班。」 第95章 第 95 章 第二天, 陈殊起来的时候, 李纵云已经去了司令部, 床的另一边已经完全凉透了, 不晓得已经走了多久。 一问徐妈,才晓得昨天半夜时分,来了一位军官,把他叫走了。 徐妈准备好了早饭:「三少奶奶,您太瘦了,多吃一点。」一面把今天的报纸拿过来,放在餐桌前。 那只嘟嘟的小狗, 一看见陈殊, 就摇头晃脑,绕着陈殊的裤腿转,陈殊问:「给它餵牛奶了!」 徐妈笑:「可能吃了, 餵了半个牛肉包子,全吃得干干净净。」它这样小, 陈殊有些担心它消化不良, 嘱咐:「不要餵多了, 牛奶可以多餵一些。」 陈殊一边拿了筷子, 一边翻看报纸,问:「怎么没有前天《光明日报》的报纸呀?你说邮递员弄丢了,没去买一份回来吗?」 徐妈支支吾吾:「嗯……我的不是, 我这年纪大了, 竟然记不住事情了, 把这一趟搞忘了。」 陈殊瞧她整个人都很紧张,笑:「忘了就算了,我待会儿自己出去的时候买一份就算了。徐妈,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也不至于因为一份报纸,就苛责你吧?」 徐妈笑笑,看起来也是挤出来的:「是我的不是,我最近忘性大了。」 陈殊每天早上是必看报纸的,只是最近几天,徐妈也不晓得是怎么了,报纸老是缺的,要不就是那种八卦小报、女性报纸。正经的大报纸《申报》、《大公报》,还是陈殊平时读的《光明日报》都没有。 她略微翻了翻,见不是一些电影明星的报导,就是写沪上金粉的时尚,名媛轶事,并没有什么时事可以看见,便放在一边了。 陈殊早上吃得不多,喝了碗粥便放下了筷子,提了皮包,把昨晚写得教案拿上。守卫调了一辆车子出来:「夫人,均座吩咐了,最近北平不大太平,叫我们必须接送您。」 陈殊去学校上课,是不愿意坐军车的。一则,那些教授对军人的感官并不好;二则,也太招摇了一点。 陈殊问:「什么不太平?」 守卫答:「最近城里发现了赤匪,均座大抵是担心夫人。」 陈殊不再坚持,上了车,不过还是吩咐:「快要到校门口停住就行了,不要开到学校里面去。」 但凡繁华一点的路口,便见士兵一列一列的巡逻。 有军官上前来拦住了,好在司机也是军人,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军官证,递了出去:「司令部的!怎么,又戒严了?」 巡逻的军官倒是不卑不亢,交回了证件,见里面还坐着陈殊,问:「这位夫人是?」 司机道:「这位是司令官的夫人,怎么,也要证件吗?」 巡逻军官立刻立正,朝陈殊行了个军礼:「夫人,卑职职责所在,冒犯了!」 陈殊微微点头,问:「我可以走了吗?」 巡逻军官让开来:「请!」 车子开过去,陈殊透过车窗往后望,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被押着从路口过去,那其中似乎是有熟人的。只可惜一晃而过,又怀疑是自己瞧错了。 陈殊问:「最近查苏维埃党查得很严吗?是不是抓了许多人?」 司机点点头:「夫人,的确如此。听说,还从山西押解了一批苏维埃党要犯,送来北平枪决呢!」 路上路过报摊,陈殊叫司机停了车,下去买了几份报纸,问老闆:「前天的《光明日报》有吗?」 老闆一脸害怕的表情:「这位太太,你还敢提那天的报纸?」 陈殊心想,果然是有事情发生的,问:「那天的报纸怎么了?」 老闆摆摆手:「太太,您别问,问了对您不好。只怕北平以后后瞧不见《光明日报》了!」指指外面,道:「你瞧,警察署的便衣都盯着呢,不敢再提。」 陈殊顺着他的手望过去,果然见一些穿着中山装的便衣警察。虽然穿的是便衣,但是脚上的鞋却是制式的,看出来不难。 陈殊不想为难这位老闆,上了车,问司机:「《光明日报》出什么事情了?」 司机沉默:「夫人,均座交代了,不许告诉您的。」 陈殊沉着脸:「你要是不说,我现在立刻掉头去司令部,亲自问。」司机摄于李纵云,并不敢开口。 陈殊又道:「难道能瞒住我多久,我这里买不到报纸,去别处还买不到吗?《光明日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晓得,我同《光明日报》的孔主编颇有渊源,即便是看不见报纸,发一份电报去上海,一问便知的。」 司机低声道:「卑职真的不能说,夫人即便是发电报去上海,恐怕也是不行的。」 陈殊气极了,恨不得真的立刻掉头,去司令部问一问李纵云,只是学校的课,陈殊一节也没有缺堂过,便暂时忍耐下来,仍旧叫司机往学校开过去。 陈殊去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粗粗望了一眼,似乎还有别的院系的学生来旁听。 北京大学,自由开放,有教无类,不同院系之间旁听是常见的,只是医科却不常见,陈殊教授的又是人体解刨,因此大对数时候,只有医科的同学。 第167页 陈殊放下书,便见学生们都站了起来:「先生好!」 陈殊微微点头:「同学们好,请坐!」拿了粉笔,在黑板上画起今天要详细讲授的人体器官图。 ………… 陈殊是两节大课一起上的,人又多,上完了课,便嗓子有点哑了,她收拾收拾课本,道:「这一课比较难,知识点也比较多,大家下去后要好好复习,融会贯通……」 说到一半,有一位穿着中山装的男同学站起来:「先生,有几个问题像想教你,不晓得可不可以?」 陈殊推推眼镜,她好像不认识这位同学,短暂的错愕之后,她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以前上课似乎没见过你!」 那位男同学立刻自报家门:「我是文学系梁仕文,并不是医科的学生。今天来这里,也是专程来请教先生的!」 文学系的,只怕来者不善,陈殊道:「请说吧,你想问什么\" 梁仕文道:「今日来此,想问先生三个问题,第一,外界传言,先生是北平行营司令官李纵云将军的夫人,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陈殊脸上仍旧保持着标准式的浅笑:「这是我的私事,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告诉你也无妨。我同李纵云的确是夫妻关系。你还有问题吗?」 梁仕文点点头:「冒犯先生了!第二个问题,请问先生对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做什么看法?对《光明日报》孔立人主编,所说之『新闻记者应该说人话,不说鬼话;应该说真话,不说假话』作何看法?」 《光明日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陈殊越发不安:「我同孔立人主编自沪上开始,便有着极深厚的私谊。他也是我极敬佩的报人,他所说的报人讲真话,我是很认同的。所谓: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 梁仕文同周围的同学互相望了望,也笑了:「先生,好一句,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那么第三个问题,先生对于此次孔主编被捕,作何看法?」 陈殊微微嘆气:「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并不晓得孔主编被捕的事情,更不晓得他因为什么被捕。」 梁仕文举起一张报纸:「哼,先生只怕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知道同我们这些学生说什么。国民政府,胡乱抓捕进步报人,禁锢思想,封杀言论自由,罄竹难书。这次孔主编只不过写了一篇文章,替基层革命党说话,同苏维埃党没有半点关系,竟然被抓捕入狱了。」 另一个接着道:「陈先生,你难道不晓得抓捕孔主编的便是您丈夫吗?还是你们夫妻两个商量好了,一个对外故作姿态,一个便痛下杀手,妄想我们受你们的摆布,被你们迷惑。」 有一位医科的女同学站起来替陈殊说话:「陈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嘈杂的争吵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渐渐有人走到陈殊面前,逼问她:「同刽子手生活在一起的,还能是什么好人吗?」 陈殊只觉得人影重重,恍惚得厉害,她摇头:「我的确不知道这件事情……」 话还没说完,便被淹没了。人群围上来,陈殊只觉得快要唿吸不过来,她一只手撑在讲台上,大口的唿吸,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大抵是医科的学生,见局面已经失去控制,忙把校长叫来。 蔡元培在学校里,声望颇重,深受学生们的爱戴,因此他一走进来,同学们便都安静了下来。 蔡元培走过来,问:「陈先生,你没有事情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陈殊摇头,脸色已经苍白得如同一张纸一样白了:「校长,不用,我还好!」 蔡元培转身对学生们大声道:「陈先生有没有捕杀过报人?陈先生有没有支持政府的捕杀行为?都没有!你们,堂堂北大学子,还学会连坐了吗?何为言论自由?言论自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发表言论以及与听取他人陈述意见的权利,倘若政府不允许,我们应该去争取自己的权利,而不是在这里逼问自己的老师。」 这些学生们大多是听得进蔡校长的话的,听了这番话,便渐渐走出了教室。 蔡校长嘆一声:「实在抱歉,这些学生虽然天真了一些,但是热血难凉。」 陈殊郑重承诺:「蔡校长,我此前的确不知道此事。我同孔立人主编是老相识,私交颇深,我一定想办法转圜此事。」 第96章 第 96 章 一面从提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我晓得蔡校长办学艰难, 国民政府的教育拨款有限, 因此我想捐一点钱出来,供校长办学。还有, 但凡有去留学的北大学子, 特别自然科学方面的,我可以贊助他们的学费同生活费。」 蔡校长接过来, 见上面竟然是五十万元, 这真是一笔巨款了。 陈殊道:「贊助留学的费用不计算在此之内, 有多少人去留学, 拿个名单给我, 我都可以贊助的。」 蔡校长请陈殊来医科教书, 也是为她的医术所嘆服的, 见她这样支持教育, 不由得有些感动:「老实说, 做这个北大的校长, 也是勉力维持。陈先生高风亮节,老朽实在佩服。」 陈殊看着他,心道:我做的这一点点事情,哪里比得上你呢?不过是拿一些钱罢了。 此刻的蔡元培校长, 还不晓得自己将来培养了多少国家的栋樑,国家的希望,民族的荣耀。 陈殊同他告辞了, 走到门口, 上了军车, 直接吩咐:「直接去司令部,不回小红山官邸了!」 第168页 司机透过后视镜,见陈殊铁青着脸,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也不敢多问,只好朝着司令部的方位开去。 走到一半,又听陈殊吩咐:「算了,还是回小红山官邸!」 徐妈迎上来:「三少奶奶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又问:「要吃点什么?还是淮扬菜好不好?」 陈殊摇头:「不用了,我有点不舒服,上去睡一会儿,纵云回来了叫我。今天您就做川菜吧,辣一点,他爱吃的。叫他天天跟着我吃清淡的,估计也没什么胃口。」 徐妈笑:「三少爷不挑食,哪里会没胃口。」见陈殊脸色不好,问:「三少奶奶哪里不舒服,我挂个电话,请邓院长过来替您瞧瞧。」 陈殊摆手:「不用了,就是今天讲课,时间久了一点,嗓子有些不舒服。」 徐妈是极会看脸色,把跟着陈殊的司机叫来问了一番,只是司机等在外头,陈殊不许他进校园里接人,因此并不晓得教室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把路上路过报摊的事情说了说。 又说,夫人出学校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上了车,就要直接去司令部,后来不晓得为什么又改道回官邸了。 徐妈摇头:「不对劲,不对劲。三少奶奶平时都是笑模样的,今天铁青色脸。你去学校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陈殊上了楼,把大衣脱在一边,从皮包里拿出那张报纸来。 她似乎是累极了,翻开报纸,就看见头版文章巨大的标题——《论剿匪与造匪》,陈殊瞧了瞧署名,果然是《光明日报》的主编孔立人孔先生。 陈殊嘆了口气,慢慢读下去——今日举国之匪,皆黑暗之政治所造成。政治上既一面造匪,政府復一面剿匪,在此矛盾之行为下,匪既决不能以剿而绝,或且以剿而势日以张大。 抑且所剿之匪,何莫非我劳苦之同胞!何莫非饥寒交迫求生不得之良民!枪口不以对外,而以之剿杀因政治经济两种压迫铤而走险之人民。动员大军,大张挞伐,此诚为吾人所不解者也。 …… 读到最后,陈殊也明白孔立人为什么会被抓起来了。 这位总统先生,平时最忌讳别人议论的,便是清党,便是剿匪,如此指手画脚,说政治黑暗,甚至替苏维埃党人张目,说那些匪,也是饥寒交迫的劳苦同胞。 这种腔调,必然为当政者不容。 陈殊有些无力,孔立人说得是没错的,苏维埃党为什么屡剿不灭呢,还不是有民众基础,还不那些百姓支持他们。 孔立人固然说的没错,可是要怎么把他救出来呢? 李纵云原则性极强,忠诚于革命党,信仰三民主义,只怕即便是不贊成这样杀人,也不会违背上峰的命令的。 陈殊脑袋疼起来,她站起来打开窗户,见园子里的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全然落光了,家里的佣人勤快,倒是没有落叶积攒在地面上。 她下楼,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上了一杯,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有了醉态。 徐妈赶忙过来夺了酒杯:「三少奶奶,您可不能再喝了。」 陈殊撑着下巴,把酒杯拿过来,说话已经有些不清楚,大舌头了:「这一杯喝完了,就……就不喝了,剩下不喝,也是浪费。浪费是可耻的,整个中国现在有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我如果还……还这样浪费,实在……实在是惭愧。」 徐妈见她已经喝醉了,把她扶到楼上去。 陈殊这一睡便睡到半夜,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陈殊被雷声惊醒,起床,见整个官邸都静悄悄的。 她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李纵云回来,她披了件衣裳,怕自己再睡过去,只好坐在沙发上。 等了一会儿,见座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四点,陈殊实在是担心,孔立人只怕阴差阳错被处决了,再也顾不得什么方式方法,什么迂迴的策略,拿了电话,摇了个号码:「喂,接司令部总政办公室,李纵云。我是他太太,我要同他讲电话!」 接线员是个女孩子,声音甜美,没有想到半夜还打来电话,短暂错愕之后,道:「好的,夫人。我马上替您接过去。」 电话铃响了几声,被人接起来:「夫人,均座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出去了,具体什么地方,卑职不太清楚。」 陈殊问:「孔立人枪决了吗?」 那接电话的军官迟疑了一会儿,如实道:「还没有,关押在警备司令部!」 陈殊挂下电话,好歹放了心,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总算可以松下来了。 李纵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了,身上一股被雾气打湿的潮味儿,见陈殊歪在沙发上睡着。他把大衣挂在衣架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把陈殊抱到床上。 陈殊睡得浅,一动便醒过来,只是还带着朦胧的睡意,一时间脑子回不过神儿来,微微看着李纵云发呆。 李纵云笑:「怎么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现在时间还早,你今天没课,我洗了澡,陪你睡一会儿。」一转头,却见床头柜子上放着一张报纸,《光明日报》,他扫过一眼,便明白开了,但陈殊不说,他便装作不晓得,绝不提这件事的。 他右手手腕处包了纱布,陈殊问:「手怎么了? 李纵云下意识扯扯袖子,盖住了,道:「没什么,一点儿小擦伤。小五小题大做,非要包扎起来,不怎么严重的。」 第169页 陈殊坐起来,问:「孔主编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叫人都瞒着我,是不想叫我插手此事。可是,可是,孔主编对我恩惠颇多,当初在沪上,孔主编对我百般照拂的,你做什么瞒着我?」 李纵云道:「陈殊,这是政治,没有私人情谊可以讲的。你想去看他,我可以安排。可是,倘若你想叫我放了他,那是绝不可能的。」 陈殊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这算什么政治?仅仅是因为他写了一篇文章,便要逮捕起来,执行枪决吗?因言获罪,即便是满清的文字狱,也没有这样杀人的道理。」 李纵云道:「他妄议党禁,诋毁政府,剿匪是国家的国策,他孔立人这篇文章一出,议论纷纷而起,国家威信何在?公信力何在?早就在去年,他便写了文章驳斥当局,当时只是警告了事。偏偏他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不知轻重,不识抬举。」 陈殊气得手发抖,她拿起报纸:「这篇文章哪里说的不是事实?难道现今政治不黑暗吗?捕杀的报人又何止孔立人一个?至于剿匪,那就更荒谬了,那些你们口中所说的匪,不过也是中国国民,不过是一些活不下的同胞罢了。饥寒交迫,不得不铤而走险。反倒是你们国民政府,不去反思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去支持苏维埃党。」 陈殊嗤笑一声:「杀人,呵,杀人能够解决问题吗?」 两个人话赶话,说到此处,都是怒不可遏,李纵云对陈殊一贯忍让颇多,此刻憋着怒气:「陈殊,你胡闹!你身为政府要员的夫人,怎可说出如此混帐话?」 陈殊冷冷道:「这不是混帐话,是实话,只是实话未必人人能听的。」她实在想不到,李纵云竟然支持这种捕杀行为的。原先还以为是上峰,是那位总统先生的命令,他只是奉命行事,自己却未必贊同这种做法。 陈殊想到这里,转过头,一眨眼,两行清泪便涌了出来。她哭,是极不喜欢当着人哭的,因此便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纵云见陈殊憋着哭声,下嘴唇都快咬出血来,把她肩膀板过来:「陈殊,别的事情,你都可以做主,照你的心意去做。只是这件事不可以,你不可以插手我的军务。」 他把陈殊拥进怀里,见她全身都在发抖,一只手去抚她后背:「陈殊,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 陈殊只觉得气得脑子发蒙,又加上昨天几乎一天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点酒,一口气泄下去,眼前发黑,便什么也不晓得,倒在李纵云身上。 李纵云把陈殊抱到床上,伸手去摸她额头,已经十分烫人了,叫徐妈:「立刻给邓院长打电话,叫他马上过来一趟,陈殊不太好。」 徐妈在楼下听见两个人吵架,不敢上来劝,听了吩咐,上了楼,才见三少奶奶你躺在床上了,立刻去打电话了。 第97章 第 97 章 邓院长匆忙赶过来, 他虽然是西医, 但是却有一点中医的底子,稍微一搭脉,便笑着恭喜:「恭喜均座,夫人这是有喜了!」 李纵云有些发蒙:「有喜了?」 邓院长笑着点头:「是, 看起来差不多已经快三个月了。」 李纵云伸手握住陈述的手,见她昏睡之中,朦胧低语:「李纵云, 你……你不讲道理……你不讲道理……」 李纵云只觉得揪心极了, 他问邓院长:「那为什么会晕倒呢?」 邓院长指指打开的窗户,见飘进雨来,连地毯也打湿了:「听佣人说,夫人昨天一天没有进食,这里窗户又开着, 受了寒气。」邓院长缓了缓语气:「又加上心情激盪,这才晕过去了。」 李纵云握着陈殊的手, 低声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不早说呢?」 陈殊醒过来的时候,李纵云已经又离开了, 这阵子抓捕赤匪,他总是很忙的。 徐妈端了一碗汤,笑:「三少奶奶大喜,这是药膳, 对伤寒是极为有用的。」 陈殊还不晓得, 只想着大抵是昨天晚上睡在沙发上, 着凉了,把汤接过来:「喜从何来啊?生病还是喜事吗?」 徐妈笑:「刚刚邓院长来检查过了,说三少奶奶已经有了身孕,都三个月了。也怪我煳涂,三少奶奶这些日子嗜睡,又极容易累,这不就是有身孕了吗?邓院长说,三少奶奶现在有了身孕,有些西药是不能吃的。这种药膳,虽然效果差一点,但是对胎儿没有副作用。」 陈殊摸着小腹,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竟然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一旁徐妈絮絮叨叨,应该吃什么、应该用什么,几个月的时候要注意什么,一定要仔细小心,那些话,飘进陈殊耳朵,又渐渐飘出去。 陈殊问:「纵云呢?」 徐妈停住了:「三少爷下午出去了,不过打了电话回来,晚上一定回来吃饭的。」 陈殊吩咐:「徐妈,我想吃饭,要清淡一点,少盐少油。」 徐妈应了,笑:「三少奶奶这样才好呢,不论三少爷有什么不是,总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现在肚子里又有了小少爷,也合该为了小少爷,多吃点。」 陈殊苦笑:「他哪里有什么不是,又只能是我的不是罢了。他总是有道理可讲的,天底下最正确不过的人了。」 徐妈又要再劝,陈殊摆摆手:「我饿了,你去忙吧!」徐妈只好止住要说的话,下去了。 陈殊把大衣拿过来披上,见李纵云的军大衣还挂在上面,都打湿了,下摆都是泥水。陈殊拿下来,预备叫徐妈拿出去洗了,却见上面飘下一张相片。 第170页 相片已经有些年头了,边缘有些泛黄,上面是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女孩子。男孩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袍、马褂,头上还带着瓜皮帽,手上拿着一柄摺扇,看起来是一位十分快意的贵家公子。 女孩子则穿着一身白色的洋装,撑着一柄白色蕾丝的洋伞,微微笑着,那笑很淡很淡。两个人并肩站着,后面是一大片梨花,梨花随风而下,便如同下雪了一般。 那个男孩子陈殊没有认出来,可是那个女孩子,分明就是宋清徽,她几乎没怎么变的,除了眉眼更加分明一些。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句诗——只是当时已惘然,陈殊看着那字迹,默默站了半晌,那笔迹是新的,是刚刚才写上去的。 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到了此刻,才晓得自己并非想像中大度,并非一句前尘往事就可以统统归置了。 陈殊想,这世间的事情,真是难得煳涂,难得煳涂的! 徐妈敲敲门:「三少奶奶,饭菜好了!」 陈殊不动神色,仍旧把照片放进大衣口袋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吃饭吃到一半,李纵云便回来了,他坐在陈殊旁边,吩咐:「徐妈,添一副碗筷!」 一面伸手去摸陈殊的额头,问:「好点儿没有?做的药膳吃了没有?」 陈殊偏头,躲开了,慢条斯理喝着汤,并不理他。 李纵云有些讪讪,收回手。徐妈见此回道:「邓院长开的药极有用,三少奶奶一醒过来烧就退了,直嚷着饿了,要吃饭呢。这不,刚吃到一半,三少爷您就回来了。」 李纵云不以为意,问陈殊:「你想吃些什么?他们都说有身孕的人,口味都有些怪,与寻常不同。」 陈殊忍不住,放下筷子:「有身孕的人大抵喜欢吃些什么,李司令不是早就晓得了吗?现在又来问我!」 李纵云沉下脸,不说话。 徐妈哀求:「三少奶奶!」 陈殊嫣然一笑,站起来:「徐妈,我吃饱了。前些日子缺的报纸,待会儿麻烦你都替我拿上楼去,谢谢了。」 陈殊就是这样的人,惯常甩脸子的,特别是不高兴的时候。 徐妈望向李纵云,见他点点头:「都拿上去吧!」 陈殊关上门,随手拿了本书在哪里瞧。见书里夹了一张电报纸,是项先生从上海发过来的,说是秦园和石壁把青霉素的相关,写成了论文,打算向国外科学杂志投稿。 因为青霉素是陈殊首先提出来的,必须向陈殊说一声,道:想把陈殊写做论文的第一作者,不知是否可行? 陈殊虽然教会他们两个人怎么提取青霉素,但是相关的论证实验,却的的确确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同陈殊没有半分关系的。更何况,倘若自己署名,难免有剽窃的嫌疑。也不晓得那位首先发现青霉素的科学家,此时有没有出现、发表论文。 她拿了笔来,写了一封回电:非我功劳,实在愧领。第一作者一事,实在不必。 徐妈拿了报纸进来:「三少奶奶,《申报》、《大公报》、《光明日报》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陈殊点点头,把电报回电交给徐妈:「这个发给上海固本肥皂厂的项松茂项先生!」 徐妈接过来,拿在手里,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三少奶奶,您有什么事情好好同三少爷说。再不济,南京老太太也替你做主的。」 陈殊笑笑:「我们没什么事情,夫妻哪有不吵架的,累你担心了。」 寻常的大家夫人,这样是忍耐,是打破牙齿往肚子里咽。可是,陈殊不是这样的人。徐妈也来了北平大半年了,侍候了陈殊大半年,晓得她这个人现在越是云淡风轻,这关口也就越没那么好过的。 只是她一个下人,也只能这么说上一句,再多说就是不分尊卑,没有上下规矩了。 杜太太打了电话过来,问她:「昨天牌局你又没来,挂了电话过去,说你病了。再打第二次电话,又说你有喜了。我说李太太,你这个藉口也统一一下吧?」 陈殊笑起来:「谁说我不去的?这两个都是真的,真不是故意爽约的!」 那边似乎正在进行牌局,一声「东风」,一声「碰」,还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杜太太,该你出牌了。」 杜太太笑起来:「哎呀,我胡了,我胡了,不好意思了。」 一面反应过来:「什么,你有喜了,有身孕了,真的假的?」 两个人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儿,杜太太早就儿女双全了,便自以为前辈,说了许多东西,叫陈殊都注意着,还道明天来瞧她。 陈殊道:「还是周末来吧,我要去医院呢,你来了又没有人。」 杜太太抱怨:「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李司令还由着你胡闹?每天在医院那么忙,累着了李家的小少爷,看李司令不找你算帐?」 李纵云站在门口,手上端着一盘红彤彤的草莓,见陈殊讲电话讲得极开心,只是放了电话,看见他,便又冷了脸。他把那盘子草莓递过去:「暖棚里出来的,蒲轻舟送来的,我吃了一颗,酸甜酸甜的,你试试,看喜不喜欢?蒲轻舟说他夫人怀孕的时候,就喜欢吃酸的。」 陈殊拿过来,放在桌上,道:「我还是要去医院上班的,学校的课也要照常去上,不能耽误。」 李纵云皱眉,他是不同意的,但是直接说,陈殊可不会听的:「我知道,你是负责任的人,不想耽误工作,也不想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只是你现在有了身孕,倘若你身体好也没什么,我百分百支持你继续做事。只是邓院长也说了,你此前受过重伤,才好不久,现在还是以静养为主。你是大夫,总是知道要听医嘱的吧?」 第171页 陈殊笑笑:「我不是在同你商量,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定而已。」 李纵云黑着脸,便听陈殊继续道:「老实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生下这个孩子,他来得不是时候。我会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再做决定。」 李纵云冷冷道:「陈殊,这不仅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你没权利就一个人决定不要他。你也不要拿这件事情来威胁我?」 陈殊笑:「威胁?李司令,你这样的人,又有谁可以威胁到你呢?你做出的决定,我从不妄想去改变,因为这是绝不能成功的事情。」 李纵云嘆息:「陈殊,家里什么事情不是听你的?你不要同南京的人来往,我尊重你的意见。那些贵眷间的应酬,你不愿意去,我也由得你。甚至你去医院做大夫,去学校教书,为此早出晚归,我也统统由得你。但是,孔立人的事情,不是家事,是国事,是军务,是党政。」 第98章 第 98 章 李纵云嘆息:「陈殊, 家里什么事情不是听你的?你不要同南京的人来往,我尊重你的意见。那些贵眷间的应酬,你不愿意去, 我也由得你。甚至你去医院做大夫, 去学校教书,为此早出晚归, 我也统统由得你。但是,孔立人的事情,不是家事,是国事,是军务, 是党政。」 陈殊偏过头:「这样看来, 在你心里, 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太太,是吗?我这个司令夫人,一点儿也不称职, 是吗?或许,你还很后悔娶我呢?」 李纵云道:「你胡说什么?」 陈殊此时哪还有理智可言呢, 她苦笑:「怎么?难道是我说得不对吗?在你心里,你一直是想我同于夫人学习的, 什么事情都围着自己的丈夫转,什么都是都是优先考虑自己的先生, 把家庭放在第一位, 这才是你价值观里面的好夫人, 好妻子,不是吗?」 「不过是因为你有承诺在先,此刻不好说出来罢了。我想,你当日说什么都依我,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现在时间久了,便后悔了吧?」 这些话半真半假,陈殊一股脑儿统统说了出来,虽然有些是气话,但是有些话也是事实。 李纵云站在那里,脸色已经叫陈殊气得发青了:「陈殊,难道就因为一个孔立人,你就要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过日子了吗?」 陈殊反问:「难道就只有一个孔立人吗?这半年来,北平杀了多少人,一旦被冠上苏维埃党的嫌疑,便凶多吉少,人人畏之如虎,避之如虎。孔主编说,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杀人。我也是头一次见,如此杀人。」 陈殊写过《大国崛起》,与当今众多文人均有书信来往。他们都只当陈殊只是梦柯先生,却不知她也是革命党要员的妻子。而,这个革命党要员正要肃清这些不安定的、口出狂悖无礼的文人。 陈殊指指这些报纸:「这些报人、文人,但凡有文章为当局不喜,暗杀枪决也成了常事。常常是上午还在讲课、讲学,晚上便死于非命了。李司令,你难道不晓得,这上面有些文章还出自我的手呢?」 李纵云摇摇头,不想再同陈殊说下去,只留下一句话:「我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生下来,你要敢打他的主意,你晓得,该有多少人为他陪葬。如你所说,那些人在杀不杀,抓不抓两可之间,你可千万不要叫他们送命。」 两个人又是大吵一通,谁也说服不了谁,虽然说了些气话,但是实际上的问题根本不能解决。 这天晚上,李纵云没有再回来房间,徐妈端了热牛奶进来:「三少奶奶,三少爷开车出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没叫小五,也没叫付旗,连司机都不许跟着。」 陈殊把牛奶一口喝了,奶腥味叫陈殊直反胃,她捂着嘴,三两步跑到卫生间,干呕起来,刚刚喝下去的牛奶,全都吐了出来。 徐妈拿了毛巾,去拍陈殊的后背,问:「要不要打电话,叫邓院长过来瞧瞧?」 陈殊摇头:「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过几个月就好了。今天太晚了,邓院长也睡下了。我明天亲自去医院,做个检查。」 徐妈问:「要不要给三少爷打了电话?」 陈殊哼笑:「你晓得他在哪儿吗?」 徐妈不敢去瞧陈殊的眼睛:「这,这……我哪里知道的……」 陈殊擦了擦脸,漱了口,走出去:「他自然有地方可去的,不是吗?」 徐妈摇头:「三少奶奶,三少爷不是那样的人,您别听那些有的没的,都是一些嚼舌根的。生气对孩子不好呢,三少奶奶。」 陈殊累了,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知道,生气不好,我一点也不生气。」摆摆手,说自己累了,叫徐妈也下去休息。 桌上还摆着那盘红草莓,陈殊端过来,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是真的很好吃,吃到一半竟然不自觉流出泪来。 她擦了擦眼泪,心道,果然是怀孕了,激素失调,竟然变得伤春悲秋,这么容易哭了,她陈殊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坐着白白等人施捨,只想着依靠别人的人。 冯太太说过的,合则聚,不合则散,这世间的事情都是这样,不必太过伤心。 她摸摸小腹,虽然知道哪里连人形轮廓都没有长出来,还是自言自语: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呀! 第二天,陈殊吃完饭,预备去医院,却叫徐妈拦住了,她道:三少爷打了电话回来,说三少奶奶需要静养,直到小少爷生下之前,无论是医院还是学校,都不必去了。 第172页 陈殊大怒:「我的事情,哪里轮到他来做主?」拿了皮包往外走,只是大门处的军官拦住她:「抱歉,夫人,你不能出去。」 陈殊大约是快气疯了,拿起电话就往司令部打。 等了许久,电话才接通,李纵云问:「什么事情?」 陈殊问:「李纵云,你这是要软禁我的意思吗?」 李纵云揉揉眉心,有些无奈:「不是软禁,是遵照邓院长医嘱,静养!」 陈殊放下电话,是,枉顾我的意志,本是你的习惯罢了。一时浓情蜜意,便事事迁就,那也不过是你暂时的绅士风度罢了,做不得长久的。 只是李纵云不许陈殊出去,邓院长却是可以来的,大概上午十点钟,他便准时来了。 笑着恭喜陈殊:「均座盼这个孩子盼了许久,终于心想事成了。」 陈殊亲自给邓院长倒水,笑:「哪里盼了许久,我们结婚也才七个月嘛!」 邓院长接过水,说了声谢谢:「这我可没有说假话的,均座去医院问了许多次,问您上次飞机失事受的伤影不影响生育。我说是有些影响的,他还叫我不要同你说,怕你担心呢。」 陈殊握着水杯,顿了顿,勉强笑出来:「是吗?我不知道……」 邓院长笑笑:「叫你知道了,就是我的失职了。越到后面,均座反倒看开了,说有没有孩子都一样,生孩子还叫你受苦呢。如今,倒是如愿了。」 他……他真的那么说过吗?还是叫了这个邓院长特意传话儿,叫自己心软? 邓院长给陈殊检查了一番,这个时候的检查,也不过是把把脉,用听诊器听一听。 陈殊有些担心,问:「我怀这个孩子的时候,饮食有些不好,还喝了一次酒,这对孩子有什么影响?」 邓院长:「最好不要再喝了,只喝了一次,也没有什么问题,这个孩子目前看来很健康呢。」 没有彩超,他是怎么看出孩子健康的?陈殊又问了许多,邓院长都一味的说好话,没有一个不好。 邓院长走了之后,杜太太便前后脚到了,一同来的还有于夫人,两个人打量着陈殊还未突出的腰身,一致道:「是男孩儿!」 陈殊哭笑不得:「这怎么看得出来的。」 两个人大肆分析一同,什么,肚子尖的是男孩儿,圆的是女孩儿,说得振振有词,看起来有趣极了。 于夫人笑:「他们那一帮人,原先就只有李司令一个人没有孩子,现在好了,无论男女,生下来,可就叫人取笑不出口了。」 又嘱咐了一通陈殊,孕期该注意哪些问题,什么要多吃,什么一点儿也不能吃:「刚巧下面人送来的阳澄湖大闸蟹,本是这个时候吃最好。你现在就可不能吃这么寒凉的东西了,我拿了一点儿来,只准李司令吃,你一个都不许吃的。」 几个人说了一通话儿,杜太太便说起最新的新闻来:「你是不晓得,抓到了一个苏维埃党的大人物呢?关在警备司令处,就要公审了。」 这事儿于夫人晓得很清楚:「哪里是什么大人物?是傅秋白的妹妹,叫做傅佩君。傅秋白都晓得的吧?在江西作乱,中央军调了十几个师团去围剿,我看他好日子不多了。至于这个傅佩君,原先总统是属意即刻枪决的,这傅秋白又有许多同学,一个两个都去说情,连孙夫人也特地发了电报,这才改为公审。」 杜太太笑:「说是公审,即便是不杀,也是一辈子关在监狱里。一个小姑娘,二十岁都不到,跑去参加这些事情,真是自找苦吃。」 陈殊勉强笑笑,不说话。 于夫人见了:「说什么杀人、枪决的话,没得晦气,不说了。」 不知道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还是心理作用,每次吃饭的时候,闻见饭菜的味道,便觉得极噁心、反胃。 陈殊趴在洗手间的台子上,觉得胃汁都快吐出来了。李纵云回来了,去拍陈殊的后背:「怎么吐成这样?」一面吩咐徐妈:「去挂个电话,叫邓院长来一趟。」 陈殊漱了漱口,摇头:「开了药的,刚刚吃下了,又吐了出来。等会儿,我再吃一颗药就行了。」 李纵云扶了陈殊出来:「想吃些什么,我叫人去置办。上次的草莓还好吧?」 陈殊摇头:「算了,什么都想吃,什么都吃不下。一吃进去,没过一会儿,就全都吐了。」一面道:「今天,于夫人送来一篓大闸蟹,晓得你爱吃,叫徐妈做了,你下去吃吧!」 陈殊躺倒床上去,一点儿精神都没有,李纵云摸摸她的手:「你不下去吃吗,你也极爱吃的。」 陈殊摇头:「螃蟹太寒凉了,我现在不能吃,对孩子不好。」 李纵云笑笑:「那我也不吃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吃不了,我怎么再去吃,不是馋你吗?」 第99章 第 99 章 陈殊不说话了, 想着他不许自己出去,应该生气来着。只是陈殊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想着也不该同他说这样多的话。 李纵云也不生气,笑笑,拿来一份军令:「瞧瞧吧!」 陈殊不明所以,拿了过来, 见上面写着:「释放孔立人……」,后面的陈殊没看, 望着李纵云,呆呆问:「真的,已经把孔主编放了。」 李纵云:「真的!已经放了, 送回上海了。就当是给这个孩子积福,血腥到底是不吉利。」 第173页 陈殊低声道:「谢谢你!纵云!」她渐渐流出泪水来, 李纵云微微嘆气, 去擦泪水:「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 陈殊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边哭边笑:「好, 不哭了。」 李纵云到底说到做到,头天晚上给陈殊看过了军令,第二天报纸上便有了孔主编的申明。 陈殊不放心, 特地打了电报去上海问, 从项先生处得知, 虽然孔主编受了些折磨, 一条腿也断了,但是的确是好端端的回了上海,现在正在医院里治病。 两个人之间暂时缓和下来,陈殊也接受了邓院长的建议,暂时在家里静养。 李纵云推了许多差事,每天早早回了家,或者陪着陈殊用饭,或者拿了诗经在那里读给她听,美其名曰「胎教」。 又或者,来了兴致,绾了袖子在钢琴上弹上一曲。陈殊笑:「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啊?」 李纵云点头:「难道在你心里,我真是武夫么?」 陈殊摇头:「不不不,是革命军官,为了理想燃烧自己的人。」对于这一点,陈殊从来也没有怀疑过。 李纵云念了念「为了理想燃烧自己」:「我是配不上这句话的,现在看来,秋白才是啊!」陈殊没听清,待要再问,便被李纵云给岔过去了。 然而,这样轻松适宜的时光,总是很少,陈殊的孕期大多数时候都是极辛苦的,一直到了五个月的时候,还是孕吐不止,整个人瘦得厉害。 杜太太同于夫人偶尔来看陈殊,见她消瘦的样子都吓了一大跳,都说人家怀~孕都是白白胖胖的,偏偏陈殊这样瘦,真是叫人看了吓人呢? 陈殊也没什么办法,这时候并没有有效止孕吐的西药,至于中药,陈殊也试着喝了一点,只是太难闻,太难喝,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连带着好用易吃进去的饭菜也都一併吐了个干净。 李纵云抚着陈殊的肚子发愁:「这个混小子,还没出生就这么折腾你,真是该打。」又不晓得哪里去寻来的酸杏,端过来给陈殊:「这杏真是酸得倒牙,难为你倒吃得下。」 陈殊怀~孕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家里闻不得一点油腥味儿。李纵云便把小红山官邸的厨房裁撤了,另外在旁边找了房子充做厨房,还把宵夜的习惯改了,免得让陈殊闻见了味道,又是反胃。 陈殊听见李纵云这么说:「不能这么说,我们把这个小生命带到世间来,也并没有徵求他的同意,只是我们想享受为人父母的乐趣,便要他来了。更何况,我什么都吃不下,也算委屈他了。」 李纵云笑笑:「这是什么歪理?」 陈殊道:「用恩情、孝道、血脉去约束子女,都是不可靠、不可行的,反而会适得其反。只是长年累月的感情,才是可靠的,它是超越血脉存在的。至于我生他下来,让我享受为人父母的乐趣,就已经足够回报我了。」 这种即便是在21世纪,也显得有些超前的言论,对于李纵云来说,自然是有些接受不了。 他道:「你现在这样辛苦,哪里又有乐趣可言呢?」 陈殊的肚子已经显出来了,她抚上去,不晓得是不是肚子里的宝宝,听见刚才那番言论,心有灵犀,动了一下。陈殊忙把李纵云的手拿过来:「你看,你看,他刚才动了。」 李纵云抚上去,却什么也没有感受到,颇为失望。 陈殊笑:「这就是我的乐趣了,你没有辛苦,所以也没有乐趣呀!」 陈殊孕期辛苦,很少这样开心,李纵云见此笑:「这小子,倒记仇。」 陈殊道:「兴许是个女儿,这样心疼我?帮我的忙?」 李纵云道:「女儿就更好了,不晓得比蒲轻舟家的丫头漂亮多少倍。」蒲轻舟的女公子,长相十足十随了蒲轻舟,一点没有母亲的模样。但是因为酷似蒲轻舟,七八个儿女之中,反倒这个丫头最得他欢心,时常挂在嘴边,记在心上。 到了六个月的时候,孕吐便完全消失了,陈殊是吃什么都香,常常半夜时分也饿醒了。 官邸里的佣人,全都睡下了,李纵云也不叫人起来,自己绾了袖子,在厨房里给陈殊做。开始的时候,总是笨手笨脚,连蒸蛋羹也不会。 陈殊只好在一边指点,好在陈殊当久了老师,是绝不会嫌弃学生笨手笨脚的,反而笑着鼓励他,不管多难吃,绝不打击他的积极性。 时间久了,渐渐也像模像样起来,大菜不会做,但是家常小炒是不在话下了。 厨房整天都熬着汤,李纵云舀了一碗:「快,尝尝!」 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冬了,快要过年了,陈殊不耐烦下床,接过来,尝了一口:「好鲜!」又拿汤匙舀了一勺去餵李纵云:「你也尝尝!」 陈殊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李纵云问:「怎么?不好喝吗?你不是下午就嚷嚷着叫徐妈熬给你喝吗?」 陈殊摇头:「那是下午呀!我现在不想喝了,我想吃糖葫芦,街口那家,大冬天,正下着雪,一口咬下去,又酸又甜,可好吃了。」 到了怀孕的后期,陈殊虽然吃得也多,脸色也渐渐红润白胖起来,可是口味却变得十分古怪,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 李纵云这会儿却犯了难:「那个人谁晓得住哪儿,只见过他在哪儿摆摊儿,这会儿上哪里去找?」 不过话是这么说,却匆匆忙穿了衣裳,开了车子出去。 第174页 天上下着大雪,李纵云绕着街道转了几圈,没看见买糖葫芦的。索性砸了们,把人都叫醒了。老闆见他穿着军装,手里又拿着一叠钱:「买糖葫芦!」 这可真是稀奇事,老闆战战兢兢,幸好冬天天冷,冰糖葫芦放得住,还有剩下的,拿了几串交给李纵云:「长官,长官,我可是正经生意。您要,拿去就是了。」 等李纵云回去的时候,房间里还开着灯,陈殊却已经睡着了,床边散落着一本书。想来是等着要吃糖葫芦,却撑不住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李纵云去司令部了,徐妈特地把冰糖葫芦拿上来,陈殊咬了一颗,也没有昨天晚上,想像中那么好吃。 李纵云打了电话回来,问她有没有吃糖葫芦。陈殊嗔怪:「就应该当时叫醒我的,现在吃起来,都没有昨天想吃的那个劲头了。」 李纵云哈哈直笑,又问孩子今天乖不乖,问了一通,才说到正经事情:「傅佩君要押去南京了,她想见你,你见不见?」 陈殊在电话这头沉默,良久道:「见!」 陈殊身子渐渐重了,除非必要是不出门的,这次也没有例外。 见面的地点,就在小红山官邸,傅佩君叫人开车送了过来。与想像中穿着囚服,身形憔悴不同,傅佩君穿着一身极为合身的苏绣旗袍,几位军官把她送到门口,便止步了:「夫人,卑职在门口等候。」 陈殊伸手,示意她坐下:「实在抱歉,我不大方便,就不站起来迎接你了。请坐!」 傅佩君点头,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问:「几个月了?」 陈殊抚上肚子,不由自主的笑:「六个多月了!佩君,你……你还好吗?」 傅佩君点点头:「拖您的福,没有受过什么酷刑,只是不得自由罢了。对了,你叫人送去的报纸、书籍,我每天都看,多谢你了。」 她这样安静、平和的样子,叫陈殊吃惊,那样朝气蓬勃、无所畏惧的女孩子,似乎已经彻底抛弃了少女时期的天真,变得成熟起来了。然而,这种成熟,并非陈殊乐意所见的。 傅佩君朝四周望了望,陈殊见此道:「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这里的人都是极可靠的。」 傅佩君点点头,用德语说道:「我们需要一批药物,是由固本肥皂厂生产的青霉素。陈殊,我们很需要药品。我们的同志无法联繫到你,因此转圜给我,让我联繫你。」 陈殊倒不觉得意外,也用德语道:「真是处处都有苏维埃党人,无孔不入。你为什么来找我,要知道,我的丈夫是革命党。不怕,我马上叫人进来吗?」 傅佩君笑笑:「你不会的,陈殊,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殊问:「我把药品给你们,你们怎么运出去呢?青霉素不对外销售的,全由军队医院接收,你们那里出现了青霉素,固本肥皂厂可吃不了兜着走。」 傅佩君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黑市上已经有许多倒卖的青霉素了。我们需要的数量不多,不会给固本肥皂厂添麻烦。」 黑市上有?黑市上怎么会有呢?难道是肥皂厂出现了内贼?陈殊摇摇头,她对项先生是极为信任的,他不会的。那么这些黑市上的的青霉素,只能从军队医院里流出来了。 陈殊脑子里闪过一个词:军需腐败! 最后,她点点头,答应了傅佩君的请求。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陈殊,天然的就对此时的苏维埃党产生好感。 因为此时的苏维埃党同陈殊那个时空,千辛万苦,前仆后继,牺牲了无数的人,建立起新中国的政党,是那么相似。 到了八个月的时候,陈殊的双腿便浮肿起来,又担心胎儿太大,生的时候难生,于是每天就吃一点点,控制饭量。 徐妈是不贊同的,说三少奶奶吃得这样少,不是亏着了肚子里的小少爷吗?至于生孩子,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陈殊道:「我又不是不吃东西,只是少吃一些罢了。女人生孩子,那么多难产的,我也要这样过来吗?」 李纵云越到关头便越迷信:「说什么难产,不吉利的!」 至于浮肿问题,此时也没什么好办法解决,陈殊感嘆,等生完了,还是要把青霉素大规模生产研究出来,那不晓得能够救多少人呢? 到了后来,陈殊整个人看起来都胖了两圈。因为邓院长嘱咐了,要时常走动,这样生产的时候才容易。 李纵云便常常拉了陈殊,去小花园散步。陈殊喜欢花,园子特意叫了园丁种了许多的花木,不过也不是牡丹、芙蓉那种纯观赏性的。大多是些石榴树,槐花,还有李纵云喜欢的杏花。 李纵云说她,根本也不是种花,而是为了结果子吃。 生产的那天晚上,是个雨夜,距离预产期已经过了十几天了,这个孩子仿佛是个慢性子,不急不忙,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陈殊每天神经紧张,住在医院更是紧张,偶尔回官邸一趟。李纵云见陈殊这样,他就更加紧张了,偶有风吹雨动,都恨不得立刻送陈殊去医院。 只是医院到底是住着不舒服,吃穿洗浴都不方便,便还是回小红山官邸。念着医院也并不远,即便是突发情况,也是来得及的。 陈殊拿了一本妇产科的书在哪看,肚子突然有规律的疼起来,她哎呦一声。李纵云慌忙从书桌站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第175页 陈殊指指肚子:「要生了!」 李纵云马上打电话,调了车子出来:「马上去医院,叫邓院长准备好。」 陈殊不着急:「先不去医院,我先洗了头,洗个澡,再去。照书上说的,现在还只是疼痛,宫缩,离生还早着呢!」 李纵云在这种事情上,是拗不过陈殊,只好服侍她快速洗了澡,不等头髮干,只稍微擦了擦,便抱着她上了车,问:「你感觉怎么样?」 陈殊这个时候反倒冷静了下来,拍拍李纵云的手:「你紧张什么,是我生孩子,又不是你生孩子?不着急,离生还早着呢,这孩子果然是个慢性子。」 到了医院,医院的产科大夫早就等在哪里了。 说来也奇怪,到了医院,不过等了一个小时,宫口便开到了十指,没有想像中疼得大汗淋漓,生不如死。不过十来分钟,便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陈殊此时还很有精神,偏头问大夫:「孩子健不健康啊?」因为怀孕的时候,开始并不知道,还喝过一次酒,陈殊总担心对孩子有影响。 护士洗过了,抱给陈殊看:「很健康的,好漂亮的小公子,长得同夫人一模一样。」 陈殊伸手,红彤彤的一团,眉眼果然长得极像她的。陈殊去握他的小手,笑:「真是神奇,像做梦一样,这样的小傢伙竟然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 大夫也笑,叫护士收拾好了,便把陈殊推到病房去了。 满打满算,从刚刚开始阵痛,到孩子生下来,不过三个多小时而已。 李纵云焦急地等在外面,本以为会熬到天亮,谁知不一会儿就听得里面婴儿啼哭之声。 到了病房,见陈殊身边躺着一位婴儿,对他招手:「快来看,他们都说长得像我呢?」 那婴儿闭着眼睛,红彤彤的,还带着褶皱,李纵云走过去,蹲在床前,握着陈殊的手:「这么这么快,都吓死我了!」 陈殊把李纵云的手挪过去,叫他握着孩子的小手,偏头笑着问他:「什么感觉啊,现在?」 婴儿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李纵云笑:「长得很像我呢!」 陈殊笑:「胡说,明明长得像我。」 李纵云道:「那是现在,等以后张开了,就像我了。他这个模样,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呢。还有照片的。」陈殊撇嘴,他小时候不是在乡下长大的吗,哪里有条件去拍照片呢?不过,这样的时候,也不去拆穿了。 说了一会儿,陈殊便困了,叫了看妈,把孩子抱出去,李纵云也不走,只守在旁边。 第二天,陈殊醒来的时候,就见付旗抱了一大束杏花,李纵云站在旁边,一手拿了剪子,一边挑挑拣拣,插进花樽里。 见陈殊醒了,把剪子交给付旗,端了花樽过来摆在床头的柜子上:「看,今年园子里的杏花开得很好,怕你瞧不见,特意叫付旗剪了几束来。」 陈殊见那杏花上还带着雨水,问:「孩子呢?」 李纵云把陈殊微微扶起来,往后背靠了个垫子:「叫奶妈抱去餵奶了!」一面把陈殊的手拿过来,往手心一笔一划写字。 陈殊缓缓念出来:「讷……」 李纵云点点头,问:「叫这个名字好不好?」 陈殊点点头:「君子讷言,很好,就叫他李讷。」一面问:「打了电报回南京吗?这样取名字的事情,恐怕轮不到我们两个做主吧?父亲和祖母哪里,没有意见吗?」 李纵云笑:「有意见也来不及了,已经去了电报了,父亲说,祖母同大姐都要来看你呢。」 过了会儿,看妈把孩子抱进来,陈殊接过来,笑:「才一个晚上,就白了不少的。听人说,生下来的时候越红,长开了也就越发净呢。」 李纵云道:「男孩子,要那么白做什么?」 陈殊哼一声:「幸好肤色是随我的,白净才好呢!」 两个人说着笑,徐妈提了食盒进来,一脸的喜气:「恭喜三少爷,恭喜三少奶奶。」 又摆了饭,她是侍候过大小姐月子里的老人,做起事情来井井有条,什么事情也不需要陈殊去操心。 陈殊吃不太下,吃把下奶的鸽子汤、甲鱼汤喝了一点儿。 李纵云劝她:「有奶娘呢,不用这么辛苦。」 陈殊摇头,道:「怀他的时候,就没注意,还喝了一次酒。母乳对身体好,没有就算了,有了自然要给他餵的。」 到了第二天,陈殊便有了奶水,只是第一次喂,把她疼得半死,直磨破了血,她皱着眉:「真是比生孩子还痛!」 李纵云把孩子抱过来,整间病房都是甜甜的奶香味儿,道:「还是叫奶娘喂,都出血了。」 陈殊不接这个话头,陇上衣襟,偏过头去,笑:「你看,他吃饱了就吐泡泡呢!」 两个人都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儿,只觉得有趣,还是徐妈进来才道,这是奶水吃多了,倒奶呢! 然而平淡的幸福总是短暂的,蕴含着无限的危机。 第100章 第 100 章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陈殊便已经能够熟练的掌握餵奶的技能了。 李纵云亲自抱了陈殊回去, 只是在车子上一言不发。 陈殊偏过头看他:「做什么发愁?脸色这样难看?」 李纵云摇摇头, 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只是道:「明天祖母同父亲就要到了,到时候去秦园住段时间。」 第176页 那边孩子又哭了起来, 陈殊便没有再问了。 到了第二天, 夫妻两早早起来, 孩子太小了, 不方便带出去,便叫徐妈先带着去了秦园。 老太太、老爷同夫人都来了, 只是没有看见两位小姐,陈殊有些奇怪,上前扶住老太太,问:「路上有没有累着?」 一家人精神倒还好,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特别是那位夫人, 一张脸惨白惨白,望着陈殊的时候几乎都快要哭出来。 陈殊询问:「路上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夫人预备开口, 却叫老太太止住了:「回园子里再说!」一面朝李纵云道:「老三,咱们家是出大事了!」 等回了园子, 叫下人守在外面, 老太太这才拿出来一封信:「老三, 乐清她投赤匪去了!」 陈殊心里咯噔一声, 见李纵云展开信, 她走过去一同看起来,是一封留书,说自己不孝,参加了苏维埃党,如今奉命去延安报导,倘若累及家门,祖母、父亲可登报断绝关系。 这信上的笔迹铁画银钩,用词看起来意志坚决,绝不像当日那个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小姑娘。 夫人显然是吓坏了:「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她。她想去北京念大学,我不同意,想着留着她近一点。没想到,没想到被那群赤匪给蛊惑去了。」一面望向李纵云:「三少爷,乐清投了赤匪,那我们不就是赤匪的家属了。在南京,但凡同赤匪沾上一点关系,一个都不留的。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李纵云把信读了一通,道:「祖母、父亲放心,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只是,乐清是什么时候走的?」 老太太瞧了瞧儿媳妇儿,也不怪她失态,实在是南京杀得苏维埃党人实在太多:「是在来北平的火车上,到了上海的时候,她藉口去买几个橘子,便下了火车,只留下这封信。她母亲看见她往人群里面走,还叫她,就看见沖这边磕了三个头,头也不回的跑了。」 夫人见李纵云说没事儿,害怕过了劲头,带着哭腔:「乐清才十七岁,她怎么就捨得丢下家里人,跑了呢?那苏维埃党就这么好,一个两个的全都跑去了,跟喝了迷魂药一样。她那样小,从小什么苦都没吃过,去了延安,她怎么活?」 李纵云的父亲抽着雪茄,倒是镇定:「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做父母的无法强求。」他一辈子守旧,自诩累世高门,诗书传家,可这几个儿女,偏偏却各有各的主张,谁也没有要听他的意思,而他自己也无可奈何。 有电话打进来,李纵云走进旁边的房间里,接起电话,问:「什么事情?」 电话里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没什么事情,就是兜子又发烧了,一直念着你。你现在在忙正事吧,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李纵云透过窗户间镂空的雕花望过去,陈殊正端了茶壶给三位长辈续茶,身形裊娜,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清徽,以后不要往我家里打电话了!」 那边的女子怔忪,待明白过来,声音便有些哽咽了:「抱歉,以后不会了!是我不晓得分寸了。」 李纵云有些不忍心,他道:「清徽,你考虑一下吧,我说的话仍旧是算数的。」 宋清徽沉默,最后只飘出一句话:「纵云哥哥,我晓得,你早已经不喜欢南京的杏花了,只是我一直自欺欺人罢了。」她说罢,便挂断了电话,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首先挂断李纵云的电话。 陈殊进来,问:「什么电话?是又要出去吗?老太太同老爷才来,怎么你也要陪着说会儿话儿……」 李纵云放了电话,拦着陈殊的腰,拥入怀里,静静的抱了一会儿,道:「说得对,我早已经不喜欢杏花了!」 陈殊莫名其妙:「什么杏花?你不喜欢杏花,园子里处处都是杏花呢?」 只是感觉他此刻不同寻常,便由着他抱着,等了一会儿,问:「乐清的事情,该怎么办呀?能不能劝她回来,苏维埃党毕竟危险的……」 李纵云伸手去摸陈殊的翡翠耳坠,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笑笑:「一滴水流入大海之中,只怕找回来了,一颗心也还是红色的。叫她去吧,自己选的路,辛苦些也怨不着别人。」 一面话里有话去试探陈殊:「苏维埃党就这么好吗?背弃自己的家庭,也要去帮他们?」 陈殊不晓得这话是问自己,还以为是说乐清的事情:「我哪里晓得,大概是她们学校里的人影响她的吧。我看报纸上通缉的那几个大苏维埃党人,言谈举止,都很有风度,很有人格魅力的。」 李纵云收回手,道:「这个耳坠一点也不好看,太老气。你明天去珠宝店,重新挑一副。」 陈殊正要问哪里不好看,就见徐妈抱了孩子出来,便出去了。 老太太抱着曾孙子,就笑:「好呢,长得白白胖胖的,这一个月,看起来倒像三个月的。」一面又问:「百日宴,准备了没有?」 陈殊道:「这才一个多月,还早着呢,便没有准备。」 老太太笑:「你只管养好身体,我们李家的嫡长孙,百日可得热热闹闹操办一趟不可。」 陈殊望向李纵云,见他点点头,便道:「全凭祖母、父亲做主就是。」 晚上也是住在秦园的,幸好开春,快要入夏了,不是太冷。 陈殊洗了澡出来,就见李纵云坐在摇篮前发呆,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摇篮。陈殊走过去,攀住他的肩膀,柔声问:「怎么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情了?是上午那个电话吗?」 第177页 李纵云拉下陈殊的手,见她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没有忍住,问:「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陈殊不明白:「我有什么事情要说?喔,出了月子,我就等回医院和学校工作了。」 李纵云道:「不是这个,你再想一想?」 陈殊站起来,坐回到床上,见李纵云一脸严肃,不像是说笑,想了一会儿,勐然抬起头,脸上的笑已经不见了。 她望着李纵云,见他笑:「想起来了,是吗,李太太?」 陈殊看着他,脸上还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却叫她发冷:「我……我……」 李纵云问:「我什么?」 陈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上午的时候,你不是说的乐清,而是说的我。」 李纵云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军统上海站的调查报告,我的好太太,竟然瞒着我,私通赤匪,不仅给药,还给钱。」 那张调查报告叫李纵云扔了过来,飘在陈殊腿上,她伸手去拿,手有些微微发抖,那上面的字排列纵横,仿佛一个也不认识。 陈殊道:「纵云,你听我解释。我只是……」 李纵云冷笑一声:「你只是什么?你只是同情他们是吗?你同情苏维埃党,所以就可以轻易的背弃你的丈夫,背弃你的家庭。你知不知道,一旦这份调查报告递上去,别人可不会以为是你做的,只会以为是我的意思。」 他走过去,拿住陈殊的肩膀:「还是说,我同孩子在你心里的分量,竟然比不上傅秋白?」 陈殊震惊:「同他有什么关系?他在我心里又能有什么分量呢?」 李纵云转身拿出一张纸:「还说没有关系?这难道不是你写给他的曲谱吗?《梁祝》,哈,梁山伯与祝英台,好悽美的爱情故事啊?陈殊,我竟然不晓得你会拉梵婀玲。」 小提琴在此时民国,也唤做梵婀玲。 那张曲谱的确是陈殊写给傅秋白的,不过没有机会交给他,不过是为了还当初在上海的人情罢了。 陈殊站起来,强迫自己冷静:「我不晓得傅秋白同你说了什么,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他。在南京的时候,你带我去湖南,你生活的小村子。我便早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即便后来回了上海,又岂会三心二意,移情别恋?」 「至于《梁祝》这首曲子也根本不是特意给他写的,是当时在上海念医科的时候,校庆排节目所做的配乐而已。你要是不信,立刻派人去查。」 李纵云站在那里,脸色还是一样的冷:「青霉素,你作何解释?一而再再而三,私通赤匪,至我于不仁不义。在你心里,即便是有我的位置,只怕也是少得可怜吧!」 说罢,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既然你全然不顾这个家,不顾这个孩子,不顾我。那么他也不必留在你身边了。」 陈殊不可置信:「你要做什么?你要把孩子抱走?」 李纵云不回答,抱了孩子往外走,陈殊追出去,却叫两个不认识的副官给拦住:「夫人,均座吩咐,您留在此处静养,不必出去。」 陈殊急得双眼发红,徐妈听见动静,拿着大衣追出来,给陈殊披上:「三少奶奶,怎么了?」 陈殊被她一问,只觉得十分委屈,一伸手,已经满脸都是泪水了,她指指小径:「你快去,纵云把孩子抱走了。你快去看看,孩子那么小……」 徐妈看这个样子,就晓得两个人又吵架了,忙劝:「三少奶奶放心,我这就去看,外面还冷着呢,你快回屋去。」 好在这两个副官,得到的命令是不许陈殊出去,到没有不许徐妈出去。 陈殊站在原地好久,等没有见李纵云把孩子抱回来,随着一同来秦园的两个看妈把陈殊扶到楼上:「夫人,您先睡,等司令气消了,一准儿把小公子抱回来。」 陈殊叫她们都下去,床上还留着两张纸,一份儿曲谱,一份儿军统的调查报告。 陈殊把那份儿调查报告拿起来,见上面的时间是一个月之前五月十六日递交的,她觉得浑身发冷。李纵云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晓得了,偏偏隐而不发,等到现在才发作。 李纵云把孩子抱走,不过是气不过而已,那终究也是他的孩子,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是这份儿军统调查报告就不一样了,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人,会受她连累,而陈殊自己也太过相信苏维埃党了,忽略了此事的风险。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陈殊枯坐到了半夜,也不晓得自己能怎么办,国家机器面前,她能怎么办呢? 到了第二天,李纵云依旧不叫人放她出去,倒是那位夫人来小筑看陈殊。 她带着一盒子首饰,玛瑙翡翠宝石,甚至还有一颗砖石:「都是老太太赏你的,你生子有功嘛!老太太还说,你既然病了,就好好休养,才出月子呢。她照看小宝,等过几天就抱回来。」 陈殊有苦说不出,握着茶杯暖手:「是,我身子不好,麻烦老太太了。」 夫人笑笑,说完了话,就要走。大抵是乐清的事情,对她打击实在太大,陈殊送她出门,她破天荒提点陈殊:「都说宅门里,是非多。李家累世高门,诗书传家,这一代便只有三公子一个独苗,已经是好多了。」 陈殊有些诧异,叫她看了出来,夫人苦笑:「争来争去的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都散开了,一朝离了家,父母不顾也就罢了,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生死不知,千里忧心。」 第178页 陈殊低头,并不敢太信任她:「乐清妹妹是有福之人,一定长命百岁。」 夫人嘆息一声,轻轻走了。想她也是名门之后,偏偏嫁给人做续弦,半生只得了一个女儿,现如今一朝散开,空空如也。 看妈都叫去服侍小少爷了,徐妈便也回来了小筑来。 陈殊坐在亭子里,手上拿着一本闲书,徐妈走出来:「三少奶奶,进屋去吧,晚上亭子里风大呢!」 陈殊望着天上的月亮,洁白如玉,只是有点冷清:「今晚的月色正好啊!已经三天了,还没有消气吗?」 不知怎么的,今天晚上陈殊心里很有些不安,她站起来:「徐妈,你去打电话,我要见他,我再也等不了了。」 她从低平的贴水廊桥上走过,慢慢停住脚步,就见李纵云站在尽头。 陈殊晓得这个时候,不能再使小性子了,李纵云抬头,说的话同陈殊一模一样:「今天晚上月色正好!」 陈殊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握住他一只手,恳求:「纵云,我们谈一谈,我们谈一谈,好吗?」 李纵云笑:「好,我们谈谈!」接过徐妈手里的大衣,给陈殊披上:「走吧,屋里谈,这里风大。」 到了房间里,孩子仍旧没有被抱回来。陈殊有些失望,李纵云坐到书桌前:「说吧,要谈些什么?」 陈殊道:「固本肥皂厂,无论是项先生,还是工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晓得这件事,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同他们没有关系……」 李纵云不耐烦,打断陈殊:「所以呢?又想叫我放了他们?就像当初,闹得要死要活,叫我放了孔立人一样吗?」 「此事归上海军统负责,我无法插手。陈殊,你替苏维埃党提供药品,只这一条罪,你就得去同傅佩君作伴了。」他伸手,去扶陈殊的脸颊。 可是这样冷冰冰的语气,冷冰冰的手指,叫陈殊呆住,仿佛幼年游泳时,不晓得从哪里跑来的一条青花水蛇,攀着陈殊的手臂缓缓而上,是恐惧,真实的恐惧。 她抬头,望着李纵云,仿佛不认识他一般,那些求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是,党同伐异,在你的立场,最正确不过了。可是,你手上沾那么多同胞的血,将来真的能解释得清吗?等这些都过去,等成为了歷史,人民又会怎么看你。清党先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李纵云笑一声:「刽子手?你这样看我?也好,所谓名副其实了!」书桌上放着一个档案带子,他打开来,一份份摊开来。 陈殊走上前,看清上面的内容——纪念孔立人君,那是梁饮冰写的悼念孔先生的文章。还有一份儿南京中统发下来的即刻枪决的命令书,至于名字,陈殊撑在桌子上,只觉得快要倒了,便看见『傅佩君』三个字。 陈殊泪眼模煳,手指发麻,接下里的没有看清,问:「是你做的?」 李纵云站在那里点头:「是,是名副其实的刽子手了!」 陈殊有些麻木了:「全都死了?项先生也死了吗?」 李纵云冷着脸,不回话。陈殊几乎站不稳,跌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泪水,可是却笑了出来,只有两个字:「很好!」 李纵云拿这些东西,本想吓吓陈殊,叫她晓得厉害,以后不要同苏维埃党混在一起,可是此刻,瞧她这幅悽惨的模样,竟然不忍心起来,拿了手绢去替陈殊擦泪:「陈殊,这就是政治的残酷所在,你是读书人,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了。」 陈殊抚开他的手:「李纵云,你现在的样子,真叫人害怕!真叫我害怕!」 李纵云道:「你是我太太,没有我点头,谁也不敢动你,别怕!」 他大抵是没有明白陈殊的意思的,反而去宽慰她。 第101章 第 101 章 真叫人害怕, 陈殊问:「孩子呢?你打算永远不抱回来了吗?」 李纵云看着陈殊, 没有回答,副官在门外报告:「均座, 有电话!」 李纵云一言不发, 推开门出去了。 陈殊依旧是坐在那里,梦柯,梦柯, 果然就仿佛是一场梦一样。徐妈走上来, 见陈殊在那里发笑,吓得半死:「三少奶奶,三少奶奶,您可别吓我。」 陈殊摇头:「徐妈,我没事儿,只是小宝以后恐怕要麻烦你了。」 徐妈听出陈殊话里的意思,劝:「三少奶奶, 何至于啊?三少爷一时犯浑, 您可不能跟着他犯浑呢!再不济, 有老太太呢, 老太太在, 绝不肯叫宋家的表小姐进门的。」 陈殊问:「宋家的表小姐,果然没回南京去?连你都知道了, 就瞒着我一个人?」 她笑, 很是凄凉:「不过, 也同她没有关系了。徐妈, 你是老人,忠心自不必论,人品也贵重,我把小宝託付给你,很是放心。」 徐妈还要再劝,叫陈殊给打发出门去了。她觉得这次吵架很不同寻常,是大事,出了小筑,往老太太的园子去了。 陈殊坐在那里半晌,直到手脚都是冰凉,她坐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纸,提笔写到——离婚协议书…… 李纵云回去秦园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了,他往老太太的园子里请安。 老太太正站在廊下练拳,李纵云走过去:「祖母!」 老太太收了拳,问:「去瞧宋家那丫头了?」 李纵云低着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第179页 老太太道:「老三,媳妇儿可是你自己选的,我们李家可没有休妻的规矩。更可况,现在又有了小宝,就更不可能叫宋家那丫头进门了。」 李纵云晓得她误会了,可是真正的原因却是不能说出来的,他点头:「孙儿晓得分寸!我是觉得清徽可怜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老太太多少年也不管这些事情了,男人嘛,由怜生爱,还不是常事,何况本就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她叫两个看妈把孩子抱出来,吩咐李纵云:「也四五天了,发脾气你也有个数。把孩子抱回去,没有这么小就离了母亲的道理。」 孩子还很小,不过一个多月,这个时候正醒着,望着李纵云流口水。 他把孩子抱过来,笑:「这小子,倒是不怎么哭,胆子大!」 老太太笑:「小宝就没有哭的时候,才一个月就这么懂事儿。就是瞧在这个孩子的份儿上,即便是真的有什么,你也要守住。」 到了小筑,就见陈殊穿着整整齐齐,坐在那里等他了。 李纵云抱着孩子,陈殊没有要去接过来的意思,反而吩咐两位看妈:「把小宝抱下去,叫徐妈看着。」 桌子上放着报纸,死的不仅仅是孔立人,连带着写悼念文的梁先生,也于昨日被暗杀了。 报纸码得整整齐齐一摞,最上面放着一份离婚协议书,李纵云一眼便瞧见了,等佣人都下去,他解下腰间的枪套,坐下来,问:「你什么意思?」 陈殊道:「你看到意思!」 李纵云重复了一遍:「离婚?」 陈殊点头:「是,离婚。」 李纵云看陈殊,见她一双眼睛已经红红的,想来昨天又是哭了半晌,他垂下眼眸,手上拨弄着枪套:「小宝呢?小宝怎么办,他才一个月,路也不会走,话也不会说。」 陈殊偏过头,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如果你肯把小宝给我,我一定感激不尽……」 李纵云打断她:「李家的长孙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你要走,小宝是绝不可能跟你一起走的。」 陈殊道:「我知道,我也没抱希望,只希望你能照顾好他,他还小……」 李纵云站起来:「够了,陈殊!你知道他还小,还要同我提出离婚。在你心里,我们父子,果然是一点儿分量也没有。就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外人,就连家也不要了?」 陈殊道:「孔主编、梁先生他们说起来,同你跟小宝相比,自然是外人,可是对我来说也不是无关紧要之人。杀傅佩君,尚可辩白为信仰、主义之争,刀剑相见,实在是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孔主编不过是写了几篇文章罢了,至于梁先生,那就更荒谬了,不过是悼念孔主编罢了,便统统死于非命。」 李纵云有些无奈:「那是他们自己找死,一再挑战政府军队的底线。」 陈殊默默瞧了半晌,实在伤心至极,过了会儿,低声道:「是,站在你的立场自然是正确无比的,只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杀戮。你说我妇人之仁也好,说我矫揉造作也好,总之,我的教育让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办法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陈殊的声音极其冷静,一字一句都飘进李纵云的耳朵里:「我们结婚的时候就说过了,合则聚,不合则散,这世上本也就没什么就非得始终如一的。再则,恐怕我们离婚也好,你对那位表小姐可谓是愧疚之至,你也好补偿她,是吗?」 李纵云有些烦躁:「你知道了?」 陈殊笑笑:「人人都晓得,连徐妈也知道常常你去的地方,只有我像傻子一样。不过知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我们离婚也不是因为她。再者,如你所说,我为苏维埃党提供药品,未免牵连你,还是分开为好。」 李纵云站在窗户前,点了一支烟,窗外是个小湖,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偶尔一两只蜻蜓飞来飞去。 他站在窗前,直到那支香菸燃尽,背对着陈殊:「如果,我说,我不同意离婚呢?」 陈殊流出泪,她道:「有什么意义呢?生活在无穷无尽的争论和分歧之中,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这也不是你预想中的婚姻吧?」 两个人的思想、立场都是无法立刻改变的,分歧和争论自然是无法避免,特别是在这个时代。 李纵云笑一声,有些凄凉:「陈殊,我不同意离婚,你想也不要想,想也不要想。」说罢,便打开门,大步走了。 徐妈在楼下,见两个人又是没谈拢,抱着孩子上楼:「三少奶奶,您好歹顾着小少爷,他才一个月呢!」 陈殊抱过来,婴儿面色红润,还不晓得他父母此刻的争执:「如果,能带着他走,那自然是最好的了?」 徐妈是认得几个字的,瞥见桌子上的离婚协议书,暗暗心惊,谁晓得三少爷真的犯起混来,竟然要离婚?她把两个看妈叫上来,服侍小少爷,自己抽了个空,跑去老太太园子通风报信去了。 陈殊抱过孩子,他睡得正香,才一个多月大,睫毛便很长了,她道:「等你长大了,也是一位像你父亲一样的美男子呢!」 婴儿浑然无觉,陈殊心下伤悲,只觉得对他万分抱歉:「我和你父亲谁也没错,只是谁也无法改变自己,实在是遗憾。你要健康、平平安安的长大……」 第二天,李纵云把小筑周围的守卫撤掉了,但是陈殊仍旧出不去秦园,只能在园子里走动。 第180页 电话自然也是截掉了的,谁的电话也接不进来,陈殊与外界的一切联繫都断掉了。无论是医院还是学校,陈殊都失去了联繫。即便是想发一封电报回上海,给冯先生冯太太他们报喜,也是做不到的。 李纵云仿佛想把陈殊永远困在这个园子里似的,只是陈殊晓得他的性子,他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罢了。 对于陈殊本人而言,说开之后,反而并不着急了,想着以后同小宝相处的时间有限,便每天守着他。或者抱了他去,老太太的院子里,坐上一会儿。 老太太是位极开明的老人家,对陈殊道:「孩子太小了,你们两个人总要为他想一想的。老三倘若执意胡闹,我来收拾他。」 陈殊抱着小宝,道:「小宝还小,要麻烦祖母了!」这位老人家只当是因为宋清徽的事情,哪里晓得两个人并非如此。 闲下来的时间十分无聊,陈殊见两个看妈在那里做虎头鞋,便也觉得有趣,虽然一天里也学不了多少,跟着她们一起做,一天的时间倒是极容易消磨的。 看妈道:「三少奶奶,老虎是百兽之王,穿上虎头鞋,虎虎生威,有长命百岁的意头的。」 陈殊笑:「好,长命百岁!」听了这话,便做得更加细心、耐心了。 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动过针线,免不得手上总要扎出一些针眼来。虎头鞋,看妈说起来简单,可就陈殊看来,比做上一台手术要难多了。涉及的工艺也很复杂,刺绣、拨花、打籽,陈殊一样也不会,便一样一样的学。 可是总是笨手笨脚,开始做出来一双,不伦不类,十分不像样子。 徐妈拿着鞋笑:「三少奶奶,您这哪里是虎头鞋,明明是猫头鞋嘛!还是眉毛鬍子,都挤成一堆的老猫。」 两个看妈温温柔柔的:「三少奶奶是读书人,做不来这些的,还是我们两个做好了!」 陈殊把做好的虎头鞋放在桌上,笑:「我多做几次就好一些了,我又不是天才,一学就会的。」 李纵云回来小筑的时候,陈殊已经带着小宝上楼休息去了。徐妈问:「三少爷用过饭了,要不要摆饭?」 李纵云摇摇头,指指楼上,问:「睡了吗?」 自那日吵架,陈殊摊牌之后,李纵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过这里了,徐妈晓得他问的是陈殊,点点头:「小公子一入夜就困了,三少奶奶便带着他上去睡了。三少奶奶说,以后陪着小公子的时间少,现在能多陪一刻是一刻。」 第102章 第 102 章 李纵云挥手, 叫她下去,从酒柜里取了一瓶酒出来。 陈殊是极爱存酒的, 但凡好酒, 只要入她的眼, 不拘多少也放进酒窖里边。只是她也喝不了多少, 李纵云倒是能喝的,只是陈殊说他有胃病,便不许他喝酒, 免得伤胃。 李纵云倒了一杯, 心想:「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陈殊下楼来的时候, 李纵云已经浑身酒气,醉醺醺斜椅在沙发上。军装外套脱掉了, 放在一边, 地板上乱七八糟倒了些酒瓶子。 徐妈跟在陈殊身后:「三少奶奶,您劝一劝三少爷, 他这么喝是不行的。」 陈殊点点头, 吩咐徐妈:「你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要不然待会儿胃就难受了。」徐妈答应一声,下去了。 陈殊走过去, 拿掉他手里的红酒杯:「别喝了!」 李纵云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他任由陈殊拿走酒杯, 呆呆望着她, 伸手去抚她的脸颊:「陈殊?陈殊?」 陈殊沉默, 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以后不要喝这么多的酒了,你都说要戒酒的,一年都没怎么喝了,怎么现在破例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同那天态度坚决说要离婚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李纵云嘆息:「清徽的事情,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她半生悽苦,又叛出家门,皆因我退婚而起。她如今有求于我,我不能拒绝。那个孩子不是我的,至于到底是谁的,清徽也不肯说。去年八月,她找到我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 陈殊点头:「我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怀疑过你……」 李纵云拿手指点住陈殊的唇:「你听我说,清徽本来有一个儿子,不幸病故了。现在生的这个孩子,身体也不大好,估计也时日不多了。那个时候,你正怀着小宝,很是辛苦,我便没有告诉你。后来,有些风言风语,我想着,你生子艰险,不要叫你烦心。」 他顿了顿:「这都是我的不是,你说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是夫妻两个,我是不该瞒着你的。料想你为人,即便是自己介意,也不会拦着我的。」 陈殊听到这里有些难过,他何等的高傲,此番自白,不过是不想离婚,想尽最后的努力挽回这段婚姻罢了。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是宋清徽的问题,陈殊也根本不在意这些。 她眼眶有些泛红,好在灯光昏黄,叫人瞧不清楚,道:「有情有义,才是我喜欢的李纵云嘛!」 李纵云笑:「是,只是你只喜欢有情有义的一面,冷酷铁血的一面却叫你厌烦和害怕,是吗?」 陈殊不说话,意思却很明白。 李纵云收敛了笑容:「陈殊,我不觉得自己是错的。言论自由即便是在欧美也是有限度的自由,新闻管制是每个政府的必修课。治乱世,用重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张,但是必须是有限度的。我们中国人歷来是一盘散沙,军阀乱斗,谁也不服谁。当今的国民政府虽然不甚完美,亦有诸多不足之处,但是却是统一了中国,是国家希望所在。如那些报人所说,政府一无是处,推翻了事,无非又是军阀乱战的局面。」 第181页 「所谓空谈误国,这些文人什么也不会干,只会在一旁指手画脚罢了。《尉缭子 》武议有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这就是为什么要杀孔立人的道理,至于梁先生,乃上海军统所为,实非我能干预。」 陈殊问:「这么说,项先生没有出事?」 李纵云道:「他是你的大管家,他出了事,你又岂能开脱?我说了,你是我李纵云的太太,我不点头,谁也不能来查你。」 那些话,不过是气急了,吓吓陈殊罢了。 听到他这样说,陈殊放了心,她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说说我的想法吧!」 「如你所说,即便是欧美诸国,也是有新闻管制的。报纸是武器,传播思想,政府加以管理本是应当的。我从来也没有说过,言论自由是无限制的自由。可是,当今的南京政府,对于舆论管制,新闻管制,并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仅仅是在出现难以收拾的局面以后,便派人加以暗杀,从肉体上消灭制造麻烦的报人。」 李纵云望着陈殊,有些出乎意料,承认道:「的确如此!不过,这是大行不顾细谨!」 陈殊摇头:「加派鹰犬,加以暗杀,这正说明了政府的无力,对于舆论管控的无力,只能用杀人来威胁、恫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换一种看法,一个政府的特务机构,可以不经法律审判,便了结国民的性命,你觉得这是正常的,可以接受的吗?」 李纵云无言,望着陈殊只有一句话:「这是暂时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陈殊垂眸,缓缓道:「纵云,我们之间的分歧,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只希望,那个时候的你,还像今天一样充满了献身精神,对这个国家依旧充满了希望。 陈殊站起来,决定结束今天晚上的谈话:「去睡觉吧,很晚了!」 李纵云握着陈殊的手:「是不是非离婚不可?你说要去香山看枫叶的,我们还没有去过呢?」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开始说着要去,只是后来陈殊孕期辛苦,便未能成行。 陈殊有些心酸,她道:「等小宝长大了,会说话、会走了,再带他一起去吧!」 李纵云放了手,踉踉跄跄的站起来,道:「陈殊,你真是狠心,真是狠心。」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门,站在门口背对着陈殊道:「好,如你所愿,我明天拟一份离婚协议书送过来。」 陈殊道:「不用,我已经草拟了一份,当初的聘礼,还是父亲、祖母给的房产、珠宝,我统统都不要,只希望你把小宝留在我身边。」 李纵云抬头,天边的月亮已经很圆了,他心想,月亮是圆的,人却是总是分离。 李纵云道:「倘若只我一个人,小宝给你便给你了,只是他是李家长孙,祖母、父亲是不会同意的。至于那些聘礼、房产,晓得你不在乎这些,但是我们李家没有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你拿着吧。」 他喝得很多了,只是此刻连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清醒,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他慢慢踱出小筑,走得很慢很慢,想着陈殊也许会出来叫住他。可是,直到他走过贴水石桥,走过九曲迴廊,也没有听见陈殊的声音。 都说他的党国干将,领袖心腹,身居高位,手握重兵,风光无两,李纵云心里笑:有什么风光的呢?他这一生,总是失意时多,如意时少! 不过李纵云是说话算话的,第二天一早,付旗便拿着离婚协议书交给了陈殊。 陈殊看了看,便立刻提笔签了字。 老太太和老爷晓得两个人有些问题,但是却没有想到两个人真的要离婚。把李纵云和陈殊都叫去了,问话。 李纵云都一力承担了:「是我要离婚,祖母,与清徽无关,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老太太把茶杯磕在桌子上:「荒唐,婚姻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吗?」 陈殊开口:「是我要执意离婚的,祖母!」 老爷问:「什么原因呢,你要离婚?老三说他要离婚,我是不信的,他这个人是做不出来抛弃髮妻的事情,更何况,你们的婚姻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李纵云抬眼,示意陈殊住嘴。 可是事实的确是陈殊要离婚,并不能叫他担这个虚名:「祖母,父亲,的确是我要离婚。我同纵云,有些分歧,不能勉强再在一起了。请你们原谅!」 有关政治上的分歧,自然是不能明说的,陈殊便只能这样草草带过。 两个老人家都震惊非常,老爷站起来,指着陈殊道:「你……你……我们李家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无论是离婚还是休妻,我们李家何曾出过这样的事情?」 老太太短暂的震惊过后,平静了下来,她慢慢转着手里的佛珠,她对陈殊是很满意的,国外回来,又念过大学,是个读书人,对老三又是一心一意,可是现在嘛,这个一心一意,老太太就要打个问号了。 她问:「是因为宋家那丫头?」 陈殊摇头:「不是,与她无关。我同纵云,不至于这点信任也没有的。只是,我们的确不能勉强在一起了。」 老爷本以为是自己儿子要离婚,看到现在居然是陈殊要离婚,他道:「好,现在是民国了,是新社会了,婚姻自主,离婚自然也是自主。既然你们两个都决定了,我们长辈没有再干预的道理,只是小宝是李家长孙,是一定要留在李家的。」 第182页 陈殊这种做法,对于这个封建的大家长来说,不次于羞辱。即便是原先想着劝上两个人几句,在陈殊的这种表态面前,那些劝解也就消失得荡然无存了。 陈殊早有心理准备,一口答应了:「好!」又望向老太太:「小宝还小,一切都託付给祖母了!」 她郑重的跪下来,给老太太磕了一个头。 老太太已经七十多岁了,什么事情没经歷过呢,早年间八国洋鬼子闹京城,后来又是什么革命军,她把陈殊拉起来:「好了,小宝总是你儿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人这一生,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同的,多走些路也好,也好!等你哪天走累了,就回来看看小宝。我这身子还硬朗,能替你看几年孩子呢。」 第103章 第 103 章 陈殊执意要离婚, 老太太却没有一点儿生气,反而叫她多回去看看小宝。这个老人家, 给予陈殊的,总是理解和宽容。 陈殊有些感动,险些流出泪来:「多谢祖母!」 事情说开了,离婚协议书也签了,陈殊也就没有再留在秦园的道理了,她当天就收拾了行李,搬走了。 是在医院附近的一处居民区,租了一所小院子, 反正只有她一个人住, 也足够了。 李纵云送了她过去, 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留在北平的医院里做大夫吗?」 陈殊想了想, 如实相告:「不, 我想去一趟英国, 那里有一位科学家发表了一篇关于青霉素的论文, 我想去那里寻找青霉素工业化生产的方法。」 李纵云沉默, 问:「要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现在国内的这种环境,陈殊是不想待在这里的,可以预想,未来的政治气氛会越来越紧张的。也许,哪个陈殊认识, 或者通过信的文人, 不知道哪天又会传出被特务枪杀的消息——陈殊不想面对这种情况。 陈殊转身, 往院子里走:「等我办好手续,医院和学校这边都交代好,就要走了。」 李纵云跟进来,听出陈殊的意思:「不打算回来了,是吗?」 陈殊没有回答他,道:「答应我,以后少杀些人,好吗?有些人在可杀可不杀之间,就不要杀了,可以吗?」 李纵云苦笑一声,把陈殊揽在怀里:「陈殊,你就像一阵青烟,我好像永远也抓不住你,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而我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你来来去去。」 他身上尚有一股酒味儿,淡淡的清香,陈殊下颔抵在他肩膀上:「少杀一点人,我不希望将来在史书上,你是一个刽子手的形象。更不希望,我将来回来的时候,报纸上对你人人喊打。」 这又是他们之间的分歧了,李纵云没有说话,更没有答应陈殊,他临走时道:「我这几天把小宝抱过来,等你要走的时候,再抱回秦园去。」 其实把小宝抱过来,陈殊也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了。第二天,陈殊便去了医院,同邓院长办理手续。只是她当初是入了军籍的军医,现在要走也不那么方便。层层手续批覆,也要等一段时间,不是说走就可以走了的。 至于学校那边,陈殊又拿了一笔款子出来,充做北京大学留学生的费用,又同蔡元培说了自己的打算,可能现阶段无法在在学校里授课了。 蔡元培校长拿出一张报纸,问:「上面说,你已经同北平行营司令李纵云离婚,这是事实吗?」 陈殊把报纸拿过来,见是老爷替李纵云刊登的一份离婚申明,她点头:「是,已经离婚了。」 蔡元培校长心里是佩服她能够同滥杀民主人士的军官划清关系的,只是人家离婚,总不是喜事、好事,便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最后听说陈殊要去英国,又给她写了个地址,说是在英国留学的友人,如有困难,可以去找他。异国他乡,遇到难事,总是有一两个熟人才好。 先前陈殊拿出的那笔五十万元的款子,蔡校长又感谢万分,陈殊直言说不必,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心意罢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国家的未来,还是要靠教育去打基础的。 学校的手续很快就办好,只是还在等着医院的批覆。医院的人手依旧是不够的,于是等着陈殊便在医院一边看诊,一边等着批覆。 陈殊一边翻着病歷,一边同护士闲聊:「昨天的送来的那个阑尾炎的病人,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切掉就好了。等她家属来了之后,告诉他们一下。」 小护士摆手:「陈大夫,您是没有瞧见,她那个丈夫开始听说要做手术,一万个不同意。后来邓院长说是女大夫,才勉强同意的。我可不愿意同那样的人说话,还是叫徐大夫去吧!」 陈殊道:「观念上的问题嘛,你给他说,他才晓得自己不对……」说着,陈殊顿住,指着上面宋清徽的名字,问:「这个病人是怎么了?」 小护士接过来,瞧了瞧:「她呀?是自杀,吃了一整瓶的安眠药,险些没救过来呢!也真是想死的,不止吃安眠药,还割腕了,手腕上都被划得稀烂。」 小护士感嘆:「陈大夫,她也真是可怜。」一面又八卦道:「听照顾她的佣人说,她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呢!看她的样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晓得嫁了个什么人,这样惨?」 陈殊合上病歷:「我去看看她!」出了休息室。 一旁一位大夫瞧了小护士一眼:「你说你多什么嘴?我那么给你使眼色,你都瞧不见。陈大夫离婚搞不好就是因为这个病人呢!」 第183页 小护士啊一声:「那我不是闯祸了?」 那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都被陈殊抛在脑后,她绕过喷泉,走进住院部大楼,这个时间,是午休的时候,因此都很安静。 病房里,一位老妇人正端了一盅补汤,劝:「小姐,您喝一点吧!」 那女子薄唇疏眉,面色苍白,呆呆发愣,了无生气,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并不说话,论相貌果真是一个清秀而已,只是浑身笼罩着一股凄清的氛围。 陈殊推开门进去,老佣人见陈殊穿着白大褂,还以为又是来查房的大夫,还疑惑:「今天怎么换了一位大夫?」 陈殊开门见山,望着宋清徽道:「我叫陈殊!」 宋清徽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李太太?」 陈殊笑:「几天之前是,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宋清徽道:「请坐!」又看了一眼那位老佣人,她便知趣的出去了。 陈殊坐下来,笑笑:「冒昧前来,实在打扰,请见谅。」 宋清徽道:「其实你很不必来,都是前尘往事,我又是将死之人,并不值得来一趟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北平投奔纵云,只是走来走去,还是绝路。」 她望着陈殊:「如果造成你们夫妻的困扰,我实在是抱歉。」 陈殊问:「为什么是绝路呢?你不说出来,即便是纵云也帮不了你!」 陈殊这些话有点难儿交浅言深了,两个人才刚刚见面,何至于说到这个地步。 只是这是难言之隐,又是家耻,宋清徽哪里肯说,她笑笑:「你看着窗外的杏花,一场大雨过后,就纷纷落了,洒在泥土里。人也是如此,天有春夏秋冬四季,人有生老病死,都是一个轮迴。」 她这样的心境,活着也如同死了一般,陈殊摇摇头,微微嘆息,站起来告辞:「打扰了!」 宋清徽望着陈殊的背影,半晌幽幽道:「人同人真是不一样的,真是,真是羡慕你呀……」 晚上回去的时候,徐妈已经抱了小宝过来。徐妈仍旧称唿陈殊:「三少奶奶!」 陈殊点点头,拿出一枚玉牌,道:「你的百岁,我参加不了了,送你一个玉牌,保佑你健康平安。」 婴儿咿咿呀呀,什么也不晓得。徐妈站在一边抹泪:「三少奶奶,何苦这样……」 陈殊拍拍她的手:「好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犯不着这样,以后小宝就麻烦你了。纵云那个人,一向没什么耐心的,真想像不了他以后怎么做一个父亲。要是他发脾气,你劝着一点儿。喔,还有酒柜里的酒,都收起来,别叫他喝了……」 说到一半,就见徐妈冲着门口唤道:「三少爷,您来了!」 陈殊站起来,转身,见李纵云已经站在那里了,外面下着大雨,军帽帽沿上都积了雨水,肩膀上也湿了一大片。 他站在那里不动,连眉毛上都是雨水,陈殊拿了毛巾过去,替他擦了擦,问:「晚饭吃了吗?」 李纵云不说话,陈殊吩咐徐妈摆饭:「不管吃没吃,都陪我吃一点儿吧,我忙了一天,还没吃呢!」 两个人在饭桌上,相顾无言。 陈殊放了筷子:「你要问什么就问吧,你这样看着我,我可吃不下了!」 李纵云问:「是明天要走了,是吗?」 陈殊点点头:「是,已经联繫好了,明天去上海,后天从上海坐船去英国。那篇青霉素的文章很重要,要早点过去。」 李纵云问:「一个人去吗?不安全?」 陈殊笑:「好了,不是一个人,驻英国大使俞达州的夫人也要去英国,她同蔡校长是故交,我同她一起去,名义上是随行的军医。同行的也有很多人的。对了,杜均也要去英国。」 李纵云皱眉:「他?他去做什么?」 小宝轻轻啼哭,徐妈抱过来:「三少奶奶,小少爷大约是饿了。」 陈殊接过来,轻轻拍他后背:「一个小时之前才吃过一回的,再等一会儿给他餵。」一面同李纵云讲:「杜均嘛,他自己讲是要出去念书,多涨些见识。依我看,出去看看花花世界才是真的。上海玩腻了,便想着出国去。喔,还带着他太太一起去的,真是少见的。」 吃过了饭,李纵云坐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陈殊把孩子交给徐妈,把当初上海同学送的那把小提琴拿出来。 琴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了,陈殊拿抹布擦干净,小心翼翼把琴拿出来,试了试琴弦,手又生了几分,沖李纵云笑:「都快忘了指法了,谱子倒还记得一点,我试一试。」 陈殊坐在那里,昏黄的灯光仿佛金色的太阳一样,在琴弦上跳动,轻轻叩着他的心扉,叫李纵云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轻飘飘如坠云中。 第104章 第 104 章 一曲终了, 陈殊放下琴:「发什么愣?我的琴声, 虽然没有多好听, 也不至于走神儿吧?」 陈殊脸上带着笑,语气自然又亲昵, 仿佛两个人刚刚新婚那段日子, 而那些争吵、分歧, 仿佛不曾存在一般。可是也只是仿佛罢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这是真实存在的。 李纵云抬起头, 不忍去瞧陈殊, 望向她脚边的小提琴,道:「很好听, 很好听。」 陈殊这个人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发脾气的必要,就绝不发脾气,更何况,没有必要去为了註定无法改变的事情发脾气,她笑:「那我再拉一曲, 你不是没有听过的吗?——《梁祝》,这虽然是个爱情故事,可也不只是一个爱情。」 第184页 一曲终了, 李纵云勉强笑笑:「很好!」 只是, 他依旧坐在那儿, 没有要走的意思。陈殊瞭然,把小宝抱给他:「你多抱抱他,耐心一点儿。」 等陈殊洗了澡出来,李纵云还坐在那里,她抱着一套睡衣,递给李纵云:「去洗澡吧,不想走,今天就留在这儿。」 出来的时候,陈殊正抱着小宝餵奶,生了孩子之后,变得更加丰盈起来。李纵云坐在靠门的椅子上,觉得这幅画面十分温馨,并没有半分旖旎。 陈殊餵完了,便抱出去给徐妈了,嘱咐她:「现在天气太热了,就是小孩子,也没必要捂着,免得生痱子。」 徐妈答应了,抱了小宝下去。房间里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显得又简陋又空旷,李纵云把陈殊抱到床上,这是最后一晚了。 自从去年怀上小宝,两个人已经快一年没有同房了。刚开始两个人都有些生涩,李纵云也与往常的温柔不同。 到了最后,陈殊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在那夜洞庭湖的小船之上,窗外的倾盆大雨,自己只能随波飘荡。 第二天,李纵云亲自送了陈殊上飞机,临行前他道:「早点儿回来。」 陈殊没有回答,故作轻松,笑:「司令官阁下,我们好像已经离婚了,你还这样啰嗦,我可不爱听的!」 他把陈殊揽在怀里,低声道:「我答应你,有些人可杀,可不杀,便不去杀了。你也要答应我,早些回来,小宝还这样小,你总不能叫他没有母亲吧?我说话算数,你也要说话算数的,陈殊!」 陈殊的笑凝住了,险些流出泪来:「好!」 同行的俞太太等陈殊上了飞机,对她道:「夫妻间这样的情分,是很不容易的。」她从报纸上瞧见两个人离婚的消息,现在又见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很是费解。 陈殊笑笑:「是,很不容易的!」 两个小时之后,便到了上海。冯太太来机场接陈殊,问她:「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离婚呢?」 陈殊沉默,冯太太便晓得了:「我看不是李参谋要离婚,是你要离婚,你呀……」 杜均在前面开车,见此道:「我看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小姐这样的人,还怕没有人追吗?」 冯太太并不同意:「夫妻还是原配的要好!」 杜均同她太太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就等着陈殊来。冯太太说陈殊一个人去英国,那些洋鬼子的国家,实在是不放心,非要叫四行跟着去。 冯太太道:「不说别的,就是搬搬行李,抬抬箱子也是好的。」 秦园同石壁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准备来年就去读书,项先生是很支持的,无论是学费还是生活费都全包了,全由公司负责。 陈殊鼓励他们:「多读书是很好的,搞不好我们也会在美国见面呢!」 晚上,大家一同吃了一顿送别宴,冯太太极捨不得陈殊,拉着她说了半晌的话:「我晓得,你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我会多去看他的。」 项先生拿着计划书同陈殊商量,陈殊摆手:「您有绝对的自主权,无论是扩大规模,还是投资别处,我都支持您的决定。」 项先生劝她:「英国实在是太远,那个青霉素我们现在产量虽然少,但是利润却很丰厚的。背靠固本肥皂厂,在国内,做什么投资不行的。」 项先生还不懂得青霉素工业化生产的意义,陈殊笑:「如果青霉素可以工业化生产,那么它所收穫的利润将会比一百个固本肥皂厂还多。不过,去英国,也只是寻找一种可能,并不一定能成功。只是,我留在上海,青霉素的工业化生产的进程没有提前的可能。」 陈殊道:「这次出去,我要拿一笔款子走。」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各个国家都是百废待兴,这是投资的黄金时期,用最小的投资获得最高的利润。 项先生点头:「现在固本肥皂厂每个月的盈利都高达十五万元,抽出一部分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投资银行的事情就要搁浅了。」 陈殊考虑了一下:「银行的项目暂时就搁浅吧,我去英国必须要带一笔款子,通过美国的花旗银行。不过您不要担心,最多一年,我就可以不用从固本肥皂厂抽调资金。那时候,您尽可以去投资银行事宜。」 第二天上船的时候,冯太太坚持叫四行跟着。 碧波茫茫,陈殊终于还是走了。对于杜均和俞太太来说,远行不过是暂时,迟早会回来的。 可是,陈殊会不会回来呢,连她自己都不晓得,更多的是茫然,回来吗?多久回来?回来能做什么呢?看着李纵云杀人吗? 此身多凄凉,此身渡重洋。 陈殊莫名其妙的来到了民国,身虽然至,但是在精神上,的确是一个局外人的,远处金色的阳光洒在海平面上,有海鸥掠过。 杜均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陈小姐,英国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陈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英国是什么样子的。」 俞太太浅笑着走到甲板上:「英国嘛,再好也没有自己的祖国好的。」 彼时的陈殊不懂这句话,等她深有体会,再次回到中国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之后。 ................. ................. 当我第一次听说陈殊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正在服务于陆军,我受命去採访赛威特将军,他坐在轮椅上,精神很好,愉快的同我交谈,告诉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就能好起来,重新穿上军装了。 第185页 我恭维他,这真是一场不逊于凡尔登战役的战斗,当时几乎整个皇家医学院的大夫都放弃您。赛威特将军哈哈大笑,整个下颚的鬍子都抖动起来,他说,这的确是一场不逊于凡尔登战役的战斗,只是指挥官却不是我,是一名叫陈殊的中国大夫。 紧接着赛威特将军便毫不吝啬他的夸奖和赞美,整个大英帝国的大夫都比不上这位中国大夫,就连女王的某场手术也是她做的。 当时的陈殊只是以医术精湛闻名了整个英国上流社会,她后来的那些身份,商人、科学家、收藏家,还远远未被人所知道。 ——摘选自英国泰晤士报专栏记者艾伯特《1923英国往事》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经歷了短暂的繁荣,资本社会迎来了无可避免的大萧条。这场由美国起源,股票市场率先崩溃,歷时四年,继而蔓延到各个资本主义国家。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曾向公众保证:「现在没有担心的理由,这一繁荣的高潮将会继续下去。」然而,雪崩的时候,一切的声音都被淹没。 华尔街的股票大崩盘,无数的公司倒闭,成为大萧条的时代註脚。然而起源于唐人街的荣华公司,却在这场风暴之中,倖免于难,在崩盘之前,大肆抛售手中股票,成为整个华尔街市场中,唯一的赢家。传言荣华公司同美国石油巨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真假不得而知,只能做猜测。 这家公司的总裁是一位名叫杜均的中国人,有传言他具有中国军方背景。 ——摘选自美国哈佛教授斯特兰为《大萧条时代》 第23届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给了英国细菌学家亚歷山大·弗莱明,同两位中国科学家秦园、石壁,这是中国科学家第一次获得国际性的科学奖项,特别是诺贝尔奖。 不过,在当时却很有争议,秦园、石壁联合署名的论文在前,而歷山大·弗莱明却要晚上半年之久。然而,在瑞典皇家科学院还是把弗莱明列为此届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获得者之一,这在当时视为对中国科学家的歧视。 在瑞典皇家科学研的颁奖典礼上,这三位获奖者,都不约而同提到了一个人——陈殊。是的,他们都感谢陈殊对他们的支持,无论是科学上的,还是研究经费上的。 而作为回报,这位中国商人陈殊拥有了青霉素的专利权,这相当于拥有了一座金山。 ——美国时代周刊专栏记者弗兰克《诺贝尔奖与东方中国》 陈殊站在船头,望着东方的方向,杜均走过来:「陈小姐,我实在不明白,老福特开的条件足够好了,我们同他合作,生产青霉素,是最方便的。您为什么要一口回绝呢?更可况,早一天生产出青霉素,那些美金黄金就能滚滚而来。」 陈殊道:「只怕你头一天把专利交出去,第二天就会死于非命了。杜均,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外国人是靠不住的。只有回来中国,才有一点安全可言。」 杜均摇头:「陈小姐,在中国也未必安全。政府、买办、外国势力层层盘剥,我们也不一定守得住。还不如像当初刚刚到美国那样,只赚头一轮利润,便卖给巨头公司。」 第105章 第 105 章 陈殊望着远方, 没有回答, 杜太太牵着思颖走过来:「出去五年了,总算又回来了。」 思颖趴在栏杆上, 问:「陈姨,中国是什么样的啊?都是说汉语的吗?像妈妈一样穿旗袍, 吃唐人街里边的中餐?」 她在美国出生的, 从小就在美国长大, 才四岁,陈殊把她抱起来:「当然,中国人都是要说汉语的, 这是理所应当的。」 理所应当是什么意思?她汉语不是很好,成语就更不通了,思颖趴在陈殊肩上一脸迷惑, 杜太太笑:「是得回来了, 不然这孩子真成了个外国人了。」 思颖不依, 吵着闹:「我不是外国人,我不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 陈殊笑:「是, 我们都是中国人。」 晚上的时候, 轮船便到了上海, 项先生和冯先生、冯太太都开了车子,到港口来接他们。 杜均大大的拥抱项先生:「项先生, 这几年您辛苦了, 刚开始抽调了许多的资金, 叫你平白担心。」 项先生颇不习惯杜均这样西式的热情,他道:「只是开始的那一年有些拮据,后来你们打了几笔款子回来,银行的事情也做好了。」 一行人上了车,项先生有事同陈殊商量:「陈小姐,上海实在是不大太平,你打了电报回来,说要办药厂,这实在是不能办在上海。」 陈殊望向车窗外面,霓虹的灯光照得仿佛白昼一样,她点点头:「我知道,上海很快就要打仗了!中国的事情,永远轮不到它自己做主,上海的命运已经被那些欧美诸国写好了。」 到了工厂,项先生本来准备了接风宴席,只是陈殊做了一个多月的船,实在没有精神,只草草吃了几口,便要回去休息。 冯太太老了许多,尔雯尔雅都在念中学了,是寄宿式的女中,她们姐妹两嫌弃家里拘束,说什么也要住在学校里,要等周末才能回来。 陈殊洗了澡,她拿着毛巾给陈殊擦头髮,一边说着家常,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片,递给陈殊:「这是三岁的时候照的,照相的那天是生日,只是有些病恹恹的,徐妈说要不就不要照了,小宝说,是要寄给妈妈的,还是非要照。」 第186页 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陈殊从英国去美国,换了地址,即便是寄过去,也是收不到的。 照片上的男孩儿,一双眼睛又大又分明,穿着西装马甲,背着手,神情有些怏怏的,陈殊笑:「随他父亲,照相一个笑脸都没有。」 冯太太点头:「是,都说他像李参谋呢。小宝现在在南京,老太太照顾着。李参谋去了江西,报纸上说是剿匪去了。现在你回来了,去瞧瞧小宝吧。」 陈殊点点头:「我会去的,您不要操心这些了,我心里有数的。」 冯太太道:「那就好,那就好!」 只是说是要去,事情却忙得抽不开身,陈殊在海外有一些投资,只是美国政府对于华人资金管控甚严,大笔资金要转过几道弯,才能通过花旗银行划过来。 陈殊回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似乎全国都沦陷了,上海以至于浙江肯定都不能作为药厂的选址,只能往内陆方向去寻找。 其实最好的地址是重庆,在陈殊的记忆里,这个城市直到最后也没有被日军侵占的。只是这个时候的四川,基础建设很不好,连铁路也没有通,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陈殊最后把药厂的地址,定在湖南长沙。 杜均拿着文件交给陈殊,叫佣人倒杯热茶:「真是的,这上海的冬天什么时候这么冻人了?」 陈殊问:「如何了?」 杜均道:「成了,只怕远东的花旗银行都没见过这么大笔款子呢,行长亲自出来接待的,又把艾德的信拿出来,还不得好好侍候着。」 又感嘆:「银行行长听说我们要成立一家公司,又亲自带了我们去工商局,不过一个下午就全办好了。你是没看见工商局局长那副谄媚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真是一副奴才样儿。」 陈殊把文件翻了翻:「你现在是美国人了,他们不得好好侍候吗?」在美国的时候,中国人做生意,在法律条文上颇多限制,于是花了些功夫,杜均索性加入了美国国籍,也好方便做事。 杜均这几年跟着陈殊欧洲走了个遍,很涨了些见识,越发瞧不上这些崇洋媚外的人:「嗨,这些人,洋人打进来,第一个卖国,没有好说的。我刚刚回来的时候,街面上很有一些日本浪人,当街开枪。那些警察反而不敢管,真是气死个人。」 陈殊见怪不怪,道:「我们从美国预定的机械,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到,你在这里接应,同他们联繫。至于选址的事情,我亲自去长沙办。」 杜均不理解:「陈小姐,何必去长沙,机械运过去也不容易。倒不如直接设在上海,这里各国都有使馆,那些买办也能少打些主意。」 陈殊也不解释,只道:「我自有我的道理。」陈殊决定的事情,杜均只有听命的份儿,他点点头:「好!」 国内的人情往来,项先生是无比清楚的,他收拾了行李同陈殊一起去。 只是到了南京的时候,陈殊带着四元下了火车:「项先生,您先去长沙,我有点儿私事要办,过两天再去同您汇合。」 陈殊站在李家老宅门前,颇为踌躇,还是里面的一位佣人,见陈殊站在那里久了,走出来问:「不知小姐有什么事?」陈殊只来过这里一次,还是匆匆一回,这里的佣人不认得她,也是常事。 陈殊只好开口:「想拜访贵府的老太太!」说是来拜访,却没有拜帖,也不自报家门。那佣人笑:「真是抱歉,老太太不在府里。」 陈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佣人拦在外面,可是她又不好说自己是李家原先的三少奶奶吧! 两个人正在门口的石狮子处说话,那边开过来一辆黑色轿车,司机按了一声喇叭。那佣人便客气道:「您往这边儿站一点,当心车子刮着您。」 车子上下来三个人,一个小男孩儿四、五岁的样子,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恭恭敬敬向一位女郎道谢:「沈姨,谢谢您送我糖葫芦了。」 陈殊一眼便认了出来,沈幼仪,她笑着摸摸那孩子的头:「不谢,你高兴就好。等下次中央音乐团表演的时候,我再带你去,好吗?」 徐妈拿了围巾给那孩子围上:「小少爷,着凉了又得去医院了,您手上的针眼可还没有消呢?」 她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陈殊,她眼神有些不好了,走进些,才敢出声:「三少奶奶,三少奶奶,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陈殊同她笑:「徐妈,你都有白头髮了!」 徐妈有些哽咽:「三少奶奶还跟以前一样年轻,就是怎么把头髮剪短了。那个时候您在北平住院,大夫怎么说,您也不肯把头髮剪掉的。邓院长老是背着您,同我抱怨,说您自己也是大夫,还这么顽固,不肯剪头髮。」 她一激动起来,说话就滔滔不绝,陈殊也不打断她,只微微笑着,最后道:「这几年,麻烦您了!」 徐妈抹抹泪,唤小宝过来:「小少爷,您快过来。」 那个男孩子一双眼睛乌熘熘打转,只是不进反退:「徐嬷嬷,祖父还等着我去练字呢,我要进去了。」说罢,便头也不回,跑进府里去了。 徐妈抱歉:「三少奶奶,小少爷还小,您别怪他。」 陈殊摇头:「本来就是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他怪我也是应当。你进去看着他吧,免得摔了。」 沈幼仪款款走过来,问好:「陈小姐,好久不见了!」 第187页 陈殊不大想搭理她,只望着那朱漆大门打开又合上,并没有人出来请她进去。 沈幼仪沉稳了许多,她不以为意,笑:「陈小姐当年抛夫弃子,远渡重洋,如今想跨过这李家的门槛,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怕是不知道,李老爷对你可是很不满,连你当年给小宝取的名字也特地改了,他现在唤做从戒,引以为戒的戒字。」 陈殊只当她不存在,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人来请她进去。她只好转身,吩咐四元:「走吧!」 沈幼仪上前几步,追上陈殊:「如果你不爱他,就不要再回来招惹他了。没有你,他也好得很。」 这个他,自然说的不是小宝,而是李纵云,陈殊停下脚步,笑:「五年了,沈小姐看起来并没有如愿以偿,不是很能说明问题了吗?沈小姐与其在这里劝我,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沈幼仪闻言,笑一声:「是,我是没有如愿以偿。只是我在这里告诫你,你只会叫他伤心,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 陈殊不理她,同这样的小姑娘吵架,实在是有失体面,撇开她,继续往前面走。 四元提着箱子问:「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陈殊道:「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再来一趟。」只是,这样的等待也是徒劳。 老爷始终对陈殊当初离婚的决定,芥蒂颇深,第二天,陈殊在李府门前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人请她进去。 到了傍晚的时候,徐妈出来了:「三少奶奶,您别着急,老爷也是一时想不开。老太太去年去了,老爷脾气便有些不好了,等过段时日就好了。」 陈殊问:「老太太怎么过世了?」 徐妈道:「是脑溢血,早上用了饭还好好的,突然就说头昏,倒在地上,送去医院也没抢救回来。」一面又同陈殊说一些小宝的近况,在哪里读书,每周末都要去学琴的,缓了缓道:「只是三少爷也忙,同小公子寻常见面也少,父子两总有些别扭。」 陈殊微微嘆气,道:「你进去吧,我还有事,先去一趟湖南,等老爷气消了一点,再来拜访。」 又叫四行把备好的礼物拿过来:「这是一幅东坡先生的画,在国外的拍卖行里看见的,我记得老爷是极喜欢的,便买了下来。至于小宝,我不晓得他喜欢什么,看见航展中的飞机模型,便带了回来。还有一些从纽约带回来的首饰,是送给夫人的。不晓得你喜欢什么,只是往常在北平的时候,你总是畏寒,便给你带了一件大衣。」 徐妈拿着东西:「三少奶奶真是变了好多,每个人都记着呢!」言谈之中,颇多感慨。 徐妈道:「三少奶奶不用担心,下个月初六是老爷的七十大寿,三少爷一定会回来的。您到时候来,一定能见着小公子。」 第106章 第 106 章 徐妈道:「三少奶奶不用担心, 下个月初六是老爷的七十大寿,三少爷一定会回来的。您到时候来, 一定能见着小公子。」 陈殊谢过了,道:「那好, 我到时候再来。」 项先生这几年,国内的摊子也铺得很大,除了肥皂厂子, 也做了许多的投资,水泥厂, 糖果厂,甚至是银行也有投资。只是这时候的银行, 没有政府背书是万万不行的,私人开办起来,总是成的少,就算勉强维持着, 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只是项先生做了半辈子的实业, 现在却对金融感起兴趣来,后来陈殊从国外打了几笔款子回来, 便也把银行做得有声有色起来。 他同陈殊这样讲:「开始的确是艰难,后来你从国外打了款子过来,才有了起色。这一有起色,便叫人家给盯着了。商业上的手段试过了, 我倒不怕。后来竟然从政府那边施压, 好在李司令知道后, 同孔家打了招唿,这才把银行保了下来。」 陈殊静静听着,并不发表看法。项先生见她脸色还好,继续说道:「陈小姐,这就是国内做生意的现状,商业环境并不好,您在美国可以建立起一个荣华公司,在中国,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是绝不可能的。」 陈殊笑:「项先生您以前就对我说过这番话的,我明白。美国的商业环境虽然比国内要好一点,但也不是天堂,这些道理我都懂。」 项先生欲言又止,他最后笑笑:「既然小姐都懂,那么老朽的言外之意也就不必说出来。」 陈殊最开始到美国,凭藉前世的某些知识,买下了美国西部当时还未被发现的一块儿油田。只是油田这只种金元宝,不是陈殊能够守住。当时的石油巨头公司找上门,要求收购的时候,陈殊便立刻同意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杜均当时很不理解,即便是怕麻烦,要卖出去,也明明可以货比三家的。陈殊告诫他,如果要卖的话,只能买给当时的美国石油巨头,不能有第二个选择。 美国石油歷史上那些血腥,可不是陈殊能够应付的。 陈殊对项先生道:「您放心,我明白怎么做。何况,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利国利民,他总不会反对的,我去同他说。」这个他,自然说的是李纵云了。 在南京等了两天,实在没有见到小宝的机会,项先生那边又实在是不能拖,陈殊便带着四行去了湖南。 项先生办事越发老道,经营有方,人脉也越来越广。到了当天,湖南商界主席连学也便派了车子来火车站接。 第188页 来的是连学也的大公子,文质彬彬:「陈小姐,家父在广平楼设宴,特派我来接您。」虽然年纪看起来与陈殊差不多,但是却不敢放肆,态度十分恭敬。 陈殊点点头:「麻烦了!」 到广平楼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陈殊一进去包厢,里面的人便统统站了起来。 只是陈殊都不大认识,只微微点头:「抱歉,我来晚了,实在是失礼了。」 连学也穿着一身旧样式的襟褂,只胸前的一支金色怀表有些西洋的味道,他头髮花白,看起来似乎有些年纪了,对着陈殊寒暄:「哪里,哪里。今天我们都是陪客,陈小姐才是压轴的,您来了。我们才能商量。」 项先生便站起来同陈殊介绍:「这是湖南商界主席连学也,这是孔老先生。」 陈殊一一见过了礼,连学也便吩咐上菜:「陈小姐从南京赶过来,想必还没有用过饭。我们湖南的湘菜,小姐可要好好见识一番的。」 连学也旁边那位孔老先生,安稳坐着,此时开口道:「陈小姐要在湖南办药厂,不知道是要生产什么西药?」 陈殊望向项先生,只见他微微摇头,便笑道:「具体什么药我也不晓得,得问项先生。总之,我只负责出钱出资金,其余的都交给项先生。」 孔老先生夹了一筷子鱼肉,笑:「这湘菜鱼,与寻常杭帮菜不同,辣得人下不去筷子,只怕陈小姐吃不惯这湖南的鱼。」 听他的语气,似乎来着不善。 陈殊不以为意,倒了杯茶水,夹了一筷子的鱼肉往里边涮了涮,笑:「湖南的鱼再辣,我这样涮过了,小孩子都能下口的。倒是老先生,您这样的年纪,不好多吃这样太辣的菜。」 陈殊的这番话,绵里藏针。孔老先生笑笑:「我是人越老,越爱吃辣。叫我不吃辣,哪有什么滋味儿呢?」 连学也此时出来打圆场:「老先生是湖南人,去了南京几十年,还是爱吃家乡风味儿。人都说鲈鱼之思,只怕在老先生这里,也是同理。」 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儿,那位孔老先生更是明里暗里打听陈殊在美国究竟做的什么生意,陈殊本来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这种态度,反而让她觉得十分冒犯,统统打太极,一推二五六,什么都没说。 甚至于,来湖南办什么药厂,办什么规模,也没有说实话。 吃过了饭,项先生同陈殊上了车,回酒店。陈殊问:「那个孔老先生是什么来歷?我看他似乎对我们药厂很有兴趣的。」 项先生喝了一点酒,面色有些发红:「这位孔老先生,与当今那位沈夫人有些关系。沈夫人的二姐便是他家的儿媳,来头不小,他来,我们就只能招唿着,不敢怠慢。」 当今沈夫人,自然是那位委员长的夫人了,陈殊瞭然:「原来是皇亲国戚!只是我们这个药厂机密性甚高,不能同这样的人合伙。不,准确的说,是不准备与国内任何人合伙的。」 项先生点头,只是有些为难:「这个孔老先生,只怕不好打发!」 又拿出来来几个地址,同陈殊商量,哪里地价便宜,交通方便,合适建厂。 车窗外人影一晃而过,虽然已经过去五年,陈殊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忙叫司机停了车,匆忙推门下去。 往回走了几步路,就见李纵云一身挺括的呢子军装,站在门口同一位军官告别,大约站了有好一会儿了,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项先生追了出来,问:「什么事?」抬头,见李纵云站在那边,笑:「原来是遇见故人了!」 项先生知趣,也没有要打招唿的意思:「那我就先回去了!」 陈殊笑着点点头:「好,明天我们直接去工厂看一看,缺少的建筑、厂房,都要赶紧修起来,抓紧时间才好。顺便还要发封电报,催一催杜均,设备也不能拖。」 项先生点头,一一答应了,便上了车子,回去酒店。 陈殊就站在那里,见他依旧说着话,掏出一支烟出来,点上了,拿在手里。陈殊笑,这就是很不耐烦的意思了,不晓得那位军官同他说了什么,竟然惹得他这样不耐烦。 过了会儿,那位军官终于肯放人走了,李纵云便把那支烟扔在地上,吩咐付旗:「回去!」 付旗答应一声,转过身,预备开车,一眼便瞧见站在路灯下的陈殊,他惊讶:「夫人!」 李纵云转过身来,果然看见陈殊,一头黑色的齐耳短髮,穿着一套白色小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藏青色的毛呢大衣,浑身无多余的首饰,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练。他勉强忍住,移开自己的目光,拉开车门,一言不发的坐了进去。 付旗毫无知觉,笑着同陈殊讲话,问:「夫人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殊道:「半个月前就回来了,我看报纸上不是说,你们去江西了吗?怎么在湖南?」 付旗道:「原先实在江西剿匪来着,只是……」说着反应过来,这是不能说的:「总之,夫人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小公子和司令总想着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陈殊瞥了一眼李纵云,见他虽然坐在车里,却没有叫付旗开车的意思,笑:「是吗?不过,几年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陈殊走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六岁,现在长高长壮了不少,成了个小伙子了。 第189页 付旗不好意思:「司令部的伙食好嘛!」 说了半晌,李纵云不想再听下去,敲敲车门,吩咐付旗:「开车!」 付旗这才回过神儿来,走到车门旁边,道:「司令,夫人回来了?」 李纵云不为所动,加重语气,冷冰冰道:「叫你开车,啰嗦什么?」 付旗有些讪讪,这才反应过来,望着陈殊不晓得说什么。 陈殊走过去,车门并没有从里面锁住,随手一拉便打开了,她坐了进去,对还在发愣的付旗道:「愣着干什么?不是叫你开车吗?」 付旗点点头,上了车,问李纵云:「司令,是回军部吗?」 李纵云瞧也不去瞧陈殊,依旧冷着脸,只是也没有叫陈殊下车去,他吩咐付旗:「去李公馆!」 陈殊暗笑,真是虚张声势! 见车上夹层里有一叠报纸,拿了过来,接着车内的微光看了起来,只是这光太弱了,看了一会儿就眼睛疼,于是便把报纸捲起来,放在一边。 偶一抬头,就见李纵云盯着她。只是陈殊看过去时,他便又若无其事的转开了目光。 陈殊只好先开口了:「你把小宝接过来吧,我去了南京,在哪里等了两天,可是总也见不到他。」 李纵云不回答陈殊的话,望着前方,良久才问:「你回来,就是为了小宝?」 态度有些冷淡,不过好在是肯开口同陈殊讲话了,总是一个好的开端。 第107章 第 107 章 李纵云不回答陈殊的话, 望着前方, 良久才问:「你回来, 就是为了小宝?」 态度有些冷淡, 不过好在是肯开口同陈殊讲话了。 陈殊望了望前面开车的付旗, 道:「也不全是的,我拿到了一种的新药的专利,回来办药厂的。你晓得的,我当时去英国,就是为了这种药的工业化生产。」 又问:「小宝他还好吧?徐妈说,他现在已经在念书了, 五岁还没到,是不是早了一点?」 李纵云不再接话了,陈殊问的这一长串, 并没有回答的欲望, 过了十几分钟, 付旗便把车子开进一所公馆:「司令,到了!」 李纵云径直下了车, 并不去理陈殊,只吩咐付旗:「挂个电话,叫佣人来打扫。」 陈殊心下瞭然,等他进了房间, 问付旗:「这里不常住人么?」 付旗点头:「往常只有偶尔把小公子接来的时候, 才在这里小住上几天的。」过了片刻, 里面的灯全都打开了, 陈殊把汽车里的报纸都拿出来,道:「你去吧!」 陈殊进去的时候,李纵云正坐在壁炉前面,壁炉里已经升起了火,左边的高脚柜上摆着他们结婚时的婚纱照。陈殊望向镜头,有些茫然,手上还握着李纵云的黑色领结。而李纵云伸手抬起陈殊颈边的珍珠,脸上带着极不容易出现的笑容。 陈殊拿起那个银制的小镜框,想起那时拍照的场景,嘴角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当时自然是无限的柔情蜜意。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窗户外面雪落无声,陈殊坐到壁炉前,直到烤得双颊通红,才缓缓道:「这次回来建的这个药厂,就是青霉素,也就是盘尼西林的药厂。盘尼西林的药效,你是知道的,当初我飞机失事,便是这种药起了大作用。无论是术后感染,还是普通的炎症,盘尼西林应该是目前最有效的西药了。」 李纵云问:「所以呢?」 他语气的愤懑,陈殊如何不知,只是她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请你帮帮我,现今中国的商业环境,我是守不住这样的工厂的。一旦机器开始运转,源源不断的盘尼西林被生产出来,利润比一百个固本肥皂厂还要多。」 李纵云笑一声,往后仰,靠在沙发上:「李某一介武夫,只会带兵打仗,商业上的事情,只怕有心无力。」 陈殊望着他,淡淡『喔』了一声,这时候付旗进来了:「司令,齐大婶到了。」大抵是来打扫的佣人。 陈殊立刻站起来,对李纵云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叨扰了。」一面朝门外走去,叫住付旗:「我住在南云酒店,麻烦你送我一趟,这个时候外面不好拦车的。」 看这个样子,付旗哪里还不晓得两个人又吵架了,他望向李纵云,见他黑着脸,没有点头,不敢擅自答应:「夫人,今天太晚了。我……」 陈殊理解地点点头:「好吧,你不好送,我自己出去拦车就是了。」说罢,便拿了皮包,推开门出去了。 只是这李公馆附近住着的都是政府要员,军队高官,他们平时出入都是有车子接送的,这里寻常不许黄包车进来拉客人的,因此陈殊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一辆黄包车。 这是她头一次来长沙,又是晚上,其实并不晓得怎么走回去的,她等了一会儿,脚上穿着高跟鞋,只觉得一双脚都快冻麻了。 付旗小声道:「司令,南云酒店离这里挺远的,夫人又不晓得路,很危险的。」 李纵云从窗户望过去,见路灯下的陈殊冻得跺脚,她抬手瞧了瞧手錶,似乎不打算再等下去,顺着路灯走了。 付旗有些着急:「那条路不是去南云酒店的,是往山上去的。」 李纵云哼一声,斥责:「聒噪!」 静静瞧了一会儿,见陈殊渐渐离开了视线,他嘆了声气,拿起一旁的大衣追了出去。 陈殊往前走了一段,一个人都没有碰见。因此并不晓得自己越走越偏,她有心想往回走,只是担心李纵云不肯给自己台阶下,未免难看的。 第190页 雪下得越来越大,马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一踩上去,便咯咯呀呀作响,风一吹过来,陈殊便立刻打了个寒颤,连忙把大衣拢好。 陈殊心道:哎呀,还是往回走算了,说几句也没什么的,冷着脸也没什么,自己不去看就行了。这里大概是高官贵胄官邸所在,因此寻常马路上并没有什么人,更何况是晚上。 她转了步子,往回走,不过刚刚转过了一道弯,便瞧见李纵云手上拿着大衣,往这边走来。 陈殊顿住脚步,李纵云缓缓走过来,给她披上大衣,道:「回去吧,下雪了!」 陈殊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更别说心里本来就存了歉疚,她低声道:「我不是故意五年才回来的,可是我早几年回来,我们之间那些争论还不是一样存在吗?报纸上的事情,我都看见了,你是军人,此直国难当头,你要尽你的责任,这些我都晓得的。」 日本人的锋芒越来越盛,不晓得那一天就会打起仗来。 李纵云问:「所以,你是怕我死了,回来照看小宝的?这你倒可以放心,一时半会儿这仗还打不起来。」同这时候的人一样,以为日本人没有这样的魄力,来进行这样的一场战争。可是他们并不晓得,那场战争是突然爆发的。 他这样别扭,不过是心里有气,陈殊的话在他听来,偏偏要理解出另一个意思来。 只是这个『死』字,偏偏是此时陈殊绝不想听见的一个字,因为在那场战争里,绝大数军人都是要死的,那种惨烈,尸横遍野的情状,陈殊连想也不敢去想。 她伸手盖住李纵云的唇,声音有些不对:「你答应过我,说,一定不死的,说话要算数的!」 李纵云把陈殊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陈殊,你也知道说话要算数。当年送你上飞机的时候,你答应过我,要早点回来的,可是,你说话算话了吗?小宝问我,为什么妈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那么久也不回来?要是等他十岁的时候,妈妈还没回来怎么办?陈殊,你叫我怎么去回答这些问题?你什么时候肯回来,我从哪里去知道。你这五年,何曾有过一封书信?」 其实陈殊刚开始是写过信回来的,只是这时候通信并不方便,陈殊也不只是待在英国,后来去了很多地方,地址也不固定,后来便没有再写了。 又想着,两个人分歧众多,写信又能有什么用呢? 倘若不是从报纸上晓得那些事情,晓得他有所改变,即便是回来办药厂,陈殊也是绝不会主动来见他的。如他当初所说,他这几年出了带兵之外,并没有对那些报人、文人,滥杀滥捕了。即便是偶尔有上命,也尽量推脱开来。 陈殊低头:「是,不管说多少,不管有什么原因,都不能掩盖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的事实,我也的确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这次回来,想把小宝接到身边来。」 李纵云打断她:「小宝在南京念书,你在上海,如何照看他?」 陈殊道:「我可以去南京住的,他在哪里念书,我就去哪里。反正药厂的事情,有项先生在。」也许是担心李纵云不肯接小宝过来,也许是他那番话,戳中了陈殊的内心,陈殊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她甚至觉得有些难堪,微微撇过头,不去看李纵云。 李纵云哪里见得了陈殊这个样子,从前只要她闹一闹,哭一哭,哪里有不依她的时候,他把陈殊搂在怀里,揽住她的腰:「好了,不要哭了,我把小宝接过来。他现在也只是一些学前教育,开了蒙,并没有去学校里读书。」 陈殊本来忍着不想哭,他这样一说,反而忍不住,趴在他肩上,小声的抽泣起来,嘴里说着李纵云并不太明白的话:「倘若我不知道就算了,可是我偏偏是晓得的。这场战争要死这么多人,我必须把青霉素弄出来。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我简直不配做中国人的。」 李纵云拍拍她的后背,好一会儿,陈殊才渐渐平息下来。 雪越下越大,简直是一束一束从空中飘下来,不一会儿,陈殊冻得脸色发白,头髮上也全都是雪花了。 李纵云看着陈殊,道:「头髮都白了!」 陈殊笑:「你不也白了!」 到底是太冷,两个人便回了公馆。陈殊冻得很,凑到壁炉前面烤火,过了一会儿,就见出去了。 她也没问,只同付旗打听小宝的近况:「小宝一直都是在南京吗?徐妈说,他们父子两似乎见面的时候也不多呢!」 付旗乖乖答话:「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司令这几年四川、江西到处剿匪,没办法把小公子带在身边。夫人,司令这几年很不容易的,委员长叫司令去剿匪,司令开始还答应,后来渐渐的就不愿意去了,说自己不愿意同当初的同窗动手了。惹得委员长大发脾气,把司令叫去庐山训话。」 陈殊问:「不愿意去了?」陈殊记得当初在北平的时候,李纵云可是秉持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 付旗点头:「是,司令后来就不愿意去剿匪了。后来苏维埃党的傅秋白给司令在报纸上写了一封公开信,就有人说司令通匪,要彻查他。只是委员长虽然对司令不满,但这一点上还是信任他的,并没有理会那些声音。」 第108章 第 108 章 通匪?陈殊笑了笑, 李纵云怎么会通匪呢? 第191页 付旗接着道:「委员长三令五申, 说攘外必先安内, 司令不是很贊同, 在庐山同委员长争辩。司令说, 兄弟阋于墙……」这句话有些绕口,付旗记不起来了。 陈殊接口:「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付旗点头:「是,就是这句话,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委员长听了很生气, 问他同苏维埃党算什么兄弟。司令说,不管怎么样,都是中国人。」对于把日本人当做首要敌人的李纵云来说, 苏维埃党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了。 说了一通, 付旗这样总结:「夫人, 总之,司令现在也很不好过的。委员长虽然还是信任他, 却也有很多不满,现在江西的事情也不放心交给司令去做了,反而叫他到湖南来。」 厨房里冒出一股香气,陈殊起身, 就见蒸汽迷濛中, 李纵云绾了衬衣袖子, 手上拿着蒸笼屉子。 李纵云解释:「齐婶是湖南人, 做的菜都太辣,你肯定吃不惯的。别的我也不会,只有这道清蒸鱼,小宝爱吃,倒是做过几回。」 陈殊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烟燻的,眼睛渐渐有些发酸,她笑笑:「好,这还是我教你的呢!」当初陈殊孕期辛苦,时常半夜想吃东西,口味又古怪,李纵云便只好亲自起来给她做的。只是时间久了,难免忘了一些。 厨房里还有齐婶,客厅外有付旗,陈殊不想叫外人看见自己哭的,她转身,走了几步,推门进了盥洗室,打开水龙头,便只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 镜子里的陈殊,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红的,门外有脚步声渐渐过来了,陈殊忙擦了眼泪。 李纵云推开门,道:「去吃饭吧!」瞥见陈殊通红的眼睛,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转过来,问:「又哭了?」 陈殊把他的手拿下来,笑笑:「没有,刚刚去厨房被熏着了。」 李纵云嘆了声气:「精明强干的女强人,怎么这么喜欢哭鼻子,连自己儿子都不如,小宝寻常也不见他哭的。」 陈殊关了水龙头,并不想说这个话题,道:「走吧,吃饭!」其实她是吃过了的,只是李纵云这样说,她没有不去的道理。 李纵云往前几步,这个盥洗室又小,陈殊不晓得他要做什么,退到墙角。李纵云逼上来,两个人唿吸可闻,陈殊身上冷冽的玫瑰香味浮了过来,久违的很熟悉的香味儿,他笑:「还是同以前一样!」 他靠过来,宽阔的胸膛挡住盥洗室的小黄灯,在陈殊脸上投下一片影子,有些许的暧昧。 此正良宵,气氛正好,李纵云俯下身去轻轻衔住陈殊的唇瓣,陈殊嘴唇上涂了口红,便晕开来。她不由自主微微仰着头,一只手环上李纵云的脖子,回应起来。 李纵云扶着陈殊的腰,良久,才抵着她的额头笑:「好了,我明天把小宝接过来,我们一家人永远也不分开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付旗的声音传来:「司令,许长官来访。」 陈殊心脏怦怦直跳,唿吸凌乱,听见声音,还以为付旗来了,忙推开李纵云,理了理头髮,见楼梯口并没有人,这才放下心来。 李纵云笑,伸手,手心是一粒扣子,原来不晓得什么时候,陈殊衬衣领口的扣子早被他扯掉了。 他转身要走,陈殊忙拉住他,指指他的嘴角:「沾上口红了!」又拿了手绢来,打湿了一点,替他擦了。 李纵云下了楼梯,就见委员长侍从室的许知远站在那里来回踱步:「老兄,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西安出了大事情了,蒲轻舟兵变,扣押了委员长。谁也不晓得,那位少帅竟然胆大包天,做出这样的煳涂事!」 李纵云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知远道:「三个小时前,廖公吩咐我请你去南京,主持大局。」 大抵是一确定了消息,便立刻坐了飞机来湖南的,李纵云回头,见陈殊站在楼梯拐角处。 陈殊心脏快要跳了出来,几乎就要站不稳,她扶着墙壁,脑子里只浮现出四个字——西安事变,这个时空的歷史线全是乱的,这才是哪一年啊,怎么会有西安事变发生呢?西安事变发生了,那么战争还会远吗? 李纵云走上来,扶住陈殊:「有我在,别怕!」 陈殊点点头,她只是有些意外,不过,歷史上的西安事变是和平解决的,她倒是不怎么担心,反而嘱咐他:「你要小心!」 李纵云点点头,道:「南京不安全,你就不要跟我去了。我把付旗留给你,你就待在长沙,哪里也不要去。」 陈殊点头:「我听你的!」 李纵云只深深望了她一眼,便拿了军装外套,匆匆走了。 他一走,陈殊便觉得整个公馆都安静下来,她走下楼梯,在壁炉前坐了许久。付旗下去调了护卫过来,加强安保,布置好了,回来的时候见陈殊仍旧坐着发呆。 齐婶同陈殊不熟,只同付旗道:「长官,菜都要凉了,还是叫夫人吃一点吧!」 付旗走上前:「夫人!」 陈殊回过神儿:「什么事?」 付旗道:「您好歹吃一点,您放心,司令是绝不会有事的,南京哪里司令还是能说上几分话的。」 陈殊点点头,坐到餐桌前,不过也不急着动筷子,反而吩咐付旗把收音机拿过来。 陈殊不大会用,调试了好久,才听见里面的广播——第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共同负责救国;第二,停止一切内战;立即释放上海被捕的爱国领袖;第三,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第四,开放民众爱国运动;第五,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政治自由;第六,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第七,立即召开救国会议。以上为东北军司令蒲轻舟提出的七项提议。 第192页 付旗道:「夫人放心,委员长岂是那么容易就被抓住的,我看这个蒲轻舟,简直是在找死,冒天下之大不韪。」 陈殊不做评判,只是广播里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么几条,没有其他的内容。 桌子上的清蒸鱼已经冷了,陈殊食不知味,勉强动了两筷子,便要去休息了。 出乎陈殊的意料,这里的卧室,竟然同当初在北平的小红山官邸一模一样,连书桌的摆向都相同,陈殊翻了翻,见上面还放着几本自己从前看的书。 打开衣柜,当初陈殊走的时候,没有带走的衣服,也全部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得好好的。 陈殊笑:「真是的……」 第二天,虽然付旗反对,但是陈殊还是坚持去了酒店,同项先生一道出去看了看药厂的选址。项先生在广播里听见军变的消息,很是忧心忡忡:「要是政局不稳,我们的药厂哪里办得起来。就是勉强办起来了,政府换了做主的人,药厂也保不住。」 不过,西安出了事,也是好处的,那位孔老先生没有留在湖南了。 陈殊道:「不管是谁来当政,总还是要办工业的。我们的药厂,也不是为了哪一个政府的。您不要担心,无论怎么变,我们都是要去做事的。不仅要做,而且还要加紧去做,一点时间都不能耽误。」 项先生嘆气,眉见全是忧虑:「只好如此了,但愿政局能够早日平静下来。」 晚上回去李公馆的时候,付旗上来禀告:「夫人,徐妈送了小公子来。」 陈殊惊喜:「真的,什么时候到的?是中午吗?是乘飞机来的吗?」她走进去,见客厅沙发上,小小的一团,蜷缩成一堆,盖着一床小被子,已经睡着了。 徐妈望着陈殊直流泪:「三少奶奶,三少爷同我说,您在这儿,还叫我把小公子送过来,我还不信。没想到,您跟三少爷真是和好了。」 陈殊笑着拍拍她的手:「嘘,小宝睡着了。」 陈殊坐过去,沙发立刻陷下去一个窝,这孩子越长开,便果然越像李纵云,闭着眼睛,眼睫毛就像细细密密的梳子一样。陈殊坐在哪儿,静静瞧了半晌,徐妈凑过来,轻声道:「三少奶奶,您出去一天了,用点饭再说吧。小公子昨天就没睡好,今天早上又连着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现在困了,才刚睡着没一会儿。」 陈殊站一起,待走得远一些,才问徐妈:「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我还以为,你们怎么也得过几天才来呢!」 徐妈给陈殊盛饭,笑:「昨天三少爷半夜回去了一趟,叫我收拾好东西,要送小公子到湖南来。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呢,小公子就聪明得很,一下就猜出来了,问三少爷,是不是三少奶奶在长沙的李公馆。」 陈殊接过饭,脸上都是笑,徐妈接着讲:「小公子很聪明的,学什么一遍就会。小公子问,三少爷也就说,的确是送他来李公馆。小公子便睡不着了,只是来了并没有见到您。还是付旗说,您只是出去了一趟,晚上肯定是要回来的。便一直坐在沙发上等您,他年纪小,又几乎一晚上没睡,撑不住困,才睡过去没一会儿。」 陈殊笑:「那天在李府门口,他跑进去了,我还以为他是怪我呢。」 徐妈摇头:「哪里肯怪呢,只是小公子同三少爷真是一模一样,脾气也像的。」 吃过了饭,陈殊便拿了报纸坐在小宝身边,静静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还没见他醒过来,想着去床上睡觉才好,便要叫醒他。 可是手一碰过去,才觉得不对,陈殊见他脸色发红,开始还以为是在壁炉前,热的,现在才晓得是发烧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陈殊叫付旗拿了温度计过来, 给他压在腋下,过了会儿, 拿出来一看, 已经是38.5摄氏度了。徐妈拧了冷毛巾过来,陈殊擦了擦小宝的额头, 耳后,进行基本的物理消温,摇头:「这个样子不行,还是要送去医院。」 徐妈就笑:「哪里需要去医院, 往医院挂一个电话, 叫大夫过来, 不就行了吗?」 陈殊愣了愣, 自己倒是忘了这个,叫付旗去打电话, 亲自抱了小宝, 往楼上去了。 小宝脸颊通红, 陈殊抱了他起来, 他睁开眼睛,愣愣瞧着陈殊, 瘪着嘴,一副既难受又委屈的样子。 陈殊问他:「难受吗?头痛不痛?」见他不回答, 又道:「没事的, 就是有一点发烧, 已经打电话叫医生去了, 他们过一会儿就来。掉一点点滴,明天你就又活蹦乱跳了。」 上了二楼,把小宝放在床上,见窗户还开着,便走过去,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徐妈端上来一杯橙汁:「三少奶奶,小公子,晚上都是习惯喝上一杯的。」 陈殊拿过来,走过去的时候就见小宝把头埋在被子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徐妈站在旁边劝:「戒哥儿,是三少奶奶呀,你不是从昨天我晚上就一直念着的吗?怎么现在见了,倒不好意思了?」 小宝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我才没有,徐嬷嬷,你说谎……」 徐妈还要再劝劝,陈殊摆手,叫她下去等在大夫:「有的是时间,不着急的。」 陈殊把橙汁放在桌子上,一边同他讲话:「徐妈告诉我,你现在的名字,是叫从戒,是吗?」 小宝并不同她说话,陈殊便自言自语:「把橙汁喝了吧,发烧了,补充维生素,也是很好的。」 第193页 过了会儿,见他渐渐没身音了,陈殊担心他憋着,便伸手去把被子抚开,就见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脸颊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热出来的汗水。 陈殊拿了手绢去给他擦脸,刚刚擦干净,便见他眼中大颗大颗的泪水,涌了出来。 他问:「你是我妈妈吗?」 陈殊点头:「是呀,我是你妈妈呀,小宝。」 小宝便问:「那你是我妈妈,你还记得我出生那天的事情吗?」 出生那天?陈殊回忆了一会儿:「那天是半夜,还下着大雨,你是个慢性子,一直赖在妈妈肚子里不肯出来。你爸爸急得不得了,开了车子去医院,谁知道,刚到医院一个多小时,你就出生了。你出生的时候,全是都很红,像个小猴子的。」 小宝接口:「爸爸说,你一点儿也不着急,偏要洗了头,洗了澡,才肯去医院呢!比嘟嘟还要臭美的……」又想起来,陈殊大抵是不晓得嘟嘟是谁,又解释:「嘟嘟是一条狗,很可爱的,可惜后来我没看住,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望着陈殊,有些小心翼翼,带着一点儿试探,又重复了一遍:「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陈殊摸摸他的额头,脸色的表情十分郑重:「小宝,妈妈要向你道歉,过去的五年,没有陪在你身边,你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自己拿筷子吃饭,拿笔写字,妈妈都没有在你身边,没有陪你一起长大,真是很抱歉啊,小宝。」 大抵是没有想到陈殊会同一个小孩子道歉,小宝楞住了,问她:「你在像我道歉?你是真的很抱歉嘛?」 陈殊笑着点点头:「当然,妈妈很认真的向你道歉,你可以接受吗?」 小宝眨了眨眼睛,脑袋偏向一边望着那边窗户外的雪花,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点头:「如果你真的是很真诚的话,我倒不是不可以接受。」 陈殊失笑,心里道,果然是父子,连脾气都一模一样。她揉了揉小宝的脑袋,笑着说道:「我保证,是很诚心的。」 小宝转过头来,揉了揉手,带着一些不确定,问道:「你真的是诚心了吗?你以后还会走吗?爸爸说,你两年就会回来的。可是我到了三岁,到四岁的时候,都你都没有回来。别人都有爸爸妈妈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只有爸爸,没有妈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又的确是这里心里想知道的问题。他问完了有些惴惴不安,低下头,不敢去看陈殊的眼睛。他低着头,低声道:「是不是我不够好,不够乖,所以你才走了的。」 陈殊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平静,此刻听见小宝的这些话,一种感情胸在胸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万分愧疚。 她嘆了口气,道:「当然不是,妈妈怎么会不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不够好才走了呢?」 陈殊吸了吸鼻子,对小宝道:「你知道吗?妈妈是一名大夫,做手术的外科大夫。但是做手术,不仅仅是要用到医术,还需要许多的药品。妈妈去英国就是为了寻找这种药,当时也想把你带走的,只是你太小。你曾祖母和祖父,他们又捨不得你,因此才把你留给你爸的。妈妈在国外,没有天天是没有想着你的。」 陈殊认为,即便是小孩子,也是需要把它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和他讲道理的。即便他此刻不理解,但这就是事实的真相。陈殊不希望,用一些谎言去粉饰的。 不过,小宝比她想像中更要懂事,或者说,小宝很敏感,并不敢更深入的问下去。其实小宝还有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爸爸妈妈会离婚?为什么去了国外要这么久才回来?我什么祖父不太喜欢妈妈,在祖父面前,连提都不能提妈妈的。 这些问题他都没有问,他只问了他最关心也最在乎的问题:「你真的不会再走了?」 陈殊点头,承诺道:「不会再走了。」 过了会儿,医院的大夫到,由于事先在电话里说了小宝的症状。他们带来的药也很对症,陈殊细细同他们说话,提出的问题也很专业。前来的大夫不由得很吃惊,问:「夫人也是学医的吗?」 陈殊轻轻点头:「学了很多年了,只是近几年反倒荒废了,实在惭愧。」 小宝吊上点滴,只是这烧一时半会儿也退不下去。后来小宝便越来越难受,陈殊拿了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不过小宝是很懂事的,即便是难受。也只是病殃殃的躺着,并不声音出生。 陈殊看心里难受,便轻声同他说话,问他想吃点什么。 小宝躺着,很没有精神。他其实什么也不想吃,只是妈妈这样问。他便歪着头想了想,我想吃糖葫芦,有糖葫芦吗?爸爸说你也很爱吃糖葫芦呢。 陈殊其实并不喜欢吃甜的,更遑论糖葫芦,只是当初怀孕的时候口味古怪,才闹着叫李纵云半夜出去买糖葫芦的。 她抚摸着小宝的额头,笑着说:「好等天亮了,叫你付旗叔叔给你上街上去买。」 快到天亮的时候,小宝的点滴才滴完。陈殊替他拔了针,给他盖上被子,拿了玻璃药瓶悄悄出了房间。 徐妈走过来:「夫人您一夜没睡,现在,去补觉吧!」 陈殊摇头,反而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吩咐付旗:「把收音机拿过来。」 付旗微微调试了一会儿,便听见中央广播台的广播了——革命党党中央,现对东北军司令蒲轻舟,决议开除其革命党党籍,勒令其释放领袖。平叛中央军已经兵临潼关,不日便逼近西安…… 第194页 陈殊静静听了一会儿,又转了一个频道——四川省主席刘香发表密电,蒲轻舟此举,无非欲促成抗敌救国之伟业,以求我国家民族之生存间…… 陈殊心道,蒲轻舟扣押委员长,国内的政局果然乱成了一锅粥,中央是一个态度,下面各个省,又是另外的一种态度。她抬起头,见付旗站在那里,问他:"你怎么看?" 付旗道:「蒲轻舟,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进行兵变,扣押领袖。无论是在朝在野,没有一个人贊成。我看要不了一个月,领袖定安安全地回到南京。」 他的说法,陈殊倒并不意外。委员长的嫡系,又有御林军之称,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陈殊点点头:「我看,你们的领袖是一定会安全回到南京。不过这个安全,也不是白来的。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或者说做出一次妥协。如你所说,连纵云这样的忠诚的革命党人,现在都不贊同去剿匪。二是希望联合起来,共同抗日。我想你们革命军之中,持这种想法的人是大有人在的。这位委员长回到南京之日,恐怕便是你们同苏维埃党人,共同抗日之时。」 付旗对这种说法,并不十分的陌生,这几年来,司令的想法,也越来越倾向如此。他常常说,在日本人面前,同苏维埃党人的那些政见上的分歧,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剿匪剿匪,又哪里搅得干净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分不清楚谁是谁的人! 司令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有些惆怅的。 徐妈端了粥上来,笑着对陈殊讲:「依我看就是打仗,也打不到这里来。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东北离咱们远着呢?三少奶奶,既然不困,那就喝点儿粥吧。早上一碗粥,养胃呢!」 陈殊笑笑不说话,一撇头,就见小宝赤脚站在楼上的额楼梯口,只穿了薄薄的一层睡衣。 陈殊忙走过去,把他抱起来:「还没有好呢?昨天刚感冒,今天就不穿衣服就出来了?」 第110章 第 110 章 小宝刚刚起来, 脸上还带着一点潮红,语气有点委屈, 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刚刚我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叫你, 也没有人回答。」 陈殊笑着说道:「怎么会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妈妈说了不会走就再也不会走了。刚刚妈妈在同徐嬷嬷,付旗叔叔他们说话, 没有听见你叫我。」 小宝撇撇嘴, 并不大相信。陈殊笑着摸摸他的头顶, 心知, 这个安全感的建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又吩咐徐妈上楼去,把小宝的衣服拿下来, 亲自给他穿好了。 小宝从小在南京长大, 口味儿变随他祖父一样, 十分的清淡, 并不像李纵云一样爱吃辣。只是生了病, 嘴巴里十分没味儿, 在饭桌上还惦记,陈殊昨天晚上答应他的糖葫芦。 徐妈就笑:「小公子爱吃糖葫芦, 这点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三少爷和三少奶奶都是都是不爱吃甜的。」 这样的小事情, 陈殊答应了, 没有不依他的道理, 于是吩咐付旗去街上买回来。 小宝忙接口:「付旗叔叔,要多买几支的。」 付旗吓唬他,笑:「小公子,糖葫芦吃多了可是要蛀牙的。黑色的小虫子,在牙齿里边转来转去。」 小宝眼睛笑成一条缝:「我不怕,我妈妈是大夫,不怕蛀牙。」 陈殊在长沙一连呆了一个多月,李纵云只从南京打了一通电话打回来,他说南京的事情就快要解决了,过不了几天应该就能回来了。 李纵云总是报喜不报忧,陈殊便在电话里问他:「我看报纸上说,你要亲自去西安,接委员长回来,是真的吗?」 李纵云沉默,良久才开口:「您放心,我是不会有事情的。此去西安已经是万事皆备诶,所有的事情,皆以圣诞节为最后期限。你同小宝在长沙等我!」 陈殊点点头:「好,我同小宝在长沙等你。」 陈殊晓得是南京的事情复杂,他自己忙不开,抽不开身,只安心带着小宝待在湖南。 小宝才四岁多一点,五岁不到的样子,正在开蒙,其他的倒还好。他祖父把他教得极好,只是英文的发音,不大标准。 陈殊便拿了字母表,和音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重新教小宝读。 药厂的事情倒是没有停下,杜均从上海打了电报过来,说是美国的设备已经到了,可以运到湖南去了。 陈殊对这个药厂的事情很看重,即便是项先生在那里盯着,也到底是不放心。 担心出了一点儿差错,便要耽误药厂的进度。于是,便每天亲自去施工的地方看着,督促施工的进度。小宝十分依恋陈殊,陈殊去药厂,他也要跟着,也不做什么,就待在车子里,安安静静的等陈殊。 至于,西安的事情,果真李纵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在圣诞节前夕和平解决了。 那位委员长,发布了《告全国同胞书》,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宣布苏维埃党共同抗日。 李纵云回来的时候是一天半夜,迷迷煳煳之间,陈殊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脸,接着,便是那只手便渐渐游移,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陈殊觉得有些痒,睁开眼睛,便见李纵云站在床头。房间里面很昏暗,他只开了床头的一盏小灯,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土黄色的军装上,平白添了一股子暖意。 第195页 陈殊坐起来,撑着身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纵云低声道:「刚刚回来。」一面俯下身子去吻陈殊的唇,一只手探进陈殊的睡袍里,去解她的带子。李纵云刚刚从外面回来,手上带着一股寒气,蓦然伸进去,叫陈殊打了一个寒颤。 陈殊忙撑住他的肩膀,望了望旁边的小宝,对李纵云道:「小宝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吵醒他。」 李纵云这才注意到床的另一边睡着小宝,他睡着了,一只手还拉着陈殊。 他皱了皱眉,好像十分不满意,轻轻抱怨:「真是麻烦,男孩子,都五岁了,还同母亲睡在一起,像什么话?还是要独立一些才好的。」 陈殊瞪他一眼,道:「这可是你亲生啊,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就是独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一面又问他:「吃过饭了没有?徐妈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睡,要不要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陈殊的话没还没说完,就被他一个打横抱了起来,低声笑道:「去客房总不会打扰到他了吧?」 陈殊嗔怪,笑着去捶他的胸膛:「说什么呢?小宝,万一醒了怎么办?他现在好不容易建立起一点安全感的。」 李纵云笑笑:「醒了就醒了呗,哪有为了儿子委屈老子的道理?李太太,你都走了五年了,你想憋死你丈夫吗? 第111章 第 111 章 李纵云笑笑:「醒了就醒了呗, 哪有为了儿子委屈老子的道理?李太太,你都走了五年了,你想憋死你丈夫吗? 陈殊的话全被他堵在口中, 什么也说不出来, 仿佛真的是自己理亏了, 对不起他一样。 李纵云打开门,把陈殊抱到旁边的客房,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陈殊有些刺眼, 一只手覆盖在眼眸上,问:「你把灯都关了做什么?怪刺眼睛的,快关了。」 李纵云把陈殊的手从她的眼睛上移开,笑:「开着才好, 我都五年没见过这样的你了, 你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眼睛, 鼻子, 连一点岁月的痕迹也没有。仿佛就站在原处一样,就只有我变老了。」 陈殊伸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她轻声笑:「你也没有变, 还跟以前一样英俊。」 李纵云笑笑,变倒是大变了, 无论是外表, 还是心态, 都同五年前不能相比啦。 五年前的时候笃信的一些东西,视之为一生不可变更的东西,现在也有了些许的质疑。五年前有所犹豫,五年后便一点儿也没有了。 李纵云去抚摸陈殊的锁骨,手指一直往下,好像一条灵活的额鱼儿一样游动。一直到了陈殊腹部才停下来,即便是过去了五年,那条伤疤仍然还在,只是变浅变淡了一点点。 李纵云不由有些伤感,低声喃喃:「真是可惜。」 陈殊有点儿头痛,这样的时候为什么嘴上说那些事情?她伸手拉住李纵云的衬衫袖口,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低声道:「好啦。不要扫兴啦。」 李纵云』嗯『了一声,低头轻轻吻了上去,这个吻又深又缠绵,好像英国季风来临时的天气一般,潮湿,闷热,直把陈殊化成了一滩春水。 ………… 陈殊坐在车子上,颇有些不安,小宝拍拍她的手,宽慰她:「妈妈,你放心,我待会儿一定帮你说话。祖父最喜欢我了。」 李纵云坐在一旁,笑笑:「别担心,老人家嘛,总归最多是说几句罢了。」 说着转过头:「最要紧的是,父亲他不肯离开南京,去重庆。」 此前,南京国民政府已经宣布迁都去重庆,南京上上下下,各级官员,都已经陆陆续续,准备迁去重庆了。 可无论李纵云是打电话,还是发电报,催促老爷尽快前往重庆,老爷便只有两个字,不去。 是的,无论李纵云怎么说,怎么描绘南京地形易攻难守,南京将成为战场。李纵云父亲便只有这两个字,不去。 老人家的顽固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即便是陈殊也不得不放下工厂事宜,亲自来南京相劝。至于李纵云,他对他父亲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老人家重土难迁,所以即便是百忙之中,也特地从前线赶了回来,同陈殊回来了一趟南京。 老爷坐在正堂,夫人陪坐在一旁,小宝率先沖了进去,趴在老爷膝上卖乖:「祖父,祖父,爸爸同妈妈回来了。」 李纵云拍拍陈殊的后背,示意她没事,万事自有他在。 老爷抱了小宝,笑:「小宝,又重了,祖父快要抱不动了。」 小宝笑嘻嘻:「没有重,没有重,祖父力气很大的,抱得动,抱得动。」 五年未见,老爷已经是老太多了,双颊上都长了老人斑,头髮也全白了,至于夫人,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乐清的原因,整个人十分的沉默和憔悴。 夫人伸手把小宝抱过去:「小宝,祖母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让祖父和爸爸妈妈说话?」 小宝回头,撇撇李纵云,见他微微点头,这才随着夫人一同出去了。 老僕人上了茶,老爷点点头:「都坐吧!」 李纵云道:「父亲,南京不能待了,请您务必去重庆。」 老爷没有理会李纵云,反而望向陈殊,眼睛里露出三分欣赏:「国难当头,反而回来,你很好。」 陈殊站起来:「这本该如此……」 第196页 老爷摆手,止住陈殊的话,继续说道:「当初你要离婚,我是很不同意,我们李家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可是,你执意求去,我们也没有强留你的道理。如今,你又回来。老三是个死心眼,这么些年就只认准了你一人。你肯回来,对他,对小宝,都是只有高兴的。」 他指指桌子上的热茶:「现在你敬我一杯茶,那些事情便都过去了,你依旧是我李家的儿媳妇。」 陈殊有些意外,望了望李纵云,见他点头,便端了茶,一旁的僕人放下一个蒲团。陈殊跪下去,双手抬高:「陈殊此前颇多任性,颇多错处,一别数年,请父亲宽恕。」 老爷接过茶,点点头:「好,我这个儿子,还有孙子都全託付给你了。」 李纵云把陈殊扶起来:「父亲,何至于此?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先去长沙落脚,再去重庆。日军逼迫虽严,但是川蜀之地,崇山峻岭,又有长江天险,不是那么好攻占的。」 老爷望着李纵云:「你这些话,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所谓陪都,无外乎是绝对的最后的守备地带。从南京迁都去重庆,做长久抵抗之技。这些我都晓得,也明白,只是我不能离开南京。你这次来,把家里人都送去重庆,只是我不能去。」 李纵云开口,还想再劝:「父亲,抵抗虽然艰难,或许失败在所难免,但无论胜利也好,失败也好,总要一直打下去的。」 老爷摇头:「你们去吧,我老了,去了重庆,只怕也是死在重庆,再也回不来南京的。南京是首都,是祖宗陵寝所在,我是万万不能走的。你还在,小宝还在,咱们李家的根就没有断……」 说到一半,嘆了口气:「只是乐清,不晓得她现在在哪里。现在都讲共同抗日了,她一个女孩子……」 李纵云无意隐瞒,拿出一张电报:「乐清她明天到南京来,是苏维埃党联络小组的成员。」 老爷高兴,连说了几个好字,便推脱自己累了,不叫李纵云陈殊再劝下去,自己回去休息了。 晚上陈殊同李纵云道:「只怕父亲主意已经定下了,不是我们能够更改得了。」 李纵云摇头:「就算是绑,也要绑去重庆。我这样的身份,父亲留在南京只有死路一条。明日家宴,乐清也会回来,必须劝服父亲去重庆。」 一旁硬要赖在陈殊床上的小宝,已经睡熟了,李纵云捏捏他的脸蛋,笑:「这小子,倒是什么都不愁,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 窗外月明星稀,万家灯火,不知这座帝王州未来的悲惨命运,几十万生灵荼毒。 乐清的飞机是早上十点钟到的,李纵云携了陈殊亲自去机场接她。到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乐清穿着一身灰色的军装,十分的朴素,袖口处还打了补丁,手上提着一个半旧的皮箱,已经丝毫瞧不出来当初那个锦衣摩登的大家小姐的模样来。 她身边跟着几位苏维埃党的军官,只是他们的军装上都没有军衔,陈殊也辨别不出来。 乐清走过来,脸上带着笑:「三哥,三嫂!」 李纵云皱眉,问:「弃家而去,可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陈殊拉拉他的袖子,笑着对乐清道:「听说你要回来,父亲很高兴,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你了。」 乐清望着李纵云,道:「三哥,我原以为就算全家不同意我参军,你也会同意的,由己度人,你也应该是最理解我的。至于想得到的东西,我并没有什么想得到的,只是不想失去一些东西。」 李纵云问:「譬如?」 乐清笑笑:「譬如国家的尊严,人民的自由。当然,三哥是实干家,向来反对这些大话、空话的。只是倘若理论不对,做再多的事情,也只会偏离原先的目标。」 这两兄妹是谈不到一起去的,乐清虽然一直在笑,但是整个人的气场却十分尖锐,李纵云一直黑着脸,陈殊只好打圆场:「好了,今天是一家团聚的日子,我们不谈政治。家庭之中,不要谈政治这样扫兴的话题。」 陈殊接了乐清的皮箱,招唿她上了车。 回去的时候,小宝率先沖了出来,望着乐清:「你是小姑姑吗?」 乐清笑,把他抱起来:「是呀,我是你小姑姑,小宝今年几岁了?」 小宝伸出手:「五岁,我五岁了。」带走到中堂,便见老爷杵着拐杖,等那里了,夫人站在他身边,已经是满脸都是泪水了。 乐清把小宝放下来,跪在阶前,磕了三个头:「不孝之女,离家五载,请父亲、母亲宽恕。」 夫人忙走出来,扶着乐清:「你起来,你起来!」 老爷不住的嘆气,问她:「你现在在苏维埃党,做什么工作?」 乐清回答:「情报!」 老爷又问:「要上战场打日本人吗?」 乐清点头:「要的!」 老爷开始还勉强撑得住,听了乐清这句话,老泪纵横,伸出一根手指:「很好,很好!我们李家的儿女都是好样的,都要上战场去打日本人。倘若不是我太老,只会拖累别人,也想去杀个把日本鬼子呢!你哥哥有句话讲得有道理,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日本讲和。」 此情此景,即便是陈殊看了,也不免感慨万分,红了眼眶。 中午的家宴,是夫人亲自动手做的,一大半的菜都是乐清爱吃的,止不住给她夹菜。 第197页 乐清笑:「这样的黄花鱼,的确是很久没吃了!」 小宝天真,便问:「那姑姑吃什么呢?」 乐清扶着他脑袋:「延安有大枣啊,像你小拳头这么大的大枣。」 陈殊听了不免沉默,苏维埃党的条件是很艰苦的,封锁也很严密,物资药品极度匮乏。 乐清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站起来:「父亲、母亲,哥哥,嫂子,还有小宝,我敬你们一杯。我知道,我离家而去,又是苏维埃党,给你们造成了很多困扰,特别是哥哥,我万分的抱歉,对不起。父亲说过,我们李家累世高官,祖父还是翰林学士,将来无论做什么,决不可辱没了门楣。」 说着她顿了顿,深深唿出一口气:「我同哥哥,各自选了一条道路,只是那条路有用,现在说起来还为时尚早。我离家五年,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全赖哥哥照顾。三哥,我敬你一杯。」 李纵云倒了一杯酒,兄妹两都一饮而尽:「上战场是为了求得生存,是求活,只有活着,才有胜利的希望。」 乐清笑笑:「三哥教诲,乐清一定铭记于心。」 这场家宴吃得极为悲伤,只有小宝一个人一无所觉,玩闹得开心,不晓得一场离别近在眼前。 临走时,夫人问乐清,能够在南京待几天?多久能再回来? 乐清均是沉默,这是他们的纪律所在,并不能透露,至于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连她自己也不晓得的。 夫人又是哭了一通,陈殊见她现在的样子,同以前那个矜纵,甚至有些跋扈的贵妇人,是完全不同的。 老爷绝不肯去重庆,李纵云劝不过他,便想着硬绑着去重庆也是下策,说得多了,老爷也不耐烦,只好答应,总之你们是必须走的。 不料,第二天,老管家冒冒失失跑来:「三少爷,老爷,老爷他服毒自尽了。」 陈殊正收拾行李,手里的瓷器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两个人往老爷的院子里赶,还未走近,便听得夫人悲怆的哭声,陈殊扶着柱子,几乎站不稳。李纵云走了过去,见父亲面带黑色,身体还有些余温,但是唿吸已经全没了。 夫人断断续续的哭诉:「老爷年纪大了,半夜是睡不着的,一般是早上才睡一会儿。他今天早上喝了参汤,说自己要补会儿觉,叫我收拾行李,预备去重庆。我只当他想通了,肯去重庆了,没想到,没想到,我一会儿不在,回来的时候,就没气了。」 桌子上留了老爷的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陈殊走过来,瞧见上面的字,竟然是用硃砂写就的,透着血腥气,她扶着李纵云:「原来,父亲昨天说的竟然是这个意思。」 李纵云跪在老爷面前,泣不成声,陈殊心道,王师北定中原日,那还得很久很久呢! 小宝后知后觉,哇一声大哭起来,他同祖父感情很深,一直哭个不停,知道半夜才停下来。 草草办理的父亲的丧事,李纵云便要去前线了,临走对陈殊道:「老人、孩子都尽数託付给你了。我们夫妻,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满满算起来,也不超过两年,耽误得太多了。想着从前生的那些气,其实也很没有必要。」 陈殊叫他说得泪眼朦胧:「什么太短,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直到变成老头子,老太太,叫小宝给我们生上一屋子的孙子孙女,给我们玩儿。」 李纵云下颚抵住陈殊的额头,承诺道:「好,我们还有一辈子呢!我保证,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飞机消失在碧空之中,远处有□□的学生的歌谣传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小宝抱着父亲的脖子,问:「妈妈,我们要去重庆等爸爸吗?」 陈殊点点头:「是,我们在重庆等爸爸!」 全文完 第112章 番外 六年后, 黄山官邸。 委员长侍从室的侍从官从外面打开车门, 恭敬道:「李太太,夫人在松厅等您!」 陈殊点点头,这几年, 这个地方,陈殊是常来的, 她刚刚下车, 就见沈夫人身边的的老嬷嬷一声白色制服走了过来。她微微点头, 向陈殊失礼:「李太太,夫人久候了!」 陈殊笑:「是我的不是, 杜鹤龄杜军长的手术时间比预料中长了一点,劳夫人久候了。」 从小径走过去,便见一排排笔直翠绿的柳叶松, 沈夫人一身暗金色旗袍, 坐在藤椅上,身边有一个小男孩儿, 正摆弄着一台小巧的德国相机。 沈夫人仍旧是坐在那里,看起来很悠闲, 脸上带着浅笑, 沖陈殊招手:「来,等你好久了!」一面有僕人给陈殊领湿帕子来擦脸,幸好陈殊平时是不怎么擦粉的, 不然非煳一脸不可。 陈殊擦了脸, 一旁的佣人又给陈殊上了一碗冰碗, 她又沖夫人说了一遍:「实在是医院的手术时间太长,劳夫人久候了。」 沈夫人摆手,她微微一动,旗袍上的金色绣线便滚动起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哪里有事的,不过多在这里坐一会儿罢了,算什么久等。倒是你,大热的天,上山来,倒是出一身的汗。」 陈殊只微微尝了一口冰碗,便放下了,抽出胁下的帕子,沾沾嘴角:「夫人就是太忙了,军医院、济慈会、济慈院,甚至是孤儿院,都是忙不停的。」 第198页 沈夫人笑笑,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摺扇,刷一下打开来,慢慢摇着。 那小男孩儿,摆弄了一会儿相机,沖沈夫人道:「姑姑,我上云岫楼那边拍照,好吗?哪里一大片的向日葵,现在开得可漂亮了。」 沈夫人同意了,叫佣人跟着,叮嘱只许玩一会儿,不许在太阳底下晒久了。 陈殊晓得叫自己来必定是有事情的,只是沈夫人不开口,自己便不能先开口,定定坐着,好在此时的重庆虽然是火炉,但是黄山官邸却别有一番清凉所在。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佣人又端上来两杯咖啡,沈夫人笑:「你尝一尝,你是在欧洲待久了的人,你尝一尝,这次他们带回来的蓝山咖啡地不地道?」 陈殊婉拒,只端起来闻了闻:「只闻味道,就已经是上品了。夫人是行家,何必叫我献丑呢?只是我现在,只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喝咖啡了。」 沈夫人不解:「不能喝咖啡,这是为什么?」问到一半才明白过来,笑:「李司令真是有儿女缘的,打仗打了六年,倒添了一儿一女,现在又有了……」 说着,沈夫人嘆气:「哎,我有时候就想,这个仗打到什么时候才到头呢?死了几百万将士,上千万的百姓,竟然连头也望不到。」 陈殊对她这番话,倒是不奇怪,这位沈夫人虽然是此时的民国第一夫人,却从不参与政治,对政治也十分的不敏感,但凡有一点政治的嗅觉,便晓得此时已经是战争的后期了,胜利在不远的将来是可以预见的。 沈夫人摇摇扇子:「上次沛公提出来的青霉素统购统销,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陈殊有什么条件去考虑呢,她点点头:「夫人、沛公所说之事,也是为了国家,我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只是这青霉素的药厂规模不必从前,股东也是杂乱,有的听说了,便要抛售出手中的股份呢?买卖由人,我想,他们要买,我也没有理由不许。恰好孔老先生又这个意愿,便搭了个桥。」 沈夫人皱了皱眉,旋即展开,脸上浮出笑来,她站起来:「达令!」 陈殊抬头,就见姜维民从走廊过来,他身后半步跟着一身美式军装的李纵云,几个月不见,越发黑瘦了。 姜维民杵着一根拐杖,此前黄山官邸遭到了日军空军的轰炸,姜维民为了躲避□□,摔伤了一条腿,此后,便一直不大灵便了,他脸上带着笑,依旧称唿陈殊为:「梦柯先生!」 陈殊站起来,笑:「委员长折煞我了,这个时候哪里担得上委员长一句先生呢!当初年幼,舞文弄墨,险些贻笑大方。」 四个人都坐下来,姜维民看起来心情很好,问:「刚刚说什么呢?夫人倒皱着眉?」 沈夫人摇摇头,笑:「倒要说一个好消息,李太太有身孕了……」 姜维民大笑起来:「这倒是双喜呀……」 李纵云坐在陈殊身边,脸色很不好看,陈殊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太失态了,他只好勉强笑笑,顺着姜维民的话,说起家常来:「这孩子多了也愁,我们夫妻都不常在家,女儿倒好,只是两个儿子野得没边了。上次在湖南,沛公还跟我告状,说我们家的二小子把他们家的小公子的门牙都打掉了。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同沛公告饶,恨不得立刻就回重庆来抽那小子一顿呢。」 沈夫人笑:「沛公这个人就是护短,小孩子哪里有不打架的。」 陈殊望了望李纵云,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笑:「是我没有教好,几个孩子这样顽劣!」 姜维民抽了一支烟,摇头:「男孩子,还是顽劣一些好。我们乡下有句俗话,乖孩子是没得出息的。」 几个人闲聊了几句,便有侍从官来报告:「报告委员长,美国特使思迪威将军到了!」 美国人是财神爷,哪里敢得罪,只是姜维民同这个思迪威相处得不是甚好,倒坐在那里继续说了会儿话,这才起身,交代李纵云:「你这次回来,也呆不了几天,你在这里歇一歇,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又对陈殊道:「你也参加,是家宴!」 沈夫人亲自给李纵云倒茶:「这几年,介之的脾气是不大好的,河北丢了、广东也丢了,湖南、武汉更是没有保住,就是云南也起了战火,日本人逼迫甚紧。介之是国家领袖,压力不可谓不大,有些时候出口的话便不那么好听,脾气急躁起来。你多年跟随介之,于公于私,还请你多多体谅他的难处,不要与他计较。」 这番话,叫李纵云夫妻二人都很吃惊,李纵云回道:「夫人严重了,国事如此,都是我们做军人的过失,没有打好前线的仗。」 过了会儿,有佣人过来道,表少爷摔进玫瑰花田里边了,胳膊上都是花刺。 沈夫人说了声,失陪,便急忙忙赶去了。 李纵云摸摸陈殊的肚子,问:「是上次在云南的时候,有的?」 陈殊点点头,这里树荫匝地,坐久了,即便是六月也是一股凉意,她伸手去摸李纵云青青的鬍鬚:「几天没睡了?不要总是抽菸,我说一次,你就听着。我一不在你跟前,转头就忘了,当耳边风似的。」 李纵云想反驳,陈殊指指他的手指:「都泛黄了,还说没有?」 这几年,李纵云四处打仗,夫妻二人难得这样静静的闲坐,李纵云笑笑:「好了,怪不得老二说你唠叨,每次打电话都要告你的状!」 第199页 陈殊也笑:「所以说,还是丫头好的。老二就是一个十足的混小子,希望这胎也是个女儿就好了……」 这里不是说正事的地方,两个人便只捡着家里的闲事来说。 晚上的晚宴,除了陈殊夫妻之外,还有到访的思迪威将军,美国人总是外放,在饭桌上盛赞李纵云指挥的南京保卫战:「李将军足足守卫了南京一个月之久,疏散了南京全城的市民,甚至还全歼了中岛中队,这在战争初期,特别是那样简陋的装备之下,简直就是军事奇蹟。」 李纵云把切好的牛排转给陈殊,淡淡笑道:「思迪威将军,这并不能算是胜利,毕竟南京并没有守住。」 思迪威道:「战术上虽然是失败了,可是战略上却是成功的,把日军引入江河密布的上海,总比在华北平原,一直平推好。」 又转头对陈殊道:「李太太,莱斯国务卿还让我向您问好,他说七年前,在美国,您对他帮助颇多。」 陈殊笑:「举手之劳而已!」当初陈殊帮他竞选的时候,也不过是想投机而已,谁知投机失败,莱斯并没有竞选成功,七年之后,反而成为了国务卿。 晚宴过后,姜维民亲自送了李纵云夫妻出来,直到门口。 李纵云道:「天太晚了,委员长同夫人留步吧!」 姜维民意有所指:「纵云,这些天我时常做一个梦。当初陈金明叛变,我护卫孙先生登上永丰舰,歷经生死78天。可是现在我成了孙先生,你猜你变成了谁?」 李纵云道:「委员长放心,纵云绝不会背叛您!」 姜维民笑着摇头:「纵云,你我之间说背叛这个词,太刺耳,也太见外。此值风雨之际,存亡之秋,你我二人,要同舟共济才是。苏维埃党,是我党国心腹大患,你不要心软,我们同他们之间,是早晚有一战的。」 回到了家,老二调皮惯了,见父亲脸色不好,不敢上前。老大已经十一岁了,妹妹一个劲儿起闹,叫他小名:「徐嬷嬷说,大哥你的小名叫小宝呢,小宝,小宝……」 老大嘘嘘,指指父母:「你没看爸爸妈妈不高兴吗?」 小妮才三岁,跑过去,摇摇晃晃,扑进父亲的怀里:「爸爸,你不高兴吗?」 小女儿是他的心头宝,李纵云抱起来:「没有,看见小妮,爸爸什么不高兴都没有了。」 小妮不依:「啊呀,我叫李修直,不笑小妮。」她一向是不喜欢这个小名的。 当天晚上,李纵云直到半夜也没有睡着,陈殊问他:「做好决定了吗?」 李纵云嘆气:「国家是再也不能打仗了……」他闻了闻陈殊的额头:「只怕,叫你跟着我吃苦。」 陈殊摇头:「你是我的荣耀,是我们一家人心目中的大英雄,跟着你,怕什么吃苦呢?」 李纵云道:「到了那边,只怕也是赋闲罢了,带兵是再也不要想了的。」 陈殊笑:「打完了仗,就要建设国家了!」 野史记载,党姜维民得知麾下大将李纵云反正苏维埃党时,口吐鲜血,大唿:「纵云,何以负我?何以负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