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印刷工,觉醒悟性增幅系统》 第1章 初至 王索明这几日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原本沉重木然的脑壳里好像什么东西碎了,有一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弥漫出来,一束束融入到王索明的神魂之中。 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自己好像是自己,又不完全是自己,如同在另外一个世界经历了一段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懵懂十几年后醒悟前缘。 这日拂晓,王索明醒的很早,在床上睁着眼睛整理纷乱的记忆。 “索子,快起床!上工了!”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小子踹门进来,把王索明惊了一跳。 侯二河,和自己一样在齐心印坊捡字。一行记忆从王索明脑海中浮出来。 “你个货,这几天突然变懒,掌柜该把你赶出去了。赶紧吃了开工!”侯二河把一个窝头塞到他手里。 王索明嚼着杂面窝头继续整理思绪。 这个世界的中央王朝名曰大雍,自己在大雍的莱州府治叶县内,父母在小王庄务农为生,另有兄弟三个姐妹两个,他排行老末。 自己十岁被父亲托关系送进莱州府的印坊当学徒。负责把活字按字样排列好,每月拿三百个铜子。 虽然王索明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但觉醒的那段记忆打开了一个阀门,让他突然有些难以适应吃喝拉撒。 这些个窝窝头咸菜,这些个臭虫,这脏兮兮的短衫和草鞋,都让王索明有些崩溃。 只能安慰自己,比起灾年草民、比风尘娼门,印坊学徒还算有几分温饱和自在。 趁着吃早饭的功夫,王索明将心绪理顺,神魂渐渐安定下来。 二人来到排版房,屋内一股木漆和油墨混合的味道 。 在屋中间有数张排版用的桌子,每张桌上均有一个浅口的方盒子,这就是字板,需要在字板内把活字按印刷顺序排好。 而活字,就在墙边一排排的斗柜里密密麻麻地陈列着。 侯二河把一沓纸交给王索明,“一人十张,多干一张一文钱。”,然后自己就低头开始看纸上的字,嘴里念念有词。 “是以泰山不辞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德。……”这大概是一篇劝人向善的经文。 王索明手上飞快,不断地按声母韵母从斗柜里寻找对应的木活字,放到母版里码好。 他在印坊工作数年,已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惯性,看完字就知道木活字在哪里,活字块上是左右颠倒的阳文也并不影响他识别。 两人全神灌注并不闲谈,不断地哗啦哗啦翻动活字,阳光透过木窗棂照得影子越来越短,随着一声长长的呼气声,侯二河捶捶酸痛的腰杆,在屋里走动放松。 “可以啊索子,比昨天快了不少。”侯二河看了看王索明已经排好的十张版惊讶道。 王索明把手中几个字迅速码放好,一边解释道:“前几天,病还没好。” 侯二河点点头“你这混球突然干不动了,倒是把我累的够呛。” 王索明有些不好意思:“你帮我多少?我补上。” 侯二河眉开眼笑:“哈哈,我溜出去的话你帮我顶着就是。” 二人说话间就出了排版房,在房檐下边准备用饭,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十多个人围坐在一起,每人两个窝头,一碗菜汤。 “前几日你们有些惫懒,这版经要的急,可不能失误。”齐掌柜发完窝头,特意叮嘱二人几句,转头回屋吃自己小灶去了。 剩下的匠人唏里胡拉地就着咸菜汤吃着窝窝头,两位学徒更是风卷残云,吃完立即回去做工。毕竟多出一版可以多拿一文,在经济来源有限的时候,蚊子再小也是肉。 两人身影在屋内穿梭,取字排字,王索明闷头干了一会儿,身上有些乏了,索性丢下活字,倚门而坐开始摸鱼休息。 “病刚好,别着急,歇会儿。”侯二河手上不停,关切地说道。 王索明神游天外,准备想想办法把这熬人的工作干轻快一点。 一开始大脑还是有些恍惚,但随着思绪深入,王索明脑门前有一种蚂蚁爬行的痒感,有微不可查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到自己前额。 思维的惰性如同冰雪般消融,递质在突触间高速传输,整个脑神经系统发出嗡鸣,思考速度陡然加快了。 捡字这活儿,麻烦的就是来去找字,哪怕熟练工每个字要用近二十秒。 为何我要去找字,而不是字来找我呢? 如果活字按声韵母码放在一个蒸笼式的结构中,上下数个圆盘皆可旋转,在找字时自己不动,转动圆盘即可取字,那速度不就大大加快了吗? 这是个好办法,但这样的装置制作需要时间,现在没法直接用。 王索明的大脑飞速运转,既往的记忆一帧一帧被提炼,哪怕是前世在博物馆角落看到的选字机的知识,现在也能清楚回忆起来。除了记忆力,逻辑推理能力也被加快到接近直觉一般。 像是《永无止境》男主服用nzt后专注度提高,也和《超体》里女主角服用cph4后大脑处理效率爆炸般增加类似。王索明只要一思考,大脑就会像忠实的宝马,全速崩腾,如臂指使。 在原身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种情况,这是自己的觉醒带来的改变。 那些汇入前额的光点,一定意味着什么,应该就是这些光点大大提升了大脑的机能。 王索明用心去感知那些汇入的光点,顺着涓滴缓缓感知到了泉流的源头。 那是十余个人,形象朦朦胧胧的,但看得出都是些读书人,有些是稚童,有些是书生,还有两个老先生。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在对着面前的书籍在思考。 而那些光点,正是从他们身上飘出。 那几本书,都是齐心印坊印刷的,前身应该给这几本书排过字。 难道我的这种能力就是借用看我所印书之人的领悟能力? 这种能力,就叫他凝悟法好了,凝神顿悟之法。 一条光点的涓滴干涸,但又有两条新的涓滴出现。 看来只能借用正在读书之人的悟性,别人不看书这涓滴就断了。 假如自己的悟性原来是1,这十几个人带来的加成让自己的悟性差不多到了4。 老天爷!这么牛叉的系统为什么前世不觉醒啊,我去商务印书局或人民出版社兼职个印刷工,信不信把顶级论文期刊给你灌水灌到爆,什么图灵奖诺贝尔奖给你拿到手软。 不过这辈子也不差,古代社会考功名,也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二河,我这几年想出个法子,能快一些”,王索明说道。 “我们一起排一版。你排前半声母字,我排后半声母字,每人只找一半活字。” “锁子,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呢,嘿嘿。” “前几年王四哥和赵五哥就用这法子,但是王四的声母出现次数多,赵五的声母出现次数少,干久了王四就觉得自己亏了,要多分钱。” “最后两人干了一架,你看他俩现在还谁都不理谁呢。” 听着侯二河的讲述,王索明渐渐明白过来,齐心印社工匠暂时还没想到统计声韵母频率来均衡工作量。 把根据声韵母频率分配工作的办法给侯二河简单一讲,侯二河看怪物一样盯着王索明,搞得他不禁心想,这刚醒悟前缘就开始攀科技树,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 “索明,你这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人,今天怎么就放了个天崩地裂的响屁呢?” 揶揄归揶揄,合计一阵儿后,二人当即决定排完这本书就抽时间干这事。 “不过,现在有最后一个问题。”侯二河突然说道。 “什么问题?” “你算数可好?” 我tm外挂十几个人肉计算器,你说呢? 第2章 送货 齐心印坊是莱州府唯一的活字印坊,活字印坊不需要固定的雕版,直接组合木活字进行印刷,更快捷方便,在小印量的情况下比雕版印刷要便宜的多。 故而齐心印坊主要面向宗族家谱、冷僻经典、地方文集这些小印量生意。四书五经等典籍亦有,但利润较薄不为主业。 活字生意来的不定时,坊内工人做工也是闲一阵儿忙一阵儿,闲时只有基本月钱,忙时看掌柜心情给赏。 这几日做工不忙,王索明在印坊院内走动,想多蹭点活干,尽快再涨涨悟性。 印坊是个三进格局,前面三间大屋不做分割作为门面,中间天井两侧是两间库房。 后院规模最大,正中几间是排版间和印刷间,周围有刻字间和装帧间,还有剩余的作为学徒们的卧房。 由于印坊忌火,所以伙房并不在印坊内。而是在隔壁齐掌柜家里,每天由厨娘做好后送餐。 王索明迈进另一间排字房,见到两个麻衣青年,一个是笑呵呵的王四,一个是眼睛滴溜滴溜转的赵五。 王四是王索明师兄,自从两年前师父徐寿受伤无法出工后,就由王四带着王索明认字排字,算是其半个师父。 王四看到师弟前来,慌忙说道:“赶紧给师兄顶一下,我去上大号。”说完朝着茅房撒腿就跑。 赵五见状挑拨说道:“索子,从你能上手干活以来,王四这厮是逮到你就溜,懒到家了,你怎么忍得住。” 王索明听出来几分煽风点火,笑道:“嘿嘿,我就乐意。当时问你生字你不给我讲,现在怪谁?” 我特么也不会啊,赵五心中一片无奈,看了两眼王索明利索干活的样子,酸溜溜地叹着气。 王四上完茅房回来,考了几个生僻字的念法,见王索明都答的上来,满意地让他耍去。 王索明又转到隔间,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正在给排好的活字上墨,这是侯二河的师父李来。 李来瞅到是他,如遇见救星一般:“索子,来来,赶紧搭把手,这几本书印量太踏马大,忙不过来了。” 王索明赶忙上前,帮着把涂好墨的印版覆纸压实。 涂墨是印刷的关键工序,他还没像样地学过,只能算是搭把手。但料想也算是参与印刷,凝悟法的链接范围亦能扩大。 结果一帮就是半晌,到了晚饭间,工匠们聚在房檐下用饭。 “王索明、侯二河,你们排字也有了几年,对这印坊的事多少有些了解,字也认全了,接下来排字的空余时间,去和李来学一学涂墨和拓印。”赵师匠抽着烟袋吞云吐雾地说道。 李来大喜道:“正是时候!早该如此!涂墨拓印是精细活,最近掌柜又催的急,是要多给我几个伙计了。” 齐掌柜踱步而来,匠人们纷纷招呼掌柜,齐掌柜停到桌旁,扫视了一圈,大家都不敢言语了,赵师匠掬起笑容问道:“东家,可是有事?” “算了,你不管”,却对着王索明丢下句:“索明随我来。”便走了。 王索明摸不着头脑,赶紧跟上前去。 …… 齐掌柜带着王索明来到库房里两摞已经包起来的书旁,从旁边抽过来一根扁担,对王索明说道 “试试,能不能挑得动。” 王索明以前在家里没少干活,对挑扁担并不陌生,他长吸一口气,腰部发力大腿一撑,两担书忽扇忽扇地挑起来了。 “今日亥时,挑到永安街豆腐坊隔壁,敲门七下,把书给他们,书费合计五十两银子,数好拿回来”齐掌柜严肃地说道。 “好”,王索明瓮声瓮气,没有多问,看齐掌柜架势这是件隐秘的事,还专门找了个少不更事的学徒来做,心里已经有了猜疑。多半是什么禁书,或者艳情话本一类的,自然见不得光。 “回来后,给你这个”齐掌柜晃了晃手中一枚银角子。 “不用害怕,我会在你身后跟着,如果有人为难你,你就说自己一刻未归捕快便到。”齐掌柜叮嘱道。 …… 晚上王索明没怎么睡着,巳时来到库房,齐掌柜送他出门。 王索明出了门,下弦月,星光黯淡,街上一个人没有,他快步向永安街走去。 半途走到有大户人家门口有隐约灯火处,他随意地掀起包裹一角,靠近一瞅,这不就是自己之前排好的那本书么,《原道救世歌诀》。 救世歌诀,偷偷摸摸印书,王索明边走边想,妈的,这该不会是什么造反团伙要的经文?齐掌柜明面上看起来不声不响的,背地里胆子着实不小,杀头的生意都敢做。 不过造反团伙在起事前应该不会轻易惹事生非,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安。 永安街在城西,大概六里地,歇过几次后,终于到了地方。 提起门环,敲了七下,声音在夜里很清楚。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中年开了门,看见一个儿郎挑着担子,放下心让他进来。 屋内有盏油灯,一个白发老叟,一个面带风霜的中年。 中年从筐中取出包裹的书册,递给老者,老者在灯下翻看片刻后道: “好,齐心印坊名不虚传,说三日就三日!”旁边男子将一袋子银两放到桌上,王索明上前,也未点验,拿上就准备走。 “小友,暂且留步”,刚走几步,老人突然出声说道。王索明汗毛乍起,不知这老者何意。 老者站起身走向王索明“小兄弟天生不凡,老朽唐突,能否摸骨一番。” 吓死老子了,心脏狂跳,王索明不清楚这老头在搞什么鬼,但旁边几人虎视眈眈,只能任其施为。 老者在王索明头颅上抚摸片刻,又问了他的生辰八字,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可认字?”老者问道。 “小子排字数年,常见字都会。”王索明表面镇静,心里仍自打鼓,该不会是小爷天资过人,要收我为徒吧。 “仲平,把内壮篇给他一份。” 王索明身后的人从怀中掏出一册小书,双手递给了王索明。 这么快就有奇遇?,王索明不敢相信,但心止不住怦怦跳。 “这是一门壮大筋骨气血的功夫,能学多少,看你本事。”老人缓缓说道。 领路人带着王索明走出院子时,突然出言提醒:“此书我习练十载,你要好好珍藏,不可轻易示人,否则恐遭杀身之祸。” 放心,先苟再说,这个我可太懂了。 屋内,中年男子不解地问道:“堂主,这小子可有问题?” “玉枕低垂,轮飞廓反,深具反骨之相,哈哈!” “那应该带走他啊!” “我们这刀光剑影四处为家的,一个半大孩子,不好过哟。”老者摇摇头。 “内壮篇给他,未必学的明白。”中年略带惋惜道。 “落一子闲棋罢了,你我当年不也一样。”老者淡然说道。 王索明转过街角,发现墙根儿处一个人影,是齐掌柜! 齐掌柜见到他,长舒了口气,“怎么耽搁了这些时候,你再不出来,我就去找赵捕头了。” 王索明把钱袋递给齐掌柜,拿过银角子,快步走回印坊埋头睡去,却做起了奇怪的梦: 千里大旱,饿殍遍野,一群群饥民无力地走着,不断地有人倒地不起。 一个老道士扶起饥民,无钱买药,只好把符灰和水给奄奄一息者服下。 道士的悲恸化为愤怒,要向上天讨个公道,人群逐渐聚集在他身后。 “跟着我讨公道,是要杀头的,你们可还愿意?” “道长啊,俺们其实都晓得符水哪能治病嘞,俺们愿意跟你,是只有你还把俺们当人看哩。” 人群汇聚得漫山遍野都是,整个荒原陡然化作一条黄色大龙,向着王朝帝都猛扑而去! …… 第3章 师父 天刚刚放亮,王索明悄悄爬起来,从怀中取出那本书仔细端详。 书页不厚,没有封皮,更像是一个人随手写就的小册子。翻开内页,主要是各类人体姿势和气息运行的图画,每幅画旁均有文字说明。 突然想起什么,他悄悄溜到前院门厅,从书架上取了本拳谱,又从库房里寻摸了册医书,摆在一旁参考。 多准备点参考书是他的习惯,这里就是书坊,近水楼台妙不可言。 看了两段,王索明一脸懵逼,什么叫“锁其意驰?”,什么叫“一念冥心?”,什么叫“推气入血?”,什么叫“气串于膜?”。 又翻了翻旁边的参考书,早上看书的人不少,居然链接上二十几个读书人,光点汇聚,思维狂飙,关窍一个个地了然。 但仍有问题有待解决。自己积累浅薄,有想不明白的倒也正常,对世界的认识不光靠推理演绎,更需要实践感知。 在王索明此世的记忆中,市井确有流传不少侠客魔头恩怨情仇,看来多少是有一个江湖,但到底武者的能力最多到哪一层次,身边没人能给准话。有说亲眼见大汉一刀劈开巨石的,有说白衣秀士凌空飞渡江岸的,也有说沙场大将一骑当千的。至于搬山填海移星换斗,倒也只在神话传说里。 又把书翻了几遍,王索明也不太明白这本书究竟是造反团伙见人就发的大礼包,还是确确实实的真东西,要说见人一面就把真东西给了,这老头可谓是出手慷慨气度不凡。 不过我也未必需要全弄明白才能练,照着摆姿势总是可以的吧? 索性不想了,直接照着图案开练,气息运行那几幅图王索明先不管,前面十二副人体姿势倒是可以照着来,大不了就当是个广播体操,也没什么害处。 “两腿开立,头端平,目前视,口微闭,调呼吸。” “含胸,直腰,蓄腹,松肩。” 第一势“韦驮献杵” 王索明照猫画虎练了半个时辰,第一次练除了身上出了点汗也没别的感觉,门外已渐渐有人声,便暂时收工,出门造饭。 用饭时,赵师匠却吩咐王索明,今天不用忙其他的,有些字模坏了,去找王索明的师父徐寿写几个字样。 用完饭,王索明也不耽搁,快步出了院门,匆匆忙忙向今天的场集赶去。 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一头披葛巾,面留长髯的先生在一方小案上挥毫泼墨,四周围了几位乡人。 “请徐师告诉我儿,家中一切都好,请他看顾好身体……” 片刻,家信写好,文士的左手微微颤抖,王索明赶忙接过帮着装入信封,老妇人道谢离开。文士提笔蘸墨,看到一旁刚来的少年,笑道: “索明,今天印坊没开工?你怎地有空来看我?” “师父,欧体活字烂了,请你补上一些。”王索明回话道。 徐寿,小王庄出来的,自小和王父关系要好,年轻时给印坊当学徒,熬了二十年练就一手颇有火候的小楷,负责活字的字模制作和雕刻。王索明能进印坊当学徒也是有他说项。 两年前徐寿的左臂被滚木所伤,发力就会颤抖,需要双手配合的精细活自然没法干了,又不愿去抢徒弟们的生计,只好出来支个摊子卖文为生。他书法不错,再加上有意学习文字措辞,因此生意尚能糊口。 “写字模要待今天这集散了,来,师父看看你这段时间的长进。” 说完便让开座位,示意王索明来代笔。 王索明头上冒出问号,合着到哪我都是打工人?不过写字也算印刷的变种吧,或许也能多链接几个人? 他硬着头皮刚坐下,旁边的大哥不乐意了:“徐师傅,怎么不是你亲自写,这小子能行吗?” 徐寿摆摆手,“写不好你不给钱。”那人听罢,抱个手乐呵地准备看好戏。 徐寿看了眼王索明,拍了拍他肩“看你小子这次能给我亏多少文,哈哈。” 旁边人说着,王索明凭着肌肉记忆一板一眼写着,横平竖直,看来原身起码在笔画基础上下了一番功夫。 写完一封,徐寿揭起一看,还是老样子,工整但是略显呆板,深知这是天天排字排下来的毛病,也不强求,把信塞给客人,“你看着给吧”。 这乡人也不认字,只是看这笔画整齐行列均匀,老老实实付了钱走了。 王索明继续写下一封时,一个青袍小吏前来问道,“哪位是徐寿?” 徐寿拱手:“在下便是。” 小吏上前附耳:“洪县尊有请。” 徐寿面露惊讶,自己不曾作奸犯科,这洪县尊才上任月余,找自己干嘛?便问小吏:“不知是何事?” 小吏摇头说自己也不知,还请前去。 徐寿叮嘱一番走了,王索明在小摊上继续奋笔疾书。 边写边开启深度思考模式,悟性光点汇聚,还是链接上十几个人,笔画细节和字形架构一点点地优化,如果徐寿在,一定会大呼书法精进。 打工人打工魂,穿越也变不了,不过自己这字写得还行哈,真好看,索子沉醉在这原身的长年苦练的横平竖直中,总算得到一番慰藉。 …… 帮一圈人写完信,集已经快散了,王索明坐在小马扎上百无聊赖地等师父回来,不多时,徐寿喜上眉梢地回来了。 “快快,收摊,去打壶酒,师父要小酌几杯。” 也不知道师父是为何如此高兴,王索明先去乖乖打酒,徐寿接过大饮几口,出一口长气,喜洋洋地说道: “徒弟啊,你可是不知道,刚才我去县衙,发生些什么。” 没等到王索明搭话,他自顾自地说道: “前几日,我帮邻里写了封状纸。这洪县尊见了那状纸上的字颇有风骨,便问起来,得知我是个刻字匠,便唤我过去,原来这个洪县尊上任只带了一个师爷,尚缺几位幕僚,听完我的经历便问我是否愿意给他当个书启(旧时官署里专管起草书信等事的人)。” “哈哈哈,一月六两银啊,我可得写千八百封信呢。” 徐寿说到最后,想到这几年辛劳,家中妻子儿女连一件新衣也无,母亲染了风寒靠亲友周济才治好,不由声音有些哽咽。 王索明帮师父背着东西往家走,他也替师父高兴。徐师嗜书好学,专注二十年成就匠心却因意外毁于一旦,这两年间寒来暑往在街上摆摊写信,总算是熬了出来。 关键是,自己衙门里有人了啊,还是县令跟前的近人,就算齐掌柜也得给点面子。王索明心中暗爽无比,有大腿抱还是不错滴。 回到了小巷陋屋内,荆钗妇人看见自己丈夫眼圈泛红但又得意洋洋,王索明急忙将原委一讲,师母抱着师父一阵喜极而泣。 一家人用过饭,徐寿才想起来王索明为何而来,不疾不徐铺纸研墨,写了几张范字给他。 王索明突然想起自己那本看不很明白的武功秘籍,便问道:“师父你在印坊二十多年,武术习练的书见过吗?” “好好练字,打打杀杀亡命天涯,听起来很厉害,远不如一个刻字匠来的妥帖。” “猴子和师兄们聊江湖传说时,我没话讲。” “罢了罢了,你随我来。” 徐寿打开墙边一排柜子,里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全都是书本,王索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本书少说数百文,这么多书起码要值个几十两上百两吧。 “说来惭愧,为师嗜书成命,过去二十年里,印坊每有较为少见的印本,我便偷偷多做一册,这么多年就攒下来了。武术习练么,倒也有几本。” “这一本,《南国经略》,沽名钓誉的武林宿老写出来指点江山,论资排辈的。” “这一本,《刀兵图绘》,战阵兵器的操练方法,当兵用得着,跑江湖行不太通。” 说完又看了王索明一眼,沉声说道:“血染魂结,家国重器,这本书你一定要好好保存。” “《内家真解》,武馆拿大路货包装一下,就可以说是家传绝学,开几年换一个地方,赚的可不少。” “这个最绝,《如来神掌》,那个丐子印了百多本,逢人就道根骨惊奇,曾经这莱州城城少年人手一册。” 说到这儿,王索明不由得想起侯二河那本翻烂的小册子。 “全拿走吧,你用来吹牛算是绰绰有余了。” 王索明如获至宝将四册书揣入怀中,徐寿不禁莞尔一笑。 正要辞过,王索明突然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三百文,递给徐寿。 这是他每个月都要托师父给小王庄带的钱,通常由师父转交小王庄父老代为送回。 他很不想把钱寄回去,这钱他拿来买馒头吃鸡蛋,他不香么?但每月往家里寄三百文是原身的习惯,还是照旧,该尽的责任还是要尽到。 “你这么大了,吃的不少,自己留点。”徐寿劝他。 “给三哥也该攒一点钱,他快娶老婆了。”多一百文少一百文关系不大,免得节外生枝。 徐寿叹了口气,劝过好多次也劝不动,不过所幸自己以后挣得多了,可以帮衬一把。 王索明看了看徐寿松松垮垮补丁遍布的长袍,又低头瞅了瞅那双破麻鞋。 犹豫片刻,狠了狠心,将那枚银角子放到桌上。 徐寿惊奇道:“你小子发财了啊,大善!但为师马上就有钱了,不用你的钱咯。” “至少买双新鞋新衣,师父,我听说衙门啊,可是狗眼看人低。”王索明郑重地说道。 徐寿惊讶地看着王索明,这孩子今天居然说出这番话来,出乎意料却又感动,怔了一怔没有再辞,在王索明肩上重重拍了两下,把钱接过。 第4章 拓印 王索明拿着几本书回书坊,暗自琢磨,有意调节发力部位,很多导引姿态下渐渐感到酸胀麻痒,他猜这是动作到位了,就先按这个路子练着吧。 搞定了练功的法子,王索明去隔壁厨娘那里用几个铜子换来几把黄豆,跟侯二河算起了常见书本里声韵母的出现次数。 侯二河每念一个字,他就把一个黄豆扔到对应声韵母的筐里,数十日地统计下来,侯二河念的声音沙哑,他扔黄豆也是手指酸痛,意外之喜是小物件的抛掷准头提升不少,给以后的暗器功夫打下了根基。 声韵母频率统计完成,王索明侯二河码字效率骤然翻倍,每日印量有限,饭后干完了无事可做,二人在版房里磨叽一会儿,再去找李来学习新手艺。 “这调墨、定版、刷涂、拓印、揭边等活,没有排字那么累人费眼,但需小心翼翼,更考验手上的功夫。” “调墨,就是用碳粉混上各类胶质形成墨汁;其中碳粉要碾成细小的微粒,胶的比例适当才能调出合适粘稠度。” “比如这松烟墨,是我们齐心印社最上等的几种墨了,松烟粉选阴干的松木烧好碾碎筛细,辅以丁香、干漆、鱼胶煮制,你们之前每旬都要帮我烧木头,以后这混料,搅拌的事情,都要交给你们。” 说到这里,李来看了看两个小伙子迷茫的脸,突然低声说道:“知道为什么莱州城只要印松烟墨都来我们家,掌柜的给配的香料,不止是丁香,还有麝香。” “这个配比很关键,你们记好了。” 王索明和侯二河都默不作声地竖起耳朵。 “松木、丁香、干漆、鱼胶、麝香的比例是……” 李来教学徒还是很有一套,愿意教也懂得激发学徒们的兴趣。 “定版,主要解决字模高低的问题,把母版下层的蜡烘软,让字模在母版里受力可以上下移动,用平板将字模压齐到同一平面,待蜡固化后字模上的字就齐整啦。” “刷涂说起来简单,用刷子把墨涂到字模上就行,但是力度大小决定了墨汁浓淡和均匀,就在这一刷的手上功夫,你们还是要多练。” “拓印是墨印到纸上最关键的步骤,手不能抖,纸不能皱,拓浅了脱墨,拓深了走形,前面功夫全部白费。” “揭边就是把拓好的纸从字模上取下,不同的墨、不同的字取法都略有不同,这个你们以前也帮我干过,手脚麻利注意别把纸弄破。” 凝悟法在知识性学习上不可谓不快,李来一教他就能理解吃透。但到实操阶段,做起来还是要比老师傅差一截。毕竟技能操作依赖肌肉记忆,这种条件反射需要反复练习才能形成。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两个人用一沓沓废纸反复练习,直到袖子上的墨渍一层层结成墨浆,一个月时间,李来总算是点了头。 齐掌柜不愧是生意人,听说两个学徒拓印已入门,当即把一些低价文字交给二人。 李来揉了揉腰总算能歇口气,王索明和侯二河却是心中暗自骂娘。因为齐掌柜加活不加价,二人依旧是学徒工资。 幸好凭借声母选字法能在排字的时候悠哉一阵儿,二人谁也不敢往外说,唯恐齐掌柜知道了继续派活。 “要我说,这还不如排字呢”侯二河苦着脸蘸着墨。 王索明没接话,怔怔地神游天外,水墨把纸都洇透了。侯二河瞅见了不敢打扰,他犹然记得索明那几天也是这般,后来就想到了声母选字的办法,颇为厉害。 王索明也确实在回忆前世的印刷术,这拓印是印刷术里最重要的环节,记忆里科普纪录片里讲的活字印刷用的泥活字,其它倒就是这么回事。 德国人的活字印刷有三个地方不太一样,活字材料是锌铅合金,墨水是以动物油为主的油墨,印刷采用机械印刷机。 锌铅合金的软硬程度适中,易于成形和保存。 使用油墨是为了配合金属活字,因为水墨在金属上附着性不好。 印刷机结构倒也简单,一个工作台面,一个龙门悬架再加一个压杆。 金属活字、油墨、印刷机,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一个身无分文的学徒能搞定的,还有之前的多层选字转盘,没钱什么科技树都攀不起来。 搞钱吧,怎么搞钱呢,按道理在书坊肯定是写书最方便,自己增幅后的脑筋写书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个齐掌柜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要把他搞定才行。 考功名倒也是出路,但考试报名听徐师说要本地德高望重读书人的推荐信。这要么混圈子,要么拿钱砸,钱,还是钱! 搞点其它玻璃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这世道可不太平,光有钱没势力就等着生意做大其它人给你使绊子,一个子儿你都落不下。 在能够有足够实力地位自保前,任何财富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王索明脑海里又闪过了那本名为内壮篇的功法。看来破局之道,当在此处,目前只能把赚钱的冲动按下,强行躺平,苦练真功。 王索明找到了大致的方向,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侯二河见他露出神秘微笑,不由好奇:“有甚妙计,速速道来。” “你如来神掌练好没?” “已有几分所得,但真气尚不能外放,和我如来神掌什么关系?”侯二河纳闷。 真气尚不能外放,哈哈,听到侯二河的回答王索明心中一乐,这小屁孩倒是有一套自己的说辞。 “你想,你如来神掌要成了,对着印版真气外放个大巴掌,几十页纸他不就印好了吗?就不用一张张刷了啊。” 竟有此般用途?侯二河一惊又是一喜,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早日把掌法练好。 两个人此刻一个决定躺平一个暗自发奋,不晓得命运后来如何。 第5章 倭商 “就在前面,这便是莱州印书最快的书坊了。” 黑袍男子抬起中间剃秃的头,眯着眼向前望去,一间青砖黑瓦平平无奇的门面,一杆旗上书“齐心印坊”。 “有劳阁下。”扬手甩出几枚大钱给包打听,黑袍男子迈入齐心印坊大门。 负责打理门面的伙计陈胜听见木屐声,回头一看秃头发髻果然是倭商,心中大喜。 谁不知道现今倭国将军嗜书,各路大名豪商投其所好,在大雍搜集各类典籍,连带着他们这些书坊也不时地发上一笔小财。 连忙请上雅座,奉上清茶点心,去旁院寻齐掌柜接待大客户。 “贵客光临,有失远迎啊”。齐掌柜远远看到这倭商便拱手欢迎。 “倒是叨扰掌柜,鄙人小野田,此番要寻一些近年的新书,不知掌柜这里可有?”倭商小野田似乎很赶时间,直接开门见山。 “有有有,当然有”齐掌柜笑的合不拢嘴,陈胜已经叫侯二河王索明从库房抱来一摞摞书,整齐摆放到案前。 “小野阁下,你看这些,是这几年文坛最好的几本集子,这些呢,又是大儒时下对经义的感悟,还有这些。。。”齐掌柜滔滔不绝地介绍。 王索明听着陈胜的招呼在一旁帮忙,扫了一眼来客不由乐了。 娘的,这世界也有鬼子,看这月代头,还真是大差不差。 小野田没注意到王索明的打量,他听着齐掌柜的介绍频频点头,等齐掌柜再拿起一本书时,他用手虚按,说道: “阁下,你这里的书都很好,你今天拿上来的所有书,我每一本都要二十份。但是!” 二十册?这桌上怕不是有四五十本,这就是上千册的生意,按每本三百文能有三百两,差不多是平时一个月的生意!齐掌柜差点没乐昏过去。 他没有理会齐掌柜咧到耳根露出大牙花子的样子,突然加重语气说道: “但是,我还有一件烦恼,希望阁下能帮助我。” “贵客请讲,贵客请讲,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帮您。”齐掌柜当即慷慨陈词。 “这件事情,对齐掌柜阁下而言,应该是微不足道。”倭商的目光望向旁边的伙计。 陈胜赶忙拽着王索明侯二河出了前厅。 有种齐掌柜下一秒就变身皇协军的既视感,王索明挠挠头。 “是这样的,我们的将军结束了日出之地的战乱,也不会再有武士再来贵国的海岸。但是将军仍有很多部下心怀不轨,我希望进献给将军一些兵书,助他镇压可能的叛乱,从而带给日出之地和大雍,长久的和平。” 倭国人说的比唱的好听,之前也没少祸害大雍。不过多看点兵书也好,开始内斗了正多死一些。 齐掌柜的脸微不可察地抽抽了两下,内心暗骂,但脸皮依旧继续笑着道 “嗨,我还以为什么,兵书,这不多着呢。” 走到一旁书架,取出《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 “这些都很好,每本我都要五十册。” “但这不是最好的,这些书鄙人都见过,鄙人还要一些未曾见的。” “还有这几本,都。。。”齐掌柜还没说完,便被小野田打断了。 “阁下未必太没有诚意了,上千两的生意,阁下不做那就罢了。”说完便拂袖要走。 齐掌柜眼珠一转,连忙留客:“留步啊贵客,十数年前曾有人在小店印过前朝珍本《军备要略》,小店犹存底版印文,若贵客需要。。。” 军备要略?小野田还是了解过大雍的兵书传承的,据说这本书前朝已经失传了,没想到在民间还有流传。 倭商小野田眼睛亮了,他们这些在倭国有点名气的商人都接到了来自将军的命令,每个人必须搜罗一本扶桑没有的兵书进献,现在终于可以给将军交代了。 如果将军满意,他甚至可以成为将军的御用商人,因此他找书完全不惜成本。 “很好,我的船一月后出海,所有书出海前送到港边小田号商船去。” “贵客,这本书没有存货需要重印,这。。。” “这本书每册双倍价格!”,小野田伸出短短的两根指头,一副豪商风范。 “请贵客放心,本店百年声誉,必然准时送到!”齐掌柜斗志昂扬。 “若是贵店还能找到其它和《军备要略》一样好的藏书,到时候一并送来,都按《军备要略》的价格来。” 小野田留下订金,出了门。 齐掌柜眼中精光一闪。 送走了倭商小野田,齐掌柜按了按突突跳的脑仁,唤来了王索明。 “索明啊,你师父近来可好啊?” 王索明心知他无事献殷勤,就嗯嗯啊啊应付了两句。 “这些银子拿着,去买条鱼,割几斤肉,今天晚上去他那。” 王索明懒得去想齐掌柜葫芦里卖什么药,拿钱上了集市,看见一个渔夫拿草绳穿了一条大乌鱼,当即买下;又去郑家肉铺切了一大块扎扎实实的五花肉;齐掌柜这次大方,居然还还剩些钱,买了四个盆钵大的蒸馍,靠在井边就着井水咽了。 这内壮篇每天打十余遍把式,筋肉的确紧实了些,随之胃口也大不少,饿得发慌就去师父家打秋风,今天这四个大蒸馍下肚,不用去打秋风也算是吃饱了。 …… 徐寿屋内,酒足饭饱,徐妻领着小儿女歇息去了,齐掌柜和徐寿坐在桌旁。 只见齐掌柜一声长叹。 “哎,师弟我啊,可算是遇到难事了。” 徐寿没有搭腔,齐掌柜继续说“我认识的人里,就师兄见多识广,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徐寿还是没有张口。 “额呵呵,今天有个小倭商来找我,什么别的书都不要,就要一些罕见的兵书。” “我那现卖的兵书你知道的,都是些大路货色。” “但是一千两啊,一千两,总是有人要挣这钱,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呢?” “所以我说五天后给他《军备要略》。” 徐寿终于出声: “既然失传了,随便找本兵书糊弄了一下,反正也没真本印证。” “师兄,倭国将军近年网罗天下书籍,兵书没少读,冒充的书够不够格他一看便知。” “听我一言,这钱不赚为好。”徐寿劝道。 齐一心看徐寿不为所动,决定不绕圈子: “这么多年我们接手印过的兵书不少,很多主顾在印刷时专门派家丁盯着书坊以免外漏。 “但我是知道的,无论什么书师弟你都能多印两本,一本给我爹一本自己留着,我爹的藏书他都带下去了,我记性不好,但是恰好记得那日我给老头子把书堆进寿材的时候,有一本书就是《军备要略》。” “如果我猜的不错,这本书就在这个柜子里。” 墙壁上的影子伸出一根干瘦的手臂,指向一旁的斗柜。 “如果还有别的珍本都可以拿出来,你给我印本,我去印刷,每一种书估计能赚个一二百两,我们五五分账。”齐掌柜终于道出心中念想。 徐寿想了想,继续摇头:“兵书事关家国安危,你也不缺钱,何必去趟这种买卖。” “卖兵书又不犯法,有钱不赚王八蛋,这生意我不做他肯定要找别人做。”齐掌柜激动地辩解道。 徐寿还是摇头。 “反正不会连累到你,钱能多赚点谁不愿意,我爹还说你学问至少能考个功名呢,你到现在为什么还是白身,不就是没钱吗? “你现在当洪县令的书启,他过几年调任你能跟着一起走吗?” “三十有七了,你先去考个秀才,再试试举人,不成就走洪县尊的路子买个贡生,一房主事也还可做得的。” 徐寿还是摇头,齐掌柜继续苦劝。 “专门腾出两间房来印,索明二河两个大哈,虽然认字但什么都不懂,正合适干这个。整个过程除了你我谁都不知道,绝无外泄可能。” 见他仍然不为所动,齐掌柜咽口吐沫,思索良久,终于找到一个角度: “来我们这印书的,说是什么珍本善本秘不示人,可这些都快失传的玩意真的有摆在架子上的《孙子兵法》、《太公兵书》好吗?这些书都随便卖,我们这旮旯里的玩意儿一个个宝贝什么呢?” 齐一心的这一番口舌,徐寿不再摇头。 “国家兴亡,关兵书什么事儿,大将打不过边匪,大军平不了流民,是因看书少吗?” 见徐寿还是没说话,齐掌柜爆出了最后的猛料。 “师兄你不给我拉倒,前些天看了个风水宝地,回去就给老爷子挪挪窝,刚好把印本都取出来。” “记住了徐寿,你师父尸骨不宁都是你个好徒弟爱惜羽毛。”齐掌柜直接放大招。 “你奶奶的!”徐寿大怒,起身把齐掌柜推了个趔趄。 徐寿嘴里“妈妈的”、“奶奶的”不断,却没有后续动作。 “哎”地一声,所有躁动化成一声长叹。 一声不吭,掌起油灯,打开柜子,翻找起来。 第6章 兵书 “哎不对啊师兄,这个不是给怡翠楼的画集么,你怎么还存了。。。” 两个人一番折腾,找到了《军备要略》和四本外面不甚流传的兵书。 齐掌柜拿起最后一本,徐寿把油灯凑过去一招,愣了片刻。 《纪效新书》! “师兄,这,怎地还有这书?”齐掌柜已经有些结巴了。 《纪效新书》是由大败倭寇肃清东南的南塘将军写成的一部兵书。 之前传世的兵书主要从战略战术等层面讲用兵的谋略计策,而这本书对选兵,练兵,后勤,行军,接阵各方面事无巨细地进行了讲述。 以前的名将要靠悟性和战场经验积累,而这本书出现后,按着书中所载一板一眼事无巨细也可成半个名将。 “这大概是当年南塘将军赠给莱州卫指挥使何大人,何大人找我们印了几十册,我把两张纸并做一张,多印了两份。这印本年份太早,现在字迹都模糊了,怕是难以成文,就不必给这日本客商了吧。” “是是,师兄你收好,这书可以传家,千万收好,千万。”齐掌柜狠狠咽了口唾沫。 。。。。 齐掌柜号称有一笔加急保密的印务要处理,将甲号排字间和甲号拓印间的其它匠人都撵出去了,就留下王索明和侯二河。 随后递给他们一摞印本,要求一月内能印到四十册后,每多一册给一百文。 听到一月内四十份,王索明脸都绿了,侯二河听到每多一册给一百文,高兴地大呼小叫合不拢嘴。 待齐掌柜走掉,王索明决定给小兄弟上节算数课。 “二河,这么一沓书,大概多少页多少字。” 二河接过书比了比又数了数:“大概五百多页,五六万字。” “我们一个时辰排七版,光排字都要八天,剩下二十二天拓印,一天只能拓两册,一个月只有四十四册。” “我们能挣四百文,还是姓齐的没算到我们排字速度那么快。”王索明缓缓说道。 侯二河闻言,自己掰着指头算了算,顿时气得鼻孔都大了一圈。 “哼!他加急的一册书至少能卖五百文,要不是索明你算术好,我还真被这孙子哄了,奶奶的!” 他又顺手抄起一本书翻了翻,即刻把书掷到地上,暴跳如雷: “娘的!全是战阵学问!这狗畜生肯定是给上次那个倭奴印的!” “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倭奴,狼子野心之辈,还有谁会这么偷鸡摸狗地印这么多兵书?我们海上人家的,一个个都受够苦了,再给他们印兵书,我还算是人吗?” 侯二河母亲家里,也就是舅舅伙们,都是跑海的水手,他听着海上故事长大,两个舅公都是死于倭人之手,情绪自是异常激动。 待怒发冲冠的小兄弟略微平静,王索明捡起地上的书翻了翻,仔细抚摸着印本粗糙而又纤薄的质地。 徐师父给自己的那几册书也是同样的质感,又想到昨天自己替齐掌柜买的礼物,渐渐的一条线在脑海里串了起来。 王索明先不顾什么家国大义,只是看侯二河气得小脸通红不停骂娘,这肯定得帮小兄弟出出气啊。 猥琐发育是猥琐发育,又不是真乌龟,正面硬杠不了我当个小人偷偷坏事很合理吧。 王索明:“行了,二河别生气了,这活啊还得干,我们把钱挣了,也要把小倭寇的事给他坏了。” “索子哥你说,兄弟我唯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前段时间的选字法、学拓印时王索明的不断指点,都已经让这个小兄弟对王索明信赖异常,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别急,别急。这几天齐掌柜看着呢,我们先排字,一切照旧,等时候到了我会和你讲。” 王索明拍了拍一头雾水的侯二河,转过身抄起字模开始干活,脑海里使劲回忆,当年把妹用的褪色墨水和隐形墨水,咋配的来着。 过了几日,王索明想着去师父家转转,齐掌柜这几日吃住都不让两个小伙计出书坊,听他去徐寿家里却也没有阻止,只是让他早点回来排字。 王索明披着外衣出了门,却奔城外去。 那造反团伙头目没骗他,《内壮篇》确实有点用,才习练了三个月,身体轻盈不少,奔走时不易乏累。 到了城外,山坡里有一片片的紫色小花,和他前世记忆中的外形很相似。 王索明没多会儿就采了一堆花瓣,用外衣打了个包袱兜着,悠哉悠哉溜达到徐寿家里蹭饭。 用过饭后,王索明同两个小孩子玩闹一番,徐寿唤他过去,嘱咐到他把手里那本《刀兵图志》藏好,乃罕见的孤本价值不菲,莫让他人觊觎。 猜得几分内情的王索明知道师父不便明言,没有多嘴。 临走前王索明摸了摸兜里几个铜板,心里有些没底,还是开口管师父借几百文钱。徐寿叫师娘取了钱给他。 坊市里东西倒不难找,王索明弄了些石灰陈醋之类的东西。回书坊看见齐掌柜正好出门,唤过侯二河赶紧把花瓣碾碎,墨料配好。 “这能行吗索子哥,用这墨水个把月以后真能消失?”侯二河蘸了些墨在纸上,看着浓浓黑色还是有些怀疑。 “这张纸你拿好,一个月以后等着看吧。” 王索明蘸着墨刷刷刷往印版上涂,凝悟法提高了学习能力,《内壮篇》又在锻炼肢体的协调性,所以他目前拓印的速度已经不逊色于老匠人李来。 但他一般都藏着,不表现的太突出,一来怕抢了各匠人的活计,二来他个子小年纪小,肯定要遭齐掌柜剥削。等到身强力壮齐掌柜也要掂量的时候,再把本事现于人前吧。 “索子哥,你吃干鱼不吃?” “你哪有鱼?” “我大舅二舅家里,他们每次跑海都会有很多干鱼。” “我们可以去他们家里拿。” “你确定不是偷?” “要是我们把做的这件事告诉他们,他们肯定愿意给我们一船干鱼;我们已经把事做了,只是瞒着他们罢了,拿点干鱼怎么了?” “言之有理,我……”王索明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侯二河了,这真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六伙计。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话说王索明刚回书坊,这齐掌柜就出门走了,他拎着一包书小心地钻进街坊转了两圈,就迫不及待迈向港口去了。 小野田的商船并不难找,到船边一打听却被告知小野在城内客栈住着,齐掌柜又气喘吁吁地向客栈奔去。 客栈内的小野田正兴致勃勃地品茗,见齐一心来却有几分惊讶,放下茶杯一拱手:“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在下此番实在是唐突叨扰。” “阁下看这几本书,可还满意?”齐掌柜双手奉上。 小野翻了翻,笑道:“书是好书,贵客来意,怕不在此。” 齐掌柜悄声道:“在下有一条消息,不知道在您这里,价值几何?” “那得说了才知道。” “在阁下看来,最好的兵书是哪一本呢?” “自是《孙子兵法》无疑。 “若是《孙子兵法》,阁下又何必四处搜集呢,随便一家书坊要多少有多少。” “曾闻数十年前,浪人作乱贵国东南,有一戚姓将军领兵结阵,数次大败浪人而自身损失微毫。” “他的兵法,应该是对我国最实用也最有参考意义的。”小野田缓缓道。 “此书今日价值几何?” “当有两千两白银奉上。” 小野田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拍在案前。 齐掌柜附耳过去,将《纪效新书》藏书地点道出,请他自行去取。 “趁此家人不在进屋取书。但切勿伤人性命,有人报官则生变数。” “贵客用茶。” …… 又一日。 徐寿收拾停当,出门上衙办公,徐妻携子女外出采买。少顷后有浪人翻墙入院,寻觅珍本所在,见《纪效新书》大喜之,一束火引入木柜,悄然离去。 “走水了!走水了!”不知谁大喊。 街坊四邻闻声看去,见徐大郎家浓烟滚滚,提着木桶一拥而上…… 有人来县衙门告知徐寿家中大火,但并无人死伤。 徐寿听得大火顿时心中一紧,他预料齐一心必然要动什么手脚,但未曾想这厮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不过,终究是自取灭亡。 …… 第7章 精进 海天一色,白鸥纷飞。码头上有帆远去,也有船入港,人流如织,吆喝不绝。 王索明正在将将一摞摞书挑上小野号商船,侯二河在船下将书从驴车卸下码放好。 侯二河码完书看到船帮边来了的数名腰挎长刀的武士,心里不停哆哆嗦嗦地打鼓。 此时他反而希望王索明的办法不起作用,可最早染上特殊墨水的那张纸,印记已变得很淡。 他们这次送的书墨色看起来倒还黢黑,但随着咸湿的海风,月余后这些书都会变成一张张白纸。 “发什么呆,赶紧回去找齐掌柜领钱了。”王索明一巴掌拍到发愣的侯二河身上。 “索子哥,我好像把你领到祸事里了,他们发现以后,找过来怎么办?”侯二河声音很微弱。 “哟,你小子前面怒气冲天,现在害怕了?”王索明戏谑道。 侯二河快哭出来了:“王三哥,我没开玩笑,你看他们一船好多倭贼,发现自己被骗了定然要找麻烦,齐掌柜肯定要把原因推到我们身上。” “哈哈,最多把钱退了,我们退一两没问题,齐一心要退一千两呢,你说他会不会承认是我们书坊的问题?” “倭人凶残,他们若有损失,杀人泄愤怎么办呢?你看他们的刀……”侯二河的声音越来越低。 王索明回头看那一排船舶,有几个倭国浪人在一旁放恣谈笑,回头正色地道: “二河,如果他们敢随意杀人泄愤,他们是不会跟我们做生意的。” “他们早就把钢刀架到我们脖子上,让我们印个不停!” “何必拿着银子,说着饶舌的‘阁下’、‘鄙人’横跨大洋来找我们。” “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有让他们守规矩的东西。” “更何况,如果这个倭商要泄愤,一定找的是齐一心,而不是我们。” “当然,在找齐一心之前,他还要排查生意对头、自己身边的亲随、船上的水手、雇佣的武士,这些人,都比我们更容易对书做手脚。” “我的那种墨水,是从古籍上得来的,当世除了我俩根本无其它人知晓,如何都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的。” 一番话,说的侯二河是云里雾里,但是大意听懂了,索子哥说不用担心,那就不担心! 但是,侯二河依然有个疑问: “我们让他们守规矩的东西,是什么啊索子哥?” “就是你每天都练的那玩意儿,如来神掌!” “真的假的?” 侯二河心下立誓,回去再对墙狂击一千掌。 …… 把倭人要的书印完,再加上月钱,一共到手八百文,王索明的口袋鼓了起来。照旧给家中带回三百文,剩下五百文倒是可以好好地补一补。 王索明顺道帮齐掌柜带了一个红封给徐师父,并且带话给徐师傅好好修修房子。 徐寿接过红封,拆开数了数银票,拿出一张对王索明说: “多了二百两,你拿着,《刀兵图绘》别给我丢了,答应我!” 王索明没见过这么坚决的徐师,也不知在枕下藏着的《刀兵图绘》是个什么来头,只记得那无数个夜晚咕咕叫的肚子让自己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放心吧师父”,就把银票攥到手里了。 拿了钱王索明没急着走,帮徐师的新房搬了好几摞砖瓦。现在越来越肯定当时的神秘老者给的《内壮篇》是个好东西,十四岁少年一次二十页砖劲有多大不说,好几趟硬是一点气都不喘,着实称得上是齐心印社第一苦力。 …… 回到书坊院中无人,天刚刚擦黑,王索明索性摆开阵势,大练一场。 有人倒也无妨,大家不是没人见过侯二河练如来神掌,小孩子胡闹罢了。 最近凝悟法已经可以稳定地增幅五倍悟性。王索明借着闲暇把书坊内数百册书都看了一遍,当做知识储备。 将几本医书和武道修行方面的书反复揣摩,狠狠恶补一番此世武学基础理论。 据书所载,武学之道推崇内练和外练,内练以呼吸导引神念观想的方法为主,旨在疏通经络,练神养血。 外功则以锤筋锻骨壮肌实皮的法子为主,旨在壮大气力,刀剑难伤。 从人体的角度讲,内功的提升主要在呼吸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神经系统。而外功的提升主要在运动系统和呼吸系统,尤其是运动系统内的骨骼、骨骼肌、筋膜、皮膜。 内功的修炼层次大概分为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返虚三层。外功则按劲力层次分为明劲、暗劲、化劲三层。 武道难求,故而世人练武,到第一层可称高手,第二层可称宗师,第三层宛如陆上真仙,几不可寻。 内功修炼靠悟性和心性,若无卓绝天资,极难入门;入门后若心性不定,打坐修行也是蹉跎人生。 外功修炼靠根骨和毅力,若先天气血不丰,练个两天也就一命呜呼,毅力薄弱者亦无法得窥门径。 无论是外练还是内练,二者都需要家资丰厚,若无家资,如何延请名师答疑解惑?如何买汤药滋补气血?如何锻造兵器与人相争? 但凡大门大派,财源第一,定有一门可以倚仗供养全派的生意,如玉虚宫的丹药,三茅派的符箓,金钢寺的质贷、青红门的水运。 正是有庞大产业的供养,大门派每代都有宗师在世,这些宗师便是门派的昌盛之基。 赚钱的产业要有实力才能稳稳拿在手里,在军队不参与的情况下,以一敌百的宗师显然具有决定性作用。 大雍的官方权力只维持在征税征兵、科举选材、诉讼刑罚、官营商业等方面,在产业中的影响力是缺失的,因而默许了这些门派的存在,一方面建立秩序,另一方面也能分一杯羹。 收回蔓延的思绪,王索明重新将目光凝聚到面前的功法上。 这部《内壮篇》,名为内壮,当是以神意练气的内家修炼为主,却也有打熬气力的一十二式外功把势。此篇的神要也在于此,内练外练合一,观想配合架势,才能使内气不息而筋肉茁壮。 据书中所讲,此功内壮神勇,外壮神力,有易筋换骨之能,涤清血髓之效。 王索明一开始只会摆架势,练完就只觉浑身发热。 到后面看的书多了,弄懂了里面讲的一些术语、比喻和双关,才明白渐渐该如何配合呼吸,姿势间如何运劲,再去练习十二式时涩滞明显变少,动作更加流畅。 排除杂念,王索明施展十二式架势不断轮转。 夕阳西下,王索明打拳的身影拉长到院墙边,他脑海里观想着月生日落,走肾泽过肝林,五倍悟性加持,场景栩栩如生。 突然身上的热量乱窜,肌肉一阵阵酥麻,好像一道电波闪过,转化成一股股热流,在身上按照一定路径流动游弋。 这热力流到眼睛,视物清晰明亮;热力流到耳朵,蚊虫嗡嗡可辨;热力流转到肌肉,血液好似被打开通路直接涌入,肌肉鼓胀一倍有余。 这就是内力!这就是武道!这就是新的世界! 王索明心中疯狂咆哮! 远处,有万家炊烟,也有霞光万丈。 第8章 小野 货船像一片叶子般在无垠的海上飘荡,经历两个月的跌宕,终于到达了扶桑彼岸。 一番整备,小野田精神焕发,准备带着礼物前往将军府邸。 满意地看着几大箱书,将军一定会大大奖励我吧。 小野田得意地笑了,顺手取出上面一本翻看。 “哗啦啦”,一张张白纸映照着他僵硬的笑容。 “纳尼?!!”小野田发出刺耳的惊呼。 明明,当时明明都是写满字的书页啊! 一群家眷和侍卫闻声赶来,看着空白的书册也都陷入呆滞。 这便是小野君视若珍宝的书册么。 “村井!我这几天让你咫尺不离!你都在哪!”一声嚎叫般的怒吼。 “禀告阁下,属下一直在仓库门口看守,如厕都是换班。”名叫村田的武士急忙解释。 “船上!青川!在船上有人靠近这几个箱子吗?”小野田再度嚎叫。 “禀告,禀告阁下,这几个箱子都在甲板下层,路过那间房的人不少,可属下已经上了锁,应该无人闯入……” “八嘎,废物,都是废物!”小野眼睛赤红,陷入狂怒。 “小野阁下,您不是还有一册在下取回的书吗?”旁边有武士提醒道。 小野听到后如遇救星,着急摸向一旁,打开书页一看大喜: “哈哈,书还在,字也在!” “藤原君,多亏了你,只要有这本书在,一切都没问题的。” 再度收拾停当后,小野田带着礼物来到将军府邸。 “小野君,将军已静候佳音多时!”将军家臣将豪商之子引入正殿。 “小野一去,几番风霜,辛苦辛苦。”面带浅笑的八字胡将军寒暄道。 “出生入死,偶有所得,请将军观之。”小野田双手将书册奉上。 将军一看封面,《纪效新书》,大惊之下急忙双手接过,细细翻看。 围坐的臣仆看到了将军的表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先是瞪大眼的惊喜,再是皱起眉来疑惑,又是面色青红地愤怒。 将军咬着牙,单手向小野田抬起,喝道:“义商小野田,寻书辛劳,赏银千两!” 挥手送客。 虽然有赏银,但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和自己讲,小野田当然觉得哪里不对,但也不敢多问,躬身倒退而下。 殿中,家宰接过书册,翻看几页,笑出声来: “哈,这小野家的小子,被雍人蒙蔽,拿《刀兵图绘》当《纪效新书》,真是可笑。” “呈伪书却得重赏,将军之胸襟阔大,世上一等。”家宰恭维道。 “千金市马骨罢了。”将军强装微笑,千金还是令他有些肉疼。 …… 小野田回府后,自然听到了将军府放出的消息。得知原委后他羞愧难安,找到一把打刀欲自裁,被拦了下来。 “将军之恩,毕生以报”,小野田跪下对着将军府就是哐哐几个响头。 心里有多感激将军,就有多恨戏弄自己的人,《纪效新书》变《刀兵图绘》,一定是齐老贼的一个圈套! 当下站起身来,满目通红,打刀指天怒喝道: “八嘎!齐一心,我和你势不两立!不杀你誓不为人!” 话说小野田正准备再次出海,带足浪人直扑莱州港时,有家仆来报: “家主突发恶疾亡故,请二子速归。” “齐一心,你给我等着!”小野田暂且放下奇耻大辱,一溜烟地回家和哥哥争家产去了。 …… 练功出了成果,书坊里的活王索明加倍热心了,哪里缺人他去哪儿。他闲不下来的原因,是最近发现了悟性增幅的又一规律,印刷过程他参与的越多,悟性增幅程度就越大。 早先的书籍印刷他只参与了排字,每个读书人给他提供的悟性增幅大概是初始悟性的四分之一倍。 这几个月的书他即搞排字又搞印刷,随着书一本本卖出去,他链接到的读书人已经可以提供给他初始悟性二分之一倍的增幅。 这个规律让他以后打算当老板剥削工人增加悟性的想法破灭了,但是好处也是实打实的,他现在的悟性增幅倍数也到达了六倍。 按现在的工作量,一个月增加一倍,一年后就能再增加十二倍。 原先还能慢悠悠摸鱼,但自从发现内力是真能练出来的,王索明的心就没安分过。 我要练武!我要修道!我要飞升!我要长生! 难以抚平的悸动强有力地驱使着王索明去尽快提高悟性增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效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排字拓印。 让侯二河多歇歇,一个人包圆了所有排字工作。 趁王四上厕所悄悄替他码完剩下的版。 让李来去揉揉腰,接过木刷蘸着墨就狂印。 给赵师匠点上烟锅,装帧的浆糊从黏稠搅拌到清澈。 王索明甚至跑到前厅去卖书,不过很快被陈胜撵了回来。 私下里,匠人们聚在一起嘀咕。 “这孩子,最近受了啥刺激。” “徐寿是县太爷身边红人,有钱了,这小子天天去蹭。”不知道哪个匠人语气酸溜溜。 “他师父哩,吃个饭咋咧?”李来乜了一眼犯红眼病的人。 “吃的多了,就是闲不住,在咋们书坊闹腾。”匠人继续阴阳怪气。 “我看是索子没帮你干活,你心里有气。”王四怼他。 “你胡说撒!我还用得着他……” “呀~不吵不吵,他愿意干是好事。张六子,你要是累也可以找他,他答不答应另说,你就不要说怪话了。”赵师匠喷出一股烟下了定论。 …… 自从生出内力以后,王索明每天早晚各习练一次《内壮篇》的导引姿势。 不是他不想多练,而是一旦生出内力,就代表《内壮篇》的修炼走上正轨。其运行过程中内力逐渐充盈,到周天结束内力把经脉挤到发胀。再练就仿佛爆炸了。 每次行功修炼不过一刻便结束,王索明也很奇怪。有的书上说练习内功时,初学者枯坐数天不可得,入门者行功数个时辰。自己这就结束了? 当一天内运行两个周天后,即使用各种方法把内力消耗掉,再行功时经脉也涩滞,宛如刀割。 对这种现象王索明很是费解,你说满了练不动可以理解,空了还是练不动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他阅历尚浅,不懂人体经脉的基本规律。 经脉犹如肾脏的道理,内力如同尿液,人的肾脏一次能容纳的尿液是有限的,一天能处理的尿液也是有限的。 现在王索明的经脉,刚好能容纳他一个周天运行产生的真气,一天也最多只能行功两周天。 别人入门时练功时间一个比一个长。他却练完还闲的无聊。多出来的时间除了在书坊疯狂干活和看书。还顺道把《如来神掌》里的掌法练了。 王索明觉得自己越练《内壮篇》,就越像一个很大力气的壮汉,身体机能是强大不假,但上擂台抵挡不过有经验的对手哐哐两拳就得跪。 需要找点对敌手段,手边有的就这本《如来神掌》了。 那本《刀兵图绘》里也有篇拳法,但画图和描绘非常简略,一时间并不好上手。 练了几天王索明基本可以断定,这就是异界版的广播体操。 不禁有些怀念那晚强大的老爷爷。 话说如果高先生得知他在王索明心里,从造反派头目到神秘老者再到强大的老爷爷的形象转变,应该会很欣慰吧。 王索明也不拘泥,咱不能练内功,外功也没现成的,但是前世健身房总去过吧。 没铁举,那就先自重训练。为了充分达到锻炼的效果,王索明决定在自重锻炼期间不使用内力,直到最终力竭组,才使用内力让肌肉充分充血。 “一、二、三……二十”王索明咬着牙,做完了第四组最后一个俯卧撑。 闭眼感受,内力从丹田上升,流动到大臂和胸背,带动血液涌入,肌肉块瞬间变大,撑的皮肤都有些发麻发紧。 看着胳膊上皮肤被快速增长的肌肉撑开的生长纹,王索明再一次感到内力的强大! 他俯下身去,汗水大滴大滴落在地上,但仍旧做了近一百个俯卧撑,才再度感到力竭。 大概提升了近一倍的体能。 接着,继续! 引体向上,一、二、三、四……一共到三十个,接着内力充能再来三十个。 深蹲,一、二、三、四……一共一百下,接着内力充能再来一百下。 平板支撑,一、二、三、四……一共一刻钟,接着内力充能再来一刻钟。 一套自重训练完成,王索明整个人就像是水里捞出来的。抱着葫芦瓢狂饮后,才感觉恢复了几分。 第二天趁早去集上买了一篮子鸡蛋,一篮子鸡蛋五十多个,一个五文钱,多付了五个铜板让大娘把竹篮子一起给他。 一天吃上五个原生态鸡蛋,再加上书坊的六个窝头和咸菜,每过一两天还能去师父家蹭一大碗干饭。这高强度锻炼的营养,现阶段应该是勉强够用了。 对了,二河说的咸鱼,可不能便宜他舅舅们,改天叫上这小子一起去弄一些。 东凑西凑,总算是把吃的问题解决了,真不愧是穷文富武,要不是师父发了家外加给的钱,自己恐怕还在饿肚子,练个棒槌。 第9章 秋收 家里托人带话,大哥跟着镖队押镖去了,二哥去投了军,三哥在乡里浪荡,家里十几亩庄稼得自己回去帮衬着去秋收。 于是王索明向掌柜告了几天假,掌柜看在这小子分外勤快的份上,出人意料地准了。 王索明走在乡间的田坎上,背上扛了十几条大咸海鱼,秋天的太阳仍有余威,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一股劲闷头往前走。 地里火红的高粱杆子密密麻麻,一阵风吹过,鼓鼓囊囊的穗子在风中轻语。 小王庄就在离莱州府府治叶县的往南五十里处,走了半天过了晌午才到。 王索明刚到屋前,房前的狗就跑了过来,使劲摇尾巴。 “哎,索子回来了,孩他爹,赶紧烧火!”喜悦的女高音穿透房梁。 王母亲热地拉着王索明坐下端详,大半年没见了,她对小儿子甚是想念。 “在城里,吃得饱么?” “吃得饱,诺,你看我带多少鱼回来,根本吃不完。”王索明把鱼干挂到墙上。 “这么多!这花多少钱?” “侯二河他们家跑海,他说家里吃不完都给我拿过来了。”这话基本属实。 “你三哥又跑出去了,到柳溪那边耍去了。” “你大姐又生了个胖小子,吃完饭你去看看。” …… 母爱便是滔滔不绝。 王父献宝似的,把地里的菜整治了好几盘,还有只酱鸭! “多吃点索子,你高是高了,就显得更瘦了,多吃点。”王母舀了满满一盆饭塞到王索明手里。 “哎哟,给四弟吃独食,不叫我!”显然是到哪儿都鸡飞狗跳的王三哥回来了。 王三哥头扎皂巾,穿圆领衫,流里流气,自顾自坐下吃菜。 “你野到哪里去了?”王父沉着脸站起来。 “我去接四弟,没遇上,错过了,干等半天。” “我怎么听人说你又去柳溪找李寡妇了?”王父脸色更黑。 “哪个乱嚼舌根,诬陷忠良,你去问李寡妇,她可以作证我早上绝对没有去……爹……你听我说。” 王三哥躲着烟锅杆子逃开了。 “明后几天,就带着你弟把地收了,少一粒高粱米我打断你狗腿。”王父对着背影喊道。 …… 王三哥大名王博明,从少年起就是乡里的混世魔王,少时偷鸡摸狗,到了成年居然浪荡冶游,跑去和邻村寡妇不清不楚。 王索明原身一直往家里寄钱,也是为了王三哥的婚姻大事略尽绵薄之力,不过现在看来,王三哥能不能结婚恐怕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乡里名声的问题。 乡里穷归穷,正经人家都还是要个讲究的,可以家徒四壁,但不能惹事生非,更不能拈花惹草在外不清不楚。 虽然王父王母都为王博明的婚姻大事头痛,但王博明本人却对当下景况是极为满意的。 第二日一早,兄弟二人扛着农具向自家田地走去,王三哥笑嘻嘻的,不断给小兄弟讲些乡里的趣事。 “哥,你和那寡妇怎么回事?”王索明还是最关心这个。 “我和绣娘绝非村里流言那般,她是好女子,也是苦命人,丈夫害了急病走了,她家里没男人多有难处,我的急公好义之名你是知道的,总是去她那里也是帮忙。” “那你的婚事,有何打算?”王索明又问。赶紧搞定啊,自己每个月又可以省三百文钱。 “绣娘与我一般年岁,还未生育,相貌标致,我其实并不在乎她嫁没嫁过人,她也对我有意。” “如果我要娶她,她娘家人倒好说,只是有一回被她公婆撞见,将我骂出二里地,绣娘再嫁主要是他们不允。” “哎嘿,大丈夫何患无妻!”王三哥感叹道。 二人正说着,突然从远方田坎跑过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道: “王三王四,赶紧去柳溪,村里人在争水!” 王三哥一听,急忙向柳溪跑去。 “哥,咱家种冬麦的田,又不靠柳溪取水,赶紧去收庄稼吧” “凑个热闹,嘿嘿。” 王索明无奈,只能紧紧跟上。 莱州地处北方,本就少水,种地更是以水为根,有没有水决定着一年是丰年还是歉年,村里争斗十回有五回都是因水而起。 而这柳溪,是小王庄上游村落,因溪边多柳而得名。因占水利,小王庄经常与其纠纷。 跑到溪边,两伙人正拿着锄头铁锨在对峙。 “柳溪的,已经二十天没下雨了,你们把河截住我们咋办?”小王庄有长者愤怒地问道?” “河先从我们过,肯定是我们先用!”柳溪那边有年轻人回应道。 “我们在自己村里弄得,不干你们事。”柳溪还有人应和道。 “老天爷要是下雨,我们也不会截流,怪只怪天老爷去吧!”柳溪又有人喊道。 “真尼玛驴日的”王三哥大怒,挤到人前,指着刚才说话的人就大骂 “谢猛子,你他奶奶的,河往我们村流的好好的,你凭什么截?” “你不给我小王庄活路,你们也没活路,我王三今天把话放这,我庄里每干一亩地,你柳溪就得死一头大牲口。”王三哥混不吝地指着对面说道。 对面有人脸色微变,毕竟王三祸害之名广为人知,一亩地换头大牲口,显然不合算。 柳溪也有莽汉,骂道:“他奶奶的,王三,来这犯浑,你算个寄八……” 不等说完,一铁锨拍向王博明。 王索明眼疾手快,把三哥拉了一把避过铁锨,然后前迈一步,一脚正中莽汉肚皮,莽汉向后坐倒在地。 练武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应该飞出去才有视觉效果啊。这个坐倒在地也太逊了吧。 但他浑然忘了自己一百三十斤是如何把对面一百六十斤踹倒在地的。 “小王庄打人了”,“柳溪打人了”声音此起彼伏,两群人扭打起来,因为多少都沾亲带故,加入战团的都把家伙什放下了,全靠肉搏。 对于打红眼情绪激动想抄家伙的,两村宿老一起上去夺下兵器,按到一旁。 “索明,你在我左侧守着,他奶奶的!”王三哥刚推开一个人,又被一拳揍到胳膊上。 《内壮篇》的十二式外功把势是导引气血增强气力的,无法用来对战,王索明只能靠着眼疾手快,不断闪躲。左手立起护住面部,右手握拳找到空子不断抽冷子出击。 “哇哈哈!谁?”这是混战中被王索明偷袭得手的。 “呕哇~”这是被一拳正中胃部的。 “嘶,拳头挺毒啊小子。”一个赤膊大汉受了一击,向王索明冲来。 王三哥一个别马腿,这壮汉体验到什么是原地起飞。 “你小子长进,手下活不比二哥差。”王三哥惊讶道。 王索明专心闪躲过一击,一拳到肋部把人撂倒,对王二哥说道: “你叫些人来打你,我在边上出其不意。” “来啊,孙子们,吃俺兄弟一拳。”王三哥高声吸引仇恨。 王索明在王博明身侧埋伏,每有来人就上去一套乱拳。 两兄弟就这样配合,接连放倒了好几个,自己身上也挨了,但问题不大。 乱战到最后,大部分人都躺在地上吆喝,站着的,明显是小王庄人多。 “这王家老大老二是村斗一把好手,老大老二不在,这老三老四把班接上了,这王大力,生儿子真厉害!”小王庄村老满意地赞叹道。 “别得意,我已经派人去请里长了,你们打赢了也不管用。”柳溪的村老不服。 “你!”小王庄村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以前的规矩就是打赢的先用水,这老家伙不守规矩,竟然如此大胆! “谁不知道里正怕老婆,谁不知道他老婆是柳溪的,就算里正来了,该咋弄还是咋弄。” “对,就是!” 约莫多时,一群柳溪的人就拥着里长过来了。 大腹便便的里长看着这哀鸿遍野,生气道:“不是已经打完了,还叫我来干什么?” “对啊,里正大人,按规矩,合该我们先用水。”小王庄村老连忙迎了上去。 “里正大人,容小老儿禀告,我柳溪已有近半被划归王府庄田,王府租税本就高,若再缺水减产,便没有活路了啊。”柳溪老朽开始哭惨。 这莱阳王就国后,皇帝就将莱州附近上千亩地划为王府庄田,其税赋上交给王府作为王府开支用度,这莱阳王贪图享乐,对名下庄田可谓是横征暴敛,老百姓苦不堪言。 里长是知道这事的,面上不禁露出为难的颜色。 谁打赢谁用水,这是自古来民间自行解决矛盾的根基,虽然残酷,但至少让人心服口服,他说服不了小王庄的人破这个例。 但是柳溪村被划为王府庄田,他若不帮一把,没几年柳溪人就全当逃农了,他这个里长也就当到头了。 关键是,他那个柳溪的婆娘怕是不消停。 里长环视一圈,冷哼一声:“聚众私斗,该当何罪!” 正得意的王三哥脸瞬间就垮下去了,小王庄诸人也没转过弯来。 这里长甚时候讲究刑律了? “是柳溪的人先把河截断……”小王庄村老辩解。 里长不听:“太祖成例!争水纠纷各家分时取水,你柳溪取两日,小王庄再取两日,没几日雨就来了。” 王三哥不服:“里长,那我们这架白打了?” 里长横他一眼:“你是承认自己参与斗殴咯?” 王索明一开始就没想参和这事,他家又不用这水。 再者说这争水矛盾是人和自然的矛盾,除了兴修水利外其它任何手段都不起效,争来争去除了乡里死伤外没啥意思。 就是天要你死,你能咋办呢? 无非就是小王庄减产还是柳溪减产,这柳溪也有亲戚在,手心手背都是肉。 何况听柳溪人说的,王府收租税太高,导致柳溪农民抗风险能力大大降低。这不仅是天灾,还是人祸! 争水在社会层面上是上层对下层的剥削被转化为底层之间的互斗,只要王府这个狠毒的剥削者存在,斗一百次还有一百零一次。 先不论这些,里长用话把三哥拿住了,他就得帮腔了: “本来就合该我们用水,他柳溪拦的河,我们来劝阻,是柳溪先动的手。” 里长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半大小子,根本不想理。 “里长,我没打到他,是他先踹的我!”柳溪莽汉爬起身向里长解释。 “看,他承认他先动的手。”王三哥补刀。 “你!”莽汉气得脸色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里长要走,小王庄人围着要个说法。 “哥,趁这个机会,把绣娘的事解决了。”王索明附耳过去。 王三哥闻言眼睛一亮,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赶忙去找村老絮絮叨叨。 几个村老闻言斟酌片刻:“里长这回铁了心要保柳溪,咱也不好恶了他。” “此番王三郎出力甚大,能趁机赚个丁口,给王三郎娶个媳妇,也算一桩美事。” “王三郎,你爹娘那边?”有个村老问道。 “我爹,我娘,你们还不清楚嘛,只要我能找个娘们安生过日子,他们早就烧高香了。” “那倒也是。” 小王庄几个老头拉上里长,叫上柳溪老头子,到树荫下商议。 不一会儿,人群满意地散开,村老含笑走了过来。 王索明便知道他哥的婚事算是妥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以后每天能多吃几个鸡蛋咯。 第10章 拳法 兄弟俩一着家,王母怒气冲冲过来。 “王博明!翅膀子硬了!我跟你爹都不在,你就把自己终身大事定了!”王母在咆哮,房梁上的灰在跳跃。 “好,我不娶了行了吧!”三哥直接摆烂。 “你是男人不是!你这样叫人家一个弱女子怎么办?”王母大声斥责。 …… 王父帮王索明卸下高粱秆子,无奈地说道: “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呐。” “架也打赢了,老婆也有了。” “本来呢,给你哥寻了几户清白人家,人家不嫌你哥是个浪荡子,你哥却嫌人家庸脂俗粉。” “也罢,也罢,不管咋地,都算是成家了。” 说完,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王索明的体格, 故作严肃地说:“我听人说,你今天出手不凡,威风得很。” 王索明急忙推脱道:“别听别个瞎说,我都是王八拳乱抡的” 王索明感觉要坏事,老爹要来一通忍让为上,莫要出头的唠叨了。 王父却出乎所料笑道:“年纪轻轻,敢打敢拼,这才对嘛。” 又低声道:“晚上沙河坎,老子我教你两手。” “悄悄出门,别被你娘发现了。” 老爹还有这一手?不过想想大哥从军后走镖,二哥继续从军,一般人家没有底气怕是不敢的。 傍晚来了几个亲戚,同王父商量王三哥婚姻细节,一起在家用过饭后各自还家。 长空无云,月色舒朗,王索明帮父亲提着香炉来到沙河坎。 沙河坎就是沙河的河滩,布满细沙,脚踩在地上分外软和。 王父示意放下香炉,负手而立,对王索明说道: “老四,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爹,我听人说你以前从过军是吗?” “也没说错,听仔细了,吾乃登州卫指挥佥事座下,亲卫小旗王大力。” “二十多年前,我就跟着戚将军南去平寇,因斩首有功,升任小旗。” “后被戚将军派到老家,做小戚将军的亲随卫士。” 银色月光下,离休小旗王大力开始给他的儿子讲述自己的军旅生涯。 “我小时候农闲就跟着你爷爷进山打猎,好不容易弄到点山货,不是被里长勒索就是被小吏盘剥,大帅在登州招亲兵,一气之下我就去投奔了。” “幸好我农户出身,有把子力气,经常打猎开得一石弓,这才被收下。” “大帅治军严格,个人武艺,结阵配合,一点都不马虎,我刚去算是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要是没有那阵子打熬,我怕早已丧生沙场。” “后来大帅转任南方大举招兵后,我们才被叫做戚家军。” “当时的戚俞二位将军,在武学上已是一代宗师,亲自传授我们长短兵技法,还有金刚寺的和尚,也一起来学。” “关于这些战场武技,戚俞二位将军并不藏私,戚将军曾说,若我大雍人人都会戚家军这套把式,何愁倭寇之乱。” “因此,在我戚家军内有约,戚家拳法,见忠君爱国之人可传之,见心性尚佳之少年可传之,并不像其它功法般传承严苛。” “索明,跪下!”离休小旗王大力正色喝道。 王索明从故事里回过神,干脆利落地跪倒沙地里。 王父把香炉摆好,点燃三支香递给王索明。 “随我立誓!”王父伸出三指,以手指天郑重道。 “我王大力今日,得传戚俞武艺,当:”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王索明跟着复述,少年清澈的声音在原野里飘向远方, 此刻明月朗朗,天心鉴人。 说完王索明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把香上好。 礼毕。 “小四啊,我也不求你保家卫国觅封侯,你一定记住,绝不可以强凌弱,骚扰百姓。”王父殷切地说道。 “儿子绝不敢违。”王索明郑重道。 “好,接下来爹就教你,戚家拳和辛酉刀法。” 但他并不着急演练,而是问了王索明一个问题: “儿啊,你可知战阵武学,最重什么?” “战场混乱,应当追求速战速决。”王索明不假思索道。 “不错,比你两个哥哥强得多。” “战场杀伐,最重争先,胜负往往在一两手之间,一招先机,生死立现。” “故而戚家拳和戚家刀法,均是刚猛异常,势如破竹的法门。” “其发动迅捷,毫不拖泥带水,只要能占得一先,对手只有败亡之途。小子,且看好了!” 王父演示了三十二式戚家拳和二十二式辛酉刀法。 “这戚家拳,刚柔勇猛,缠裹挤靠,非踢必打,非摔必拿。” “闪展穿跃,气势磅礴,节奏明晰。动则摧枯拉朽,静则深不可测。” “势势相承,遇敌制胜,变化无穷。” 王索明进入悟性增幅模式,县试前夕,读书人熬夜苦学,竟链接上了近四十人,悟性增幅达到十倍。 疯狂记忆王父的教诲和身体运动轨迹并进行解析。 这拳的套路,有些眼熟啊,颇像是《刀兵图绘》里的拳法。 “看懂了多少,你来做一遍。” 王索明放松筋骨,气沉丹田,戚家拳第一式,懒扎衣! 咦?王父瞪大了眼睛。 这小子,这一式怎么如此标准,几乎和刚才的自己打的一模一样。 虽然自己未入明劲,算不得什么高手,但那只是习武太晚的缘故。 这套拳法自己练了二三十年,已是炉火纯青步入大成,不说寻常少年,哪怕是明劲高手来练,一时半会摸不到精要,拳架和节奏一定不妙。 可能是巧合,再看看。 第二式,金鸡独立! 第三式,探马势! …… 第三十二式,旗鼓势! 一套拳路打完,王大力已是呆滞状态。 “这怎么,不对啊,我明明还没讲步法变换,也没讲拳势心法,怎么会,怎么会……都拿捏的恰到好处”王父喃喃自语,心防崩塌。 突然,王父想到一个可能:“好啊,小四,是不是你大哥以前偷偷教过你?” “没啊。”王索明心里一动,坏了,像素级记忆和复刻把老爷子吓到了,自己应该收敛一点的。 这只是姿势动作上的复制,让王索明现在去对敌,还是只会抡王八拳。 “也不对,你大哥虽说练了数年,也就堪堪小成,那你这怎么回事啊?” 儿子学得快是好事,但学得太快就很惊悚了。 “刚才看爹演练的时候,只觉清风皎月下人影浮动,这些动作好似印到脑子里了。”王索明只能给一个他爹能接受的解释。 “难道是?顿悟!”一个念头闪过王父心中。 “快快快,我儿,趁此机缘,我赶紧将步法、心法、刀法都授予你,看好了!”王父突然兴奋起来,拉起王索明就是一顿填鸭式教学。 幸好王索明悟性增幅够给力,一字不漏,把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留待以后细细揣摩精进。 不过这刀法也很像《刀兵图志》中所载,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啊。 难不成是戚将军所写的? 竟是《纪效新书》! 这个揣测让王索明楞在当场,很多疑云都能说得通了。 倭人来过后,师父不断叮嘱自己把书藏好,甚至师父家失火,也和这书脱不了干系。 “别发呆了老四,抓紧练两遍回去睡觉!” 王索明拿着木棍充当长刀,按照记忆演练刀法。 举杯邀明月,起舞弄清影。 不知这个怀揣造反派内功,又在习练家国大义外功的年轻人,将在世上掀起几番风雨。 第11章 成长 寡妇再婚,没那么多讲究,一秋收完王家就把婚事办了,陈绣娘就进了门。 王索明见了三嫂,果然是落落大方,容貌秀美。 “小四,你哥我办完了,接下来就该你了,你也十四了,老大不小了。” 酒醉的王三哥搂着王索明说着话。 “你要结婚的时候,哥哥我一定给你送份好礼。” “绣娘他大哥是往来南北的行商,我去跟着他干,等我发家了,给你置办套宅子,再送你匹宝马。” “辛苦了,好弟弟,这几年你也不容易,还要从牙缝里给我凑钱。” “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没有出息,别人都笑我浪荡,我只是时候没到。” “呼……” 说完真心话的王博明靠在他弟弟背上睡着了。 王索明感到肩头有几分湿意。 …… 王索明在哥哥大婚第二日便离了家,离家前,王父语重心长道: “小四,我知你学得快,但你目前学的都是套路,切勿轻易与人动手。” “要想到实战的地步,得多练,把套路变成自己的反应,当用时不经思考便可使出。” “另外,还要有人切磋对练,更需高手喂招。等你大哥走完这趟镖,我让他得空就去找你,他尚可带你练练实战。” 王父回头望了望,王母还在准备行囊,偷偷拿出一袋碎银塞给王索明,悄声说道:“练武一定要吃好,否则就是空耗精元,折损寿数!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拿去,切勿声张!” 王母把他送了十里,若非王索明佯作恼怒,这妇人怕要把他送进府城。 之后的每日,王索明重复着一样的日子。 早起,先出门跑个五里路热身。 练一遍《内壮篇》,打一路《戚家拳》,找根棍子再走一套《辛酉刀法》。晨间的锻炼就算完毕。 早上之所以不做自重训练,是因为肌肉大负荷的锻炼后会发抖,会让他在日间没法干排字印刷这些精细活。 随后去吃个窝头,喝碗汤,吃上三两咸鱼干。 吃完饭就开工了,和侯二河嘻嘻哈哈聊天打趣,依王索明的熟练度,一般上午就把王侯二人的工干完了。 中午继续吃窝头咸菜。王索明回房另加五个鸡蛋,没条件煮熟就生吃,《内壮篇》把胃也练得结实,倒没什么不适。 下午先看看书,在书坊里溜达溜达,帮师傅和伙计们做做工,涨涨悟性增幅倍数。 没啥活可干,王索明就做一套自重训练。 俯卧撑一百个,引体向上五十个,深蹲一百个,平板支撑一刻钟。 循环做到力竭为止。 随后打一通《内壮篇》,使用内力充能后,再来一遍自重训练。 在完全力竭的状态下,演练《戚家拳法》和《辛酉刀法》。 此时肌肉酸软无力,动作极易变形。在这种状态下练习,需要压榨身体各部位最后一丝一毫的潜力,将动作做的更加简洁高效。 因此王索明对《戚家拳法》和《辛酉刀法》的掌握上手很快。整体水平已从初学咋练提升到了初窥门径。 更妙的是,这种状态很好地模拟了战场上的僵持战状态,王索明渐渐领悟到,当对手连绵不绝而自己身体很快力竭时,应如何提振气力继续攻杀。 到了傍晚,先去徐师家蹭一碗干饭,再回书坊把两个窝头吃掉,另加五个鸡蛋。 天色大黑,蒙头睡觉,《内壮篇》对恢复能力的提升惊人,醒后身体便焕然一新,又重复新的一天。 就这样一日又一日。 在王索明醒悟前缘的八个月后,王索明的大哥王远明结束了年内的走镖,回到了莱州府城的安远镖局。 王远明比王索明年龄大了一轮,二十六岁,已结婚生子,妻女都在小王庄生活。 王远明少年也从过军,和同袍路遇不平赶跑了一帮土匪,从而和安远镖局接下善缘。 镖局东家见他武艺不俗,在他解甲归田后请他来当镖师。 走镖这一行当不禁需要能打,还要交游广阔,绿林道上不只看钱,还看面子。在这个行当里,有时候打打杀杀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坏事。 王远明自然是没什么绿林关系,眼下只能给有关系的镖师当当打手,挣份辛苦钱。 安远镖局内演武场。 一大片青石地板,周围石锁木桩,刀枪剑戟。 一面色黧黑,颇有风霜之色的壮年男子正面对一身量颀长的青衣少年。 “四弟,爹说你练武天资惊人,快给我演练看看。” 王索明扎扎实实地打了一遍《戚家拳法》。 王远明呆滞环节不长,大概在他爹那是有了一定心理准备。 “刚柔勇猛,势势相承,从练法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王远明赞叹道。 “但是打法,你还要再磨炼磨炼,你且小心!”王远明说话间摆出拳架,攻上前来。 王索明先是习惯性地一避,然后只听“噼里啪啦”,双方交手数个回合,王索明飞了出去。 大哥不讲武德搞偷袭,还是真打啊,王索明在空中想道。 “避什么避?戚家拳要义,抢占先机,我已先占一步,你若不更快地上抢求先,一味躲避,必败无疑!”王远明大声喝道。 王远明一边说边暗自揉手,这小子身板怎么这么结实。 反应也挺快,能把拳法里的东西搬出来跟自己硬怼几招。 老爹说的不错,是个大才。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打法,第一步,要克服人体本能。” “比如说拳到面前,头会偏转,眼会闭起。” “克服的方法就是挨打,被打多了,就习惯了。” “常峰,你来陪他练练。”王远明回头叫自己的弟子来当陪练。 就这样,王索明的日常活动中又多了一项,去安远镖局和镖师们切磋。 一开始对练王远明不允许他闪躲,甚至练防护都不行,只能对攻。 王索明毕竟比斗经验尚浅,胆怯、犹豫、心软,这些初学者的心理上的问题犯了个遍。 一开始经常是硬接拳头,哪怕常峰留了力,面上也经常青肿。 惹得侯二河笑他是“青面夜叉”。 王远明给他涂了几次跌打化瘀的药,发现自己这个弟弟身上淤血消散的很快,别人要一周才能散的青肿,他两三天就消了。 这自然是王索明每日用内力催动气血循环活血化瘀的成果,大概能提高一倍以上的恢复速度。 这也就导致了,本来一周才来挨一次打,被王远明增加到每三天就来一次。 只能说人的潜能是无穷的,短短两个月时间,王索明和常峰间的对战,从王索明单方被动挨打,发展到王索明渐渐克服本能恐惧,跟常峰有来有回,再后来演变为王索明将招式吃透,主动抢攻打出压制。 王远明对这种进步速度感到不可思议。 常峰就更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和王索明对练时,一开始不过感觉他拳力颇重,但对战毫无经验杂乱无章,自己随随便便戏耍。 两个月后为什么挨打的就是我自己了?为什么?!! 我可是练了快五年拳啊,为什么?呜呜呜~ 常峰在内心里悲号。 王远明结束了常峰的苦难岁月。他带着王索明回村过年去了。 王远明决定,等过完年,自己亲自上。 他也没想到常峰两个月都顶不住,原来预计至少顶个一年半载的。 那自己能顶多久?王远明心里也没底。 第12章 过年 大雍隆盛四年元月,过年了。 王家的大儿子回家了,二儿子尚在军中,三儿子也去外乡跑了个把月后回来安定住,在书坊做工的四儿子也回来了。 这四个儿子,变化最大的当属老四。 村里人见了老四都说好像树抽条,十五岁个头比他爹都高了。 姑娘们见了老四却一个个羞红了脸,这在城里做工就是和村汉不一样,面容白皙清秀,说话间都一股书生气哩。 小王庄的年味很浓,王索明算是结结实实敞开大吃了几天。 王家在乡间也算殷实,就算跟三个儿子分完家,老王还拥有良田十余亩。这几年日子之所以紧巴巴地,主要是三个儿子依次娶媳妇盖房子,资财耗费颇多。 老三娶了媳妇,老四还有三五年,王大力终于缓过一口气,好好地过了个肥年。 晌午用过饭,老头子坐在案前,晒着太阳,花生就酒,看着院中雪地里一个黑脸汉子和一个清秀少年拳脚交错,有来有往,津津有味。 王大力指点不停,唾沫横飞: “老大,抢攻更加老辣了,好!切他中路!” “好一手高探马,老四有想法。” “不要下拿,不要下拿,老大你中计了!” “哎~” 黑脸汉子被一拳击中下肋,噔噔噔后退几步才停住,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黑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 “四弟,这才第五天!虽说我留了力,单论对戚家拳的实战理解,你居然已超过我了。” “我习武的时间虽长,但论武道悟性,远不如小弟!”话到最后已经有几分落寞。 虽然王索明变强他也很高兴,但是在对练第五天就被自家小弟当着父亲的面十几招打退,自尊心上很难接受。 王索明心道论悟性别说大哥你了,等过几年我把印刷机整出来,几百上千倍增幅我自己都害怕。 王索明一面心中暗爽一面出言安慰道: “大哥,何必妄自菲薄,你留了五成力,对戚家拳这种刚猛无前的拳法已是大打折扣,小弟自然占便宜。” 王大力也安慰道: “老大啊,你已站在明劲门口,跨过去就能力降十会,是江湖上叫的响的人物,而小四劲力增长筋骨打熬这关才刚刚开始,他可是有的追哦。” 实际上王索明对拳法的理解同大哥不相上下,都略有小成;在膂力上,王索明在自重训练后和内壮篇的运转下,和大哥的四成膂力相当。 既然功法理解相同,但为何膂力略强,甚至还占了沙场经验王大郎会落败? 当然是因为王老四有挂啊。 王索明在对敌时精神高度集中,同样可以进入凝悟法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悟性暴涨,在攻伐中不断高速推演敌我拳路,时有灵光乍现,能出人意料抢占先机,能生生地把拳法在应用中推高了一两个层次。 也就是说对手和王索明打,总觉得王索明妙招迭出,好似有双神眼,抓着自己身上的破绽打,而自己的打击路径被提前看穿,招招都无功而返,此消彼长之下,哪怕功力相当,也断无胜理。 “远明,一时胜败,别往心里去。索明那一招高探马,实在是变化莫测,你要好好揣摩感悟。”王父继续教诲道。 这样想来常峰那小子倒也不差了,王远明心中不知为何泛出这个念头。 他也不是过度拘泥胜负的人,当即在原地摆开架势说道: “小弟,我们再来过,不管今日谁胜谁负,都各有长进,抓紧……啊!小弟你……” 他话没说完,王索明便抢身上攻,打了王远明一个措手不及。 王父在院旁哈哈大笑。 …… 过完年,王远明和王索明回莱州府,王索明的训练待遇明显提升了。 王远明将外功膂力完全放开,好好让王索明感受了一番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大哥双手似锤,双脚如鞭,攻势凌厉,狂泻而出。 苦捱之下,顿时让王索明生出学一门轻身功夫跑路的想法。 作为安远镖局的几个好手之一,王远明在镖局内还是有几个朋友,他便时常带王索明去会会这些正牌镖师,见识见识不同风格不同路数的武学。 一月多时间转眼就过,二月,师父徐寿要开始考试了。 他在拿到齐掌柜的分成后,钱包阔气了,便刻意结交本县文人书生,对当地名师和教谕上下打点,总算是拿到准考资格。 考试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分别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共录五十人,分甲、乙两等,前十名为甲等。 徐寿在经义上早有积累,称得上滚瓜烂熟,不用过多准备。 杂文的辞章,徐寿先是街头摆摊卖文,后又有在县衙锻炼的经历,也不算难。 政见时务上也因在书坊做工几十年,把能读的书都读了,又在县衙阅览世情,这部分小有优势。 唯一困扰徐寿的是八股文体,起承转合,结构严苛,需要积年累月的锻炼。他这半年间秉烛苦练,对着历年高分试卷仿写了一遍又一遍,向莱州府内的教谕名师登门请教过一拨又一拨,甚至在工作之余向顶级学霸进士出身的洪县令请教。 半年临时抱佛脚,徐寿心里依旧对这八股文一点底都没有,硬着头皮上了考场。 他蹉跎半生,年近不惑,走上考场激动地腿肚子都在发抖。 坐下来,考题下发,捻起笔蘸完墨,顿时心如止水。 考场外的茶坊里,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蹭着热点讲话本: “有些书生腹有大才,但屡试不中,考到七老八十,皇帝听说后便优厚老叟,由朝廷赐下个功名。” “有些读书人考试有如神助,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跳,年纪轻轻成了翰林清贵。” “我们就来说说,几十年前大雍朝的一位,昙花一现的四元及第状元公的故事。” “啪”惊堂木一响,好戏开讲。 两日后,徐寿考完,出了贡院,面色如常,继续去衙门当值。 …… 大雍隆盛四年三月,院试放榜之日。 徐寿徐延之,院试榜上有名!名列甲等! 考过院试就是秀才,甲等就是优秀秀才,称廪生,由朝廷每月发钱粮,并且有了保举他人参加科举的资格。自然也具备常规秀才的见官不跪,免除劳役、免除一定赋税的优待。 报喜的人到徐寿家,王索明正在埋头干饭。 左邻右舍通通涌来,赞叹,夸耀,道吉祥。徐寿连连拱手,发了不少铜板。 报喜人走后,王索明也抱住徐寿一顿手舞足蹈上蹿下跳,弄得徐寿顿时无语。 “我取了秀才,怎么好像你中了一样?” 当然是你中功名我沾光了,当然是你免税赋我投献了,当然是你当大树我乘凉了,当然是你当大官我发大财了……王索明心道。 这种感觉,比自己亲自考上都爽,不劳而获抱大腿,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徐寿好似看穿了王索明的心思,瞪他一眼道: “为师如今有功名,你肚子里也要有些墨水,休叫我面上无光。我看你这一年来日渐聪慧,不可荒废,倒可以试试读书。” 王索明本能地抗拒:“我?算了吧……” “为师是廪生,可举荐生员参加科举,你若能中,你们王家以后便不用再在地里刨食了,你再想想。” 王索明还是有些不愿,王家这军旅武艺传家,辛苦是辛苦,但同样在乡下无人敢欺。他知道自己的悟性增幅系统是再适合科举不过了,但是仕途官场这个东西…… 一来风险稍大,站错队或者得罪人,没准就在牢里蹲着等候问斩。 二来要装孙子,王索明从前世到此世,对低三下四伺候人一窍不通。 三来当官免不得要做违心事,好不容易迈上武道之路,然后天天念头不通达,武道能走多远? 徐寿见这么好的事他还在犹豫,冷哼一声拍板道: “休得惫懒,等下我就给你爹去信,他一定赞同!” 想了想又说:“过会儿我去找齐一心谈谈,让他每天允你两个时辰去上课。他要是说不,哼!衙门我比他熟,好好翻翻旧账!” 就这样,王索明抱大腿的梦没实现,倒是被逼着自己成为大腿。 考到举人就行,待遇也差不多,不是进士也当不了啥大官,就没那么多事情了吧。王索明安慰自己道。 要是徐寿听见他心中所想,绝对会大骂他三天三夜。 为师我刚考上秀才,你就开始想着当举人了?还嫌弃进士要当官,什么东西!! 第13章 私塾 徐寿来了齐心印坊一次后,齐掌柜脸色就很不好。 背地里骂道:“妈的,什么世道,刻字匠也能考中!”但是又思忖着该给师兄送点啥礼物,缓和一下关系。 他以王索明技艺成熟为由,将其原本承担的印务又翻个倍,但赏银并不多给。最后同意王索明每天可以定时出去两个时辰,前提是活要先干完。 齐一心认为他赚了,王索明也巴不得超级加倍。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双赢。 下午王索明运转完大周天,打过几通拳,没有再去武馆,而是乖乖地去找徐寿读书。 毕竟徐家的伙食越来越好,肉菜都很多见了,想常蹭饭,还是要给师父点面子。 徐寿见他来,目光从书上移开,下榻开始穿鞋。 “干嘛去啊师父,不是要读书么?” “我自己是半路出家,可教不了你,给你找了个老师,你随我去拜师。” 徐寿说完又去伙房拿了两条肉,两壶酒,揣些银子。 王索明随着徐寿走进烂泥巷,在一间破旧的房子前停下。 “张老秀才,我给你带徒弟过来了!”徐寿向里面连喊几道。 过了一会儿功夫,才听见里面有人起身,推开“吱吱呀呀”的房门。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单衣的老朽,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道了声:“唔,来啰。” 待他看到王索明手里的酒壶,却是目放精光:“进来罢!” 王索明按流程奉礼拜师后,几人坐定,张老秀才直接对王索明说道: “延之给我说过,你是启了蒙的,所以后面我就直接从经义教起。” “你看看我,六十岁还没考上举人,所以也不敢多误人子弟,带你读顺四书五经,再教一教八股制法,后面我就有心无力了。” 张老秀才说的很坦然。 “张老虚怀若谷,一般秀才通三经即可,本县哪怕是举人也没有像您一样五经俱通的。” “读罢五经又有什么用?延之,休要学我!” 出门走远了,徐寿才对王索明说道: “张秀才教了大半辈子书,最适合带你入门。只是他多次科场失意后沉溺杯中之物,开个私塾多次误时,最后连学生也没有,只能身居陋巷拮据度日。” “我这也算帮他一帮。你若有向学之心,他误时你自学就好,安排你下午来找他,也因他此时应已醒来,所以影响并不大。实在不济,你课业上有疑问也可问我。” 最后又勉励道:“是不是读书种子,要先苦读一番才知道。” 接下来,王索明走上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道路,有打油诗为证: 早起行功《内壮篇》,书坊做工谋身前。午后秀才殷勤探,镖局情坚费血汗。圣贤书中悟浩然,拳脚揣摩神在先。徐家美食吃喝遍,一场大梦好个眠。 白发苍苍的张老秀才老归老,清醒时讲课一点不含糊,逐字逐句解出微言大义,连王索明这种本来对儒学不怎么感冒,只想着抱大腿发财的,也渐渐听了进去。 “儒者,人之需也,修的是三纲八目。 三纲者,“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明明德,即彰显德行。分清好坏,身先垂范。 亲民,即推己及人,把自我明悟的德行传递给更多的人。 止于至善,即停留在最好的境界。实际上极限是无法到达的,止于之意恰在不止,教人不断超越,精益求精。 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这印刷工的事业,传播知识,延续文明,承载教化,促进革新。三纲八目哪个离得开?倒是大有可为,等捣鼓出印刷机,儒门不得给我封个圣?王索明胡思乱想着。 啪!老秀才猛地一个戒尺突袭,却打了个空。 “你这小子,却还敏捷!为何走神?刚这一段为师讲了什么?” 读书几天听不进去倒也正常,本来老秀才想着刁难后好好教育一通,却听王索明张口:“大学之道,在明……。” 刚才所讲百余字,一字不拉。 老秀才怔了下:“以前就背会的?” 轮到王索明愣一下:“对对,以前就背会的。”他其实是边听边记边走神,但现在十五倍的悟性增幅,心神已可分心二用,记忆力也近乎于过目不忘,做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小儿科,但他并不想吓到老人家,就先藏拙。 “你的基础还是不错,以后还需用心。”老秀才叮嘱完,又开始讲课了。 王索明边听,视线偶尔继续飘忽。 感受到老秀才的满腹经纶后,再看着这斑驳老房子和桌旁剩的稀粥,王索明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好老师在哪都是稀缺资源,以他的能力,生活不说殷实,小康是毫无问题的。 但若不饮酒,又要如何平息一个心系科场大半辈子却难寸进之人,他的愤懑与自责呢? 人有千万种模样,但朝廷只给你一条路走,千军万马中总有人被挤到边边角角。 偏偏他还不停强调,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什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全然不顾很多人已经无路可走了。 张老秀才的晚年失意,穷困潦倒,不是因为他驽钝,也不是因为他懒惰,而是在这个世情下,光鲜亮丽的位置就那么多,总要有人被碾在车轮之下,作为王朝的养分,被吸干最后一滴血泪。 而这,是所谓三纲八目,无法解决的矛盾。 “小子,你怎么又走神了?”呵斥的声音传来。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小王直接开背。 “停停,我知道你记下来了,小子,你告诉我,刚在想写什么?”张老秀才语气竟却放下了严厉,温柔了几分。 既然这小子会的东西远超进度,那不妨慢下来和他好好谈谈心。教书育人,教书为表,育人为里,搞清楚他脑子里在琢磨什么,以后才好因材施教,老秀才想道。 王索明思考片刻说道:“师父我在想,若没有这三纲八目,世上该是什么样子。” “痴儿,就像父母儿女间的联系一样,你管他叫孝也行,亲恩也罢,不管你在书上写作什么,它总在世上存在着。哪怕我儒门没有这三纲八目,世上总有一批仁人义士践行着里面的道理。”老秀才蹉跎这么多年,思路倒跳出了经义的囹圄。 “若没有三纲八目,儒学的根基不复存在,今天可能就不是科举抡才。”王索明语出惊人。 “你这般想法倒是有趣。”张老秀才笑道。 “若没有科举,师父你此时会做什么呢?”王索明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老秀才不动了,眼里露出追忆与神往的光彩,遗憾地回道: “我年少时爱听一些新奇诡怪的传说,甚至还专门去州县各乡里搜集过,当时以为还另有一方瑰丽神奇的世界,哎,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怪谈罢了。” 额,我这个师父该不会是想修仙吧。 王索明感到情况有点熟悉,思索瞬间,一个妙计涌上心头,只听他缓缓道: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师父你若能将这些民间奇闻异事记述成书,将种种传说示以世人,警之戒之,劝之勉之,岂不亦是功德一间,正合‘亲民’之意。” “况且,现在的释教道教各种神话,均肇始于民间,后来在流传中渐渐扶正。师父你的这些故事若能写出来,今后未尝不能脱假为真!亦可进寺庙供奉,而师父你,便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人。” 张老秀才闻言,身体颤抖如筛,双眼泛出异样神采,灼灼不可直视! 第14章 外功 自从上次说完那番话后,王索明再去张老秀才家,再也没遇过老秀才醉酒未醒,上课时老秀才身上也渐渐闻不到酒味,就是书案上的纸堆愈发凌乱了。 “索明,你悟性超绝,以后上课我便三回并一回,你三天来一次即可。” “为师最近真是入了迷,在整理从前的一些笔记。过段时间有了眉目,你要来帮我打打下手。” 上完课后,张老秀才给了王索明一摞自己的学习心得,让他有空也可自学,就挥挥手让他赶紧走,自己则继续在桌前奋笔疾书。 就这样,王索明在私塾紧锣密鼓地念了三个月后,再度空闲下来。 此时他身上,包括印坊月钱、徐寿给的银票、王父给的碎银子共剩余一百九十七两又五百文。 这些钱大概有多少呢?齐心印坊的一般工匠,一年到头也就拿个二十两,可勉强供三口之家吃穿用度。相当于干十年工匠才能赚王索明这么多钱。 另每月有侯二河送来的,他大舅二舅家的咸鱼三十斤。自从上次倭人印书事了,侯二河便雷打不动每月送鱼过来。 有次王索明和他在街上闲逛,碰上了他舅舅,那八字眉的青年男子见侯二河便笑嘻嘻道: “外甥狗,外甥狗,吃不完了拿着走。”侯二河听了气急,上去一顿如来神掌,和男人打闹。 随着参与印务的增加,白天能稳定链接上的读书人大约有四五十位,提供十五倍的悟性增幅。目前凝悟法带来的附加功能有高速领悟、超级记忆、分心二用这三种能力。 高速领悟和超级记忆顾名思义,是王索明强大学习能力的基础,而分心二用目前还不是完全体,在一心思考时,另一心只可以执行一些简单的指令,如记忆当下的声音图象、机械式地排版刷漆等,过于精细复杂的动作尚不能实现。 《内壮篇》为神意观想加姿势导引双管齐下的功法,这分心二用正好派上用场,神意观想使用主心,外功十二式动作导引使用副心,两相结合,神妙异常。 《内壮篇》已可行功四周天,待可行功十二周天,经脉饱和达到人体极限,精元充沛,便可进入练精化气阶段。据王索明估计,大概尚需两三年的水磨工夫。 在江湖上,内练武者若能三十年进入练精化气便可称一声奇才,正因凝悟法的悟性增幅和一心双用,完美契合内练所要求的专注和顿悟,造就了王索明远超常人的修炼速度。 外功修炼上,明劲之下人体膂力的巅峰是三百斤(可以类比成出拳的力量)。唯有劲力超过该级别,才证明练功超越了人体的自然限制,方能说是进入明劲阶段。王远明的拳力约有二百八十斤,而王索明现在的拳力约一百五十斤。 王远明从童子功开始,练了近十八年外功,方才触摸到明劲门槛。而他达到拳力一百五十斤是在六年前,也就是说,王索明在外功膂力上一年就追平了他十二年。 外功不止膂力,真正拼杀还要看功法招式,要进入明劲阶段,至少要有一门招式技法达到融会贯通,将浑身拙力练成巧力,否则力虽大却笨拙,依旧任人宰割。 王索明的戚家拳法已在日复一日的对练中融会贯通。辛酉刀法演练较少,还停留在小成阶段。但在对敌时开启凝悟法,两套招式的境界都能至少上一个台阶。 在这方面王远明对弟弟感激不已,在发现王索明悟性远超自己后,他就经常向弟弟请教拳理,这等于借王索明的外置大脑一用,停滞在小成境界数年的拳法终于突破到融会贯通。 王索明修为如此精进,无外乎三点原因。 一方面是王索明开启凝悟法后悟性超绝,跳过了漫长的学习期,而且基本没有瓶颈可言,遇关隘势如破竹。 另一方面,王索明内外同修,相辅相成,《内壮篇》在修炼时有壮大气血之能,直接增加膂力。而外功打熬同样可以强韧筋脉,提高行功次数。两相增益,事半功倍。 最后一个关键之处在于,王索明的力量训练是他自己总结自前世的科学锻炼法,最大限度地锻炼到了身体各部位肌肉,同时避免了武人最为痛恨的伤病问题。 外练武者初窥门径之时,多数都经历过漫长的摸索锤炼阶段,在高强度的不科学锻炼中,肌肉关节神经伤病累积,到最后越练越伤,积重难返,再难寸进。 而王索明的这套训练方法,在明劲之前算是可算当世第一流。 …… 安远镖局练武场内,两个硕大的石锁腾空飞起,交换位置,又被王索明稳稳接住,不断发出“砰砰”的响声。 待王索明歇息的功夫,一旁等待已久的常峰赶紧上前递上汗巾和茶水,一脸讨好地笑容: “小师叔,烦清指教,我这招‘一霎步’,为何快不起来?” 说罢他急切地在操场上演练一番。 王索明简单扫了眼便看出问题所在,说道:“小常,这一霎步,你为什么要用全力?” “不用全力岂非更快不起来?” “这一步,有拧身,有蹲步,有蹬步。你若一开始便用全力,到最后那一蹬岂非气力渐衰?” “你看好了,要快拧,慢蹲,疾蹬,节奏变化一来更能迷惑对手,二来蕴含着散力蓄力的道理。”王索明一边说一面演示。 “散力蓄力,散力蓄力……” 王索明不理会喃喃自语的常峰,继续扔起石锁来。 四周围观的学徒弟子们纷纷一涌而上,不断向常峰的这位小师叔请教起来。 这半年王索明常来武馆,和众人都混了个脸熟。刚开始大家见他挨了常峰不少打,还以为是个臭棋篓子。没想到此子进境之迅速,老镖师看的暗暗咋舌。 不过想到这是王镖头的弟弟,有家学渊源,根基打熬深厚,只是年少疏于实战罢了,一旦实战跟上进境就迅速,内心酸楚的镖师们也就释然了。 看他和常峰、王远明对战多了,也有镖师技痒主动要求切磋,王索明来者不拒。几番比试下来,先不论膂力,其拳法之精妙便令众人折服。半年来在这镖局也渐渐小有名气,常有弟子学徒前来请教。 现今王远明出门送镖,临行前给东家打了招呼,说弟弟要王索明在演武场练功。 这王远明最近功力进益得厉害,眼看一两年内就将突破明劲,成为镖局第三位顶梁柱,东家也乐做顺水人情的,甚至连每日的跌打伤药也一并给王索明送上。 王索明受此情分,有些弟子来问上两句也不推脱,有悟性增幅系统,指点起来并不碍事。 “听说了吗?金虎帮最近闹得很大,把琼芳楼都砸了。”旁边有弟子在窃窃私语。 “你们说这金虎帮背后是谁啊?最近势头如此之凶!”又有一人接话。 “起势太快,还真不清楚。”有老镖师回道。 “梁大叔,莱州除了金虎帮外,还有哪些帮派呢”王索明开腔问这名镖师。 对方一看是王镖头的弟弟,回答得很细致: “主要有水上的海鲸帮,地上的三阳门,坊间的昌平会,山上的蓬莱派。”老镖师对莱州府内江湖势力如数家珍。 “海鲸帮实力最强,主要是跑海的水手。三阳门都是些赶车扛包的苦哈哈。昌平会表面上开善堂的,背地里没少给大商大官们办事。蓬莱派嘛,老牛鼻子们,吃佃租过自己日子。”老镖师一番介绍下,年纪小的弟子听得如痴如醉,王索明也竖起耳朵认真听。 “这金虎帮,老大是金虎刀申金虎,外地的强龙,明劲的高手,带着几个弟兄来的。” “门下众人都是些收拢起来的地痞混混,三阳门和昌平会看不上的东西,他却全捡起来了。”老镖师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势头正猛,咱们尽量躲着点别招惹,出头的椽子烂得快!”老镖师最后忠告一句,镖局众人连连点头。 第15章 金虎 有时候你想躲着麻烦,可麻烦偏偏会来找你。 列位看官不要紧张,这段话的对象不是王索明,而是齐大掌柜。 王索明刚回书坊,就见齐掌柜对着一行三人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泼皮,都给老子滚,我齐一心以前没交过什么保安银,今后也不会交!” 为首的人个子不高,满脸横肉,不以为意地笑道:“哈哈,齐掌柜真是硬气,一点不给我金虎帮面子,也不给我李老大面子!” 说着面色阴沉下来:“你无非觉得你有个连襟捕头,我们不敢动你,来人,给我砸!” 此时后院却哗啦啦涌进来一群印刷匠,将三人围住。 两个小弟举着椅子不敢扔下来,定在原地,颇为尴尬。 横肉汉子仗着金虎帮凶名一路收钱,显然没料到这处,以为这只是个书店,却不知店后坊内还有这么多伙计。 早知道多带点人手过来了! 当下他也无法,只能怒道:“齐掌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下回见,准备好钱银!” 说完带着小弟闪人了。 混江湖,尤其是街面上讨生活,眼力见是第一位,给帮派收钱只是生意罢了,拼死拼活玩的却是自己的命。 所以战略性转进司空见惯,泼皮们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走的很快。 “驴日的,主意打到我齐某人头上来了。”齐掌柜在人走后骂道。 …… 王索明被齐掌柜使唤着,去香满楼定一桌酒菜。 这么多年以来,齐掌柜第一次被收保护费,这厮骂完人咂摸下好像不太对劲,心里没底,就打算从他的连襟县城衙门捕头赵武那里探探虚实。 王索明路过恰好瞅见泼皮李老大又趟进一家皮货店,里面就刘掌柜一个人,没说两句就动上了手,刘掌柜鼻子见了红,哭兮兮地从抽屉里取银子给三位好汉,银子拿出来还未称重,便被夺走。 刘掌柜想拿回来,又被当面打了两拳,但他还是不放弃: “还我!这……这是我女儿……嫁妆钱,你们还我!呜呜……不要全拿走……求求你们,求求了!”刘掌柜哭着边哀求。 “嘿嘿,刘老板,你还有个准备嫁人的女儿?”其中一个泼皮笑嘻嘻地问。 “改天我们过来,让你做我们一天丈人可好?哈哈哈。”另一个泼皮也说道。 “我要,报官……呜呜呜,我要……报官!”刘掌柜靠在柜子上嚎啕大哭。 “看在拿你这么多银子的份上,点你一句,千万别报官。”李老大甩了甩打疼了的手指,揣好了银子。 “我们怕青天,但是不怕官,现在世上,没有青天!”他摇摇手,转身昂首挺胸地跨出门去。 这一幕看得路旁的王索明气血翻涌,拳头攥得嘎巴嘎巴响,正收拾东西的的茶摊老板赶紧把他拽过去,叫他帮忙把车推走。 李老大走后,其它街坊也纷纷冒头,搀扶起刘掌柜,替他收拾好散乱的货物,不断地开解,宽慰。 有人抱怨道:“三阳门也不顶事,白交那么多年了。” “别提了,二当家被打的下不了床,三当家失踪不见人,大当家焦头烂额独木难支。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河哟。”有知情人说道。 “他们收的份子是以前的两倍,手脚还不干净,我们就这么忍着吗?多久是个头哇!” 人群沉默了。 帮茶博士把板车拉到隐蔽处,王索明赶紧去香满楼。 “小子,别逞能!这年月,填饱肚子,闲事少管。”茶博士经常在这两条街摆摊,认得王索明,好心在他身后喊道。 王索明道了句晓得了,马不停蹄往香满楼赶去。给小二付了订金定下一桌酒席,又去衙门请赵捕头晚上大驾光临。 赵捕头正为什么事焦头烂额,不耐烦地说句知道了,便挥手让他自去。 王索明出衙门返程,路上又见了几起事件,有混混砸店的,有当街抢钱的,有帮派互殴的。 咦,旁边巷子那伙对峙的,那个胖矮子不就是李老大么。王索明发现了个熟人。 应该是金虎帮和三阳门的卒子们又对上了。 踏马的,真是缘分! 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自己。王索明把头发拨散,往脸上抹点土灰,再从旁边倒地的混混身上借点血涂涂,把混混的衣服换上,背再佝偻一点。 王索明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想着蒙声发大财,也想着猥琐发育再一鸣惊人。 但老子练武,绝非要练成缩头乌龟!更不会练到冷血无情!今天这闲事,我非得要管管!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但暂时搞定不了申金虎,先拿你们几个卒子开开荤。 起跑,加速……跃起,出脚! 一个极具力量的侧身飞踹直袭李老大背后。 “啊”地一声惨叫,李老大飞入对面人群中,身上骨头甚至嘎巴作响。 这一变故把对面三阳门数人吓了一跳,随即迅速把李老大围起来痛殴。 “啊……别……哇唔”惨叫不断。 金虎帮诸人懵了,李老大正在放狠话呢,怎么就飞出去了。反应快的回身甩短棍打向王索明,奈何准头太差太慢,被王索明后发先至一拳打到胃部蜷缩在地。 对手人数稍多还有兵刃,王索明并不恋战,转身就跑,蹿到另一条巷子里。金虎帮紧追,三阳门觉得来人是自己人,也在后不断追打金虎帮。 王索明外功不是白练的,把人引过几条街巷,大踏步加速,三折两绕,就甩掉了一干人等。 绕回到事发现场,李老大满脸青包,两个眼睛被打得肿大似球眯起,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王索明不跟他客气,上去两脚直接踢晕,蹲下身从怀中掏出那锭银子。 哈,这银子沉甸甸地坠手,刘掌柜的女儿可真有福气。 王索明换好衣服收拾干净,路过皮货店窗旁,径直把银子扔进去后扬长而去。 刘掌柜正坐在里面抹眼泪,只听得“咚”一声响,捡起银子后急忙推开门,外边空无一人。 他当即“咚”地一声跪下,“哐哐哐”响头不断,“谢谢恩人!谢谢恩人!”,声音飘散在街前。 …… 入夜,香满楼包间,灯火通明,一桌好宴。 “兄弟,托你的关系,自从我当家,街面上就没人收过钱。”齐掌柜给赵武把杯中酒注满。 “不知怎么回事,南城关老混混李老大,今天竟然找上门来要钱!”齐掌柜双手把酒杯奉上。 赵武接过,不等齐掌柜碰杯便仰头一饮而尽,把杯子拍在桌上,气冲冲道:“别提了!老哥哥,说起这个我气不完!” “申金虎来以后,一点规矩不讲,街面上再没安生过” “我前脚抓了人,后脚府衙来个巡检把人提走,过两天就在街上又看见那帮子。” “三阳门一向规规矩矩交钱,二门主被打得快断气,你说这申金虎武艺高强罢,找上三阳门海鲸派三合会也就把他办了。” “但不知县老爷收到什么风声,居然见过申金虎一面,然后说稍安勿躁,坐山观虎斗!” “这几天我都不敢巡街,走到哪都觉得有人在背后数落我。”赵武丧气道。 啊?齐掌柜闻言有些傻眼了。赵武身为捕班衙役头领,连他都憋屈,那我下午是不是表现得过于强势了? “这,申金虎应该大有来头了?” 赵武边啃烧鸡边说道:“只知道是,啊呜,京里来的,口音像。嗯唔唔,带了一班兄弟,有两个好手。看那天提审的巡检,背后不知是州里哪位大人。” “还是要破财免灾啊。”齐掌柜心在滴血。 赵武并不接话,对着这一桌好菜赵武使劲地造,发泄自己的郁闷。齐一心没有胃口,但也急忙抄起筷子也开始风卷残云,多吃一点也算挽回点损失,心里多少舒坦点不是么。 第16章 交代 天色大黑,寒意袭来,申金虎身体略微僵硬地躺在大床上,枕旁放着环首刀,但心里还是不踏实,睡不着。 他还惦记着千户大人给自己的任务。 “隆盛二年,陛下清理厂卫,文官们借机把地方上的赤衣卫连根拔起,齐地巡抚张广信手段狠辣,把下属诸府内赤衣卫的暗哨眼线、势力产业连根拔起。” “齐乃京畿近地,自海路抵京五六日便到,我们在那里却是瞎子!是聋子!是瘸子!南边的情报得绕到代地才能上京,倘若有人伺机谋反,恐怕自海上杀入沽上时京城还未收到信。” “汝已在暗处听命多年,忠心可靠,此去齐地,定要速速恢复赤衣卫的情报覆盖,及时传递各类密件。” “若事情办得好,届时赤衣卫有缺可补,也好得个传家的出身。” 千户不止给画了饼,确实拨了数个兄弟同行,还将赤衣卫印章印信授予,另还给了五千白银作为启动资金,但他还是心里没底。 以前干的无非是探听消息,砍人抄家一类简单粗暴行径。现在却要从头打一个帮派出来,这莱州府表面太平底下水可不浅。 江湖事,咱不怕,京城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莱州府是有能人,可谁敢豁出命来和我们干?况且最近搭上一群和尚,也能出几个撑场面的高手。 官面上,联系了以前赤衣卫的残余力量,最大的是一个有把柄在赤衣卫手里的通判,在莱州府地界这位正六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莱州府府治所在的叶县,这县令洪仕成倒不好糊弄,自己拿着白银千两却被骂了一顿,拿出通判书信还被逼着给个交代。 是弄得不好看,可是哪个帮派刚起来不是靠闹?不是靠立威?不是靠让人怕?文质彬彬去要钱哪个理你? 倘若哪天这个县令心里不痛快,聚拢起本地几个帮派给自己来一下,自己还有几分幸免之理呢? 至于现在握着把柄的这位通判,暂时是肯帮咱办事,可若是事情危急,他也绝不对放过踩自己一脚的机会。 申金虎慢慢想清楚了,心虚是因为背后没可靠的老爷。 踏马的,要找靠山,那就找大的! 从旁拨过灯芯,将来之前备好的一张情报凑近细看。 新任知府,张永志,翰林外放。 就是你了! 翰林,听起来清贵,可读书人要不喜欢钱,怎么家里的田产一家赛一家地多? 去试试也没什么毛病,至少这位老爷初来乍到,无甚亲信,需要一些给他办阴私事的人手。 “小五,这几日收了一共多少钱?”申金虎朝外间喊去。 门外人拿出账本翻了片刻,回道:“三千一百两。” “够了!明一早把碎银换成色好的足银,三千两,带雪花!”申金虎兴奋地起身喊道。 …… 张知府很满意,申金虎也很满意,两人对视一笑,颇有些相逢恨晚的意思。 昌平会得到府里的授意不动,海鲸帮正忙着海运生意没空管,三阳门奄奄一息,金虎帮茁壮成长。 不过这老虎的养分,来自人肉人血人皮人骨,甚至连人泪,人的呜呼哭号之声,都为这老虎平添了几分气势。 王索明私下又偷偷动了几次手,暗地里放倒数十金虎帮门众,替一些好人家送回钱财,顺便出一出心里的愤懑之气。某一日看到侯二河鼻青脸肿回来,问下是围观被波及,又气得他当天出门找了十余个金虎帮门人打成猪头。 但按目前金虎帮人数,他打掉几十个人,还有两三百个呢。 金虎帮帮众也纳闷,这三阳门在城西的分舵为何如此强硬,怎么打都打不掉?这三阳门真有人义字当头,死战不退啊? 城里的混乱持续了三个月后渐渐平息,几坊的商户习惯给金虎帮交钱,拉车的扛包的也都认怂,三阳门残存在最贫苦的街道中。 到了给洪县令交代的时候了。 一排人犯带枷跪倒在大堂,赵武高声念到: “案犯李民,浑号李老大,当街杀人,抢劫勒索,论罪~,当斩!” 底下的胖头矮子一哆嗦,一行水从身下淌出来,大嚎道:“申老大,救命!申老大!哇啊啊……” 赵武不理哭叫,继续念道: “案犯赵彬,诨号赵秃子,行凶致多人伤残,抢劫勒索,论罪~,当斩!” “案犯……” 赵武一连念了二十余人,下面的人有的晕倒有的惨叫,全无平时半点英雄气概。 栅栏外围观的民众欢呼雀跃,连连高喊:“青天大老爷在世,苍天有眼!” 坐在中堂的洪县尊听到呼喊,筋骨都酥了几分,眯起眼睛,对这个交代颇为满意。 站在堂下的赵捕头,看见百姓们投来赞许的眼神,也感到身体轻飘飘的。 围观的王索明无语,这就完了?自己加起来都打了多少人,这踏马就判了二十来号人。二十来号人能祸害这么大一个县城三个月? 侯二河也高兴不起来,他认得出来,那日打他的几个混混并不在其中,这恨,根本一点不解。 李老大哭号片刻无果,开始鱼死网破:“申金虎,你拿老子挡枪!脏活累活我干!逍遥享福你来!最后把兄弟们卖了,我草拟十八辈……” 有衙役听着聒噪,往他嘴上塞了块破布,李老大双目圆睁“呜呜呜”地叫个不停。 莱州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一切好似未变,但金虎帮的凶名和县太爷的威名已渐入莱州百姓的心里,至于街上曾经的种种骚乱,甚至当事人自己都渐渐忘却。 …… 秋来的很快,昌平街落叶纷纷,无论是秋气凉爽,还是秋雨寂寥,这里都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奋力穿过叫卖声四溢的街道,王索明在一座牌匾上书“李府”的宅邸处停下,贵气逼人的朱红色大门,气派威严的石狮子,王索明轻敲门环。 这李府的西席赵举人乃张老先生旧日学生,李府的老太太吃斋念佛,为攒功德祈福,托赵举人寻个读书人来抄佛经,赵举人念着自己启蒙教师张老秀才生活贫苦,便去请他来做。 哪知张老秀才大手一挥,为师忙于要事不得闲暇,你师弟却有一笔好字,可去试试。 赵举人不好拂了老师面子,便让师弟挥毫一试,嚯!其字如人,自然舒展,俊朗非凡。 赵举人也不废话,当天就定下此事,让王索明有空就去李府佛堂抄经。 王索明本来没空,他如今上午在书坊,下午忙着在镖局和张老秀才家两头跑。但最近外功招式到达瓶颈,戚家拳法登堂入室,辛酉刀法融会贯通,镖局对战已经意义不大,所以这时间就又空出来了。 就这样,王索明的第一份兼职到手了,每抄一册经五百文,饭点管饭。 王索明最后应下这份差事主要就在这饭点管饭上,天天去徐师家蹭饭也怪不好意思的,能换个地方薅羊毛让王索明更自在一点。 现在看来,这家是个大户,伙食应该不差,不亏他专门拾掇一番。 朱红大门的侧门应声开了,出来个打扮伶俐的门房,问清王索明所来何事后便禀了管家,请来客稍待。 第17章 李府 管家出门一瞧,心中一颤,连声道好个少年郎! 今日刻意收拾过衣着的王索明,远望身形挺拔,麻布衫一尘不染,气质凛然不可侵。细看面目,眉若远山,目如朗星,鼻梁挺拔,嘴角含笑,让人颇生亲近之意。 虽然王索明衣着寒酸,但管家不失礼数地将王索明引到佛堂,笔墨纸砚齐备,嘱咐王索明在此地抄经,饭食到点有人送来,话说完完毕后便忙自己的去了。 王索明环视佛堂,观音掐指持瓶面目慈悲,香炉中烟气淼淼梵香萦绕,除自己外此地空无一人,顿觉心神颇安,坐到案前蘸墨提笔。 请人抄经,是当下富贵人家祈福的一种手段,因为在佛教的说法里,传法也是一种功德。于是有钱人便请人来抄书,再将抄的书捐给庙宇,由僧人再分发给香客,这便可以赚得功德。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找人印刷,因为这抄书也是有说法的,要在经前加一段话,称作回向,要写明求取功德之人姓名和其心愿,这样才能功德圆满。 抄一册五百文,一般书生三五日抄的一册,一个月全勤也就最多挣五两银子。这赵举人也没说到底写多少,如果我抄出上百册,这李府家大业大,总不会赖账吧? 王索明如今内力傍身保证续航,外功亦有成筋骨活络四肢协调,所以这一个个蝇头小字飞速从纸下跃出,意之所及笔之所往,字迹工整俊秀,速度亦令人眼花缭乱。 什么叫踏马的码字狂魔,就是在下!笔杆子挥出了残影,手腕好似帕金森般抖动,不断蘸墨,蘸墨,好,下一张。 窗边出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里面这个少年的背影,眼里有些疑惑,看着他手臂不断抖动,不停蘸墨揭纸,蘸墨揭纸,这么快在干什么?真能写出好看的字?来人眼中有些愠怒,想进去呵斥两句,但又有些不好意思。这来人又看了片刻,一咬牙一跺脚,“咚咚咚”地跑走了。 王索明听见外面的声音,不以为意,谁都不能阻挡我刷经的快乐,提速,提速!继续,写写写! “奶奶,奶奶!”一个锦衣少女拨开珠帘,向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妪跑去。 “哟哟,我的小茵儿,慢些!”老人宠溺地将少女搂到怀里。 “奶奶,你是不是又找人来抄经啦?”少女问道。 “是啊,刚才福伯过来禀告,人正在佛堂呢。”老人柔声道。 “这次的这个,很不用心!”少女气呼呼地告状。 “不会啊,赵先生推荐来的,不会有差。怎地,你见到什么啦?”老人奇怪地问道。 “我从背后望了一会儿,他抄经时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这样能写好字吗?”李茵茵脆生生地说道。 “哦,那我倒要去看一看,功德事最重虔诚恭敬,岂可如此轻忽。”使女给李老太太穿上鞋,搀扶下榻。 “就是,我李家的钱,不是那么好赚的”,富态模样的李二爷大夫人也开腔道。 李老太太和儿媳孙女们,还有数个使女,一行人气势汹汹赶往佛堂,一路下人见了纷纷回避,暗自心惊今天不知是哪个倒霉了,不知还有死活没有。 王索明听得外面脚步凌乱,但他也无所谓,什么都阻止不了他的刷字大业,这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快抄完一册,看来一个月赚个二十两没问题。 “哗”地一声,门被推开,数名女眷冲了进来,王索明放下笔,抬起头望去。 包括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都刹那间失神,而正当花信年华的李茵茵,更觉得目眩神迷。 在她们的想象里,在佛堂抄经的,应该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寒酸书生,或者是个赚钱补贴家用的老朽,怎会如此…… 怎会是如此清新俊逸,如此神采奕奕的翩翩少年郎? “各位尊夫人,贵小姐,小生王索明,这厢有礼了。”王索明站起来拱手做揖。 一定是茵茵这丫头弄错了,李老太太脑海里没来由地有了判断。 “或许,是我错怪了人家?”李茵茵心里也在嘀咕。 “王先生,请问今日佛经抄了多少?”却是李二夫人开腔问道。 “今日已将《地藏经》上卷抄完。”王索明知道自己速度惊人,但还是实说,免得这家人最后怀疑他作假不认账。 地藏经上卷?诸人倒吸一口凉气,老太太好佛,下面的夫人小姐都学过几分,均知道这地藏经共上中下两卷,上卷近六千字,这人在佛堂抄书不过两个时辰,怎可能抄完六千字,若真正抄完六千字,究竟有多潦草。 李老太太闻言,冷哼一声,这年轻人生得好面皮,嘴里却没有实话,赵举人从哪里寻来的浪荡子弟。 李茵茵听到奶奶不满,心道不好,开口说道:“这位公子,我家抄佛经的规矩是,只能现抄,如若公子既往有留存文字,却非此番虔诚所求,不能作数的哟。” 赶紧承认大部分字都是之前写好的,我再把奶奶哄过去就好了,要不然今天你怎么下台啊啊啊! 王索明对出言提醒他的丽质少女微微一笑:“并无先前文字,均是今日所写。” 且不论这一个微笑让李茵茵如何心神失守,李老太太“嗯?”了一声,李二夫人上前一步怒道:“竖子!欺我等女眷未曾就学还是怎地?这《地藏经》上卷六千余字,你入府至多不过两个时辰,如何写来?” “若能写来,小字这等微毫功夫最需心力,怕不也是鬼画符。”旁边另一个夫人帮着一起发难道。 真是蠢货,你直接说是之前写的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嘴硬!真是无药可救了啊啊啊!从恍惚中李茵茵心中暗气。 “字数够不够,是不是鬼画符,诸位一看便知。”王索明右手虚探,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老太太扶着拐杖走到案前,拿起一篇经文细细一看,脸色剧变,目带惊骇! 李二夫人一看老太太脸色不对,直接开口呵斥道:“大胆狂徒!竟敢来此胡作非为,真当李家是那么好骗的吗?我李家代代进士,功名不绝,哪怕女眷,也不是可以小觑的!你这等贼人……” 王索明面不改色,直视李二夫人,微笑。 “住口!。”李老太太一声怒喝,在女眷中制造出一起群体麻痹。 “岂敢,岂敢,岂敢……”李二夫人听见怒吼大脑宕机,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片刻后,麻痹术失效,李二夫人一脸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太太,我哪里说得不对?” 李老太太想起自己刚才的怀疑态度,也不好责备,郑重说道: “不可对王先生不敬,王先生这字,哎,我不说了,你们自己来看吧。” 一群莺莺燕燕围了过来,王索明只闻得扑鼻女儿香,即将16岁的他也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念头,偷偷深吸几口。 人群里惊呼不断: “呀,这字!竟如此俊逸!”这是不懂字的。 “真乃游龙惊鸿,右军风骨!”这是懂字的。 “这册书,给和尚们倒是可惜了。”这是刚才帮腔发难的夫人。 这个坏蛋,竟写得这般好字,枉我虚惊一场!这是李茵茵小姐。 “倒是不知先生如何即写得这般好,又写得这般快的?烦清王先生现场书写一番,也好开开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眼界。”李二夫人还是觉得此事不合理,非要打破砂锅眼见为实。 王索明闻言并不推辞,当即坐下挥毫,笔走龙蛇,意在笔先,一气呵成《地藏经》上卷剩下的文字。 金黄色夕阳透过窗棂,撒在认真疾笔的少年脸上,众人痴了…… 第18章 匆匆 当日王索明写完上卷,老太太当即赏银十两,并言这是有大功德的文字,还请王索明多来抄经,抄再多李府都如约付清,算是解了王索明的隐忧。 那日后,李茵茵好似把魂丢在了佛堂,整日净往佛堂跑,王索明若在,她也不打扰,静静看王索明写字。王索明不在她便坐一会儿,仔仔细细看王索明抄好的经文,,痴痴地发会儿呆。 府里长辈暗自好笑,这小妮子平日活泼灵动,欢声笑语。如今整天心不在焉,不发一语,终于算是消停一阵儿了。 明眼人看出来茵茵小姐这是情窦初开了。但老太太不发话,哪个敢乱言语? 老太太倒不是不把孙女的幸福和清誉放在心上,只是一想到那少年清澈的眼神,便觉得孙女要能经历此番也挺好,只嘱咐侍女勿要干扰小姐行为,暗中跟着观察即可。 王索明前世情爱也未少经历过,心境颇为老练,倒不曾荡起波纹。抄经无趣,有红袖添香也是雅事一桩,李小姐来了也没去故意撩拨,依旧旁若无人专注抄经。 自从第一次抄经兴师动众一番后,下人们也晓得这个抄书先生是老太太看重的,管家亲自安排,伙食上不敢怠慢。 每餐有酱肉五两,荤素菜各一道,饭管够。这个饭管够让王索明结结实实过了把瘾,每天饭食上个档次,武学进境上应更快几分。 另有酒二两,王索明闻了下跟醪糟差不多,抬手咕咚两口,就当佐餐饮品了。洒脱的饮酒动作,让一旁偷看的李茵茵捂嘴轻笑。 就这样,王索明的生活再度稳定下来,有了管饱的饭食,无论是长身体还是练武功,亦或是读书写字,都比想象中更凶猛地长进着。 早起习惯性地行功习拳,上午做半天齐掌柜的摇钱树,下午偶尔去趟赵老秀才那里上课,其它时间先去李府抄佛经吃工作餐,再到镖局耍石锁抡碾盘。 就这样,一年时间匆匆而逝,来到隆盛五年五月,王索明十七岁。 现在,王索明使用凝悟法可以链接到六七十人,能稳定地将悟性增幅二十倍。内功经一年打熬,已可运行《内壮篇》十一周天,站在精元满溢的门槛上,再有旬月便可运满十二周天,踏入练精化气的高手境界。 而外功修行上,随着膂力的增长,王索明渐渐将自重训练转换成参考了前世力量举和大力士运动员专业训练的方法,借着石锁磨盘麻绳水桶和单双杠这些简单器材,创造了一套简易版的人体机能增强训练体系,包含爆发力训练、最大肌力训练、耐力训练、柔韧性训练、平衡协调训练、反应力训练等,全面地对自己的身体潜力进行挖掘和开发。 每日下午,从李府回来后,王索明便在演武场开始折腾,现下各类功法都有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套练法,可谓是千奇百怪,王索明这一套外功锻炼法门在镖局众人看来也不算惊奇,大家看他练功辛苦,也就渐渐不来叨扰。 大负荷的训练最易到达人体极限,一般的外功武者到达极限后只好休息等待恢复再练,但王索明有《内壮篇》辅助,练到人体极限后可以运转内力继续催动气血超越极限,内外功结合效果拔群,代价就是安远镖局演武场上王索明汗水汇合成的一汪汪小河。 刻苦努力总有回报,悟性强的人再刻苦,回报倍增。凭借着李府不限量饭食的供应,这一年王索明身形蹿到六尺,街面上少有比他高的人,而外功膂力也练到二百八十斤!平时穿的麻布衫宽大,掩饰了他这两年横练得到的一身线条爆炸的肌肉,远望只会让人惊呼,好高大的少年郎。 对王索明的身形,已在隆盛四年冬季顺利突破明劲的王远明都啧啧称奇,虽然论劲力自己稍胜一筹,但这肌肉形体的美感和协调程度,自己是远远不如。 二人的身体根骨在娘胎里差不多,如今王索明的横练出的身形更加优美,一方面在于科学全面的锻炼方法,另一方面在于《内壮篇》改换筋骨之妙。比如常人先天两脚短长不一致,横练出的大腿肌肉和臀肌甚至背部肌肉都是一边大另一边小,自然不好看也不协调,发力上甚至彼此制约,而《内壮篇》则可悄然调整这种不和谐,润物细无声地将人体滋养成完美无缺的先天之胎。 在李府中,李茵茵痴迷这种变化,少女的芳心逐渐沉沦不可自拔。而镶金戴玉的珠钗贵妇们,也往佛堂跑的一日赛一日地勤了,看着这俊朗少年的健壮身形,好似自己也回到了少女时代。 拳术刀法上,王索明倒是进境不多,戚家拳和辛酉刀法均已收发由心,登堂入室。再往上,就不是见招拆招能练出来的了,王远明想给他教几式其它拳法,王索明却果断拒绝,以他的悟性练到现在已窥得拳理,隐隐觉得戚家拳的三十二式都嫌多,可以进一步精简融合,再学其它无益。他冥冥中似乎有一种感觉,拳法的巅峰应该是一拳,只一式,打爆所有强敌! 上半年,徐师问他是否准备好院试,可以保举他参加。王索明想到自己若有了功名,就不再合适以秀才身份继续留在齐心印坊搞印刷,耽误悟性增幅的提升,便推辞自己等准备稳妥后再参试。徐师也未强求,叮嘱他慢慢准备,莫要心急。 对于科举功名,王索明并非不感冒,同金榜题名高官厚禄相比,王索明还是更向往那方玄奇奥妙、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 …… 李府,管家福伯放轻脚步走入李老太太住的香阁,看到一旁侍女的示意,直接向着闭目养神的李老太太恭敬禀告道: “禀老夫人,王索明来了,照常在佛堂抄经。” 李老太太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问道:“茵茵那妮儿呢?” “三小姐在蒹葭居,表小姐同她请教词学,一时走不开。” 李茵茵一年前把自己的闺房改了名,唤蒹葭居。 “福伯,我是真的不忍心……”李老太太语带不舍,福伯低头不敢多话。 “这王四郎,生的一副好皮囊,写的一笔好字,赵举人也说其天资聪颖文采卓绝。虽是乡里出身,但我李家也不是那种指着儿女姻亲攀附的人家,只要茵茵欢喜,出身倒是不紧要。” “但起码得有个功名吧,否则茵茵她爹怎会同意?我前些日子听赵西席说他师弟今年仍不就考,等到下回茵茵可就虚岁快二十,中不中还两说,这怎么让我的心肝肉等得起啊!” “这段缘法,当断则断,王四郎不能再来抄经了!”李老太太最终下了决定。 “小得省得了。”福伯展现出一个管家的良好素养,没有迟疑,当下应命。 “慢着。”老太太把福伯叫住。 “告诉王四郎,前几日我已和金坛寺主持提过,请主持做中人将他引荐给其它仁善功德之家。乡里出身,银钱多有短缺,我不能坏了他的谋生路。” “老夫人宅心仁厚。”管家衷心地说道。 李老太太又问身旁侍女: “秋萍,这一年间王四郎和三小姐相处怎样?” “回老太太的话,王四郎对三小姐恭敬有加,并无半分逾矩失礼之处。”侍女利落地答道。 李老太太闭上眼睛,说道: “倒是个君子,福伯,结清银钱后,再赏二十两。” 福伯应是,缓步退下。 第19章 金坛 莱州境内的落乌山金坛寺,是齐地久负盛名的庙宇,香火鼎盛,从落乌山下陵水镇去往山上寺庙的人流络绎不绝。 绵延的石板路上,有一少年背着包裹正拾阶而上,他双腿不断交错,未有停歇,将一群群的香客都甩到身后。 这正是受李家掌柜福伯之托,前来送书的王索明。福伯说李府抄经一百零八册已满,功德即成,与他算清了当月抄写的费用,还额外拿了二十两李老太太给下的赏赐。 福伯又说自己最近太忙,脱不开身去送最后一十八册书,请王索明将书送给金坛寺,还道主持智明大师多次赞赏他的书法,可谓神交已久,请他务必去见一见。 王索明想推辞,福伯又摸出二两银子做车马费,这落乌山就在南门二十里外,以他现在的脚程哪怕不坐马车,一天走个来回也完全没问题,就当是去踏青郊游,王索明最后还是应下此事。 和齐掌柜请假,齐一心一脸不爽,想起徐寿中榜后自己登门拜访,徐寿多次要求对王索明加以照顾的话语,最后还是咬牙答应了。 王索明先去鞋履店买双轻便布鞋蹬上,直奔城外陵水镇,从陵水镇出发,再走五里山路,便可到金坛寺。 沿着山路行至半山,王索明有些渴了,透过路旁竹林看到远处似有人家,便舍了山路沿着小径穿过竹林,原来是两间略显破败的房屋,屋子被一圈小篱笆围着,篱笆里打理的很干净,应该还有人住。 呼喊两声,并无人相应,王索明翻了进去,在露天的灶台旁找到水缸,还有半缸水,王索明拿葫芦瓢舀起狂饮。 喝完水在院子里一转悠,才发觉其中一间房的檩子断了,屋子中部下陷,显然这间是没法住了。 屋檐下放了些农具,还有香炉,炉内几支燃尽的香火。 “鸡鸣寺。”王索明才注意到屋上有牌匾,原来也是一个庙宇!和金坛寺共处一山,怪不得香火如此败落。 离开前王索明从怀里摸出三枚铜板,放到灶旁。 山上人家,取水不易。自己灌得肚饱,这些僧人挑起来怕不轻松。 继续上路,饮满水的王索明一鼓作气登到了金坛寺,望着这三丈高的浩大山门,王索明不由得道一句气派。 随着人流进到寺内,依次有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等宏大楼阁,飞檐斗拱,气势宏伟。殿内漆着金粉的佛陀菩萨塑像庄严肃穆,各类牌匾铭文俯仰皆是。 院内,造型精致的香炉内火光熊熊,香客们虔诚敬拜,看得王索明不禁感叹一句,人比人气死人,和刚才的鸡鸣寺比起来,这金坛寺才是正经庙宇,生意做的真大。 找到知客僧,道明自己是受李府所托前来送功德经文,王索明便被引入一间僻静的禅房,知客僧请他在这里稍待片刻。 门外突然一顿嘈杂,王索明干坐着无趣,也出门去瞧。 一个黄色僧衣的,应该是金坛寺本地僧人,坐在桌前问话,一手执笔在纸上记录,并没有注意到王索明在远处看热闹。 他面前有三个人,一个面容饱满神色不虞的红袍光头正在回话,他身旁另有一个面色焦急的瘦小沙弥,搀扶着一个双眼紧闭面带痛苦的老年僧人在等待。 “姓名?”金坛寺僧人问道。 “我是出家人,哪有姓名?”红袍光头反问道。 “法号!”金坛寺僧又不耐烦地问道。 “净明。” “来处?” “已经说过三遍了,沧州大禅院。”净明和尚语气开始不善。 什么大禅院,根本没听过。金坛寺僧人腹中冷哼一句,不以为然。 “度牒何在?”金坛寺僧又问道。 “刚才已交予你了!”净明和尚额上青筋在跳,指了指他左手拿着的度牒。 “哦。”金坛寺僧不以为意看了看手中的度牒,暗自嘲讽道什么地方的小庙都来我们寺院挂单,真当佛寺是善堂啊。 “对不住了,挂单名额已满,净明师兄请回吧。”金坛寺僧人直接开始打发红袍僧人。 “你这韦陀杵扛在肩上,怎地不能挂单?” 挂我们金坛寺的单?就凭你?我们金坛寺向来只接待有名气或有官身的僧人挂单,你们这类身无分文的野游僧,一个都别想进我寺门。 心里这样想,但金坛寺僧嘴上却说:“韦陀杵在菩萨肩上,只代表本寺接待挂单,但现在,本寺挂单人数已满,听明白了吗?”说完面色阴沉像一条蛇般不善地盯着净明和尚。 “你做妄语!”净明和尚根本不怕,目光坚定直视金坛僧,开口喝道。 这一喝,声音并不很大,但就连站在远处的王索明都感到心神一震。 金坛僧变了脸色,刚想发怒却又强压下来,满脸堆笑道: “搞错了搞错了,还有一间房哩,哎呀师兄,你若早说你会狮吼功这类高深法门,我金坛寺禅房岂有住满之理。” 坏了,监院师伯说一定要善待武艺高强的云游僧,我这般轻慢,岂不是要吃挂落?金坛僧只觉得倒霉。 “不稀罕!”红袍和尚净明劈手夺过度牒,大步流星地走了。 金坛僧松了一口气,又看向等待已久的两位灰衣僧人,不耐烦地说道: “你们俩来这干嘛?” 来人他是认识的,半山腰破庙鸡鸣寺的唯二的两个僧人,定心老和尚和他捡来的弟子空性,金坛寺与鸡鸣寺两家虽均为寺庙,但香火天壤之别,平时根本没有往来。 小沙弥有些紧张,略带哭腔地乞求道: “这位……师叔,前日大雨后我们殿内塌了,师父心焦如火染了风寒,如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请师叔大发善心,给师父找个夜间不淋雨的地歇着,再劳烦师叔施舍点汤药……”说到后面,小沙弥开始啜泣。 金坛寺僧有些不耐烦,这两个和尚怎地和山下那些凡夫愚子一般,生病了上山来求施舍汤药,遭荒年上山求施舍稀粥,真以为佛祖是万能的吗?还不是他们这些僧人兢兢业业挣来的!要是烧香拜佛有用,他还想让佛祖给施舍个堂主、监院当当哩。 上次师叔祖下山收了个快断气的乞丐回来,后来在禅房里死了,被监院师伯念叨了好几天晦气。若是我收留的人死在禅房,监院师伯恐怕不会客气。 金坛寺僧打定主意,厉色道:“怎地?真当我们金坛寺是善堂!身为僧人,看不穿生老病死,放不下妄想执着。你们啊,真是一辈子白修了!” 空性小沙弥气得愣住,满面通红,继而哇哇大哭。 被他搀扶着的老人意识有些苏醒,枯槁的手指轻轻抚摸小沙弥的肩背,低声喃喃道:“空性……空性,我们下山……回家。” 第20章 鸡鸣 王索明和二者素不相识,此刻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拂了金坛寺面子,也只能目送二人一步步缓缓离开。随即不多时又来了个小僧,说通慧住持邀他一见,带着他在寺院里一番曲折,终于来到住持之所。 王索明和通慧住持进行了一番毫无营养的商业互吹后,通慧请他替某几家大户继续抄经,王索明思虑片刻后,婉言拒绝了。 被拒绝后住持有些惊讶,没再多叙,便端茶送客了。 王索明猜到这可能是李家的好意,请托住持给自己介绍生意。但他外功即将突破,突破到明劲后,膳食就不是米面能挡得住的,这每月几两根本无济于事,再抄经也是浪费时间,索性就先不做了。 另外,看刚才的金坛僧人言行,那副唯利是图的嘴脸怕不是他个人先天性格,而是整个寺院的风气造化。王索明现在才华初显却无势力根基,一个不好就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这种下限比较低的地方,还是暂时离远一些。 引他出门的小僧走几步突然腹痛,请他原地稍待,便跑向茅房去了。王索明被突然丢在后寺不知所措,这里是高僧大德清修之所,一个游客也没有。王索明待原地顷刻顿感无聊,望到左近有片高耸禅林,便进入一探。 禅林,就是小型佛塔,从高丈余到数丈皆有,八面琉璃塔内装着坐化僧人的骨灰舍利,这金坛寺的禅林挤挤挨挨一大片,好生壮观,让人不由得赞叹其底蕴。 王索明禅林踱步,无聊地阅读着林中碑文,风轻鸟寂,万籁无声,突然隐约听闻道阵阵哭泣之声飘忽而来。 王索明一个激灵,顿时觉得这遮天蔽日的禅林里冷飕飕,充满了阴凉的气息。他催动内功运转方觉得好了些,内力凝于双耳,细听这风中呜咽。 循着哭泣,王索明轻手轻脚来到一座上半部塔身密布装饰莲花的亭阁旁,一扇窗没关严,他便悄悄翻身而入。 塔上无人,王索明敏锐地发现塔下似乎还有入口,但一时没寻到。他进入碑林时间不短,怕小和尚找不见人,就又翻出去回到原位,刚出塔林,就看到小僧焦急的张望。 “施主,你到哪里去了!”小和尚责难地问道。 “等你等得着急,就去塔林林里转了转。”王索明浑不在意地答道。 “塔林?你竟去塔林!”小和尚震惊道。 “好生宏大的一片塔林,转转不可以吗?”王索明反问道。 “不是,不……师兄们都说……里面有……鬼。”小和尚支支吾吾道。 王索明可以肯定里面定然不寻常,是不是鬼倒不好说,和尚私藏妇人、尼姑拐卖人口,他这几年在书坊这种话本可没少印。 出得山门,没走多远,原本晴好的日光却昏昏暗暗,天上黑云密布。 “不好!”王索明飞速朝山下跑去,要下大雨了,得赶紧到陵水镇躲雨。至于返回金坛寺王索明想都没想过,刚才塔林那阵子诡异的声音,让他对这间寺庙敬而远之。 雨来的很快,“哗啦哗啦”地倾泻下来,狂暴地吹打着整座山头。 “干你娘!”王索明眼皮被雨打的睁不开,骂骂咧咧地朝山下跑,到了半山腰,突然想起什么附近还有个鸡鸣寺,赶紧穿过竹林朝那两座屋子跑去。 终于穿过雨幕到达房檐,王索明发现这里已经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一个是小沙弥空性,另一个正是那和尚净明,他的红袍正披在眉头紧锁靠墙而坐的老和尚身上。 净明和尚记得他,身形绷紧,警惕地问道:“你在跟踪我们?” “我跟你个头!我上午上山渴了,在这找的水喝,你去看,那灶边还有我留的三文水钱。”王索明从雨中跑到安全地带,这几个人也不像坏人,说话便没什么顾忌。 红袍和尚朝灶旁看了眼,见果然不经意处有三枚钱,眉头舒展,笑道: “噫,你也来了,我还以为你能留下哩。”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想留自然能留,不过那个地方,不对劲。” 王索明说道 “哪不对劲哩?”红袍和尚好奇道。 “你们和尚,高僧大德坐化的,那塔林里是不是应该也有阳光温暖的感觉。”王索明问道。 “不是哩,俺师父遗体是冰凉凉哩。”红袍和尚答道。 旁边的小沙弥听到他又是说坐化,又是说什么冰凉凉,再看看上气不接下气的师父,“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索明和净明顿时慌了,净明去哄孩子,王索明去一手去摸老和尚的脉,另一手的手背靠在老和尚额头。 “怎地,你还会瞧病?”净明问道。 “会三分,且一试。”王索明分心二用简单回答道。 岂止会三分,俗话说医武不分家,王索明这两年翻烂了印坊十几本医术的底本,几千汤方牢牢印在脑子里,把穴位在自己和侯二河身上试了个遍,医理在二十倍悟性全开的领悟下去芜存菁,光论书本功夫,王索明怕已不输于一般坐堂大夫。理论造诣之外,他也在书坊和安远镖局诸人身上逮到一些实战机会,最起码,把王四窜稀的毛病是除根了。 脉象浮紧,额头滚烫,就是普通的风寒感冒,阳气在表导致的发热。这几日经常下雨气温低,很容易得寒症。这老和尚的房子又塌了,在外面雨打风吹更难好,老年人体弱,拖久了怕是不行。 想到这,王索明对着撸鼻涕的空性小和尚问道:“为什么不住那间?” “那间……是茅房!” 好吧好吧,当我没说。王索明面皮微烫,又站起来朝这间大屋内看了一眼。 断裂的梁子椽子砖瓦堆了半屋,雨从破洞“刷刷刷”下进去,屋里积水一尺深。 在这地方养病是没指望了,针灸没带针,按摩倒可以用用。 王索明用手法在老僧人头部颈部一阵拿捏,老僧面色稍有平复。 “这位……施主,我师父还有救吗?”小沙弥哭兮兮地问。 “只要天晴了,你师父自己就能好起来,你说他病的重吗?”王索明反问。 “天晴……?”小沙弥目漏希望但又面带疑惑,这天什么时候才能晴啊。 “天不晴也没关系,只要带他去干燥的地方,再服两剂药就好了。”王索明摸摸小光头,手感不错。 “大和尚,你有钱吗?”王索明问道。 “我有钱才不会去受金坛寺的鸟气!”净明想起挂单时的待遇,又生气道。 王索明肉痛不已,但还是把刚到手的二两银子塞给小沙弥,让他在雨停后到山下陵水镇带老和尚住店。 小沙弥感激地跪下扣头,王索明把他拉起来,让他先别急着磕,先把接下来的话记好。然后便把一剂颇为灵验的汤方说于他听,让他记着给师父按方抓服。 净明在雨雾边看着这一切,露出了钦服赞赏的笑。 师父的病终于有救了,操劳已久的小沙弥终于放下担忧,在房檐下沉沉睡去。 而老和尚也经过初步治疗,表情也不再那么痛苦。 王索明和这个云游僧净明,无聊之极,在雨中开始对谈。 “照我说,你们佛家完了,你看看名山大寺里,这都什么人啊?” “波旬曾言,末法时代,其魔子魔孙将入我佛庙宇,披我佛袈裟,歪曲我佛经义,不外乎如是也。”净明也未否认。 “那咋整,你佛就这么看着他乱搞?”王索明抄了这么多佛经,多少也晓得些佛家理论,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大概就是成住坏空乃万物规律云云,比如什么佛、法、僧未可例外。连阿弥陀者,亦有过去、现在、未来三身之类的。 但净明的回话,却大出王索明所料。 “成住坏空,实乃万事定规。但此间乾坤翻覆,黑白颠倒,多因当世报应不显。” “人少有慧根,多少人能领悟下一世和这一世的干系?这一世做的孽却由下一世来还,这一世受的苦却要下辈子来享福。此世之人,还有甚顾忌?” 雨倏忽大了起来,成为密集的哗哗声,远方还有隐约雷鸣。净明大声道: “如是我闻,欲澄清此世,因果应早报,当世了恩仇!” “轰!”地一道蓝色霹雳环绕山势直劈而下,映出和尚坚毅面色,他继续缓缓道: “正所谓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是也!” 第21章 乡里 雨过天晴,青翠的山中渐渐有鸟鸣啾啾。 王索明和净明和尚正在做个简易担架,好让老和尚躺着,他们抬去山下投店。 一个老迈的身影从竹林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 “周老太,你怎么来了?”小沙弥问道。 满面皱纹的老太走进院子,放下挎着的篮子,捶捶腰腿,有些讶异地看了看正在忙活的两人。 周老太瞧了瞧净明大师,看他脸色还好呼吸均匀,顿时放心多了,转身对着小沙弥责怪道: “你这小家伙,定心大师病了都不知会我们一声,还是有人看你扶着大师往山下走才告诉俺们,忒看不起山里人了!” “可是师父说,不能麻烦乡亲们……”小和尚越说声音越小。 “俺们虽然穷,但还是能出些力地,大师病了,俺家攒了些老鸡蛋,正好可以补补。”周老太把篮子揣到小和尚手里。 “不要推辞咧,当年家里那口子死了没钱,俺们就想着囫囵埋了,大师去做的法,还劈了木材凑合出一具棺材,倒让他死了个安生。”周老太对着两个眼生但却面善的外乡人解释道。 “快点让大师好起来,俺死了还指望大师送我一程呢!”周老太撂下这句话,忙不迭地走了,生怕空性小僧再跟她拉扯那篮鸡蛋。 送走周老太,二人继续埋头做担架,担架刚做好,又来了一个奇怪的组合。 一个老头子和三个中年,排成一列,合力扛着一棵两丈长短,削干净枝条的原木,歪歪扭扭龇牙咧嘴地上了山。 “爷们,快,快搭把手!”排在最前的老头子喊道。 王索明和大和尚几步蹿过去,一人扛头,一人扛尾,众人顿觉轻松。 “俩爷们,嘿嘿,一个和尚一个小伙,力气不小。” 老汉指挥大家把原木放在院子里,瞧了瞧老和尚病情,又推开那间塌了的房去看。 “檩子断咧,那俺这根刚好!”说罢安慰小和尚道: “小爷们,甭担心,这房子包在俺身上。” “当然,不止俺,还有俺三个儿,村里家家户户的,都会来做活哩!” “还有镇里的木工王狗娃,瓦匠李冬瓜,说是大师的寺庙塌咧,哪个敢不来!” 老汉说罢抹了抹汗水,和儿子们自顾自去咕咚了两瓢水,看到担架,又奋勇地要帮着一起把和尚抬下山。 当然最后还是王索明和大和尚抬,这伙老少爷们把那么大根木头运上山,已经累的够呛,不能让别人再辛苦。 下山路上,老汉却是不断和二人聊着。 “俺家当年,因为人多,分家闹得老少爷们谁都不理谁,这定心和尚是东家劝完西家劝,孩他娘被这几个逆子气得要跳河,定心和尚硬把人从河底背上来。” “要说这定心和尚,命苦。他原本就是山下陵水镇的,还是个大户少爷,他妈死的早,后妈生了三个男丁,怕他分家产把他撵了出来。他就在陵水镇打短工,鸡鸣寺的住持见他下雨天住屋檐可怜,就叫他上寺里住。” “后来,定心和尚就顺理成章接了老主持的衣钵。自己一个人在山上种田生活,谁家有白事,不管给不给钱,他都去念几句经。谁家穷的揭不开锅,他就去送些斋饭。谁家有口角,他自顾自上门劝个没完,一开始大家嫌烦,但是一年年过去,山上日子虽难,但没有投崖跳河的了。” “他受苦多了,不忍心别人再受苦。他这个人性子强,大家不知怎么报他,都把情分记在心里哩!”送原木的老汉眼圈有些发红,王索明和净明僧人对躺在担架上的老者肃然起敬。 “老丈,这乡里的事情,金坛寺就不管么?”净明和尚问道。 “哼!他们!那是给府城里的大户人家备着的,与我们山民何干?” “幸亏我们山上的地,人家大法师看不上眼,否则,我们就跟山下的佃户一样,卖儿卖女哩!”老汉说的咬牙切齿,净明也听的皱起了眉。 行至一半,老汉和儿子们同王索明一行告别,钻进山林回家去了。王索明四人继续往山下走。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王索明和净明二人不但自己下山,还抬了一人。山路崎岖,二人依旧优哉游哉。 王索明心中衬度,这大和尚步伐丝毫不乱,双手稳如磐石,怕已进入明劲,不知怎地做个云游僧。 大和尚也在心中暗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劲力已有雄浑之象。行了这么远山路,呼吸依旧绵长,内功造诣怕是不低。 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下得了山,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伙计无论也不肯给看起来快病死的老人开房,掌柜的听闻后走过来,一看担架上老者,劈头给了伙计两巴掌,伙计委屈捂脸道:“凭啥?” “凭我娘尸骨他收的,我爹坟头碑他立的!” 王索明给的银子根本没用上,掌柜直接把上房钥匙给了空性小僧。 本着送佛送到西,啊呸好人做到底的精神,王索明带着空性小和尚去抓了药,煎完给定心住持服上,顷刻后身发大汗痰音略退,自己的方子很对症,王索明放下心来。 临走时,小和尚执意要把银子还给王索明,王索明不收,只是加了几味补药让他明日去抓,想了一想,又取了其中五百文,给净明和尚也开了个房,托他在这里照看老和尚几日。净明当然应允,将王索明送出客栈。 向着群山,对着王索明的背影,净明问道: “知晓这定心老僧诸事后,汝观我教依旧大有可为?” 王索明头也不回信步向前,反问道: “定心僧若不入沙门,于他处亦有造福,非成僧使其然。余另有三问,赠予和尚。” “沙门中人,为何心念大有可为?” “何者为大?是天潢贵胄亦或贫寒百姓?” “何者谓为?是盂兰盛会香火不绝?亦或陌生孤魂诵经一度?” 金色的阳光下,大和尚的内心被陡然间的战栗席卷吞噬,这并非恐惧,而是菩提。 第22章 青山 李三小姐等了数日,佛堂仍然空荡,意中人依旧没有来。 这一年里,她想过种种可能,甚至梦到过父亲欣赏王索明的才华,直接将他招做东床快婿。 她有时也会幻想,家里这么放任地让他和她待在一起,是否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她听人讲过,王索明家里是贫寒出身,但她并不介意,多少豪杰起于微末,像这种少年英豪,是市井里的蛰龙,她愿意跟他风风雨雨起起落落。 但这种种一切,都是小儿女的一厢情愿,现实是,王索明受雇抄书,如今钱货两迄,王索明自不再来。 有意的,从头到尾始终她一人而已,两人一年间只有寥寥数语,且王索明从头到尾没主动跟她搭过话,都是她问他答。 “书生,你这笔画蹁跹却又一笔十行,如何练得?” “回小姐的话,唯手熟尔” 李三小姐心里暗道,王四郎真知灼见,一语中的。 “书生,你看佛经这段善恶赏罚之论,当做何解?” “回小姐的话,小生愚钝,只是抄写,并不解其义” 李三小姐心里暗道,王四郎言语不虚,真诚无比。 “书生,你何时进学,四书五经进境如何?” “回小姐的话,小生去岁进学,四书不通,五经不解。” 李三小姐心里暗道,王四郎谦谦君子,虚怀若谷。 。。。。。 但她并非愚人,心里清楚,王四郎并非不越雷池,而是对她无意。 但年轻人,总有一种憧憬,总有一种不服,总有一股澎湃的冲动。 可以说不理智,也可以说是美好激情。 李三小姐一步步走进香阁,神情凝重。 李老太太知她来意,挥手让侍女退下。将孙女拉到身边坐,准备和她好好说说体己话。 “真的忘不了?”李老太太含笑问道。 没想到奶奶竟如此直截了当,李茵茵脸上羞红一片,但还是主动点头。 “我们女人家的,一辈子有个刻骨铭心的,也就值了。多少奶奶太太们,外人都没见过就嫁出去了,一辈子没出过院门。”李老太太娓娓道来。 “你有个念想,也就够了,人啊,尤其是女人,完全顺心如意,太难了,奶奶也不想你吃太多的苦。”李老太太由衷地说道。 “奶奶,我看别人家里的,不是怨妇就是嫉妇,还有些歇斯底里天天发疯,你说她们,不算吃苦吗?” 李老太太吃了一惊,认真地审视着孙女的娇美的面庞,心里叹道,好聪慧的丫头。但一股苦楚与悲戚涌上心头,她缓缓说道: “丫头,你看得很清楚,但女儿家,看清楚了,倒是要受更大的罪啊!” “奶奶,孙儿只是不愿像姑姑那般,若要如此,孙儿宁可终身不嫁,侍奉奶奶身前。” 李老太太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喃喃自语: “你姑姑,你姑姑当年也说过一样的话,哎,你们两个脾性太像了!” “孙儿有一惑,为何我这年余日日与王索明共处一室,嬷嬷们都视若无睹?往日我同肉墩墩小表弟打闹,都要被呵斥男女授受不亲。”李三小姐问道。 “你这丫头,鬼灵精的,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你的爱慕之意,哪个看不出来?我了解过那孩子的情况,家世可谓忠良,他生的好面皮,赵西席也说他大有文采,我确有成人之美之意。” 一股巨大的幸福伴着眩晕感涌上李三小姐心头,令她呼吸停滞,思考困难。 “我虽看好,但最终还是遣散了他,这里面有两点苦心。” “其一,他文才已足却在功名之事上颇不积极,至少得有个秀才方好过你父那关,今番却不就考,只怕再误你两年。” “其二,这一年间,他是否对你表露心迹?奶奶怕你到最后痴情空负,徒自神伤啊!” 李三小姐从喜悦的漩涡中挣扎出来,一股酸酸涨涨的情绪充斥心尖,急切地问道: “奶奶,奶奶,是不是若他也有意于我,并且他今年科考得中秀才,您就肯帮我了?” 看着孙女雀跃的样子,李老太太又气又笑,但也不愿让孙女难过,说笑道:“痴儿,你能做什么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奶奶就怕你一番折腾,到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况且他的科场之事,你一个外人怎好置喙?” “奶奶,孙女我现在才十六岁,不是二十六岁,不是三十六岁,我的人生还充满可能。奶奶你不是也说人心易变,或许他几个月后就倾慕于我,或许我几个月后无意与他,无论怎地,都让我心甘情愿了罢!” 李老太太闻言,神色复杂,沉吟片刻。 老一辈人并非不通男女情爱,她也是看着西厢记过来的,希望孙女得遇一个称心如意的良人。另一方面李茵茵的二姑殷鉴不远,她实在是不愿这孩子再重蹈覆辙。最终,这个经历沧桑的老妇人还是退让了: “若你说的两件事真能成,你父那边,我会为你去分说。” “谢谢奶奶,奶奶最好了!”李三小姐欢呼着跑出香阁。 “快,让福伯派人跟着,跟着就好。”李老太太连忙吩咐。 “这个妮儿,倒是个有勇气的,虽莽撞了些,也祝她能如偿所愿。”李老太太双手合十,祈了一祷。 城外玉带河畔,刚下过大雨,河水湍急,一辆马车在原地停留。 李三小姐站在河岸旁,双手聚拢在唇边,对绕过山崖兀自疾行的人影大喊道: “王~索~明,王~索~明!” 人影闻言停步,王索明回头一望,原来是姿容秀丽的李三小姐,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李三小姐,找在下何事?” “王索明~你为何不去就考?” 王索明不知她为何关心此事,仍用旧说辞打发道: “我对经义尚无把握,待准备好了再去。” “你骗人!赵先生说你四书皆通,五经俱明!”对面的女孩却不依不饶,王索明满面疑惑,此事与她何干?她为何心热至此? “你若有旁的顾虑,说于我听,我……”李茵茵顿住了,想了想继续道: “我们是一年多的朋友,我可帮你。” “科考乃在下个人事宜,不敢麻烦李三小姐!”现在还是不懂李三小姐的来意,但不妨碍王索明斩钉截铁地回复 混蛋!李茵茵的眼泪差点涌出来,这家伙如此不识好人心! “如果你是否就考,对我影响甚大呢?”李茵茵只能试探地询问。 烦不烦啊,哥要修炼的,科举完齐掌柜就算能用我,赵师匠李师父们也不敢再给我活了,哥悟性涨不上去也太没劲了吧。 “怎会如此?这结是谁系给你的,你便去找谁,请恕王某没有能力解开。”王索明继续不接招。 李三小姐性情却亦非常人,屡遭拒绝后不仅不退缩,反而抛下一切直截了当道: “此番不清此情,若君子能成人之美,则茵茵感激不尽,必有厚报。” “曾有人告诉我,王四郎尤爱印刻之术,此番你若中了,我贺一间铺面与你如何?若四郎有意开设自己的印坊,亦可作为立业之基。” 壮着胆几个四郎说下来,李茵茵只觉的心尖酥酥麻麻,羞不自胜,低头等王索明的回复。 马车旁亲自跟来的福伯听了自家小姐的话,不由地一脸苦笑。这还没成家呢,就把自己名下的财产往外拾掇。不过他也未多话,静待后续发展。 王索明闻言大为意动,要是有个自己的印坊,就可以先攀一波科技,印刷技术上去以后把就近几府的印务全部揽下,几百倍悟性增幅岂不美哉?不过没搞清楚李茵茵究竟为何提出这种要求,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万一欠下人情不好还,可就麻烦了。 顿时气氛有些沉默,只听得江水滔滔。 福伯人老成精,隔着河感受到王索明的疑惑,随即对李茵茵拱手道:“小姐请回吧,后续之事交予老朽,定不负小姐所托。” 李茵茵感激地看着福伯,话说到这份上王索明还是无动于衷,她喜此人心坚如此却也恨此人不知变通,老管家愿意接手圆场令她喜出望外。便先上了马车,行到远处望着等候。 老管家待视若亲孙女的李茵茵走后,对着王索明道: “王家四郎,莫要生疑。此番原委如这般……” 老管家考虑到小姐清名,将事情略作调整,道李三小姐到了许婚年纪,李老太太欲为其择婿,李三小姐不欲早婚推辞心有所属,李老太太问是何家儿郎,情急之下李三小姐搬出王索明,李老太太却要求王四郎考得秀才可以再等,考不上就需另许她人。根儿在李三小姐不欲早婚上,故而引出此般事宜。 王索明听得的这半真半假的话,又结合李三小姐对自己的种种情态,倒是推演出了事情的全貌,顿时觉得略微棘手。 得李小姐的垂青,这忙,帮着帮着就把自己帮进去了啊。 不帮吧,一个能做印坊的铺面少说五百两,再加上一个明丽少女被封建礼教活生生吃掉,咱这也于心不忍呀。 如果此番拒绝,李三小姐就会善罢甘休不再纠缠么?如果不拒绝,哪怕最后不娶李小姐,王索明武道大成后庇佑李家也足以还了这铺面的情。 抄了一年多佛经,王索明并非毫无长进,起码充分领会了佛祖以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大无畏精神。 思索至此,正有艄公渡人,王索明上船来到此岸,行至李三小姐车前,请借笔墨,对着雨后青山流水,用秀逸挺拔的笔体写下: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一双美目窥来,而后车内有喜泣连连。 第23章 明劲 隆盛五年六月,安远镖局演武场。 “明劲乃劲气刚猛登峰造极也。此境界之前,莫谈什么柔力、巧劲。所有外练法门均只求增强膂力,在未至极限前,力大则胜,力猛则强。”王远明站在演武场旁说道。 “嘭”、“嘭”、“嘭”王索明在演武场内连连出拳,抽出阵阵破空声,拳势老辣,劲力十足。 “肌肉筋骨牵张之劲有限,而气息血流涌动之力无穷,突破明劲,即掌握气血催劲之法,将足底至头顶之劲力,尽数催发,一丝不留,轰然而至!” 掂肘式转探海式,后接虎靠式,王索明猛然拧髋,一膀子重重倚在一颗小树上,树干“咔嚓”发出一声脆响,竟是齐根而断。 王索明只觉着这趟拳打得分外酣畅,以往全力打完一套全身多少有些脱力感,此时却感觉精力充沛酣畅十足。 一旁的王远明却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狂喜,咧开嘴大笑道:“哈哈,气血沛然而劲力刚猛无前,四弟,你明劲已成!” 明劲,这便是明劲么?发劲汹汹以气驭之,后力不竭以血运之。 搬运气血之法王索明早前便会,但那是采用内力催发,主要提高的是恢复力与续航。而这明劲境界,是人体练到极限后对躯体掌控增强到可以催动气血,直接提升肉体的爆发能量和持久力。 “明劲,乃武者外练的第一道大关卡,明劲前人之劲力以肌肉力量为主,到达明劲后方可突破肉体桎梏,以气血运劲,发挥超越极限的力量。” “同样,到明劲后肉体打熬强韧,方可不伤根基地习练一些硬功法门,如鹰爪功、石柱功、铁布衫等,改变身体局部构造向着兵刃或者铠甲的方向转化。”王远明不住地灌输着明劲境界的一些常识,他要是再不讲这小子过两天自己全摸索明白了,不就少了一次享受大哥地位的机会。 从隆盛三年九月到隆盛五年六月,一年零九个月,外功到明劲境界!这个记录离谱到王远明都搞不清其中含义,如果说十七岁的明劲,江湖上可称一句天骄,可那最少是从幼时起十数年的累积。一年零九个月到明劲,要不是亲眼所见,王远明只能感叹“绝非人哉”。 虽然不知道四弟这天赋有多变态,但王远明心里明白此事绝不可声张,连对亲传弟子常峰,王远明用小师叔自幼习武根基深厚来遮掩。王索明也在许久前不再与镖局人员切磋,此时除了王远明也无人知道他的具体进境。 “大哥,来切磋两招。”王索明握拳看着王远明跃跃欲试。 “哎,别……”王远明话还没说完,便被王索明冲拳攻上,不由双臂支起做防御态,一顿苦捱。 没错,就是苦捱,两人在王索明突破前对战时,王索明倚靠内壮篇加持,加以现代锻炼法修出的体魄上下圆满无漏,再算上二十倍悟性临阵对敌算无遗策,十招内便可把突破明劲后力道倍增的王远明打入下风,如今突破后二人全力相搏,王远明走不出五招。 明劲有初入、小成、大成、巅峰,我目前尚算初入明劲,小弟这数招之内败我,论功力已经称得上上大成,竟恐怖如斯!王远明揉着酸麻的臂膀,倒吸了一口凉气。 出了镖局,王索明去办理参加科考的文书手续,应下了李茵茵的事,还是早点去把名报上。虽然有吃软饭的嫌疑,可是论资本的原始积累,软饭一途已经算得上是清白无瑕了。 教谕接过徐寿、张老秀才、赵举人三人出具的保举文书,又细细勘验了王索明乡里开的证明,才在簿子上登记,将一纸浮票(准考证)和座位便览递给王索明,嘱他七月五日准时到场莫要失时。 考试王索明自然是不虚的,各类典籍就跟长到脑子里了一样,什么经义杂文,都是手到擒来。八股起承转合结体严谨是吧,结构越严谨代表规律越强,只要八股文是有规律可循,在王索明二十倍悟性增幅下就如同探囊取物,小菜一碟。制得的文章连徐寿也爱不释手,在徐师的要求下王索明又连出几篇给他举人备考用。 是的,王索明七月考秀才,徐寿八月考举人,赵举人准备来年春闱,而张老秀才无意功名,已将自己旧时笔记整理一通后开始编纂成文,这是王索明认识的读书人们紧张而又平淡的生活。 至于王索明的家人们,爹娘依旧在小王庄拾掇庄稼。大哥王远明突破明劲,被东家赠了安远镖局的一成干股。 镖局里虽有两位明劲,可铁臂猿袁帅年迈,几年前就不走镖了。而点钢枪赵安明一人独木难支,就近还留了伤。王远明三十岁不到便入明劲,当得起一句江湖英杰,自然也值得安远镖局的东家全力拉拢。 从牛马变为股东后,王远明日子倒清闲许多,寻常的镖不再需要他跟了,只有些丰财重宝的需他出马镇场子,一般路途上的正经山头都是有打点的,鲜有明劲高手还混迹在山野蟊贼的队伍里,故而一般的强盗奈何不了他,倒是小半年打出个追风虎的名号,形容他拳脚刚猛身形迅捷。 二哥王述明仍在冀北从军,于冀辽防线上戚家军内担任哨骑,因夙夜传递信报立得战功已升任什长。他参军就是为了挣钱买地,升官后每月可攒下三两银子,而小王庄附近的地要三十两一亩,为实现置地梦想他还要在前线多干几年。 三哥王博明自从娶了陈绣娘,便收起浪荡性子,和陈家大兄各地跑商。他为人精明而又颇有胆识,走南闯北学得很快。他的身体也有几分底子,强健捱得住风餐露宿之苦,熬过年头去,不久就攒下本钱自己干,东西南北往来贩运,听说最近还租了仓库,倒是兄弟几个中最有声有色的。 大姐王琼花,今岁三十,嫁于同村屠户,育得二子。 二姐王娴花,今岁二十五,嫁于乡里小吏,育得一子一女。 两位姐姐在王母的言传身教下,性格和善心胸宽广,嫁的都是乡间宽裕人家,夫妻间不说举案齐眉,倒也是有滋有味,生活美满。 隆盛五年六月,圣天子在朝,天无大旱,地无大灾,东北兵戈已息,西南匪患初平,东南再无余波,西北通商互市。普通人家渐渐积攒余钱,将生活过出了几分起色。看这莱州城万家炊烟,看这玉带河十里灯火,好一个如日方升,好一个,欣欣向荣! 不知这太平一瞬,在历史中能持续几何。 第24章 来信 坪山镇地处莱州交通要道,西接府城,北上京畿,南下苏吴,又沿着玉带河。往来客商多在此交流消息互通有无,使得坪山镇商贸发展的愈发昌盛,竟不逊色一般县城。 最近,坪山镇的西街新开一家王氏木器铺,主要售些木材木器漆器,其木料颇佳,价钱合适,极好出手,尤其受南北商贾喜爱,生意一片火热。 王氏木器铺里,店主王博明正招待一伙南方客商。 “贵客是南方来的,那这红木、花梨我就不说了,您请看这几株料子。”王博明穿着精干的直身袍,面色专注地扬手介绍道: “这是杵榆,做不了家具,但是可做上好的大车车轴,此物在北方稀少,南方更是鲜见,贵客若有意千万莫错过。” “这几株细枝是鼠李,性呆硬沉结,遇火不燃,是上好的烟斗料子,佘老太君的拐棍也是用的它,我们寻常人可用不起哟!” 一番话下来,把这货客商们说的颇为意动,对着这几方木料上下其手,思索着砍多少价才好拿到手。 门外茶摊上,两双恶意的眼光正盯着这间铺面。 “这便是把你城内木器行生意搅黄的铺子?”眉上一道横疤的男子问道。 “他在这揽下七成客流,我那边还有甚么生意!”说话者下唇有个痦子,若王博明出门定能认出这位冤家,城内几家木材店的老板唐员外是也。 此时唐员外被往来进出的人流刺激的双眼通红,恶狠狠地出声说道: “黄老大,五十两,把这家店替我摆平。” “唐员外,他也是给我们金虎帮交钱的,你这个忙我帮了就是触犯规矩啊。”黄老大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规矩?你要是讲规矩你还混什么帮派?唐员外内心嗤之以鼻,但还是给出了新的价码:“八十两,我只要一把火,一把大火!” “哈哈,唐员外真是说笑,八十两还不够你一个月的损失,替你解决这么大个麻烦,你就这么谢我?”黄老大似乎被逗笑了,但说话间声色渐厉。 “我最近看上翠香楼的一个婊子,要价二百两赎身,你替我办了,我就冒风险助你了结此事,否则多拖一天,你就多损失一天!” 唐员外捻了捻痦子,这王博明来势迅猛,若不趁早扼杀在襁褓之中,迟早有一天要把他吞掉,不如先下手为强。 思及此处,唐员外重重地点了点头。 …… 是夜,月黑风高,两块加了料的生肉抛过院墙,守户的狼狗大口撕咬,过了会儿就沉沉睡去。 “里面有个守夜的,下午已找人请他喝了个痛快,放心进去。” 黄老大给小弟壮完胆,便依次借力攀过院墙。 两个蟊贼翻进后院,一方方木料把这颇大的院子都要堆满大半,黄老大取出带着的猛火油一泼,燧石打着火,火势渐起。 拉住正要翻出去的小弟,黄老大低声道:“先别走,还有好戏看。”带着小弟躲在树影旁。 火势熊熊,烧得街巷通明,有邻人被通红的亮光惊起,喊叫起来。 更夫也注意到了,霎时间锣鼓绽起,王博明起身依稀看到后院火光,发足就往水瓮奔去,一巴掌扇醒本该守夜的伙计,迅速拎出一大桶水出来救火,并打发伙计速去召集四邻襄助。 邻居们纷纷涌进来,王博明大喊道:“乡亲们,院旁有水瓮,可直接取水救火!” 黄老大和小弟躲在树影下乐得哈哈直笑。 趁着所有人都在后院救火,黄老大拉起小弟,趁乱跑进王博明的住处翻找,倒还真翻见了几两银钱,小弟什么也没找到,看见了床旁睡得正熟的婴孩,乐呵呵道:“这个倒也值不少钱呢。”黄老大投出赞许的目光,二人抱起婴孩堂皇从正门走出,竟无人撞见。 …… 一夜苦战,火终于熄灭,王博明一一送走邻人,感激道事后再上门致谢。之后点算损失,原本计划可能血本无归,点算完毕后发现却只烧得百两木料。王博明不由感到巨大的庆幸。 幸而这几日连日有雨空气湿润,火初起时烧得快但后势不大。另外损失之小倒也全非天意,王博明在确定要干木器这一行当开始,就对可能造成最大损失的火灾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是在院内设十个大水瓮,全部灌满水,此番在救火中真真地发挥了作用。 第二手准备是他在京畿行商时曾遇到参与宫城内殿营建的老工匠,言谈间老工匠提及过使用矾石化水可阻燃,王博明试过一次发现竟真有实效,每有木材到货便第一时间让伙计淋上矾水,此刻竟保证大多数木料只是表面焦黑,火势并未蔓延扩大。 一番折腾,夫妻二人身心俱惫,王博明觉得事有蹊跷,欲往镇上的巡检司衙门禀报,陈绣娘回屋补觉,王博明在屋外听得一声惊呼,进屋一看,婴床上的孩子消失无踪! 焦急间,陈绣娘昏了过去,王博明困意全消,恨不得自己满院木料尽数被烧,也不愿不足一岁的孩子出什么闪失。 慌忙间又叨扰邻人,询问是否见过孩子或者可疑身影,四邻却都答曰不知。王博明只好先安置妥老婆,一面发动伙计就近寻找孩子,一面继续往巡检司报官。 镇上巡检姓曾,多受商户供养,办事倒也利索,见到这又是失火又是孩童丢失的,爽快地来勘验过现场。 在这时节失火倒是罕见,不过这拐卖儿童么……曾巡检在路上若有所思。 这曾巡检抹了一手焦灰,往鼻上闻了闻,忧心忡忡地对王博明说道: “王掌柜,这隐隐有残留的煤油味道,你可是得罪了人。” “我一向与人为善,做生意也和气生财,哪里会得罪什么人。”王博明头脑一片混乱,木然答道。 “是什么人,非要烧你的木头呢?” “难道……”王博明心中隐隐有了怀疑,将莱州府内几大木器、木材商告知曾巡检。 “你说你出门救火前还看见孩子,救火后孩子不见了,来帮你救火的都是熟面孔,救完火你把他们一一送走的。”巡检开始分析丢婴案的线索。 “而你也检查过,房中有银失窃,这偷小孩的和偷银子的,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这样看来,昨夜发生一桩失火烧了你后院木头,一桩失窃既偷了银子也偷走了小孩。现在尚不好说这两桩事是同一伙人,暂按两桩处置。” 曾巡检分析道。 “失火这事,我会帮你去各家问询,只是王掌柜你也清楚,这跨辖区免不了……” 王博明赶忙把一锭银子奉上:“火即已失,倒也罢了,只是我家孩子,可千万劳烦大人。” “孩子的事,我也会尽力,不过老哥哥给你提个醒,这几年间莱州孩童妇女拐卖的事情多了不少,没几家找回来的,你每个月也是给金虎帮交钱的,不如找他们问一问。” 送走巡检,王博明又马不停蹄地外出找本地金虎帮头目,出门前突然想到,大哥在镖局里应该也有些江湖关系,草草写就一封信,让伙计赶紧给府城安远镖局送去 第25章 寻人 第二十五章 寻人 王氏木器铺的伙计来时,王远明正闲来无事亲自给马匹梳理鬃毛,看过三弟的信件,王远明心里咯噔一声,当即请来两个相熟的镖师,给东家告罪一声,一行数人纵马出门朝坪山而去。 伙计又得了王家大哥的吩咐,转头去齐心印坊寻老四。 王索明见了信,情知事急便心如电转有了主意,同侯二河王四赵五几人一讲,四人一起向齐掌柜告假,齐掌柜面如寒霜,可看到门外围着的一圈印字匠人,到底也没脸吐出个不准来。 按王索明的安排,王四去南门,赵五去西门,一人给了五两银子打点兵丁,盯死今天带幼婴出入城门的。侯二河去码头,借着舅舅关系打探今天带小孩坐船走的。 王索明撒丫子直奔坪山,此地在莱州府治叶县以西五十里,沿着玉带河往上游跑便是,平日里要走半天的路今天催动气血半个时辰就跑到了,刚刚栓好马的镖局众人看到王索明风尘仆仆地奔来,感觉如同见了鬼。 王博明引着大家在门外茶摊坐定,看着一众赳赳武夫,心里方才有了底,将事情前后慢慢说来。 “失火的事情先不急,先找孩子。”王家老大听罢道。 “哎,我也找本地金虎帮头目问了,近几日并没有拍花子的在镇上出现。”王博明无奈地叹气道。 “守夜的伙计为何恰巧昨晚喝醉?请他喝酒的是谁?”王远明问道。 “是一名行商,向他请教了许多木器采买的关窍,刚才人在别的铺面里找见了,应该只是碰巧。”王博明甚至有些庆幸,倘若昨夜的伙计醒着,很可能就遭了毒手,如果出了人命,他心里更过意不去。 王索明心念一动,自顾自走进内堂去,两个妇人围着泣不成声的嫂嫂坐在床沿。王索明轻咳一声,先请嫂嫂勿要担心伤神,又问昨夜失窃的银钱藏在何处,嫂嫂无力地指向妆奁,王索明拿起后告声勿怪。 只见他运内力于鼻翼,每个嗅觉细胞都活跃了起来,对着妆奁深吸一口,各种味道哄哧一下扑鼻而来,“阿嚏!”王索明当即没忍住。 不过已经够了,妆奁中除了脂粉味、铁锈味、尘土味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煤油味和酒味。 “两桩并一桩,只有一伙人,当晚事先喝酒壮胆。”王索明到门外宣告了最新的发现,听到新线索后王博明紧绷的情绪松动不少,放火偷婴是一桩案,这就好查多了。 “就先从我的那些同行开始查,这莱州木器生意做的大的也就四五家,准是其中一家!”王博明咬牙切齿道。 “不,从喝酒开始,总不可能是从旁的地方喝完酒再到坪山的,所以只要查访酒楼客栈昨夜陌生的外地客,真凶必在其中。”王索明说道。 有了新线索,诸人当即行动,王远明带镖师弟子们去酒店客栈查访,王博明去衙门请曾巡检,王索明在东西南北四街探寻,看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转了片刻毫无所得,王索明又走回木器店门前,却看王远明在街道另一头招手让他过去。 这是一家同样位于西街的客栈,小二说昨天有两人骑马投店,晚上要了两壶酒在房内吃喝,早上天没亮就走了。 “面目有何特征?”王远明问道。 小二苦苦回忆,隐约记起为首者中等身材,面色凶厉,眉上有道横疤。 “远明兄弟,本地江湖中,金虎帮有黄皮虎和董刀子眉上有疤,海鲸帮二帮主怒戟鲸和蟹堂主也有疤。”王远明带来的一名老镖师说道。 “这,博明给金虎帮每月上交不少,应该不是他们吧?”王家老大试探地问道。 “难说,金虎帮向来不守规矩,黄皮虎出了名地爱钱,这又不是他的地界,他是丁点不在乎。董刀子性烈,倒不像是放火后还偷钱偷小孩的人。”镖局这名老镖师对莱州本地江湖算得上是了然于胸。 “至于海鲸帮,放火倒不像他们水上人的风格,他们仰赖商贸往来,向来不齿于用下作手段坑害商家。”老镖师言罢,最终嫌疑人很清楚了。 “是不是此人,问一问相熟帮众他的昨日影踪便知,我们走。”王远明带头就回城找人去了。 王索明正要和大哥一起回城找人,却在街边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在人群边缘不住张望的红衣大和尚。 王索明悄悄走近,一拍大和尚,净明回头见是他,脸上有几分故人相逢的喜色,王索明将其带至茶摊歇脚,问道: “净明和尚,定心大师好些了吗?” “你小子开的药果真神效,当晚大师就醒哩,俺们这几天都在忙寺庙修缮哩。” “那你怎在此地?” “唔……这么和你说罢,贫僧也并非野游僧,俺所在的寺院对天下佛门有监察之责,前些日子接到密报,莱州金坛寺似乎与人口贩运之事有染,俺是专程来此查探的。”净明和尚犹豫片刻,想了想王索明一贯为人,直接将自己底细挑明。 “正好今早在陵水镇听行商说坪山有婴孩失窃,俺过来查一查干系,顺道看看能不能事后找补一番。”净明和尚脸色惭愧,很有可能佛门也是拐卖幼儿的参与者。 “这倒是巧了,失婴者正是家兄,金坛寺参与人口贩运么?还望大师如实相告。”王索明恳切地拜托道。 关系到王索明家人安危,净明没有遮掩,一五一十地将所知悉数以告。 原来是两月前净明收到可靠的江湖密报,说莱州府这几年拐卖妇女、婴孩失窃高发,疑与金坛寺有关。净明启程来金坛寺查探,在寺外观察数日,又潜入寺内查探,最后想着挂单在寺内接近寺内僧人,就是那日王索明所见的场景了。 “金坛寺若参与进人口买卖,不可能是亲自拐人的,也不太像是找下家卖人的,倒最有可能是拐得手后还未卖出时的中间藏匿地点。”王索明说道。 “施主所言极是,贫僧也发现如此,后来俺就对其中抱小孩上香的,带病弱的晕厥的女子来驱邪的人都上了心,还真有几个孩童女子只见进寺不见出寺。俺在所谓寄养和修持的寮房里也未找见人。” “金坛寺参与人口贩卖这事大抵是属实的,按规矩俺通过本地的赤衣卫暗桩给京里递了消息,此事先由他们处理。但一个月俺便去了消息,到现在还是无有音讯!”净明和尚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否方便告知,赤衣卫本地的暗桩是什么来历?”王索明发现了盲点。 和尚沉吟片刻,这赤衣卫一点不灵光,说了亦无妨,便道: “是那金虎帮首领,申金虎!” 第26章 生意 京城,赤衣卫镇抚司内,胡千户斜倚在雕花梨木椅上,手里不住把玩着一座玉面金佛。 嗯,这申金虎真是个忠心的,不枉我提拔他这么多年,瞧瞧,这做工,这用料,啧啧,过两年给他个总旗做做。 又斜眼瞄了几眼桌案边的信件,朝门外喊道: “侯登!侯登!你他娘去哪了,替爷回一封信……” …… 莱州府,金虎堂内,申金虎大马金刀横坐堂上。 马道婆进了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大响头,恭敬地将一袋沉甸甸的例银双手奉上。 “生意不错啊马婆婆。”申金虎掂量着银钱心情很好。 “仰仗帮主大人庇佑。”老虔婆露出大黄门牙笑着说道。 “这两个月,把生意停了,转告金坛寺那边隐秘点,有人在往京里告状,避过风头再说!”申金虎强调道。 那红袍和尚拿着青玉印信来的,青玉印信是赤衣卫中第二等重要的身份凭证,他当即不敢怠慢,那和尚只是给自己一封信件传递给赤衣卫镇抚司。 他将自己的礼物和密信一并给胡千户送去,很快收到大人的回信,大意就是夸他做的很好,还要继续加油,另外别得罪红袍和尚,但赤衣卫无暇处理此事,让申金虎看着办,并附上了红袍和尚的原信。 和尚的信件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浑身冷汗。这人口生意是他重要的财源,也是他笼络金坛寺强援的一种手段。若真被牵连出来,银子没了是小事,按大雍律参与私贩人口,当处磔刑! 看这和尚行止,也是有大功夫在身的,申金虎一来没绝对把握直接料理,二来不知和尚背后是何方神圣。 申帮主心虚后索性寄希望于拖字诀,毕竟胡千户只是让他看着办,定然和赤衣卫干系不深,不生事端地拖些时日,这和尚总有其他事要干,此番也就了结。 “遵命,小的一定转告。”老虔婆恭敬地匍匐着着退了出去,将申金虎的思绪拉回现实。 旁边有心腹弟兄出声劝道:“大哥,趁此机会见好就收吧,这事若暴露,我等怕是难容于江湖同道。” “啪”,申帮主一个巴掌把心腹扇翻在地,教训道:“你他娘在女人身上的时候怎么不见好就收!没钱你凭什么爬上翠香楼红牌的床!?” 正教训着,外间却喧哗起来,帮众手拿刀剑包围着一群镖师,两伙人对峙着移动进了金虎堂,为首的镖师掐着一个男子的脖子。 申金虎定睛一看,这不是手下的头目黄皮虎么,眉毛不由得拧了起来。 “申帮主,此番失礼了!鄙人安远镖局王远明,鄙人内侄昨夜在坪山失踪,查访后发现这黄皮虎大有嫌疑,知晓申帮主一向大公无私,还请允我问两句话。”王远明声如洪钟,话语回荡在院内。 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原本只想和这黄皮虎做个生意,出些钱把人赎回来,或者问出下落也好,哪知这黄皮虎仗着在府城内便有峙无恐,双方起了冲突,金虎帮人多把镖师们包围了。 把这么多镖师带入险境绝非王远明所愿,但为了侄子安危只能提出见金虎帮帮主,寄希望于他能顾忌于江湖规矩,愿意调和此事。 “追风虎,你大胆!”、“敢跑金虎堂来撒野!”申金虎还没开口,有的堂主便开口呵斥了起来。 王远明挺直胸膛,双眼直视申金虎。 申金虎嘴巴一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阁下是何差遣?” 王远明放开黄皮虎,拱手道:“在下安远镖局镖师。” “看这架势我还以为阁下是捕快呢!哈哈哈”申金虎放声大笑,四周也是一片哄堂大笑,重获自由的黄皮虎更是在人堆里手舞足蹈。 “可否让我问那黄皮虎几句,在下愿和申帮主做个生意。”王远明无奈道。 “不用问了,本帮帮规严明,严令禁止诱拐妇女儿童,这黄皮虎断无此胆,此事我不再计较,回去吧!”出乎意料的是,这申金虎一改咄咄逼人的态度,并且愿放镖师离开。 王远明感到事情有些反常,回头望了望站在身后的诸多镖师,这么多兄弟赶来为自己助拳,自己起码要把人安全带回去吧。 王远明又向申金虎拱了拱手,帮众散开一条通道,镖师们离开。 “大哥,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刚才被扇倒在地的心腹又问道。 申金虎乜了他一眼:“狗日的难道我们要在金虎堂血拼一场,莱州传遍我们包庇拍花子的,然后再被人进京告御状?” “你他码什么意思?刚才劝我见好就收,现在又嫌没见血?”申金虎又一巴掌糊了上去。 …… 王索明和净明和尚这边,在意识到金虎帮可能有问题后,那之前来自于金虎帮情报的真实性就需要重新审视了。 “施主,这样不好吧,他也未必知道。”净明无奈地和王索明扛着一个人往无人处走去。 “莱州就这样大,金虎帮就这么多人,他一个小分舵首领,交游不少,多少能捕风捉影一些。”王索明找的也有些着急了,先抓个问问看吧。 “那他说的真假我们怎么判断?” “我自有手段。”王索明从腰侧摸出一根银针。 人身上的穴位,除了可以治病的,也有致命的。前人总结出一百零八死穴,有些穴位能让人痛苦万分,这本书恰巧被徐寿收藏,王索明自然也看过。 坪山金虎帮头目,正被绑在一颗树上,双眼蒙着黑布。 他刚出门准备去找点乐子,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后还没来得及喊叫,就感觉一根针插入了喉部,接着发现自己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一旁参与了全程绑架活动的净明和尚有些惊讶,这小子竟连这种冷僻穴位都知道,并且认穴如此之准! “不用紧张,问你点事情,眼上蒙着黑布,你知道是何意?”王索明慢条斯理地问道。 这头目心里一松,还好还好,蒙着黑布,自己没看见他们脸,一般不会有性命之忧,当即配合了很多。 “金虎帮里,有拍花子的么?”王索明懒得浪费时间,一张口就直达主题。 头目摇头。 “人有时候记性不太好,需要一点小小帮助。”王索明又拿出一根针,对着头目的囟门不紧不慢地刺下。 “唔唔唔”,头目发不出声音来,全身被捆在树上,不住颤抖。 “记性有没有好一点?” 头目连连点头,针被拔出。 “昂”地一声,头目长出一口气,感觉喉部的针也被拔掉。 “马道婆是马道婆她管着一帮拐女人小孩的我跟她没有交集只是每月给老大交数的时候才见过两次就连他的身份我也是跟老大的心腹喝酒的时候才得知的。”这人能说话以后一口气都不敢喘,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和尚看的呆若木鸡,就这么简单?自己两个月查了个姬掰? 又问了些外貌特征,作案范围的问题,这人也半知不知的。王索明懒得再废话,索性一掌劈晕,把绳索解了。 “就这么放了?不直接了断哩?”和尚问道。 “经历我此番手段,换做是你会对外声张吗?”少年将银针收入囊中。 “俺还以为像你这种年少老成心急深沉之辈,断不会给自己留下丁点后患哩。” “天要亡我,我何渡为?”王索明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话。 “既然给了他选择,就要让他真正有的选。”王索明补充道。 第27章 雨夜 王索明带着王博明和僧人净明回莱州府,众人聚首。 侯二河、赵五在码头和南门并无发现,王四在西门问得有两黑衣男子清晨骑马入城,马上似乎有包袱,但兵丁没有多查,应该就是黄皮虎和他的手下。 王家大哥在金虎帮碰了钉子,之前在黄皮虎那里闹起来的时候,镖师们四下找过,并没有孩子的身影,想来已经由黄皮虎交给了马道婆的团伙。 中午徐寿从衙门听说了王远明带人在金虎堂对峙的事,也带着几个可靠捕快帮着在全城问询。 天色已黑,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诸人一天水米未进,王博明在酒楼定了几桌酒菜,王远明带着镖师,王索明带着印坊伙计,徐寿领着忙碌一天的捕快,一起填饱空乏的肠胃,并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 “马道婆,唔,我晓得的,城北算命做法的,啊唔,之前偷孩子被抓过现行,她死活抵赖最后差点被打死。”一个捕快狼吞虎咽地囫囵说道。 “当时我们也怀疑过,但找遍马道婆常去的地方,并没有合适藏人的,他要真拍花子总得有个窝点吧。”另一个捕快补充道。 “我已遣人去问帮里的眼线,马道婆下落应该不难找。”捕头赵武猛造烧鸡,他就好这一口。 “博明别慌,先吃些东西,他们总要找到下家才好出手,这孩子刚丢一天,没那么快。”徐寿给坐立不安的王博明夹了半碗烧肉。 “哐当”一声,包间门被推开,一个皂衣小吏顶着风雨跑进来,在赵武身旁附耳私语。 “啪”一声,赵武把筷子拍在桌上,激动地粗声说道: “马道婆这厮下午向西,出了城!” 向西?王索明和净明和尚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这金坛寺,就在城西! “阿弥陀佛。”净明首先站起,对诸人长念一声佛号,惹得众人有些惊讶。 诸般罪孽因佛家起,自是佛家来了结,净明和尚的心思很简单。 他对着王远明说道: “施主,请借马一用。” 王索明也哗地站起,“大哥,借刀一用!” 王远明好似觉察到什么,皱起眉,摇摇头,坚定道: “不,一起去!” 王博明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开口劝道: “大师,大哥,四弟,外面下雨,又是黑天,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们明日再追,雨天她也跑不远。” “要的,就是雨天!” 屋里温度凉了几分,众人听出了红袍和尚话中冰冷的杀意。 “索明啊,明日再去吧,明天我就禀告洪大人,托他去千户所请骑军去追。”徐寿劝道。 “今天我们动静不小,若有耽搁,他们就将孩子转移走了。”王索明解释道。 “还请徐师转告洪县尊,明日清晨在落乌山金坛寺,有一场大功业等着他!” 王索明话音刚落就干脆地向外走去,净明走在他身后,王远明拦下其它人,自己一个人跟了出去。 三人雨中牵了马,戴了斗笠,置好兵刃,朝西门冒雨行了出去。 西门兵丁认出镖师王远明,好奇三人为何晚间冒雨出城,捕头赵武却是从身后追来,刷脸给他们开了城门。 “金坛寺硬茬子不少,五个明劲高手,能避则避!明一早我带全衙人过去,你们保重!”赵武对着三人背影喊道。 三人行在茫茫原野中,雨簌簌而下,天地只见依稀轮廓,马儿在不住地鞭笞下只得向前,马蹄在泥泞的道路里捡起一阵阵水花。 王索明捏着缰绳的手有些僵硬,身体也一阵阵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灵魂深处的亢奋,试问有哪个男人不会因为荒原走马,雨夜寻凶而兴奋到战栗呢? “踏踏踏”、“踏踏踏”,三马交错,划开黑夜,向佛光普照之地飞驰。 …… 在陵水镇驻马,沿山路疾行,饶是王远明已入明劲,在雨中骑马夜行后再在泥泞里登山,也颇为难耐,最后三人决定在半山稍作修整。 “两位施主,净明和尚,夜行辛苦。”鸡鸣寺内,沙弥空性给三人端来热茶水。 王远明双手合十道谢,王索明和净明和尚已经自顾自“呼噜噜”地喝起来。 定心和尚已好利落,身着灰色僧袍,坐一旁陪客,沙弥空性将王索明指给他看,他微笑着向王索明合掌致礼。 “三位可是要继续上山?”定心含笑问道。 “赴一场约罢了,师兄勿要挂念。”净明开口道。 “老衲活了一个甲子,如何看不出你们凶煞之气萦身,不如今夜就在老僧这里歇了,明日再上路可好?” “多谢定心大师美意,其中内情不便道来,此番多有打扰,还请勿怪。”王索明回绝道,毕竟迟则生变,歇息够了还是要尽早了事。 定心大师忙道折煞,便不再多言留宿之事。 三人修整了一炷香,告辞离去。 “阿弥陀佛”,定心在这山道上对着三个雨夜来客长做佛礼,转身带着小沙弥下山去了。 三人进入山门,绕开守夜僧众,蹬墙入寺。 前院诸大殿空空荡荡,一座座佛像在长明的灯火中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三人在供外来香客居住的寮房里查问片刻,并无结果。净明和尚看着僧房面色不善,思索要不要像下午王索明绑架坪山头目那般行事,看起来确实有效。 王索明也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一个地方,三人就在漆黑的雨夜里,朝着禅林摸去。 穿过密布的佛塔,到了一座布满莲花的亭阁前,那扇开着的窗户已经闭上,净明走到窗前,扶着窗棂,双手一震,整面窗连同窗框被他干干净净从墙上摘了下来。 王远明和王索明在雨夜里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功夫? 三人翻入阁内,风雨声顿时小了,几人查找片刻后,在一座书柜前屏息细听。 一阵阵狂笑与呼喝、老婆子的喧哗,女子凄厉的惨叫,孩童的哭声,一丝丝地清楚传来。 “嘭”地一声,涨红脸的和尚一脚将柜子踹成碎片,墙上露出一个向下的通道,隐隐透出亮光。 一股腥臊之气轰然铺面而来。 第28章 乱战 和尚率先跳下台阶,王家兄弟紧随其后,看到下面的场景,三人呆住了、 三个精壮的和尚、一个老太婆、一个面色阴厉的男子,一个面色青黑穿着考究的老者,一行六人,围着一张布满酒肉的大桌,正在大声吃喝谈笑。 屋子一边有一张大通铺,还有三个不着寸缕的和尚各自搂着一个女子,女子不断地发出惨叫和哀求,另有两个女人衣衫凌乱木然地躺在一旁。 随着三人从天而降,整个屋仿佛冻结了,待王索明一行人刚看清这地洞内形势,对面也反应了过来。 “哪里来的老鼠?速速给佛爷死来!”对面和尚中反应快的已经出手,步伐交错,一拳直直向净明捣来! 净明却只轻哼一声,挥手不疾不徐稳稳把对面拳头握住,右手往后一收再往前一推,那和尚只得“噔噔噔”往后窜去,停步不住,“哗啦”将一桌酒肉打翻,一屁股坐在一张油腻的盘子上。 中间的一位和尚年龄稍大,只有半截眉毛,紧紧盯着来人,心中暗道不好,这恒阳性子虽莽,可也已入明劲,如何被一招击退,来的不是善茬。 不过只是击退,说明来人也未至暗劲,那就好办! 三名和尚赶忙下榻穿短衣,几个女子哭着叫着跑进了后面一间房内。 这半截眉毛的僧人合十一拜,向着净明和尚问道:“不知这位师兄所来何事?” 净明不理他,对着吓得坐立不宁的老太婆喝问道:“你就是马道婆!?” 老太婆不敢答话,求助般地看向半截眉老僧。 “大胆狂徒,休得猖狂!”刚下榻的一位年轻僧人怒道。 马道婆给他们送来源源不断鲜活女子,一者让他有了小半辈子从未体会过的极乐享受,二者他们用欢喜禅修法采阴补阳功力大进,他对这马道婆颇有感激之意,自然也愿意为其出头。 净明冷冷地瞥他一眼,年轻僧人被看的一寒,后退一步坐在榻上。 “这位师兄,在下金坛寺监院通智,不知是有何误会,你我同为佛家子弟,不该如此为难才对。”那半截眉的僧人强自隐忍,挤出笑容,从旁捧起一盘银锭奉上。 暗地里一只手藏在僧衣下,打着手势对众僧进行了部署。 恒阳和我一起对付红袍和尚,恒吉去对付拿刀的中年,恒永和恒安一方面搞定最小的那个,一方面守好门别让人跑了。恒礼你个废物,赶紧去找通慧主持来! 但还没等他把银子递至身前,净明和尚突然暴起,一腿鞭向着通智扫去,通智好似已有预料,扔掉银子,左手抬起卸力,右手变掌为爪,直接向净明小腿抓去。 这通智外功已到明劲巅峰,一双鹰爪练得凌厉异常,这也是他敢于攻上的本钱,真要被他这一爪击在实处,寻常武者筋断骨折是免不了得。 实际上通智却是左手卸力酸麻一片,右手抓在净明腿上如同抓到精铁,反弹的力道让通智的指节差点崩断。 该死!哪里来的野游僧,竟练了铁腿功! 他身侧的恒阳却是取了铁棒,这恒阳已明劲大成,善使韦陀棍法,一棒带着风声向着净明扫去,净明和尚向后附身一个铁板桥躲过,步法灵动转到恒阳身侧,罗汉短拳连环而出。 通智上前攻出数爪解围,净明左手对敌,右手防御,脚上不住腾挪,倒和二人一时难分上下。 在净明暴起之时,亦有明劲大成的恒吉也挥着铁棍冲王远明而去,王远明的刀是狭身曲刃的戚家刀,并不能硬接,一招拭剑伺贼式将棍滑开,继而挥剑向贼式垫步攻上,二人战在一起。 这恒吉和尚快入明劲大成,膂力着实惊人,但从小在寺院练功,江湖经验比起王远明略有欠缺,所以场面上恒吉是大开大合肆意而为,王远明是连攻代守咬牙扛住,只隐隐落得半分下风,但王远明心知,自己但凡一招不慎便后果难料。 至于王索明那边,在和尚暴起时他亦抽刀而出,向着刚才倒地未起恒礼脖间抹去,如今一旦动手,就是不死不休,正好趁他病要他命! 恒永恒安二僧面色大骇,王索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他们根本来不及到恒礼身旁相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屠戮当场。 忽然从旁飞出一只镔铁拐棍向着王索明袭来,来得正好!王索明心中喝道。此先他已将心神分出一半放在仍未动的男子、老者和马道婆身上,余光清楚见到老者将拐棍向自己掷来。 王索明长刀回防,刀背格到拐棍的手柄内弯处,竟将拐棍在刀尖挑了一圈,拐棍又向着老者倒飞回去。 “啊”一声,却是老者躲开拐棍,老者身旁的阴厉男子被当场砸晕。 这后生好毒辣的临场应变!好阴险的兵刃控制!老者心惊不已。 恒礼趁机跑出地下密室,恒永恒安二僧双双持棍,向王索明点来。王索明刀背连连卸力,对这二人实力有了估计,不过明劲小成。 刀尖向前一点,王索明一个滑步,竟闪入二僧身前,接下来便是结合着步伐,不断施展见贼出剑式、向前击贼式、进前杀贼式、闪剑退坐式、挥剑向贼式一套组合连招。 那老者只见场内王索明简简单单地几个滑步,把二僧耍的头晕目眩,然后便是刀光翻飞,寒芒闪动,乒乒乓乓数击之后,两个僧人扶着铁棍委顿在地,喉间各一道细细的红线。 他们瞪大的眼睛无法瞑目,因为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何一个简简单单的滑步能如此之快,却又如此之轻,简直宛如鬼魅。 这简单的一招滑步,是王索明在二十倍悟性全开状态下,回忆前世那些人类巅峰足球篮球运动员们在突破时的第一步启动的姿态,融会此世拳法刀法步伐自创得到的。 同样是人类巅峰的运动员,但有些球员在拿球后的第一步就是让人无论如何都跟不上防不住,其中精华就在这一步的身体协调和发力运劲上。 这里面的门道放前世你让王索明看一千遍都不明白,但在此世有了悟性增幅,王索明揣摩几日便有所得。如今用在实战里,效果可谓斐然。 趁和王远明对敌的通吉还未注意到师弟们的惨状,王索明率先攻上,一刀又扎了恒吉左胸一个通透。 长刀拔出,鲜血淅沥沥而下,宛如今夜的雨。 第29章 生死 此番变化彻底惊动了室内所有人,通智和恒阳目睹三僧身死,目眦欲裂,对着净明不要命地急攻。 老者带着马道婆欲向外跑去,被王家兄弟拦下,二人却又转身逃进内间。 王索明和王远明正欲帮净明,净明却放声大吼: “快去追马道婆,此二人我能应付!”,话语间动用了狮吼功,震得诸人头脑发昏,他攻守间又充裕了些。 王索明和王远明朝内间追去,内间很暗,躲了数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见到有人进来就抱在一起瑟缩埋头,还有几个躺在旁边进气多出气少的人。 王索明运转内力到眼部,瞳孔微张,暗处视物清晰多了。 老者和马道婆躲在内间阴影处,一人抱了一个婴儿,直勾勾地看着王索明。 刚才观战片刻,他们自然知道谁是最棘手的。 “你们为孩子而来,放我们走!否则……”马道婆嘶声叫着,一把剪刀恶狠狠抵着怀中婴儿的脖颈。 王索明长刀垂下,脸上荡起莫名笑意,回头反问王远明道: “老王,这家主顾为这事出了多少钱?” 王远明一头雾水,但也随着王索明的话语胡诌:“一百两,你我五五分成。” “这莱州府的人口失踪案,这两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提供线索的赏银加起来,该有多少。”王索明继续问。 王远明登时会意,答道:“怕不是有千两之多。” 王索明对着马道婆和老者咧嘴笑道:“你们看,差了九百两,我们也不好办啊。” 马道婆不慌反喜,连连叫道:“好说好说,二位壮士既是为钱那就好说,若我能安全离开此地,定有千两白银奉上,你们每人各拿一千两!” 王索明扔下长刀,笑呵呵地向马道婆走去,马道婆见他扔刀,戒备放松不少。 “不过这孩子我也要,银子谁也不嫌多嘛。”王索明双手向马道婆怀中婴儿拿去,马道婆信以为真没有下手,只是想要侧身避过王索明的手。 但王索明如影随形,躲闪间孩子还是被王索明拿到手,他转身将孩子递给了王远明。 “马婆娘,有诈!都不许动!”面色青黑的老者举起拐杖,对准怀中婴儿头颅。 王索明深深看他一眼,刚才那一拐棍扔的很有水平,又准又稳,但看他年纪,若是个明劲也不甚能打了,年老仍有这两下子,难道是内练高手? 还真被他猜中了,这青面老者乃是丐帮长老吴有志,内练一篇《一气诀》,是练精化气境界高手。他此番前来,正是要马道婆给他寻摸一些新的采生种子。 吴有志表面上是长老,背地里运转着齐地一整个采生折割的网络,负责给各府县的恶丐们提供货源。他也以此为基聚敛钱财购得大量养气补血的药材,生生把功力推到了练精化气,人到老年还维持着气血充盈,仍有几分劲力。 马道婆看了看两人也没下一步动作,再看看紧张万分的吴有志,后退一步不知信谁是好。 “老夫乃丐帮净衣派五袋长老,你们若杀我,就等着丐帮的……” 王索明懒得听废话,银针悄然弹出,朝着吴有志手部肌腱飞去,一个滑步欺身向着老者运足力道,当胸就是一拳。 吴有志反应不慢,登时拐棍就要朝孩子击下,那银针悄然入肉,他的左手短暂麻痹满了几分,再回过神已来不及,一个拳影映入眼帘。 “嘭”一声闷响,吴有志生受一击,身形僵住。王索明从容把孩子从怀中取走。 吴有志大脑里残存着最后的不解,这年轻人为何能在这幽暗处还敢使用暗器?为何又对这小孩安危不管不顾,宁肯火中取栗也要对自己下杀手? 他以为的火中取栗,在王索明的脑海里不过是十拿九稳。 “嗬嗬嗬”随着沉重的呼吸,吴有志的口鼻冒出血沫,轰然向后倒下。 王索明看了看婴孩身上胎记,嗯,确实是小侄子,心中抵定,怒视马道婆一眼,并指成刀将其打晕,拿麻绳捆好。 继而将孩子暂托女子照顾,王氏二人冲出室外,地上除了三具尸体,净明和尚等人已不在室内,已恶战到密室之外。 密室内空间狭小,净明在二人疯狗似的强攻下吃了亏,身上挨了一计。受伤后净明索性跳出密室,通智和恒阳二人紧追,三人在禅林中斗了起来。 金坛寺这两个逆徒,一个把塔上琉璃抓得片片碎裂,一个抡棍把塔内舍利打成蓬蓬骨灰。净明心里吐槽道。 有着夜雨和舍利塔的遮蔽,受伤的净明又变得游刃有余,场面一时难分伯仲。 王氏二人加入战团,王远明刚在和恒吉的对战中已经脱力,如今朝通智一刀劈出,却被通智侧身避过后反手变爪在刀背上一格,长刀竟被缴械。 通智又左手一把横抓在王远明肩上,幸而王远明及时蹲身,只被抓下一片血肉,未伤及筋骨。 净明和尚及时攻上解围,通智转身又和他打在一起。 王索明在旁正和恒阳酣战,这和尚棍法高超,膂力强健,一直二打一也还有些体力,速胜是有难度的。 韦陀棍法是佛家入门棍法,只有拨、扫、抡、戳、劈、撩几个动作,实用至极。虽是入门棍法,练至高深处对阵高深武学亦可自如。恒阳抡起棍花就将王索明的攻势悉数抵挡在外,又连连点戳,逼其自救。 既然兵器短时间相击不过,王索明当即改换思路,弃刀不用,摆开了戚家拳的架势。 恒阳当下疑惑,一寸长一寸强,你刀打不过,换拳岂不是找死! 一寸长一寸强不错,可对于某些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兵器,而是一个家具城! 如今这禅林,丈高的舍利塔密布,正是适用于近身短打腾挪的场景。 王索明和恒阳同在一座舍利塔一侧,王索明一手捏着拳架,反身却绕着舍利塔盘旋了半周,陡然出现在恒阳身后,恒阳大惊,急着回头去防。 当棍势刚起,王索明又转身反跑,有塔身挡着,恒阳什么都没扫到。 如此几个回合,恒阳左支右撑,棍势被切分得七零八落,王索明心道是时候了。 在恒阳一棍打空后,王索明不再继续反跑,而是回身一个滑步,踏入恒阳近身,恒阳根本未曾预料,面色大骇,但为时已晚。 王索明近身后拳脚并用,先鬼脚蹴,接掂肘式,接拗鸾肘,再接当头炮,一气呵成打完收功。 恒阳眼睛血红口鼻溢血,铁棍脱手,无力地扶着舍利塔,呼吸渐停。 “恒阳!”远处传来一声悲痛的惊呼。 第30章 住持 第三十章 住持 王索明抬头望去,有二人从远方冒雨奔来,那出声悲痛大喊的看身形应是刚才逃出的恒礼,另一人却是……通慧大师! 好嘛,蛇鼠一窝,今天给你一窝端了。接连击败四人的王索明着实有些小狂妄…… 他一面想着一面赶紧去大哥跟前查看伤势,看起来鲜血淋漓但筋骨未伤,只是略微失血脸色有些苍白,王索明快速撕下一截衣衫,给王远明做了个简单包扎。 恒礼抱着恒阳大哭,通慧大师悲悯地看着,脸上一片水光,不知是雨还是泪。 “通智,持戒僧,先停手罢!”通慧大师对着还在攻伐的二人喊道。 二人兀自不停,越打越快。 通慧大师深吸一口气,闭气数秒,暴喝道:“停手!” 通慧大师吸的那口气随暴喝而出,音浪在天地中形成一个隐约的空气隧道,四周的雨雾和落叶纷纷绕着这个区域盘旋,另一端打斗的二人动作一震,各自退开。 好高妙的法门,好深厚的内力!王索明心中思忖,这老和尚能凝气成形,怕不是位炼气化神的宗师。 通慧大师对净明合十行礼道: “持戒僧,老衲乃金坛寺通慧,还请手下留情。” 净明神色一凛:“你识得吾?” 通慧大师长叹一口气,缓缓道: “那封密报,是老衲送的。” 什么!净明和王索明心中石破天惊。 密报自然就是净明和尚一开始收到的那封,声称金坛寺参与人口贩卖的密报。 这老僧功力如此深厚,为何不亲自料理,反而要自曝家丑引净明和尚过来呢? “老衲发现他们在禅林里的那些勾当后,羞愤欲死。” “我钻研佛法五十年,恪守戒律五十年,却未曾料到有一日,我身边人会有如此畜生之行事。” “到了该报官的时候,面对这数十亩浩荡禅林,金坛寺数百年清誉,周边数十万信众,我还是犹豫了,金坛何辜?佛法何辜啊!” “登时将一干人等拿问,我在准备私刑时,看着堂中跪着的,这通智,是我五十余年的师弟,那些个恒字辈的,也是我一个个地从沙弥抱大的,我怎么也无法下得去手。” “万念俱灰下却是想起贵寺,递了密报过去。” “如今他们各人都有了报应,我身边只剩这通智和恒礼,还望各位手下留情,给金坛寺留下香火。”通慧老和尚眼中含泪,诚恳地向三人作揖。 “这……”,王索明和王远明也没想到这般变化,不知如何接话,刚才老和尚那一吼显示其功力,硬碰硬怕是不行。 净明和尚沉默,眼中怒气值在积攒。 踏马的把佛爷当什么了?杀与不杀全在你一言之间?他们犯下的罪孽谁人来偿还? “哈哈哈”,却是跌坐在水中的通智和尚笑了: “师兄啊师兄,叫你和我们一起享受,你不愿意,现在把师侄们害死后,你倒回心转意了!” “你们!知道我师兄为何不亲自料理我们吗?他贪啊,我们贪女色,他贪那西天正报。杀人要犯戒,所以自己不动手,请你们来杀,哈哈哈。” “你这老东西,害了我们还要装好人,今天我就偏不!哈哈哈!”通智言语愈发癫狂,话语刚落,又摆出鹰爪式向净明攻去。 王索明见通慧伫立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心中暗道要遭,赶忙将大哥扶到一座舍利塔后,再调头出来,却看见那通慧: 脸色时悲时喜,时而安详时而疯狂,顷刻间面部又变得扭曲,多种情感共存,所谓哭笑不得,喜乐无常是也。 完蛋,这和尚先遭到众僧背刺,然后弟子皆死,现在又被一直回护的师弟刺激,接下来怕不是要发疯了。 王索明持刀往净明身旁赶去,只见那和尚突地两个横跃,也来到了净明身前,一掌将其击飞两丈之外。 王索明正好接住净明卸力,地上湿滑,踩出一道寸深的泥坑。 净明和尚倒是除嘴角有血外无甚大碍,反而对王索明呵呵一笑:“放心,你佛爷我杀伐手段或许平常,但是挨打可是在行。 另一边通慧未曾去追净明,而是反手制住通智脉门,一手掌覆其灵堂。阴森森叫道: “通~智!你不是要拿女子练功么~不用练了!师兄把自己的真气都给你!” 说罢,真气自掌心汹涌而出,贴着通智的头皮就进了他的经脉。 这通智外功明劲巅峰,外功武者不靠经脉运转周天,但“气血”中的“气”的运行依旧要循经脉而行,若是经脉碎裂,外功也就全废了。这通智的经脉随着外功打磨,也有所凝实扩宽,但体内窍穴开拓不足,被宗师境界的天量的真气冲入,几个呼吸间经脉寸断,整个人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这么多内力把经脉撑爆也太浪费了,我这差一点点内力积蓄就进入练精化气了。王索明暗自可惜。 那通慧老和尚废掉通智后,眼睛一翻,眼眶内只剩下眼白。然后好像回过神来似的,抱着通智嚎啕大哭: “师弟啊,是谁杀了你?呜呜~师弟,我要为你报仇!” 这老和尚真疯了! 王索明一行三人弓着身子悄悄往院墙边移动,赶紧溜了,先不陪这老疯子在这发疯了! 那通慧老僧又一个纵跃,却跳到还在抱着恒阳哭泣的恒礼身旁,一把抓住恒礼的脖颈,使劲掐道: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们这些小崽子,一个个精力过剩难持戒律,你通智师叔五十多岁了,还要被你们拖下水……” 说着说着,恒礼被掐的没有了声息,通智又好似恍然发现恒礼死了一般,抱着这和尚尸身大哭几声,猛地一个抬头,眼白在夜中竟有些刺眼,直直地朝快到后院墙下的王索明三人看来。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通慧状若疯虎一般,向着三人扑来。 这老和尚外练应该还未到暗劲阶段,否则净明中他一掌后不会有再战之力。但内练应是到了练气化神的宗师境。 练气化神境,周身开辟出大量窍穴气海形成自循环,内力转化为真气,可以外放,或成甲或为刃,伤人防身均有奇效。。 净明握着捡自恒阳的镔铁棍,使出真传伏魔棍法和通慧硬拼几记,通慧练气化神的内练功夫着实不虚,虽然全无理智打的毫无章法,但真气外放覆于掌上,掌法便有了锐气,也将铁棍打的坑坑洼洼。 净明和尚正面硬扛,王索明在通慧身侧不断打游击,出刀招招向着这疯僧下阴、眼睛、心脏而去,通慧无奈回护,咬牙暗恨这只滑不溜手的泥鳅。二人联手,倒是隐隐有将一位宗师压制的意味。 通慧恶狠狠咬牙决断,先解决那个烦人的!真气聚到背上准备抵挡棍击,转身对王索明拍下漫天掌影。王索明下身滑步上身横刀格挡,刀刃不比铁棍,碎成片片银蝶,王索明被一股大力拍出,跌坐在地。 自己已有真气进了那小子经脉,外功武者气血不畅,内功武者内力紊乱,暂时不用再两面临敌了。通慧一面运转着残存的意识,一面朝净明恶狠狠攻去。 “死来!”通慧一声暴喝,真气护住要害向棍影内撞去,拼着肋下大腿狠捱了几下,死死从身后扼住净明躯干。 娘的,大擒拿手!净明被把住了要害动弹不得,心中气愤,狗日的藏经阁不看管好秘笈!绝学流传的踏马满世界都是! 这通慧豁出去以伤换伤果有奇效,局面瞬间逆转,他格格格干笑几声,真气从掌心涌出向净明灌注而去。 “呵呵,老朽时日无多,这身功力就送于你吧!哈哈!” 内练武者的内力因习练功法的不同具备不同的特质。异种内力很难在经脉中相容,重则经脉断裂丹田破碎,轻则经脉阻塞气力不振。而即使是同种内力,一时灌输过多也会负担不住,如通智一般被撑爆。 而这宗师境的真气凝练之极,入体后更难以操纵引导,更遑论中和消散。 “真巧!师弟与我同修一门,天数如此!天数如此!”通慧自顾自地激动着,加大了内力的输出。 槽恁马,《易筋经》怎么也传出来了,净明立誓回去一定要把各大祖庭的藏经阁查个底掉。 净明一面想着,一面觉得经脉越来越鼓胀,甚至脐下三寸已有刺痛感,这是丹田破裂的前兆。 自己内功毕竟才练精化气大成,还有两个小境界才能和这疯和尚一拼,此番却是要交代了,净明绝望地想着。 突然间,一双手缓缓搭在净明和尚脚跟。 是王索明! 王索明! 他被打飞后硬撑着趴近看情况,却发现通慧正如刚才灌爆通智一样给净明和尚灌真气,这和尚刚才给通智灌了那么多,又在来回搏杀中用掉不少,看起来他还能再灌爆净明,可是若再加上自己呢? 至于异种真气的种种问题,现在暂时无暇顾忌了。 感受到王索明的手掌,净明会意,足部窍穴打开,溢满的真气向王索明掌心涌去。 澎湃的真气滚滚而来,王索明一时只感到鼓胀,却无其它不适。 难道通慧和净明都修的是《内壮篇》?大大的问号浮上心头。 王索明加速运转内壮篇,本来以他的内功修为是完全运不动真气的,但好在他手掌上还有一个气源,巨量的真气犹如刚启动的火车,起始速度非常慢,却在不断涌入的真气的推动下,带着磅礴之势,渐起渐快,最后飞速疾驰,在王索明体内顺着行功路线穿行。 经脉宛如刀割,王索明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幸亏他外练及其扎实,经脉足够强壮结实才撑了过来。 净明见王索明痛苦难耐,手指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丸,弹入王索明口中,随后减小输出,他自己再硬扛一阵儿。 就这样,在须臾之间,王索明的内力行功十二周天。 “唰~”“嗖~”躺在冰凉的雨地上,王索明却觉得有清风穿体而过。灵魂好似要随之飞翔。 经脉不再是火辣辣的,而是一片冰爽,狂躁的真气收束凝实,变成一只略微有倔脾气的老黄牛,按着以往的惯性,如犁地般一尺一尺地拓宽着经脉。 王索明了然,内功已至练精化气。 练精化气,自身精元积攒饱足可供行功之用,以自身为炉运转秘术,练阴精而成炁。炁就是真气,待到可以把内力化为更加凝实的真气,就进入到练气化神境界。 但一般内练都是用内力突破到练精化气,自己直接引用的外源真气进行的炼精化气,以后会怎样呢? 到达练精化气,人体神魂更为壮大,五感更为灵敏,同时可以针对性地开发特殊窍穴,使某方面超乎常人。 远处能看清塔林的雕饰,近处一滴滴雨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按捺住欣喜,王索明冲净明和尚点点头,净明和尚正撑不住,赶紧放开足部窍穴,又是大股真气涌入。 中府、云门、天府……一个个窍穴开辟。 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一条条经脉畅通。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通慧和尚发觉净明的经脉好像未受影响,而自己体内真气的流失竟在加速流失,顿时慌张了起来。 净明死死把他手按住,不让他挣脱。 “啊啊啊!!”通慧一声惨叫,丹田被抽的空空如也,眉毛迅速变白,牙根开始松动。 协助王索明缓缓停功后,净明松开双手,通慧和尚“噗通”一声,跪在雨地上。 一开始是抽噎,后来是啜泣,最后是放声大哭! 雨渐歇,天欲白,通慧带着泪眼抬头,问肃立一旁的红袍和尚道: “倘若我未学佛法,此生是不是快意许多?” 净明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你若未学佛法,金坛寺之祸,不知仍要绵延多少年。” 通慧又转向王索明,再问了一遍:“倘若我未学佛法,此生是不是快意许多?” 王索明想了想通慧和尚的过往事迹,反问道:“你为何喜欢在禅堂枯坐?又为何同人家辩得停不下来?” “佛法于你,似就是快意本身。”王索明淡淡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通慧恭敬一揖。 净明奇怪的看着王索明,此间少年,竟隐隐有宗师气度。 随后通慧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坐直身子,理顺稀碎的袈裟,双手合十面色肃然,道了一句: “阿弥陀佛……” 就这样圆寂了。 第31章 善后 借着天边依稀的红光,三人伫立在金坛寺后院墙边,看着这一夜苦战的战场相顾无言。 几座半塌的舍利塔、塔身上的拳印、泥地上的深陷的痕迹、还有水坑里的血渍,无不在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地上还有一件东西在挪动,是那通智,他重伤未死,此时刚好醒转,在向通慧的尸体爬行。 爬到后,伏在通慧脚下,不再动弹。 除开通智目前生死不明外,一共死了六人,五个和尚一个丐帮,总得给个交代。 净明和尚撕下僧袍一角,在血中蘸了蘸,在墙上涂出七个雄浑大字。 “杀 人 者 持 戒 僧 也”。 “我这红袍,原先却是黄袍的。”净明和尚朝二人苦涩一笑,淡然的语气中透着无奈。 远处突然有些嘈杂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不便逗留,急忙翻墙而出,在墙后树梢间观望。 一群群瘦弱憔悴的山民,身上的蓑衣还未解下,裹挟着几个前院守夜僧,冲了进来。 有周老太、有那日抬木头的老汉和他的儿子们、有定心和尚、有空性小僧,还有很多其它不认识的,寒酸的、贫苦的但热切的,焦急的面孔。 “他们在后院,他们一定就在那!”空性小僧走在最前头急吼吼地说道: “净明大师!两位王施主,我们来救你们了!” 走近后,看到一地狼藉和尸首,人群凝固了,守夜僧惊叫起来。 寺里僧众聚集于此,看到禅林惨状目眦欲裂,骂山民们和凶犯勾结,山里人一个个不服,要请山下巡检司来验看,好把事情闹大让金坛寺面上无光。 两伙人推搡谩骂片刻,却听得“哗啦哗啦”,前院涌进来上百号黑衣捕快,迅速分开两伙人,形成一个通道。 一位青袍干练官员踱步而来,身后跟着左顾右盼的徐寿和亦步亦趋的赵武。 这自然是洪县尊,纵然他位高权重,也着实被禅林横尸之景吓得一惊。 捕快们搜索一番,发现了莲花阁下的密室,带着县尊去问过被掳来女子们的证词,当即在禅林旁花房开挖,又得三十余具尸骸。 县尊怒不可遏,当即上刑审问马道婆和他侥幸未被砸死的帮手,两人见铁证如山,也不敢抵赖,将原委从实招来。 原来这马道婆拐卖妇孺后常心神不宁,总是去道观寺庙烧香拜佛买个心安,一来二去和金坛寺的恒礼熟络起来,这恒礼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知道马道婆是保媒拉纤的,便托她给自己买个外室。 马道婆麻利地给恒礼置办好,这恒礼总是溜出寺去,鸟儿放水也日渐滴滴答答,日子一久纸包不住火,师兄弟们就起了怀疑,跟踪恒礼出寺把这小子抓了个现行。 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大家知道恒礼有路子后反而没难为他,只是让马道婆赶紧给自己也寻摸一个。 这一来二去,人贩子同和尚们的关系蜜里调油了起来,和尚渐渐迷失在温香软玉和黄白之物中,后来就是眼前这出: 落乌山上骨肉疏,舍利塔下做淫窟。 神道无知塞耳目,报应难抵金满屋。 马道婆招供完,一旁重伤的通智和尚却挣扎着起来,跪倒在地,说道: “罪人通智,有要事要澄明。” 洪县尊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说!” “罪人自知罪无可赦,但有一事必须要澄明,即本寺主持通慧与此事毫无干系。” “我们几人行事极为阴私隐秘,围着他彼此打掩护,长久下来滴水不漏。” “师兄一向精研佛法,只和本城一些虔诚居士有交游。多年来我仗着监院之职,总揽寺内大小事物,因而通慧住持并无驭下不严,治寺失察之失职。” “昨夜我怕拼杀有闪失去请他救命,他知晓后当场灭杀了恒礼,生生将我打成重伤,虽说是犯了戒律,可也是大公无私大义灭亲,请青天明鉴。” 说完,通智一头拜在地上不再动弹,却是伤重不治直接归西。 洪县令有些动容,一旁的赵武附耳过来,道恒礼身上的掐痕确实与老主持指印相符。 洪县令告以僧众:“尔寺之人害了这么多条人命,致使数百人骨肉相离,田产定将悉数罚没,可在此之前,舍利塔尚可添一座。” 又勉励山民:“你们不顾安危半夜上山,这三位侠士暂时没找到,倒是护住了现场没让寺里遮掩下去,依我看,今年的徭役可以减半。” 山民们俱都欢喜,对青天大老爷又叩又拜。 定心和尚作揖道:“还请县尊大人继续寻人。” 洪县尊点头道“大师请放心,这金坛寺定会大索一番,山上也要搜上一搜。” 说罢,洪县尊又看向墙上那扎眼的七个血字。 朝赵武问道:“你昨晚上说,是一位红袍僧人同王家兄弟出的城?” 赵武点头称是。 “这偌大场面,真是他们三人所为吗?”县令又问道。 “看这刀兵和伤痕,以及马道婆的口供,应该就是。”赵武回道。 “马道婆可是说王家老四当着他面杀了四人?”县令对这点始终感到不可思议,这老徐的徒弟如此深藏不露? “天那么黑,他老眼昏花,把王老大认成王老四也有可能”赵武感觉县尊似有弦外之意,他先含糊其辞。 “他今年要考学的,不宜和人命扯上关系,这些细节,也无关紧要。”县令轻轻说道。 果然,自己没猜错,洪县尊是要撇清王家四郎的干系。 “马道婆你回去好好审审,这些年好多失踪案应该都能有下落,这才是后面的重事。”洪县尊又叮嘱道。 说完,转头对徐寿无奈说道:“延之啊,你真是给我送了好大一番功业。” 徐寿心里一直着急王索明的安危,强装镇定拱手:“此番实属侥幸,若无县尊信任,此事决难成。” 洪县尊呵呵一笑,走向写字的那面墙。 将官服袖角挽起,将“杀”字涂抹,借着原来剩余的血色,在原地写了个工整的“救”字。 “救 人 者 持 戒 僧 也”。 树梢间净明和尚问王远明:“你杀了几个?” 王远明表情僵硬,随即反问:“你又杀了几个?” 踏马的,这么说除了通慧住持外,五个人全是王索明这小子杀的? 甚至连通慧住持,都可以算是他杀的……净明无语地想到。 第32章 余波 “马道婆在金坛寺被擒,和尚们全军覆没?!!” 申帮主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巴掌把面前的黑檀木桌案拍出几道裂纹。 自那红袍和尚来后,他就预想过马道婆要完蛋,但这次把他精心笼络多年的金坛寺武僧全搭进去,他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人在家中坐,突然被告知能下金蛋的母鸡没有了,更糟的是,最猛的打手也一起没了。 他申金虎是有多倒霉? “马道婆把我们金虎帮牵出来了?” “小的遣人问过了,马道婆并未提及金虎帮,衙门的重点也在了结以往的失踪案上面。” “还算是懂规矩的。”申金虎出了一口气。 彼时正值金虎帮草创,马道婆的生意以前不为三阳门所容,她便报复般地入了金虎帮,为稳固生意傍上靠山,她献宝似的把诸僧引荐给了申金虎。 申金虎当时大喜,让她多给和尚们献上女子加以笼络,作为交换,申帮主开始支持马道婆的人口买卖。 后来和尚们在金虎帮三阳门决战时暗中出了不少力,二者的影子同盟关系就此建立。 一想到马道婆每月给自己上供的银子,申金虎就肉痛不已,寻思片刻,问道: “你是说当时随红袍僧人上山的,还有二人?” “是安远镖局的王远明和其弟。”属下回答。 王远明也就明劲小成,其弟一个印坊伙计也去充数,看来金坛寺诸僧都是由这红袍僧摆平的。 红袍和尚竟恐怖如斯! “这王远明,当日白天他就来闹过,老子不跟他计较,他晚上却去杀了我的人!”申金虎感觉自己的一腔憋闷有了发泄口。 “老大的意思是?”下属试探道。 “先不急,这红袍和尚可能还未离开,过段时日再和姓王的算账!”申帮主不是个没有眼力见的。 …… 王索明少侠 敬启: 王少侠,此前为遮掩身份,多有隐瞒。此番事了,悉数以告,望少侠为予保密。 吾真实身份乃杀生寺持戒僧净明,杀生寺乃佛门隐秘监察机构。二百年前大雍太祖做过和尚,深感寺庙风气多有败坏,召集六大高僧探讨波旬之论,随后就设立了杀生寺。 杀生者,取杀身成仁之意,又指寺中僧人可破杀生之戒。吾寺职在监察天下各佛教庙宇,有权对佛门的违法乱纪行为进行调查和处理,独立于官府。吾等行事权限极大,证据确凿下可不经刑部处理先斩后奏。 按理说僧人是不该破杀戒的,但为佛门清正,只能杀身成仁,让那作恶的果报就现在今世,吾等死后于常驻刀山地狱也值当。 为方便查访,吾等在外均隐匿身份,由于奉戒律监督之职,知情人常唤吾等为持戒僧。 由于本寺权责,对门人选拔极其严格,通常在大各寺庙暗中查访沙弥,选其中心思纯良根骨突出者精心教养,因此,本寺门人无一不是嫉恶如仇武功高强之辈。 世风日下,孩童在寺庙里都免不得红尘沾染,本寺僧众一代一代越发凋敝。现在连对天下寺院的巡查都做不到,只能哪里民怨大就去哪里,在大雍境内各处救火。也极少和不法僧尼硬拼,只是搜集证据后请赤衣卫处理。 吾观王少侠一身正气嫉恶如仇,相谈间又颇通佛理,特邀王少侠加入本寺为持戒僧,此事虽无前例,但吾师法正方丈若听闻王少侠事迹,定愿开此先河。 持戒虽多有限制,但好处亦不少。 一是可顺理成章对佛门出手,惩恶扬善毫无束缚岂不美哉? 二是杀生寺内历代丹药存量颇多,外界的举世珍宝在寺内只是寻常,我此番给少侠留下小还丹二十颗,疗愈内伤有奇效,另有大还丹三颗,有起死回生,增进功力之能,昨日危急之时喂你那丸便是此药。 三是杀生寺藏经阁汇聚天下佛门各祖庭之精华,有大量典籍秘本,对少侠武功进境颇有益处,若入吾寺,少侠可任意观之。 若少侠有意,可前往冀州大禅寺寻净晦师兄,他会接引你入门。若少侠有事寻贫僧,亦可往大禅寺去信,由其转交给我。 另感谢施主点拨,此番幸甚明悟,给天下人传佛法,却不是让天下人都念佛,香火兴旺只是表象,众生解脱才是要旨。 今日暂别过,江湖再聚首! 净明拜谢,阿弥陀佛! …… 王索明看完信,一时呆住,这和尚来头如此大? 又看看手里其貌不扬地两个药瓶,拔下瓶塞凑近闻,一股强劲的药力直冲口鼻,好东西啊!当即给王大郎喂一颗小还丹后迅速藏好。 至于当和尚,哥们要是去了,岂不是弃李三小姐于不顾,断然不可能! 不过么,藏经阁书多是吧,好地方我记下了。 红袍和尚走了,忙着赶去下一个烂摊子,不知他能收拾到几时?佛门讲究放下执着心,而他监察各寺,行事只凭正气和仁心撑着,这正气和仁心说到底亦是执念,如此强烈的执念不除,又怎能成佛? 王索明又想起了佛门的杀生戒律,或许从净明进入杀生寺那一刻起,就不再追求成佛了吧。 净明前脚走,赵武后脚就来,将王氏兄弟请回县衙录口供,大概听二人讲述经过,赵武挥毫自顾自地写着,写完给二人一看,咦?和尚精通刀法,连毙数人。 赵武拿来一袋银子说道:“赏钱一分不少你们的,就是这说法得改改,王大郎你行镖跑江湖,声名盖过实力不是什么好事。王四郎就更别凑热闹,好好把院试考了走读书正途!” “当时现场人不少,莱州如今流言四起,你们莫要多说,明日县衙正式张贴陈情文书,一切以文书为准。” 二人连连称是,纷纷道赵捕头想的周全,为谢其好意,又连塞几锭银子给赵捕头,把他美的喜笑颜开。 出了衙门,一架绿呢小轿停在街面,见王索明将过,帷幔掀开,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清丽面孔。 这才第二日,山民们便把三人雨夜上落乌,恶斗淫僧救妇孺的事迹传得满莱州都是。 “你……身体可好?伤着了吗?”李三小姐眼中波光盈盈,眉心微蹙,认真地打量着他。 “我……”王索明不知为何呼吸有点急,眼神飘忽道: “全然没事,小生只是赶了个热闹。三小姐勿要担心。” “没事就好,呼~”李三小姐看他也无大碍,舒了一口气,摊开手掌,一个晶莹的绿瓶子躺在白皙的手心。 “喏,这是我去广济堂求的,最好的金疮药,你先收着罢。” 王索明取过瓶子,碰到李三小姐的手掌,软和,温热,带有一缕香气。 两个人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沉默片刻,王索明开口道:“李三小姐厚爱,小生身无长物,唯有残诗一句赠得。” 在美目盈盈的注视下,王索明铺开宣纸,挥墨写就: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第33章 真气 王索明回到印坊,和往常一样在后院一板一眼排字印刷。 齐掌柜站到他身旁,面无表情地看他干活。 站了许久,侯二河在旁边疯狂使眼色,王索明旁若无人一直没搭理,齐掌柜忍不住了,咳嗽一声道: “咳!索明啊,那个你也快考试了,这些事就不用干了,赶紧去温书吧。” “你这书法火候也到了,不管你此番中或不中,今后都请你来做刻字匠罢!?”齐掌柜意外地和善询问道。 刻字匠,印坊里地位较高的工种,负责雕刻各类字模,工作清闲收入又高,要有深厚的书法基础,还得懂篆刻。 这活原先是徐寿专门干,徐寿手伤了以后偶尔帮忙写点难度高的字体,刻字让其它伙计凑合着来,几年就这么应付下来。后来这种凑合的字体越来越多,印出来的书整篇整篇地不成样子,黄了好几桩生意,齐掌柜痛定思痛,决定还是要尽快培养个刻字匠来。 眼下不正有个合适的么,字写得好,师承徐寿,要学刻字老师都不用另找,唯一麻烦的是王索明要考秀才,有了功名后愿不愿不乐意继续干。 卖文的秀才为数不少,给老东家刻几个字又有何妨碍?我又不是不出钱,大不了多开点工钱,这孩子在印坊里做工如此积极,想必也不会拒绝。齐掌柜暗自想道。 “刻字?掌柜的这活儿多少工钱?”王索明并不不排斥,多干点活悟性涨得快,顺带赚点钱,何乐而不为。 “一枚字模二十文,若你考上秀才,可以涨到三十文。”齐掌柜倒没压价,徐寿当年是熟手,也就拿个二十五文,他当年毕竟没有功名傍身。 王索明点头应下,继续刷墨。 齐掌柜走后,侯二河凑了过来,神色关切地对王索明说道: “索子哥,这几天我怎么瞅你不太对劲呢?那晚上山伤着了?” 王索明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确实不太对劲,甚至可以说,码的,坏事儿了。 问题出在那晚的通慧输进来的真气上。 当晚的真气很猛,直接助他迈入练精化气境界,然后并着大还丹之力,又扩大了六条正经,开辟了三百余处窍穴。 练精化气之前的内练阶段,主要通过内力的流动初步强化人体经脉,因为内力量少,故而可以在人初始状态的经脉中相对顺畅地运转,而到了练精化气阶段,内力的量大为增加,原有的经脉就承载不住了,需要从人体血肉募集精元,将人的初始经脉拓宽。 这就好比蚂蚁可以借助一片落叶渡河,更大些的蛇鼠需要树干才能过河,而人就必须要造船渡河。 寻常练精化气境界的内练高手,直到练出真气,也不过疏通所练功法所需的三五条经脉,和其间关键的几十个穴位。王索明昨天一晚收获,便是大多数内练高手终生难以企及的造化。 但悲剧的是,他这些开辟的经脉里,堆满了真气。 这些真气,应该和《内壮篇》同源,在经络里不吵不闹,毫无伤害,就这么乖乖地待在经脉里分毫不动。 内力是轻盈的粒子,真气是更为凝实的能量物质,王索明突破到练精化气境界,而这个境界的终点,才是掌控真气,而现在王索明靠神意观想在丹田中催发的动力,并不足以推动经脉里堵成一团的真气。 是的,简单地讲,就是经脉被真气堵住了,王索明的内功修炼只能停滞,他翻遍各类典籍,没有任何相似案例。 往简单里想,再找一个和自己练相同功法的炼气化神境界宗师,把真气导引出来不就解决问题了吗?是啊,说起来简单,这个人哪儿踏马找去啊? 只能给大禅寺去了一封信,向净明和尚求助。 晚上去香满楼吃酒,觥筹交错间,王三郎携妻子对大哥和四弟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取来银子以作答谢,二人连连推却,最后象征性各取一锭。 王远明却突然问道:“老三,丢婴乃因失火而起,孩子找回来了,偷孩子的,放火的,指使放火的,可都安然无事。接下来你还是要小心为上。” 王三郎冷哼一声:“这几日我已问出了头绪,背后元凶多半是莱州府唐员外,此人也经营木材生意,但名声不好,偷奸耍滑店大欺客,我那木器行一开对他店里生意影响不小。” “后来我重金买通他家下人,打听到火起前日他曾与一刀疤黑衣男子向坪山来。” “应该是此人没错了。”王远明说道。 “可知道真凶又有什么用呢?我托徐伯去刑房问过,此等无确凿证据,实难抓捕。” “黄皮虎呢?马道婆没有招认他?”王索明问道。 “马道婆对妇孺的去向下落招认的很痛快,但身边同党上下线之字不提,衙门也不深问,能找回人来,便是万幸了。”王三郎压低声音道。 是啊,问出来能怎样呢?不是金虎帮就是丐帮,就县衙那群捕快,没一个入明劲的,人数还没帮派人多,怎么抓? 府衙倒是有三五个明劲高手,但莱州府里有头面的人心里都清楚,这申金虎没少给知府张永志进贡,府衙的高手来抓人,抓谁还不一定呢。 “黄皮虎这厮前日出城避风头去了,金虎帮目前确实不好招惹,至于这唐员外么,差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也要他尝尝其中滋味。”王三郎咬牙切齿道。 “有事去镖局找我。”王远明拍了拍三弟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 “三哥,这个你或许能用上。”王索明拿出一沓画满图案的纸,递给三哥。 王三郎翻看片刻,眼睛瞪得溜圆,“这,这!这!” “什么东西,让我看看!”王远明好奇接过几张纸一看,是一些桌椅家具的图纸,造型各异,风格不一,共同的特点就是美轮美奂。 看着这些图纸,王三郎激动地简直快要晕过去,报仇的事都几乎抛到九霄云外。 他自从南北行商做起,发现自己确实对商贾之事颇有兴趣。后来开了木器店,生意十分兴旺,这主要靠他脑子活络,懂得给东西找合适的买主,外加一个价格公道讲信誉。 纵使生意兴隆,他依旧有着巨大的危机感,他有的东西,同行都有,搞不好哪天出个变故,生意就垮了。经历失火一遭,危机感更深。 可有了王索明提供的这些令人耳目一新,有些甚至让人叹为观止的家具图纸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王氏木器行也有,而王氏木器行有的,他们肯定没有。 “夫君,这些家具形制如此好,但只要我家做出,后续仿制者如云,该如何是好?”绣娘嫂子问出了心中担忧。 “呵呵,这倒无妨,我们每年推出一件新品即可,欢迎他们仿制,也是为我们扬名,当王氏木器行名扬天下,王氏木器行的货也就行销八方。” 这王三郎,倒有一股豪商的气魄。 “索明,你占我王氏木器行五成干股!”王三郎不由分说,当即立下字据。绣娘嫂子在木器行耳濡目染,知道这些图纸的价值,自然乐见其成。 倒惹得王远明羡慕不已:“索明,你从哪得来的这些图纸?” “之前收拾印坊库房,看见几张残页,就描摹下来了。” 不过是前世陪长辈们逛新中式家具城,看的眼花缭乱留下的记忆罢了。凝悟法增幅倍数上来以后,看前世记忆就跟放电影一样,细节纤毫毕现,这次给出的只是很少一批,大头还多着呢。 宾主尽欢,宴席散尽,天星寥寥,晚风徐来,王索明挺着肚子哼着歌,惬意地回印坊睡觉去了。 第34章 院试 金坛寺人口贩卖案奏报上去后,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隆盛帝盛怒下对善世院佛教首座大为申饬,同时对莱州知府张永志多加奖掖;然而对真正起到作用的官面人物洪知县,却以治下人口贩卖猖獗之名,功过相抵轻轻揭过。 洪县尊闻讯几欲崩溃,却收到坐师林尚书来信,信中寥寥数语: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你已简在帝心矣。 洪县尊悟了半夜,得其深意后又转为狂喜,连夜给送他功劳的徐寿写了几张拜帖,可在乡试中助他一臂之力。 胡千户亦有来信,信中把申金虎骂了一顿,训他为何不帮红袍和尚攻上落乌山,好让赤衣卫分些功劳。 申金虎一脸懵逼,我帮红袍和尚打金坛寺和尚?我踏马有病我?! …… 隆盛五年七月五日,齐心印坊。 “笔、墨、纸、砚,唔,这个不好,太沉,换一个。” “卷袋、镇纸、考篮,哎,再来件衣服。” 苍老的声音在一件件点选。 徐寿已经出发前往临淄准备秋闱,王索明的考前事宜自然是张老秀才在关切。 王索明穿上长衫出了房门,印坊众人在门外顶着蒙蒙细雨排成一列,齐刷刷地看着他。 王索明咧嘴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去考吧索明,文曲星看着哩,我们印坊这么多人没日没夜地辛苦,书册遍布莱州,都算是给他干活,他会保佑你的。”为首的赵师匠抽着烟锅含笑道。 “索子哥,这几只干炸扁口鱼你拿着,俺娘特意为你炸的。”侯二河递来一串金黄酥脆的炸鱼。 “师弟,这葫芦酒水装好,几天都坏不了!”王四把一只葫芦挂到王索明身上。 王索明拜谢众人,和张老秀才一道打起伞离了印坊。 贡院外的巷子里,一只绿伞正在翘首以盼。 “你来啦!”银铃般的声音充满喜悦。 王索明已有预料,露齿调笑道: “李三小姐,勿需担心,一个秀才而已,小爷我手拿把攥。” “嘻嘻嘻。”李三小姐眯起眼睛,唇角向后,开心不已。 “给你!” 一件厚实的大衣被小姑娘吃力地递了过来。 王索明赶忙接过,手感不错,分量不轻。 “李小姐,这还是七月啊。”天啊,我连长衫都不想穿,你给我这么重的袍子。 “天天下雨,晚上多冷呀,你可别冻着!”李三小姐脆生生地叮嘱道。 “多谢小姐美意,那这个也给你!”王四郎递出准备好的卷轴。 “哇~!”打开卷轴,李三小姐瞪大了杏眼。 画中,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撑着伞在雨中顾盼,婀娜多姿,明艳动人,与此情此景颇为相象。 “我想着画的,倒真被我猜中了,除了伞不是红的。” “四郎~”看着远去的身影,李三小姐心中一片痴迷。 到贡院后,小吏先是看过王索明的准考证,又验过保人也就是张老秀才的牙牌,放他进去。 “记得就吃自家面饼喝自家水!”张老秀才抖着胡子在身后喊道。 少年潇洒地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考试过程没什么好说的,一切对一个二十二倍悟性增幅的大脑来说轻而易举,如落花,似流水,一切都只需顺其自然。 考完后等待出榜的生活与之前差异不大,晨起《内壮篇》十二式导引行功,虽然真气淤积运不动,也就习惯性地松松筋骨。 再走遍拳,耍遍刀,在印坊用早餐,上午依旧在印坊抢活干,二十二倍的悟性增幅不是白来的。 下午照旧,去镖局或者张老秀才家。 去镖局,王远明说大战中似有所悟要闭关,常峰出师走镖去了,就剩下王索明自己单练。 天下七十二暗劲法门皆为秘传,王索明没一时没有参考,悟性全开回忆前世的什么缠丝劲、寸劲,照猫画虎几天也没什么头绪。 去张老秀才家帮他誊抄修正一些文字,曾经乡里的奇闻怪事们已经渐渐成文,老秀才斗志高昂奋笔疾书,把王索明拉来做劳动力。 路过几回李府,入门求见实在唐突,却总有青色小轿在门外等他,少女身着红裙娇艳的不可方物,王索明感觉要在初秋的天气里融化。 光阴渐渐在美好的气氛中行到了八月,揭榜前日,赵武替洪县尊传来消息:且回家候着! 回家候着是何意? 在印坊里以伙计身份迎来喜讯多不体面,自是在家里迎来捷报,好教乡里咸知,光耀门楣。 齐掌柜痛快地给了假,王远明出关一起见证老王家第一个秀才,王三郎架了马车赶来。 回村后,大姐夫扛来半扇猪,二姐夫背来一兜山货,王父烧火,王母造饭,几个鬼灵精小孩子又跳又闹,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平生最舒坦的一顿饭。 揭榜当日是个罕有的晴天,王家人早起洒扫,把房梁都抹的一尘不染,门外小径野草拔的一干二净。荡涤尘体,换好新衣,备着饭食和喜钱,开始等待。 日头一寸寸移到正中,退役小旗王大力的额边累起了汗珠,他还是固执地在村口守着。 远处隐隐传来锣鼓,来道喜的王氏宗亲们等不住了,一溜烟朝来人方向跑去。 一大群人前前后后拥着报喜人,来到门前,报喜人张口吸一大口气,人群顿时肃静,只听他高声唱道: “莱州府院试,甲等第一名,案首,莱州府叶县小王庄人氏,王索明!” “王索明!”,“案首!”“是我们小王庄的!”人群欢呼了起来。 打赏报喜人,招待道喜亲朋一起用饭自不必提。 王氏族老们带着王索明来到宗祠,点起香火,对着一排排木牌位,连磕九个响头。 出了宗祠,王父大笑着拍着王索明肩膀道: “儿啊,我这辈子未曾如此快意过,哪怕在东南砍鬼子,也不如今天这般舒坦。” “爹,您在沙场保家卫国,才是第一等快意。秀才强于善战之兵,实乃世道不公。”王索明认真地说道。 王父闻言,突然感觉鼻子有些酸。 第35章 回信 在小王庄待过两日,王家众亲朋纷纷劝王索明舍了印坊的差事,好好在家考学,王索明不胜其烦,赶紧上了路。 穿过连绵的庄稼地,还没到南城关,就看见一红衣女子伫立守望。 李三小姐见了王四郎,眉目盈盈嘴角含笑,喜悦仿佛要从身上溢出来。 “等久了罢,累吗?” “你中了!王索明,你真的说到做到了!”李三小姐并不正面回答,仰面看着高大的男子,眼睛有星光溢出。 哈哈~纵然王索明这几日得到无数夸奖与赞誉,但哪一刻都未有此刻轻快。 “喏,我也说到做到。”少女递出一方锦盒,献宝似地放到王索明面前。 王索明知道里面是什么,此刻却用单掌推回,收起上翘的嘴角,正色地对面前的少女说道: “三小姐,王某想说清楚一件事。” 一种巨大的不祥与恐慌袭上李茵茵心头,锦盒掉到地上,露出一角房契,水汽在少女明亮的眼中积蓄,嘴角开始微微颤动。 李三小姐生长在官宦之家,对什么榜下捉婿、金榜题名后抛弃原配,这等事迹耳濡目染,见当下情景,顿时有了一些令人绝望的联想。 求你,别,不要……少女心中不断地无声呐喊。 王索明看着李三小姐表情的巨大变化,突然领会到这丫头可能误会了什么,快声快语道: “昔日福伯说过,我若得中,则三小姐则以我为掩护暂避家中逼婚,算是三小姐以铺面换几年自由。” “这本是一桩生意,但人算不如天算,近几日我发现,这生意却做出了差错。” 李三小姐木然望着王索明,泫然欲泣,只能生生紧咬牙关,听他把话讲完。 “我倾慕上一位大家女子,若受了这铺面,不免教人怀疑我王索明品性与目的……” 未等王索明说完,李三小姐一脚踢飞锦盒,转过身去泪如雨下!虽然心如刀绞,可她却无意再多纠缠半分,径直向马车走去。 王索明一看此景,心道完了这下玩大了,急忙开口喊道: “你不问下那位女子是谁?” “关我何事!”李三小姐埋头向前走去。 突然意识到不对,回头看去,那混蛋却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唱起了《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呜呜呜……”李三小姐嚎啕大哭,粉拳挥向新科案首,还没在一起,这混蛋已经开始欺负她了,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 回到印坊,前间店内站着一名穿补缀长衫的书生,正痴迷地捧着一本书喃喃念诵。 伙计陈胜拿着鸡毛掸子左右走动,想赶人又不好说。 见到王索明回来,陈胜亲热地围上来道喜,王索明已备好了喜钱,陈胜当然有份。 察觉到王索明的目光看了眼那书生,陈胜悄声解释道: “何一鸣,此番也中了秀才,落魄书生一个,每次看半日都不买,现下人家是秀才不好去赶,哎~” 大雍治下,虽说文治颇盛,但书籍的价格还是一般家庭承担不了的,通常一本书少则二百文,多则上千文。而普通百姓一家三五口一年的用度也就十几二十两,家庭财力若不宽裕,看书只能靠借和抄。 所以王索明这种印坊伙计在书籍资源上还真是得天独厚,在印坊看书一文钱不花,书籍存量又多,真真省了不少钱。 但真正靠这种优势走上科举之路的,莱州府里就两个人,第二个是王索明,第一个是他师父徐寿。 陈胜去后院唤人过来,大家涌上来贺喜,又散了一轮喜钱,伙计们高高兴兴地散了。 侯二河拿过一封信来给王索明: “昨日到的,说是给你的索子哥。” 净明的信!王索明连忙拆开一看。 净明在信中说,目前在杀生寺中修相同功法的僧众中以他修为最高,他已到炼精化气巅峰,在五年内可突破至炼气化神,王索明只需等上一等,他一破境就来为王索明行功。 王索明神色怏怏,五年,他练内壮篇也就两年,这等起来真要把人急死。 “索明,索明?” 王索明回过神,齐掌柜站在面色和善地叫他。 “恭喜,恭喜,小小贺礼不成敬意。”齐掌柜塞过来一张银票。 五十两。这贺礼也颇重了,这齐一心想干嘛? “掌柜的,无功不受禄,这么大的贺礼我受不住,还请收回吧。” 王索明身上的银子,算上官府给的赏金,大户族亲送来的贺礼,约莫有五百两之多。他并不缺钱,不想欠这见钱眼开的齐掌柜什么人情。 齐掌柜尴尬地笑了笑,把钱又推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索明啊,这番我老齐倒真遇上个麻烦事,还非请你帮忙不可。” “这宁林乡的老夫子在我这定了一批书,这不印完该把书送过去了,却听说宁林乡关山口的山匪们,把老夫子劫去给土匪娃娃上课,这书其实是他们要的。” “你能跟着你哥上山把孩子救下来,功夫定然不低;你常去镖局,对他们绿林规矩也熟,所以这番送书,我想请你去。”齐掌柜讨好道。 “你可以去找镖局。”王索明又把银票推回去。 “这不肥水不流外人田么,要不你去镖局找几个镖师送过去也行,反正这钱我是给定你了。”送书事小,齐掌柜今天铁了心要送出这张银票,把新科案首笼络住。 送书问题倒不大,被内功修炼一事搞得有些憋闷,正好出去散散心。 王索明的外功修为还在,镖师都能送得,他更能送得,绿林切口黑话王远明教了他不少,倒是不必担心。 “今后我在印坊出入,不知会你了。”王索明顺带提了个小条件。 齐掌柜脸皮跳了一跳,心道你以前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也没怎么知会我啊,但嘴上却说: “这是自然,王案首还是以学业为重,齐心印坊的活计,自行安排即可。” “明日若天晴,我就出发。”见王索明终于答应了,齐掌柜不由长舒一口气。 十七岁的案首,举人是板上钉钉,进士也大有可为,比徐寿那老家伙强多了,现在笼络也不晚,说不准,这就是我老齐命里的贵人,嘿嘿。 齐掌柜走后,王索明在书坊里转悠着找活干,看见侯二河抱着一筐东西准备去别院,王索明自然上去搭把手。 “索子哥,一些破损脏污的废书,送隔壁院里给厨娘生火用。”二河解释道。 王索明脑海中闪过那个蹭书的落魄书生。 废书也是我印的啊,这些贫寒书生如此刻苦,从早到晚苦读,相当于一天到晚都在线,多优质的链接对象呀这是,大意了,早该想到的。 赶紧从废书里翻出几本品相好的,又在库房里翻出些存货,向前院走去。 “兄台,这些次品只是略有缺损,烧了可惜,不知阁下可有意购买?”王索明凑近问道。 何秀才抬头一看,眉如远山目若朗星,面容俊逸身姿挺拔,失声激动道:“王案首!” 王索明震惊了,小爷我在莱州府已有如此名气? 心里虽然得意但口头还是谦虚道:“何兄,我如今依旧这印坊里做工,你是顾客,我是伙计,当不得案首之名。这些废书,你有意吗?” 何秀才翻了翻书册,书几乎都是好的,个别页上有污渍,或者装订得不齐整。他嘴唇动了动,苦涩地问道:“多少钱?” 王索明挠了挠脑袋说:“让我想想,这些劣书原本都是用来引火的,同样大小的干草和木屑多少钱,大概也就一文钱罢。” “就一文好了。”王索明认真道。 何秀才一时呆住了,回过神来深深看了王索明一眼,不知这同年为何助他。 “我在这印坊里倒是容易,有多少书就看多少书,却不知旁人读书竟这样难。”王索明轻轻地说道。 何秀才眼里投射出清晰的感激。 “好,那就一文钱。”他在身上摸索出一枚铜钱,下了决心,将钱递过来。 一枚青绿色外圆内的铜钱,破旧斑驳,隐隐有些香火气息。 “此乃一枚在道观里供奉多年的五帝钱,有辟邪纳福之用,请王兄贴身带着吧。” 王索明直觉感到这钱不一般,可能是这秀才的传家之物,刚想拒绝,又想到他若不要这钱,何秀才还会要书吗? 至于什么辟邪纳福,都落魄到这个样子了,这铜钱也不怎么灵光啊。 当下只得说道: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钱先放在我这里,等你哪日有用,拿一文钱换回去便可。” 何秀才一揖到底,抱着一摞书走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自己的钱基本够起步用了,县衙-镖局-木器行-杀生寺势力网初步成形,印刷的科技树,这趟忙完就得搭架子搞起来。 书籍价格必须打下去! 第36章 路途 侯二河把最后一摞书装到驴子背上的筐中,用油布盖好,防止淋雨。 “索子哥,真不用我跟着一起去?”二河眼巴巴地问道。 “你当是郊游?快一百里山路,走不动了还要驴载你,赶紧饶了它吧!”赵五把侯二河拉走了。 王索明牵着驴出城,反正无事,不疾不徐地走着。一上午三十里,从平原进山区,路上的商队渐渐没了,只剩下零星农人的身影。 宁林乡位于莱州府偏远的西北角,山高林密,多有盗匪,因此得宁林之名。 宁林乡内有要道名曰关山口,过了此关隘便直达通往京畿的官道,无需绕行潍州。但此地山势起伏较多,行路疲累,没有多少商旅愿意来往。 午饭便倚在一棵大树下,就着溪水吃馅饼和鱼干,给驴子抓了几大把谷草,一人一驴都吃的津津有味。 歇过一会儿又行路,开始进入深山,古木参天树影森森,一个人影也没有,王索明有点后悔没把侯二河拉上一起,纵然自己有功夫傍身,可是面对如此沉默的密林,心里仍会本能地发怵。 直到日头偏西,也没找到个栖身之所,王索明牵着驴来到路边一片裸露的山坡上,准备今晚就在这里凑合一会儿。 王索明没生火,这盗匪横行的荒郊野地,实在没必要让人远远就能察觉。 在坡旁一棵树上把驴系好,驴子自行啃食周边的青草。王索明另找一个合适的树杈把一张麻布两端绑牢,一张简易吊床就形成了,把长刀扎到树上,王索明惬意地翻上吊床,取出酒壶静静等待夜晚的到来。 天大黑了,月色暗沉,但星星不少,四周密林黑乎乎一片。 咦,远处是什么?王索明敏锐地发现对面山间有一团隐约跳动的火光。 兴许是一户人家,过去看看! 王索明兴奋地拔出长刀跃下吊床,驴子眼巴巴地看着他的主人跑远了,不满地发出一声嚎叫。 破庙前,三人围着一堆火,不停地打着瞌睡。 “什么声音?”守在火堆旁的胖子一个激灵。 “狼?”猜测者握紧了手里的刀。 “放屁,是驴”另一个瘦子笃定道。 三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一道身影悄悄地伏到近处一棵树影中。 “吵什么!吵什么!知不知道我睡的浅,知不知道!?”庙里传来愤怒的斥责,三人登时默不作声。 里面窸窸窣窣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壮实的黑脸男人踢开门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弟兄,他狠狠瞪了守夜的三人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什么时辰了?” “大,大概是子时了吧!”刀手回答道。 “踏马的,反正也睡不着,现在就走!早点接到东西,直接回家睡!。”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守夜三人组踏灭火堆,叹气两声跟着走远了。 人人有兵器,穿着各异,不带财货,深夜赶路。这不妥妥山匪么? 王索明看着这群来路不明的人举着火把远去,从树旁出来往庙里去。 屋檐上牌匾依稀可见:“清微观。” 屋内生过火,倒是暖和,三清像各处残缺不成人形,供桌香炉全都没有,倒是有几方简易的泥榻,看来常有人路过在此过夜,榻上铺满干草,倒比树上舒适。 那伙人今夜也不会再回来,我不如到此地歇息,王索明想道。 过去把驴子牵进来,这驴倒对床上的干草很满意,边吃边打响鼻。 王索明上了床,很快便入了梦,隐约间,身上那枚古铜钱微微闪过光芒。 “郎君,郎君。”一阵声音传来,王索明睁眼,一个颇具风骚的女子正轻声呼唤自己。 转头看了一圈,还在庙里,嗯?驴跑哪去了? “郎君,奴家乃江东聂氏,行路于此,身体疲弱,可否借宿一晚?” 这又不是我家,问我干吗?王索明没理她,而是反问道: “我驴呢!?” 女子一脸问号,又自顾自继续说道: “山中夜晚寒冷孤寂,不知郎君是否有意,与小女子依偎取暖?”说完还抛了个眉眼。 这尼玛怎么如此像张老师父记述的一个故事,我刀呢? 转身取刀,刀也不见,王索明低头寻刀,却注意到自己的一身打扮,脸色非常精彩。 面前的女子见他久不回答,撕下脸面化作一青面獠牙鬼,向王索明扑去。 此时庙门突然“嗵”一声被撞开,从门外跑进来一个肤色莹白,鹤发鸡皮的道士,对着女子大喝一声:“恶鬼,休得害人!”说罢一挥拂尘,一道符箓飞来,把女子打成飞灰。 王索明面不改色,直溜溜盯着道士。 老道士单掌行礼道:“居士莫慌,此恶鬼已被我诛除,此地已安全了。” 王索明还是没说话,继续盯着道士。 道士被他看的有些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唤道:“居士,居士?那恶鬼已经被贫道诛除了。” “哦,道长辛苦。”王索明冷冷说道。 老道士强行打起笑容,对着王索明讨好道:“老道此番路过,倒未曾想能救居士于危难之中。只是……老道那符箓,颇为珍贵,此番用罢真是心痛。” “如何?”王索明不为所动。 老道也不装了,直言道:“望居士有所回报。” 剧本不该是这样的啊!老道心中默泪。不应该是他被女鬼吓得半死,我救他的命,他对我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么?现如今好像是我在求他一样。 “如何回报?”王索明有些好奇。 “老道有道经十卷,望居士出些钱财,广传天下。”老道说。 “我也有一个要求。”王索明感慨地抚摸着衣衫。 “请讲!”老道士有些激动。 “从我梦里滚出去!!”王索明喝道。 老道身体一阵扭曲,吃惊道:“你怎么会察觉!?” 开玩笑,踏马那女鬼一出现哥们就找刀,一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久违的二道背心沙滩裤大凉鞋! 哥还要反应不过来自己是在做梦就有鬼了。 不对,好像真的有鬼,这老道也有问题。先问问再说,不急着醒。 此念一起,老道的身影又凝实下来。 见王索明一脸给我个说法的表情,道士认真一礼,开始娓娓道来。 第37章 浮云 “吾乃这百年前清微观观主浮云子的一缕残魂。” “百年前吾修得正法,下山除魔,在江湖中闯得偌大名号,你这后辈可以打听打听,浮云仙翁何许人也。” “身处江湖日久,渐有归隐之意。再回到这清微观,却发现同门皆为匪寇所害,余一怒之下,荡平齐地绿林,自身也重伤不治,坐化清微观内。” “吾平生所傲者,并非武学修为,亦非降魔手段,而是将传自观内的清微道经从三卷扩充到十卷。此经包含余对天地至理的思考,对社会人情的洞察……可以说是天地万物,无所不包。” 听得王索明眼角直抽抽,怎么这么像前世的民间科学家。 “吾死之时,对毕生心血念念不忘,凭着一股执念成为阴鬼,滞留阳间,只想寻个合适人选将道经传下。” “这世界,真有鬼怪?”王索明问道。 “却有妖魔鬼怪,数量稀少,与人相异,常为祸人间。”浮云子道长回道。 “这世界,可有仙神?”王索明又问道。 “贫道未曾见过,按我道经中所言,与人相善的妖魔鬼怪,就渐渐会被传成神仙罢。”浮云子道长的说法别有一番道理。 “道长,你是如何除魔的?”王索明还是不愿放弃,没见过神仙,有神仙手段也行啊。 “按照世间传闻,道士除妖多靠术法符箓,但实不相瞒,本道除妖主要仰仗扎实的外功和磅礴的真气,同道也多如此。” 就硬锤?道长你们也太暴力了!不过想想前世描述道士降妖最出彩的僵尸电影中,林道长也少不得和鬼怪拳脚相搏。 “以你气血之壮大,我近前都有些难捱,那些东西若遇上你,多数也消受不了你几拳。” 老道心有所求,很是耐心地解释道。 “那可是妖魔鬼怪啊!就靠拳头?”王索明惊讶道。 “以讹传讹罢了,是有厉害的,一个个都不敢露头。此等异类若不能一一杀灭,何来我人族今日之兴盛?”浮云子道长语气中隐隐含着一股霸气。” “道长此番所为?就是让我替你传下道经?”见王索明终于聊回正题,浮云子老道一阵激动: “吾观你身上宫观气息浓郁,定是个虔诚求道的,故而施展入梦之术,托付所求。不过你和别个不一样,竟能看破我的布置。” 虔诚的求道气息,应该源自何秀才给的那枚五帝钱,没想到一时助人为乐竟引来如此奇遇,以后若相遇可以再帮衬帮衬。 “你留在这儿一百多年,这种把戏耍了不知多少次,怎会没遇上一个愿意传承你道经的人选?”王索明有点纳闷。 “呃……”浮云子道长苍老的脸上露出了迷之尴尬。 “刚成魂体那些年,此地凶名赫赫,没有人来。待到三十年后一代人离世,才渐渐有人路过此地,此时贫道已魂体衰微,沐浴一年月光才能显形入梦一次,到如今十载月光才能显形,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老道士有些颓丧。 “一开始不得其法,苦言相求无人应,后来只得想了这个办法,倒真有效。待有人愿传经后却发现,传经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人答应。” “贫道一直忽视了一个问题,那些经文,被我的执念深深地刻在魂体中,贫道自然记得,可旁人如何带走?” “你写字啊!让人带给你笔墨纸砚,小一百年你也能醒个几十天,十卷经文抄下来问题不大。”王索明忍不住出言道。 “居士有所不知,这魂体初成能力最强,气力不比生前差。但随着光阴斗转,魂体亦要消散,气力渐失。老道如今连片枯叶都扯不动,更遑论提笔写字。”浮云子一腔苦涩。 “每次入梦,我只得请人背下千言,回乡后再行刊印。时至今日,只送出两卷,仍有八卷待传,少年人,你可愿帮我传出千言?” 王索明心道你这不找到正主了么,千言?今晚你说多少我记多少,不过么,只听得王索明奸诈一笑: “道长,这替您传法,辛辛苦苦的,总得给我点好处吧。” 浮云子道长愣住了,百多年来,王索明是第一个问鬼要好处的。 “你看,你在江湖上声名颇响,一定有什么藏宝!或者将您当年横行天下的武艺相授也可啊!”王索明真诚地说道,这百岁老鬼,总得榨出不少东西来吧。 “说来惭愧,贫道并无遗宝。至于武学传承,为减轻魂体负担,我已将武学记忆悉数遗忘,以多撑一段时日。”浮云子道长有些沮丧。 娘的,好东西都忘了?王索明不由地生气,你但凡留着点啊。 “还记得哪些?”王索明索性问个明白。 “当然是清微道经,还有江湖经历也不敢忘记太多,忘了来历执念就消了,魂体也将不存。” 降妖除魔的经历么,也并非全然无用,起码能给张老秀才的书里添加些素材。 看在老道士除魔半生,又踏平绿林的份上,这个交易可以一做。王索明主意一定,在梦里具现出一张躺椅惬意仰坐,对浮云子说道: “好,你若能把降妖除魔的经历讲与我听,我便为你弘法。” 老道士大喜,连忙将自己几十年走南闯北遇到的精怪妖鬼之事,尽数言明。 王索明躺在椅子上听故事听了个爽快。 “少侠,贫道开始念经文,你且记好。”老道士讲了半宿故事,剩下时候不多,想着赶紧让王索明把道经记牢。 “听着呢。”王索明半眯着眼,懒散道。 老道士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念来,王索明突然不耐烦道:“快些!”。 老道士虽是残魂,亦有情绪,当即气冲冲道:“你该不会糊弄我罢?我念得如此之快,你又记不住,有什么用哩?” 呵呵。王索明冷笑一声,张口自顾自念来:“绛宫天子统乾乾,乾龙飞上九华天,天中妙有无极宫,宫中万卷指玄篇……” 只听一遍,百余字竟分毫不差。 “过目成诵,过目成诵……”老道士呆立一旁,喃喃自语。 “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百年等待,终于要应在此人身上!!”老道士魂体激动得一阵抖动,模糊不清。 “耽搁什么,还不速速将道经速速念来!”王索明见状不好,连忙吼道。 浮云子回过神来,收摄残魂,强自压下狂喜,口中字句滔滔而出。 东方即白,十卷道经悉数念完,老道士又随机提问了几处,王索明对答如流,他欣慰地点点头,身体开始一点点消散。 “执念已了,老道自当归返天地,剩下的事,拜托小兄弟了!”道士最后叮嘱道。 “既然答应了你,我自会办到。” “贫道观小兄弟周身光晕澄澈透明,是个守信的君子,如此老道也放心了。” 说罢,老道身形消散。 王索明感觉脸上一股热意,我哭了?不至于啊。手往脸上一摸,摸到一个驴头。 一个激灵,王索明方才从老道构建的梦里醒来,手正摸着一个驴鼻,原来是那只驴子正在舔自己的脸。 王索明从榻上跳下,看了看周身一切正常,把包裹置好,牵着驴子走出倾颓的清微观。 待到快进入林中,一阵清风徐徐吹来,带来一句隐约的遗言: “汝之隐疾,可往关山寒玉潭!潭底……” 第38章 关山 潭底后面是什么?老道!你倒是把话说完再走啊! 这老道士竟看出我体内真气凝滞,难道是鬼类的特殊感知? 这寒玉潭又在哪?当下一个人都找不得,只能送到书后问问那帮盗匪。 王索明心里有了奔头,在山路间行进的速度陡然加快,驴子跟在他身后颠颠地小跑,喘气不停。 一口气沿山跑出四五十里,眼前山势渐渐开阔,王索明估摸着应该到了。果不其然,余光在前方林间发现一处暗哨。 王索明佯装没发现,自顾自地牵驴往前走,“啾~”地一声,一枚响箭钉在身前。 从旁蹿出一伙喽啰,亮着刀斧,为首者打量着王索明的驴,张口说道: “山高路远难行,草深林密莫入,前头金关玉锁,顺风快意坦途。” 听意思大概是说你走野路不好,我这金贵的路好走,自然是要过路费。 王索明按镖局规矩来,用木棍在地上轻点三下,抱拳道了声辛苦。 喽啰们一看,握紧刀把逼近了些。来人懂行,自然要比一般过客要谨慎些。 喽啰头目不慌不忙也在地上轻点三下,抱拳问道:“您家里几个啊”这就是问来历了。 “在下压墨虎头子,东南叶来送文曲,偷槐花子老褂子,合字儿耳目顺风。”翻译过来就是我姓王,干印书行当的,从东南叶县送书过来,找黄老夫子,朋友你若有消息麻烦知会一声。 “黄老夫子?哎呀,真是怠慢了!”头目顿时换上笑脸说道: “齐心印坊来的吧,俺们等你多时了,俺家娃娃上学都没书本哩。” “接连几日阴雨,倒出发的晚了,请朋友宽恕一二。”王索明解释道。 “无甚事,无甚事,尾金还请去当家的面前亲自取,劳烦小兄弟走一道。” 有小喽啰帮忙牵着驴,头目领着王索明,往前方山里走去。 这窝土匪的山寨建的着实险要,关山陡峭,路径沿着山壁蜿蜒而上,勉强容二人并排通行,行到中间坡度渐缓,见着了寨门箭塔。 “镇关寨”寨门上牌匾已经有些老旧。 有喽啰往来放哨,见着来人高兴地迎上来:“老鸦子,今天又有生意?” 喽啰头目老鸦子瞪了这半大孩子一眼:“乱说话!对客要讲礼数!” 王索明笑了笑:“无妨,我也确实是来做生意的。” 进了寨门,越一重土墙,视线豁然开朗。 山脊之上,是平阔的一大片田地,怕不有几百亩之多,庄稼茂密长势喜人,绿油油地挤在一起,农人弯腰劳作,见有人来,纷纷停下来打量这个罕见的外客。 头目带着王索明径直前行,来到一排整齐的木屋跟前喊道:“二当家三当家,送书的人来了!”有一妇人推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旁边一门开了,探出个白面书生相的人物说道:“且先到我这里来吧。” 头目引着王索明进二当家屋内落座。 “先生是从印坊来?”二当家宋荣华泡着茶客套道。 “不敢称先生,在下为齐心印坊伙计,此番是给黄老秀才送书来的。” 宋二当家闻言又打量王索明片刻,眉如远山目若寒星,如此风流的人物,怎会只是个伙计?这一身麻布短衫,着实是委屈了。 “路途艰远,倒是有劳!”二当家奉茶。 王索明搞不明白这个书生似的山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是结了尾款就走么,这又是喝茶又是客套,想要干嘛? “先生勿虑,我们镇关寨对普通百姓秋毫无犯,定然会取银子送先生下山,此番相请却有一事相托。”这书生山匪言语颇为诚恳。 “我此番只为送书,旁的事,恕在下无能为力。”王索明实在懒得掺和。 “不是什么难事,贵客也两天没好生吃饭了罢,不过是和我们大当家一起用餐叙话而已。” “我们大当家因故无法下山,每天见着的都是我们这些人,烦也烦死了,就想着若有客至,一定要好生招待谈古论今,仅此而已。”宋荣华补充道。 就吃饭聊天么?想到老道士说的关山寒玉潭位置尚不明确,可以趁机打探一番,王索明便点头应允。 …… 傍晚开席,在山中一处晒谷场,摆了几十张桌子,农人在田地里出完力气,也来此纷纷落座。 “俺们这里,大伙吃饭都是一起的。”之前的喽啰头目拉着王索明落座。 身旁坐着一矍铄老者,见他落座,问道:“齐心印坊来送书的?” “您是?黄老夫子!”王索明料得应该是他。 “哈哈,正是老朽。”这老者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倒不像是被抓上来的。 老者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解释道:“老朽乃是年俸八十两被请上来的,节假都可回家,莫要听信谣言。” “这些人倒也算盗亦有道,很守规矩。你也勿虑,好好吃喝,再和王大当家高谈阔论一番,明早就可回返。”黄老夫子替他宽心。 正说着,一个矮壮黑汉子风风火火落座,拔过一只鸡腿就吃,刚才头目老鸦子介绍过,此人是三当家刘富贵。 王索明认得他,就是昨晚在清微观那伙人的头领,看来是办完事回来了。 两个下人扶着一个高大的黄脸男子走来,一股草药味扑鼻而来。 王朝先,大当家的,王索明嗅嗅药味,应有肺疾,因此不能下山。 大当家落座,二当家起身敬酒开席,这宋荣华倒有才学,把敬酒词说的八面玲珑,三当家刘富贵暗自被酸的咬紧了牙根。 大当家一见这少年就有一股亲近感,当即以茶代酒敬了王索明一杯,问道: “咳咳……小兄弟,近几日莱州府可有甚事发生?” 王索明想了一想,把金坛寺拐卖人口案依官方口吻讲来,听得桌上众人惊呼连连。 “我们在此兢兢业业辛辛苦苦,那些个和尚就在庙里撞个钟,念个佛,挣得数倍于我,还不知足,简直可恨!”三当家刘富贵语气愤恨,面色黑中带红。 “人家和尚是有官府册封的,我们寨子若有官府册封,那不就成官兵了,挣得更多哩。”二当家宋荣华目光微动。 “大哥,你还不让我问和尚收钱,以后我就专管和尚要,再加十成。”矮壮汉子恶狠狠道。 “咳咳……你晓得哪个是那红袍僧?自己找死休要牵连了山寨。”王大当家训斥道。 “咳咳……这马道婆勾搭上和尚是在多久前?”王大当家问道。 “约莫两年前。” “两年前,咳咳……两年前金虎帮强龙过江了吧,这申金虎,真不是东西!”王大当家江湖经验丰富,纵然王索明的叙述中隐去了金虎帮,他也一眼看出了关窍。 “素闻知府张永志是申金虎的靠山,此番恶事申金虎脱不了干系,张永志却受赏得封,朝廷昏庸当道啊!”宋荣华感慨说。 王大当家不经意望他一眼,内心叹气,二弟还是对招安念念不忘。 “咳咳,朝内非无能人,上下都明镜一般,但申金虎能从百姓身上榨钱,张永志能把钱安全地输送给他们,自然要保住二人。咳咳……而那洪县令虽为民做主,却断了他们一条财路,就只有吃挂落的份了,官场险恶,步步惊心!”王大当家意有所指。 宋二当家却当即反驳道:“论险恶,做官如何能有做贼险恶?大哥又非不知,这各地绿林的地界,是谁划下道的!” “这几年一次的多家火拼,又是谁在背后撺掇的?他们保境安民,我们就喝稀的,他们同流合污,我们就能吃上干的。” “江湖绿林,说穿了不过一条狗,捡些老爷的剩饭吃!”二当家语气极重,听得一桌人脸色红一阵绿一阵。 “啪”地一声,王大当家将酒杯拍碎在桌上,怒声问道: “咳咳……宋荣华,宋荣华,你可知为何你觉得自身像狗?因为你就和当官的一条道上的,利欲熏心之徒!” “人,有求名的,有求利的,我们聚在这镇关寨,禀的是一个义字!人呐,怎可忘本!” 训完兄弟,大当家扭头对王索明和气解释道: “咳咳……我等流落至关山,得乡民搭救才落脚,在此开辟山寨,首在庇佑乡里。不图什么荣华富贵,绿林道上的生意只是副业。” “王某最引以为豪的事业,咳咳……便是发动山民平整了关山山脊,垦出五百亩土地,让困顿饥寒者饱腹;将散落的人都聚了进来,避了山间猛兽之害;招了大夫,使大家免受病痛之苦;聘了先生,孩童可得书本智慧。”大当家面色越发蜡黄,却不减自豪之色。 “不说旁的,每月开席一次,哪个山寨能做到?”黑面的刘三当家左右问道。 “真乃一室外桃源,当家的一番好功德!”黄老夫子摇头晃脑赞道。 纵使宋二当家神色怏怏,听到这些面色也不禁有几分得意。 “你们都是干净人,劫道销赃这些脏活俺老刘一个人包了。”黑面老刘边吃边嘟囔道,惹得几位头领大笑。 “我们劫道从未害过路人,销赃也不强买强卖,怎算不得干净哩?”老鸦子嘀咕道。 王索明在席间不经意问过关山是否有一名胜唤作寒玉潭,黑面三当家哈哈一笑,言道的确有一寒潭,潭水清凉,碧绿如玉,就在关山东麓,自己少时常在那玩耍,明日可遣人引他去。 饭毕,王索明被带至静室小坐,大当家的还要与他再叙叙话。 王大当家进门后屏退下人,拿出一方木盒,内有书页数篇,他请王索明先看。 恩,如何选址、如何立寨、如何垦荒、如何猎兽…… “咳咳,这位本家,你也看见了,我命不久矣,这些是我这么多年在关山开山立寨的一番心得。” “咳咳……我言语粗鄙不通文墨,也不指望这些零散片段能单独成书,只要能为某位先生所用,成一章可为世人参考的文字即可。” “咳咳……王某半生绿林,哪里认识什么文人骚客,寻思先生在书坊应该交游不少,可否助王某将这些许经验,传下去,咳咳……免得世上如我这番处境的人,再费一番功夫去摸索了。” 王索明沉默了,这次出门究竟为何?遇上一人一鬼,都要印书!需求这么旺盛的么? 鲨逼齐掌柜一天天待店里盯着伙计,到底错过多少生意? 不过第一个要求把书全背下来,第二个书不成文还要找人合着,老齐倒也没那个能耐。 见王索明没回话,王大当家递过两锭银子道: “若印书需要些资费,我这里也是可以襄助些的。” “我看这些文字,言于实处,益于民生,胜过腐儒谈玄论理之言百倍,定然求者众多,若大当家的能将此文交予本坊印刷,我们还要倒给您稿费哩。”王索明推回银子认真道。 山寨里这么多口,人吃马嚼花销众多,自己没必要和乡民们争这活命钱。 “真的?没诳我?咳咳……稿费,嗯,就不必了吧?”大当家未曾想王索明对他的作品如此评价,一时喜出望外,竟在细枝末节上扭捏了起来。 “在下出门仓促,未带多少银钱,倒读过几本医书治过几个病人,王大当家若信任在下,在下可为您诊治一番,就当抵做稿费订金,可好?” 这大当家若不在了,关山里定又是一番混乱,此地在莱州境内,王索明倒不愿家乡盗匪横行,山民再度流离失所。 “咳咳……小兄弟竟还学过医术,倒是王某之幸!”大当家笑着把胳膊坦然放在王索明面前。 王索明把着脉,王大当家缓缓道来: “这病原是与人争斗伤了肺脉,强撑多年已是难得,你尽力即可,勿要强求。” 王索明点点头,闭上眼睛,二十三倍悟性增幅全开,大脑如同涌动的激流,暴力地在无数医典病案中寻找可能性。 知识的碎片在推理中不断拆散重组,终于,王索明窥见一线希望,找到了! 睁开眼睛,见王大当家已经昏昏欲睡,王索明不好意思道: “回忆医案太过投入,但幸有一例有些相似。” 说罢当场写下药方,王大当家其实不抱希望,到他这地步,吃什么药又有什么区别呢?当即唤来下人,嘱咐明日找大夫按此方抓药。 第39章 寒潭 “大当家的,药好了!” “咳咳……” 王朝先接过药碗,抬头一饮而尽,汤方苦极,他眉头也不皱一下。 “咦?”王朝先感到此药非常,苦味散尽,明显感到药力散到肺经之中,一片温热,驱散了森森寒意。 一时间,呼吸都轻快了许多。 “王先生呢?”王大当家着急地问仆人道。 “印坊来的哪个伙计?一早便去寒潭了。” 已走了么?罢了,既然昨夜王先生已开出了方子,就不宜再去打扰,先按此方服用,待病愈亲自去拜谢! “要叫先生!”王大当家纠正道。 本以为山穷水尽了,竟得遇如此高人,朝先何幸! “以后日夜服药都改用此方,不得有误!” …… 一寨民将王索明引到关山东麓,将远处一处毫不起眼山涧指给他看,便自行回返了。 王索明走进被草木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山涧之内,周遭温度凉了几分,数道泉水滴滴答答从石缝间流下,汇成一汪幽深碧绿的潭水。 如此幽境,若无人指引,王索明不知要找到何处。 先将驴子拴好,随后沿着潭水走了一圈,没什么蛇虫猛兽,王索明脱了衣服,跳将进去。 “嘶~”码的真冷啊,王索明感到四肢都麻痹了。 真不愧寒潭之名,天气才入秋,这潭水竟有刺骨寒意。 潭底?王索明深吸一口气,往下游去。 一丈,两丈,三丈,这寒玉潭出奇地深,王索明如游鱼般下潜,越往下寒意越是逼人,到深处后水压也上来了,王索明感到周身每块肌肉,甚至器官都被挤压。 终于,脚踩到潭底淤泥,这个深度光线微弱,一片昏暗,王索明睁眼望去,有水草在头上飘着,还有几条鱼儿穿梭其间。 至于潭底,净是淤泥,什么也看不出来。 王索明手脚并用,在淤泥里探着,贝壳、虾蟹、泥鳅,踏马的还有别的没有? 屏息近一刻钟,王索明肺气用尽,手脚也越来越僵硬,只得浮上水面跳上岸边,一身陡然轻松了起来。 这方寒潭面积十亩左右,刚才自己摸了不过四五分,这工作量可不小,大不了就在潭边过上一夜,干粮总是够吃的,王索明豁出去了。 待到手脚回暖片刻,王索明又再度下潜,压力袭来,手脚又快速失温。 就这样上下来回五遍,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哆哆嗦嗦在潭边生了火。 王索明和驴子一边烤火一边感叹,自己这上下了五遍,不过探了两亩,就已支撑不住,还有八亩冰冷的潭水,真是好生难熬。 不过这水流变化,压力增减之间,好似有一重真意,王索明上下多次后,隐约有所明悟。 这潭水之中冰寒异常,冷的要把气血都凝住。 潭水流拂过肌肤,轻柔地退开,但越往深处走,却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这是一种既轻盈又沉重,既柔和又坚决的力量。 劲力催发到极致,不过类似前世的子弹,爆裂过后,连弹壳都得碎裂。武者不是一次性用品,就用想着其它办法把杀伤力转化和延迟,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对外输出,这就是暗劲。 而这水流的力量,让王索明想起了前世的液压原理,前世凡是大吨位的工程机械,执行机构均是液压驱动,因为液压传动系统能传递大扭矩,能抗冲击,能无级变速…… 二十三倍悟性增幅全开,王索明陷入沉思。 驴子不停从低垂的树枝上衔着嫩叶,看到眼前的男人倚着石头一动不动,从日中到月明,突然睁开眼对着身后的巨石就是一掌! 码的,疯啦!驴子一惊,向后跳了几跳。 “哈哈哈”王索明对着巨石裂开的缝隙放声大笑,这暗劲,算有了门道。 此劲以柔掌传递气血泵动之力,初始轻柔,继而层层覆压,势大力沉。 特点一在掌势发劲短促,二在掌力变化极快,倏忽轻柔,倏忽沉重。 主打一个变幻莫测,出人意料! 这劲力既然在寒玉潭之中练成,就叫他寒玉劲。 此行哪怕找不到道士说的东西,也算没白来。 “咕咕”腹中一顿饥饿的声响,王索明回过神来,已经天黑,自己一日都没吃饭了。 当即又跳下潭中,把那肥美的冷水鱼捉了几条,领悟这水中劲后,捉鱼倒是手到擒来。 把鱼儿串好就在篝火上烤了,这鱼在冷水中生活,脂肪充足,在烤制过程中滋啦作响,不一会儿,油脂的香气就缭绕四周。 待烤鱼体表金黄,王索明迫不及待咬下一口,甚是鲜美,毫无腥味,甚至还有淡淡清甜。 连吃七八只肥鱼,王索明方感到饱足,看那驴子一直在火前眼巴巴地望着,将剩下的烤鱼给驴递了过去。 驴子感激地吃着,发出快活的哼哼。 当夜,王索明就在潭边凑活睡去,驴子忠实地站了一夜岗。 第二日一早,王索明继续下潜,老道说潭底有解决他隐疾的东西,应该不是诓他,这寒玉潭地处偏僻,潭底幽深,东西应该还在。 又是多半天,寒潭探了大半,还是一无所获,王索明回到岸上,心里略微失望。 这半天阳光充足,寒潭渐暖,入水已不再冷,王索明没有生火。 阳光充足?王索明陡然一惊,望向层层叠叠的枝叶,哪有半分光线能直接照到潭水上? 当即掬了一捧水,却是温热,王索明将水泼向驴儿,驴儿被水激的连连惨叫。 水还是凉的,卧槽,劳资身体不对劲! 当即盘膝内视经脉,却看见原先堵塞在经脉里的真气纷纷聚集在皮肤下,抵挡着外界的压力,同时生发着气血提高体温。而经脉被腾空一些,内力正缓缓流动着。 难怪自己不冷了!难怪水底压迫感大大减小! 真气,精元之聚也。说到底也是一种人体能量,当王索明全身气血亏干,哪怕这种能量再为凝滞,也会渐渐释放。 在寒潭底,水对身体每个毛孔都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深寒,等人支撑不住了,那些迟滞的真气因此渐渐被催发。 而在岸上哪怕是和人争斗,也无法达到水底这种全方位的压迫和消耗,总有肌肉没用上,总有劲力可供你站着,要真到气血衰竭,人离死也就不远。 而这潭底,恰巧创造了一个环境,能让王索明安全地面对巨大压力,迫使真气聚在皮下,馈返肉体,补益气血。 原来那老道说潭底,只是引我下去,只要在这寒潭中待的够久,凝滞的真气迟早被耗散! 王索明兴奋之至,又一个猛子扎下去。 有了真气的支持,王索明可在潭底行走自如,于是便在这水底演练刚悟出的寒玉劲,催发的劲气搅得淤泥泛起,把一条条鱼震得翻了肚皮,正好做回程的粮食。 突然,脚底触到一处淤泥被掀开的地方,王索明心下一动,此处脚掌划过摩擦力显然不同。 这老道真在潭底留了东西! 将周围水域清理干净,大致探得是一块嵌在地底的石板,石板下应该和一块巨石连为一体,王索明使出全身气力,石板分毫未动。 水底昏暗难以视物,王索明双掌摸去,字迹斑驳。 放在一般人身上,哪怕侥幸发现了这块石板,既不能将石板运上水面,水下又昏暗看不清字样,摸去字迹也残缺,定然和此机遇无缘了。 但王索明什么人?醒悟前缘之时,就是练习时长两年半的,排字工! 这些阴刻碑文,哪怕缺失三分之二,辨识起来也不在话下。 哥一天摸的字模比你一辈子见过的字还多。 逐字认去,碑文如下: 余乃清微观浮云子,关山修行数十载,终至练气化神,欲入江湖闯荡。 为保万无一失,下山前特来寒玉潭,习练道家硬功《玉衣功》。 潭中练功幸有所悟,心得与玉衣功相融,另创《琉璃玉体功》,余得寒玉潭馈赠,自当传法传于有缘人,功法如下: …… 王索明默念一遍,心下了然。 这《琉璃玉体功》乃外家硬功练法,寻常硬功明劲即可习练,而这《琉璃玉体功》却要炼气化神,体内真气充裕时方可习练。 功法第一步,真气布于体表。这不就是自己目前状态? 功法第二步,寻一水深三丈之处。好嘛,已经在了。 功法第三步,通少阳三焦经,少阴心经,太阴脾经。没问题,已经被和尚给灌通了。 功法第四步,降低体温,行气…… 功法第五步,升高体温,导引…… 燃真气起先天之火,以水压为锤,烧融锻打;引外界寒气冷却淬火,强化硬度;反复行功,直到肌肤褪去凡质。 神功,始成! 第40章 玉体 王索明从水中跃出,通体肌肤晶莹瓷白,熠熠生辉。不多时,光芒淡去,王索明收摄内力,肌肤转为正常的象牙白质感。 这《琉璃玉体功》练成后只要行功,体肤便光滑如玉,坚硬如琉璃。 抚摸着光滑的皮肤,王索明不禁感叹,这恐怕是一门让所有侠女都疯狂的绝学。 至于这功法的效用,倒让王索明想起了前世的一些知识: 琉璃,本质上也是一种陶瓷。而陶瓷,有着高硬度,高刚度,高耐磨性,耐高温,抗氧化的强大性能。 有人认为陶瓷很脆,容易碎裂。殊不知坦克装甲中广泛运用陶瓷材料来吸收冲击能量,凭借陶瓷装甲,坦克甚至能抵御中子弹和反坦克导弹。 天下各类柔性暗劲,发力后大多需柔韧物体传导劲力,故而柔性暗劲对肉体杀伤力巨大。钢甲之类,亦有韧性,所以暗劲破甲功效也极佳。 但对于琉璃这类高刚性材料,其破坏前韧性接近于零,不存在受力后的形变,所以柔性暗劲的渗入伤害大大降低。 这《琉璃玉体功》,可以说可克制天下一切柔性暗劲。 而对于刚强爆裂之劲,琉璃亦可借助自身碎裂来吸收冲击能量。因而也有缓冲抵挡刚劲之能。 王索明是在水压下练成此功,练功时每一寸外在肌肤都被高压包裹锤炼,因而此功不似传统硬功那般存在罩门,周身上下无一弱点。 这浮云子竟创出如此刚柔皆御,浑圆无漏的功法,真乃一代天骄! 话说回来,浮云子好歹也是参考着《玉衣功》三五载水磨工夫才练成,王索明这短短两日,就已初具雏形,到底不知谁更妖孽。 况且浮云子的功法需以真气催动,而王索明的外来真气已在功成时刻耗尽,因此他已将行功路线改良至能以内力作为能源。 以他的内力容量,约莫能抵挡暗劲高手全力一击。 明劲高手,能生受暗劲宗师一击而无碍,可在江湖上留下传说。 此番关山一行,解决了真气堵塞经脉的问题,初步领悟了寒玉劲,练成了《琉璃玉体功》,实在是收获颇丰。 王索明兴奋地仰天长啸,随即收拾好翻在水面上的白鱼,牵着驴子,高歌向府城走去。 …… 隆盛五年八月中旬,李府。 “茵茵,茵茵!”一个体貌丰伟的中年男子在李三小姐闺房外温声唤道。 “爹,你回来了!”李三小姐蹦跳地跑出来,亲切地挽着父亲的胳臂。 “哎呀,我们茵茵长大了,真是好生俊俏,哈哈!” 李老爷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心肝闺女。 李德曜任刑部郎中,部务繁忙,三年才回乡省亲一次,女大十八变,三年不见这女儿已经美的有些不敢认了。 李三小姐羞红了脸,因为她正梳妆打扮准备出城迎接良人,爹爹不是明天回来么,怎么今日就到了…… 李老爷哈哈一笑:“我听说茵茵前些日子得了一幅画,画工栩栩如生,精妙非常,不知我老李可否一观?” 李老爷到底是风雅文人,好诗文亦好书画,听姨娘说女儿这里有幅举世佳作,就心痒难耐,特意前来观赏。 哪个说出去的?是二表姐还是三堂妹?真是个多嘴的!李茵茵心里一时有些慌乱。但久别的父亲提出的请求,又怎好拒绝呢。 画卷缓缓铺开,李老爷看着画中女儿的身影,一时愣住了,自言自语道: “竟能如此相像?” 回过神后李父不断击掌赞叹,线条细腻,色彩纯净,神意朦胧,把小女描绘得栩栩如生而又仙气飘飘,纵观画坛大家,谁人可做到如此地步? 仅此一幅,画者必青史留名!李老爷心里下了论断。 “茵茵,这是何人所绘?”李老爷急切地问道,在他记忆里莱州似乎并无这等人物。 “啊,这个……”李三小姐扭捏地绞着手指。 李老爷一看自家女儿的小儿女情态,心道不好,家被偷了!但顾及女儿颜面,并未再问,而是转叙他话。 又和女儿聊了一会儿,李老爷借故告辞,忧心忡忡地到了李老太太阁内。 看着儿子皱起来的眉头,老太太猜到几分来意,心下有些好笑道: “大郎,坐吧!” 李老爷闷头坐下,丫鬟上了茶点,退了出去。 “母亲,茵茵这孩子,也到了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不知,她有没有中意的?”李老爷直接道明来意。 “你呀,一回来就关心丫头,几个男儿没见你问一句,倒是偏心!”老婆子调侃了儿子一句。 “男儿郎们,自是大丈夫何患无妻!女儿家么,就得做长辈的多操心了,哎!”李老爷叹着气解释道。 “三丫头么,倒真的有情况。”李老太太淡淡说道。 “怎么?”一听说女儿有情况,李老爷瞬间精神了,着急地问道。 “你先别急,慢慢听我讲。” “这茵茵么,不知怎么回事,就喜欢上一个书坊伙计,二人经常在街上见面。” 书坊伙计?经常见面?李老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李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官,我李德曜的女儿怎会和一个匠人相好? “绝无可能!”李老爷喊道。 “茵茵自小心高气傲,豆蔻年华时对各地才俊都不屑一顾,怎么会喜欢一个匠人,绝无可能!”李老爷根本不愿相信。 李老太太平静地等待自己的儿子接受现实。 片晌,李老爷问道:“为人如何?” “倒是个本分老实的。”李老太太答道。 李老爷摇了摇头,李老太太却说道: “我就知道你眼界高,我又替茵茵寻了几人,你且参谋参谋?” “还是娘有心,快说说看。”李老爷好似找到了救星。 “有一人,俊朗非凡,书画无双。”老太太将几本金刚经给李老爷看,李老爷看着俊逸非凡的字体,顿感舒畅,交口称赞: “这个好,这个好,就是此人替茵茵做的画吧,技艺绝妙,可称圣手,实乃良配!” 老太太也跟着儿子一起笑起来,继续说道: “还有一人,侠肝义胆,智勇双全,雨夜上落乌,破了金坛大案。” “可是那王氏兄弟其中一人?”李德曜身居刑部,自是知晓这惊天大案,但事涉家乡,为了避嫌对其中细节过问不多,只知当夜三人为一和尚和王氏两兄弟。 “正是。” “真有如此才能,我又在刑部,倒可以栽培一番,此人亦是佳婿。”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出最后一位人选: “还有一人,乃莱州新科案首,年方十七,这是他给茵茵写的诗句。” 老爷一听是十七岁的案首,又看到“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和“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两句,不住点头道: “此人最佳,此人最佳,若能得此夫君,是茵茵之幸。” 李老爷在嘴里念叨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母亲,几人都对茵茵有意么?” “确实探听过,都深慕我家三丫头。”老太太答道。 “倒是劳母亲费心了,有母亲在,是我李家后辈之福。” “那你选好哪一位了么?”老太太不听儿子的马屁,径直问道。 “倒要看茵茵更中意哪一位了,反正不可能是印书匠!”李老爷说完,突然发现母亲面色不虞。 “这印书匠,怎地?”李老太太试探着问道。 “若我说以上四人,其实是一人呢?”老太太面有寒霜,语气不善。 “怎么可能?”李老爷瞠目结舌,以上四人俱是一人,这也…… “李德曜!你当官当久了,心里是不是只剩嫌贫爱富那一套了?还不如你女儿!”老太太的数落滔滔而下。 “若不是茵茵在他还是印书匠时就认准了他,后面的画中圣手,少年侠客,新科案首,哪个轮得到你?!” “休要让荣华富贵蒙了眼!人活一辈子,活得是一颗心,一口气!儿啊,你要当心呐!” 李德曜先是大脑里一片混沌,一时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听到母亲这些话,耳边嗡嗡好似鸣响了警钟,当下倒头向母亲拜去: “娘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有母亲在,是我李家后辈之幸。” 言语诚恳,情真意切。 第41章 归来 莱州府城叶县的城墙上,一位衣着考究容貌丰伟的中年人正站在垛口远望,正是李府老爷,刑部郎中李德曜。 素衣少年从远方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一头亦步亦趋的青驴。 秋风吹得少年青丝拂动衣袂飘飘,肌肤在阳光下温润如玉,远远看去宛如一位行在世间的谪仙人。 待少年走到城下,察觉到有人在城上看他,也抬头望去,二人远远对视一眼。 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气度潇洒,意蕴从容!其中风采竟令在京城阅人无数的李郎中也一时词穷。 现在总算知道茵茵那丫头为何无视名门子弟,却独独对这王索明倾心了。哪怕抛开才学仅看这仪表气质,所谓名门之后和王四郎相比,亦有云泥之别。 李郎中又满意地看了几眼,喜滋滋地回家了。 …… 王索明对路人的目光已经习惯,本来王家基因就不错,(要不然王老三当初怎么勾搭上的俏寡妇),给王索明提供了很好的根基。 觉醒前缘后,膳食平衡营养充分,身体发育优异,这是一层加成。 修行《内壮篇》,滋养先天之胎,上至五官下至五脏愈发协调,这是一层加成。 习练外功,气血充盈,精气神焕发,提供一层加成。 悟性超绝与书为伴,平添出几分书生气质,又是一层加成。 练成琉璃玉体,肌肤白皙烨然生辉,这是第五重加成。 也难怪王索明容貌气质已有出尘之感,寻常人得一二重加成便已是难得的美男子,他得了五重,实乃天意所钟。 …… 回到印坊给齐掌柜交了差,老齐大方地又打发了几两银子,王索明掂了掂,当即宣布请伙计和师傅们下工后香满楼吃席面,印坊一时沸腾。 王索明现在在印坊中的地位很特殊,有了秀才功名后,老齐聘他为印坊刻字,他还是照旧上午待在印坊,什么活都抢着干。大家一开始因他成了秀才公,不敢再劳烦。过了几天发现王索明一点秀才架子没端,也就恢复了原样。 “索子哥,请我们干啥,乱花钱!”侯二河嘟囔道。 “咋地,爷们有指教?”王索明眉毛一挑调笑道。 “我滴哥,好歹你也秀才出身,印坊的学徒卧房又潮又湿臭虫还多,我都住不下去,你一住四五年,眼下也总该换个住处了吧?” “要换住处,你不得省着钱,赁个好些的?”侯二河苦口婆心。 哟,自己还真没想到,这小子提醒的真是时候,自从金坛寺后,无论在镖局还是书坊练功都得刻意避着人,找个单独住处确实必要。 “饭还是要吃,案首有月钱,我这出去又捞一笔,不碍事。” “你说的对,住处也得换,上山抓和尚还有一大笔银子,够着呢。” 岂止够,他身上近六百两银子,买地盖房都充裕得很。 反正下午无事,王索明侯二河当即出门,去牙行问看。 …… “二位,对房子有什么要求?”牙行中人问道。 “房子无须太多,干爽就行,院子要大,半亩左右,有无合适的?”王索明回道。 中人取过牙册翻看,点头说道: “正有两处,分别在广济街和永安街,我带二位去看看。” 广济街距离牙行也不远,三人片刻就到,牙行的人开了门,对王索明道: “此间花木众多,环境雅致,可租可卖,若租一月六百文,卖一口价一百二十两。” 二人望去,这院子着实不小,树很多草也挺深,分明多年无人打理之相,哪里来的雅致。 侯二河瞪了中人一眼:“这房子荒了多少年了?一点人气也无,你好意思叫价六百文?” 中人兀自解释个不停,什么“幽深禅意”,什么“寂然之美”。把侯二河逗得哈哈大笑。 王索明对这院子兴趣缺缺,树如此之多,砍掉可惜留着练功又施展不开,还是先看看另一套。 另一套在永安街,永安街街面热闹,街边多有吃食叫卖,两旁商铺多以饭馆、成衣、水粉此类人流量较大的店面为主。 位于永安街的这间房子比刚才那间略小,有三间青砖正房两间偏房,院内修葺得干净,一点杂草也无。 “这一间呐,妙就妙在面朝闹市,背倚玉带。端地一个闹中取静,动静结合。”中人舌灿莲花。 侯二河趴在后院墙上看去,高兴地回头喊道: “索子哥,背后就是玉带河堤岸,河里船不少呢。” 哦?想到自己在水中练成的寒玉劲,若住在此地,潜入河底练功倒是方便。 又想起进门前,看见斜对面宅子的铜环朱红大门,那不正是自己遇《内壮篇》缘法之地? 当即有了主意,向中人问价。中人却道此间只租不卖,一月一两银子。 “什么?一两!刚才那间大的多才六百文,这间什么绿植都没有,你要一两?”侯二河叫了起来。 中人咬着牙根:“最少九百文,再低房主不会同意。” 虽然贵了些,但身处闹市生活方便,院子小些但练功直接到河里去,也算满足所需。王索明当即应下,中人去找房主签租契。 房主是一黢黑结实的汉子,看到租契上的九百文,眼皮跳了跳,这价格刚好压在他心理底线上,有些肉痛。 房主先写好名字按完手印,王索明也工整写完名字,正待按手印,这汉子竟然在旁一拜到底,颤声说道: “竟是王氏小恩公当面,小人有眼无珠。” 王索明当即把人托起来,对这满面感激之色的汉子一番问询,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原来这人叫林双宝,一直膝下无子,四十来岁终于得了儿子,全家人视若珍宝,却在去岁叫马道婆偷了卖到乡下。 儿子丢了以后,林双宝老娘急的卧病在床,老婆也渐渐疯癫,就连他的生意,也因整日惦记找儿子一落千丈。 虽然他小有家资广为搜寻,但马道婆的贩卖网络更为通达,一年间希望愈发渺茫,就在全家绝望之际,突然捕快找上门来说马道婆落网了,把他家孩子的下落供了出来,让他去领人。 一时间,老娘病好了能下床了,媳妇大脑也清明了,全家人欢天喜地去迎回孩子,破镜终成圆。 后来打听到抓住马道婆的是一个红袍和尚和王氏兄弟,此份大恩,双宝怎能不报?红袍和尚不见影踪,林双宝去找王大郎,被告知在闭关。去找王四郎,被告知出远门。 却未曾想,今天在这里见着了恩公。 “这是房契,恩公先拿去,待会儿我再遣人来置办些家具。”林双宝的两只糙手奉上了一张纸。 此人有恩必报,倒是一个可以结交的。 “林掌柜,不知先前为何只租不卖啊?”王索明不接房契,转而问道。 “不敢隐瞒,此房之前是父母所居,家父在此逝世后,家母不堪触景伤情,方去和我同住。” “后来这房子就空下了,但又是家母一番念想,不敢变卖。倘若家母知道是恩公要住,定然是要赠予恩公的。” “林掌柜,你的铁匠铺是不是生意不太好,手头紧张方才出租这院子的?”王索明问道。 林双宝被一语道破,心中大为讶异,黑脸变红急道:“不干事,这院子每月几百文,对生意也无甚影响,恩公请收下吧!” “可我怕有人说我趁人之危,挟恩图报!”王索明郑重说完,回身问中人道: “此房市价几何?” “约莫二百两。” 王索明当即拿出两张银票放在一旁,对林双宝轻轻地说: “若掌柜的能成人之美,就请收下吧。不然,我再寻寻别的院子。” 林双宝眼眶含泪收下银票。 “王恩公,我家铁匠铺就在右边折柳巷,今后恩公若有事,尽管来寻我,林某莫敢不从!” 林双宝走了,找人去购置家具,王索明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叮嘱他去买王氏木器行的。 第42章 新居 香满楼的席面相当扎实,印坊的兄弟伙吃的一个个扶墙而出,王四喝大了要当晚就给师弟搬家,第二天醒来赵五问他是搬草褥子还是搬烂布被子,王四脸一下红的好似猴屁股。 伙计们凑钱,给王索明置办了一套沉甸甸的棉花被褥,几人大清早拎着礼物进门,看到院里已经人来人往。 王三哥指挥伙计搬家具,林双宝正带着孩子给恩公磕头,林家嫂子手持笤帚扫院子。 收拾妥当,众人在院内落座,王三哥环视一圈,感慨道: “小四也有自己的家了,时间过得真快。这地段的房子可难入手,多谢林掌柜,愿意将贵宅出给小四。” “老王,你可别寒碜我了,房子房子没给出去,买家具却送到你口中,一文钱也没掏成。你们这样,让我怎么抬得起头!”林双宝不乐意地说道。 众人大笑,王索明在谈笑中递过去两张纸道: “要林掌柜帮忙的事儿这不就来了。” “这是?”林双宝向纸上看去,两个杯口大的铁环,一个镂空的铁圈,还有些小指粗细的圆柱。 这自然是王索明攀科技的第一步,用以实现让字来找自己构想的转轮排字架,给林双宝的是转轮排字架的转动结构图纸。 转轮排字架简单地说,就是类似蒸笼的一叠架子,每层都可转动,将字模放在里面,只需要转架子就可以拿到想要的字模,省了人奔走寻字之苦。 本来在王索明设想中,转动功能的实现先只需像车轮一样,木轴直接往转盘中一插就实现了。但遇到林双宝,倒可以让他先试试能不能做出滚动轴承。 滚动轴承摩擦系数小省力,强度高用的久,而且也是后期油墨滚筒式印刷的必备零件,不如现在先试着捣鼓捣鼓。 “此物我有大用,劳烦林大哥先做两件试试。” 林双宝郑重应下,打算回家亲自开炉,好好将此物给恩公做出来。 “三哥,你也要找好师傅替我做几件木器。”王索明将选字盘和支架的图纸递过去,三哥慨然应允。 “老四啊,房子也有了,什么时候娶媳妇?”三哥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王索明头皮发麻,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门口一道倩影闪过。 “索子哥,突然想起还没收衣服,快下雨了我先回去了。”眼神犀利的侯二河先行道别,顺带赶紧给伙计们使眼色,反应过来的纷纷走人。林掌柜急着回去开炉,也趁机告辞。 王三郎正抬头地看天,这也没雨啊。赵五回头拉起他,“三哥哟,改日再来,说不定就不用问刚才那句话了。” 王三郎闻言,顿时会意,屁股像被马蜂蜇了般逃走了。 一道人影羞答答地挪了进来。 “三小姐一芳龄女子,单独进入孤男宅内,怕是不妥吧。”王索明促狭道。 “哼!”李茵茵腮帮鼓起,转身小脚一踢,把半开的院门关实。 三小姐臻首扬起,向孤男投出挑衅的目光。 孤男干笑两声,转移话题:“昨日时间太赶,根本来不及知会你,下午看的房,今天就住进来了。” 李三小姐旁若无人地在房中院中四处打量,以一种女主人般的目光审视一切。 早上去给李老太太请安,奶奶悄悄告诉她父亲有意将王索明招为东床快婿。 三小姐大喜之下去印坊和情郎分享好消息,却被告知这冤家偷摸搬了新家,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她!三小姐当时就有了一种自己无足轻重的挫败感,于是气鼓鼓地来家中问罪。 但只要见到人,气就迅速消了大半,得了一句解释,甚至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但又不甘心,先强撑着不理他,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呀,这几件桌椅,倒是精巧。”少女清澈的声音响起。 “家兄送的,他家里就是做这个的。” 少女美眸动了动,倒可以引着叔叔婶婶们去采买几件,照顾照顾大伯哥家的生意。 “你这家里,好是好,却缺了一样东西。”少女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得知父亲同意后,一时胆大异常,该说的话不该说的,一股脑地往外涌。 小妮子竟然撩我,真当我是泥捏的? 王索明正要来点刺激的,看见少女明媚的眼神,一时冲动到嘴边却成了: “原来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正想去买个丫鬟。” “好哇!王索明,还买个丫鬟!”李三小姐刚下去的火又蹿了上来,粉拳朝王索明挥去。 一尘不染的院落里内,少年少女追逐打闹,欢笑声飘向玉带河,惊起几番鸥鹭。 …… “爹,爹!”男子跑进书房,慌慌张张地向父亲禀告: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刚我看见妹妹独自走进一男子的宅院,妹妹才十六岁,这如何是好啊!” 李德曜皱起眉头,朝一旁仆人说道:“去问问福伯。” 仆人一会儿过来附耳回话,说李三小姐去王案首府上了。 李德曜舒展的眉头松开,望向二儿子,眉头随即又皱上: “你不好好读书,去街上干什么?《谷梁传》解了多少?今天习字够了么?上次给你讲的《大雍律》,背了多少?……” 李二少爷呆若木鸡,喃喃道:“可是妹妹,妹妹她……” 他越说妹妹,李老爷就越想起王索明,看眼前的儿子就越不争气。 “你妹妹可比你成器多得多,你但凡有你妹妹半分懂事,我也就放心了,以后她的事,你不要去管!” 李二少爷的心稀碎一地。 …… 院内,两人打闹倦了,坐在枫木长椅上休息,靠得很近,闻得见彼此身上的气息。 二人都不说话,享受当下的静谧。 李三小姐看看天,心道要是下雨该多好啊,自己就可以一直待在这儿。 “轰隆!”一条电龙在空中拐了个弯儿。 眼见阴云越积越厚,王索明进屋取了伞,对依依不舍的丽人说道: “走吧,我送你回家,以后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李茵茵情绪有些低落,带着几分留恋向外走去。 雨点砸了下来,迅速增密,“刷刷刷”化成雨幕,将伞下的两人包围。 李茵茵感到身上有点冷,刚缩了下脖子,蓦地感觉一双温暖的大手拥向自己的腰肢。 下一秒,就是一个结实宽厚的胸膛。 寒气消散,李三小姐就这样大脑一片空白地回了家。 …… 回程途中,雨势愈狂,王索明干脆收了伞,任由风吹雨打,悠闲自若地向家中走去。 回到小院里,解了湿透的上衣,在雨里摆起拳架,痛快地行起了拳路。 水滴啪啪啪地拍在身上,他却只觉酣畅,气血运转热力逸散,把皮肤表面雨水蒸发,升腾起一片白雾。 迷蒙的雾中,赤裸的上身棱角分明,肌肉在不发力时线条流畅,发力时却爆炸般地突出。随着动作变化,筋肉轮番地的舒张与收缩,可以清晰看出劲力在身上的游走。 拳脚在空中每一次有力地挥动,便打散一块区域的水珠,从旁看去,好像翻飞的手脚上缀了两道水汽织成的流苏。 雨地有积水,湿滑异常,王索明起初放不开,兴之所至后索性无所顾忌,堂堂男儿在地上摔打几番又何碍? 此后便放开手脚全力施为,每逢失去平衡,就凭着强大的腰挎翻滚重新平衡;若整体倾倒,手也可在地上借力腾起。 就这样在雨中跌跌撞撞地练了片刻,一股明悟涌上心头,这种踉踉跄跄,似倒非倒的步伐,不正有些像前世的醉拳?在近身搏杀中以倒取势,灵活多变,陡然用出,定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思及此处,王索明开始穷举,在地上摆出各种身体失调重心错位的形体,在悟性增幅下大脑狂暴运转,每一种姿态都计算出敌人在不同方位下的调整策略,这些策略又不断地优化组合,一套屈伸自如、行停无迹的步伐渐渐成形。 这套拳法脱去了醉拳步法中的狂放不羁、跌跌撞撞的部分,看起来更简洁潇洒,轻盈灵动。 但威力尤有增益,敌手一个不察,怕就要为其中猛烈的倏忽起落和虚实变换赔上性命。 王索明站在雨中,双拳并至腰间,气如白练,缓缓收功。 既然此步法受醉拳启发,便唤其做“八仙步”吧。 第43章 暴雨 莱州和附近的两府之地,被狂风骤雨覆盖。 厚重的黑云好似把海搬到天上,咆哮奔腾,骤雨抽打着地面,雨水飞溅。 大雨连天湿气太重,印坊不好开工,齐掌柜不得不给伙计们放了假。 王索明在屋里望着已连下一整日的雨水,不由忧心,如此大的雨,怕浇坏了地里的庄稼,今岁的收成不妙。 “哐哐哐”一阵敲门声响起,如此天气,谁会上门? 开门后,却是穿着蓑衣的永安街一位甲长,此人并未进来,而是对着房内大吼: “每户出一人为役丁,去看护河堤!”还没等王索明说话,甲长又抬脚赶往下一家。 看来形势坏的多,可能要发洪水。 玉带河容纳莱州大部分降雨,将其导向大海。眼下雨势之大,未尝没有可能在入海之前泛滥出来,王索明住的位置背靠河堤,倘若决口他便首当其冲。 每户出一人,王索明家里还能出谁?他只能苦笑地戴好斗笠,向河堤走去。 出生入死买个河景房,住进去第二天就要被淹,搞得老子还要去修河堤,娘的! 到岸边一看,河水汹汹而下,恶浪涌向天空,水位距离坡顶不到丈余。 “王秀才,过来搭把手!”有人唤他。 隔壁邻居唐老丈和另两个邻居拉着板车过来,板车上是些木头和一些麻袋。 “抓紧把堤再筑牢些,休要从这段溃了,你我家里可都保不住了。”唐老丈对周围赶来的役丁忧心忡忡地说道。 王索明拿锤子,另外一中年人掌好木头,“邦”地一声,圆木被牢牢楔入地下一尺,那中年暗暗咋舌,这后生好大的力。 “邦邦邦”一连串声响,王索明一人便把几辆板车上的木头钉完,正要再来一锤,男子苦笑地向他挥手,示意够了。 官方文告说这王秀才去金坛寺破了拐卖大案,以前不信,今日看他这力气,原来是我坐井观天。 “王秀才辛苦,歇一阵吧!”唐老丈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王索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摆摆手示意不用,又开始帮着把麻绳在木头之间拉好绑起。 自己还有力气,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水要漫上来老子这房子就白买了! 绑好绳子,固定上一些木板,接下来是大工程,把麻袋里装上沙子摞起来。 王索明用铁锨铲着沙子,一锨一锨连续不停,好似沙子根本没有重力一般。旁人见他如此卖力,在雨中朝他喊道: “你好歹也是个秀才公,为何不使些银子请人来干?跟我们这些粗汉在雨里汗淋淋地挖沙,有失身份。” “我上哪去请人?谁愿意在这鬼天气干这个?” “只要你付现银即可,我就是替人来的,一天二百文。” “我家若被淹了,我要是被淹死了,能不能请人替我来死?” 那人停下铁锹,继而又挥动起来,不再说话。 几人正装袋,堤下冒雨趟来一大群老少男子。 “城里富户使钱了,平日饿肚子的力工苦汉子们,终于能吃饱了。”那人说完又看看王索明,打诨道:“小兄弟,你现在要雇人可就不好找了。” 王索明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在这种苦役般地劳作里,他竟感觉分外地踏实。 人手多起来后,沙袋装起来就快,中午一起在堤上吃些官府送来的窝头,天色擦黑,已垒砌起一道二尺高沙袋墙。 即将进入夜间,雨夜里既不见星也不见月,役丁们会什么都看不见,分管这段河堤的保长只好在天黑前解散了筑堤队,解散前他厉声要求所有人明日天刚亮就来堤上,再把沙袋垒高一些。 披着斗笠到家,王索明惊讶地发现林双宝在屋檐下等自己,而大哥王远明也终于出关,靠在墙上和林双宝闲聊。 “小王恩公,这里临河有些危险,我家屋子地势高,不如去我那里歇息几天。”林双宝心急火燎地说道。 把临河的院子卖给恩人就够不地道的了,刚卖完就发大水,恩人在房子里若出个三长两短,他后半生如何心安? “去我哪里也可,镖局地势高,闭关后我也有所领悟,咱两好好练练。”王大郎也劝道。 “家里会不会有事?”王索明问道。 “小王庄地势本就要高些,应该无妨。”大哥答道。 王索明放下心来,对林双宝缓缓说道: “我今天去修河堤了,水位未到危急时刻,无需担心。” “和大兄月余未见,甚是想念,此番就不去府上叨扰了,多谢林兄美意。”林双宝明白他是要和王远明去镖局,当即放下心来,告辞了。 王索明正欲和王远明出发,远方涉水过来一个小厮,对二人喊道:“可是王秀才当面。” 见王索明点头应了,小厮一时心安,总算对小姐有交代了。 “王秀才,我们家小姐请你别住在这院里了,速去寻个高处。” “正要和大兄前去,请你告她勿需担心,王某水下功夫了得,哪怕真有大水也奈我不得。” 原先王索明水性只能说一般,三天寒潭之旅倒让他的水下本事突飞猛进,又领悟了以水流波动为原理的寒玉劲,倒真有几分直面洪水的底气。 来到镖局给王远明安排的小院中,随意进了些饼食和酱肉,劳累一天的王索明沉沉睡去。 是夜,整个莱州都在祈祷,水千万不要漫过河堤。 并不清楚佛陀是否显灵,真正去加高河堤的人,此时都睡的死猪一般。 …… 第二日,雨势不减反增,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不断倾泻。 王索明顶着噼里啪啦的雨点上了河堤,一夜之间,水位涨了约三尺,离原来的坡顶还有七尺。 雨要一直这么下,明天早上就到坡顶了,到时候就看临时加固的沙袋能不能顶住。 保长清点人数后七窍冒火,上堤的人少了三分之一,有些力工是给钱也不来,还有些屋主直接领着家人到高处躲灾去了。 “踏马的,劳资都没跑,他们跑什么!”保长嘟囔道。 他要是敢跑,若真溃了堤,按大雍律也活不了。 今天的活计还如昨日那般,装沙,搬沙袋,垒沙袋。沙袋每垒高一层,城内就多安全一分。为此有官府专门悬赏,每个沙袋赏五文钱。 昨天的那个粗汉也在王索明附近做活,他姓刘,名二狗,码头的力工。 “秀才公,家里就一个人?”二狗搭话道。 “目前就一个。”王索明挥着铁锨回道。 “那你可要听好,雨停了赶紧去买些米面屯上,此番哪怕没洪水,庄稼也糟蹋不少,粮价可要涨!”二狗向他传授穷苦人家活命的心得。 “倒真没注意此节,多谢提醒。兄弟家里面吃得够吗?”王索明问道。 “要是够我也不来刨沙子了,今天一个役工都五百文了,我赶紧挣点钱,家里还有娘俩呢。”说到这里,二狗本来疲惫的身躯有了力气,挖沙的速度又加快几分。 中午有肉,二狗狼吞虎咽,偷偷赛到褡裢中几块。 又是一天忙碌,沙袋被垒到齐腰高,雨势依旧未停,涨到离坡顶四尺。 保长看着面前的人群,不知明天还能来几个,语气凛冽地说: “老少爷们,明天还来的,我把恩情记在心里,以后街面上但凡遇见了,我张青敬你三分。” “若不来的,我也记在心里,以后整治起你们来,别求我手下留情!” …… 第三日,滂沱大雨依旧,水已些许漫上河堤,幸而沙袋还算坚实。 纵使昨天保长有话在先,今天的人还是比昨天少了一半。 官威再如何大,还是抵不过人的生存本能。 来不及垒沙袋了,保长指挥着人到处堵漏。 “秀才公,快走吧,现在随时会决堤。你是秀才,他没法拿你怎么样。”刘二狗摇摇晃晃地拎着沙袋凑过来说道。 王索明停下铁锨,指给他看自己新买的宅院,说自己跑了水漫过去,房子就白买了。 “多你少你已没区别,你走不走他都会淹,赶紧去高处吧!”二狗不放弃地劝道。 “没有道理说,我的屋子我不守,倒要叫别人为我卖命!这世上,难道我的命就贵些,你们命就贱!?” 刘二狗愣住了,看着王索明,嘴唇有点哆嗦。 “王秀才,你一定要考上举人,再考上进士,最后做官,做大官!”他声嘶力竭的话在暴雨中变得朦胧一片。 …… 到了中午,饭一直没来,官府的人跑完了。 张保长看了看水面已漫过堤面一尺,沙袋正在苦苦支撑,语带悲戚地喊道: “老少爷们,下堤走吧,都逃去吧!剩下的看命吧!” 一群人跑下堤,张保长还在雨中失神地坐着。 半晌,他回过神来望向河面,浑身一抖: 这水,竟退到堤面以下了! 第44章 大水 雨势未停,而水位下降,意味着什么? 只能是——上游决口! 在莱州府玉带河上游百里处,浑浊的河水从堤岸裂口奔涌而出,澎湃的力量将决口越撕越大,整段河如脱缰的野马,席卷而来,吞噬一切。 道路、庄稼、树木、村庄,统统消失在一片浑黄中,大水不停地向远处蔓延覆盖,逃难的村民如同蚂蚁,轻易就被波浪追上,转眼消失无踪。 …… 隆盛五年八月十四日起,潍州、莱州、胶州连日大雨,八月十八日,莱州府充城县素罗乡段玉带河决口,万顷良田一片赤地,五乡四镇生灵涂炭…… 莱州知府张永志写好奏报,交由快马驿传火速向京城送去。 府城终是躲过一劫,由于上游决堤,玉带河在叶县这段水面恢复如常。而洪水离府城仍有六七十里,中间许多山坳,再怎么奔流也过不来。 雨歇风住,不少人家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竟要把那个提心吊胆的中秋节找补回来。 王索明走在去府衙的路上,洪县尊有请。 一路的行人面色各异,有一脸轻快欢喜的,有面带悲伤的,更有不少人挎着包袱咬着牙发足就往南门奔跑的。 叶县作为府治,自是繁华,又有港口,所以邻县来讨生活的不少,如今这些急着赶路的,怕是有不少充城人。 到了官府被请至后衙,已有华服者数人坐于案前,那申金虎也在其中。 “列位,天道无情,充城的灾大家都听说了罢。”见王索明就坐,坐于正中洪县尊开始讲话。 “此番充城半数遭灾,其中素罗乡首当其冲,估计生者寥寥,其余乡镇,灾民共以十数万计。” “充城元气大伤,已然无法救济,灾民定往四周流徙,我叶县繁华,又是一两日脚程便到,届时定有大批流民至此。” “民聚则生乱,民饥则生变,自古多少民变皆因灾起,多少州县被民变屠戮一空。眼下流民虽未至,我等亦当从长计议,谨慎待之。” “此番干系甚大,故除了本县衙门、莱州卫外,又召诸位地主豪绅、行业会首、帮派巨擘前来,拟个妥帖议程来。” 话语一落,在座者一时交头接耳,议论不止,有的点头应是,有的不以为然。 常听师父说这洪仕成不可小觑,如今看来确实是个肚子里有东西愿意干事的,不过,他找我来何干?王索明心道。 面相和善的本地巨富,同时也是昌平会会首的陈员外颔首赞叹: “洪知县目光如矩,大灾后的流民若是处置不妥,破坏力不比灾害来得轻微。” 他昌平会是善堂起家,这赈济灾民本就是他的主业,如今形势县太爷定然要募集粮食的,发给灾民都要过他这一手,岂不美哉? “叶县未发大水,也当是人家给我们顶了灾。此番定要救济的。” “是啊是啊。”有相好的商贾大户七嘴八舌帮腔道。 洪县令含笑点头。 “县尊,我们商会的船只此番在狂风巨浪中损失颇多,亟待修缮,手里银钱也不宽裕啊。”一位富态老者面有难色地说道。 “我那千亩地也遭了灾,这一季的庄稼全完了啊。” 好些个地主商人当场落泪,哭起了惨。 洪县令不置可否。 这些个地主老财,一个个都是百年家业,一场风雨能让他们伤了筋骨?笑话!王索明在心里叹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钱再多,也要有命花。 “啪”地一声响,惊了室内人一跳。 只见一位留着长髯,气色精悍的老者拍完桌子,朝县令拱手道: “县尊老爷,恕在下唐突,我这个出生入死跑船的,倒要给各位半辈子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倚老卖老一番。” 王索明问旁边此人是谁,邻座奇怪地看他一眼说,海鲸帮于大老爷不知道? 原来是他,海鲸帮总舵主,于飞阳,江湖人称长须鲸,性格刚直,暴烈如火。 “我跑船遇过一条遭了海难的船。船上有,三个半人。” 厅内的空气凝固了。 “三个人,疯疯癫癫的,半个人早已咽气,他剩下那一半,各位猜猜在哪里呢?” 厅中响起干呕声。 “人,饿急了,除了吃黄泥啃树皮,还可以吃人!” “但,你们有粮,你们说说,他是愿意先吃人,还是把你们杀了再吃你们的粮?” 人群一片寂静,突然有呵呵呵干笑声响起。 却是那申金虎,他假装笑的前仰后合,说道:“于帮主真是老糊涂了,这莱州卫几千带甲兵丁,还怕他万把饥民,真是越老胆子越小啊。”说完,手还朝在座的莱州卫千户许原拱了一拱。 金虎帮帮众平日做派毫无顾忌,和规矩严明的海鲸帮多有摩擦,两帮结怨已久,申金虎对这于飞阳也是记恨在心,此番正好抓住机会将他当众折辱一番。 被他拱手示意的许千户强自微笑点头,心中却在暗骂,放尼玛的狗屁,你们不愿掏钱,就拿我的部曲去填,草拟吗的! “兵丁只是拿饷银,饥民要活命,命跟钱,哪个重要?”于老爷子怒视嬉皮笑脸的申金虎。 场内气氛陡然僵住。 “于老先生息怒,事态远未至此。”洪县令赶紧出来打圆场。 “若是和饥民动起刀兵,先不说死伤都是本乡子弟。兵争一起,大家的生意还做不做?刀枪无眼,若是伤及各位家人,也是不美。”洪县令旁边的县丞也插话道。 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反对的商人也有些动摇。 “我出八百两。”“我出一千两。”“我出两千两。”认捐的声音此起彼伏。 洪县令双手虚按,待屋内安静后一字一句说到: “各位,银子活不了人,本官这次,只要粮食。” 真当本官不知道城内粮食已被你们抬高数倍? “这个……” “粮,人活着才用的到。”洪县令淡淡地说道。 “我出五百石。”于老爷子打破平静,老爷子好气魄,这么多粮食当下折银已有三四千两。 “我出八百石。”陈员外语出惊人,最后都会回来的,这位昌平会会首得意地想到。 余下大地主大商贾也逐渐认命,或多或少都出了点血。 申金虎眼见一毛不拔怕是恼了县太爷,也认捐了六百石,硬要压过于老爷子。 上下一共募集了七千担粮食,如果有饥民十万,可以吃七日稀粥,再加上官仓、常平仓,十五日差不多能撑住,外地粮食差不多能转运过来,京里赈济也能调过来了。洪县令心下顿时一松,开始吩咐: “周县丞,你领户房众吏,问询核实流民身份,宣讲本县应对之策,教他们切勿生乱。” “属下领命!” “赵捕快,你领差役三百,往城外组织流民安置,若有不法,就地处置!” “属下遵命!” “钱主簿,你领各司库吏,查验库内存粮,接收各家捐赠。” “属下领命!” “许千户,非常时期,城防还有劳费心。” “洪大人见外,此乃卑下分内之职。” “于老先生,粮食转运请您盯着,另外码头若有差事,不妨从流民中择优选取,管饭即可。” “老朽省得。” …… 洪县令给在座各位安排诸事,有条不紊,章法分明。 看的王索明也暗暗心服,而此时,洪县令也望向了他道: “王秀才,此非常时期,公务繁忙,令师秋闱未归,可否请你助本县起草公文?” 王索明心中咯噔一声,印坊苦力到河堤苦力,今天要成县衙苦力了么? 一屋子艳羡目光看过来,纷纷纳闷洪县尊怎地如此抬举这个秀才,申金虎想了想这个王秀才是何许人也,笑容敛去。 王索明当然不能在这种场合拂了县尊美意,自是欣然应允。 余光注意到申金虎那不善的目光,抿嘴一笑。 我亦有些介意,那金坛寺的首尾,并未了结干净! 第45章 灾民 一群群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灾民,失魂落魄地越过田野,汇集在莱州城南门外的空地上。 户房典吏领着杂役,挨个盘问,确系充城灾民的就引到划定的空地上安置,捕班差役挎着腰刀,喝令不停,灾民们木然听命。 人员安置,起码要将妇孺老弱和青壮分开,将生病受伤的和健康人隔开。 在城门前已有粥棚开始搭建,这是由昌平会负责的公家赈济之所。另外偏些的地方,也有形色人等架锅烧火,米粮下锅,这是富商豪绅们自己开的私人赈济,买个名声也求个心安。 王索明跟着洪县令在城墙上寻看。 “索明啊,常听延之(徐寿字延之)夸你脑子活泛踏实肯干,不知你对这赈灾之事有何看法啊?”洪县令回头带着考校之意问道。 “小生斗胆,为大人献上一策。”王索明看着城下聚集的青壮沉吟道。 “赈济灾民实乃善政,解生民倒悬之苦,其功德无限。”先来一记马屁。 “但直接施粥,灾民习以为常,便会认为官府给粮理所应当,后续若有短缺,他们定然闹将起来。” “另一方面,如此之多青壮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怕是难以安宁,恐生事端!” “对妇孺老弱,可以直接施粥,但对他们,需得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你且细说。”洪县令陡然一惊,视线紧紧盯着王索明。 “发动他们在城外修河堤,每日做活才可得粮。一则叶县河道得以加固;二来耗他们精力,避免无事生非;三来他们是做工得粮,心里不会再以为自己是灾民乞食,作奸犯科就会多加思量。” “好个一石三鸟之计!”洪县令击掌称赞。 “不过教县令得知,此策倒有一点不足。”王索明还是要将问题抖落清楚的。 “大抵是要费些粮食罢!让人做工,饭是要吃饱点。”洪县令闭目沉思片刻。 “修堤者粥稠两成吧,把隐患消弭无形倒也值得,也不求他们把堤修得如何,挖挖坑担担土,令工房在监工时勿要严苛,累了歇会亦可。” “大人胸有仁心,腹有妙计!”王索明低头拱手。 “是你的妙计!速去拟文,尽早发下。”县令干脆利落道。 王索明在城关上当场制文,周县丞“踢踢蹬蹬”地跑上城楼,王索明内力运于听宫穴,隐约可听见他向洪县令禀报: “洪大人,哈,大事不好,哈,张府尊回令,不得动用公仓,取常平仓粮米亦要他准许。”周县丞喘着粗气说道。 天下仓储,分为公仓,常平仓和义仓。公仓乃收缴朝廷税赋,下发各级官员俸禄粮米所用,一般存粮最多。 常平仓为官府设立平抑粮价的仓库,粮贵时将存粮卖出,粮贱时收购粮米,存粮多少要看粮价。 而义仓是由士绅捐赠来赈济流民的粮仓,府城义仓便由昌平会管理,此时仅有昨日捐得那七千担。 洪县令眉头皱了起来,地方官无朝廷明令,开公仓确实是大忌,此时未到危机关头,谨慎些是对的。但这常平仓为何不得动用?去岁是丰年,其中粮食充足,此时粮价虚高,正是堪用之际,难道…… 硕鼠把粮仓吃空了呗。王索明心中暗叹,这知府张永志在莱州吃的脑满肠肥,打上常平仓的主意很正常。 粮价没有定数,其中操作空间不小,平日里各地主官最多看看账本,未曾想来个洪灾,逼得本地父母官要直接从常平仓里取粮用,这可不露馅了? “索明,公文发毕,来叶县常平仓寻我。”洪县令先行一步。 王索明将几份公文给各房主事发了下去,却在一方新立起的粥棚旁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 “茵茵,你怎地在这?” “呀!”少女转头一看是他,惊喜万分,眼里溢出甜蜜。 “就准你在河上挖三天沙子,不许我来给无家可归的人盛粥啦?”小姑娘调皮道。 她说无家可归之人,而不是灾民。说盛粥,而不说施粥。 王索明看了看左右的护院,点了点头笑道: “悲天悯人很容易,直面惨状做事很难。倒是我小瞧李三小姐了!”王索明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也没有啦,奶奶做的决定,我只是带着人来着张罗。”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二人叙话片刻,王索明急着去常平仓,只得告辞。离开前,王索明找到赵捕头,请他多派兵丁在李氏粥铺旁巡视,赵武自无不可。 …… 来到常平仓,司库惨叫着被衙役压在地下打板子,洪县令在叹气。 “仓内只有两千石陈米,此仓最大储量为五万石,按规矩最低储量不得少于五分之一,应至少有一万石才对。”见王索明前来,洪县令将情况给他言明。 王索明从地上捡起账本,一目十行地浏览,片刻后对洪县令说道: “我自小有速算之能,看出有几道账目颇不符合常平仓设立之理,却是高价买入,低价卖出。”王索明把条目指给他看。 “我猜账目有问题,审半天他也不说,如此倒好。”洪县令揪过半死不活的司库,把账本怼到他脸上,指出有问题的条目给他看。 司库布满泪痕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真正的恐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是府衙来的令,小人不敢不从啊!”司库“邦邦邦”不停地磕头。 “竟敢污蔑府尊,着实了打!”洪县令怒容满面,将账本揣好,向仓外走去。 “我要亲自去面见张大人!”洪仕成淡淡说道。 王索明跟在身后,心中寻思: 十万饥民这事,他洪仕成仅凭叶县一县之力根本担不下来,而张永志从头到尾都躲在后面,没有支持不说,反而下令禁止动用官仓和常平仓之粮拖后腿,真个是官中庸类,朝中硕鼠。 现在能用的就七千石粮,若能说服张永志,不过多常平仓两千石,一共九千石够吃十天,这还要盼着陈员外和他的昌平会良心发现,分毫不漂没。 …… 与此同时,莱州港,海鲸帮泊位。 一艘大船上,于老爷子在甲板上调帆。 看着宽大的帆布随风力鼓荡,于老爷子叹了口气。 “风倒不小,可这风向不好,向南出港容易,归港难啊!” 这也意味着南方的粮食运过来尚需时日,而北方,余粮可是不多,收购难哟! 无论如何,先让儿郎们出港吧! 第46章 知府 在路上遇到海鲸帮的弟子来禀告出海情况,听完后,洪县令来不及坐轿子,拔腿“噔噔噔”地快步向府衙走去。 到了地方,王索明在偏房等待,洪县令进后衙,过了一会儿铁青着脸出来。 “他已向京里去信,要求开官仓;常平仓不可出粮,反而要进一步抬高市面粮价,各地粮商自会积极转运,粮荒自解。”洪县令轻声说道。 王索明听得瞠目结舌:“官道被水淹了,河道决堤无法行船,海路风向不好,粮商再积极从哪运粮过来?” “河道决堤亦可冒险行船,官道积水不日便退,只要粮价够高,北方海路可凑得齐赈灾的粮食。他就是如此说的。”洪县令言语中遮掩不住地疲倦。 “人命关天,怎可寄希望于侥幸。”王索明怨道。 “为官者,若总凭借侥幸升官,自然觉得侥幸是可靠的。”洪县令意在言外。 如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罢。 …… 县衙的办公地点被迁移至南城关,许千户也加强了城防,同时派出兵丁在去往充城的道路上往来巡查,告以灾民往莱州府城走就可活命,以此避免其遁入村庄成为贼寇。 所以城下的灾民人数增长得很快,第一日两万,第二日五万,第三日九万,第四日,赫然来到十二万人。再往后,灾民人数停止了增长。 十二万灾民是个什么场面?目之所及,地上路上坎上山上,全是聚成一团团的灾民。 仅凭捕快和差役已经不够维持秩序了,洪县令从大户借上百家丁,从各帮派里抽上百弟子,勉强维持住场面。 昌平会和豪绅们的粥棚日夜不停,勉强供的上这么多人的饭食。 秋天里,如此多人在野外过夜,风寒生病不在少数,五六个郎中在粥铺旁摆开药柜,当场瞧病。 十二万人里,半数是青壮,以工代赈的威力是巨大的,六万人几日就挖空了座小山,把十余里河堤又加高了三尺。 “单凭这兴修水利之功,一文钱未费就得如此浩大工程,我家大人今年考功评个上上是没问题的。”工房主事由衷说道。 “十二万饥民,凭一县之力活之,事到如今不生乱,倒下去的也颇少,洪县尊带着我们,真是做了古今未有之事啊。”一名来帮忙的教谕也开腔道。 “已经六日,又发动城内宽裕商户捐了些粮米,最多再维持三日,若无外地粮米输入,情况堪忧。”司库吏的话将有些热烈的气氛打入寒冷。 王索明起身,去城下查看灾民。 青壮们做工去了,剩下的是些老弱妇孺,一个个面有菜色,但神情不再木然,无论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痛失至亲的悲哀,都算是有了几分生气。 臭气比前几日消散,看着远处破布围起的露天厕所,王索明一阵欣慰,这些灾民倒还真按我说的做了。 “府尊来了,府尊来了!”一阵锣鼓声响起,人群纷纷站起,看到远方一队仪仗行来,中间官轿上坐着一位绯袍大官。 人群向官老爷涌去,张府尊下了轿子,对四周拱了拱手,万分真挚地说道: “充城的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从知道充城遭灾后,我这心中就万分煎熬,你们都是我莱州治下的子民啊。我不关心还有谁关心?” “得知灾情后我第一时间向朝廷求援,如今书信应该也快到了,朝廷的赈济或已上路,大家不必担心。” “朝廷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当即指示此地县令,将赈灾之事抓紧落实,现在看来,他还是照办的。” 王索明朝洪县令瞅去,他此刻面无表情,再细细一看,手指怎么攥得发白? “这几日我在城内连日操劳,又募集一千石粮食,我本事不大,用尽全力只筹得这么多,现在给乡亲们送来了。”张府尊动情地说着,后方大车开始解粮。 一千石?王索明眉毛一跳,昌平仓原来还有两千石,这是高价卖粮卖了一半把亏空填上,还剩一半来邀买民心抢功劳?好个一箭双雕之策! 难怪他当时要抬高粮价,我当时嘲笑他毫无常识,原来竟是我心不够黑! 无论王索明怎样想,底下的民众却一个个跪下叩拜,嘴里直呼“爱民如子”,“体恤民情”,激动地涕泗横流。 张永志又装模作样地逗留了一会儿,享受够了老百姓的爱戴与感激,满意地打道回府。 “啊呸!”旁边一个老丈一口痰吐在王索明脚下。 “这位大人,小人不是故意的。”老汉连忙解释道。 “我以前亦是充城一位里长,对这官面上的事也晓得的。” “这几日从前到后都是你们县衙在操劳辛苦,他露过面么?送粮?我们这十几万人这几日吃了多少?他才送来多少!要靠他,我们早饿死了。”老汉对着有些面熟的王索明义愤地说道。 “不要多嘴!巡查的人里有金虎帮的,帮主与知府交情过密,小心祸从口出。”王索明提醒他道。 王索明回到城门旁办公处继续处理公文,知县刚送走张大人,进门一屁股坐在椅上,咬牙切齿,浑身气得发抖。 “我预备以后写本书,把这场洪灾好好记述一番,若能流传后世,总有后人看到此间真相。”王索明尝试找个角度安慰洪县令一番。 “你写个屁!凡夫愚子有几个认字的!事情怎么样还不是谁官大谁说了算!”洪县令撒气道。 书上有事实也有谎言,当权者可以选择遮蔽一半,另一半就是真相。 自己纵有高超武力,对十万饥民的吃喝,又有何益?无可奈何罢了,内力种不出庄稼,真气也变不成粮食。 武学对自己,真正的用处是什么?保命吗?有了功名,性命之忧已基本远离。发财吗?好似也没有经商做官来的钱多。长生吗?除了身体健康多活几年,还真能与天不老与地同休? 此番洪县令的话倒点醒了自己,若自己有朝一日功力大成,那真相,便由不得某一人说了算! 王索明犹如在黑暗中窥到一束光,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前路。 我一个印坊伙计,辛辛苦苦印的书若被人禁了,怎地能行! “索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洪县令颓然靠在椅上,向这几日表现得颇为多智的少年发出求助。 惨淡的日光下,他头上乌发中那几根新生白发有些耀眼。 第47章 故人 现在是第六日,城下饥民十二万,城内赈灾粮两千五百石。照此速度,三日后粮尽,灾民将难以控制。 陆上粮道,潍州被洪水断绝,关山险径难容大车,外界的粮食月内无法经陆路抵达齐鲁半岛。 半岛之内,往胶州、登州的马队第一日已出发,大雨后道路泥泞难行,估计还有十日左右才能带着粮食回来,按路上的运力,两地每日加起来也就三四百石的粮。 海上粮道于老爷子兵分两路,一路派船顺风南下,南边富庶找粮不耗时日,大船运力惊人,一船两千石不在话下,但逆风回程耗时,或需二十日左右。 另一路先派马经关山口北上,沿海岸线各大港城买粮,筹齐后交由当地海商发运,料想筹粮队如今应到冀州,抵近津渡,但北面粮食金贵,面对坐地起价的粮商,他们要费一番功夫,再待行船回返,最快也要到八九日之后。 至于朝廷赈济,等朝廷决策协调完毕再从外地调粮,绝不会比莱州自救买粮来得快,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中央下令允许莱州开公仓。但如今洪县令把灾民安置得如此好,朝廷感受不到压力,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么? 三日后粮尽,至少再找到法子多撑五日,北面海粮就能到,后续胶州登州的陆粮,南方的海粮都会到,莱州无虞矣。 王索明将心中所思悉数道来,洪县令听得连连点头。 “再多撑五日,寻摸五千石粮出来!”定下目标,洪县令眼里渐渐有了神采。 “能否先节流,粥再稀些!只要能活命就成。”洪县令问道。 “贸然减粮会传递缺粮讯号,届时谣言一起,民心大乱四散逃窜,我们前功尽弃。此为别无他法时的下策。”王索明笃定地说道。 城里没粮的消息一旦传开,灾民们必然争先恐后地去乡里抢粮,把乡里的粮吃完,又会聚而攻城,打大户和官仓,争斗间必生灵涂炭。 “大户还有余粮,若再拿出一些未尝不能救急。”洪县令喃喃道。 还未等王索明回话,他便自顾自叹道:“难!已经用民乱为由逼过一次,富户豪绅也不是吃素的,哪肯轻易再吐出些粮食。” “除非……”王索明若有所思道。 “罢了!真要到险要关节,我就开莱州官仓!” 洪县令一拍桌子,下了决心。 “大不了丢官去职,回乡赋闲耕读,远比在官场中受气来得自在!”洪县令铿锵地说道。 读了三十余载圣贤书,洪仕成哪能不明白舍身取义的道理。多少人碌碌一生,每日面对些蝇营狗苟,哪里来得取义的机会? 此番是为十二万灾民与一城百姓之性命!他洪仕成何其有幸! “王相公哟,以后你在书里,可要为在下美言几句哟!”下了决心的洪县令心胸开阔起来,甚至开起王索明的玩笑。 …… 在案牍上劳顿了一天的王索明回到永安街的院子里。刚准备关门,却瞧见斜对面朱红色大门的门环兀自摇摆,心下一惊,当下并未起风,定是有人刚进去。 会是他们吗?王索明敲响隔壁唐老丈的房门,老丈出门瞧见是王秀才,热情地邀他进屋饮茶。 二人客套一阵,王索明问了问四邻情况,唐老丈知无不言。 对面这户,老丈只知原是一户做药材生意的人家在住,后来转卖出去,一年到头不见买主人影,不过近几日倒有个粗衣汉子进出过几次,或许是主人家常年在充城做生意,遭了灾才来此避祸。 王索明辞谢老丈,出门正欲回家,街对面的朱红大门悄然开启。 一位穿着蓝色布衣,身形瘦长的络腮胡中年拎着包裹从里面走出。 是他,三年前那夜的领路人,被老者唤作“仲平”的男子,自己所修《内壮篇》正来源于他!王索明心中一动,往事纤毫毕现。 感到对面有人在打量自己,男子微微点头示意,也不言语,犹自沿街走了。并未认出现在的王索明来。 这帮造反团伙,又回莱州了! 按官方文报,去岁西南有白莲逆匪起事,打着官逼民反的旗号连克数十州县,隆盛皇帝一面发兵进剿,一面斩三十余位贪官头颅平息民愤,又凭着招抚手段分化拉拢贼寇,最终在今年上半年平定了匪乱。 这伙人应该就是专业造反的白莲教,西南搞黄了,听说齐地有洪灾,就赶紧来此寻找机会? 王索明一时有些左右两难,一面这白莲教给了自己《内壮篇》,有着一份恩情在,而另一面又是十万灾民一城百姓,其中还有自己诸多亲友长辈,眼下该当如何? 王索明心中一动,或许眼下二者并不冲突,有了这白莲教,才有灾民和城内百姓皆存的可能,甚至连洪县令,也不用丢官去职。 念及此处,王索明远远缀在白莲教男子身后。 跟着那男子行到南城关,他往城外灾民群聚之处去了,近日常有府内居民出城接济城外亲朋,兵丁也未阻拦。 王索明登上城门,借着黄昏最后的光线盯紧那道人影。 “王秀才,刚不是回家了么?”协助守城的一位校尉问道。 “心下不安,再来看看。”王索明解释道。 “王秀才大可放心,要我说,灾民有吃的哪会去生什么事,现下惹出是非的,无非是那些管米粮的,发赈济的,和临时招来做巡查的。”这位校尉倒有一番见底。 “县令前日换了一批手脚干净的人施粥,又抓了几个调戏妇女的巡查打板子,这两天下面清净多了。”见王索明在听,这校尉滔滔不绝起来。 “听说洪县尊对着一堆账簿片刻就揪出数位克扣粮米的昌平会管事。这等算才,连我们千户大人都惊叹不已。” 那是自然,差点没给老子看花眼。人肉计算机王索明心中暗自得意。 看清那名为“仲平”的白莲教徒在哪一块区域逗留后,王索明回头和这位校尉叙起了话。 在得知王索明之父为戚家军校尉,大兄自军中退伍,二兄正在军中服役后,这位徐校尉对王索明显然亲热多了,兄弟兄弟地叫个不停。 “徐将军,小弟我据实以告,粮米仍未运至,过几日若施粥不足,灾民定去祸乱乡里,不知莱州卫还有多少兵丁可供差遣?”王索明不动声色地问道。 徐校尉脸色有些为难,王索明又道:“县衙总要知道底细,否则按卫所定额来安排处置,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弟兄。” 徐校尉咬了咬牙,见天色已黑,悄悄附耳说道: “莱州卫有四个千户所,叶县附近有两个,足额应是两千两百人,不瞒兄弟,按例吃三成空饷,共有兵员一千五百余,又大概有三四成老弱,可战之兵,约在一千上下。” 王索明拱手谢过,“噔噔噔”下城,寻摸来一壶好酒和些许卤味,就在这城上与校尉对酌一番。 漆黑的天空下,城外篝火星星点点,一群群灾民彼此依偎席地而卧,平静中竟生的几分安宁祥和。 一大口烈酒猛然入喉,王索明被呛得闭上了眼睛。 这安宁,究竟能持续几何? 第48章 缇骑 “踏踏踏”、“踏踏踏”,一骑沿关山隘口飞驰而来,骑士眉尖似剑,身穿赤色战袍,腰挎长刀,赫然是一位赤衣卫。 赤衣卫者,掌侍卫、情报、缉捕、刑狱之责。 骑士一边催马避开泥坑,一边气愤不停,姓胡的你他麻的,白莲潜入齐地你派个小旗来盯着就好,老子堂堂百户明劲巅峰你把老子当小兵使,还尼玛壁要帮你的狗擦屁股。 草!就这烂活老李老陈还要抢,这两个老狗没来成还妒忌上我了! 不断飞驰中看到远处炊烟袅袅,骑士牵动缰绳调整方向,打算在村里歇上一会儿。 “唏律律”骑士勒马,看着远处一行人身穿彩衣,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地往前走,队伍中间一根棒子绑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半大少年。 见了骑士,队伍停了下来,带头老者脸色慌乱,拘谨地上前行礼道: “这位大人行路辛苦,我是此村族老,还请大人入村稍歇。” 骑士指着木棍上绑缚的少年,大喝:“此为何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把人放下说话!” “大人有所不知,莱州大水,神婆说是河神动怒,我们这正是要给河神送上贡品哩!这娃娃家里自愿,生辰八字也都对得上。”村老身后闪出一个花脸解释道。 “铿!”刀光一闪,旁边一棵树木缓缓倒下,骑士森然道: “把人放下说话!” 少年被放到地上解开手脚,如遇救星般躲到骑士马后。 “洪灾都发过了,怎还在送贡品给河神?”骑士问道。 “今年早些供奉,明年河神便不会在这里发火哩!”村老答道。 “你们当真如此愚蠢?”骑士有些疑惑。 一行人低头不语。 “大人,人已经放了,我等能否散去了?”村老硬着头皮问道。 骑士摇头,回头看了看孩子,约莫十二三年纪,问道: “家人可在?” 孩子打着哆嗦:“父亲去岁已逝,母亲尚在。” 骑士剑眉一挑:“哦!” “你和他什么关系?”骑士转头朝村老怒目而视。 “小的,小的……”村老吞吞吐吐。 “铿”一声,宝刀直指村老。 “小的,小的是他远房叔父……”村老裤腿湿漉漉一片。 “妙啊,用这种方式吃绝户!”骑士笑着赞叹道。 村老脸色大变,人群也骚动起来。 “有银子么?”骑士笑着问道。 “有有有。”村老如蒙大赦,捧出一把银子给骑士。 骑士在马上将银子掂了掂,玩味一笑,脸色突变: “依大雍律,杀人夺财者,处斩!” 一颗苍老的人头飞上天空。 “杀人啦!”人群喊叫着四散乱逃。 “带着你娘,走远些!” 银子撒落到少年面前。 “踏踏踏”,“踏踏踏”一骑扬长而去。 …… 莱州府南门外,第七日。 “偶而背痛难忍,经常胸口烦闷,呼吸不太通畅哩。”衣着破败的老者小心翼翼地说道。 王索明把着脉象沉吟道:“年迈体虚,寒邪内侵,胸痹。”俗称,心绞痛。 “半夏汤两副,嗯……来三副吧。”王索明对着一旁的伙计说道。 灾民们头几天靠底子撑着,生病的人不多。几天后人体元气耗完,再加上秋季夜间寒冷,病人数目与日俱增。 大夫们根本忙不过来,王索明在巡查时已顺手救治不少人,今天索性就在南门外坐堂,专门客串一把大夫。 至于昨天的什么白莲教黑莲教,一时也顾不得了。 “下一位!” 那人指了指嘴巴,发出微弱的“啊啊”声。 “他昨夜还能说话,今早喉咙就肿的不能发声。”旁边有人出声解释道。 是他! 我没空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送这个病人进来的,正是那位白莲教的仲平。 “喉蛾,风热相搏,气血瘀滞,黄连、银翘、桔梗……”王索明向伙计吩咐道。 “先生有些面善。”仲平一边扶起来人,一边盯着王索明说道。 王索明装做打量,然后恍然大悟道:“我说呢,原来是斜对门家的,一直没见过你家人影,昨天在街对面倒是第一次见。” “竟是邻居!倒是巧了。某常在外地,回家不久,来外边帮帮朋友。”仲平解释道。 “远亲不如近邻,有事可来寻我。”两个人都在真假掺半地扯谎,王索明有些受不住,赶紧结束对话,看下一个病人。 待仲平走远,王索明蹿到账外,有一位巡查在维持秩序,正是被官府抽调来的安远镖局镖师常峰。 “小师叔,是有事要我去办吗?”见王索明一脸凝重地走来,常峰主动开口道。 “看到那个人没,替我盯好他,看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王索明低声说着,微不可察地指了下远方某人。 “没问题,交给我吧师叔。”常峰没有多问,一口答应下来。多亏这位小师叔指点,自己的拳法才能突飞猛进,能做些事情回报师叔,他当然是万般乐意。 “远远地用余光盯着就行,别被发现。”王索明叮嘱道。 “省得的师叔,跑镖的对盯梢敏感得很,当然也知道如何盯梢让人察觉不到。”常峰自信满满。 王索明又赶忙回到医帐里,还有百余位病人在排队等他。 …… “如何?”王索明把一颗素丸子夹到常峰碗里。 “别别,我还有。”常峰把丸子给王索明夹回来,赶紧捂好粥碗。 “唔……那个人,说来也奇怪。”常峰咽下稀饭,开始讲今天的情况。 “他把那个病人送回去,就去堤上挑土了。” “箩筐装的满满当当地挑,如此力气应该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图什么。” “他和周围人讲话多不多?”王索明问道。 白莲教发动灾民造反的第一步要从煽动开始,煽动肯定需要和大量灾民交谈。 “话不多,干了整整一天,只偶尔和旁人闲聊一二。”常峰回忆道。 不对啊,这满满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其它古怪的细节么?” “嗯,有几处,路上遇见有人挑不动了,他都要上前扶一把。刚好有个偷奸耍滑的假装脱力在偷懒,他指着那人鼻子痛骂了好几句。” 什么究极苦力?王索明脑门上冒出一个巨大问号,自己一个资深苦力在这位面前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哦对了,中午吃粥的时候,我还看他倒了一半粥米给个半大孩子,看样子两人先前好像并不认识。小师叔,这种人,应该不是坏人吧?”常峰试探着问道。 “我可没说他是坏人,来,吃鱼。”王索明地掰了一半鱼干从给常峰,侯二河前日送来的,算是罕见的肉菜。 …… 灯火通明的金虎堂,堂中有丽人起舞,无限妩媚。桌上盘子层层叠叠,净是山珍海味,一群汉子围坐桌旁,谄媚地向居中一剑眉男子敬酒。 “侯大人,路途辛苦,有失远迎,我申金虎先敬您一杯赔罪!”申金虎举起酒杯,豪气干云地饮下。 侯大人点点头,笑道:“申帮主爽快!” “侯大人,初临寒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申帮主说着,一个妖娆的侍女举着盘子上前,盘子上是一叠银票。 “啊”地一声惊呼,却是侯大人一把将女子搂入怀中,银票漫天飞舞。 “银票,没意思。这个,带劲!”侯大人的手掌开始游走,女子粉面含春,媚笑连连。 “哈哈哈”桌上诸人大笑。 申金虎松了口气,这位大人既然有喜好,那事情就好办。 “金坛寺那事,怎么连口汤都没喝上?”侯大人专注怀中之人,头也不抬地问道。 “禀告大人,那红袍和尚什么都没和我们商量,就兀自发动,真是太不把咱赤衣卫放在眼里了。”申金虎直接恶人先告状。 “哼~哼”侯大人并未抬头,玩味地笑了笑。 “听说这红袍和尚乃是受了王家兄弟的撺掇,猝然杀上了金坛寺,坏了我们好一番布置。我们还没收网鸟就被人杀了,这才没揽下功劳。” 我在金坛寺招揽和尚当打手,大概也能算是有一番布置?申帮主在内心里高强度自欺,如此方可流畅地欺人。 “这王大郎平日就对我多有羞辱,此番定是故意坏我好事。据官府内线消息,王四郎当夜连杀四人,一口汤都没给我们留!”申金虎咬牙说道。 “哦?”侯大人剑眉一挑,从女子身上抬起头。 “请大人压阵,此番我们合力,势必诛除此二人,扬我赤衣卫之威,解胡大人心头之恨!”申金虎正色道。 又是一叠更厚的银票,舞动的丽人们停下来,围到侯大人身旁卖弄波涛。 “扬我赤衣卫之威?”侯大人笑着反问道。 “扬-你-麻-痹!”侯大人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 金虎堂结了冰,一切都静止了。 侯大人站起身来,环视一周,确认每个人都听到了自己的话,冷冷说道: “申金虎,你要搞清楚,你是胡千户的狗!为赤衣卫扬威,你也配!?” “我侯登身为赤衣卫,查人办人,遵循的是大雍刑律!” “贿赂赤衣卫当打手,你真是好大狗胆!” “胡千户是说让我来助你了断一些事情,但不是让我来横行不法,枉杀良民的!”侯大人凛然说道。 “只要他二人有作奸犯科之举,那大人?”申金虎脑子灵活,很快领会到什么。 “必将绳之以法!”侯大人掷地有声。 “小的明白了。”申金虎眼珠一转,将两位女子推入侯大人怀中。 “我还另有要事,你这边暗中准备即可,若敢轻举妄动,扒了你的皮!”侯大人搂着美人离去了。 第49章 庙堂 隆盛五年八月二十六日,京城,大内西苑 “马上秋收,北虏按例要南下打草谷,为何只起了二十余座堡子?还有三十座呢!?”穿明黄色华服的威严男子厉声问道。 “陛下息怒,北边人少,民夫不好征发,仓促间能起二十座已是不易。另外北地饷银拖欠甚多,斩了汪逆也没追回多少银两,只能先用这笔款子给将士们补上,否则士兵哗变,更不好收拾……”对兵事颇有了解的丘阁老硬着头皮站起来顶雷。 “修堡子的钱拿来发饷银,发饷银的钱拿来贪污,贪污的钱不清不楚,要朕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填饱你们这些蛀虫!?” 隆盛帝的眼神如利剑般四下扫射,但阁老们的脸皮更厚如城墙,根本不避让天子的目光,反要对视一二证明自己的坦荡。 “下一件。”隆盛帝声音里透着疲惫。 “八日前莱州决堤,洪水波及莱州充城五乡四镇,造成流民十余万,聚于莱州府城下,知府张永志上书求援。”郑阁老缓缓念道。 “又是灾民……”隆盛帝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陛下,倒有好消息,张永志五日前的奏报追了上来,莱州灾民已安置妥当,知府衙门发动富豪乡绅募粮,足够灾民十余日所用,足够各地运粮过去。又安排壮年男子以工代赈,免了灾民聚而生乱之忧。这莱州府,自解了危难。”郑阁老继续道。 “呼……”隆盛帝长出一口气,脸色轻松不少。 “这张永志倒是个有手段的。”隆盛帝点了点头,底下阁老们各有心思。 沉思片刻,隆盛帝下旨道:“灾民要好好处置,绝不可生乱。靠一府之力自解危难也是一时,督促齐鲁布政使衙门再转运些粮。发过水的地方,秋粮算是没了,受灾地区再免一年税赋。” 皇帝本想说公仓该开就开,但一想底下臣子们贪得无厌的嘴脸,就算开了,能落多少到灾民嘴里?索性不提。 “陛下圣明!”阁老们齐声恭维道。 “下一件!” “南诏国主送来贡品金器二十件,象牙三十对,银器百件,请赐农耕、冶铁、耕织等百工之书。” “呵呵,这段氏倒是有心了。”隆盛帝高兴起来,刚为钱发愁就有人送来大礼,尤其这南诏段氏竟然只是要些书籍,端地是实在。 “从大典里多找些书回过去,不可吝啬。”隆盛帝下旨道。 “这南诏国主光看百工之书可不行,还要给他加送几大车儒门经典,方可立身持正。”一位阁老补充道,引得其它阁老纷纷附和。 “你们看着办吧。”隆盛帝懒得再管。 …… 莱州府城,第八日。 “你什么症状?” “腹泻不止。” “你什么症状?” “拉肚子。” “你什么症状?” “窜稀。” 踏马的!王索明起身拨开账帘,露天厕所旁密密麻麻围满了人,更多地是就地蹲下,泄出一股股黄水。 王索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疫,还是来了。 “去挖些观音土!”王索明冲几个药铺伙计喊道,一面赶忙朝施粥的地方跑去。 “煮粥的人,施粥的人,有没有拉肚子的?”王索明冲粥棚里的一伙人高声问道。 昌平会的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没有吧?”一人小声说道。 “粮米存在哪里,让我看看!” 一个伙计领着他来到城墙根,一排排码放着粮食。 “今天吃的是知府老爷送来的。”伙计指着一大堆袋子说道。 王索明抓了一把出来,还没到鼻前,一股浓烈的霉味传来。 狗日的张永志,剩了些卖不出的霉粮烂谷,捐了过来! 王索明算无遗策,但这张永志总能以击穿下限的方式让他变成思虑不周。 “这能给人吃?”王索明质问道,伙计一时不知所措。 “罢了,也没别的能吃的。”王索明犯不上为难伙计,赶紧去现场处理病重的灾民。 “肚子涨不涨?涨不涨!?”王索明捂着鼻子大声问道。 “拉空了,不涨哩。”蹲着的灾民回道。 “给,把这个吃掉,只这一块,不能多吃。”王索明塞过去一块高岭土(又称蒙脱石),赶紧去问下一个病人。 在臭味熏天的人群中不断询问,还要提防脚下不踩着金水,王索明的身影看起来颇为狼狈。 “哪个是王索明?”侯登在远处看着乱哄哄的灾民,问旁边一个金虎帮巡查。 “大人,就是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帮众殷勤地说道。 “他在干嘛?”侯登问道。 “他在邀买人心,他一个书生哪会看病,在那里装装样子,不知害了多少人。”帮众一开腔自然没什么好话。 “别跟着我!”侯登也捂着鼻子走到人群里。 “大哥,我肚子也疼痛难忍,哪个大夫高明些?”侯登开始和一个灾民套近乎。 那灾民看到他穿着一尘不染,乜他一眼:“回城里看病去!” 我尼玛! 侯登连问数人,终于有个老伯愿意好好搭理他。 “医帐里坐着的医生再好,也都敷衍了事,真正的好医生,正在外面找人看病。”老伯的目光望向王索明。 “他?毛还没长齐,能行吗?”侯登来一记激将法,想让老伯主动吐出情报。 “你乐意治病就去看,不乐意就滚!”老伯骂道。 我尼玛! 侯登从来没如此难受过,堂堂赤衣卫百户,哪里受过如此屈辱。但对方只是一介草民,根本不值得他动手。 侯登郁闷地走远,耳朵一动,却隐隐听见那老伯在和别人说 “现在灾民里哪一个不知道小王秀才妙手回春,这个就是从城里跑出来的盲流,想看病又信不过秀才公,看见这种人,就让他赶紧滚远些……” 侯登喉头一甜,平生第一次有滥杀无辜的冲动。 赶紧回城,找两个风骚的去去火。侯登发足狂奔。 …… “邻居,我这两个朋友,不知可有法子?”王索明正在找未服用高岭土的漏网之鱼,仲平背着一个又搀着一个,一脸恳切地来找他救命。 王索明帮他把人放下,撘脉一瞧,两人都是元气亏虚后又大泻不止,如今竟有油尽灯枯之象。 经历痢疾后这等病人不少,元气耗竭本不是难事,温补即可。但王索明刚才已将药铺捐出来的当归、黄芪等温补之药用完,眼下无计可施。 王索明受不了病人哀求的眼神,转过身去,又看见在原野上零零散散遍布着奄奄一息的人,悲切的气氛在发酵。 罢了,和尚你造了那么多杀孽,此番就当为你积累功德罢。 王索明将仲平拉到一旁,将满满一瓶药丸塞入他怀中。 小还丹可疗愈内伤补益精元,对这普通人的元气耗竭之症自是不在话下。 “一丸可活数百人,兑水分服。”王索明内心滴血,强装淡然。 仲平微微一嗅,好似不敢相信: “这小还丹三百两一粒还有价无市,这瓶中二十余颗,你真舍得?” “替我把人心聚拢在你这,若县尊开不得公仓,两日后赈灾粮尽,到时灾民人心浮动,你至少要约束他们半天不生乱!”王索明送出重礼后,直接把话挑明。 仲平脸色剧变道:“你是什么人?” 王索明无奈道:“君以书赠我,我以丹报君。” 仲平略一思索,想了起来。“竟是你个娃娃,高师真是种得好一颗苗子!”说罢冁然一笑。 “我知你来是为造反,但至少给我半日转圜的机会。”王索明又强调了一遍。 仲平笑容敛去,抿着嘴,严肃地凝视着王索明,一字一句郑重说道: “我来只为救人!” “但大多时候,若不让他们害怕,百姓就没活路!” “我答应你,至少维系半天。” 第50章 官仓 莱州城,第九日。 昨日疫起,纵有大夫,药石不足,竟死了百余人。 接下来的场景可以想见,定是尸横遍野,哀鸿满地。洪县令一想那个画面,根本吃不下饭。 但今日城下却哀声不复,人影匆忙,消失的生机又回来了。 “你们这队,今天不去挖堤,全力把秽物铲走埋好。”监工给一队青壮安排着活计。 “去洗手,洗完手才给粥。”施赈吏对着人群喊着。 “你碗是脏的,他也不给你舀,速去洗刷干净。”灾民相互提醒道。 “大娘,今日有气力了么?”有人问老妪道。 “说来也怪,昨天夜里我进气多出气少,好像没几个时辰可活了,饮完那水,今天竟喝得下粥了。” “那是自然,钟大爷的符水,昨日活人千余,当真灵验。”来人赞叹道。 …… 一场大疫还未起,就这样被按了下去。 洪县令站到王索明案前,眼里满是欣赏和佩服。 这个少年所提之策,无论是高岭土、洗手、打扫秽物,看似都是细枝末节,但施行起来却能化腐朽为神奇,彻底扭转了城下的惨状。 “索明啊,陪我去官仓转转吧。”洪县令出声道。 灾民们吃完今明两日,赈灾粮就见底了,洪县令要早做准备。 王索明放下笔,二人向城内走去。 叶县县仓和莱州府仓在同一院中,如今只要牵扯上州府之事,王索明便隐隐有些大事不妙之感。 “洪大人,府尊有令,不得私开公仓!”仓大使拦在仓库门口,不让二人入内。 “哪个说要开公仓!谁敢如此大胆?经洪水前后数日大雨,我就不能看看我县仓存粮是否受潮?让开!”洪县令气势十足。 两守仓兵丁看到大使眼色,撤开长枪,放二人入内。 院内正中是一块巨大的平地,宽约二十丈,长约五十丈,这是粮库的晒场,周围是一圈青砖大屋,就是贮仓。 “大人,大人!”一个县仓小吏追了上来,略带哭腔地说:“大人过几日再来吧!” 洪县令脸色大变,心道不好,快速向县仓那几间跑去。 “开门!草你娘的,赶紧开门!”洪县令朝小吏大喊。 小吏哆哆嗦嗦半天钥匙插不进去,王索明一把拉开他,“咚”地一脚把门踹开。 仓内,是空荡荡的四壁和铺在地上防潮的竹木网架,一粒米也没有。 “咚”“咚”“咚”,王索明又接连踹开数屋,踏马的比老鼠都偷的干净。 “啊!还我粮来!”洪县令双目通红,举起拳头朝小吏殴去。 王索明顾不上拉架,又急忙去看府仓,一间间看过去,原本至少万石,此刻一粒也无。 他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公仓粮食定然让人趁粮价高时发卖城中,过几日海粮到港再补齐,白赚中间的巨额差价。 但就是这几日之差,会要了数万人的命! 洪县令早就要求城中粮商上报每日存粮,市场上如此大的米粮交易,怎么县衙分毫不知? “哈哈哈,洪大人,难得见你失态啊!”浑身绯袍的张知府从门口得意地走走进来,身后是黑压压一群人。 洪县令停手起身,挥了挥血淋淋的拳头,怒目圆睁瞪着张永志,骂道: “我就知道,定是你这个没屁眼的王八蛋!” “洪大人息怒,我是在救你。私开官仓,可是要掉脑袋的。”张永志一脸地真挚。 “私开公仓要掉脑袋?贪墨公粮是不是要诛九族!?”洪县令针锋相对。 “哈哈,十日之后,公粮就原原本本躺在这里,一粒都不会少,何来贪墨?”张永志更得意了。 “张永志啊张永志,你丁点未把人命放在眼里,几十年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活生生读成了衣冠禽兽!”洪县令咬牙切齿骂道。 “笑话!大雨不是我下的,洪水亦不是我让发的!” 身后人群哈哈大笑。 王索明向这一行人看过去,有府衙的同知、通判、推官。 有县衙周县丞、钱主簿。 有莱州卫纪佥事、许千户。 有金虎帮帮主申金虎、昌平会会首陈员外。 最后是几位肌肉鼓胀的练家子和两名目漏精光的老者。 难怪这边偷卖了万石存粮,自己和洪县令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张永志已将莱州城上层笼络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足以吞噬莱州城内一切反抗的力量。 “洪大人,消消气,你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现在想想你自己吧。”张永志温声劝道。 “就算有粮,这官仓你能开吗?你不开官仓,正是恪守臣子本分,谁人能怪你?”张永志循循善诱。 “大家一地为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份富贵,少不了你的。”张永志话音刚落,陈员外笑呵呵地上前奉上一盒银票。 “收下了,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否则,倒是不好出这个门哇!”张永志优哉游哉地说道。 听闻此言,王索明开始调息,今天若难善了,一定要把老洪带出去。 “去你码的!”洪县令继续骂。 “立荣(洪仕成的字)啊,现下你要真想救灾,不妨就收了钱,好歹也能买个百石粮,能救几个是几个。”周县丞也出声劝道。 几个练家子开始向二人靠拢。 洪仕成本想接着骂,却发现几个武夫都盯着身后的王秀才,顿时暗道不好,从怒火里回复几分清明。 我怎么把索明给忘了!他如此年少,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无论今日我在此是生是死,都不能连累他! 当下局面,受了这钱便可脱身,但张永志定想此事越严密越好,很有可能要杀人灭口,眼下要好好地寻思一计,将王秀才安全带出才是。 “再加一千两!”洪仕成突然出声。 “啊呃!咳咳咳!”张永志一口老痰呛到嗓子里。 “洪大人,你什么都没干,再加不合适吧?”申金虎嚷嚷道。 “放屁,我们的清白,全靠洪大人在前面撑着!”张永志回头戳了申金虎一眼,一旁的陈会长又奉上一沓银票。 他巴不得洪仕成多拿些,拿得越多他越放心。 洪县令取了银票准备带着王索明离开,张永志却突然喊道: “慢着!” 二人回头,只见张永志冷冷地盯着王索明,对洪县令阴狠说道: “洪大人,这样放你离开,好像还有些不踏实,不如,你给咱交个投名状?” 王索明内力急转,浑身蓄势待发,一掌之下张永志必然毙命,借着琉璃玉体逃出这府库倒也不难。 洪县令却一反常态诡异一笑: “哈,张大人,你确定要我杀掉王秀才?好好好,刀来!” 一柄尖刀被递到洪县令手里,洪县令拿起刀,一面走一面自顾自地说道: “要说这王生啊,真是可惜,长得好,才气高,连未来岳丈都是大官,可惜啊,卷到这种干系里来。” “他岳丈是谁?”张永志低声问狗腿子申金虎。 “不知道矣,不过听说他和李府三女儿多有来往……” 李府?壹先公一脉?李德曜?刑部郎中!你踏马不早说! “噼啪”两声清脆的耳光,申金虎被扇得找不到北,周围人看傻了。 有些事,你亲口说了旁人反倒不信,要让他们自己问出来,倒以为自己警觉机灵。洪县令看鱼儿配合咬钩,就知道王秀才安全了。 张永志一溜小跑上前夺下洪县令手里的尖刀,连声道: “误会,误会,实在是误会!” 杀一位刑部郎中之婿,哪怕做的再隐秘,张永志都觉得心虚,更何况还有这么多貌合神离的目击者。 “两位,我都是说着玩的,开个玩笑罢了。”张永志一脸堆笑向着二人解释道。 反正莱州大势已成,朝堂打点得更足,刑部郎中也不能凭这小子一面之辞同咱硬碰硬,不足为虑,且放他去。 “小王相公,我同你岳丈乃世交,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以后常来往啊。” 张永志又往王索明手里塞过一把银票。 王索明并不清楚各人心中想法,他只是默默将银票收好,最后凝视这张永志上下,将其容貌外形牢牢记住。 当场了结此獠固然快意,可城外十万灾民如何能救?张永志的恩情,王索明只得押后再报! 洪县令带着王索明出了官仓,强撑着转过一条街后,他压住多时的一口老血喷涌而出,当场不省人事。 第51章 病重 王索明送洪县令回家里静养,吐血是急火攻心,肝火犯胃之症,王索明给洪夫人留了疏肝解郁的方子,稍待后洪大人仍然未醒,便先行告辞。 王索明站在城中,看到街巷中熙攘叫卖依旧不绝,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条街道正是金虎帮的势力范围,他便沿街走入最大的一间米粮铺。 “你家存粮多少?”王索明进去后径直问道。 伙计一愣,不知这书生来意,只能含糊地说道:“大概仅余七八石,客要买可要趁早,晚些就没了。” “我有大生意,掌柜何在?”王索明将几张银票拍在案上,伙计看了眼金额,不禁咽了口唾沫,去后院寻了掌柜来。 “怠慢了怠慢了,快看座,速速上茶!”富态的掌柜眯着眼睛从后门跑进来。 王索明并不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直到掌柜颇不自在,他才缓缓开腔: “这些银子,可得多少米粮?”一沓银票被推至掌柜面前。 掌柜的眯眯眼一下子瞪得溜圆,略一打量,低声道: “贵客,本店并无这么多存粮……” “去问申金虎,他会卖的。”王索明直接打断了他。 一听申金虎之名,掌柜的神色瞬间从客气变为拘谨。 “一个要求,我要当场验粮,前日的霉粮吃死数百人,买了反而难活命!” 王索明扔过两张订金,让掌柜有消息去南门关寻他,便拂衣而去。 同样的方法,又找了家昌平会名下的米粮店故技重施,王索明独自回到南城门,等待消息。 …… 王索明回到城关,顺手给守城的徐校尉带了壶酒,这校尉倒未贪杯,将酒壶妥帖藏好,摸出几颗卤鸡子炫耀,说晚上再一起整点。 县令不在,公文暂由他一人做主,劳顿一阵处理完毕,下城去找一个人。 突然城外一处闹将起来,两伙灾民不知为何竟开始相斗,这几日风平浪静,四周巡查从未遇到这等阵仗,一个个赶紧围上前去,卖力将两伙人分开。 “有几个暗桩,在盯着你我。”仲平趁机挑着一担土溜过来,假装在王索明跟前歇息。 “我被盯上倒可以理解,你被盯上是为何?有仇家?”仲平低声问道。 张永志?申金虎?除了这二人还能有谁,王索明悄声道:“新仇旧怨罢了,倒不打紧。你呢?谁能这么快洞察灾民里的端倪?” “赤衣卫探子,小瞧他们了,这么快就跟过来。”仲平不以为意。 “不过我只要在人群里,他也动我不得,激起民变这等大罪,谁都担待不起。” 说来也是,若官兵一个个都真心剿贼,他早死了一百遍了。 “官仓粮够么?”仲平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王索明沉默不语,难以回答。 “哈哈,不出所料。”仲平竟朗声笑道。 “给你说个趣事,我十几年来攻城无数,里应外合在城中毫无防备之下取的也有十几城。” “没有一城的公仓是足额的,仅有一城存粮过了七成,缺的说是火耗倒也过得去,此城县令被我恭敬礼送出城。” “然后被先前的皇帝老儿以通贼之名砍了脑袋!哈哈!”仲平笑的前仰后合,泪光闪烁。 “明天还能买些粮过来,明日夜间,你备好数百人手,修堤的板车也都拉上,随我去取粮。”王索明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行!我也提前知会你一声,若取的粮草不足五日,灾民便会在后天下午发动,总不能让我们到矢尽粮穷的地步,再去和兵丁硬拼吧?”仲平一口答应,随即亦向王索明陈述自己的安排,听得出是专业对口。 “我还未有见灾后能把流民安置得如此好的,洪仕成倒真当得县尊之名,我不会害他,此番也不是真打,只为威慑城内让他们吐些粮出来,但若一败涂地,城里就更不会捐粮了。” 他那日说来此只为救人,倒是不假。 …… 第十日。 早间,先有金虎帮人请王索明去验粮,申金虎大马金刀坐在院中,戏谑地说道: “王秀才,何必呢?这近两千两银子,非要现在买百多石粮,你是不是跟银子有仇哇!” 王索明不理他,一袋一袋点验,这官仓的粮都是当年的新粮,倒并无腐败之气。 转头又看见那边几间堆的满满当当的屋子。 “怎么,还想买啊!?”申金虎浮夸地问道。 “你且等我。”王索明放下米粮,示意金虎帮的大车出发。 “速去筹钱啊!冤大头!哈哈!!”申金虎痛快地大笑。 去完金虎帮,又去昌平会,四千五百两银子,刚刚三百石米粮。 押车回程路上,有个神秘兮兮的剑眉男子拦住了他,闷声问道:“听说有人贪墨公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线索又怎样?查清真相又怎样?能变的出粮食吗?这都是太遥远的东西。他现在只知道,灾民没有东西吃,会死。 当下懒得理会此人,兀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齐地是吧!莱州是吧!一个个都跟小爷硬气是吧?!!侯登被直接晾在原地,一时火冒三丈,掉头去了怡翠楼。 王索明忙完后去看望洪县令,此时他已醒来,但一夜之间须发皆白,躺在榻上双眼无神,面色憔悴无比。 “粮买好了?”嘶哑的声音问道。 “好了,不过半日之用。”王索明轻声回道。 “罢了……罢了。索明啊,这几日的经历让我常常思索,我们活的地方,真叫做人世间么?”洪县令开始喃喃自语。 “周身净是恶鬼,如此场景不在地狱又在哪里呢?我们大概也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地狱道里受苦还债吧。”洪县令目光发直,嘴里念念有词。 “有些公文要处理,用下官印。”王索明摊开手里的一摞纸。 “就在案上,你且自取。” “倘若我们在地狱,城外那些人,又在哪里呢?”王索明一面用着官印,一面问道。 “说的也是,也是……”一颗浊泪自洪仕成眼角缓缓流出,重重滚落在地。 离开洪县令宅第,王索明又去往港口,没见着于老先生,倒看见侯二河那八字眉的大舅,此人如今在海鲸帮中也是一名管事,王索明便向他询问海粮事宜。 “索明,你和二河情同手足,我这个做舅舅的也不瞒你,无论南船北船,最快都要六日才能归港,倘若家中欠粮,还是咬牙买点先对付对付。” 中年男子看王索明目光有些失色,硬是塞给他几条干鱼,嘱他饿了就来拿。 王索明又去车马行,车马行的掌柜和安远镖局关系近,对王索明丝毫不敢怠慢,催着伙计去同行处打听情况,但最好的消息也是仍要过七八日,陆粮才能转运过来。 外地的希望一点点被掐灭,王索明向着家中走去,不知怎地,神魂忽然无限轻松,一颗心欢快地跃跃飞起。 当日下午,永安街王宅,遽遽然有磨刀声响起。 正是猛虎下山,蛟龙入海。 而这夜,它怎地还不来!! 第52章 自取 “王秀才,这不合规矩吧,这么多人全都放进城去,这……”守城的校尉望着跟前明火执仗的一大群人,倍感为难。 “他们只是进城运粮,你看,都只带了板车,还有一队衙役跟车。”王索明温和地解释着,顺带将县衙公文递上。 “……八月二十九日夜,调流民二百入城运粮……还有官印。”校尉不认字,让人对着火光念道。 相熟的徐校尉从台阶上跳下来,一把将正在看公文的校尉挽过,压低声音道: “老宋啊老宋,他们城内山头复杂,好多勾当见不得人,你让他们过去就完了,难道洪县令还能帮灾民偷自己的城?万一明天这些人没粮吃,做起乱来死伤的还是你我!” 一番话说得头脑简单的宋校尉大脑宕机,人群趁机匆匆而过。 …… 是夜,月色晦暗,荧惑飘摇。 “你们且候在外面,闻哨方可入内。”王索明手持长刀,孤身向着黑压压的巷口走去。 兔起鹘落,他无声无息翻入院墙。 院内,一堆人在围着篝火打哈欠,还有几人在不断走动巡查。 放轻脚步,刀光闪烁,巡夜人在阴影处捂着冒血的喉咙,王索明在身后扶着尸体缓缓倒地,走动的巡察一个接一个被悄然处决。 感到四周安静不少,篝火旁的一个头目突然打了个激灵,巡夜的脚步声呢?跳起来刚叫醒众人,一包东西精确地划着抛物线从远方飞来。 帮众们抬头去看,那包东西上系着的丝线受不住下坠之力在空中断裂,一蓬石灰当头散开。 “咳咳咳!”帮众们捂着眼睛四散逃窜,想张嘴呼救,却吸入石灰粉末,干咳不止。 幽灵般的身影继续在院内游走,刀光连连,一具具尸体重重倒在地上。 “老大,老大!”一个声音沙哑的头目强撑着逃进后院,闯过门前守卫疯狂向头领们求助。 “何人如此猖狂!”申金虎愤怒地下床披好衣裳,拎着虎头环首刀向外走去。 看见断了一臂,在地上不断翻滚嘶叫的心腹,申金虎怒火中烧,登登踏步赶往前院。 “你,速去张府请两位供奉过来,侯百户,也要请来!”当下有助力可用,申金虎自然不想亲自硬碰硬,帮派斗争,大家并肩子上才是正理。 头领带着喽啰们冲进前院,却见一白衣秀士手拄长刀,好整以暇地在立在院中,仿佛正等待久违的故人,四周地上,堆满一刀封喉的尸体。 王索明!竟是你! 申金虎暴跳如雷,自己白天看不起的傻子,晚上却上门给自己来了出犁庭扫穴,岂有此理! “呀!”金虎帮三当家猛喝一声,冲上前挥刀劈下。 王索明一手持刀,另一手单掌挟刀背,屈膝微蹲,横刃对拼一击。 三当家实力为明劲大成,膂力比王索明并不占优,而王索明双手持刀更加稳固,巨大的反冲力将三当家大刀荡起,露出胸膛空档。 王索明正欲踏前顺势诛杀此獠,身旁又有风声袭来,脑中精确浮现出敌方兵器的运动轨迹,不紧不慢使出八仙步,朝地面倒去。 刀锋刚好划过鼻尖汗毛,王索明复而快速弹起,在金虎帮二当家错愕的目光中,一记蕴含着强劲腰力的凶猛摆拳,结结实实砸在其面门。 一连串骨头碎裂声响起,好像还有黏糊糊的玩意飙了出来。 二当家的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 任你什么明劲大成,搏杀之中哪怕棋差一着,当即也是生死立现。 “老二!”申金虎悲痛呼喊,一个跃起后环首刀重重劈出,气力极沉,刀势老辣。 “砰”,金石之声铮然作响,二人正面硬拼一击,申金虎的手掌皮肤些许迸裂,王索明虎口处有碧玉荧光一闪而过,却并无大碍。 此獠当有明劲巅峰!相较之下,申金虎劲力远超当日金坛寺棍僧恒阳,王索明心中就有了估计。 明劲巅峰又如何? 隔着交错的兵刃,王索明看见申金虎怒目圆睁,冷冷一笑,沿着申金虎的环首刀滑动兵刃,将刀尖戳向他的眼窝。 王索明所练辛酉刀法乃沙场武学,讲究一寸长一寸强,故其刀长四尺五,短兵相接很有优势,尤在刀刃相格之时,寻常刀刃碰不着他,他却能教你见血。 申金虎见兵刃交缠难以落好,偏头暂避刀尖,手中劲力灌注,勉强将长刀绞开,随后又借着兵刃较短的灵活性,率先展开劈砍。 申金虎天生筋骨强健,外功一道有相当天赋,早早在京城帮派中便以善战扬名。他曾拜师修习一门六合刀法,如今看这猛劈猛砍气势逼人,已颇得六合刀法中刀如猛虎之精要。 王索明占了长度之利,亦要受长刀起势偏慢之累,他被迫防守却不避不退,“叮叮当当”硬格了五六记,火花迸射不停。 猛冲猛打之人,一旦其劲力起伏形成定势,对突然变招的反应必然减慢,届时正好趁虚而入一蹴而就。 正在引蛇出洞之际,余光却瞧见三当家指挥数十帮众端着长柄钢叉步步迫近,心道一声不妙。 长叉结阵,王索明是看过正版《纪效新书》的,晓得此阵法对于人数处于下风者威力极大,自己的琉璃玉体可挡拳掌,但对于兵刃尚力有未逮,最好的办法是先行退避。 但我今日,退你老母! 王索明骤然起势,在接住申金虎下一击后强行挽出刀花,大小臂筋肉牵张到极限,长刀顺利地绕着环首刀打了个旋,回到正位。 再猛然踏前一步,劲力从地上起,自腿过腰,从臂膀至手掌,几欲把刀柄攥裂,冰冷的刀光轰然成为一道雪亮的扇面。 两具兵器间仅有方寸余地,亦让长刀具备了无匹的动能,准确地砍到了环首刀刃上。 “咔-!”一道亮光飞出。 申金虎手中一轻,扭头一看,环首刀一截刀刃明晃晃插在地下,此刀,竟被王索明硬生生斩断! 刚才若有人细细观察,一定会惊骇王索明的每下格挡,都正好准准碰在环首刀第一下受击之处。而不退不避,正是要每下都凿实,把针尖大的缺陷生生扩展成一道豁口。 申金虎全身一片冰凉,登时跪下,本能地想要叩头教英雄饶命。 却感到视线一阵摇晃,自己竟飞上了天空,不对,地上怎站着个无头之人!? 金虎帮,就此……覆灭! 第53章 朔月 院内,三当家被人头飞起的一幕惊骇地愣在原地,其余帮众见自家老大被一刀枭首,纷纷四散逃窜。 清秋杀人夜,乱中取贼头! 王索明抄刀上前,在人群中挥起一蓬蓬血雨,“噌”“嚓”刀刃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王索明以一人之力将人群追砍到大门处,三当家推开院门欲第一个逃出,却被猝不及防地一记重脚踹得倒飞而回。 一副络腮胡面孔出现在门外。 “这都是些什么人?”仲平问道。 “金虎帮残党。”王索明正忧心这些作恶多端的匪类逃散,正好仲平替他堵了门。 “你当唤我一同前来。” 你进来帮我,那二百流民无人约束,万一在城内哗变了怎么办? 仲平不满地踏入院内,“咿轧”一声关死大门。 在门口五步之内,三尺青锋上下起舞,沾之则死触之则伤。 见这仲平在门口如此卖力,王索明也不甘示弱,疾忙再度杀上。 地面渐渐湿滑起来,血液汩汩聚成河流,在院中蜿蜒蔓延。 过去数年间莱州城内大半的血债,皆在今夜院中,以血来偿! …… 一切料理完毕,王索明和仲平站在院中不住喘气,篝火光芒下,二人相视一笑。 院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嘭”一声大门被踹开。 “老大……”掣着火把的带路喽啰进门,呆呆地看着满地鲜血和一地尸体,尖叫声划破云霄,反身夺路而逃。 从他身后进来四个人,其中一名目露精光的老者望见院内惨状,又回头望了望逃掉的那名帮众,犹豫刹那,却也转头一阵风似地溜了。 爷是来赚钱养老的,不是找人给自己送终的,混江湖,先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无胆鼠辈!”一名手持短枪的精壮的汉子不屑地骂道,目光直视院内二人。 侯登双手抱肘交叉胸前,一脸的玩味之情。 娘的,胡千户让我来助拳,如今摊子直接让人砸了,怎地才能糊弄过去?侯登盯着地上申金虎那圆滚滚的头颅,心中暗暗衬度。 不过这白莲教今日自个儿送上门来,还附带着一个贪墨大案,若能顺势揪出几个萝卜,小爷我倒是不虚此行。 罗通判看看左右二人皆未再动,自己也强行按下跑路的冲动。 刚才正和知府饮酒作乐,有喽啰急来禀报金虎帮这边有强手,张永志打发自己带人过来,就这样逃了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一个正值壮年的明劲巅峰府衙供奉,一个赤衣卫中凶名赫赫的百户,有此二人在,自己应当无碍。 “大胆凶徒,莱州府通判当面,还不速速束手就擒!”罗通判壮着胆气呵斥道。 张永志没来?真是可惜。 王索明一面用三当家的绸缎衣衫擦拭长刀,一面抬头向通判看去。 连番作战,气力损耗,当下尽量拖延一二,待内力回复后再战。 “是你!王秀才,好大的胆子!”见凶犯不过是个秀才,而自己乃进士出身的正六品州府官,罗通判的胆气不由地地壮了几分。 仲平对王索明使了个眼色,往那抱肘男子处一瞟,嘴唇无声地做了个“赤”的发音动作。 这男子竟是赤衣卫。可为何要当街拦我,问我贪墨公粮的线索。 难道…… 不理会罗通判的喝问,王索明转向侯登,躬身行礼: “这位大人,小人有关于公仓贪墨的重要线索禀报。” 侯登这几日在莱州查问屡遭白眼,哪受过这等尊重,骨头都酥了几分,开口乐道:“好!你且细细道来。” 罗通判大惊失色,这侯百户刚才在张永志府上玩的欢快无比,怎么来了要反咬一口? “侯百户,捉贼要紧,擒下再好生盘问。”罗通判出言提醒道。 “刀剑无眼,擒贼过程万一有闪失,你要我盘问尸体?”侯登挑着眉毛诘问道。 “凶犯诡诈,一定在拖延时间,切勿中计啊侯百户。”罗通判压下不快继续劝道。 “我们就在莱州府城中,自己地盘上,拖时间谁怕谁啊。哎不对啊老罗,人家禀报个线索你为何如此心虚呢?”侯百户眯着眼睛狐疑地问道。 草拟奶奶!罗通判紧紧咬住腮帮,气鼓鼓站到一旁,不再出声。 王索明缓缓将得知的公仓尽数被盗,张知府伙同各大势力在城内高价卖粮的情况详细讲来。 “休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侯百户问道。 罗通判在一旁竖起了耳朵。 “即刻去查各大粮行账簿,金虎帮昌平会账簿,此时他们还未分赃完毕,账目还有迹可循,若迟些他们分赃完成,就要开始做假账掩饰,查起来就渺茫多了。” 罗通判笑了,且不说金虎帮昌平会账目如山似海,就光城内粮铺就是几十家,你查?头发白了都查不清楚。 侯百户也露出了笑意:“兄台,你这个方法好,但却不是赤衣卫的作风。” “我赤衣卫办案,有了嫌疑人便去找证据,什么是证据?银子就是证据!” “找到多于正常收入的银子,便开始讯问,若不如实招,便上家伙!直到搞清楚银子来源。如此方法,又快又准!”男子眉飞色舞地说道。 侯登转头看向罗通判,露出白齿狞笑着: “罗大人,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罗通判面色骇然,这狗贼怎么转头来拿自己了?一步步向身旁的府衙供奉身后退去。 汉子面色迷茫,怎么进来抓贼两个自己人先干上了?这两个人一个赤衣卫一个府衙大员,自己帮谁? “帮我拦下此人!”侯登开口说道。 王索明闻言,心想老子正欲和当日府仓内众人一个个好好算账,今天这赤衣卫就要抢我生意? 转念一想,官面的事情最好在官面了结,由他们把事情查清,洪县尊才好正名。 “快叫他们进来运粮。”王索明冲仲平喊完,随即拔刀向壮汉冲去,强逼得他提枪来战,真到二人刀兵相接,他却一直只是虚晃纠缠,并不与此人硬拼。 侯登没了阻碍,从身后追上罗通判,扯倒在地,几个巴掌将其扇得鼻青脸肿后,直接将这厮剥成白条猪,在解下的衣衫里细细查找起来。 “近三千两银票!相当于你多少年俸禄?”侯登挥舞着手里的一沓银票,手腕一晃,一柄钳子自袖中滑入手里。 看见没有,这踏马才叫专业。 “老罗,咱就不和你客气了,先帮你拔两个去去火!”侯登扬起钳子掰开通判的嘴巴就要开工。 “呜呜……我说……呜呜……我招我全招。”罗通判涕泗横流,一直养尊处优哪经历过这等阵势,若不好好配合,这赤衣卫恐怕会恼羞成怒一刀了结自己,直接推到贼人身上连善后都不用。 见罗通判服软,侯登去后院找来笔墨,就着一旁火光,让他好好招认清楚,若举报有功,亦可宽大处理。 另一边,那壮汉被王索明缠出火气,索性豁了出去,短枪大开大合凌厉凶狠,就是要和王索明以命换命。 王索明双手持刀拨档,继而连续攻其下路,汉子使铁牛耕地式防中有攻。 王索明长刀回身一转,由下撩转上劈,汉子横枪格挡,两兵交接僵持片刻。王索明刀身猝尔向下一转,八仙步蹲身迈向对方左侧,刀柄直直向汉子胸膛磕去。 汉子膻中受击,周身麻痹,王索明反手将刀刃置其脖颈,耳边传来仲平的声音: “索明且慢!” 仲平刚带着青壮进门,见此场景赶忙跑到王索明身边附耳: “这短枪将陈元不是恶人,只是性格朴实没旁的发财路子,才受了府衙供奉一职,我打听过,他平日里也不曾害人,可否交予兄弟处置。” 王索明闻言撤了刀刃,看到青壮们被尸体遍地之景吓得一时不敢动弹,赶过去催促他们进屋运粮。 “这位壮士,你且自去吧。勿要再回府衙,这段时间不安生,先找个清净处避避风头。”仲平叮嘱完后,也帮着去搬粮。 陈元对着仲平的背影郑重一揖,大步流星地跑路了。 “来,画个押!”侯登拉着罗通判的大拇指到院中积血里一涮,在供状上重重一按。 “大胆!怎可私运公粮!”侯登绑好罗大人回头一看,数百人在往板车上装粮食,好悬气晕。 当赤衣卫的面私运公粮,简直胆大包天目无王法! “谁偷的公粮你找谁去!这里都是金虎帮的不义之财。”王索明一面扛着大包一面没好气地对侯登说道。 回来了,被莱州人怼得火冒三丈的感觉回来了。 “金虎帮囤积居奇,恶意扰乱市场,哄抬粮价导致民不聊生,今天我奉命来罚没查处其屯粮以作赈灾之用。”王索明将大包放到车上,从怀里掏出一纸县衙公文,盖了官印的。 哎哟,你踏马真有合法手续啊?! “粮,你们可以运走,他,必须留下!”侯登点向仲平,以为自己做了很大让步。 场面一瞬间安静,二百青壮停下动作,对侯登怒目而视。 “白莲教乃祸乱之源,教众擅长趁天灾挑动民乱,颠覆江山。你们若被他蛊惑举旗造反,上阵白白送死,也将带给莱州一场杀劫!”侯登分毫不惧四周人多,大义凛然地说道。 “我的命都是钟大哥救得,送死我愿意!”“如果有的吃,哪个要拿命去拼!”四周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让侯登在心中无奈感叹,一群愚民! 王索明不欲和这百户动武,于是先反问道: “大人以为,若无这逆匪作乱,天灾后事态就有所好转么?” “若无造反逆匪,民众等待官府救灾即可,少了一番烧杀抢掠家破人亡,岂非大好?”侯登用看白痴地眼神看着王索明答道。 “是啊,民众等着官府救济就好,何苦要听信他人鼓动就去造反呢?”王索明继续问道。 “逆匪用方术、幻术、谶纬术欺诈灾民,施以小利,愚夫愚妇自然跟从。”侯登径直回道。 “是灾民活不下去在先,还是逆匪鼓动在先?” “莫非灾民都是头上多长了颗脑袋,掉一个横竖也无妨?” “倘若逆匪鼓动有如此之能,为何不在平日里去发动造反,而是一定要蛰伏到有天灾才发动?” 王索明如连珠炮似的问题,当场把赤衣卫眼珠子问得溜圆。 “至于官府救济!哼!三大仓之中的常平仓,除开国弘武朝外,哪一次天灾中起到了平抑粮价的作用?” “而义仓,在各地必然被豪强把持,进去十成出来五成算是有良心!” “最后是官仓,平日里贪赃枉法的州县主官,一个个到了人命关天的当口,却纷纷严守不得私开公仓的律令,这些文官打得什么主意?我不了解,你一个赤衣卫还不了解吗!”王索明指着库中堆积如山的粮食喝问道。 “可是……你说的这些,和逆匪有何关系?”侯登迟疑着问道。 “没有逆匪,他们赈灾不利顶多丢帽子。有逆匪,他们赈灾不利就会掉脑袋!” “哪怕胆大包天如张永志,都要拉一车霉粮出去做做样子!” “若百姓从来不反抗,想想官吏豪强会如何罢!难道这就是大位之上的人想要的吗?”王索明说完最后一番话便埋头扛包,把侯登甩在那里发愣。 敲骨吸髓,肆意盘剥,皇上绝不想要此状,侯登心中缓缓答道。 “造反,不是说将天子取而代之,只是灾民们死中求活的一条路罢了。” 仲平来到侯登身旁说道。 “几千人举起反旗,当即就有大户重开粥棚,就有官老爷把他吃进去的吐出来些,好安抚剩下的数以十万灾民,避免反贼队伍再度壮大。” “我们反了,不管最后成败,其余灾民才有活路。” “如果我们不来,百姓乱如散沙,最后饿殍遍野,侥幸活着的去抢粮,再任由官兵肆意砍杀,这就是大人想要的吗?”仲平问道。 侯登沉默不语。 “你们踏马就干球不行,去年那阵要真能弄死几个巡抚、总督,现在城外粮食指定都堆积如山了。”王索明扛包走过两人身边插嘴道。 仲平一脸苦笑,侯登抬头对他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有能耐跟我去多搞点粮食,多点粮食他们就少几个人造反!”王索明直接怼回去。 “这不比你等他们饿成反贼,再去砍他们头来得有用?!”王索明继续嘴炮。 侯登被这个莱州人气得浑身发抖,言语间尽数胡扯,但又好似隐隐有些道理。 “你他娘别走……” 侯百户扛起一包粮食,追了上去。 第54章 倒塌 拾掇完金虎帮,接下来去昌平会,不过王索明方才砍了几十人,戾气倒消磨许多。看侯登跟来,王索明心念一转,这下倒可以换个路子。 陈会首正搂着小妾腾云驾雾,管家忽地闯门禀告有两名赤衣卫深夜来访,陈员外登时眼前一黑翻将下来,变成了小虫一只。 赤衣卫?难道是挪用公仓的事发了! 不对,这才几天啊,怎会查得如此快,难道是上次贪墨军粮?还是侵吞南郊那二百亩沙田?还是…… 陈会首脑子里一团乱麻,将自己既往的恶迹都寻思一遍,还是没有主意。旁边管家倒是沉着地说道: “老爷,赤衣卫要上门拿人,早就带人杀将进来了,这番如此客气,应只是打探些消息。” 陈会首闻言心中稍缓,又气又怕地穿好衣服,吩咐管家将昌平会内最能打的几个老大找过来以防万一。 进入大厅,看见两个煞星正百无聊赖地等自己。 “陈会首,久仰久仰。在下赤衣卫百户侯登。”剑眉男子起身拱手道。 陈员外忙道不敢,心里如释重负,看样子不像是来问罪的。 又朝站起的另一人望去,王秀才!怎会是他?难道他竟是……赤衣卫暗探? 教两位坐下饮茶,侯百户却从怀中取出一纸供词,掌过灯火,开始对着供词一一询问核实,王索明在旁执笔记录。 刚开始侯百户只是问时间、地点、做了什么等寻常话语,陈员外也就糊弄过去,待听到“何时偷开公仓运粮?”“分几批几次藏于何地?”“共得赃银多少?”等问题,再也坐不住了。 只见这胖子抖若筛糠,却照旧嘴硬: “大人,小的实在不知大人在说些什么,小人向来是良民,对这些作奸犯科之事一无所知……” “啪嗒”侯登把身旁匣中一件冰凉冷硬的物事甩到陈会首怀里。 “啊——!!”陈会首捧着申金虎的首级,放声尖叫,一旁涌进来数名精干武者,将二人团团围住。 “困兽犹斗!”王索明抚上了长刀,怒喝道。 “配合调查,尚可活命!负隅顽抗,当如此獠!”侯登亦拔刀指向申金虎的头颅。 “速速退下,速速……”陈会首急切摆手,让人群离开大厅。 申金虎那伙人在莱州帮派中已算顶级强手,此二人有实力杀了申金虎,自己若诉诸武力,下场未必好多少。 “你再瞅瞅这个!”眼见打手退去,侯登把那纸供状挥了挥,血迹斑驳的指印之下,是罗通判的大名。 陈会首心如死灰,当即跪倒在地:“只要大人给条活路,我招!我全招!” 侯百户又喜提供状一份。 “昌平会所管的仓库,还剩余多少贼赃啊?”侯百户问道。 自己的事情办完,还要给灾民找活路,这是刚答应王索明这杀才的。 “约六百石。” “六百石?加上金虎帮那边才不到一千五百石,你们踏马销赃挺快啊?!!” 陈会首不敢言语,只是连连叩头。 “你家里这么大个府邸总有些余粮吧?先问你借一些!” 最后又运走陈府存粮二百余石。 “踏马的,你说我再抄个几十家,城外粮食应该总够吃了,就没人造反了吧?”侯百户押着陈员外往外走,向着王索明问道。 王索明一时有些头疼,这厮反贼入脑得如此之快?仲平的煽动能力当真了得! 取了昌平会粮食,王索明本想随青壮们一道去南城关将粮食安置好,侯登这厮却兴致勃勃,硬要拉着王索明这个脑子活络又能打的同去张府,最好当晚就把张永志办了,王索明一听,那你踏马倒是赶快呀! 二人潜入张府,却是摸了个人去楼空,擒住管家一问,却说一两个时辰前有供奉来报,张知府就火速出城了。 娘的!那个在金虎帮院前溜掉的老头子! 王索明和侯登气不打一处来,在张永志寝处和书房翻找半夜,寻到些银两和一些书信,勉强能当个不痛不痒的证据。 正当二人合计下一步如何,南边却传来隐约的鼓声、号声、纷乱的砍杀声、惨叫声,二人抬头向南望去,竟可见依稀火光! 城外灾民,出事了! 再也顾不得其它,两人拔腿就朝南城关狂奔而去。 …… 城门正缓缓合上,看得见城外火光冲天,城内聚了一支千余人队伍,人嘈马嘶,带着一股血腥气。 “好大的狗胆!谁让你放流民入城!”一位身着山文札甲的将军正在抽打一名倒吊着的校尉。 张永志逃到卫所,给老子说难民作乱入城,抢了大家辛苦弄到手的粮食,自己当即带兵过来杀贼,刚好撞见百十辆大车出城,都踏马装满了,这群直娘贼吃了熊心豹子胆! “嗷……佥事大人,县衙文书啊……他们有县衙文书。”被吊着的宋校尉哭叫着解释道。 “放屁!他们从城内盗走千余石粮食,你知道价值几何?!”纪佥事眼下却根本懒得听,只是暴怒,不停鞭打。 娘的,几万两银子的粮食,就让这些破落户运走,老子去夺还敢反抗。 那些灾民一个个手无寸铁却毫不畏死地围过来,老子刀都砍钝了! 纪奔此刻一身冷汗,失了财又险些丢命,这守城门放乱民出入的大头兵不该死么! 想到这里,手上劲头又大了几分,那校尉惨嚎的声音已有些嘶哑。 “住手!”旁边竟传来一声饱含怒意的喝止。 纪奔一脸凶厉地转头看去,却是那日在官仓里见过的王秀才,你算个什么东西! 当下扬手一鞭袭来,“噼啪”发出爆裂的声响。 在无尽鞭影中,王索明计算出了鞭子刹那后的位置,运起琉璃玉体功,出臂一拿。 待大家回过神,王秀才已将鞭梢稳稳捏在手里,猛地一拽,丈余长鞭竟从纪佥事手中脱出。 城下的官兵俱都目瞪口呆,见过空手入白刃,却根本未听过谁人能单手停鞭,要知道这鞭子的末端,速度快于刀剑十余倍。 王索明心下却暗自叫苦,人麻了,是真的麻,就刚才这一下,内力耗得七八成,右边手掌暂时失去知觉。 抬手一看,掌心遍布裂纹,有些许渗血。 趁四周被自己这下镇住,王索明左手擎起一纸凛然道:“纪佥事,他们进出城运粮都有县衙公文,你无故在城外砍杀,激起民变,该当何罪!” “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给老子绑了!”纪奔回过神来,这秀才竟敢质问自己,见四周都是自己的兵,一股恶气上头,当即要王索明好看。 “我看谁敢!”一声嘶哑的叱咤从人后传来。 头发花白的洪县令,身着青色官袍,脚蹬官靴,一步一步缓缓地从马车上迈下来。 吃力地站直身体,洪县令直面纪佥事: “令是我下的,纪大人,有何见教?”声音微弱,但却坚定无匹。 纪佥事和洪县尊见过数面,从未见过此人眼中锋芒如此锐利。当下别过头去,哼哼两声,阴狠地说道: “城内官仓被灾民尽数劫走,洪大人该不会是同谋吧!?” 王索明闻言一愣,跑了张永志,马上有第二个人出来击穿底线了么? 老洪倒是呵呵一笑:“粮从哪里来的,很好查清,只是不知道是谁屁股上的屎!” “好,我这就去请知府来查!”有本地州府长官兜着,他纪奔怕甚。 “哎哎哎!”侯登举起赤衣卫百户腰牌,出声示意。 纪奔看清腰牌,脸色一变,这怎么会跑出来个赤衣卫,还是百户! 赤衣卫中,位卑而权重,休言百户,便是总旗小旗,都一个个查办过诸多大案。 见纪奔认出腰牌,侯登继续当众高声讲道: “这府仓失窃,莱州府内人人都有嫌疑,岂可由你州府官员自查!” “吾乃赤衣卫百户,听闻城内还有一位刑部郎中回乡省亲,此案合该我赤衣卫与刑部联署查办,汝等休得妄为!” 纪奔脸色在夜里黑得猪肝一般,握紧刀把,准备当即下令将这几人砍杀在此。 王索明与侯登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一同向前缓缓挪步,准备暴起制服这与张永志狼狈为奸之人。 “方指挥有令!众军将原地修整,不得擅自离队!”突然过来一名千户,对着城内千余士兵高声下令道。 王侯二人闻讯,暂且按兵不动。 “许千户,你是何意?”纪佥事横眉怒目。 “方指挥请你去寻他!”许原冷冷地说道。 莱州卫指挥使方骏,年事已高,常居莱州城内休养,甚少过问卫所事宜,不知此番怎惊动了他! 纪佥事还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瞪了许原一眼,着急向方府赶去。 见兵丁就地安顿下来,洪县令、侯百户、王索明三人登上城关。 难民临时搭建的棚屋燃着熊熊烈火,到处都是流民的尸首和残肢,鲜血染红了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痛不欲生者正哭号着收拾残尸,黑暗角落聚满了悲愤的灾民,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好似要将面前这座城池吞噬! 王索明痛苦地闭上双眼。 久久,不愿睁开。 第55章 残局 “怎么!翅膀硬了?”老者靠在暖炉旁,眯着眼睛问道。 “卑职不敢。”纪佥事半跪低着头,唯恐遇见老者目光。 “张永志不是什么好东西,告诫过你别和他厮混。”老者提高了声音。 “小的知错,不过此番砍了千余反贼,只损伤百余兵丁,请大人明鉴。”纪佥事鼓足勇气抬头说道。 “反贼?哼哼!”老者不屑多言。 “他们没粮吃迟早会反,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纪佥事强行狡辩道。 “我不管你昨夜是立功还是闯祸,接下来首要的,莱州城不能出闪失,其次,部队不能有大伤亡,明白么?!”老者转头盯着纪佥事说道。 纪佥事松了口气,连连称是。 老者疲乏地闭着眼睛,听着纪奔离去的步伐,心里叹了口气。 要不是自己年老体衰,何至于把莱州卫让他来领。 从了几十年行伍,还搞不清楚对将领而言何者为大,此人不智,不值得保。 …… 王索明缒城而出。 持着石头和木矛的人群将他团团围住,咬牙切齿的咒骂好似将他淹没。 “小王秀才!都闭嘴!这是小王神医!娘的!……”一个老汉看清楚来人面孔,高声制止,人群渐渐沉默,突然又爆发出哭泣声: “小王神医!救命啊!我家那口子没气了,你看看还有救不……”,“我弟弟手断了,小王神医你看……” “我正为此而来,一个一个治。” 人群让开道路,王索明走到了一具具残缺不全生死不知的肉体旁,蹲了下来一个一个处理。 锯子、剪刀、针线、烈酒,他都带着的。 “你们散开些,去烧些热水!”有灾民动起来,更多的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秀才,看他如屠夫和裁缝一般地救人。 远处城墙上,有二人翘首远望。 “纪奔这狗贼,本来拖几天粮就来了,硬是过来砍杀,下面的人怕是要成心反了。”许千户骂道。 折进去一百多号兄弟,灾民死伤近千,还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蠢货! 跟文官混在一起,打打秋风得了,还非要如此上心地听张永志吩咐,就看你此番是怎么死的。 洪县令没有搭话,眼睛牢牢看着远处的身影。 “不过这王秀才出城,真的无碍?即使灾民不伤他,他救得越多,下面的士气就越盛,我们可就被围的越惨哩。”许千户自顾自地说道。 洪县令瞥了他一眼: “每活一人,便至少需多一人来照看,你是想要多一人来当反贼,还是想要多一人去看护伤员?” 许千户面色讪讪,不再多话。 …… “吃些罢,吃完再治。”仲平端着一碗饭过来。 王索明将最后一个线结剪断,取下伤员咬住的木棍,在盆中洗了洗鲜血淋漓的双手。 抬头一看,日头正当中,阳光激烈地让人睁不开眼。 好事,紫外线强些,细菌就少些。 仲平将碗塞到他手里,坐到一旁端起另一碗喝了起来。 “我当时应该谨慎些的,截住那个老头子,或者不和侯登去张永志那儿,亦可……”王索明捧着碗,吃不下去饭。 “你这是干球哩?人又不似你杀的?我亲友、兄弟、同道都一个个地死了,哈?照你说滴我踏马还不该活哩?”仲平稀里呼啦地边吃边说。 “赶紧吃饭,过会弄完就去睡觉,你一宿恶战,又干了这一白天,别还没娶媳妇就把自己累死了。” “接下来你这边如何?”王索明吃了几大口干饭,向资深业内人士询问后续流程。 “怎么办?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不反可还有天理了!”仲平端碗吼道。 “算上这顿,粮不到一千七百石,后天早上就得饿肚子。”王索明替他算了下。 “攻城攻不下,就只能去乡里抢大户,届时官兵定然要来,只能硬拼几场!” “幸好我提前做了准备,找了强手来帮忙,到时候选个地利,给他们来几下狠的。打疼了,城里就肯凑粮了!” “强手?” “以前碰巧救过他一命,此刻情况危急只能试着向他求助,他这个人义字当头,定然会来。” “你进城以后就别出来了,我们明日就举旗,反贼的事别再参和,你好好走仕途,当大官,这样天下还有几分希望哩。” 王索明不置可否,放下碗,又开始忙碌起来。 …… 日头西斜,王索明回到城内。 李三小姐在城门上等着,看他出了吊篮就火速跑过来,眼泪“唰”地流下两行,不顾男女之防地抱着一身血渍的他,哇哇大哭。 刑部郎中在一旁无奈地别过脸去。 “呜呜…四郎…你可还好……他们说你去给城下看病了……呜呜……你要万一被抓走……呜呜” 穿罗裙的少女花容失色,直接在王索明怀中哭成了泪人儿。 “你看我这不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看着怀中之人,王索明的内心渐渐被温柔充满。 “以后不许再冒险!”茵茵小姐瞪着泪眼要求道。 “并非冒险,他们,亦非坏人。”王索明语气坚定地说道。 李三小姐嗔怪地抬起头,却看见爱郎双眼布满血丝,一脸的疲惫,顿时心疼坏了。急忙叫自家马车来,送他回去歇息。 …… “师傅,就在这里停吧。” 车夫没有多话,勒马稳稳停在印坊门口。 “啊呀索明!你这是……?”前厅伙计陈胜跑出来,看着一身血的王索明顿时吃了一惊。 “胜哥,我去城外给人瞧病去了。”王索明略作解释。 不一会儿,匠人们都涌出来。 “齐掌柜不在?” “掌柜的喝酒去了!” “那我这倒需要大家帮忙。” “但说无妨!” 一帮年轻小伙就跟着王索明走了。 先买一车烈酒,再买一车石灰,最后到坊市上,将所有大蒜横扫一空! 大蒜素,一种制造工艺相对简单的广谱抗生素,其原生态制法就是用石灰去除烈酒中水分,获得高浓度乙醇,再用乙醇浸泡捣碎的大蒜,最后将汁液蒸馏即可。 在王索明的记忆中,前世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养猪场用这玩意儿可不少,应该还是挺管用的。 一群老爷们“当当当”捣蒜到天黑。 几个汉子光着上身,围着热腾腾的蒸屉,眼巴巴看着上方流出的液体一滴滴落下。 “这真能治病?”王四满腹狐疑地挠头问道。 “你窜稀咋好的?”赵五例行怼王四。 侯二河收尽最后一滴,堵好木塞,轻轻叫醒靠在墙边睡着的王索明。 王索明拱手抱拳道:“爷们伙的,此番谢过了,过段时日,香满楼管够!” “去你妈的!”身后骂声传来,王索明哈哈一笑,提着壶抗生素原浆快步向城外跑去。 第56章 义盗 用大蒜素给伤员处理完伤口,王索明坐着竹筐上了城。走几步听见有人躺在墙根哼哼,王索明一瞧,却是那被鞭打的宋校尉,阔步上前查看伤势。 “嘶~王秀才,俺老宋不怪你,啊~俺明白你是想救人。”宋校尉龇牙咧嘴地抵抗着大蒜提取液的刺痛。 被纪佥事拷打得全身是伤,他最多只说出县衙,只字未提是王秀才带人进的城。 大蒜素好辣,辣得王索明眼角都有些湿润。 “这些给你,每日都给他涂一些。”王索明将剩下的药液留给一旁看护的徐校尉。 “王兄弟,咱军汉都是穷苦出身,一顿鞭子算个鸟事,无须挂念!”徐校尉将他送下了城关。 靠在街边运转了几轮《内壮篇》,疲倦消了些,王索明缓缓朝家里走去。 “咳咳咳、吭吭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转角,面朝墙壁,咳得死去活来。 “爹爹,爹爹。”稚童可怜地站在一旁,用力垫着脚,去给着男人捶背。 王索明停下脚步,勉强看到男人半边脸,面色蜡黄,又听他咳嗽喘息之音变,叹了口气,肺气阴结。 按前世说法,肺癌。 “蟾酥散可化瘀止痛,请兄台一试。”王索明在那人身后说道。 男子回头,王索明一惊,颇有几分像那关山大当家,随即恍然,肺部有疾之人,均是如此脸面。 “谢,咳咳……不必了,咳咳……倒不如让我死了好。” 谈话间,门内隐隐有闷哼传来,男子急忙背过脸去,把孩子一把拉过去,捂住耳朵。 有邻人路过,看有书生对着老夏家茫然而立,一把扯走王索明。 “不要命啦!这后生!”路过的老汉教训道。 “哪怕你去烟花胡同寻几个,也比这个干净,你知道他男人是什么病吗?肺痨!” 不是肺痨,肺痨是肺结核,这明明是肺癌。 “要说这夏家,也是苦命,丈夫有把子功夫,给人护院也能挣几个。哪曾想今年突然病来如山倒,花光了积蓄。大水过后粮价飞涨,家里揭不开锅,娘子就只能去做那个换点粮米……”老丈念叨着走远了。 王索明突地心中酸涩无比,这狗日地张永志,抬高粮价私卖公粮赚爽了,哪管城外城内普通百姓死活!城里的权贵们,单陈会首一家,就有二百石存粮(十几吨)。而百姓,却要出卖皮肉才能活下去。 那孩童饿地不住地吸吮手指,王索明实在看不下去,便硬敲开一家饭堂,买了个钵大的蒸馍。 想了一想,又捏了一锭足银藏进去,硬把蒸馍塞到孩童手中。那男子一面咳一面不住道谢,他摆摆手消失在巷中。 回家无力地倒在床上。 “杀一是为罪,屠万即为雄!”,一念闪过,把睡意朦胧的王索明吓得惊醒,复又沉沉睡去。 …… 大雍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清晨,关山,镇关寨。 “你是说仲先生在城外领着灾民,马上就没粮吃了!?”王大当家站起身来,震惊地问道。 来人是粮尽前一日出发,不知此时灾民已遭纪佥事砍杀,只是顶着一夜奔忙的青黑眼圈说道:“仲先生请大当家助拳,以防万一。” “大哥,你有病,让俺去!”矮壮黑汉刘三当家。 “你他娘才有病!吃了阵子王恩公留下的药方,我倒好了大半,我自去。”王大当家中气十足地说道。 虽然脸色还是偏黄,但再也不咳了。 “你们造反啦?”白面书生在旁问道。 “还未,只是大家没粮吃,造反是迟早的事。”来人答道。 “我要去,我要去!”一听造反,宋荣华无比眼热,去岁朝廷在西南招降了一二十号头领,最低都是个游击将军呢。 “老二!招降可得官不假,你得先把他们打疼,我寨里又要死多少弟兄!”大当家深重地说道。 “此番就我一人去,仲先生救过我,我便舍了此命以全恩义。”大当家当即下了决断。 “不行!俺也要去,就许你讲恩义,我刘富贵就没恩义?大哥要死,我便和大哥一道去死!”矮黑汉子犟道。 旁边宋荣华看着二人争吵,悄悄出了门,不一会儿,他和老鸦子就带着一帮弟兄和上百娃娃进了正堂。 “你这是作甚?”大当家被老三气得头上青筋一跳一跳,又见老二带着这么多人挤进来准没好事,更觉头大如斗。 宋荣华清了清嗓子,望着大当家,动情地说道:“大哥,过去十几年,你带我们立寨,带我们发家,带我们垦荒。我们寨子从一开始不到百人,壮大到现在千人有余。虽不富裕,倒也安乐。但人,谁不想奔得更好些?” 讲着讲着,语气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你看看这些兄弟,他们都甘愿在这关山里窝一辈子么?说排场点是绿林盗匪,其是就是劳碌农夫!就算愿意,关山里还有多少地可以垦?还有多少财货可以取?” “现在是够我们吃用不假,那我们的子孙呢?子孙生出更多的子孙呢?大哥你看看这些孩子,你忍心让他们长大吃不饱饭么?让他们后人都一个个饿死么?!” 宋荣华话音刚落,下面当即响起各种声音: “大当家,俺就想出去给娃娃搏个富贵。” “死了也没啥怨的,好歹有机会奔个前程。” “大当家,种地太瓜咧,俺一辈子种地,不甘心咧!” …… 王大当家面色沉重,不发一言。 宋荣华却变得意气风发,继续舌灿莲花: “我们镇关寨以义立寨,乡里的百姓遭了灾活不下去,我等怎能熟视无睹?有我们领着和官军斗一斗,也能多活些个时日。哪怕此番我们下山有个好歹,也算是全了大义,不堕我镇关寨威名!” “是啊,大当家,让我们也去吧。” “俺刚学的舍生取义,听夫子说是大善哩。” “大当家!俺大姨家也遭灾了,俺要赶紧去救她一救!” …… 王大当家目光低垂,面色复杂,沉思良久,却是咬牙恨恨道: “都怪我姓王的没有本事,找不到旁的出路!” “好路都被官家占着,不杀将一些,怎有我们这些人的余地!”宋二当家满腔煞气。 娘的!索性就下山闯他一闯! “愿去的都回去备着,一个时辰后启程!”王大当家不再迟疑,当即下令。 人群一阵欢呼,各自散了回去忙活。 …… 一个时辰后,镇关寨山门下。 近一百骑,二百多步卒,皆持兵器,多有皮甲。 三当家掣起一竿,迎风一展,一面关字旗,在空中凛凛飘扬。 大当家大手一挥,声如闷雷般昂扬吼道: “关山义盗!下山赴死!” “关山义盗!下山赴死!”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呼和。 “关山义盗!下山赴死!”回声响彻群山。 黑色的洪流向山下奔涌,越过苍莽丘壑,向凄红遍地之处,视死如生而去! 第57章 举旗 莱州府,第十二日。 经过纪佥事一番砍杀,十余万灾民不敢再于城下聚集,而是躲到莱州城外的山坳之间。 仲先生在修堤时就以身作则令人心服,瘟疫初起广施神药活人无数,前日又冒险带人进城运出千余石粮食,自然成了这股流民的领袖。 十余万流民,不乏行伍出身,仲平推举表现精明强干者十人,各任百人队队长。 又挑出百人任什长,各领青壮十名,千人成军,当即开始操练。 流民间亦有不少匠人,都各司其职。 铁匠们把修堤的锄头铁锨融了,制出矛头,配上木杆,简陋的家伙算有了。 篾匠们就地采竹,编出一个个藤盾,颇能扛住几击。 木匠们伐树造梯,攻城的器具亦渐渐在成形。 很快有几面旗帜向着城门树了起来,有些旗帜上写着字样: “严惩贪腐,赈济灾民”、“开仓放粮,救苦救难”。 一面最大的旗帜上用墨涂了个哈哈笑的坐佛。 弥勒教?怎么不是白莲教?王索明在城上看的不解,仲平这厮怎么改换山头了? “娘的!真举反旗了!”许千户瞪着眼睛说道。 “佥事大人真乃高瞻远瞩,早知这是群白眼狼,一开始就不该给一粒米粮。”另外一名千户高声拍马道。 纪佥事颇为得意,不屑看了洪县令和王索明一眼:“本官自是明察秋毫,不像有些蠢货,竟然把金贵的粮米拿去资敌!” 洪县尊背过身去,王索明好像根本没听到。 纪佥事一阵无趣,转头对刚才出声恭维的千户说道:“牛千户,注意动向,这股反贼多半要四下生事,你直接出动即可,流民虽贱,可反贼首级还是值功劳的。” 牛千户大喜,当即半跪:“末将遵命。” 纪佥事又睨着此前给指挥使打小报告的许千户,嗤之以鼻道:“你啊,就继续牢牢把这城守好,哪儿也不许去。若是城破,脑袋搬家!” 许千户只得拱手受命。 …… 城外,山坳之中。 “打听清楚了,附近几个村子紧邻城郭,大户不少,但前几日城内粮价高,家家都把米粮运进城里发卖了,只剩三家还捂在手里待价而沽,可以取之。”充任斥候的退伍老兵来报。 “护卫多少?”仲平问道 “每家丁壮数百,但真正专门的护院不过十余人。”斥候特意打听得清楚。 城内守军千余人,眼下自己这边连兵器都没得一千柄,打莱州府的主意是不用想了。只能先从乡里大户下手,一来补充粮草,二则诱守军出城,城外借助地势和人数,或许有一二胜算,仲平暗暗谋划道。 明日就没得吃了,粮尽则人亡,一二胜算,已属不易。 “今天太仓促,明日清早,甲乙两队当头出发,另外八只队伍……” 仲平一番部署安排,麾下各队纷纷领命。 …… 深夜,王索明站在院里,身形转动,导引行功。 城外城内眼下景况已是大势所趋,王索明有心无力,只能默默地锤炼自己,排遣些郁闷。 内功修为进入练精化气,代表着自此人体精元终于从亏虚转为饱足,接下来便要炼精为炁,把周身内力压缩凝实化为真气,方可踏入练气化神境界。 《内壮篇》中炼精化气之法,分为三步,采取、烹炼及温养。 采取者,乃真气采擢之法。当意守丹田,积聚内力,观想阴阳寒热轮转,阳极精生,阴极气凝,将一缕缕内力转化为细丝般的真气。 烹炼者,乃新生之气易成淫精下泄,有走失之患。故而需在丹田充盈之时,用呼吸扇动命火,调动真气,在经脉运转七十二息,炼化后归藏丹田。 温养者,徐徐壮大之意。此为《内壮篇》特有法门,一面要采真元之聚,温养脏腑,驱寒辟邪;另一面要收敛外泄之气,固守精血。 这第一步要旨在于意守丹田,寒热观想。其中意守之法,王索明二十四倍悟性增幅加持易如反掌,又经过寒潭锤锻,寒热观想手到擒来。 因而王索明在行采取之时,丹田里的真气一时旺盛如汤沸,汩汩往外冒泡。 这第二步要旨在于呼吸鼓荡,调运真气。当时被通慧住持间接灌顶的时候,王索明是真正感受过真气在经脉中运转的,所以找感觉很容易。 就是这鼓荡丹田的频率倒是调整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在七十二息内完成将真气收束丹田。 殊不知这七十二息是练精化气境界圆满之时的要求,对入门者而言,只要真气能剩上分毫走到丹田里即算功成。 第三步要温养脏腑,收摄外泄。,即一套如何运转真气的小法门,行功遵循六字诀“提、催、灵、闰、妙、工”。 这温养法是行功中一些技巧性质的东西,王索明练了片刻,倒咂摸出几分滋味,颇感趣味无穷。 正入迷之际,一串坚实有力的步伐由远及近,是侯登。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王索明拨开门闩,来人径直入内,四处打量。 “你这院儿不咋地啊,花草林木,假山水景,一个也无。”侯登撇撇嘴挖苦道。 “你倒是想的周到,夜里飞贼进来,都不愁没藏的地方。”王索明随口回到。 尼玛!侯登深吸一口气,“说正事!” “张永志藏在莱州卫卫所?”王索明试着问道。 “这个还未查实,不过想来应在此处。莱州府衙的推官今天招认,官仓的粮有三千石是纪佥事运走的,他还嫌粮价不够高,一直没卖。”侯登徐徐说道。 “娘的!不怕海粮到岗他只能贱卖?”王索明难以置信。 “船靠岸前岂能不知会他。”侯登解释道。 也是,这踏马一窝蛇鼠,把莱州百姓拿捏得死死的。 “所以……”侯登欲言又止。 “明天我趁机行事。”王索明心领神会。 侯登点了点头,抛下一句: “其实你这院里,最缺的是个娘们!”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 第十三日。 “大人!有二百反贼往陈家村方向去了!”天色渐晓,有哨骑来报。 睡眼惺忪的纪佥事一下有了精神,当即下令,让牛千户率人去陈家村肃清反贼。 牛千户点上五百步骑,兴致勃勃地出城去了。 二百面黄肌瘦的反贼,连兵刃都没几把,一个个真真是活菩萨,此番要助我牛某上青云哇! 陈家村,二百矛手并未进村,而在村口一片竹林旁严阵以待。 “接敌之时,一定要立住了。千万别跑,戳后背可太容易了!”有队长吆喝着,不断调整着人员站位。 说话间,远方兵丁结队而来,有步有骑,气势汹汹。 尚未接敌,便有箭矢从对面零星射来,前排流民忙乱举起昨日赶工出的藤盾,依然有中箭者不断惨嚎。队伍中人员惊慌失措,什长急的不断连连骂娘。 对面骑兵直冲而入,庞大的马力令前排流民一触即溃,骑兵在人群中大肆砍杀。 后排流民中有勇气过人的冲上去戳刺,亦有双手哆嗦将长矛一抛当场逃蹿。 官军步卒见流民如此,哈哈大笑一身轻松,加快步伐上前厮杀,多抢个首级就是一份银子,到手的功劳哪个不爱? 人群渐渐混成一团,场面杂变得乱无章。 “杀啊!”,“冲啊!”吼声突起,竹林陡然中冲出一队队流民,从官军身后来了一发背刺。 原来之前二百人只是诱饵,他们这八百人才是主攻,早已在深夜伏于林中。 为首者仲平,提三尺青锋加入乱战,往来游走,无人是其一合之敌。流民士气一时大振。 官军人员分散,阵型不存。被八百人一围,场面顿时反转,不断有兵丁倒地。 牛千户大惊失色,在马上大叫:“撤退!合力向西,杀将出去!” 来时五百余,去时二百五,一伙残兵终于摆脱合围,火速向西北面逃窜。 “穷寇莫追!”仲平上马,奋力将流民队伍往回驱赶。 千余流民能杀败五百余步骑混合的官兵已属侥幸,倘若再追下去,对面做困兽之斗,徒增伤亡颇为不智。 仲平正拦下追击人群,盯着逃窜的官军远去,却发现有一道黑线奔袭而至,与那残军撞了个正着。 “快,赶紧杀上!”仲平又转而催着流民队伍火速上前。 那道黑线以骑兵为主,人员孔武有力,个个披甲,兵刃娴熟,一碰面就将残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何方势力?敢……”牛千户捂着脖颈,指缝间露出颤动的箭羽,瞪着眼睛从马上摔下来。 面色蜡黄的高大男子在马上引弓,一面“关”字大旗,在他身后迎风招展。 “仲先生,在下来迟了!”男子向远处抱拳告罪道。 “王大当家,却是来得正好!”仲平快步迎上,牵马执蹬。 第58章 围城 “什么?牛千户战死?五百人尽陷?!”纪佥事一脸难以置信。 这流民虽反,可无兵无甲,哪怕十倍围我,也当逃得出去,怎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城外竖起一杆关字旗,解答了他的疑问。 “竟是外地匪寇来此合流,情况有些不妙。”纪佥事脸色阴晴不定。 趁此时匪寇人数尚少,率军出去莽一波吧,他没有这个胆魄。 缩在城里避不出战,保存力量等援军吧,又好像错失功劳极不甘心。 纠结半晌,却见城外有数骑靠近,其中一骑驱马来到城下,长枪挑着一颗人头,高声叫阵挑衅道: “我乃关山王朝先,城内诸将,可有人敢出城一战?” “嗖嗖”冷箭射来,被王大当家尽数拨开。 “哈哈,果然鼠胆。”王朝先驻马大笑,甩手将牛千户的人头抛到城门前。 城上纪奔脸色黑如锅底,转身对将士道: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道,不可不察也。”大意就是,要谨慎。 你想让我出城,我偏不如你意,纪大人拿定主意固守,顿时觉得自己棋高一着。 见城门半天没响动,王大当家放下心来,身边随从挥动旗帜,一支支百人队肃立城外一处缓丘边缘戒备,又一波一波青壮从山坳密林里跑出来,就这么当着城上众人的面,大喇喇地在丘上搭建营垒。 王大当家带着关山寨人马前来祝拳,无疑给流民的兵力带来质的提升。虽只三百人,但均是刀头舔血,胆气过人之辈,算得上是一支半职业化军事力量。 仲平当即将指挥权交予王朝先,由他以关山寨人马为骨干,在青壮中先行拉出三千队伍应急。 军伍有了模样后,王大当家先派宋荣华带着人马拜访了附近乡里的大户,得粮二百余石。 经过点算,哪怕尽收附近乡间之粮,也只够再多撑得半日,意欲灾民尽活,必须尽快攻下大城。 王大当家一面令宋荣华继续从豪强处搜刮粮食,一面当即拍板,扎营攻城势在必行。 一番试探后,城内主将显得谨慎过头,王朝先放心摆开攻城阵势。 城内无非一个莱州卫罢了,能战之兵撑死三四千之数,我有六万青壮。 兵甲缺乏、疏于战阵,这些都毫无干系,真正要紧的是吾这六万人: 除破城一途,再无活路! …… “陈员外,家中可还有米粮?城外流民饥寒交迫,目之不忍……”李家老爷又拜访一家故旧。 “流民?不是已经造反了吗?现在筹粮,可是养虎为患!”陈员外对着故知语气颇重。 “老陈,刚开始我来,你说有官府赈济别瞎操心。” “前几天我来,你说有卫所驻防无需忧虑。” “今日他们杀败了一个千户,到城下开始扎营,你还是一毛不拔。” “等他们破城,你家里堆得粮再多有何用?”李老爷苦口婆心。 “一伙流民,李兄危言耸听了不是?”陈员外不以为意。 “流民是战力堪忧,可没吃的一个个都会拼命的哇!有些吃食他们自然不会冒死攻城,这样缓上几缓,海粮来了,围城自解。” “好吧好吧,我今日给李大人个面子,管家,去运五十石粮出来!”陈员外端起茶碗,咕嘟嘟喝了一口。 …… “姑姑,我听说城外已经没粮啦,再过几日,恐怕就要像书上写的那般,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茵茵小姐楚楚可怜地靠在妇人怀里说道。 妇人蹙起眉头:“我久居深宅,竟不知外界居然如此,管事,拨半数存粮出来。” 管事望着自家主母,一脸为难。 “嗯,他不是一直想纳那个妖精入宅么,你去告诉他,我这边准了。”妇人沉吟片刻,低声吩咐道。 管事脸色霎时轻松,小跑着出去抓紧办事。 妇人抚摸着侄女俏丽的面庞,满目爱怜,又充满羡慕。 …… “什么,你们让我出城送粮?”王索明看着一起上门的李郎中和茵茵小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朝卫所日益废弛,闹起匪来已不大顶事,把十万人饿狠了指不定出什么茬子。我就寻思先筹些粮食缓两天,万一粮船到了呢?”李郎中对着未来女婿细细解释道。 以王索明在流民中的崇拜声望,他丝毫不用担心王索明安危,这也正是他来请王索明出城走一遭的根由。 “这粮从何来?洪县令此前一家家上门求过,也不济于事,倒是你们面子大。”王索明叹道。 “他一个外地县令,在本地能有什么面子,我李家世代扎根莱州,筹四百石倒不足为奇。”李大人趁机夸耀门楣。 实际上和门第关系不大,要不是他任职刑部郎中,哪个送粮给他。 “嘻嘻,我也筹了二百石。”李三小姐开心地对着王索明表功。 这么多粮食!约莫是从闺蜜婶娘处费口舌求来的,倒是苦了这小妮子!王索明心中对佳人更疼爱了几分。 “嘶!你这么多,哪里来的?”李父倒吸一口凉气,万分震惊地问道。 “姑姑给的!”少女声音清脆如银铃。 娘的,自己卖老脸求了十几家,才得这么多粮,这汪家果真有钱! 不过这粮,怕也只有茵茵能求到。想起自己那个和家里断绝来往的妹妹,李德曜目光一黯,心中宛如刀割。 …… “大人,大人,王秀才要出城送粮!”有守城兵丁来报。 “咚”地一声,纪大人一拳锤到案上。 “反了他了!勾结反贼!抓起拷打!粮食尽数没收!”纪奔怒吼道。 老子在城墙上出生入死胆战心惊,你他娘的不间断给老子添堵,吃了熊心豹子胆! 洪县令听到响动,从门后探过头来,不咸不淡问了纪奔一句话: “纪大人,反贼攻城是为何?” 废话,当然是抢粮咯! 不对!大意了!他们若有粮,岂会强行攻城?我闲得慌硬要人来打我。 “速开城门!速开城门!恭送王秀才出城!” 传令兵一脸懵逼,大人发了什么羊癫疯,连传两道截然相反的军令。 …… 大车缓缓驶出莱州城,城外筑营的青壮纷纷停下来,奇怪地看着车队。 负责戒备的百人队持着长枪围拢,看清是王小神医带着粮食过来,顿时一阵欢呼。 远处王朝先和仲平正在谋划攻城策略,见得此地欢呼,联袂而来。 “不是让你别出来了么!”仲平有些恼怒,宛如长辈见了不听话的晚辈一般。 王大当家却在旁一揖到底:“天缘凑巧,竟是恩公当面!” “大当家肺疾可转好?”王索明上前急步扶起。 “爽利多了!功夫都恢复了八九成!”大当家感激道。 这两人此先竟有交集?仲平一时愣住,对王索明交游之广颇为讶异。 王索明给仲平介绍了二人相识经过,关山一别,再度在莱州城下相逢,不禁感慨万千。 “这粮,是城内大户自筹的?”仲平问道。 “不是,是我……算是一名长辈,在莱州属望族了,求来的。”王索明据实已告。 “不见棺材不落泪!”王朝先冷哼一声,对城内大户爱财如命的行为颇为不齿。 “你们真准备攻城?”王索明问道。 “不攻城,又有什么办法,乡里土豪富绅一个个都早躲进了城,粮米纷纷运进去,只有城中有粮了。” 眼下城内的境况是,官仓,无粮;豪族巨贾,屯粮颇多,高价出粮;殷实小康之家,恐慌之下高价屯粮;贫民,少粮。所以若破城,豪族商贾的巨量屯粮即可解流民饥馑。 “我有更好的法子。”王索明突然出声道。 “什么?”二人齐齐看来,面露狂喜。 这少年,何曾令他们失望过! 第59章 攻克 一层又一层的流民,手持刀兵,围着莱州南城门, 人群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旌旗蔽日,长矛如林。 哪里来的如此多刀枪? 扫荡了两乡之地,铁器收获不少,亦有几个铁匠铺。融上一锅铁水,足可做上百余矛头,纵使仓促之间的打制铁器过脆,硬度也不足,但他仍能杀人。 那根长长的树干是?攻城锤?! 还有长条形的框框,难道是云梯?! 娘的,来玩真的?纪佥事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昨天送粮出去了么” “那些粮食,也就半天之用”。洪县尊回道。 “速去卫所,再抽调一千人过来。” 传令兵拿着符令,从城东出门,往卫所去了。 莱州卫的驻地乃徐家堡,距莱州城二十里,纵马不过半个时辰。 卫所里的千户领了军令,当即点起一千人马。 “给你这面留六百精锐,还有五百杂兵,做好待命准备,不容有失!”千户吩咐完,匆匆离开了堡子。 见卫所内的千户带兵离开后,远处树丛中有一哨骑火速回报。 纪大人原本欲将来援兵力集中在南门,但东门守将却来报道,城下反贼密集铺将,已将东门围困。 西门守将亦来禀报西门被围。 看着南门下同样密集的反贼,纪大人有些头疼。 娘的,一群乌合之众分散我兵力,贼人精锐不知主攻哪一面城门。 想来原先不过都是些庄稼人,莱州城墙也算坚固高大,一时半会也无法攻上城墙,待其攻势明晰,再行调整部署亦可。 纪大人于是摊大饼似地在三道城门都均布了兵力,自己坐镇南城,一旦有了情况,也好往东西二门支援。 到了中午,流民准备充足,西门下先动转开了。 一队扛着攻城槌,举着滕盾,向着城门逼近。另有两队负着飞桥,两队推着云梯,往城墙根角下进发。 莱州卫的军士大多一辈子没守过城池,手忙脚乱地向外射箭,好在有两门虎蹲炮在城门上威严地蹲着,“噗轰”、“噗轰”地间歇发火,每次射出海量石子,压制了对城门的攻势。 城上的兵丁对当年的指挥使何大人感激涕零,亏得何大人与南塘将军交好,连这虎蹲炮也仿制了二十门,虽然如今仅有几门可以发火,也仍旧是神兵利器,天下无双。 城门有虎蹲炮镇着,城墙上可没有,借着飞桥越过护城河,搭起云梯,一行行流民又似蚂蚁一般向上攀援。 叉杆往外顶,滚木往下砸,流民的尸首在护城河里浮沉,后续的人依旧源源不绝。 不要问为什么悍不畏死,不过是饿的抓心挠肝。 将跨上城的一名反贼砍下去,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群。西门的主将着急问道:“已向纪大人求援了罢?他们今日应该就是主攻西门。” 话音刚落,身着精致山文铠的纪大人就风风火火地带队来了,弓手对着城下就是一顿攒射。 “对方援军已至,今日暂退!”宋荣华眼见对方守备兵力大增,在城下传令退兵。 流民渐渐退去。 …… 东门外十几里的庄稼地中。 “这偷城之事,以前没少做,更遑论此城守备空虚,等着时机便是!” 仲平带着几人换上勾爪,钉鞋,猫在草边向着远方的堡子摸去。 过了会儿,徐家堡西门前来了一支二三百人白事队伍,人群披麻戴孝,唢呐凄凄惨惨地响着,有人在旁撒着纸钱;当中一具贵重棺木,晃晃悠悠地被一群苦力抬着,为首的矮黑汉子身着白衣捧着灵位嚎啕大哭。 走到堡子的西门口,队伍突然停下了,堡内官兵一阵紧张,反贼正在城下大战,应该无暇顾及徐家堡才是。 下面的白事队伍里却在此时吵将开来。 “怎地停了?!”黑脸汉子怒着问道抬棺的一行人。 “主家,俺们以前可没抬过这黑檀木棺材,哪知道如此之重,便让俺们歇一歇吧。”为首的老汉哀求道。 “放你娘的屁!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哪家下葬队伍半途歇息的!”黑脸汉子张口骂道。 哈哈,见下面这伙人居然起了纠纷,附近的兵丁们聚上了门楼,看的乐不可支。 “无非是想多些赏钱,直说便是!”黑脸汉子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 “是真地抬不动了,儿郎们,放!”老汉出奇地倔强。 “咚”地一声,棺材落到地上,抬棺队一个个大口喘息。 “你他妈的!”黑脸汉子大怒,把手里铜钱往天上一扔,恰好落到门楼上,兵丁们一个个大喜过望,纷纷低头捡拾。 门楼上一片欢乐,但门楼下,却是另一个世界。 看守被悄悄放倒,顶门石被合力推开,横栓向旁退去。 兵丁正笑着看两伙人厮打,“砰”地一声,下方骤然门户大开。 有人偷城!守城校尉脸色大骇。 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城外那具棺材的顶盖被“唰”地掀开,为首的黑脸矮汉从中抄起兵器,如旋风般冲进门内砍杀。 其后二百余人疾速从棺材中取了兵器,紧随其进城夺门。 远处高粱地中,跃起一个个身影,向着徐家堡狂奔而来! “完了!”城上校尉绝望地挥起锣棒,用尽全身力气“当当当”地敲了起来。 在城内待命的兵士听见锣声,当即向堡门赶来。 一场恶战,就在这徐家堡内打响,一时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 徐家堡东门外,五骑护着一位面色慌乱的白净中年男子向外逃去。 “三位将军,若能顺利去往登州,张某必有厚报!”张永志在驰骋间不住对身旁三骑军士封官许愿,唯恐此三人舍他而去。 至于剩下两人,是他早就招得的私人供奉,平日里喂的盆满钵满,又有家人把柄在他手中,他自然无需担心。 “噔噔噔”马蹄声不断,一行人快马沿着乡间道路奔行。 转过一道弯,前方陡然出现一个戴着纱帘斗笠的人影,身形修长,傲然挺立,长刀斜指地面。 “撞死他!”张永志喊道。一个骑士猛地鞭马,疾速向来人冲去。 身形交错间,只听得“锵!”一声,斗笠男子手中白光一闪,骑士直直坠下马来,不再动弹。 “你两护着大人先走,我和贾兄拦他片刻!”供奉们倒是忠心,主动提出断后。 斗笠男子掸了掸长刀上的血。 那一刀如此干净利落,好似对骑兵有所克制,二人不敢托大,当即下马,取了兵器杀来。 另外两位骑兵带着张永志,绕开斗笠男子,继续驰骋。 未走几步,看似是草皮的地面朝下陷去,“嗷呜!”三马前蹄踏空嘶叫一声,带着人一起重重摔入深坑之中。 不枉我从侯二河舅舅家借了如此大网,又提前带着二十青壮挖了半天。 大坑挖好后,其上拉网,再覆盖草叶,看上去宛如真平地一般。 这斗笠男子自然是王索明,昨日给仲平王朝先出了声东击西之计,王大当家坐镇指挥,宋荣华在莱州西门佯攻,仲平偷开卫所驻地的堡门,刘富贵带着精锐攻下卫所。 其用意,自是取纪佥事藏在那里的三千石粮。而王索明,则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等这条大鱼。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番布置效果出奇地好,大鱼暂时在坑里爬不上来,只需先解决上面两个麻烦。 两位供奉被突变吓在原地,惊慌之余对视一眼,看懂了彼此的意思:速战速决,拿下此子! 左边之人使刀,右边之人使剑,兵刃齐至。 王索明先使拭剑式向右一拨,弹开右侧剑刃,八仙步借反作用力朝左退坐,将将避开攻来的刀锋。 长刀在背后换手,拧胯旋身,右掌在对方刀背猛推一记,左手刀划着刁钻的弧线扎进刀客空门大开的腋下。 一汪血飚出,刀客,毙命! 仅余的剑客倒是勇猛,见同伙身死却依然挽着剑花攻上,王索明迎着扑来的剑客不疾不徐错开剑刃,但身形不动好似僵住,恰巧撞到剑客左手前,剑客大喜,一掌当胸印下。 “噗嗤”一声,一截刀刃没进了这剑客的心脏。 自己掌力灌注之下,这小子怎地,还能杀我?剑客瞪着眼睛咽了气。 哥们你使剑的,对自己的掌法这么自信不好吧? 王索明胸前肌肤一片麻痹,但内部肌肉脏腑却丝毫无损。 此人不过明劲巅峰而已,琉璃玉体功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走到坑边,两个军士都在哀嚎,显然伤的不轻,王索明将其点晕拖出。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张永志捂着小腿不住地哀求道。 “是吗?”王索明掀开斗笠上的纱帘,对着张永志笑着问道。 “王秀才?!你敢杀我?!你好大胆子!!”看清是王索明,这张永志居然不再害怕,反而呵斥起来。 “啊!——”张永志失声惨叫,王索明笑吟吟地踩碎了他一侧膝盖。 “大,大家都是读书人!你一定想更,更进一步吧,我座师可以帮你办,举,举人,进士,都没有问题!”张永志打着摆子哀求道。 “你刚说自己很有钱?”王索明问道。 “给给给……”张永志急忙把怀中锦盒献出。 王索明跳出深坑,对着刚赶来不久的侯登说道:“交给你了。” “交给我?交给我干嘛?”侯登甩给王索明一个铁锨。 “老子的案子,口供物证都已经够了。这种等级的文官,你让我押回京里,死不死的掉还另说!” “越贪的官,审起来就越麻烦,咱还是就地解决吧。” 王索明和侯登抡圆臂膀,铲起一锨锨的土,向着坑里抛去。 张永志在下面哀嚎惨叫,乞求怒骂,二人片刻也不停。 “这一锨,为金虎帮做大,为祸市井!” “这一锨,为金坛寺贩婴,离散骨肉!” “这一锨,为抬高粮价,民不聊生!” “这一锨,为霉粮赈灾,引发瘟疫!” “这一锨,为偷运官仓,监守自盗!” …… 土石渐没,下面没了声息。 第60章 议事 隆盛五年九月一日,京城。 堂皇肃穆的皇极殿,穿着九龙衮服的隆盛帝威严坐于殿上,一场早朝正在进行。 “半月前莱州大水,十万灾民群聚,弥勒教趁机作乱,蛊惑愚民造反,围困莱州府……”兵部尚书在殿下念着奏章,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 “按下白莲,又起个弥勒,我大雍才安生几天!”隆盛帝怒道。 “张永志不是前番上奏,自言流民已被妥善安置,怎又崩坏?”隆盛帝转向上次内阁议事的几位阁老。 “弥勒教众狡诈虚伪,最善教唆,灾后本就混乱,流民心神不定,易让这些东西钻了空子!”郑阁老从容出列朗声解惑。 隆盛帝默不作声。 “陛下,可令齐鲁都司衙门便宜行事,其下辖七卫二守备千户所,兵员近五万,此患月余可平。”兵部尚书给出建议。 隆盛帝对这句话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颔首回忆良久。 去岁西南白莲乱起,这些朱紫大员好像也是这么给自己禀报的。 然后呢?要不是自己反应得快,现在估计得开征剿饷了。 “受灾之地多少?”隆盛帝问。 “不过一县之地。”兵部尚书答道。 “不是说洪灾!因雨势过大影响收成的!有多少?!”隆盛帝不耐烦了,罕见地当朝吼了起来。 “额,估计有三府之地。”户部尚书急忙出声道。 近百万人。 “冉文杰,你速速去办,齐鲁之兵休得妄动,皆由你抵达后再行安排。” 冉文杰者,兵部左侍郎,去岁西南乱起后被委任为巴蜀总督,力主剿抚并用,一手分化瓦解之策倒将匪乱平息得很漂亮。 “臣遵旨。”殿中一清矍老者跪地领了差事。 朝会散后,皇帝向远处招了招手,一名红衣太监赶忙凑到御前。 “费大伴,去给朕查一查,这莱州前后,究竟为何有变。” …… “快,快。”一名管事不住挥手催促,一辆辆粮车被推进李府。 “老陈,你这是?”李郎中刚至家中,就见得一辆辆粮车出入,陈员外在旁盯着,顿时大感奇怪。 “李大人,前日一别后,我总觉心下不安,想我陈某饱读诗书,竟忘了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道理,此番献粮三百石,请大人交予城外。”陈员外解释道。 呵呵,是看反贼声势浩大,被吓惨了吧? 不过也是,一天之内差点攻下西门,又当即把莱州卫的驻地打了下来,贼军之狡诈凶悍,远超预计。 家里有许多产业在城里的这些地主豪富们,一时急眼,想起本官的谆谆教诲了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德曜还是连连拱手,感谢其念着莱州生民。 急眼的不止陈员外一个。 后续又来了袁举人、沈老爷、一连串的当地高门,合起来竟送了两千石粮过来。 如此大的数目,倒让李郎中有些为难,官军因丢了驻地颜面尽失,哪里再肯让粮草出城? 这群鼠目寸光的大户,吃屎都敢不上热乎的,净给自己出难题。 此地粮车粼粼,出入频繁,轻易引起了旁人注意,消息不胫而走,还未等李郎中想出对策,就传到纪佥事那里。 “岂有此理!”纪佥事抽出宝刀,将面前茶几砍得稀碎。 家被偷了,从公仓冒险运出的粮丢了,今日城内大户居然还要往外送粮,一送就是两千石! 到底谁是官军!谁在城墙上亲冒矢石力保莱州不失?是谁为了乡民安危死战不退!是谁?! 纪佥事被气得面皮滚烫,头脑嗡嗡响,刹那间有种自己也干脆反了算求的冲动。 “来两个百户跟我走!” 纪佥事亲自带兵冲到李府,把两千石粮食征做军粮,李郎中眼见这纪大人来势汹汹,稍作阻拦后只得让其把粮尽数运走。 在平时,一个地方卫所佥事根本入不了位居中枢的李郎中之眼,可眼下是战时,丘八最大,有何办法?正好自己也头疼怎么运出城,拉走了索性不费脑筋。 劫了粮后,纪佥事总算回了波血,回到军中申明纪律严守城关,撑到援军到达便是胜利。 城外,弥勒军占了卫所,三千石粮食在手,缓了十万灾民一口气。 莱州境内,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竟一时变得和睦起来。 …… 洪仕成府上,县令送走精干老者,又迎来翩翩少年。 洪大人的脸上满面红光,喜气极盛。 “大人,怎地今日精神分外爽朗。”王索明好奇道。 “于老爷子刚才来过,他那边倒没有差错,海粮两到三日后到岗!”洪大人眉开眼笑地说道。 王索明闻言也是喜不自禁,这场乱子总算是看的到头了。 “洪大人,请务必收好!”王索明从怀里翻出一个锦盒奉上。 洪县令接过一看,眼皮剧跳,怕不是有十几万两。 “哪里来的?!” “无非公帑罢了,不敢私藏。”王索明隐晦地解释着。 真不愧是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张永志哪怕跑路时,身上都揣着十几万两银子。 公仓是空的,粮价下去就要填上,购粮需要掏钱。 造反是救急,长远看灾民还是需官府持续赈济,即使粮食充足,亦是要花银子买的,没钱如何能行? 这赃款,既有更好的去处,王索明自然要把他交给可托付之人。 “徐家堡……张永志……你这年轻人,慎厥初,惟厥终。”洪县令提醒他行事谨慎。 “学生省得。” 一般人须万般小心,自己只要杀人灭口即可,这就是练武的根本性好处,生存容错率大大增加,操作机制也极为简化。 告别了洪县令,王索明走在街上有些无所事事。 现下,灾民在城外有的吃,以后,也有十几万两银子顶着。 莱州的劫难,总算是消解了。 那自己,亦要正式回归印坊,继续操持本业才是! 一念至此,便步履匆匆地向印坊赶去。 …… “索明啊,你这是干甚?!”齐掌柜别过手去,不收银子。 “这十卷道经,是某位前辈心血,还请掌柜用心些。”王索明又将银子推回去。 掌柜翻了个白眼,我让伙计用心些?最后还不是你要用心些? 王索明暗地里叫伙计们一同把道经印了也不是不行,但他却另有打算。 自个以后是要开印坊亲自当掌柜的,这些伙计统统都要挖过去,眼下为了省些钱,就给他们树立个干私活的形象,实在不妥。 “纸张在库房,你去拿就好,墨汁自己调,伙计自己找,印了便是,何须谈钱。”齐掌柜执意不收。 爹,当年你无非是纵容徐寿私印两册珍本,如今我却要当面教徐寿的徒弟如何吃里扒外损公肥私!儿子这也算的上青出于蓝? 虽然齐掌柜都客气到这个份上了,王索明还是把银子塞了过去。 一定收下,否则就去外地换家活字印坊,这句话杀伤力颇大。 齐掌柜似拒还迎地接了银子,给坊中伙计吩咐了一声。 十卷清微道经,开印! 第61章 平匪 兵事急迫,六十岁的冉文杰,以侍郎之身兼任齐鲁巡抚,当即出京赴任去了。 冉巡抚当日下午先乘马车到通州,在通惠河码头换船南下,从德州上岸到泉城,早有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悉数在城外相迎。 内心焦急,冉文杰在接风宴上就开启工作模式,不停询问莱州弥勒军最新情况。 “贼寇竟已攻下莱州卫驻地!?”这条军情奏报还在路上,朝廷那边尚未掌握,冉巡抚这厢亦是初闻,甚是震惊。 “贼众势大,莱州卫只得将力量聚在府城内,卫所驻地无法顾及,迟早要丢。”都指挥使解释道。 “损失多少?” “折了一位千户,张知府当时也在卫所中,生死未知。兵员前后拢共死伤一千五百余人。”巡抚当下已身在齐鲁,只能据实以报,都指挥使说了个差不离的数目。 冉巡抚的眼皮一阵抽动,战事糜烂如此之快。 “弥勒军现在究竟有多少人?” “据围城之势,怕不下三四万之多。”都指挥使答道。 “这弥勒教,为何鼓动能力如此厉害?比西南的白莲还强过几分!” 你一县受灾,就能鼓动出三四万反贼,倘若数省受灾,反贼岂非百万计? “回冉大人,这莱州繁华,与受灾之地相距不远,灾民并未四散反而都聚了过去。再者知府张永志前期准备周全,赈济到位,灾民未有大的死伤。两相加持,闹起来才这般厉害,真是不知好歹!”布政使挺着肚子拈着酒杯解释道 “既然张知府这般厉害,为何后期又有民乱呢?” “听说是弥勒教众进城把粮食盗走,连官仓都不放过。此后弥勒教有粮,官府无粮,百姓自然跟着弥勒教造了反。”布政使的回答逻辑严密。 “怎能如此?这城卫,巡丁,仓守俱不在么?”老大人问话,桌上无人能答,登时沉默。 “或许,是妖术?”布政使强行圆场。 “哼,这弥勒军要有这分本事,我们还打什么?!”冉巡抚瞪了他一眼。 “这弥勒军,头领是何人?军内有何山头?”巡抚问道。 “之前是个叫钟先生的做领头,后来起势是借着关山一股匪盗,头领名叫王朝先,如今弥勒军统帅亦是他。军内另有宋荣华、刘富贵两大头目,均是关山出身。” 冉巡抚眼神一凝,四个人,头领之位还更替过,有门! “纵使反贼有三四万人,可均是些无甚根基流民,兵甲匮乏,战阵粗疏,下官已集结近三万兵士,还请巡抚大人恩准,定可将其杀败。”都指挥使打断了冉巡抚的思路,当场单膝跪地,高声请战。 反贼作乱对文官是难关,对武将却是机遇,都指挥使决意搏上一把,求个更进一步。 “哼!”冉巡抚冷哼一声。 “按你的说法,西南早就平了,皇上此番何必派我来!” “下官绝无此意。”都指挥使伏在地上,冷汗蹭蹭直冒。 “为人臣者,不敢妄自揣测帝心。在我看来,眼下不宜发兵硬攻,原因有三。” “其一者,眼下正是秋熟时节,此刻大举成军,兵过如梳,齐鲁一地的庄稼有侵损之虞,此间切不可再挑起军民对立。” “其二者,弥勒军人数众多难以全歼,若其四散溃逃必潜入乡间。此先多地连番暴雨,虽未泛洪,但收成亦是不美,完税定然艰难,届时被这些散入乡间的贼人一撺掇,这火,会烧得更大!” “其三者,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在兵部,清楚卫所兵员日渐枯竭,若是要连番大战,无疑雪上加霜。都指挥使大人,你可想好了?” 都指挥使当即颤声道:“小人不敢,还请大人定计,小人定然遵从。” “我也无甚好计,灾民跟着造反无疑求活,给他们活路便是。”冉巡抚徐徐说道。 “但为首者却不仅仅是为了求活,以一己私欲坏我江山社稷者,绝不轻饶!” “只诛首恶,其余招安。”冉巡抚定下了基调。 “给他们各个首领分别传递官府的意图,或许不等我们打,他自乱矣。” 冉巡抚想起去岁西南地区不攻自溃,接连献上同袍首级的样子,得意地笑了。 桌上顿时一片“大人英明”,“巡抚高见”之类的低质量马屁。 是他们想不到吗?不过胆魄不足,明哲保身罢了。 招降反贼必然要担政治责任,打不赢单单只是军队的问题,和他们一省首脑干系不大。但谁要敢提招降,倘若出乱子,就是引火烧身。 “刚才你们说海上的粮食快到莱州,张永志不在,莱州府内是何人主事?”冉巡抚问道。 “是叶县洪仕成。”布政使回道。 “县令?府内的同知、推官、通判都去干什么了?”冉巡抚心生疑窦。 “据说有赤衣卫在府内拿问……”按察使接过话茬说道。 “赤衣卫,哼!鼻子倒是真灵。”冉巡抚不屑地骂道。 文官嘛,对特务机构有意见十分正常。 “去信给洪仕成,不用等粮到,让他先开公仓应付,尽量收拢民心。” 他这临时一省巡抚亦可算钦差大臣,开个公仓的权限还是有的。 “倘若这招安之策未成,真个要硬碰硬,也要先尽量削弱弥勒军力量。” “大人明鉴。”“大人妙计。”又是一片低质量拍马,听得冉巡抚皱眉,难怪这几个只能在地方蹉跎,拍马功力比部里那些个,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当即拟定文书,几位骑士背着信袋,星夜向莱州方向赶路。 …… 印坊内众人本来无事,突地来了十卷道经,齐掌柜给的赏银高,每份道经抽二百文,整个印坊瞬间全力开动。 “哪个老道这般能写,十卷啊我滴娘,哪个看得完。还印五十份,又有谁会买?”侯二河一面排着字一面嘀咕道。 王索明在一旁听得也有些无奈,但已应允过的事,还受过老道士偌大恩惠,总不能不报吧? 大不了先给齐鲁境内知名道观都送上一份去,百年前浮云仙翁对于天地宇宙的哲学思辨,总有人识货吧?只要有人识货,道经就会逐渐传扬,这份承诺即可完成。 在印坊一天劳碌后,王索明哼着小曲回了永安街。 洗漱停当却无睡意,站在院中演练步法拳法,一招回首望月,看到院后大河滔滔,银月下波光粼粼,王索明不由心中一动。 略微小跑几步,越过院墙,又几个大跨步迈过河堤,双手朝身前并拢,奋力一蹬。 “哗啦!”一个爽朗而流畅的飞身入水。 河流的感受与寒潭截然不同,潭是静的,河则日夜奔腾,王索明甫一入水,便被河水巨大的冲力带向下游。 顺着河道漂流了百来步,王索明渐渐适应了这股推力,开始稳住身形,如游鱼般在河中沉浮。 在寒潭中练成了以柔掌传递液体泵动之力的寒玉劲,王索明算是摸到暗劲的门槛,如今在这大河中,却突然另有体悟。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水之强,一曰聚,二曰势,此二者得成,纵有万土之基,冲而毁之,纵有铜墙铁壁,淹而埋之。 寒玉劲发劲短促,倏忽变幻,有层层覆压之感,但与这大河滔滔之势相比尚有不足。 寒玉劲重在突发,对能量募集速度要求极高,当时这劲法是用内力催发,不过最多叠加以大臂肩膀之力。 如今有了些许真气,这真气运转速度远超内力,同样一息时间,自己能催动真气到达掌心的部位远超从前,或可借遍章门、中脘、膻中、阳陵泉诸穴之气,使得掌劲倍增。 此乃借流水聚之真意。 而真气路线越长,劲力越老,这腿、腰、胯处气劲,尤胜单独的上肢气劲。从腿脚运气抵达掌心,足够的经脉长度可将真气速度提升到极致,届时一掌击出,带着周身积攒传导的能量,当是澎湃无匹。 此乃借流水势之真意。 王索明寻个缓湾立在水中,进入凝神启悟状态,真气上下流转,找寻着同时兼顾真气来源和真气传导的行功路线。 周身经脉在王索明脑海中形成网状拓扑结构,有两个光点在其中游移穿梭不断进行着模拟,这是他的意识焦点,自从具备二十五倍悟性增幅后,一心二用再度强化,副心已可完成一些条件判断式的指令性任务。 “叮”一声,光点飘散,一条行功路线在经脉拓扑图中熠熠生辉。 “嘭”一声,莱州府玉带河上炸起一道数丈高的水柱,河道两岸霎时雨雾弥漫。 “哪个捱千刀的半夜不睡觉,在河边放炮仗!”一声怒吼从对岸传来。 王索明闻言却哈哈一笑,喜不自胜。 暗劲,已成。 第62章 招安 远处深蓝的海平面上,冒出一截截的桅杆,继而缓缓现出十余艘大船。 莱州府港口人影攒动,一群群百姓欣喜若狂,一队队力工蓄势待发。 海粮,终于来了! 被高粮价逼得活不下去的贫寒人家纷纷喜极而泣。 马车里的豪商巨绅们却一个个面色不善,搂着美婢饮酒消愁,无他,坐地起价囤货居奇的时代结束了。 钱,难赚了啊! “于老爷子,巡抚下令开公仓济民,这些粮就不用往府仓拉了,直接向城开外去吧。”王索明验看过粮食,将等额的银票给付给精干老者。 “我听说纪佥事前几天夺了两千石粮,这些能否顺利出城……”于老爷子面露难色。 “无妨,都司衙门已给了莱州卫吩咐,纪奔不敢生事。”洪县令在一旁笃定说道。 …… “先生,先生!莱州放粮了,城外赈济又重开了!”一名亲信着急来报。 仲平看着一纸信笺,本来心不在焉,闻言却精神一振:“定是海粮已至,百姓可活矣!还等什么,赶紧让大家填肚子去吧!” 这赈济来的正及时,弥勒军这边粮草恰好见底,官府那边就给续上了。 “仲先生,倘若灾民都去吃赈济了,可就没人再跟着我们造反了!”亲信忧心忡忡。 仲平倒是展颜:“无碍,灾民得活即可,至于举旗的兄弟伙,也各有富贵。” 富贵?什么富贵,心腹疑云满腹,仲先生却爽朗一笑,去寻大头领议事去了。 …… 莱州卫驻地徐家堡,校场大槐树下,弥勒军四大头领聚集于此。 宋荣华眼中精光闪烁,压抑不住的兴奋;刘富贵一脸愤然,看向几人急切地想要说话;而王朝先和仲平古井无波,脸上无甚表情。 “大哥,我今日收到一份官军的信,叫兄弟给俺念了,方知是官军挑唆俺们!二哥,仲先生,你们千万不要上当啊!”黑矮汉子火急火燎地说道。 “休得胡言!”宋荣华面色不善地呵斥道。 我正想着怎么把这个仲先生绑了,成就我们一番功业,你这黑厮,怎地这般口无遮拦。 王朝先不说话,看着远处训练的军众,似乎意不在此。 仲先生却是上前一步,认真向三人各做一揖,温声开口道: “莱州此番生乱,皆因在下举旗,这许多日厮杀,倒是有劳诸位。” “今日海粮已至,莱州生民得救,造反大势已去。” “如今朝廷加派钦差,齐鲁之兵悉听调动,再行抵抗,无异教兄弟们白白送命。” “恰逢官府亦有招安之意,大当家不如趁此良机,带兵降了吧!” “至于首恶者,自是仲某,列位将我献上去,才好顺利脱身。” 一番话光明磊落,毫无私心,说完,仲平挺起胸膛,平静地看着几人。 宋荣华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这不妥吧,仲先生,我关山寨岂是……”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刘富贵却大声嚷嚷道:“仲先生何必如此,和官军拼了便是,把他打疼了,他们自会让步!” 王朝先盯着仲平良久,忽地双目一凛,郑重抱拳:“既然如此,多谢仲先生美意!” 说完,霍然招呼左右:“绑了此人!押在柴房!” 两个从关山带来的老兵不可置信,迟疑间被宋荣华双眼一瞪,赶紧寻了绳子将仲平绑起。 “何至于此啊,大哥!”刘富贵挡着不让,宋荣华另带了几个老兵将其牢牢控制。 看着仲平的身影被押走,王朝先挺直的脊梁瞬间垮了下来,蜡黄的脸上充满了落寞。 “大哥真是果决!”宋荣华面色轻快地走过来赞道。 “唔唔唔……”刘富贵被绑到树上,身体不断扭动,堵上的嘴巴依旧兀自喊叫。 王朝先目光扫过二人,欲言又止,长吸一口气,最终下了决心: “你们二人,将我送到钦差那里去吧。” 轻轻一语,却石破天惊。 宋荣华脸色剧变,刘富贵周身麻痹,皆是定在了原地。 “大哥,我们本就来助拳而已,怎可将你折了进去!”宋荣华上前心急如焚地劝道。 “唔唔唔!”刘富贵在树上附和道。 “我来本就为报恩,最后却将恩人送给衙门,自己得了场富贵,人生在世,不过求个心安,这教我如何能安。” “唔唔唔!” “可是大哥……” 未等宋荣华开口说完,王朝先继续说道: “如今弥勒军战兵三千,我为正帅。他们这般招安本就存了挑唆之意,如今我们未曾内乱,然后献上去的又不是我,官府如何心安?” “官军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若信不过你,便诱降后围歼之,对外称作是诈降作乱就地正法,绿林中的传言,你们都忘了?” “这场富贵我们不要了!或去北辽!或走海外!我们三人总有活路!”宋荣华红着眼睛说道。 “唔唔唔!”黑矮汉子不住点头。 “我们能跑,他们呢?关山寨呢?!”王朝先指着远处操练的军众说道。 “舍我一人,取信官府,满盘皆活,当为大善!” “老二,我知你胸中大有抱负,此番得官,却要善待属下,体恤百姓。”王朝先转头对着双眼含泪的宋荣华嘱咐道。 “大哥的命换来的官,我宁可不要。”宋荣华咬着牙齿说道。 “你不要官?那你让他们怎么办?每月领个半饷,被当做炮灰几日耗干?!”王朝先声有厉色。 “老三,你重情重义,但更要晓得仗义行仁。我去后你莫要胡闹,好好认字读书,便会理解我今日所为。” “哇哇哇……呜呜呜!”刘富贵在树上大喊大叫,泪如雨下。 王朝先走出树荫,负手而立,向着天地乾坤,朗朗高声说道: “我王朝先病痛缠身,本存死意,却侥得神医施救赚了一命,下山来已活生民十万,今载能痛快就义,何其幸哉!” “老二,我们下山的呼号你还记得吗?”王大当家含笑问道。 “关山义盗,下山赴死。”宋荣华双眼无神,呆呆地说着。 “纵死无悔矣!哈哈哈哈!”肆意而放纵的笑声,回荡在天际。 第63章 悲喜 “咦?”王索明正要去南城关查看施粥情况,却闻得巷旁哭天抢地之声,此间不是自己曾送过蒸馍给孩子的夏家么? 好奇之下,推开院门迈步进入。 四邻围了一片,当中一个女人伏在地上抱着男人哭的死去火来,那日的孩子木然地立在一旁,房中梁上,赫然挂着三尺白棱。 “啊呀……当家的,你怎地就这么走了……哇哇……你好狠地心啊……呜呜呜” 不知何故,那日的男子竟悬梁自尽了。 海粮已到岗,王索明向洪县令献策,向城内贫寒家庭发放赈济,这日子一天天地轻省了,他为何要寻短见? “她自己不知道么!这男人啊,却是个要脸的”,“就是,谁能受得了让自己女人做那个来养活自己。”围观的人群中议论纷纷。 “娘,他就是那一日的阿叔。”那孩子突然看到王索明,拽着女子的衣角道。 那女人突然蹦了起来,冲过人群,使劲全身力气向王索明扑来,嚎叫道: “你这杀才,给他什么钱,谁要你可怜!屋里哪怕没第二天的米,哪怕要我张开腿百文百文地赚,老夏心里总有牵绊,也舍不下我们。” “你一下给了二十两银子,他就安了心了,嫌自己活着费钱,就这么痛快快地走了!啊啊啊……” 女人不住地厮打,王索明一手挡在面前任他发泄,心里颇不是滋味。 众人将女人拉开,慌乱间无人注意到,那枚挂在王索明身侧的五帝钱,隐隐有光芒闪过。 王索明出门找到修堤认识的保长张青,掏了锭银子,要他以昌平会“博施济众”的名目,助夏家办一办男人的丧事,张保长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照顾周到。 刚出了南城门,还未走到施粥之处,就有一人神秘兮兮地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 “是小王神医当面?仲先生祸事了,还请小王神医救一救。” 正是那仲平在弥勒军中的亲信,仲先生去找王大当家议事,他却瞅见其被人押进柴房,二人或是起了什么冲突。 这亲信情急之下,回忆起之前大当家见面就主动给小王神医行礼,二者定有渊源。这小王神医宅心仁厚,或许愿意前去说和,多半能救下先生。 于是亲信就来南门蹲守,还真被他遇上了。 一番描述,王索明心里咯噔一声,他今日已然知晓巡抚的分化瓦解之策,策略简单,却是赫赫阳谋。 应对此计,最佳的局面是有人主动出来扛过黑锅,如果没人背锅,就得打仗,士兵死伤,百姓遭殃。但背锅就要掉脑袋,事关生死,谁又能泰然处之? 和弥勒军几位头领都有交情,但此番能否善了王索明心里也没底,只能说尽人事安天命。 王索明派人知会了县令一声,管宋校尉借了匹马,往徐家堡行去。 …… 一处偏僻的院落内,王朝先正写些什么,见王索明前来,并不惊讶。 “大当家的,仲平何在?”王索明长驱直入。 “柴房里捆着呢。”大当家搁笔,微笑着道。 “情况已严迫至此?”王索明揣着明白装糊涂。 “秀才公有何高见?”王朝先不答反问。 王索明沉默,放了仲平,就是要王朝先顶雷,这让他怎么提。 “恩公为难了吧?哈哈。”王朝先促狭地笑道。 见着王索明满脸沉郁,王朝先不再逗他,据实以告: “舍生取义的机会不多,老仲上午和我争,这才把他关起来,明天我自去投案。” 王索明心神剧震,一脸不可思议,目瞪口呆地望着王朝先。 自己一路想着是二人火拼,都做好了以力服人的准备,未曾想此间却是这般原委。 这是个什么世道!这胸怀大义的一个个只能做贼!那肮脏龌龊的一个个高坐明堂! “王……大当家……”王索明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 能说什么呢?你不要去了把别个送上去?你们都别去了和官军好好干一场?你们逃吧让弥勒军和关山寨自寻生路? “不用劝了索明,我这条命算是你给的,我拿他又救了茫茫多人,当真值了。”王大当家摆手道。 “荣幸……荣幸……之至,荣幸之至……”王索明罕见地口吃起来。 “喏,还想着找人带给你,这下算省了番事。”王朝先将写就的东西递来。 王索明一看,是些组织流民、征集粮草、军士速成的心得。 “哈哈,倒是托付给小王相公了。”王朝先嘻嘻哈哈地说道。 王索明小心翼翼地揣着一沓纸,失魂落魄地出了徐家堡。 …… 行到南门还了马,脚一沾地一阵头晕目眩,王索明知道是自己是情思剧动、心神失守所致,便给洪县令告了假回家休息, 路过那夏家,门口已置起花圈,王索明扶门看去,灵堂已经布起,一方黑漆漆棺木放在正中。 这张保长,办事倒是利索。 “啊呀!”那夏家娘子余光瞅见门口人影,却是急匆匆跑出来,直接跪倒在王索明身前,边哭边道: “呜呜……妾身方才悲痛欲绝,口不择言,做出些泼妇行径,呜呜……对先生失态,端地不是东西……望先生海涵……这边忙完了,再正式上门赔罪!” 王索明忙遣一旁妇人将其从地上拉起来,好生安慰了几句,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真难受,睡一觉先。 半梦半醒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床前,向王索明拜了下去。 “汝是……何人?”王索明模模糊糊地问道。 “南安夏氏,拜谢恩公。”男子答道。 “夏氏?……什么夏氏?”王索明猛地一个激灵,当即翻身,向那男子看去。 身形高大,面色蜡黄,是那得了肺疾上吊而死的夏护院。 “恩公莫慌,我虽为鬼,却无半点加害之意,本头七后就要散去,此番显形,实为报恩。”男子诚恳地说道。 王索明已经见过浮云老道,倒是没多少惊慌,只是有几分好奇: “报恩?报什么恩?” “恩公身上这枚铜钱竟能承载魂体,刚才初死之时有些好奇,就附在其上,倒是见了恩公一路所为。” “多谢恩公不同贱内计较,还为小人置办后事!”夏护院又是一拜。 “又听闻了恩公与王大英雄的一番对谈,世间竟有如此义士。” 这夏护院能当护院,有一身功夫,也走过江湖,有番侠义情怀倒是正常。 “回程路上,我就一直寻思,如此义士,难道就只有死路一条吗?直到见了我那棺材,小人突得一计。”夏护院的魂体声音有些得意。 “速速道来!”王索明好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不知恩公可否看过戏文?有一出狸猫换太子?” “你是说!!?” “正是,小人身形、面色都酷肖王大英雄,长相有些出入,但亦可做一番遮掩……” “甚是好计,甚是好计,好计!”王索明激动地说话声音都有些发抖。 “那你的尸体……”冷静片刻后,王索明开口问道。 “区区残尸,尽管用去!” 王索明下床,对着魂体,一拜到底。 第64章 风月 充斥檀木香的闺房内,灯火如豆,丫鬟坐在案旁昏昏欲睡,李三小姐素手执书,专注地读着。 “茵茵,茵茵姑娘。”一阵低声的呼唤传来,三小姐从书中回神,却听见是男子的声音,一股气恼涌上心头。 谁敢如此大胆偷偷闯入我院中?家里的护卫个个都是吃素的么? 咦,不对,这声音是?四郎! “哗啦!”女子惊喜地推开花窗,一阵凉风袭来,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窗外。 王索明看着灯下的女子,肤色极白,脸颊却一片羞红,樱唇情不自禁地抿起弧度,水汪汪的大眼睛洋溢着幸福。 看完了人,王索明又好奇地探头去看李三小姐的闺房,窗前是一方精致的镂花书案,再往里是嫩绿色绣花流苏帐幔,一面墙边安放着一副古琴,另一面墙边置着梳妆台,妆奁铜镜俱全。 “鬼头鬼脑地,看什么呢?”李三小姐嗔怪道。 “呀”地一声,丫鬟醒来,看到小姐在窗前和一名男子对望,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三小姐急忙“嘘”地示意丫鬟噤声,丫鬟仔细一瞧,这不是王秀才么,当下放了心,乖乖地出门立到阶下放风。 “我看这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王索明注视佳人,张口就开撩。 “你这登徒子!”李三小姐俏脸更红了,咬着银牙瞪大杏眼骂道。 “怎可,怎可偷偷溜入人家闺阁?”你要想来,私下和人家知会一声便可,翻墙爬院的,有个好歹怎么办? “来找小姐借一样东西。”王索明笑着说道。 “什么啊?”三小姐忽闪着眼睛好奇问。 “些许胭脂水粉罢了。” 胭脂?他一个大男人,借女人的胭脂干嘛?还是说,他想借我脸上的胭脂?这登徒子…… 脑洞大开的李三小姐一时陷入了纠结。 “三姑娘施舍在下些,今夜急用。”王索明出声道。 “什么用?”少女轻启樱唇,眼中带着笑意,亮晶晶地盯着王索命问道。 “性命干系。” 想到面前男子做的一桩桩事,杀贼、修堤、救人、送粮,哪一件不是仁义君子所为,李三小姐当即去将整个妆奁吃力地抱过来。 “给你,用完把盒子还回来就好。”三姑娘微微喘气,胸前起伏不停。 “真用不了如此之多。”王索明哭笑不得,打开匣子凭感觉一样取了一些,拿纸包着揣好。 正想告辞,却望见见佳人一手挽着凌乱的发丝,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微风吹拂,衣衫轻动,王索明一时痴立在窗前,挪不开步子。 “发什么呆……快救你的人去吧……”茵茵姑娘被情郎火辣辣的目光看得羞不可抑,低声逐客。 “茵茵姑娘襄助,在下改日必有重报。”王索明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告辞。 李茵茵斜倚门前,看着外面皎洁月光洒下,情郎潇洒身影于院墙之间如履平地,翻飞起伏,她心中渐渐被一种宁静与甜蜜填满,但同时,一股遗憾也萦绕上来。 若我能助他一臂之力,该有多好。 “姑爷好俊的功夫!”婢女一脸痴迷,艳羡地说道。 “小竹,哪些地方,适合女性拜师习武呢?”温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 …… 王索明没有隐藏形迹,径直走向王朝先的卧房,遇到巡夜老兵时,扬了扬手里的酒壶和酱肉,这几个老兵都认得他,并未阻拦。 王大当家在床上睡的倒香,在门外就能听到鼾声不断。 王索明刚推开房门,大当家耳朵一动,忽然睁开眼皮从床上跃起,从枕下拔刀,喝道:“谁!” 不是说睡的轻,而是实在怕官军来整些幺蛾子。 见来人是王索明,大当家舒了口气:“怎么又回来了?” “找你喝酒。”王索明踢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我明天去见钦差特使,之后是要被押上京的,吃断头饭用不着这么急。”王朝先调笑着坐在桌旁。 “另两位兄弟呢?” “富贵闹得厉害,没办法只好绑在床上,老二在旁盯着。” 王索明倒满两碗,大当家的急切取过一碗,二人举起,王索明开口道: “先敬这人生际遇,能识得大当家这般英豪,实乃三生有幸。” “能遇着你这般侠肝义胆的读书人,某亦幸甚。”大当家跟着说道。 二人将陶碗碰出叮当脆响,一饮而尽。 又是一碗续上,却是大当家开口: “再敬这莱州乡民,此地人存血勇,昂扬不屈,都道是我们带人救民,若无儿郎死战,怎可救之?” 王索明亦举酒齐眉,赞道:“救人自救,活人自活,深明大义,人可胜天。” 二人一碰,又是一碗饮下。 “第三碗,敬多番战事中死去的兄弟,同样敬阵亡的官兵。我们求活,你们司职。愿黄泉之下前嫌尽释,把酒言欢。” 二人缓缓将这碗酒,倾于地上。 王索明此刻脑中闪过一句诗,当即吟了出来: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好!”大当家喝彩道。 “小王相公,能否写下赠某。” 王索明当即借着月色,笔走龙蛇,在纸上将诗句写就,大当家轻轻接过,陶醉地念了几遍。 “你说我自投罗网,这巡抚能放兄弟们一马么?”大当家收好诗句,坐下又举酒向着王索明敬了一碗。 “卫所衰落,营兵良莠不齐,从十万灾民中选出的几千弥勒军,虽然无甚兵甲,但却悍勇敢战,如今九边、各地叛乱都要用兵,朝廷对我们这支队伍,实际上眼馋得紧。” “哦,当真如此?”大当家倒是第一次听说,带甲百万的朝廷居然稀罕自己一支几千人的贼军。 “军队定然无虞,就是这几位头领……” “仲先生倒不用管,他无意领军,若想脱身,路子颇多。” “二当家,三当家都是想继续领军的罢?”王索明问道。 大当家点点头:“这是自然,不能让自家兄弟被旁人肆意糟蹋。” “若想领军,就得令巡抚放下疑虑。” “如何操作?”大当家闻言,颇为急切。 “最简单地,明天可演出戏。你们三人,切不能有难舍难分之感。” “大当家明天别洗脸,要身形憔悴蓬头垢面,好像被拘禁了一夜。” “再加以一脸悲愤痛恨,好似被人背叛。” “而二三当家则要捆着你去,面有卖主求荣的谄媚,最不济地,要表现出做贼心虚。”王索明沉吟着说道。 “嗯,背叛兄弟者,世所不容,只能投靠官府,这下倒能让那些大人们松一口气。”大当家举酒,向王索明敬了一碗。 二人在月下连番对酌,两坛酒快要见底了。 这大当家怎么还不醉,王索明有点急了。 “大当家,斗胆一问,今生可有遗憾?”必须上点猛料。 “遗憾么?我早年有妻,给我留下一子后撒手人寰,那孩子跟我颠沛流离,过了六七年苦日子,最后一场大病也没了。” “不过按鬼神之说,他们此刻在九泉下等我相聚,若真如此,我这一生,倒真是个圆满呢。” “敬夫人!”王索明和大当家咕咚一碗。 “敬孩子!”两人又是一碗。 踏马的,王索明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自从练武之后,和家中、印坊、官衙各色人等拼酒,自己都战无不胜,这大当家的,怎如此海量? “砰”地一声,对面之人一头撞到桌上,趴着再也叫不醒。 王索明顿时松了口气。 扶起大当家,移过一盏油灯,取出包胭脂水粉,唤夏护院显形,王索明照着其面目,不断在大当家面上涂抹起来。 第65章 归案 第二日一早,宋老二登门,一脸凝重,王朝先看他的黑眼圈,却是哈哈大笑。 宋荣华分毫没有笑意,面色凄惨,瞅着大哥的笑脸,忽地觉得这一日未见,大哥相貌好似变些,但哪里变了,一时也说不上来。 又细看片刻,仿佛与昨天无甚区别,只怪自己眼花了。 王索明昨夜一番操作,并非是要将大当家化成夏护院,而是化出个兼具二人眉眼特点的样子来,二人原有四五分像,化成个与二者原本面目皆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来并不难。 “那黑厮,还在闹?” 宋荣华默默点头。 “我亲自与他分说。”王大当家拔腿走到刘富贵卧房,“嘎地”门一关,宋荣华等在外面,知道二人有些体己话要讲。 “呜呜呜,大哥……”绑在床上的刘富贵见了大哥,竟直接哭了起来。 “老三,大男人一个,休做小儿女情态!”王朝先假意呵斥道。 “大哥,你自个走吧,我去顶罪即可!是我带人杀进徐家堡,我去一样能行……”黑汉兀自说个不停。 “你这痴儿,切勿意气用事。此事非我的脑袋不能平,你凑什么热闹!” “不过,我倒有一番重大嘱托要你去办。”王大当家循循善诱。 “大哥,我不……”黑汉又开始闹起来。 “此事干系重大,你若不听,那便拉倒!”王大当家作势欲走。 “别!大哥,你说吧,尽管吩咐!”刘富贵又急忙乞求道。 “我要你看好二哥。”王朝先压低声音道。 “老二得了官,或可一展胸中抱负,但官场险恶,更易把人变得面目全非,若真有那一日,绑了他回关山,休叫他在外为祸。” 刘富贵眼神逐渐坚毅,郑重点头。 “我这就给你解开,休要胡闹。大丈夫死又何惧,我们去办正事!” 刘富贵果然未闹,这个黑汉担着使命后,好似顷刻间沉稳了不少。 王大当家又叫起宋荣华,将昨日王索明的谋划诉说,强令二人演练,直到没有纰漏,才主动戴上枷号,坐着马车向莱州城行去。 钦差特使是随冉文杰出京的兵部主事,已得到消息在城外等候,他先到莱州拿人,后续招安事宜由巡抚亲自来处理。 马车停驻,宋刘二人不客气地从车辆里揪出王大当家,拖行着到特使边上,齐齐拜下:“罪民宋荣华、刘富贵前来献首。” 主事没搭理他们,从地上将灰头土脸的大当家拽起来按住,身旁两个斥候过来审视一番后,对特使道: “大人,前几日我们混入人群,在十几步远处见过那大当家,容貌虽略有出入,但应该就是此人。” 主事眉毛一抬眼睛一瞪:“什么出入?哪里不一样就说清楚些!” 二人一时语噎,又细细看了,回道:“只是好似眼睛大些,应该是怒得瞪了起来,另外颧骨也高些,怕不是恨得咬牙切齿。” 主事闻言哈哈一笑:“你我要被兄弟出卖,也是此般模样。” 当下取了大当家嘴里破布,大当家扭头便是一口浓痰直直吐到宋荣华脸上,骂道: “出卖兄弟换取飞黄腾达,我王朝先真是瞎了眼睛!” “你诱骗我们随你造反,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今天就是要除掉你个祸害!”宋荣华大义凛然地回怼道 主事看他气得双眼通红,没来由觉得好笑,开口道: “报上名来!” 王朝先又是一口浓痰,吐到主事身上,主事面色一沉:“别打脸。” 一旁兵士急忙围上来,一阵拳打脚踢。 宋荣华,刘富贵二人趴在地上,听到王朝先被打的闷哼出声,刘富贵怒的全身嘎巴响,宋荣华在他耳边不动声色地说:“你若轻动,全军覆没”,硬是让这黑汉忍了下来,二人从头到尾皆未抬头看哪怕一眼。 主事示意停止,兵士散开,他重复道: “报上名来。” 王大当家兀自不答,只是喘息。 “姓王的,你骨头这么硬,倘若连累了我们,回去教你寨中亲朋好看!”宋荣华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来。 王朝先转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这小人,天打雷劈!” 宋荣华反而笑了:“我听说你认了门好干亲,那女子如此水灵,据说已定了人家?你若不从实招来,我回去当即就要受用受用,哈哈哈。” 王大当家面色先是狰狞,又变得悲戚,最后低着头,对着特使闷声道:“罪民王朝先,前来自首。” “可不是自首,是我和我兄弟把他一道绑来的!”宋荣华对着特使邀功道。 特使瞪了他一眼,继续问他: “何方人士?家中尚有几人?”“何时落寇,何日造反?”“如何谋划?”。 王朝先一一回答,甚至连少年时所在的乡间景况,立寨所在的关山偏远道路都讲得明白。 “应该就是此人。”同行的按察副使对特使说道。 特使点了点头道:“你且抬头。” 刑名吏坐到桌旁,对着王大当家的面目当场画了起来,还在其下标注样貌特点:身形高近七尺,面色蜡黄,颧骨凸出…… 一式三份,特使留一份,本省按察司留一份,另一份当场遣快马给冉大人送去。 趁这当口,宋荣华点头哈腰地恭维着特使,并将一团绸布献上。 “什么东西?” “是这反贼蛊惑我们起事时用的旗帜,我想着应算个物证,特此献于大人。” 特使接过,双手冷不丁往下坠了一截,一面旗而已,怎会如此沉重? 往其中一探,喜上眉梢,这反贼里的二当家倒是个懂事的。 “你却有心了,做的很好,我会向大人如实禀报。” 正谈话间,有数辆囚车自城门驶出,随行的剑眉百户冲特使一拱手,骑着马兀自去了。 这特使见他身上赤色衣甲,眉头一皱,又见他同样向泉城驶去,面色更加不善。 娘的,不知犯了哪路神煞,要和这赤衣卫同路。 “回去约束好兵将,休得作乱!半月之内,巡抚大人就会来亲自招安。”特使转身向宋荣华吩咐完,忙将王朝先押上备好的囚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接向泉城方向开过去。 看到车队动转,停在远处的一辆双驾马车也动了起来,车厢内赫然是一具棺材,四周填满冰块,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年轻车夫马鞭挥动,车辆抢在车队前驶入大道,亦向着泉城行去。 莱州至泉城,其间五百余里,中间需经过潍州、临淄两座大城。全程即使马队亦需四日,每日宿处,便是可图谋之机,第一晚尚到不了潍州,第二、三晚应宿潍州、临淄附近官驿。 而自己的最好的机会,就在第一晚,大抵就在昌邑县新河镇中! 目的地已定,王索明骤然鞭马,控着马车狂飙而去。 后续计划他并未知会大当家,以王朝先的性格,定然不愿王索明兵行险着卷入其中。 王索明也非嫌命长,非要强行以身涉险,不过前生碌碌久了,此世有所造化,便想过得快意些。 何为快意,在此间便是: 为众人报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 星月低垂,伴随着轰隆不断的车马声,新河镇,到了。 第66章 客栈 新河镇,仅南北二街而已,客栈,唯独一家。 “掌柜的,可还有上房么?” 在柜台忙碌的老者抬头打量,一个车夫,通铺就得了,要什么上房?当下没好气道: “当然有,我这全是上房,有甲字上房、乙字上房、丙字上房,你要哪间?” 老头子在这给小爷玩中杯大杯超大杯? “有何不同?”王索明拿出块碎银子,表现出迟疑不定。 掌柜的寻常都懒得搭理车夫这等粗汉,不过今天见了银子,顿觉可以宰一刀,便恢复了些耐心,和气道: “甲字上房,在院内里侧二楼,更为清净;乙字上房,里侧一楼,丙字上房,就在这外侧。” “我要个刚好能看着车的屋子,懒得卸东西了。” 那就是乙字上房,也算有赚头。 “就那间,你就把车搁到院里,正对着窗户,夜里什么动静都能听见。”掌柜的指了方向。 王索明将车停好,马牵入马厩。回头看着里侧楼上一排甲字上房,若有所思。 特使定然住靠里最僻静那间,而他绝不放心让反贼头目离自己太远,所以大当家不会在囚车里过夜,到底会囚在上面这排房中的哪一间呢? 最外侧的那间旁边就是楼梯,易于逃脱,不太可能。只能在剩余的中部两间。 赶路疲乏,特使若想睡个安生觉,那他隔壁决计不会安顿犯人。 案犯半夜拉撒、喧哗都是常事,没哪个贵人会给自己找罪受。 王索明思考片刻,有了主意,伸开手掌感受下夜里风向,在长长一排马厩中选了个位置,将一件物事扔到茅草棚上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王索明继续去往别处布置。 …… 今夜,客栈的生意十分红火。 晚些时候,轱辘声不停,接连来了五辆囚车,共三十余人要住店,把客栈挤得爆满。 “陈大人请了~”侯登拱手让特使先挑住所。 这让兵部主事颇为纳闷,一路上眼前的赤衣卫丝毫不跋扈,反倒对他恭敬有加,难道自己以偏概全了? 恭敬?侯登若是听见陈主事所想简直笑出声,要不是小爷我人手不足,怕路上出事需要和你同行蹭你的侍卫,哪个懒得巴结你。 陈主事当然选了三间甲字上房,自己住最里侧,旁边一间给按察副使,第三间关反贼头子,最外侧没选的那间,留给侯登。 四名校尉将王朝先从囚车押出上了楼,四人用饭是自带的干粮,喝的山野间接的活水,这一宿该他们守夜,不容有失。 剩下三十人在客栈中用饭洗漱,闹得夜间沸沸扬扬,被吵醒的客人看到外面不是官衣就是兵甲,一个个闭上嘴巴不敢说话。 待到一切落定,客栈里安静下来,旅人疲倦睡去,一团火星缓缓从马厩上亮起来。 钦差特使听见门外有人呼喊,以为是犯人有失,着急推门一看,对面马厩顶棚通红一片,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只是着火了。 两个人在下面大叫,“走水了,马厩走水了,快来救火啊!有马的赶紧来牵马!” 不好,我的爱马!陈主事心头一紧。 队伍失了马匹如何赶路!?陈主事心念至此,急迫不已。 “你们两个不要动,一里一外看住,你们二人随我来!”主事就近喊走了看守大当家四名校尉中的二人,一道下去救火救马。 案犯被精钢锁链捆着,钥匙在我身上。剩下守着的二人皆是明劲大成的功力,看管个反贼,简直大材小用。 况且这间房门窗朝院内,自己早在楼下也布置了人手,岂会有失? 特使刚下去,另一边的门开了,侯百户出来看情况。 妈的这火!等老子走了你再烧不行么!偏偏今天烧! 侯登皱着眉头望着外面的火焰,本能地感觉不对,下去查看他手下四名囚犯,并无闪失。 又晃悠到关押反贼头目的屋子外间,守在门口的校尉抬手拦住:“大人,勿让小的为难。” 中间的门敞开,好教人觉察里面动静,侯登站在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瞅,一名带甲军士持刀对榻而坐,榻上有一团凌乱人影,微弱呼吸声传来,似在酣睡。 听这呼吸轻重和节奏,倒是真的睡着了,此人若计划今夜逃窜,不应如此平和镇静。 侯登心中不安缓解,方下去招呼随从救火。 楼下马厩旁,人员纷纷赶到,开始朝着马厩泼水,顶棚火势受水一激,升起滚滚浓烟,借着风势不断向二楼中间冲来。 烟气涌入打开着的房门,呛得两个校尉不停咳嗽,里间校尉急忙把门闭上,外间校尉站在过道旁避开风口。 留老张一人在房内,不会有什么问题罢?这校尉心道。 不碍事,反正我也在此盯紧了门窗,这人犯就算能飞,从何处走? 又向下望了望楼梯口和院中肃立不动的数个哨位,校尉心中抵定,朝房中喊道:“老张,我在外面盯着,有事喊我!” “你妈了个八字,跑的够快!”张校尉在屋内骂道。 这么呛他也想跑,可案犯至少要有一个人看着吧。好在关上门后烟气小多了,忍一会儿就去和外面轮换。 些许烟气弥散,张校尉眯着眼适应了一阵儿,人犯在床上咳嗽加喘气,也被呛得不轻。 又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突地,脑后一麻,张校尉失去了意识。 王索明从张校尉身后站起来,向着瞪大眼睛的王朝先露出微笑,取出他嘴里的破布。 “你这混小子,怎敢前来,快些走!”王朝先痛心疾首地低声呵斥。 “事已至此难以善了,听我安排,否则咱两谁都活不了!”王索明张口就是道德绑架。 一击戳到王朝先软肋,他面上的怒气直接泻去,整个人蔫了下来。 “……之后如何?”王朝先无奈张口问道。 王索明掏出两条粗细不等,形状奇特的钢丝,这是临走前找林双宝紧急做的万能钥匙,对着锁链上的锁眼塞了进去。 手指感受着钢丝轻微的反馈,耳朵聆听着“咔嗒”细响,二十五倍悟性全开,脑海中渐渐形成了锁杆的凹槽形状,略微调整钢丝外形,左右一绞,“砰”地一声轻响,锁开了。 区区筒子锁,亏得小爷练了半天,连前世老三环都不如! “脱衣服,全脱!” 在王朝先一头雾水地宽衣解带之时,王索明从床底拖出来一具他不断运转功力已捂得热乎乎的尸体。 王朝先看着那个身形面色酷肖自己的“人”,一脸懵逼。 “刚好遇见个上吊死了的,替你正好。”王索明解释道。 “这合适么?”王朝先看到生的希望,激动地咽着吐沫。 能不合适吗?办法都是尸体主人自个想出来的。 “以后要多给人烧些纸!”王索明将大当家脱下的衣服给夏护院的尸体换上,锁链依着记忆原样绑着。 用牙齿撕了床单系好结,挂在房梁之上,把尸体扶起脖子套上去,脚下摆个板凳。 做完一切,王索明拉着大当家滚到床下里处,立起一面绘着砖石纹路的板子挡着二人。 难怪他们检查过床下却未发现有人,这板子上的砖石纹路简直惟妙惟肖,大当家躺在地上恍然大悟。 岂止惟妙惟肖,三维立体绘画,前世在街头不知唬住了多少人,只要从特定角度看,简直以假乱真。 而检查床下,当然只有弯腰侧向观察一个视角,自然骗过了检查者的眼睛。 …… “老张,这烟飘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踏马歇了。”校尉推门,僵在原地。 人犯在房梁上吊着,老张在地上趴着。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校尉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去。 钦差特使正在安抚爱马,闻言以为人不见了,顿时眼前一黑,后面的话都没听到。 完了,倘若人犯出逃,老大人不知会如何惩治自己。 缓过神来,颤颤巍巍来到楼上,四周已聚了一片人。 陈主事却看见人犯老老实实地挂在梁上,心中再度燃起希望。 只是吊死在房梁?还好还好,踏马这番差事办得没那么漂亮,但也并非不可收拾。 陈主事走到悬着的尸体身前,有人连忙把人犯从梁上解下,一探鼻息,已无生机,又摸摸皮肤,半温不热,断气有段时间了。 尸体脖间青紫一片,转动脖子,没太大阻力,脊柱已被拉断,死因确系上吊。 有刑名吏掀开尸体衣服,发现腹部一片尸斑,皱着眉头说:“我听相熟的仵作说,这尸斑在断气半个时辰后才显形,倘若窒息还要重些,看这样子,人是火刚起没多久就死了的。” 特使点了点头,从梁上拽过那截绳子,不过一段卷起来的破布罢了,再看看人犯,全身犹自挂着锁链,顿时脑中一片混沌。 人是怎么上去的?到底是什么情况? “有人进来吗!?”陈特使怒气冲天地朝四周问道。 “绝对没有,小人从晚间带人犯上楼起一直盯着,哪怕刚才烟大,小人也是在旁看守,并无人进出!” “房里查过吗!?”陈主事不安地在门后,床下,柜里,乱翻乱找,当然什么都没发现。 “一来便查过,并无藏人迹象。” 王朝先在床下的三维立体板躲着,闻言简直乐出声。 钦差特使的脑子已经快要爆炸,这究竟是踏马的自杀还是他杀? 要说自杀,动机在哪里?为什么把看守打晕了不跑,反而自挂东南枝。 要说他杀,杀手是从哪进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给他挂到梁上,一刀了结岂不省事。 特使捡起上吊的绳子观察,倘若自杀,这个绳结又是如何打的? 这是?看着这段长条形破布边缘隐隐的牙印,特使脑海中有了景象,先将长布一端用身子压着,另一端用嘴咬出个结,倒也不无可能。 这就是大脑的强大之处,有破绽不要紧,人会自行脑补。 “老张,老张!啪啪啪!”有军士发现张校尉还活着,卖力地朝他脸上扇着巴掌。 “大人!饶命呜呜呜……”张校尉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室内场景,虽脑子还不太清楚,也觉知自己闯了大祸,当即跪下求饶。 “当时是什么情况!”钦差特使大声怒喝。 “当时下面火大,上面进了烟气,小的一时睁不开眼,脑后一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有人进屋!” “并,并未听见门响。” “王八蛋!倘若没人杀他,谁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自己寻死!?”陈主事头昏脑涨,气急败坏地踹着跪倒在地上的校尉。 “这等逆匪,半生蓄力,就想借造反博个富贵,未曾想到他的兄弟先下手为强,半生心血付诸东流,想不开才上的吊?”按察副使在一旁揣摩道。 “或许……他借着屋内混乱,撞昏看守,知道外间有守卫,楼下更有大批兵马,清楚自己跑不脱,能怎么办呢?到了京城不知是凌迟还是车裂,还不如自我了断轻省。”按察副使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所以就用牙撕了被单,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打了个结出来,虽然被缚,亦可借着腰腹力量将绳子甩上房梁,蹦起来踏上椅子,把脖子套进绳圈,再猛地往前一跃。”按察副使在屋内绘声绘色地演示着。 对啊,说的真踏马有理有据!床下的王朝先不住点头认同。 是这样么?钦差特使心中一片疑惑渐渐化开,慢慢被说服。 张校尉觉得哪儿有些不对,那人犯怎会好无声息地到自己背后?可他已被吓得战战兢兢,分毫不敢说话。 如果这样就能了结,自己何必多事。 “有没有可能,是掉包了犯人?”一名随员弱弱问道。 钦差特使身体一震,急忙拿出绘影图形比对。 身形,无误;面色,无误;脸型,无误;颧骨,无误;眼睛,无误。 有几颗痣,也都对得上,钦差亲自用手在尸体上搓了下,不是涂上去的。 哈哈,没想到吧,夏护院的痣都是真的,床底下这贼首面上的几颗是涂的,王索明在床下暗自得意。 “确系本人。”特使和副使都检查一遍后,得出结论。 作乱逆首,中途忧惧,畏罪自杀! 这个结果,对陈主事来说当然不完美,但亦是个可以交差的结局。 冉巡抚当日,说的是“诛首恶”,这带个尸首回去,难道不是诛首恶? 教人清理了现场,尸体妥善存放,一行人折腾得身心俱疲,沉沉睡去。 谁都未曾注意,一直在旁围观的赤衣卫侯百户,眼中精芒闪动,面色若有所思。 第67章 心迹 第二日清晨,天色熹微,秋深露重,钦差特使的车队隆隆驶出新河镇,匆匆赶往泉城。 尽量在尸体腐坏前到达,才好给冉大人交代。 “你们家百户呢?”陈主事问道。 “找娘们泻火去了,让我们先走,过会就追上来。” 奶奶的,老子的人没了还要急着赶路,你踏马还有四个在押的犯人,倒敢去乡里寻花问柳。 王索明和大当家在床下听见车马响动,又待了会儿才爬出来。王索明牵了马套好车,大当家径直从二楼跳下,翻身钻入车厢内的棺材中。 烧了人家半个马厩,便顺手留了一大锭银子在柜台角落,王索明驱马赶车,向莱州城方向驶去。 “咻——砰!”一支箭洞穿车厢,钉到棺材上。 娘的,要不是这棺材,老子当场要糟!大当家正在里面补觉,被声音惊醒后触到一截箭尖,后怕不已。 远处林间奔出一骑,身着赤衣,斜挎腰刀,挽弓待射,拦在车前,煞气腾腾地说道: “交出匪首!” 王索明望着来人,不由一阵头痛,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可是一点风声都没给侯登透露,却未曾想侯登却和钦差特使同行,并发现了此事端倪。 实际上侯登并未发现什么,只单单觉得十分巧合,出于好奇,便在客栈多守几个时辰,未曾想竟见到个熟悉面孔。 你他娘的,什么事大逆不道你干什么是吧! 还踏马总往老子刀口上撞! 把胡千户的狗腿子枭首,我回京后要给胡千户圆上; 给灾民运公仓粮食,出于大义我便通融一次; 打杀四品知府,京里尿性如此,我甚至可以跟你一起干; 但你此番被江湖义气冲昏头脑,想要放虎归山,倒先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老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王索明一身车夫打扮,跳下马车给尊贵的赤衣卫大人挽马。 “灾民造反是为了求活,我当网开一面。而这些匪寇造反又是为了什么?好好想想吧。你尚年轻,休教人蒙蔽!”侯登教训道。 “你现在一个人离去,我当没在这见过你。” “大人岂不是在徇私枉法?”王索明笑着问道。 “嗡”地一声,刀刃停在王索明额前一尺,掠起鬓间发梢,他的笑意敛去,眼睛却分毫不眨。 “好好考你的功名,别再和这些反贼搅合在一起。”侯登握着刀柄,语重心长地警告道。 车里窸窣作响,一个枯槁的声影爬了出来。 “说得对。”王朝先站定,不知哪来的绳子正捆在身上,赫然已经自缚。 既然这赤衣卫愿放小王相公离去,那自己,便不该误了恩公。 “小王相公,真对不住了。我还是同他走吧。”他将一端绳头递给侯登。 侯登心中一时惊愕,这匪首竟主动投案?迟疑片刻后还是接过绳头拽起,王朝先随之僵硬地挪到马旁。 王索明见这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时气急,辛苦谋划这一出,不过是自讨没趣,老子不伺候了! 他当即往马车上一跳,就要驱车离开。 挽起缰绳后,王索明又看着二人,谁都没反应,无奈叹了口气道: “侯大人,你是明悟的,灾民造反并无过错。” “但仲平一个人怎可撑起偌大摊子,没有这些匪寇充作先锋,区区流民怎敌官军,莱州城外却要增添新坟十万。” 侯登在马上侧过身去,好似不愿再听,他一介赤衣卫,在京里一直按着朝廷律令办事即可,为何到这莱州,行为就轻佻起来,尤其心神屡屡被这少年蛊惑,突破了多少次自己的底线。 思考是痛苦的,他不愿再瞧见自己既往坚守的事物,被这少年三言两语击的粉碎。 王索明却并不放过他,继续在车上喋喋不休。 “他们或为求官,或为求财,你说他居心不良,说他图谋不轨,但无论意图如何,终是流血牺牲后,取了粮食给灾民。” “倒是那一个个读了圣贤书的,嘴里句句不离天下苍生,却对城外疾苦无动于衷,直到刀把子架在脖子上,才愿意做一番姿态。” “侯大人,试问当今天下,究竟何人为贼!?” “大胆!”侯登转头,剑眉怒挑。 “狂悖之徒!难道靠着你的巧舌如簧,就能把狼心狗肺变成侠肝义胆?” “你说的好听,在山上为贼,少的了祸乱乡里?下山作乱,少的了打家劫舍?” “放你娘的屁!” 侯登回头看向出声骂他的王朝先,一脸不可置信。 这个匪首此前一直恭顺的在旁等待,为何此时竟敢口出秽语? 那不然呢?王朝先一辈子都以妥当安置山民为荣,如今侯登凭着刻板印象糟践他的事业,当然要挨骂。 “哈哈哈……”王索明见侯登被骂愣了,在车上朗声大笑。 “下山打家劫舍当然是有的,不从大户打些草谷,你让我们饿死去?我的儿郎们,都是些天性纯良的苦出身,从未为难过任何一户普通人家。至于这祸乱乡里,大人未免有些武断!”王朝先压着怒气,对着面色阴沉的侯登说道。 王索明指着关山方向笑道: “哈哈,想知道你为何挨骂,看,就往北走,一日即到关山,自个去瞧瞧,看完你就清楚了,这个祸乱乡里到底多么离谱。哈哈。” “不用你多嘴,我自会去搜集罪证。”侯登脸黑得锅底一样。 “看完记得把这打家劫舍,也给换成劫富济贫。”王索明洋洋得意,仿佛与有荣焉。 侯登被他的表情气得肝疼,出言刺道:“休得猖狂!你当下凭着闭门造车悟出的一腔歪理和家传三脚猫功夫,端的是胆大妄为!若是几十甲士辅以弓弩火枪,你就在劫难逃,焉敢屡屡犯险?” “哈哈哈哈!”王索明环视四野,仰天大笑。 “何故发笑?” “人,若只图整日吃喝拉撒,行房玩乐,与虫豸何异?” “富贵荣华,过眼云烟,人间极乐,痴迷则颠。” “心有不平,无力则罢,若可为而不为,屈心抑志,碌碌逐食,我又何必,活这一遭?” 侯登看着车上激昂陈词的王索明,心里一阵慌乱与酸楚,他晓得这种感受,这是羡慕。 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王索明十分珍惜,但并不预示着他会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如同乌龟般去隐忍和苟且。 前世郁郁之气攒的够多,这辈子还继续攒起? 钱财权力美人,永远赚不完消受不完,自己何必被这些无穷之物,耗尽有穷之身? “你觉得他不是坏人,所以哪怕莱州解了围,你还是要为这一人,赴汤蹈火?”侯登闷声问道。 “义,当无反顾。” “如今世道,你若执意如此,不累死你个狗日的。”侯登蹙起的眉角渐渐化开。 “如今少年热血,压不下去。或许再过些年,也会老成些。”王索明一面说着,开始将棺木从车上推到路旁。 自己拉回去也用不着,倒不如解下省些马力。 “大当家的,你先同他去,不会有事。” 王朝先点头,欣慰、钦佩、赞叹地看着他。 “你这番子,自个保重!” 王索明撂下一句话,快马加鞭地跑远了。 “喂——”侯登的呼唤传来。 “什么——”王索明勒马回身望去。 “哪日我遭遇不测,你也会像今天这般么?” “你一个做赤衣卫的,得罪的人那么多,还担心这个?” “倘若我从未失却本心呢?” “若你真能谨遵本心,届时我提刀上京,闯它一闯又何妨?!” …… 二人目送王索明离开,侯登和王朝先一前一后,走了十几里路。 “你走吧。”侯登挥刀将麻绳斩断。 “大人,不去关山了?”王朝先带着几分失落问道。 怎么能不去呢?让关山人民给你来点小小的垦荒震撼。 “我踏马脑筋搭错几根,要一个人绑着土匪头领去土匪巢穴?”侯登没好气地问道。 “绝对没有危险,山民甚是热情好客。”王朝先继续劝道,能在锦衣卫百户面前炫耀一番的机会,他可不会放过。 “不必了,此后你若再生事,我便找王索明麻烦,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侯登语带威胁。 “大人多虑了。”王朝先见侯登无意拜访,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关山?我来此时便从中经过,真踏马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邻近山脊远望,有良田,有屋舍,有孩童。只是当时未想到,一切竟是这伙匪寇的功劳! 侯登振动缰绳,策马疾驰,向着特使车队,追了上去。 泉城的娘们,老子来了! 第68章 转轮 “呲咕呲咕”,一枚圆柱滚子被按在磨料上,飞速滑动着。 这里正是林家铁匠铺,从新河镇回来没几天,林双宝来印坊请他去看,说上次托他制造的物事已有了粗样。 王索明来这一看,林双宝为此事极为上心,先制的砂模再浇铸,后又细细打磨光滑,几个零件都似模似样。 但往起一装,保持器是勉强能卡上去,但内外圈始终转不动,手工制造的圆柱滚子精度还是不足,只得边磨边调。 林双宝立在一旁面色赧然,小王相公托付的事到最后还要他亲手上阵,真是丢人。 “林大哥不必介怀,你知道这是什么物事么?”王索明摸索着圆柱体上的弧线,向林双宝问道。 “看起来,像是个可以转动的物件……”林双宝猜测道。 “这个物事,可以说已经失传上千年了。” 林掌柜一听失传,好奇心大起,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千年前,始皇帝的车舆,奔驰若风,除了宝马,便要仰仗此物。” “咝~”林双宝倒吸一口凉气,此物,竟是帝王御造! “难怪,难怪,造起来如此繁琐,此等巧夺天工之物,费再大功夫也值得……”林掌柜不住喃喃自语。 “铛铛铛……”王索明抄起一旁木槌给了保持架几下,看的林掌柜一脸肉痛。 轻点,小王相公,此等神物,可要恭敬啊。 林双宝简直想上前夺了槌子,自个温温柔柔地慢慢敲,但无奈他并不知道这副架子要修成什么样。 “拿点猪油过来。” 林双宝取了猪油,见小王相公把那保持架扣在内圈上,每个圆柱空洞内都抹了油脂,将圆柱滚子一粒一粒安上,再将外圈对齐,手掌从侧面覆上这个扁圆事物。 “砰”地一声,手掌骤然发力,桌子抖了三抖,一道道裂纹从手掌处蔓延开来。 王索明练成暗劲后的第一次全力以赴,就是将自己化作人肉压力机,完成了外圈和保持器的过盈装配。 拿起这来之不易的圆柱轴承,王索明托着外圈,手指在内圈猛地一拨。 轴承嗡嗡嗡地转动起来,几十息后,仍不见减缓的迹象。 林双宝看着眼前事物,双眼圆瞪着,一脸不可置信。 他脑海里不由想到自己曾锻造的那些吱嘎作响,生涩转动的车毂,与此物一比,宛如泥沙。 “小,小王相公,此等异宝,若用于行车,一马便顶得上双马,若用于磨坊、水车、织机……” 这名资深铁匠一面说着,眼里焕发了无限光彩,他晓得这样宝贝,会给大雍带来多大改变。 “怎么造,你已经清楚了,至于打磨装配,多摸索几次也大差不差。你有想法,便一一实施去吧。”王索明说完,拿起轴承就要走。 “恩公,恩公留步!”林双宝拦着王索明,将他带到里间,寻摸了商铺的契书就给王索明塞去。 “此宝重现世间,俺可不敢窃功,林家铁匠铺以后就是你的,俺们都算给你做工,你付工钱便是。能有机会亲手做出这等宝物,俺已经知足了。” “我可是要考功名的,你让我来管你这铺子,岂不是害我?”王索明佯装厉色,决然不肯。 哎不对呀,我听人说小王相公在印坊干活可积极了,怎么到我这就……林掌柜一肚子委屈。 “请相公稍坐。”林双宝眼珠子一转,又是一个主意。 只见他从外间风风火火请过一盏茶,“咚”地一声跪倒地上,双手奉上茶水: “请恩公收我为徒!” 封建社会中,师徒关系的人身依附效力不亚于父子,师父的要求,徒弟不能忤逆,否则视为不孝。 王索明一脸无语,我才不到十八,收一个三十几岁的徒弟,感觉太特么奇怪了。 但看这林双宝的架势,自己若不让他心安理得,他如何才能静下心去造轴承呢。 毕竟现在的轴承只是个雏形,更好的轴承,要在制造和应用中不断改进优化才能得到的。 王索明接过茶水,泰然自若地饮了一口,说道: “不要只盯着轴承,你们干活的时候若有其它好的想法,也大可以去试。这东西你说他是宝物,也不过前人万千灵光一闪中的一个,要敢去尝试,说不得哪天,就发现一个更厉害的宝贝。” “徒弟遵命!” …… 王索明拿了轴承就往城南走去,不是去城外,而是王氏木器店在城内的分店。 你说那请黄皮虎生事的唐员外,眼红谁不好,偏惹王家最混不吝的一个。 王博明穿上直身袍看起来精明强干,一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模样。但谁要勾得他穿上短衫,那可就好自为之咯。 从金坛寺事件以后,坊间便有传言唐员外和拐卖孩子脱不了干系,唐员外家宅多次闹鬼更是坐实了这个说法,唐老爷被院中鬼脸吓得卧病在床,唐少爷在赌桌上遭高人做局,将家里三间铺子都输了出去,直接把他老爹气得一命呜呼。 那三间铺子,自然都归了王博明所有,改做了王氏木器铺的分店。 到了店里,转轮排字盘早就用名贵木材制好,且上了亮丽光滑的漆面。 王索明上门,王博明夫妇不消说定是热情款待,直接从酒楼叫了宴席过来,席间汇报了几月收入并奉上银票,王索明不取,叫他们留着周转,又拿出了几幅栩栩如生的家具图样。 之后把三哥喝的大醉,王索明方脱了身,木器行的伙计赶着马车,把他和排字盘一起送回了家。 …… “哎,索子哥,这玩意儿可以哈!”侯二河傻呵呵地拨着字盘,从顺滑的旋转中感受到无穷乐趣。 “别扒拉了,停!停!”王四气恼地喊着,他正在往字盘的格子里摆字模,侯二河一晃,他根本对不准位置。 “我没晃你那一层。”侯二河回道。 王四抬头一看,娘的,是赵五这个狗东西,当即砸过去一枚字模。 准头很差,偏到姥姥家去了。 “哎哟!”齐掌柜从门外露头,刚好被砸个正着,捂着脑门瞪着王四骂道: “王四,你他娘反了天了!恶意毁坏字模,扣工钱一百文!” “掌柜,不是,我不是故意的……”王四苦着脸,有口难辩。 “这他妈又是什么东西?没我的允许,你们胆大包天!”齐掌柜看着面前硕大的一摞轮盘,七窍冒火。 “这是转轮排字架,前朝失传之物,我把他复原出来,看看其中玄机。” “哦?”齐掌柜见王索明出现,也不好大动肝火,便好奇地上前摆弄。 看这木材,看这漆面,真个精致,哟哟哟,转起来竟如此轻便,齐掌柜玩的津津有味。 要将字放在里面,以器具转动代替匠人跑动选字,倒是省力,也快捷不少。 “此物多少银子?这件我收下了。”齐掌柜眼睛一亮。 有了此物,以后让排字工多干活也不用给赏,迟早能赚回来。他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倒不是卖给掌柜的。” “什么!你不卖我,还想卖谁?”齐掌柜疑惑道。 “放在这里,大家自用即可。”王索明指着几个伙计道。 “什么,你不要银子!?”齐掌柜大喜过望。 “此物之贵重,哪怕掌柜,亦是买不起的。” 齐掌柜感觉受到了蔑视,正想较个真,突然反应过来他都说不要钱,我还硬要鼻子里插葱装大象赶着送钱,不是犯贱么。 “此物就放在这里供大家使用,但倘若有了此物,各位工钱还比以前少了,谁有怨言拿个斧子劈了它,我也怪不得人家。”王索明说了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听得伙计们一头雾水。 这么好的东西,谁会去劈他? 齐掌柜倒是咂摸出些许意味,这是让自己不得降低每版的赏银。 也罢,反正此物自己也未费银子,有了它,我齐一心能喊出五天出书的名声来,其它印坊最快也要七天,谁还能和我争? “那便依你。” 一言落下,排字间里人人喜笑颜开,选字盘也欢快地转动起来。 第69章 后事 隆盛五年九月十日夜,泉城。 巡抚临时衙门内,火把照得室内亮堂堂的,一具尸体陈列其间,已有腐坏之气。 “你是说,此贼趁着烟熏火燎,就悬梁自尽了?”冉巡抚捻着胡须问道。 陈主事弓着腰掩住口鼻,忐忑地回道: “确是如此,虽疑点众多,可并未见有人进出,屋内也搜了多遍,未有藏人,只能是自杀,请大人明鉴。” 冉巡抚吸吸鼻子,尸臭味颇为浓郁,令他想起去岁西南的郊野。 “仵作何在,先验一验。”冉巡抚吩咐道。 立即有小吏操着尖刀、长针等器具上前施为。 “在路上,他有没有说过旁的话,情绪又如何?” “面色一直消沉,除了我们的问话外,一言不发,倒是……”陈主事有些迟疑。 “什么?” “大人请看。”陈主事将那张在案犯身上搜到的字条奉上。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冉大人念完,怔住了。 他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做声。 从西南平叛开始,第一次直面血肉横飞的战场,他便被震撼住了,那种惨烈,与他念了半辈子的教化文章格格不入。 哪怕自己是奉皇命,哪怕知道匪徒作恶多端,但对于自己一个命令下去就有大量活人死于刀兵的事实,冉文杰本能地抵触。 所以他讨厌一味地剿匪,反而打出一套剿抚并用的组合拳,封官许愿,分化拉拢,从匪寇头领的矛盾中借力打力,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反而瓦解了西南匪乱。 匪乱虽平,但午夜梦回,冉巡抚依旧会想起那些断肢残臂,那些惨嚎痛哭,心中始终难以真正平静。 而今天这首诗,虽只短短两句,但一念完,冉巡抚顿觉身上轻快,那心头上隐隐的压抑,也猛然松缓了许多。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他又轻轻念了一遍。 “大人,尸体大约死于四五天前,死因是颈椎断裂而死,符合悬梁的特征,未察觉有其它兵刃切割、外力击打、服毒自尽的痕迹。” “另对尸体检查发现,死者筋骨粗大,生前应有功夫在身;肺部有瘕痈,生前应有肺疾。” 仵作退下,陈主事松了一口气,补充道: “据上过关山的人所言,这贼首生前却有严重肺疾,不知何故下山后就好了些。” 冉巡抚并未接话,反而问道: “莱州情况如何?” “禀报大人,莱州府海粮已到,围城自解,大部分灾民都在城外领赈济,宋荣华、刘富贵二人还率着弥勒军驻扎在莱州卫所内,等待大人招安。” “从造反举旗到海粮到港,中间死了多少灾民?” “嗯……据领赈济的人数,最多死了一万,还不算在徐家堡驻扎的那些个。” “满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冉巡抚又念了一遍。 “好!好一个救苍生!好!”冉巡抚突然在堂中大声叫好,四周下属一脸惊愕。 “首犯惊惧,途中自尽。奏报上如实写吧。”冉大人挥了挥手,继续背着手看月亮。 “属下遵命。” …… 到了泉城,侯登不敢多做停留,向巡检借了些人手又继续上路。 押送的人员足够,他心中总算安稳了,莱州不是借不到人,但那些衙役兵丁,不知和囚车里的人有些什么干系,一路上难保不会出事。 一番风雨兼程,车队看到了京师宏伟的城墙。众人欢呼雀跃,甚至连囚犯脸上都有笑意,都好似看到了什么希望。 侯登笑了笑,回头道:“尔等在此候着,若敢轻举妄动,定斩不饶!” 囚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给每个兵丁散过去一锭银子,道声兄弟辛苦再坚持一天,在众人受宠若惊的目光中,侯登快马加鞭,奔入城去。 京城中亦可纵马,这便是赤衣卫的威风吗?兵丁们艳羡望着。 …… 京城,赤衣卫指挥使司,右前千户所内。 胡千户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檀木椅上,赏玩新得的羊脂玉扳指,见到侯登回来,眼里绽放出热切的光芒。 他猛地一下从椅上起身,拉起正待半跪的侯百户,按到了身旁的凳子上。 “辛苦侯兄弟了,你坐着说就行,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 侯登心里咯噔一声,这老狗今天又玩的什么幺蛾子。 惊讶归惊讶,还是将想好的说辞,向胡千户道来。 当然隐去了王索明的干系,也未提王朝先李代桃僵之事。 “这弥勒军胆大包天,竟敢潜入城中抢粮!”胡千户故作惊讶道。 “什么?申金虎死了!你他妈干什么吃的!”胡千户怒不可遏地咆哮道。 “嗯,这也不赖你,我们是查案的,一般不玩硬碰硬。”胡千户冷静片刻,居然反常地安慰侯登。 “官府贪墨公仓!你可有证据?!”胡千户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侯登说道:“我押了府衙县衙几名要犯前来,还在路上,属下心急,便快马赶来禀告,他们一二日便至。” 他留了个心眼,并未提及供状的事。 “你做的好,做得好哇!”胡千户击掌赞叹。 “侯百户啊,我做千户多年,这履历功劳都足够了,眼见着就要再上一步了。”胡千户居然拉着侯登的手,笑盈盈地和他交起心来。 “我们千户所内,还是要一个我信得过能力又强的人来主持大局,我打算向镇抚使大人举荐你,你看如何?” 你踏马就拉倒吧,还有俩副千户俩镇抚使排队呢,举荐我? 不知道这胡千户葫芦里卖什么药,侯登只能继续陪他演戏。 只见他一脸惶恐道:“大人,我何德何能,实在是……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 “哎,说这些干什么,见外了见外了啊……不过目前却有一桩事。” “大人尽管说。” “你知道,在锦衣卫中,若想节节高升,最要紧的是什么?”胡千户转着扳指问道。 “忠君报国,恪尽职守?” “咝~”胡千户倒吸一口凉气,“嘣”地敲了侯登一记。 放你妈狗屁,胡千户心道。 “你说的也不错,可现如今,不是百年前了。”胡千户悠悠说道。 “现下管用的,是这个。”胡千户大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搓动。 “如今我就点一点你个榆木脑袋。” “你想立功往上走,那就得查案拿人,人手越多,事就办得越漂亮,可所里就这么多人,你怎么让上面多拨人,怎么让来的兄弟都配合你?” “若你不想立功就当个百户知足了,好,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你这个位置,他们使钱,你不使钱,你还能坐稳几天?” “钱,从哪里来?”胡千户问道。 “我们侦缉百官,抄家的时候顺道喝点汤?”侯登说道。 “出息!”胡千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现在官官相护,一年到头有几家可抄,今年大的仅汪逆一起,整个南北镇抚司都去了,你捞了多少?”胡千户瞪着眼睛问道。 “请大人明示。”侯登低头拱手。 “申金虎在莱州是干什么的?”胡千户继续绕圈子。 “收商铺保护费的。” “然后呢?”胡千户问道。 “大人,你是说我们……?”侯登挑起了剑眉,故作呆滞。 “如今早已不是百年前了,文官势大,勋贵屁事不顶,武将们早被驯服,百官岂是我们小小赤衣卫能制衡的,既然如此,不妨一起发财……” “忠君报国固然好,但人是需要吃喝拉撒的,小侯呀,可不要让你的忠诚,害了你哟……” “有大人物已打过招呼,这件案子我亲自处理,囚犯到了速来知会我,后面不用你操心,此事若办妥,你的千户之位便十拿九稳。” 对着这通大饼,侯登先是迟疑,继而狂喜,连连应下,对着胡千户不断拍马,好似充满了感激。 胡千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愣头青!”胡千户看见侯登出了门,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 出了千户所大门,侯登脸色恢复了正常,冷笑一声,朝内城走去。 经过午门,冲一小黄门眨了眨眼睛,比了个手势,便去约定的地点等候。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辆车马在门口停下,一名身着红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下车来,侯登赶忙上前做搀扶之态。 二人入内坐定,男子端起桌上瓷碗,慢慢饮了一口,方才说道“何事?” “费提督,小的来禀告一桩案子。” “你说。” 侯登便把莱州贪墨公粮案因果悉数道来。 费公公听完,面色古井无波,说道: “可有证据?” 侯登赶紧奉上一沓供状。 费公公眼皮微抬,略作翻看,点了点头。 “为何不交赤衣卫内处置?” 侯登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你们侯家世代赤衣卫军户,现在尚且护短,这感情真是不浅呢。”费公公嗓音并不尖细,却仍是直戳到侯登心里。 “觉得赤衣卫待不下去了,你就来咱家这,都是为皇爷办差,他们学会了沆瀣一气,咱家这却还没有。” “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和光同尘,赶紧娶个老婆,安安稳稳地传宗接代。”说着,他将供状推回给侯登。 侯登依旧低着头没什么反应,费公公却呵呵呵地笑起来: “有些人带着把,竟比我个阉人更优柔寡断。” 侯登闭上眼睛,是故去父亲的谆谆叮嘱。 人这辈子,图个安生就好。荣华富贵看着耀眼,实则都是饵料。堂皇大义,说起来慷慨激昂,却也不过是儒家编出的道理哩。 又有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旋:“屈心抑志,碌碌逐食,我又何必,活这一遭。” 继而耳边又响起胡千户那句:“小侯啊,不要让你的忠诚害了你哟。” 他娘的!想起此句,什么都忍不住了! 只见侯登豁然起身,对着座上的太监重重下拜: “小人侯登,见过督主。” “快起来,快起来……”费公公连忙将他扶起,佯怒道: “什么督主!该叫什么?” 侯登吭哧片刻:“费,费叔。” 中年男子脸上漾起笑意:“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候我在东宫当值,你父亲是东宫侍卫,交情不浅哩。” “他受伤以后赋闲在家,我们还多有来往,哪曾想自从万岁爷登上了大位子,正是该他发达的时候,他却对我们疏远了。” “我先前招揽你数次,一般赤衣卫调入东厂都欣喜若狂,你的态度却一直很冷淡,我便猜得到,老侯应该给你留下了什么遗言。” “他老侯受伤后失了心气,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倒也正常,但老人没了牙只能喝稀饭,不意味着少年人从头来就要喝稀饭!”费公公嗓门高了起来,显然是对老友的疏远有些不满。 “抱歉,当子之面,不言父过,是我唐突了。”费公公堂堂东厂提督,竟对一个百户致歉。 “您和家父要好,他不会怪你的。”侯登并不以为意。 “你能看清本心,从赤衣卫的泥坑里跳出来,真正做一番忠君报国的功业,你父也会欣慰的。”费公公勉励道。 “贤侄,拿去防身。”费公公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物事。 一端是冰冷的筒装铁管,另一端是红木握把,中间有着复杂的齿轮、簧片、撞针、扳机。 “火铳?竟可如此之小?”侯登见过不少火器,但从未见过如此小型的器械。 “海外进贡的簧轮手枪,可随时击发,万岁爷赏了我一支,我寻常又不出宫,你拿着用罢。”费公公淡淡说道。 推辞再三,侯登最终还是恭敬地收下。 …… 西苑书阁内,隆盛帝正在批阅奏折。 “万岁爷,上次的莱州的事,有结果了。”费公公躬着腰,将凉下来的茶水换掉。 “嗯?”隆盛帝并不抬头。 费公公知道皇上的习惯,便直接在旁低声将侯登所报一一讲来。 “哼!”毛笔在折子上砸出一个墨点。 费公公将按着手印的供状奉上。 “好大的狗胆!”隆盛帝看完,将毛笔扔在地上,被气得喘息。 天杀的张永志!朕先前还给过他奖掖,他不知报君,就这样残害地方!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费公公急忙上前抚背。 “张永志人呢?!” “莱州卫所驻地被攻陷后,不知所踪。”费公公回道。 “速去查访,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哪怕死了,朕也要把他挫骨扬灰!”隆盛帝恨得牙痒痒。 费公公却未领命,而是忧心忡忡地说: “万岁爷,这张永志,是郑阁老的门生。” 隆盛帝的眉毛蹙了起来,略加思索,改了主意: “那就暂时先不找了,免得打草惊蛇。” “是!” “此案你有心了,对了,莱州离京师六七百里远,此番怎查的如此之快?” “并非微臣之功,不过侯登那小子恰巧在莱州,顺手把事情查清楚了。” “侯登,侯登,谁来着?”隆盛帝按着脑门,只觉得名字很熟悉。 “侯侍卫家的长子。” 侯侍卫?隆盛帝心头掠过一个不苟言笑,坚定可靠的身影,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在你手下?” “在赤衣卫任百户,这次倒是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赤衣卫百户主动找东厂提督,隆盛帝大概猜得到其中缘由。 “刀子钝了,你给我好好磨一磨。” “臣遵旨!” “那孩子,案子办的不错,心思倒也纯良,调到你那里吧,位子,顺便提上一提。” “臣领命!”费公公叩首。 第70章 捷报 秋意渐浓,徐寿终于从泉城应试归来,名列乡试甲等,从此,当得一句举人老爷了。 王索明去师父家里帮忙,前来道喜的人简直要把门槛踏破,不知道的,还以为中了进士。 如今莱州府衙县衙上下一空,最大的主事者便是洪老爷,而这位正是洪老爷的亲信,哪怕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来贺一贺。 更何况徐先生在科场又更上一步,保不准下一步就中个进士,再不赶快巴结就晚了。 终于送走一波又一波的贺喜之人,几个和徐寿关系亲近的,才得以围坐一桌,高谈阔论,饮酒取乐。 “索明啊,你也赶紧地,以你案首之才,中举手拿把掐,功名多取一步,才能压得过你相好的家里。”徐寿醉醺醺地搂着得意弟子说道。 “人家三代进士,别,别去较这个劲。索明,赶紧托人上门,把事情……定了。”洪灾过后,酒价随着粮价涨了,张老秀才一个月没过酒瘾,今日开怀畅饮,喝的舌头都大了。 “索明不过是个秀才,人家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能看得上我四弟?”王远明灌了口酒,脑袋有些发懵。 “远明你这就言差了,我和李府素不相识,中个举人也不至于惊动他家,未曾想却送来文房玉琉璃四样,我连连推辞,老管家却跟我说一家人别见外,我还寻思呢,谁跟他们一家人……” 徐寿说完,四座都笑了起来。 王索明热情地给每个人的杯中添酒,仔仔细细加到满溢,赶紧喝吧,别踏马逼逼了。 “嗯,李家的态度,我倒是晓得一些。”李府西席赵举人终于开口了,在坐几人“嗖”地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内幕消息。 “这李三小姐,不消说,是爱煞了我们索明的。” “李老太太那边,按理说老太太一般对男女之防很是上心,但三小姐出府来寻索明,她却从未阻拦,总不能说是爱女心切吧。” “至于省亲回乡的李郎中,多次寻我过去叙话,说几句便往索明身上引,打听为人品性家境亲族种种,我可全都据实招了啊。” 众人哈哈大笑。 赵举人最后说道:“我这东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索明你要抓紧机会,别让岳丈等得心焦。”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王博明倒是皱起眉头:“是要请个中人上门拜访一番了,可这城内,比得上李家的,人家未必会理我们,比不上李家的,倒不如不请,找谁好呢?” 王索明心中无语,但这确实是该长辈们操心的,只能任由一圈人苦思冥想。 齐鲁人民尤为重视个门当户对,他和李茵茵家世差距如此大,最好能寻摸个牛气的中人来补。 一行人挑来拣去,好似只有洪县尊排场些,但他一个正七品,也不太能上正五品京官的门,尤其这一门往上还出过侍郎和巡按御史。 “哈哈,列位都在。”一位精神爽利的华发中年推门而入,正是洪县尊。 屋内众人纷纷站起来拱手示意,洪仕成却道叨扰,今日只为徐延之贺,大家切勿拘谨。 王索明取过凳子请洪县尊坐,又拎过酒壶为他满上一杯。 “在聊什么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张口。还是王索明举酒敬上: “小子倾慕李家三姑娘久矣,如今莱州太平,想厚颜请老大人上门,做个中人。” “好,好啊!”洪县尊大喜,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对王索明的认可,不仅是其处理灾情时的才智机变,不仅是其面对强权临危不惧,不仅是其对流民的深仁厚泽,更多地,是洪仕成多次回首这一个月,出现了一种直觉。 此次灾情,每到危急,便有转机,多次下来,洪县尊隐隐觉得有只大手在背后力挽狂澜,而王索明,总在变机将起时出现在涡旋附近。 这个年轻人,越相处,身上的谜团就越多,但你却会对他更加钦佩激赏。 “这份差事,便交给我罢,保你们满意。”洪县尊放下酒杯,豪气干云地说道。 我去?我去也被压上一头,且看我搬个赋闲在家的贤达前来。 “我们要给中人备些啥礼?”王索明低头问王远明道。 “用你操心!”王远明扯过王博明,二人嘀咕去了。 …… “钦差大人到!”莱州城南,一圈一圈灾民跪在路旁,远处仪仗,缓缓行来。 鸣锣开道,旗牌掣起,最前两面上书“回避,肃静”,而后两面上书“钦差大臣”,最后两面上书“齐鲁巡抚”。 仪仗在距离城下百丈停止,洪县尊和方指挥使急忙带着一干随员上前跪迎。 矍铄老者下了车舆,并不急着理会跪在下面的本地官员,而是缓缓环视四周百姓一圈,拿出圣旨,高声念道: “朕闻莱州大水,苍生艰难,夙夜忧虑,寝食不安。特遣使来慰,赐灾民冬粮一季,以渡严寒,受灾之地,蠲免当年赋税,来岁春耕,莱州诸衙门当劝农资耕,百姓亦当同心,困厄自解……” 百姓们泣涕涟涟,不断磕头,高呼天子圣明。 冉巡抚又走到莱州官员身旁,一个个地扶起,不停地温声道着辛苦。 扶起方指挥后,冉巡抚走到纪佥事面前,却后退了一步,暴喝道: “给我拿下!” 一旁校尉猛扑上前,将纪奔牢牢按在地上,纪奔不得动弹分毫,只能不断喊叫。 看这两个校尉身上筋肉狞结,怕都是明劲巅峰。 冉巡抚回头,对着身旁一位太监说道: “这位天使,此人就是莱州卫指挥佥事纪奔,请。” 这位公公上前一步,熟练地拉开卷轴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莱州卫指挥佥事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戕害百姓,终致民变,此等行径,绝不姑息,今革除官职,押送入京问罪。” “冤枉啊,臣冤枉……呜呜呜”纪奔被戴上枷号,塞入囚车。 公公又打开了一卷诏书,开口问道: “洪仕成何在?” “臣在!”洪县尊激动地全身哆嗦。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莱州府叶县县令洪仕成,忠心耿耿,勤政爱民,洪灾突兀,应对有方,日夜不懈,解民倒悬,赈灾救济,活民无算,今赐金百两,斗牛服一件,擢为莱州同知,权知莱州府事,主持助农复产诸事宜。” “臣领旨谢恩!”洪县尊郑重叩头。 四周官员皆是惊得瞪目结舌,竟是连升四级,正七品升到正五品,直接少了十余年蹉跎,真是羡煞人也! 如此火速的跳级跃升,本朝确有先例,但隆盛帝在位后,这是第一个。 …… “大人,请上座。” “立荣(洪仕成的字)啊,勿要拘谨。”冉巡抚在内衙桌旁随意坐了。 “我过来的时候看过道路田地,此番灾情不小啊。” “但是赈济灾民,你做的很好,我要在西南有你这等助力,何至于闹得那么大。” 洪仕成连道侥幸,迟疑片刻,却道: “并非我一人之功,却要给老大人引荐一位俊才。” “哦?” 洪同知便将赈灾过程中王索明提出的以工代赈、人员分置、彻查账簿、更换巡查等策略一一讲出,又叙述了王索明每日出城为灾民看病的事迹,乃至乱起后仍去治疗伤员,缓住了反贼一日的功绩。 “十万灾民亲眼目睹,皆可为证。”洪仕成最后结尾道。 “哈哈,不必再要些什么证人了。此人我早有耳闻,立荣当我头前来的使者只为捉人?”冉巡抚笑着问道。 “大人明鉴!”洪仕成抱拳道。 “如此俊杰,改日带他过来一见。” “是!”洪仕成一脸的喜意。 “大人,这是后续安置流民,恢复生产的规划,请大人过目。”洪仕成递上一沓纸张。 冉巡抚翻看片刻,连连点头,皆是务实持重之策,不对! 这字! 冉巡抚心头巨震,急忙将胸口夹层的那页纸取出。 一张纸上端庄,一张纸上飘逸,其形不同,其意相通。 洪同知见冉大人正好好地看着公文,骤然脸色突变,还拿出一页纸张来对比字迹,难道…… “这几页是何人所书!?”冉大人面容紧绷,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是……”洪仕成不清楚眼前这番是福是祸,踌躇不定。 “是王索明!是也不是?”冉大人急切问道。 洪仕成脸色微微的变化亦被老大人捕捉到。 “哼!”冉大人一声冷哼。 “你当我是要害他?太把我冉某当小肚鸡肠之辈了。” “卑职不敢。” “这小子,着实不错。”冉大人露出笑意,微微点头。 “你看这张。”冉大人把随身带着的那页纸递过去。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洪仕成念道。 “气势雄阔,悲天悯人。此句气质,确系其人。”他继续点评道。 “在匪首尸身上发现的。”冉巡抚说。 洪仕成一时语塞。 这浑小子,瞒着我在背地里搞了多少事情。 “此事我不欲再计较,不瞒你说,我去岁从西南回来,尸山血海历历在目,如何都挥之不去,读了此句,却好像得了解脱般,哈哈,睡了好几天大觉。”冉巡抚轻声笑道。 洪仕成看到以严肃着称的冉老侍郎此刻如此喜悦,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忍了片刻,脱口而出道: “这小子有意壹先公的孙女,不知大人,可否做个媒?” “嗯?”清瘦矍铄的老头子回头望来,一脸盎然之意。 第71章 后继 “弥勒逆首已诛,圣皇厚德宽仁,不欲生灵涂炭,余者迷途知返,可不计从贼之过。”冉巡抚在校场上对着跪着的数千名弥勒军宣旨。 将士齐齐磕头,口中唤着感念天恩一类的话语。 “若有报国之志的,亦可留在军内,在沙场上搏个前程。”老大人最后扯着嗓子补充道。 这才是重头戏,底下霎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一月能给几两银子?” “刨去吃喝,据说到手也能有个一二两银子。” “反正俺家地少人多,正好出去参军。” …… 家乡遭了灾,愿意出去的青壮不在少数,弥勒军中最终定下从军的员额五千五百人。 宋荣华,授从四品宣武将军,领延绥参将之职,率三千五百人。 刘富贵,授从五品武略将军,领固原游击之职,率二千人。 改旗易帜后,二军便奉皇命向西北开拨,前去驻防宁陕之地,以御鞑靼。 …… “小王先生,小王先生!”黑汉从外面冲进排字间,身后是一脸无奈的齐掌柜。 “刘游击,有何贵干?”王索明从转轮排字架上抬起头来,对来人并不意外。 “俺听说大哥在中途上吊自杀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刘富贵口中喊叫着,手足胡乱地挥舞。 齐掌柜闻言脸色一变,知趣地唤出其它伙计,关上房门,只留二人在屋内。 “你来寻我作甚?”王索明面色冷漠,不露一点底细。 “旁人都说是因俺们背叛,大哥心灰意冷才上的吊,这断不可能,绝无可能!”黑汉眼里冒着泪光。 “俺在城里唯一的相识便是先生,还请帮俺问一问,到底是谁,害了大哥!”黑汉咬牙切齿地说道。 “谁会害他?你说谁会害他!官府还想来一出午门献首,保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害他!”王索明开腔便如连珠炮。 “还不是他担心你们,担心仲平,万一有谁冲动之下去劫囚车,便坏了招安大局,还不如先自我了结,先断了你们念想!”王索明句句都戳到刘富贵心里。 “大哥!大哥!”黑汉掩面,无声地哭泣。 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王索明心中有些触动。 后来相不相认,让王朝先自己决定,但目前在风口上,不能出什么纰漏。 “带好手底下弟兄,别让大当家的白死。”王索明拍拍刘富贵肩膀,继续埋头干活。 良久,这黑汉渐渐才止住啜泣。 “给。”黑汉手里抓着一捧银子,横在王索明面前。 “大哥的那些文字,成书后速速发俺一份。” “俺保证!到时候那些字,俺全都认识!” …… 晚间,王索明回了家,在院中摆弄着香炉。 还有一个人没来。 果不其然,回家不久,门就“笃笃笃”响了。 “门没栓。” 话音刚落,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迈了进来,小心将门关好。 来人摘下斗笠,赫然是仲平。 “几日不见,便消瘦颇多,须发浓密至此,哪怕对着通缉令,都不一定能认出来。”王索明盯着仲平,好似久违。 “呼——”仲平出了一口长气,不知郁在胸中多久了。 “又折进去一个。”他自顾自地说着。 “造反这事,反倒把世上的义人越造越少,我敬重的长辈,一众肝胆相照的弟兄,还有不少活泼小辈,凋的凋,谢的谢,今天,还要加个王朝先。” 言语之中,尽是凄凉落寞。 王索明仰头看天,今夜的月正圆。 “我听说,古代是用活人祭天的。” “后来废除人祭,还留着人殉。” “人殉没有了,庶民被压上服不完的徭役,稍有差池便被充军。” “再后来徭役轻了,罪名少了,世家大族却繁茂起来,继续从黔首身上吸血。” “继而世家被屠戮,百姓又面临着官吏盘剥。” “且问先生,随着历史演进,这世上的恶,是多了还是少了?” 仲平抿嘴思索一阵后问道: “作恶的程度减弱,但遭罪的人数增加,这如何算得?” 王索明不假思索: “先生是愿意托生在从前还是此世?” 仲平点了点头:“对个人而言,当下所受折磨确实少了。” “为何劫难一重接着一重,苍生却慢慢挺起了脊梁?”王索明问道。 “倘若义士凋敝,上位者何必收起爪牙?仅仅靠着他们彼此相杀么?”王索明继续问。 “我辈之中,并不仅限于义薄云天,心忧黎民之人;不平则鸣者可,匹夫一怒之辈亦可;心怀善念者可,血海深仇者亦可;豪气干云者可,锱铢必较者亦可;古道热肠者可,铁面无情者亦可;只要能同仇敌忾,皆可称上一声义士,如此讲来,仁人志士岂非源源不绝?” 静静地听王索明讲完,仲平阑珊之色稍解,自嘲地笑道: “倒是我一叶障目,小看了天下英雄。” 王索明默默继续手中的活计,他将三柱长香点亮,稳当插入摆放好的香炉内。 随后躬身郑重拜了三拜。 “我询问过,王大当家的头七是明日。”仲平提醒道。 王索明没有言语,夏护院的魂魄,今天消散了。 甚至没有拜托王索明看顾妻儿,只留下一个饱含着酸甜苦辣的笑容。 “我听说,一个人会死三次。”王索明缓缓开口道。 “第一次断气,身体没了生机,不能再亲身参与阳间事物” “第二次下葬,令世人知道你的故去,行事不再对你有所顾及。” “第三次遗忘,世上最后一个铭记你的人离世,你在世间的印记消失。” “好多人只是存在过,随着时间流逝,好似从没来过。” “有一些人声名不显,却将历史从商周故迹引导到今天的这处辙痕里,纵使失却了姓名,天下哪一处没有烙上他们的印记?” “儒家给君王编出一套天人感应的道理,将种种吉凶征兆与君王德行相关,但实际上他们怕的是老天发怒吗?他们到底还是害怕这些人,这些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人。” “这日月乾坤,本该人皆有之!” “不断有义士站出来告诉天下此番道理,在旁人看来,如同飞蛾扑火。” “但上位者不也在虚张着声势么,拿映在墙上的火光吓唬人,令他人将自己当做火堆,实则不过一束火苗而已!” “这火,终有熄灭的一天。”王索明望着祭香燃起的淼淼青烟,坚定地说道。 仲平沉醉地听着,早已没了困惑与低沉,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亢奋,如同第一次赴险便顺利摘下恶人头颅般激动。 “你收着这东西!”仲平掏出一块黑色棱形铁牌。 上书“尊者”二字。 “此为何物?”王索明摸索着铁牌上繁复的花纹问道。 “一件信物罢了,可还记得上回让我把《内壮篇》传给你的那名老者?我想请你去见见他。”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王索明问出了好奇已久的问题。 “我们……没有一个确切的称呼,本朝我们用过白莲、弥勒、混元、红阳、闻香等诸多名字。前朝你肯定听说过明教。再往前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大贤良师创建的太平道。你不妨唤我们太平教好了。” “我们做的事情,粗略言之,揭竿而起,劫富济贫,大抵如此。” “那晚的老者名为高益,是教内领袖,你的诸多见解颇能启发我,所以想请你去和他对谈一番,看看本教前路如何。” 这太平教专业举事造反,经文经书少不了,大客户,得牢牢拉拢住。 “何时何地?” “他们在大雍各处浪迹,待我寻到以后,再给你来信。” 王索明点了点头,仲平便不再叨扰,往门外走去。 “王朝先之死,勿要再追究,闹得难看了,刘宋二人不得好过。”他对着远去的身影叮嘱道。 “你放心吧,我自省得。”仲平轻轻带上了门。 第72章 姻缘 “洪大人请我赴宴?”王索明心中嘀咕,老洪有事交代就行,搞吃饭这套把戏作甚。 “头前带路。”王索明在印坊干了半天,肚里也有些饥饿,索性先去造上一顿。 江海楼雅间,临江观海,各色菜肴,精致可口。 “洪大人呢?”王索明向亲随问道。 “小的也不知。”洪府亲随扣扣后脑勺,出门找人去了。 “还请王先生速去顶层。”亲随寻了一圈,赶忙来通知王索明。 江海楼顶层观景阁,一众身着圆领斓衫的文士将两位大官围住,有的努力套近乎,有的不断卖弄文采。 “求冉大人做个裁判,我和他的这首诗,到底哪个好?” “冉大人远道而来,不妨留下墨宝!” “冉大人,小生有一篇雄文献上,可解北辽之患……” 二人被人群围在中间,一时竟走不脱。 都是些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也不好叫侍卫用强。 “老大人,我着实没想到在顶楼有一场文会,哎!”洪同知一脸歉意。 二人本是上楼观景,被认出围住实在出乎意料。 “说这话何用之有,赶紧应付过去罢。”冉巡抚无奈道。 话音刚落,一名身穿陈旧布袍的少年上了楼,眉若远山,目如朗星,气度潇洒,意蕴从容。 冉巡抚远远望见这少年,心头一凛,此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气质,胸怀与才情应是不凡。 “索明,这边!”洪大人招呼道。 原来他就是王索明,才貌双全!李家姑娘倒是有福,冉大人暗自想道。 见洪大人主动打招呼,文士们纷纷转头望来,见来人身着旧布袍,便以为只是洪府下人。 “咦,这不是王案首么。”有人嘀咕道。 “什么?案首?新科案首王索明?” “怎地如此寒酸!污了读书人身份。” “不过一个秀才而已,不知洪大人唤他何事。” 文人们窸窸窣窣议论纷纷,洪县尊低声对王索明诉苦道:“我们被纠缠了半个时辰了,点评一首还有一首,赶紧想法,把我和冉大人摘出去。” 冉巡抚在旁点头,期待地望着王索明。 尼玛老洪,你请我吃饭,结果肚子尚且饿着,就要接你甩的大锅? 王索明无奈,揪过旁边一个书生问道: “今天文会主旨为何?” “选在江海楼,当然以江海为题咯。” 以江海为题?岂不是嘎嘎乱杀,先给你们来点温和的。 只见王索明略作沉思,取笔在纸上随意写就: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他一边写,就有书生照着念诵出来。 五言绝句,短小精粹,冉大人被佶屈聱牙之词折磨一下午,读此诗顿觉耳目一新。 此短短四句越咂摸越有味道,只略略几笔,就将泛舟时火光映在波光上的一瞬之感,勾勒得惟妙惟肖。 “不愧是案首,肚子里颇有些墨水。”有领略到妙处的,当即开口赞赏。 “拿早就准备好的短句充数,颇有取巧之嫌。”文人擅嫉,这言语间酸气简直要溢出来。 “小巧工笔之词,毫无底蕴可言,简直可笑!”亦有佯狂书生不屑一顾。 王索明闻言,没有停笔,扯过第二张纸来继续写: “东溟贴汉淼无涯,蚌腹鳌肩万丈霞。” “怪石沈波生铁树,咸潮着岸尽盐花。” “三山浮水人如鹤,五夜冲星剑是蛇。” “归去黄山寻旧隐,为言蓬岛得金砂。” 旁人念着,场面愈发安静,待到念完,一时无人敢说话。 “写景瑰丽,用典雄奇,好!”洪同知一面说着,一面趁旁人没反应过来,将两首诗折起揣入怀中。 他话音刚落,“噗轰”地一声,人群好似被点着,嗡嗡嗡议论四起。 “这王案首当真诗才绝伦,此首一出,我大雍文坛就有了一颗新星。”这是心胸开阔之辈。 “不可能,他才多大,怎能做出此篇!”这是倚老卖老之辈。 “怕不是有备而来,请高人代笔,借我诗会扬名!”这是心胸狭窄之辈。 “两首都是写景为主,诗家怎能在诗中藏头露尾,分毫不展现个人情思?”还是那个狂生继续点评。 王索明扯过第三张纸,顿笔,忽地抬头对冉巡抚说道: “这第三首,献给冉大人!” 说罢,提笔以狂草疾书: “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 “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 “海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入管弦秋。” “不知一枕羁人梦,更上谁家旧酒楼?” 冉巡抚一字一字念去,大半生光景在眼前迅速略过。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纵酒狂歌。 中年时的宦海浮沉,四处为官。 如今年老,在这陌生城市陌生酒楼与一群陌生人,纠缠不清,恍惚若梦。 眼角似有泪划过。 四周雅雀无声,整个观景阁只听得波涛拍岸。 “两位大人,走吧。”王索明趁众人呆滞,当即领着二人下楼。 (这第一首叫《舟夜书所见》,是清代诗人查慎行所作,第二首叫《送汪尔含还新安兼讯白下旧游用命美韵》,是明代诗人李之世所作,第三首叫《南台酒家题壁》,清代诗人江湜所作。) 席间寒暄客套无需多言,最终冉大人喝的大醉,在楼上一遍一遍对着江海高歌: “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 …… 青墙黛瓦,松柏成碧,在几株挺拔的枫树下,一道婀娜的身姿手持长剑,在红叶纷飞中翩翩起舞。 青丝随风拂动,纤腰腾转若柳。 身姿如花影,剑光逐月行。 二位女子在旁观看,其中之一是名华服贵妇,已然陶醉于蹁跹剑舞。 另一位是名青衣道姑,凝目注视少女的身姿细节,不时颔首赞叹,不时低声叹息。 “呼~”佳人一套剑招演完,反手执剑,喘息不停。 “静月师太,我这几日练得如何?”少女向着道姑问道。 “三小姐兰心蕙质,聪颖不凡,短短几日内便得了这套追花逐月剑的神要。”道姑夸奖道。 “既然如此,为何师太又叹息呢?”少女疑惑地问道。 道姑看了一眼贵妇,那雍容妇人却笑道: “静月,你我自闺中即是密友,有何事大可明言。茵茵也不小了,成与不成,她心里要有数。” 道姑当即叹息一声道:“那我便敞开说罢,茵茵所练的这套剑招,是我蓬莱坤道的养生法门,长期习练可滋阴养元,延年益寿。” “至于茵茵所求之武道,恐怕为时已晚。” 李三小姐闻言,秀美的小脸面色一黯,贵妇却是急道: “怎会晚?我侄女短短几日便将这剑法练的驾轻就熟,分明是个大才,何来不成的道理?” “葳蕤(姑母闺名),茵茵,且听我细细道来。”道姑徐徐说道。 “这武道一途,有内外之别。” “欲练外功,女子身躯较男子纤弱,自小就要用药浴强身,否则绝难闯过凡胎膂力之限。” “欲练内功,便要在天葵初至前,修行秘法收摄元阴,否则根基减薄,内功进境缓慢。” 所以说这王生侥幸,倘若他在练《内壮篇》前梦中春动散了真阳,何来今日练精化气大成的功力。 “只是慢些,说到底还是能练的?”姑母试探着问道。 “茵茵若真痴迷武道,非学不可,那便修行内功吧,天资绰绰有余,只是根基浅薄事倍功半,要有所准备。” “可还有旁的法子?比如丹药?比如……双修?”姑母对道家修行也有涉猎,为了满足侄女心愿,当即大胆问来。 李葳蕤问话如此直白,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寻常丹药多有丹毒,茵茵根基未稳前不宜服用。至于双修……”师太回忆了片刻。 “二人修为相若才可进行,否则就是单方面采补,除非男子愿意进献元阳,但这亦是有损根基的……” 三人耳根俱是红了,茵茵小脸几乎垂到胸上。 片刻后,李茵茵率先打破了沉默。 “请师太传我内功。”少女咬着银牙,坚定地说道。 只有学了,才有可能跟上那道身影,倘若不学,只能回回目送他远去。 更何况纵然不成,能与王郎多些话讲,也是好的。 “静月是蓬莱女冠,若要修行,还请茵茵拜入我门,而我的内功乃门内秘传,还需奏请掌门同意,方可传法。” “这……”李茵茵有些迟疑。 入了蓬莱剑派,是否会身不由己,不能再和王郎厮守? 姑母看着侄女小脸上满是忧虑,当即轻笑:“呵呵,茵茵不用多虑,我等人家入蓬莱,只需考察心性过关后,记名为在家居士即可,当年我也曾拜入门中,这才结识了静月。” 静月师太也接过话茬道:“入门倒无须担心,挂名弟子亦是弟子。难的是让掌门同意,近期师兄会下山来莱州办事,届时我向他言明收徒之意,或能允我传茵茵真法。” 静月师太心里也没底,门内秘传只有真传弟子才能修习,从未有过挂名弟子能修内功的先例。 “易掌教要来?哈,静月你无需为难,此事交给老汪!”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给侄女教一套功法,汪家豪富,就不信砸不下来。 …… 三人继续在别院练剑,而李府之中,却另有些别的景象。 后院水轩之中,两位姨娘碰面,免不了窃窃私语。 “那丫头又在作甚?” “老五刚回来说,姐姐在院里练剑。” “练剑?她一个女孩子家,不安生地绣花读书,练什么剑,真是不守妇道。” “谁说不是呢?身为府内小姐,却和匠人相好,老太太也不管,真是有辱我李家门楣!” “这件事就不要操闲心了,依我看来,如此倒好哩。”一名姨娘得意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另一位不解问道。 “你没瞅见?正室跟着老爷一道回来,原本气焰汹汹地要整治后宅,听闻此事后,却再也无心折腾我们,每日都去到老爷那里闹。” “原来如此,若二人真个成了,那正室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书匠女婿,哈哈哈……” “杰杰杰。”两个婆娘阴森且欢快地笑起来。 …… “尽快给茵茵许一门好人家吧。”李夫人眼睛红肿,对着李老爷哀求道。 这几日她闹也闹了,吵也吵了,甚至下令将茵茵禁足,但自家男人这里,始终不给准话。 “你倒是说句话啊。”李夫人看着李老爷依旧埋头临摹,又急了起来。 “终身大事,怎能操切!”李老爷头也不抬地说道。 自己不是已经让赵西席去提点那王索明几句,怎地还没动静! 李德曜心里也有些急,不在两月内把事情定了,自己下回省亲还不知是何时。 “女儿若让刻字匠拐跑,你后悔也来不及!还不早点嫁个好人家,我们李府脸上也好看。”李夫人又开始重复起这几日的说辞。 李老爷听得头大,纵然他给老婆解释过很多次,可这在京城贵妇圈混久了的娘们,怎么听得进去什么才情胆魄,在她心里,院试案首都不过是小小的秀才功名罢了。 她的双眼,一只盯着官位,另一只望着门第。 “我那河东巡查御史的表舅,有个小公子,正和茵茵年岁相若,如何?” “峄县王氏呢?高门大族,总有适龄男子。” “实在不行,洪同知如今也是够格的,家里二子都未定亲,你赶忙去问一问呐!” 李老爷充耳不闻,奋笔疾书。 “你倒是说句话啊!”见丈夫始终没反应,这妇人一把夺过毛笔,甩得桌案上尽是墨点。 李老爷望着自己半天心血被毁,一股怒火涌上天灵,“啪”地甩手,给了自家婆娘一耳光。 “啊啊啊,李德曜,你竟敢打我,哇哇哇!”妇人一手捂侧脸,不住哭叫,另一手在房内中捉起什么砸什么。 李府大老爷书房,一时“砰砰哐哐”,响声不断。 “老爷!老爷!”一名下人匆匆跑进来,顾不上混乱,给李老爷递上两张拜帖。 李老爷定睛一看,洪同知的拜帖。 另外一张,竟是…… 冉巡抚的私贴! “停手!”李老爷暴喝。 “叮铃哐啷。”妇人摔得更气劲。 “啪”地一声,又是一巴掌,李夫人晕晕乎乎楞在原地,面前出现一张帖子。 “荣禄大夫兵部侍郎加齐鲁巡抚姑苏华亭冉文杰拜上” “啪啦!”细颈瓶脱手而出,摔得粉碎。 “老,老爷,这个我不是故意地。”李夫人期期艾艾地解释道。 “还不速去准备!”李老爷咆哮道! 第73章 上门 第二日清晨,李府洒扫完毕,院内焕然一新。 “你,穿那么艳作甚,速去换掉!” “老二,发髻歪了,滚回去重扎!” 李夫人犹如巡视山头的母虎,不断发号施令,更改着一切她认为不合时宜之处。 来客是当朝天子心腹,兵部侍郎,去岁平定西南,今年又顺利抚平莱州之乱,只要身子硬朗些,不消说尚书,入阁都是板上钉钉。 这等贵人,可不能怠慢。 “茵茵呀,过会老大人上门,你可是要出来见客,切莫失了礼数。” 冉老大人用的是私帖,上门除了和李德曜会面,同时还要拜会李老夫人,见一见夫人和孩子们。 “孩儿晓得了。”李三小姐向着门外柔声回话,将藏在树后的剑又往隐蔽处转了几寸。 若让娘亲发现自己在舞刀弄枪,非发狂不可。 …… “冉公,请!”李老爷掀开老大人的车帘,恭敬说道。 今天不是公干而是私访,李德曜随之变了称呼。 冉洪二人下车,跟着李郎中入府,随之来的两车礼品也送了进去。 “福伯,这白额雁六只?”记账的有些困惑。 一般只有上门说媒提亲,才会送大雁,府内哪位小姐这么好的福气? “休要多嘴,如实记便是!”福伯呵斥完,匆匆去知会了老太太。 另一边李德曜领着二人来到中堂,先饮茶休息,寒暄片刻。 “鉴明(李德曜的字)啊,上次你我二人私下见面,可是近二十年前了。” “我记得清楚,那是在京城,壹先公尚在户部,我为了些公事,上门叨扰。”老者追忆从前。 “冉公爱兵如子,为了阵亡兵士的抚恤银,多方奔波,我这大半辈子,也就仅见此一人而已。”李德曜想起了具体事由。 “非我一人之功,后来壹先公在户部为我力争,这才让将士的血没白流。” “冉公高义,壹先公仁厚,却是一段佳话。”洪同知点头赞叹道。 “不好让老夫人久等,我们先去拜见,随后再叙?”老者提议道。 李德曜自无不可,赶紧头前带路。 …… “老夫人,这冉大人带着大雁过来的。” 暖阁之内,李夫人对着李老太太说道。 “哦”,老太太仍旧转着佛珠,根本未睁眼。 “洪同知跟着一起,我听说这洪大人家中有子还未婚配,兴许就是为了这事!”李夫人越想越兴奋。 蠢货,谁家第一次上门是男方父母辈亲来?李老太太内心叹道。 “倘若待会儿冉大人开口说媒,还请老夫人千万不要推脱,就将茵茵许出去吧!” “聒噪!用你教我做事!”老太太开口不悦道。 李夫人自知失言,当即不敢再出声。 …… “呀,老嫂子,好多年未见,身体可还硬朗?” 暖阁之内,李老太太起身相迎,冉大人快步上前虚扶,侍女将老夫人搀到上位坐好,冉大人在小案另一边坐定。 “感谢冉公还记得老身,我好的很哩,虽已古稀,但吃得下,睡得着,无甚挂碍。”李老太太满面笑意。 “当不得冉公,老嫂子唤我峰达(冉文杰的字)即可。”冉大人连忙说道。 “哈哈,好,峰达贤弟。”老夫人眼睛眯成一条缝,显然甚为开心。 “听李大郎刚才讲,老嫂子家中已经四世同堂?端地是好福气!”冉大人赞叹道。 “快!去将儿孙唤来,给老大人见见。”老太太高声吩咐道。 不一会儿,李府的二三代一一进屋躬身拜见,老太太在旁介绍。 “这便是德曜的三女,唤作茵茵。”李老太太神色得意。 冉文杰看着身前女子端庄秀丽,落落大方,心中当即一赞: 好!好女子!好个佳人配才子! “茵茵见过冉爷爷,久闻冉爷爷有兴国安邦之能,今日能得见,小女子荣幸之至。” “爷爷心系天下,小女子便祝爷爷胸无块垒,浩气长存。” 李三小姐声如莺啼地说着吉祥话,规规矩矩做了个万福。 “好好好!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妮子!”一番话把冉老大人说的精神抖擞,通体舒泰。 王索明哼哧哼哧写了三首诗,不如他意中人的一句话,这年轻人,还是得练。 “老嫂子,这茵茵,可曾许了人家?”冉大人看茵茵出了门,方才对李老太太问道。 “人家倒是未许,意中人却有一个。”李老太太直接坦白直言。 这事没什么好遮掩的,只要她不同意,莫说兵部侍郎,便是尚书阁老来了,茵茵也不嫁! 李夫人听老太太直接向冉大人明言,站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上去堵住老太太的嘴。 “哦~那倒是巧了。”冉大人点了点头,继续道: “不瞒老嫂子,我这次过府,一来是看望您和小辈,二来,就是想撮合一桩婚事。” 冉大人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他只是来做中说和,不是来强买强卖的。要是李家不乐意,自己有个外甥女也正待字闺中…… 冉大人摇了摇脑袋,把中途截胡的想法甩出脑海。 “是来给我们家茵茵说亲的吧,这姑娘是个有福气的,竟劳烦老大人跑一遭。”李老太太笑道。 李老爷在椅上闻言,浑身一震,眉头皱了起来。 李夫人在一旁振奋不已,一定是洪同知之子,自己的宝贝闺女,嫁给前途无量的上等知府的同知之子,也不算辱没了。 “确实是茵茵姑娘,男方情况是这样,嗯,是本地朱桥王氏……” 不是洪同知!李夫人一脸诧异。 不过这朱桥王氏,那倒也算望族,李夫人安慰着自己。 事实上,这朱桥王氏也是洪仕成给王索明强行攀附上去的,王家真就是十世贫农,到王大力这里,在沙场出生入死十余载,才算有了起色。 “男方家中世代忠良,多人在军中为官。” 哟!竟是个武勋之家,也不知道是个将军还是千户?李夫人美滋滋地想道。 王大力、王远明、王溯明,三人都当过小旗,这基层军官也算军官吧? “男方本人年方十七,俊逸潇洒,谈吐不凡,亦有了功名在身。” 若真如此,倒真是茵茵的良配,李夫人脸上笑意更盛。 “男方尚有……” “大人!大人!” 老者正说的起劲,突然被李德曜打断,面露不悦。 “冉公恕罪,茵茵已心有所属,我亦不欲他嫁于旁人,请老大人勿怪。” 李三小姐的父亲,硬着头皮,一字一句,向官位大了他七级的冉老大人回绝道。 老妇人坐在上首老神在在,没有动静,好似神游天外。 李夫人满面震惊,嘴大张着,对自己丈夫突如其来的拒绝,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冉大人闻言,却没有发怒,连不悦都消去,面容反倒呈现出一种柔和。 “壹先公的担当,传到鉴明(李德曜的字)这里,并没有断。” “三小姐这只璀璨的花朵,只有在如此肩膀的庇护下,才能开得灿烂。” 李德曜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细细一想,如此倒是冉大人的性情。 当即起身长揖,以示尊敬。 “冉大人!”女人的尖叫声响起。 “别听他的,他是个愚人,一点不为茵茵的幸福着想,如此佳婿,茵茵愿嫁,茵茵一定愿嫁。” 在场诸人齐齐皱起眉头。 “茵茵,茵茵!”李夫人朝外跑去,想将女儿唤进来。 “胡闹!”李老爷当即起身,要将老婆拽回来。 “由她去——”李老太太抬杖,将儿子拦下。 “峰达贤弟,倒是碍你眼了。”李老太太歉意道。 “无妨,让茵茵本人来决定,更妥当些。”冉大人不以为意。 李夫人牢牢牵着女儿走进来,一路不停絮絮叨叨地说着: “娘是为你好,实在不愿你误了终生。” “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侍郎大人给你保媒。” “这朱桥王氏也是大族,定不会亏待你。” “据说那男子英俊无匹,才学绝伦。” 李茵茵一路乖乖点头。 “你娘都给你说清楚了?”孙女走到跟前,李老太太问道。 “孙女听清楚了。” “那你愿不愿意嫁于冉大人做媒的这家人呢?”李老太太又问。 “茵茵愿意!” 一言之下,石破天惊! 李夫人狂喜,李老爷大惊失色,连冉大人,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耳背了。 “女儿不可!”李老爷急忙出声,却被李老太太用拐棍敲了一记。 “便如三小姐所愿,还要劳烦峰达贤弟转告男方,趁她父亲还在本地,后续的三书五礼,尽快提上日程。”李老太太对冉大人说道。 “这……”老头子被这峰回路转的一幕搞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 他是给王索明来做媒的,人家女子和最大的长辈都同意了,他总不能拒绝吧。 “冉老大人,茵茵所嫁之人,究竟是何姓名?”李老太太悠悠问道。 说媒时,双方主要聚焦在男方个人条件和家世背景上,至于男方具体姓名,倒真的不是首要关注之处。 待到六礼之二的问名环节,才会正式通了姓名和生辰八字,各自测算一番。 “哦哦,我倒是老糊涂,忘了讲了。”冉大人轻叩脑门。 “此少年郎,乃王氏唤索明者。” 李夫人正得意洋洋地站在堂中,听见这个名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径直昏了过去。 第74章 如愿 冉大人满意地走了,李府上下喜气洋洋地相送。 三书六礼中的第一礼,纳采,礼成。意味着李三小姐要许配良人了! 消息如风暴般在莱州府扩散开来,引起大街小巷一片哗然。 不知多少世家公子,士子书生齐齐心碎。在得知男方是王案首后,除了眼红嫉妒怒火中烧,更少不得乱嚼舌根。 流言蜚语肆虐市井,却顷刻激发出些不一样的声音。 “配不上?人家小王相公以秀才之尊,在洪灾前一刻未停地修了三天河堤,力保府城不失。你们这些王八蛋,留到第三天的有几个?”码头力工刘二狗在茶铺里唾沫横飞,把一屋人喷的默不作声。 “这王秀才诗文水平比我是差点,但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望其项背的?佳人配才子,要你们瞎操心!”江海楼文会的狂生在怡翠楼指点江山,身旁一众小弟连声称是。 “王少侠胆略过人,智计无双,在我们莱州不过是潜龙在渊,迟早要飞龙在天的,这李家三姑娘倒是好福气!”老镖师在老友的宴席上大发议论,引得附近几桌纷纷凑过细听。 王索明的父母、大嫂二嫂一道进城,赶忙给王索明筹备后续。 门第够不上,有冉大人给撑着,聘礼总要自己想办法。 “我给四弟出两匹好马。”这是王远明。 “我这边亦有三间铺子。”这是王博明。 “再加白银千两。”王家三嫂补充着,王博明满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俺家,只有溯子缴获的一柄宝刀哩。”王家二嫂难为情地说道。 “桂花,有甚不好意思地,休要去比,各家是各家的心意。”王母说道。 “你懂个啥!这北辽贵族的官刀,整个大雍也没有几柄,哪怕献给皇上,他也得乐几天哩。”退伍小旗王大力倒颇中意这件聘礼。 “你哩?出啥?”王母面色不虞地问着老王。 “十亩……水浇地?”王大力眼睛看向一旁,弱弱地答道。 “这是王家先人滴祖产哩……” …… 家人们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而当事人,却一片悠闲自在。 李府别院,三小姐闺阁前。 “伯母身子还好吧?”王索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托人说个媒,对象她妈被当场气昏,哪怕岳母大人不太支持,这事说出去也离谱了些。 “不用担心,我娘那日没一会儿就醒了,先前她闹的那出,导致话已说定,后来也没脸再去找冉大人悔婚。”李三小姐一想起那日场景,面色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身体无碍,那便好。”王索明有些后怕,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和茵茵的事必然泡汤。 “王郎。”茵茵姑娘轻抬臻首,霞飞双颊。 “我们终于可以长相厮守啦!” “三年前初见到你,我就常常幻想今日,如今真成了,我反倒不敢相信,这几天浑身轻飘飘地,好似做梦一般。” 姑娘吐气如兰,热气柔柔扑在王索明脸上。 “唔——”樱唇骤然被堵上,杏眼圆睁,一脸惊诧,倏忽化做柔情似水。 天地不复存在,时间失去意义,四海八荒内,唯有良人一对。 “呼呼呼”良久唇分,二人各自喘着粗气。 这混蛋!茵茵小姐羞恼地瞪了情郎一眼,如小鹿般警惕地看向左右,没有旁人在。 “过来啊你!”茵茵小姐如乳虎扑食般抓过王索明,再度忘情地献上香吻。 …… “咳咳!”丫鬟故作咳嗽,惊醒了沉浸在温柔乡里的二人。 李三小姐面红耳赤地擦唇角的口水,王索明强装镇定:“小竹,有事找小姐吗?” “不是的王公子,是夫人寻你。” “刚才夫人唤我过去,吩咐我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了王公子,便让你去见她。”小竹解释道。 我这……啥礼物都没带直接去见丈母娘不好吧,王索明一时手足无措。 “四郎且去,有冉爷爷的面子在,我娘不会为难你的。”李三小姐拍了拍情郎的衣衫,抚平那些刚才被自己抓皱的部分。 …… 李府客室之内,贵妇端坐,静静等待来人。 “晚辈王索明,见过伯母。”书生行礼后起身,看到案前妇人面目姣好,神采雍容,不禁感叹虎母无犬女,有了这份好基因,到茵茵这里才能青出于蓝。 贵妇亦是眼前一亮,这少年竟如此俊逸! 心中郁结总算解开几分,开始逐渐理解女儿为何一往情深。 “坐。” 王索明略带拘谨地坐下,便有侍女敬献香茶。 “你和冉老大人,究竟是何关系?”丈母娘一上来就毫不含糊直接要王索明亮底牌。 “我给他写了首诗,后面又吃了顿饭。”王索明据实以告。 “哼!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哄,满朝文武哪个不知冉公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岂会因你这一诗一饭便上门做媒?” “啊?”王索明傻眼了,说真话别人不信,咋整? “行了行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李夫人看他楞在当场,索性不问。 “你在江海楼做的那几首诗,我昨个也都寻来看了,确实不赖。”李夫人出乎意料地夸了王索明一句。 完了,完了,这要来大的了,王索明有种不详预感。 “可你以为几首诗就能让我承认你么?” 妇人突然声色俱厉了起来。 “先不论你的家世,免得人家说我欺负人!” “就看看你的功名!一个秀才!怎敢登我李家大门!” “还妄图娶走我的掌上明珠,简直痴人说梦!” 王索明知道这妇人说话难听是为了造势,目的是在随后谈条件时占据上风,可他却不欲再忍。 “胡噜噜”王索明顶着唇刀舌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茶!”他笑着赞道。 “你!”李夫人看他充耳不闻,顿时怒目圆睁,气结不已。 “论家世,在下本是炎黄种,论功名,儒门释道皆高徒!” 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抱拳。 “李夫人,留步。” 我王索明大男儿顶天立地,岂可折辱于妇人之手? 少年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妇人高声喊道。 “你且听好!若娶茵茵,必须考中进士!!”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进士?进他妈的士! …… “夫人哎,消消气。”李老爷苦笑着,奉上一杯参汤。 “这就是你选的女婿?目无尊长!肆意妄为!”李夫人怒火仍旧未消。 “年轻人嘛,有才华方有傲骨,若是个唯唯诺诺的,茵茵哪里看得上。”李老爷耐心劝道。 “就算他明年中举,进士最快也要后年,茵茵虚岁都十九了,这哪里等得起?” 顿了一顿,李老爷苦口婆心继续说道: “京里藏龙卧虎的,索明考上进士,万一到时候被别家榜下捉婿,岂不是要误了茵茵一生?” 李夫人闻言,唰地出了一身冷汗,她竟从未想过此节。 她在京城官太太圈子里交游广阔,深知那些女人的心思。 若有年少进士尚未婚娶,只要相貌过得去,恨不得绑进府中。 “还是相公思虑周到。”心头怒火渐渐退却,李夫人恢复了理智。 “他出身一般,恐怕聘礼……”李夫人沉吟道。 “哪怕仅衣茶食酒四样,吾亦坦然受之。”李老爷倒没什么所谓。 “女儿家一辈子就这一次,怎能不风光些!”李夫人不依。 “哎,我便大人大量,助他一助吧。”李府主妇唤过管家,吩咐了起来。 第75章 道人 是日一早,一面上书“神机妙算,指点迷津”的幡旗进了莱州城。 举幡道士头戴葛巾,身穿宽松布袍,八字胡打理地井井有条,不紧不慢地走街串巷。 “测八字,看风水哩。”他每走一段路,来了兴致,便喊上两句。 有意算一卦的人望来,见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纷纷大失所望。 算命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仙风道骨的得道高人,至少也得是个天残地缺吧? 不遭点报应,怎么能证明汝曾泄露过天机? 这道士半天没一个生意,走得乏累,在茶摊上买了碗茶水喝。 “这附近街巷里,有没有人家办红白喜事的?”道士向茶博士打探道。 “白事前段时间不少,近几日却都办完了,红事么倒有一桩,不过你未必登得上女方家门,去男方那边问问吧。” 说罢,便将王索明常在的印坊指给他。 “齐心印坊?这倒是巧了。”道士拿着幡旗,若有所思地向印坊走去。 …… “道长?买书么?”伙计陈胜迎了上来,看见一边的幡旗,脸皮抽了抽。 游方道人,可不是什么阔气主顾。 “你看看这,是你们印坊出的书么?”果不其然,道士并不买书,而是从包裹中拿出一册,对着陈胜问道。 陈胜当然认得,不正是《清微道经》么?前番印好后,索明托他寻了邮驿,将书册尽数发往齐鲁各大道观。 “确是我坊印制,客人有何贵干?” “甚好,甚好。”道士喜上眉梢说道: “这道经微言大义,蕴含天地至理,贵坊不取分文传扬此书,我岂能让弘法之人亏损,贫道今日正是来付书钱的。” 说罢,便将一锭有分量的银子塞给陈胜,陈胜一脸懵逼,还真有上赶着送钱的。 “不知这书是何人托付印成,能否告知一二?”道人趁机问道。 “额,何人所托我确实不知道,但寄送之人,正是本坊王索明。”陈胜一边记账一边给道士回话。 王索明?这是道士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索子,有人找!”陈胜对着后院高声喊道。 片刻后,一身油墨味道的旧衫少年闯了出来,道士单单一瞥,心神大震。 寻常人看到的是俊美容貌挺拔身姿,他这观人识气的行家,眼前却是截然不同。 从练成这门望气之术起,阅人无数,还未看得如此清晰凝实的气运! 十六颗星斗在王索明头顶交错缠绕,形成一张大伞,华贵的紫气缭绕其间。 一串暗红色星斗在玉枕穴到尾闾穴间暴烈地窜动,或为长刀,或为矛槊,释放着肃杀的气息。 另有一桃色红星,在其身前身后温柔摇摆,不时游动到脊背处,抚平那群暴烈星斗。 命主华盖!七杀佐之!又兼有红鸾入宫之局! 那十六颗交织为大伞的星斗,正为华盖星。 命带华盖者,气傲皇天卓然不群,可自主沉浮! 此星代表智慧威仪,为贵胄之象。 而激烈涌动的暗红色星斗,乃七杀星,象征威勇肃杀。 七杀若为主星则骁勇善战,但刚极易折,命数易浮沉不定; 如今位列辅官,居于华盖之下,则刚中有制,强得有所,为大将豪侠之象。 那桃色红星,正是红鸾坐命,预示身主得遇贤妻,当富贵绵绵,光辉福荫,为幸福美满之象。 命格仅有三十六种,人人都带着一二,但命格本身又受到时运、风水、他人、心志等诸多影响,命格间彼此又有生克,这就使得各人的运势有了强弱之别。 道人平日见得,都不过是些残缺模糊的迷雾,有大官巨贾,其气运也不过隐隐有星斗闪烁。 何曾见得今日三命格在身,星斗凝实尤如实质,甚至还各具异象的场面? 如此真切的命格该何等强横!道人在心中兴奋地呐喊。 而且三道命格相辅相成,竟无半点妨碍之处,这是家里十八代祖坟统统都冒青烟? “道长?道长?”王索明在道人面前挥挥手。 “哦,哦……”温文尔雅的八字胡道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 “阁下定是王小相公罢,贫道静海,乃蓬莱道人,斗胆一问,这套《清微道经》,是受何人所托而印制?” 果然有识货的,看来浮云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套经书,是浮云子道长所着,至于何人所托……”王索明一时不知怎么讲,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关键说实话也没人信啊。 “不瞒小相公,浮云子乃贫道祖师,你看,这是他当年留下的前两册道经。”这静海道人忙不迭地掏出两册发黄书页,小心翼翼地给王索明看。 “这边叙话。”王索明将其带到僻静处。 “浮云子是出自哪座道观?”他问道。 “清微观。” “清微观在何处?” “关山之中。” 王索明问得快,静海道人答得也快。 “那你又为何是蓬莱的道人?” “从浮云子祖师到贫道,已是第五代,当时他从关山横空出世,行走江湖亦有传法,其中得法的一人便创立了蓬莱一派,正是我派第一代祖师。” “浮云子祖师一人杀灭齐鲁绿林大部后便消失无踪,蓬莱初代祖师收拾残余势力后封山避祸,而后我等弟子门人多次去关山探寻,虽觅得清微观,却一无所获。” 不凑巧了呗,老头正处在休眠期,要晒月光充电呢。 “原以为《清微道经》就此失传,未曾想一百年后重现人间,还请小王相公告知,究竟是何方义士所为?我蓬莱剑派寻回道经传承,必然重报之。” “蓬莱剑派?”王索明一惊,这中年人来头不小。 道人自知失言,当即拱手一礼,正色道: “蓬莱剑派掌门,易静海,先前隐瞒身份,请阁下勿怪。” 呃,易掌门,你别怪我就行。 我把你家的门派传承,送出五十多份到各大道观…… “这个,你见过鬼吗?” 王索明将当夜在清微观的遭遇一一讲来,一夜强记十万字的部分改为梦中灌顶,否则可信度太低。 听完鬼故事,易道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道士业务能力退化的厉害,听个鬼故事半天缓不过来? “祖师,祖师……”中年道人抚摸着道经,失神地喃喃自语。 “从小师父就给我讲浮云子祖师的事迹,我还记得那首诗。” “清微观里修玄功,孤胆御剑红尘中。” “扶危济困展仁义,一身正气荡匪凶。” “风雷怒处天人动,慈悲为怀斩邪龙。” “残剑寥落卫枯菊,形影无凭化悲风。” 道人讲的极慢,蓬莱剑派内浮云子师祖的塑像,好似在脑海中活了过来。 这段记忆流淌百年,非但没有蒙尘,反倒在此刻更加清晰。 易道长专程去过清微观,瞻仰祖师少时清修之所,只看见个破败观宇,未曾想其中还有祖师残魂蛰居。 “缘铿一面,终是缘铿一面呐。” “浮云子师祖为清微观申冤,舍了此身换来个利落乾坤。” “化为幽鬼,又为道统存续,苦等百年,最终油尽灯枯,不入轮回。” “我等弟子门人虽修长生之道,却为求个苟延残息,惜身避祸,费尽心机。” “此等长生修法,真能长生否?” 王索明看他说完后又是沉思许久,一动不动,便插话道: “道长,有桩怪事请教。” “……请讲。” “既然这生前执念强的人,死后可化为鬼类长存世间,那么多执着追求长生的人,未曾听闻有谁靠着长生执念化成鬼类?” “难道……”道士皱起眉头,好似捕捉到什么。 “求长生者非修长生者,越想活得久的,说明其越对世间权势富贵、情谊恩爱难以放手,孜孜于红尘纷扰,其所虑非精诚,哪怕是死,也轮不到他们聚成鬼体。”少年声音舒朗,徐徐道来。 王索明将十卷道经记牢后又亲自印刷成册,其间自然有些领悟。 “修长生者,其不为外物而求,精诚所聚,漫漫求索,修短随化,恬然视之。” “不谋一时,而图万世者,自不会拘泥生死,浮云子胸怀传法夙愿,方能转化鬼体,长留阳世。” “而明了修长生和求长生之别,才是踏上长生正道的第一步。” 道人听完,脸上一片茫然之色,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渐渐地,他的八字胡翕乎颤个不停,体内真气一阵乱窜,道袍鼓荡,须发皆张,刹那间竟要走火入魔。 “无所外求,无所外求……”道人兀自念个不停。 这尼玛……王索明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不知要怎么办。 所幸易掌教很快便悟出几分玄机,收摄神思,真气归伏,一切又平静下来。 “谢师兄点拨,师弟已得造化。”易掌教对着王索明弯腰拱手敬道。 “师兄?” “达者为先,小王相公先前承了师祖之法,如今又引在下入得正道,确实该唤你师兄。” 易道长看到散在地上的新旧两种经书,突然想起了什么。 只见他站直身体,双手虚抱,面色庄严地念起经来: “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竟是为浮云子祖师诵起了往生咒文。 第76章 纳吉 莱州既定,冉大人没留几天,就先行回京复命去了,王索明婚娶的中人事宜后续由洪同知代劳。 洪同知过府,换过王索明同李三小姐的生辰八字。 这便是六礼之二问名,接下来第三步,唤作纳吉,即根据八字占卜二人姻缘是否和睦。 齐鲁大地的命理术算一道,当以蓬莱剑派易掌教为尊,其一手紫微斗数高深莫测,更有传闻其已修成望气术,只消看你一眼便知半生命数。 李府本欲将二人的八字送至蓬莱,却得知易掌教外出办事不在山中,只能就近请城内宫观的高功大德孙真人出面。 这孙真人虽测算有术,但却是个偏狭之人,听闻自己只是二选,登时不悦,看在李府的面子上,勉强合了八字,一面想着近几日城内的风言风语,一面批下了判词: 灾害垒起,钱财散败,一生艰辛,事与愿违。 福伯看着判词左右为难,想请孙真人再核对一番,话刚出口,却被一声冷哼端茶送客。 休言八字,古往今来门第悬殊的,有几个好结果?贫道测算求财,但招牌比浮财更贵重,倘若自己改了美判,这二人后续多半不合,这要是传扬出去,名声就要垮上一截。 如今恶评不过是个饵头,他们日后真有坎坷,第一个念头便是寻我解厄,若二人侥幸夫妻相得,只消一句磨难未到,亦可轻轻遮掩过去。 福伯只好另找两家来算,最好的也不过是吉凶各有,甘苦共存之词,无奈先给老太太送过去瞧瞧。 老太太看罢却并不在意,将判词放到一旁,对忧心忡忡的福伯笑道: “老伙计,无须多虑,这方士们说的话要能算,现在大位之上还是始皇帝哩!” 福伯精神一振,连连点头。 …… 王索明家中,易道长不紧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饭食,再饮上半杯香茗,通体舒泰,惬意无比。 “道长,你几天没吃饭了?” 王索明看着面前杯盘狼藉的饭桌哑然失笑,自己一面做,道士一面造,自己刚刚做完,这道士竟也造完了。 “无量天尊,嗝——”易道长一脸尴尬,神情扭捏,颇有些过意不去。 “无量天尊,贫道在山上辟谷,三五日食一次方可,但见了小师兄的佳肴,肚里馋虫大动,竟只知胡吃海塞,实在是不该,嗝——”易道长羞愧地满面通红。 他也不知王索明在饭菜中施了何等妖法,向来少食五谷,多取餐风饮露的他,闻见那香味后好似饿了一百年,停都停不下来。 这也不怪他,王索明将前世的经典鲁菜烹出来几道,什么爆炒腰花、糖醋里脊、四喜丸子,一品豆腐之类的,相比之下御膳什么都是弟弟,属实降维打击。 “我做菜就是给你吃的,道长不用客气。”王索明笑呵呵地说道。 “无量天尊。”道长单掌作揖,再次道谢。 “索明,索明。”王三郎推门进来,举起茶水就灌。 “三哥,怎得如此干渴?”王索明起身,准备再去料理几道菜。 王博明摆手不答,一气喝罢,见这边正好有个面目文雅的道士,想来是索明的文友一类,便过来攀谈。 二人叙了片刻,王博明突然问道:“道长,你也算内行,这八字合婚,到底准不准啊?” 易道长微微一笑:“姻缘一词,即然唤作缘,怎会被生辰年月尽数决定,男女之事,到底不过是人事,最后如何,还是要看人。” “我想也是。但舍弟订婚,我拿着双方八字去看问,娘的,没一家说点吉利的,老子磨破嘴皮,又掏了不少银钱,才求出来个几句善词。” 说罢,摸出一张纸给易道长看: 缔结良缘,夫妻相敬,家道和谐,日见昌盛。 易道长眉头一皱,这判词一点命数特点没提,全是车轱辘话,水平未必也太次。 “索明和女方八字给我看看。”易道长觉得不能白吃小师兄一顿饭。 王博明赶忙拿出一页纸,上面有二人姓名、生辰、出生地等信息。 易掌教一番堪合掐算,心里疑惑渐起。 仅按合婚八字,二人婚姻不过中平之数,怎会如此多家给了下评? 他今天刚进城,倒是还未听说这桩姻缘的诸多风声,自然不解。 任哪个算命的打听到,丈母娘知道女婿姓名后昏了过去,还能忍住不给下评的,只能说功夫没练到家。 寻常算命占卜,三分靠算都属不错,搜查消息打听跟脚是三分,现场察言观色临机应变又是三分,眼下城内风声涌动,哪个先生会但凭掐算给结论? 光会说吉利话,赚点小钱容易,可往后破煞改运这种大生意,有谁会找你? 故而眼下城内卦者,对这桩婚事,齐齐给出了下评。 但这易掌教,却是正好有真功夫在身。 八字合婚之法变数单一,天机遗漏颇多,那我的紫薇斗数再合观人望气术呢? 当即向王博明打听了些消息,向外走去。 “不再来点?”王索明从伙房探出头问道。 易掌教脚步略一迟疑,还是快步出门去了。 …… 一副八字合婚的评词在莱州城不胫而走: 灾害垒起,钱财散败,一生艰辛,事与愿违。 李家人纷纷面色不虞,派人将走漏消息的道士申斥一番,李郎中眉头一皱,觉得回京后该往道录司行走一番,不过这却是后话。 城内其它高门大户一个个等着看笑话,坊间甚至传出些王四郎克妻之言。 王家人查问一番后,王大郎王三郎怒火熊熊地向本地名观紫云宫冲去。 紫云宫内,正是一场法会。 仙乐飘飘声中,一众道士身着鲜艳道袍,手持法器,在正殿法坛中踱步诵唱。莱州本地各宫观悉数到场,道人齐齐肃立一旁。 “老牛鼻子的!你他娘好胆!”一句暴喝自远处传来,众道士纷纷脸色大变。 在道教法会上骂牛鼻子,真个活腻歪了? “孙启维,孙启维是哪个孙子?”王三郎继续骂道。 “放肆!”有弟子冲上前去,一掌对着王博明拍去。 从王博明身后斜斜递出一拳,凌空拳掌相对,动手的道士倒退数步,从王博明身后迈出的那人却分毫未动。 王远明外功已明劲大成,此番未想伤人,亦是留了几分力。 站在前排的一名黑衣道长略一示意,四名负剑道士立即站出,按着剑柄围住王氏兄弟左右。 “你就是孙启维?”王博明屹然无惧,看向其中一位紫衣道人。 孙真人对之前李府上门骂自己有所预料,消息就是他授意放出去的,好趁机做大自己料事如神铁口直断的招牌。 别看现在他们骂的凶,后面婚姻不和睦,反倒还要来求自己。 所以对着李府来人,他自以为聪明,当场演了苦肉计,重重惩治了走漏判词的弟子一番。 至于这王家二人,一个镖头,一个卖木器家具的,小门小户,就敢来当众问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冲撞法会,该当何罪!”孙真人根本不拿正眼瞧王家兄弟,反倒问向一旁主持科仪的红衣道士问话。 “……罚金百两,鞭五十。”红衣道士正向那黑衣道长赔笑道谢,闻言后脸色转阴,对这坏他法事的二人给出了极重的惩罚。 “二百两?给!”王博明当众把一袋银子砸向孙真人,被闪躲开来。 “拿我王家的婚事当你扬名的噱头,当我看不出?李府诗书传家做事温吞忍得了你,我们王家一个个从战阵上杀下来,可由不了你!” 王博明气势汹汹地说完,向着四周一拱手: “诸位道长,鞭子待会再打,我弟弟的合婚八字,却要当场说个明白。” “你欲如何?”黑衣道长开口问道。 孙真人虽位列高功,但这事做的实在不地道,不能任由他挟着道门威风全自己的名声。 见有人接话,王博明大喜,当即说道: “各位真人都在,我将男女八字奉上,还请诸位都来算一算,酬金照付。” “如果列位算的都和孙启维的一致,那我认打认罚,倘若有些出入,还请诸位一同议定个新的批语出来,好正莱州市井视听。” 此言一出,孙真人有些慌乱,道门里有一二对头在场,真要如此形势却不好控制。 “大胆!这里是法会!你一家之私,岂敢僭越!”孙真人声色俱厉。 “法会?你他娘的连地上的事都摆不平,还想让天上听你的?做梦!”王博明当即嘲讽道。 “尔等庸人,看不清天机,孙道兄的判词是警示,汝等却一意孤行,当真可笑。”红衣道士帮腔说道。 “他说的就是天机?那我这里亦有一番截然不同的评词,到底谁对谁错?”王博明抽出那张写着“缔结良缘,夫妻相敬,家道和谐,日见昌盛”的纸,当即念了出来。 “此为谁人所算?”有道士问。 “东门的观幽神算陈瞎子。”王博明答道。 “哈哈哈哈……”在场其余人等轰然大笑,甚至那红衣道人都在用袖子抹笑出的眼泪。 “民间神汉,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使了多少银子?王家真个有钱,冤大头当美了!” “走路都会跌跤的玩意儿,还观幽神算,哈哈……” 王三郎被纷至沓来的嘲笑气得青筋乍起,指着孙启维向四周吼道: “他算的,便准么?!” 又是一阵哄笑,红衣道人前仰后合地说道: “孙道兄铁口直断闻名齐鲁,吉凶祸福,言出法随,岂是你个小小商贾可以质疑的?” “哦?果真如此?!”一阵闷雷般地响声从观门传来,众人皆耸然。 一句话语,问得诸人心旌动摇,来人内功之雄厚,当真骇人。 “师尊!”黑衣道人闻言脸色一变,一溜小跑出去迎接,四名弟子赶紧跟上。 持幡的道士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后面是恭顺的黑衣道人,和四名低眉顺眼的弟子。 “易掌教!”“见过易掌教!”“见过易道兄!”众人纷纷整理衣冠,肃然行礼。 齐鲁一地,蓬莱与崂山分执道门牛耳,如今蓬莱掌门亲至,莱州众高冠皆是诚惶诚恐,不胜荣幸。 “我等卜算,赚个活口钱即可,怎能为了铜臭,以己意代天心?”易掌教立在场中,缓缓向各位道人发问。 “这……”道长们愣了一下,这口气听起来,竟是问罪来的。 “八字配合就那么几种,不结合世情衍化,怎能适用于芸芸众生?易掌门有何见教?”孙真人语气不善,你是紫绶衣,我也是紫绶衣,用你教我做事? 他向来对术算一道被易静海牢牢压制不爽久矣,我四柱八字之法不弱于紫薇斗数,凭什么以你为尊? 这老孙,竟敢反问易掌教,真是不知死活,红衣道人欲言又止,满脸无奈。 “世情衍化?”中年道人露出和煦笑容。 “莱州城内风言风语,也算是世情的一种,至少代表人心向背,怎可不纳而虑之。”孙真人有些心虚地辩解道。 “悠悠众口,今天西风明天东风,你的卦卜有何效力?三人成虎,你也要为虎作伥?”道人表情温和,话语却如同利剑。 “易掌教!我的卦灵不灵,你我都说了不算,我对紫薇斗数神往已久,不如今日请掌教赐教一番!”孙真人竟当场提出要和易掌教比试卜算。 “别啊孙道兄……”红衣道人连忙去拦,孙真人已拿出罗盘。 卜卦是扰乱神魂,泄露天机之举,所以有说法命越算越薄,行内亦有此忌讳,称为卦者不自卜,卦者亦不相卜。 卦者不自卜,因为牵涉自身,不但不准,还极易被误导。 卦者不相卜,因为卜算修行越高者,命数越是隐晦难测,强算易伤心神。 “算什么?”易掌教笑容依旧温和。 “就算彼此今载的时运命数!” “化科陷落,小耗入身,道友你将遇化忌,但尚存改换之机。”易掌教眯起了眼睛,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 “哼!”孙真人不屑一顾,你踏马装什么,生辰不问,命盘未成,张口就来,岂不是唬我? “请问易掌教生辰?”孙真人说道。 算我?不把你心血耗竭当场?易掌教璨然一笑道: “不劳烦孙真人,我刚才观你子女宫(可代表传承)略微有变,孙道兄四柱神妙,不妨排个盘算算,高足当下如何?” 孙真人闻言神色大变,当场一通推演后,颤抖着丢下笔,脸色一片黯然。 四周人一头雾水,红衣道长朝纸上看去,最终结果是五个字: “凶而悔,趋吉。” “请道兄教我。”孙真人低头拱手,心悦诚服地向着易掌教拜道。 “姻缘凶险,孙道友可有法解厄?”中年道人虚怀若谷地问道。 “可办一场法会,为二人驱灾祈福。”孙真人回道。 “男方悲天悯人,造福万民;女方矜贫救困,慈悲为怀;可上告天帝,请六丁六甲,驱邪禳灾,请福禄寿诸神,纳福迎祥。”易掌教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正值法会,便一并向上苍禀报了罢。”易掌教说完,便要红衣真人脱下法衣,自己换上,进了法坛。 孙真人急忙换上青色法衣,跟着进入坛中,随着掌教的诵唱,翩翩舞动。 各位道长见状,纷纷令自家弟子脱下法袍自己换上,同样入内参与科仪。 仙乐奏起,王大郎王三郎在一旁,看着这群老头子手舞足蹈地祈拜天地,二人皆是目瞪口呆。 仪式最后,易掌教站在高台上,庄重地问道: “法会既成,二人姻缘得上苍庇佑,请孙道兄再起一卦以判之!” 大汗淋漓的孙真人拿过命盘纸笔,一番仔细推演,喜气洋洋向着四周高声念道: “龙德凤阁,用神相济!” “羊刃化禄,天贵文昌!” “鸳侣双栖,交泰洽祥!” 第77章 心法 易掌教和王家兄弟告辞,踱步出了紫云宫,黑衣道长接过幡旗,紧紧陪在掌教身侧,四名弟子紧紧缀在后面。 “师尊,师尊,你不是下山寻祖师传承来历么,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黑衣道人问。 “我要不来,你师伯的婚事就要不体面了。”易道人冷哼一声,还有些余怒。 “师伯?婚事?”黑衣道长一头问号,师尊是师祖首徒,他一向只有师叔没有师伯。至于婚事就更奇怪了,他们这一支的亲传弟子可是不兴婚娶的。 “此事经过稍后再说,云池啊,以后对王索明要称小师伯,一定要恭敬;你们这些小辈们,更要当做如吾亲临!” 徒子徒孙们得了吩咐,个个毕恭毕敬地地点头应是。 “师尊,弟子有一惑,刚才孙真人念得那首判词,怎像得了我蓬莱紫薇的精要,他的术算不是四柱一派的么……”黑衣道长继续问道。 刚才听到孙启维念了一连串的紫薇星宿,云池道长以为孙启维有偷师之嫌,差点要当场把他就地正法,顾忌师尊在场,硬是忍住了。 “孙真人今日已为弟子起了一卦,心力耗损,再让他算王索明,能看出什么来?” “不如老实念为师的紫薇判词,算得准名声是他的,算的不准我来担着。”易掌教无所顾忌地明言道。 “这……师尊为了索明师伯,真是煞费苦心。”黑衣道人赞道。 “云池,你不知道,你索明师伯给了本派和为师多大助益……”易掌教感叹一声,先送来道经,后点拨自己,这人情欠太大,实在不好还。 “师尊,静月师叔前几日问过你的行踪,应是有事。”云池道长又禀告道。 “知道了,我自去寻他。” …… “兀那道人,跟我们走一遭!” 赵武带着一队捕快,气势汹汹冲进孙真人的宫观中,逮着一名弟子就要上镣铐。 洪同知高升,他赵武如今也跟着向上迈了一步,虽只由捕头升到九品巡检,可身份却是由吏到官,截然不同,所以做事更加积极。 “这位官爷,拿人究竟是为何事啊?这锭银子请各位喝茶。”观内主事忙不迭地出来问情况。 “去你妈的!”赵武将银子打落在地。 咦,这李府怎在本地衙门里有这么硬的关系?请托差人上门刁难,他们无非就是收了钱装模作样走个过场,今天怎么这般强硬?主事心中嘀咕道。 赵武的心声却是:你们踏马不给王郎君面子,就是不给洪同知面子,洪同知不开心,老子就让你们不得安生! “奉命拿人,去牢里再问。”赵武禀公执法,铁面无私。 只要查问出有人故意编造八字判词,存心坏人姻缘,城内对王郎君婚事的非议,自然会消解。 孙真人在马车上便看到一群皂衣在自家道宫门口罗列,心道不好,慌忙从车上跳下,拖着紫绶衣便跑了过来。 “误会,误会!”孙真人气喘吁吁地说道,一看那日嘱托散播消息的弟子正惨兮兮地被拿住,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易掌教,真是料事如神! “这位大人,可是为了王小相公之事而来?”孙真人低声向着赵巡检问道。 赵武看见他身上的紫衣,语气却分毫不缓:“你是同谋还是共犯?” “我……”孙真人话语一窒,同谋和共犯不是一个意思? “大人请听我分说,先前的判词出了纰漏,刚才在下在紫云宫,专门给王郎君的姻缘做了法会……” 孙真人匆匆将刚才在紫云观内的经历给赵巡检交代清楚。 “真的?”赵武却将信将疑,还未等自己上门拿人,这老牛鼻子便将首尾处置好了,有如此心肠又何必当初? “城内各宫观道长俱在,下午此事就要在莱州传扬开哩。”孙真人解释道。 “哼!算你识相!”赵武乜了孙启维一眼,带着群捕快走了,虽说无功而返,可心里也颇为轻快。 孙真人站在原地满身冷汗,还好自己向易掌教低了头,这番干系倘若弄不好,要将自己偌大名头也赔进去。 “宫主,不像是李家找过来的。”主事凑上来说道。 “管他王家李家,此事已经善了,休要再提!”孙真人揉着太阳穴说道。 …… “师兄,你来了?”道姑身形一顿,停下剑舞。 “寻我何事?”易掌教悄无声息地从树旁现身。 “师兄,这是极品北崂春毫,请品鉴一二。”静月道姑捋起袖子斟起一杯香茶递过。 “好!”易掌教浅尝一口,细品回甘,顿觉芬芳馥郁。 “崂山归云师太送来的,回头我匀你半斤。” “师妹有心了。”易掌教好茶,平日师兄弟间多有赠送,他从不推辞。 “我最近新收一佳徒,心性纯良,颇有天分。”静月道姑缓缓说道。 “倒是恭喜师妹,何时正式办拜师礼?为兄给你送几样贺礼去。” “却只是挂名,暂不入内门。”静月道姑摇摇头道。 “哦?既有天资,不入内门岂非可惜?”易掌教问道。 “世俗之人眷恋红尘,哪肯在道观中终年苦修。” “有慧根者,终会醒悟,无慧根者,不必强求。”易掌教对此倒见多了,心下不以为意。 “师兄,不知可否破例将存神心法相授?”静月道姑趁机问道。 “存神心法?在俗世内修,既无心安,又少同参,能修炼出什么来?”易掌教婉言拒绝。 “一面是我那徒弟确实是良才美玉,心志坚定执着内练法门;一面是汪家托我向掌教许香火千两,我便问一问师兄的态度。” “内练功法非内门不得传,规矩说的很清楚,问我作甚?”易掌教声音顿时有几分不近人情。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提了。”静月道姑亦不再坚持。 能顶着门规叨扰掌教几句,已是看重与李葳蕤的闺密情分,如今掌教不通融,她去回话便是。 “是城东巨富汪家么?我亲去解释一二,不让你难做。” 易掌教心知静月开口不过迫于人情。 “请托的是汪家主妇,徒弟是李家三小姐,倒不用师兄上门,我自去分说……” “李三小姐?!”易掌教讶然道。 “嗯,是李府三女李茵茵,师兄你识得她?”静月道姑有些疑惑,一向淡定的师兄为何听到这个名字竟惊叫出声。 “哎!误会,误会一场!”易掌教连连说道。 “既是小王师兄道侣,存神心法这等法门过于浅陋,还请师妹授予浮云诀吧。” 浮云诀?!静月道姑瞪大眼睛,这浮云诀可是蓬莱剑派最高心法,唯每代核心弟子可修,这怎可传于外人! 况且掌教师兄一开始甚至都不愿将基础功法相授,为何听说了李家姑娘的名字,便要将派中至高绝学教出来。 至于这小王师兄,又是何人? “是这样的……”易掌教将下山后寻访《清微道经》来源的经历向师妹细细讲来,并着重阐述了王索明和他的那番对话。 静月师太静静听完,消化领悟一番,沉默片刻后郑重点头道: “请掌教师兄放心,我一定认真教导茵茵姑娘浮云诀,她天资颇高,又有小王师兄这番缘法,当有一番进境才是!” “有劳师妹。”易掌教颔首微笑。 第78章 良缘 秋衣已深,枫红遍地,喜鹊在枝头闹个不停。 一辆辆大红车马在李府外停下,王家亲朋个个做起了挑夫,从车上担下绑着红绸花的红木箱盒,在李家两位少爷的亲迎下,喜气洋洋地过府去。 聘金帖盒,三牲五味,四果四糖,香炮镯金。 福伯亲自将一件件聘礼入库,满意地点头,王家着实看重三小姐,这礼数上的东西几近圆满,要凑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真个难为这世代军将之家了。 “立荣兄!快快请进!”李德曜对洪仕成无比亲热,前番这洪同知上午遣衙役去道观堵门,下午城内舆论风向便为之一转,倒了却他好大一个心结。 洪同知乐呵呵地入内,并不知李老爷心中所思。 随李老爷见过女方亲友,两人坐定补全庚帖,洪同知取出礼单递过,李老爷看也不看,连着庚帖一同交给福伯。 老管家深吸一口气,当着双方一众亲朋高声唱道: “喜今日赤绳既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首永偕,桂馥兰馨。” “详查男女二命,大利年月,相生相合,实属可配之婚。” “缘定三生……白首成约!” 话音刚落,厅内便是一片轰然叫好之声,“永结同心,情比金坚!”,“花好月圆,佳偶天成!”,道喜之声此起彼伏。 这帖子一成,二人婚事已是彻底落定,就差选日子迎亲。 坐在一旁的李老太太笑容如同菊花绽开,李夫人同样笑意盈盈,不过眉角隐约有些紧蹙。 这王家人,我要暗中添些聘礼为他长脸,未曾想竟直接回绝了我的美意。 亲家们在我跟前好脸面,那接下来可要大家一起丢脸了。 “王家其余聘礼,名目如下!”老管家继续唱起礼单。 “骏马四匹!” “商铺五间!” “良田百亩!” “诗书千册!” 念到中途,管家突然顿了一顿。 男方亲友议论纷纷: “这!这王大力竟豪富如斯!”,“这挨球货,上月还骗我酒喝,这月就阔的跟地主老爷一般!” “吓煞人也!”,“怕不是王家哥几个一起凑得,在李家面前,可不能丢了我小王庄的面子!” 女方亲友则是面色怪异,这聘礼如此寻常,宛如庶女的待遇一般。 李夫人脸上努力维持笑意,祈祷王家的礼单还没有完。 她的祈祷生效了,老管家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继续念道: “北辽贝勒佩刀,一柄!” 王家亲友一脸茫然,李家这边晓得北辽体制的,纷纷吸了口凉气,这是阵斩了个郡王? 李夫人脸色稍解,这王家,把传家之物都拿了出来,也算有诚意。 “前朝皇室玉璧,两对!” “嘶~”又是一阵吸气声,皇室!宾客们都听懂了。 虽然前朝禁中器物多有流入民间,但不过是些屏风烛台等寻常玩意,鲜有“玉璧”这等贵重之物,端地是稀罕。 满堂宾客俱都大惑不解,窃窃私语,前面的佩刀能解释,此物又是何来历? 王大郎亦有些懵懂,此物是一个唤作侯登的通过官驿送来,他不知价值几何,但洪大人见了便指明要列入礼单,眼下见众人表现,还是个重宝哩。 李夫人听完,难捱的面色彻底消失,有这两件,女儿倒不算委屈了。 “董大家亲笔诗画,三副!” “什么!当世画圣!!”有好书画的文人顿时惊叫出声,这人曾经以千金求董大家一画,等了三天没进门。 “董大家一画难求,为何这聘礼中竟有三副?”李老爷也按讷不住地自言自语。 洪同知微微一笑,这份礼物却是冉大人送来,董其昌是他华亭同乡,平时多得他照拂,求一件岁寒三友组图并不难。 李夫人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这董大家画作如此珍惜,王家居然都能得手三副,人脉不可小觑,底蕴倒是不浅,茵茵这孩子,误打误撞的,真是有福气。 “释迦牟尼金佛摆件,四座!” “嘶……”又是一阵倒吸凉气之声,此物倒不难求,单纯以势压人,四座金佛,单单金粉刮下来,都价值不菲,这王家,怎如此豪气。 李老太太却是连连点头,她本好佛,这聘礼正合她意。 这四座金佛,原是申金虎搜集来给京里上供的,未曾想帮派被王索明和仲平二人直接剿灭,洪大人取了这四件添在礼中,权做官府私下对侠士的嘉奖。 “南洋黄花梨,五方!” 众人的表情被震惊地有些麻木了,黄花梨乃木中贵品,平时都是按两称重,何时听过用“方”来计量? 王三郎王三嫂露出得意的笑容。 李夫人在京中贵妇圈中走动,对家具木材也晓得一些,当即也是喜笑颜开。 “百炼陨铁剑,六口!” 在场宾客的不是农户就是诗书之家,对这剑器的珍贵没有概念。 林双宝的铁匠铺每十年出这一口剑,六口剑是三代人的积蓄,听到师父大婚,非要把六十年心血加到礼单中,谁都拗不过他。 “这玩意放家里一直怕丢,我觉都睡不好!”王索明大弟子的原话。 “紫锦追风辇,七乘!” “什么?”在座的大户们又是一阵惊呼,最近城内林家铁匠铺出售一种追风辇,行驶疾如追风又平顺安静,体验过追风辇的妙处,再也难忍受寻常马车的龟速和颠簸。 马车是必备的交通工具,各家老爷们挖空心思都要买上一辆,但由于器物精巧制造颇慢,只能苦苦等待。 为何在此处,竟出现七辆! 一个二个纷纷把目光投向李老爷,老李,你可得匀我一件! 而李夫人的面色开始不自然起来,这接连几件宝物,自己备好的陪嫁,是不是太轻了? “甲子长春酒,八坛!” “……长春酒!”宾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是甲子!存了六十年啊! 这长春酒有舒筋活络延年益寿之功效,是蓬莱贡品之一,平日老爷们只有在蓬莱道宫内缴够香火,才能喝上那么通体舒泰的一小杯。 而这王家,一次竟送了八坛?还都是六十年份的极品窖藏? 这当然是易掌教给添的彩头。 “我还是不是莱州首富?”在场的李三小姐姑父有些自我怀疑。 李夫人开始坐立不安,眼睛盯着李老爷身旁的笔墨,企图用意念重写个礼单。 “武夷山母树大红袍,九两!” “呃——”李夫人深吸一口气,眼白一翻,幸福地晕过去了。 脑海中残存意识自言自语道,写什么礼单,李家整个赔上都不够。 茶中神品,武夷山母树大红袍,世仅有六株,茶品百倍贵于黄金。 能出此豪礼者,自然是王索明贵为掌教的师弟。 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耳垂,好不容易把李夫人弄醒。 醒来的李夫人满面通红,五分是兴奋,五分是害臊,算上头前那次,自己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两度昏倒在女儿婚前礼中的母亲。 “北辽贝勒佩刀,一柄!” “前朝皇室玉璧,两对!” “董大家亲笔诗画,三副!” “释迦牟尼金佛摆件,四座!” “南洋黄花梨,五方!” “百炼陨铁剑,六口!” “紫锦追风辇,七乘!” “甲子长春酒,八坛!” “武夷山母树大红袍,九两!” 王家的豪礼迅速席卷整个莱州,世人很快便把孙真人的宫观围个水泄不通,纷纷要神机妙算的孙真人给自己测八字,做法事。 …… 月华如镜,秋风送爽。 柳昏花螟,疏影暗香。 两道人影并肩坐在湖边,一同望着湖面偶尔泛起的涟漪。 “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我在练剑了哦!”佳人俏皮地说道。 “那我去欺负别人?”王索明促狭地笑了笑。 “你敢!……你,还是来欺负……欺负我好了。”茵茵姑娘无奈地妥协道。 “想不想上去看看?”王索明指了指天上。 “哪里,月亮么?啊……” 清凉的月色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姿挽着一道曼妙的身影,在亭台楼阁间不断跳跃滑翔。 茵茵姑娘被郎君轻薄地搂着,芳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身体忽轻忽重,脚下终于挨到个实处,缓缓睁眼一看。 顿时“啊!”地一声惊叫。 这杀才竟将我掠上高塔顶端,怕不是有十丈高!茵茵姑娘眼前一阵眩晕。 “我教你个法子,站在高处时不要看脚下,要看远处。”温和的声音传来。 茵茵姑娘好奇地望向远处: 先是朦胧的黑暗,目光一凝,却又看见淡淡的银辉,银辉下,便是这座城池的轮廓,那些雕梁画栋和飞檐斗拱间,有星点灯火润饰,万籁俱寂下,一切都呈现出静谧的安详。 “还可以看上面。”良人从身后拥住李三小姐,热气喷涌在她的耳畔。 夜空深邃,明月当空,有皎皎银汉,有云气飘忽,李茵茵的心神彻底防松下来,主动转身,大胆和情郎相拥。 微风温柔地拂过塔顶,两个人仿佛从世上消失,又好像彻底地融合在这畅美的夜中。 第79章 离别 纳征既成,请期易定,来年四月二十九日,宜婚娶,大吉。 李老爷安排妥当女儿的终身大事,每日不是品茗吟诗就是习字赏画,兴致高了,甚至要出格地唤王索明来杯酒言欢。 欢乐的日子如风般倏忽而过,李郎中省亲期满,心满意足地抱着一摞书画回京了。 王索明送走老丈人,醺醺然地在街上游荡。 转入一条巷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小孩玩闹,王索明心口突地一跳,夏护院? 娘的,今天和老丈人喝的太多,眼睛都花了。 “王小相公。”那人却主动唤他。 王索明一个激灵,看清了来人。 “哎卧槽,大当家的!” “这才不到两月,你不好好躲起,万一被人认出……”王索明顿感这家伙简直胆大包天。 “哈哈,官府又未通缉我,知我面容的都随老二老三走了,无需多虑。我已在这待了十几日,并无异样。”王朝先抱着小孩笑着解释道。 “那还是……”王索明正要说话,旁边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女子探头喊道:“王大哥,咏儿,吃饭了!”,说完,又闪进屋去忙碌,并未注意到王索明。 王索明却看的清清楚楚,此女正是那夏家未亡人,脸上悲戚不在,神情一片焕发之色。 王索明方才注意到,王大当家抱着的孩子,正是夏护院之子,那日自己送过蒸馍的小孩。 嘶~夏护院和王朝先,到底是谁活下来了? 脑中这道念头闪电般划过,把王索明劈的僵立当场。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王索明问向面前抱小孩的男子。 “我那日离了侯百户,怕诸事未定再起波澜,便在山野里浪荡了一月,后来打听到弥勒军已开拨西北,便想着进城混上条船,好出海去。” “哪曾想经过此巷,这小子呆呆愣愣地唤了我一声爹爹,我这腿,就迈不动了。” 王大当家放下孩子,温声让他先进去吃饭。 看见孩子进门,王朝先继续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早年有个孩子后来亡故,走的时候和他差不多大,模样也像,他叫了我一声爹,我心都揪了起来。” “所以,就留下了?”王索明笑道。 “替我死的那户男人,就是这家的吧?”王大当家问道。 王索明点了点头,竟如此巧合,莫非这就是天意? “里面那位呢?”王索明问道。 “哎,她初见我如同见了鬼,吓得花容失色,却又抱着我痛哭失声,后来又将我痛骂出门,说我是假意扮作她丈夫,来轻薄于她的。” “后来呢?”王索明饶有兴致地问道。 “那孩子哭叫着不让我走,我便日夜守在门口,倒真遇见几个好色之徒上门,都叫我打得屁滚尿流。” “或许是咏儿这孩子天天出来唤我爹爹,有一天她突然出来问我,家中还有旁人么?” “早年丧妻,而后丧子,我一说完,她又来抱着我一通哭。” 同是天涯沦落人,王索明心中叹道。 “守孝七十日满后,我替夏兄照顾他们娘俩。”王大当家平淡地说道。 如此也好,夏护院救了王大当家一命,王大当家用余生照料他家人。 算是幸福的结局么?不过是两个残破的家庭,努力挣扎求存罢了。 “后面有什么打算?”王索明问道。 “为了以防万一,肯定还是要换个地方,但是去哪里,还未想好。” “无论去哪里,你都用的着。”王索明将身上带着的银两尽数递过去。 王朝先没有推辞,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王大哥!”里面女子再度呼唤。 “走走走,一起进去吃个饭。”王朝先盛情邀请道。 “她认识我,别徒惹麻烦,你快去吧。” 王索明看大当家进门去了,正欲离开,一转头却看见一个手持幡旗的道士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易掌教!你怎在此地?”今天真是巧了。 “请唤贫道师弟。”易掌教对着王索明正色宣告。 说完话,他却瞅着夏家门口消失的人影,喃喃自语道: “竟是还魂借气之局!本属死绝之宫,得福神相救而生还者,最吉!” 王索明闻言耸然一惊:“易掌教……师弟,细说,细说这个还魂借气。” “哦,师兄有兴趣?” 易掌教当即知无不言,对王索明娓娓道来: “这还魂借气,是形容一个人遭了大难,几乎必死无疑,却得贵人襄助险象环生,这就等于彻底改了运,如同重投了一胎,原先命里的死气、煞气尽数抹去。” “那……师弟,传说中的魂魄夺舍,是否却有其事?”王索明还是惦记着此番巧合。 “哈哈,小说家之言耳。”易掌教笑了起来。 “师兄,三魂七魄乃人体最紧要部分,你说人的心肺相换,可活乎?心肺尚且不能互换,更遑论魂魄了。”易掌柜浅显易懂地解释道。 王索明彻底放下心来,王朝先到夏家这事实在太过于偶然,他又是见过鬼魂的,免不了多猜疑几分。 “师兄可是对这鬼怪害人之事有所担忧?哈哈,也对,师兄乃华盖之命,容易碰上这些玩意儿。” “武人气血旺盛,是不惧魂体的吧?”王索明记得浮云子的残魂说过这个。 “却系此理,但这些玩意儿滋扰起普通人来,真个讨厌无比!” 易掌教略微沉吟,拱手说道: “师兄,我此番是来辞行的,诸事已毕,当早归山门。师兄今后若有空闲,记得来派中坐一坐。” “既然师兄对魑魅魍魉有几分顾忌,那此术正堪一用。”易掌教说着,从怀中取出本册子。 王索明一瞅,《命火炼魂真诀》,看名字就觉得很强很逆天,一时喜上眉梢。 “寻常道术开坛捉鬼颇为麻烦,师兄气血旺盛,此术倒最合适。”易掌教将书册交给王索明,继续解说道: “按《内经》之言,人体自有先天诸火,其中心阳之气唤君火,肝阳之气唤雷火,肾阳之气唤龙火。” “平日里若命火亢盛,反倒不好,因为影响了体内阴阳平衡,会导致诸多病症,但若将妄动的命火导而引之善加利用,却能用亢盛的阳气对阴性魂体造成巨大伤害。” “倘若五脏内阴阳和谐,四气平衡,如何引得动命火?”王索明问出的关键问题。 “肝、心、脾、肺、肾对应怒、喜、思、悲、恐,其动为阳,其滞为阴,若对鬼物动了杀机,命火自生也。”易掌教说完顿了一顿,突然童心大起,又附耳说道: “却还有一便捷法子,对你等青年人颇为有效,你且听好……” 易掌教循循善诱地讲解一番,王索明听后哭笑不得。 “师兄莫急,世上滞留阳间的孤魂野鬼实在罕见,你慢慢修炼即可;若真有怨气极重的阴魂,来寻师弟便是。” 易掌教带着促狭的笑意,拄着道幡离去了。 …… 过了几日,突然有文书自吏部文选司而来,征求徐寿是否愿往黔地赴任。 当地大小土司虽早已归顺,却一直将知县知府当做世袭官来做,朝廷只能不断派佐官前去,勉力维系着各地流官制度的运行。 寻常进士,一个个金贵得紧,哪个愿意去边荒之地做个佐官? 而多数举人都在壮志豪情地备考进士,有几个肯放下功名去边陲为官? 故而吏部只得在每年的新进举人中碰碰运气,能招募一个算一个。 如今不同国朝初年,举人之身极少直接授官,徐寿已近不惑,若失了这般机会,还会有前程么? 考进士做翰林等外放,不知要再蹉跎多少年,不能再等了,徐寿坚定了心思。 纵使羁縻之地为群山隔断,一去不知经年方回,他还是应下了差事,毅然向永宁府普晴县赴任。 “一个县丞而已啊师兄,多不了几两银子,那边多有瘴厉,满是虫蛇,真没必要!”送行之时,齐掌柜依旧在劝。 “师弟,江南富不富庶?” 齐掌柜一愣,回道:“粮米丰收,商贸发达,半数进士皆来自江南,肯定富庶啊!” “江南旧为吴越之地,皆为披发文身之人,亦是古代贬谪之所,和今日黔地何异?你说这千年来,若连朝廷都没人去,它能有今日之盛况么?”徐寿铿锵问道。 “你……我不和你说,但起码,过了年再走麽。”齐掌柜又劝道。 “我刚中举不久,是锐意正盛之时,过个年节,怕失却了此刻的决心。”徐寿温言解释道。 “延之啊,你胸怀大志,又如此勇猛精进,必有一番成就!”洪同知理解徐寿的志向,在旁勉励道。 “师父,这包袱你拿好,是些药丸,总用的着。”王索明不知道说些什么,直接将一包东西放到车内。 大蒜素满满一瓶,附带配制之法;又有解毒化瘴的药物一整盒,其余是治疗各类常见病的丸、散、膏、丹。 “索明有心了。”看着徒弟准备的满满一大堆东西,徐寿鼻尖有些酸楚。 徐寿别过泣涕涟涟的家人,抹了抹眼泪,又对前来相送的四邻拱手,一众亲友将车马送到南门,马车“碌碌”前行,仍有单骑在旁相送。 “索明,回去吧!”徐寿掀开帘子,哽咽地对弟子喊道。 “师父,前路就要你一个人行了,若遇着危难,便速速来信,我多少还是有些手段。” 王索明说完,一掌拍到路旁碗口粗的树干上,木屑炸裂四散,树干断成两截。 徐寿见着此景,瞳孔骤然一缩,却又笑了起来: “你小子,几年前找我要习武书籍,我还以为只是少年心性,却没想到竟有今天之功力。” “放心,为师有用的着你的地方,绝不客气,哈哈哈哈!”伴随着爽朗笑声,徐寿眉角皱纹一抖一抖,显然甚是欣慰。 二人说话间,一架黑色马车正好从旁经过,车上马夫听到些言语,亦是大笑道: “此间三千里,山高路远,若真个劳动王小相公,徐公恐怕安危难测哩!” 说完,此人在车上对着徐寿抱拳说道: “鄙人不才,略有勇武,多年山野为生,有得几分经验,今谋生艰难,自荐为徐公家仆,还请收留。” 王大当家!你来凑什么热闹!? 听见声音,王索明顿时惊愕失色。 “额……”徐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下本能对来历不明之人有所防范,但此人刚才说的有山野经验,却令他意动不已。 去到黔地,若有这么个行家,无论是自保还是治民,都大有裨益。 王索明调动缰绳靠近车夫,低声问道:“你肺疾还没彻底利索呢!” “药带着呢,在哪吃不是吃。瘴气什么我有经验,不打紧!” “那夏家娘子和咏儿呢?” “在车厢里,随我一起。” “为何不过些安生日子?” “只有跑远了才安生,出海能比陆路安全?小民去哪都如野草,还不如跟着徐公远走,哪怕去黔地好歹也有几分身份。” 一派胡言,净放狗屁!王索明听得火起,王朝先这厮,决计是趁机报恩来的。 但一个人要报恩,旁人又有何理由阻拦呢? “我意已定,休要坏我大义。赶紧给我说和几句。”王大当家被一连串质问搞得有点烦躁,直接反客为主。 踏马的! 王索明看看一脸犹豫之色的徐寿,又望了望王大当家绽放着坚决神色的双眼,重重呼出一口气,对徐寿说道: “师父,这位王壮士与徒弟有旧,却是个忠义之辈,还请师父放心。” 听见徒弟所言,徐寿脸上泛起热烈的光芒,连连拱手: “不敢言公,你我二人平辈论交即可,有壮士同去,却解了我燃眉之急,不如我暂聘壮士为亲随,具体职务到属地再行安排!” “任凭徐兄吩咐!”王朝先斩钉截铁地应了下来。 二人一拍即合,竟隔着王索明,你来我往地畅谈了起来。 王索明无趣地陪驾十里,目送二车离去。 一个身负功名熟于公务的积年师爷,一个武勇不凡纵横山野的资深寨主,黔地的土司头人们,可千万别瞎了眼睛! 第80章 年节 雪花飘飘洒洒,莱州府陷进一片苍茫,路上行人稀少,个个穿的鼓鼓囊囊。 “四郎,这家的冰糖葫芦真个香甜,你吃!”李三小姐柔荑中握着一串红彤彤的果实,轻启贝齿咬下一颗,把剩下的一整串往情郎嘴边送去。 “唔唔……”王索明嘴里包着三四颗山楂果,狼狈地大嚼着往下咽。 “嘻嘻~”三姑娘看王索明如仓鼠般的腮帮子,不由笑出声来。 “公子,小姐,要烟花么?大过年放两筒喜庆吉利。”路旁有推车的商贩对着二人吆喝道。 王索明打小穷苦人家,哪有钱整这些玩耍,正欲摆手,余光却瞥见玉人美眸一亮,顺势将扬起的手伸入怀中,掏出锭银子来。 “来几个好看的。” “好好好,这天女散花、七彩飞瀑、玉梨报春都是极美的。”商贩手脚麻利地将几筒烟火用细绳捆好,顺道送了两个地老鼠。 “敢问店家,你们作坊在何处?”王索明向商贩问道。 “城里没有店哩,俺在东门外的姚家庄,是祖传的手艺,每到年节就在家中制些烟火进城来卖。”这商贩顺利开了张,对王索明的询问很积极。 “硫磺、木炭、硝石,可都俱全?”王索明又继续问道。 “那是自然。”商贩得意地说。 “给我先各来两斤,改日送到永安街王宅。”王索明取订金奉上。 商贩闻言吓了一跳,各两斤!这书生要干嘛? “客官,这不是寻常耍子,经常炸死人哩。”商贩劝道。 “你怎知我用意?”王索明笑着,又摸了锭银子出来,商贩犹豫再三,还是接过。 不是王索明想要跨行搞军工,不过制几个简易炸药包,备以后不时之需。 “四郎,既然那几样东西颇为凶险,还是不沾染的好。”茵茵姑娘忧心忡忡地念叨着。 “没事儿,我拿来入药,从他们这采买比药铺便宜的多。”王索明编起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 火药怎么不算药? “真的?”李三小姐晓得万物皆可入药,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不提这个了,你看看这是何物?”王索明急着岔开话题,摸出一件盘形物事问道。 “哼~不是地老鼠么?”茵茵姑娘娇声道。 “说起这地老鼠,还有一段笑话呢。” 王索明将故事娓娓道来: “据野史记载,宋朝理宗皇帝一日在宫内大宴群臣,特意将太后请来热闹热闹,席间便有内臣们燃放地老鼠助兴。” “结果有只地老鼠颇为率性,“嗖”地钻进太后座位下面。” “太后毕竟年纪大了,哪见过此物,惊吓之余,骂骂咧咧地气走了。” “后来母子俩关系势如水火,最后是理宗亲自跑到太后那里低头赔罪,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地老鼠这厮,在史书上的第一次登场,便险些害得天家失和。” 故事还没讲完,茵茵姑娘已乐得前仰后合。 王索明悄悄点着一只地老鼠,向着佳人脚下扔去。 “啊!你个混蛋!”李三小姐先是跳开,又气鼓鼓地壮起胆子给地老鼠来了一脚,黑乎乎的玩意儿直直向王索明飞来。 “呲溜呲溜,呲溜呲溜”圆盘开始旋转,向外冒出火花。 王索明同样一脚踢出,盘旋的花火又向跑开的李三小姐追去。 二人就这样在王索明的小院里追逐打闹了一下午,天将将擦黑,敲门声传来。 “小姐,该回去了。”小竹在外轻声提醒道。 王索明看看天色,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将小竹也唤了进来。 李三小姐小心翼翼地用线香引燃烟火,蹦蹦跳跳地闯进王索明怀里,紧紧捂住耳朵。 “咚!啾——”巨大轰鸣后,一束白光直冲天际,化成漫天璀璨。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在这冬日的夜里,灯、影、烟、火闪烁变换,照出茵茵姑娘的一脸欣喜。 而隆盛五年,便在这盈盈笑意中,一点一滴地逝去了。 …… 翻过年头,春色萌动,万象始新,齐掌柜去老家还未回来,捎信给账房让印坊正常开工,大家先各司其职,他尚有要事去办。 有传言是掌柜夫人的亲爹死了,他跟夫人奔回娘家帮小舅子争产去了。 乡里遗产纠纷,一两个月搞定就算神速,齐掌柜怕一时回不来。 伙计们优哉游哉地将年前积压的书册印完,又有几笔新活慕名找来,账房嘴皮子并不利索,心惊胆战地谈过一次价后,便要王索明陪着一起。 谁让他有功名在身,又是印坊里最见世面的人。 有王索明在,几笔生意谈价颇为顺利,账房却感觉不大对头,这王生每次说是谈价倒不如是谈量,使劲忽悠买主多印几册,甚至不惜将利润一再压低。 这就是所谓的薄利多销,拉拢客源?账房有些不太确定。 我也不想为了几册书磨破嘴皮,还不是小爷我的凝悟法涨不动了。 是的,经过三年积累,凝悟法的悟性增幅停留在二十八倍,当前难以寸进。 齐心印坊的生意仅限莱州一地,而莱州的读书人数量有限,达到瓶颈也是情理之中。 王索明心里清楚,自己在这种小生意里折腾再多,收益也十分有限。 只有开辟外地市场这条路,才是真正的康庄大道。 …… 正月将尽,茵茵姑娘却来道别,说是同姑姑去蓬莱小住一阵。 王索明知她要去和净月师太修行,仔细交代她练功千万别累着自己,李三小姐却淡然一笑:“四郎屡犯险境出生入死,我这些又算什么苦?” 我真没出生入死!王索明在心中呐喊。 没有八九成把握,我是不会把自己卷进去的,怎么着你们一个个都看我像是愣头青? 百口莫辩之下,佳人上车行远了。 陈胜拿过来一封信,却是齐掌柜专程写给王索明的。 大意就是年前京城有个官儿托人来这印家谱,现在这位犯事儿下了天牢,而齐掌柜还天天忙着和老婆娘家兄弟撕逼走不开,拜托王索明给想想什么办法,别让百余册家谱砸手里,这玩意可没别人要啊。 我想办法?我丢你老母!印坊到底踏马谁的? 什么?两成印坊干股?!若收回尾款后再加一成?!那没事了。 自从王索明与本地望族贵女订婚,齐掌柜就愈发认定他以后是条大腿,于是在利益绑定方面简直豁出老本,三成干股轻易就让了出来。 说是要他想办法,不过一个让他安心拿钱的幌子。 但此事到底该如何解决? 这家只是老爷进了大牢,其它子弟旁支都还尚在,托人去拜访询问一番,也就二百两银子的事儿,总有个愿意掏钱的? 事情是不难,到底拜托谁好呢? 侯登?赤衣卫上门敲诈勒索? 老丈人?刑部郎中公然上门索贿? 王索明的关系都在执掌刑狱的部门,面对主家下狱的情况,反倒是不好处理。 他闭目片刻,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此时又有人唤他。 却是官方邮驿前来,呈上另外一封信。 “躯,葬泉城西门懿丘,三柏之东;首,埋京城北郊乱葬岗,有岩堆为记。” 信没有署名,王索明却很清楚是谁写的。 当时夏护院的尸首拉到泉城已有异味,冉巡抚命人将其枭首,尸身就在泉城葬下,而首级经处理后送往京城,待朝廷核实确认,才教人扔到乱葬岗。 侯登背地里偷摸把头颅埋了,随后就给王索明发了这封信。 看来这京城,怕是非去一趟不可! 老夏的脑袋和身子,总得合葬一处吧? 这要账,还是小爷我亲自出马吧。 哈,还有一桩事也正好,王索明心念一转,却发现眼下正是良机。 去库房翻找一通,精心找出了二十册在莱州广受好评的文集话本,多是近年齐鲁本地作品。 “各位师匠,兄弟伙们!”王索明在后院高喊。 “来活计了,赏银充裕,快马加鞭,餐餐给肉。” 话音刚落,小二十号人冲到院中围着他开始打听。 王索明指着手中一摞刚从库房里挑选出的潜力畅销书,笑道: “时间不等人,爷们赶紧啊!” 一群人哄然而上,分好了各自书册,急匆匆地去忙活。 天下文脉之源,京城当任不让,我王索明此番,便来试试深浅! 第81章 启程 半月之内,齐心印坊爆发出了恐怖的产能,竟印出书籍八百余本,王索明再从库房捞出四百本其它存货,并着那位倒霉大人的家谱,一起送到码头托运,先到津门,再转京师。 而王索明本人,因为要去收殓尸身,行程得要先绕道泉城,再往京师,全程以陆路为主。 “正好常峰有趟镖去泉城,你跟着一道走,路上住店吃饭这些都不操心。”王远明来给四弟参谋路线时提议道。 王索明点头应下,这次不是上回去关山那百二十里路,莱州到泉城五百余里,再从泉城到京师八百余里,山遥水远人困马乏,其间吃喝休息甚是紧要。 镖队明日就出发,王索明赶紧准备行李,衣物鞋袜、毡布斗篷、干粮锅铲也要备着以防万一,还有几册闲书和一壶美酒,想着远途出行防身刀兵应轻便易携,便没有带长朴刀,而是取了一柄雁翎刀。 马在李府马厩,茵茵姑娘的嫁妆成婚之日才能带回来,王索明只好劳驾书坊的青驴载行李,这家伙肠胃健壮,喜食鲜嫩杂草,比马匹好养护多了,带些盐块便能满足所需。 第二日天未亮,常峰就上门来请小师叔,二人与大部队汇合后,正式启程! …… 熹微的晨光下,前后数骑将三辆大车夹在中间,行驶在道路上,正是王索明所在的镖队。 这三车货物,均为泉城珍宝阁从外地淘来的文玩,走海运自莱州上了岸,要人护着回泉城。 一行共十五人,一人是珍宝阁冯管事,一人是阁中掌眼师傅何顾问,另有二个随同伙计,十人是镖局人马,最后一人自然是王索明。 本来冯管事坚决不同意有外人随行,东家让他去街面上打听王索明何许人也,管事好奇一问,却发现此人竟在莱州府声名颇盛,是新科案首,亦是朝中贵人之婿,心下窃喜能结交此等人物,特意请王索明坐车。 王索明悠闲地坐在车夫身旁,春野上凉丝丝的空气,呼吸起来神清气爽,全身顿时焕然一新。 驴子在后边“嘚嘚嘚”地跟着,由于车上瓷器不少,马速并不快,它跟着倒也并不吃力。 “王秀才,出过远门没有?”赶车的镖师便是此趟镖队的头领,姓陈名任吉,在安远镖局里是老资格,此先和王索明有过数面之缘,不算陌生,主动在枯燥的路程上搭腔闲聊。 “倒未曾出过莱州府。”王索明回答。 “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人更要多出来看看天下。” “此番正有此意。” “好好,出门在外走动,你有功名在身,官面上的麻烦倒没什么,只消这江湖风波恶,注意不要卷进去。” “陈叔,江湖究竟是什么?”王索明靠在车厢上随口问道。 “江湖,是朝廷以外的一种规矩,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有些或明或暗的营生,多不遵律法,但也不是只认刀子拳头,他们自有一套规则。” “道义为先,千金一诺,快意情仇,恩怨分明。” “提倡这些的,叫名门正派;做到这些的,叫侠客义士;不守规矩的,叫邪魔外道。” “但跟朝堂上的礼义廉耻一样,多数也只是装个样子而已,真正的好人,在江湖上可活的艰难哪。” 老镖师惆怅叹息一声,和王索明缅怀起自己的热血岁月,顺道传授一波江湖经验。 “这江湖一流的大势力,大体上唤为三教六派九行帮,二宫二庙四世家。” “三教者,全真教、五毒教、日月神教。” “六派者,华山、昆仑、崆峒、峨眉、天山、蓬莱。” “九行帮,丐帮管乞讨的丐子;青红门管内河漕运;巨鲸帮管北边海运,莱州的海鲸帮亦是其支系;” “容家管滇地茶运;开山帮管南方私矿;本善坊管药材贩运;虎豹堂管钱庄护卫;寒鸦堡管口外贸易;鱼肠会管消息探听和买凶杀人。” “二宫,武当玉虚宫,三茅九霄宫” “二庙,中原少林寺,石行金刚寺” “四世家,沧州赵氏、蜀中柳氏、岭南萧氏、东宁郑氏。” “……” 这些江湖传闻一唠就是一天,夕阳西下,众人肚子开始咕咕叫,前面正好到达一处村落。 向乡人缴了些银钱,镖队寻了片晒场停镖,常峰领着人在平地中间烧火做饭,草草吃过,冯管事同何顾问找民房住下,其它人就在晒场中和衣而睡。 晚上镖师们分三批轮流守夜,自然没有王索明的差使。 春夜犹寒,王索明背靠驴子面朝火堆睡的香甜,而凝悟法练出的分心二用之神兀自醒着,通过耳朵细微感知着外界动静。 一夜无事发生,第二日早上用完干粮,镖队继续出发。 离开平原,四周丘陵渐起,也开始有山匪踪迹,常峰一上午打发了两拨,对过暗号奉上银子,倒也没什么冲突。 正要说一路平安,却猝然杀出两个不速之客。 “吁~”两匹高头大马停在路边。 一位是负剑的白衣公子,另一匹马上是神色漠然的中年。 “走镖的!你们刚来的地方,哪里有盗匪?”公子在马上不客气地对着众人呼喝道。 镖师们戒备地看着二人,老陈拱了拱手,对着白衣公子说道: “这位少侠,人家守规矩,我们可不能不讲道义。” “道义?你和土匪讲道义?”年轻人笑出声来。 老陈一言不发,只等他笑完。 “安远镖局是吧?镖贼一窝,以后泉城没有你们的生意!”少年看着镖旗阴下脸来,甩下一句狠话后鞭马离开。 中年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催动马匹跟了上去。 “不知是哪家少爷出来攒名望刷资历的,心急如焚哪!”老陈笑着对王索明说道。 “遇着匪类反倒简单,遇见这些个高门大派,人几句话就要断了我们生计。”王索明在一旁感叹道。 “嘿嘿,小屁孩口气挺狂,泉城有江湖,更有王法。他要胡来,我们就报官,还真以为自己一手遮天?”老陈倒是毫不在意。 又行了一整日,晚上依旧借宿乡间,这次没有合适晒场,只得借在路旁一户院中。 “可有野味?鸡鸭亦可。”队伍中的何顾问馋虫动了,欲向村民购些肉食。 “这……”男子被问住了,一脸为难地看向自己父亲。 “贵客有所不知,本地去岁遭灾,幸亏官府支了冬粮才撑过来,目前距离夏熟还有些日子,眼下只是糊口度日,哪里能有肉食。”村中老丈解释道。 何顾问听完原委,只能按下腹内馋虫,老老实实地开始吃干粮。 “踏踏……踏踏。” 突然有二骑径直越过门扉,行了进来,正是上午见的那两人。 镖师急忙放下饭食,手持刀兵,紧张护在镖车左右。 “不长眼地,不知道换一家住!”老陈低声骂道。 中年人冷冷瞪了他一眼。 王索明显然看到他马侧悬了几颗首级,不知是哪家盗匪今天倒霉。 不过大晚上带着这么几颗头颅,能有人家肯让他们借住才有鬼了。 “我们今晚就在这过夜!”白衣公子仿佛在自言自语,说罢就下马。 老丈出门看问来客,闻见二人身周血腥气,鼓起勇气想要拒绝,却被随行中年狠狠一瞪,一时胆寒,什么都不敢说了。 中年人又掏了些银钱,令主家让出了卧房给二人。 “行走江湖,大喇喇住人家里……”老陈看得直摇头。 镖师们将车子聚拢,继续用饭。 主家八口人,三个女眷进了柴房,三个成年男人守在门口,还有两个小娃娃在院里玩耍。 这两个衣不蔽体的孩子,眼巴巴地瞅着镖师们吃饭,不停地吮吸着手指,王索明心下一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饥馑岁月,心道一把米又值几个铜板。 于是从青驴身上拿出锅子,打发孩子去给他寻来两撇柴,生火煮水,放入满满两把大米,又加了些咸鱼。 “在外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软害人哩!”咸鱼粥的香味飘起来,老陈走过来说道。 “无碍,吃口饭而已。”王索明微微一笑。 倘若有人取死,大可以来。 粥煮好,王索明给两个小家伙一人舀了一碗,二人齐齐咽了口水,却捧着粥进了柴房,显然是先要给长辈果腹。 吃就要吃饱,王索明又掏了两把米下锅。 主家老丈过来道谢,王索明摆摆手,两碗稀粥算个甚事? 锅里粥米“咕嘟咕嘟”煮着,鲜香的咸鱼混着醇香的新米,实在刺激众人的味蕾,不过镖师都用过了饭,一个个都还忍得住。 屋内的白衣公子却忍不住了,出门深吸两口气,对王索明吩咐道: “你这一锅粥,我买了。” 老陈听得几欲崩溃,出门在外问陌生路人买吃食,没病吧你? “不卖。”王索明仔细地搅着粥。 老子今天煮粥的兴致就到这里,你想吃关我什么事。 “一两银子。”白衣公子阔气开价。 给小孩吃一口是恻隐之心,你却要把小爷当厨师使唤? “粮米不多,概不外售。” “你们还要不要?”王索明问两个舔碗的小孩。 两个小子疯狂点头,王索明又把碗填满。 “二两银子!”白衣公子继续加价。 王索明懒得和他费口舌,多大人了,当我这拍卖会呢? “一锅稀粥,阁下就别凑热闹了。” “这粥你连村民都肯施舍,却不愿卖给我,分明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锵——”白衣公子剑器出鞘,露出森然的寒意。 “如此轻慢!今天这粥,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呸~”地一声,王索明直接一口唾沫吐进锅里。 “还要不要?” 火光下,白衣公子面色刹那间变得青紫。 “你找死!”从他牙缝迸出几个字。 常峰冲上前护住王索明,抽刀怡然不惧地盯着白衣公子。 “东来!”屋内中年人出门,压下他手中利剑。 “今天这般羞辱,我泉城裴氏认下了!”他如同毒蛇般盯着王索明。 王索明旁若无人地从锅中舀了一碗咸鱼粥,当面开始吃。 “哎呀,原来是裴家贵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老陈赶紧上前赔笑。 泉城裴家,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剑道世家,家主裴浩然的夜舞千秋剑久负盛名,已入宗师之境。 “我这里还有鹿肉脯、墨鱼干等几样,两位大侠不嫌弃,可以先果腹。”老陈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下酒菜拱手献上。 “前倨后恭!色厉内荏!一群鼠辈!”白衣公子不着边际地骂着,进门歇息去了。 中年男子并不接老陈递过去的食盒,阴恻恻的目光打了几个转,冷哼一声离开了。 今夜己方人少,闹起来置公子于险地,等回去找足人手再发难也不迟。 “这狗日的。”老陈走过来骂道。 “呵呵,他修为不够,天天强行用目慑人,久而久之神意外泄,练功恐怕事倍功半。”王索明一面吃粥一面谈笑。 老陈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对王索明叮嘱道: “晚上警醒点别睡太死,这二人器量狭小,还须小心。” 王索明点头应下,夜间双目似暝非暝,第二神意掌控听觉视觉,等于在站岗放哨。 但二人在夜间并未轻举妄动。 第三日一早,两人驱着快马向泉城奔去,镖队缓缓上路。 回味着中年人在马上回头的那一脸阴狠,老陈心道不好,这进城之前,怕是有一番事端。 当下唤过常峰,让他快马一鞭,先去泉城内搬救兵。 第三四五日一晃而过,第六日中午,泉城高广雄伟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远方。 第82章 事端 裴府,亭阁之间,流水潺潺,有二人对弈。 “裴七带了二十人出去。”面容有几分苍老的男子一边落子一边说道。 “任他去吧。”女声悠远,修长的手指将白子置于玉盘。 “此人性子粗疏,器量偏狭,最喜好勇斗狠,此时却正合用。”略带沙哑的男声又道。 “老三悟性不俗,心性却被其带偏,真是可惜~”修长的手指又置一子。 “裴七带着三少爷在外闯荡,倒结了不少仇怨。”男子看着棋局,踌躇不定。 “若真有大麻烦,就休怪裴家铁面无私。”丽质妇人面不改色地说道。 “老大少时失踪,老三惹事生非,老四胎里便弱。二少爷地位日益尊荣,接手裴家指日可待,不知老爷……”男子提掉无气一子。 “他?练剑成痴,不管俗世,裴氏上下都靠我一人操持,这些年家业繁盛,他还要怎地!” 妇人挑眉,抬手间利落地屠下一片大龙。 …… “侯你们多时了!”中年男子带着二十余骑堵住官道。 “阁下意欲何为?不过一锅粥而已。”老陈按住王索明,先出面应对。 “行镖也算江湖行当,行走江湖却敢如此轻慢裴家,当然要给你们一点教训”白衣公子语气不善。 “他们走镖,我顺路同行,不算一伙,你可别找错了人。”王索明面带笑意地纠正道。 “磕头认错,自断一指,便饶你一命!”中年人目光直刺王索明。 “阁下颇有些仗势欺人!”老陈听不下去了,你们裴家势大,我们镖局难道就是无根浮萍? “你是说我们人多?那便依江湖规矩,做过一场!无论生死,此事都算揭过。”中年男子看王索明面容白皙,一副书生做派,有意让裴少爷借此历练一番。 孤身出行,绝非大族,即使有武艺在身,也断然不够已入明劲的少爷揍的。 “你们哪个先上?”王索明竟欣然应战。 不怪他兴致勃勃,赶路赶得浑身酸痛,活动下腰身也是好的。 “胡闹甚么!”老陈头发火了,伸手想将王索明推到一旁。 推了几下却纹丝不动,王索明给了他个大可放心的眼神,低声说道“让我耍耍”。 老陈无奈,叹了口气站到一边,娘的常峰怎么还不来! 现在的年轻人有本事,自然要强出头,哪个劝得住。 和王镖头饮酒时,他就神秘兮兮地吹嘘过王四的武力,看这般架势应该功力颇深,那就先由他去,若有危难再见机行事。 “自是我来!”白衣公子抢着出马,那口唾沫把他气得不浅,眼下自然要好好泄愤。 “你是裴氏第几子?”王索明向面前少年问道。 “你不配问!”裴东来抢先挥剑攻上,夜舞千秋剑招频出。 夜舞千秋剑法轻灵飘逸,这少年先是一式“月明如水”,剑光如月光冷峭般袭来,其势优雅干练,可以说是得了几分大家真意。 王索明从容拨刀,却不出招,只是不住踏着八仙步往后退去。 剑锋悠然荡出,一式“暮雪穿林”疾速向王索明刺来。 王索明再退,裴东来又是一招“翠柏拂云”,剑势如苍松入云,向面门袭过。 眼见这倒霉蛋已被自己带出数十步,王索明骤然出刀,雁翎刀的刀背狠狠打在剑侧,一股巨力搅得裴东来鱼际酸痛,他的身体顿时为之一僵。 “家里有个出息的同辈,所以你渴望压过他?”王索明又问道。 “少废话!”裴东来一式“月落星沉”重重劈来。 王索明刀换左手,刀尖对上剑刃,轻轻一点便把兵器震开,右手趁机在白衣公子胸中一点。 裴东来大惊失色,以为被袭了要穴,但周身气血无碍,看对面男子一脸玩味地对自己笑,恼怒间又是一招“独钓寒江”骤然刺出。 这一式本是悠然间的猝然一击,但被裴老三使得火急火燎,快则快矣,轻易被王索明预判了走向,拦截在身前。 二人已打出数十步,中年男子裴七眼巴巴地望着,却因王索明身体遮挡,并未注意到裴东来落入下风的细节,只见那书生且避且挡,而自家公子不住猛攻,心里还在暗暗得意。 雁翎刀拂身而过,几根鬓发飘落。 较量到这个份上,裴东来如何不知眼前对手功力远在自己之上,此番比斗只是戏耍自己。 “大难临头,犹自不知!”王索明轻叹一句,又提刀攻上。 裴东来仓皇应对,见此人却游刃有余屡屡留手,不断说着怪言怪语,浑身透着一股诡异,便咬着牙根说道: “还请赐教!” “除了你父亲,家中还有一位强势长辈?”王索明见这蠢货终于上钩接话,手下不停,边打边问。 “泉城谁不知裴氏内府乃我二娘当家!”裴东来喘着气答道。 “对你颇为放纵?”王索明料想这小子如此嚣张,应该有人撑腰。 王索明又是一刀轻轻划过裴东来腰间。 “二娘与我母亲曾情同姐妹,自然偏爱于我。”裴东来被打得服气,倒也直言。 “她为人如何?”王索明侧身避过剑刃。 “此乃裴府家事,阁下未免管的太宽!” 要自己评价长辈人品,裴东来的神经敏感起来,强行压下慌乱的手脚,重新摆出剑势杀上。 “你立足江湖,所为何事?”王索明滑步继续让开攻势。 “行侠仗义,扬我裴家声威!”裴东来的招式落空,提剑立在原地回话。 “因一碗粥饭便要断我一指,这就是裴家的威风?”王索明嗤笑道。 “单单为了一碗粥饭,你就敢拂裴家的面子,若不整治你,谁把我裴家放在眼里?!”话音刚落,宝剑带着几分地头蛇的威势再度掠来。 “整治我?整治得了么?”王索明无视裴东来的一招残阳照海,抬手径直一击,刀刃直直穿过花里胡哨的剑影,刃尖停在裴东来鼻前。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裴东来被利器指着,出了一身冷汗,但嘴上依旧硬气。 王索明呵呵一笑,就是这个味儿,你要服软还就不好玩了。 裴七看自家少爷顺风顺水,突然形势一转,就成了被人用刀指着的那个,顿时心道不好,迅速往这边赶来。 “借宿不避他人,若遇上的不是镖队,而是埋伏好的歹人呢?” “夜住主家房内,倘若房内暗藏机关,你如何能跑的脱?” “直接向路人买吃食,软骨散蒙汗药,阁下莫非哪样都不惧?” “行走江湖,不是春日郊游,其中异样你当真毫无感觉?” 王索明连珠炮般地一连串质问,宛如利剑一把把扎到裴三少爷心里。 这家伙楞在原地,捏紧剑柄,咬住了牙关。 这高门大户都不是什么好鸟,小爷顺手挑拨一番在他心头留个刺,指不定哪天两人火拼了呢?反正我收敛完尸骨就出城去。王索明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之感。 “公子?三少爷!”裴七焦急地摇了摇裴东来,关切地查看他周身伤势。 “无碍,我无碍。”裴东来微不可察地推开裴七,眼里疑虑和防备很快隐去。 “少爷……?”裴七感觉三少爷明显疏远了自己几分,自从被派到东来身边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娘的!这莱州的小子竟是个好手,害我看走了眼,连累我二人生分不说,竟让少爷威风扫地! “三爷剿灭山贼时受了伤,一时大意,却被他偷袭得手!”裴七看向众人大声掩饰道。 “这伙镖师,勾结山匪,行为不端,给他们些教训!”裴七对着身后的剑士们怒声大喊道。 一时间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两群人气势汹汹地对峙起来,镖师这边不住彼此对望,显然有些心虚,一来对方人多,二来都是武艺精纯的裴家剑客,这番说不好就要交代了! 正在裴家人虎视眈眈之时,“哗啦啦”一队黑衣人马火速冲了过来,将两边撞开,常峰扶着一位头戴乌帽身着绿袍的官儿下轿。 “怎么?光天化日,聚众斗殴?”官儿开口瞧向两边。 这位是按察使司管驿传的大人,常年受安远镖局供奉,哪怕对面是本地大户,压下一场小冲突还是没问题的。 裴七看对面请了有补子的官员在场,自家输人又输阵,不好多做纠缠,于是请少爷上车。 “哼,走着瞧!” 从牙缝里对王索明放了句狠话,便带着门人弟子怏怏地走了。 见裴家人落荒而逃,镖师们一拥而上围着绿袍大人恭维不断,让这官儿笑开了花。 王索明扯过常峰,向他询问起裴家的情况。 原来这裴氏家主裴浩然多年闭门练剑,裴家主事人乃其侧室萧娘子,因在妾室中仅次于正室,人又称裴二娘。 此女八面玲珑,手段高明,在她的打理下,裴家原本当副业经营的皮草毛革生意在十年间一跃成为行业巨擘,把持整个泉城乃至齐鲁货源,裴家的产业随着翻了十数倍。 裴浩然育有四子,大儿子裴北辰乃正室所生,剑术颇有造诣,前些年在泉城郊外失踪,裴浩然亲自找寻无果,大妇因此事精神恍惚,神智失常。 第二子裴南星乃这裴二娘亲生,天资聪颖,心思纯良,剑法精熟之外,已取了朝廷秀才功名,在泉城文人骚客的圈子里风评不错。 三子就是这裴东来,其母为妾室,已因病故去,裴家主一心练剑不管他,裴二娘倒是颇为溺爱他,但在师长骄纵下反而最是顽劣。 四子裴西翔亦为大妇所生,年龄尚小体弱多病,裴府常年悬赏良医治病。 王索明听得意犹未尽地点头,这大户人家真是精彩,表面富贵荣华,下面的惊涛骇浪不知吞没了多少人。 …… “北辰,你又出去闯祸!”一个口齿含糊的老妇女冲向刚下轿的裴东来,拎着一根枝条狠狠抽下。 “大娘,我是东来!你弄错了!”裴家三少爷狼狈躲闪,侍女匆忙赶来把裴夫人拉住。 “北辰,我都听说了!你又出去欺负人,看我不打死你!”发髻散乱的裴夫人疯狂地挣扎着。 裴东来已经习以为常,因和大哥身形相肖,多次被神志不清的大娘认错,被打骂训斥都是常事。 “北辰啊,北辰!都怪我没管好你,都怪我啊!”裴夫人瘫在地上开始哭喊。 疯婆子!裴东来心中暗道晦气,赶紧向内宅走去。 正厅,裴二娘端坐,头悬金饰指带玉环,面色略有阴沉,正看着账本。 裴东来放轻脚步,悄悄走了进去。 “旗开得胜了?”妇人并未抬眼,听脚步变幻便知来人是谁。 “呃,比试一番,略有心得。”裴东来报忧不报喜还是很熟练的。 “哦?我倒是听说有人敢拿剑指着你!勇伯,给城里传话,让他们空镖回程。”裴二娘对身边的管家吩咐道。 “二娘,这场子我要亲自去找回来!”裴东来虽然气恼,但在较量过后,却对戏耍他的王索明不大恨的起来。 “那便先放他们一马,留着你自己去料理。”裴二娘放下账本,扫了裴东来一眼,走到窗边远眺。 正在这时,有下人来寻管家,裴勇先出去料理别事,侍女侍卫都在门外。 “学艺不精,就少出去给家里丢脸!”二娘看着院内假山流水,轻飘飘冒出句话。 裴东来闻言,顿时冷汗直冒,二娘几时未曾如此严厉过了,当下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把药材给谢先生带过去。”妇人指向桌上锦盒。 裴东来如蒙大赦,揣着锦盒去寻四弟。 …… 瘦弱的孩童安静地伸出手来,长须夫子正在闭目诊脉。 片刻后,老医生睁眼,裴东来赶紧上前奉上锦盒,着急问道: “谢老,四弟身体如何?” “并无大恙,仅是沉疴。药方照旧即可。”老游医谢商陆捋捋胡子。 他在大雍各地流浪行医,八年前到泉城正遇见这孩子危在旦夕,使劲全身解数把婴儿拉回鬼门关,但这六脉弦驰,心气衰退之象,又岂是药石可医? 所以如今这孩子只是能活命,身上的病却未根除。 今年他又路过上门看看情况,病情依旧,他也没什么新法子。 谢商陆离开,孩童望向裴东来,眨巴眨巴大眼睛道: “三哥,你又去闯荡江湖啦?又除了几个贼寇?” “嘿,哥哥我呀,此番连斩黑风山幽云峰两伙……”裴东来在一旁口若悬河地吹起牛逼来。 “翔儿,别和他讲话!”裴夫人冲进来把小孩搂在怀里。 “他不是北辰,北辰已经死了,你不是北辰,北辰早就不在了,说!你是谁!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孩子!”裴夫人披头散发地对着裴东来骂道。 “大娘,我是东来,老三啊!”裴东来边说边往外退。 “嘿!你就是老三,你在劫难逃了不知道嘛!祸在旦夕!”裴夫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侍女来安抚她,裴东来赶紧跑出屋子。 “我要你给他赔命!赔命!”裴夫人扯开侍女的手臂,不住吆喝道。 裴东来骂着晦气回了屋,蹬掉鞋往床上一躺,抄过本书没片刻就睡得昏沉。 …… 寂静的灵堂内,白布挽起,正中一个大大的奠字。 一具棺木停在其中,身上缠着白巾的裴东来,一脸茫然走到附近。 “娘,你怎么就突然病死了!哇哇……”有啼哭突然响起,裴东来才发现是自己在大声哭泣。 怎么回事,身体不受控制了! 棺木缓缓滑开。 一具脸上有着红色斑纹的女尸缓缓坐起。 “娘,娘!你不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裴东来缓缓后退,心如打鼓般狂跳。 尸体对他抬起右手,无名指上正戴着一枚戒指,这戒指上的珠饰一般是在手背那面,如今却转到手心这面。 “东来~娘把戒指转过来戴是什么意思~”声音喑哑不明,如同在撕扯破布。 裴东来发现自己又哭了起来:“娘,纹饰朝向手心,就是有危险,让孩儿赶紧逃!”回话的声音听起来很稚嫩。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不走!!!” 女尸从棺中飞出,猛然扑向裴东来。 “不要啊娘!”裴东来突然从梦中惊醒。 “呼哧呼哧……”他先剧烈喘息一阵儿,发现被子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怎么又梦到那天……”裴东来嘀咕着,寻思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 今日一早,被那个唤王索明的书生戏耍,他好像就说过一句“大难临头,犹自不知。” 回家里,二娘呵斥自己少出去给家里丢脸。 在老四那里,大娘疯疯癫癫地,咒自己大难临头。 就连睡个午觉,都梦见母亲让自己快逃。 最近这是怎么了,犯了哪路太岁?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裴东来取了剑去家中演武场,继续练功。 一直到太阳落下,裴东来满身疲惫地站在院落中,看着无数黑黢黢的角落,仿佛有很多人在盯着自己,又想起中午那个梦,顿时汗毛乍起。 用过酒菜,收拾一番,翻出了院门。 第83章 求助 夜间,王索明在客栈洗漱停当,正欲安寝,小二却找上来,说有要人在前厅相请。 王索明出去一看,长袍蔽体,风帽遮颜,但身形姿态不是裴老三又是哪个? 上午埋的这根刺简直是属竹笋的,竟发芽如此之快! “来找场子的?”王索明开口问道。 “此前多有冒犯,望前辈海涵!”裴东来小心靠到墙边,躬身赔罪。 “前倨而后恭,你我没什么好说的,回去吧。”王索明根本不接招。 我就想给你制造点负面情绪,你踏马倒想把我也卷进去! “我知道自己平日目中无人,心胸狭隘,有不少仗势欺人的作为,前辈哪怕把我砍了,我也认了。” “可我死到临头之前,能不能请前辈听一听我的苦衷。”裴东来此刻简直卑微到骨子里。 他很多事情压在心里太久,急需一个帮他参详之人,而裴家根本没几人信得过,今天的几人轮番的警戒,又给他心上压了一块巨石。 如今有个作风正派,见识不俗的外乡人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哪怕没找到什么法子,能宣泄一番缓解精神压力也是好的。 “世上哪个没苦衷?就你个作威作福之辈,老子不稀罕听,赶紧滚蛋!”王索明直接开始撵人。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被这样一激,裴东来火又起来了,长这么大没被欺负过,就你给我先吐口水后骂脏话,真忍不了。 “手下败将就别嘚瑟了,哪来回哪去吧” “呵呵,还穿成这样以为能避人耳目,简直天真,你装束成这样,盯着你的人跟的越紧。”王索明毫不留情,嘲讽全开。 裴东来赶紧回头看向门口,好似有个脑袋骤然缩了回去。 真有人跟着我! 从下午就一直疑神疑鬼的裴东来彻底崩溃了,站在原地慌乱成无头苍蝇,求救般地看向笑吟吟的王索明,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找了个视线死角,直接朝着王索明俯身相求。 同时用双手捧起来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子。 “夜舞千秋剑前十六式,请前辈给在下出个主意。” 崽卖爷田不心疼,对这盛名在外的剑法,王索明有些心动,但面上还是毫不在意,接过书册略作翻看,又甩了回去: “小爷使刀的,你给我剑法作甚?” “这……” 其实在这顷刻间,王索明已用凝悟法将册中内容尽数记下。 但这小册子断不能收,家传武学外泄不是小事,此人器量不足,哪知事后不会因此有别的心思。 “我去外地走亲戚,未有礼物,你家中皮货捡最顶级的,给我备十件。” 这些东西哪怕按进货价,都要有二三千两,裴东来却大喜道: “定为前辈准备妥当!” 家里绝学不用给外人,只要顶级皮货?他个人私藏都有十七八件,算得了什么!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紧了!” 只听王索明“啊”地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向客栈外跌跌撞撞奔去。 裴东来先是一愣,然后紧紧追上去。 二道身影穿过街巷,越过短墙,绕进一片荒林,最后在湖边一处草甸处停步。 “记住,你此番来是为报上午之仇。”王索明身形立定,对身后的裴东来说道。 裴东来喘息间郑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为什么来找我?” …… 八年前的裴家,裴浩然正闭关冲击宗师境,裴二娘刚刚主事两年,家里生意已很有起色,商队一支支地开拨,带回来一车又一车毛质细密,轻柔保暖的上好皮子。 此时的裴府却接连发生两件大事。 首先是裴家老大跟着商队出行,却在城外时离奇失踪。 其次是裴府三娘子,也就是裴东来之母,在裴家大少爷失踪两日之后突发重病身亡。 第一桩事,引得裴浩然亲自出关,但掘地三尺也未找到人或者尸身。 此时裴北辰已入明劲,寻常人等根本无法奈何他,他又是和商队一起行动,按理说安全无虞,可就是这么人间蒸发了。 第二桩事更加蹊跷,裴三娘身体偶有小恙,都不是什么大毛病,怎会这么巧地突然猝死。 两桩事或有关联,坊间都传言,是裴北辰偷了裴三娘,害怕事情暴露离家潜逃,而裴三娘是个烈妇,不甘受辱便自杀了。 “这些传言都是狗屁!”裴东来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 “我娘绝对不可能抛下我自杀,也绝不可能是突发恶疾!” “我扑到她的棺前,亲眼见过她的尸身,手上戒指的花纹转到了指腹。” “她曾经和我约定,倘若她哪一日不在人世,而戒指转了过来,一定是遭到不测,要我立刻离开裴家,跑得越远越好。” “我不跑,我要为她报仇!而练不了武,又怎为我母报仇?去哪里学武又有在裴家便捷?”裴东来的眼神宛如深渊,吞没所有光芒。 “为何不找你爹说清楚情况,这事他一定会管。” “我爹?呵呵,哼哼!”裴三少貌似对他爹嗤之以鼻。 “当时我刚出现在他面前,还未说话,便挨了他一顿惨无人道鞭打,带刺棘条一片片刮下血肉的滋味,我下辈子还会记得。” “这么多年,前辈倒是第一个提醒我周遭有危险的人。这也是我执意要求助的原因。” “其它人不是恨我入骨就是对我阿谀奉承,真正关心我安危的,一个都没有!” 你踏马一纨绔子弟,有阿谀奉承不错了。 但真的无人关心他的安危么? “我生性爱惹事生非,得罪的人很多,哪怕在大街上被人突然捅死,也实属正常。” “但我,不能不给我娘个交代,就下去见她!”裴东来满面决然之色。 “你可曾摸到什么蛛丝马迹?”王索明转而问道。 “当年的大夫说我娘是胸痹之症,我暗中打探多年,此症除突发外,可由乌头、附子、雪上一支蒿等药物引发,亦可直接催发暗劲震碎心脉导致。” “暗中打探?”王索明疑惑道。 裴东来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我阅历不足,有人若跟我,我实在不好察觉。” “当日你娘去世是谁发现的?”王索明又问。 “是管家裴勇,他来给我娘送月钱。”裴东来答道。 “此人是何来历?” “是二娘的娘家人,精明干练,颇得族人信服。” “嗯,这么多年你觉得谁有嫌疑?” “我,我搞不清楚。”裴东来语气犹豫。 “大哥失踪和我娘之死,一定有着某种联系,但绝对不可能是传言的那种联系。” “裴浩然有嫌疑,他当时几乎是带着一种痛恨在鞭打我,或许他因某事记恨我娘,在功力上他当时也差不离能做到震碎心脉。” “裴夫人有嫌疑,她因为儿子失踪发疯,也有可能精神失常之下暗害了我娘。” “裴二娘亦有嫌疑,她掌管裴家家业,不想让其它孩子争产,所以害死我娘后好对我下手,但这么多年,也不见她对我下手。” “至于府内其它的旁支下人,倒嫌疑不大。” “很有意思。”王索明听完,淡淡说道。 “有意思?”裴东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不论如何查问凶手,关于你这个人,你的人生,倒是很有意思。”王索明答道。 “你心胸狭隘,仗势欺人的性格,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吧?”王索明接着问。 前辈,能不能好好说话?裴东来心里委屈。 “江湖险恶,不狠辣些,就要宵小之辈心存侥幸,祸患无穷;况且这快意恩仇还是挺爽的。”他诚实作答。 “你的这棵树,被一个高明的园丁刻意修剪歪了。”王索明悠悠说道。 裴东来听得云里雾里。 “你娘在时你也是如此?” 一言即出,裴东来结合自己过往经历一想,顿时冷汗涔涔,好似有张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扑来,把他勒得呼吸不能。 一幕幕泛上心头,母亲在时自己常和族亲玩闹,后来却被仆人挑唆着去欺负他们; 以前冒犯长辈就会被族老教训,如今却被族人种种宽容; 小时候母亲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成年后自己却被几名师兄弟天天在耳边嚷着,说什么师门荣光分寸不让,七叔来身边后更鼓励自己好勇斗狠…… 父亲不问世事,母亲没了,缺乏管教养成纨绔性子实属正常,但自己素有报仇寻凶之志,曾经无数夜里把牙齿咬的铮铮响,应该谨小慎微才是,怎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无形中一张大手攥住了他命运的咽喉。 “还请……前辈……教我!”裴东来的铮铮傲骨被茫然与恐慌击碎,颤声求助眼前这个少年。 “我只有上中下三策,走哪条路,你自己选。” 还有三策?裴东来喜出望外。 “前辈请讲!” “下策乃查凶之计,装神弄鬼引蛇出洞,两桩事必有联系,不妨先从你大哥之事入手,他当时只是失踪,倘若他又回来了呢?凶手心神不宁下必有破绽,定可引出更多线索,但敌暗我明,此计凶险异常。” “中策乃借力之计,敲山震虎狐假虎威,先施苦肉之计,用自己做饵让你老爹出山来查,但他若不在乎你,就只能换其它人当饵,后代都快死绝了,他总会坐不住,不过你爹若追到你这一层,怕是不会饶你。” “上策乃超脱之计,不拘泥腐儒教化,谨遵母命远走他乡,跳出人生藩篱,不再在这泡污池里沉浮,去真正的世界里闯一闯,混得出息了再杀个回马枪,亦是大丈夫所为。” “你意下如何?!”王索明望着裴东来,发现他目光炯炯有神。 第84章 城外 且不论裴东来回去后如何抉择,王索明是一场好梦到天明。 早上同镖队一起用过泉城特色羊汤火烧,奶白的羊汤滋味浓厚,酥脆的烧饼夹着鲜美的卤肉,简直是神仙享受。 镖队昨天已经顺利交货,眼下倒可以在泉城快活几天,常峰叫他泡池子,老陈约他喝茶听戏,王索明却无暇他顾,打听好西门懿丘的位置,牵着驴儿不疾不徐出了城,寻那夏护院的埋尸之地。 懿丘不小,一大片土坡绵延起伏,荒草丛生林木错乱,其间多有坟茔。 三柏之东?东一群西一簇,高低的山坡间错杂的树木倒让他犯了难,一棵棵地找过去,这得要几时? 正好对面坡上有人影,王索明便走了过去,想要寻个附近的村人询问一番。 走近一看,却是三个衣衫褴褛的丐子,将一个瘦弱的身影围在中间,拳打脚踢的正兴起。 见一个书生牵驴靠近,三人中的为首者回头,语气不善道: “丐帮清理门户,阁下休要多管闲事!” 此人半边面目上疤痕密布,能轻易吓煞寻常人等,王索明只是平淡拱手问道: “兄台如何称呼?在下家中要改风水格局,先生算过说要移栽懿丘的三柏,不知兄台对此地是否了解?”王索明一面说着,掏出一把铜钱。 此人看到钱财,上前一把抢过,赤红的眼中泛出毫不掩饰的贪婪。 “我乃丐帮在泉城西门棚主陈浪,江湖人称疤面狼,这懿丘的柏树都是我等种的,你要移栽可以,一株百两。” 棚主,是丐帮最底层的首领职位,负责管理丐子们的落脚之所,手下通常有三五棚丁。 “你就诳我吧!一棵树百两?树上长了金叶子?”王索明要表现得非常不乐意。 “没钱?哪凉快哪待着,风水坏了活该。”疤面狼一副混不吝模样。 “我家钱又不是黄纸烧来的,一棵五两,已是市价数倍,这些破烂柏树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乱喊价,我大不了再换个风水先生。” 这人眼珠转了几转,踹了地上躺着的人一脚,骂道: “石头娃,今天爷爷先放你一马,你日夜在此地晃悠,要是能陪这位先生找到柏树,咱这次一笔勾销,要没找到,俺要你好看!” 说完他吩咐一名随从留下来跟着二人,自己先走了。 地上的人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溪水边洗干净面上污血,是一个鼻青脸肿的瘦弱少年。 “俺知道你想找的三棵柏树在哪里,给俺四个馍馍,俺就带你去。”说话声音似有似无,这半大小伙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了自己的要求。 被陈浪留下来的那名随从背过身去,“哎”地一声叹了口气,并未说什么。 “馍馍没有,卤肉烧饼倒有一叠,匀你四个。” 早上烧饼味美,王索明备了八张作为干粮,此刻倒正好派上用场。 王索明打开驴背上的褡裢掏了四个给这名叫石头的小子,见那陈棚主的手下也眼热无比地望着,又拿了一个给他。 石头一接过烧饼,肿胀的嘴唇飞快嘟囔几下,也不知说的什么,话音刚落,竟飞也似地朝远方蹿去,王索明愣了刹那,立即追了上去。 娘的,吃我王某人的白食! 纵然这小子跑的跟兔子似的,王索明只消两步便赶上了他,一把拎住脏兮兮的衣领,大喝道: “想跑!” 这少年回过头,却是一脸乞求之色,嘴里又嘟囔道: “大人恕罪,弟弟妹妹还饥,等俺送完饼,半刻就回来咧。” 这下王索明总算听清了。 “他被陈老大打,就是因为昨日偷棚里的窝头,确是有两张嘴要养的。”那名棚丁揣好了卤肉火烧,赶过来解释道。 “他家里原是猎户,好几年前教歹人杀完了,留下不懂事的三口子。”棚丁附耳说道 “既然只要半刻钟,我跟你一起去。”王索明并不为难他。 石头闻言立刻发足狂奔,王索明不紧不慢地走着,棚丁勉强跟了百丈,就掉在后面不见人影。 一处山坳里,一间半塌的草屋,石头猫着腰刚好钻进去,王索明除非趴着否则根本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等着。 听见里面先有关切的询问和哭泣,然后是惊喜地大叫,紧接着是狼吞虎咽的咀嚼声。 石头从里面钻出来,一脸轻松地对王索明说: “走吧,俺带你去。” 知道他一张饼都没吃,王索明无奈,又取出一张饼给他填肚子。 石头风卷残云地吞着,含糊不清地说道: “看来……唔……你也是个……好人哩。” “去年……秋冬天,俺们仨在路边冻得僵硬,有个威风凛凛的大人……给了俺件长袄,就这样……俺们才捱过年来。” 石头咽下最后一口肉饼,回味着余味又吧唧两下嘴,继续说道: “他给我袄的时候,告诉我,如果有好人在问三柏,可以带他去那里。” 黑不溜秋的手指向路旁一片坡地,三颗葱郁的柏树正呈“品”字形排列。 王索明走到跟前,在三颗树东面转悠片刻,有一处杂草显然旺盛,一丛黄色的水仙娇艳无匹地开着。 夏义士,别来无恙。 此地离道路不远,时而有三两往来行人,王索明点点头,给赶来的棚丁说好砍树的时候再来交钱,剩下的饼子全给石头,牵着驴走了。 …… 月黑风高,谢商陆去乡里转了一圈,给看不起病的做完义诊,谢绝主家留宿,背着药匣慢悠悠地在乡间道路上走着。 虽已年近花甲,但养生功夫修的老道,仍耳聪目明,所以夜间行路倒没有失足之虞。 不仅没有失足之虞,倒还常见着些奇闻异事,这不,远远地有位土耗子在坡上卖力气哩。 竟是此地?想到去岁见闻,谢老夫子顿时恨的有些牙痒痒,运起气来悄悄走过去,藏在一边灌木里,捏起喉咙阴森森地叫道: “我死得好惨呐~” 土耗子手上锄头不停,张口淡淡道: “老头,赶紧出来,别让我刨你。” 谢老夫子大惊失色,这声音如此年轻,应是个小辈,但他竟能察觉到自己刻意隐藏的行踪,自己此番是遇上了高人,便讪讪从树丛里站出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土耗子自然是王索明,白天找到了夏护院的埋尸之地,路边有人不好挖,晚上来就方便许多。 未曾想遇到个老头子装鬼来吓他,要不是分心二用之神随时用余光注意两侧,还真被他整个心惊肉跳魂不守舍出来。 老头子谢商陆缓过尴尬,开始劝导王索明: “掘墓寻宝,发的是阴财,损的是阳寿,你身负绝学,又是何苦呢?” “我寻的,可是人间至宝,区区阳寿算得了什么。”王索明夜里干活寂寞,索性和他贫上几句嘴。 谢商陆朝地上一看,一张白布上隐隐约约摆着些骸骨,而王索明掘土的动作异常小心。 “虽不知你在找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懿丘是一片乱葬岗,多是穷困潦倒之人葬身于此,还人间至宝?你一个大子都找不到!”老头子语气有些强硬。 “你就不懂了吧,这尸骸也有宝贝,有些和尚烧出来的舍利子价值连城,这尸骸里面,也有不逊色的。”王索明故作洋洋得意。 “狗东西,一身好修为,干些投机摸狗还不如的营生,去你妈的!”老头怒气冲冲地开骂。 “你知不知道你挖出来的是谁?弥勒帅王朝先的残躯,就葬在这里,我采药路过时亲眼所见!” “去岁大灾,他将饥民拧成一股绳,莱州才得善了,十万生民感念,功德累厚,你挖的就是他的尸骨,还不埋回去,等着遭报应?” 你看,是非成败,芸芸众生心里总有一杆秤,王索明抬头欣慰一笑。 在谢商陆眼里,却变成带着嘲讽和不屑意味的笑容。 “你!”老头子怒火攻心。 谢商陆再也不忍了,今天就破戒出手,保弥勒帅遗骸不失。 当即食指拇指捻动,一股微不可查的粉末从指甲盖飘出。 见这老头子已经气急,王索明也不再逗弄,老人家活这么长不容易,被自己几句话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他一边闷头干着,一边缓缓开口解释道: “老丈勿需担心,先前不过玩笑话,我是莱州人士,特意来此替壮士敛尸,稍后亦要入京,寻其尸首聚为一处,才好安葬……” 说着说着,王索明大脑昏昏沉沉,他心下奇怪,今夜这才挖了多会便如此困倦,精力怎会如此不济? 谢商陆听他说完,想到此人动作小心,白布上骸骨摆放齐整,顿时信了七分。 什么叫人间至宝,弥勒帅的铮铮铁骨,岂不就是人间至宝! 见王索明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谢商陆暗自嘀咕,不对啊,自己的大梦迷魂散,怎么还不见效呢? 不对!踏马解药呢?这是替弥勒帅敛尸的义士,自己把他迷倒算怎么回事! 老头子胡乱在身上摸着,并未找到解药。 “额,那个,义士,你如果觉得困的话,睡一觉就好了,没啥别的效果。” 老头子说完,飞也似地逃开了。留下王索明在黑天里茫然片刻,摆摆脑袋,继续刨地。 第85章 抉择 裴东来自那晚回家后,终日未踏出睡房一步。 裴七来看,只见他面容憔悴,双目通红,询问事由只道是当晚寻仇胜过一招,对剑法更高境界有所领悟,此刻正在潜心悟道。 裴七又仔细打量片刻,看不出三少爷心思,便讪讪去了别处。 裴东来如此形状,乃是骤然狂喜,继而夙夜心焦所致,当然是对上中下三策踌躇不定。 三策之中,上策最不合他意,直接不论;中策要借助裴浩然之力,下策从裴北辰入手,都有几分可行性。 在两种方案中迟疑不定,忽然有个大胆的法子一闪而过,如若二策并行,可乎? 若行中策,就要找准裴浩然最在乎之人,假意对其行凶,将凶手行迹与母亲之死扯上干系,逼裴浩然出面调查。 在这裴家之中,谁是最受裴浩然在乎的?二哥?四弟?亦或是大娘和二娘? 自然不可能是四弟,这十余年裴浩然大多数时间在闭关,见他小儿子仅有寥寥数面,二人根本没什么情感联系。 大娘是裴浩然结发妻子,大哥失踪后,裴浩然多有愧疚和怜悯,但说他对一个疯子有多在乎,倒也未必。 二哥文采风流,剑术亦有几分造诣,但裴东来有几分直觉,二哥虽入父眼,却不入父心。 裴东来冷笑几声,那剩下唯一一人,自然是二娘了。 没有二娘挣得的家业,裴浩然哪里有空整日清修?哪里能收藏天下名剑?哪里带着重宝请教宗师?哪里能日夜用珍贵药浴调理?哪里有资源订购丹丸促进修为? 可以说没有裴二娘,便没有裴浩然的宗师进境,若二娘有事,裴浩然恐怕寝食难安。 毕竟,这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所以,就要委屈二娘一二,或有惊吓,但为真相在所不惜。 而下策的装神弄鬼之计,不如先在大娘身上用一用,虽然她嫌疑不大,但亦是当年大哥失踪事件的深度参与者,必然了解很多自己未掌握的信息。 她神经失常,易受鬼神激惹,反倒能吐露更多实情。 一番思索后,裴东来心下已有了决定,匆匆收拾一番,出了门。 ……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谁?”王索明收摄身形,停止《夜舞千秋剑》的演练。 “裴府管家裴勇,特来向先生赔罪。”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什么情况?王索明开门,将来人迎接入内。 裴勇,身形高大,两鬓斑白,身后跟着小厮拿着礼盒,另有一年迈郎中。 “王公子恕罪,三少爷顽劣,前日溜出家门偷袭公子,毫无名门气度,真是给我裴家抹黑。” 一进门,裴府管家就躬身行大礼,恳切地赔罪。 王索明对裴府掌握裴东来行踪已有所预料,但还是没想到裴府已经到丝毫不藏家丑,主动和裴东来做切割的地步。 话中尽是裴东来是裴东来,我裴家是我裴家,充满泾渭分明之意。 总算是知道那晚,裴老三为何急的把家族绝学拱手外送,放谁被家里这样针对,哪一个能忍得下这口气。 “前夜东来暗中偷袭,不知王公子伤的可重?” “你们才来?昨日我报了官,是今日收到消息了?”王索明故作一脸清高与傲慢之色。 “哎,家门不幸啊……”老管家抹着眼泪。 “三少爷打小没有母亲,老爷又太忙顾不得他,性子就渐渐野了起来,无人能管束得了,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少爷一马,裴家一定重金补偿阁下。”管家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厮奉上礼盒。 真被抓进去蹲几天班房,裴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万一这小子在里面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岂不是让谋划都成了空? 搞定官府容易,难的是让苦主出门说裴老三的是非,念裴家的好。 王索明接过锦盒当即打开,里面是两锭银子,外加一张油光水滑的皮子,略略一看,不禁赞道:“好亮堂的货色!” “这是长白山紫貂,密不透风,滴水不沾,还请先生笑纳。” 王索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突然低声狐疑问道: “听说朝廷早已取消了北辽的官市,这皮子是哪里来的?” “裴家久居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路子,阁下无需担心。”管家似乎毫不避讳。 “朝廷有朝廷的道理,可这皮裘产业也是数万人生计所在,那里是说禁止就禁止的?”管家笑道。 王索明点头,心道难怪裴家这几年发的快,朝廷禁了官市,这走私可不就发达起来了么。 “三少爷这事,你们搞定官府即可,我不再上告。”王索明得了一件皮草,也乐得个清闲,反正也没受伤。 “公子高抬贵手,裴家感激不尽,一定对东来严加管教。公子有伤在身,不如让谢老帮你看看,他医术高明,定有几分裨益。” 王索明看向立在后方眼神飘忽的老者,似曾相识之意扑面而来。 娘的,这不就昨晚那个把自己当盗墓贼的老头么? 他走之后,自己才挖了半柱香,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不得不靠在树旁眯了一觉,今日想来,十有八九是这老小子动的手脚! 王索明身上本就没伤,担心被人看出虚实,刚想开口婉拒,没想到老者径直向他走来,还微微向他挤了挤眼睛。 王索明见状,有几分心领神会,坐倒一旁,伸出胳臂放在桌上,解释道: “当晚我用刀挡他的剑,却未曾想他舍剑转身一掌击到我右下腹,当时只是酸麻,这几日却胀痛难忍……” 王索明算是个业余大夫,诈伤起来却专业无比。 谢老一面号脉,一面眉头越皱越紧,沉重地开口说道: “岂止,他这一掌伤了你肾水,若不好好调离,你后半生休想人道!” “嘶~”管家和仆人不约而同地倒吸冷气。 我尼玛!王索明好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自己装个病而已,这老家伙配合得简直离谱。 “那……烦清老先生尽力医治,花销我裴家全包。”管家裴勇瞅见王索明面色不虞,赶紧出言安抚,又奉上两锭银子。 “人参、灵芝、虫草、鹿茸、海马、熊胆、蛇胆……”管家看着手里的药单,肉痛不已,咬了咬牙,摆摆手让伙计去拿药。 “裴兄,我再叮嘱这小兄弟些注意事项,药煎好送来即可。”谢商陆示意自己还要留一会儿,管家便先走了。 “这么坑你东家,阁下是何居心?”王索明收回手腕,盯着老头子问道。 “他们算哪门子东家?我云游四方路过此地,正好在裴家诊病,来看你不过顺道。”老头子一脸不屑道。 “正好弄点好的给你补补,可否算是昨晚赔罪了?我真的丝毫没有恶意。”老头子苦着个脸说道。 “昨夜仓促没来得及问,老丈究竟是何人?” “我姓谢,名商陆,是个无家之人,各地云游,采药看病,混口饭吃。”老头子按江湖礼节拱手介绍道。 “我姓王,名索明,莱州府秀才。”王索明同样拱手。 “莱州?王索明!我听说过你哩!”谢老夫子却瞪大了眼睛。 “我还未出莱州,声名就已响彻江湖了么?”王索明有些小骄傲。 “非也,是我年前后去充城,为那边乡人诊病,闲聊间有人提到王小神医,他们很感激你。”谢老夫子解释道。 王索明闻到此言,不由地挺直胸膛,如同得到了无上的赞美,心头热乎乎地。 “你这小子,发洪灾时放得下读书人身份做义诊,来泉城又敢替弥勒帅收敛尸骨,真真个少年英雄,心系苍生!”谢商陆摇头晃脑地说道,眼里全是嘉许。 “老前辈谬赞,不过顺手为之,不知前辈在裴家,是替哪一位诊病?”自从前夜裴三少来求过自己,王索明便不由地对裴家上心了。 谢商陆犹豫片刻,想到眼前少年也颇通医道,或可参详一二,便将四公子的病情告知。 王索明一听,这不是先天性心脏病么?这属于生理结构缺陷,吃什么药能有效? 或许,硝酸甘油能稍微起点作用? 这玩意儿怎么制的来着?浓硫酸,浓硝酸,甘油? 王索明只记得成分,比例却需要多次试验,可此世连基本原料都没影子,只得从长计议。 “这裴府,发的不义之财,报应在后人身上。”谢商陆感叹一声,替那孩子感到难过。 “和北辽暗通款曲走私皮草,他们拿的恐怕只是小头哩!”王索明顺口说着闲话。 谢商陆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 “这裴府不像表面上的一个江湖世家那么简单,老夫几年前遇着一桩蹊跷事,你切莫外传,当成奇闻听听就好。” “老夫此先走南闯北三十余载,多年深入长白深山采药,顺便学会了辽话。” “八年前我来到泉城,刚好盘缠用尽了,看裴家有悬赏,就来裴家给这孩子看病。” “诊治完毕去茅房大解,却正好隔着墙听见两个守卫用辽话聊天。” “本来裴家商队常走边关,商队护卫转任家中护院,会几句辽话也属正常。” “但他们的口音,过于纯正,与土生辽人基本无异。” “更古怪的是,他们好像在聊一件事,什么巴图鲁回来了,那小子不冤枉,哈尔温大人和巴图鲁起了争执云云。然后他们撒完尿走了。” “哈尔温,在辽话里是天鹅之意,巴图鲁,是勇士之意。” “而当时,正是裴家老大失踪没多久。”谢商陆低声说着,一股风冲破窗户,在屋里盘旋呜咽着,空气顿时凉了几分。 “王少侠,拿了好处赶紧走罢,免得夜长梦多。” “有意思~”王索明微笑着,定定看着窗外,裴老三在远处街道,已张望多时。 第86章 孤魂 “叮铃铃”,黑夜之中,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裴夫人院中。 “叮铃铃”又是一阵响声,裴夫人睁开双眼,尖叫一声:“谁在唤我?谁在唤我!”。 外间的丫鬟起身,去门外看是哪个孩子半夜在附近玩耍,大半夜吵的夫人不得安生。 提着灯笼在夜色中探看,四下却都没有动静,丫鬟正嘀咕着,又是“叮铃铃”地一声。 那边回廊里,正有个披头散发的身影。 “啊!”丫鬟惊叫出声,飞奔回屋,火速栓上门闩。 “嘻嘻,院里有什么耍子?”躺在榻上的老妇人笑意盈盈地问道。 “夫……夫人,在院子里,有个人影,不知好歹,巡夜过会来,我,我……再出门看。”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什么东西?看看谁吓谁!”妇人硬要起床,裹着衣衫往外走去。 “叮铃铃”,清澈的铃声在空旷院落里,听得分外清晰。 “我死的好惨啊~”一声凄凉的哀叹,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大少爷,是大少爷……”丫鬟跟在裴夫人身后,两股战战地说道。 “北辰?真的是你么?”裴夫人喜出望外,加快了步伐,鞋履踩在地板上砰砰作响。 走到回廊内,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无。 裴夫人和丫鬟面面相觑,又在院里找寻一番,当然是无功而返。 “杏儿,没找到大少爷前,嘴巴严实些!”裴夫人双目一片凌厉之色。 …… 又是两日,夜夜有铃铛响,缥缈的声音回荡不绝,看出杏儿心惊胆战,裴夫人让她今夜去别处睡。 我个疯婆子,竟还有人惦记,倒是稀奇。 入夜,裴夫人靠窗假寐,只听见窗外铃声一响,便赤着脚急急朝外奔去。 回廊之间,确有一道酷似大郎的身影茕立其间。 “娘,我死得好冤啊~”那道人影身着血衣,面色青紫,呻吟般地诉苦道。 “儿啊,这么多年,你受苦了!”裴夫人朝着血衣逼近,那人影却绕过柱子,倏忽不见。 “娘,你猜猜我是怎么死的?”声音从裴夫人背后传来。 老夫人骇然回头,却看见那张青紫面庞上,嘴角咧出诡异的笑容。 “咚咚咚,咚咚咚!”老夫人心脏狂跳着,本以为只是装神弄鬼,可这道前后倏忽闪现的身影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是辰儿,真的是辰儿回来了? 老夫人心头一紧,期盼地朝人影伸出手去: “辰儿?真的是你?”声音哽咽,泪水霎时模糊了双眼。 “娘,我年少枉死,怨气数年未消,不得入地府轮回。” 眼前人影一闪,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此番回返,只为诛杀当年真凶,报仇雪恨后,才好转世。”声音虚弱无比,可透着滔天恨意。 老妇人泣涕涟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当年之死,另有隐情。” 继而面色狰狞起来:“儿啊,你到底是怎么死的?真凶是谁?我豁出老命来,也要给你报仇!” 人影摇摇晃晃地捂住后脑,一脸痛苦地说:“娘亲,我,我完全想不起来,有老资历的鬼友告诉我,这样是因为高僧超度失败,抹去了儿子部分怨念,也带走了一些记忆。” 这天杀的裴浩然,请高僧来超度三娘,顺带把儿郎魂魄伤了。 老妇人怜惜地去牵儿子的手,却落了个空,血衣人影绕过廊柱,闪到了远处。 “鬼体阴气浓重,离近了恐伤娘亲阳寿。” 妇人一脸落寞地坐在廊边,说道:“我这些年,脑子清楚的时候不多,倒借着装疯卖傻,打探出来一些情况。” “你的死,大抵是和东来他娘无关,只是不知为何,你爹却一口咬定是你和三娘私通后畏罪潜逃,在路上遇到歹人,忧惧之下不敌被杀,为了面子还谎称你失踪!” “老实告诉娘,你当年和东来他娘到底有无情愫?” “定然没有!”远处那道身影突然消失在夜色中,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既然无关,看来娘查的方向倒没错。” “你生前曾得罪过一些山头,但娘问过好几位江湖宿老,都道那几日并无绿林中人在泉城附近活动。” “没有外人,多半就是家贼了。娘一个个地盘问过那支商队的跟车人手,倒毫无破绽。” 裴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方薄匣,打开是数页纸张,想来是口供一类的东西。她寻了一颗石头,将纸小心压在地上。 “这数年中,娘一个个地核查这二十六人的身份,倒真有些马脚。” “二十六人中,有六人当时在我裴家已超过十年,八人超过五年,其余十二人在一至三年间。” “皆为北边逃过来的,无一我裴家儿郎,无一我齐鲁乡党。” “而你的尸身伤势错杂,亦像是被多人围攻,致命伤则是被暗器穿肺而过,不知是谁下的狠手!” “而这二娘,原本就是北边犯官之女,被老爷所救才以身相许,现在却和北边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不得不教人起疑。” “是嫌我挡了老二的路?怕她忙活数十载,为他人做嫁衣?”人影低沉地问道。 “应该不是,当年有猎户来秘密告知你的尸身下落,正好她在店中接待,亦是她亲自禀告给老爷,若预谋争产,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压下就好,何必令老爷寻到尸体?” “不过这猎户后来还是死了,大抵是老爷下的手。” 血衣身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们裴家之中,应该还潜伏着另一股势力,二娘或许知晓,但和其首领并不是一条心。” “为了避免府中眼线察觉,娘只查到这么多。” 老妇人停下讲述,望向夜里朦胧的影子。 “所以眼下能推测,是我当年跟车的时候察觉到了他们的重要秘密,他们欲杀人灭口,我最终重伤逃出,死在野外。”模糊不清的人影总结道。 老妇人安静地点了点头,哀伤的情绪缓缓流淌出来。 “娘,这些年您辛苦了,孩儿不孝,让您伤心又费神,务必保重好身体。” 妇人怔怔望着远处身影,眼里有些酸楚。 “你要走了吗?”裴夫人的声音有些不舍。 “我回去问一问鬼友,是否有晓得当年干系的人。”只身孤影解释道。 妇人点了点头,俯身将头埋入膝间,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人影消失不见,原地留下摇铃一只,那是裴北辰孩提时代,最喜欢的玩具。 妇人直起身来,走过去捡过摇铃,“叮铃铃”的清澈响声,遍布漆黑的院落。 …… 两道人影潜伏到远处,隐秘地换下血衣,绕过看守,兔起鹘落之间,消失在了墙头,回到了客栈。 “这纸上写的什么?”,昏黄的油灯旁,裴东来一脸兴奋地问道。 这家伙,哦不,这位前辈简直神了,两个人交替扮鬼,营造出神出鬼没之感,效果奇佳无比,就这么装神弄鬼一个晚上,几乎搞清楚大哥失踪的全部原委。 “只是那二十六个人的口供。”王索明缓缓看去。 “有什么发现么?” “你看看吧。”王索明将纸递了过去。 “嗯,吃饭,谁和谁一桌,谁和谁一桌,谁谁尿急,谁谁和公子说话……这能看出什么?”裴东来撇撇嘴。 “来,你我二人各写出下午我们一起做的事情。”王索明递笔过去。 裴东来接过笔,虽觉得莫名其妙,但依旧写着流水账。 二人写罢,王索明把两张纸并在一起,教裴东来看。 “有什么不一样?” “很不一样。” 王索明又将几页口供排列开又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嗯,很一样。” 说完,裴东来僵住了,脑海里划过一道璀璨的光芒。 “你是说,你是说,口供本来就该很不一样,但像这份口供,各人说法过于一致,像是提前对好的一般?” 王索明点点头。 裴家真的有鬼,裴东来感觉一股寒意袭上身来。原先以为是后院斗争,再大不过血肉相残,如今却引出一股深不见底的暗线来,如何不教人惊悚。 “那这引虎下山,借力打力之计,你还想继续吗?”王索明在一旁问道。 “做!此非我娘一人之事,还有我大哥的性命!” “如果他裴浩然最后要来砍了我,我就把裴府这些烂事全抖落出来,他躲起来安逸练剑,我们在府里提心吊胆地活着,岂有此理!” 这偏狭刚愎的性子,在这一刻无比地顽强不屈。 王索明转身敲开隔壁的门道: “谢老,能不能配制出这样的药粉……” 第87章 马脚 “阿浑、而运、暖……”王索明跟着谢老摇头晃脑地读着。 漫漫长夜,不可不学外语。 老头抹了把麻木的脸,看了看窗外月色,告饶道: “慢慢来,你这小半夜就学了五六百个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老头子半夜赶路精神得很,教些辽话怎么就扛不住了? “这才二更哪里困了,这个词的发音是卷舌还是……”王索明稳住老头,会辽话的人不多,多薅一会儿是一会。 谢老夫子一脸苦笑,勉强应付片刻后离开了,回房边立马传来了呼噜声。 王索明对着纸上的各种标注,口中念念有词,未及盏茶功夫,也沉沉进入梦乡。 …… 天儿大早,常峰上门,镖队回程的货物已经开始安排,明日一过就得往回走,他要给媳妇老娘捎带些东西回去,来叫上王索明一同逛街采买。 “这个花色,来六尺。”常峰指着一卷花布说道。 “唷,客官有眼力,这济宁老粗布,结实耐用,通风透气,眼下温度起来了,却正合用。” 店家扯过软尺一量,麻利地开始裁剪。 正忙碌间,布店门口驶过一排车马,前后护卫面色沧桑,衣衫上布满厚厚泥垢,应该行了很久的路。 等到正主了,王索明心中一凛,这裴东来的消息倒是准确。 “这边有家收皮草皮货的锦裘阁,在附近何处?”他趁机和店家闲聊起来。 “哦,出门北走百步便是,不过这都入春了,那玩意儿可卖不上价,你手里要有货,秋冬再出最好。”店家回道。 王索明点点头,摸着一卷其貌不扬的灰布对店家说道:“这灰布做三件成衣,一身五尺高半大小子的,两身大约三四尺孩子穿的。” 店家比划了几下,抬头说道:“布料加上成衣费用,二百六十文。” 王索明付过定钱,约好过两日来取,常峰要的布料也包好,二人继续逛街。 “小师叔,你是要把裴家赔偿的那件裘皮卖掉?”常峰问道。 “顺路找人问问价值,看这裴家诚意几何。” 说话间,二人迈进了锦裘阁。 “买裘皮?”刚忙活完的管事看二人穿的朴素,懒得从躺椅上起身,躺着向来客问道。 这时节渐渐都穿单衫了,店里生意冷清,他也没什么经营的兴致。 “掌柜的收皮子么,这件大概值多少?” 主事起身接过皮子翻看一二,瘪瘪嘴道:“毛色虽厚,却只是水貂,不是紫貂,又是公皮,毛太重了些,四十两不能再多了。” “四十两?原来裴勇送我的貂皮只值四十两,罢了罢了。”王索明收好皮子准备走人。 裴勇?主事心里起了嘀咕。 哪怕不是大管家那边的干系,这貂皮转手百两也值得,不如就收下来。 “客官且慢。本人刚才倏忽了,这貂皮虽重,可颜色之正却是罕见,你看六十两如何?”主事追上来问道。 “八十两能出么?” “这……” 主事略一迟疑后点头应下。 八十两也是有赚头的,免得传出去被管家怪罪。 “哈哈,那我冬天再来,想必到时候百两是卖得出的。”王索明得意笑道。 “客官有所不知,倘若入冬,北边的皮子源源不断过来,届时市场充裕,你这件就更卖不上价了!” “咦?冬天才有皮子来?我刚见好多护卫押着货进了后院,他们运的不是皮子么?”王索明好奇地问道。 “自然不是……算了,你不卖就走吧,懒得和你费口舌。”主事又躺倒在椅子上。 “我卖,哪个说不卖!掌柜金口已开,还能让您白费唾沫星子?”王索明双手将皮子奉上。 “价格就按掌柜第一次说的数,实不相瞒,有生意和掌柜谈,先让一步聊表诚意。” 主事闻言却略微吃惊,有些疑虑。这家伙真是来谈生意的? “本人莱州王氏木器店王索明,店主是我兄长。”王索明一面说着,取出了路引,证明自己的身份。 “此番前来,想和贵阁定下些麂皮,做包覆名贵木器之用。” 麂皮绒毛细软,是一种上档次的面料,小到首饰盒、大到沙发床垫都用得上,是木器丰富质感的首选材料。 王氏木器铺?前几日府内的木匠们倒是提过这家莱州的同行,形制别具一格销量火热,他们正着急仿制哩。 “麂皮却是不多见,但我锦裘阁也是有的,贵客打算要多少?” “我们数家分店,生意不小,一年估计得五百张起步。” 主事者嘴角迅速咧开再也合不上,这个秀才不似作伪,这五百张麂皮,可是几千两的大生意! “贵客请移步雅舍,我们详谈。” 三人移步雅间,饮了茶,聊了天,看过样品,王索明取过一张五百两银票做订金,正要签文书交钱,却迟疑了起来。 “公子,怎地?还有什么疑虑?”主事殷勤地问道。 “这几千两的生意,我就只看了几件皮子,这日后新品卖的紧俏,你们又供不上货,哪怕按契赔钱,坏的也是我家生意,可如何是好?”王索明皱眉答道。 “公子大可放心,我这锦裘阁,可非一家一铺,我本人不过一个主事,这店其实都是裴家的,你要的麂皮,裴家下辖的铺面随意调货,断不会有缺货之忧。”主事笑着回复道。 “可仿制我家木器的不在少数,到时候我家一做,仿者景从云集,你这麂皮还能有多少货就不好说了。”王索明一片踌躇之色。 “和公子定了契后,本阁自会给公子预留,嗯……公子不如往在下去后院仓库看一看存货和作坊,或许能心安一些。” 王索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可是你主动提的哦。 主事在前带路,王索明在后面给身边的常峰比划两个绿林手势,常峰心领身会,待会见机拖住这个商人。 后院刚进去就闻到了臭味,十几个赤裸上身的匠人正围着一方巨大的泡池,浑身冒汗地刮削着手里的毛皮。 生皮正在露天鞣制,这道工序要将从动物身上剥下的皮去除血肉和脂肪,在明矾水里浸泡,以改善柔韧程度。 巨大的泡池里满是血污,散发出一股股恶臭。主事捂住口鼻迅速走过,王索明和常峰跟着他,快步来到了仓库。 主事得意地推开房门,几十张熟皮在竹木架子上挂起,黑压压一片颇为壮观,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对王索明介绍起来,常峰听得津津有味。 “哎唷”王索明对常峰使了个眼色,捂住肚子满面痛苦。 “掌柜的,茅房在哪,我去方便一二。” “公子,在下带你前去。”掌柜急忙表示关切。 “掌柜的,你赶紧把这麂皮的优劣给我讲清楚,拉屎让他自己去就行。” “随便找个人领我去便可,你继续给常峰讲着,他回去要给我三哥禀告。” 主事摆摆手,让门外一匠人给王索明领路,自己继续口若悬河。 “我自个屙就行,小师傅你忙你的去。”王索明钻进茅房。 后院并无马车踪迹,看来还有别院。 王索明从茅房里出来,在后院晃荡起来。 转了半圈便看到一个侧门,门口有两个守卫,看见有陌生面孔经过,视线锥一般刺过来。 王索明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又溜溜达达转回来,张口问道: “进来谈生意,拉完屎走道迷糊了,劳驾,前厅怎么去?” 守卫盯了他半晌,抬手指了路。 王索明绕过拐角,轻轻两个起落,站在别院之内。 果然,十辆大车停在院中,护卫们正在卸货,隐隐听见交谈之声,北地辽语不绝于耳。 “盔甲”、“东珠”、“大生意”、“百年山参”。王索明听了一阵,辨别出几个词汇,看他们还搬个不停,想来只有夜间行事。 记下房间位置,王索明快速回到主事和常峰身边。 主事已说的口干舌燥,常峰却依旧饶有兴致地问个不停,看到王索明回来,主事忽地松了口气。 王索明对皮货存量颇为满意,三人回到雅间,王索明利落地按了大拇指,主事喜上眉梢,王索明亦是淡淡一笑,谢过主事中午酒楼一聚的盛情,和常峰潇洒地告辞了。 第88章 二娘 裴二娘一觉醒来,睁眼定定地瞧了一会儿蓝绒帐顶,两只洁白的天鹅交颈,向天而鸣。 唤侍女进屋服侍,刚坐起身子,侍女奉香帕擦脸。 “啊——”地一声尖叫,帕子掉在了地上。 “二奶奶,你,你,你的脸……”侍女惊恐不安地颤声说着,急忙去取银镜。 “休要慌乱!”裴二娘劈手夺过镜子,往里面一看,也是一声尖叫。 秀丽的面庞上遍布红色斑纹,伴着淡红色分泌物渗出,宛如大地上的裂谷,有熔岩缓缓流淌。 听见主母的叫声,门外的丫鬟赶紧跑着进来,看里面出了什么事。 “出去!出去!全都出去!”裴二娘躲进帐内,大声叫道。 “小橘留下,再把郎中请来。” 等到旁人都不在了,裴二娘从帐里出来,恶狠狠地对着孤零零的侍女说道: “规矩你是知道的,敢胡言乱语,剪了你的舌头!” 侍女跪地忙道不敢。 紧接着,她活动活动手脚,摸了摸身上各处,好像除了脸上吓人些,并没有什么异样。 郎中匆忙赶来,裴二娘戴着面纱,将手臂伸出。 “脉象中正平和,身体元气充足,很是康健,二夫人可有什么不适?” “面上起了红疮,请问是何病症?”裴二娘将面纱掀起一角。 郎中看了片刻,皱起眉头,开了副清热除湿汤。 “请问先生,可有什么药物会致此症?” “唔,回夫人,我是医家,对毒道不大懂,不过葛根、鸦胆、狼毒、川穹,若用量不慎,却有可能致此症。” “不过从脉象上看,夫人身体无碍,不必担忧。” 裴二娘摆摆手,郎中告退。 闭眼沉思片刻,裴二娘对小橘吩咐道: “去,请大夫人来。” 一阵铃铛响,大夫人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裴二娘也不再遮掩,抬起头撤去面纱直视她。 看到这张曾经可人的脸蛋变得如此可怖,大夫人先是吃了一惊,又忙不迭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姓萧的,你也有今天,哈哈……” 裴二娘也没有什么怒气,悠悠问道:“是不是和老三当年一样?” “三妹当年死的蹊跷,这是她的魂魄回来索命来了!”大夫人突然拉长声调。 “我没有害她。”裴二娘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那是谁?总不能是裴浩然吧?”大夫人眼睛发亮,一脸希冀之色。 “我找你不是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裴二娘言语中带着一丝怒气。 “我可是困在陈年往事里的疯婆子,其它事爱莫能助。”大夫人扭头离开。 “你也看见了,我这脸上斑纹,和三娘当年一模一样。” “但眼下暂时无碍,看起来是有人对我心怀不轨,施了毒药但剂量不够。” “哈哈,确实是我下的毒,二夫人神机妙算。”大夫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裴二娘无奈叹气:“到底是谁,我还需细查,但肯定不是你,找你来,是要请你帮助。” 大夫人突然回头狐疑道:“三妹当年可是暴病,你为什么说自己是中毒?当年三妹人都死了不追查,今天你还活着,凭什么要大动干戈?” 裴二娘一时语噎,耐住性子解释道:“三妹对外说是暴病,你我都晓得是中毒,她和北辰的关系匪浅,也是有人证的,若真查出来个殉情,裴家脸面还要不要?” “而且,这不再追查的命令,是老爷亲自下的。” “但今日这毒药再现,我裴府又不得安生了,说不准哪天就轮到姐姐,必须查个清楚,也还三妹一个公道。”裴三娘言语中流露出几分焦虑。 “那你就慢慢查吧,老婆子神志不清,就不奉陪了。”大夫人干脆地拒绝。 “好,我自个查,若有些腥风血雨,姐姐多担待些!”裴二娘语气不寒而栗。 大夫人豁然转身:“你,准备怎么查?” 她的娘家人,也都从皮草生意里发了财,攀附在裴家这颗大树上,日子过的富贵。 “现在敌暗我明,什么都看不清楚。需要姐姐把下毒未遂的名头担起来,你本来行事就荒谬,也不会过多责罚你,不过软禁些时日,而幕后真凶以为此事已了,必然松懈大意。” “他们对我没有了防范,我也到了暗处,查起来事半功倍;此番不成,他们势必要再度出手,届时守株待兔,岂不手到擒来?” 裴二娘端详着镜子里的样貌,将发髻卷起来。 “二娘果然神机妙算,哪怕查不出来,也有了一把随时对付我的刀子。”大夫人笑着说道。 “我这老迈之身,借你又何妨,但尚有一个条件。” “姐姐请讲。” “若这桩事查出来是东来所为,那就说明此事和当年三妹之死无关,最多不过私怨,而你身体也无大碍,就请高抬贵手,给他条活路。” 裴二娘轻叹一声,戴上簪子,“三妹的子嗣,我也舍不得下狠手,便依姐姐罢。” “来人!”二娘高声叫道。 “呼啦啦”一群丫鬟仆妇闻声冲进来,看着二娘的脸庞惊叫不已。 “这疯婆娘竟给我下毒,赶紧把她关押起来!”裴二娘怒气冲冲道。 下人们面面相觑,小橘率先去拿了绳索,将大夫人绑住。 大夫人虽是正室,可裴家主事乃是二娘,下人们一起把大夫人押走了。 不一会儿,管家听见了消息,连忙赶来关切。 “这老妇,疯疯癫癫,胆大妄为!”裴勇咬牙切齿道。 “不要轻举妄动,圈起来就够了,她出了事,老爷不会善罢甘休。” “奴才省得。”管家垂首低眉。 “不过,她一个疯癫之人,是怎么刚好弄到和当年的三娘之死所用的一模一样的毒药。”裴二娘直勾勾盯着管家。 “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裴勇闻言面色顿时由忧转怒。 “看看这些红斑,我若不怀疑你,你自己也不安心吧?”裴二娘抚摸着自己的面庞。 “有人想要用当年三娘之死的事来做文章。”管家眯起眼睛,眼角皱纹尽显。 “小兔崽子!”他突然骂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哪里来的狗胆!”裴勇难以置信。 “不,倘若是他便不足为虑,此番变故,我担心另有其人。”裴二娘摇头道。 “是,裴浩然?”管家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你去,查一查毒药的源头,别是我们内部的纰漏。”裴二娘吩咐道。“我去探一探老爷口风。” “那个兔崽子呢?” “他翻不起什么风浪,先静观其变吧。” 管家面色阴沉地走了,裴三娘靠在椅子上,端起镜子打量着。 “三妹,我此刻和你走的时候,可有几分相像?” 第89章 共鸣 “这把子肉、布袋鸡、扒蹄都是泉城名吃,你倒是会点。” 谢商陆自顾自捉起一只焖的红亮的蹄髈,只是轻轻一咬,软烂的脱骨肉冒出滋滋汁水,鲜香四溢。 “吃饱了,晚上,嗯,好干活。”王索明腮帮鼓起,大嚼着一片把子肉,这种将大块的五花肉片炖到肥而不腻的美食,色鲜味美,怎么吃都吃不够。 “啥活要晚上干?又是收尸?”谢老夫子唏哩呼噜喝起荷叶粥来。 “没啥好活,准备去探探情况,顺便偷点东西,咔嚓”王索明一口咬掉半个油旋。 “噫!你这年轻人,本事不小哩!”谢老夫子赞叹一句,并没有劝阻的意思。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要成大事,你也要偷个大滴。”老头子如是说。 “真把我抓进公堂,大小也要判你个教唆。”王索明笑骂着吃下最后一块把子肉,唤跑堂过来结账。 此时,一个乞儿急匆匆跑进馆子将一封信交给伙计,说是甲字五号房客人的,王索明闻言心道这不是自己房号么,于是直接取信拆过。 “大夫人招认下毒,恐危。”是裴东来的字迹。 王索明眯起了眼睛,当时出主意本是一时兴起,如今施行起来有所变数,不过也无伤大雅,想来只是对方的掩人耳目之计。 “稍安勿躁。”王索明写过回信,给乞儿打发了些银钱,让他再送一封回去。 但此刻在裴府之内。 “二娘,大娘她一个疯子,哪里晓得什么毒药不毒药的,一定是误会。” 裴东来急冲冲地在裴二娘身边言语着,裴二娘根本不用正眼看他。 被聒噪了一刻钟之后,裴二娘终于忍不住了,“三少爷,你为何如此着急?莫非是和大夫人一起下毒的同党?” “我,我不过是义愤填膺罢了,大夫人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她自己都招认了,你休要多嘴!” “她的疯言疯语,二娘也信?” “呵~真个是人心莫测,她平时没少打骂你,她出了事,确是你最先来替她叫屈。”裴二娘翻弄着账本,嗤笑说道。 “大娘,她已经够苦了。” 一幕幕往事中,大娘总是那个疯疯癫癫打骂自己的,但裴东来先经王索明点醒后,却从中品味到长辈耳提面命般的教诲。 先前扮演了一回大哥,真切地感受过老妇人流露出来的悲伤,她的丧子之痛和自己的丧母之痛,又有何分别呢,眼下再被自己连累,倘若有个好歹,就算能替母亲报仇,再搭进去一个长辈,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裴三毕竟年少冲动,任侠之道把“任”学了个十成十,性子上来,哪里有什么城府胸襟,当即把什么计划、蛰伏、忍耐,全都抛之脑后,火速寻到二娘,自以为高明地为大娘求情和开脱。 “很好,老三,你这么关心家人的安危,姨娘很高兴。”裴二娘缓缓点头道。 “但你是否想过,若不是她下的毒,谁的嫌疑最大?”裴二娘声音泠然。 “我……” “这浑水你就不要趟了,明哲保身的生存之道,你可晓得?” “倘若……我知道谁是凶手呢?”裴东来语气充满犹豫 “这浑水,你还是不要趟了。”二娘眯起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二娘能将当年我娘去世的实情相告,我就……” “我说最后一遍,休要掺和此事!”裴二娘语气严厉至极。 “如果那个凶手就是我呢?”裴东来目眦欲裂,直视裴二娘的锐利目光。 偏狭的性子一上来,谁也挡不住,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不放过大娘,我偏要救! “确实是你?”裴二娘语气又平静下来。 “是我,我将药物磨成干粉,趁无人注意,撒在了香炉里。” “撒进香炉里的不是毒药,只是会让人脸上长几天红斑,七日内便消。” 母亲去世后,二娘一直对他甚是关照,吃穿用度开支一应比照亲子,虽怀疑二娘与母亲之死有关,但裴东来到底是狠不下心做些什么,这药粉是王索明保证没有危害之后,他才肯放到炉子里的。 “我身体无碍,大夫人不会有事,你可以走了。”裴二娘好似没有听见刚才裴东来自首的话语,直接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裴东来绝未料到二娘竟分毫不计较,他积攒了很久力气,好似失了魂般地飘荡着走出院子。 裴二娘看着他离开,神情亦有些恍惚,抬头望向窗外,近处的天空阴郁低沉,远处却有一角夕阳,通透的蓝底上红光漫染,煞是明艳。 …… 今夜月色尚存,并不特别适合摸门探锁,好在王索明特意准备一身灰黄色夜行衣,靠在墙壁上不很显眼。 步入坊市中已是寂静一片,寻到锦裘阁所在巷弄,翻身而入,不多几步,便寻到停驻车马的别院。 其中灯火连夜不息,有护卫正在值夜,无聊中借着聊天打发时间。 王索明靠在树后,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无非是些辽国风月,行伍迁转,什么“牛录”、“甲喇”之类的。 这些哪是护卫,一个个分明是北辽军士,正是辽国细作。 原来北辽边地,物产不丰,器物粮食甚是仰赖与大雍的互市商贸,如今两国频起战端,从先帝开始就下旨停了边市,皮毛东珠山参总不能当饭吃吧,故而辽主发动暗探,全力建设了数条走私贩运网络,而这泉城裴家,便是其中较大的一支。 北辽细作跑到泉城来,应已扎根十年之久,这赤衣卫形同虚设,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不好意思,当下赤衣卫主业是升官发财内斗,胡千户分管齐鲁,派出的多是些申金虎一类的人物,欺行霸市滋扰良民,借着赤衣卫之威和官员分赃,什么线报暗探,时不时应付一二即可。 侯大人上任东厂千户,第一把火就是办了胡千户,看起来之后还要有的忙哩。 王索明见这二人唠到半夜昏昏欲睡,竟都靠在墙边打起了呼噜,正欲起身潜入内室,却瞅见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看不清脸面的身影,匆匆溜了进来。 裴东来?不是。此人夜行如此老练,肯定不是他。王索明在暗处摇摇头。 来人见两个侍卫在沉睡,松了一口气,取火折子掀起一吹,潜入室内开始窸窸窣窣翻找起来。 我草,怎么都凑到今晚上,这裴家一个贩皮货的,水怎如此之深?还有,这家伙怎么踏马是直接从门口进来的?王索明在树后嘀咕个不停。 给老子留点,你踏马进去偷完了,老子待会拿什么? 这人在室内找寻片刻,好似已经得了手,从容出现在门口,又轻快地潜入夜色中。 跟上此人还是去内室一探?王索明略一犹豫,突然瞪大了双眼。 只见两名守卫已然同时醒来,正默契地相视而笑。 大晚上二人笑的阴森恐怖,看的王索明心中一片冰凉。 原来这两个守卫原来一直是装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疑是在演刚才的潜入者。 幸好小爷刚才稳了一手,要不险些就入局了。 “看清楚了吗?”二人开始交谈。 “虽然蒙面,但应是个男子,年岁不大,奔走间是有功夫的。” “说来可笑,竟买通后厨给爷们下药,要不是有眼线,此番还颇有些悬。” “多亏巴图鲁大人有勇有谋。” 二人聊着,掌起油灯,进入房内开始检算。 “内室丢了哪些东西?” “倒是没丢,有些书信被轻微动过,很小心地放回了原位。” “这倒奇了,大好珍珠,山参,都不顺手带上一颗,嘿嘿!” 说着,顺手捞了颗珠子在怀里。 “老大,为何不把此人截住,好向巴图鲁大人请功。” “闭嘴,休要坏了大人谋划!” 说罢,又给手下塞了颗小珠子。 王索明见二人在房里一直窝着不出来,想来今天是没什么机会,当下决定离开。 回到客栈,上榻却无眠,王索明披衣起身,点灯磨墨。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侯大人,你要加油呀。 …… 二日一早,天蒙蒙亮。 “王先生,我,我把下毒之事,对二娘承认了。”裴三少小学生一般,低声含混地说道。 裴东来将昨天下午的所为讲了一遍。 “嘶~”谢商陆来蹭早点,在一旁听到后,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你踏马嫌自己命长,可老朽还没活够啊! “无碍,他还能出门活动,就说明裴二娘并不在意此事。”王索明翻着本闲书漫不经心地说道。 “可是,这完全不合常理。”谢商陆捻着胡子。 王索明合上书卷,对二人解释道。 “此人应该另有谋划,不过她的嫌疑应该可以排除了。” “送上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机会,她都弃之不顾,东来之母,应该不是她下的手。” 裴东来重重地点头。 “仇恨,亦是悲痛的一种,有大爱才能致大哀,十几年放不下复仇,算得上情深义重。但长期肝气郁结,终是有害。虽此计败露,但为放下执着开了个头,倒不是坏事。”谢商陆摇头晃脑地说道。 王索明点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你看,二计已尽,虽有进展,但真相依然不明,人一辈子想知而不可知的事情太多,不能强求。”王索明同样劝解道。 裴东来神色颇为触动,对二人各做一揖,未多言语,就告辞离开。 “这几日府内定然还有些风波,离远些。”王索明从窗户探出头去出声告诫,将最后一句“免得血溅一身”吞声未言。 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事,何必徒增他人烦恼。 裴东来在楼下闻言,转身拱手致谢,渐渐远去消失在人流中。 “人越老,就越信直觉,这小子的生发之气,不旺。”谢老眼睛中流露出忧虑。 “野草娇弱,生生不绝。”王索明摊开书,念出了声。 第90章 宝剑 镖局今日上路回莱州,夏义士的枯骨盛在锦盒内,托常峰带回。 王索明亦要动身去京城了,再逗留些时日,若有人顺着裴东来攀扯到自己这里来,徒生些事端也烦的不行。 谢商陆毕竟老江湖,一大早隔壁已经人去楼空,人老成精,根本就是却风波而远之。 裴东来昨夜面色沉郁地送来两包鼓鼓囊囊的皮货,今日装到驴背筐箧之内,已压得青驴微微气喘,王索明再去坊市取了三身衣服,牵驴行到西门外,在土丘中找到了那个半人高的窝棚。 石头正在领着弟弟妹妹在附近拾柴,见这么一个意外来客,光屁股的孩童急忙躲入小屋,石头抬起灰扑扑的脸警惕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省着点穿!”王索明将一包衣服扔过去,回头牵着驴往远处走去。 石头将信将疑地解开包袱。 “哇!哥,这衣服好新!”“我也有新衣服啦!”听着身后隐隐传来孩童的惊呼,王索明嘴角荡漾起笑意。 此时,却突然有三骑从侧面土坡上轰隆隆杀出,靠拢马身,围住王索明三面。 “先生!先生!”石头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后追上来,看到这三人,突然一惊,嘴里嗫喏着什么没说出来。 还未问过先生名号,他心道。 王索明眯眼仰头,其中二人正是那夜锦裘阁别院守卫,另有一人不认识,想来亦是埋伏于裴家的辽国细作。 “甚事?” “听说你这几天和三少爷走得很勤?”三人中的头领开口了,却是带些域外腔调。 “不认识。” “裴东来他妄图用毒药弑母,你可知情?” “不认识。”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盯着他有一阵,他常去你住的客栈,你脱不了干系!”另一人大声喝道。 王索明恍然,原来这厮就是整日跟着裴东来的尾巴。 “裴东来平日有心无胆,这几日却和你走的勤,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料想定是你多番怂恿,使其犯下禽兽行径。还不赶快束手就擒,随我去裴府听候发落!” “娘的!哪里来的傻卵?”王索明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骂道。 “他击伤我在先,裴府还来人赔罪,现在你们却又说我和他勾结,是不是赔了东西心疼?是不是?” “你!” 几人刀剑出鞘,将王索明环绕在内,紧紧盯着他的双手。 听裴七说过,裴东来曾被此人正面击败,虽然三少爷一向胡闹,可功夫在裴家也是拿得出手的,此子断不可小觑。 马上骑士看了看后方立着的半大少年,语气不善地虚点了点石头。 “休要顽抗,这小子与你有几分交情?可不要牵连了他。” “俺达,安护路古日内,……”王索明突然对着三人冒出一句辽语。 大意是“兄台,你们搞错了,我是大人的暗线。” 听见久违的乡音,几人大为惊异,彼此对视一眼,虽然口语听起来生疏了些,可也不排除巴图鲁大人找的北地汉民,更能省些事。 可若此人真为暗线?大人又为何要下令将其抓回去? “勃鲁尼德古尔尼次金科尔坤。”领头者开口问道。 王索明听懂了,大意是“雄鹰在草原上飞翔。” 这是?暗号?我踏马不知道啊。 “特维林,呃盖撒娜,呼鸟古伊……”王索明说道。 “放屁,说错了!应该是雄鹰在草甸之上飞翔!” 草甸(ц??p?г)通常指的是较为湿润的草地,生长着较矮的草和花卉,常见于河流、湖泊周围或高山地区。 草原(m?p?h)则指的是广阔的草地,草原地区土壤较为干燥,植被主要由牧草或禾草组成,适合放牧动物。 其它二人目光怀疑地望向领头之人,他俩级别不够知道暗号,但此人如此理直气壮,草原草甸发音意象又颇相似,应该大抵确实是自己老大将草甸记成草原了。 头领呼吸一滞,好久没用过暗语了,难不成真是自己记错了? “那你说,下一句是什么?”他并不纠缠,以辽语继续发问。 “你连暗号都记错了,我怎么能将下一句告诉你?万一你是大雍探子怎么办?”王索明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哦,有几分道理。几人都暗自点头。 “不说也罢,但你还是要跟我们去,这是我们三人的差使。”领头语气稍缓。 “我跟你们去了,若坏了大人布置,倒要你们好看!”王索明大声喝骂道。 “你的事与我等无关,我们只听命拿人。”领头者软硬不吃。 “这其间肯定有什么误会。大人为何要拿我?他下令的原话到底是如何说的?”王索明露出几分困惑,向着头领拱手道。 “他说,这几日有何人与三少爷往来密切,立即押到府内。” “所以你们来找我?我的确和他碰过面,但都没什么好脸色。” “不是你还有谁?他可往你房中去过数次!”那名监视裴东来的细作激动地说道。 “不对啊,他找的是大夫,就是这几日常来我房中我调理身体的老者,姓谢,裴东来几次都是来找他的。” “嘶~”三人倒吸一口凉气,大夫,毒药,时间,地点都对上了。 “他人呢?”首领急忙问道。 “昨日好像就没见了,昨天下午。” 首领回头抬手一掌,结结实实给了负责监视的手下一耳光。 “大人……谢老已经来过裴家多次,大家都熟,就没有多想……”此人委屈无比。 “废物,分毫不用心,如此明显线索熟视无睹?”首领唾了一口大骂道。 不过此人话不可轻信,要带回去让大人定夺。首领脸上阴晴不定一阵,还是决定抓个人回去交差。 “跟你走可以,但我要私底下先见过大人才行,免得直接在裴家亮相,坏了大人安排。” “自然。” 王索明缴了兵器,被缚上了软索,再度被押入城内。 石头站在土丘上,牵着王索明的驴子,眼巴巴望着一行人远去。 …… 锦裘阁别院,王索明被关入房内,首领正待去禀告巴图鲁大人,却被王索明叫住。 “俺达,你现在就去见大人么?正好有件急事请你一并禀告,先请他定夺。” “何事?”此时房内尚余两人,院内有一二十护卫活动,大人稍后亦会来,此人倒不惧王索明再耍什么花样。 “怒次阿吉乐(秘报)。”王索明盯着旁人,低声说道。 二人出门回避,首领低声附耳过来。 “德尔尼德古尔措尔格科尔昆(鹰翔草甸)”王索明道。 这是传递秘报前的暗号程序,由于嫌疑已在谢老身上,而王索明在自己控制之下,所以首领并没有犹豫,直接答道: “摩林呼尔泰顿德” 鹿逐中原?呵呵,鹰翔草甸,鹿逐中原,有点意思。 “怒次……”首领听到王索明暗笑两声,心道不妙,甫一抬头,一阵昏沉涌上来。 却是直接软倒在地。 谢老头,你这大梦迷魂散竟如此给力! 王索明好整以暇地用首领佩刀解开绳索。 屋内翻找一二并无所得,只是在柜内一精致木盒内,寻得宝剑一把。 “锵——”,长剑出鞘,秋水般的寒光里,倒映出一张沉稳冷静下压抑已久的兴奋面孔。 一时之间,院内剑光闪烁,杀声骤起,遽尔止息,有诗云: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 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第91章 热闹 虽在春天,但院内气氛宛如冰封的寒冬,凌乱的尸迹不堪入目,横流的血水晕染黄土。 老者蹲在地上,仔细查看着足印、血迹、伤痕等一切信息,赶来的家丁侍卫立在一旁两股战战。 暗红色的血液从指尖滴落,老者环视四周,躺倒一地的尸体,令他有如钢铸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一十八个好汉,都是大辽的精锐探子,尽数折在了此地,折在了这个自己经营了小半辈子的地方。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些伤口的一道道出现在眼前,多以撩抹扫类型的伤势为主,且集中在上身,几处点刺在要害处,并无劈砍。 天下这样招式很多,但老者还是一眼就认出杀人者的剑法,因为实在太过熟悉! 飞鸿断水无须臾,寒星照夜有千秋。 整个别院无一人逃出,如此杀伐手段,又擅使夜舞千秋剑,在这裴家,又有几人? 裴家家主裴浩然? 断无可能! 裴家侍剑堂堂主裴长微,明劲巅峰,用些小手段,或许可做到这般场面。 可此人与我素无仇怨,为何如此? 而看着伤口干净整齐的深浅形态,老者隐约想起了一把剑,一把斩铁如泥,轻若无物的古剑,跟着裴家大少爷消失八年,唤作承影。 裴长微,外号剑痴,痴迷剑器,但这把剑应该不在他的收藏中。 看来这承影,当年叫那个娘们私藏,今番取出,以此说动了他。 不过以他的性格,破例出手一次,应该已是极限。 老者紧咬腮帮,强压悔意。 自己还想着打草惊蛇,未曾想到这蛇已积蓄如此气力,反口将自己狠狠咬了一口。 早该,早该斩草除根,早该先下手为强! 如今自己虽失了先机,但人马数量仍占上风。 况且,还有一张没有翻开的底牌。 裴二娘,我今天就全力尽出,不怕你还能反了天! 理清思绪,老者恢复了信心,开始发号施令: “在自己地盘上死伤惨重,定有内贼参与,立马调甲乙丙丁四队,控制侍剑堂;子丑寅三队,前往内宅搜索!” “是!”院内诸人心神一凛,随即轰然作响。 裴家所有可用的商队武装,均在老者麾下,其中部分是他安插的北辽细作掌控,亦有部分是为了求财,为厚利所聚,拢共近百人。 侍剑堂乃是原先裴家剑客的修炼之所,自从老者进入裴家以后,或暗害英杰,或拉拢入商队,致其中人才凋零,尽是些撑场面的花架子。 不过作为无条件忠于裴家血脉的武力,这里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又看了看尸体上凌厉的伤势,唤来亲信耳语吩咐几句,方觉大局已定。 …… “南星,东来那边安排好了?” “老三已借郊游之名坐车出城,换快马往南去了,马车为掩人耳目仍驶向广饶。”俊朗的白衣少年温声答道。 “哼,老家伙居然还盯着他不放,该是已察觉到了变数,不过以为是我从中作怪,他又怎会善罢甘休。”裴二娘冷哼一声说道。 “好,这下便少了几分顾忌,北院提议辽主追复你外祖,加赠名爵,真当我不知他们葫芦里打的算盘。”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祖父已冤死多年,族内受牵连者不可胜数,萧家在北边可以称得上一蹶不振,如今突然起了平反之意,是何意?”裴二娘问道。 但未等裴南星回答,她便自顾自说道: “无非是看上裴家产业。我已从密信里得了消息,下一步就是要你去承袭爵位,将我在裴家逐步架空,随后将这偌大家业一点一滴侵吞殆尽。” “我裴家生意兴隆,每年该分给辽廷的利润也分毫不少,他们又何必动此干戈,岂非徒起风波?”裴南星疑惑道。 “利润尽归辽主,和北院的契丹贵胄何干?因为有我在,北院的老爷们看见肥肉垂涎欲滴,却连肉味都闻不着。所以——” “南星,你可知为何他们要折腾这一遭,却不直接对我娘俩二人下手?” “因为……我爹?”裴二少以为想通了关窍。 “哈哈,裴浩然的威名虽大,可辽地武勋也不会顾忌他。”裴二娘轻笑出声。 “那只老狗在泉城扎根二十年,年少时忠于辽主,到老为了钱财却和勋贵穿了一条裤子,但娘这边亦非孤身一人,早走通了南院的关系。” “倘若你我有个好歹,他们自然给辽主递上了刀把子,正好辽主整治北院的心思一直未息,岂会轻易放过!”裴二娘杀气腾腾地说道。 “娘亲思虑甚远,孩儿谨记在心。”裴南星无比严肃地重重点头。 突然,他又好像想到什么,吞吞吐吐地问道。 “反正,反正是北辽狗咬狗,不如,分他们些……生意?” 裴南星实在不愿看到娘亲再陷入到纷争中。 “勋贵可怕,辽主就不可怕么!?” “老狗年事已高心智昏昏,不知得了他人何种许诺,想动辽主的钱袋子,犹如火中取栗。” “你我二人却还没活够,这趟浑水,我们娘俩趟不起,我这里有一应证据,等此间事了,便呈上去。” “更何况当年你外祖之死,和北院勋贵脱不了干系,有我在一天,这银子就算沉海里,都不会分他们哪怕一文钱。”裴二娘咬牙切齿地说道。 北辽官制中将军政事由南北两院分管,北院诸官由契丹贵族充任,南院诸官由汉人充任,当年裴二娘祖父裴清正任北院中丞司,主北院监察事,也是北院设立以来的第一个汉官。 这安排不乏辽主抑制日益膨胀的契丹勋贵之意,但未经半年,就被同僚构陷下狱,继而冤死。 “沧州赵氏、巨鲸帮、丐帮诸人已至,都在厅中吃茶。”有管事来禀告道。 “一纸书信,竟悉数来此助拳,你在外游历,倒真交到几个朋友。”裴二娘望着儿子,目光中充满赞许。 “财色名势,为世所亲。没有娘给的银子,哪个肯跑这一遭?”裴南星自嘲地笑笑。 “谦过则谄,勿要如此!”二娘一面走一面说道。 既然已经揣摩出那老狗和北院的图谋,自然要先发制人。 你图谋我的产业,我便图谋你的人头! 裴二娘同裴南星正和几位闻名江湖的侠士寒暄,便听得屋外脚步匆忙,有侍女急急闯进来对裴二娘耳语道: “夫人不好啦!护卫,护卫闯进来要扣人啦!” 裴二娘歉意地对着几位一笑,“家中喧闹,倒是让几位看笑话了。” 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裴南星也抱拳告罪,请几位弟兄稍坐,但几人对视一二,饶有兴致地跟在裴南星身后,准备看一看热闹。 “何事如此大动干戈?”裴二娘出现在院内,逼视着一干舞刀弄枪的护卫。 这三十人的领头者正是当时面目阴狠的男子裴七,他大咧咧地说道: “二夫人,有人袭杀锦裘阁据点,两队兄弟折了,我率人来内院搜寻可疑人员,还请配合。” 带着三队护卫,内院只有二少爷一个习武之人,裴七简直觉得自己大材小用。 “配合,哈哈哈~”裴二娘突然扬声大笑了起来。 “裴七啊裴七,你的剑法,学成了几招?”裴二娘眉角含笑,笑盈盈地问道。 “怎么?夫人还想领教领教?”有大人在背后撑腰,裴七根本无惧,口头上便放肆了起来。 “大胆!”裴南星挥剑冲向裴七,二人兵器交击,叮当作响,就这样战在一起。 一旁的侍卫中不是细作的,见是二少爷挥剑砍裴七,有些不敢上前,而北辽细作们在原地也是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刁奴欺主,裴老弟我来助你!”一旁的沧州疯魔棍赵无断按捺不住,挥棍冲上前去,却被另一位执剑的头领拦住,二人剑闪棍挥,亦是有来有往。 “裴子亮,我过去给你们旁支不少接济,今日你就这样对我!”裴二娘站在台阶上骂道。 “小恩小惠!”裴子亮冷笑一声,剑光掠过赵无断肩头,竟削去了一片血肉,顿时血液涌出湿了半边衣衫。 赵无断一声不吭,棍影却越挥越密,身旁却扑来一人将他护住。 “我沧州短刃枪赵频来会会你!”男子执单开刃短枪,将长剑止于身前。 裴子亮后退一步,侍卫源源涌上。 “人多欺负人少?”“好些恶奴!”在旁观战的巨鲸帮、丐帮众人看不下去,也冲上去加入战团。 此七人中四人是明劲,一人是练精化气境界,再加上明劲大成的裴南星,这边一共六大高手。而侍卫中三队头领是明劲,再加一个裴七,四人称的上高手,但借着人多包围之势,也不落下风。 望着院中乱战,裴二娘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请人来擒下北辽秘谍司都统即可,却未曾想那人已提前发动,如今虽只来了三队,料想另外四队是在处理侍剑堂。等那四队腾出手来,局面可就更加难以控制…… 这老狗,怎有如此狗胆,难道他就不怕裴浩然? 一道老迈身影缓缓踱步进来,裴二娘见他却是脸色大变,老者微微笑道: “有容啊,院里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第92章 原委 “有容,你不动手还好,一旦动了手,二子就必须去北边喽!”老者笑眯眯地向前走了一步。 “是吗,为何不问问老爷?裴浩然会让他儿子被绑到北边去?”裴二娘镇定自若,缓缓向后移了一步。 那边乱战惨烈,除了裴南星外个个负伤,依旧难解难分,看来是不能善了,先与他周旋一通,侍剑堂那边不知还是否有转机?裴二娘心中思量道。 “唉,怎么能说绑,这可是去北边当爵爷,儿子亲自替父亲搜罗药材,岂非一段佳话?”老者又向前进了一步。 “巴图鲁大人既然打的这样算盘,先前何必煞费苦心为南星造势,岂不是白费功夫。”二娘又退了一步。 “哈尔温哟,计划哪有变化快,我要是能料到你的狼子野心,何至于着实吃了一亏。”老者再进。 “好啊,老东西,那你动手吧!” “你们北院势大,南院不过一群腐儒,除了揭露你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暗杀大员、拐带福晋之外,也没什么用了。”裴二娘不退反进,盯着老者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老者悚然一惊,这十几年的阴私事,她怎会知晓。 “南院不过是皇爷的狗,一条狗的吠叫,伤的了野狐野鼠,可动的了我们红带子世系分毫!”老者面上不以为意,但目光中仍泛起几丝忧虑。 皇爷收拾宗室都分毫不手软,岂会放过他这旁支? “啊!”地一声巨大惨叫,二人看向战局,是一名明劲首领被短刃枪赵频洞穿了胸膛,血液滋滋向外喷射,应无幸理。 “让他们束手就擒!”老者心下着急,逼向裴二娘。 “打得好!”裴二娘一面叫喊着,提起裙琚向院外奔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这老头子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娘!”裴南星在乱战中看见自己娘亲被老者追杀,想去搭救却又挣脱不了包围,一时间心急如焚。 “有容,何必呢?”枯瘦的手爪顷刻间便要抓到裴二娘。 “呯—”一剑突兀而现,飘逸从门外杀出,刺到老者爪上,竟发出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 白衣公子将裴二娘护在身后,自个气喘如牛,显然奔走了一趟急路。 “老三,你怎么回来了?” “让我去盐渎送急报,也太苦了些,便使了钱请快驿代送。”裴东来压下呼吸轻飘飘说道。 “你!”裴二娘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裴东来替自己挡住了老者,但此人对他可不会有顾忌,杀招之下,必然凶险。 “哟,这一式抱月而终还真有气势,少爷修为又精进了。”老者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假笑。 “我听说家里有群老鼠,一直藏头露尾的,您说对么?勇伯?!”裴东来面色冷然,握剑指向老者。 北辽巴图鲁,秘谍司都统,镔铁指耶律答礼,汉名,裴勇。 “你知道些什么?”裴勇眼神如刺,直接戳向裴东来。 裴东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此子断不能留!他和裴二娘的矛盾现在仅仅停留在表象,死了一群护卫而裴二娘不愿意配合调查,倘若此人知晓自己真实身份,举告给大雍朝廷,二十年心血,岂不是毁于一旦! 裴勇心念急转,刹那间便定了计,先是问道: “你之前不是想要毒死你二娘么?现在怎么又护着她了?” “你可是不知道,你娘是为了什么死的?”裴勇说着突然一声喝问,随即瘦长的枯指再度抓上。 “兵——”又是一声脆响,裴东来并未他所料般迟滞不动。 “三少爷大有长进,倒是忘了生母之仇。”裴勇继续挑拨道。 “我娘的仇,我自个慢慢报,不过你一个下仆,对主母出手,该当何罪?!” 话音刚落,裴东来竟主动扑上,“暮雪穿林”急刺而出! 纵有不敌,老子也不跑了。 裴勇的“镔铁指”乃是北辽武学宗师赫连山亲传,练功之余不断用特殊炮制的药水浸泡双手,表皮死而不脱,积年累月死皮层叠,又经功法锤炼,便坚如金玉刀剑难伤。 故而裴勇并不慌张,施施然以指掌对敌,他全盛时有明劲巅峰修为,如今年老体渐衰,但拿捏一个明劲小成还是不在话下,更何况他对夜舞千秋剑了如指掌。 果然,裴东来以剑对指,左支右绌,很快落入下风。 瘦长的枯指在裴东来的喉部肋间拂动,裴二娘在旁冷汗直冒,略一咬牙,喊道: “你留他一命!我存有的证据都给你!” “噗呲”一声,鲜血飞溅,枯瘦的食指中指陷入裴东来胸腹一寸有余,老者回头狞笑着: “他的生死,不值一提。” “只要你在我手里,证据迟早是我的!” 剑从裴东来的手里滑落,他嘴角呛着血,委顿在地。 “东来!你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裴二娘冲过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大夫!裴勇!我要一个大夫!”裴二娘带着哭声向裴勇大喊。 但老者好似浑然没有听到,径直走向乱战的人群。 “耶律答礼!大夫!我要大夫!”裴二娘哭着尖叫起来。 耶律答礼回头,深深凝视萧有容一眼,停步揪过一名手下,吩咐他去找个大夫来。 “东来,你感觉怎么样?”裴二娘手忙脚乱地将裴东来半扶而起,拖到停边。 鲜血从胸前汩汩流出,裴东来只觉天空发暗,浑身乏力。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裴二娘的眼泪不断落下。 裴东来无力地伸出手,想说什么已很难出声。 到此为止吧,我在乎的事情不多了,真相很重要,复仇也很重要,但我无论再猖狂,无论再狭隘,看到生死离别总会难过,看到路边尸骨总会痛心。 同样是两条命,我的或者他人的,我可以像禽兽般求生,咬死另外一只动物,但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在这世界上参与永无止境撕咬,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到此为止吧。裴东来闭上了眼睛,不再企图睁开。 “你坚持住,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二娘告诉你,全都告诉你,你坚持住,听完,一定要听完!” 这不重要了。 裴东来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流逝,耳边传来缕缕声音。 “这一切的一切,都怪二娘。你们知道,二娘原是辽人。” “但你们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前,我父狱中冤死,我本是要沦为娼妓,却被北辽秘谍司裴勇选中,设局迷惑裴浩然,并随他来泉城,裴勇也借机入了府内。” “由于朝廷禁了边市,北辽物产极其匮乏,我们的任务就是借助雍朝的大商贾李代桃僵,暗地里重开边贸。” “裴浩然醉心武道不怎么过问生意,有北辽朝廷的帮助,加之二娘对商贾之事有些天分,计划进展很顺利,裴家的生意日益红火,和北地的商路也建立起来。” “但事情坏就坏在天分上,随着我在裴家影响力越来越大,裴勇认为我难以控制,对我日益猜忌起来,不停地试探打压、威胁逼迫。” “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我却交了一个真心的朋友,这个人就是你娘,她心性纯良,天真活泼,和她在一起闲谈玩闹,心上的阴霾悄然消失。” “时间流逝,你们慢慢长大,我也学会了如何应对裴勇,虽然我依然是个北辽细作,但日子也过得轻松惬意。” “但天不遂人愿,意外终究还是来了。” “你大哥裴北辰在跟车时发现了些许端倪,他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眼里自然容不下沙子,趁机盗走秘谍司印信。” “北辽暗探们很快追上他,多人围攻之下,他拼着重伤逃到山里不治而亡,死前吩咐猎户来找我。” “但他估计万万没有想到,我也是北辽奸细。” “我虽是奸细,但也不是铁石心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更见不得姐姐整日疯魔似的寻觅,亦不忍让他暴尸野外,成个孤魂野鬼。” “于是在妇人之仁下,我一面告知了裴浩然你大哥的尸身所在,一面将印信交还给裴勇。我当年自是存着息事宁人之念,着实有些天真。” “裴勇勃然大怒,他当然害怕裴浩然查出些什么。” “不过北辽暗探本就隐秘,相互遮掩下,裴浩然一时间并无所得。” “为了惩罚我自作主张,裴勇将南星从我身边带走,那几日我终日惶惶,不过也坚定了念头,一定要离开裴家,一定要脱离裴勇的魔爪。” “我可不想南星步他哥哥后尘,在此地虽富贵,安危终受人钳制。” “几日后他将南星送还给我,并称自己染了重病,收回所有暗探在近前听命,我自以为找到良机,趁夜黑带着南星逃了。” “未曾想他早在南星身上施了追踪药粉,我们终究还是被抓了回来。” “这一次,他为了警告我,毒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就是你娘。” “随后他派人散布谣言,说你娘和裴北辰有染,乃是殉情自杀。” “裴浩然让他查清谣言,他装模做样地在府内盘问一番,最后带三个人证去见裴浩然。” “这三人做了伪证,将你娘与你大哥牵上关系,遭上这种后院逆伦之事,裴浩然心灰意冷之下,便懒得去查杀你大哥的凶手,更不再究你娘之死。” 难怪,难怪以前我质问他为什么不继续查,差点被打死。 “东来,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坚持住,让我有补偿你的机会。”哭泣声响起。 “谢大夫,谢老!这边,这边!”耳边突然传来二娘狂喜的尖叫声。 白胡子老夫子小步快跑,身后的学徒亦步亦趋提着药箱,二人迅速近前。 “哟,这血没少流。”谢老的声音传来。 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后,一团清凉的药膏被贴到伤处。 “大夫,东来伤情如何?”妇人哭啼问道。 “幸亏这小子心脏在右胸,否则这两个洞就要他命哩。”谢老答道。 “肺部受创,捱过这一关好好休养,亦有将养肺病的妙方。”另一道声音响起。 意识恍惚神游天外的裴东来,听到这道声音,浑身一个激灵,登时死意全消! 第93章 质问 “呜呜~”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在一双修长的手掌中嗡嗡作响。 此人单手握剑,竟仅靠劲力吞吐,就使得兵刃不住地高速颤动,乃至发出了尖锐的长鸣。 握剑者穿着玄色单衣,双唇紧抿面目沉凝,全神贯注地体悟着剑器的低声暗语,其眉目间与裴二裴三多有相似,不是裴家家主又是谁? 自入暗劲以来,裴浩然更领悟到剑道的奥妙无穷,单说这剑鸣之音,便有钟声、磬声、琴声、笛声、箜篌声等诸多变化,音攻之法或可寓于其中,便隐在裴家后山,整日醉心修炼。 不过今日,他注定无法继续清修。 门外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紧接响起“咚咚咚”的叩头声。 “休要打扰家主清修!”有低喝传来。 “侍剑堂危矣,请家主出山。侍剑堂危矣,请家主出山……” 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裴浩然垂下手臂,眼中一丝愠怒闪过。 侍剑堂,我当年领着的时候还有几分荣光,现在不大管了,一个个便碌碌无为,辈分大的误人子弟,辈分小的溜须拍马。 危矣?早该完了! 出了参悟的氛围,便不太好再找回感觉。裴浩然置好剑,从桌上取了丹药来吃。 舒坦~ 一股热意从肠胃迅速扩散到全身,所经之处热气直冒,有一种骨子里的酥麻,身上的内力流转加快了数倍。 这北边的龙虎相济丹着实强劲,服一丸内炼便如虎添翼,可惜,不能每日服用。 他一面缓缓调理药性,一面听着门外动静。 “堂主,你不要命了!”亲卫压着嗓子呵斥,又手忙脚乱地将擅闯的人制服,正准备押走,那人嘴里却不住说: “今日是侍剑堂,明日是商行,后日是内宅,就看这把火,何时烧到后山!” “放肆!”一声霹雳炸响,众人都跪了下来。 “裴长微,你哪里来的胆子!” 侍卫们押着儿时好友走了进来,裴浩然眉头蹙起,正要叱骂却见进来的灰衣男子满面是血,脸上两道长长的伤口向外翻出,露出深红的肌肉。 右臂举到胸前,左手紧紧捏着右手腕,往上一瞧,半个手掌齐根被斩断,白森森的断骨茬口,正往外冒殷红的血珠。 “又有谁能伤你?”裴浩然甚是奇怪,裴长微的功力虽未窥见暗劲,但亦在明劲中属于绝顶,还有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裴长微苦涩一笑:“不肖弟子,已被我阵斩当场。” “给他上药。”裴浩然移开视线,不紧不慢地说道。 有亲卫取了金创药和白布进来,裴长微站着任其上药包扎,同时给裴浩然述说今日之经过。 “家里折了二十个好手,自然要调查清楚,何必闹到这般。”裴浩然无奈道。 “家主乃堂堂宗师,看不上侍剑堂;终年闭关,更无事使唤侍剑堂,可是后人呢?以后的裴家家主,不一定个个宗师境界,总得用的上我们吧?从小教大的剑客,总比为了几个大子进商队的武夫更信得过吧?” 灰衣中年人额头上的血流到眼睛里,他却不管不顾,几乎是悲愤地控诉着。 “家里最可靠的武者,怎能因他人的怀疑就轻易就范?商队那边要想作乱,岂非随便捏造个理由便可!” “我十余年的弟子都和他们沆瀣一气,你再不管,这侍剑堂,还能姓裴吗!” “好,你说得对。”裴浩然语气淡漠。 “你们一共几人过来?”他继续问道。 “……只我一人。”灰衣男子语气瞬间黯淡。 裴浩然唇角微微挂起,显出几分讥诮道:“你看,有什么必要?” “老樊,死了,两个弟子,重伤,只我一人过来。”灰衣男子一字一句迸出来,怒视裴浩然。 “侍剑堂一向是家主亲领,我做堂主本是暨越!还请家主亲自把堂号传下去!”裴长微突然抽出给他包扎之人的佩剑,朝脖颈挥去,欲自裁当场。 “咻”一道奇快无比的白光闪过,裴浩然的袖子轻轻拂动,那把剑还是在剑鞘里放着。 “哼!误我修炼,你们看好他!” 看见裴浩然握住剑柄,裴长微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惨烈的笑容。 …… 侍剑堂里满是尸体,裴浩然有些疑惑。 长微不是说仅数人反抗,其余人悉数就擒,怎会有如此横尸遍野的场面。 看衣着还尽是商队人等。 总不该是他一人所杀吧。 裴浩然负剑踱步,猛然踢开一间房门。 “呜呜……呜呜”里面挤满了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的剑客,见到来人,多数脸上充满疑惑,个别人脸上却是狂喜。 “怎么回事!”裴浩然扯开一人口中的破布,这人扑过来抱住裴浩然的腿,号哭道: “家主,商队那边死了人要盘查一番,我等都是配合的,但他们居然将我们拘起来,还未开始问话,外间起了打杀声,应是长微师兄和他们起了冲突,后面就不清楚了。” 裴浩然皱了皱眉头,如果外面三四十具尸体都是裴长微杀的,他何必去找自己? “闻风而降,该当何罪?!”严厉的声音压得房内无人敢大喘气。 “罚例钱一年,制皮苦役三月!” 众人大松一口气,裴浩然冷着脸,向内宅走去。 …… 裴勇加入战团,经验丰富招式老辣,局势快速转为一边倒。 八臂头陀万安,被裴勇一指截中肘窝戳入要穴,手筋刹那有摧断之感,麻痹难当,八臂登时费了四臂,面色难看地闪过后续追击,退出了战团。 无影索吴花子,兵器乃是长鞭,善于缠缚和防守,但在近身紧逼的群攻中极难施展。 于是在裴勇指挥下,包围圈越来越小,吴花子被裴子亮近身刺了膻中,长鞭被护卫齐齐扯住,只好束手就擒。 奔流刀成失,被裴七率人围住亦怡然不惧,面对五人围攻竟以攻代守,刀势如怒涛,汹涌不绝,一时之间以一敌五竟有来有往不落下风。 但一刻钟过后,气力渐失,刀势开始迟缓,面对两把袭来的兵刃,成失只来得及架住一把,便被另一把兵器狠狠砍到背上,倒地不起。 赵频、赵无断同被十余人围住,赵无断被裴子亮连伤数处,疯魔棍已舞不出气势,幸而赵频的枪法如毒蛇吐信,接连点倒数人,缓了几分攻势。 裴勇见状欺身压上,左手执软剑右手并指为剑,双剑战短枪,而裴子亮裴七一同齐攻另一边的赵无断,赵频挂念族兄,心神牵连之下亦有破绽,很快被裴勇的软剑自下而上穿了琵琶骨,兵器脱手,大局已定。 裴南星则面临困陷之阵,围困者并不主动攻杀,只在他每次出击时攻其必救,待他仓促回防后攻势又会撤去,如此反复一二,只围不伤,裴南星索性不再惜身,一副猛冲猛打舍命相搏的架势,反而杀的对面投鼠忌器之人连连退败。 “笃”地一声闷响,一股剧痛从肋间传来,裴南星回头,看见裴勇正站在自己身侧。 “公子,在南面打打杀杀有什么好,不如去北边做个王公贵族。” 裴南星痛苦地弯下腰捂住肋部,蹲在地上以缓解痛楚。 裴二娘刚缓过一口气,却又看见自己儿子倒地,惊叫着跑来查看。 “断根肋骨,无甚大碍。”裴勇漠然道。 “大管家,真是好大的威风!”一身冷哼从门外传来。 玄衫束发,两鬓星白,背负长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怎会在这时候惊动了他!?裴勇心中并无惊惧,只是有些可惜。 “家主,您出关了?请容老奴解释!”裴勇满面讨好,命侍卫搬来椅子,待裴浩然坐定,他半跪一旁,开口道: “知道家主清修,所以不敢叨扰,老奴自作主张,实在不该;锦裘阁莫名死了两支商队,这干系到数万两年入,由于锦裘阁守卫严密,不声不响便死了一院人,所以必有内鬼。” “小的不敢怠慢,率人在各处查访,在内宅时正好遇到一干人等,武功高强,见面就出手伤人,甚是可疑,这才带人下手。” 看了看还在地上龇牙咧嘴的裴南星,他补充道:“二少爷被人蛊惑,想助歹人脱困,所以情急之下小的只好先制住他,绝非以下犯上啊家主!” 这秘谍司的都统,双眼竟然适时泛起了泪花。 “放屁!”“胡说!”“唔唔唔……”还有一口气的江湖人不愿意了,一个个出声怒斥。 “有容,你说说,怎么回事?” 裴二娘满面泪痕,理了理散乱的发髻,闪着泪光说道: “老爷,他们只是南星交好的江湖豪杰,我来见一见,尽裴家的待客之道罢了。” “这裴勇不问缘由大打出手,伤了贵客和南星,嚣张跋扈至此,万一哪日他趁老爷闭关还有别的歹心,裴家危矣!”裴二娘擦着泪悲戚地说道。 “我乃沧州赵频,同族兄来此做客,未曾想却遭了此等小人黑手!” “裴家主,我是丐帮吴花子,我们以前还见过哩,我怎么可能是贼人?” “唔唔唔……” 随着残存几人的话语,裴勇的面色逐渐变黑。 “小人绝无二心,只是商队护卫之间朝夕相处宛如兄弟,而今却化为亡魂,激愤冲动下伤人在所难免,还请老爷网开一面。” 老头子双膝跪地,满是皱纹的头颅在地上磕得邦邦响。 四周微观的护卫们皆是目中含泪,手指把刀柄攥的咯咯响。 誓为巴图鲁大人效死! “何况,我来二夫人处查找并非空口无凭,几日前曾有人偷偷溜入锦裘阁别院,此人方才已被我擒下,他说正是二夫人的授意,几日后别院中护卫便遭了难,如此巧合,令人不得不生疑!” 裴二娘面无表情,只淡淡说了句: “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裴浩然听着二人针锋相对便一阵头疼,这等俗事甚是烦人,快快了结回去练功。 看着院中众多人等,裴浩然当即打发护卫们先行退去,将还有气的英雄好汉们抬下去妥善安置。 “我不走,我要在我娘身边。”裴南星捂着肋部站起来。 “我,也不走。”裴东来睁开眼睛,虚弱地说道。 裴浩然见二子忤逆,已是面如寒霜,裴二娘却道: “你们走吧,今儿南星被打出内伤,东来差点丧命,稀里糊涂挺好,哪天死得也痛快。” 裴浩然双目似剑剜了他一眼,却不再提让二人离开之事。 为照顾裴东来和裴南星,谢老和弟子依旧在旁。 正当几人开始叙话,又有一道疯疯癫癫的身影奔了进来。 “北辰,北辰,啊,原来你在这里!”她对着裴东来一伙人说道。 这是裴家正室。 “你来这里做什么!?”裴浩然没好气地问道。 “呵呵,缩头乌龟,终于露头了!”裴夫人阴阳怪气道。 “把她带下去!”裴家主震怒道。 “谁敢!裴浩然,北辰来找我了!北辰来找我了。”裴夫人拿出铃铛“叮叮当当”地晃了起来。 裴浩然听见铃声,怔了片刻,挥手让护卫退下。 “不要管她,裴勇,你想要什么?” “惩治……杀了我两队人马的元凶!”老者躬身,略微停顿后答道。 “萧有容,你又想要什么?” 二娘双眼一眯,红唇缓缓吐出话语: “我要裴勇,这条老狗,死!” “哈哈哈,呵呵呵。”老者闻言,一边摇头一边笑,神情一副无所谓模样。 “他的人马是你下的手吗?”裴浩然问道。 “宁愿是我下的手。”二娘并不讳言。 那是何人—— 裴浩然想起了侍剑堂横尸遍野。 “是裴长微那老匹夫,是二夫人授意此人所为!”大管家喊叫道。 裴长微虽有天资,可攻伐之气不盛,绝无有此死伤。 家中可藏着一位深藏不漏的高手! 不过,那又如何!? “此事暂且不论,二娘,你为何非要置大管家死地?这一二十年,他兢兢业业维持着商贸往来,对我裴家贡献不浅,你们之前也是精诚合作,因何怄气?” 裴二娘咬了咬下唇,脸色再三变幻,终于做出了决定。 “老爷,这裴勇,乃是北辽密探,欲除掉我等,霸占裴家产业!”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呜呜呜。”一言即出,裴夫人满面惊骇,旋即又哭又笑。 第94章 浩然 院内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均是面色如常,包括裴浩然。 望着夫君一副平淡的神情,二夫人如遭雷击,颤抖地指着眼前人说道: “你,原来你,早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龙虎相济丹乃实胜皇寺所出,他不解释清楚来历,我怎能服用?” 裴浩然打量着谢大夫和他的跟班,这两个人听到隐秘,已不能留。 “我不但知道,我这里还有辽主的御赐之物。”他指了指背后宝剑。 裴勇趁机走过去,亲近地在他身边耳语几句。 裴浩然闭目,顷刻后睁眼说道: “南星去袭爵,我看是极好的,北院可以每年再多求得龙虎相济丹百颗,对我练功大有裨益。” “裴家在大雍,说起来富贵,不过在江湖上有些声名,在一府之地有些威望,真出了齐鲁,又算得了什么。” “不妨将这场富贵与旁人分润一二,替南星在北边搏个前程,大雍这边,东来虽不成器,可有我坐镇,也能维系得住。” “说到底,裴家今日,要么出宗师,要么出高官,才能保得住富贵。这双管齐下之策,无疑更稳妥些。” “家主高见!”老者笑的满面皱纹荡漾开来。 “你们意下如何?”中年人不怒自威地问道。 裴二娘双目含泪,不住摇头。 裴南星和裴东来皆是一脸不可置信之色。 “北辰,北辰,你看呐,真凶是他!是他!”裴夫人伸出手指指向裴浩然,继而双手捂头,放声凄厉地尖叫。 啊——啊——啊—— “我娘,究竟是为何而死?”裴东来利剑直指自己的父亲。 “这个家,十年后由你来当,自然你就理解我的难处。” “我娘!究竟是为何而死!!”裴东来的身体又重新涌出鲜血,大夫来扶他,却被他挣脱。 “给脸不要脸!”裴浩然怒意勃发,虎视自己的三儿子,高声骂道: “因为你娘就是个贱婊子,贱婊子!若不是她勾引北辰,约其在货栈幽会,北辰哪会发现什么暗探密报?哪里会起意去盗什么印信!” “老婆子,你一直怪我,真正害死北辰的,就是这个孽畜他娘,就是他娘!” “呃——吐”一口浓痰从裴夫人口中吐向裴浩然,被后者利落躲开。 “浩然?啧啧,可惜这两个字了。” “你找死!”裴浩然怒火攻心,只听“锵”一声,白光一闪。 背后长剑被一柄未出鞘的剑格在裴夫人身前。 众人一脸呆滞地看着这个挺身而出的人,谢老的跟班学徒。 “王……索明?”裴勇一脸不可置信。 竟是你! “北辰,北辰,你回来了。”裴夫人在王索明身后浑身颤抖地喃喃自语。 “藏头露尾的老鼠,肯出来了?”裴浩然面色凌厉地问道。 “不藏好一些,怎么看这一场大戏!”王索明握剑一笑。 “承影?乃是我家传宝剑,你何处寻来?”裴浩然又注意到王索明的兵器。 “天命所钟,天意所赠。” 要不是那首领私藏了一手战利品,要不是王索明被绑到他房中,要不是恰巧有谢老所赠药粉,要不是王索明临时起意想要搜查些罪证。 这宝剑如何也到不了他手中。 “今日你若身死,物归原主也算天意!”话音刚落,裴浩然身影一闪,一式月明如水疾挥而出。 刹那间光华满室,寒意刺眼,众人不禁闭上了眼睛。 宗师毕竟是宗师,这一式的声威甚至可以道一句异象。 不过,在这澄明之中,另有一轮黯沉的月亮升起,沉重而坚定。 月有明晦,世人所见为明,不见为晦。 “叮——” 一声交击声悠长不绝,宛如钟罄之音。 这是?老者瞪大了眼睛,此人竟使夜舞千秋剑和裴家剑主旗鼓相当,纵然只有一式,可这,毕竟也是一位宗师。 或许是家主还没出全力?一定,一定是这样,家主一开始只是试探。 他还没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打起摆子。 “你是何人?怎会我裴家的夜舞千秋剑!”一击之后,裴浩然满面惊怒。 王索明小脸一红,总不能说我偷学的吧,二十八倍悟性一转,瞎话那是张口就来。 “八年前的山野里,浴血青年将书剑托付,求命运帮他讨个公道。”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裴东来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居然歪打正着,旋即耸然一惊,或许,是这位宗师只身入局,以身践诺。 “放屁!”裴浩然再度杀上,暮雪穿林,只见始终。 裴家夜舞千秋剑兼收并蓄百花齐放,这招快剑到了宗师境界,竟只见起势和止势,中间动作,几不可察。 但这次不一样,起止之间,众人看见一片雪花,好似在风暴天气从林间急急飘落,直接飘到剑尖之上,砰—— 犹如两块巨石相撞,沉闷的声响令观者耳膜剧震, 裴浩然长剑一顿,现出身形,一脸不可置信: “你才练了八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裴勇眼神飘忽,开始琢磨跑路,是劫持人质妥当些,还是只身遁逃更迅速? 不过家主也未落入下风,不如…… 原来世间真有天纵奇才,从小在天资聪颖光环下长大的裴南星,看到这一幕,内心亦是充满了苦涩。 这就是裴东来背后的高人?摸了摸自个脸颊上尚未全好的瘢痕,裴二娘一阵后怕,幸好这高人和东来友善,只用了些惊吓之策,否则自己这条性命倒还是未知之数。 “该我了。” 一片辉光飘洒而出,宛如明月下的流星,看似极慢,实则极快,旁人看着只觉轻飘飘的几缕流光,而剑光的目标却能感受到几颗硕大的陨石,压顶而来。 月落星沉,夜舞千秋剑中最终气势,快慢转换最为玄奥的一招,威力无匹,霸气难当。 裴浩然不甘示弱,同样一式月落星沉对攻而出,同样有辉月和流光,但以月光雄浑为要,落星只为点缀。 正在此时,立在一旁的裴勇却暗暗并起双指,朝着王索明背后袭出。 镔铁指耶律答礼,师承宗师赫连山,一双铁指坚硬无匹,刀剑难伤,不仅防御了得,指力亦是惊人,戳中肉体凡胎有筋催骨折之效。 裴东来在远处看得眼急,但重伤在身难以出手,谢商陆悄悄捻起一枚药丸,对着耶律答礼激射而出。 随着接连两声惨叫,星月相冲,当空攒射出一簇簇铁树银花,二人翻身落地,面对面抬头,脸上七窍俱是溢出血痕。 神功妙法,威力无穷。制约功法发挥的,反倒是人的肉体。当劲力全开的来回鼓荡中,薄弱处的肌骨受创在所难免。 这一招对决中,二人亦是难分伯仲,不过,要排除掉一个半跪在地捧手嚎叫之人。 裴勇并指为剑,王索明以来不及转身抵挡,索性运气在背,以真火高压锻打的琉璃玉体功第一次真正遇上考验。 镔铁指,琉璃玉体,坚者相触,力无消泻之处,必有一者崩碎。 结果便是裴勇的两根手指几近粉碎,而王索明后背麻痹一片。 而谢商陆的药丸又弹中裴勇腿弯,使其丧失移动能力,只能半跪在地惨嚎。 “废物!”裴浩然看着惨叫的老者冷哼一声,吞下一枚药丸。 “带我走,护我周全,裴浩然!”裴勇忍住剧痛,面色煞白地对裴浩然说道。 “哼,没有我,北院不会信你们!还有,你不想要龙虎相济丸啦?你已到知天命之年,就甘心终身摸不到逆凡为仙的门槛?”裴勇撕扯着喉咙叫道。 “多嘴!”裴浩然脸色变幻,盯着面前渊渟岳峙的飘逸少年,感慨说道: “不如你我最后拼上一记,生死由命!” “可。” 二人同时对向疾行,十步距离只是顷刻,身影交错之时,拔剑,转圜,收剑。 两道环绕二人的明月形成,一黯一亮,组成一个∞的图案。 抱月长终,夜舞千秋剑中舍弃所有防守,甚至不顾剑客安危,以自身融入全部攻势,视死如归的一式杀招。 明月的环面先消失,黯月的环面后消失,胜负已分。 一截剑尖从裴浩然胸口露出,他回头看去。 是裴东来那咬牙切齿的面容。 第95章 恶客 正在二人互拼一记“抱月长终”后,身形交错互换了位置,裴浩然正好立在裴东来身前三尺。 裴东来看着裴浩然全无防备的后背,在二人拼上全部的最后一击后,他身体完好仍可站立,那么王先生…… 还没等裴东来的脑子想明白,身体已经握紧刀柄,对着前方之人用力掼了进去。 裴浩然回头一脸难以置信,自己竟被儿子戳了一剑! 浑身脱力之下,仍强运气力,愤然向后击去。 但在他呼啸的巴掌到来之前,裴东来已然昏迷,栽倒在地闪过这一击。 一击不中,裴浩然攫取起最后气力,拔出剑刃封住血运,果断撒腿向外跑去。 先去后山,那里还有丹药! 待气血充盈,他就还是说一不二的裴家剑主! 裴南星弓着腰正要去追,却被裴二娘拦下,她抿着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离开。 裴夫人呆立在地,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接受裴浩然落败仓皇而逃的现实。 王索明拄剑在地,眯着眼睛看裴浩然逃窜。 不愧是宗师,这抱月而终若不是自己提前在脑海里推演了一万遍,这厢怕是要遭。 不过自己若是预计到要遭,也就不存在这场正面硬拼了。 远处,裴浩然提气一个跃起,就要从院墙上翻过去。 “嘭!”的一声随着火光迸射,玄色衣衫直直坠下。 “拿下!” 砰咚——院门被踹开,剑眉飞扬,威风凛凛的枣红色身影走了进来。 不正是东厂千户侯大人是谁? 来人看清院内景象,尤其是王索明还好端端地站着,突然叉着腰大口喘息开始恢复体力。 “哈~哈~妈的,等我来再弄,行不行啊!”侯千户哈赤哈赤地说道。 “侯大人,来来来,你跟裴都统讲,让他别在你没到的时候找我麻烦。”王索明面带笑意,指着地上爬行的人影说道。 “裴大人,久仰久仰,幸会幸会。”胡千户嘴巴咧到耳根,开始招呼手下捆人。 “我是辽主表哥,休得无礼!否则造成外交冲突,大雍免不了一场兵灾!” 侯登和王索明惊诧地对视了一眼,一起笑了。 侯登上去揪着老人的头发,直接两个大嘴巴子,把耶律答礼聚起来偷袭的那点气劲直接泯灭。 “你在裴家伏低做小憋屈了一辈子,倘若配合我们,还能在京师外有几亩地一处宅子颐养天年。如果不配合,我们就只好把你送还北辽。” “不知道辽人对失败者,是否像我们汉人一样宽厚。”侯登笑着说道。 “你们……卑鄙!”裴勇目眦欲裂。 “押下去!” 墙边灰色的身影还没死,一番扭动以后,向被变故震惊,傻傻立在原地的裴夫人伸出了手: “若梅,若梅……” 裴夫人呆呆愣愣地走了过去,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 听见这句话,裴夫人的脑海里泛起那个白马剑客,身着玄衫,金黄的剑穗在一侧飘荡,洒脱肆意,亲切随和。 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呢?是从他败于宿子鸣之手?还是被诸平邑取了半数家财?亦或是裴勇来到家中以后? 渐渐双眼含泪,汇聚着大股大股滴下,也说不上来是为何而流。 裴二娘望着姐姐哭,心中却并无所动,反而感到两肩上清风徐徐,有一种解脱的轻快感。 提心吊胆二十年,终于在今日结束了。 “怎么来的这么快,三天就到了?”王索明看着东厂番子来来往往,对侯登问道。 “赤衣卫原先那帮废物,为了驿马补贴,把信鸽都炖了,我这两月都在重建飞鸽驿报,在你这算是卓有成效,刚用上就给我抓了条大鱼。” 能不大么,不说整个齐鲁的北辽秘谍可以根据名录一锅端,还有这个都统官,除了北辽初立那阵在战场上杀过,哪个还活捉过这么高级别的大员。 “还是秘谍首领,又是红带子,嘿嘿嘿……”侯千户嘴都要笑歪了。 “裴家你准备怎么办?”王索明望向四周。 侯登看看近前几人,凑到王索明身前道: “举族通贼,皆斩!” “太浪费了。”王索明摇了摇头。 “浪费?”侯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难道是他要让自己放裴家一马,从而掺和到裴家的生意里挣钱吗? 这才几天?人的堕落,历来便如此迅速吗? “你误会了。”看到他上下打量的目光,王索明知道这厮特务职业病又犯了。 “我问你,为何北辽屡次入寇,皆能出其不意,准确捕捉到大雍布防薄弱之处,甚至有些地方连朝堂上的大臣都不晓得?” “自是朝堂市井,遍布通敌之贼!”侯登狠狠说道。 “那我们在北辽可有人?能够洞察北辽的朝堂动向、行军部署、市井物价皆可。” “国朝之初尚有,甚至能深入敌后绘制地图,不过,渐渐荒废了。”侯登叹着气答道。 “如果要恢复大雍在北辽的耳目,如何操作?” “自是先混入商队,然后再……” 侯登愣住了,打了个寒颤,一束火花在脑海中炸响。 “你,你是说?” “没错,寇可往,吾亦可往!”王索明答道。 “寇可用,吾亦可用!哈哈哈!”侯登痛快地接道。 侯登走向裴二娘。 “萧有容,你潜伏大雍多年,资敌无算,该当死罪!”他顿了一顿。 “民女知罪,给北边运了那么多粮货,百死莫赎。但儿郎皆是不知情的,望大人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我岂能信你一面之辞!”侯登剑眉挑起,不怒自威。 面前女子并无惊慌,只是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额,不过你若愿将功赎罪,本将军还是愿给你机会的。” “还请大人明示。”裴二娘不紧不慢地说道。 “重建商队,把我的人塞进去,你们经营多年,在北辽应该也有跟脚,同样换些我的人过去。” 裴二娘沉默良久,并不接话。 “她做秘谍久矣,早已厌倦,还是另做布置吧。”王索明出言劝道。 “我,我来!”不远处却响起一个声音。 裴南星强自站直身体,向几人喊道。 “只要你们能压住今日风波不外漏,我们可以称裴勇暴病而亡,我娘去南方养老,我去北方袭爵,做你们的耳目!”声音短促,一片决然。 “南星!你疯了!”裴二娘一巴掌扇过去,却在儿子面前停下。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妇人低声哀求道。 “娘,你放心,孩儿行事自有分寸。” “耶律答礼一个人搅得我裴家几近败亡,我怎么不能去北地,搅一搅他耶律家的江山?!” 第96章 身份 裴南星打定主意要去龙潭虎穴闯一闯,侯登心一横,索性赌上一把! 查办鞑子谍报之事得往后缓缓,今日风波也需捏个别的说法。 裴南星执意如此,裴二娘苦劝无果,自然要再在裴家继续张罗一阵,先前不愿再做的重建商队,替换人手,为了自己儿子的安危,更要做扎实了。 其它事情抵定,二人望向院内角落,裴浩然奄奄一息,裴夫人倒是恢复了些清明。 之见这一天之内仿佛老了十岁的夫人,踉踉跄跄走到侯登跟前一把跪下,声有戚戚道:“还请大人饶我相公一命。” “先耗竭气血,再当胸受创,又结结实实受了一记火铳,应无幸理,现在不过是弥留。” 王索明看着妇人披头散发跪地求情,不忍她白费功夫,便提醒了一嘴。 “按我赤衣,不,东厂传统,若斩杀宗师,须带回头颅记功,既然索明开口,我这功劳便不要了,留他个全尸。” 听到这个消息,裴夫人说不出是喜是悲,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已流不出眼泪。 “谢,谢大人。”裴夫人连拜几下,王索明将其扶起。 “不,不……”尚未死绝的裴浩然挣扎着发出声音。 “北辰呐……割了头……去换……大内……春江花月……图。” “那里面……千秋剑……最后的东西。” “北辰,既然你爹说话了,就听他说的吧。”妇人对着王索明说完,深吸口气,别过脸去抽泣。 裴浩然,气绝。 弥留之际,裴浩然精神恍惚。 而裴夫人一向精神错乱。 有意无意之间,二人竟都将王索明当成裴北辰。 倘若裴北辰在世,会如何答复呢? “好胜心无已,争先意不低。仁为名所败,义为利所挤。得者失之本,福为祸之娣。心迹既一判,利害不两提。” …… 裴家书院,王索明恨恨地往驴背的箩筐里塞东西。 娘的裴长微,日夜守着武学秘籍怕被缴走,瞅一眼都不让。 我踏马把裴家书院里的孤本全装走。 其实王索明已经看过裴家武学精华《夜舞千秋剑》,其它东西不看也罢。但作为一个对书籍有仓鼠般收藏癖好的人,始终按捺不住心痒。 “来来来,小明子,受侯爷赏。”侯登高兴地快步走来,拎着一包东西递到王索明面前。 最上面是一块腰牌,黝黑材质,其上镂空镶银,上面一行刻着:“赤衣百户”,下面一行刻着“泉城裴北辰。” 下面是一件红色织锦战袍,黑边坠摆,中有怒熊纹饰。 五品武官胸前补子为熊罴,这些东西显然是一套赤衣卫百户行当。 “来之前就备好了,手底下没缺,从赤衣卫那边挪一个过来,今天去改了下姓名。” “你要让我加入赤衣卫?还是你的下级?脸大得很你!”王索明把东西甩回给侯登。 自己忙死忙活,功劳全给这家伙捡走,最后给我个名声臭大街的特务机关中层人员的编制就打发了? “不是让你加入,其实是裴北辰加入。”侯登得意道。 王索明疑惑不已,这家伙罐子里卖的什么药? “嘿嘿,这下想不到了吧。”侯登飘飘然了,对历来诡计多端的王索明有智力上的压制,他不禁开心地笑出声。 “原先在赤衣卫这边,是给你用了个化名,毕竟你这王索明的身份,还是要科举的嘛。” “但裴家这事以后,我突然发现,你不如顶了裴北辰的身份用。” “这和我的计划有关。”侯登神秘兮兮道。 “你知道,裴家出了这么大变故,总要给外界,尤其是北边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不好继续做生意。” “裴浩然一直闭关,死活旁人也不知道,倒是好办。” “但这裴勇被我们活捉,他手下九只商队,你一个人在锦裘阁别院砍死两队,在侍剑堂砍死三队半(另外半队是裴长微带人砍的)。” “裴勇从此不见了,商队死伤大半,如何解释?尤其是裴二娘还要继续掌管家业,裴南星要去北边,更要取信于人。” “将军我啊,可是想了大半宿,脑瓜子都嗡嗡的。” “当初裴家对外声称裴北辰是失踪,所以可以说是失踪多年的裴北辰回来复仇,当年变故疑似与管家有关,所以他灭杀了管家和与之牵连的商队,最后裴浩然出面,不忍父子相残,逼走了他。”王索明迅速接话说道。 “哎,哎,你踏马的,这是我的词,马的我还没说完,这我的词!”侯登急急叫道。 一眨眼的功夫,得意就消失了。 “当年丢印信之事,耶律答礼为了脸面多半未上报,反正后来也找回来了,所以北辽也不清楚真相。”王索明又说道。 “是极!而且商队众人身上的伤势也都是千秋剑痕,说是裴北辰就很合理。”侯登有些忿忿。 “之前就传出来裴夫人院中闹鬼的消息,那很可能就是归家的裴北辰在与母亲相见。”王索明补充道。 “是极!再一个,为了增强可信程度,还要拜托你以裴北辰之名露面几次,坐实我们编造的传言。”侯登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尼玛,到头来还是要我当工具人,王索明顿时怒目而视。 “不白帮忙,不白帮忙。”侯登连忙赔笑。 “我有个叔叔在宫中当值,帮你把那春江花月图找来看一阵,怎么样?” 王索明掂量一下,作为裴北辰露面的风险无非就是被辽人暗探追杀,踏马来呗! “哎,咱兄弟谁跟谁,说帮忙见外了。”王索明扯过包袱,将腰牌塞进怀里。 “就是嘛,化作裴北辰,尽管闯祸,恶名我们……他们赤衣卫去担。” 我滴哥,其实我就客气一下,你悠着点。 大半年前夜战金坛寺,诛明劲武僧五人。 数月前强灭金虎帮,又连杀两位供奉,活活埋掉一任知府。 几个月不见,又踏马硬撼宗师,屠了豪强近半武装,顺道揪起来一省辽国探…… 下次是什么?侯登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 …… 第97章 希望 裴家后山,有一条打理得很干净的小径,沿着它,可以到达一片僻静的树林,绿荫重叠,翠柏森森。 一行人正立在两座坟茔之前,为首一人正在念念有词。 旧坟周遭,梨花零落。 新坟之上,黄土未干。 既然要遮掩消息,裴浩然的葬礼只能从简,棺材埋下后填好土,再由王索明唱两段救苦经,便算了事。 结束后,王索明向着林外漫步,两位白衣少年郎,又在旧坟前面烧了些纸,亦相互搀扶着往外去。 裴东来依旧很虚弱,气喘吁吁的,走两步就要歇一歇。 “你今天还愿意来,我很意外。”断的是左肋,裴南星勉强可以用右臂架着他。 “恨了这么久的人,突然就死了,还是不太相信。”裴东来坦诚道。 裴南星望了望林间的琐碎天空,无奈一笑。 父亲啊,你既然选择了无牵挂,就怨不得我们和你形同陌路。 舍弃一切去追逐武道,可武道哪里敌得过因果命数,哪怕你对俗世多留恋几分,都不至于今天躺在土里。 “三弟,父亲死前对三娘多有不敬,你不要放在心上,那不过是……” “你踏马倒是闭嘴吧!”裴东来暴躁打断。 “我娘是清白还是私通,有什么所谓!她喜欢清白就清白,她喜欢私通就私通,只要她乐意,她做她喜欢的事情,我都全然支持。” 在意毁谤不过是在意名声,当真正和所爱站在一起,毁谤又有何忧? “这……这”裴南星惊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走在前面的王索明回头轻笑一声:“已得道矣。” “好,你能看开就好,过一阵儿我就要去北边了,帮我照顾好我娘。” “收声吧你!你还在被人围困的时候,我就已经帮她挡剑了。”裴东来针锋相对道。 “大娘,西行,长微老师,也都拜托你了。” “好了好了,今天不是辞行,何必多话!”裴东来捂着胸口不耐烦道。 “我却是下午就要走了,有一桩事,说于你听,你自己决定。”王索明突然开口道。 “西城外的懿丘旁有个棚屋,里面有三个小乞丐,最大的那个,唤作石头。” “八年前,他们全家被杀,三个孩子在外玩耍,逃过一劫。” “八年前裴北辰的尸身,是一个猎户运来的,而这个猎户,就是这一家的男人。” 这大概就是我寸步不让,和裴浩然硬拼四记的原因。 不为了什么正义和公道,就是要撒一撒胸膛那股火。 八年,猎户,灭门,将这一切联系起来,裴东来彻底明了,奋力躬身道: “王先生,东来一定妥善安排。” …… 西门懿丘,低矮的棚屋内空无一人。 “人呢?”裴长微嘀咕着,从里面钻出来。 “老乡,这里面的三个小乞丐,上哪去了?” “甭问俺,知不道。”路过的庄稼汉子瘪瘪嘴,扛着锄头径直耕田去了。 “这……”沉吟之下,裴长微来到西门外丐帮的据点。 棚主疤面狼陈浪,看着马上老者锦衣华服神色凌厉,不敢怠慢,赶紧迎过牵马。 “这位老英雄,不知有何贵干。” “你不认识我?” “额,小人斗胆,敢问老英雄名讳。” “那你当认得它!”裴长微敲敲马身旁一方紫黑色物事,“铮——” 六柄长剑被呈扇形拉出,杀气腾腾! 俄尔后豁然合拢。 “紫檀剑匣!竟是骊龙剑痴当面!”识人认人是丐帮当家本事,陈浪当即拱手大拜而下。 “什么骊龙剑痴,从此以后,不过一风中残烛。”裴长微翻身下马,露出包着白布,短了一截的手掌。 “咝~谁竟敢在泉城伤了阁下。”陈浪吃惊之下脱口问道。 裴长微也未讳言,“家里斗了起来……不过……”脸上竟露出奇妙的笑意。 “这北辰,消失八年,一回来就给了我一份大礼!” “不过刀剑无眼,倘若不是他留手,我丢的,就不是这半截手掌了。” 裴北辰?陈浪更加疑惑了,这位大公子不是失踪多年了么? “好了,我来找你,却是要向你寻个人。”裴长微打断他的思绪,将自己的来意讲明。 “去棚内找随伯便可,他与这三个崽子最相熟。” 看见裴长微出门,陈浪赶紧往城内丐帮捕风堂赶去。 捕风堂,丐帮里管市井消息探听的堂口,亦是情报买卖之所。 前几日传出裴家有一场变故,没想多却是失踪多年的裴家大公子回来了! 这消息,可值些银钱。 …… 裴长微略带喘息地看着面前三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玩意儿。 “跑什么!我又不是来要你命的!” 年纪不大,脚程不一般,看得出来要不是两个小东西拖累那个大的,自己还要追一会儿。 “那你来干什么?”石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来问你们一句,可愿意当皮匠学徒,管吃穿,十年出师就有工钱。” 裴长微尽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来招工的掌柜,却见石头面色一沉。 “学徒?我们?” “管吃穿?” 旁边两位弟弟妹妹瞪大眼睛,先是一脸不可置信,旋即充满了希冀之色。 “哈哈,不需要,你赶紧回去吧。”石头嗤笑一声。 “笑什么,莫不是看不上当学徒?” “不敢,莫说我们,哪怕是这泉城内的人家,能把孩子送去当皮匠学徒,也都当是烧高香了。” “那你为何不愿去?”裴长微更加疑惑。 “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有好事哪会想起我们?挑大粪运泔水都是好活,倘若有人到跟前来献殷勤,就知道是要么堂上太爷抓苦役,要么牢里贵人寻替死鬼,不过我说你,这等行当都是下人出面,你一个老爷打扮的,也来凑什么热闹?” “呃……”裴长微闻言猝不及防,看着眼前三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再只将此事当成一桩差使。 “休将我裴家和那些贪官恶霸一视同任,我裴家可是……” “裴家?呸!滚吧你!”石头瞬间怒发冲冠,往地上狠啐一口,红着眼睛拉起弟妹离开。 我幼时在溪边玩耍,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也姓裴来着。 第二天全家就遭了难! 这血海深仇,怎么能和姓裴的脱了干系! “你父母的仇,已经有人替你报了!”裴长微心念一动,赶紧喊道。 欺上瞒下是裴勇作风,我骊龙剑痴,不妨把话说开。 石头瞬间宛如石头一般凝固了,不可置信地回头: “你再说一遍。” “下手的人,都死了,指使的人,也都死了。” “江湖人称我骊龙剑痴,我这辈子没骗过人。” 配合官方迷惑鞑子除外。 “真的?真的……呜……”石头站在原地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刚才是随伯毕恭毕敬地将此人带来,身份应该不假,没必要编这些说辞来骗我。 那就是……那就是……真有人给我报仇了? 纵使报仇雪恨的梦做了一千遍,但在现实中他从未奢望过善恶有报,如今惊闻,只余痛哭。 弟妹们一脸不解,但也一并抱着兄长哭起来。 裴长微待三人泣声稍住,说道: “失却双亲这等事,我裴家是无论如何也补偿不了的,只图能在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上帮衬你们一二,你看……?” 裴长微语气无比恳切。 石头眉头紧皱陷入思索,而后毫不拘束地说道: “多谢老丈,我这弟弟妹妹,能否有殷实良善人家收养?” “可!” “我这弟弟,以后能否读书习字?” “可!” “我这妹妹,以后能否通些女红,落个好归宿?” “可!” “老丈,你带他们走吧。” 听到他并未提到自己,裴长微一脸惊诧:“那你呢?” “我已入丐帮,自是残羹果腹,陋衣蔽体,一遭一遭地过。” “何必如此?你不过记名而已,我去和城内长老言语一句,又费些甚事。”裴长微劝道。 “可能过习惯了,我总觉得这种生活,更踏实些。” 哼!骨头还挺硬。裴长微眼里闪过一丝欣赏,便不再劝。 “改主意了,就到任意一家裴家商号找我。” 裴长微回去安排人家,明日再来接走两个孩子。 石头远远望着他在金灿灿的日光中离开,忽然世界一片模糊,不知怎地又涌出泪来。 擦干泪水,石头却又眯起了眼,今天这太阳,好亮,好亮。 第98章 再遇 一人一驴,正沿着田野间的小路行走,天色依旧沉沉,太阳尚未露面,只在地平线上现出一片隐隐的红。 行了几天路,已快进入冀州地界,这几日午间太阳暴晒,不如早行一段,到了中午可以在树下阴凉间歇息。 行过一起又一伏的缓坡,天色渐渐放亮,远处传来鸡鸣犬吠,亦有农人出门耕地,炊烟袅袅,生机万千。 一上午便在赶路中消磨,日光晒起,王索明带着驴子找到一处浅溪,用过水后,给驴子喂了豆子盐巴,便放它去撒欢。 自己也懒得生火,取出备好的烧饼,一气吃了五个,在溪旁找了片佳荫眯眼假寐。 闭着眼的时辰,旁边有行人车马次第经过,亦有看这溪水清澈的行人,停下来休憩饮食。 “啊呜~啊呜~”远处突然响起高亢的驴叫。 “后生,后生,那是你的驴不?切莫被人盗走了!”另一块林荫下歇息的中年人提醒道。 这冀州人爱吃驴肉真不是盖的,还没到地界,这生意就红火起来。 王索明一脸无奈地翻身而起,剑自在手中,又取过斗笠戴上,纱帘垂落面前。 远处正有两人用绳套紧紧缠住了青驴,正娴熟地往一边拉扯,驴子扬蹄摆尾,蹦跳挣扎。 咻—— 王索明发出一声清亮的呼哨,驴子挣扎地更剧烈了,两个人朝这边望一眼,不仅不逃,笑嘻嘻地等王索明过来。 不过是个布衣麻鞋的穷汉,带着柄陈旧不堪的破剑,自以为是什么大侠? “二位有何贵干?” 王索明一张口,二人又是一喜,外乡口音。 “与你何干?俺们新买的驴子太犟,强拉都不走,你来要作甚?”其中一人蛮横地说着,有意无意地拨出腰间的牛耳尖刀把玩。 “少踏马放狗屁,已经扰了我午休,还在这里聒噪!” 王索明毫不客气直接开骂,一面伸手去捞挽绳。 此人闻言脸色一变,毫不迟疑地挥刀向王索明的手腕砍来。 兵——地一声,刀砍到王索明身上宛如金玉交击,凡铁刀器当即卷了刃。 这人抬刀一看顿时心惊肉跳,知道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物,正抱起拳来欲告饶,却发现眼前一花,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奶奶的,武功高你倒是配个宝剑,多风流?穿个绸衫,多倜傥?劳什子布衣破剑,倒教我白白送了命! 另一个盗贼见同伴须臾间便倒下,才领悟过来碰上了硬茬子,手里刺到一半的尖刀收也不是,刺也不是,扑通一声跪下来告饶。 之前那么熟练,已害了不少人了吧? 喉口一条红线,算是被迫履行了结义时的诺言。 “泉城裴北辰,斩二贼于此!”王索明向着四野高声喝道。 溪旁伸长脖子的看客们,都被顷刻间的变化震撼,一个个听到他喊起的名号,嘀嘀咕咕地议论着不停。 那边,王索明继续行路,驴子摆脱绳索,乐颠颠地紧跟在后面。 一口气行至日近黄昏,远处正有村落,虽然屋舍皆有破败状,也不是不能一宿。 敲开一家的柴门,干瘦的中年男人开了门,面色黧黑,沧桑,很有农夫的痕迹,见是生人当面,目含警惕地看着他。 王索明摘下斗笠,一副异常面善的脸让男主人轻松几分,又拿出路引,男人虽然看不懂但觉得他此人倒是磊落,最后二十枚铜板,令门扉顿时大开。 六口之家,男女主人二人,老母一人,另有两人所养育的两儿一女。 难怪他如此瘦弱了。 “客啊,俺们年成不好,就这些东西了,别嫌弃。”男人端过一碗野菜汤,两个粗粮窝头。 王索明数出十个铜板,听见门口张望的小脸口水声不断,又数出十个来,一并递给男人。 “不,不值这许多。”男人摆手拒绝道。 “我此番上京是发大财的,些许都是小钱,不妨你我结个善缘,收下吧。” 男人小心地收了钱,去到隔壁和婆娘争执了一番,抱来一床棉花被放到榻上,也不多言,掩门离开。 王索明用过餐,出门照看过驴子,便上榻运功。 外功已入暗劲,内功虽凝出了真气,当内力尚未完全转化,经脉窍穴大多开拓完毕,但需要充塞的真气却更多,练精化气这一关还需要时日。 好在都是些水磨工夫,只要内力转化完毕,经脉充盈真气,便可顺利开始炼气化神。 行功完最后一个周天,王索明正欲安寝,却隐隐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继而响起敲门声。 “老朽孤身行路至此,还望主家收留!”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主人家披衣开门,正欲让来人换一家,院内只正房两间,王索明住了一间,剩余一间挤着自己全家,实在没地方了。 却依稀看到来客背着的药箱,医者投宿,断不能轻慢,咬牙想着干脆一家去柴房熬上一宿。 却见今夜早先的少年住客出门轻笑:“原来是故人,可与我同宿。” 来人正是浪迹天下的游医谢商陆。 二人救过裴东来,谢商陆转过天就走了,王索明在侯登请求下,又多留了几天镇场面,最后待局势稍定,侯登去往齐鲁各州县核实奸细数目,王索明才往北走。 未曾想这分道扬镳的二人,竟不到一旬又在异乡相见。 “这龙虎相济丹饶是有趣,我想去北边采些原料。”老头子用过窝头,美美地上榻躺着,不客气地把棉被扯过盖好。 “老年人体弱,你多体谅。”谢老头毫不见外。 体弱?上次赶夜路到二更,这次也有一更,青年人都没这体力好吧。 “你个大夫,还懂丹术?”王索明铺好被他踩乱的稻草,又取出一沓油光水滑的皮草铺好,才施施然地趟上去。 “丹术?医术!匀我一件,匀我一件。老人家体寒!”谢老头神情自若地伸手,麻利地扯走一张塞到身下。 不愧是医生,真是很注意养生。 王索明心下暗笑,也就随他。 他乡遇故知,心情大爽,二人自是一场好梦酣眠。 …… “咚咚咚”“咚咚咚” “二哥,开门啊,妮儿不行了!” 天光未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喊叫声,将尚在梦乡的二人吵醒。 第99章 急病 在内室就听得主人家奔起开门,来人慌乱问道: “二哥,可还有银钱,给俺借些,去镇上给妮子请医生。” “来来,这些都给你,但不必去镇上,昨半夜有医家在我这住下,倒不如请他看看。” “这……”来人正犹豫着,谢商陆推门而出:“先去看病,诊金后论,赶紧带路!” 来借钱之人是个同样干瘦的乡人,面目更加黝黑,脸上是一道道沟壑,看着谢商陆长须飘然,顿时大喜,赶紧躬身相请。 王索明将驴背上杂物卸下,将老头的药箱系了上去,也跟了上去。 患者家中不远,不过半里路即至,越过圈树篱,就是两间歪歪斜斜的草屋。 病人是这家的大女儿,虚岁十五,还未许人家,最近总是无故晕厥,最近不但晕厥次数变多,而且心跳如擂鼓,已脱力到站不起来,甚至饮不下米粥。 男人轰开围着的一圈孩童,一脸抱歉道: “家里人多闹腾,先生见谅。” 谢商陆看着怯怯躲开的孩童,又望着榻上面色苍白、发色枯黄的病患,心里有了猜测,抬手撘脉,果然如此。 “血虚之症。”谢商陆抬头说道。 王索明看了看家徒四壁的环境,点了点头。 家里贫穷,营养跟不上,这女孩又是大姐,什么都紧着弟妹,眼下又到了天葵初至的年纪,严重贫血也属实正常。 男人听不懂,急忙问着:“大夫,可还有救?” 王索明原以为谢商陆会开个食补的方子,或者是益气养血的药品,却见这老头脸色肃然道: “此病,要是庸医来治,颇有些束手无策。但幸好遇着了我,恰巧就知一偏方,极为对症,一个疗程即可痊愈。” “请神医救命!”男人连连作揖,身子险些躬到地上去。 “这方子,需要一味药引,你先去买些。” 得了吩咐的男人急忙跑到本村屠户那里,千求万告地切来半拳大小的新鲜猪肝。 谢商陆夹着猪肝在火上简单燎烤,香味渐渐溢了出来,四周围着的孩童一个个都双眼放光。 谢商陆呵呵一笑,夹着猪肝走到鸡笼旁,找了一坨新鲜鸡屎,狠狠一蘸。 四周咽唾沫的声音尽数消失了。 他夹着带鸡屎的猪肝,走到女孩面前,面色沉重地说道: “要想活命,连服七天。” 女孩又看了看鸡屎,努力屏住呼吸,乖乖地张开了嘴。 谢商陆将猪肝塞到她嘴里。 她面色扭曲地嚼了两下,赶忙用力吞下,咽的过程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生理性呕吐,谢商陆赶紧捏住她的迎香穴,瞬间这女孩的两行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以后吞的时候要吐,就按住鼻子两侧,这是救命的方子,别糟蹋东西。” 这旁边看完全过程的乡人有些疑惑,这猪肝蘸鸡屎,真能治病? 怀着迟疑,一脸腼腆地问谢商陆诊金几何。 “你不信我,这不怪你,如此惊世骇俗之法除我谢商陆还有谁人敢用?诊金十文,见效后付,若七天内无效,我赔你百倍!” 见面前白须飘飘的老者如此自信,乡人不敢说不信,忙将十文奉上,却被老者拂袖而去。 “说见效付,就见效再付!” 老头说见效后付,却不欲在此干等,只道下次见面再取钱即可,和王索明一道回去取了行装,二人结伴上路,只是可怜了驴子,要再多背一份东西。 “老头子,这猪肝益气血的道理,我是知道的,只是为何要粘上鸡屎,似乎哪本医案里都没有这条。” 乡间小路上凉风习习,空气中弥漫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煞是怡人,王索明问出了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谢商陆呵呵一笑,得意地考校道: “她的病,到底是怎么染的?” “常年饥饿,劳作太过。”王索明又一想,简单答道:“穷的。” “吃猪肝,能治好此病么?”谢老又问。 “一时能治好,长远来看,难说。”王索明答道。 几天能买得起猪肝当药吃,可能长期把猪肝当饭吃吗? 显然不能。 “一时?你再想想?她的病,是自己所致?” “不是,是家庭……朝廷,或许是天数所致。”王索明答道。 “所以,你仅仅治她,又有多少效力呢?”谢老笑道。 “这……”王索明罕见地沉思起来。 “哈,这不过都是些闲话,索明不必介怀,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只是治病不单单想着她个人,还顺便考虑了她的家庭情况。” 见王索明皱着眉头不接话,谢商陆抚着胡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索明你看,患者家中赤贫,定是多日不见荤腥,倘若仅以猪肝为药,教那些孩童见了,眼馋之下,或许缠着大姐分食一二,或许过两日自己也装起病来,你说是不是?” 王索明恍然大悟:“谢师之深意,竟在于此。” 这些孩童不懂事,不无可能为了口吃食装病,令这人家雪上加霜,蘸上鸡屎,令他们断了念想,倒省了随后的麻烦。 在医书上,鸡屎是一味中药,微寒,无毒。 至于鸡屎中是否有病菌,这已不是常年饥饿,气血严重亏空的乡人所能顾及到的。 今天被老头子上了一课,似有所悟的王索明整整衣衫,对着谢商陆郑重一揖。 “莫要拜我,我也只能救人一时,但这些乡人,终是难捱。”谢商陆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你说,这一代人一代人,看天吃饭,看皇帝的才干吃饭,看地主的心情吃饭,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谢师语气茫然的呢喃道。 “三代之治,耕田用的木犁,一日开不得二三亩,春秋战国,青铜犁可开五亩,到了汉唐,铁犁一日耕十亩。终有一日,会出现一种器物,日耕千百亩,农人就不会这么苦了。” “索明,你说得或许对,但,以这一县之地为例。” “有木犁之时,仅有千百人。” “有青铜犁之时,又繁衍出数万人。” “到了铁犁牛耕,又有十几万人。” “等到日耕千百亩的器物出现,此地又会繁衍出百千万人。” “只怕到时,人人依旧在朝不保夕。” 王索明今天再次被干沉默了。这老头子虽然没有后世的见闻,却凭借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推理出了困扰人类历史的一大魔咒,马尔萨斯陷阱。 他提出的问题可谓是一针见血,外来作物的引入导致了清朝的粮食产量大爆发,但随之而来的人口剧烈增长,导致在所谓康乾盛世,平民只能吃糠喝稀。 这,不是技术手段所能弥平的深渊。 “怎么种更多的地,产更多的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但或许,并不是一个决定性的方面。”谢老说出了自己的思考。 …… “大妮儿呢?”男人找了一圈,女儿不在家。 “爹,爹,大姐下地了,下地去了!”大小子二小子三小子欢快地跑过来,喜气洋洋给老爹通报着好消息。 “呀,神医,真神医!这才两天,大妮儿就好了,哈哈哈。”男人开心的笑着,赶紧进屋去找铜板。 阳光酷烈的田垄间,一个瘦弱的女子正一下一下挥舞着耙犁,铲掉一丛丛的杂草。 汗水,在她背后湿出了一对翅膀。 第100章 豪客 二人行至夜黑,正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连破庙也没一座。 “你总该知道我为何总是夜半行路了吧?有些时候就是不赶巧,又有甚么办法,在这里歇息,还不如再坚持着往前走走呢。” 皎洁的月光下,谢老呱呱地说个不停,排解一直赶路的烦闷。 “干脆就在这边上歇了吧,也没什么怕的。”王索明倒觉得不必非要找个地方过夜。 “莫要急嘛,在山野间过夜最好要寻到人烟,否则什么豺狼虎豹倒还好说,但些个山精鬼怪,真叫人头疼。” 谢商陆悄然间加快了步伐,好像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往事,王索明只得牵紧驴子,防止它在山路上踏空。 “嗬,远处有火光!”王索明喊道。 二人见着这光,俱都精神一振,驴子更是兴奋,但队伍紧赶慢赶,从看着光到走到近前,仍用了半个时辰。 到了跟前,第一眼看见根一人高的方形立碑,上书模糊汉隶“常乐界”。立柱旁有篝火和马匹,十余人散布在周围。 有穿短衫的,有穿长衫的,有背书箱的,有挑货担的,当然主要的,是携着兵器的江湖客。 人群按圈子分开,长衫能和书生凑一凑,短衫和货郎挤一挤,江湖客们彼此防备,倚刀抱剑半睡半醒。 “又来二人!”有大嗓门夜半无聊,向着这边吆喝一声。 “行路至此,这边歇息,各位可还方便?”谢商陆拱手问道。 见来人是须发花白的行脚大夫,带着一个乡里少年,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这里有篝火,想要凑近点就去捡些柴。”有个刀客向这边喊道。 老头上前攀谈,卸下包裹安置驴子,王索明取了雁翎刀,钻到林里对些个枯树稍加劈砍,就搞定了今夜驱寒所需。 他只去了柱香的功夫,却背回一捆长短一致,粗细合宜的柴来,注意到这一点的刀客眼神一凝,又将松开些许的刀把子往手里拢了拢。 王索明往篝火里添柴,火扑地一下旺了起来,取出两个馒头略加烘烤,就和谢老头分食起来。 面粉经过清微烘烤,散发出一股的甜丝丝的焦香,二人狼吞虎咽地消灭馒头,却有些噎得慌。 “在那古碑背面,有个泉眼。”刀客又出声提醒道。 王索明走过去一看,果然有汩汩流水从一石眼中冒出,清澈冷冽,大喜,当即装满水囊,又给驴子舀了一瓢。 “多谢壮士指点,不知此为何地?”王索明问向说话的刀客。 “这个地方唤作涌泉石碑,在冀州野外行走的人大都知道,这里汉属常乐郡,长乐郡本有三十二块界石,但跨越千年到了今日,只余下这一块,恰巧旁边有一眼泉,久而久之,就被称作涌泉石碑。” 这刀客见王索明落定,滔滔不绝地摆了一大段话。 “因为四周开阔,地面多有大石,湿气较弱,又有泉眼,所以行脚之人多爱在此歇息。”他补充道。 “阁下博闻强识,甚是佩服,在下莱州王索明,敢问阁下姓名?”王索明拱手道。 “冀州谭夕,江湖人送美称霄汉刀。” “倒是谭豪侠当面,久仰久仰。”谢老听过这个名字,倒是个真侠客,立即抱拳行礼。 谭夕,冀中辛集人,单臂停马,闹市除凶,后受大禅寺高僧传授高深刀法肝胆照,从此除暴安良,气魄凌霄汉,得了霄汉刀名号。 正所谓是,气魄霄汉起,红尘肝胆照。 胸襟阔大,武艺精深,才有底气在郊外深夜唤生人近前歇息。 “老丈,这乡里生意可还好做?” 谢商陆摇摇头:“一言难尽,这生意你说它不好做,病弱之人良多;你说它好做,可都是囊中羞涩的穷苦人家,倒贴药钱也不胜数。” “先生高义,在下佩服。”这霄汉刀闻言,赶紧低头翻找包裹。 “谢先生,我脚踝这几日酸痛的厉害,如何能治?”围着篝火的另一名江湖人问道。 “你医案功夫不浅,可这推拿散淤的功夫如何?”谢商陆看向王索明。 我尼玛,说先生高义的时候你受着,干活我上是吧。 就让你看看这在侯二河王四赵五身上练出来的刚柔一十八手。 “在下劣徒,乡里普通人的伤病看了不少,倒没见过江湖人的伤病,还请阁下让他长长见识,随后老朽亲自施治” 这豪侠谭夕的同伴,自然也不是计较的小娘们,大咧咧地将裤腿一搋,把脚伸给王索明。 我尼玛……王索明连忙屏住呼吸,这长途行路的捂出的汗脚,威力堪比催泪瓦斯。 伸手从脚踝处捏,渐渐沿着腿筋往上走,最后停在这人腰际。 “最近可在练一式向左扭腰砍杀的招式?” “咦?你怎知道?”这刀客一脸懵逼。 “将向右扭腰砍杀的招式也练上,兵器也要换手。”王索明说道。 谢商陆满面欣赏地点头,症结拿捏得很准。 可是,如何治呢? 只见王索明让此人平躺,掀起他的衣衫,却拿起刀来。 周围人一阵紧张,谭夕拉住另一名想要喝止的同伴。 地上之人也要翻起,却被谭夕按住,他微微向其点头,表示有自己在,不必担心。 刀客老实躺下,就听大哥的。 “我接下来要松懈他纠结的筋膜,有些痛苦,你们帮我按一下。” “勿要近前,小大夫尽管给爷们招呼,我眉头皱一下算我怂。” 王索明笑笑,以刀背触及肌理,狠狠下压,徐徐滑动,地上之人却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啊——” 这陈硕铁打的儿郎,刀砍到身上都一声不吭,可这区区刀背,为何会痛呼至此? 再往回一抹。 “啊——” 远处林中一群鸟雀扑棱棱飞起。 接着连续上下搓。 “啊!啊!啊——” 众人龇着嘴,一副牙酸模样。 这刮法已有几分火候,些许瑕疵,倒也可塑。谢商陆连连点头道。 “此处筋强,刮不能尽,跳拨更宜。” “此处经络聚集,轻掠而过即可。” “此处肌腱厚实,不如改刮为刺。” …… 老头子是真有东西,教起王索明来不遗余力,很多书本上都未载的手法他却能亲身示范,效果拔群。 王索明做完最后一刀,刀客发出并着舒爽与痛苦的哼哼,已无力大叫。 站起身来,刀客只觉浑身飘飘然,酥麻不已,几欲成仙。 “咦,不疼了,不涨了,哈哈哈,果然神医!”他兴奋地跺脚大叫。 “大夫,我这手臂,总觉的有些吃劲。” “大夫,我这腰啊,一到阴雨天就疼。” 石碑旁的人们一涌而上,纷纷诉说着自己的病痛。 谢商陆得意地看王索明一眼,说道:“你小子,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在有人的地方才落脚了吧?” 是啊,有人的地方,才有病。 行脚大夫,一辈子都要向着病患奔波。 师父,我虽不肖,但你未走完的路,我会用一辈子接着走。 “这个,用针法,我来教你……” “此病须用灸法,如此即可……” “这个方子太古,几味药颇难寻,不如这样……” 谢商陆在大雍各地云游行医六十余年,自有无数宝贵的经验,在这一夜,开始悉数教起。 愿为庶黎医治者,法皆可尽数传之。 天蒙蒙亮,众人陆续启程,每个人上路前,都要来谢商陆王索明二人前躬身致谢,奉上昨夜的诊金。 “谢神医,王小神医,寻摸一夜,只有这些。”霄汉刀面色有些窘迫,递过来大小七八块碎银子,约莫三四十两。 昨夜为自己一行四人都解除了长久困扰的病痛,了却了心头一大患,自己却只能给出这点酬劳,实在不该。 “诊金八十文,多了。”谢商陆摇头道。 “啊?”谭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拱手道:“某常见市井乡野,病患穷困而死,若有余钱,便当是在下代付的诊金,请神医给他们免费看一看吧。” “还用你说!”谢商陆冷哼一声,但再没有推辞诊金。 “二位神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就此别过。”霄汉刀恭谨道别。 “你的驴丢了!”谢商陆左右一看,气呼呼地说道。 自己的药箱谁来背? “没有呢。”王索明好笑道。 果然,片刻之后,两位乡民小心翼翼地牵着驴子回来了,那驴子打着响鼻,腹部鼓胀,显然美美吃了一顿。 “两位神医,我二人是左近山里的,昨夜心痒之下也诊了病,但身上实在没钱……” 所以这二人半夜就起,去远处山涧采了一大捆最肥嫩的青草回来,让驴子吃完后,又带它出去撒了欢。 乡人的想法很简单,伺候好大牲口,神医行路也要舒坦些吧。 “甚好,甚好。”谢商陆眉开眼笑,比得了几十两诊金都要开心。 谢过二人,王索明和谢商陆再度上路,王索明已经期待今夜落脚在哪个村落,而驴子跟在后面,一颠一颠美滋滋地走着。 明早上要能再吃一顿刚才的草就好了,嗝~ 第101章 失蹄 飒飒东风细雨来,初凉天气野行宜。 湿润的官道上,马车辘辘而过,一老一少身穿蓑衣戴着斗笠,走在雨雾迷蒙之中,后面跟着匹亦步亦趋的大青驴。 “这雨,下得好哇。” 雨丝如同从天上坠下的丝线,谢老头仰头望去,老怀大慰。 “庄稼滋润了,农人轻省很多。”王索明点头道。 “也就有钱看病了!”谢商陆兴奋道。 言语间,又有一辆马车驶过,马夫见云层颇厚,怕有一场大雨等着,心里焦急,马鞭疾挥。 马儿吃痛,扬起四蹄子,大步奔驰着。 突然,一声“啊呜——嗷——”的巨响。 马车斜斜蹿了出去,剧烈摇摆着,滑出去一丈之远,最后翻倒在路中,车轮侧着滴溜溜地打转。 细雨淅沥,地面湿滑,马儿被催得急,一个不慎后蹄打滑,就这样将车也带翻了。 “嗷——嗷——嗷。”马匹不断大声痛呼着。 车夫和车厢里两名乘客也摔倒在地,头破血流,有气无力地哼叫着。 生意来了!谢商陆和王索明很快反应过来,上前将人扶到路旁,检查一番,都只是皮肉刮擦之伤,清洁干净敷上药即可。 未及眨眼功夫,三人伤势就被处理完毕,这时车夫才反应过来,问道: “二位是?” “乡野游医,看你们三人受伤,便代为处置了,盛惠五十文。”谢商陆笑道。 “哦,好。”车夫惊魂未定地交了钱,看向一旁两位还在晕晕乎乎的客人,额头手掌皆有血迹,心里一阵难受,这趟不但要白跑,说不定还要赔上一两个月的收入。 仍在失神之际,耳边传来“嗷——”地一声嘶鸣。 王索明和谢商陆正拽着马蹄,使劲往一个方向掰扯。 “你们在干嘛!” 诸事不顺地他看着二人拉拽着自己的马匹,心中已有怒火。 “这马小腿脱臼了!”谢商陆见不得马儿哀鸣,先过来做一个手法复位。 “你又不是马师,瞎弄什么!”车夫有些恼怒,你一个中医,还能治兽病? 唉,不对! 车夫突然想起一个传言,有些同行在外行路,不是车陷就是马病,此时路边正好有工匠或者兽医,借机赚一笔黑心钱。而这车马往往是被他们提前下过黑手。 难道我也进这样一个局里了? 对啊,这好好的官道,我家这匹牲口正值壮年,岂会轻而易举马失前蹄? 这车夫越想越蹊跷,而这时乘客也清醒过来,扯住他的衣袖闹着喊着要他赔偿。 “是他,他俩,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故意在地上动了手脚,让车翻掉,好借治病的幌子收钱,你看,这才多会,你们身上都涂好药了,这不是早有准备,谁信!” 车夫突然对谢商陆和王索明大声高喊。 哪呢?王索明一脸懵逼,谢商陆闻言颇有些无奈,给马儿又活动活动筋骨,将蹄子放下。 “我二人不过途中巧遇你们翻车,何必费尽心机,就为谋取你五十文?”谢商陆问道。 二人瞅了瞅谢商陆和王索明的年纪外表,确实不似奸人,又看了看车夫,仍有几分怀疑。 “不是经常干这种营生,怎么既会治人病,又会治马病?是真这么大本事?还是只练今天这一出?”车夫又找到一个漏洞,紧咬着不放。 “我草你姥姥,爷爷我都会治怎么了?你个小兔崽子,活该摔死你!”谢商陆一听别人玷污他的医术,根本忍不了,直接口吐芬芳。 “老东西,你说什么,赶紧还过钱来!”车夫不甘示弱对骂。 “去你码的,把老子药膏揭下来,再抹些烂泥在伤口上,爷爷我就还你钱。”谢老头扬着头怒气冲冲地说道。 “凭什么?我看你就是不怀好意!”一听要揭掉清清凉凉的药膏抹上烂泥,乘客不乐意了,立即加入骂战。 “草泥马,你还敢开腔,谁刚才哼哼唧唧哭爹喊娘,抹完药才顺过气,一个个白眼狼忘恩负义!” 王索明也加入骂战,对寻常人不好动手,那就先过过嘴瘾。 “你们,你们!目无王法,如此猖狂!”乘客骂道。 “这三白眼狼,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恬不知耻……”王索明扯开嗓子,妙语连珠,半刻没停。 骂人这事,如果追求不来侮辱性,就重在一个全频率阻塞干扰,靠肺活量欺负人。 乱骂之中,驴子“亢吃亢吃”直叫,好似在加油助威,而马儿一下下地舔着谢老头的手背,好似在给老头致谢。 正骂着,路中间徐徐来了辆大车。 红柚木车身,缎子帘布,御双马,门窗雕饰考究,而车夫亦沉稳精干,见前方道路被阻,稳稳停车,查看情况。 “连伯,可有诈?”一道成熟而清冷的声音问道。 “不太像,是大夫和车夫吵起来,大夫说自己救了人,车夫却认为大夫设局骗钱。” “有趣有趣。”另一道妩媚的声音响起,窗帘被掀开,一位红衣佳人探头望去。 王索明注意到来车,余光一瞥之下,顿时一惊。 柳眉凤眼,红唇妖冶,风情万种,可道一声勾魂夺魄。 此女单论样貌,与茵茵不相上下,但又有此等妖娆气质,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这马车,到底属于哪一方势力? “未儿,端庄些。”佳人被清冷丽人拉进马车,只余窗帘空空荡漾。 “索明,继续啊,骂的还挺过瘾,接着来!”谢商陆呵呵笑道。 “口干了,让我缓缓。”王索明无奈道。 “你们三个王八蛋,知不知道多少人千金求我谢商陆一面都求不来,好心给你们治病,你们当做驴肝肺……” 老头子继续火力全开,嘴里叱骂不断,脸上却还带着笑,显然心中已没有什么怒气,只将这次对骂当作旅程中的一次有趣消遣。 “谢商陆!”端坐在马车中的清冷丽人大惊失色,慌忙掀起了帘子。 “长须老叟,药箱在驴背上。”丽人喃喃自语道。 “梅姨,难道你认识这个老头?”未儿同样俯身向外看,好奇地问道。 “放尊重些,你当称谢老或者谢公!”丽人忙不迭地下车。 一伙人正唾沫横飞,却见马车上下来一个高腰襦裙,眼波流转的丽人来,场面俱是一静。 身后更是跟着一位身姿曼妙,妩媚动人的女子。 口干舌燥之际,众人齐齐口内生津,又吞下一口口水。 只见那宫装丽人向着谢商陆婀娜下摆,清冷中透着几分亲切:“谢伯,天涯何处不相逢,多少年了,未曾想会在这里再见。” “啊?你是?”谢商陆一脸尴尬,想不起来这是哪家女子。 “呵呵”丽人轻笑一声道:“一二十年了,谢伯认不出我也是应该。” “洛阳城里见秋风,日辉渐隐月无踪。”这女子却吟了一句诗。 “哦,是你,原来是你,梅姑娘。”谢老头一拍脑袋,过去那个英气逼人的剑装少女,和眼前的宫装形象重合了起来。 “这是遇上什么麻烦?”女子眉头略皱,望向旁边三人。 “哈哈,一点小误会,趁机过过嘴瘾。”谢老头一面说着,一边招呼王索明赶紧把倾倒的车子扶正,将路给后来的车子让开。 王索明单臂一扶,二百斤大车被稳稳抬起,随即松手。 两位女子皆注意到他,在武林中单臂膂力二百斤倒是不稀罕,难得的是在这乡野见到如此俊逸的少年郞。 长者如仙翁,少者如游龙,当如是也。 “砰咚!”车子落到地面回正,将地砸出巨大声响。 一旁三人的身子也随之抖了一抖。 有如此勇力,应当不是,定然不会,在路上做骗行客五十文的这种勾当的吧。 正当三人惶惶不可终日,王索明走到他们跟前,伸出手掌。 “人的诊金给过了,马的呢?一百文!” 车夫哆哆嗦嗦在怀里掏钱,半天没寻摸到,两位客人赶紧替他垫了钱,三人套起车,齐齐对着谢商陆一礼,轻轻引着马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另一边,宫装丽人殷勤说道:“谢伯,有缘相见,不妨和我们同行,车里颇大。” “你们是女眷,我们两个臭汉,使不得使不得。”谢商陆连连摆手。 “江湖人家,哪有些许规矩,再说您的救命之恩……”丽人正说着,却被谢商陆不耐烦地打断。 “休得胡言,我救人是救人,不是让你们记恩的!” “赶紧走吧,我谢商陆在地上走了一辈子,勿要让我破例。”谢老头的不耐烦肉眼可见。 丽人又想取些财物,却又被谢商陆用眼神瞪了回去。 “高徒甚为俊逸,武道更是有为,若哪日有旁征博引之兴,不妨来教中,观摩切磋一二。” “啊?你们搞错了,我不是……” “哪日等他有空就去,你们快走吧,别耽误正事。”未等王索明说清楚,谢商陆就打断他的话,替他应了下来,并催促离开。 “那,谢老保重。”丽人又是一礼,向后退去。 “对了,这位是我的师侄,唤辛归未。”丽人看到身后的女子,抓紧将她介绍给谢商陆。 “见过谢老,谢老万福”红裙少女向前屈膝,娇怯怯地行礼。 “记下了,赶紧走吧。”谢老摆摆手打发道。 大车辘辘而动,辛归未好奇地掀起帘子一角偷看,两人一驴慢慢走着,很快便看不见了。 那少年,真是平生少见的俊俏之人,尤其是那股隐隐宗师气度,从容不迫,不疾不徐,给人一种安全与信赖之感。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少女对着身旁丽人问道: “梅姨,谢老曾经救过你的命?” “何止是我的命,你师父,你季叔,还有左伯伯……” “啊?”妩媚少女陷入石化,小半个教派高层都欠人家救命之恩,这要怎么还啊? 第102章 荒村 雨势稍歇,水汽弥漫,石板桥上苔藓湿滑,二人一驴远道而来,在桥边驻足。 “正好有个村落,今夜就在这里歇脚吧”谢老头看着远处水雾迷蒙中依稀可见的屋舍,满意地点点头。 王索明却道:“此时天色已开始转暗,应是黄昏时辰了,为何这村庄中无一道炊烟?” “遇上匪患或者瘟疫,村子荒废是常事,亦有可能正是水患时节,雨一下,乡人就跑山上避祸了。”谢商陆并不担忧,继续向村内走去。 水汽浮沉中房檐屋脊错落排开,应是个大村,但此时却一片寂静。 走在巷弄里,只有嘎吱嘎吱的鞋底踩在烂泥中的声响。 正常的村落在此刻正该热闹,鸡鸭归笼,孩童嬉戏,应有犬吠不息,亦有蛙鸣渐起,相较之下,这里应是废弃了。 二人正要往一家民户内走去,“啊啊~呜呀——”一道哭声突地从村中传来。 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 “啊啊~呜呀——” 那道声音凄凉而悲怆,充满悔恨。 二人正要向哭泣之人找去,却再也听不见哭声。 “踏踏踏踏。” 雨雾弥散,一匹白马从村口现出身形。 一个穿白袍服,戴白翅帽,面色惨白的……新郎官,端坐马上,怀中一团大红。 说是新郎官,不过穿的衣冠形制和喜服一样,其颜色尽是惨白。 在这新郎官怀中,抱着一团鲜艳的红色人形。 一团大红嫁衣,宛如刚泼出的鲜血。 娇小,安静的新娘子,披着盖头,略显僵硬地靠在他的怀里。 新郎官举起唢呐,凑到嘴边。 “咿咭呀——!”悲怆高亢的唢呐声响起,利刃一般的声音直刺的人胆裂。 王索明和谢商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一刺,心头宛如针扎一般,赶紧往心头运转气血,异样才慢慢消失。 “嘀哩哩,哩嘀嘟……”声调一转,却是一段欢快俏皮的小曲,喜气洋洋,让人不由衷地放下警惕,想要跟着一同起舞。 王索明和谢商陆均是武人,对身体控制能力极强,这股冲动倒很好抑制。 “咭咭吱——!”又急急插入几声凄厉的奏鸣,随着旋律的推进,好似一个人在绝望地哭诉。 王索明深吸一口气,这唢呐竟吹的他有些胸闷,而谢商陆则是连按肺俞穴,加快呼吸循环。 “哩嘀哩,嘀哩哩……”绝望转为希望,好像有高朋满座,恭贺新禧。 王索明和谢商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不对!这唢呐声竟可影响心智! 察觉蹊跷后二人便再也笑不出来。 王索明和谢商陆对视一眼,如此寂静的荒村,如此怪谲的场子,如此诡异的曲调,今天这遭,不知能否善了。 走了夜路多了,总会遇上鬼,谢商陆,你踏马终于把老子带进坑了! 二人小心牵着驴子,轻手轻脚朝村子另一头走去,刚过巷弄拐角,一双手向二人抓来。 当然抓了个空,王索明和谢商陆一脸警惕地回头,却是个驼背的老太婆。 “不要命了!外乡人!”老太婆用拐杖轻敲地面,压低声音道: “莫三郎回魂的时候你们也敢出来?赶紧随我来。” 老太婆很快带着二人闪进附近的一间瓦房内,仔细上好门闩。 进入室内,却是四口人正躺在炕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眼睛上蒙着黑布,耳朵口堵着棉花,嘴也用布子捂住。 “这莫三郎回魂,不能听,不能看,更不能出声。”老婆子低声说道。 “你们倒是好命,正遇着我老婆子守村。”老婆子将棉花、布条递给二人。 “赶紧把耳眼、嘴巴堵好,等他回魂完毕,我再叫你们。” “大妹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商陆接过布条,赶紧问道。 “休要多问!此桩事了,速速离开!”老婆子语气严厉,不断催促他们堵好五官。 看到二人照办,老婆子点了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王索明取下五官封堵,发现谢商陆正目光炯炯地注视他。 尼玛,吓老子一跳! “你怎么不堵上?”王索明问道。 “看看去?”这老小子一脸好奇。 “……” 谢商陆平日说起山精鬼怪便一脸嫌恶,到这里真遇着了,却又觉得有趣。 多稀罕呐,寻常人一辈子碰不上一次,这好不容易遇见了,不得好好玩玩。 王索明亦想验证一番易道人给的命火炼魂真诀,二人一拍即合,向门外走去。 白马载着惨白的莫三郎和他的新娘,一步一步走向祠堂。 村里通往祠堂的路上,扎起了一个个假人,宛如亲朋好友来迎婚。 那唢呐依旧未停,一会儿是哀乐,一会儿是喜乐,简直让人搞不清是葬礼还是婚礼。 王索明和谢商陆伏在墙头,有了提防,唢呐声倒对二人无甚作用,他们得以作为仅有的活人观众围观整个荒诞的场面。 王索明:“这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谢商陆:“回魂,回魂,活人回什么魂!” 王索明始终觉得稀罕,他见过清微道长和夏义士的魂魄,都是渺渺茫茫的魂体,连交谈都要入梦方可,哪有这莫三郎,大喇喇地一个人就扰得一个大村不得安宁。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魂体一个个都如此衰弱,道家何须创制命火炼魂真诀这样的法门来。 白马行到砖色青黑的祠堂前,莫三郎放下唢呐,抱起新娘下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王索明和谢商陆也转移到祠堂的檐边,掀起瓦片向下看去。 只见莫三郎扶着新娘走进祠堂,对着灵位和明晃晃的白烛,二人站定。 刚才那老婆子却突然推门进来,颤抖着走到一旁背起新娘子,莫三郎并无反应。 “嘀哩哩嘀!”唢呐自行鸣响。 “一拜天地!”老婆婆吆喝道,顺便背着新娘子,和莫三郎一起向前拜去。 “嘀哩滴哩!”唢呐继续响着。 “二拜高堂!”老婆婆再吆喝一声,背着新娘转身,和莫三郎一起拜着旁边四个假人。 “嘀滴哩哩!” “夫妻对拜!”老婆婆最后吆喝一声,背着新娘和莫三郎面对面,对拜而下。 却正在此时,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屋内白蜡悉数吹灭,灵牌散落一地。 还未等二人成礼,老婆子赶紧甩下新娘,钻到供桌之下躲藏。 “砰!”地一声,祠堂门板崩碎。 进来一个恶形恶像的人形,狰狞咆哮道: “莫老三!玉兰就是死!也轮不到你!” 第103章 僵尸 闯入的生物,只能说是有人形,浑身黑毛,手为利爪,显然已不算是人类。 “这是?猩猩……”王索明脱口而出。 “什么猩猩?这是黑僵,僵尸没听说过么?”谢老头趁机鄙夷一番。 “人死之后,若尸体中了尸毒或墓穴阴气过重,不腐不坏,而又有怨念留存尸身,就有可能化为僵尸。”谢商陆解说道。 “这僵尸初化,身发白毛,行动迟缓,畏惧太阳、火光及其它活物。” “若食得精血,便可将白毛转为浓密黑毛,身躯愈发坚硬,虽仍然畏光,却敢于袭人了。” “待饱食人血,黑毛褪去,便化为跳尸,一跳数丈,气力渐长。” “然后便是些什么飞僵、旱魃,不过些传说罢了。”谢商陆侃侃而谈道。 王索明一边听着,一边朝下望去,这黑僵已经扑上去抢夺倒在地上的新娘,莫三郎当然大怒,捏起唢呐三声急切高亢的吹奏。 “嘟嘟嘟-”短促的声音宛如箭矢,刺的二人耳膜生疼,而黑僵首当其冲,身上被锐利的音浪留下三处浅坑,身形不由得一滞。 老婆子躲在供桌下,虽已用棉花塞好耳朵,却仍免不了受波及,两行鼻血涔涔流下。 “小小伎俩!”黑僵冷笑一声,又朝着新娘子扑去。 “这僵尸怎么还会说话?这等尸鬼一般都缺乏灵智,他怎地还会人言。”王索明问道。 “那只能是,养尸,且以活人养尸,过程无比痛苦,但可以借助执念保留一部分意识。”谢商陆回忆着曾经与一位湘西赶尸匠的彻夜长谈。 见黑僵即将碰到新娘,莫三郎身形后仰,做吸气状,猛地向前一探,气息喷薄而出,四肢紧绷,头不住颤动,随着手指飞舞,一支支气流构成的利箭从唢呐口射向僵尸。 王索明和谢商陆被急促的音浪震撼的龇牙咧嘴,而下方的老婆子口鼻溢血,再生受下去恐怕不详。 “我去去就回。”王索明一个翻身,猫腰蹲到祠堂窗前。 “你——”见王索明已经行动,谢商陆只好从怀中取出了几粒药丸,准备伺机而动。 黑僵抬起手臂挡住面目,将所有气箭尽数捱下,手臂胸腹处黑毛上尽是坑坑洼洼,但他好似不以为意,咧嘴笑笑,抄起了新娘。 莫三两脸色大变,再顾不得许多,下半身忽地化作透明,拎着唢呐径直冲向黑僵,继而身体如同水般散开,包裹住僵尸。 黑僵被莫三郎扑上,发觉全身各处关节被大力拧转,几乎难以动弹。 “哈呼!——”黑僵一声巨吼,发起狂来,双爪一震挣脱缠绕,对着全身各处又撕又扯。 但肉体没有灵体迅捷,每一次都击到自己,很快,身上便是伤痕累累,黑色的腐肉不断地暴露出来。 趁两个鬼怪缠斗,王索明从窗户翻进祠堂,拎起老婆子就跑,二鬼正在角力,也顾不得他。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后生,闯大祸了!”老婆子不断掐着王索明。 他奶奶的!一出祠堂,王索明就将她扔在地上,老婆子一落地,却挣扎着又要进祠堂,谢商陆立马按住了她。 “你脏腑震动,心神受创,去那里干甚!”谢商陆严厉道。 “你们,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外乡人,真是要,真是要活活害死我们村!”老婆子抹着眼泪,气冲冲骂道。 “你进去会死!”王索明说道。 “我不怕,我活够了,我不死,村里几百口子都要死!”老婆子气急败坏地说道。 谢商陆和王索明对视一眼,大为震撼,朗朗乾坤,为何有如此惨烈之事? “这个,大妹子,到底有何苦衷,说来便是,我们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谢商陆劝道。 老婆子往祠堂里望了一眼,二鬼仍在纠缠,这二人又硬是不让自己进去,只得叹气: “我几句话讲完,你们若没有法子,便要放我入祠堂。” 王索明和谢商陆齐齐点头。 “这新郎官,唤作莫三,原是本村一位红白事伙计,打小和玉兰是青梅竹马。” “二人本已私定终身,但玉兰的爹娘嫌弃莫三营生沾白事不吉利,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这莫三的唢呐吹得极妙,在班子里颇有地位,可哪有班子只做红事不做白事的,所以莫三只得退了班子。” “但没了营生,玉兰爹娘更不愿意,莫三为了奔个前程,只得投军当个号手,也算没辜负唢呐的本领。” “二人本约定三年为期,可趁这莫三在外,本地黄牢头却觊觎上了玉兰。” “这黄牢头,正是里面的黑毛僵尸,他当时已有妻子,来乡里撞上了玉兰,便有了纳妾之念,一直死缠着不放。” “玉兰爹娘起初不愿,哪个肯女儿做妾呢?但不几日就有族中青壮被拿走关押,族亲上门哭天喊地哀求不断,最后他们见这黄牢头在本地也算颇有权势,便答应了。” “一众亲族却如何都劝不动玉兰,后来这姑娘甚至以死相逼。最后只得半哄半骗,说是莫三在城里置了宅子要娶她过门,想着待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劝。” “当天,蒙着盖头嫁了过去,第二天,一具尸身运回来。” “这姑娘,言出必行,竟是如此刚烈。” “三年之期已满,莫三乘着快马,攒着银两归来了,等待他的,只有一座坟茔。” “然而还未等他去复仇,衙门兵丁便围了他家,当着他爹娘的面,将其活捉。” “进了牢里,自然是黄牢头说了算,在他眼里,是莫三害死他女人,是莫三害他白白损失一份聘礼。” “一番折磨之后,乱葬岗上又添了具草席。” “七天后的夜里,黄牢头他娘的床头突然响起唢呐声,送葬的曲子,老太太活生生被吓死。” “而后每日,唢呐声一响,便有一人死于非命。” “黄牢头急疯了,找了不计其数的和尚道士,均无他法,倒是牢里一个南边来的披发怪人让差役递话给他,救人,他也无计可施,报仇,倒有些办法。” “第十三日,黄牢头最后一个小儿子也死了,全家就剩他孤身一人,他红着眼睛冲到牢里,把披发怪人放了出来,随后二人便不见踪影。” “随后,这村里面也不太平了,玉兰的亲族们,一个个被突如起来的唢呐声缠着,有些吓死了,没吓死的也整日惶惶不可终日。” “突然有一天,可能是大仇都报了,莫三郎给爹娘托梦,要挖出了玉兰的尸身,于指定的吉日吉时,在祠堂举办一场婚礼。” “村里人赶忙照做,将玉兰的尸骨掘出,披上大红盖头,莫三的魂魄果然出现在村头,村里人胆战心惊地将其请进祠堂,举办仪式。” “但在即将礼成之时,转化成僵尸的黄牢头却突然出现,重创莫三的魂体,抢走了玉兰的尸骨。” “莫三再度痛失挚爱,撕心裂肺,疯疯癫癫地杀死几名有旧怨的族老后,身形渐渐消散。” “当村里人以为从此安生的时候,第二年吉日,他又出现在村口。” “惨白的新郎官打扮,等待着他的玉兰,执意要办一场完整的婚礼。” “村里人急的火上浇油,玉兰的尸骨早被僵尸抢走,现在去哪儿寻去?”“此时,那个怪人却出现了,带来玉兰的尸骨。我们再度给她穿上嫁衣,披上盖头,还给了莫三。” “这一次,没有僵尸打扰,婚礼很顺利,但是当莫三掀开盖头,发现玉兰不过一具尸骨,他又发疯了。” “好在黑僵再度出现,打伤莫三,抢走尸骨,此事方告一段落。” “后来,那个怪人和我们达成交易,我们帮他喂养僵尸,他传我们压制僵尸之法,村里方能利用黑僵,来克制莫三。” “从此,围绕着莫三回魂,便形成了一套固定的仪式,每年要进行一次。” “很不巧,你们来的很不是时候。”老婆子冷冰冰地说道。 听完事情经过,王索明和谢商陆面面相觑。 这世上最荒诞离奇的,往往不是小说,就是现实本身! 第104章 白骨 “你非要进去,就是因为你要在僵尸打散莫三后,用法子再制住僵尸?。” “是哩。”老妪一脸惨然。 看老婆子表情,想必届时她也凶多吉少,这懂练尸的怪人,本意怕只是让村民为他养尸,而非助村民镇压莫三。 “有别的办法么谢老?”王索明一脸凝重地问道。 这莫三不似寻常鬼物,纵使受创,却总能在一年后复原,倘若当初清微子道长有这种能力,也不至于身死道消。 他虽学了命火炼魂真诀,可也不知能否一劳永逸地除掉莫三,倘若难以除根,那和让僵尸出手有什么区别? 谢商陆缓缓摇头“老朽只是医生,对妖鬼之事仅仅晓得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哪里懂捉鬼呢?” “鬼类为执念所化,倘若能化解执念,其自会往生。” “这莫三的执念一为报仇,二是娶玉兰,报仇之事已经遂愿,但娶玉兰,却终究不可能实现。” 就在众人谈话间,祠堂内的形势开始渐渐逆转,莫三的魂体动作渐渐迟缓,而僵尸四肢渐渐恢复灵便,两只黑毛利爪多次拍到魂体上,莫三的脸部也显出痛苦之色。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路口却传来车马声。 王索明一瞧,却正是那梅姑娘和辛归未的车舆,车夫见到这边人影,松了口气,驱马在祠堂门口稳稳停下。 梅姑娘一下车便急切道:“谢伯伯,这里阴气深重,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去吧。” 看得出是真心担忧谢商陆的安危。 原来这梅姑娘一直并未行远,一整日都在目力所及之处和王谢二人保持若即若离,直到看见二人拐进官道一侧。 这梅姑娘修的功法特殊,能感受到此方位阴气浓郁,这对于行路之人来说可不是好事,所以当即调转车头赶来提醒。 “这……”谢商陆有些犹豫,几人在这也没什么办法,不如回去摇人? “谢老,你和她们先走,我等下就跟上来。”王索明果断说道。 反正一时没别的思路,不如先用命火莽一波,没用就撤,也算尽力了。 “这里鬼气森森,怪好玩的哟!”妖娆的红衣少女从车上跳下来,满面天真地说道。 “未儿,休要捣乱!”梅羡秋面色一寒,对着少女呵斥道。 少女瘪瘪嘴,忽闪忽闪眨着眼睛,一副我见犹怜之色。 “你们先走吧,这里不碍事,我和索明能料理就料理,若搞不定也是能走得脱的。”谢老头倒是讲义气,没有跟两个姑娘一走了之。 “搞不定?谢爷爷还有你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啊?”少女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老头脸色一红:“人力毕竟有穷……” “未儿,休得胡言!”梅姑娘一瞪红衣少女,转头对谢商陆温声致歉: “这妮子有时候没大没小,谢伯见谅。不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谢伯也束手无策,您也知晓,我练了四十年阴性功法,说不定有些法子。” “唔……”谢商陆闻言有些意动,这女子师承阴癸一派,说不定还真有些办法。 二人便将刚才所见所闻简短讲来,辛归未听着故事,大呼小叫个不停,而梅羡秋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种横死厉鬼,逞凶虽强,终不能持久,岂有多年不死不灭之理。 梅羡秋思来想去,魂体能屡次重生,一者是精通术数的大方士施展敛骨吹魂之法,二者是有富有煞气的天地奇物能用煞气重凝灵体。 正在她头痛之时,却听到旁边有人说: “原来就这事啊?”红衣少女捂嘴轻笑,颇有些得意。 “有什么办法?”梅羡秋抬起白玉般的下巴,示意她别卖关子。 “他不就没结过婚么,让她结就行了啊。”少女懒洋洋地说道。 “未儿姑娘,你刚才可能没听明白,他的新娘早已化为尸骨,一揭盖头就露馅了。”谢商陆解释道。 “我去扮作新娘,如何?”少女一脸天真烂漫之色。 “你去!!?”三人大惊失色道。 “好像还真的可行。”梅羡秋回过神来,觉得这丫头的主意有些道理。 既然见到尸骨不愿意,让他见到真人不就可以了么? “你这丫头,开什么玩笑,你和那玉兰根本不是一个样子,他怎么能信?”谢商陆摆手不同意。 “谢伯,未儿她,是神教中白骨宗的。”梅羡秋笑着说道。 “白骨宗?”谢商陆亦是一惊。 金刚经有言: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这白骨宗,行的就是堪破表象,看穿生死的修行之法,其弟子在具备一定修为后,便会投身红尘,体悟红粉骷髅,白骨皮肉之神意。 其所修功法,就唤作无相神功,练到高深处便可到达无我无相,众生万相的地步。 简而言之,白骨宗的功法,具备像素级易容术的作用。 “这,倒是可行。”谢商陆也陷入了沉思。 “不可,她一个女子扮作新娘,和鬼物近在咫尺,甚是凶险。” “也别整些幺蛾子了,我去了结他便是。”王索明说完撸起袖子就要冲进去。 “哟哟哟,小看谁呢?”辛归未身形晃动,眨眼间就拦在王索明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倒不必担心这妮子,她已修成天人相,施展后这些鬼物倒也无法近身。”梅羡秋在一边解释道。 神教之内,有小人,有恶人,有怪人,有疯人,就是没有怕事的人。 所以她并不拦着辛归未,每个人都是这样历练过来的,这也是为何神教屡屡被正派打压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原因。 祠堂内,已是僵尸搂抱着莫三郎不断撕咬的局面,莫三郎的魂体已有稍稍稀薄之色,不知何时消散,王索明一把拽过靠在墙根的老婆子,急急说道: “你们是如何制住僵尸的?” 老婆子开始并不欲答,却见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神较量之下,还是如实讲了。 王索明看向祠堂顶部,果然有件物事在,和谢商陆、梅姑娘、辛归未简单商议一番,便开始了行动。 “哗!”一声巨响,祠堂的窗户被踢得粉碎,王索明纵跃而入,二鬼同时扭头,凶狠向他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甫一落地,身形便如捷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僵尸身边,拎过他脚旁玉兰的尸骨就跑,端地是一个风驰电掣。 僵尸气急,“哇哇”大叫两声,舍了莫三郎魂体便撒腿来追。 莫三郎亦想来追,但魂体虚弱,只能在原地先恢复着。 王索明在跨出门前,顺手将门框左边垂落的一截绳子,挂到门框右边的一根铁钉之上,便在门外停步等候。 僵尸并未注意绳子,向门外直冲而来,路过门口,撞上绳子。 “duang!”地一声,一口硕大的青铜古钟从天而降,把这僵尸,扣了个正着。 第105章 唢呐 辛归未从王索明手中取过玉兰的尸骨,掀开盖头盯着白森森的颅骨端详片刻,展颜笑道: “倒有几分姿色。” 这短短时间里,她已从玉兰的头骨中推算出了新娘子的长相,骨骼形态和姿容密不可分,所以单凭骨相,也能复原个七七八八。 未儿背过身去,白嫩的脸面如水般荡漾起来,转过头来,柳眉凤眼已不见,只是一张素素净净的秀气面孔。 “再等下。”辛归未朝着尸骨的其余部分伸出纤手,一边抚摸身上“喀嚓”响个不停,渐渐地,体形也向着尸骨靠拢。 “玉,玉兰……”一旁的老婆子颤抖着伸出手指,一脸不可置信。 “还我命来~”辛归未扮个鬼脸,直接将老太婆吓得软倒在地。 “哈哈哈。”少女开心地笑出声,骗一只鬼,这种事实在太好玩了。 …… 莫三郎待魂体稍微恢复,急急向门外冲去。 一出门,黄牢头和刚才抢走玉兰的人都不在,倒是那个老婆子和玉兰站在一边。 “刚才来捣乱的人,都被赶走了,我们继续婚礼。”老婆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莫三郎看向一身嫁衣披着盖头的玉兰,她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但和刚才又有些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同,莫三郎也说不上来。 回到祠堂内,摆好灵牌,点亮白烛。 白帽白衣的莫三郎和一身大红嫁衣的玉兰对立而站,老婆子喊道: “夫妻对拜!” “嘀哩哩嘀——”唢呐再度鸣响。 莫三郎和新娘子朝着彼此拜下。 “礼成,入洞房!” 老婆子将莫三郎和新娘子引到祠堂后的一间屋内,由于没有提前布置,屋内有些脏乱,但莫三郎并不嫌弃。 “玉兰,辛苦你了,整整等了我三年。”莫三郎和新娘子坐在床边,真挚地向新娘说道。 “三郎为了我去外从军,九死一生,玉兰在家里等一等,又有何妨。”新娘子语气中一片情意绵绵。 “终于等来了今日,你知道吗玉兰,我做过很多噩梦,梦里的你,啊啊——”莫三郎的面孔开始扭曲。 新娘子把手搭到莫三郎的肩膀上。 “哎,不提也罢。”感受到妻子的存在,莫三郎强行压下狰狞,露出微笑。 “瞎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我不是好好的么。”新娘子娇声说道。 “是啊” “那,玉兰,那我就,挑盖头了?”莫三郎试探着问道。 “呆子,还愣着干嘛!”新娘子嗔怪道。 莫三郎哆哆嗦嗦地拿起老太婆刚放过来的棍子,轻轻一跳,红纱滑落,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出现在面前。 刹那间,泪水溢满眼眶,莫三郎神情开始恍惚,一些不好的画面又泛了上来。 “三郎,三郎?” 轻轻的呼唤,让莫三郎收摄住心神,再次恢复正常。 “三郎,我们喝交杯酒吧。”新娘子取过一旁的茶壶,斟出两杯刚接的凉水,递给莫三郎一杯。 莫三郎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说:“玉兰,你说我们能永远像这样该多好?” 新娘子端起茶杯,举到眉前:“三郎,人寿终有尽,玉兰也不敢奢望生生世世,只求三郎在垂暮之时,还记得玉兰和你度过的时光。” “记得相约去后山采桑,记得在田野上的追逐,记得村口一步一回头的相送,记得那天满山遍染的夕阳。” “倘若你没有忘,那些记忆在,玉兰就在,所谓相爱,不过也是人活在了某个瞬间,然后穷其一生地妄想重复。” “可不能贪心呐三郎,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回忆,玉兰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莫三郎微笑中带着狰狞的面容,渐渐平静下来,眼里亮晶晶地,端起了茶杯。 “谢谢你,给了我个圆满。”莫三郎一饮而尽。 辛归未心里咯噔一下,已经被认出是冒充的? “报仇以后,我不知道做什么,没有玉兰,我为什么要存在?我的整个人生,前半段有她,后半段也安排的全都是她,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没有她!” 莫三郎变得有些癫狂,但那对眸子正含情脉脉地,静静地望着他,他不由得地平静下来,继续说道: “但你说得对,一瞬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其实都一样。” “总有永不相见的一天,总有天人两隔的时候。” “感谢你,给了我一段我最期待的时光,缘分尽时,就让她散吧。” 话音刚落,莫三郎的魂体上就冒出缕缕轻烟,原本凝实的颜色也越来越淡。 他举起了唢呐,徐徐吹奏起来: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风摇雨落,此心何处停泊。 剑起刀割,却斩不断这因果。 看天地之间皆漠漠。 尘缘萧索,宿命奈何。 日升月落,此生依旧难舍。 铁马金戈,也踏不碎这心火。 忆前尘旧梦,任岁月消磨。 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一边遗忘,一边拼凑。 如我虔诚合十双手。 唯愿你能得到拯救。 …… 场坝之中,篝火熊熊,村民们欢声笑语地摆开桌椅,准备开席。 王索明、谢商陆、梅羡秋,辛归未一行四人围着屋檐下的一张方桌坐着,老婆子在一旁不停地上菜。 肘子,里脊,黄鱼,羊汤,都是硬菜。 梅羡秋吃的最斯文,面带微笑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而辛归未却吃的最迅捷,一大块肘子凑到腮边,小嘴一动,也没见吞咽食物就消失了,只见腮帮子一鼓一鼓,片刻后往外吐些骨头。 “未儿,细嚼慢咽些,佳肴要先让长者品尝。”梅羡秋提醒道。 谢商陆却摆摆手说不用,女娃子想吃就吃,尽兴即可。 可这女娃娃,真是一副好牙口!谢商陆含泪看着一桌子菜飞速不见,心里在滴血。 好在他们这桌肉菜管够,老婆子看他们吃净马上又上一桌,最后是其余三个人看着王索明在吃。 真正的老饕客,主打一个细水长流。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吃好,里正带着一帮老头上前敬酒,对四人解了他们村一厄简直千恩万谢。 “那,那具僵尸怎么办?”谢老头脸喝的红彤彤的,向里正问道。 “当初和那怪人约定,他借我们僵尸处理莫三郎,我们替他养尸,如今莫三郎已除,但这僵尸一时半会还是要养着,免得人家哪日来迁怒我们。” 养尸之事忤逆天地,一直养着,恐伤天和。 是夜,整个村子酒酣人醉,陷入一片沉眠。 一道黑影掠向了养尸地。 片刻后,沉睡的黑僵被承影剑削成数段。 这僵尸真的不是凡物,若非上古宝剑和自己的暗劲修为,还真的切不开。 尽数淋上火油,痛痛快快的一把火烧了。 又在养尸地的棺材里留下一块木牌: 鬼蜮为灾,当尽诛灭——裴北辰。 最后哼着小调,飘然而去。 一双清冷的眸子在夜里睁开,嘴角含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 第二日,离别之时。 王索明和谢商陆驻足送马车离去。 马车刚行几步,却停了下来,帘子掀开,红唇少女向这边喊道: “王索明,你过来!” 什么事儿啊?王索明一头雾水地走近。 “这玩意儿你拿去吧。”少女纤手捧出一只木管铜头的唢呐。 咦?这不是莫三郎的那一支么? “梅姨碰都不愿碰这玩意儿,它煞气深重恐妨害谢爷爷,我就更不可能用了,最后就便宜你了。” “去去去,我又不是乞丐,没人要扔了算求。”王索明一听辛归未把踏马死人的东西给我,这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混蛋,你不知道这是宝贝么!”妩媚少女顿时变得气鼓鼓的。 “它身上凝结的煞气,就是莫三郎能不断重生的关键,你若能用心体悟,将这煞气引入刀剑,便得一魔兵呢!” 煞气,一种负面能量的统称,扰乱人的时运,败坏人体生机。 “王少侠,你就收下吧,你面相是厚德之人,定能将这股煞气化为己用。” 车里伸出一双白玉般的素手,递来几页萦绕幽香的宣纸,正是刚刚写就的炼化之法。 华盖当头,七杀佐之,煞气本就在命里,又何妨多这么一点。 王索明接过唢呐,少女盈盈欲笑,又见他回头就把东西栓到驴背上,不禁气得跺脚,催促车夫连伯赶紧离开。 (本章莫三郎吹唢呐下面的诗句,出自周深的《若梦》,作词王明毓。) 第106章 煞气 二人接下来的路途倒是颇为顺遂,行过乡野村郊,就借宿农家,行过繁华市井,便歇脚菜竂,行过穷山恶水,风餐露宿亦无不可。 所以七日之内,经过了整个冀州,直抵京畿界内。 王索明一路陪着谢商陆看诊,获益颇多。 虽然此前看尽医书,但其中有以讹传讹的方子,有称呼变易的药物,有差三错四的剂量,没有实践,缺乏辩证,实难辩出真伪,治病救人的时候也要顾虑重重。 前番在莱州治难民,不过形势所迫,用以老成医案,能救些是些;而王朝先的方子是极难得的灵机闪现,也不能做常例。 在这半月路途里,王索明的医术被老头子耳提面命地教,在大量乡里的实践中,逐步脱离了业余范畴,值得别人正式称一声大夫。 今夜停驻在野外,点着篝火,王索明开始琢磨那支唢呐。 唢呐总长一尺三,前端是个三寸直径的黄铜喇叭碗,下坠红色丝穗;中间花梨木管身,上有八个音孔;后端是铜质吹嘴,附着钱币大小的气盘和最后的芦苇簧片。 从外表看便是个红白事中很寻常的唢呐,但握在手上,就能感觉到其中瞬息即逝的冰寒气息,令人不住地打颤。 其中煞气必须尽早处理,前番挂在驴背上,都已连累得驴子平白无故跌了两跤,眼下它虽在篝火旁,却是不住地打着喷嚏,好似染了风寒。 若不是谢商陆同行,这驴说不定就折在路上了。 无视驴子怨念的眼神,王索明握着唢呐开始探究引化之法。 煞气,乃天地间的负面能量,某些山川格局不利生气流动,便渐渐有煞凝于其中,若有人误入其中,便会被煞气所冲,轻则伤身,重则损命。 而天地间有一些奇物,经物主的人气生机的侵染,与物主气场相融,便可建立起一种仿佛心意相通的共鸣。 而这种奇物若承了煞气,由于气场相似,便不会妨害物主,只对物主之外的人造成损伤。 这唢呐原本就材质非凡,而又经莫三郎的日日浸染,朝夕相处中与其气场相融。 后来莫三郎随军,正撞见煞气凝聚之地,机缘巧合间煞气被唢呐承接,平日里对他无妨,却在他死后屡次助他重铸灵体。 故而这引化之法,首要在于如何寻到一把心意相通的兵器,其次在于如何将煞气从原有宿主中引动到兵器中。 王索明取过从莱州带出的雁翎刀,这刀得自林双宝的工坊,枣木刀柄裹着牛皮,弯曲的刀刃锃亮,挥舞几下甚是趁手,可王索明却未感到半点所谓的共鸣。 想来此刀不过是工坊新打制出来贩售的,又怎么当得起奇物之名呢。 再抽出承影剑,这剑整体其貌不扬,剑身是一种黯淡的青灰,惟有对着火光细看,才能发现刃部隐隐有寒芒流转。 承影,商天子三剑之一,与含光、宵练齐名,相传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列子》中记载此剑“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 这把流传千古的名剑,足以当得起奇物之名,但其贯穿无数春秋,经历无数主人,王索明到底能否与其建立共鸣呢? 谢老头靠在药箱上打起了盹,驴子缩在火堆旁酣睡,王索明拔剑起身,立于星野之下。 你即已历过千载风尘,我便为你舞千秋为这一瞬! 抛却裴家剑法中的雪月风花,王索明身姿一转,对着亘古不变的皎皎明月,庄严古朴地律动起来。 第一式,藏器于身 王索明虚按剑柄,弓步蹲身,周身松弛,心神无所凝聚,却又好似覆盖周围每一寸空间。 剑起之势,将发未发,潜龙勿用,待时而动! 第二式,白虹贯日 身形骤然绷紧,剑身如箭矢般射出,极静切换为极动,在空气中激出急啸,猛地一顿,又进入极静。 杀意既起,一往无前,义而忘命,杀身成仁! 承影的剑身开始轻颤。 第三式,卧薪尝胆 上一势毫不留力,虽锐不可当但有一瞬停顿,刹那间周身尽是破绽,这一式便要委曲求全,将攻势化解破绽消除。 只见王索明以圆转为形,剑只在周身两尺内转动,身体辅以各类奇葩的扭曲摆动,只为避开对手这一式的攻伐。 而拇指却始终紧扣地面,小腿也时刻紧绷,待避过破绽后时刻可化曲为直,长驱直入。 忍辱负重,不坠其志,逆水行舟,知难而进。 承影剑如同游鱼,好似在水中一般,轻颤转为欢快地摆动。 第四式,醉斩白蛇 王索明身形突兀一歪,复又站直,牙关紧咬,怒意勃发,对着身前狠劈而下。 这一式精要便从形转为神,高祖见白蛇为祸,怒而斩之,此式完全催动情绪驾驭剑招,在身体潜能的极度激发下,释放出超群的破坏力。 倒悬之苦,民不堪命,代天掌刑,舍我复谁! 承影剑发出痛快的嗡鸣,福至心灵之间,王索明似乎感到剑就是手掌的延伸,那一段金属冰冷,却充满了激动与热烈。 人剑交融,共鸣已成。 …… 有了一把心意相通的神兵,自然就是如何将煞气导引进去,梅羡秋留下的纸页说的分明,煞气自有吞噬生机之本能,若在人气稀薄的环境下,给予其饱含生气之精血,自会泄出些许,延附到血中。 而后以血淬神兵,朱砂在神兵上画符镇煞,日渐相融后乃成。 看来还是个慢工细活,王索明从药箱里寻摸了一把朱砂,用承影滋溜一下给自己放了血,将血液滴落到碗中,接了小半碗方止。 将唢呐靠近陶碗,似有黑气流转,“啪”地一声,唢呐的木管上裂开一道痕迹? 哪呢?王索明顿时瞠目,梅姑娘说这般仪式要历七七四十九次,原来器物中的煞气才能彻底抽离,器物自毁之,自己这只是第一次,为何就裂开来了? 殊不知华盖之命,易通鬼神,华盖之血,本就易吸引各类负面能量。所以他的半碗血,在吸收煞气上远胜常人功效。 踌躇之下,王索明取过承影,将剑尖没入血中。 “嗡~”地一声,碗中鲜血尽数不见。 而那剑刃之上,则出现了一股隐隐的红! 第107章 野狼 魔兵既成,王索明再度挥动承影,轻灵婉转和先前并无二致,只是原先黯淡的剑影中出现一抹红色丝线,隐隐令王索明有些心悸。 不知这带煞的兵器到底有何功用?难道能像莫三郎那般形成气箭? 王索明摇摇头,煞气的关键是伤敌于无形,气箭这般凝成实体的攻击已属落了下乘。 不过莫三郎当时对敌僵尸,僵尸即无生气又无时运,也只能勉强而为,自己往后,应该有的是机会在活人身上试试。 将承影入鞘,萦绕王索明的心悸感顿时不见,这柄剑又恢复到了一件不起眼的陈旧兵器模样。 …… 第二日,两人起身北行,这里虽是京畿地带,可距离京城还有近百里,若不赶些行路,今夜不一定能进城。 上午行路,便如往常,谢商陆口若悬河地和王索明探讨医理医案,京畿毕竟繁华,中午渐渐能在野外遇到茶摊,二人喝碗凉茶,用些粥饭,眼见日头并不大,就继续往前赶。 行到下午,四周的村镇便密集了起来,每走几里便可遇见一片篷布搭起的集市,官道上人流如织,车马粼粼,颇有些盛大气象。 待到古老巍峨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谢商陆却停下了脚步,指着眼前的一条岔路道: “小子,你进城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谢夫子,行路辛苦,不如去歇息几天?”知道是离别时分,王索明自觉地恭敬起来。 “夫子……好久远的称呼了。”谢商陆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的城墙,一片缅怀之色。 “我就不入大城了,进去了,纠缠少不了,有些烂事懒得掺和。”谢商陆摆手道。 王索明点点头,取出两件皮草,一个药瓶。 谢商陆欣然将皮草塞到行囊里,接过药瓶打开闻了闻,赞叹道: “大还丹,好东西,可老头子我虚不受补,无福消受喽。” 说完,又往里塞了几枚丹药,递了回去,贼兮兮道: “先前去裴浩然隐居的地方搜刮出来的龙虎相济丹,分你两颗,别告诉裴东来哈。” “……” “在里面出了事,去太医局寻个叫安凌泉的,这人除了是个财迷,人倒不是太坏。” “接下来去关外?”王索明问道。 “对,长白山深处,故地重游一番,不必担心。” “那,这驴……”王索明递出手里缰绳,反正自己也到地方了,不如让老人家轻松些。。 “不用了,老头子孑然一身才可闯荡天涯,带个牲口在身边,费神。更别提我要进山,这驴可去不了。”老头子摸摸驴耳朵,驴抬头舔了舔老头的手掌。 “那就,别过了。”王索明率先拱手。 “后会有期。”白发苍髯的老者背着药箱,抱拳作揖,扭头向天的另一边走去。 王索明牵着驴默然跟着人流前行,一阵怅然浮上心头。 人生倘若真的只是活几个瞬间,那跟着谢老头的这十几日风雨兼程,一定是其中一道恬淡的剪影。 从懿丘的相逢开始,到帮裴东来查真相,再到后来彻夜学习辽话,此时的谢商陆,还不过是一个脾气随和,见识广博,喜欢走南闯北的医者罢了。 但从不久后的夜宿重遇,猪肝鸡粪疗法,对农人苦难的理解与悲悯,涌泉石碑诊治后喜受青草为偿,荒村里坚持诛鬼,谢商陆在王索明心里又渐渐成为一个悲天悯人,心系苍生的圣贤一般的苦行僧。 王索明钦慕这种品格,但却做不到此般苦行,毕竟这个世界的美好,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 …… 还有十几里,应该能在天完全黑之前进入外城。 “救命!救命!”王索明凝起耳朵,听见昏黄的原野上传来女子一声声微弱的呼喊。 什么意思?还没进城就给我来仙人跳? 不对,叫声凄惨,不似作伪! 王索明飞速向声音处蹿去。 谢商陆没走远,他在王索明身上留下的影响,也未完全消失。 田野中的一处凹坑内,一女子正在土里挣扎,一匹灰狼正咬上她的小腿。 “孽畜!”红光一闪,灰狼被钉死在地上。 王索明赶忙上前,女子矮且黑瘦,却着绫罗,见自己得救,大哭出声。 王索明道一声唐突,开始处理伤口,好在咬的并不深,拿些金疮药粉敷上,绑扎到位即可。 “大侠,求求你,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她在那边,被两只狼围住了。”黑瘦的女子指着一片林子,哭兮兮地哀求道。 “你在这里先别动!”王索明闻言,又提剑奔了出去。 “周公子,多亏了你,否则奴家今日便命丧于此了。” 王索明还未到里面,就听得一句甜腻声音夸赞道。 “尤大家,你吉人自有天相,决计不会有事的。纪大家,我看你魂不守舍的,在找什么呢?” 王索明透过林间缝隙看去,三女两男立在一辆马车旁,脚下两具狼尸,当前腰间挎剑的男子就是所谓周公子,一脸油头粉面样,其后那位应该是他的小厮。 而另一边三个女子,两位面容姣好,一个惊魂未定,这位惊魂未定的和刚才被狼咬的女子衣着相同,想来应是丫鬟侍女一类的。 而头前那位一脸兴奋之色的女子,就是最先说话讨好周公子的女子,唤作尤大家。而另一位唤纪大家的,则是忧心忡忡,四处张望寻找着她的婢女。 唤大家的,多半是青楼里的名妓。 这几人关系倒是微妙,尤大家想要巴结周公子,周公子倒想奉承纪大家。 “呀,来了有人!”四处张望的纪大家发现了走向他们的王索明,赶紧走上前去。 “请问,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在附近见到我的侍女,一个身着绿衣的瘦小女子?” 王索明没有搭理她,蹲下来掰开狼尸的嘴巴。 周公子吃了一惊,喝问道:“你是何人?” 王索明没理他,又摸了摸狼爪,站起身来。 “在那边坑里,伤了小腿。”说罢瞪了周公子一眼,径直走了。 牙齿和爪子的磨损,均不似野狼。 真尼玛无聊,还没进京就见证一出贵公子自导自演的英雄救美,那婢女应该只是倒霉被误伤。 “你……”周公子被瞪得不爽,正欲不依不饶,被家仆拦住了。 “公子,他没说破,眼下征服纪大家的芳心才是要事。” “对哦。”周公子拿着下仆递来的药膏,向去找婢女的纪大家追了过去。 第108章 抵达 天色大黑之前,王索明终于牵着驴子来到古朴恢弘的京城下。 城墙沧桑而厚重,高约四丈,由整条的青石砌筑而成。 墙的顶部宽阔平坦,可供马匹奔行,墙下由一道两丈宽的河流围绕。 城门楼则是嵌在城墙中的一座四层建筑,飞檐斗拱,高大巍峨,左右拱卫着两座高耸的箭楼。 拱形门洞中厚实的朱红大门尚未闭合,门前排着一队车马,一列行人,等待入城的百姓一直挤到了吊桥之上。 王索明也在这队伍里,看着前面一个兵丁在慢悠悠地查验,然后优哉游哉地树铜板,这个干活法,关门之前定轮不到自己。 好不容易赶到城下,就因为差个一时半刻进不去城,难道还要再外面凑合一晚? 王索明不大情愿。 看见旁边还有兵丁在闲聊,王索明冲其喊道:“几位大人,不如一起来点检,落门前好多放些人进去,这税也能多收些。” 几名兵丁被他一喊,脸上俱是不快,其中一位乜他一眼,没好气说道:“急什么?一个个仔仔细细来,漏了强人入城,你吃罪得起么?” 然后王索明就听到几个丘八说些什么“臭外地的。”“一点眼色没有。”之类的闲话。 “兄弟,你第一次来吧?”身前的大哥见王索明吃瘪,主动和他搭话。 “确实是第一次上京里。”王索明拱手。 “这京里的城门,早上至下午都是畅通的,只有这临近关闭,官兵们故意慢慢放人入城,倘若你有要紧事,不妨使个百文,当即就可以进去。” 他娘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收缴再多,入城税他们也落不到手上,但有若能卡着别人急处,孝敬可都是给自己的。 有什么办法?暂时没办法,大雍现在穷得连京师都收上入城税了,还指望他能治理基层兵丁以权谋私,简直天方夜谭。 王索明也不干耗了,牵着驴走到兵丁跟前,将银子和路引递过去,那兵丁瞅见有人来交孝敬,满意地点点头,拿起路引扫了一眼,眉头却又皱起来。 “踏马有病吧,一个秀才在这排什么队,赶紧走走走。” 兵丁将银子甩了回来,直接示意同伴放行。 有功名的人,本来就无需交入城税,他们也不敢索贿,哪怕只是个秀才,等闲也能去五城兵马司应个不入流的书吏差事,收拾个大头兵岂不是手到擒来? 王索明进了城,没心思看城市中的街道和店铺,随便找了家旅店住下,写了道拜帖遣人给岳丈李德曜府上送去,作为准女婿,即来京中,自然要明日第一时间拜会。 洗沐一净,来大堂正准备吃些饭食,却见一辆车马停到旅店门口。 车上下来个容貌丰伟的中年人和一个颇有文气的青年,在刚才送拜帖小厮的引导下,风风火火地朝王索明这桌奔来。 “岳丈大人,怎劳动大驾!”王索明赶紧起身作揖。 “你小子,既然入京,住这里作甚?快快随我入府居住!”李郎中佯怒道。 “这,不合礼数……”王索明推辞道,作为一个男性而言,住老丈人家里总有些不自在。 “无须计较,已然订亲,就是一家人,你在京城也没旁的亲友,住我这里天经地义,现在就走,不要耽搁。”岳丈大人斩钉截铁就将事情定了,王索明也只能应下。 “这位就是大舅哥吧?”王索明对着一旁文质彬彬的青年问道。 “哦哦,来的突然,却忘了介绍,正是你大舅哥李行叙,字穆坚,他在待考进士,你的才学我也是知道的,你二人可要在学问上多多互通有无。” 大舅哥友善一笑,二人互相致礼,王索明上楼取了行李,叫小厮把驴牵到李府,便上了马车,一路寒暄,自不必提。 这京师分为皇城、内城、外城三部分,皇城自然是天子所居,内城则是各中枢衙门的办公之所,及一些达官贵人的宅邸。外城自是小民商贾所居,亦有不少官吏居于此。 李郎中官虽五品,但家中早有积累,所以宅第也在内城。 进了府中,却不甚大,前后两进院八间青砖正房,也没什么景致,只能算是寻常的民房。 “这京中逼仄,如今在内城中这样的房子都已绝难寻到,若不是有此为祖产,我每日点卯还要早起两刻才行。”李德曜感叹道。 京城居,大不易。 拜见过丈母娘,奉上五条上好的皮草做见面礼,把妇人美的喜不自胜。 随后阖家享用一顿佳肴,酒足饭饱之间,李德曜问道: “索明,此前你来信说要上京办事,不知具体是何事?” 王索明略一思衬,开口道: “伯父,小子这番出行,其一是为了游历,书看的不少,但这天下到底如何,总要亲眼看看方知。” “嗯,甚好,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能有此意,甚好。”李德曜赞叹道。 “其二么,莱州毕竟是个小城,文事远不如京师,小的嗜好读书,自要来看一看京师这边的书籍,买些回去。” “是极,是极,大郎啊,你若空了,陪索明去转转书坊。”老丈人向大舅哥吩咐道。 “这其三么,自是一些捎带的杂事,在下自行解决即可。” “什么杂事,说来听听。”李德曜混迹官场多年,哪里听不出来杂事才是真正的正事,身为这小子岳丈,若能帮他解决倒也不嫌麻烦。 “呃,原御史台监察御史林汝觉,从书坊定了一批族谱,他下狱后钱款就没了着落,掌柜的托我来问一问。” “这……”李德曜沉吟起来。 “原想着反倒是族谱,哪怕他不出钱,也有些族亲愿意的,哪家肯让自家族谱流落在外。不知京城里有无林家族亲。” “有倒是有,但是现在他在牢里,亲族家家户户人人自危,有谁肯掏真金白银。”李德曜摇头道。 “这家伙,听起来犯的事不小。”王索明嘀咕道。 “也罢,你既然来了,我就将这京里的形势,好好与你讲上一讲。”老丈人正襟危坐,准备给女婿开开眼界。 第109章 朝局 “京里的形势,就是朝廷的形势,所谓朝局也。” “我且问你,这朝局,大致包括哪些方面?”李德曜向王索明问道。 “粗略来讲,无非事、人、财三者?”王索明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正是!我们先来说事,这是面上的,也是看的最清楚的。”李德曜点点头,继续讲道: “如今朝廷所忧者,一曰北虏南侵,二曰民变四起,三曰土司叛乱,四曰入不敷出。” “北虏称朝三十余年,据我辽地,屡屡南下,虏获丁口抢夺钱粮,关外土地日渐凋敝,屯田已难以支持边关戍守,每年朝廷要向其拨解近百万两。” 王索明心下了然,大雍边防经费原是靠地方卫所自行屯田所获,北虏之前因为有田可屯所以不仅不用中央拨付反而还能上交朝廷,但北虏一起导致屯田凋敝,朝廷便要承担大部分军费。 一进一出之下,负担何止重了百万两。 “近些年各地不是大旱就是大涝,我们莱州去岁还算轻省的,西南大旱,秦地蝗灾,荆楚吴越大涝,颗粒无收之下,草民只好揭竿而起,而朝廷亦是左支右绌,艰难度日。” 这一条是王索明亲身体会过的,隆盛帝虽然给免了赋税支了冬粮,但倘若洪县尊不是个切实为民的,倘若仲平王朝先心里没有天下苍生之念,倘若不是出了个侯登愿意帮着自己解决金虎帮昌平会以及张永志,恐怕莱州依旧难逃一场兵灾。 “正在此焦头烂额之际,西南的新附之土就趁你南北不能相顾,不安生起来,眼下只是有些胆大的头人土司割据一方,不知何时便会改旗易帜。” 想必这就是为何朝廷紧急调拨徐寿去西南为官的原因了,能控制就控制,不能控制就拉拢,不能拉拢,哪怕能有个眼睛盯着也行。 徐师此去,旦夕祸福,幸而有个王大当家陪着,应无性命之虞。 “而无论是防御北虏,还是安抚民乱,亦或是拉拢土司,都离不了钱粮,而这国库经先帝挥霍本就空虚,又有这么多要用钱的地方,可哪里供的过来?所以搞钱,哦不,充盈国库,是圣上最为头疼之事。” 王索明想起了昨日自己进城的场面,区区守城小兵,都敢为了一点孝敬将百十人拦在门外,比起小兵,朝堂上的大人们只怕更为贪得无厌。 这种环境下,自然商贸不兴,财货便没有增量,自然日益穷困。 更值得深思的是,仅仅被人看出秀才身份,兵丁们不但不收孝敬,甚至连入城税都免了,大雍十几万有功名的读书人所享有的诸如免役免税的特权,无疑也是压垮财政的一座大山。 “形势危如累卵,我辈书生碌碌无为,简直可悲,可恨!”大舅哥李行叙听完激动得直拍桌子。 说到痛处,此时不饮,正待何时? 大舅哥举杯,王索明赶紧和他浮了一大白。 这京城的秋白露虽是蒸馏酒,却远不似后世那般火辣,甘冽爽朗,甚是适口。 “才说到事这一层就来气,后面两个你可听不得哟。”李德曜笑着说道。 “父亲但说无妨,我平时文章治得再多,可满嘴道德之言又有何用?” “也好。”李德曜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这第二层,人,即是势力;如今朝堂之上,没有大的朋党,却有小的团体,各有各的利益算计,甚难调和。” “表面上讲,国朝一直是文武分列。但实际上自正统之变后,勋贵全军覆没,武将失了主心骨,地位渐渐被文臣压制,时至今日,实际上是以文驭武,地方上巡抚经略对兵事可一言而决,中央里,兵部也已几乎架空了五军都督府。” “而国朝惯例,世子皆娶民女为妻,因此外戚也都不用考虑了。” “因而看人势,只看外朝文官和内廷宦官即可。” “伯父所言极是。”王索明深以为然,趁机给口干舌燥的李德曜续上茶水。 停下来呷了一口茶水,李德曜继续讲道: “先说内廷,宦官之中,分为两派,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主内,掌批红之权,实为内相。御马监掌印太监费存主外,任东厂提督,是圣上的耳目。这两派虽在内廷,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分的甚是分明。” “文官之中的团体,以浙党最盛,首脑是阁臣郑玉汝,代表着江南士绅的利益,其余背后同样是地主士绅的齐党楚党,皆依附于他。另有晋党,首脑是阁臣高德成,背后是口外贸易的晋地巨商。另有一派清流言官,操持士林舆论,势大却松散,并无明确首脑。” “还有其它个秦党闽党,不成风气,不说也罢。”讲着讲着,李郎中的眉头皱了起来。 “格局倒还明朗,不知伯父为何忧心?”王索明问道。 “朝堂之内,净是些为自己算计的圈子,内阁之中,又好似划地盘一般占据了高位,明朗,是因为利益稳固无可撼动。” “既然旧有利益无可撼动,这大雍哪里去找钱,没有钱,如何才能将刚才的几桩事解决?” “我大雍朝,岂会没有良臣?”李行叙艰涩问道。 “当然有,但一来要圣上全力支持,二来不能挡了各党的路,方才能考虑成不成事,若无两者,即使是天大的良才,也要被埋没。” 李德曜说完,桌上沉默了一阵,三人举杯共饮。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好,接下来说最紧要的,钱,既是财政,无事不系于此。” “财政之事,无非开源节流,我们先从开源说起。” “你们可知,我大雍五十年来丁口增减不大,这岁入,却比三十年前少了近百万两。” “各地灾害不断,岁入自然不济。”大舅哥在一旁说道。 “今日有灾影响岁入不假,可三十年前还对外动兵不断,靡费不在少数,为何仍有结余呢?”李德曜问道。 “是,张白圭?”二人同时问道。 “正是,白圭相公将原有混乱呆板的财制改为一条鞭法作用最大,通过摊丁入亩官收官解,大大减少侵蚀之弊,即充实了国库又抚慰了民生。” “可惜啊~”三人一起叹道。 人亡政息,地主士绅的反扑实在迅速,封建王朝的惯性过于强大。 “浙齐楚党当道,光复新政暂不可能,可总要找钱啊,不能活活看着事态糜烂下去,圣上又想起了矿税。” “矿税是国朝之初便有的,但在神宗末年因为征税太监滋扰过甚,激发了矿工作乱,为平息事态不得已而停。” “这一停就是近三十年,许多人把这口肥肉吃进肚子里就不肯再吐出来,圣上今岁无奈,招群臣商议复征矿税。” “然后,这位监察御史林汝觉,就跳出来严厉反对。” “啊?”王索明顿时理解了,难怪进了大牢。 “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圣上容人之量却是有的,只是简单批了他几句。” “此事该推还是要推的,但每次一议,皆是此人跳出来强烈反对,三次之后圣上觉得有些蹊跷,便令赤衣去查。” “结果却令圣上勃然大怒,立即将其下狱。” “原来这位林御史的家人亲近,正在南方采铜冶铁哩。” “娘的,进天牢都便宜他了!”大舅哥愤愤骂道。 娘的,这印书的钱,要回来也得要,要不回来也得要! 王索明心中有了决定,大不了老子去你宅里自个搬。 第110章 书市 谈到深夜,李行叙的夫人遣人来催,三人方才结束朝局之议,大舅哥回家陪嫂子,王索明就在客房宿下。 第二日天光大早,王索明行过一通内壮篇,正盘腿调理气息,有小厮来唤,去前厅共用早饭。 风餐露宿大半个月,早上终于遇着顿烧肉包子,李夫人装了一满盘在他面前,王索明吃得心满意足。 李德曜上官衙点卯,李行叙今日先陪王索明熟悉熟悉京城。 要账、敛尸、卖书,今儿个就先摸一摸京师书界买卖的深浅。 二人出门朝南,向着棋盘街步行而去。 经李行叙的介绍,王索明才了解原来这京中书肆类似集市,并不是每家都像齐心印坊般有固定门面,大部分店铺都是聚在一起摆摊贩售,位置随时节而变,每月分上中下旬在城隍庙、棋盘街、灯市三处轮转,而今日正好摆在棋盘街。 到了棋盘街,只见浩浩荡荡一条长街中人声鼎沸,路两旁各摆支了两排油布雨蓬,蓬下铺着席子,书册卷轴字画文墨,多有经营。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王索明一阵激动,我的,我的,都是我的,悟性加成经验包! “京城文事当然盛极天下,我刚来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呢。”李行叙与有荣焉地说道。 二人走入街道,王索明观察着两旁摊子上的书籍,不时捡起两本问问价格。 李行叙看的云里雾里,什么!《中庸》还需要在这里买? 《巧姻缘》?这?这?不是已经禁毁了么,如何出现在此处?! 竟是珍本,果断拿下。 王索明还没下手,李行叙已经手忙脚乱地买下一本书揣在怀里。 问过一圈,书价约莫在百文至五百文,总体比齐心印坊略高两成,想来书贩进书的成本,当然不如书坊自己印书,而京城士子也更为富庶。 以这行情,自己带出来的书只要能以市价三成卖出,便可回本。 书贩反正都是要去进书,不如我直接卖他。 但一连问了几位商家,却都摆手拒绝,收书是收,但王索明说的文集话本,多半都是没听说过的,这年头出集子的文人不少,畅销的又有几个,别砸自己手里了。 跟了半路,大舅哥才反应过来妹婿是来给书坊找销路的,当即大腿一拍:“商贾之事不便和父亲提,但你早该给我说啊!” 当即带着王索明噔噔噔杀到一处小摊,一名瘸腿老汉靠在手推车旁,车里摆着几摞杂书,生意甚是清冷,许久才有一人来围观。 “他是书贩吴力,几年前在路上被马踏上,父亲带着我正好路过,将他送医馆了。” “哟,李公子,您来了?”见小恩公前来,瘸老汉敏捷地站起来,热情地招呼着。 “吴老汉,生意可好?”李行叙问道。 “甚好甚好。”吴力满脸堆笑,宛如魔术般变出两个马扎请二人坐,又不可思议地取出一壶茶水,摸出两个瓷杯给二人倒上茶水。 行了许久路,又一直在各个书摊上看问,确实是腿脚困乏口干舌燥了,王李二人也不推辞,就在此歇息一番。 “怎么,书卖不动了,打算改行当茶博士?”李行叙打趣道。 “公子怎知道的?我平日不来赶书集,便在巷外支个茶水摊糊口。这几日正盘算着,干脆把茶摊在集上开张算了。” “难怪,准备的东西如此周全。”李行叙感叹道。 王索明饮下一口,清爽怡人,消暑解渴,连声赞叹,瘸老汉开心的红光满面。 “既然你开茶摊,这卖书的生意就不做了?”李行叙又问道。 “想来是无法相顾的。”老汉回话道。 哦豁,这条路黄了,李行叙不好意思地看了王索明一眼,原以为一个熟人能打开门路,哪知道这老汉却已准备改行了。 “喝茶之人,除了闲谈,总要有些别的消遣?”王索明突然开口说道。 “这位是?”吴老汉见他面善,却不知何许人也。 “正是妹婿,我三妹已定完亲只待过门。” “哟,竟是恩公妹婿当面,有失礼数!”吴老汉连连作揖,王索明亦按礼节回之。 “喝茶往往并着说书,看戏,听曲,一般都是这些消遣,我一个小摊着实弄不起。”瘸老汉苦笑着说道。 “不,老丈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寻常茶社面向普通百姓,只能是说书看戏听曲,但书市之中,却都是些读书人,你这茶摊,却还能提供一项消遣。” “看书!”吴老汉和李行叙异口同声道。 “正是。” “读好书,品香茗,妙哉妙哉!”李行叙拍手赞道。 后世茶座书吧结合的店铺不在少数,读书饮茶这两项在知识分子眼里是非常契合的活动。 “两位大才当面,不知能否帮老汉参详参详,这卖茶的,搭配些什么书效果好?”吴老汉两眼放光,赶紧又给二人添了茶水。 李行叙佩服地看了王索明一眼,这妹夫脑子是怎么长的,别人都改行了,他还能把人绕回来。 “自然不能是枯燥繁琐的制科应试之书,那些看了,谁还有心思喝的下去水。”他首先说道。 “按这个道理,需要背诵的典籍都不成。”吴老汉点头说道。 “也不能是些聱牙诘屈的文言文,白话最好。”李行叙接着说 “最好是些内容不长,但有趣且新奇的故事。” 李行叙继续补充道。 “新奇——这有趣的故事,都教人说的烂大街了,如何才能新奇?”吴老汉挠着脑门道。 见时机合适,王索明不藏着掖着,直接开始说亮话。“老丈,这正是我们来寻你的原因。” “我是穆坚(大舅哥的字)的老家人,也是齐鲁那边过来的,在一家印坊占些干股。” “启程之前,在当地寻摸了些新出的话本文集,甚是引人入胜,想着来京城找找销路。” “索明是案首哩,既然他说不错,那文本的质量还是有保证的。”李行叙插嘴道。 “可这书市上的摊主都不买账,既然老丈有意在茶摊上用书做消遣,不如我先赠老丈二十册书,我们试试效果。” 听王索明说罢,吴老汉却爽朗一笑道:“不必如此,公子若想卖书,我这茶摊迟开几日也罢,先好好替公子张罗几日,公子不必忧心。。” 说完,瞟见面前空无一人的书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算我这生意不行,可还是认识几个老兄弟,替你把书分销出去,绝无问题。” 王索明亦是笑道:“老丈,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这书要混进书堆里,可就极易泯然,那么多书里我这几本何时才能被人看到?” “倒不如就与你这香茶为伴,饮茶之余多半会翻开瞅上两眼,岂不比让书商分销来得精准迅捷。” “公子既然如此信任老汉,那老汉就试上一试,不过那二十本书倒不必赠,这点本钱我……” “这点本钱老丈固然有,不过小生更有,不如老丈先随在下去看一看,这到底是多大的生意。” 吴老汉欣然同意,便教熟人看顾好手推车,二人还担心吴老汉腿脚,没想到这老汉走起路来只是姿势不好看,但速度却一点不慢。 三人到了外城镖局的仓库,用契书领了货物,满满当当一大车书籍,让吴老汉险些说不出话来。 这地方上来的,怎么如此豪气,销路未开,便敢运上千册入京? “老丈,现在看这二十册,已算不得什么了吧。” 吴老汉吞了口唾沫,狠狠点了点头。 “若此事能成,以后每月亦有千册。” 吴老汉一时感觉手脚发软,浑身晕晕乎乎的。 直接将书册运进老汉屋中,吴力长久做卖书生意,保存措施倒也完备。 二人商定,每卖一册,王索明拿五成,吴力拿四成,李行叙作为中人,亦拿一成。 李行叙坚辞不受,王索明淡淡一句: “大舅哥,国家困顿,民不聊生,你拿了这钱,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 大舅哥举起的双手,慢慢地软下去了。 第111章 债务 一连几天,王索明李行叙都在帮吴老汉置办家伙,若要把书香品茗的招牌立起来,靠以前的小推车小马扎是断然不行的了。 马扎换成了黑漆扶手交椅,同样可折叠,但有了靠背,凳面也更宽阔,在扶手处还可放置茶水。 茶水种类从凉茶增加为热茶凉茶两种,以适应秋冬场合,车上备着红泥火炉,随时可以烧水。 而这么多东西,用从前的小推车肯定装不下了,又定做了一辆宽阔的板车。 然后将吴老汉一个憨厚的堂侄找来,干些拉车烧水一类的杂活,吴老汉专心招呼客人,沏茶送水即可。 花销大概十五两,王索明先垫付,后续从老汉的分成里扣除。 望着崭新的车子椅子,一旁憨笑的侄子,吴老汉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定不负小王先生所托,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 “这才几天呐,就捣鼓出这样动静,父亲之前说你腹有锦绣胸藏鸿鹄,原来不是夸赞,竟真如此!” 李行叙双眼放光跃跃而动,几天功夫就让吴老汉的未来大为不同,他显然兴奋异常。 王索明反而不好意思道:“我只是钱多……” “呃,钱多的傻子我见的不少,你这样的,若真亏了钱,赚的也是别的东西。”李行叙认真说道。 好家伙,大舅哥已经把我书籍倾销的念头看穿了。 回家也没再瞒着李郎中,大舅哥兴奋地竹筒倒豆子般把如何谋划,如何挑选一众物事,如何让吴老汉和他侄儿做模拟演练,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德曜看了看兴奋的大儿子和微笑的女婿,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 “如果若有人来找铺子麻烦,拿我的帖子去找兵马司隋指挥,他还是卖我几分面子的。” 哦豁,绝杀! 一位刑部郎官开口,悬在所有生意人头上最大的不可抗力,就此消弭于无形。 …… 接下来,李大公子继续攻读八股去了,王索明对京城已经熟悉,倒不用他再陪着。 于是一早出门,往打听好的林御史府邸走去。 ……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四个女人围成一桌,热火朝天地搓着牌九。 “夫人,夫人,又来人了。”门房急急奔过来说道。 “慌什么?这次又是什么事!”当中年纪最长,身形胖大的妇女满不在乎地问道。 “是,是要钱的,老爷之前重修了家谱,托人在莱州那边印坊印的,现在人家送书来了。” “家谱?流落在外也不好……”妇女思索间,打出一张牌九。 “胡了!”下首一名女子喜笑颜开地推倒牌面,“谢谢姐姐点炮!” “晦气!让他走,去找老大,或者等老爷回来,我们些妇道人家,做不得决定。” …… 门房向在等待已久的王索明回话: “王先生,老爷蒙冤,家中主母以泪洗面,无神关切这些杂事,府内能做主的,唯有大少爷了。” 王索明吸吸鼻子,这门房回来之后身上多了股脂粉味,谁家以泪洗面还能天天涂脂抹粉? “你家大少爷在何处?” “小的也不晓得,少爷整日借酒消愁,不知在何处。” “可否告知你家少爷名讳,叫我好找些。” “少爷全名林长发……” 王索明谢过门房,转向城外而去。 这林家先开始耍赖,事情就好解决得很,待临走之时来取便可。 …… 京郊外白家庄附近,有一大片野地,桑榆成阴,凉气森森,乱坟群簇,野狗成群,是一片远近闻名的乱葬岗。 王索明这次倒不乱找,之前在裴家向侯登询问了精确位置,直接沿着乱葬岗的河边走,到了一块石堆跟前,便知道自己找准地方了。 一堆白石头里面有片青石,王索明把它搬开,往下挖了几尺,便触到硬物。 挖出来确是一方木盒,取开盖子,正是一颗经过风干后呈青黑色的头颅。 王索明轻轻抚掉其面上灰尘。 夏义士,回家咯! 把盒子放到背囊里,往城内走去。 正要离开白家庄,却见一人蒙面骑马而来,远远地将马上横放的一方席子包起的物事推下马背,然后掉头而去。 附近空地上,很快聚起了三五野狗,流着诞水,撕扯着竹席。 夏义士的头颅在背上,沉甸甸地往下坠着,王索明转身向那具尸体走去。 就给你挖个坑吧。 “唔啊~”席子内传出一声微弱呻吟。 “尼玛!”人竟然还活着,王索明大惊,右脚在石块上一跺,石块顿时碎裂成石子,又用脚尖一扫,石子向着野狗激射而去。 “嗷嗷嗷……”众野狗吃痛,不敢招惹这个煞气腾腾的男人,四散逃去。 是你! 王索明翻开竹席,又是一惊。 席内是一具血迹斑斑的瘦弱身体,漏在外面的部分可以看出鞭痕交错,甚至连脸上都被抽出一道道的血口子。 但王索明依然认出,这女子就是那晚有一面之缘的黑瘦婢女,周公子玩英雄救美,结果险些害得她落到坑内被狼咬死。 “小姐,快跑……” “救,小姐……” 这婢女哪怕奄奄一息,还想着自家小姐。 王索明叹息一声,将这傻婢女抱起,寻便宜地方施救。 …… 全身上下,如坠熔炉,到处都宛如灼烧一般,火辣辣的痛。 这便是地狱么?可是小南并没有做过恶啊,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忽地,有一片冰凉拂过,所过之处火辣感消退不少。 谢谢天神,谢谢天神,您派使者来救我了,谢谢您。 冰凉环绕周身持续拂动,整个身体被涂抹上了药膏。 小南在火狱中终于得救。 小南慢慢睁开眼睛,光线涌进眼眶。 茅草顶,稻草墙,一位英朗的神使正立在自己身前。 这里就是极乐世界吗? “你醒了?”眼前的男子却突然说话了。 “你你你……”小南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认出这人是谁了,就是那天从狼嘴里救了自己的侠客! “你,你怎在这里,这里是哪?”小南颤声问道,大侠可不能跟自己一样也来了西天。 “这是田边的瓜棚,暂时无人,你伤势太重,我在这先为你止血。”王索明淡淡解释道。 “止血,止……”小南看向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几乎晕厥。 “你,怎可以,怎可以,脱,脱我的衣服,呜呜……”小南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是大夫,事急从权,救命最大,你勿用介怀。”王索明头大如斗,只能温声安慰道。 “不,不是,我这身子,会死人的啊,会死人的啊,呜哇……”小南哭的更厉害了。 “第一个碰,呜呜,碰了我身子的人,若不与我,呜,结为夫妻,便会暴亡,这是,呜,这是我娘给施的术。”这婢女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知自己生的难看,配不上少侠,少侠救我,如今我却要害了少侠……呜呜呜……” 纳呢?王索明一头问号,我好端端救个人,这是要讹我结婚? 不过看这丫头这么伤心,也不似作伪,应该是从小就让父母开玩笑哄骗了,一定是。 “行了行了,时间哪有如此术法,要是真有,你用的着给人当婢女?”王索明笑着问道。 小南哭的更厉害了:“我娘被雍人杀了,我爹也被雍人杀了,我被抓进教坊司,因为长的不好看没法接客,只能当婢女,呜呜呜……” 我尼玛,太惨了也。 “好了好了,之前害你的人只会以为你死了,你倒刚好可以借机脱离教坊司,我给你些银两,你开始新生活好不好。” 王索明只能用哄小孩的语气和这个悲催的女子说话,命运已经对她够不公道了。 “啊!小姐,小姐,少侠,少侠,请你快救救小姐。”小南尖叫起来,脸上一片绝望之色,随即又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哀求地望着王索明。 “周公子几番追求小姐不成,竟砸下大价钱并扬言要取小姐元红,老鸨多番相逼,昨日我用剪子捅了她,被毒打了一整夜。” “我在这里遇见少侠,侥幸逃得一条生路,但小姐在教坊司里,依然安危难测……”小南大哭了起来。 “不,呜呜,先生你别去了,呜呜,教坊司护院凶狠,呜呜,算了,真的很危险,呜呜,这就是我们的命,我们的命……” 少女哭到最后,脸上伤口裂开,整张脸一片血污,唯有空着大片眼白的眼睛,绝望地睁着。 是啊,一个妓女,这就是她的命运,王索明心中叹气。 可是,既是命运,我心头那股憋闷感从何而来? 要管闲事?王索明,闲事你管的完么? 我管不完。 所以我就该一件不管,任由这世界给我安排什么我接受什么?!! 这世间原来哪里有什么公道? 有了第一个拔剑向不平者,然后才有了公道!! “嘤嗡~”承影在王索明背上,欢快地鸣叫着。 王索明仔细地替她拭去眼泪,转身出了门。 第112章 闲事 暖春阁是教坊司旗下十二大青楼之一,主打妙龄女子,色艺双绝。 精致典雅的楼台,缠绵悱恻的乐音,隐约萦绕的檀香,交织在在一起构成了京城中的销魂窟。 一间间屋内,不是倚红偎翠纵酒狂欢,就是坦胸露乳放浪形骸,数不尽的快意,道不完的癫狂,除了,一间屋之内。 纪琼霜将唇纸轻含口之中,片刻后取出,惨白的嘴唇已变得殷红,然后是涂水粉,画黛眉,贴花钿,一系列过程。 妆点完成,房内出现了一位花容月貌,楚楚动人的丽姝。 唯一微小的瑕疵,便是眉目间的一片忧色。 “啊哟哟,我的乖女儿,真是美艳!”一位吊三角眼的老鸨推门进来,见纪琼霜已经妆点完毕,不由大喜。 “我去接客,你饶过小南这次,说好的。”纪琼霜冷冷回道。 “对对对,那肯定,这小妮子忠心护主,我也不能难为她,不过也要给她点教训,不然老给你惹祸怎么能行,明儿一早就放她出来。” 老鸨满面堆笑的答应了,说话间抚了下腹部,被那野丫头划开一道血口,险些就见了肠子! 周公子那边得罪不起,为了他心情愉悦,现在先瞒着你,今夜过后,就算你知道那小女婢已死,又能怎地?再不听话,送你进肉铺当野鸡! “首饰戴些好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能坠了我们暖春阁的名头。”老鸨放下两个首饰盒,扭头走了。 看到钱妈妈出来,尤雪娥才小心走进纪琼霜的屋中,在小姐妹身旁坐下,面色复杂地打量着她。 “前几日辛苦姐姐,全力帮我应承周公子,未曾想还是逃不脱……” “琼霜,这男女之间,无非肉磨肉那点事,你不要看的太重,若是把男女之事当成天大的屈辱,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啊?” “第一次,眼睛闭上捱一阵,很快就过去了。”尤雪娥递过一盒油膏。 “用上些,我们受的苦已经不少了,旁些苦楚,能避则避。”尤雪娥语重心长地说道。 “是啊,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纪琼霜惨然一笑,将油膏拢到袖中。 “都怪姐姐,领着你看什么话本,沦落风尘,最怕的就是有了非分之想。”尤雪娥轻叹一声,关上房门离开了。 …… “客官,您……”青衣小帽的迎客小厮拦下王索明,满面笑容但欲言又止。 “茶水费几何?”王索明淡然问道。 “茶水费二两即可,但本阁有规矩,新客必须有老客陪着才能进门,我看客官面生,不知……” 高端青楼就是不一样,玩的是邀请制。 “今天我就是要破个例,茶水费几何?你可以说。” 小厮连连摆手:“客官,不是钱的事,被妈妈发现了,小的焉有命在。” 王索明想起婢女小南身上的伤势,也不再为难他。 “哟,这不是裴公子么?”后面却来了一人,搂着王索明笑道。 “侯爷!小的,小的真不知道这是您朋友,小的有眼无珠,侯爷快请,这位爷,您快请。”小厮看清来人,连说话都磕巴起来,点头哈腰地将二人迎入。 所谓无巧不成书,这后来之人,正是东厂掌刑千户侯登,未满而立,位高权重,缉访刺探,监察百官。 “你怎么在这?”王索明问道。 “办完公差,自然要来这里舒坦舒坦。你也算有眼光,我是这家常客,待会给你介绍几个好的。”侯登挤眉弄眼地说道。 “我却是来者不善。”王索明见着旧友,脸上有了笑意。 能把这十世善人惹得之前满面怏怏,不用问,都踏马活该。 “索子,你要能把脸稍微修饰一二更好,顺道在这给裴北辰扬一扬名。” 谈话间,两人在二层奢华的雅间落座,王索明随意在脸上涂抹一二,神色变得略有不同。 酒菜果盘上停当,乐师弹起琵琶曲,听说侯千户光临,龟公亲自带着姐儿来作陪,一进门便谄媚无比地打千作揖奉承话不断。 “不知侯大爷和裴大爷,今夜属意何人?”龟公眼巴巴地望着侯登。 “我今日只是陪客,主客是我裴兄弟,让他先选。”侯登很是豪气,单手向王索明这边一探。 “纪大家今日如何?”王索明也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纪大家确实今日疏拢……不过”龟公面有难色。 “说!”侯登轻锤桌面,吓得龟公心肝一颤。 “不瞒二位,纪大家确实今日疏拢,但周公子已将人定下,我们这边也通了气,今夜的入阁之宾,只会是他。” “啪!”侯登一拍桌面,大骂道:“为什么连青楼都在搞暗箱操作,这世间上还有干净地方么?!” “这这……”龟公心里嘀咕,青楼算踏马个干净地方。 “周公子?他老子周原益在工部尚书位置上一屁股屎,他岂敢跟我兄弟抢女人?!” “我兄弟今晚上就要睡纪琼霜,把她们轰走,那个丰腴的,对,就你,在门外候着,余小皮,你去唤老鸨子过来。”侯登一顿颐指气使,把事情安排了。 龟公余小皮如蒙大赦,赶紧出门唤妈妈过来伺候侯大爷。 这纪大家行情真的紧俏,疏拢之日多少风流雅士都来捧场,连东厂番子这等粗汉,都如此急不可耐。 侯登半躺椅上,将脚搭到桌上,惬意地饮了口酒,好奇地向王索明问道: “这纪琼霜,和你何等干系。” “其实不认识。”王索明答道。 “呃,好,也对,这确实是你的风格,你能干出来这事。”侯登悠哉悠哉地又抿了一口酒。 “整件事是这样的……”王索明将来龙去脉对侯登略作解释。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侯登仰头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乃至呛到了酒。 “你做的对!这是青楼,又不是妓院!姐儿的初夜都该是自己选择的入幕之宾,确实该狠狠教训教训这些坏规矩的人。” “人家本来就可怜,本来就没得选,老鸨为了挣大钱,还要把清倌人最后一点余地和幻想也抢走,简直无耻!” 说完,侯登又往口中甩了一杯酒。 “其实,我刚才听完,觉得你很傻,很蠢。” “蠢得简直无药可救,听个窑姐的跟班哭上两句,就敢以身涉险。” “教坊司十二楼,有的背后是鱼肠会,有的是神教,你……” “算了,你肯定不在乎,就跟当年杀申金虎张永志那般,随你了。” 王索明呵呵一笑,知我者,侯登也。 二人一面吃酒,一面等老鸨子过来。 “和你聊些闲话。”侯登已经有些醉意了。 “当年,我刚接我老子的班,出公差总是吃挂落。” “因为我,因为每次抄家,对着人家女眷,我都不好下手。” “尤其是要将她们尽数充入教坊司,我就在想,她们何罪呢?” “有赤衣卫里的老人告诉我,她们养尊处优,用的就是她们父祖贪污来的民脂民膏,所以让他们去教坊司接客赚钱,充实国库,实属应该。”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些被连坐的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大概就是,她们出生在这个家庭,如果这也能算错,这也要被充入教坊司,那,那……” 王索明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那我们这些赤衣卫更该死,因为赤衣卫无能,没有将他们在一开始贪赃枉法时绳之以法,因为赤衣卫的渎职,大雍才屡屡发生惊天大案,我们才该被连坐!” “人犯错,才应该被惩治,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被连坐?” 侯登,你他娘的真是大雍民权先锋! 王索明举杯,和侯登对饮。 “后来,我的叔叔伯伯们听我说了这些荒诞不经的话,痛扁了我一顿,然后把我带到教坊司,尝了尝个中滋味。” “然后,那些我曾经疑惑的问题,都尽数忘却了。” “但在今天,就你个一根筋的蠢货,又勾起我往日这些妄念来。” 王索明哈哈得意笑道:“轻易被我个蠢人几句话打动,你不也是蠢货?” “哈哈,”侯登道:“两个蠢货千杯少。” “话语精明半句多。”王索明答。 “说蠢话,做蠢事!”侯登和王索明一起说道。 二人齐声大笑,后又频频举杯,美酒已下去半坛。 “唉哟,侯爷大驾光临,刚才忙碌,有失远迎……”吊三角眼的老鸨子,扭动着身躯走了进来。 第113章 青楼 “你这鸨姐儿,生意倒是火热。”侯登亦满面笑容。 钱老鸨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为二人各自奉上一杯香茗,对着侯登讨好道: “侯大人呐,女儿们赚点辛苦钱而已,你也有小日子没来了吧,大家都想你的很,久别重逢,今儿给你二位免单。” “是么,清倌人也免单?”侯登故意问道。 “琼霜一辈子就一回喜事,大人怎么忍心不出些聘礼?”老鸨子笑着回道。 “倒是这个道理,不过我听说你们已将琼霜暗许了人家?”侯登皱眉道。 “这,是余小皮这碎嘴子说的吧,哎,他对大人,可真是一片坦诚。不过他道听途说,也不明白其中原委。” “周公子向来给我家琼霜捧场,时间久了这琼霜也有些意动,说些非他不嫁的傻话,加之周公子家中颇有财资,今夜这好事应当是成了。” 这鸨姐儿上嘴皮碰下嘴皮,就将黑白颠倒了起来。 “哦,原来是二人情投意合,倒是我唐突了。”侯登歉意一笑。 “那今夜的疏拢我就不搅和了,不过我仰慕纪大家已久,你把她叫过来陪我们叙一会话,我们各自都算圆满。” “大人,这大喜的日子,琼霜怎好提前见男客,不如我阁里的红牌姑娘您随便挑,等到明日,我再让她出来相陪……” “放屁!你让我吃姓周的剩饭?!”侯登拍起桌子,瞪着虎目。 “现在不过说两句话罢了,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会我把人押回镇抚司内,岂不快哉?!” 见东厂千户突然高声呵斥,旁人顿时噤若寒蝉丝,连丝竹之声都静了下来。 “这……”现在只是叫人来说话,过会等人来就要往床上搂,这些丘八,尽是如此行事。钱老鸨心里也犯了难。 不把纪琼霜叫来,眼下场面难以善了,但把纪琼霜叫来,周公子那边又无法交代,再如果出个闪失,到手的千两银子也飞了。 此番过后,一定去侍郎大人那里狠狠告这厮一状! “怎么,办不了?”侯登见老鸨很久没说话,不悦地质问道。 “大人稍等,小的现在去把人劝来。”老鸨低头行礼,便出门安排去了。 …… 出门后,钱老鸨苦思片刻,只好先去吩咐纪琼霜稍后随自己见客,并叮嘱她该如何说话。 纪琼霜毫无拒绝的余地,只能听凭她摆布。 钱老鸨安排完,仍觉有几分不妥,眼睛精光闪动,小心翼翼地向顶楼看了一眼,蹑手蹑脚地上去求见。 “东家,事情就是这样。”钱老鸨趴伏在地毯上,根本不敢抬头。 “从前便没有人在阁里争风吃醋么?这等小事,照例处置,何须烦我们!”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中带着恼怒,却仍觉娇嫩欲滴。 “是是是,小的绝无半分惊扰二位东家之意,只是这侯千户已经喝多,待会怕是会胡闹,此人武力又高,护院们恐怕难以制住,届时我们姐妹恐倍受欺辱,春暖阁的招牌也……” “危言耸听什么,当本座好哄?”另一名女子声音带着几分冷意。 “陪他来的客人背着把剑,据门迎所说,其进门前煞气腾腾,有几分像江湖人物,不似什么善类……”钱老鸨硬着头皮说道。 普通人不管,江湖人上门了还坐视不理么? “江湖人,应晓得些规矩。”清冷的女声说道。 “是。”钱老鸨将头伏在地上。 “他们若不守规矩,我自会出手,你下去吧。” 钱老鸨正欲退去,却听另一道娇媚女声问道: “这二人可有什么名号?” “一人是东厂千户侯登,另一人无有名号,只晓得是姓裴。” “姓裴?”两名东家对视一眼。 “梅姨,要不我去看看。”娇媚的女声隐有哀求之意。 “注意分寸。” 女子欢呼雀跃,催着钱老鸨快些带她去。 …… 工部尚书周原益府邸。 一间瓦舍之内,圈着几匹野狼,外墙之上,挂着几张新剥的狼皮。 一道庞大的黑影在房屋附近游走,不断发出“嘶嘶”声,顷刻后,一道披着灰色斗篷的身影出现在附近。 “这是,这是,小嶷的气息,小嶷还活着!小嶷没死!”灰斗篷内嶙峋的身体不住颤抖,双眼通红地抚摸其中一张狼皮。 可能,几天前还活着。 嘭地一声,一股赫然的气劲从灰衣人身上传出,狼舍的整面墙,塌了。 十几匹狼忙不迭地四散逃出,看到灰衣人,不约而同地夹紧尾巴向着反方向逃窜。 “狼舍墙倒了!这里有……”有人奔过来,却在下一秒被灰衣人掠走。 …… “你是何人?”灰衣人的声音如同撕纸,艰涩且粗哑。 “我我我……”这名周府的家仆隐约瞧见灰袍下狠戾的目光,又看到旁边那巨物斗大的眼睛和血盆大口,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我是替周家养,养狼的。” “为什么?” “周家大公子喜欢,他,他喜欢用狼玩英雄救美,骗取女子的芳心。” “墙上那张皮,何时所剥?” “就……四日前,他请春暖阁的纪大家出城游玩,我们也演了一出。” “你家公子在何处?” “在,在西边书房。” “巴,这几天饿了吧。” “放,放过我,啊……” 一声惨叫,饲狼者消失于黑影之中。 …… 钱老鸨先头领路,门扉洞开,徐徐走进来一个花容月貌,身姿绰约的仙子来,见着王侯二人,神色先是一冷,继而唇边勾起了笑。 “哎呀哎呀,果真是个仙妃模样,难怪,难怪我这北辰老弟非此女不可。”侯登击掌赞叹道。 “这位便是侯大人罢,果然英武不凡,贵气逼人,若不是我和周郎相好,怕不是也有些意动呢。”进来的女子一阵娇笑,清脆甜美的声音把侯登听得心旌动摇。 王索明面色微凝,不对。 纪琼霜绝对不会与周公子相好,如此做派,怕不是老鸨强逼。 不过这神色,却又不似强装。 这中间到底是哪里不对? “把门外候着的那个姐儿叫进来陪我,你自去吧。”侯登向老鸨子吩咐道。 “这……”老鸨子担忧地看了一眼纪琼霜,在原地迟疑。 “妈妈且去忙吧,女儿先陪一会儿两位大人,有需要自会唤你。” 老鸨去了,姐儿进来,侯登急急将其搂过,很是一番上下其手。 “纪大家陪着我这兄弟即可,劳烦了。”侯登百忙之中急急吩咐道。 “妾身听命。”纪琼霜乖巧地坐到王索明身前,凑的很近,幽香撩人,脸上飘起一段红霞,精致恬淡的面容平添几分妩媚娇艳。 “纪大家,我们曾见过的。”王索明盯着她道。 “哦?”纪琼霜仰头看着王索明的脸,强忍住笑意。 这等容颜遮蔽之术,也太粗糙了吧。 “前日中午我在城外,正好遇见姑娘和周公子在踏春,你的婢女小南被狼咬伤,正是在下医治。”王索明见她没有印象,便帮她回忆道。 “呀!竟是先生当面,那日却未看得真切,今日竟认不出来了!”纪大家神色激动地说。 “当时未曾道谢,先生便自行离去了。这,先生的救命之恩,小女子何以为报。这,如此大恩……”纪大家嘴唇颤抖着,脸上一副诚惶诚恐之色,连秀目都出现水雾。 “你那婢女小南,倒是生的颇合我意,不如你将她送予我做个通房丫鬟,她受的恩惠,合该她来报。”王索明微笑着提出了建议。 呸,死色胚!纪琼霜心中暗骂一句。 “先生英俊不凡,气度潇洒,纵使是通房丫鬟都是我家婢子高攀了,我二人自小长大,姐妹情深,一时难舍难分,不如请先生想个别的报答之法。” 纪琼霜眼波流转,娇滴滴地打了个太极。 一番交谈,王索明的假笑越来越僵,这所谓的纪琼霜,处处透着不对劲,他故意将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时间说错,这纪大家没有反应;他又说要让小南当通房丫头,小南五官平平身材黑瘦,是那种在外面撑死十两银子的柴火妞,但她竟对此事毫无惊讶之色。 “不如,你先问过小南的想法,若她愿意,还请纪大家成人之美。”王索明拱手道。 榆木疙瘩,为何非盯着婢女,眼里就没本仙子么?你不是来找今夜疏拢的清倌人来的么,为何一直提什么小南小南?南你妈个头! 纪琼霜不禁心头火起,向外喊道: “妈妈,妈妈!” 钱老鸨赶紧跑进来。 “小南呢?唤她过来!” 钱老鸨闻言如遭雷击,身子瞬间僵住,半晌过后才艰难说道: “琼霜,小南她,她不方便。” “她怎么了?”侯登从姐儿身上抬起头来好奇问道。 “这,这都是女儿家体己话,不好和你们这些大男人讲,琼霜,你随我来。” …… 纪琼霜随着老鸨子到门外僻静处。 “怎么回事?”娇媚的声音冷冷问道。 “禀告东家,这小妮子昨日刺了我一刀,险些要命,我便派人教育教育她,未曾想这女子体弱,几鞭下去便一命呜呼了。”老鸨子不敢隐瞒,只是将实情做了些修饰。 “她又为何刺你?” “禀告东家,琼霜到了出阁的年纪,却总想找个如意郎君,不大乐意草草疏拢,我去劝了几次,这丫头竟红了眼……” “哼!好啊,好个钱妈妈!”少女闻言大怒,竟有如此隐情,老鸨端地是胆大包天,和梅姨交代过后,再好好拿你是问。 自己也是可笑,只顾着玩耍,却浑然没觉着被人当枪使,若不是那人牵扯其中屡次提示,自己怕还蒙在鼓里。 “此事我不掺和了!”少女又悔又怒之下,竟直接拂袖而去。 气呼呼地回到顶楼,梅羡秋见她面色不虞,不禁好笑道: “未儿,不是见裴郎君去了么,怎又如此不快?” “他心里惦记着别的女人!”辛归未脱口而出,梅羡秋呵呵轻笑。 “江湖儿女,缘聚则合,缘分则散,这又有什么打紧。”清冷的声音劝解道。 “哎,倒也不全然是因为这个,梅姨,你说倘若我无意之间坏了你的事,你会怪我吗?”辛归未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因由有很多种,无意是其中最为逃避责任的一种,曾经是无意,可当你知晓之时仍熟视无睹,那就是有意。” 梅羡秋寥寥数语说罢,便闭目继续打坐。 能懂得几分,看未儿自己吧。 第114章 出阁 纪大家出门后再未归来,侯登渐渐咂摸出不对,寻个由头将姐儿打发走。 “这他妈是个冒充的。”侯登斩钉截铁说道。 纪琼霜这妮子他之前远远见过,恬淡自然,宠辱不惊,何曾有这么一种媚意。 不得不说,老色批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原来以为把人唤过来带走即可,踏马的现在连纪琼霜是生是死,身在何处都是个问题。”侯登面色发苦,自己逛个窑子舒坦舒坦,怎么就这么多事儿。 “这里还有个尤大家?”王索明想起那日陪着纪琼霜的另一位青楼女子。 “哎呀,尤雪娥,我老相好了。” …… “死鬼,这几次过来不是勾搭秋桃,就是折腾春杏,独独忘了姐姐我!”美艳的尤雪娥一进门,就伸出手指朝侯登脑门戳去。 “雪娥饶命,待会儿爷给你补上,全都补上。” 侯登伸手抓住柔荑,往自己这边一带,尤雪娥亦顺势往侯大人怀里一扑,顿时一片温香软玉。 二人温存片刻,侯登正色道: “雪娥,我这兄弟你还记得?” 尤雪娥打量王索明片刻,恍然道:“哦,是那日傍晚在郊外救了小南的那位少侠吧?面色有些不同,但依稀还能认出来。” “他叫裴北辰,是泉城裴家大公子,上次郊外一见便对纪大家念念不忘,今日来阁里欲为纪大家疏拢,却听说已内定周公子为入幕之宾?” “这~似乎~”尤雪娥闪烁其词,想起了进来前老鸨的叮嘱与威胁。 “他们,是天作之合,是,彼此有意……” 看着眼前裴公子面容俊逸,儒雅出尘,又想起周公子的油头粉面虚情假意,尤雪娥艰难地说着。 不知怎地,眼前浮现出小姐妹那凄凉的面容。 “她,嘱意周公子……已久。”尤雪娥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哎,也罢,那小南呢?之前给她上过伤药,这次再来送些药粉。”王索明叹气说道。 “小南……”尤雪娥有些失神。 小南被活活鞭死了,老鸨儿瞒住死讯,以小南的安危逼迫纪琼霜委身周公子。 这春暖阁,还能待下去么? “大人,能否劳烦您替我赎身,我这里攒了些银子,以后哪怕是做大人的粗使丫鬟,给大人洗衣做饭……”尤雪娥突然出声哀求道。 侯登王索明闻言对视一眼,有门。 “我这个位子,得罪的人太多,保不齐哪天就被抄家灭族,到时你还得回到这里来。”侯登回道。 他对自己的的规划便是孑然一身,并不肯贸然纳个女子在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大人倘若成了孤魂,我也情愿做个野鬼。”尤雪娥说话不好听,可语气间却是一片坚定。 这侯大人虽然花心,可从未欺侮为难过任何姐妹,虽位高权重,银子却未尝少付一文,是个有原则的男人。 这尼玛。侯登瞪了似笑非笑的王索明一眼,老子好心帮你,反倒把自个搭进去了。 看着目光盈盈楚楚动人的尤雪娥,侯登也不免心动,青楼里姐儿爱拨弄是非,此女却是大家公认的老好人,性格柔顺宽厚,真收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待会儿我去找钱鸨子,今夜你就随我走。”侯登狠狠捏了一把。 “大人,老爷,您就是雪娥的再生父母,呜呜……”尤雪娥哭着叫着,伏在地上叩头。 “这是四百两银子,赎身应该够了。”尤雪娥从香囊中翻出一沓银票向侯登献上。 “放肆!爷们岂能用你个小娘皮的银子!”侯登闻言恼了。 尤雪娥见他并不收钱,却哭的更厉害了。 “休要聒噪,纪琼霜那厢,实情到底如何,速速道来。” “琼霜命苦……”尤雪娥既然要跟着侯登走了,心下毫无顾忌,一五一十将情况说的分明。 …… 与此同时,春暖阁外。 一道全身笼在青灰色斗篷里的身影立在树影中,凌厉的双眼正牢牢紧紧盯着阁楼。 身边有什么东西,不断发出“嘶嘶”声。 味道,就在此处最浓郁。 “小嶷,终于找到你了,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喃喃自语间,眼眶竟泛起微红。 谁敢辱你,某百倍还之! 谁曾助你,亦百倍报之! 中年人把袖中的拳头攥得格格作响。 “巴,我们走。” 伴随一道巨大的黑影蜿蜒游动,此人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 “踏马的,用一个死人的死活作为条件,这老鸨子罪该当诛!”侯登大骂道。 “也就是说你半个时辰前,还在纪琼霜闺房里见过她?确认是本人么?”王索明问道。 “千真万确,那种凄苦愁绪,旁人怎么装的出来。”尤雪娥笃定道。 如此看来,刚才进来的那个“纪琼霜”应是假得了,否则此女逢场作戏的本事也未免太高了。 不过怎能伪装得如此相像?王索明脑子里红衣身影一闪而过。 竟能如此凑巧? 想起那个妮子喜欢玩闹的性子,王索明觉得很有可能。 “这样说来,纪大家还在闺房里好好的,等着待会儿出阁?”侯登问道。 “应是如此。”尤雪娥回道。 “娘的,折腾半天,直接闯进去把人带走,完事儿。”侯登起身道。 “既然纪姑娘无事,那便不急,再等一个人。”王索明靠在椅上,轻松了下来。 “周公子?纵狼伤人,骗奸妇女?嘿嘿,我这里有十几份他的状子。”侯登横抱起尤雪娥,进了偏房。 …… 华灯初上,春暖阁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二楼包厢雅座宾客云集,风流骚客们对着红绸缭绕的舞台之上,纱帘之后的身影翘首以盼。 今夜可是纪大家的出阁之礼,疏拢之夜! 无论是资财雄厚者还是文采风流者,只要觉得自己今夜能夺得纪大家青睐的,均在舞台前的桌案处就坐。 众人皆是亢奋无比,或故作风雅,或放声高谈,想以此吸引纪大家的目光。 “铛——!吉时已到!”一声啰响之后,有人高唱道。 春暖阁内顿时一肃。钱妈妈现身舞台之上,喜笑颜开地向着四面行礼,寒暄道: “各位贵客捧场,实在是小女的荣幸……” 注意到最近处的一排桌案,还有一张仍然空着,老鸨子心头一紧,这周公子,怎地还没来? 兴许是车马在路上出了些状况,迟些才能到吧。今夜这般大事,周公子决计不会耽误。 “怎么还没来?这是收到什么风声了?”王侯二人亦坐在靠后位置,侯登望着空桌子,纳闷道。 “风声么,可我今日来不过临时起意,再等等罢。”王索明用尽目力去看台上女子,纱帘之后的面容间确实有些愁绪。 “小女今日择婿,有资财、智计、才情三选。” “这第一选,资财,着实俗气了些,但小女出阁,总不能受了财货上的委屈吧?” “是极是极!”“如此仙子,当万金不换!”商贾们纷纷出言应和。 “这第二选,智计,佳人有七窍玲珑心,自然要个心思活络的官人来相配,我们简单些,出三个谜面,各位贵客写下谜底呈上,让琼霜仙子当众裁定。” “好,甚好!”众人齐声叫好,以前有些清倌人出阁要弈棋,更有甚者要算术数,猜谜可是省事多了,而且人人都有机会。 “这第三选,才情,自是仙子亲自出题,各位现场吟诗作赋,各展风骚,看看谁能夺得青睐,成为入幕之宾。” 在众人激动的欢呼声中,第一选,正式开始。 第115章 三选 “赵员外送花篮二十。”一群小厮仆人将二十篮鲜花放在纪大家面前。 每个花篮春暖阁要价一两,第一选便是看谁财力足,送花篮送得多。 “孙公子送花篮五十。”又是一团花篮摆上。 “陈学士送花篮八十……” “林老板送花篮一百……” 不一会儿,纪大家身边花团锦簇,清风吹拂,纱帘摆动,露出一个人比花娇的小脸儿。 众人瞬间陷入疯狂,证明自己财力雄厚的热情如火般高涨。 “曹大人送花篮二百……” “魏公子送花篮三百……” “裴公子不沾沾喜气?”侯登促狭地对王索明笑道。 “就这么些了,前几天做生意,资金紧张。”王索明从怀里摸出些碎银点了一遍。 “额,我现在虽然有钱,可给尤雪娥这姐儿赎完身,也剩不下许多。”侯登将一摞银票揣到怀里,手里剩下几吊钱。 侯大人挥手,将龟公叫过来,把二人闲钱递过。 “侯大人,你这……没必要。”余小皮俯身劝道。 你又不是没有银子,要么就阔气些,要么就一个不送全程看戏,区区六个花篮,现在喊出去岂不掉价,龟公心道。 “谁说是我要送!?”侯登一脸坏笑,刷刷在缎带上写下: “裴北辰为琼霜仙子贺。” 王索明在旁一脸无语。 龟公无奈,叫小厮将花篮端上台去,高喊道: “裴北辰裴公子送花篮六个……” 孤零零六个花篮挤在百余花篮中,台下一片哄笑之声。 “裴公子,哪位啊?怎么上这出洋相。” “六个花篮,哈哈,亏他拿得出手。”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穷又敢想!” 一片嘈杂声中,第一选进行到最后,千余花篮将舞台堆得满满当当,灯火通明下,繁花似锦,春意盎然。 这周公子,怎地还没来?第一选可等着他撑场面,他怎么就爽约了呢? 钱老鸨焦急地盼望着,但她翘首以盼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纱帘之后,恍惚迷离的琼霜仙子似乎恢复了些生气。 “多谢各位厚爱,寒霜无以回报,唯有些小女子往日所作的字画,回赠给诸君。”薄纱后的声音清澈甜美。 不该有的妄念与希冀,就此散尽了吧。 一宗宗卷轴很快地分发到了刚才送过花篮的桌前,王索明侯登这桌,也分了一方小的可怜的宣纸,小的甚至无法做成卷轴。 蝇头小楷,娟秀素净,写着一首小诗: “关山征戍远,闺阁别离难。苦战应憔悴,寒衣不要宽。” 典型的闺中春思,这小娘,应是有心上人了。 情郎在边关从军,为了婢女生死,甘愿献出自己的清白。 王索明紧紧盯住纱帘后的身影,心中若有所思。 “这第二选,智计,乃是每桌收到三封谜面,列位若猜到的,便在纸上写上谜底,然后由仙子当众点评。” 纵使千般不愿意,钱老鸨还是继续推进出阁之礼,只盼望着周公子能尽快出现。 …… 钱老鸨苦等的人,此刻正在地上翻滚着,浑身净是虫蚁,有些附在皮肉上自外而内啃食,有些钻入七窍从内向外噬咬。 “救命,救命!”凄厉的惨叫声不断。 但四周,并无一个活人。 ……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侯登拿着纸条念出声来。 “这是什么东西?”侯登抓耳挠腮。 “镜子。”王索明在纸上写下谜底。 “妈的,说的文绉绉,原来就这。”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侯登拿着纸条继续念。 “嗯,这玩意儿我知道,火铳。”侯登踌躇满志道。 王索明在纸上写下“炮仗。” “是哦,关键就是这‘已化灰’,炮仗放完就没了,火铳用完还能接着用。” “四月将近五月初,刮破窗纸重裱糊;丈夫进京整三年,捎封信儿半字无。” “什么玩意儿,怎么一股怨妇味儿。”侯登嘟囔道。 “这一谜倒真是难度所在,若非我学过医,还真的毫无头绪。”王索明呵呵笑了。 “怎么说?”侯登急忙问道 “这一谜的谜底不是一件,是四件,每句对应一样中药。” “四月将近五月初,乃是半夏。” “刮破窗纸重裱糊,乃是防风。” “丈夫进京整三年,乃是当归。” “捎封信儿半字无,乃是白芷。” 侯登听得瞪大了眼睛,继而怒道: “他麻麻的,说是三个谜面,足足给老子一共出了六个,这不是欺负人么?” 气呼呼地唤过龟公骂了一顿。 龟公心里委屈,你送的花篮最少,最难的题不给你给谁? 侯登提笔要写谜底,却被王索明按下。 “为难我们?反倒要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五月既望时,出门多加衣, 游子离乡久,素笺未写诗。”王索明念道。 “嗬,妙啊,你这也是对应这四味中药,以谜对谜,有趣有趣。”侯登大喜道。 所有谜面呈到纪琼霜面前,她强打精神,将谜底依次览过,看到其中一张时,眼中露出一抹惊讶,唤过龟公询问,朝王索明那桌望了望。 喝了口香茶润喉,当众柔声讲道: “诸位先生,小女子才疏学浅,若点评的不公道,还望各位海涵。” 终于听见纪大家娇娇弱弱的声音响起,底下尽是一片色魂与授之形。 “仙子实在过于谦虚!” “纪大家的才学,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公道,琼霜你说什么都是公道。” 舔狗之声不绝于耳。 “这赵员外的谜面乃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纪大家轻启朱唇,挨个点评下去。 “娘的,怎么还不到我们。”侯登隐约看她把那一沓纸都念完了,也没听到自家谜面。 “最后这一位,琼霜在这里却要赔个不是,这里有个大儒前辈曾经用来考校我的谜面,琼霜也未当场答出,昨夜困乏间,不小心弄混了。” 底下风流骚客闻言,纷纷议论纷纷。 “琼霜仙子人美心善,没答出来就没答出来,还硬是给了个台阶下。” “这最后没念的,就是那劳什子裴公子吧,才送了六个花篮,琼霜仙子何必费神。” “要我说啊,这才疏学浅之辈,就要狠狠出出洋相,长个教训才能读的进书。” 草泥马! 听见周遭议论话语,侯登顿时气得咬牙切齿。 台上的小娘皮,你念快点行不行? “……丈夫进京整三年,捎封信儿半字无。诸位也可以猜猜,这谜底到底为何物?”纪琼霜轻声慢语地念完谜面。 “啊啊~要长脑子了。” “怪哉,奇哉,好像并无相符之物。” “原来真有如此之难,这裴公子答不出来也正常,琼霜仙子那番言辞有心了。” 台下议论不止,却并无一人答出,纪琼霜脸上短暂地出现一瞬间的笑意: “这位裴公子,却也回了一首诗。” “五月既望时,出门多加衣,游子离乡久,素笺未写诗。”琼霜仙子声音宛如莺啼。 “五月寄望时……这,这是半夏!” “下一句,却是防风!” “还有当归、白芷!” “妙啊,妙啊,竟是以谜对谜。” “这裴公子,原来竟是有真才学的。” 侯登得意地神采飞扬,顾盼神飞。 “这么难的谜面,怎么能当场对出?” “以纪大家为人断不会透题,定是此人之前听过。” 听着这些煞有介事的闲言碎语,侯大人的脸当即黑下来,“啪”地一拍桌子,当场骂道: “我侯某什么人?若真想用下作手段,一个个把你们拘走多省事,还用得着参加你们这劳什子三选?” “呀!侯大人,误会误会。” “却是在下想差了,大人息怒,息怒。” 旁人一看这裴公子一桌的还有东厂番子,顿时噤声不敢言。 按青楼规矩,这一选结束,就要散些姑娘的贴身小物,回馈来捧场的恩主。 总不能最后点了如意郎君,却让其余人都空手而归。 同样,自然也是青楼撩拨这些恩客的手段。 小厮抬着一箱东西过来,裴公子这一轮极出风头,自然是他第一个选。 王索明瞅了一眼,里面是些绣鞋、腰带、香囊、手炉之类的物事。 “二选头名,可取两件。”小厮说道。 冷香浮动,沁人肺腑。 侯登急不可耐,抬手就往绣鞋拿去。 王索明却看见一双刚纳好的白底黑布鞋,取了过来。 愚蠢!爷挑的这个能自个穿,你那个能吗? 触到鞋内,却发现里面绣着字。 “文诏”。 这是纪琼霜情郎的名字? 呃,似乎是有主之物,好吧,我先替你收起来。 到头来还是侯登这小子精明。 正当分发琼霜仙子的贴身小物之时,钱老鸨却在后台火急火燎,喊过一名护院,速去周宅叫公子过来! 只要三选结束前周公子能到,一切都还来得及,最后琼霜选谁,都是自己说了算! ………… 春暖阁柴房,一团黑影,一道灰袍。 嘶嘶嘶~ 地上是大片血迹,四周是沾满血迹断开的藤条。 灰袍中的人影看到一切,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不可置信地再三嗅闻。 冲出门外,掠来最近的侍卫,黑影瞬间将其环绕捆缚。 “这里关着谁!?关着谁!?”灰袍裂帛般的声音咆哮着。 “啊——啊!我说,我说。”伴随着三根手指被拧成扭曲麻花状,疼痛让其直接崩溃。 “是小南,小南,她上午被鞭死,已经抛尸了。” 寥寥几句,令灰袍瞬间心如死灰。 弯下身子,双手抱头,发出痛苦的嚎叫。 “啊!死!都给我死!!你们都得死!!!” 侍卫的身上瞬间爆出一团团血雾,继而消失在黑影中。 第116章 入幕 纪大家的贴身家什分发完,钱老鸨却在台上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就是不开始第三选的考评,底下众位老爷等得急了: “钱妈妈,快些吧,大家伙都等得心焦。” “春宵苦短呐钱妈妈!哪经得你这般浪费?” “你这老鸨子,再说下去便误了吉时,休要继续聒噪!”这自然是侯登。 底下不满的声音嘈杂起来,钱老鸨不好强拖,便将舞台交给了纪琼霜,警告她道: “周公子尚未到,你掂量着来”。 谢琼霜深吸一口气,用悦耳动听的声音不疾不徐说道: “第三选,我亲自来出题,今夜才子名士齐聚一堂,为琼霜出阁而贺。这女儿家出阁,在民间可是喜事,在这青楼里里,却代表着清倌人不染风尘的日子结束了。此中愁绪,化入诗中,该如何书写?” 此言一出,满楼寂然,座下恩客一个个瞠目结舌。 “你疯了!?为何不按原题来?”钱老鸨冲上台质问道。 心里有些不爽利,不发出来,难道再刺你一刀吗?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纪琼霜只是淡淡反问道: “按原题,只要一刻钟,这些人都七七八八成诗了,周公子能来么?” 这……钱老鸨默不作声地下台了。 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大家都心知肚明,你纪琼霜何必要扫兴揭穿? “唉!这女子……奇哉!”有人感叹道。 “此题倒是不难,无非闺怨罢了。”有人议论道。 “来来来,案首兄,快些作一首出来。”侯登将笔递给王索明。 刚才白嫖一个原味绣花鞋,侯登有些上瘾了。 “不急,容我先想想。”王索明以手扶额,装模做样地想了起来。 这都第三选了,周公子还未出现,看来这诗,也未必需要写。 一炷香时间(一般为两刻)过去,文人骚客相继停笔,纷纷呈上自己的大作,期待纪大家的点评。 “兄弟,想好没?”侯千户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索明提笔,刷刷写下:“海棠拂肩,梅花濯足。城外南姝,侯卿多时。” “尼玛。这算哪门子诗?”侯登脱口而出道。 “我跟你搁这写诗来的?凭这几句话,你就说她待会选不选我吧?”王索明反问道。 “呃,你小子,有够无耻。”侯登一时无语凝噎。 “那,她不信你怎么办?”侯登又问道。 “开头两句,海棠拂肩,梅花濯足,是小南教给我的暗语,有关她俩之间的小秘密。” 侯登恍然大悟,将纸折好唤过龟公,警告道:“纪大家先拆,你们谁敢乱看小心招子!” 龟公暗自发笑,这位侯爷定是诗拙怕惹他人笑,心机倒是不少。 台上纪大家正一首一首地点评起来,京师士子,学问还是不浅的,青楼也没少逛,确实有几份能触动纪琼霜的。 时而低吟,时而蹙眉,隔着纱帘,更显风情,迷倒众人一片。 正此时,却闯进一个急匆匆的红衣番子,端地煞风景! 来人推开龟公小厮,喊着紧急军情,一路奔到侯登身旁,附耳禀告道: “大人,赤衣卫那边情报,适才周原益府上数十下人突然消失,地上留骷髅一具。” “其上无半分血肉残余,似虫蚁噬咬而亡,按衣着判断,应是周家大公子!” 虫蚁噬咬?五毒门人?! 侯登的眉头微皱,按理说一般凶案与东厂无关,哪怕手段惊悚些,牵涉到了江湖势力,也自有六扇门赤衣卫去处置,但这人恰好与今天的纪琼霜扯上关系,这,可就巧了哇…… 侯登看向王索明,要不是这家伙从下午起就和自己在春暖阁饮酒,恐怕就是他的嫌疑最大。 “转告提督大人,请将今夜大内巡守的人手加倍。” 番子紧急赶去传话,侯登凑向王索明,低声说道: “周公子,死了!” “死了?怎么回事?倒是便宜他了!”王索明冷哼一声。 他已经起了杀念,却因被人截胡而动不了手,端地是有些难受。 “不算便宜,万虫噬咬而死,比你一剑杀了要得劲许多。”侯登回道。 既然周公子已死,那便只待三选结束,把纪琼霜带出春暖阁即可。王索明在心中计划道。 哦对,还有这个老鸨子,险些害死小南的罪魁祸首。 至于那道红衣身影,从下午随钱老鸨离开后就再未现身,亦是表明了一种态度,王索明并不担心。 台上的纪琼霜,正好拆开一份折的严严实实的纸张。 翩若游龙的字迹,其上所载的内容,瞬间让纪琼霜全身血液凝固。 海棠拂肩,梅花濯足。城外南姝,侯卿多时。 小南,小南!为什么会在城外?是用计诈我么?可这“海棠拂肩,梅花濯足”,正是自己调笑小南胎记的文辞,是唯有自己和小南二人才知晓的秘密,这个裴公子,又怎会得知? 难道真的是小南告诉的他?到底是小南被他所骗?还是小南确实被他所救? 一瞬间,纪琼霜思绪万千,心乱如麻。 周公子一直未露面,不如就选这裴公子吧,身似浮萍,予谁不都是予呢? 当即抬头向着王索明微笑道:“裴公子,这可算不得什么诗,你还欠小女子一首呢。” 既然决意选你入幕,你总得把该过的关过了,让众人心服吧。 王索明一时愕然,没料到这女子竟非要一首诗,老子来救你出苦海的,你倒给爷们摆谱? 见着王索明猝不及防的臭脸,侯登乐得哈哈大笑。 王索明瞪了东厂番子一眼,从容不迫地当众吟唱道: “羽衣常带烟霞色, 不惹人间桃李花。 小姑未嫁身如寄, 莲子心多苦自知。” 诗很简单,虽烟霞衣冠,不惹凡尘;但云英未嫁,有苦难言。 直抒胸臆,简而有力。 世人都道她满腹幽情,却又几人晓得她真真切切的苦楚。 “这,这是当场做的?”有文士不敢置信。 “如果是事先备好的,方才直接呈上去即可,何必来这一出?”有人疑惑道。 “一定是串通的,让他出出风头,令我们无话可说,一定是的!”有人咬牙切齿道。 “钱老鸨婆,退钱!”已经有不安分者开始生事。 “呵呵,这哪位才子当面,没钱充什么大气?今天消费多少?都算我账上。”侯登笑嘻嘻地回怼道。 “周公子没来,你嘱意哪个?”钱妈妈无奈地上前问道。 周公子这狗东西,害得自己和手底下最红的清倌人闹翻,急急的出阁却又放了我鸽子,这下是亏大发了! “妈妈可有建议?” “这魏公子,出手最阔气,陈翰林,士林交游颇广,曹大人,官位最高……”老鸨子如数家珍,双眼燃起熊熊烈火,恨不得今夜出阁的是自己。 “那,实权最大的呢?”纪琼霜问道。 “呃?曹大人就……不对,是那个东厂番子,侯千户。” “但是他只是陪同裴公子来参与出阁之礼,自己并不……”老鸨子停下了,显然在心中揣摩得失。 “能让他作陪的,岂是简单人物?”纪琼霜突然反问一句。 “你这小妮子,是有意裴公子?我观他丰神俊朗,着实一副好皮相。”老鸨子酸溜溜地说道。 这裴东来从头到尾只掏了六两银子,若他真的入幕,我春暖阁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就在二人谈话间,突然有张深色信笺从春暖阁顶楼飘然而下,落到了谢老鸨子脚边。 东家手谕! 老鸨子急忙弯腰把信笺拾起,打开一看。 昳丽的笔体,却令她心如刀绞。 “请裴公子入幕。” 第117章 乱起 “请裴公子入幕!”龟公拉长声调唱道。 王索明站起身,谦逊笑笑,朝四周拱手。 “怎会是这小子?”这是不服的。 “周家的没来,却让他捡了便宜!”这是醋意大发的。 “恭喜裴公子抱得美人归。”这是对侯登示好的。 刚跨出第一步。 “轰隆隆!” 春暖阁外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倒塌之声。 什么动静?!众人齐齐向声响来处看去。 西侧的偏房,本该挂满灯笼灯火通明,此刻却漆黑一片。 “额咳咳!”有烟尘自门窗处飘进来,呛得附近的人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有火光渐渐亮起,众人隐约看清,整个西侧偏房已成为一片废墟,梁柱、墙板、门窗倒塌挤压在一起。 而那火光,正是灯油重新引燃了木制建筑,照亮了断壁残垣。 这偏房,好好的怎地塌了?!钱老鸨急忙奔过去查看情况。 火势熊熊而起,隐约可以看见一道巨大无朋的黑影,正在废墟四周游荡。 “那是什么东西?”侯登有一种直觉,此事和周公子之死必然有关。 “长约五丈,黑质白章,一条,巨蛇!?”王索明倒吸一口凉气,他目力过人,已大概看清。 “如此尺寸,定是妖物,怎能近抵京城?二宫二庙如此失察!还有六扇门赤衣卫的蠢货们!”侯登勃然大怒。 那道蜿蜒游弋的巨蛇,此刻正在倒塌的偏房中翻找,将废墟中还未断气仍在哀嚎的伤者,一口一个地活吞而下。 “此物非人力所能匹敌,侯千户,速去神机营搬救兵罢,火铳、神机炮这些才奏效。” 侯登又朝外看了一眼,那道大蛇离阁楼更近了些,钱老鸨不明就里地奔过去,却正好被大蛇拦腰咬住,蛇头狰狞地高昂着,将钱老鸨带上数丈高空。 “救我,救我!”钱老鸨高声痛呼,所有人都在窗边看傻了。 这是什么怪物? 水桶粗的身躯在火光下清晰可见,一人大小的蛇头开合,直接将钱老鸨吞了进去,剩下脚跟在蛇吻处摆荡片刻,蛇头再一吞咽,整个人彻底消失。 “啊!啊!啊——” 四周恩客和姐儿俱都惊叫起来,争先恐后向外跑去。 “一起走!”侯登拽住王索明。 “你速去!我把纪大家带上就走,辛苦了半天,不能便宜了大蛇!”王索明挣脱侯登,朝着舞台上被吓呆的女子奔去。 “去你妈的!”侯登怒骂一声,甩过来一件巴掌大东西。 “簧轮手枪,拿着防身!”这番子一面向外狂奔一面对王索明交代道。 狗东西,竟敢在京师行凶,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纪大家,我带你走!”王索明未等纪琼霜反应,一把抱住她柔软的腰肢,发足狂奔。 那大蛇好似感觉到什么,蛇头一转,铜铃似的竖瞳緑眼逼视着二人。 猩红的信子在空中放肆摆动,好似嗅闻到什么,蛇身窜动,向二人直直冲来。 所过之处,地砖掀飞泥石四射,砖石垮榻梁木崩折。 百丈之远,此蛇竟须臾便至。 “啊!啊!”见巨蛇奔来,还未逃出的人群不禁绝望地大叫。 这蛇为何直直向我冲来?王索明感到有些不对劲 “纪琼霜,赶紧往街上跑!”王索明说完,“滋啦”一把扯下她碍事的裙琚。 “裴公子,这,这……” “小南就在城外等你,跑!跑!!”王索明将纪琼霜往外一推,右手轻挥,承影带着红芒出鞘。 清微子前辈,你曾言妖类已被人族屠得不敢露面。 小子不才,斗胆效法人族先民,今日便来会一会,这妖族的深浅。 巨蛇见王索明拔剑拦路,巨大身形骤然停下,带着相当的忌惮,盯着王索明手中的剑器。 商天子之剑,伴随人族三千载,斩过的妖邪自然不少。 蛇头一缩,下一刻向前一弹,带动整个蛇躯向王索明劲射而出。 一股腥风扑面,巨大的声影将自己尽数笼罩,王索明心中却毫不畏惧。 “来的好!”向着旁边廊柱借力一蹬,王索明身形弹起,脱出蛇头噬咬的范围,眼睛看得分明,使出一式“暮雪穿林”,用承影向着蛇头一刺。 本可抵御凡铁的蛇鳞,在此剑之下却宛如无物,轻易被拉开一道伤口,腥臭的蛇血汩汩冒出。 以为得手的王索明大喜,身形站定一看,刚才那一下开了半尺长的口子,但对于五丈长的蛇躯,一人高的蛇头,着实算不得什么伤势。 “江昂!”巨蛇吃痛,低鸣一声,扭身又朝王索明撞来。 王索明以八仙步腾挪,避开蛇身,手上使出“月落星沉”,承影往里一扎,入一尺方止。 这长虫体形虽大,但近身腾挪间却失了敏捷,一击的伤势虽小,那我十击百击呢? 这巨蛇身躯巨大,鳞片厚重,原本是根本不怕缠斗的,但有一个得了轻灵迅捷《夜舞千秋剑》精要的王索明,又有一个被灌注了煞气的承影剑,即可破了巨蛇的防御,又可躲开巨蛇的攻击,所以一时才有如此克制之势。 若非如此,哪怕是寻常宗师被这巨蛇缠上,也只能逃窜躲避。 巨蛇被接连开了数道创口,由于煞气的存在,无法调转妖气进行快速愈合,连连吃痛下,这妖物的眼睛渐渐猩红起来。 在经腹部又被刺了一剑后,巨蛇猛然将五丈长的身子盘起来,“呼次呼次”地喘着粗气。 王索明的手上一片滑腻,悉数被蛇血染透了。 “昂!”巨蛇从蛇头到蛇尾,剧烈而狂乱地摆动起来,速度之快,在空气中激起“咻咻——”的声音。 蛇尾迅猛袭来,王索明抬剑去挡,正将剑钉入蛇尾部,蛇头也已张大巨吻,吞噬而来。 王索明避无可避,情急之下舍了承影,向一旁闪身,仍被蛇头扫到身上,向一旁飞出。 大意了,这十几米长的巨物,攻击方式与人类迥异,不可以常理度之。 巨蛇亦有灵智,单点式的扑咬和摆击能被对方避过,那以整个蛇身为武器的大范围攻击呢? 王索明的身体正要撞到阁楼二层的楼板之上,却有一段红绸飞出,将其徐徐裹住,柔和地拉向另一侧。 “辛姑娘,多谢相救。”王索明望向出现在阁楼二层的红衣少女。 “男人呐,一个女人,真值的你舍命相救?”少女望向纪琼霜逃出的门口。 “此事经过复杂,姑娘就权当我犯蠢吧。”王索明苦笑道。 “休要托辞,我偏要听!”辛归未狡黠地闪动着眼睛,娇喝一声,右手红绸飞出,掠到蛇尾之上,裹着承影剑回来了。 “你细细给我讲来,讲得满意了,我可助你一二。”辛归未将承影递还王索明。 “怎么助?” 话音刚落,巨蛇又狂暴地冲来,首尾连环出击,王索明正欲避其锋芒,却听辛归未娇声喝道:“刺它!” 二人先前在处置莫三郎之事时已有默契,王索明不假思索地向巨蛇刺出。 且信她一回,哪怕被巨蛇扫中,我还有琉璃体可以抵御。 承影剑刚入巨蛇七寸,蛇尾就带着无匹威势轰然而至。 在此危急之时,却又有一道红绸缠上了王索明,将他在空中稍稍向后拉扯,避过蛇尾。 原来如此,我在前面输出,她给我加位移技能,两相配合,既能躲开巨蛇的范围攻击,又能一点点磨死这妖物。 巨蛇倒未看出到二人间的精妙配合,只觉下次只要自己再快半分,那拿剑的人类就避不开了,只要被自己结结实实扫中,内脏就没有完整的。 所以,又对着王索明怒冲而去。 “我那日进城,听见有人在喊救命……”王索明一面给辛归未讲故事,一面抬手对敌,二十九倍悟性之下,分心两用倒不是难事。 “刺啦”承影又是一击。 “轰隆”一声,巨蛇再度击空,辛归未在远处发力,红绸带着王索明远离。 二人靠着红绫链接在一起,辛归未在楼上曳然起舞,宛若极乐之境的天人,王索明在楼下身形飘忽,如同缥缈不定的剑仙。 巨蛇再度冲上,又空。 又上,又空…… …… 春暖阁外,清冷身影傲然而立,将纪琼霜护在身后。 对面,是一道灰袍身影。 “阁下何人?为何坏我神教产业!”梅羡秋冷冷问道。 灰袍人身形一闪,单指向着梅羡秋截出。 梅羡秋长剑出鞘,身形向一旁蹁跹而出,“叮当”两声,格下了剑气。 “真气外放!内炼宗师?!”梅羡秋面色微动,如此,却不好善了。 “桀桀桀,神教?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就是如此么?!”灰袍人指着春暖阁,干涩的声音直刺梅羡秋心上。 “把她给我!”灰袍人怪叫一声,向纪琼霜冲去。 梅羡秋双手握剑,《五陵长镡剑法》祭出,挡在纪琼霜身前。 汉初之时,五陵豪侠,鲜衣怒马,仗剑天下。 梅羡秋性格清冷刚毅,阴葵派的姹阴决进境缓慢,反倒这套古剑法《五陵长镡剑法》练得直入暗劲。 灰袍人不再虚耗功力,欺身而上,并指为剑,却是用了策手,招招直向梅羡秋要害而去,意欲尽快结束战斗。 梅羡秋双手执剑,开合有度,纯正严谨,在朴实无华中藏着灵动多变,一时间长剑御敌亦是滴水不漏。 二人周旋十余回合,谁也奈何不了谁,灰袍人后退两步,嘴里发出“呿呿嘘嘘”的声音。 紧接着,从灰袍人的袍底,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蜈蚣、蝎子、蜘蛛、火蚁……密密麻麻的毒虫向梅羡秋爬去。 梅羡秋脸色一变,此人功力不俗,再有毒物相助,倒是要拼一拼了。 正待她捏紧汉剑,却听远方传来一声高亢的哀鸣。 “嗷呜——” “巴!” 灰袍人脸色大变,灰袍一摆,毒虫尽收,急匆匆向春暖阁内奔去。 梅羡秋安置好纪琼霜,亦提剑往阁内冲去。 第118章 地道 阁楼之内,承影剑沿着蛇腹,撕开一条四尺长的血线,巨蛇吃痛惨叫,继而疯狂追击,王索明却借着红绫之力飘然而去。 “你这家伙,怎这般重呀!”辛归未娇喝一声,粉面上沁出汗滴,显然在这番缠斗中操控红绫累的不轻。 “辛姑娘,再辛苦片刻,这大蛇身受数创,应该坚持不了许久。”王索明抹掉剑柄上黏糊糊的蛇血,再度握紧剑柄。 那大蛇虽浑身浴血,可精神头丝毫没有萎靡之色,蛇头昂着,竖瞳狠狠地盯着王索明,蛇信摆动,发出嘶嘶的声音。 “巴!”突然出门外闯入一个灰袍人,脸色青乌,双颊干瘪,眼睛却泛着幽光。 来人看到大蛇身上满是溢血的伤口,本就恐怖的面孔更加森然,双手虚抬,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哈牟喂!” 一大群红色的小虫从他袍内钻出,爬上了蛇躯,大蛇不但没有反抗,反而还温顺低头,让虫子爬的更快些。 这些虫子爬到伤口处,不断地吐出白色粘液,眨眼间,原本受煞气影响无法愈合的伤口,纷纷停止了流血。 “哈~”巨蛇再度昂起头,向着王索明辛归未二人张开血盆大口,腥风扑面而来。 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索明,五官狰狞到扭曲。 “死!给我死!死!!” 巨蛇身体绷紧,张开巨嘴,奋力向王索明腾空扑咬而来,灰袍人身形闪动并指为剑,亦向王索明攻来。 不好,赶紧溜。 王索明回身砍断红绫,朝着辛归未的反方向飞驰而去。 “蠢货!”辛归未在身后气鼓鼓地大骂。 不过须臾,灰袍人的指尖剑气就到了脑后,王索明反手格挡,再一个蹲身避过蛇尾。 干你娘,剑气外放!继续玩命地往前跑。 不行,不能到外面去,这条大蛇进到街巷里,不知添多少亡魂。 王索明双腿发劲到极限,下肢只见一片模糊的残影,带着一人一蛇在阁楼里转了大半圈。 追逐间王索明心如电转,心知这样下去迟早完蛋。 对了,簧轮手枪! 又是一次连滚带爬,王索明狼狈化解了脑后的一次攻势,灰袍人虽一爪击空,但和王索明的距离不到二尺,下一次发动必然建功。 但还未及他再次蓄力,王索明笑着回头,将一样铜铁物事对着他追逐间空门大开的胸腹。 不好,暗器!灰袍人面色大惊,但已是避无可避。 击锤砸落,簧轮旋转,摩擦发热,火药引燃,弹子发射。 虽然步骤繁多,可亦不过是眨眼功夫。 “轰”地一声,金属弹子尽数倾泻在大蛇身上,蛇身一颤,扬起一阵阵血雾。 竟是这大蛇眼见灰袍人凶险,俯身用蛇躯替他生受一击。 “巴!”灰袍人目眦欲裂。 “你这蠢货!”一道红绫再度飞来,将王索明拉走。 红衣少女掀起楼梯一格木板,露出向下的台阶来。 “地道,里面有机关,走!”不由分说地拽着王索明朝下跑去。 二人沿着地道向下狂奔,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蜿蜒曲折,辛归未用红绫拉扯着王索明的手臂奔行,狭长的洞中,只有二人急促的奔跑声。 “出口多远?”王索明扯了扯红绫问道。 “大约五里,通向城外。”红衣少女答。 “一条跨越京师城墙的隧道,神教所图甚大。”王索明打趣道。 “前朝所留,关我们屁事!”辛归娇声反驳道。 没待二人多说几句,身后突然起了“轰隆隆”的响声,竟是那大蛇也钻入了地道之中。 好消息是,跑出去便是城外。 坏消息是,蛇类于钻洞一道可是好手。 “有哪些机关?”王索明问道。 “陷坑、弩箭、断龙石,嗯,其它我也不记得了。”辛归未喘息着说道。 “啊?不记得了?我们万一触发了怎么办?”王索明有些傻眼。 “算我们倒霉!停,陷坑!”辛归未领着王索明绕了一个弯。 二人跑出不远,只见一道粗长的蛇身直接在此穿行而过,丈深的陷坑对五丈长的大蛇没有丝毫阻碍。 “还在跟着。”王索明苦笑。 “前面,弩箭。”少女说着,带王索明跳开一格浮动的地砖。 “发射弩箭的机括弹簧换过吗?” “什么?”少女在黑暗中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解地问道。 二人奔出不远,“噗噗噗……”身后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箭矢落地之声,连蛇皮都没碰上。 “……” 接下来这断龙石又是什么说法? 背后,腥风已隐约可闻,那灰袍人的大叫也同时在耳后响起: “给吾死来!死来!!” 干你娘,老子哪里招你惹你了? “断龙石!”辛归未一声娇喝,柔荑猛然在地道墙壁一处凸起处拍击,另外一手奋力地一拽红绫,牵着的王索明跌跌撞撞向前扑去。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擦着王索明后脑落下,堵塞了整条地道。 最后这断龙石还算有些作用。 而王索明,则撞入一个柔软滑腻,香气扑鼻的胸怀。 “呼哧呼哧……”一时之间,地道中只听闻二人的呼吸声。 “这位公子,抱够了吗?奴家的腰,可有些酸了呢。”柔媚入骨的声音响起。 “唔,呃,抱歉,抱歉辛姑娘。”王索明晕晕乎乎地站直身子,脑子还是有些发懵。 “嘻嘻”得意的盈盈一笑。 “终于安全啦,我们走吧。”一股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没来由地涌上辛归未的心头,使她向王索明那边又靠了几分。 这是吊桥效应啊,辛小姐。 所谓吊桥效应,就是一个人提心吊胆过吊桥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此时碰巧遇见一个异性,就会错把心跳加快理解为对方使自己心动,故而对对方误生情愫。 正待王索明给辛归未讲一讲所谓的吊桥效应时,断龙石后陡然出来怒吼: “兀那小子,你逃不了的,任你到天涯海角,吾也要将你挫骨扬灰!挫骨扬灰!!” 随之响起了“哔剥哔剥”的石块脱落之声。 王索明靠在墙上一听,轻松的神色瞬间消失。 真气灌注之下的肉掌在断龙石上摩擦,巨大的石块上一层层地出现裂缝,继而扩大、碎裂、崩解。 “啊!啊!啊!”对面的灰袍人发出狂叫,断龙石碎裂之声骤然加快。 按照这个速度,不过三五十息,这巨石就要被磨穿。 前面还有一大半路程,能跑得脱么? 王索明低头不语。 大蛇方才的最后几下拍击愈发迟缓,显然伤势已经较重,眼下不过强撑。 这灰袍人用真气强行碾碎一面巨石后,还能有几分实力? 此处地形狭窄无可躲避,岂不是夜舞千秋剑中的白虹贯日、醉斩白蛇两式的最佳施展地点? 哪怕近身,尚有寒玉劲蓄势待发。 未尝没有火中取栗的余地。 恍然间,一道温热指尖调皮掠过他的脸。 有暗香残留。 王索明抬头,直视着黑暗中某处。 “辛姑娘,今日你已助我两次,后面的事,就由在下一人面对。” “哟哟哟,好一派大侠风范,放在外面不知迷倒万千少女呢!” 甜腻娇软的女声传来,脚步却动也不动。 “虽不知为何他们冲着我来,但断无牵连到辛姑娘的道理,我自己的事,当然我自己扛”王索明再度劝道,伸手将少女向出口方向推去。 “啪”地一声,辛归未打掉他的手。 “你当我是什么人?真当我是一个小女子?当我是闺阁里的大姑娘?还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声音中的娇媚褪去,化为一种清冷和坚决。 “我是作恶多端的神教中人,我是勾魂夺魄的白骨道妖女,我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客,我是很多,却独独不是一个,需要靠着男人活命的,娇小姐!” 唰拉。 一柄碧绿小剑自袖间滑下,从指缝间透出锋芒。 辛归未昂首,定定地直视王索明。 两道目光,带着各自的炽热,在这幽深的地底,檫出璀璨的火花。 第119章 缠斗 “哗啦!”灰袍人打碎最后一层石板,乱石飞溅,地道再度贯通。 迎接他的,不是空荡的隧道,而是一柄一往无前的古剑,带着隐隐红色流光,势如破竹般直刺咽喉。 灰袍人面色微惊,此二人倒是好胆,非但不逃,还敢设伏反击! 对着迎面而来的承影剑,灰袍不敢托大,真气瞬间勃发,手部向内一抖,银质腕环中竟“噌”地弹出一截尺长的棱刺,向着承影拦了过去。 策手每招每式皆为精准打击人体关键穴位,狠辣无比,但遇着兵器便棘手起来,内练宗师可先用真气外放接敌,待到真气不济时,便用这种带尖刺的腕环作为兵器,尖刺对敌,腕环防御,策手招式皆可通过钢刺使出,威力极强。 但这一式白虹贯日攻其不备,一出而不求返,杀意凝结毫不惜身,岂是那么好避的? 电光火石之间,承影被拨开几分,但依旧稳稳刺入灰袍人的锁骨,飚出一股黏稠的黑血。 “嗷呜——”蛇头从灰袍人身侧挤出来,疯狂咬向王索明。 一柄绿色小剑,剑柄系着红绸,灵动刺向蛇眼。 灰袍人以腕环撞开承影,右脚势大力沉往王索明小腿踹去,同时腕刺向空中探去,意图拦下碧玉小剑。 未曾想辛归未将红绸一扯一抖,那小剑竟在空中灵活地旋了一圈,直直扎入巨蛇的颞窝。 颞窝处是颅骨的空洞,富集神经与肌肉,故极为脆弱敏感,小剑略一钉入,剧痛之下,蛇头向着墙壁砸去。 辛归未手腕微动,急忙将小剑扯回手中。 “咚”地一声巨响,蛇头结实撞在石壁上,整个地道都抖了三抖。 巨蛇身受数创,本就强撑,这最后一击,终于压垮了它的凶威,竖瞳半闭,只余无力的喘息。 王索明余光瞥见灰袍人出脚,心中警兆大起,常言道起脚半边空,这灰袍人可是藏了什么暗招? 硬桥硬马扎好,在腿部运起琉璃玉体功,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敢硬接你的腿法,你敢硬接我的剑法吗? 剑锋一转,翠柏拂云! “嘭!”地一声,一股强烈的撕裂般的疼痛自小腿处传来,有琉璃玉体功护着,骨肉无大碍,但筋膜拉扯的和肌肉淤血还是免不了。 “那哈呶!”灰袍人口中喑哑一唱,竟有数只毒虫自他脚面跃起,直扑王索明面门。 原来在这等着我。 王索明脸上浮现一丝冷笑,身体却不闪不避,承影斜向灰袍人心口刺去 你要换命便换! 灰袍人急急手腕一转,腕刺带着锋锐的真气横掠过来。 带着真气的兵刃与承影相碰,在其入肉一寸时才堪堪将其拦下。灰袍人顿时面露痛苦之色。 那剑尖,还差些许就要抵着心房了。 不过作为十万大山里的蛊师,临阵接敌非我所长,只要我的蛊虫近身,便要你好看。 不过要令他失望了,当虫子即将扑到王索明鼻尖上时,突然从侧面飞出一柄缀着红绸的小剑,轻轻一旋,便将毒虫斩为齑粉。 灰袍人连忙拧身将承影自皮肉内错开,又是飚出一股黑血。 王索明无暇顾及腿部剧痛,向前猛踏一步,回剑在腰,弓身蓄势。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灰袍人隐隐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急急呼喝一声: “那塔卡呼!” 身上灰袍竟凌空而起,化作万千恶蚊,密不透风朝王索明这边罩来。 王索明动了,月落星沉,蓄势完毕的剑光顷刻化为硕大无匹的流星,转瞬间穿过蚊网,带着强横的动能向灰袍人砸去。 “嗡——!”蚊虫扑上了王索明的身体,纵使碧绿小剑在旁全速斩杀,也只除掉小半,大多数蚊虫依旧落到他肌肤之上,奋力地朝他皮下钻入,不过这琉璃玉体,岂是虫蚁可破? “叮!——”一声清脆的余响回荡在地道中。 王索明攥着承影剑,洞穿了灰袍人的胸腹,将其牢牢钉在石壁之上。 “嗷呜——”巨蛇在一旁摆着脑袋,无力地悲号。 王索明突地感觉耳眼鼻处有些痒麻,一些东西竟自窍穴穿入了自己经脉之中。 “啊啊!”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从体内传来,令王索明痛叫出声,但他的意志却不松半分,握紧剑柄就要将眼前骨瘦嶙峋的老人横剖而开。 “桀桀桀,老夫的阴蚊蛊,无形无质,阴气炼之,专噬经脉,你要不想活了,尽可杀我。”老者放声怪笑道。 辛归未冷哼一声,上前用小剑抵着他咽喉,免得再念咒语。 “杀你?我神教中倒也有些手段,教你生不如死,此蛊解法,速速道来!” “我孤家寡人,已无牵挂,你们爱将我怎样就怎样,只是你的情郎,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低哑的声音嘶鸣着。 “若能解蛊,就放你走!”辛归未一抵小剑,满脸杀意。 “不了,不了……”老者闭上了眼睛。 我这蛊虫,阴气炼之?王索明想起灰袍人刚说的话。 心阳之气唤君火,肝阳之气唤雷火,肾阳之气唤龙火。五脏失衡,五情亢奋,导引命火,以阳制阴。 王索明又想起了《命火炼魂真诀》。 甚至易掌教似笑非笑告诉自己的那条捷径也浮现在脑海里。 走时专门取的那两册春宫却未随身带哩。 “啊啊啊!”又是一阵刺骨的剧痛。 捱过痛楚,王索明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一脸关切的的娇媚女子。 “辛姑娘,唐突了,你可知,可知引动肾阳之法?” 引动肾阳之法?黑暗中,红衣少女的脸顿时绯红一片。 白骨道传人,自然知道一万种引动肾阳的法子。 这死鬼,啊呸,这王八蛋,眼见他自己命不久矣,就要过把瘾再死了么? “你,你不要乱想,神教高人众多,不会有事的……”平时洒脱的辛姑娘此时声如蚊讷。 “桀桀桀,不会有事?弹指之间,此蛊已发作了两次,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日之内,发作一千四百四十次,你问他能扛到何时?桀桀桀!”老者痛快地怪笑。 “休得胡言!”辛归未又狠狠将小剑抵紧几分。 “辛姑娘,我问你引导肾阳之法,是尝试解除蛊毒,不是啊啊啊——”阴蚊蛊再度发动,王索明又一脸扭曲地痛呼起来。 男人呵,就不能痛痛快快说出心中所想么? 辛归未有些气恼,站在原地咬了咬唇,想起梅姨那句缘聚则合,又念起从莫家庄到春暖阁。 那道径直冲进二鬼祠堂身影的无畏,那夜斩僵尸留下姓名的担当,那救治陌生婢女的悲悯,那只身闯入春暖阁的孤勇。 再加上拦截大蛇,恶斗灰袍,说是二人一起出生入死,此人却每每挡在自己身前。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如此肝胆,当得一声江湖英雄。 如此英雄,未儿心生倾慕,自是再正常不过。 心中叹道: 这个冤家,便随了他吧。 第120章 旖旎 辛归未收了小剑,莲步轻移,凑到王索明身畔。 一股甜丝丝的幽香贴了过来。 “好哥哥,心急什么,等你好了,未儿便任你,唔……” 辛归未眉眼如丝,将柔软温润的身子从王索明背后靠过去,双手环抱,将胸脯与男子宽阔的胸膛紧紧相贴。 感受着背后软弹的娇躯,王索明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他原本只要辛归未和自己调情几句,燃起邪念即可,却未曾想到这姑娘竟如此大胆。 红衣姑娘将臻首凑上去,与情郎耳鬓相贴,小舌弹出,在情郎耳珠上轻轻一掠。 王索明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几乎失了理智般,偏头就与姑娘吻去。 二唇相接,辛归未顿时心如擂鼓,头晕目眩,男子的唇瓣温润,口内却有一股迷人的气息,本能之下笨拙地向内探去。 王索明尝到侵入而来的炽热清甜的舌尖,软嫩滑腻,香气馥郁,贪婪而仔细地吞吸着。 刹那间,二人皆是迷醉。 被盯住的老者看着二人纠缠,冷哼一声! 这老贼!王索明回神,开启第二神意,又复归温柔乡。 悟性高超之后,分心两用的能力登峰造极,便隐约形成另外一套自动执行机制。 一旁老者见二人依旧缠绵,竟丝毫不管自己,心中顿时起念。 双手小心握着承影剑身,艰难地向外一寸寸地拔出。 而王索明的第二神意依着真诀所述,催动命火。 君火以明,相火以位。龙潜海底, 雷寄泽中。潜藏守位,上济心阴。欲情内起,命火自生。焚阴化秽,诸邪皆辟! 膨胀滋生的海量肾阳好似干草被遇到火星,“噗轰!”一声被引着,尽数化为极阳的相火,从体内急剧膨胀,扩散! 那些钻入经脉的阴蚊,与命火猝然相遇,全部烟消云散。 “呃啊啊!”一旁正在拔剑的老者痛叫一声,口鼻溢血,陡然晕死过去。 蛊师与蛊虫心血相连,蛊虫尽灭,他也不得好过。 王索明继续导引,将剩余的命火运到舌尖,向着佳人口中的金津玉液二穴渡去。 使用《命火炼魂真诀》杀灭邪祟,体内阴阳却会被扰乱,命火炼魂真诀的大篇幅却是在说行功如何恢复体内阴阳平衡的格局。 孤阳不生孤阴不长,这是所有道家功夫的基本原理,故而最直接也是最有用的调谐之法,当然是寻坤道同参双修之道。 未儿正心醉魂迷,却猛然感到情郎渡过一口精纯阳气,《无相神功》中亦有和合大定,会神观空的双修之法,当即了然。 纤纤玉指解开王索明的一颗纽扣,滑嫩的柔荑向内里摸索,运起精纯的阴气,向着王索明丹田引去。 一进一退,阴阳相长,一吞一吐,太极,也就生了。 刻钟过后,二人齐齐舒爽呻吟,这双修之法果然神妙,二人内气精纯壮大不止一分,而且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辛姑娘,我,我,阴蚊已除,经脉大好了。” “呀!此事……竟如此神异!”红衣少女惊喜万分,情郎确实已经未曾痛呼出声了。 难怪师姐们都言此事玄妙无比。 “不是,不,是我修的功法,当然,当然少不了姑娘相助。”王索明吞吞吐吐道。 “姑娘?哼!还叫我姑娘么?”少女娇俏的面容一冷,不悦道。 “未儿,我已有婚约了……”王索明简直无地自容。 这下玩大了! “婚约?嘁!”未儿姑娘不屑一顾。 “江湖儿女,洒脱肆意,谁在乎和你结婚?” “你该结就结,倘若你我今后缘分不断,你想我时,自来偷我便是。” “呵呵,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吃着锅里看着碗里么,我在外面,你倒更会怜惜。” 辛归未强压羞涩,学着师姐们率性洒脱的口吻,说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有哪个怀春少女,不渴望情郎与自己形影不离,相伴相依呢? 王索明目光复杂,世间唯情一字,最难解脱,自己,到底是闯入了天罗地网。 一言不发地替辛归未抚平略微凌乱的衣衫,王索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此生,我不会放手。” 辛归未的心房瞬间被莫大的幸福与满足充斥,紧紧地回抱住王索明,秀口一张,重重地在王索明肩头咬下。 一排整齐的贝齿印记牢牢呈现。 “那你便给老娘记好了!”辛归未吞下肩头渗出的血液,舔了舔嘴唇,恶狠狠地说道。 “哈哈哈。”王索明开怀大笑,回头走到老者身旁查看情况。 他到底还是想弄清楚,自己和这灰袍人到底有何仇怨,大蛇看到自己第一时间来吞自己,灰袍人更是说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自己挫骨扬灰。 自己何时和这等人物结怨? 简单替灰袍人处置了伤势,又喂下一颗普通的止血丹,王索明给老者的人中扎了一针。 “啊啊——”老者痛呼一声,醒转过来。 “你,既然解了蛊毒,为什么不杀我?”嘶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我倒是奇怪,为什么你要一直追杀我!?”王索明反问道。 “哼!我那失散多年的女儿惨死于你手,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老者咬牙切齿道。 “我马上就找到她了,马上就找到她了,苍天啊,竟连一面的缘分都不给我!” “女儿?”王索明一脸懵逼,自己练武到现在,没杀过任何女性啊。 今日刚想颇此记录,干掉那个钱老鸨,她却被这大蛇抢先吞了。 “你满手都是她的血气,不光巴能远远嗅到,连我也闻得出来!”老者嘶哑的声音中怒气汹汹。 血气?!!满手?!! 我草你妈!!! 王索明心如电转,想请原委后勃然大怒,起身连连朝着灰袍人踹去。 “老子救你女儿,你他妈差点杀了我,草泥马!草泥马!!” 腿影连连,踹的老头四下翻滚。 “救……她?还想骗我!!你满手血腥,又是怎么救得他!!!偏房的侍卫方才招认,是你们把他鞭死,已扔到乱葬岗去了!”老者情绪激动地嘶吼着。 “老子是大夫!在乱葬岗刚好遇见她奄奄一息,便将她救了回来!手上有她的血气,正是医治是沾上的!”王索明撒完气,指着老头的鼻子骂道。 灰袍人浑身剧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即看向自己胸腹,伤口已处置完毕,此人说自己是大夫,大抵不假。 “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老者瞬间疯狂,一边想要强撑着站起来,口中胡乱大叫着。 自己的性命就在对方手中,又何必骗自己。 “求求你,快带我去,快带我去见小嶷!”言语间已有些哀求之色。 “小嶷?你怕是又搞错了,我救那女子唤作小南,据她而言,她的父母早年已经去世。”王索明觉得有些对不上。 “是,叫小南亦可,她全名叫南小嶷,生于九嶷山,我兵败之时险死还生,流落到十万大山中,她以为我死了很正常。” “求你,求你,让我们见上一面!求你……”老者泣涕交加,伏在地上,抱着王索明的大腿哭号。 “未儿,裴公子——”地道入口处,梅羡秋掣着火把,焦急地向这边跑着。 听见梅姨的声音,辛归未的脸色却唰地变红了,心中慌乱,手脚也扭捏不安了起来。 第121章 裁断 “梅姨,我们无碍!” 大蛇在灰袍人的指挥下,将身躯挪到一侧,露出可供人行的空间来。 梅羡秋持剑提防着快步走来,见王索明辛归未完好无缺地站在那里,当即松了口气。 又看向浑身血迹倒伏在地的老者,浑身伤痕累累的大蛇,吃惊地看了王索明一眼。 未儿的功法绝无此杀伐之力,这些,大部分都是这小子做的。 那个灰袍老者,自己对付起来都吃力,更遑论再加这条大蛇。 这年轻人,真了不得。 又看见师侄满面绯红,情意绵绵地和王索明并肩站在那里,心下突然有种感觉,这小妮子,怕是已情根深种。 “你们两个,倒折腾出颇大动静!”梅羡秋盯着辛归未揶揄道。 辛归未总觉得梅姨话里有深意,羞道:“不,没,现在看来,像是一场误会……” “不,该算的账,得算清。”王索明抬手打断道。 转身对梅羡秋问道:“梅前辈,不知春暖阁伤亡几何?” 梅羡秋略一思索道:“刚才在上面已大概做了清点,偏房倒塌,护院侍卫失踪九人,老鸨失踪一人,其它姐儿恩客,有摔伤的压伤的,但大多无生命之虞。” “都是些该死之徒,身上皆有我女儿之血气!”嘶哑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裴公子!裴公子!”侯登的声音传来。 “我在这里!”王索明回道,那边脚步声轰隆作响。 “我无大碍!此处狭窄,你一人过来便可。”王索明又说道。 侯登身着山文甲,端着一眼口径颇粗的火铳警惕地经过蛇身,看见王索明还好,顿时将火枪杵在了地上,抬手擦汗。 “踏马的,神机营还跟老子啰嗦,幸好你这边没事!” 大晚上没有军令拉走百余火器队伍,当值的神机营参将自然不允,侯登言语里威胁恐吓,最后将曾经收集的贪腐证据拍到那参将脸上,才得一句只在外城参与侦缉事,领出一队五十人左右的兵马来。 “你这边倒是挺利索,大蛇教你干挺了,这老头就是幕后主使吧?也教你捅个半死,他娘的,老子白跑一趟。” “生死只在毫厘之间,侯大人不白跑的意思,是想回来恶战巨蛇,然后再为我收尸?”王索明没好气道。 “嘿嘿,两位美丽的女侠,你们好。”侯登讪笑着转移了话题。 辛归未冲他友善地点头,梅羡秋却面色漠然。 有几个江湖人对赤衣和番子有好感啊。 “周原益府上伤亡如何?”王索明向侯登问道。 “周公子死了,平时和他厮混的仆从也死了七八个。”侯登回道。 “最近这京畿是否有其它失踪案频发?”王索明又问。 “倒没有,最近没有此类线报。”侯登摇头说道。 “你觉得我滥杀无辜,为祸民间?”地上的灰袍人问道。 “周身所伴者,不是蛊虫就是妖物,净是些需要血食的东西。”王索明冷冷道。 “你们,去西市寻一家王屠户肉铺,我来京师这些日子,每天在他那边买羊一头,他记得我的。” “我不是来造杀孽的,乱杀人闹大了,不消说被找上麻烦,真和小嶷相认,她能接受我是个杀人狂魔么。” “今日在周府闻到狼皮上的血气,愤然下为小嶷讨个公道,到了这里问得小嶷身死,才发狂要杀尽这里所有的人。” 嘶哑的声音缓缓解释道。 “他来大闹一场,就是误以为你救的那小婢女死了?”侯登一脸不可置信。 王索明无语点头。 “啊呀我的亲娘嘞,要不是你武艺高强,这番还真是修路补桥无尸骸。请个道士看看去呗,你这背字走的……” “当下如何处理?”王索明打断了侯登的絮叨,向几人问道。 梅羡秋向辛归未问清原委,沉吟道:“此事春暖阁有错在先,老鸨坏了规矩,才险些酿成大错,她自然该死。” “不过其它护院守卫,虽鞭打过小南,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罪不至死,倒要请侯大人裁断。” 梅羡秋保留问罪的权力,直接将皮球踢给东厂番子。 侯登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老者,又瞅了瞅“亢吃亢吃”往外吐血沫的大蛇,感觉有些莫名奇妙。 裁定什么,这两个本来就快死了,难道还能给你什么赔偿? 地上的老者却突然发声了。 “未查问清楚就出手伤人,着实不对,尤其是最后险些害了对小女有救命之恩的少侠,我简直,十恶不赦。” “请让我再见小女一面,至于阁内损失,几年前有一枚圣火令落于我手,今日还于神教,不知可否弥补?”老者向着梅羡秋恳求道。 “圣火令!”四人皆是大惊失色。 这圣火令据传是神教最高宝物,为初代教主山中老人所传,一共十二枚,六枚上刻着神功秘法,另六枚上刻着教规教训。 无论是哪一种圣火令,在神教中都意义非凡,有着超然的影响力。 老者将腕环取下,拧转半圈,其上的三角形棱刺就掉了下来。 难怪,刚才能和承影拼的有来有回。 他将棱刺递给王索明,“请用宝剑削之。” 三人的眼睛牢牢盯住这枚棱刺。 王索明用承影在棱刺上刮削,一些铁屑掉落下来,露出暗红色的半透明的内里来。 几下刮削完毕,便见得这枚令牌长约一尺,整体呈修长的箭状,材料非金非木,通透里泛着红,质地坚硬无比,其上刻着许多花纹文字。 \\\"这上面写的什么,可认得?\\\"王索明问道。 梅羡秋大略一观,说道:“摩尼文字我倒不晓得,不过看这上面的纹饰,应是写有教规的一支令牌。” “印有武功传承的令牌,为火焰纹饰,印有教规教训的令牌,为花枝纹饰。”梅羡秋解释道。 “裴公子,可否将该枚令牌物归原主,神教上下,感激不尽。”梅羡秋低垂眼眸,恭敬请求。 “合该上缴国库才是,这玩意儿给他们,必有乱起。”侯登不乐意地嚷嚷道。 国库?你是不想国库安宁是吧。 王索明在灯火下仔细看了遍其上的摩尼文字,甚至连纹饰的图样都尽数记下,然后把圣火令一端执在手里,对梅羡秋说道: “护院及侍卫家小,妥善安置;此令,不得现世。” “神教中人一诺千金,你若能守,拿去便是;若有难处,就不要惹祸上身了。” 暗红色的圣火令悬在空中,顷刻后,梅羡秋双手请过收在袖中,对王索明盈盈一拜。 而一旁的辛归未痴痴望着情郎,神态媚的简直要滴出水来。 第122章 大蛇 “她们在今夜乱中出力不少,否则我命危矣,你这边,另有交代。”王索明转头对侯登说道。 “听你的,反正婢女你救的,这一人一妖也是你擒的,我呢,原本只是来逛个窑子。”侯千户叹气道。 “周府那边倒不用管,周原益蹦跶不了几天了,周公子祸害女子不少,恶仆也出了不少力,我这边俱有罪证。” “只是今夜乱子不小,我又引兵前来,到底要给个说法。”侯登向王索明点明了自己的难处。 “教我和女儿见过一面,这尸身,自可任你处置。”灰袍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侯登说道。 然后又对王索明哀求道: “只是恳请少侠,允我救治巴蛇,让这大蛇回归十万大山,它向来只是听我号令,本性并不恶。我亦晓得那些山中的金银矿脉,少侠届时自可取之。” “哈哈,金银矿脉?跑你老巢里,有命拿没命花。”侯登讥笑出声。 王索明倒是望着伤痕累累的巨蛇,若有所思。 “侯大人,你观这蛇,如何?” 侯登一脸迷惑之色。 “刚才他将这巨蛇唤作巴蛇,想来就是那上古异种之后,这巨蛇适才死战不退,勇猛无比,几乎当得两名宗师。”王索明解释道。 “而且这巨蛇嗅觉灵敏无比,夜能视物,极擅追踪,你寻常办案,岂不正好用的着?” “对啊,卧槽!”侯登拍着大腿跳了起来,双眼瞪的溜圆,兴奋地一拳向王索明砸去。 “我怎么没想到!你踏马真是个天才!!” 他手下人力捉襟见肘,好手就是十余明劲,案件要真牵涉到江湖大势力,宗师级别的供奉使唤起来亦颇为麻烦,如今若有了这条大蛇,配合火器,一般宗师便可轻易拿捏。 更别说这巨蛇还有追踪之能,除了体型大些,简直天然契合番子办案。 降服了这等巨蛇,给上面亦有了交代,无令调兵之事,便不会被追究。 “可否?”王索明向灰袍人问去。 “……不,这大蛇宛如我的老友,怎可沦为奴隶,任由官府驱使?”灰袍人艰难说道。 大蛇鼻孔翕动,微微睁开眼睛,望着一边的灰袍人,眼中满是不舍。 “怎会是奴隶!我去运作运作,给它个小旗的官身,吃皇粮的,你看怎么样?”侯登蹲下身子,对着灰袍人说道。 灰袍人没有回应。 “哪里有那么多宗师对付?一年的差使至多不超过十次。”侯登继续说道。 “三年为约,它在我麾下效命三年,三年后我自放他归去,如何?”侯登又让一步。 灰袍人阖上眼睛心乱不已,另一旁,大蛇“呜呜”地低鸣着。 侯登转身看着巨大的蛇头,又诱惑道: “猪羊管够,怎么样?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咿呜?”巨蛇的竖瞳蓦然瞪大。 “好吧。”老者终于松口。 “赶紧,赶紧,给蛇蛇治病。”侯登看到巨蛇身上道道伤口,顿时心疼起来。 “他的名字唤作巴。”灰袍人纠正道。 老者示意他要坐起,王索明扶起他,只见他点了周身几处穴位,强催气血,低声念道: “那哈牟喂” 一群虫子从他衣下冒出来,扑到巴蛇身上,开始修复伤势。 灰袍人却是屏气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一口黑血喷出。 “昂……”巴蛇摇动蛇头,发出巨大的悲鸣。 “张嘴!” 王索明往老者口中塞入一颗小还丹,片刻过后,老者呼吸顺畅许多。 “你是内练宗师,生机本就远胜常人,纵使被洞穿胸腹的重伤,应该亦可恢复,可是蛊虫受创,精血亏失,生机险些断绝,这下有小还丹充盈气血,性命该当无虞。” “你……我……我报答不了你……”老者虚弱地说道。 “你所杀伤之徒,皆有咎由自取之意,也不好全怪你。” “这些苦主们,如今都有了交代,待会儿带你去见小南,伤愈之后,便自行归去吧。” “苍天……待我……不薄。”老者眼眶略有湿润。 先将老者留在地道中,侯登带着巴蛇从春暖阁入口出来,引得守在洞口的火铳手们一阵慌乱。 “是侯大人,稍安勿躁,不许放铳!”领队百户抬手约束道。 侯登跳出洞口,掸了掸铠甲上的灰尘,指着温顺盘在一旁的巨蛇,大声宣告道: “有神机营的威慑,此案查办的很顺利,如今妖孽已经伏法,就是此物!” 兵士们看着五丈长的巨蛇,蛇头宛如牛头般大小,身上多有伤口,纷纷议论起来。 “侯大人以身涉险,真乃虎胆!” “这东厂的番子,也不尽是些害人的。” “此蛇算得上妖物了吧,难怪侯大人违令也要调兵,不知救了多少百姓。” 听得侯登受用无比,向四周拱手道: “诸位兄弟深夜奔波,很是辛苦,旁边槐花胡同,今夜不醉不归!” “大人豪气!”“谢大人!”兵士们兴奋无比。 …… 侯登带着兵士去通宵畅饮,梅羡秋去处置春暖阁后续事务,而王索明和辛归未,架着马车将灰袍老者和纪琼霜带到了城外。 “他真的是小南的父亲?”纪琼霜怯怯地问辛归未道。 “应该不假。” “那你说,小南身上有何胎记?”纪琼霜鼓起胆子问向对面萎靡瑟缩的灰袍老者。 刚才还那么凶,现在怎么如此虚弱? “肩上一处,足底一处。”灰袍老者昏昏沉沉地答道。 “海棠拂肩,梅花濯足,倒是没错。”纪琼霜轻轻点头,心头有几分欣喜,亦有几分忧虑。 喜得是命苦的小婢子终于和家人团聚,忧的是自己从此怕是要孑然一人了。 “姑娘,适才对不住了,我以为小南已身死,而你身上沾染颇多她的气息,便想擒住你问个究竟。”灰袍老者解释道。 “小南已死?怎么回事。”纪琼霜闻言一头雾水,她一直以为小南是被王索明从柴房解救出去的。 辛归未才将小南经历告诉她。 “钱鸨子!死得好,简直妙极!”纪琼霜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若非王索明,自己清白丢了,情同姐妹的侍女丧了,可以想见不多几日,这大雍便多了一具行尸走肉。 “让巴吞掉,简直便宜了她!”老者痛心疾首道,要早知道此人乃元凶,一定让自己的虫子慢慢品尝。 “吁~到了!”王索明缓缓在瓜棚边停下了马车。 车内二人,满是兴奋与希冀地掀开了帘子。 第123章 相认 “小姐!”瓜棚内传来虚弱而又惊喜的声音。 纪琼霜用油灯照亮屋内,看见一个女子从草席上挣扎着想要起身,脸上的血痕交错,已难认出原貌,但看体形动作,正是小南! “啊!小南,你这是,你这,呜呜呜……” 纪琼霜心如刀割,不断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轻抚着伤口,痛哭起来。 “啊啊啊!!!”站在门口的老者看见这一幕,同样痛彻心扉,扶着门框嘶吼起来。 恨,大恨,为什么轻易就让那老鸨子死了,为什么!! “他是?”小南看到恶行恶相的陌生人,顿时紧张起来。 “小嶷,我是你阿爸啊,我是南纵天啊。”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将油灯凑到面前,让小南看个清楚。 “啊!——阿爸!!” …… 三人在屋内相聚相认,屋外王索明和辛归未靠在马车旁,一身轻松地看着星星。 “今天这番折腾,我们神教迎回了圣火令,东厂番子有了巨蛇,这老头子找到了女儿,纪琼霜也获得了自由,你呢?出力最大,但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辛姑娘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我已得了此间最珍贵的东西。”王索明嘴角勾起美好的弧度。 “你这小贼,什么时候私藏的?”辛姑娘歪头疑惑看来。 王索明不答,只是含笑凝视着她的剪水双瞳,直到她恍然大悟。 美人顿时笑靥如花,在月光下顾盼生辉。 “油嘴滑舌,没几句实话。”辛归未娇嗔道。 “我若为了回报,为了利益,今日只会有几起惨案,旁的什么都不会发生。”王索明正色道。 是啊,小南会死,纪琼霜会生不如死,周公子会族灭,春暖阁会毁灭,东厂番子安危难测,甚至自己和梅姨,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辛归未将身子靠到王索明肩上,迟疑片刻,问出了那个在地道里就困惑的问题: “如果,这灰袍老头子,确实伤及无辜,你会怎么做?”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王索明拨弄着红衣女子的发梢。 “那小南呢?”辛归未追问道。 “关小南什么事,他的爹早死了。”王索明淡淡道。 “你,你,你不入神教简直可惜!”辛归未胸脯起伏,已搞不清自己是气还是敬。 将他人生死尽操之己手,以己心代天心,代天掌刑,肆意妄为,这不正是神教中那些巨擘枭雄最喜欢干的事么? “哈哈,所以鄙人当真和未儿缘分不浅。”王索明轻舒猿臂,将女子妖娆的娇躯揽入怀中。 “你那未过门的娘子,好相处么?”辛归未躺在男子怀中,小心问道。 “她唤作李茵茵,亦是一等一的好女子,只可惜,我对他不起。” 王索明放开辛归未,双手枕在脑后,惆怅地看向银汉星空。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卿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你还是欢喜她的,对么?”清澈甜美的声音问道。 “怎会不欢喜,只是从此失了全心全意,终究对不起任何一人。”王索明的声音有些黯然。 “刚才还杀伐果断的性子,现在却又这么优柔寡断。”辛归未嘟囔道。 “你呀,还是做她的王索明吧,我呢,只要我的裴北辰,这样总可以了吧。”少女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我简直是十世修来的福气。王索明心中感动,牵住了佳人的玉手。 “书生窃玉,侠客偷香,都不算什么好东西!”红衣少女狡黠地笑道。 …… 又几日。 梅羡秋辛归未忙着春暖阁的重建,小南和灰袍老者南纵天在医馆养伤,纪琼霜照顾着这对妇女,侯登赎了尤雪娥然后忙着安置大蛇。 至于王索明,和李行叙钻研了两天科场学问,虽然大舅子对他的学问赞不绝口,可王索明依然感到甚是无趣。 这几日悟性链接到的人数涨的很快,想必是吴老汉那边见了成效,于是一个人去棋盘街逛逛,沿途收罗了百来本莱州那边没有的精品书籍,回去印些放到前厅去卖,亦能小赚些悟性。 走到吴老汉的摊位,远远就望见一把黝黑锃亮的铁壶咕噜噜地烧着水,篷布下二十张靠椅上已坐满了人,还有几位情愿坐在马扎上,小口小口地品着茶。 这茶铺生意,端地是兴旺。 每个士子手里,俱都捏着一卷书,有些是戏文话本,有些是笑话集子,还有些野史逸话,都是王索明在印坊中所选近年间的好书。 在这个时代,书籍流通还没有后世那么便捷快速,一本好书传遍天下少说也要个把年头,京城士子没见过在齐鲁刊印的书,实在正常不过。 有些书商已有了收集外地畅销书籍在本地刊印的意识,但究竟不如本地书商找的全面,常有漏网之鱼。而找新书有时候又要考验眼力,当然不如王索明这等横跨印坊与士林两界的人物。 喝茶的士人举子们,一个个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上,拈着书,时而紧锁眉头,时而莞尔一笑,显然沉浸在故事里,间或饮上两口茶叶,那叫一个轻松惬意。 “老板,这本《今古奇观杂集》哪来的啊,怎么以前没见过呢?”有士子扬着手里的书册问道。 “新书,新上的,客官爱看?”吴老汉赶紧上前添水,满脸堆笑。 “不喝了,再喝没地儿撒尿去。”那士子却把茶碗盖住。 “看这一会儿不过瘾,你这书卖吗?”士子问道。 “您爱看多久看多久,我又不赶客,就在这看着呗。”吴老汉点头哈腰道。 “我问你这书卖么?”士子没好气道,小爷没钱还是怎么地了,用的着赖你茶摊上看书? “卖,有些存货,但是不多,每本三百六十文。”吴老汉报了价。 “成,还算公道,这几本都没见过,看几位仁兄看的乐呵,都给我来一本吧。” “好嘞爷,这就给您包上,这本笑话集子不值几个钱,博君一笑,一并赠您。”吴老汉麻溜地包好书收了银子,还附上一册小书。 在王索明侯在一旁的时候,这一幕频频发生。 “哟,东家,您来了!”吴老汉忙了半晌,终于得空坐下歇一歇,余光却瞅见个贵人。 “生意不错啊老吴!”王索明笑着快步走过去,让这瘸腿老吴少走几步。 “要是按我原来的思路,那指定是不行,这不是有财神爷给指路么。”吴老汉几天热闹买卖做下来,几十年迎来送往的嘴皮子很快找回了状态。 “书卖的如何?” “您要不来,我晚上还要去找您,赶紧再发些货过来吧。” “我这的红火已引起几个老熟人惦记了,手脚快的想来已经取到我们的本子,若这两月不加紧铺货,等他们的仿本印出来,我们怕是就赚的少了。” “也有和我关系好的书贩,前来问我可否分销。”吴老汉取过一沓账本递过。 娘的,生意怎如此之好? 今晚就去信,让书坊里的兄弟加紧印制。 不对,我得回去。 没有我亲自付出汗水的印刷品,就根本分不到悟性。 王索明很无语, 哥简直是天选打工人,大雍打工皇帝。 这工,我打定了,不死不休的那种。 (很多书友在意印坊的所有权,很快就会解决。但是无论王索明武功再强地位再高,要获得更多悟性都必须遵循:1.在印坊中劳动。2.让更多的人识字。) (华夏的全面思想革命只有新文化运动一次,相对于世界而言是一种被迫式的,反应式的,追赶式的觉醒,发轫过晚,时间过短。 西方的宗教改革与印刷息息相关,古登堡印刷机就是教会为了印赎罪券搞出来的,而文艺复兴更是借着印刷术大量复制阿拉伯世界的希腊罗马自然科学知识,启蒙运动更不消说,遍布整个西欧的印刷出版网络是思想流通渠道,大书商更是多少文学家思想家的赞助人。 在王索明渐渐降低了书籍成本,搭建的知识流通体系后,如果李贽、黄宗羲等人再度出现,是不是更有可能掀起一场风暴呢?) 第124章 林家 来京师的三件事,敛尸、要债、卖书,三件已做成了两件,剩下那件事,王索明打算今日便把它了结。 到了林府,还是那个门房,还是老一套说辞,主妇以泪洗面不理家事,大公子在外酗酒不知影踪。 王索明无奈摇头,从马车上卸下一摞摞书,对着门房说道:“贵府的家谱,我此番就全部送来了,劳驾请人来点验一番。” “眼下可没人给你银子哟。”门子提醒道。 “林府家大业大,岂会短了我这点钱。”王索明继续卸货。 门房急急去通传,不多时便来个中年男子,应是近支族亲一类的人物,通过姓名后开始验看。 “纸张柔韧,墨色清晰,无一错漏,贵号费心了,不过族兄尚在狱中,账上都……倒是付不起许多。”来人惭愧道。 “毕竟是家谱,流落在外总不大好,这些书册就先与贵族,不如写张字条为据,待后好结尾款。”王索明掸掸灰尘说道。 “先生捎待,我去找主母。” 他走的颇急,却没注意到王索明已避开门房视线,翻墙跟在自己身后。 偏厅之内,摸着牌九的林家大妇一听钱财先不用给,家谱可以先拿回来,顿时乐了,痛快地在字条上按了手印,打发族亲走了。 “这家印坊当真有几分气魄,如今老林落难,正是雪中送炭的时候,就这一家晓得这道理,其他家都眼巴巴地盯着银子,看老林出狱后如何整治他们!”林家大妇打出一枚牌九,煞气腾腾地合拢牌面。 “姐姐,阁老那边如何回话?”一旁的小妾问道。 “待天子怒气消磨,外请个州府官。”大妇故作轻松地说道。 “真的?此事真能善了?”几人大喜过望。 “平日没少吃咱的银子,自然要给咱办事。老林开矿怎么了?哪条律法不让御史家里开矿?天子与民争利是实情,做御史的哪能不劝谏?咱家老林委屈受的越多,就越能名垂青史……”大妇得意地卖弄起自己的见解。 放肆张狂之外,另有隔墙之耳,王索明也满意地笑了。 等皇帝怒气消磨?我可是等不起了。 你们牌九桌上银票一摞摞,却连我这二百两都不肯付,就不客气了! 大妇的居所并不难找,那股脂粉气的特征很浓郁,下人们都在偏厅伺候,护院溜溜达达地混日子,却方便了王索明。 这儿瞅瞅那儿敲敲,一切异常都在王索明细致入微的洞察力中无所遁形,很快,王索明就发现梳妆台上一面铜镜和榻边一方瓷枕有些不对。 铜镜略厚,但又没那等沉重,好似有个夹层。 王索明摸索片刻,铜镜咔嚓分开成两部分,一本账簿便赫然显形。 王索明饶有兴趣地翻开账本,有些字样: “乙亥年十一月,墨香楼《晴空翠羽图》五百两,陈。” “乙亥年十二月,妙笔阁《连山江海图》五百两,汪。” “庚辰年二月,送《文会图》,郑。” “……” 这林汝觉林御史,竟是位颇好书画之人,王索明心中暗笑。 这大雍官员,就没有一个不好书画的! 大雍初代雄主,尤憎贪污受贿,剥皮实草刑治酷烈,但这贪污受贿始终禁止不绝,其中把戏日益高明起来。 时人称之为雅贿,具体的操作以字画、文玩为核心,大人们写些字画,交由书画行代为售卖。 有求之人便去书画行高价买下字画,然后带着字画上门求见,言说偶得大人字画一副,不知真伪还请鉴定一二,大人便心领神会,这个是上过供的。 整个过程明面上不过是大人给书画行出卖字画得了些润笔,行贿受贿之人没有直接金钱往来,直接规避了监察风险。 到了后世,勾当又升级了,大多数人的书法水平担不起墨宝润格之称,那怎么办啊,写书或者摄影,随意攒几句打油诗,或者胡拍几张照片,标价大几百元的诗集摄影集就出版了,好嘛有事相求者买上千册,拿着书去找作者求个签名,有意无意再出示下购书发票,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王索明一行行记下账簿内所有字迹,将铜镜恢复原样。 剩下那方白色瓷枕,入手极沉,一摇沙沙作响,却又找不到孔洞,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如何填进去的。 里面会是寻常的砂砾么? 是的话就认栽咯。 王索明揣上瓷枕不再逗留,绕出林府,到了门口。 那名族亲正在张望王索明去了何处,王索明从巷旁绕出来道: “今早吃坏肚子,适才方便去了,先生久等。” “你且拿好,听到我大哥出来的消息,别急着过来结款,休要扫兴!”那族亲叮嘱道。 “在下谨记。”王索明心道这人心地却不坏。 离开林府后架着车马找了家锔器店(补瓷器的),买了副拉杆钻,然回到李府,神秘兮兮地关上门。 次哭次哭在瓷枕底部钻了个细微的孔,将瓷枕正过来。 “刷——”一股极亮的金线倾泻而出。 金砂!黄澄澄的,全是金砂! 王索明的嘴巴咧到耳根,抓起一把略一掂量,拢共大约有六十两重,合白银六百两。 大抵是林家人备在身旁准备随时跑路的盘缠,小爷我就笑纳了。 随手将身上银子捏成碎粒,往里塞个满满当当。(填沙子密度太低了,很容易被发现。) 掂一掂,重量是有些出入,但寻常人也难以察觉。 用胶泥和着瓷粉,将钻出细孔填好,略微烘烤固化,然后打磨光滑。 眼睛根本看不出分别,摸上去手感亦无二致。 走你!王索明又返回林府,将这方瓷枕放于原位。 这妇人打起牌九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无人发觉这瓷枕消失又出现。 至于为何要多此一举,单纯是王索明的恶趣味。 这几日发现东西丢了,不过震怒一场,六百两对她们不算甚事。 此物若完好,便会一直放在那里,不日真用上了,那可就是家破人亡之际。 那时的林家人满怀希望地打碎瓷枕,盼着那六十两金子,盼着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碎开却银光一片,价值不到十一。 此时的无关痛痒,又怎能敌过彼时的撕心裂肺。 他娘的明明有钱,依旧拖欠尾款,一毛不拔! 就让你好好尝尝钱财窘困的报应!! 第125章 破茧 京郊一处小院,正炊烟袅袅,饭香四溢,纪琼霜在灶边忙活,南纵天已能正常行走,而南小嶷仍旧需要裹着纱布躺在床上。 宗师武者,气血旺盛,而南纵天又服了一粒小还丹,搭配蛊师的恢复手段,即使伤得较重,好起来却是飞快。 当然,前提是王索明用承影吸收了残余在伤口处的煞气,若有煞气妨碍生机,恐怕创面月余都难以愈合。 伤势大好的南纵天,整日陪在女儿身边,似乎要将过去缺失的父爱都弥补回来。 一会儿削个果子,一会儿沏杯热茶,反反复复晃悠,来来回回唠叨。 “小南啊,在教坊司,还有谁欺负过你啊?” “小南啊,那日吓到纪姑娘的大蛇,平日是不吃人的。” “小南啊,你可曾有心仪的男子?” “阿爸!!”南小嶷终于受不了。 “你这是害羞了?让为父想想,你是不是嘱意那裴公子?”南纵天呵呵笑着,直接问道。 “岂有……”小南正想反驳,却突然想起那日之事,阿妈说碰过自己身体的男子不与自己结为夫妻他便会暴亡,到底是否属实,倘若属实,是否有什么解法。 自己这么丑,不能连累了裴公子。 于是鼓足了勇气,羞红着脸,一五一十将那日的事情给阿爸说了。 南纵天皱起了眉: “小嶷,那日,裴公子真的碰过你?” “阿爸,他是医生,他不替我止血,难道让我活活丧命!” “可是,按我们苗疆的规矩……” “苗疆、苗疆、要是苗疆说了算,我怎会成为奴仆,阿爸你又怎用藏头露尾?” “苗疆的规矩可以不管,但你阿妈的蛊虫却不讲道理,这……” 南纵天也万般纠结,苗族大巫的所施情蛊,无形无质却牵心追魂,王索明没有察觉是因为蛊虫在他体内尚未成熟,成熟之后,每远一里则痛苦一分,不以蛊主的阴气喂养,七七四十九日便会噬心而死。 “何况裴公子丰神俊朗,侠义无双,我瘦瘦小小长相欠奉,又怎么配得上他?” 南纵天听到女儿如此卑微,心中一阵酸楚,堂堂苗王之后,九黎巫祭血脉,竟沦落到钦慕男子而不敢相近。 “嶷儿,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娘的姿容艳压苗疆,我在变成这副人模鬼样前也算仪表堂堂,而你,却在为容貌苦恼?” “我,我怎么知道。”小南目光闪烁,心里不无委屈。 “你娘这支巫系,有三生虫秘法,三生者,即三种形态,虫化为蛹,蛹化为蝶,虫态善藏,蛹态善变,蝶态统摄万虫。”南纵天缓缓解释道。 “她在你身上留的三生虫,因你聚敛不足,迟迟未开始蛹态的转变,但幸而有此,才让你在教坊司内存身,虽受了不少委屈,但大道未坏。” “你跟我回十万大山,承下你娘的巫统,日日进补,先入蛹,再成蝶。届时便会现出真容,当不输你娘的绝世芳华。” “真,真的?”小南毕竟是少女,听得容貌可以脱胎换骨,怦然心动。 “阿爸岂会骗你。”南纵天枯瘦的脸上也现出了笑意。 “可是,裴公子这边,那情蛊,能待到许多时候么?”小南扭捏地问道。 “你娘的蛊,无人能解,但有悲风铃压制,三年应该足够了……”南纵天说着说着也不好意思起来。 他在争斗中险些害了裴公子性命。女儿又无意间在裴公子身上施了蛊,裴公子却分别救了他们父女两各一命,如此一想,顿时老脸通红。 “哟,纪姑娘,做饭呢?你看我给大蛇做的盔甲,是否神气?”门外传来个混不吝的声音。 “哎,纪姑娘,你怎么脸色煞白啊,算了算了,你欣赏不来,赶紧忙你的去吧。” “老裴呢,老裴怎地还不来,不是他约我来的么?”剑眉男子推开门,对着屋内两人嚎道。 一只巨大的蛇头挤了进来,向南纵天献宝似地张扬着。 蛇头上已经看不到原来黑白的花纹,在除了蛇吻、双瞳之外的其它区域尽数覆盖上黑色铁片,从远处看去,原本黑白交错的巴蛇彻底成为一只黑鳞蛇。 “这……诸多甲叶,巴便不如原先灵活了。”南纵天苦笑着劝道。 “你们南蛮,缺铁,领悟不到此物的妙处,别班门弄斧啊!”侯登扬着眉毛摆手道。 如此巨物,首在威慑,其次强攻,至于方寸之间的缠斗,这大蛇披了甲叶,令己方的火铳手更毫无拘束,步-蛇协同做得好,还怕你近身? “哟,纪姑娘,亲自下厨?”一声自门口响起,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却是王索明到了。 巴蛇身形一震,张扬得意的神色敛去,老老实实卧在墙边。 “以前在楼里和一位姐姐学过几手,请大伙尝尝。”纪姑娘手忙脚乱地在院内摆着盘子。 房内南小嶷急急要起身,被阿爸按住了,无奈之下向外喊道: “裴公子,今天怎么来了?” “我,今日是来辞行的。”王索明麻利地整治好碗筷,爽朗答道。 “哎哎哎,要我说你才来几天,春暖阁逛了个虎头蛇尾,再留几日,我带你多领略领略京师风情。” “事办完了,不再多留,家中还有生意。”王索明一面帮着端菜,一面解释道。 南纵天走到门外,对王索明点点头,目光复杂道: “公子可是为我而来?” “一起吃一点。”王索明说道。 侯登、南纵天落了座,纪琼霜盛好饭菜,依旧先去照顾小南。 “阁下精通蛊术,是南边哪一族?”王索明边吃边问。 “龙塘黑苗。”南纵天淡淡答道。 “嘶~”侯登倒吸一口凉气。 “与大雍有旧怨?”王索明问道。 “有。”南纵天干脆利落说道。 “二十年前反叛,祸乱大雍十余年,最后有苗将弃暗投明,大乱遂平。”侯登解释道。 “叛徒!”南纵天咬牙切齿。 “反贼!”侯登一拍桌子不乐意了。 “好好吃饭。”王索明给二人各夹了一筷烧肉。 “后面怎么个打算?”他继续向南纵天问道。 “带小嶷回苗疆。”南纵天答道。 “适才看你尚有怒意,还想着报仇?”王索明又问。 “老朽无意与大雍为敌,只是那些个苗人叛徒,当血债血偿!”这苗人老者倒不屑说谎,直接将意图说明白。 “那都是朝廷册封的命官,黔贵稳定的根基,你敢轻动一个试试!”侯登又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锃”地一声,南纵天已取过柄刀,双手向王索明奉上: “请公子杀我。” 王索明摆摆手,咽下口中饭食,悠悠说道: “不必如此,不如,就立个誓吧。” “回去之后,终此一生,不出苗疆。” “不分生苗熟苗?那些叛徒之地,我也可以去得?”南纵天带着希冀之色问道。 “你想去便去。”王索明不以为意。 “你这是放虎归山!”侯登激动地指责道。 “那些归降的苗将威福自专,日益骄固,一个个都想的是,没有他们,朝廷如何能平西南。”王索明缓缓解释道。 这不是他的见解,而是师父徐寿的来信中所言。 “此风渐长,十年之内必会乱起,侯大人确定要除了他?”王索明振振有词地问向侯登。 啊?有这回事? 侯登咂摸半刻,结合兵部刑部一些文书,领悟到了王索明的深意。 当初对这些降将的招抚封赏,支持他们做大,一开始朝廷还有影响力,现在渐渐将力量转到北边,西南少了牵制,壮大后的新一代土司们,起异心是自然。 眼下朝廷还有余力去兼顾西南吗? 侯登脸上泛起苦笑。 这南纵天,还真是一颗好棋。 随即幽怨地看向王索明。 你小子,埋钉子前好歹给爷们通个气啊! 这不是爷们的情报网络一时没有延伸过去么。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先来同甘共苦一个。 侯登连忙抄起一壶水酒,给南纵天满上,谄媚笑道: “老哥哥,误会,误会一场,我先干为净!” 第126章 留赠 “哼!”南纵天拨开番子的手,径直饮了一杯,并指立誓道。 “我南纵天伤好之后,即刻回返苗疆,此生终不踏出一步,若有违背,天人共诛之!” “好。”王索明举杯祝福,“以后多陪陪你女儿。” 南纵天闻言,面色突然一滞,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物道: “裴公子,恩重如山无以为报,此铃有万虫辟易之效,江湖上的暗算伎俩,对你就少了一样。” 顺道压制你体内的情蛊……南纵天却未明说。 王索明看去,乃一串银色手链上系着红棕色陶铃,有风吹过便呜咽作响,故得悲风之名。 “真的假的?”侯登顺手从地上捏过只蚂蚁放到铃铛旁边。 蚂蚁一动不动。 “呦呵!” 侯登来了乐子,去墙根翻了块砖,揪出一只蚰蜒来,缓缓靠近悲风铃。 蚰蜒也一动不动,宛如僵死。 侯登将蚰蜒扔到地上,这虫子眨眼间便摆动着肢足跑远了。 “好东西啊这是。”侯登搓着双手,不舍地将悲风铃递到王索明手里。 “你个衰人,赶紧带着吧。以后倘若遇上五毒教,哈哈,那可真是有的玩了哈。” 南纵天嘴角的皱纹扯了一扯,心道要给凤凰儿去封信了,免得以后大水冲了龙王庙。 侯登乐够了,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付卷轴。 “你这一趟辛苦,功勋又落到我头上,不白抱你大腿,这个给你。”不由分说地将卷轴塞给王索明。 王索明接过卷轴,入手一片粗糙的岁月质感,顿时心知这是裴浩然死前说的《春江花月图》。 这番子倒是有些手段,将此等大内秘宝直接拿了出来。 “别瞎想,这正正经经万岁爷赏我叔叔的,借你看个一年半载罢了。”侯千户解释道。 “巴蛇那边,还是尽量让他少露面,与妖族为伍,终归是名声不好。”王索明叮嘱道。 “晓得,这里子怎么藏面子怎么显,乃我大雍官差的当家功夫,放心错不了。”侯登点头答应。 听侯登说起官府,王索明心中一念闪过,转头又向南纵天说道: “我的师父唤作徐寿,正在黔地为官,倘若阁下遇见,还请勿要为难。” “当奉若上宾!秋毫不敢有犯。”南纵天郑重举酒,一饮而尽。 饭食用罢,一切妥当,王索明正要离开,却被巧笑倩兮的纪大家拦住去路。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小女子斗胆问公子,以后该当如何?” 王索明心下了然,她刚从春暖阁脱身,一个人身世飘零,不知前路如何,故而想在自己这里求个安排。 “从春暖阁离开却未经正式的赎身,我这里攒了些银子,斗胆请先生同东家招呼一声。”纪姑娘双手奉上银两。 本是老鸨有错在先,梅姨那边此番又得了圣火令,这事倒不难办。 “我会去同她讲,你无须担忧,陪着小南一起去苗疆便是。”王索明答应下来。 对面女子却垂首不答。 “倒是我疏忽了,你还有个在边地从军的郎君。”王索明恍然大悟。 “已有半载杳无音讯,只怕等不来什么好信。”纪琼霜低眉语带悲戚道。 “你就在京中安心等着吧,尤雪娥也赎了身,她可以照应你。我大哥二哥从军时,一年半载等个信儿算正常。” “谢先生安置,小女子感激不尽。”纪琼霜眸中带水地万福行礼,王索明虚扶一把,告辞离去。 回到李宅,老丈人和大舅哥俱在,听闻王索明即日返程,俱是不舍,是夜大醉,王索明将二人安置妥当,回到自己房中。 取出白日里南纵天给的陶铃手链和侯登给的《春江花月图》,月色隔窗映到桌前,王索明眸光湛然。 陶铃手链入手温润,似有馥郁香气,轻轻一动,便有嘤嗡之声。 这玩意儿什么原理?是信息素驱虫,还是超声波驱虫? 把玩片刻,王索明将手链带到腕上,看起来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件装饰罢了。 随后,缓缓铺开那道古朴的卷轴,一股跨越千年的清冷与浩大迎面而来。 圆月高悬,寂静的清辉铺满整个画幅,画面左侧峰峦迭起,远近高低,浑然通透。一道大江自群山汇聚,静谧地流向浩荡的大海,海中亦有满月一轮,令天上的月不再孤独。 大河两旁是连绵的树木,枝干虬结,百树百态,有枯枝,有绿叶,有些正含苞欲放,有些花瓣已飘零而下。 山水图画,用墨淡雅,峰峦浑厚,河海苍茫,气势雄秀。 画中神意,澄澈高远,有山河之无限,亦有岁月之轮回。时空浩渺交织,顿觉此身宛如沧海一粟。 王索明对着这幅妙极的古画,审美的意兴一时饱足,但武学上的东西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剑法是剑法,丹青是丹青,裴浩然为什么说这画里有裴家最后的东西? 仔细检查一番,也没看出来什么文字夹层、隐形墨水、地图暗记之类的东西。 望着画幅之上的丹青流转,冥冥之中,王索明取笔蘸墨,在一旁的宣纸上描了一笔。 不对,这笔触不对。 王索明移过油灯,将眼睛凑得很近,细细看图上一笔一划勾勒涂抹的轻重缓急和轨迹走向。 手中的笔运转不停,在旁边的宣纸上临摹着。 图中若有剑法玄奥,大概率此图为裴家先祖所绘,剑与笔,都是外物,笔锋亦可做剑锋,这运笔之法与用剑之法,定有相通之处。 一时没有别的头绪,倒不妨从临摹画技开始,从笔意中参悟剑意,未尝不是一条路。 不过这一幅图不下万次落笔,层叠晕染,许多笔触根本无从模仿,王索明只能凭着这股雄远寂寥的风格,竭力去揣摩。 先画主枝,勾出主干,皴起枝条,再点染出花叶,一颗桃树于恍惚间赫然成形。 这是颗茂盛的花木,用笔繁多,作者潦草画就,却更有一种生而孤独的空灵之美。 但王索明初临,只能小心地去求形似,但越追求相像,便越失其真。 以笔锋临出来的剑锋,杂乱无章,零散琐屑,根本是无用之物。 画了半夜,桌上已是纸张累累,进境却是寥寥,王索明舍了笔墨,倒头便睡。 意识在明明灭灭之间,眼前又泛起画中种种笔触,勾、皴、擦、点、染,不一而足。 一位宽袍大袖的高士,举着如椽大笔,在山林之间上下挥舞,墨痕留在空中,便形成新的山水、树木。 只见他身形急转冲天而起,大笔凌空,一轮满月跃然而出,天空只余一声大笑。 我怎么来到了画中? 人在画中?当在画中!! 半梦半醒的王索明一个激灵,砰然从床上跃起,兴奋地握住承影,对着墙面疾挥。 为什么笔意和剑意、笔法和剑法,全都对不上? 因为我此前始终是画外之人,此画于我而言不过一副方寸间的作品,根本不是万丈山水。 临得再久,月亮在纸上始终是淡墨一点,而非在天上时浑圆的扫掠,这一点和转身挥舞间的差异,不啻天渊之别。 不是以笔为剑,而是以剑为笔! 欲得剑意,必入春江花月天地,以剑做笔,涂覆天地! 王索明朗声大笑,双目似暝非暝,身形倒转飘忽,握着承影在墙壁、屏风、桌椅、地砖上飞舞。 剑气纵横间,栩栩如生的浩荡天地,在此方小屋中渐渐呈现。 一式式夜舞千秋剑法在剑意的修饰下去芜存菁,渐渐抵达了返璞归真之境。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皎洁的月光下,王索明在墨色汇成的千里江山中,酣睡入眠。 …… 第二日一早。 “泰山大人,昨夜醉后舞剑,把屋中弄得一塌糊涂。”王索明面色羞赧,带着歉意说道。 “无甚事,你放心出发,大婚让行叙陪他娘前去,公务繁忙我不好脱身……”李郎中絮叨完,看王索明牵驴远去。 “老爷,老爷,姑爷房中,房中……”管家急忙来禀告。 “房中乱了,打扫便是,一惊一乍作甚。”李郎中眼睛一瞪。 “不是,不是,能不能打扫,还请老爷看过,请老爷看过。” 李德曜奇怪,到底弄成什么样,让一向沉稳的管家来请自己过去。 一入女婿昨夜的居屋,心神陡然剧震。 墙壁、梁柱、桌椅、床榻之上,俱是交错的雕刻纹路。 星斗皎月,山川草木,跃然其上,纤毫毕现,惟妙惟肖。 站在这一室之内,宛如立在山河之巅,千万里江山尽收眼底。 “瑰宝,瑰宝啊……”李郎中涕泗横流,双手颤抖地抚摸着墙上的纹路。 此丈余陋室,万顷宫室不易! 第127章 离情 棋盘街,吴氏茶摊,老吴在沏水,侄子在添柴。 一大早的茶摊就已客满,有些士子到书市,就是专门光顾茶摊来的。 这些士子们到了茶摊,就一屁股塌在椅子里,美美地嘬两口热茶,摊开书津津有味地读上一阵,闹中取静,颇有悠然之意。 “东家,可要尽快发些新书来。”吴老汉将分红的银票递给王索明。 是一百三十五两银票,运上京的一千二百册书库存已去六成,为保证货源不断,王索明必须尽快回去筹备。 “每月月初到城南镖局仓库取货,京师这边若有新出的书,无论好坏,均发我一份,费用从分红里取用。”王索明嘱咐道。 京师的生意刚刚开拓,齐鲁那边的网络亦要铺开,一旦形成规模,知识分享与传播的成本可以很低,自己躺在中间即挣银子又赚悟性,岂不美哉? “老汉省的,东家但去无妨,京师这摊生意交给小老儿,新书也交代了贩书的旧友,必不耽误东家正事。” 他是老成商贾了,又有李行叙作为中人,王索明心中抵定,速速向春暖阁赶去。 那晚倒塌的西偏房处呼喝声不停,一群匠人正在重建,一层的轮廓已显,至于主阁也趁机重新装点一番,眼下已在刷清漆。 有钱能使鬼推磨,东家使得起大笔银子,楼阁修葺起来异常迅速。 期间东家给阁里放了假,姑娘们好不容易能歇息一回。 阁中冷清,王索明直上顶楼,刚至门口扬起的手还未敲下,门却豁然打开。 “混蛋,你要走了?!”红衣姑娘扬起妩媚的小脸,眼里喷出火来。 “你怎么知道……”王索明哑然,这女人第六感太准了吧。 “远远地就听见驴叫,便知是薄情郎来辞行!”辛归未气冲冲地说着,翩跹下了楼。 “干什么去?” “休管我!梅姨在里间。”任性而甜美的声音越来越远。 王索明无奈,只得先进去。 一身淡雅宫装的梅羡秋起身相迎,见王索明双眼烨然有神,瞳中渊深似海,梅羡秋心神悚然一惊,纤手轻摆领他入座。 “观你目带寒光,凛然自威,可是武道又有进益?”梅羡秋素手沏茶奉于座前。 啊?很明显么?! “我等武人练功突破犹如过关斩将,每闯过一关便有神意自盈,你这才将将突破几个小时,神威自目中满溢,是可以观察到的。”梅羡秋耐心讲解道。 “昨夜在剑法一道上小有所得。”王索明简单说道。 “真乃天纵英才~”梅羡秋清冷的声音拉长了尾韵,似叹似赞。 “梅姨折煞小子了。” “你我同参剑道,若有机会,该好好交流一番。” “若能得梅姨指点,小子不胜荣幸。” 一番寒暄,梅羡秋面上的微笑变得古怪起来,面带玩味地说道: “此番急着归家,可是想你家娘子了?” “进京办事,诸事已毕,当早归矣。婚事将近,亦要回家准备。”王索明面不改色地笑道。 心里却突地一跳,看来,梅羡秋作为未儿的长辈,此番却要发难了! 果不其然,只见梅羡秋丹唇微启,说道: “你和未儿的事,我已晓得了,纵使我平日‘江湖儿女,聚散由心’地教她,但这头一遭的女子,幻想和痴缠总是免不了的。” “小子惭愧。” “不,这与你无关。”梅羡秋却严肃地摇头。 “缠绵尽欢,正合乎人性,长相厮守,亦人之常情。” “爱,可以让人成长的很快。”梅羡秋盯着王索明道。 “在下定然不负未儿。”王索明认真道。 “不,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厌了她,她烦了你,还要硬撮合在一起不成?尝过最甘美的果肉,那些索然无味的部分,弃了便是。”梅羡秋淡淡道。 王索明听得头晕目眩,这是什么长辈啊??!到底想说什么?? 神教中人向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梅羡秋虽性子清冷,人到中年心胸渐渐温和,但离经叛道的程度依然不减。 摸不准梅羡秋意图,不妨碍王索明表达自己的看法: “爱是一刹那的冲动,也可以是长久的守候,把生命消耗在对一次次冲动的寻觅中,不是一种浪费吗?时机合适,我会引着未儿试试第二条路。” 他说的很坦然,梅羡秋点点头,又笑着摇摇头。 “有些人来人世间受苦,有些人来世间寻欢作乐,我希望未儿是后者,你明白么?” “敢问在梅姨这里,到底何者为乐?何者为苦?”王索明直视梅羡秋的杏眸。 梅羡秋神情一滞,却避而不答: “你不明白也没关系,呵呵,爱,是一种能量,而恨,是更加强大的能量。”梅羡秋朱唇轻抿一口茶,继续讲道: “你和未儿相好,是好事,你若和未儿相离,于她而言,亦算不上坏事。” “你们少年心性,激情退去,自该放手。”梅羡秋深深看了他一眼。 辛归未出身神教,千娇百媚性烈如火,情感阅历上却是一张白纸,此番随梅羡秋下山,本就是为了见识滚滚红尘,未曾想遇上王索明这个冤家,一头撞上情网。 见识红尘是一回事,自己亲历又是另一回事。在白骨道的修法中是大不一样的,执念一起,魔障滋生,为了明心见性,就必须破除我执放手看空。 爱恨潮起潮落,就在这一浪一浪之间,白骨作舟,方达彼岸。 王索明隐约有些明白了,看来未儿的长辈们不怕她堕入情网,却怕她深陷其中,再联想到佛门白骨观参透色身看空皮相的修法,只怕自己到时不放手,未儿在神教中的师门长辈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是一出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的把戏而已。 想到此节,王索明心中却是暗笑,自己方才十八,便已是暗劲大宗师,剑道返璞归真,不知再过些时日,神教还有几人堪与自己为敌。 况且还有蓬莱易掌教、杀生寺持戒僧、泉城裴家、苗地南纵天等能为自己助拳,神教若想坏事,尽管前来! 看着王索明面色转冷,梅羡秋轻轻将茶碗放到桌旁,柔声道: “你是谢老的高徒,我盼未儿好,也希望大家能和睦一些,今天说这番话,只是给你提个醒。” “谢梅姨教诲。”王索明领悟到梅羡秋并无恶意,是真的好意点拨他,随即躬身行礼。 “你晓得了便好。”梅羡秋轻轻一笑。 “梅姨,纪琼霜在外,有意赎身,还请……”王索明又取出银子问道。 “你直接给账房便是。”梅羡秋摆了摆手,毫不在意。 望着王索明离开的身影,梅羡秋扶额轻叹。 此人虽有未婚妻,但一身任侠之气,少年得志却知进退,胸怀天下却不迂腐,实在是未儿的良配。 师姐啊师姐,不是师妹坏你的事,无相神功虽是至上妙法,但这个过程,太苦了啊。 未儿若是像你一般,在旧愁新恨中挣扎着度过青春年华,在老朽之时修为再高,这一辈子过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 “往哪里去?”红装少女骑在枣红牝马上,微风吹乱她的发丝,宛如仙灵在世。 “先去直沽,再转海船直到莱州。”王索明笑呵呵地牵起青驴。 “还回来吗?”少女挺直身子,视线又高了些,她很享受这样从高处俯瞰王索明的感觉。 “京里还有笔生意,一年少不得来回。”王索明挽起枣红马的缰绳。 “喂,你干什么?” 明媚的少女一声惊呼,却见王索明翻身而上与自己共骑,把马压得踉跄两步才站稳。 王索明贴着辛归未玉背,轻轻一嗅,顿觉芝兰奇香,通体舒泰。 他摇头唱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辛归未盈盈一笑,顿时嫣然流丽,天地间百媚俱生。 她远远地向阁楼上挥挥手,窗后的梅羡秋望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微笑地点了点头。 王索明搂住娇躯放声大笑,双臂一振缰绳,马儿便急急奔出。 他意气风发,继续开口吟唱道: “世事无涯何日了?不如归去早!” “迢迢此去何求?秋光虽老,离恨已抛!” 马蹄阵阵,踏起尘烟。 侠客玉人在马上你侬我侬,好一片柔情蜜意。 驴儿却在马蹄的扬尘中又急又气,撒腿狂追。 第128章 说书 直沽,距离京师二百里,其间道路平直,酣畅赶路星夜便至。 此地乃五河尾闾,三会海口之地,是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人气鼎旺,商业繁盛,市井间喧哗热闹不输京师。 将近正午,近港的一处酒楼里客已坐满七成,饭点未至,净是一些有余兴的闲人在此饮茶。 堂中有一几案,案前站着位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 “几人正装模作样地同大少爷说话,皆是面上带笑,却不声不响地将车马围起,裴北辰少年英豪名不虚传,六感敏锐登时觉得不对,手去摸神兵承影。” “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几人面色大改,从笑弥勒变作獠牙鬼,兵刃一时四起,枪尖朝心口刺,钢叉向腿间戳,铁钩往臂膀挠,斧刃当头劈下!” “他们和裴勇蛇鼠一窝,不知贪墨了裴家多少财货,如今被裴北辰发现,便恶奴噬主凶性毕露,杀了裴大少爷,此事就能遮掩。” “逆境之下,裴大少爷竟也激出血性,放胆以一敌八,招招带着同归于尽的死意,这一战之惨烈……” “最终裴公子重伤遁逃,你以为是丧家之犬?其实不过龙游浅滩。他体力不支滚落下了山坡,却吉人自有天相,时值夜黑,那追来的几人在林中竟一时寻不到尸首,阴差阳错间,裴北辰教一神秘人所救。” “这裴北辰经历一番起落,晓得家里有内贼,索性假死脱身,八载苦练,就在上月,终于回到泉城,又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众人正兴致勃勃地伸长脑袋,想听一听这裴家大少是如何手刃家贼痛快复仇的,却听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啪!”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起来了。 “后面到底如何?快些讲!”有些心急的出声催促。 “正听到兴头,娘的真败兴!”老客知道这评书先生习性,直接起身拂袖而去,明天再来吧。 “我们大半个齐鲁都晓得的事情,他在这里故作玄虚。”一个面颊红润体态圆润的胖子商贾不忿地向附近众人说道。 “老弟,这,难道还是真事?”一名老者好奇问道。 “确有其事,我还能骗你不成!”商贾故作恼怒。 “后面怎么样了啊?他不说,不如老弟你来说,让我们开开眼。” “是啊,对啊!”周围人纷纷开口请求道。 胖子商贾得意地抚着两撇小胡子,朝四周看了一圈,见人都围了过来,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裴大公子孤身一人回了泉城,先暗自去拜见老母亲,这裴夫人装疯数年,一直暗地查访,确实找到了蹊跷。” “大公子明了内情,先提剑往锦裘阁别院,当年对他刀剑加身的家丁侍卫多数都在这里。” “院内情形具体不知,只知那天没有下雨,事后院子里地面却湿滑地立不住,仵作费尽心思把尸首拼凑起来,点齐尸首数量,自是无一生还。” “裴勇逃亡到后山寻求庇护,这些年他笼络的高手出来抵挡,均不是裴北辰一剑之敌。” “甚至那久负盛名的骊龙剑痴,在对阵时亦被削去手掌。” “嘶~”周围一阵倒吸冷气之声,骊龙剑痴之名在座闯江湖的多是知道的,距离宗师仅一步之遥,竟也败了。 这裴北辰,将将而立,竟已晋了宗师?! “八年,怎会强横如斯?” “是啊,当年他至多明劲小成,这么短时间,怎入的宗师?” 众人低语,议论纷纷。 “裴家主呢?难道他还在闭关?亲儿子回来了,不一起把事情理清楚?”有人发现了盲点。 “那奸贼裴勇如何了?到底死没死?”更着急的人不断地催他。 胖商贾饱饮一口茶,悠悠说道: “裴宗师听说大儿子归家,自然是喜出望外,却又听他杀了半数的商队武师,正追砍多年兢兢业业的管家,族内长者上前劝阻亦被重创,当即大怒出关。” “裴勇在裴家多年,大小事宜均操持得当,将家业料理的很好,休说裴宗师,便是历代皇帝也少不得被宦官所误血脉相残。” “赶到之时,恰逢大公子将奸贼裴勇钉在地上,裴宗师见状怒火攻心,二人相逢,一时是剑拔弩张之态。” “裴北辰竟丝毫不避,与他拼了四记千秋剑法,裴府后院一时间日光黯淡,星月争辉,那第一式月明如水……” 富态商贾吐沫横飞,周围人听得如痴如醉。 “想不到裴公子的事迹,竟已通传到直沽来了?”人群的外围,一名身着红衣容颜绮丽的女子眼带笑意向身边人揶揄道。 “侯大人啊,属实高妙。”她旁边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苦笑作答。 这二人,正是初抵直沽的王索明和辛归未,进城来随便找个地方用膳,竟能听见裴北辰的评书故事。 侯登这波舆论宣传简直迅速的不可思议。 人群另一端,一个身材削瘦的男子面色却愈发阴沉。 祸事了! 难怪本月密报耽误了好些日子,竟是耶律答礼不测! 此人乃皇上远亲,秘谍司都统,北院贵人的心腹,这次意外,朝廷上又要又一场轩然大波! 不过财货却未断,料想主持商贸的萧娘子应当无虞。 思绪转动间,想到和耶律答礼见过数面,也算一个故人,如今他身死异乡,不由得让这男子悲从中来。 巴图鲁大人在异乡奔走二十余载,从大雍输送的盐铁棉茶,多次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帮着皇上收拢了不少草原部族,如此人物,竟死于大雍的江湖人手里,简直可恨,可恨! 自己得赶快回去奏报! 不急,得先搞清楚原委,尽可能多掌握些情况。 此人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众人正听得入神,突然一声暴喝:“哪里来的?敢在我这里班门弄斧!?” 原来是说书人注意到居然有人剧透!当即脸拉的老长。 正讲到兴头上的胖商人脸色不悦:“你不讲就不讲吧,还能不让我言语?” “皆是道听途说之言,就不要将别人也带到沟里了。” “放屁!我在泉城亲耳听街坊们说的!你常年在这坐馆说书,故事也不过听来的,到底谁道听途说?”商人面红耳赤地争辩道。 “好,我且问你,当年救裴北辰的神秘人是谁,你可知道?” “我是不知道,但你知道?!”商贾梗着脖子问。 说书人得意一笑:“我自然知道。” “是谁?” “说书有说书的规矩,明天我自然会讲。各位想听,明天再来。”说书人向周遭拱手道。 “啥?”“还在吊胃口?”“你自个不讲,别打扰我们。”周围人听他继续藏着掖着,顿感无趣。 “不仅是他在泉城的事,还有他在泉城之后的事,他在路上杀了贼,在城郊救了人,在皇城根底下降了妖,江湖上给他取了何等名号,一桩桩的故事,多着呢。” 人群闻言安静下来,听见还有这么多后续,顿时对明天充满期待,窸窣几句后渐渐散去,说书人不无得意地望向齐鲁商贾。 “看什么看?明天俺也来听!”胖商贾没好气地甩下句话,扭头走了。 最后留下一名面色不善的瘦削中年,强打着笑容走向说书人道: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我简直是心焦似渴,熬不到明天了。你下午给我讲完,三两银子。” 说书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客官,我下午还有场子要讲,实在没空,不如您明天来听,几文茶钱就够。” “五两!”瘦削男子的声音不容置疑。 男子掏出一块沉甸甸的现银。 “刘掌柜,下午告个假,家中有急事,等下给你请个唱大鼓的来吧。” 说书人见了银子,忙不迭朝正忙活的掌柜喊着。 “今儿一整天的份子,不许少交。” “好好好,谁让我有急事呢。” 和男子约好午后就去他府上讲书,说书人转头,又瞧见位红衣女子在雅座上冲自己招手。 千娇百媚,如花似玉! 说书人头晕目眩地走到佳人身边,晕晕乎乎地行礼,拱手问道:“这位仙子,有何吩咐。” “喏,告诉我,裴北辰的江湖雅号是什么?”少女递出一块碎银,冲对坐的轩昂男子调皮地挤挤眼睛。 王索明无奈,只能宠溺地笑笑。 “呃,仙子不必客气。”说书人没有去接银子的意思,只是晃了晃脑袋,整理下思绪,认真回道: “裴大侠,名曰北辰,北辰者,紫微星也,至尊至贵,裴大侠又剑法绝伦,当有宗师境界,所以江湖人渐渐有唤他为紫微剑尊的。” “紫,微,剑,尊。”辛归未一字一字念诵着王索明的新名号,眉眼眯成弯月。 “那和他一起降妖的女子,江湖上如何称呼?”王索明出声问道。 “据说这位是神教中白骨大士练澄空座下,神教中人的名号不可乱取。”说书人低声说道。 神教多率性恣肆之徒,事主若嫌名号不好听,指不定打上门来讨说法,因此往往是以他们内部的相互称谓或者自称为主。 待说书人离开,辛姑娘红唇嘟起,对着王索明挑起眉头: “汝这登徒子,竟得了个堂皇正大的名号,天下人都教你蒙骗了过去!” 这辛丫头,埋汰起人来也一副傲雪凌霜的样子。 “这假惺惺的名字不要也罢,你言语轻率,行为放荡,倒是有几分神教的根性,以后的名声不说凶神恶煞,也要邪异鬼魅些。” 王索明失笑出声,拱手应道:“仙子所言甚是。” 第129章 起航 直沽码头桅杆林立,往来船只如蜂攒蚁聚,王索明带着辛归未在一艘客船的甲板上等待,因枣红马和大青驴要上船,水手们要去备大型吊篮,待离港还有些时日,二人倚着栏杆极目天涯,兴致勃勃地闲聊着。 “印书真这么好玩?”辛归未轻眨着眼睛。 “印书好玩,把印出的书行销天下更好玩。”王索明的悟性还是要更多人看到书才能积累起来。 “你说做官蝇营狗苟,做大侠欺世盗名,那这做商人也是唯利是图,有什么好玩的?” “做官,要害人。做大侠,要杀人,做商人,总想着顾客手头宽裕点可以多买些东西,总不至于太坏。” “你这心肠最适合做大夫,谢老高徒,何时再度羁旅天涯福泽乡里?” “一个大夫,一年看多少人?而印更多的医书,记载更新的医术,更多大夫出师,岂不比我一人之力强大得多。” “是哦。”这丫头眼睛转了一转:“倘若以后我有了仇家,就把他们秘籍偷过来,你替我印制,然后销往整个大雍,好不好?” 王索明以手扶额,这妮子初见只是调皮,处久了狐狸尾巴渐渐露出来,现在已经是正宗的神教味儿了。 难怪名门正派天天高喊人人得而诛之,这脑回路那帮老头子听了哪个不脑溢血? 谈话间,旁边有一艘小船进入泊位,缆绳绕桩固定,伙计还在收帆,船东正颤巍巍地走下舷梯。 眨眼间从远方急急奔来一道青影径直到了泊位旁,看了看这边停靠的一条大船一条小船,犹豫了瞬间一刀斩开小船刚系好的缆绳。 顺势将老船东掠回船上,面色凶戾地勾住船主脖颈道: “速速下令开船,三十息内未离港,小心你的狗命!” 王索明和辛归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惊异。 光天化日竟有人敢劫船?还在巨鲸帮的总舵,活的不耐烦了? “赵九爷,您要用船说句话的事情,何必动刀子!”老船东认出这是巨鲸帮一位堂主,赶紧指挥伙计起帆。 赵九爷无暇和他讲话,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港口方向,腮帮子不住颤动,显然惊惧异常。 围观者议论纷纷,这赵九爷怕不是犯了帮规,眼下正仓皇潜逃。 “海鲸帮堂堂九大行帮,怎么把家丑现给外人看。”辛归未嘀咕道。 “未必是内斗,大小都是一出戏,精彩的在后头,先看着。”王索明呵呵一笑,这船票买的不亏。 小船还未来得及装货,船体轻盈起速颇快,未几就驶出泊位几十步。 港口上出现一道白影,瞅见了小船上的赵九爷,不疾不徐渡到岸边。 身形高挑纤瘦,胸部隆起,头戴斗笠,单手执拂尘,显然是一位女冠。 “哈哈哈,已经离岸百步远,你要怎么追上来?待我们的人前来,我看你再怎么猖狂?!” 女子不答,摘下斗笠,露出满头白发,和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眸子。 一张薄纱,拢住了眼睛下面的部分。 女子将斗笠向着小船远远抛去,而后自身跃起,跟着斗笠向船边跃去。 近二百步,非人力能至,王索明辛归未在客船上替她揪心。 女子白发在海风中飘散开来,一片从容之色。 百步后人力衰微,开始向着海中坠去,斗笠先发,坠得更快,正好悬在白发女子脚下,女子右足轻轻在斗笠上一点,斗笠直坠海里,而女子却又再度跃升,向着小船轻盈飘去。 “你这妖妇!”赵老九挥刀狠狠向白发女子砍去。 女子仍在空中,拂尘一扫,空中的光线在刹那间仿佛扭曲了,赵老九的刀落在地上,然后是一道红痕出现在喉间。 白发女冠立在船舷一侧,将拂尘靠着手臂,静静等待着。 小船再度靠岸,一行四人步履匆匆,是巨鲸帮杨副总舵主,连着两位长老,一位护法。 见女子肃立船边,赶忙近前,看清身形,急急行礼。 白衣女冠轻声道: “慈航去海外寻仙十五载,你们就要踩到慈航头上来了。” 此言一出,围观的江湖人士,脸上皆是惊骇莫名。 辛归未上一刻还在看热闹,下一刻一个名字便泰山压顶而来。 慈航静斋斋主!韩幽!她师父白骨大士炼澄空的死对头! 王索明和谢商陆、裴东来、侯登等人闲谈,对此人亦有耳闻。 慈航静斋是江湖中地位极高的秘传宗门,历代掌门皆是女性,现任掌门韩幽天纵之才佛道双修,十五年前便有传言已到暗劲巅峰,后来不知为何匿迹江湖,大雍武林都以为她死了,未曾想今日却在此现世。 “敢问真人,赵堂主到底因何事而死?”杨舵主抱拳要个交代。 “此事你自己搞清楚后,让老龙头来吧。” 她一说完,便飘然而去,现场无人敢拦。 杨顺面色微微发冷,忍着气听旁边小头目的答复: “赵堂主在那一片开了妓院和赌坊。” 草你妈的!老赵死的真怨! 要不怎么说人倒霉喝凉水就塞牙,谁能想到失踪十五年的老虔婆能从海上回来,十五年前是宗师巅峰,现如今不知道…… 这事得让老龙头出马来摆平了! 辛归未看见慈航斋主远去,急急冲下了船。 “怎么会如此赶巧,只能稍后再去莱州了,我得赶紧去寻师父,韩幽回来了!”辛姑娘有点六神无主,火急火燎地解着枣红马的缰绳。 王索明按住她的手,替她把缰绳解了下来。 “路上慢些,她消失了十五年,回来也要些时间适应,不着急。”王索明宽慰道。 “事发突然,没有什么用做送别的!”辛姑娘手腕轻抖,一段红绸出现。 正是那晚救了王索明数次的红绫。 “滋啦”一声,玉剑已经截下二指宽的绸布。 辛姑娘取过承影,用绸布传入剑柄尾端的孔中,打了一个结。 一朵暗香萦绕好看的剑穗就成了。 王索明将剑佩好,一枚大还丹塞入药瓶中,按到辛归未手里。 “神教和慈航的恩怨我不清楚,但你一定不能有事,对付慈航之前,一定知会我一声。” 辛姑娘牵过马,美目饱含歉意地注视着王索明,王索明温和地看着她,露出微笑。 二人的告别,就在静谧的眼神流转之中完成了。 望着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王索明转身向船上走去,出来久了,也该归家了。 京师市场反响很好,其它市场也大有可为。大雍境内的销售网络需要逐步建立起来,首先把齐鲁省内的网络建成,市场开发,书籍定价,物流体系,信用担保,回款制度……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印刷效率和书籍质量的提升,首先要把印刷机的原型捣鼓出来,然后是金属活字铸模、油墨配比、纸张工艺,这些东西自己也只知道大方向,要多做些试验验证,结合脑内推演也能见着些眉目。 起航了。 王索明站在甲板上抬头望去,眼前净是浩浩汤汤的海水,船只在大洋里宛如一只渺小的甲虫。 但风帆正鼓荡,船只徐徐前行无丝毫停歇,王索明知道,他终将到达彼岸。 第130章 寻仇 在王索明自海上回程之时,有另一方大船亦刚从扶桑的长崎离港,气势汹汹地杀向莱州府。 小野田踩着木屐半蹲在船首,迫切地看着西边的地平线,想象着那里有一片广袤的陆地,还有一个带给自己奇耻大辱的奸猾商贾。 倘若带着人头和大量的书籍真本去拜见将军,当年的耻辱应该就可以洗消了吧! 虽然从分家析产中未占得什么便宜,但老大可看走了眼,将平户的贸易产业分给我,那些荷兰人,可真是不简单呢。 在内,重新获得了将军的认可,在外,有了荷兰人的强援,我小野田,成为扶桑第一大豪商,指日可待啊! 小野田看向一旁在甲板上咬牙苦练的剑豪,出声道: “钟卷君,你在扶桑已有剑豪之名,我们此行不过对付一个书商,不必如此紧张?” “久闻大雍武林盛名,助你复仇之后,我就要去各地挑战,不做准备可不行。”钟卷自斎起身擦了把汗。 “我就奇怪了,既然有如此强盛的武林,当年我们的武士,如何能在大雍的土地上来去自如。”小野田纳闷了。 “他们自己杀自己,尚且自顾不暇!” 小野田沉默了片刻,笑道:“自始皇帝一统,汉朝经营西域以后,一千多年,这边土地竟未向外开拓半分,他们只会盯着盘中餐抢个不停。” “荷兰人告诉我,在大洋的极东之地,有亿万顷的土地,大洋之中,更有无限岛屿,奇珍异宝比比皆是。” “那些地方才是扶桑的未来,钟卷君,我建议你,不要在大雍这块土地上费太多的力气。” …… 天光熹微,永安街两旁的店面大多紧闭,几处卖吃食的街坊已经忙活起来,一道玄衫身影牵着大青驴,出现在街口。 “王秀才回来了,请你吃包子来!”有眼尖的大娘认出路人,热情地递来一盘白雾腾腾的包子。 王索明笑笑,并不推却,取过一条板凳坐好,大嚼着流油的肉包子,一面和街坊闲聊。 “你走了两个多月,莱州街面更太平些了。” 王索明挠挠头,感情我在哪里哪里就不安生呗? “金虎帮没了,又冒出来一些鸡零狗碎的帮派,要我说还是洪大人记挂着百姓,把惯常在街面上现眼的都拾掇了一番。” 老洪任同知,府内治安、司法、税收皆是所辖,曾经城里帮派和张永志蛇鼠一窝,把他气的吐血,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好好烧一烧。 “洪大人当街宣讲:除商税外,再无其它缴纳,若有滋扰商业者,严惩不怠。”旁边的汉子揉着面团满面红光地说着。 每月多一成收入,自然喜气洋洋精神焕发。 老洪整治营商环境已经走在前面了,那己可不能慢喽!王索明几口吃完包子,数出铜板放到碗下,赶紧告辞了。 “你这小子,请你吃的!”大娘端着碗看着远去的人影喊道,王索明遥遥挥手道:“包子好吃,下次还来!” …… 一道熟悉的身影跨进久违的印坊,前厅的伙计们大叫起来,后院的匠人们闻声也都冲了出来,印坊里一片沸腾。 “索子哥,你回来了!” “秀才公,路上劳累!赶紧坐下歇息。” “索明啊,京师那地方有什么好耍子?” 众人把王索明簇拥起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王索明看着良久不见的老少爷们,也开始情不自已,忙不迭地将带回来的礼物,茶、酒、糕点等物事分给大家。 伙计们激动地大呼小叫,前厅一片沸腾之色。 片刻以后热闹消停些,身后有人说道:“中午给索明接风,就在院里吃,每人加三两肉,有酒!先各忙各的去吧。” 匠人们闻言回头,瘦的齐掌柜站在柜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只得依依不舍散去。 “御史家的钱,着实不太好要。”王索明走近说道。 “我听说了些干系,这事却是有些难为索明,这三成份子,依旧不变。” 齐掌柜从桌上抽出一张准备已久的契书。 “啪!”王索明将一袋银子拍到桌上。 齐掌柜眉头上的皱纹一抖,这林御史印族谱为了省钱,从京畿找到齐鲁来,是个十分悭吝的主,现下又在狱中,这银子到底怎么结的? “掌柜的家务事了断清楚了?”不理会齐掌柜的疑惑,王索明反问道。 “内弟本就占理,族亲以长欺幼想强吞,有我们撑腰,现在分割得很明白了。” 齐掌柜满面得色,倘若不是他分化拉拢威逼利诱,又在衙门里多方打点,内弟那五百亩水田不一定能全占。 不对,是四百亩了,有一百亩算是对鄙人的酬谢。 王索明望着齐掌柜脸上一抹得意的笑容,就知他在这事上占得不少便宜。 取过印泥,在契书上按了手印,自己如今也是印坊的主人之一了。 …… 齐掌柜算过帐有些困乏,便回旁院歇息。 刚刚进卧房,门吱呀一声自己关上。齐掌柜心道不好,回头时喉间一冷,一柄雪亮的倭刀贴上了脖颈。 一个倭商三个倭国武士,立在墙边冲自己吟吟而笑。 感受着脖间的寒意,齐掌柜浑身汗毛乍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倭人带着兵刃在卧房潜伏,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你你你,你是当年,买兵书的那个!”齐掌柜磕磕巴巴地惊叫出声。 “小声些,引了家人过来,一个都跑不掉。”小野田阴森笑道。 “你们……想干什么!这里是大雍!尔敢目无王法!”齐掌柜压低声音颤声说道。 “王法?好,你制假售假,就是有王法么?!”小野田瞪着眼睛问道。 “休得胡言!我齐一心虽然贪婪,可一笔笔买卖也大抵公道,当年卖你的书价格是高,可包含加急费用,你当时是认了的,怎么今日反悔?” “哼!故作糊涂!我当年运回去的书都成了空白,那本《纪效新书》也是假的,你敢不承认么!”小野田气得握剑的手紧了几分。 “这……”齐一心心中咯噔一声,这倭人千里迢迢回来找我讨说法,看起来不像作伪,心里疑窦顿生。 难道?自己让师兄给涮了? 真如他所言,那么《纪效新书》应该是师兄给掉包了,而那些在印坊里新印的书,也一定是那徐寿授意王索明,偷偷用了些小伎俩! “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何时掉的包?!”小野田逼问道。 徐县丞啊徐县丞,难怪你能考上举人,难怪能去做官,白白拿了老子的钱,把老子坑的命悬一线,就休怪师弟不讲情面了! 只见齐一心瞬间泪眼朦胧,脸上无限委屈,接连低呼道:“小得一介商贾,祖传店面百年间一直在这里,哪里敢和客人耍什么心眼,岂不是自砸招牌?” 在生死之间的压力中,齐掌柜爆发出无限的演技。 “不过贵客的委屈是实情,我细细一想,当年徐寿竟连我也一起哄骗……”接着,就把自己三年前找徐寿商议的过程添油加醋地描述一遍。 “除你我之外,他是唯一知悉情况的第三人,且其立场迂腐,本就不赞成我将兵书卖给贵客,如此想来,此中蹊跷,他是唯一可能从中作梗的人选。”齐掌柜总结道。 “此人现在何处!?”小野田喝问道。 “已经去西南赴任为官。” “纳尼!!”小野手上的倭刀一滑,齐掌柜的皮肤被划破,脖子上流出鲜红的血来。 “贵客饶命!贵客饶命!!” 齐掌柜额头冒汗,心知今天不给这个倭人交代,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虽不在,他的弟子王索明尚在,当年亲自印书的人就是他,倘若徐寿捣鬼,他一定是参与者,不如……” 王秀才啊王秀才,不要怪老夫,老夫也是命悬一旦,你艺高人胆大,且来救我一救吧! “快唤他来!” 第131章 更替 王索明在印坊内盘算着科技树从哪儿攀起,有人来传话,齐掌柜旁院相请。 “刚刚立了契,现在又是什么事?”王索明一面念叨,甫一推门警兆顿起,但见一片刀光向面门劈来。 王索明的琉璃玉体功应激而起覆盖全身,心如电转间寒玉劲猝然迸发,白玉般的右掌在方寸间带着无匹的动能拍到刀背上。 倭刀当先碎成片片银蝶,王索明躬身踏前半步,左手化拳,流星赶月般直坠武士胸口,寒玉劲在刹那间粉碎了周遭胸骨,直渗心肺。 埋伏者是明劲境界的倭国武士,以为王索明不过寻常匠人,根本未曾料到会有疾风骤雨的反击。 屋内其它人只觉刹那间武士就从拔刀变倒飞而出,怔怔地看着空中残留的血雾回不过神。 倭国剑豪钟卷自斋心道不好,右手大拇指一弹,一柄寒光熠熠的刀锋出鞘。 王索明打杀了一名武士,余光也扫清了室内的情况,四名倭人,一人面熟,正持刀制住了齐掌柜,正是是当年来印兵书商小野田。 果然来寻仇了,齐掌柜这厮为求脱身,肯定要把其它人牵扯进来,幸好先找的是我,而不是侯二河。 除了小野田,其余三名皆是武士,如今已解决一名,还有二人,那个将将拔剑,看起来有两下子。 转瞬间一道白练般的刀光迅速横斩而来,以此刀势王索明手无寸铁无法硬接,只能八仙步颠倒翻腾堪堪暂避,倭国剑豪得势连斩,却瞥见两点银光自王索明手中飞向身后的小野田。 “叮”“铛”两声脆响,钟卷自斋挥剑打落暗器,定睛一看,是王索明刚才拍成银蝶的碎倭刀,不知何时被他捏在手里两片。 钟卷自斋自此刀势一滞,王索明稳稳立在刚才对他出手的武士旁,此人已伤重昏死,王索明从他腰侧取过另一柄短刀。 “哈,堪堪合用。”王索明朗声一笑,将倭刀在手里挽了个剑花。 “束手就擒!否则我就杀了他!”小野田挥了挥横在齐掌柜喉间的刀刃威胁道。 “劳驾。”王索明笑的更灿烂了。 纳尼?小野田一头问号。 齐掌柜哭丧个脸:“索明啊,你可千万要救我啊,我也是没办法,才……” 王索明敛去笑容,一言不发,握剑向钟卷自斋逼近。 钟卷自斋觉得一种隐约的压抑感降临到自己身上,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随时预备再度出鞘。 拔刀术,是倭国剑客最看重的一环,多少生死比斗,皆是以拔刀定胜负。 自己刀长,对方刀短,他先手必败。 钟卷自斋的念头刚落,瞳孔中异象顿生: 一道霹雳!一道狂暴的霹雳,不,自己看见的只是残影,蛮横地撞上了自己凭条件反射挥出的剑,撞到剑刃上很快进行了二次反弹,在空中留下扭曲的弧线。 为什么?碰撞后霹雳的速度更快了?为什么?他的剑从我眼前消失了!! 感受着锁骨上温热流出液体的触感,钟卷自斋清楚知道,自己已经败落。 王索明立住身形,干净的脸上再度浮现出笑意。 一寸长一寸强是常例,但静止的短刀和长刀,哪一个加速更快?哪一个更如臂指使? 领悟过千里江山图,对剑术眼光和格局,渐渐能超脱兵器的定势。 而这一招中蕴含的借力打力之意,已颇有化劲境界劲力转换之妙。 “钟卷君?”看不清形势的小野田低声问道。 “小野君,此人剑道造诣远胜于我,实在抱歉。”一道血洞出现在钟卷自斋心脏上方两寸,涌出的鲜血很快浸润了肩部。 “这,这,这……”小野田眼神上下游移,嘴唇不住哆嗦。 倭国秘传的剑豪,就这么一招而败? 王索明向三名倭人走去。 “不要过来,小心他的性命!”小野田将身体藏在齐掌柜身后尖叫道。 “大胆!”剩余一名武士鼓起勇气向王索明冲去,他的袈裟斩在扶桑也算小有盛名,今日便让这个雍人见识厉害。 倭刀迎面斜切而来,王索明抬手一扬,继而收刀。 武士裂成了整齐的尸块,鲜血飚射满地。 “放人吧小野君,大雍真不愧卧虎藏龙,只要他想,就可以把我们全杀光。”钟卷双眼无神说道。 一个印书匠,哎,这才一个印书匠而已,小野田心里发颤。 齐掌柜被推过来,双腿发软地躲到王索明身后。 “我在扶桑有钱,很多钱,和西洋贸易也有一些奇珍,希望能换取您的宽恕。”小野田双膝跪地垂首说道。 “齐掌柜,唤我何事?”王索明不理会他的话,转向瘫在地上的齐一心问道。 “索,索明,你真是好样的,我这,也,也是没有办法,就知道你一定能行……”齐掌柜语无伦次道。 “齐掌柜,当年我师父家那场火起的蹊跷,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所以你今天不会死在这。” “当年,哎……”齐掌柜长叹一声转过头去,不敢正视王索明。 “我只是想做生意,这次来也只是想讨回损失,不为杀人。”小野田赶紧解释道。 “倭人想造孽就造孽,想做生意就做生意,雍人岂是任你摆布的!?” “休说书册无字,书如果没问题,雍人就有问题。” “我还是宁愿书有问题。”王索明轻微颔首道。 真的是他! 小野田闻言惊愕莫名,当年他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怎敢如此行事? 心里虽这样想,小野田却假意感叹道。 “人生浮沉,命数难定,幸亏有阁下,让鄙人在将军跟前闹了一场笑话,反而让族人没有特别忌惮我,商贸才有今日左右逢源的余地,今日要好好谢谢先生”小野田的大脑飞速转动着。 “误会一场,为表歉意,在下有白银一万两相赠。”小野田咬牙说道。 钱,倒不是特别紧要,但是方才倭人说了一句,“西洋贸易”,引起了王索明的注意。 “你们家族是做什么生意的。” “开矿,也做一些石材、木材、丝布的商贸。” “矿,什么矿?”这不是林御史的同行么。 “铜矿、铁矿,还有……银矿”小野田艰难答道。 王索明闻言眼前一亮。 “你之前说的西洋贸易,是哪些人?主要做什么?” “是些红发碧眼的荷兰人,他们贩走生丝、瓷器,运来棉布还有白糖。”小野田恭敬地回答道,生怕触怒王索明。 因为官方禁海,这些洋人在大雍异常难寻,多在日本琉球东南亚一带和大雍的民间走私船队交易,如今有路子和荷兰人接触,王索明自然不会错过。 古登堡印刷机就是教廷为了印赎罪券资助古登堡发明出来的。 洋人的悟性也是悟性,倘若家家一本王索明印的圣经,王索明岂不是…… “你二人入室杀人未遂,本该处绞!” 钟卷自斋面无表情,小野田跪的更板正了,他注意到“本该”二字。 王索明面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指向钟卷自斋,对跪着的小野田道: “他是你什么人?” “是鄙人的至交好友,亦是鄙人妻子一族的亲戚。” “好。” 王索明对钟卷自斋道: “你回扶桑,找个西洋人来,最好是教士、船长、商人一类的人。” 钟卷自斋默然点头。 “我呢阁下?”小野田急忙问道。 “等西洋人来,我们再好好谈谈赔偿事宜。在此之前,不得跨出印坊一步。” “好自为之!惹恼了我,东渡扶桑也不算太远,让小野家见识见识吾剑利否!” “嗨咦!”小野田叩头。 “齐掌柜,你来瞧着他吧。”王索明向外走去,对齐一心说道。 “索明放心,我一定把他瞧好了!”齐一心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对小野田怒目而视。 地上的小野田直接打了个哆嗦。 齐一心嗤笑两声,目光又转回到离开的王索明身上,直勾勾盯着他的身影,满面纠结。 “索明,留步!” 出门的身影又回头。 “索明啊,倒是和你打个商量。” “何事?” “我年纪大了,印坊有些操持不过来,眼下发生了这桩事,买卖上的是非实在太多,前番在乡下得了不少地,我想干脆告老还乡享些清净日子。” “此桩事了,我就去乡下,为报答你此番救命之恩,剩余的印坊干股我全都给你,你看如何?” 王索明走回来,对着小野田伸出手。 干嘛? “你刚不是说要谢谢我?” “哦哦哦。”小野田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 王索明略一清点,六千两。 “刚才不是说赠我一万两?” “船上还有些财货没卖,卖了应该就够了。”小野田解释道。 “不急。” 王索明将钱递给齐掌柜: “左右两进院子的地契,印坊的照凭,师匠的工契学徒的身契,劳烦掌柜尽数备好。” 面对一叠厚厚的银票,齐掌柜头晕目眩,嘴巴干涩连婉辞的话都说不出口,犹豫一二一把接过银票,重重点头: “过会儿就给你送去!” …… 午间,厨娘摆开荤素各色菜式,各人面前还有酒碗,算是开了三桌简单的席面。 齐掌柜罕见地同伙计们一起用餐,只见他落座后举起酒碗,左右敬过老师匠们,开口说道: “今天,为王秀才接风,他不辞辛苦,去京里将积欠的银子追了回来,这钱不好要,王秀才神通广大,一文不少!大家有口饭吃,多仰赖他的功劳。” “敬秀才公!”“敬索明!”“敬索子哥!” 众人齐齐饮罢,用过几筷子菜,老掌柜又举杯: “从先考手里接过印坊算起,二十年间齐心印坊享誉齐鲁,声名直传京师,离不开各位师匠的辛苦,我这个掌柜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多有得罪,今天给大家赔个不是,望各位海涵。” 此言一出,满座哑然,今天这是怎么了?齐掌柜何出此言? 几名师匠望向彼此,眉目示意,眼神里充满震惊和不解。 齐掌柜弯腰鞠躬,再起身饮酒时,眼里都是雾气。 话说到此,直接提第三杯。 “我年纪上来了,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印坊里的事只觉厌倦,前番去乡里小住,突然觉得不如归去,今日索明归来,我心中一动,这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是我们印坊土生土长出来的,印书的手艺无一不精,又有秀才功名,经营上强我许多,连京城的难事都能办妥。” “所以这印坊,托付给他我一百个放心,今后啊,印坊就由他全权做主!” 众人闻言,先是惊讶,一想又觉得该当如此,纷纷扬起笑意,举杯向王索明恭贺。 王索明举杯谢过众人美意,祝福齐掌柜归乡后身体康泰诸事顺遂。 齐掌柜神情既不舍又释然,最后喝的烂醉。 侯二河抬头望着“齐心印社”的牌匾,心里泛起了嘀咕。 索子哥上位了,这名字改成什么好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