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工狗流落到大明》 第1章 奇怪的遭遇 夕阳刚好被央视大楼挡住的时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的光线暗淡下来,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摩肩接踵在无尽的长街上慢慢挪动,有些汽车已经打开了车灯,照得这夕阳下的首都颇有些魔幻色彩。 江奇峰坐在公交车上,有些漫无目的的望着夕阳下的街道,不时回头看看空荡荡的车厢,有些自嘲又有些潇洒,在这人人有车的时代还坐公交车不就是一种潇洒么? 江奇峰正急着赶去上班,在国有的北方工业集团上班却有着私营企业“996”的作息,这可能正是受到改革风潮的影响吧。 赶到工作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同事老梁、曹秀娴早已经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手头的工作,老梁是研究室主任,全称是“北方工业集团轻兵器研究室主任”,听起来高大上吧,可一个工作室共五个人,又有两个人辞职去南方挣高薪,只余下人到中年拖家带口的两个兵,实在是够寒碜的。 江奇峰的工作是把这一段时间设计的新型狙击步枪的电子三维效果图清样,这个工作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容易,实验步枪已经出到010号了,曹秀娴已经带着部队的狙击手折腾了好几年,效果才刚刚出来。 领导要求的射程一提再提,1400米到1500米,再到1800米,后来都到2000米了才满意,重量却一轻再轻。 没办法只能推翻原来的设计,在原材料上下功夫,在弹药上下功夫,在设计上下功夫,创新呗,在压力下创新,不是有一句话叫“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不进步”嘛。 原本是江奇峰跑现场,搞实验数据,曹秀娴、赵一涵、负力跑材料,搞设计,可是严要求增压力的后果是两个年轻的研究员跑了,江奇峰和曹秀娴的工作掉了个个儿,当然工作量也增加了几倍,想到两个年轻的研究员跑到南方拿着几倍的工资,江奇峰只能羡慕的咂咂嘴,把手头的项目做完再说吧,公司里不是刚提拔了自己当副主任嘛,总要有些贡献呀。 “小江呀,清样完了吗?”“快了快了,复制保存再备份一下就行了。这一次上头该满意了吧?” “都重新设计几次了,性能也超出了设计要求,肯定满意。这一次多亏了你的设计呀、、、”。 奇峰把设计图传过去,给老梁说“行了,你交上去吧。” “哎,”老梁应了一声,拿着打印好的图纸飞快得跑了。 奇峰坐下来点着一根烟慢慢的抽着,享受着自己难得的悠闲时光,等着下班。 “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手机响了,奇峰赶紧掏出来“喂,峰哥,啥时候回来啊?我都等不及了,先睡了,饭在餐桌上,你记着回来吃···” “嗯”电话那头传来哈欠声和拉被子的声音。 这是妻子李萍萍打过来的,奇峰想起妻子美丽的容颜,心里就充满了愧疚。妻子是自己的大学同学,比自己低两级,是当时的校花,追求者无数,结婚时宴请同学,大家都说自己走了狗屎运。 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妻子是大三时的一天早上,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自己站在教学楼二楼本班的教室前,看到楼下的空地上正有大一的两个新生在打羽毛球,一个男生粗粗壮壮的,对面一个女生惊艳一般,非常漂亮,高高的个子,星星般的眼睛,白净的瓜子脸,柔柔的弯腰的动作,都使他的心像被炸雷击中了一般震惊。 婚后说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感觉,妻子只是笑,说:“当时年纪小,只顾着玩,哪里想到会被人偷看,最后还被人家拐到了手···真是吃亏呀!”,妻子甜蜜的话语和温柔的缠绵如在目前。 说起和妻子的相识,那简直是一段传奇。 那是他上班以后的第二年,那天正是上班高峰,公交车到三里屯时,上面已经挤满了人,行驶到崇文门,上来一个喷着“莫斯头”、带着无框眼镜、身穿毛料西服的矮胖小伙子,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手背刻有纹身的青年。 那小伙子上了车,直接向江奇峰所在的后车厢走来。 他走到江奇峰前面,对斜站在江奇峰前面的一个高俏的女子说:“下车!坐后边的轿车!坐这乱哄哄的公交车有什么意思。”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离我远点!”那女子冷着脸高声的说。 “李萍萍,你不要不识好歹。”那男青年说。 “我不认识你,你不要纠缠我!”那女子侧过身向江奇峰挤过来。 那男子眼看说不动这女子,皱着眉头板着脸,“走!”,一把抓着女子的胳膊,开始向外拉。 “放开我,你这流氓!”那女子一边挣扎,一边叫骂道。 “今天你不走也得走!”那戴着眼镜的矮胖青年怒吼着,一面对两个跟班说:“去!跟司机说一声,让车别急着走。” “我爸是公安部的李部长,今天是家里的小事,望大家包涵。”那男子转过头对着车厢里的乘客说。 “你谁呀?我不认识你。”那女子愤怒的说,一面慌急的向大家解释,“大家不要听他胡说,我不认识他。” “走!”那男子又使劲的把女子往车厢外拉,“我就不信,今天能由了你。” 那女子慌急间一把抓着江奇峰,拽的他一下扑到车厢前的椅子上。 女子垂着屁股使劲的往后撅,着急的流下了眼泪。 江奇峰慢慢直起身,回身一步,抓着女子伸长的胳膊猛的往后一拉,然后把那女子拨到自己身后。 矮胖的男子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那男子眼睛仇恨的要喷出火来,用手撑着地板站起来,扭着身子,拍拍屁股上的浮土。 “哦,哪里钻出来的小瘪三儿?敢坏老子的好事。” 那男子走上前来,“你知道我爸是谁?” 江奇峰板起脸并不理会。 “你摊上事儿了,你摊上大事儿了。”那矮胖的男子继续叫嚣。 江奇峰侧过了脸,伸出左手护住那位女子。 站在司机身边的两个纹身男子听到吵嚷,也扭过身,拨开乘客,向后面走来。 那男子得了势,抬手一巴掌向江奇峰的左脸扇来。 江奇峰身子略侧,右手猛抬,迅疾的抓住男子的手掌向后一拉,左手捺住那男子的肩膀,顺势把男人按倒在地。 左侧刀鞘脸的纹身男子见状迅速向江奇峰扑来。 江奇峰膝盖前伸压在矮胖男人的肩膀上,抬起左腿,一脚猛地踹在刀鞘脸的前腿上。 “啊!我的胳膊!”一声尖锐的惨叫。 “咚!”那刀鞘脸撞在车栏杆上,身子斜扭了一下,捂着脸滚倒在矮胖男子的脚边。 右边的纹身男子见势不妙向后退去。 “我是公安局的,前面就是大前门派出所。走,跟我把事情说清楚!”江奇峰抬起身,拍了拍腿上的浮土,站起来。 那两位男子听说江奇峰是公安局的,赶紧爬起来,刀鞘脸脸上的血也顾不得擦,两个人拐下车门像兔子一般跑了。 公交司机惊魂未定,回头看着江奇峰问:“还去派出所吗?” “不去了,走吧。” 公交车走了两站路,到了江奇峰的单位前方,他转身下车, 走上路基,侧头一看,那位女子也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你也是这一站的?”江奇峰问。 “不是,我前面还有两站。” 这时候江奇峰才注意到这位女子的容颜,他知道小青年纠缠她的原因了。 “你是不是在北方工业大学上过学?”虽然过了两年,江奇峰却依然记得这位女子的相貌,教室门口的惊艳一瞥像刀刻一样深深铭记在他的脑海里。 “你也是北方工业大学的?”那女子惊奇的问。 “我是北方工业大学机械系的,两年前我见过你,臻善楼,记得吗?”江奇峰说。 “臻善楼,两年前我们的教室在一楼,在学校我倒是不记得见过你,只是觉得你有些面熟。原来我们还是同学。我叫李萍萍,你是?”那女子兴奋起来。 “江奇峰,可能我太普通了,你没有注意到。我现在分配在北方工业集团轻兵器研究室。”江奇峰笑着说。 “奥。” “那个胖子你真不认识?” “那个官二代我看不上,你看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我,我不想再见到他。”李萍萍皱起眉头说。 “走!先到我单位坐坐。”江奇峰邀请到。 “好呀!我还没有酬谢你这位英雄呢。”李萍萍说。 到他的单位坐了一会儿,江奇峰又坐上公交车,陪着李萍萍一直把她送到她的单位——北京师范大学。 从此以后每次上班,江奇峰都要多坐两站,一直把妻子送到他的单位,然后才自己回来。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那个官二代。 “江主任,下班了,还不走啊,我先走啦。”身后传来曹秀娴轻轻地关门声。 江奇峰从沉思中醒来,拉开椅子,关了电脑,拿起外套,飞快的穿过走廊,下了电梯,向地铁站走去。 扫过月卡,走在地铁站宽敞的过道上,奇峰照旧看到了那个坐在过道拐角的头发花白的老人。 已经是深秋,老人穿着单薄的华格衬衫,手里拉着二胡,永远是那首凄凉的“二泉映月”,声音时断时续,凄清无比。 奇峰照例在老人身前破旧的大瓷茶缸里丢了十元钱,“老伯,你拉的琴真好听!”“谢谢、谢谢···”老人照例低声道谢。 奇峰总觉得老人像自己已经过世的爱拉二胡的老父亲,看到老人,听到老人拉琴的声音,心里像熨斗熨过似的快乐。 奇峰轻轻地打开家门,走过客厅,耳朵贴在儿子的房门上悄悄听了听,小家伙已经睡了,正嘟哝着什么梦话,并且翻了个身。又到厨房里,打开保温锅,取出做好的“桂花鱼”和几个小菜,切开面包,夹上蓝莓酱,坐到餐厅很快吃完饭,又把酸奶一口气喝干。然后打开书房的门,轻轻打开电脑,“干私活了!”。 奇峰学的是机械设计,这工件设计的活近几年很多,私营厂子多了。奇峰的家——这套北京的新房子,有一半是干私活赚的,靠国营单位的那点工资,猴年马月吧。 凌晨两点的时候,两套工件设计图发过去,客户的首付款发过来,奇峰站起来伸伸懒腰,打开窗户看着脚下北京城灯火璀璨的夜景,感叹到:北京的夜色真美! 奇峰感叹了一句,正准备收拾电脑睡觉,忽然觉得头晕了一下,自己猛地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高,忽的穿过一道漆黑的屏障······ 第2章 消息 “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醒来,哎,老的老的失踪,小的小的昏迷,这让人怎么活呀···”江奇峰听到说话声由远到近,越来越清晰,眼皮忍不住动了动,“醒了,醒了,哥的眼皮在动···”一个急切的少年的声音。 奇峰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里面有无数的人从他脑海中经过,又都急切的和他说着各种各样的话,有亲切的,有恼恨的,有欢乐的,有悲伤的,让他难以应付。 他想说,我不认识你们,我想回家。可他就是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努力的抬起双手,想推开这些人,可他做不到,他尽力的睁开眼睛,大喊:“走开!”······ 他的声音如蚊蚋一般,眼睛却睁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老一少两张面孔,“景仁,你醒过来了·····”“哥哥,哥哥······”接着是掀开门帘,风风火火跑进来的一群人。“我的天爷呀,总算是醒过来了,观世音显灵了······”。拨开人群走到床前的是一个稍胖的妇人,“仁儿,你醒了,可要吃点东西······”奇峰知道这是母亲,是那群人中的一个,也是记忆中说话最多的那个人,奇峰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饥饿感······ 半个月后,当江奇峰能够下床走动的时候,他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叫刘景仁,是这一家的老大,下面还有俩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而经常坐在他床边,人多的时候被挤到屋角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妇就是他的妻子。 他们家是军户,父亲是一个小旗官,实际上就是刘家堡小寨的一个生产队长。 这几天他能活动的地方就是屋子和大杂院。 屋子是坐西朝东的两间厢房,厢房不大,一间仅容一个大炕,另一间摆着妻子出嫁时带来的嫁妆:放在描漆木架上的两大两小四个箱笼,一个方桌和两个方凳,一个红色的洗脸盆架子放在进门靠左手的地方。 刘景仁坐在炕头,靠着被垛,隔着描着窗花的纱纸,无意识的望着太阳照进来得红光,听着院子里嘈杂的声音,“喽喽喽、喽喽喽”这是住在北房西首三奶喂鸡的呼唤声,中间夹杂着“咔、咔”的咳痰声,那是三爷抽旱烟时经常发出的声音。 “南沟的坡地犁完啦?”“哪能那么快?刚刚下过雨,还有点墒情,就这还得两天功夫。”接着是“咚”的一下梨桦沉重的落地声,沙哑厚重的是住在对面五叔的问候,疲惫缓慢的是东厢南首当成他爹的叹息。 “哈呀呀,收了一袋糜子,可不老少····”接着是拍打衣服的“啪啪”的声音,“还有半袋在门外的架子车上,我去拿来。”略带南阳口音时时张扬夸耀的是住在南上房东首的刘文绪的续弦——那个水性杨花的南阳女人秋香。低声回应的是刘文绪——刘家堡小寨的另一个小旗官,他已经有了样貌完全不同的三个女儿,可是依然在为有一个男孩子而努力。 他拿起《四书集注》漫无目的的翻着,这是一本在黄色的棉纸上用毛笔誊抄的朱熹的书,是二弟从老师刘万仪那里抄来的,当他向弟弟借书的时候,弟弟还奇怪一向不近文墨的哥哥怎么转了性子,“你认识字吗?”“去你的,我怎么不认识字了?这是“文质彬彬,则是君子”没错吧?”弟弟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苹果。 他发疯似的想念他的妻子和儿子,比他低了两级的美丽的妻子,他上了小学四年级能写很漂亮的作文的儿子。有的时候他很奇怪,他怎么能到这里来,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做了什么孽,上天把他打发到这里,他刚刚在北京买了房子——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那是首都五环之内呀,他以为他可以歇歇了,可是上天给他开了这样一个大玩笑······ “哥哥,哥哥!妈叫你到磨坊把谷子面背回来。”弟弟景信肩上背着碗大的一团粮食,长长的空口袋垂到脚面上,在门口经过的时候吆喝了一声,看到弟弟能干的样子,他为自己这几天的颓废感到不值。他跳下火炕,走出门,拍拍弟弟的头,“景信最能干了。”弟弟花猫一样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脸,“蹬蹬蹬”的向上房跑去。 “仁呀,身子骨好多了吧?”坐在北房廊檐下的三爷磕了磕半人多长的烟管,布满皱纹的脸像开了一朵菊花。 “嗯,好多了。三爷现在不忙?”刘景仁答道。 “不忙,不忙,我这里还有半个烤饽饽,你拿去吃吧?” “不了,我现在不饿,我要去磨房啦”刘景仁有些心酸,卫里的地大多是薄地,军户的粮食经常不够吃,青黄不接的年月常有断炊的人家,他们家人口多,粮食常常不够,三爷三奶接济的最多。 “伤兵溜号挨铳子···”一个轻蔑的怪声传来,那南阳女人秋香斜睨了景仁一眼,仰着头摆着手“咚咚咚”的从身边摇过去,景仁的心里腾的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最后还是压了下去,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不值当。 沿着北房的廊檐向东,走过文绪女儿住的东房,再朝北拐,穿过门洞,外面是东高西低的堡街,堡街仅有两辆架子车的宽度,路上用石子铺就,中间还有两段陡坡,每次往家里运谷子的时候,常常要两三个人撑着车杆才能把车放下来。 刘景仁向西走,绕过马王庙的北墙,穿过敞开着的大门,走到六叔的院子里,靠东就是磨房,母亲刚刚将磨好的谷面放到门外,房内,六婶带着头帕一边赶着毛驴一边把浆洗过得谷子倒到石磨上,地上是正在过筛子几个妇女。 刘景仁和六婶打了个招呼,转身提起布袋扛到肩上往回走,母亲抱着半袋谷糠跟在后面吆喝着:“慢点走,小心伤口。” 把布袋抗进上房,放在门边的粮袋上,刘景仁发现爹正在炕上和妻哥马会武说话。 “大哥,你怎么来了?”看到妻哥马会武,刘景仁脸上堆满了笑容。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儿。有个好消息,兵部今年有个武官推荐考试,凡是参加过萨尔浒之战,不超过二十五岁,立有勋功的小旗官及以下均可报名考试,先前萨尔浒之战中,你不是有个突围夺旗之功吗?兵部已经核准过了,功劳虽然不大,但参加考试没问题。咱爹已经在大同左卫给你报了名,我把考试凭证赶紧给你送过来,好让你早做准备。”马会武高兴的说。 “是武试还是文试?” “就知道你会这样问。是文试,主要考四书五经,这一次萨尔浒之战,年轻官员折损很多,因为战败,朝廷在辽东战线上面临的压力更大,宣大两线临近京师,兵部特许了一批武官的恩科名额,机会难得,爹说要你务必认真准备。” “考的是哪几科?” “听说是明经和八股,和秀才考试的科目一样,题目不难,因为是从营兵中招录的武官,又是恩科,要求一定不高,你一定要有信心。”马会武安慰道。 “什么时候考试?” “咱们大同都司在怀仁县设有考点,是在半个月以后,8月10号在怀仁县城的县学考试院考试。” 第3章 拜土地 刘景仁陪着妻兄马会武吃过饭,送走了妻兄以后,就顺路向刘家祠堂走去,塾学就设在刘家祠堂里。 刘家是大家族,整个刘家堡基本上都是刘姓,刘家堡的地形就像个葫芦,刘家祠堂就在葫芦腰的位置上。 葫芦腰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场地,南北两边是陡崖,北边有仅容一人脚蹬的非常陡峭的小路通到崖底,崖底的半腰上有一个小土地庙,又经过两层地崖通到西沟的沟底。南边的陡崖边上东边有一个奎星楼,刻有四面石碑,旌扬刘家历代考中的举人,西边就是祠堂。 二老爷刘万仪是族长,也是刘家辈分最大的人,他是一个落第的秀才,多年在外做人幕僚,晚年落叶归根,照顾起家族的庶务。 他家就住在祠堂的隔壁,祠堂的正堂是家族议事的地方,两厢办有族学,山长就是族长刘万仪,刘家子弟不论贫富均可就学,塾师的束修是由族里的族田和缙绅集资出的。 据说刘家是汉主刘邦的后人,原籍江苏徐州,跟着开平王常遇春抗击蒙古鞑子,辗转屯军到山西大同刘家堡,历代刘家在外为官和经商的人都或多或少捐献过族田,帮助本族度过劫难,帮助贫户度日、后人就学向善。 刘景仁走进祠堂的时候,午学还没有结束,厢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他走到正房的廊檐下,先将祠堂的正房看了看。最东一间里边放有太师椅,腰凳,显然是族里平时议事的地方。中间三大间悬挂着高大的神位,下面是长长的红木供桌,上面放着一大两小三个香炉,这是平时敬神的地方。西间的门锁着,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屋里放着箱子、旗帜、鼓乐等,是年节迎神赛会的时候用的器物,不过房子的前半间是空着的,也有落满灰尘的桌子板凳,倒是一个可以读书的地方。 西厢的北墙上挂着圣人孔子的画像,高处悬着“慎己斋”的匾额,二老爷刘万仪正坐在画像前的桌子上摇头晃脑的读书,他向二老爷轻轻的招了招手,刘万仪放下书走出东厢。 “二老爷好,我是青山的大儿子刘景仁,老爷还记得我吗?”刘景仁问候道。 “记得记得,你不是在县城当营兵的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二老爷扶着眼镜仔细的端详着刘景仁。 “在辽东打了一仗受了伤,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伤怎么样了?可是需要我帮忙。”二老爷拉着刘景仁的手急急忙忙的查看。 “不要紧,伤好的差不多了。我来是想在祠堂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一段时间书。”刘景仁扶着二老爷的手轻轻的说。 “这样啊。祠堂平时也是空着的,只是祖宗待的地方,不方便打扰。”二老爷有些犹豫。 “你看西间是个堆杂物的地方,我在这里读一段时间书,大概是半个多月,这期间每天早上我把庭院打扫干净,免得你早上忙禄。你看怎么样?”刘景仁赶紧补充到。 “奥···行吧。想读书是好事,那你搬过来住吧,不过只能半个月。”二老爷叮咛道。 “那谢谢二老爷了。”刘景仁鞠了一躬。 刘景仁到二弟那里借了一套笔墨砚台,到杂货铺买了一摞黄棉纸,夹着一卷铺盖卷和那本《四书集注》住到了祠堂西边的杂物间里。 每天早上刘景仁鸡叫一遍就起来,打上一组太祖长拳,把家传的武艺“形意把”练上两遍,天就快亮了,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刘景仁把庭院打扫干净、洒上水,然后从《论语》开始,四书一篇篇的开始背诵。 背到吃早饭的时候,妻子或者母亲会送来一天的饭食,他吃两块谷面馍,从陶罐中倒出半罐米粥喝完,就伏在桌子上一篇一篇的默写背过的文章,遇到不懂的地方看《四书集注》,书上也看不懂了,他就问二老爷刘万仪。 早学刚上完,学生们开始背书的时候,刘万仪刚坐下来喝口水,刘景仁就拿着书过来,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到下了早学,学生们都走完了,他的问题还没有完,只是二老爷的儿媳妇叫他吃饭的时候,刘景仁才遗憾地放下了书。 五六天的功夫,他已经将四书问了一遍,再后来问的就少了。 七八月份的晚上,天气闷热,祠堂外的场地上多的是歇凉的人,二老爷也常常拿着凉席铺在场地上,享受着南沟北沟吹过来的凉风。有好几次走过祠堂的大门,他都能看到杂物间里传出来的昏黄的灯光。这到底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摇着蒲扇慢悠悠的走进了祠堂。 推开杂物间的门,他看到摆在地上的、钉在墙上的一张张用工整的小楷写成的孔子孟子的文章,黄棉纸上龙飞凤舞,是有了一定功底的王体的行书,这手行书,没有10年的苦练功夫是不可能完成的。这是一个武人能写的吗? 伏在桌子上的刘景仁,光着膀子,满头大汗,正以“三省吾身”开题写八股文,破题、成题、起讲、入手、起股···,文章已经写到后股了,除了文笔生涩一些,没有什么问题,双关、对仗也用的很好,二老爷刘万仪更加好奇了,这是准备考秀才、举人吗? 二老爷等他写完了,仔细看了看,把文章要改进的地方一句一句的推敲,把结构关系的转折改得更加圆润生动,把破题、束股的方法给他细细说了一遍,他已经被这个小子的拼劲感动了。 有一天快到午时了,妻子还没有送饭来,刘万仪老爷子就过来问:“我这里有儿媳妇送过来的三合面馒头,你要不要吃一个?”“没事,会贤一会儿就会送饭来,我还不饿。”刘景仁知道三合面馒头是金贵东西,吃了人家的是要归还的,他们家吃的是谷子面馍馍,他还不起三合面馒头。 午时三刻的时候,妻子送饭过来,脸上带着泪,手上有抓破的痕迹。 “怎么回事?”刘景仁吃惊的问。 “妈妈和秋香骂起来了,两人推搡的时候我去劝架,被秋香抓了一把。”妻子说。 “父亲在吗?” “父亲站在边上,文绪不敢上来动手,他的女儿们也不敢动。” “苦了你了。”刘景仁感到心里一阵阵的痛。 “没事儿,我在劝架的时候在秋香的脸上抓了一把,咱不吃亏!”妻子脸上挂着泪笑着说。 妻子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的纸片,又看了看桌子上写的厚厚的一摞黄棉纸,欣喜的说:“写的真秀气,就像女儿家绣的绣花鞋。” “你还真会比,把我的文章比成了绣花鞋。”刘景仁笑着说。 “结婚两年,我就没见你动过笔,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毛笔字?”妻子疑惑的问。 “很早了,我练字的时候你还没有嫁过来。”刘景仁搪塞到。 “今天妈妈过来,原本是要带着你拜一拜土地公公的,被秋香骂了几句,气不过,接上了,耽搁了时间。我们两个去拜一拜土地公公吧,从北沟的沟沿下去就可以,我能下到沟底。”妻子说。 “拜土地公公有用吗?”刘景仁问。 “妈妈说:土地公公是待人最亲厚的,世上成千上万的人不都是土地公公养育的吗?就冲着这一点,我们不也应该拜一拜他吗?”妻子说,“妈妈也说过,土地公公是咱普通人的神,他是最保佑我们的。” “你看有谷面馍、黄瓜,我也多带了半碗小米米汤,祭品就够了。”妻子献宝似的把谷面膜、黄瓜一一的拿出来给他看。 “行,咱们今天隆重的拜一拜土地公公。土地公公保佑咱这一次考中了,咱就再一次报答他。”刘景仁溺爱的摸了摸起妻子的脸。 刘景仁很快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谷面膜和米汤,肩上背着挎包,手里提着瓦罐,和妻子从祠堂里出来,走到场边,翻转身,慢慢的探身下去,踩着仅容一人脚蹬的小窝,一步一步的探身下挪,抬起头看着妻子探下的身子,吩咐道:“慢一点,脚要踩稳。”看到妻子踩牢了脚跟,一步一步到了自己的头顶,才慢慢的继续往下挪。 爬了大约两刻钟,到了崖底,他放下陶罐,转身把妻子轻轻的抱下来,看着妻子红扑扑的兴奋的小脸,他满是怜惜,妻子年仅16岁,如果是现代,也只是一个高中生啊,在这个时代却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走到崖底再下了一个斜坡,到了一级沟崖的最低处,在沟底面北的凹陷处有一个窑洞,洞的最里边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是彩塑的土地公公,他拄着拐杖,带着方口纱帽,耳边垂着两条丝带,个子不高,胖胖的肚子,脸上带着笑容,憨态可掬,身后的墙壁上是彩绘的火焰和光芒。 妻子把高台上的土扫干净,在窑洞门口找到了一个陶碗、两个陶盘,用土布手绢把陶碗、陶盘擦干净,从瓦罐中小心的倒满一碗米汤,又把黄瓜掰成三截和谷面膜一起放在两个陶盘里。 供品献完了,妻子在窑洞里瞄了一圈,跪拜的蒲团早已经没了踪影。她把手绢甩了甩铺开放在地上,又把空了的布包叠起来和手绢放成一排,然后示意他跪下来。 刘景仁看了看妻子认真的态度,心里有些好笑,也有些伤心,他跪在东边,妻子紧挨在他的西边跪着,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他们两个极认真的扣了三个响头,然后伏在地上默默的祈祷,祈祷这次能够考中。 走出窑洞,走到沟沿边上,下面还有两级不高的陡崖,有一条陡峭的坡道蜿蜒的通到北沟的沟底,沟底是条大路,一直沿着东北方向通到西沟的尽头,那里有一层一层的窑洞,住着贫穷的军户和佃农,他们得不到军堡的庇护,只能在沟沿上掏一个窑洞,用单薄的柴门来对抗土匪和蒙古鞑子的刀枪。 第4章 路条 临近考试的时候,刘景仁回了一趟家,他要准备考试的盘缠。 老爹刘青山坐在炕沿上,摸着布满老茧的脚丫子沉默不语。 “考务费是一两银子,明经、八股各考一天,还要提前到一天,得三天时间,若是住店,一晚上五十文到一百文的都有,再加上每天的饭钱30文,尽量节省着算,也得一两三钱银子,还得预备一点考试的杂费······”刘景仁站在地上,细细的给爹爹算账。 他知道家里困难,尽可能的减省费用,免得爹爹为难。 刘青山知道儿子算的没错,并没有胡乱花钱的意思,甚至非常俭省。他默默的抽着烟,铜烟锅里的烟末吸完了,他在炕沿上括掉烟灰,装上旱烟末,再慢慢的吸,屋子里渐渐的弥漫着一团淡淡的烟气,银子的事情只是一个方面,可还有一个难肠事他不知道该怎么给儿子说。 “盘缠给你准备一两五钱银子,这一次靠着你在萨尔浒受的红伤和你四叔殁在辽东,好不容易才换来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刘青山说完这几句话,将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用老树皮一样的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 “只是这一次你要到县城去,晚上要住店,在村里还要开个路条。我怕副百户刘怀清难为你,不给你开。” “他为啥不给开?村里开个路条罢了,他凭什么要难为人?”刘景仁吃了一惊。 “这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我还是提着礼物去求求他吧。他那个人眼睛小,一个茄子都能看在眼里。”刘青山叹了一口气。 这话倒勾起了刘景仁的好奇心,“爹,你怎么总说半截话?话要说透,事才能好办。” “那还是万历16年打土城的时候,我们大同都司打下了土城,把蒙古人赶到了奄遏下水海以北,撤退的时候刘怀清把土城惜花楼的名妓秋香给拐回来了,藏在堡外的窑洞里,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刘怀清的老婆知道了——你知道刘怀青得的这个副百户职位仰仗的就是他老丈人,这一次不得了,被嫡亲妻兄打了一顿,逼着把秋香下嫁给破落军户——光棍刘文绪。 刘怀清不忍秋香受苦,在咱们大院里硬给文绪拨了4间房子,给他升了个小旗的官职,还硬在我们队的军田里给他划了5亩户田,秋香不满意,还想再要10亩户田。可是100亩军田,已经被刘怀清夺去了60多亩,军田是公田,历年残疾病亡军人烈属的抚恤都要从这里边出,余下30多亩公田的收入,已经使这些人快活不下去了,爹爹怎么敢再给他划十亩?这不刘怀清和秋香都把你爹给恨上了。”刘青山絮絮叨叨的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刘文绪这几个孩子都不像他。 旁人当乌龟是小事,却给自己设置了障碍。刘景仁不由烦恼起来:路条虽小,不办不行,大同乃是边关重镇,保甲制度非常严格,入城、住宿、进考试院都离不开它。该怎么办呢? “爹,你去求刘怀清他会给你办吗?”刘景仁试探着问。 “这个倒不知道。”刘青山想了一会儿说。 “那还是再琢磨琢磨吧。” 刘景仁满怀心事,沿着小寨的石子路慢慢的往上走。 走过井台碰到六叔刘青象,六叔给他口袋里塞了一把青杏,他也没有回话,边走边吃,连青杏的核都咽下去了。 走上大土坡,左手是碾房,当成叔一家正在碾谷子,当成叔和两个女儿推着长长的碾杆,碾杆带着一个大石轱辘在碾台上转动,儿子虎子正抱着剪断的谷穗头往碾台上放,三个人忙得满头大汗。 刘景仁走上前去,抱着碾杆的杆尾默不作声的推着。 推了两刻钟,当成叔说:“歇一歇,喝口水。” 瓦罐中是放凉了的开水,上面放着一张苦欗叶子,可以挡住蚊蝇等飞虫,还可以清心明目,当成叔递过瓦罐,“给,你喝!”。 刘景仁并没有推让,接过瓦罐,饮了一气,然后递给身边的杏花。 “看你低着头,可是有什么心事?”当成叔小心的问。 “后天想去一趟县城,不知道能不能开出路条。”刘景仁低着头,脸上满是沮丧。 “我当你是什么事儿?这路条有什么难办的?”当成叔把挂在女儿头发上的谷叶拿下来,拍了拍手,“过几天,堡里不是要去县城拉人粪尿吗?三五天的活十几个人,把你加上不就完了。” “说的容易,谁给加呀?”刘景仁说。 “今天晚上我和7队的连城去找总旗刘敬书老爷子,把十几个人的路条都开出来,后天你和大家坐着大车一起去,不更好吗?”当成叔说。 “真能办成?”刘景仁问。 “没问题,你等着好了,晚上我就给你送过去。”当成叔说。 这一天刘景仁没有去祠堂,他给刘万亿老爷子打了个招呼:小心祠堂的门户,就带着书本回了家。 八股文已经写了十几篇,算是粗有小成,四书原本没有多少,各篇他也都能背下来,他觉得考试他还是有把握的。 吃过晚饭,他背着妹妹景淑玩了一会儿,去南沟底洗衣服的母亲和妻子已经回来了,他帮助母亲把衣服搭在南房和西房廊檐下的绳子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继续看《孟子》。 到了亥时,门外纳凉的人已经回来了,妻子坐在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纳着鞋底,当成叔闪进门来。 “办成了。”当成叔说。 “怎么办的?”刘景仁问。 “好办,这只是例行公事。敬书老爷子主要是担心我们不会写字,怕进城的时候误事。我说景礼会写字呀,你们家景礼不是准备考秀才吗,万议老爷子天天夸他这个得意门生,堡里的人都知道的。敬书老爷子干脆不写了,拿着印章拓了十几个空白路条塞给我,让我们自己填。这不,除了我们这十几个人,还多了几张,给你!”当成叔说完塞过来几张空白的路条。 “谢谢了。”刘景仁说。 “谢什么谢,自己人不说生分话。”当成叔说完,转过身就走了。 第5章 考试 刘家堡形似月葫芦,方圆十来里,由大寨和小寨组成,小寨就在葫芦的细腰上。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四周是深沟,深三十多丈——东沟、西沟、南沟和霸王沟,沟中有庄稼、溪流,也有凿窑洞而居的人家,错落有致,鳞次栉比,一幅桃园景象。 只北面有石桥与堡外的大路、田野相连,石桥仅容两车平行通过,桥南是第一道堡墙,堡墙夯土表砖,高三丈有余,上有碉楼,堞墙高低起伏,宽近两丈,城上常年有百户所的护兵守在这里。 桥头正对着堡门,堡门正中阴刻着王阳明书写的“东瞻北顾”的篆字,城堡门洞宽大,可容两辆马车并排行驶,门洞幽深,东侧有藏兵洞。 进了第一道堡门,里面是宽大的青砖场地,平时是军队操练之所,东有高台,台前有望台和旗杆,以便调度指挥,西边是一排临时休息的营房,平时存放着兵器铠甲,营房后是一个狭长的庭院,再后面是库房。南面则是刘家堡百户所的官厅所在,沿着百户所东西墙外的两条大路穿过去,是一个小型的内操练场,穿过操练场,是略低一些的二道堡墙,夯土表砖,上有堞墙,两丈多宽,有二门与内堡相通,堡墙内是层层叠叠的屋院,周围村子的有钱人家和卫里的大小军官大多居住在此。 8月初9日午时,去怀仁县城拉人粪尿的大车已经陆续赶到百户所北面的操炼场上。 副百户刘怀清仰着头斜靠在东边高台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中指无意的敲着桌子。总旗刘敬书站在高台边上,眯缝着老花的眼睛,枯瘦的手指按着花名册的名字,高声吆喝着来晚的人,花白胡子上满是说话时溅出的飞沫。 刘景仁背着包袱跟在当成叔的后面,双手扶着马车上的铺盖卷,晚到的刘连城驾着马车斜插在队伍里,刘有功和黑叔赶的是收夜尿的香车偏偏挤在最前面,一股屎尿的臭味远远的传过来,又被西风刮过去,很快弥漫了整个操练场。 点完名,刘敬书坐在百户刘怀清边上,端起桌子上的茶碗抿了一口。 刘怀清伸过头来:“怎么刘青山的大小子也跟着队伍?” “他的军营不就在怀仁县城北边吗?那里粪尿多,带着他,门好进。”刘敬书解释说。 “原来如此。这一次就算了,往后青山家里出门,路条卡严点。”刘怀清叮咛道。 “知道了。” “静一静,静一静。这一次收集家肥由小旗官刘连成负责,接连几天住在怀仁县城,大家要懂规矩,不要出什么乱子。好了,走吧!”刘怀清简单的吆喝了两句,端着水杯,转过身,下了高台,他闻不得屎尿的臭味。 乱哄哄的队伍穿过城门,走过石桥,又向东拐了一个弯儿,沿着东沟沟沿的陡坡向怀仁县城走去。 走了两个时辰,天快黑的时候到了怀仁县城。 刘连城把进城的军户安排在县城北边儿的姚记车马店,马车随意放在姚记后边的大院子里。马是金贵的东西,拴在院子靠北的马厩里,伺候上精料。媱记的后墙从院门开始一直到北墙根儿,用油毡盖了几大间长长的通铺,价格低廉,刘家堡的十几个人占用了两间。 刘景仁紧挨着当成叔,把自己的铺盖卷铺在靠门的地方,然后提着队里的大茶壶到茶房打水。 打水回来的时候,看到大家三三两两坐在铺位前,打开自家带的口粮袋,拿出谷面馍、高粱馍,就着咸萝卜疙瘩开始了晚饭。 连城拿出的是一瓦钵腌辣椒,红红绿绿的倒成了稀罕物儿,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夹在谷面馍里就着萝卜疙瘩吃的兴高采烈。 刘景仁给大家的碗里倒上开水,拿出自己的一瓦钵腌黄瓜,给连城的碗里拨了两条,也夹了一筷子腌辣椒,拿着谷面馍坐到门口默默地吃起来。 第2天鸡叫三遍的时候,刘连成、刘景仁他们已经起来了,收夜香要趁早,天亮了,街市起来就收不到了。 刘连城给景仁的口袋里塞了一个馒头,“收家肥苦重,队里给每个人每天补助一个三合面馒头,这个是你的。” “我只是搭便车,又没有收家费,这馒头我不能要!”刘景仁推辞道。 “叫你拿着就拿着!”连城说完就转身走了。 黎明的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西天的月亮已经满了一大半,淡淡的月光清楚的照出城门的轮廓,“咣!咣!”收夜香的梆子声清楚的向北而去,城里有专门的机构收夜香,还轮不到他们。 刘景仁转身向南,快步向城门走去。街道上很黑,两边大多是不高的土坯房,房前连着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帐篷,卖吃食的合抱粗的炉子上,封煤的细口露出暗淡的红光。 走了顿饭功夫,黑黢黢的高大城墙已经如在目前,前面几个推着车、挑着担等着进城的商贩挤在城门楼前,刘景仁排在后面。 卯时三刻,城门准时开启。 进了城,沿着怀仁街走到县府门前,往西一拐,再沿着圣德街往回走到孔庙前,县学就到了,考试院就在县学的北首。 刘景仁到的时候,考试院前还没几个人,巳时刚过,考试院前的大槐树下已经熙熙攘攘的站了三、四十人,马车和轿子也停了一地。 几个头戴方头银靠乌纱、身穿白领蓝袍军常服的军官和一个胸前缀着白鹤补子的文官从轿子上下来,后面跟着两队盔明甲亮的士兵飞快的走上前来,将人群赶到老槐树后面、孔庙的北边。等这几个人进去,怀仁县的衙役就拉开警戒线,摆上桌子,铺开笔墨纸砚,开始检查考试凭证,登记人员信息,安排进场考试。 第一天明经科考试,大多是四书五经的填空和诠释,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刘景仁交了试卷。 第二天八股文考试,刘景仁拿到试卷吃了一惊。 卷子是两张,一张是八股文考试,题目是《立身为本》,这是《大学》的结句,很常见的题目,甚至不需要破题。还有一张,也是一篇文章,题目是《辽东局势之我见》。 八股文——刘景仁用了两个时辰,写完后修改了两遍,小心的誊在试卷上。 另一篇文章的关键实际上是进攻和防守的问题,朝堂上众大臣为进攻和防守争论不休,朝廷虽然将熊廷弼派到辽东,采用堡垒战术,步步设防。可是以兵部左侍郎王世贞为代表的主战派,却坚信满人兵微将寡、经济薄弱、不耐久战,力主再战,消灭满人的有生力量。 两派势均力敌,互相攻讦,皇上一直举棋不定。 根据历史的发展大势,应该坚持防守,待机歼敌,熊廷弼的策略是对的,他看透了大明朝廷外强中干的实质。 可是朝堂上真正掌权的是那一群东林党文人,他们还陶醉在大明宾伏四夷的美梦里,相信举大明全国之力歼灭满清政权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刘景仁掂量了一阵,决定选择主战的观点。 又用了两个时辰,刘景仁交了卷,当他走出考试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考试院的考生已经走光了。 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刘景仁依然住在姚记车马店,连城他们在第四天下午运了最后一趟农家肥就回去了,又给刘景仁留下了三个三合面馒头和20文的住店钱。 收集家肥是公差,堡里每人有80文的差旅钱,刘连成精打细算,给每人省下了二十文钱。 这几天刘景仁天天到考试院看消息,第五天早上刘景仁到考试院的时候,大槐树前的公告栏内已经贴出了红色的告示,第一榜有二十个录取的名字,第二榜只有两个,刘景仁的名字排在第二榜的第一名。 他既高兴又忐忑,因为第二榜下边有一个提示,明天他们两人要到大同左卫怀仁所举行加试考试。 他到底录取了没有? 第6章 面试 卫所是军事机构,是明朝屯兵守边的一种制度,大同是边关,它和内地的行政结构略有不同。在山西大同,都指挥使司以及它下辖的各级卫所权力很大,统一由京城后军都督府和兵部管辖。和它并行的是山西大同府的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管理着大同府县的民政和司法。 在怀仁县怀仁街尽头有一条东西向的军管街,军管街正中间气派辉煌的就是大同府的怀仁所,在它西边,像一个大四合院一样的建筑就是怀仁县衙。 第2天辰时刘景仁已经赶到了怀仁所,这里他并不陌生,萨尔浒之战前,从各堡抽调人手组成营兵参加辽东之战,就是由怀仁所的游击将军李福禄指挥的,军营也设在怀仁县城北边的革梁村,虽然战败以后官兵所剩无几,病残人员由各堡分别领回抚恤荣养,但建制还是在的,他在名义上还属于怀仁所直接管辖的营兵。 刘景仁头戴白色圆顶仆头,身穿暗红对襟战袄,下穿暗红腿裙,内衬是白色阔腿下裳,在脚踝上挽了个节,这是营兵常服,虽然有些闷热,但这是正式场合,应该穿礼服,这也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衣服了。 进了二门,刘景仁拦住一个军官询问面试的地点,那军官指了一下后院东首李游击住的门厅,匆匆忙忙的走了。 刘景仁走到后院东首,廊檐下已经站着几个人。 “军官加试考试是在这里吗?”刘景仁询问其中一个面善的军官。 “你叫什么名字?”那军官问道。 “我叫刘景仁。” “哦,你就是刘景仁,让我看一下你的考试凭证。”那军官说。 刘景仁拿出考试凭证,让那个军官浏览了一下。 “好,你略等一下,那个第2名还没来。”那军官说。 过了一会儿,一个头戴方口乌纱,身穿皂色暗花府绸袍的胖子来了,他的身边跟着两个长随,手里提着包,跑的气喘吁吁的。 “是在这里考试吗?怎么还要考啊?”那胖子边抱怨边抹去脸上的虚汗,说话里带着一股奇怪的南方口音。 “你是张有道?”那军官问道。 “是。” “好,人到齐了,你们两个可以进来了。” 那军官带他们走进一个大厅,把他们两个的考试凭证收起来交给李游击,然后闭上门出去了。 靠着大厅北墙是一个宽大的红木雕花桌案,桌案后边坐着三个人正在谈笑,刘景仁能认得的就是坐在桌案西首的李游击。 坐在中间的那人头戴圆翅乌纱,身穿红色袍服,胸前缀着祥云缭绕的老虎补服,显而易见是一个三品大员。 那人接过李游击手中的考试凭证,细细看了一遍。 “谁是张有道?”“我是。张巡抚是我······”没等张有道说完,那人就接着说,“你就是刘景仁了。” 刘景仁“嗯”了一声。 “这里有三道题,你们趴在门口的桌子上做一下,一炷香时间。” 刘景仁接过试卷,拉把椅子,在大门东边坐下来,低头看题: 第一道题是一道数学题,内容为“远望巍巍塔七层,红灯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请问顶层几盏灯?” 这是一个“宝塔装灯”的代数题,难点在于要设未知数。根据题意,假设顶层的红灯有x盏,则第二层有2x盏,依次第三层有4x盏,第四层有8x盏,第五层有16x盏,第六层有32x盏,第七层有64x盏,总共381盏,列出等式,解方程,即可得解. 解答:解:假设顶层的红灯有x盏,由题意得:x+2x+4x+8x+16x+32x+64x\\u003d381,127x\\u003d381,x\\u003d3(盏) 得出答案,顶层有三盏灯。 第二道题是一个将几何和代数杂糅到一块的试题,内容是:有一座正方形城池,不知道面积大小,四个方向都是从城墙中间开门,出北门20步有一棵树,出南门14步,折而向西行1775步能看到树,问这座城池边长多少? 这道题除了假设未知数以外,还要明白相似三角形的性质,难度增加了不只一点。 “能给一张草纸吗?”刘景仁问道。 “唉,我怎么忘了这个茬?福禄,你去取两张草纸来。”坐在桌案东边面容清瘦的一位官员拍着脑袋说。 李游击从靠墙的柜子里拿出了4张练毛笔字的宣纸,分别放在张有道和刘景仁的桌子上。 “武官考试考八股文已经够难了,怎么还考开算数了?这不是难为人吗?”张有道坐在大门西边的条桌上,脸上爆出条条青筋,忍不住的嘟囔,那低沉的鼻子像被堵住了一样“拦、拦、拦”的江南口语,使你听起来既可气又可笑。“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我大伯逼着我,我也不来了。” “闭上你的嘴,好好答题!”李游击呵斥道。 刘景仁拿出一张宣纸,先用毛笔在纸上画出一个正方形,又在每条边的中心处画一条短线,按照上北下南的方位,分别标清东西南北,后沿着上边的中线向上划一条线段,旁边批上20步,再从下边的中线向下延伸出一条短线,旁边批上14步,然后在短线的终点沿城墙平行方向向西再拉出一条直线,标上1775步,将上面短线的最高点和城墙西北角的点,划出一条直线和下边的直线相交,这样就画出了上小下大两个相似三角形。 依照相似三角形两条边成比例的性质,假设城墙的边长为x,小三角形的底边就是0.5x,大三角形的长边就是20步+x+14步,那么方程式就列出来了。 设边长为x, 则0.5x\/1775\\u003d20\/(20+x+14) 解得x\\u003d250或者x\\u003d-284,很明显,边长不能为负数,所以边长为250。 得出答案,城池的边长有250步。 第3题要简单些,请详细的写出圆周率。 题目看着简单,可圆周率要详细的写出来却不容易,刘景仁能记得的只是3.到3.之间。小数点7位以后的数目,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刘景仁答完题目,在试卷和抄纸的题头工工整整的写上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家庭住址,然后把试卷交到桌案上。 那张有道见刘景仁交了,又磨叽了一会儿,在试卷上胡乱写了几个数也交了。 “你们两个先在外边等一会儿,不要走!”那三品官吩咐到。 过了半个时辰,大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才结束了。 “你们两个进来吧。”李游击伸出头来吆喝道。 站在大厅里,那三品官先把张有道叫到眼前。 “你叫张有道吧,你看你的试卷,前两道题没有答,后一道题圆周率写了3.14,这第3题也只是半对。这样吧,看在张巡抚的面子上,给你个副百户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要想再往上,你让他到户部活动活动吧。”那三品官说。 看到刘景仁,那三品官只说了一句话,“你在家等消息吧。” 第7章 震动 金秋时节,农作物成熟,正是一年中最忙禄的时候。 刘景仁穿着短麻衣、戴着草帽,俯着身子,拼命地挥舞着镰刀,他觉得腰都要麻木了,右手也哆哆嗦嗦的不听使唤,可是两条谷垄依然遥远的不见尽头。 他左手拨开谷杆,晃动的谷穗常常扑到他的脸上来,谷叶锋利的边缘给他手上和脸上划了一道道血槽,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 收获的季节不容延误,抢收就是虎口夺食,秋季淫雨多,眨个眼,谷子就烂到地里,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何况后面还有更重要的播种,他捶捶腰,埋下头,继续往前赶。 将军坟这块地是他家的户田,将近10亩的谷子是一家人口粮的主要来源。这块地位于刘家堡的最北端,要穿过一条沟和两个坡才能回到刘家堡,刘青山到连城那里将七队的大车借了来,正和四婶、景礼他们装车,景仁和四叔的景义要将余下的几垄谷子割完,连景信也参加收割的队伍嗯,在割过的地里拾谷穗。 四叔殁在辽东,家里没了主要劳力,农活全靠着他家帮衬,如今又是收获天气,两家人并在一起,拼死拼活的在地里刨弄。刘青山将两家的收购任务合起来,先行收割沟坡地,再收割平塬地,四叔家的坡地已经收完,只余下一小块平地,昨天轮到他家的将军坟,也已经收到了多一半。 太阳刚过头顶,阳光正烈,秋老虎依然散发着自己的余威。汗水不断的从刘景仁脸上流下来,谷叶划过的地方被汗水一浸,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抹了一把汗,看到在前面头也不抬的景义,又弯下腰飞快的舞起了镰刀。 “哥哥,哥哥,嫂子在地头叫你呢。”景信在身后吆喝着。 “什么?她不是在家里和妈妈准备晚饭吗,怎么也到地里来了?”刘景仁问道。 “说是有什么人,你先去看看吧。”景信抱着一把谷子,正把滑掉的谷穗捡起来。 “这么忙,哪里顾得上见她?”刘景仁低着头飞快地挥舞着镰刀。 “景仁!景仁!快过来,有急事儿。”父亲刘青山的声音传过来。 “什么急事?”刘景仁放下手头的谷子,拿着镰刀直起了腰。 父亲刘青山放下手头的活计,急急忙忙的往这里走来,会贤、四婶、景礼站在大车旁叽叽喳喳,临近农田里的军户们也纷纷站在地头,对着这里指指点点。 刘景仁夹着镰刀回身向父亲走去。 “不割了!不割了!你赶快收拾收拾,回去见官。官差在咱院子里等着呢······你的官身到了。”父亲刘青山话说的颠三倒四,他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满脸都是喜气。 “官身来了?那我是考上啦?什么品级?”刘景仁觉的一股清凉的水汽流变了全身。 “听说是云骑尉。”父亲笑的合不拢嘴,“先把身上收拾收拾,送喜的武官还在家里,具体情况到了才能知道。” “那地里的谷子······” “不急,明天后天都行。现在咱们先都回家去。”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吆喝着景义也回去。 刘景仁来到地头,会贤只是笑不说话,众人急急忙忙把收了一半的谷子装上车,回头往家里走。 路上的军户好像早就知道了消息,高兴的和父亲打着招呼,大声的传递着“”好像是云骑尉”的话,望向景仁的全是羡慕的目光。 刘景仁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像踩着云朵,飞也似的回到了家里。 院子里挤满了人,西厢房前的柱子上拴着两匹快马。 当刘景仁走到南房的时候,坐在廊檐下的两个武官高兴的站起来。 陪着两位武官说话的还有副百户刘怀清。 “我就常说刘青山的大小子是个有出息的,打土城的时候,刘青山要把大小子认到我跟前,当时忙着打仗,把这事给忘了。你看,我就是个没福气的。”刘怀清的笑话惹地周围的军户哈哈大笑。 其中一个武官正是刘景仁面试报道时遇到的那个面善的武官。 “刘景仁,现在该叫刘百户了。”那武官笑着说,“这次考试甲榜两人、乙榜20人皆授武骑尉,唯有你,周同知说是能力卓异,才艺非常,授予飞骑尉。大喜,大喜呀。” 父亲刘青山从家里拿出100文铜钱要塞到两位武官的口袋里,“等你现在发喜钱早都晚了,每人200文,我早就给过了。”刘怀清笑着说,那两位武官也笑着说“给过了,给过了”接连推迟。 “没事!今天高兴每人再加50文!”父亲还是笑着把喜钱硬塞到两人的口袋里。 “你的官凭和官服在这个包里,你查看一下,要是没什么问题我们就走了,上官庄还有一位中榜的武骑尉。”那武官笑了一下,把一个方形的牛皮包递过来。 刘景仁接过包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蓝皮儿金边儿类似荣誉证一样的是官凭,打开来,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下面写着钦授万历···批云骑尉,官凭下边是蓝袍白领缀祥云彪子的补服,再往下是镶银钉的腰带和厚底靴,旁边是叠着的皂色乌纱帽。 “没什么问题。”刘景仁回答道。 “哦,对了。周同知说你不必到大同左卫报道了,明天直接去西湾冶炼厂,他已经给西湾铁冶的刘千户打过招呼了。”那面善的武官一边说着一边走下台阶,和另一个武官牵着马飞快的去了。 送走了报喜的官员,院子里闹哄哄的一片,吵着要吃喜糖。 父亲笑着对刘怀清说:“晚上我把钱送到你家去。” “不用不用,这钱我出了。”刘怀清推迟到。 喜糖家里没有。刘景仁的母亲把为秋收准备的糖角子拿出来,装在簸箩里,一一分给大家,众人才满意的散去了。 到了晚上,父亲还是把钱给刘怀清送去了。 第8章 上任 上任给了三天的时间,秋收繁忙,刘景仁原本没打算急着去。 可是胆小怕事的母亲连夜把他营兵的军服淘洗了一遍,父亲又到五叔家里支应了二百文铜钱,妻子埋着头连夜把准备过年的鞋纳上底,三个人异口同声的催他第二天就去。 没有办法,刘景仁只能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天色刚露出鱼肚白,刘景仁已经走在去西湾的大路上,走了五六里,他的头上微微冒着热气,脸上也热烘烘的一片。 西湾在怀仁县城西边清凉山脚下,距离刘家堡有25里路,刘景仁对那里并不熟悉,只是听说那里距离清凉山的铁矿比较近,是大同府的冶炼中心,怀仁县在那里讨生活的人很多。 太阳缓缓升起来,天地间带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处的清凉山好像蒙上了一层紫纱,神秘而迷人,近处铁厂的烟囱冒着白气,嘈杂的人马喧嚣似乎这里都能听得见。 刘景仁下了官道,向东一拐,看到一条小河,从东南向北拐了个弯,迤逦而去。小河东面有连绵不断、高低错落的院落,旁边的小路上有拉着车、肩着镰来来往往的乡民,河流上有一座石头砌成的拱桥,因为年代久远,桥墩上的石狮子已经被人摸的油光发亮,桥面上和村巷里的大路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煤土,连路边的大树上也蒙着一层灰土,过往大大小小的煤车依然不断有煤屑掉下来。 走过小桥,穿过几户人家,大路的南边和北边就冒出一座连着一座喷着黑烟的冶炼炉,刘景仁拉住路上一个拿着镰刀的村民问了问,才明白北边是大同都指挥使司下辖的大同左卫的冶铁场,南边是大同府的利国铁场,两者互不统属,一为军管,一为民用。 军管的西湾铁厂名气不大,可是规模大,供应着后军都督府近一半的铁料,是景仁担任百户以后的效命之所。 这一次死而复生,身为军户,又是一个营兵,刘景仁心情郁闷,自以为要潦倒一生,沉沦下寮,没想到遇到这次兵部的恩科考试,才有了命运转折的机会。他心中充满了希望,或许自己能改变些什么。 前面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高大的门楼,高大的大理石柱子上两层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翘檐像雄鹰的翅膀一样绽放,下面两扇布满铜钉的红门紧紧的关闭着,大门两边有东西两道偏门打开着,正有工匠出出进进。 东偏门边有警亭,刘景仁上前问了问,那门卫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非常热情的走出警亭,指着大院上房最东边那两间说:“那里就是厂监刘百川住的地方。” 刘景仁迈开大步跨进院门,先去拜见场监刘百川。 推开门正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靠窗的书桌上写着什么,刘景仁拿出官凭递过去,刘百川看了看,然后递还给他,说: “欢迎啊!欢迎啊!我们都是军旅的粗汉子,我给指挥使抱怨了多少次,想要来一个文的,最起码是一个能算得了数、懂得冶铁的人,把这冶铁场好好整治一番。正好!今天可把你给盼来了。周同知把你夸的天上少有地上全无,说是洋教师利玛窦的徒弟也未必能及上你······。” 刘景仁红了脸,“周同知可是那个主持考试的官员?” “是呀,周同知是从这一批考试官员中特地把你挑出来的。” “周同知说这一次考试考了文章,还考了算学。原本没指望能从一批军汉中挑出一个人才来。没想到还真出了一个你。”刘百川眉飞色舞。 “你上过一次战场、见过血、在生死关头打过滚,这可就是老兵了,朝廷对你们可有厚望的,你虽是战兵,可也管冶铁,都督府的兵器装备就靠咱们厂,上次战斗结果虽不尽人意,但我大明家大业大,最终胜利还是我们的。” 扯了一会儿闲篇,又会见了几个同级的副手,最后给刘景仁分配了工作,他担任副厂监,主抓冶炼厂的技术革新。 过了半个月,刘景仁彻底熟悉了西湾冶铁厂的情况,西湾铁厂共有12个三米多高的冶铁炉,500多冶铁工,主要采用的是底部用煤加热、炉内有木炭夹心混合铁矿石冶炼的原始技术,一年产量能有2500吨,也就相当于现代一家私人冶炼作坊的产量。 这一天,到了晚饭时分,他叫来自己的嫡系——总旗赵石头,询问西湾附近有没有空地。 “你要空地干啥?” “你先不要问,先说有没有?废旧的厂房也行。” “空地不好说,因为田地、山地、林地、窜坡地不同,废旧的场房倒是有,这几年世道不太平,运费高起,许多煤场、矿石场、木材场不好经营,许多东家都在转手,上湾的陶记煤场,下湾的李记木器都空了好几年,等着赔本脱手都没找到下家。” “好,吃完饭没事,咱俩正好出去转一转。” 冶铁场一日两餐,晚饭后正是三四点钟,工人还有两个多时辰的晚工。 景仁和石头出了场部向东沿着大路向清凉山的方向走,两边是一个个商铺,大多是前商后院,小吃百货样样俱全,鳞次栉比呈一个缓坡自下向上通到清凉山脚下。 过了缓坡向南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许多私人的矿场、煤场、木材厂都集中在这里。最下面的就是陶记煤场,陶记占地不大,铁珊门倒了一扇,院子里高低起伏的地面上长满了荒草,一排大约五六间的厂房锁着铜锁。 再向南有一个山坳,树木蓊蓊郁郁,前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几家磨房,磨房对面有几家木材场和矿石堆场,整整齐齐,却关着大门,寂寥无人。 下湾是居民聚集区,临着直通大同府的官道,李记木器前店后院,木器制作和人员居住均在后院,是一个家庭作坊,运输很方便。景仁坐在路边的土埂上,看着远处光秃秃的田野,和田野上农人收割过的稻谷参差不齐的残根,一边细细的想着炼焦碳的场子该放到哪里合适,一边听着石头数说着武安堡单里正的小女儿是如何如何的古灵精怪。 “过几天还得见见煤场的人,”景仁心里拿定了主意,望望远处夕阳余晖中高低起伏的树林和远处高天上零星的飞鸟,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说:“回吧。” 第9章 机会 第二天日程非常紧。景仁跟着场监刘百川挨个巡视冶炼棚和冶铁炉,检查进料的通道。木轨破损得及时修补,料斗和提料口残料堆积、铁皮翻卷的情况也需要改善。 刘景仁一边听着场监的指导,一边叫来工队的总旗叮咛吩咐。 “今年铁矿石品位较高,我们也催得紧,估计能交付500多万斤铁料,比往年要多上万斤,要是质量再好一些,和闽铁一样就更好了······”听着场监带着骄傲的谈话,景仁心中暗暗腹诽:500多万斤大约是2500吨,也就是后世一个私营小厂的年产量,有什么值得高兴地。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嘴上还是高兴地说今年的业绩不容易,“是,今年年底要是能超额完成卫里下达的任务,姚指挥使一定很高兴!” 想到场监提到对精铁的过高期望,又不禁想到小炉弱火的改进难度,赶紧问道:“闽铁矿石品位高,出铁韧性好、硬度高,咱们晋铁想要改进从哪里着手呢?” “这个···今年已经不错了,都督府也一定能满意,改进哪能那么容易······”。 一直检查到正午时分,转到成品库的时候,管进料的小旗官老杨进来说“大同府的陶记来人谈进煤的事,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刘景仁望向场监。 “行了,你先去忙吧,回头质量上还要多想想办法。”刘场监说。 “哎。那我先去料场看看。”景仁应承一声,和辅监老徐、总旗杨俊打声招呼,就和老杨掉转头走了。 走进料场的值房,看到一个秃顶微胖,40多岁的红脸膛汉子穿着斜襟大褂端坐在哪里——正是陶记的掌柜陶银,“老陶,你来了,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刘辅监安好,多承挂念,一切顺遂·····”陶掌柜赶忙站起来说。 “坐坐,坐下说话,不知所来何事?”刘景仁倒上一杯茶端过来说。 “刘监,往常多承照顾···这次来实在难以张口···可又不能不来。今年因为北方战事朝廷补征辽饷,矿税加倍···这你听说了吧···,煤场普煤、精煤价格都上涨了,实在不好维持···”也许因为紧张的原因,陶掌柜话说得断断续续。 “不用紧张,你直接说来意吧。”刘景仁安慰道。 “送到铁场的煤加上运费百斤要涨3文钱。”陶掌柜说。 “这够你的利润吗?煤的质量怎么样?”刘景仁问。 “还是精煤,质量没问题,咱们铁场是老主顾,还是最低价,你看怎么样?”陶掌柜端着茶杯,手轻轻抖了一下,茶水顺着胳膊一直流到衣襟里,他也没有觉察。 “这个事···我得和刘场监请示一下,估计问题不大,朝廷补正辽饷的事场监也是知道的。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刘景仁飞快的跑到成品库,刚好刘场监正在那里喝茶休息,景仁把陶掌柜的来意说了,想看看场部的意思。 刘场监沉吟了一下,“我们还有其他的进料渠道吗?” “目前还没有。”刘景仁说。 “那就先随他吧。遇到合适的进料渠道,记着把他替换掉。”刘场监吩咐道。 “知道了。”刘景仁答应到。 刘景仁走进料场值房里,高兴的对陶掌柜说:“成了。” 陶掌柜站起来,弓着背连连作揖:“承蒙关照,承蒙关照,以后必有重谢。”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还有几件事要问你。你上湾的煤场不知现在是什么打算?有人要我问一下。”刘景仁问。 “这里的煤场主要供应你们一家,其他的散户用煤量小,没有利润,煤场早就空下来了。一直想脱手,就是没有机会。不知可是有了下家?”陶掌柜又站起来说。 “行情不好我是知道的,不知如果出手,要作价几何?” “这个···,既然是你说的,就作价55两白银,你看可好?” 刘景仁心算了一下,知道这个价格是公道的,“行,家里长辈要找一片地方做生意,托我寻找寻找,那我就代长辈拿这个主意。先付你20两银子作定金,余款一年内付清,同时下个月开始给煤场供应精煤,价格和铁场同价,你看如何?” “这个····,定金和尾款能按时付清吗?” “这个没问题,用我的俸禄担保,今天我就能代签、付款,写我的名字,随后转手即可。” “刘监,可是你想要煤场?” “不是,是家中长辈。” “若是尊翁,和你也是一样的,价格还可再让一些。我要你50两,出个整数,你看可好?” “行,谢谢帮衬。你等一会儿,我准备银两 ,这个事今天能办就今天办。”刘景仁说着就要回自己的官廨准备银两,陶掌柜也赶紧起来,说是要找个中人,急匆匆的走了。 刘景仁回到官廨的内室,打开皮箱,把自己的一套铠甲拿出来,只留下兜鍪和内甲,再用皮箱锁上,叫上小旗官老杨,一起走到场部东面的金记当铺,叫来小伙计,“我找金朝奉。”因为都是熟人,小伙计飞快的跑上内院去请金朝奉。 等了一会,金朝奉一边扣着长袍的斜襟扣子,一边小跑着走出来。“刘监,什么事让你跑一趟?” 金朝奉打开内室,奉上茶,刘景仁让老杨站在门口警戒,关上门,把皮箱打开,问道“朝奉看看,我这套宝甲活当一年,不知可当多少银两?” “刘监,你可不要耍老小儿,铠甲历来都是军中保命之物,有价无市,岂能入当?”金朝奉推迟道。 “现在有急事需要用钱,顾不得那么多了。你看可当的?”刘景仁按着金朝奉坐下来,说道。 “当是当得,只是······”金朝峰犹豫着。 “你就说当多少吧。”刘景仁催促道。 “刘监,先说好。当铠甲的责任小老人可是担不起的····”金朝奉又犹豫着要站起来。 “当凯甲的责任由我承担,你就说当多少吧。”刘景仁说。 “30两·····”金朝奉说。 “少了,再加一些。”刘景仁皱皱眉。 “那35两?” “40两,当给你,活当一年”刘景仁还了一把。 “最多38两,我不收你的手续费就是···”最终还是金朝奉定了调。 “好,38两就38两,写当票吧。”刘景仁笑着说。 当刘景仁走到料场官廨的时候,正碰到陶掌柜带着绸缎庄的老余望料场里来,他赶紧让老杨去场部找刘场监和梁会计,一起做个见证。 刘百川赶到料场值房的时候,刘景仁已经把事情谈了个七七八八。刘百川看到这个情况,一个头是两个大——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把那个撂了几年的破煤场要来干什么? 他赶紧将景仁拉到一边,“你发什么疯,要那个破煤场干什么,砸手里怎么办?” “没事,这是家里长辈吩咐的事情,我也看好那个地方。”刘景仁笑着说。 “你可想好了,这事风险很大。” “想好了。” 梁会计写好契约,看了看,问道“那买受方你的父亲不在,该怎么签名、摁字印呢?” “那···,我来签名也一样,签我的吧。”刘景仁犹豫了一下,说。 双方见证人签字、摁字印,20两纹银称好,交割,事情就成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到官府做个登记,补办个官方手续。 因为煤场空了几年,东西大多已经收拾过了,陶掌柜当天就把放在老余那里的场房钥匙交给景仁,并把场房里一些杂物一起交代清楚,白送给景仁,自己只带走了以前的账本。 景仁又把拉煤的定金付清,交代了下个周供应精煤的事。陶掌柜笑得眯着眼,高高兴兴的走了。 第10章 建厂(1) 送走了刘场监和老陶他们,刘景仁回到煤场,先把门口“陶瓷煤场”的牌子摘了,走进场门,看着场内阔大的院子,心里很满意。 陶记煤场的土地有11亩挂零,夯土围墙,坐北朝南有五间油毡铺底上榴蓝瓦的半敞式操作间,门外道路宽阔,拐两拐就是太原通往大同的官道,虽然地面上铺满了煤灰和杂草,但基础很好。 刘景仁把倒了的栅栏门扶好,用铁丝把两扇门绞起来,回头向西湾铁冶多走去。 匆匆拨拉了几口晚饭,再买上一袋白面馒头,刘景仁借了棋友徐辅监的一匹快马,兴冲冲的向刘家堡赶去,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刘家堡的城门,过了二门,沿着大寨子西边的道路往家赶,道路内侧是人家屋后砖砌的高高的后墙,上面是粗粗的檩柱和高低参差的翘檐;道路外侧是幽深的西沟城壕。抬眼望,能看到对面崖陂上的窑洞院落,院门口还能看到坐在门墩上吃饭的人,乡间饭时晚,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 脚下是仅容一车通过的道路,沟边是半人高的青砖堆砌的镂空矮墙,墙外就是十来丈高的城壕,即便有这个矮墙,刘景仁每次经过的时候总是感到嗯心惊胆战。 经过祠堂大门前的小场,刘景仁下了马。 “二老爷,都散学了,你怎么还没走啊?”刘景仁看到二老爷刘万仪背着手从祠堂里出来,赶忙问候。 “景仁呀,你回来了?”刘万仪老爷子走上前来,拍拍刘景仁牵马的手,“你顺利通过武官考试,得随所愿,好啊!这也是祖宗保佑,荫庇子孙。祠堂的那间房子我还给你留着,有空了,你回来,咱爷俩再切磋切磋书法。” “侥幸通过,正是您说的,这是祖宗庇佑的结果呀。上了考场心里才发慌,考过才知道学问少啊···”刘景仁扶着老爷子的手,一边拉拉呱着考试的的情况,一边把他送到家门口。 牵着马,刘景仁走过小寨的石头街道,“得得”的马蹄声,格外响亮。 四婶、烈英、当成他爹··街巷上遇到的一个个老邻居,·刘景仁都高兴的和他们打招呼。 走进院子,刚好遇到秋香出来,她低着头,脸涨得像个猪肝一样,匆匆的从身边溜过去。 刘景仁把马拴在西厢的柱子上,向上房走来。 一家人刚吃完饭,看到他回来,大家高兴的围了过来。 刘景仁把布袋递给母亲,“刚出锅的,先晾一晾。”母亲把白面馍晾在案板上,几个弟妹立刻惊喜的围了上去。 对于刘家这样的军户来说,白面馍是只有过年和麦收才能吃几天的稀罕东西。 母亲怜惜的给每人掰了半个馍头,虽然刚吃过晚饭,弟妹们仍然吃得兴高采烈。 刘景仁坐在炕头上,把自己盘下一个煤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给父亲说了。 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说什么,但不高兴明显挂在脸上。 他不明白他的大儿子为什么不声不响的干出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是个孩子,一家人要互商互谅。 刘景仁也不解释,只是说秋忙已过,看父亲能不能找几个能箍得了砖窑的可靠大工。 父亲掏出烟袋,一袋一袋的抽烟,煤场已经盘下了,自己就是生气也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个儿子让他越来越看不明白。 哎!造孽呀,本以为儿子当上六品官,家里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可是心里怎么倒像是坐上了风火轮,没着没落的? “哎!”父亲叹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咱们刘家堡论大工还是连城的把式好。你要箍砖窑倒是不难,咱们大同窑洞多,一般的瓦工都能箍了窑,只是要箍好不容易。” 父亲刘青山又沉默了半天,“只是像连成这样的好把式工价高,大行是一天150文工钱,你看······” “这个没问题,一天150文工钱,管两顿饭,每人每天加一个三合面馒头,见天有肉,谷面馍管饱。”刘景仁答应到。 父亲点点头,这个价钱厚道,能见肉的都是好东家。 父亲犹豫了一会儿。 “这个钱是卫里出,还是你出?”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给连城说:只要是好把式,现完现结,以后的活还有。” “那我给你看看连成在不在家。。”父亲跻拉着鞋出去了。 过了一顿饭功夫,刘景仁坐在西厢房自己家里,正和妻子说着闲话,刘连城挑起门帘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体块壮实的黑脸膛汉子。 刘景仁连忙站起来,把他们两人和父亲让到当间的凳子上。 马慧娴连忙去上房提来茶壶倒上水。 “这是三队的刘富力,也是大工中的好手。”刘连城端起桌子上的黑陶碗,一口气喝了半碗,用手抹掉嘴边的茶水说。 “我住在大寨子高门楼,我爹和青山叔在打土城的时候还是一个小旗的战友。”刘富力搓搓手,坐在小桌的下首。 “见过,肯定见过,我也觉得很面熟。来!喝茶!”刘景仁挥着手坐在西边靠墙的凳子上。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5吨容量的炼焦窑图纸递给连城。 刘连城显然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他拿着图纸看着上面的文字红了脸,“我不识字。” 刘景仁只好站起来,把图纸放在火炕上,三个人围着炕沿儿,他一一解说着工程的样式。 “这种样式的砖窑、火道能砌出来吗?”刘景仁问。 “难倒是不难,能砌出来。只是第1次砌需要你照看着。”刘连城说。 “这个没问题,每天下午我都会到炼焦场里去。”刘景仁说。 “你看这个活,三个大工带三个小工,得用多长时间?”刘景仁问。 “时间抓紧点也得六、七天。”刘连城沉吟着说。 “还差一个大工还得你找来,你看,小工是你们自带还是我另寻摸?”刘景仁问。 “大工,我把上官庄的段四叫上,他手艺好,也识字,说不定能看懂图纸。小工大刘把他徒弟带上,其他的你找两个吧。”刘连城回答道。 “行。那你把需要多少料估算一下,给我个底子。明后两天我把料备好,你到大后天带着人到西湾找我吧。”最后刘景仁吩咐道。 连城和富力看着图纸,估算了一会儿,大料出来了。刘景仁在小本上一一记下来。 连城和富力走了以后,刘景仁和父亲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明天叫上六叔和会贤一起过去,这样小工也有了,还有人做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第11章 建厂(2) 第二天,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庭院里、房顶上纷纷扬扬,兽脊下的瓦缝里、北房的下水道口都聚集了一堆晶亮的像绒毛一样的雪花。 刘景仁把铺盖卷架到马鞍后,托着会贤的一只脚。“来,脚踩马镫,扶着我的肩膀。”一边说一边把羞红着脸、忸怩不安的妻子好不容易扶到马鞍上。 “抓着马鞍,脚蹬稳,没事儿。”穿着厚棉袄,嘬着烟袋锅的三爷笑眯眯的说。 “我这孙儿又做了一回新媳妇儿。”三奶坐在炉灶前回过身说。 “三奶,人家害怕,你还笑话人家。”一向风风火火的妻子也撒起娇来了。 刘景仁牵着马缰绳,跟在父亲和六叔后边快步向外走,他心里有些发酸,不忍心回头看。 将近巳时,零星的雪花停了,东方的高天上阴沉的乌云逐渐亮了起来。刘景仁拧开煤厂大门上的铁丝,打开门。 “地方不小!”父亲看了一眼说。 “终于有住的地方了。”妻子最关心的永远是住的地方——他和妻子结婚借住的是三爷的地方。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妻子常常唠叨,有了孩子怎么办?,父亲也为此事愁的两鬓斑白。 刘景仁购买厂房不敢告诉家里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房子,没有住处却借债购买厂房这是败家的行为。 这一次父亲没有骂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刘景仁安置好妻子,打发父亲和六叔去购买生活用品,自己到东街上把建炼焦砖窑的大料定回来。 前前后后跑了两个时辰,刘景仁才把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材料订购完毕,给徐副监捎了一包挂面,把马还给他,然后赶紧转身向煤场跑来,有些订购的材料应该到了,等着他接收。 回到煤场,父亲和六叔正在院子里清除杂草,妻子把操作间最西头的那个房间打扫干净,锅灶安置好,小米米汤已经熬好了,正在等他。 这个时候刘景仁才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饥饿感涌来,肚子里咕咕的响。 第3天一大早刘连城带着4个人赶着一辆大车来了,坐在车辕上的是一个赤红脸膛,略显矮胖的壮汉。 “这是段四,上官庄的,小的时候读过私塾。”刘连城介绍道。 “我和连城经常搭帮接活,瓦匠的手艺你放心!”段四非常爽朗,最后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略显清秀的叫“银”的小伙,“这是大刘的徒弟。” 看到院子里堆积着的耐火砖、石头、胶泥、木架,刘连城没有说什么,直接拉起绳子丈量起来。 “先吃饭,吃完再干!”刘景仁劝说道。 “没那规矩,到饭点再吃。你是东家,请安心坐着就是。”刘连成4个人,从大车上取下家伙什,风风火火的干起来。 刘景仁赶紧催促父亲和六叔吃完饭,拿起铁锨,开始起土挖坑。 刘连城和刘有功用石灰在地上撒上白线,钉上木钉,又拉出白线用木撅绷紧,炼焦窑的大体轮廓就出来了。 沿着煤场南墙伸出二尺远挖一条三尺宽的坑道,这是烧窑的走道。再靠着西墙把圆形的焦窑地基挖出来,砌上大石头,中间用胶泥,石灰、水和糯米熬的汁儿搅拌成粘合剂,倒在石头间用木锥捣实,火道用耐火砖筑砌。 打基础的活最辛苦,到第2天下午地基才打完。 恰在这个时候,向陶掌柜将订购的精煤送来了,刘景仁又连忙把煤块卸在操作间西边的空地上。 第三天,几个人在煤堆和炼焦窑之间再挖上一个大洗煤池,又把洗煤池的土和坑道的土拍在炼焦窑的地基上,拍出一个高大的圆球形,最后在圆球形表面用耐火砖一点一点的把炼焦窑的窑体砌出来。 这样一干就是4天,到第七天中午的时候炼焦窑基本上已经砌成了。 炼焦窑中的土并不必急于掏出来,要等外表的窑砖完全凝固了,才敢掏空。 趁着空隙,刘景仁又让连城把洗煤池用砖砌起来,池底砌上下水道,通到煤场北边的小河里。 煤场后边是人家的庄稼地,刘景仁花了三两银子,费了半天口舌,才买了一条水道和一条小路。 洗煤池砌好了,煤场西北角通往小河的偏门也砌好了。 第9天,开始掏炼焦窑中间的封土,掏空封土,连城他们用石灰把炼焦窑内部粉刷一新,刘景仁把钉购的进料门、北偏门和火道的铁封门装上,到中午炼焦窑就建成了。 刘景仁让会贤爤上一盆猪肉片子,再给每人加一个白面馒头,几个人吃的满头大汗。 刘景仁拿出4个一两重的小银髁子,又数了500枚铜钱,推到刘连城面前。 “大工每人每天一百五十文,小工每人每天50文,8天半按9天整算,总共是4500文,你看可对?”刘景仁说。 刘连城扭过头,“段四,算一下,对不对?” 段四放下碗筷,抹了一下油嘴,掐着指头算了一阵,“银子足数,按九天算,就是4500文。刘百户办事就是厚道!” 按常例,最后半天都是匠人送给东家的,刘景仁等于多给他们算了一天。 “咱们堡里有没有烧窑的把式?” “狗剩叔两年前不是一直在太原那边烧窑吗?前年回来,把活交给儿子了。”那个叫“银”的年轻人说的。 “狗剩叔是烧窑的老把式,他就住在我院子西边,那我把他叫过来?”刘有功抬起头来说。 “行,你把他叫过来吧。” 下午,刘景仁给烟囱装上封火门,又给火道改了一下,在火道上铺上隔温沙。 有些秘密还是自己一个人知道的好,刘景仁想。 第12章 开张 当今冬第一场大雪如雾似霰被北风吹得四散,清凉山戴上了一顶白帽子的时候,刘景仁的第一批焦炭已经放在堆场里了。 虽然当铠甲的银钱已经花完,并且另欠了同福酒楼老钱一些债务,但他对焦炭场的前途还是充满了希望。 他现在需要琢磨的是焦炭的销售问题,自然最先考虑的是西湾冶炼厂——因为这可能是焦炭的最大用户。 刘景仁先和他的下属小旗官赵石头进行焦炭代替木炭的冶炼实验。 他和赵石头先砌了一个小型冶铁炉,试了七八次,把焦炭和铁矿石的堆型摸清楚,再把吹风送气的时长搞明白。 然后就在三号炉做焦炭炼铁的试验,用了一天半时间,3号炉出铁了,冶炼时间比旧炉缩短了少一半。新铁料成蓝灰色,硬度、韧性、都比原来的好,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他写好申诉书,拿着新旧两种料头,带着赵石头,来找厂监刘百川。 刘百川接到新铁料,心中吃了一惊。他掂着铁料反复查看,还问了问试验的情况。 “用这个焦炭炼铁,成本高不高?” “冶铁用的木炭都是优质硬木烧制的,价格高,焦炭虽是用精煤经多道工序炼成,但价格要比优质木炭低一成。”刘百川听到这里,脸上堆满了笑容,很高兴的签了字,并说试验的时候他要到场。 3号铁炉的冶炼工队正是总旗赵石头这一旗,刘景仁和他已经试过一次,心中有数。 在试验的前一天,赵石头预先将木炭换成焦炭,和铁矿石一起装炉,下面还是用精煤加热、鼓风机鼓风。 3号炉是新炉,炉高不足一丈,一次装料2千多斤,是冶铁场中最大的冶炼炉。 这个时代冶铁,普遍用木炭和铁矿石堆料,炉温上不去,必须依靠底部供热,同时木炭也不能多用,否则碳含量高了,炼出的铁品质差、难以成块。这样冶炼炉就不能大,一次冶炼最多2、3千斤。 正是因为焦炭的使用,才引发了冶铁的一场革命,大铁炉、快冶炼发展起来,钢铁产量得到飞速提高,不过这是他的秘密。 因为试验,他把冶铁厂的领导都请了来。 点火开炉,冶铁场的大大小小的脑袋们也都站在高炉边看稀奇,炉温升高很快,火焰很快变成了蓝色,这比平时快了将近一个时辰,周围的喧哗安静下来,看来有效果。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蓝色的火焰逐渐变淡,周围的喧哗忽然大了起来,人们也被热浪越推越远,最后火焰稳定成一种透明而又亮眼的白光。 刘场监叫来老冶炉工问,“这是什么情况?” “这种炉色没见过,但肯定炉温很高,高很多,要出一炉好铁了。” “景仁你说说,怎么回事?” “刘场监,平时我们用木炭装炉,下面用精煤燃烧加热,炉内木炭燃烧温度低,因为炉高的原因,炉内温度一般只能达到1000到1100摄氏度,焦炭是用精煤中的优质块煤经过13道工序提炼而成,它排除了精煤中的煤气和焦油,降低了精煤的含碳量,装炉后炉温可达到1700摄氏度以上,这样出铁快,调整碳含量,也能出精铁·······” “等等,你说能出精铁?什么1000摄氏度?什么气呀、油呀···,你说人话。” 刘景仁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解释清楚,同时很委屈:我说的不是人话又是什么话,这不是骂人么。 “就是炉温要高将近一倍,脱硫脱碳后可以直接出精铁。” “嗯,这倒是一个好事呀,你这个啥炭要是真能用,就先在咱铁场用,不要到处说。” 第三天景仁又加了一个鼓风包,这时焦炭和矿石都已烧完。炉温逐渐下降,烟道中排出黄色刺鼻的气味,加入氧气排出二氧化硫,这是硫脱走了。 到了下午铁水排入铸锭孔,铸锭完毕。铁锭和以往的铁灰色不同,是一种灰蓝色,这不是普通的铁,分明是精铁吗。 景仁再次请来刘场监,看到这种铁锭,刘百川也吃了一惊,“好铁!找来闽铁、印度铁比比看!” 匠人就着铁炉很快打制出一把短刀,稍加磨砺,寒光闪烁,“好刀!” 拿来一根铁丝,“囎、囎、囎”铁丝断成三段。 “把杨俊的宝刀拿来。” 杨俊听说要试刀,埋怨道:“什么土鸡瓦狗的刀,都要和我的宝刀比试。我的宝刀是闽地精铁所制,价值连城,多少宝刀都被我砍断了···,不比不比。”嘴上说着,杨俊还是抱着宝刀过来了。 杨俊看着场监手里连木柄都没有、用破布卷着握在手里的短刀,撇撇嘴,“我的刀不能对砍,太伤刀···” “伤了刀赔你一把就是,啰嗦什么。”刘场监说。 短刀放在砧板上,刀刃朝上,杨俊看了看,抽出刀,用力砍去,“曾”的一声,短刀上依然光滑如镜,寒光四射。 “嗯,不对吧?”再看看自己的宝刀,怎么有这么深的裂口,“场监,你是哪里搞到的印度精铁,打的好刀。” “这把刀的钢水怎么样?” “确实是好刀,好刀。” “好!刀伤了,随后你到我哪里领一把,其他的不要乱说。” “是。” 刘景仁在刘百川的内室述说着炼焦和炼冶铁的基本进展,特别强调保密的问题,“炼焦成本很高,规模现在还不大,只能供应一个铁炉,铁场能不能支持一点?” “能!供应一个是一个。闽铁是精铁,和晋铁相比,同样一斤铁价格相差将三倍,并且供不应求,精铁才是关键。 今天我们出的精铁成本没增加什么,质量反而更好。明天我就带着精铁样品进京,即便和闽铁同价,我们也是大赚。你的小焦炭场要增加产量,加大规模。铁场给你扩大投资,但你将来要优先供应铁场,价格还要优惠一些,你看如何?” “那我回去和我老爹商量一下?” “行啦,这事我就和你说,你代你爹定注意,你说行不行?” “行!” “那好,明天你就去场部支银扩大生产,警备队明天进驻焦炭场。” 第13章 商议 拿到了西湾铁厂的投资以后,刘景仁坐在炼焦场东间的住房里,和父亲、六叔喝着茶,心里满是成功的喜悦,虽然现在还欠着债,但是赎回铠甲的希望有了。 他冒着巨大的风险,用焦窑炼焦法炼出焦炭,使自己的产业有了发展的可能,即使产量还很低,可是下面有了铁厂的银子,就能建造中型炼焦窑,不断提高技术,扩大规模。 铁厂投了五百两银子,和别的项目比,投资很少,可是对他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投资,有了这笔投资,焦炭就会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还了这笔投资,下面就是财源滚滚,他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 会贤端了一碗红枣走进来,刘景仁拿了几颗塞到嘴里。 “铁厂真的给了500两银子?”会贤还是不信,又一次问。 “不是给500两银子,是投资。我们要用炼出的焦炭来还的。”刘景仁解释道。 会贤望了他一眼也不回嘴。 “看把你能的,嘴上就没个把门的。”父亲责备道。 会贤盯着他嫣然一笑,刘景仁瞪着她远远的挥了挥拳头。 “铁厂投资了这笔银子,实际上等于我们借的,要用炼好的焦炭来还。前期我把铠甲抵押给当铺了,借的银子也还没还······”刘景仁开始谈正事。 “你怎么能把铠甲抵押出去了?”父亲刘青山大睁着眼问道。 “不是遇到一个机会吗?我就把铠甲抵押给当铺了。”刘景仁解释道。 “你怎么这么莽撞,祖传的铠甲是随便能压出去的吗?上次买厂子一声不吭,我就急出了一身汗。怎么现在铠甲也压出去了,那可是保命的东西······”父亲训斥道。 “人生的机会能有多少,咋能一次次放过去?你一辈子小心谨慎,掉个树叶都怕砸坏脑袋,到头来又能如何?”刘景仁说着说着瞪起眼睛顶了一句,出去了。 屋子里静默下来,刘青山又掏出烟袋,一袋一袋的抽烟,很快,满屋子的乌烟瘴气。 马会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也跟着景仁出来了。 “大哥,孩子大了,还有了官身。你怎么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忘了“豹子”6岁的时候,他顶撞你,你教训他,他就要从堡子的沟沿上跳下去,吓得你赶紧说好话、赔不是的事情了。”六叔劝解道。 “ 豹子,豹子。就是这小名给取的,从小到大性子的就犟,现在连说也不敢说了。”刘青山一边嘟囔一边笑了。 刘景仁从厂子里走出来,站在大门外的土墙边,望着远处的山峦,脸上眼泪流了下来。 “喵呜!”一只黄色带着深褐色斑纹的花猫沿着土墙走过来,盘着尾巴坐下来,淡漠的望着他。 “花猫呀,花猫呀,你知道我有多难吗?我离开北京的家,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我的妻子、儿子······”他说不下去,眼泪更是纵横流淌。 “喵呜!”花猫站起身子,眼睛漠然的从他身上扫了过去,尾巴竖起来缓缓摇了摇。 “你说这没什么?也是,事非经过不知难,我的痛苦你怎么能知道嘛。”刘景仁说。 花猫淡漠的看着他,又“喵呜!”的叫了一声,转身跳到土墙外的榆树枝上走了。 会贤站在门口,望着厂门外独自站着的景仁,怕他独自伤心,就默默地走过来。 “父亲也是为你的前途担心。你咋还和他一般见识?”马慧娴劝慰道。 刘景仁想到花猫对待人世淡漠的态度,也笑了。 是啊!人生于世经过六界轮回方可涅盘,酸甜苦辣咸——人生百味,自己才尝到多少呢。有什么值得伤心的?父亲说自己两句,又怎么了?就是骂自己一顿、打自己两下,那也是应当的,谁叫他是自己的父亲呢。 “豹子,你爹叫你回来!”六叔在门口吆喝道。 刘景仁擦去眼泪,走回来继续谈正事。 “爹,你回去再把连城他们请来,随后到周围村子多找几个好大工,咱再建三个20吨的炼焦窑,”刘景仁吩咐道。 “六叔,有了这笔钱,我想把南边山坳里的木材厂、矿石厂再盘一个下来。回头你到怀仁县衙找一下郭县丞,先把咱炼焦厂的手续走通,陶掌柜的煤场尾款我已经清了,手续你明天带上,把官上的红票办下来。”刘景仁说。 “行。” “景仁,你现在铺这么大摊子,人手不够用了,你准备用那些人呢?可靠的人才是关键呀。”父亲抽了一锅子烟,语重心长地说。 “爹说的是。大同也能招到人,只是得用的人少,工匠就更少了。我先招几个凑活着。萨尔浒之战后不是从辽东逃过来许多难民吗?听说兵部也没地儿安置,户部没钱赈济,正互相扯皮呢,不如你到京城、通州走一趟,看能不能招一批工匠回来,···”刘景仁说。 “这倒是个主意。”父亲点头道。“那你准备招些什么人?” “要身体精壮,年龄差不多20到45岁之间,铁匠、铸匠多招几个,再看能不能招一些制造兵器的匠人,特别是能造火铳的,工钱高一些都行。”刘景仁说。 “你招些造兵器的匠人干什么?”父亲问。 “这是卫里下的任务,你照做就是了。”刘景仁说。 “那我今天晚上回去一趟,让连城过两天招几个大工过来,他办事还是叫人放心的。”父亲说。 “奥,另外,场监上京城不是还没走吗,我给他说一声,你和他一道进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还拜托他到兵部安置司找个熟人,好多拉几个工匠。你看行不?” “行!”。 又隔了一天,刘百川准备好行装带着一个副手和刘青山上了路,后面几辆车装的就是三号炉炼出的精铁。 第14章 扩建 第二天,连城4个人就来了,这一次他们又到临近的南洼村带了一个新大工——一个叫何永新的人,粗粗壮壮,30多岁,也是一个老把式。 父亲走了,六叔要照看场子,还有许多杂活,洗煤、装料、出焦、临时购买一些材料,狗剩叔要时时刻刻照料炼焦窑的火候,人手就不够了,刘景仁就到西湾镇邻近村又招了4个小工,十几个人的饭食活太重,他干脆又找了一个叫红嫂的人做饭。 挨着五吨炼焦窑是20吨的新炼焦窑,连城已经画好线,钉上木钉,新窑比老窑足足宽了三倍,石头、胶泥、火砖在院子里堆得到处都是。 吃过晚饭,刘景仁到金朝奉那里把铠甲赎回来,然后背着沉重的包袱往回走,妻子默默的跟在身边,他累得不想说什么话。 每天大部分时间,他要在西湾冶铁厂处理冶炼上的技术事务,事情虽然不多,但是很杂,抽不开身。 再说人言可畏,冶铁厂人多眼杂,各色人等都有,他不想让人说什么闲话。 申时吃过晚饭,他才能休息一会儿,这个时候他就到炼焦厂来处理各种事务,常常要忙到半夜,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 这几天炼焦窑扩建业务慢慢步入正轨,他才稍微清闲下来,能够早一点回铁厂休息。 “这几天花钱像流水一样,我心里真害怕。”会贤说。 “不用担心,焦炭是真正的好东西,冶铁厂要用,其他要用的地方更多。只要我们能够生产出来,有多少卖多少。往后给我们送钱的人多的是。”刘景仁说。 “不会吧,就那个黑黑的石头?”会贤歪着头,眨着眼睛。 “我给你交个底:精煤每百斤在160~180文铜钱,两斤精煤能炼出一斤焦炭,一百斤焦炭大约在500文到600文之间。除去人工和各种杂项,一斤焦炭赚1文多点。5吨的炼焦窑一窑能出5000斤焦炭,是五两银子,我们三个20吨的炼焦窑建成以后,每装一窑能炼出6万斤焦炭,是60两银子。算上装窑出窑,我们每5天出一批焦炭,一月是6批焦炭,65x6等于390两,一年除去春假忙假,最少也有10个月,你算算一年收入多少银子?”刘景仁笑着说。 马会贤掐着指头算了半天,“呀,天呐,那一年可不得4000两银子。” “我一个六品官,算上每月的粮食、煤炭等各种补给,总共才能拿到四两多银子,一年也就是四十五、六两银子。和我的俸禄相比,怎么,还不知足吗?”刘景仁眨眨眼。 “呀,这么多,知足、知足!”妻子马慧娴也笑了。 西湾铁场正门宽大,平时总是关闭着,只有重大节日或者上面官员检查的时候才打开,平时属员出入只走西面的小门。 刘景仁向值房内的警卫招了招手,又站着闲聊了几句,母亲以前送东西就是通过警卫转达的,现在虽然都送到炼焦厂去了,但这是份情分还是在的。随后就带着妻子向铁厂的大院走去。 进门就看见一个阔大的院落,一条青砖铺就的阔道直通五间高大的值房,青砖墙面,镂空雕花门窗,两边高大的挑檐连着高高的屋脊兽头。 房屋中间是厅堂,东西两边分别是刘场监和徐监辅的值房,往西紧挨着徐辅监的就是他的值房。 刘景仁打开房门,先把炉子下的火门拉开。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远处清凉山的轮廓,显得黯淡而悠远。 妻子点起桌案前的油灯,又把景仁常用的墨盒打开,加上水,开始慢慢的磨墨,他知道丈夫的习惯,晚上他常常要写两张行书,然后才开始伏案工作。 从辽东回来以后,丈夫得了一场大病,随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最喜欢动刀枪,天天在马庙北边儿的小场里舞枪弄棒,吃饭的时候都要叫几回。现在虽然也打拳,但更喜欢写字,说话也是文绉绉的。 刘景仁拧干毛巾,洗了把脸,然后坐到书案前,他计划建造新的炼铁炉——一种新的运用鼓风机和焦炭冶炼的高炉。 这几天他一直在回忆从前为了提高枪管的品质经常跑的那几个钢厂,回忆炼铁炉、炼钢炉冶炼的工艺流程,要从来自现代的大型冶铁炉中提炼出能在明末用的简单的炼铁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涂涂画画,写写改改,已经陆陆续续花费了好几个晚上,冶铁炉的结构还不能令他满意。 大雪过后,天气更冷了,不知道是生活设施落后,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刘景仁能明显觉得明末的天气好像更冷一些,从小雪到大雪这两个节气前后20多天时间,时大时小的雪,几乎就没停过,晴朗的天气景仁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上湾南边的木材厂和矿石堆场占地面积很大,木材厂有126亩多,矿石堆场面积更大,有200多亩。刘景仁手头的银子有限,只能盘下木材厂,就这还是靠了刘场监的面子才把价钱压到395两,最后请交易双方和见证人吃饭又花了二两银子,到官府贴红,估计还得至少花费五两银子。 焦炭厂刚刚见到回头钱,西湾冶炼厂才投资的500两银子又快花完了,妻子常常说他是流水的财神,留不住钱,刘景仁也觉得自己快被银子折磨疯了。 也许是人多的原因,仅仅过了10天,第1座20吨的炼焦窑就已经建成了,刘连城紧接着开始建造第2座。 得到大同走一趟,招几个工匠了。 第15章 招工 冬季的天色亮的晚,景仁带着石头和5个警备队员赶着两辆大车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太阳刚刚升起来,天边是一片灰白色,太阳猥琐的小了两圈,怕冷似的套着一个灰白的大圈,明天怕不是有大雪吧。 景仁思忖着,心里不禁打起了鼓,“咱们赶快一些,到大同城外再歇脚!”拉车的大青骡子呼着长气、头上冒着一层雾气,景仁和石头骑着马跟在后面,一边吆喝一边轻快的跑着。 到了巳时,大同府的城楼已经在望,城门外是高高低低的房屋,靠近大路两边则是大大小小的饭馆和商铺,人流和车辆已渐渐多起来,景仁几个在一个店面宽敞、店面前面搭着一个宽大敞篷的饭馆前下了马,伙计殷勤的跑上来,“贵客几位?” “来七个人的饭食,要实惠的,” “好唻,贵客七位,上茶。” 景仁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饭馆里已经坐了好几桌客人。正堂操作间人员来来往往,馆内闹闹哄哄,靠内的两个食客毫不背人的大声说话:“活人张和官兵火拼了,你知道吗?听说官军又败了,还折了一个队正·····” “不是黑风寨和钻天鹞子么,什么时候又多了个活人张?” 景仁奇怪的问身边的同伴“活人张,是一个侠盗吗?”。 来自大同左卫一个山民出身的警备队员老七低声说:“什么侠盗,这个土匪喜欢以活人心肝下酒,人称“活人张”······”景仁听得浑身发冷,眼中满是不信。 ““活人张”这股土匪团山人恨死了,可又无可奈何,他们的恶事做的太多了。听说“活人张”的喽啰在团山脚下挡住一队客商,抢了货物和驮马,一个赶脚的牵着自己的骡子和土匪理论,被土匪打了一顿,剥开衣服,全身划上伤口,再抹上土蜂蜜,绑在树上,弟弟上前求情,被身后的土匪一刀砍掉了半个脑袋。 消息传回家里,老爹当夜急的吐血死了,瘫在床上的老娘把两个女儿卖给人贩子,得了十两银子,托人把两兄弟的遗体拖回来,哥哥的尸体已经成了骨头架子······当夜,那瘫子老娘就悬了梁,一家人绝了户。” “你说的是真的?” “我就是团山的,能假的了?”听着老七平静的叙述,景仁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悲凉,他逐渐感觉到这个世界给他带来的危机和恐惧。 邻桌的食客搭上了话。 “这两年,“活人张”在太原道上闯出了偌大的恶名,官民闻风丧胆·····”这个穿着团花府绸棉袍的客商,说话中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我们常走太原板城一线,很是听说了这个“活人张”的狠辣故典。” “那“活人张”原是陕西扶风人,幼时家境贫寒,父母常受邻居家欺负。在他9岁那年,因为言语高低,母亲被邻居父子三人活活打死,案子报上去,县里来的仵作把“活人张”的母亲解剖的鲜血淋淋,报说原本患有急病,言语争执之下急怒攻心而死。县府将邻居家的小儿子胡乱判了两年,事情就糊弄过去了。 那“活人张”心里愤恨母亲暴死,几年来一直寻机报复,只是苦于邻居背景深厚,没有办法。 大前年的除夕,“活人张”正在自家的屋顶上用石头压防雨的油毡,看到邻居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从村头晃悠着走来,他飞速从房顶上下来,从屋内拿出早就磨好的杀猪刀,走出门背着手,尾随跟在后边的老二,近到身,捂住嘴、两刀戳死踢倒到身边的沟渠里。又紧赶几步,对着老大戳了五六刀,周围的村民呼喊起来,那“活人张”吆喝到:“老子今日了结几年前的旧账,不想死的噤声!” 紧接着撞开邻居家的大门,当着孙女、媳妇的面,把邻居家的老爷子劈死在门庭里,高声吆喝:“妈!儿子给你报仇了!” ······” 一阵马嘶声传来,外面五六个外罩暗花织锦长袍,内穿斜襟皮衣,头顶一顶圆帽,四周垂着一圈小辫的粗壮男子纷纷下马,吆喝着奇怪的腔调,横着身子、摇晃着走进来,一个穿着青袍戴着褐色方巾的牙子正老气横秋的吩咐店小二。 店里的食客呼啦啦的站起来低着头侧着身从店门内飞快的退出去,有些饭菜刚刚端上来、有的才吃了几口,都像躲避瘟神一样逃了。 “鞑子来了,快走!”“朗朗乾坤····”“惹不起!,快走!”景奇饭还没有吃几口,就被石头和老七他们给拉了出来。 “大同府城怎么能有蒙古人?” “边城四通八达,蒙古人那里进不来!前几年还不多,零零星星。近年来,边城卫所彻底成了筛子,蒙古人一批一批的来,横行霸道,损失财货是小事,有时还有人命,出了事官府不敢管,谁敢告官,谁受杖······”惶恐之中几个人牵着马离开,赶着车走在大街上,临时从旁边的小摊上胡乱买了几块炊饼干啃着,边走边说。 走到城门的时候,刘景仁发现这里站着两队全付武装的士兵,端着长枪和火铳,门前横放着鹿柴,连接着原木的栅栏,中间留出仅容一车通过的过道,人们排着队缓缓地交钱进城。 大同府城里街道并不宽,两边是一间接一间的商铺。走到西城工矿杂货区,景仁仔细询问了牛筋、铜锭、铅锭、棉花、硝石、水银,坩埚,铁签,铁砧等杂物的价格,特别是铜、硝石等违禁品,必须有矿产巡检处的路引才能购买。 和杂货区紧挨着是一个牙行,石头带着一个穿着府绸长衫,手上套着玉扳指的矮胖牙侩从门洞里走出来。 “匠市和骡马市挨着,往西几步路就到了,人市就远了,还在城外,客官是要找几个匠人,还是奴仆?” “牙差,我们找几个铁匠、铜匠,不知最近柜上有吗?”“本地的匠人没有,辽东流落过来的有一些。人多活少正没法安置,不知行不行?” “行。” “那就去匠市看看去。”。 牙侩领着景仁和石头往西走,走了几步,再往北是一片低洼的烂泥塘地,搭着简易的木棚,靠着墙的高一点的地方搭着一片高低不齐的窝棚,一群小孩或者光着身子、或者穿着不分颜色的衣服,正在泥地上玩耍。 胖牙侩走到木棚前吆喝了一声,马上围过来一群人,“老齐、段铁锤、把铁匠、木匠都叫过来,你们知道有会铜作的吗?这位东家也要铜匠,会的也叫过来。” 不一会儿,老老少少的又来了一群人,胖牙侩一边拿着麻纸点名,一边介绍铁匠、木匠。 景仁望着这群消瘦黧黑的人焦渴的眼睛,心中满是不忍,只能狠着心挑了4、5个年轻力壮的,“铜作我也干过!”“泥水匠要吗?”“秀才要吗?”还有秀才?什么时候文化人也沦落到这地步了? 景仁把那个头发略微整齐一些的“秀才”叫过来,又把那两个会铜作的老者也叫过来,泥水匠本地就能随招随用,但景仁还是挑了两个壮实的。 石头交了手尾,领了这8个人的路引,又让这些人带上家属一起走,景仁的队伍一下子扩大到二十多人,领着这群人在面馆吃了一顿饱饭,带上干粮饮水,太阳已经偏西,景仁和石头带着人抓紧时间往回赶。 第16章 长调 清凉山的远影逐渐清晰,远远近近萧瑟的树木在微微的北风中瑟缩着,背阴的山坡上积雪散发着白光,太阳明明挂在天上,却并不觉得暖和,人们挤挤挨挨的靠着山根走,山根的陡崖遮挡着河道里吹来的冷风,似乎能保持一些暖意。 道路沿着山脚蜿蜒,虽是官道,却仅容两辆马车通过,旁边是河滩,河水很浅,大大小小的石头下边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下细细的水流哗哗的流淌。 匠人们背着大包小包,身前身后跟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几个铁匠推着独轮车,上面绑着塞满铁砧锤头的布袋走在队伍中间,摇摇晃晃,年轻的小徒弟在前面拉着车,一个小的跟在后面,踉踉跄跄,急的直摸眼泪。 景仁骑着马跟在后面,把斜挎在马鞍上的腰刀握在手里,看到中间一辆独轮车慢下来,后面挤了一堆人,就赶紧走过去,帮着把车从陷坑中推出来,又吆喝着后面的人注意陷坑,望路中间走,官道上人并不多,看到那个跑的跌跌撞撞直抹眼泪的小孩子,景仁把他抱起来放到马鞍上。 几个骑马的边军远远的吆喝着,挥舞着鞭子,人群挤挤挨挨的靠了边,军士穿着半旧的鸳鸯战袄带着头盔,嘴里骂骂咧咧的,看到这边腾出路来,才急匆匆从路边经过,腾起的泥水溅到景仁的裤腿上,几个石子沿着路基一直滚到河水里。 “官爷,不知距离西湾铁场还有多远?”看到景仁牵着马走在人群里,那个会铜作的老者搭讪道,“不远了,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不知老丈贵姓?” “免贵姓吴。叫我老吴就好。” “老吴老家是哪里?怎么辗转到了大同?” “哎,老家是山东莱州的,嘉靖末年闹饥荒粮食不够吃,地卖光了,青黄不接的春荒也没挨过去,山上树皮都啃光了,老爹、老娘和弟弟都得了浮肿病,饿死了。我和妹妹跟着一个同宗地叔叔坐船到了辽东,给军爷帮工才勉强活了下来。辽东地多人少,土地都是军爷的,李家、马家、杜家、祖家,都是这几家的,我们是给马家干活,可不是马芳马老爷,马老爷威名远播,咱哪里见过?是给马家的家丁做活,管我们的是一个姓黑的家丁,心眼好,见我行事伶俐,就指派我到供品作当学徒,作铜香炉、铜烛台······” “辽东距离大同隔着朵颜卫和土默特部,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景仁听着老者平静的叙述着人间的惨剧,心里一阵阵的难受,他不记得历史书上有过山东闹饥荒的记载,可他来到这个人世间听到看到太多人间惨剧,越是平静越让他痛苦莫名,他赶紧转换了话题。 “还不是8个月前的那场大战,咱们败了,把抚顺丢了,清人小股骑兵深入辽东,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村庄没啦,坞堡也待不住了,我们侥幸穿过广宁、朵颜卫,辗转来到大同。” 说话间,道路越发狭窄,又是缓坡,前面的马车车夫的吆喝声亮了起来,鞭子“啪啪”的声音越发凌厉,中间几个人赶过来帮着推起独轮车,站在坡上的石头喊起了号子“哎吆嗨,哎吆嗨··”车队人群兴致高昂,很快推上了坡顶。 紧接着是一段长长的下坡,两边是峥嵘的群山和清郎的高树,脚下是嶙峋的山石和凄清的河水,队伍中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唱了起来: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儿高 那春风摆动 杨呀么杨柳梢 三月桃花开 情人捎书来 捎书书 带信信 要一个荷包袋····” 歌声才落,前面一个中年人的浑厚的嗓音又响起来: “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 不浇那个交城它浇了文水 交城的大山里没有那好茶饭 只有莜面烤酪酪还有那山药蛋 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 一辈子也没坐过那好车马···” “嗷·····啊吆奥····呵····吆·····咦·····呀·····哎吆嗨·····” 忽然一阵悠远苍凉的长调拔地而起,声音如裂帛般直上云霄,如巨锥猛地撞开众人的心扉。接着声音低下来,低下来,悠长的低音如夜风刮过大地,如母亲呼唤幼儿,如父亲深沉的叹息。声音逐渐拔高,如疾风穿过丛林,如怒涛呼啸海上,又渐渐地低沉,仿佛看见一片广漠无垠的草原上,一轮圆月低垂,草色苍茫,一个疲敝的旅人满身风尘骑着马儿缓缓行进,慢慢消失在大漠深处······ 颤音消失,天地之间好像一切都安静下来,人群静静的走着,官道上的几个行人也混在队伍中静静的看着走在人群中的景仁。 一个带着黑纱官帽穿着府绸长衫的长者拉开车帘,看着景仁问道:“不揣冒昧,敢问歌者,可是蒙古的音乐?” 景仁侧身看着老者答道“敢劳动问,正是。” “歌声苍凉高古,是难得的绝唱,你可是在蒙古待过?” 景仁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会,说道“不曾,只是听过这首长调,难以忘怀。” “歌名为何?” “《迷失的羔羊》,是讲一只羔羊从羊群中走失,流落到草原上,经历艰难困苦,最后找回家的感情历程。” “路途劳顿,听到这美妙的歌声,不胜之喜。”老者说完,放下车帘,催促车夫,得得离去。 第17章 热闹 走过一个高岗,远处是山间的洼地。河水在山岗下边汇聚成宽阔的河流,向南流去。一间用油毡搭成的客店,出现在道路北边,“酒饭”的幌子在店前高高的木杆上随风飘扬。 刘景仁觉得自己的肚皮紧紧的贴在脊椎上,两腿也有一些发虚,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传来,“到前面店里打个尖,休息一下。”人群一声欢呼,脚下的石板路似乎都平坦起来,马蹄的“得、得”声更加轻快而急促,两边的山崖以及山脚下的积雪都明亮温暖起来。 客店是夯土垒起来的,上面铺的油毡,用宽宽的木板牢牢的钉在房顶上。沿着屋檐向南用深绿色的防水油布搭出了一个宽阔的帐篷,帐篷下摆着几张饭桌,几个客人正在桌前用饭。帐篷前当路停着五辆马车,车上放着贴着封条的箱笼,十几个护卫和车夫蹲在车前,手里拿着黑馒头,抱着老大的海碗,正吃得满头大汗。 刘景仁招呼两辆大车靠着帐篷停放,几个工匠的独轮车也倒放在车旁,大人小孩儿,或蹲或坐,挤在大车旁。 “各色馒头、哨子面、正宗的汾酒。客官请了——”年轻的小二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用一种唱歌般悠长的调子招呼着。 “红枣小米汤、谷面馍,尽量上。可有菜汤?”刘景仁问。 “有白菜豆腐杂烩菜,可行?” “上吧!” 石头和店小二抬出一大木桶红枣米汤和一木桶杂烩菜,白胖的店家抱着一大簸箕黑馒头,又拿出一摞黑边陶碗放在外间的桌子上,人群“轰”的涌上来,拿馍的拿馍,舀汤的舀汤,又分别蹲到外边的地上、车旁吃了起来。 刘景仁舀了两碗菜汤,拿了4个馒头放在外间的桌子上。赵石头端着两碗米汤走过来。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朋友,何不过来拼一桌?”刘景仁抬头一看,正是在大同城外遇到的四川客商。 刘景仁看到对方的桌子上放着牛肉、汾酒,又叫了两个菜。 “这是威远镖局的海师傅。这是他的徒弟高奎。”刘静仁早就看见了这位高高的个子留着半白胡须头戴英雄巾的大汉,桌旁靠着一把比人还高的铁槊,应该有一身过硬的马上功夫,身旁是一个身穿皂色对襟短袍的精干年轻小伙,身后背着长弓,腿上横放着一把雁翎刀。 “刘景仁,本地刘家堡的,”刘景仁端起酒杯敬了三人一杯,然后坐下来吃饭。 “客官走大板升一线,路上可还太平?”刘景仁边吃边寒暄。 “自从满清攻占开原以后,土默特的蒙古人也蠢蠢欲动,对汉人客商加紧了盘查,边关大打没有,小打已经有好几十次了。”那四川客商说。 “关内也不太平,今年夏粮欠收,官家又加征了边饷,今年的日子不好过。”刘景仁说。 西天的太阳从云朵里钻出来,一道红光冲开了乌云的阴霾,帐篷里突然亮堂起来。 那店小二和店家跑到帐篷外,蹲在路边的人群也纷纷站了起来。 “娶亲的过来了。”“看新娘子。”“是赵家班的赵小娘。”“听说赵小娘色艺双绝,今天可要听一场。”那店家眉飞色舞,吆喝着,拿着一个条凳出去了。 一声嘹亮的唢呐声响起来。群鸟叽叽喳喳,有跳的、有蹦的、有舞的,美丽的凤凰在天空中翱翔,祥云在天空中围绕,和缓的韶乐欢欢快而有吉祥。嘹亮尖锐的凤鸣声,冠绝长空,是凤凰在回答·····《百鸟朝凤》欢快的音乐撩拨着人们的心灵。 刘景仁这一桌也停下了吃饭,海师傅拿起铁槊和徒弟出去了,“走,咱们也去望一眼。”那四川客商说。 走出帐篷看到当路放着一张条凳,上面放着十个铜板。一个矮壮的红脸汉子正鼓着腮帮闭着眼睛,吹着忘乎所以。 身后一个上穿粉色牡丹短褂,下着粉色短裙,面如傅粉口若樱桃,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像一汪清澈潭水的年轻小娘子,头上插着金镶玉的飞凤步摇,手里拿着丝巾,袅袅婷婷地站立着,头上戴的金步摇随着轻柔的微风,时不时的晃动。 “赵小娘,来一个!”“赵小娘,来一个。”人们鼓噪着、呐喊着,眼睛只是盯着赵小娘的俏脸。 那赵小娘并不搭话,只是安静的站着。 四川客商推开人群,走上前去,拿出一个银角子,在赵小娘面前晃了晃,放在条凳上。“只要是个有真本事的,后面还有更大的赏钱!” 赵小娘拿起银角子,把板凳挪到一边,从后面的推车上拿出一袭黑色长袍披在身上,又取出一顶黑色方顶长翅乌纱戴在头上,另有两个男子头戴黑色方形仆头,身披红色坎肩,绕着场子“铛铛铛”转了一圈,把人群赶得越往后靠了靠,然后身挎腰刀,分东西站好。 赵小娘两手虚挎腰带,耸个肩膀,迈开方步,向场地中间缓缓走来,来到场中背对人群,一对帽翅由慢到到快跳动起来,一直跳到一对帽翅同一个节奏上下飞快的摆动。 “好!”人群爆出一声喝彩。 然后一只帽翅由快到慢逐渐的停止,另一只帽翅依然飞快的旋转,一会儿两只帽翅,又倒转过来,一只停止,一只旋转。 人们“哗哗”的鼓起掌来。 帽翅逐渐的安静下来,人群中也停止了喧哗。 那赵小娘两肩微耸,双臂斜抬,手作莲花,转过身来,怒目圆睁,一声粗壮的爆喝从喉咙里吐将出来。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尊你声驸马爷你细听端祥……”声音如洪钟大鼓,气势若汹涌的奔雷,这正是蒲剧《铡美案》的经典选段。 小娘迈着方步,两指斜指,弱小的身躯里好像有无穷的气势,娇美的女性容颜轩眉怒目,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天地间安静的好像能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人们望着赵小娘的俏脸,如痴如醉,好像要把她融化在心里一般。 演唱完毕,四川客商高叫了一声好。 那店家回过头来,手舞足蹈。“赵当家好才艺,再来一段好不好?”众人轰然叫好。 四川客商高举双手,连鼓几掌,“赵当家果然好功夫!我说话算话,下边再来一场。”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银颗子放到赵小娘的手里,顺便捏了捏那柔若无骨的小手。 那赵小娘后退一步,轻轻万福。 这时送亲的人群已经闹哄哄地围了过来,距离5辆大车越来越近,穿着棉袄的几个车夫早就凑到赵小娘跟前,十几个护卫也伸长脖子踮着脚尖观望,海师傅把长槊靠在马车上,一手摸着胡须,脸上有一些不耐烦,徒弟高奎原本少年心性,这个时候也是心猿意马。 那扮做王朝马汉的两个青年,一个换上白色宽檐帽,上面一个大大的“押”字,两手合抱,眼望前方;一个立地倒栽葱,连打了十几个跟头,人群轰的一声,挤到了马车旁边。 趁着空档,赵小娘放下乌纱,脱掉长袍,用白色丝巾在头上扎了一个结,两条丝巾侧垂在右耳边。从小车里取了一个椭圆形的枷带上,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婉转柔媚的小旦女腔方出口,人群爆喝了一声“好!”。 那苏三袅袅婷婷,边走边唱,一直走到海师傅师徒二人面前,“我心中只把爹娘恨,大不该将亲女图财卖入娼门。”兰花玉指虚指海师傅的额头。 海师傅满脸通红,双手抬起来,挡住了眼睛。 众人哈哈大笑。 “你说什么,恨爹娘不该将你卖入娼门,你说这话我听着心里头都不好受。”那扮做解差“崇伯”的年轻人边说边走到徒弟高奎面前。 变起俄顷—— 那赵小娘双手从板枷中抽出,手中不知咋滴多了一把匕首,屈膝抬手,转瞬间在海师傅肚子胸膛连戳了几刀。 “崇伯”也拔刀抬手,一刀将徒弟高奎的脑袋劈落在地上,一腔颈血刷的喷了旁人一身,紧接着,“刷、刷、刷”连斫了三个护卫······ 第18章 土匪 “杀人啦——”“杀人啦——”,众人“唬”地四处逃散,几个站在车后的护卫,刚拔出刀来,就被站在小车后的“王朝”射杀了。 一个工匠带着两个儿子往饭馆里躲,被身披红绸礼花头戴黑色礼帽的“新郎”拉出来,一个一个砍死在饭馆前的大车旁。 “出嫁”的队伍迅速包围了整个现场。 人群一动不动,整个山间洼地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寂静下来。 “都他妈逃啊!”“逃到天王老子那里,老子也会把你拉下来——”那扮演“崇伯”的年轻人挥舞着手中带血的钢刀,一边走一边吆喝。 走到一个高胖的护卫面前,高喝一声:“跪下!”那护卫略微迟疑了一下,“崇伯”刷的一刀把那人的胳膊劈下来,护卫痛苦的跪倒在地,“跪下!”“跪下!”“跪下!”崇伯边说边砍,一刀接着一刀,暗红的血水静静蔓延开来。 “哈哈哈哈——”崇伯狂笑一声,继续踱步。 走到四川客商面前,笑眯眯的盯着他。那客商瑟瑟发抖,裤角下慢慢流出一滩水渍。 “你他妈不是很有钱吗?”“我愿掏赎金!我愿掏赎金!” “知道用钱买命!还算个明白人!”崇伯边说边调笑,“你他妈的,黑风寨赵三娘的手岂是你能摸的,”“啪”的一刀背拍在四川客商的胖脸上,“看在钱的份上,把你的一双爪子先留着。”暗红的血沫从四川客商的嘴角流下来。 “张头领,别跟这些渣滓磨叽,消遣他们有的是时间,我的好处呢?”那苏三在饭馆里洗了洗,走出来,一边用手巾擦拭着手上的水迹一边说。 “活人张,你是活人张!”那四川客商用一根带血的手指颤抖着指着那崇伯。 “算你还有点见识,听过老子的名头。”活人张高举着手中的钢刀揶揄的说。 “老二,干活!” 那王朝背起弓箭跳到马车上,一群土匪也纷纷跳上来,揭开篷布,砍断绑绳,掀开箱盖,人参、貂皮和一些黄白之物露了出来。 显然这位四川客商走的不是太原大板城一线,不然怎么能有这些辽东的老货? “大哥,看,宝贝!”王朝从箱笼里拿出两个雕琢精致的檀木匣子。匣子半开,一丝豪光从匣子里冒出来,“果然好宝贝!” 活人张走近几步,扬起手臂把匣子抛给了赵三娘,“三娘子,看看这是什么宝贝。你只要跟了我,手里的这个也是你的。” 那活人张和赵三娘调笑起来······ 刘景仁原本跟在四川客商后面,听到《铡美案》,他就没有再过去,在电影电视繁盛的时代,古老的戏剧只不过是碟开胃小菜。 他走到大车的车辕上,把车上的包裹推了推,找个地方坐下来。人群挤过去看《苏三起解》的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静静的听着山道上流水哗哗的声音。 忽然人群轰的挤了过来,马车颠了一下使他站到地上,几个孩子钻到车架底下,铜匠老吴等几个人挤在他身边,他的眼前立刻看到了活人张疯狂的杀人场面。 “土匪!”“遇到土匪了!”惊恐的人们挤作一团。 “活人张!”“是活吃人心肝的活人张!”众人更加惊恐。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到自己的脸上,心脏像被人握住一样揪在一起,身上一会儿热的想出汗,一会儿凉的如坠冰窟。他害怕的想尽可能缩作一团,甚至想远远的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什么也没有的虚空,可他高高的个子,明明又杵在这里一动不动。他暗暗的对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可他双手抖的像一片狂风中的树叶。“要交赎金吗?”他刚刚买了地皮,手头没有一个活钱。如果没有赎金,那么他不就要变成一个躺在不知名的沟渠中的尸首了吗?他的脸变得像张纸一样白,头脑千回百转不知道想了多少个念头,可是面对活人张手头的钢刀都化成了种种无声的叹息。 他眼睁睁的看着三娘子走进了饭馆,悠悠然然的洗了洗手脸,然后又看着三娘子悠悠然然的走出来,轻描淡写的和活人张说话,又看着活人张走近几步把檀木盒子抛给了赵三娘,就站在他的身前和赵三娘调笑。 他咬了无数次牙,大不了是个死!可是,又无数次放下了攒紧的拳头。 太阳钻进了云里,天色阴暗下来,无数死亡的怪影在他眼前飞舞。 不知道是谁在后边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不小心一下子撞到活人张身上。 当活人张愤怒的转过头来的时候,他猛的扑上前去,一手搂住活人张的脖子,一脚将活人张身侧的一个土匪踹出三丈远,另一手抽出活人张刀鞘中的钢刀,把刀抵在活人张的脖子上,爆喝一声:“放下武器,退后三步。” 正在车上忙活的土匪停了下来,外围在包袱中搜寻零星财物的土匪也抬起了头,“放下我大哥!”“放下大头领!”夹在臂弯里的活人张也挣扎起来。 刘景仁猛的勒紧了活人张的脖子,把他的双脚拉的离开了地面,刀子抵在活人张的脖子上。 “放下刀!退后!” “好··好龟孙!··你敢动一下··老子试试!”活人张翻着白眼儿,一手攀着刘景仁的胳膊,断断续续的吆喝道。 刘景仁拿着刀晃了一下,活人张的耳朵像一枚树叶轻飘飘的落到地上。 “好!··好··好龟孙!”活人张挣扎着骂道。 刘景仁刀子轻轻一拉,一道鲜红的血从活人张的脖子上流了下来。 “放下我大哥!,凡事好商量。”那二头领从车上下来,用脚去勾靠在马车上的弓箭。 “都别动!你,退后!”刘景仁盯着二头领,爆喝一声“退后!”那二头领缓缓后退了一步。 这时一只弓箭倏地射在刘景仁勒住活人张脖子的胳膊上,他只觉得胳膊一沉,左臂有些麻木,他头猛的一摆,躲过第2只弓箭,右手的钢刀在活人张的脖子一拉,弓身跳上身后的大车,斫翻身后不远的两个土匪,向站在远处张弓搭箭的新郎扑来。 那新郎荒急间一箭射偏了方向,张煌着从箭壶中拔箭,刚把弓箭加到弦上,刘景仁一刀斩在他的左臂上,回手又一刀戳在肚子上,肠子拉了一地。 赵石头原本站在马车前面,大乱一起,被人群簇拥到马车的左边,看到刘景仁勒住了活人张,他就紧紧盯着身前的二头领不放,当二头领缓缓后退了一步,他猛地将二头领扑倒在地,勒住脖子将头颅猛的一掰。回头把弓箭抓在手里, 踢翻二头领的尸身,拽一下箭壶,搭上弓箭,向沿着河道慌张逃跑的土匪射过去,两个土匪扑倒在河道里。 活着的护卫也纷纷拔出刀来向车上的土匪扑去,警备队员老七早就斫翻了两个土匪,正在寻找新的目标。 土匪们眼见失了势,纷纷跪倒在地,外围的土匪沿着河道、饭馆后的山路飞快的逃窜,人们纷纷把几个不老实的土匪摁在地上。 “报官!报官!”乱纷纷的人群兴高采烈。 那四川客商也活了过来,大叫一声,“我的银子!”扑到车上,将趁乱从箱子里翻抢财物的人群赶下去。 第19章 鞑子 这里距离怀仁县城已经不远,刘景仁派老七和另一个警备队员去县衙报官。 不到一个时辰,县衙的差役、怀仁所的军官乱哄哄的来了两队人马。那李游击带着营兵最先赶到,指挥着人包围了整个现场。怀仁知县带着衙役随后赶到,帽翅一前一后,锦袍斜掖在腰里,笨拙地从马背上下来,直奔人群中心而来。 “活人张呢?那活人张呢?” “董知县到得也忒晚了些。喏,活人张,那不是。”李游击揶揄的说。 两个差役拿着海捕文书一一对照活人张的面相。 “正是巨匪活人张。” “谁为本地除一巨患?”董知县对着海捕文书再次检查了一遍,回头询问除害的英雄。 “是刚从我营兵中提拔的六品百户刘景仁,我给你引见。”李游击指着刘景仁,“豹子,过来。” “见过董知县!”刘景仁拱手为礼。“是大家一起所为。” 人群中纷纷述说事情的经过,那四川客商字正腔圆,叙说的最为详尽。 “活人张匪徒中的二当家三当家均已在此。”差役对过海捕文书,一一回禀道。 “哎?那黑风寨的赵三娘呢?”尸首和俘虏中均没有此人的身影。 “想是逃了。”众人遗憾的说。 最后填报叙功文书,刘景仁杀死匪首活人张和三头领,砍死两个土匪,踢伤一个土匪,功为第一。赵石头杀死二首领,射死5个土匪,功为第二。老七砍死两个土匪,砍伤三个土匪,功为第三。余者无论功劳大小都一一记录,众人死里还生,兴高采烈。 那四川客商保住了身家,最为高兴。他给官府捐了500两银子,给刘景仁两颗人参和两张貂皮,赵石头一颗人参两张貂皮,余者均为一张貂皮,作为答谢。 诸事完毕,众人又到怀仁县城跨马游街,不到天黑,“豹子勇斗活人张”的故事,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刘景仁怀里揣着奖励的5,500文铜钱,望望城楼上挂着的七八颗脑袋,带着余下的6个工匠和家属,在天快黑的时候离开了怀仁县城。 天色逐渐昏暗,一轮弦月挂在西边的天空,冬天的傍晚月亮升的很早,天还没黑,月亮已升起来了,阴冷的北风虽然不大却贬人肌骨,如刀如刺。赵石头在前面催促着,五个警备队员身上背着大包小包,轮流帮助东西多的匠人,刘景仁跟在队伍后面,拉着掉在队伍后面的人,疲惫的人们加紧朝前赶。 快到西湾岔路口的时候,路基高起来,一边是河谷,一边是两丈高的土崖,下边是落过薄雪的田地,景仁催促大家小心脚下,望路中间走,半大的孩子望队伍前面走。 官道上行人匆匆忙忙,几只晚归的暮鸦在远处萧瑟的树林上起起落落,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腾,显得宁静而祥和。 忽然后面几匹快马夹着两辆大车飞快的向前驰来,景仁赶紧吆喝着人群靠边走,大的小的挤挤挨挨,还没靠边,马儿已经撞入了人群之中。 马上的人挥舞着鞭子“啪啪”的向着地上的人群抽去,头上皮帽子煽动,帽耳两边长长的狐狸尾巴上下飞舞。拥挤的人群更加混乱,撞倒了两辆独轮车,推车的铁匠一个被压在车身底下,挣扎着往上爬,一个被压着了腿,大声的呼唤、求救,倒地的独轮车和撞倒的人群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后面疾驰的马车停不下来,撞在独轮车上,“哐”的一声,翻倒在路上,辕马被倒转的车辕“啪”的一下抽倒在人群里,艰难的扑腾着,车厢里的几个大包袱也滚了出来。 另一辆马车来不及刹车紧跟着撞上来,马儿撞到翻倒的车厢又被后面的车子一挤,人立起来,后面的车子转了一个圈,车体翻倒在地上,车轮朝天,车夫被压在车辕下面,车厢里也有几个包袱滚了出来。 这时,前面几个骑马的人调过马头,从腰间抽出长刀向人群中胡乱的砍去,大声的吆喝着“滚开!滚开!”,恶狠狠的咒骂着,后面的两个人从马上跳下来,一个走到翻倒的马车前踢了一脚,挥起刀子一下子把被独轮车压着的一个年轻人的胳膊劈了下来,又一刀戳在站着的小伙子的肚子上。另一个人扭过身子挥起长刀,一刀劈在前面老者的脊背上,又抬起一脚把老人踹倒在地上。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来,“跪下!”“跪下!”。人群惊吓的愣住了,有的站着有的跪着,惊恐而又安静的看着那两个拿刀的人。 “让开路,把马和车留下来,所有人跪在路边。老子路过这里,只求财货和女人,招子放亮些,别误伤了性命。” 人群畏畏缩缩的向路边挪,“顺道路过,遇到了,是你们命苦,谁让你们撞着俺?”“乖乖靠边跪下,老子不伤性命。” 人群再次慢慢的向路边挪,一个穿着纺绸长袍带着皮帽子舞着带血长刀的青年吆喝着,另一个穿着皮袍的人弯下腰正费力想把压在车下的那个车夫拉起来。 “是蒙古鞑子!”刘景仁有一次感到了紧张和恐惧,一种极度的愤怒和暴躁的情绪从他心中泛起,,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是什么把中国人的血性压迫的荡然无存?是谁让中国人成为手无寸铁的氓隶?是什么使中国人成为圈养的一群? 他扶着翻倒的车厢,蹲下身子,躲在车后,眼望着着那个身穿纺绸长袍舞着带血长刀的蒙古人,目眦尽裂。 他拔出刀来,飞快的两步转过车身,高高举起长刀,向那个挥刀的年青蒙古人劈去。刀子斜着从肩膀劈下,那人头和半个身子倒了下来,他一脚踢在那人的屁股上,拔出刀来,转身向第二个弯着腰将起未起的蒙古鞑子刺去,在那人的惊愕中,刀斜着刺中了腰,他往前一赶,双手握刀向肚子划去,那人的肚肠“哗”的一下落下来,软软的向后倒去。 这时,赵石头和几个警备队员看到这边动了手,也纷纷拔出刀来,赵石头挥着刀拼命向中间骑马的蒙古鞑子赶去,两个警备队员向马腹和马腿斫去,一匹马肚子上挨了一刀,猛地跳了起来,把马背上的蒙古人甩在地上,另一个警备队员一刀把蒙古人的脑袋砍了下来,另一个蒙古人见势不妙,掉转马头向一侧礆坢下的田地冲去,马儿冲下田野,踉跄了一下,慢慢加速,越来越快,跑啦。 第20章 解救 说起来慢,事情发生的很快。几分钟的时间,事情就翻了个个儿。刘景仁转过身,踢了那个车夫一脚,又吆喝了一声“把那个驾车的拉过来!绑上。”“把车辆收拾好,把伤员抬上车,简单包一下,马拉上,天马上就要黑了,前面的岔路口往里一拐,没几步就是西湾,我们先赶到地方在说,官道上夜长梦多·····”。 “啊!这里有人。”“什么?”“这包袱里绑着人。”“先装上车,一个人看着。赶回去再说。”人群一阵哄闹声,赵石头指挥着把伤者装上车,几个木匠把马牵着,几个铁匠把包袱抬上车,“老吴,包袱里怎么回事?”“好像绑的是几个女人。”“把绑绳松一松,让人松快些,先回去再说。”“石头,快骑着马去给徐监辅报信,请徐监辅派人给大同左卫报信!”“好!”在灰蒙蒙的夜色中,队伍又很快走上回家的路。 整个队伍回到西湾焦炭场,炼焦场牌子还没挂起来,一切还是乱糟糟的,就像景仁现在的心情。招几个人都能摊上这么多事,真是倒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娘的,老天爷还嫌咱不够倒霉,咱担着就是!刘景仁爆了一句粗口。 时间大约是亥时,西湾的商铺人家都已经安静下来,零星的几点灯火好像是等待远归游子的母亲的双眼,凄婉而迷惘。天上的冷月迷蒙昏暗,没风,干冷干冷的,远近几家的狗听到人的脚步声,“汪汪”的叫起来。 推开厂门,院子里一片漆黑,刘景仁吆喝了一声,“六叔,六叔,快起来,准备饭食,按25人的准备。” “来了,来了,回来了?正等着呢。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六叔已经歇下了,听到刘景仁的吆喝声,从屋里走出来,院子里的其他人也起来了。 六叔开了门,看到人群陆陆续续的走进去,问道“招了多少人?” “6个。” “你叫红嫂和连城赶紧准备饭食,把人安顿下来。路上出了两件事,我现在就要处理,饭好了你叫我。今晚怕是不能好好睡觉了。另外,你去下湾把赵医生找来,有几个人是红伤,要包扎处理。” “石头、老吴,叫上铁锤和老齐把人都带到场部来。” 刘景仁推开东屋,坐在场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看着石头和铁锤一人拖着一个头戴破皮帽,身穿羊皮袍,外罩府绸衫的人,好像拖死猪一样,不时还要踢上一脚。 其中一个双脚上的只有一只靴子,另一个皮袍的系带断了,露出里面粉红的肚兜来。 紧接着进来的是5个手臂绑在背后,头发蓬乱,低着头,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沾着灰土的女子。景奇吃了一惊,怎么车上绑着这么多女子?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先把这些女子领到内屋,收拾一下。老吴你先照看着。老齐到厨房看看,等红嫂忙完了,叫红嫂来问问,怎么回事。” “石头,把红肚兜的封口布取下来。”赵石头拉起那个皮袍敞开、袒胸露乳、肚子上挂着红肚兜的蒙古人,取下封口布,有一巴掌打掉他头上戴的皮帽子,露出编了一圈小辫子、中间偏偏留出一片锃亮的秃头的脑袋来,那人眼睛细长,鼻子宽大,满脸横肉,露出一副凶相。 “你是哪里人?” 那人狠狠盯着刘景仁,吐了一口唾沫,慢慢说道:“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你们乖乖把我们几个送走,也许台吉还会放过你。嗯你是惹不起我们的,别说你,大同的衙门也得给我们说好话。” “奥,原来你这么厉害呀,那么哪里人也不敢说么?” “你还是自己想想后果吧。” “这个倒不用你操心。“石头,下他一只耳朵··” “等等,我说····,我们是素囊台吉的部下,台吉想找几个明国女人做奴婢··” “你们就不怕被杀头吗?” “杀头?明国官府还没那个胆子。你把我们乖乖放了,或者,交给官府也行。” “石头,先绑起来”,看着两个蒙古人,刘景仁心里既愤恨又无奈。 刘景仁每每想起朝廷实行的“逆革顺抚”的对蒙诏令,心里就想骂娘,如今蒙古人欺负到头上了也要当缩头乌龟吗?对抗满人的失利再次增加了蒙古人的嚣张气焰,依夷治夷,朝廷每年送上的几十万招抚银两真能让首鼠两端的蒙古人为我所用?处于对蒙前线的宣府、大同百姓的苦楚又能收在谁的眼睛里? 第21章 忠告 点验了购买的零星货品,吃过饭,二十多个人安顿着歇下了,景仁又跟着赵医生给受伤的匠人一一上药、包扎。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肚子虽然包扎起来,但已经发起了烧,说着胡话,老父亲流着泪用清水给儿子擦着身子,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扛过去,其他几个伤员看起来问题不大。红嫂和那几个女孩子睡在一起,但愿一个晚上的的安心休息能抚平她们惊恐的心灵。 刘景仁躺在床上,望着黑魆魆的屋顶,呆呆的发愣。 窗扇合住了,冬天夜里暗淡的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极淡极淡的,就像这暗淡的生活。每个人都在这末世的光阴里拼命地挣扎,挣扎着活下去,刘景仁不知道自己那点所谓现代的见识能给他们什么帮助,更不知道自己命运的发展方向,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就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飘零无助,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茫、彷徨。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大同左卫的人马就到了,带队的是姓周的指挥同知,正是刘景仁武官考试时的坐师,刘景仁见到老师非常高兴,恭敬的执弟子礼。 周同知在徐监辅的陪同下,满脸堆笑详细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又把赵石头、五个警备队员夸奖了一番。 蒙古鞑子死了两个,伤了一个,活捉两个,解救被难女子五人,这是大家的功劳。刘景仁杀两人、赵石头捉一人,警备队员李小五、老七捉一人,这是个人的军功,要上报山西行都司一一论功行赏。 夸完功劳,周同知压低嗓音说:“咱们现在关起门来说说体己话,你们今天这么做,实际上是违反朝廷法度的,我朝对土默特蒙古实行招抚政策,遇有冲突,以安抚为上,严禁死伤人命。这一次功劳给你们按照小型冲突论处,毕竟他们伤人在前,但是最终是否能记上功劳,还要看上面怎么裁定。” 随后大同左卫的卫兵们将蒙古死者、俘虏带走详加审讯,同时发放海捕文书,追拿逃犯,最后依律处置,虽然明明知道逃走的蒙古人很难再行抓捕,但必要的程序还是要做的。受难女子也一并带走,交由地方妥善安置。 刘景仁和徐监辅原本安排了同福酒楼的席面宴请周同知,顺便再续师生之谊,周同知连连推说军务繁忙,不便久留,只是问了问刘景仁武举考试的情况,随后就带着边军匆匆离去。 临上车前,五位受难女子执意要谢谢救命恩人,刘景仁走过去,看到收拾干净的五个女子站在一起,端庄秀丽,心中非常欣慰。 其中两位少女走上前来,一位身穿黄色棉袄,下着粉褐套裙,婷婷玉立,一位身着淡蓝薄棉袍上穿藕色毛线衣,娉婷有致。两位女子纷纷撩开面纱,露出美丽精致的面庞,一位大眼修眉,盈盈若水,鹅蛋脸庞,粉白如玉;一位丹凤细眼,双眉如山,琼鼻樱口,惹人怜爱。两人抬头仰望着刘景仁,盈盈下拜,“多谢恩人搭救。”刘景仁慌忙将他们两个搀扶起来,连连说不必如此,两位女子悄然垂泪,哽咽无言堵车。然后放下面纱,敛裾蹬车而去。 刘景仁心中黯然,跟在车队后面,将周同知他们一直送上西湾联通官道的大路,才拉着徐辅监的手缓步往回走。 一路上随口叙说着铁场大大小的事情,感叹都督府要的铁料越来越多,担子越来越重,正常划拨的经费却是越来越少。 徐辅监庆幸着说:“哎,我们都督府的铁场还好说,没有赋税杂费,尚且能经营。我听说利民铁场都快经营不下去了,大同府要加费,还要各种收入,宫里的那位派出的矿监要加税,成倍的加,要命呀,那个又都得罪不起,老马都愁死了,好多铁炉都使用三四十年了,就是没钱更换,老炉子用的时间长了就怕出事,一出事谁担得起呀!” “那就建新炉,超过炉龄的铁炉拆了就是。”刘景仁说。 “你说的倒轻巧,哪里有银子呀。税费都交不足,还能奢望其他。”徐辅监埋怨道。 刘景仁诧异的问:“那就没有办法啦?” “有什么办法。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啦。”徐辅监说。 刘景仁不明白。“什么拆东墙?” “把配套的小厂卖了呗,上湾那木材场、磨房不就买了吗?”徐府前瞪了刘景仁一眼,心里埋怨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走上下湾的小桥,两个人在桥边站了一会儿,望着村南头儿河水绕了一个s弯的地方结的厚厚的冰凌,徐辅监哈哈手,“今年比去年结冰又早了,这鬼天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越来越冷啦。”筒起手两个人穿过小桥,一起往前走。 刘景仁问:“冶铁场不是很赚钱吗?” “是赚钱,可就是个屙金子的貔貅也怕豺狼多呀!”徐辅监心中有气,说话就冲了,“那怀仁陆家的木材场不就划给你了吗?你能吞得下去?” 刘景仁嘿嘿笑了笑,避过话头说。“那是老掌柜买的,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 “你就扯吧。老哥我还能拉你的后腿,要地方不难,关键是干什么营生,经营起来难呀,”徐福江感叹道。 刘景仁拱拱手,看着徐辅监说:“谢谢老哥忠告,厂子的许多地方还需要老哥帮忙。” “说什么见外话,有事就说话。”徐辅监说。 把徐监辅送回西湾铁场,景仁加快了往回走的步伐,是啊,经营才是最难的,场里还有一堆事喃。 第22章 安排 刘景仁回到焦炭场值房,正看到赵医生给那个伤了肚子的年轻人换药,天可怜见,年轻人体力好,终于挺过来了, “赵医生,承谢了,昨天忙了半夜,今天又麻烦你,中午在这里吃饭吧。” “不了,药房里还有病人,这几个伤者要及时换药,就怕反复,煎药也要催促及时吃,将养个七八天就差不多了。” 景仁把这几个人的药费提前结了,“药钱你先拿着,药要用好药,这几天还要麻烦你。” “掌柜年纪轻轻,心善呐,放心,过几天保准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赵医生说着,千恩万谢的走了。 景仁带着六叔、连城和老齐、铁锤,站在5吨炼焦窑边,望着焦窑顶上黑黑的浓烟,坑道里灶门上冒出的红红的火苗,给看火的狗剩叔打了个招呼,然后缓缓说道:“铁锤你带两个人洗煤、装窑、出窑。连城带着你的人把余下的3号窑4号窑抓紧建成。注意烟囱要装上铁梯,这样便于收焦煤气和焦油。严格按照图纸的规格来,不明白的随时叫我。” 刘连城看看图纸,脸上满是疑惑,“景仁兄弟,收集煤气的布包用油布缝合以后缝隙里难免漏气, 那该怎么密封?” “油布缝合以后,接口处再用猪皮胶灌一下,就密封好了,明白了吗?”刘景仁说。 “知道了”刘连成点了一下头,又蹲下来仔仔细细的看开了设计图。 刘景仁扭过头看着老齐说:“老齐,你带余下的人先把木材厂清理一下,随后开始搭建木板工房。记着工房要高大通风,那里有一些现成的房梁、房柱,我预先丈量过,大致够用,其余还需要什么,随时购买。房屋样式和规格,我也画有图纸,按图纸走。你马上跟我去取图纸,我详细再跟你说说。” 刘景仁和刘连成他们说话的时候,狗剩叔正站在坑道里用长长的勾镰把火道里已经炼过的焦煤渣清理出来,火道里的火苗将他的手脸映得通红,刘景仁吆喝了两次,他才听清楚叫的是他。 ,“狗剩叔,还有还有几个年轻的小子,现在都交给你,重活干不了,帮忙下一炉焦坑选煤、洗煤还是没问题的。四五天才出一坑焦炭,慢了,耽搁多少工夫。你看怎么样?”刘景仁说。 “选煤、洗煤,活不重,但是人手少了不行。现在添上这七八个半大小子,正合适。”狗剩叔放下勾镰,直起腰。满是煤灰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刘景仁蹲在坑道边卷了一个大炮筒递过去。 “你那纸烟劲太柔,我还是喜欢抽这个烟袋锅子。”狗剩叔拿起脚边长长的黄铜烟袋锅子,从腰间掏出一只满是油腻的蓝绸布囊,绸布上粉红的桃花花瓣早已油腻的不能辨认,只余一星花尖的粉红在深蓝的海洋里闪烁,这个不能显然是狗剩叔的爱物,他用手指掐了一点儿烟草按在烟袋锅,又把布囊的口拉紧,然后小心的揣到怀里。 肚子里的烟圈吐出来。刘景仁掏出火镰,“嚓嚓”两下燃起火绒,等火绒的火焰冒真是出来,他一口吹灭火焰,把红红的火头递给狗剩叔,狗剩叔燃起烟锅,深深吸了一口,再把火绒还给井景仁。刘景仁给大炮筒点上火,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儿,才看到狗剩叔将肚子里的烟气吐出来,陶醉得半闭着眼睛。 看到狗剩叔吸烟的样子,刘景仁才明白,自己的道行还真不行。 “老吴,带上你的两个徒弟,跟我来一下。”,刘景仁吆喝了一声,带着老吴和他挑选的两个徒弟走在场部内间的小屋内,关上门,拿出抽屉内的几张图纸给老吴看。 “军爷,这、这、这是个啥?”老吴看着纸上画的长长短短的线条儿,问。 刘景仁自然不能说这是好后世的游标卡尺、螺旋测微仪和以毫米、厘米、分米为为切分标准的直尺、量角器,还有天平的图纸。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是精细量具,我们马上要做的事都要用到它,它是最重要的标准,也是我们要制作的东西的基础,我给它起名叫做游标卡尺、螺旋测微仪、直尺、三角尺、量角器、天平。你看能做成吗?”“这个直尺、三角尺、量角器,倒是能做。这个什么卡尺也能做,只是这螺旋测微仪和这天平不好做。” “这个天平也不难,只是这一圈一圈的” “这叫螺旋” “奥,这螺旋不会做。” “这螺旋是不好做,它要用到一些机床” “什么·····床?” “机床···” “这个我们随后在做,你们先把能做的做出来。铜作的家伙什带着吗?” “这可是吃饭的家伙,怎能不带?老婆丢了也要带上它!”老吴顺嘴开了一个玩笑。 “那就好,就把你的“吃饭家伙”带着,在隔壁这一间屋子内,先做五套出来。” “记着,你制作的所有东西——成品和半成品都不能带出这个屋子,我给你的图纸每天用完和制作的东西都锁在屋后的柜子里,往后,不论做什么,一律不得外传。这是最重要的规矩。” 老吴微笑的脸庞一下子变白了,交代两个徒弟“你们听清了没?”“听清了!” 老吴带着两个徒弟小心的跪在地上,恭敬地说“军爷,放心!规矩属下懂得,一字一句都会烂在属下的肚子里!” 刘景仁并没有扶他们起来,只是严肃的看着他们三人说道“好!” 第23章 二弟 万历47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刚刚下过一场雪,雪花零零落落,时起时停,好像充满忧愁的女人,想哭,可又哭不出来,呜呜咽咽的,使人凭添忧愁,地上落住了雪,薄薄的一层,场部的围墙上,人家的屋顶上,树梢上白白的一层,好像披了纱,又像带了孝,远处清凉山只能看见一层淡淡的影子,雾蒙蒙一片。 院子里四座炼焦窑已经建成,并排排列在操作间前面,炼焦窑顶部的烟道有淡淡的黑烟冒出来,东边的两个炼焦窑上套着两个大大的白色布袋,那是收集尾煤气的压缩袋,两个大大的煤气袋鼓鼓的绷在煤气窑上,是整个炼焦窑看起来就像穿着花格衬衫的雪娃娃。炼焦窑北边就是堆放焦炭的场地,两堆已经炼好的焦炭堆成梯型方堆放在东墙边,两辆大车已经装好焦炭,正等着过完秤运走。 往西走过一个不大的场地,就是洗煤池了,池上架着洗煤的过板,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穿着胶皮裤子将挑来的河水泼在堆着过板上的煤堆上。 刘景仁透过窗棂就能看到厂门口、堆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窑门缝里煤堆燃烧的红红的火焰。 炼好的焦炭分了类,一级焦炭是能够用来冶炼的焦炭,早已运到隔壁的炼铁厂了,数量也还是太少,顾不上冶炼厂使用,老徐已经催促了好几次,刘景仁暂时还没有办法解决。 余下的焦炭让金朝奉和杨俊弄去烧炉子取暖,没有烟气,热度还高,一个晚上清清爽爽的,把两个人高兴的不行,嚷嚷的人尽皆知,反而卖的比一级焦炭更快。 现在场院里除了1号窑刚出的两堆焦炭以外,竟然空荡荡的,只有段铁锤的儿子小毛和几个匠户的孩子在刚洗过的煤堆上玩的像泥猴一样。 最可笑的是金朝奉,拉了几千斤焦炭还不够,硬是讹了自己一车焦炭,还嚷嚷着“一百斤焦炭就要6百文,你咋不去抢呀,只有我这个傻子才来给你送钱,记着吧,你还差着我一车焦炭”,杨俊指着他笑“你就作吧,看你下一回还能不能抢到焦炭,这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说自己还欠他一车焦炭,欠就欠吧,下一坑还给他就是了,谁让自己欠他一个人情喃。 他眼睛望着清凉山方向,在灰蒙蒙的山脚下,挂着积雪的树梢那里,4米多高——奥,两丈多高,他总是改不过口来——两丈多高的厂房清晰可见,那是木材场的铁作车间——他未来的秘密工厂。 他埋下头看了看自己设计的弹壳车床,下压抬升装置的杠杆得有多长,绞盘的高度多高才恰当?他挠了挠头,一如他在北京家里夜晚的电脑前。 “刘监辅,刘监辅······” 场院外忽然传来呼叫他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依稀看到杨小旗戴着他标志似的破毡帽,举着棉袄的袖子摇晃着呼唤。 他收好图纸,穿上红褐色棉袄,戴上棉盔,把棉盔的两个耳朵拉下来,一步一步向场院外走过去。 “老杨,啥事?” “你家人来了,正在铁场你官廨外等着呐。” “是谁?” “你看,那不是来啦。” 来的是一行4人,走在前面的少年骑着马,带着尖头棉盔,身穿蓝灰色棉袍,远远的就挥着手,“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可不是二弟景礼是谁。 坐在马车副辕上,身穿红褐色碎花棉袄,下穿深褐色棉裙,头上围着围巾的女人,不是妻子是谁? 景仁快步走过去,望着弟弟和女人,笑了一下。 赶忙先给两个老邻居见了礼,“你好!青杨伯。你好!青槐叔。麻烦你们这么远把他俩送过来。” “景仁,你也好啊。原本是到怀仁县城办事,顺便把景礼捎过来的,那里是专门跑一趟呀。”老邻居刘青阳吆喝住了前行的马车,从车辕上跳下来,笑着说。 妻子也从车辕上跳下来,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走,先到同福酒楼用个饭,随后再回去,”刘景仁招呼道。 弟弟摆了摆手,说:“爹爹叫我们过来看看你就回去····” “到这里就要听哥哥的,老杨,麻烦先去同福酒楼钱掌柜那儿定六个人的饭再加四个菜,就说是老规矩。”有人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老杨说。 “好唻!”老杨招呼了一声,转身先向同福酒楼的方向走。 这时午饭刚刚过去,同福酒楼上的客人并不多,,景仁招呼几个人走上二楼,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把弟弟拉到身边,顺手把弟弟的手笼取下来,放在洗手架上,用毛巾给弟弟擦擦脸,又把毛巾递给妻子,妻子默默地擦擦手,把毛巾又放到洗衣架上。 “来,天气冷,先吃饭,青杨伯、青槐叔,老杨,要酒吗?” “不啦,下午还要赶回去,怕误事。” “行。那就吃好喝好!” 吃好饭,与老杨告了别,同青杨伯青槐叔相跟着走到铁场的大门口,刘景仁把给家里买的礼物绑在马鞍后面,把弟弟扶上马,一再叮咛着“要小心,要抓牢,”在弟弟的埋怨声中,看着弟弟和青杨伯他们渐渐远去,景奇五味杂陈,心中一股深深地眷恋缓缓升起。 他转过身,看了女人一眼,向冶铁场的值房慢慢走去。 第24章 温暖 打开值房门,火炉是灭的,他把妻子让进门,赶紧去隔壁老徐那里续火,“嫂子,徐老哥在吗?” “景仁呀,老徐到冶铁房检查去了,你找他有事?” “没事。炉子灭了,续个火。” “这几天没见你了,老徐正念叨你喃。来,炉子火头正旺,你来夹几块。” “你这焦炭就是好用,没烟还耐烧,晚上不用起夜添炭,比木炭强不少。” 景仁把炭炉续好火,放上铁锅,加上水。看到妻子正利索得把内屋收拾一遍,小巧的鼻子上沾着灰,手上拿着鸡毛掸子,手腕绾得老高,从内屋走出来, “你先歇歇,不忙收拾,我来做!” 妻子把手伸过来,温柔的看着他,他赶紧用手巾给妻子擦了擦。 “这回去一趟家,十来天时间就像过了一年一样,娘在家天天念叨你,说是都过了两三个月了没见着你也,不知道你的身子恢复的咋样。我就说,竟仁上一个休沐日不是回来了吗?怎么能说过了两三个月呢?娘笑了笑说,在眼前打个晃就走了。那怎么算回来呢?哎,你要是想他大儿子了。景礼也嚷嚷着要来见见世面,看看大哥大嫂。”妻子马会贤蹲在火炉边,试一试炉子的温度,又把火口放大了一点。 “娘的腰伤好利索了吗?”刘景仁坐在书桌旁,摊开设计图,拿起自己制作的鸡毛笔,把昨天画好的几个草图修补上。 “早好了。只是家里的事多,忙起来了。” 念叨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妻子把床铺好,把灯台上的灯芯挑了挑,微红的灯光照着妻子红扑扑的脸,整个屋子都温暖起来。 景仁看着床上展着的一床被子,看透了妻子的小心思,从出征到现在快两年了,他的身上换了一个灵魂,不知不觉间和妻子客气多了,但实际上感情很疏离。建厂以来,更是因为忙碌,常常和妻子分房而眠。妻子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嘴上不说,实际上心里是苦涩的。 刘景仁回想起以前的事,记忆很模糊。只记得自己16岁结婚,妻子小两岁,今年该16啦,结婚2年,夫妻一起生活只有1年多一点,这个女孩不知道是怎样度过这聚少离多的新婚时光。 他心里忽然又升起一股心酸,为第二天醒来面对失去丈夫的残酷现实的那个远在北京的妻子,也为这个独自守在夫家等待着战场上生死未卜的丈夫的妻子。 不论面对哪一个,好像自己拥有的只是亏欠,没有付出。对于妻子来说,她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温情的负责任的丈夫,建功立业、追名逐利只是男人的需要罢了。 景仁走上前,抱着妻子的脸蛋儿轻轻地亲了一口。妻子晕红着脸,吃了一惊。他轻轻地脱下妻子的粉红碎花棉袄和褐色棉袍,摘下妻子的青铜发簪,看着瀑布般的青丝覆盖了妻子温玉一般的胸脯,看着鲜红的府绸肚兜上绣着的麒麟送子图和妻子有着惊人诱惑曲线的腰身,轻轻地抱起妻子,像抱着一块人间少有的稀世珍宝,把妻子放到被子里,他要以一个男子的所有来保护和温暖自己的妻子。 温存过后,他抱着妻子缓缓说话,他还不习惯晚上这么早睡觉,多年的现代生活使他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到了晚上就特别兴奋,只是在这里昏暗的油灯和宁静的夜晚,平添了他一段空虚和寂寞。 “娘这次让景礼给咱们带了一些银子,说是杨镐杨侍郎死了,辽东之事看来过去了,娘让你和我找找我爹,看能不能给你挪挪位置。”妻子靠在他的胸膛上,绯红的脸蛋泛着春潮,眼睛痴痴的望着他说。 “银子,我这里还有。缺的是家里,你捎来干什么?至于跑关系,我还没想好,暂时不想挪窝···”自己刚刚安排到冶炼厂,现在就活动,太急切了一点,再说,自己的炼焦厂刚刚开始建设,冶炼厂也才动工,事情太多了,哪里顾得上! “不挪窝,升一升也好呀,咱俩看看我爹,和我爹商量一下。”马会贤看到丈夫考上了武官,心里正热火,她心心念念的就是丈夫升职。 “这事不提了,过一阵子再说。我厂里的事情还没忙利索呢。你帮我把新厂建成以后,咱在去看爹,怎么样?”刘景仁把妻子放到枕头上,摸了摸妻子的脸蛋说。 “嗯,听你的。” 第25章 新厂 第二天早上,刘景仁陪着老徐先把西湾铁场的事情安排完备,然后带着妻子前往上湾木材场去。 路过焦炭场的时候,景仁带着妻子和六叔、狗剩叔说了一会儿话,听到六叔说正安排给3号4号砖窑装煤料,2号窑已经装好了,正在用胶泥土 密封窑门,3号窑也装的差不多了。 二号窑的炉火刚刚点燃,狗剩叔用风筒正在给风,炉塘里的火焰慢慢的红起来,满脸黑灰的狗剩叔,有一打没一打的回应着刘景仁的问候。 老吴远远的看见他,打开二房的门吆喝了一声,景仁只能再走过去,到了老吴和徒弟们工作的隔间,老吴看了看跟在刘景仁身后的女人,见景奇点点头,就赶紧关上门,拿出做好的游标卡尺、直尺、三角尺和天平给景仁看。 刘景仁拿起游标卡尺比了比刻度,还行,刻度是精确的。心里很疑惑,就问:“你这个刻度是如何确定的?” “回军爷,铜器作也有微度尺,只是略有差异罢了。只要比照着做就可以了。”老吴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精巧的铜尺给刘景仁看。 刘景仁看了看老吴的铜尺,又到工具箱里翻了翻老吴的圆规、三角方尺、戥子。才知道自己有些妄自尊大了,古人的智慧也是不可小瞧的。 刘景仁这才放下心来,高兴的说;“行,能做出来就太好了。这些量具先做五套出来,以后我们这里的标尺以米、分米、厘米、毫米为单位,这样就和我的图纸配套起来了。” “好!”老吴说。 刘景仁带着妻子走出焦炭场,沿着上湾的路一直往上走,路上灰黑的煤屑渐渐少了,路边的花草也露出了萎黄的本色,走过两块田地,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前面就是磨房和木材场了。 看着妻子憋了很久想问又不敢问的神情,刘景仁笑笑说“这是父亲新起的场子,我在帮忙照顾着。” “我怎么没听父亲说起过?” “大概是父亲不想让你知道吧,你回去的时候也不要乱说。” “知道啦。替你保密呗!” “你的银子够吗?” “焦炭厂还能赚几个钱。” 景仁走进木材场大门的时候,老黑和老齐正带着几个人安装大门、运送废料、整理地面。 木材场大门朝东,大门两侧过去建造的八间土木结构的瓦房还保留着,南边、北边和西边成回字型各新建了一个两丈多高,三丈宽,将近七丈长的厂房,西边的厂房略微短一些。 厂房高处用白色的帆布围了一圈,用抓钉钉牢,下面是用等高的原木板封住,每一面各留了三道大门,地面用青砖铺就,院内到大门的大路也用青砖铺好了。木材场以前堆积的木料基本上用完,只余下一些短料和废料堆在大路两边,景仁准备来年开春在路两边种上桂树和石榴树,周围再种上花草,植上草坪。 南边的厂房先准备建2座新式的冶铁炉——真正的焦炭、铁矿石、石灰石堆料的冶铁炉,西面建一个炼钢炉和铁作间,北边的厂房准备建一个中型的硫化炉和铜作间,现在只是将从大同购买的原料零散的堆放在那里。 刘景仁把把老齐、老黑叫过来,问了问地砖的铺设进度,大青砖够不够?大家挤在大门两边的砖瓦房里,住得下吗? “青砖还有富裕,大家住的地方用大青砖砌了炕,住着还暖和。”老齐带着景仁挨个看了匠人们居住的屋子。 靠墙一个大通铺,睡着六七个人,前面一个简易的长桌子,摆着各人杂七杂八的东西,地上一个烧煤的大炉子,正烧的彤红,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有的坐在炕上玩耍,有的挤在炉边烤火,身子瘦瘦的,穿着改小的大人棉衣,脸上、手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几个孩子看到他进来,带着孩子的纯真仰头看着他,景仁摸了摸孩子的脸,转身问老黑,“三娃哥,师傅们晚上戌时能再加一顿饭吗?” “黄昏时快要下工,吃饭时间还是有的,只是米粮每人都有定数,普通人家也都是每日两食,加一顿饭米粮就多了。”三娃犹豫了一下说。 “那你和六叔说一声,焦炭场和木材场苦重,大工、小工每人一天三餐管饱,算一下看差多少米粮,报到账上来,优厚付出。”刘景仁吩咐道。 “这是好事,你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我和六叔安排,一定要大家吃好。”三娃很高兴。 老黑姓黑,行三,叫三娃子,从小和景仁一块长大,父亲回去叫连城的时候也把他叫来了。他们家是从河北逃荒来的,逃到刘家堡,三娃的娘病倒了,一家人挤在堡门的藏兵洞里,景仁他爹刘青山从朵颜卫出任务回来,看到一家人恓惶的样子,带到家里吃喝看病,救了一家的命,又在堡外找了一处废弃的窑洞让一家人住下来。老黑的爹和大哥当过兵,能伺候马匹,刘青山又找敬书叔说了情,帮忙安排到百户所的马房里,这样两家人平时就有了来往,家里大小事情,老黑一家都过来帮忙,一来二去,两家人就成了不是亲戚的亲戚。 “老齐叔,···”刘景仁又回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一个看着老相的老者说。 “军爷,可不敢这么叫,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刘景仁看着老齐布满皱纹的脸和头上半白的头发,疑惑的问“那你多大了?” “我今年34岁,从小面相老,大家伙又“老齐、老齐”的叫,给我叫老了。”那头发花白的“年轻人”说。 景仁看着他黑红的脸,以及左脸上一道从眉毛到鼻梁跟的斜斜的刀疤,笑着说:“齐大哥,这几天一直跟着牙侩这么叫,失礼了,那以后,我就叫你齐大哥啦。” “齐大哥,咱们从大同招了多少铁匠?”刘景仁问。 “成匠4个,还有2个学徒。”老齐说。 “明天你再带着两个学徒买5方耐火砖,再安排两个师傅到利民铁场买2000斤铁板、3000斤铁条,东西挑好,让他们安排人运到南厂房,找六叔结账。明天晚上,咱们再商量下一步的安排。”刘景仁说。 “好。” “另外,这是内人,往后的钱粮出入找她和六叔结算领取。” 第26章 礼行 景仁查看了工程进展,辰时和妻子一起在木材场吃了一顿早饭。然后把妻子带到焦炭场,把来往账目和收支条据核对整理了一遍,就将妻子安到了账房的位置上。 这一段时间,他又要在铁场点卯,又要安排焦炭场的扩建,木材场也要建新厂房,虽然招了一些人,但一切都刚刚开始,人手转不过来,忙的脚不沾地,新式冶铁炉和硫化炉的设想根本没工夫落到纸上,现在让妻子把账目管起来,他终于可以卸下一部分担子,腾出时间去做更重要的设计工作。 看到妻子在焦炭场和六叔核对账目,他就赶紧回到冶铁场,把自己关在值房里,铺开宣纸,拿出比例尺,认认真真的画起了冶铁炉的设计图。 不知不觉间,天色昏暗下来,隔壁徐嫂吃过晚饭在石榴树下的砧板上锤起了衣服,冶铁场的冶工也下了晚工陆陆续续出厂回家,刘景仁伸了伸懒腰,咬了几口干粮,走几步,甩甩臂,扩扩胸,又继续坐下来工作,他又找到了久违的创造的快感。 “咣!咣!”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窝在家里做什么喃?” 刘景仁把桌子上的图纸用蒙布盖住,放上棋盘,转过身,打开房门,“徐老哥,吃过饭了?” 徐辅监缓缓跺进来,在火盆上烤烤手,“刘场监去京城被啥事拌住啦,这都两个月了····”“车马劳顿的,平常去京城不也得停上一个多月,来,棋盘摆上了,走一盘?”徐监辅走过来拉了一只鼓型的雕花圆凳,坐到桌子边。 刘景仁问道:“让你一子?” “不让,不让,今天定要一雪前耻!”。 徐辅监性子绵软和缓,火烧到屁股也不挪窝。棋路却是猛冲猛打,只图痛快不留后手,常常前面正在吃卒,后面就被将军了,这样下起棋来输的就多了。可是他性子倔强,输了也不收手,越是输的快越是好下棋,是冶铁场有名的臭棋篓子。徐监辅家里孩子多,值房地方小,战场就常常摆在景仁的屋子里。 这两个月刘景仁忙的昏天黑地,常常不落值房的土,很久没有摸棋了,也是手痒难耐,两个人车来炮往,很快杀做一团。 妻子马慧娴手里拿着给景仁带的几块黍谷粘糕和一小包酸酱辣子,高高兴兴的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 “弟妹来了?” “徐大哥,你也在。我带了粘糕,给,吃一块。” “吃过啦。你们吃吧!” 徐辅监嘴上说着,屁股并不挪窝。“啪!”“吃车!”棋越来越凶猛。 刘景仁不动声色的跳个炮,别住马腿,同时准备吃相。 “再跳马,吃车!” “吃相,将军!”景仁眼疾手快的把相抓在手里。 “哎!哎!放下!放下!这次没看到吃相。悔一步!悔一步!”徐副监赶紧伸出手来,想要要回被吃掉的相,没有相,这棋就不可能翻身了。 “你这是悔几次啦!还就悔一步!这次不能悔!”刘景仁笑着说道。 “再这一次,行不行?只一次!”徐副监伸着手,脸上显出可怜的神情,恳求道。 刘景仁笑着把相放在棋盘上。 “行!就这一次,下次可不能悔!”刘景仁故意板起脸来吩咐道。 “咱俩是不是找个时候到武安堡跑一趟,把赵石头的婚事给问个礼,纳个吉?”徐辅监问道。 听道老徐这么一问,刘景仁楞了一下,“怎么啦?” “赵石头这小子在怀仁县城东的东关集上,把武安堡里正单老财的小闺女给拐带跑啦。单老财打听到赵石头是咱冶铁场的人,托人说和到我跟前啦!”徐辅监说。 刘景仁皱起了眉头,“这石头一个多月前还和我说起过那闺女的事,看起来是蛮喜欢的,怎么事儿办的这么不通礼性?” “赵石头家里只有一个老子娘,破窑两孔,因为和蒙古人厮杀,个性凶悍,勉强混上个总旗。这样的家世,单财东会看上他?如果不是因为这小子长得模样周正,嘴皮子又利索,把那小闺女迷的五眉三道的,提前下手,把人家小姑娘拐带跑了,能过得了老单这一关。这不是没办法了吗!”徐副监两手一摊,说道。 “那这事儿怎么办才妥当?”刘景仁并不了解这个时代谈婚论嫁的礼数,他随口问道。 “赵石头父亲去世,咱冶铁场就是他的家,咱们去几个人多跑几趟——纳吉、问礼、迎亲,把礼节行到了,让老单家满意,做成一桩和和美美的婚事就行了,这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徐副监说。 “那行,这两天抽个时间,去一趟武安堡。咱事先说好,谈婚论嫁的礼数我是不懂的,这个里行全靠你了,到时候有什么礼数不周的地方,你可要及时提醒我。那你看什么时候去合适?”刘景仁先把话说在头里,他不想闹什么笑话。 “没问题,到时候你听我吩咐就是,再说赵石头这婚事,早就坏了礼俗了。现在也就是补上礼数,不让事情难看罢了,有什么难办的?”徐辅监喝了一口水,坐下来走了一步棋,接着说,“咱俩后天去,那天不是休沐吗?都有空闲。” “好吧。” 两人说着话,棋却是不耽搁,闲话间连杀了3盘,徐监辅终于赢了一盘,满意的走了。 从西湾下了河道,沿着朝北的乡间道路迤逦而行,趟过两条无名小河,沿着清凉山的山道往里再走四五里,就到了武安堡。 武安堡建在清凉山山腰的一片缓坡上,堡外的斜坡上呈台阶式修建了一层层的窑洞。有的窑洞前横七竖八的拉着绳子,上面晾着蓝灰色、黑色的摞着补丁的衣服,有的窑洞前的树上拴着几只羊、坢埝上跑着几只鸡。 沿着窑洞前的石头台阶往上走上半里地,看到一个两人高的土围子,穿过门洞,前面是石头铺就的高低不平的村街,村街两旁一边是矮墙,从矮墙上可以看到墙外陡崖下远处的河流和斜坡上的山地;一边是青砖贴面的墙面和高低各异的门楼,矮墙前的村街上三五成群的坐着、蹲着、站着老老少少扯闲篇的人。 刘景仁和徐辅监走得满头大汗,他解开棉衣的扣子,斜撩起棉袍的袍角大步的往前走。 “里正家怎么走?”徐辅监高声问道。 “往里走第五家,高门楼子的就是。”人们七嘴八舌的回答说。 “让让!让让!”忽然身后传来费力的吆喝声,一顶小轿,跟着两个半老的妇人走了过来。 一个妇人穿着粉红色的纺绸衣裤,上面绣着月白色牡丹,一手擦腰,走路如风摆杨柳,只是脸上一脸褶子,擦着宫粉,看着很是怪异。另一个妇人身穿灰蓝色布衫,浆洗的很干净,只是衣服上摞着补丁,已经浆洗得看不出本色,脸上满是愁容。两个人一边擦着汗,一边快步往前走。让过小轿,徐辅监望望闪过的抬轿子的两个人黑灰的坎肩,满头的大汗,不由喘着气说道:“景仁,等等!喘口气···到老单家该怎么说,咱俩合计合计。” 刘景仁慢下脚步,抹了一把汗,和徐监辅缓了两步,细声嘀咕着。 两个人穿过石子路,走到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上,看到一排拴马石上方的台阶上高大的门楼,两边各一尊3尺高的石鼓狮子,中间青石台阶。 便快步走上石级,穿过门洞,刚拐过弯儿便听到一声缓慢而庸懒的声音“不让你送来,你看你非要送来,哎!······那···好吧,先抬到后院西房吧。” “老爷可怜这一家子,免了他们的钱粮,让他们继续种地,又接济了小米、谷子,这是救他们的命呀”一个尖利的声音讨好说,“要我说,这不知道心里该怎么谢呈才好,这才把小的也送来,沾沾老爷的福气。还不快谢谢老爷的恩典!” “谢老爷!” “不要这么说,论起来咱们还是远房的亲戚,我会善待她的,放心吧。张婶,叫张厨子置办一桌席面,款待好老亲。”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说。 第27章 纳妾 刘景仁和徐辅监走到天井,正看到一个头戴“卍”字连环福寿帽,脸色白净,穿着黑色府绸团花棉袍的略显肥胖的老者站在正房的台阶上,面色温和的同抬轿子的轿夫和刚刚遇见的两位妇人说话,一个下人正在厢房的廊檐下安排座位。 看到刘景仁他们身上穿的鸳鸯劲装,那老者赶忙走下台阶,迎上前来,问道“两位是?” “我们是大同左卫冶铁场的,来求见里正单老先生。”刘景仁答道,一面说“这位是我们冶铁厂徐辅监。” “稀客!稀客!武安堡里正正是鄙人。快里面请,内室说话!”单里正一直把他们两人让到后院的上房正厅,安排坐在太师椅上,手忙脚乱的沏茶倒水,“敢问贵客所来何事?” “听闻贵府淑女单珍珠,德行娴淑,性情温良,知书达理,现在尚待字闺中,特求配良人,以结秦晋。”徐监辅拿出赵石头的生辰八字和媒娉之礼,恭恭敬敬的交给单里正。 单东家谨慎小心的接过来,“贵客安坐,少待片刻。”然后转身到东间屋子和老婆商量去了。 一袋烟工夫,单东家拿了交换过的庚帖和礼盒一起交给徐辅监,殷勤地说:“为了小女之事劳动两位官爷车马劳顿老远跑这一趟,西屋备下薄酒,贵客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咱们两家,不,今后就成了一家,商量商量这婚事怎么办最好······” “客随主便,叨扰了!”刘景仁说着客套话,和徐辅监一起坐到了西间炕上,炕桌上正摆着一桌丰盛的席面,中间放着招待新妇的红饭、白饭,刘景仁问:“这席面我们坐着怕不合适吧?” “合适,合适。两位贵客身份高贵,来的巧,今儿刚纳了一房小妾,让她拜见拜见,也好借借两位的福分。”单东家说。 刘景仁徐辅监两个坐在上首,单财东坐在下首,“秀花,出来见见贵客。” 只见套间的门帘掀起,走出一位身着红绸织锦棉衣的女儿来,脸色粉嫩,低眉顺眼,福了一福,恭恭敬敬得给两位客人各敬了两杯酒,坐在客位,轻轻陪了一杯酒。 望着这张年轻娇美的容颜,又望望单财东如枯树老藤一般的黑脸,刘景仁觉得这杯酒喝的苦涩无比。 太阳过了头顶的时候,刘景仁和徐辅监两人走在回来的路上,沟碱坢上丛生的酸枣树脱光了叶子,露出黑魆魆的虬枝,零星的野酸枣红艳艳的在北风中瑟缩着,树下是一个个庭院,穿着薄棉袄的孩子正愉快的玩耍。河谷里的北风吹在身上,贬人肌骨,远处传来了凄凉的信天游: 前山里妹子后呀么后山里的谷 哪达达想起哪呀么哪达里哭 八月十五九月九九月九 挣不下个银钱往呀么往回走··· 走到沟底,坡下是嶙峋的石头,冬天的河水并不大,呜呜咽咽的,像哭,沟边的石楞上那个穿灰蓝色布衫的老妇正呆呆的坐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回到西湾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刚走到下湾冶铁场住宿区的小巷口,正遇到抬头眺望的赵石头,徐辅监把庚帖拍到他手上,赵石头笑嘻嘻的说:“事儿办成了?” “你说喃?他女儿就躺在你家炕头上,他能不结这个亲吗?”徐辅监打趣道。 赵石头低着头,嘿嘿笑着,高兴地说“家去,珍珠也正等着呢。”说着接过景仁手里的礼盒,“辛苦了!” 三个人相跟着边走边说,“今天还遇到你老丈人纳了一个妾,听说是佃着他家地的一户人家的女子····” “奥,你说的是武安堡后窑上石家的女儿吧。”赵石头边走边说,“她那能当了妾,若是妾还抬举了她。只是那石家欠了债,还不起,单东家要收他们的地,撵了她一家子,那家人没办法,托人说和,把女儿抵过来让单东家耍两年,度过这两年饥荒。那能是妾!” “不会吗?怎么这么没人性?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徐辅监揭开赵石头家的门帘,插了一句嘴。 “什么人性?一家子的命要紧,还是一个闺女要紧,这还是人家单东家发善心,不然,一家子的活路呢?”赵石头争辩说。 “来,坐炕上,”单珍珠穿着大红着锦的棉衣棉裤,头上插着珠花,薄施胭脂,一双漂亮的大眼略带羞涩。 炕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席面,一瓶汾酒放在正中,赵石头把两人劝到上座,“来,今天两位媒聘说和辛辛苦苦,特敬薄酒一杯,”刘景仁、徐辅监一饮而尽,赵石头又满上第二杯,“来,好事成双,再来一杯,”两人又喝了一杯,“酒不满三,诚意太浅,来,满上第三杯。”酒过三巡,“来来,动筷子,吃菜···”刘景仁端着酒杯,呆呆的不动。 赵石头就知道他还没有转过湾来,说道:“刘监辅,不要烦恼,这里的可怜人家都是这样,有什么稀奇,来来,吃菜!吃菜!” “那姑娘将来的出路呢?”刘景仁到底心中不忍,有问题。 “要么找个穷汉嫁了,要么找一家好点儿的窑子待着,这些可怜人家的姑娘不都是这么活命的吗。”这话说的伤感,徐辅监叹息道。 刘景仁心中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倒了一杯酒,一干而尽,“这样的人家多不多?” 徐辅监吃了一口红烧肉,说:“多,太多了,有地种还是好的,你不看武安堡村街上那许多闲汉,年纪轻轻地,不也无所事事,成天在有钱人家门外等着打个短工混口饭吃···来,走一个”徐辅监给景仁满上酒,景仁头都不抬,又喝了一杯······。 赵石头看刘景仁这样喝酒不是个事儿,就让珍珠端上两碗红豆菽谷米汤,“来喝上一碗汤,垫垫酒。” 刘景仁一口喝完,就这盛汤的半大碗倒上酒,豪气的说“来,干杯!” 赵石头担心的说“你行不行?不要喝多了。” 刘景仁脸上布满红云,仰着头豪气的说:“行,天下板荡,豺狼横行,我辈不行,谁行?”刘景仁一手端起酒碗,一手给徐辅监、赵石头的酒碗满上,“来,干一个!”徐辅监端起酒碗,在惊愕中和刘景仁碰了一下,刘景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吆喝道:“石头,笔墨伺候!”石头吃了一惊,向珍珠使个眼色,珍珠拿来记账用的砚台毛笔。 刘景仁跳下火炕,端着砚台,举起毛笔,在赵石头家刚用白莹土刷过的墙壁上泼墨挥毫: 万家墨面没蒿莱, 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茫连广宇, 于无声处听惊雷。 笔走龙蛇,眨眼间一副“王体”的行草《无题》落在墙壁之上。 徐辅监赵石头停下酒杯,呆呆的看着墙壁上的诗,心中波浪滔天,这是怎样的诗,怎样的人啊! 第30章 升职 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糊着白纸描着窗花的窗户上透过朦胧的白光,屋子里青蒙蒙的一片。刘景仁刚刚睁开眼睛,把放在胸膛上的妻子的胳膊拿下来,妻子模模糊糊的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翻过身睡去了。 “咣咣”“刘监,醒过来了吗?”门外传来徐辅监轻轻地敲门声。 “怎么啦?”刘景仁应声道。 “刘场监昨晚回来了,要咱们们几个过去一下。”徐辅监应声道。 “刘场监回来啦?”刘景仁诧异道。这时妻子也醒了过来,飞快地把枣红色上面水印着缠枝牡丹的棉袄披在肩上。 “快起来!刘场监回来啦,让你们几个过去一趟。”马慧娴回答道。 刘景仁飞快穿上襦衣,蹬上素色下衣,一轱辘站在脚地上。妻子马会贤把薄棉官袍取过来,把粉色麒麟玉带扣扣上,帮刘景仁穿上厚底官靴,又把仆头拉了拉。刘景仁从桌子上抓过一个用宣纸钉的本子,拉开门和徐辅监一起向铁场大堂走去。 此时西湾冶铁厂的大堂上已经坐满了人,冶铁场小旗以上的各级将领都到了。 在一片闹哄哄的嘈杂声中,刘景仁找到下首左排第一的空位置坐下来。 抬起头,瞥见堂上坐着三个人,刘场监坐在最西的末位,在他的上首坐着周同知和一个面生的年轻将领,头戴双翎孔雀尾三翅兜鍪,绯红色战袍裹着鱼鳞细甲,胸前缀着祥云麒麟补子,一看就知道是从二品的将军身份。周同知面带微笑,双手放在案上轻敲桌面,年轻将军面色沉静,双目凌厉的注视着下方闹哄哄的人群。 “恭迎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领兵备司事陈炯、大同左卫都指挥司同知周敬儒传达诏令,巡按兵备司大同左卫西湾冶铁场!”刘场监退后一步,侧身向东吆喝一声,“出列,恭迎!”。 刘景仁从椅子上站起来,右行出列和大家一起排成两行,抬起胳膊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军中觐见大礼。礼毕,起身抬头向周同知点头微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坐回椅子,挺直腰背,静静等待将军的训示。 “兵备司大同左卫冶铁场辅监刘景仁辽东萨尔浒作战果敢,入职以来,改进冶铁工艺,屡建功勋,敕令升飞骑尉,着免去冶铁场辅监职务,徙京城兵备司听用。后军都督府都督萧。”陈将军朗声念道。 “刘景仁还不接令谢恩?”周同知笑着说道。 刘景仁微微一愣,站起身来,出列谢恩。 “大同左卫冶铁场上下勠力同心,勇于革新,超额完成交割铁锭数量,全体给予嘉奖!”周同知宣布嘉奖令。 会议结束后,陈佥事、周同知、刘场监、徐监辅、刘景仁一起坐在刘场监的屋子里。周同知详细询问焦炭的冶炼使用情况,“你怎么能想到用焦炭冶炼的?” 刘景仁回答道:“在我国宋代就有冶炼焦炭和用焦炭炼铁的历史,我在宋人笔记中发现了焦炭的冶练方法的部分记载,先开始试着借父亲的小厂冶炼焦炭,反复试验摸索出优质冶金焦炭的冶炼方法。后来在冶铁场3号炉进行冶铁试验,经过总旗赵石头冶工组半个月反复试验,摸索出焦炭冶铁的堆型结构,冶铁试验取得成功。” 周同知询问道:“焦炭冶铁能否推广,又何益处?” 刘景仁恭身答道:“木炭冶铁的难点是优质木炭价格昂贵,大规模供应很难,同时冶铁时炉温低,需用精煤加热冶炼,这样就限制了冶铁炉的大小和规模。用焦炭冶炼炉温高,价格低,可大规模使用,这样就可以大规模提高冶铁的产量。” 刘景仁又补充说:“不过用焦炭冶铁、炼钢刚开始摸索,还有很多技术难点没有解决,我向父亲借了一些银子征了一块地,建了一个试验场,正在建两座焦炭冶铁炉。还准备建一座炼钢炉和一座黄铁矿初炼炉······” “等等,你说的黄铁矿是什么?”陈佥事又询问道。 “黄铁矿就是俗称“老鸹金”、“愚人金”的铁矿石。”刘景仁回答道。 陈签事很诧异。“那不是挖铁矿时不能炼铁的废矿吗?” “是。黄铁矿含有铁,可也含有许多杂质,所炼之铁碎如豆腐,疏如浮土,根本无法使用。其原因应该是杂质含量过大。我想通过加热淬炼发去其杂质,再冶炼出铁。” “能行吗?” “我想试试。成功了,再在冶铁场使用。” 陈佥事凝神考虑了一会儿,说:“你的焦炭,西湾冶铁场正在使用,以后京城冶铁场也准备使用,你应该先增大焦炭的产量,以满足供应。你建造的试验场对都督府的铁场也有好处,都督府支持你。不过,我这次过来,一是要求你在西湾扩建焦炭场,满足西湾冶铁的焦炭供应,二是要求你随后进京,在京城建造焦炭场,以满足京城冶铁的焦炭供应。你既然这么说····”陈佥事再次琢磨后,说“我从京城带了一些匠人,随后从西湾冶铁再抽些匠人,先将焦炭场和试验场建成,再随我回京,建造京郊焦炭场。” 刘景仁问道:“不知西湾焦炭场、试验场,京城焦炭场的权属是?” “西湾焦炭场、试验场权属自然是你父亲的,都督府出资5000两银子帮你建造,建成后你用焦炭偿还预付银,人工就不说了。京城焦炭场权属是都督府,你帮助建成,都督府给你记功,并付给你一定的奖励。” 陈佥事说完,看见景仁在沉吟,“怎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没有啦。”景仁原本还想说一下专利费,可又一想,明代没有专利费,自己就吃点亏吧。 “好吧。那周同知还有要说的吗?”陈佥事随口问道。 “没有。” “那咱们就到焦炭场转转吧。” 第29章 检查 陈佥事一行人直奔上湾刘景仁的焦炭场,刘景仁想通知一声,提前做个准备,陈佥事都没有允准,几个人相跟沿着下湾的街道一步步走到焦炭场。 一进焦炭场的大门,首先看到从东到西一排三个20吨炼焦砖窑和一个5吨炼焦砖窑正在炼焦,炼焦窑上冒烟的地方用胶布管子连接通到后院的抽风机上,再通过抽风机连接到煤气压缩包上。 所谓的抽风机就是六叔找的大号风箱,当景仁说出压缩煤气时,六叔给想了这个点子,虽然原始,但挺实用,压缩包缓慢释放,生火做饭没问题,当时把红嫂高兴地直念佛,早上不用生火啦! 砖窑北面是成棱形堆砌的经过分拣和清洗过的精煤,煤堆东边是连接大门和场部的通道,这时,陈佥事一行人正站在通道上观望着,再往东穿过一个拱门是后院,能望见成梯形堆积的已经炼好的焦炭。 这时,狗剩叔站在砖窑前的坑道里正给炉膛加煤,熊熊炉火正从炉膛里冒出来映红了狗剩叔沟壑纵横的老脸。 陈佥事看着焦窑问道:“这几座窑产量有多少?” 刘景仁回答说:“现在人手安排到位,每三天出一窑,每窑出大约斤焦炭,三座窑共斤焦炭,小焦窑每次大约斤焦炭,每年大约出斤焦炭。” “如果西湾冶铁场全部供应焦炭,大概还差多少?” “还差一半多一点。” “那你准备怎么扩建焦场?” 听到扩建,景仁考虑了一会儿,恭谨的答道:“秉大人,场部北面是田地,职下准备再征些地,先期扩建6座焦窑和一个洗煤场。这样西湾冶铁场现有的冶铁高炉都能供应。” “好,就按你的安排来,明天就招怀仁县令办好相关手续,后天就开工建设。匠人和工队由刘场监安排,这里所有事务由周同知署理。” “周同知和刘场监你们看,行吗?”陈佥事转过身询问周刘二人道。 “听从吩咐!” “好,现在国事艰难,诸位要勠力同心,共克时艰!我今天还有要事,就先行离开了。”陈佥事说完又吩咐了景仁几句话,就转身向场外走去,周同知几个人恭敬的将陈佥事送上大路,然后往回走,刘景仁、刘场监和周同知边走边寒暄。 “冶铁场全部改用焦炭冶铁,一年的生铁能增加多少?”周同知询问道。 “用木炭冶铁加上装卸一炉得5天,换成焦炭冶铁加上装卸最多3天,同时焦炭出铁率高一些,这样一年应该能多出3成,大约有80万斤铁锭。”景仁回答道。 “80万斤,这么多?”周同知吃了一惊,“是。” “那么,”周同知看着刘场监问道“每年拨付给大同左卫的生铁能否增加几十万斤?”。 刘场监思忖了一下,说:“如果总产量增加了,都督府分给大同左卫的份额一定会增加,不过这儿不是还有一尊大神,周同知何必舍近求远?” “你是说?”周同知疑惑道,“上湾的试验场不是马上要建造吗,铁炉建好铁锭能少得了吗?”刘场监打趣道。 周同知马上敲定跟脚,“景仁呀,试验场的铁锭我要预先买下来了,你可不要拒绝。”刘景仁拱拱手,“放心,一定满足供应,只不过大同左卫一家不一定能吃完。” “奥,产量会这么大吗?”刘景仁改口道“现在只是预估,建成了才知道。” “好,那我们抓紧建场。我先把都督府的匠人送过来,再从大同左卫调两队营兵帮助施工。这里你先安排,行不行?”周同知满脸兴奋。 “谨遵大人吩咐!”刘景仁、刘百川举手为礼,恭谨的说。 周同知带着护卫向怀仁县城而去,“经过怀仁县我会知会董知县一声的。” 刘景仁跟着刘百川回冶铁场,刘百川高兴地说:“首先恭贺你高升。” “多谢刘叔多为斡旋,不胜感激!”景仁举手至额揖首为礼。 “不必多礼,这也是你积功所致。这次建场费用可够?冶铁场焦炭银结了没有?大概有多少?”刘百川询问道。 “都督府拨银5000两,交付焦炭的费用结清后,建厂银大概还有富裕。冶铁场的焦炭银尚未结清,不是还需你签字吗?”刘景仁仔细的思虑了一会儿,说:“两个月共向冶铁场供应焦炭斤,折银780两,扣除冶铁场的预付银500两,余280两。” “两个月780两,好赚头啊!”刘百川想想自己千户职衔,正五品,每年俸禄120石米,折银80两,自己辛苦操劳10年才够啊。“当初以为你小子买那个破场,要把一年的俸禄给搭进去,可没想到,你是挖到个聚宝盆呀!” “刘叔不必羡慕,我赚到不也是你赚到吗?结余银两那里能少了你的孝敬。”刘景仁笑着说道。 “好一句我赚到也是你赚到,我就知道你小子有良心。” “刘叔,我爹和你一起到京,不知你知道他的消息吗?”刘景仁又问道。 “奥,你爹到京后,我曾经带他到兵部安置司搜罗了几个好匠人,他找的匠人也有一些,不过,拖家带口的回来要晚两天,估计一两天就到。” 第30章 建厂 接连几天里,各路人马陆续到场,刘景仁忙的脚不沾地。 董知县带着怀仁县的书办、小吏,拉着西湾的里正丈量土地,更换界桩,办理民约官凭,刘景仁到场交付银两、签字盖章,官凭由县里书办入档,民约和官凭副本刘景仁、西湾里正一人一份,焦炭场扩建的土地就办成了。 刘景仁顺便将矿物堆场200多亩地和磨房一起买下,和木材场连成一片,将来的冶炼厂和枪炮厂就有了基础。 大同左卫的一个游击将军姓付的,原本是他当营兵时候的上司,也带着两队营兵100多人到了,刘景仁和刘百川惶急间安排不下驻地,只能先到冶铁场的冶工住地挤一挤。 刘景仁没办法,只能和董知县再打个商量,在下湾靠河的地方买了一块40亩的平地,准备先建职工住宿的地方。 “棚屋好建,有人手几天就能搭成。”董知县说。 刘景仁不想建棚屋,他原本想建造标准宿舍楼,可是时间紧,工程量大,只能先建普通房屋,随后再在房屋南边建造宿舍楼,反正地皮便宜,买的地方足够大。 “行,那就先建房屋。”董知县赞成道。 人手多了吃饭成了问题,刘景仁先让同福酒楼的钱掌柜送来包子、三合面馒头、杂烩菜和汤,到场的人人有份,管饱。 众人一片欢腾,三合面馒头、肉菜——过年都不一定吃得上,现在掌柜管饱,什么时候能遇到种好事?连西湾的小孩子也过来混饭吃,场地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刘景仁淡然一笑,和董知县、刘场监和徐监辅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吃着馒头、杂烩菜,看着一大盆一大盆的肉菜,董知县摇摇头:“太浪费啦。” “只要老百姓自个儿吃了,就不浪费。”刘景仁叫来六叔吩咐说,“建场期间,军民人等,每天两顿,三合面馒头、杂烩菜管饱。大家一起先把下湾食堂、职工住宿的房屋建起来,注意按标准房大小建造,要嗯高大通风、生活舒适。” “万家墨面没蒿莱, 敢有歌吟动地哀。刘辅监爱民之心,感人肺腑啊。”徐辅监感叹道。 “好诗,徐辅监大才!”董知县吃了一惊。 “那里是我写的,这是刘辅监的诗,看到他如此厚爱百姓,我才知道“诗言志”确为至理呀。” 徐辅监不由把说亲、写诗的事娓娓道来。 “景仁,你还有如此诗才呀。”“今后咱们开诗会的时候你可要莅临呀!”刘场监、董知县异口同声得说。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大寒已过,冒着早晨的寒气,刘景仁正走在去上湾的路上。 赶到上湾冶炼厂,整个厂区已经焕然一新,三开间的大门楼,两层翘檐高高翘起,中间是高高的兽脊,两边的麒麟兽头翅膀展开好似滕然欲飞,下边木方斗拱,中间是彩绘的匾额,上写“德懿泽惠”四字,红漆兽头大门关闭着,只有东边的边门开着任人进出。 刘景仁走进南车间,第一个冶铁炉已经竖起,因为采用的是瓶式冶炼炉,外观上看是一个上细下粗的柱状体,高8米,直径6米,上面一个方形进料口,两边各一个排气口、观察口,下边向西是出渣口,向东是进气口,向南是出铁口。 进气口前面段铁锤、老吴带着徒弟们正在安装一个一人高的铸铁风扇,风扇的小轮用皮带连着一个比人还高的大轮,大轮的轮毂上茆死一个小轮,这个小轮再连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轮子,大轮子上连接一个长长的摇杆,可容三个人同时摇动。 这个发明可让景仁伤透了脑筋,高炉的鼓风是最重要的,西湾冶铁场用的是大风箱,每次10人拉动鼓风,一个饭时(约半个小时)一换,一天下来冶工们累的路都不想走。 3米高的铁炉加上装料出料,50个人要干上6、7天。 刘景仁要提高效率,就必须在省力上下功夫,他演算了两页纸,最终设计了这个两组的减速滑轮组,20个人可轮换6轮,鼓风量是以前的5倍。 这也是实在没法子,原本景仁是准备铸造中型蒸汽机的,瓦特改进型蒸汽机的图纸都画好了,但是时间紧,没有好的铸铁匠,只能缓一缓。 牛筋丝绳混合着铁丝做成的皮带要上紧可不容易,看到景仁进来,众人都停下来,“军爷”、“东家”“少爷”的胡乱叫着打招呼。 “三娃哥,铁锤,老吴,大家试一试用两根撬杠,看能不能撬上去。”老吴的儿子树生拿来两根木棍,一根别着滑轮,一根别着皮带,“嘭”的一声,上好了。 铁锤手抓摇杆缓缓搅动,鼓风机里“呼、呼”喷出强劲的风,树生上去搭了一把手,风力把风口前比盛米的升还大得石头吹得翻了几个跟斗。 “好大的风!”众人惊呼起来。 秀才段鹏程忍不住问道:“东家把这几个轮子连起来,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力气啊?” 刘景仁看到整日默默的秀才今天终于开口说话了,就笑着说道:“怎么,今天不对月伤怀啦?”大家都笑起来。 “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事,但我还是想说:忘掉过去,面对未来,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逝去的人。”刘景仁诚恳的鼓励说。 段秀才深深鞠了一个躬,“谢谢你的忠告。” “至于说这几个轮子怎么能产生这么大的力气,这是一门新学问。这几个轮子叫滑轮组,这门学问是新学上的格物之理。大家如果想学,忙过这几天,我准备成立一个新学研究会,传授新学的格物之道,大家到老齐跟前报名就成。”景仁向大家宣布道。 “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报名?”吴树生问道。 “刚开始是这样。”刘景仁说。 “要多少束修?” “没有束修,我们这些工匠都可自由报名。” “那我报名。”“我报名。”大家哄闹起来。 “大家报给老齐就成。三娃哥和铁锤跟我来一下。大家继续忙。”景仁带着老黑和铁锤穿过庭院中间的大路走到西车间,穿过西车间,正西的墙壁上开着直通向西院的大门。 第31章 新人 木柴厂西面和南边是利民铁冶的堆矿场,比木材场大得多,有260多亩地。当初征地时,刘景仁花了980两银子都给买了下来,他原本规划的枪炮场和弹药场就打算放在这里。 枪炮场的后门与西车间相通,正门还走在木材场南边的矿场大门原址,因为保密的原因,将枪炮场起名叫上湾精炼厂。 刘景仁把上湾精炼厂规划为两部分,木材场后面一直到和两户农家挨着的地方,大约85亩地建造弹药厂,在和农家住宅相对的地方开一个大门,叫精炼一厂。 木材场南边一直到小河拐弯的地方,有180亩地还多,因为矿场南边到河湾有一片6、7亩的荒草滩,当时征地时多给书办掏了10两的孝敬,就都买下来了。这里建造枪炮厂,在和木材场相通的大路上向东开一个大门,叫精炼二厂。 刘景仁看着空荡荡的矿场,对老黑和段铁锤大致说了自己的规划,然后吩咐道:“段大哥,大同右卫来了两队边军,西湾冶铁场大概能来十来个匠人,这些人既要建下湾的住宿区,又要扩建焦炭场,人手抽不出来,你到附近村里再招100个泥瓦工、20个木工,三娃哥你回刘家堡给我五叔说一声,再招100个小工,工钱按市价走,一天管三顿饭,明后两天招齐。我们争取一个月把精炼厂的厂房建起来。” “天寒地冻,住宿能安排吗?”段四问。 刘景仁说:“住宿安排不了。附近的泥瓦匠和木匠管饭,不住宿。刘家堡招的小工安排住宿。不行的话,先在矿场南边河湾处建两排棚屋,解决住宿问题,将来也可以作为冶工的住处。” “行。” 正在说话的时候,老齐从西车间过来说;“东家,夫人说京城的人回来了。”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手有了。” “那咱们还招不招了?” “招!只是三娃哥你要招年轻力壮的军士,若是弓箭手年龄可以再大一点。这些人都是警备队的苗子。厂房建好后要用刘家堡的军士做骨干建设咱们自己的警备队。” 老黑听说要建警备队,吃了一惊,又要干老本行了,答道:“是。” 三人一边说一边走,回到焦炭场的时候,正看到乱哄哄一群人将焦炭场不大的院子站得满当当的。 “爹!”刘景仁看到父亲赶紧走过来。 “路途遥远,大人小孩走不快,耽搁了,回来的晚。”父亲说。 刘景仁望望父亲鬓角的白发,心里酸溜溜的,“不要紧,平安就好!” “这次总共招了多少人?有造铳、造炮的匠师吗?”刘景仁随后问道。 “有。幸好刘场监到兵部安置司托了人,说是大同左卫招人,不然根本招不到。听说造铳、造炮的匠师兵部登记在册,没有工作暂时养着也不准离开。刘场监到安置司出示了都督府的手令,才拿到这些匠人的路引。普通的铁匠倒好找,铁匠、铜匠、木匠招了40多个。造铳造炮的匠人有十二个。” 刘景仁拿着路引,转过身吆喝了一声“陈老实、林可图、包大胆你们几个过来一下。” 说话间,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大多是3、4十岁年纪,有的穿着棉布长袍,有的头上戴帽子、包璞头,也有的头上只是简单的插根木头簪子,腰里缠着一根蓝的、灰的、白的,甚至看不出颜色的肮脏腰带。 六叔吆喝了一声,“这位是东家,是大同左卫兵备处西湾冶铁场的刘百户,大家来见个礼。”众人围上前来,纷纷见礼。 “大家好,我是大同兵备处的,大家来到大同,就是到家了。现在先安排大家吃饭、洗澡,完了以后,找六叔刘青象、马慧娴登记造册,随后就给大家安排住处。休息一天后,在说工作的事情。”刘景仁大声的安排着。 “行,全听军爷吩咐。” 刘景仁转身叫来六叔和慧娴,“六叔,你先到同福酒楼去安排···爹,大人小孩共多少人呀?” “大人小孩一共132人。”刘青山急忙应道。 “嗷,132人还有加上我爹一人一份。三和面馒头、杂烩菜要有肉,管饱,先带大家吃好,吃完后,到场部偏房男女分开洗澡,洗完澡后到慧娴那里登记造册。”刘景仁吩咐道。 马慧娴急忙跑过来,“是不是太奢靡了?这么多人银子够吗?今后还有工钱哪。你的俸禄才有几两银子呀!” 刘景仁想到自己寄存在西湾冶铁场银库里的5300两银子,另外那80两给刘场监、徐辅监各27两,自己一份还分有24两——不由笑了,“放心,有银子,不会让你为难的。你把帐记好,所有人员分类登记好就行了。” 马会贤拉着他的衣袖埋怨说:“咱俩连个窝都没有,你还大手大脚的花钱,忙着建这个场、那个场,有了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呀?” 刘景仁连忙宽慰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什么面包?”会贤问。 刘景仁推着妻子道:“你先坐在场部里休息一会儿,马上事儿就多起来了。” 安抚好妻子,刘景仁对六叔笑了一下,“去安排吧,记上帐,吃完后让老钱到我的值房结账。” 大大小小的人儿听说要到酒楼吃席,都高高兴兴的跟着六叔走了。 这130多人吃饭花了半个时辰,可是洗澡时间就长了,大冬天热水不多,三个焦化窑的煤气再加上几个炉子同时烧水,整整两个时辰还有人没洗完,顽皮的小孩子被妈妈拉着洗着玩着、玩着洗着更慢了。有些小孩大半年不洗澡,现在洗干净了,连妈妈都快认不出来了,整个焦炭场比过年还热闹。 到天色将晚,才租了几个院子将这130多人安排妥当。 刘景仁坐在场院里看着手上的人头账册,陈老实,塔木鲁卫兵备司匠籍、铁匠,专技:制铳。林可图,建州卫兵备司匠籍、铁匠,专技:铸炮。包大胆,塔山前卫匠籍,铜匠,耿长青,塔山前卫兵备司匠籍,铁匠,专技:制铳。······ 第32章 宿舍 时间过得真快,伴随着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银装素裹的万历47年的冬至到了,早上起来,村街上,树上,人家的屋顶上,远处的田野里,到处是白茫茫一片,人儿也没有,动物也没有,世界好像忽然停摆的钟表一样,安静下来。 刘景仁站在值房窗前,侧身看看正在熟睡的妻子,把火炉里的炭火拨得更旺一些,然后穿上棉衣走出去。 今天冬至休沐,可是他却不能休息,开年以后,他便要到京城去,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他的心中火急火燎的。 沿着村街踩着厚厚的积雪,他深一脚浅一脚向下湾的住宿区走去,焦炭场、上湾冶炼厂、精炼厂已经基本建成,大同左卫的边军早已离开。余下的三个工厂的的正式员工统一居住在下湾,天下大雪不知生活、保暖可有保障。他觉得自己操心的事越来越多,但是痛并且快乐着。 如今下湾靠近河边的西岸上有一片用木栅栏围成的下湾住宿区,周围是田地,北面是下湾通往官道的大路,西边隔着两块地就是大同直通太原的官道。 小河上用青石架着一座拱桥,茫茫白雪覆盖了桥上长期运送矿石、煤、石灰落下的厚厚的黑土,使石拱桥显得圣洁而美丽,桥下乱石嶙峋,冰雪围在石块之间,闪着晶莹剔透的光,冰下是脉脉的流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宛若童话的世界。 走过小桥,往南一拐,走进住宿区大门,一边是食堂,一边是澡堂。再往南是两列5排长长的砖木结构的泥瓦房,当初临时盖了两排棚屋以后,景仁想到今后重新翻盖的麻烦,就决定直接盖成泥瓦房,这样很多年都不需要再维修,住着还舒适。想到西湾冶铁场冶工住的棚屋,夏天热的要命,冬天冷风直接吹进来,冻得待不住,冶工一家人住在里面栖栖遑遑的样子,景仁就不忍心再盖棚屋。泥瓦房再往南的两排棚屋依然还在,只是变成了库房。 走过食堂,红嫂两口子、老陆已经起来,正在准备饭食,二百七、八,将近三百人的饭食,三个人也是从早忙到晚。 “忙着呢!”刘景仁招呼道。 “东家起的好早啊!”红嫂热情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 红嫂如今对生活充满了盼头,刚刚退了租佃的土地,把自家男人也招来,省了家里的嚼谷,一天两顿三合面馒头,自家过年都未必能吃上,一月还有一两多的现银,做个两年,家里的房子就能盖起来了,那里找这样的好事去。东家待人仁义,红嫂、老陆也肯出力,把食堂的打理得红红火火的。 “粮食够吗?今年冬至大家能吃顿好的吗?”景仁问道。 “老黑兄弟刚刚把过年的粮食都送来了。今天冬至正准备包一顿三鲜饺子,让大家美美的吃一顿,辰时正准备让我家掌柜把你的一份给你送过去。”红嫂应承道。 “行,辛苦了。”景仁边说边往前走。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嗞”的声音,两边的冶工宿舍安安静静,只有个别年纪大的匠人早早起来清扫屋前的积雪,刘景仁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往前走。 走到最后一排泥瓦房前,望东一拐,是一片阔大的场地,连着东边的小河,平时警备队训练的时候是操练场,开会的时候也可以作为会场。泥瓦房最东头景仁留了两间作为自己的办公室,向西连着三间打通做一个会议室,东墙上挂了一块黑板,冶铁炉、炼钢炉、硫化炉和滑轮组的许多问题,都是在这里给匠人们讲明白的。 “少爷来的好早!”老黑带着几个人刚刚把会议室前的大路扫开,看到景仁过来躬身问好。 “大家都好早啊!”刘景仁招呼了一声,打开办公室的门,把炉子火门放开,搭上水,老黑走进来。 “三娃哥,今冬的取暖煤是不是家家都有?预防煤气的要求是不是每家都传达到了?”刘景仁询问道。 “少爷,取暖煤家家都有,单身宿舍也满足供应,你不是给的有补助吗?不买取暖煤,补助就没啦,谁不买呀。”三娃埋怨着说。 “怎么,不满意啊?”景仁笑着问道。 “没有,只是想起我大、我妈啦,家里只有大炕,又舍不得烧煤,··哪里有这里舒服。”三娃叹息道。 “不是给你发的有月银吗,买一点煤送回去不就行了,还发啥脾气。”刘景仁说道。 “我还要攒银子娶媳妇哪,买些煤取暖,我大不把我骂死!”老黑撅着嘴说,“少爷,上一次招警备队,队员们回去说每天管两顿饭,还有月银,咱刘家堡的许多人都托我说情,想过来干,当小工,只管饭就成。你看行不行?” “暂时先缓一缓,我们不能只盯着刘家堡,眼光要远大,你和赵石头商量一下,到附近的村庄,找家境贫寒、身家清白、年轻体壮的农家子弟再招100人,过年前后招齐,加强警备队的力量。注意,警备队这200人专门训练射箭、跑步。”景仁吩咐道。“另外,你把老齐和林可图给我叫过来吧。” “行!”老黑答应道。 景仁拍拍手,坐下来,继续看炼钢炉的设备图。 老黑转过身,走出来,闭上门。叫来一个警备队员去喊老齐和林可图,同时蹲在门口,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景仁做出了这么大的坛场,肚子里得有多少宝贝呀,这个可不能让人得了去。单单一个炼焦场,一年怕不要赚几千两银子吧。你看豹子养的这些人,这些卑贱的工匠,现在可比那些地主老爷们都拿的多。豹子要做好“安保工作”可能就是做好保卫吧,保护好豹子,保护好这些东西。不行,我得再找几个可靠的人手跟着豹子,豹子才是真正的宝贝。 老黑胡思乱想着,搓着手,又想着这些要不要告诉青山叔。景礼来的时候,豹子什么都没说,看来豹子是瞒着青山叔的,老黑想到。 第33章 炼钢 老齐和林可图揉着眼睛,筒着手过来了,老黑把他俩让进门,自己又蹲在会议室门边继续守着。 红嫂送饺子来时,他们三人都没出来,老黑又另外让人送进去两份饺子,自己也端着一份饺子坐在会议室里慢慢的吃。 刘景仁坐在椅子上,让林可图对着图纸将铸件再一一核对一下,铸件过了12天应该已经冷却透了,可以安装。 刘景仁设计的炼钢炉是小型的转炉,一次装铁料2000斤,包括一个用焦炭加热融化铁锭的熔炉,用两个4米高的铁架支撑着,在一个一米五高的滑轮组搅动下可以倾斜,将融化的铁水倒下来。下面是一个两米五的铁架支撑着一个转炉,形状像一个葫芦,上面的是一个圆形口,可以接收融化的铁水,同时也可以加装废钢,石灰石,高精铁矿石等炼钢溶剂,侧上方是出钢口,练好的钢水在另一组滑轮组的作用下把钢水倾倒在铸造槽里,转炉下面和侧面各通上3个进气枪,呈螺旋形排列,以供应氧气,纯氧刘景仁制不了,只能造一个一米高的风葫芦,用增速滑轮组搅动鼓风,再用u型风道将风吹进风枪里,用高速气流来搅动铁水,使之高速旋转。 转炉上面还有一个可装卸的搅拌装置,他像一个中空的盖子可以扣在转炉上面,他准备在炼钢试验时根据情况使用,根据他的气枪射流强度和温度演算,应该用不到它。 林可图对一对图纸,认真的数了几次,没问题,对于经常铸炮的他来说,铸这么大的熔炉、圆葫芦(转炉)和丈二(4米)高的铁支架并不难,他只是不明白,这位刘百户铸这个东西干什么,说是炼钢,炼钢——笑话,钢是炼出来的? 钢口好的剑,哪一把不是匠人用生铁加熟铁千锤百炼锻出来的,想轻巧的法子,白日做梦吗? 哎,这得花多少银子呀,成千两吧,这位百户真是手大呀! 林可图看完了,把图纸交给了老齐,他知道铁匠老齐带着十个匠人可是打造了不少东西。 老齐接过图纸,认真得看着上面画的一个个铁件,图纸上标着的是“米”、“分米”“厘米”,这让他很不习惯,用着老吴给的直尺、拐尺,上面标着的就是这个,东家说:精确到豪米。“精确”就是精细吧。东家这活做的真细啊。他从来没想过铁匠打的铁件要这么细发的。 他的几个粗笨徒弟不知挨了他多少篾条,一天的活要做两天,幸亏东家招的铁匠多,平时又大方,给的银子足,终于给做出来了。 “军爷,这上面的大小物件都打造出来了。”老齐恭敬的答道。 “好,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天冬至,原本应该大家休息,只是任务不等人,今天大家还要把匠人、徒弟都叫上,把炼钢炉装起来。今天每人双份工钱,你们看,怎么样?”刘景仁诚恳的说道。 “行,不用双份工钱也能干好!”老齐拍着胸脯说。 “不要双份工钱?你老齐的脸皮真厚。”林可图腹诽道。 “工钱就这么说定了,召集人手吧。”刘景仁不容置疑的吩咐道。 刘景仁把设计图一一收起来,锁在保险柜里,自己手里拿着一摞图纸,和老齐、可图一起走出来,锁上办公室的铁门。他知道成功源于细节,细节是魔鬼···等等道理,因此处处留心,步步在意。安全保障尽量做到无缝衔接。 会议室西边是安保室,负责三场一区的安全保障,专人负责,天天轮班,虽然一切粗创,配备的只有鸳鸯战袄,长矛和雁翎刀。并且宿舍区、工厂区的围墙只是高高的木栅栏,哪怕今后都要更换,但规矩最重要,一开始一切规矩都要立好。 他更知道自己秘密众多,又官卑职小,周围群狼环伺,如少儿抱巨金入闹市,他不想当被解剖的小白鼠,自己十二万分小心便十分必要了。 他仔细得吩咐了老黑几句,带着新招的几个警备队员向上湾行去。 这一次新招的警备队员有几个是他的本家,他原本不想招的,怕麻烦。但老黑拿着母亲的书信,说是母亲的意思,他作为穿越之身,原本对父母的感情就淡薄,只是父亲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何况四叔、六叔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一次就把四叔家的景义和六叔家的景智都招来啦。 六叔青象年纪最小,分家最晚,和景仁一家最是亲厚。景智岁数和二弟景礼方大小,两个人疯在一起,没黑没夜,能把房顶给掀了,不知挨了老妈多少扫帚疙瘩,虽然挨得打多,但老妈最疼爱的也是他俩。六婶性子慢,话语少,老妈像老母鸡护崽子一样护扇着他们,也惯得景智无法无天。 “大哥,这几个场子是你的吗?”景智不知道憋了多久的话还是问了出来。 “奥,算是吧。”景仁说道。 “你到哪里挣这么多银子呢?”景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大说你又升官了,是吗?”好在景智话语转得快,不等景仁回答,下一个话题就又冒出来啦。 “奥。”景仁笑着说,看着这个小弟弟问的大白话问题,他觉得心情快乐又轻松。 就这样说着不咸不淡的家常话,踏着皑皑白雪,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冶炼厂。 走到门岗,验过身份,穿过庭院,走到西车间,工匠们还没有来,景仁转过后门走进精炼一厂,首先是一个5亩大的一块场地,中间一条大路直通西大门,路两边是三排两行各五间的厂房。往南有一个十米宽的大门,穿过大门,先是和南车间并行的一个库房,冶炼好的铁锭直接存放在这里,库房前隔着一条大路,是并行排列的4排车间,沿着大路走到头穿过回廊,是一个坐西向东的大院子,西边建着五间翘檐兽脊、砖表墙、雕花门的上房,两边各建三间厢房和向南、向北连通的回廊、偏门。正东正对着精炼厂的大门。 刘景仁看了看新建的精炼厂,想到都督府拨给的5000两银子花的盆干碗净,还欠了冶铁场1000两银子,就觉得心肝疼,但是想到这么大的三个厂房建成了,心里又像喝了蜜一样甜。 厂房建好了,晾一晾,去去水汽,年前就得搬家,已经不能再耽搁啦。不再担任冶铁场的职务,还住在那里,完全是刘百川的面子,时间长了怎么行?三个月的职务调整期,正式任命下来,十天之内就要上任,时间不等人。 “军爷,人都到齐了。”老齐站在北偏门边吆喝道,景仁吩咐景义把精炼厂门窗再看一遍,小心大风刮开了,大门都一一锁好,新房小心闲人进来。一边向冶炼厂西车间走来。 转过精炼一厂的偏门,正看到老齐、林可图带着徒弟们,和一些警备队员正把铁范的泥模打开,露出一个个又长又大的铸件来。 人多力量大,人们用撬杠撬,用麻绳捆着拉,终于把四个铸铁支架固定在西车间的工位上,熔炉和转炉放在地上。这时候,老齐带着他的徒弟们开始用紧固件一一安装高架台和滑轮组,安装好滑轮组以后,人们用麻绳和铁索固定好熔炉后,用滑轮吊轻松的将熔炉吊装在铁支架上,用同样的方法,转炉也很快安装好了。 下面就是细活啦,老齐带着徒弟们安装滑轮组、料斗、鼓风机,段四要直接在熔炉和转炉里面,用耐火砖砌炉膛,这可是个技术活,砌成葫芦一样的弧形内壁,也只有段四能干得了,南车间两个冶铁炉的内膛就是他砌的。 刘景仁站在边上,随时看着、指导,许多部件的连接方式只有他知道,达到的效果也只有他知道,他才是定海神针。 一直忙到晚饭时分,炼钢炉才装好了。人们望着6米多高的熔炉和4米多高的转炉,以及8米高的高架索道,上上下下纵横交错的铁索、滑轮宛如密密麻麻的蛛网,一种宏大的工业化的壮美溢满胸间。 景义惊愕的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比他大两岁的堂哥,那里懂得这些东西,从小到大,在大伯家的院子里操练武艺,纵然大哥的武艺高一些,读的兵书多一些,也没有人教过这些呀!他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大哥啦。 第34章 出钢 从冬至开始的大雪时大时小、连连绵绵一连下了好几天,紧接着又是北风呼啸阴云密布的坏天气,刘景仁窝在冶炼厂里,十来天都没挪窝。 他调试着炼钢炉的每一个部件,熟悉着炼钢炉的每一个程序,从刘家堡挑选来的工人,跟着他每一个步骤、每一个零件的学习、演练。 当每一个炼钢工人都烂熟于心的时候,刘景仁开始装上500斤的铁锭,加上加热炉的焦炭,鼓起加热炉的风葫芦,开始炼钢试验。他知道,这个实验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炼钢的实验,他虽然带着超越千年的见识,可是炼钢还是第一次,务必小心谨慎,炼出合乎自己预定的标准的好钢。 温度上升到1300度的时候(这是他心中的估计),铁水完全融化,铁液表面蒙着一层蓝色的雾气,空气中散发着一丝淡淡的燃烧硫磺的气味。转炉中也已加上一些石灰石、精铁和高品位的铁矿石,这些是炼钢的净化剂,脱硫、脱碳、脱硅,脱一切钢中的杂质靠的就是它们。转炉的气枪也开始供气,五个人搅动一人高的风葫芦,经过增速滑轮的高倍加速后,六个气枪发出刺耳的尖啸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注入铁水”刘景奇大喊一声。 两个冶工飞快的搅动滑轮组,钢丝绳转动一级,再传动一级,巨大的熔炉缓缓倾斜,铁水注入转炉中,橙红耀眼的铁水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明末乱世的凛冬中盛放。 注铁完毕,转炉中的铁水又从平静到开始转动,转动的越来越快,铁水表面上一股浓浊的黑烟带着刺鼻的气味升起来,铁水的颜色由蓝色逐渐变成白色,炉温再进一步升高。 站在高架台上的老齐看不明白,转炉下面没有一丝火星,可是炉温在快速升高,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升温啦,升温啦”周围的人也吆喝起来,大家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约一顿饭工夫,烟没有了,钢水呈现出一种奶白色。 景仁吆喝一声“出钢啦”。 两位冶工飞快的搅动另外一组滑轮,一级带动一级,铁丝绳拉着转炉缓缓转动,钢水从西边斜上方的出钢口像一道红光飞泻出来,飞快的注入铸钢槽中。 长长的铸钢槽共有十条,每条铸钢槽若人的大腿粗细,架在倾斜的坡道上,一直通到精炼厂的小广场上。 浇注完毕,刘景仁和大家一起坐在备用的铁锭上,就着咸萝卜疙瘩,吃了一个三合面(白面、谷面和高粱面活成的馒头)馒头,又喝了一碗带着肉片的杂烩菜,心满意足。 林可图走过来问道:“东家,这些熟铁,怎么还要再炼两回啊?”大家停下呼噜呼噜的喝汤声,耸起耳朵听。 “咱这炼得不是铁,是钢!”景仁斩钉截铁的说。 “钢也能练出来吗?没听说过呀。”林可图疑惑的问。 “下午你就知道啦!”刘景仁站起身,背着手,向南车间走去。 转过庭院,穿过车间大门,轰隆隆的声音传过来,刘景仁知道是两个一人高的风葫芦鼓风的声音。 8米多高的冶炼炉上进矿口发出耀眼的红光,时不时的有火星冒出来。高架上观察的冶工和补料的冶工走来走去。 滑轮组不时的“哗啦”一声把料斗拉过来,又“哗啦”一声拉过去。 直径6米的炉子像个蹲坐在这里的巨人,东西两边三人一组的冶工就像翅膀,拼命的搅动着滑轮,大滑轮带动着小滑轮像飞一样转动。 冶工三班倒,日夜不停,两天炼出一茬熟铁。 这是因为他特意加了一道工序,每次生铁炼成,注入铸铁池中,立刻派人用柳木棍反复搅动,排除一氧化碳,降低碳含量,直接铸成熟铁。 依靠现代化的管理制度,他的南车间两个冶铁炉一年的产量,比八个炉子的西湾冶铁场一年的产量都多。而且出的都是熟铁。 单单这一个车间每年就有两银子的收入。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诚哉斯言! 第35章 西关 早上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屋脚的火炉上,温暖的黄色光柱在早晨青灰色的空气里荡漾,雕花的窗棂中间是几方在明黄色的温暖中游泳的小鸭,空气虽然依然干冷干冷的,但微弱的暗淡的阳光给人心里带来了无穷温暖。 窝在屋子里半个多月的刘景仁早已经憋坏了,他穿好衣服催促着躺在床上的妻子赶快起来,牵上马套上车,在慧娴迷迷瞪瞪中赶着马车走出了冶铁厂的大门,今天是月中的休沐日,也是年前仅剩的两个西关赶会的日子之一,刘景仁无论如何都要出去放松放松。 俗彦云“一九二九冻破石头,三九四九闭门死守”正是冻破石头的数九日,没有风,冷气依然侵人肌骨,路上到处是冰棱和肮脏的积雪,阳光照在冰棱上反射出一层粉红的光,远处的树木,近处的房屋都笼罩着一片粉色的青光,穿着老棉袄的大人小孩就在这青色光芒中蹒跚。 马慧娴坐在马车上,用一个半大棉葇子裹住自己的双腿,又把头上的棉围巾紧了紧,望望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和车辆,又朝上面坐了坐。 路上大多数是去怀仁县城置办东西的人,年关近了,总得给大人小孩买些年货,自己也得适当添些衣裳,一年到头,再恓惶也得让老婆孩子高高兴兴过个年。 因为车空着,慧娴又捎上几个背着大包小包做小买卖的老人。车子拥挤起来,也热闹起来,在拉呱着年景崩坏,吃穿艰难的唠叨中,怀仁县城到了。 怀仁县城和北方大多数县城一样,最显着的标志是用大青砖建造的两丈多高的城墙,墙外是一排接一排的棚屋,打尖的、住店的、做买卖的大多聚集在城外,西城墙外的人更多,因为每旬两次的西关会就在这里。 当刘景仁赶到西关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帮助着几个老人搬下东西,摆好摊位,和老婆相跟着在饮食区转悠,一个棚子挨着一个棚子,卖莜面的,卖活络的,买醪糟的,买烧饼的,一家挨着一家,肮脏的桌子上早已经坐满了人,天气寒冷,人们都想吃一口热乎的,看着一个一个吃得满头大汗的人,刘景仁馋的不行,他知道老婆喜欢吃饺子,就带着老婆找到了一家卖羊肉饺子的摊位。 羊肉饺子贵,吃的人并不多,刘景仁和老婆坐下来,刚把褡裢放在桌子上,胖胖的老板娘就绕过一张桌子走过来。 她用一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抹布在刘景仁坐的桌子上一抹,一层温热的水渍过后,腾起一层淡淡的水汽,紧接着给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粗瓷茶碗倒上半碗褐红色的茶水然后放在桌子上。 “肉的?素的?”老板娘问道。 “价格多少?”景仁问道。 “羊肉馅儿的一斤40文,素的一斤20文,有莲菜馅儿、萝卜馅儿、韭菜馅儿,客人要什么馅儿的?”“来两碗羊肉馅儿的。”刘景仁回答道。 “掌柜的,来一斤羊肉馅儿饺子!”老板娘炫耀似的向帘子后面吆喝道,转过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刘景仁抿了一口茶水,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纺绸棉袍,带着酱色寿山帽的老者带着一个身穿粉红掐花棱缎袄、头戴圆顶翘耳狐皮帽、面如凝脂的少女找了一个靠门通风的地方坐下来,向灶房里吆喝道:“来二两羊肉饺子,再切一斤熟羊脸。” “徐老爷子今儿有空,出来转转?”老板娘殷勤的跑过去,反复把桌子擦了好几回,又手托着湖蓝色方体茶壶给一只圆口细瓷茶杯里倒上了一种浅绿色的茶水放在桌子上。 “今儿天放晴,出来透透气。”老爷子淡淡的说着,回头认真的看着孙女摊开锦帕数着几块点心,挑来挑去,脸上带着一种宠溺的微笑。 饺子端上来了,刘景仁又要了两碗汤,剥开两瓣糖蒜放到老婆面前的碟子里,再给碗里加上辣子和醋,埋下头就和老婆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你怎么把枣泥馅儿给扔啦?”那位老爷子问道。 “不好吃。”是那小女孩甜腻的声音。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老头子的话音还没完。 “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知道啦,又来啦!”小女孩抢白道。 老者叹息一声,加一口刚刚端上桌的羊脸在盐醋水里蘸一下,然后放到嘴里慢慢的嚼。 “把饺子皮吃啦!”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终于忍受不了女孩子的浪费,老爷子恼怒的呵斥声传过来。 “不好吃!”紧接着又是小女孩银铃般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哎,你怎么能抢我的果子,我的饺子皮!”“哪里来的野小子!”一个尖利的女声和一个瘟怒的呵斥同时高起来。 刘景仁抬起头,正看到一个穿着破乱的黑棉袄、头上沾着野草屑、脸上满是黑灰的野小子伸着双手正在快速的抓着桌子上丢弃的饺子皮、枣泥陷儿往嘴里塞。 胖老板娘扭过两张桌子子,张开双手像老鹰一样扑过来,小姑娘嫌弃的用手推了那小男孩一把,小男孩回手一挡,“嘶”,掐花棱缎袄的袖子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道肮脏的手印从前襟一直划到衣袖上。 “哇”的一声,小姑娘大哭起来。 野小子吃完桌上的饺子皮、枣泥陷儿,看到桌子底下还有几个枣泥陷儿正要弯下腰去拣,老板娘“嗵”的一脚踢来,野小子一下子滚到里面的桌子腿上,额头上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驱奴!野种!到哪里都糟蹋人!”胖老板娘堵着门,一边高声的叫骂着,一边吆喝道“掌柜!去把那帮驱奴叫过来,小野种又来糟蹋人啦。”那个带寿山帽的老者站在那里,指着小姑娘对老板娘嚷道:“你看我家瑞儿的掐花袄·····” 刘景仁把余下的几个饺子吃完,擦擦嘴,又喝了一口茶水。看到妻子目瞪口呆的神情,催促了一声“快吃!”。 不一会儿,一个腰里系着看不出颜色围裙的瘦高男子带着一个满脸愁容、穿着肮脏翻羊皮袍子的蒙古人走了进来。 那蒙古人看了一眼孩子额头的血迹,用一种很别扭的汉话望着那位老者讷讷的说:“小孩子饿的没办法,创祸啦,望老先生高抬贵手。” 那老者看着老板娘说道:“不是我要说法,你看把我家小瑞吓得,还有孩子的掐丝棱缎袄还能穿吗?” “徐官人,你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点损失,就饶过他们这些穷驱奴吧。”胖老板娘底声恳求道,接着拉着野小子的手拖过来,“你看看,这孩子额头也都流血啦。” “你这羊脸做的好,我经常过来吃,照顾你生意。今天这个事不是我难为,你看这小子把我孙女的掐丝袄弄坏啦,这是娃最喜欢的绫子袄,值二两多银子哪,你看这事?”胖老板娘为难的看着那个蒙古人。 那蒙古人在破烂的皮袍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块呈青白颜色,比粗盐巴还要白一点的晶体来,“这是口子碱,或许你能用得上,”说完就递了过去。 “我要你这块碱干啥?家里平时用一点就够了,另外家里买的有。再说你这也值不了几个钱啊。”那老者叫喊道。 那蒙古人伸着手,托着那块碱,“我只有这个东西。” 事情僵在这里。 第36章 火碱 刘景仁站了起来,“老先生,你的这顿饭我请啦,你就饶过这个小孩子吧。” 他又看着小姑娘的红肿的大眼,劝说道:“小姑娘真漂亮,知书达理,也不会和这个穷小子计较,对吧?你看他额头都流血啦,多疼呀。”刘景仁觉得自己就像诱骗小孩子的狼外婆。 小姑娘点点头。 老板娘和那个蒙古男人赶紧赔不是,老者看到这个蒙古人的穷酸相,知道要想得到赔偿终究不可能,就板着脸,嘴里嘟哝了几句难听的话,转过身包起羊脸拉着小姑娘,很不满意的走了。 刘景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绣花绒袋来,拉开拉绳,倒出一堆铜钱,那胖老板娘赶忙阻止,“这哪能让你付钱哪······”一边用眼睛给那个那穿着破烂羊皮袍的蒙古人使眼色。 那个蒙古人呆呆的站着,并没有掏钱的打算。 “没事,说好了我付账。”刘景仁从中数出80枚万历通宝放在桌子上。 老板娘笑着把钱装在胸前的大口袋里,又数出5枚铜钱,说道:“那羊脸和二两饺子值35文钱,这是你的找头。”刘景仁收起来准备往外走,那蒙古人呆了片刻,走过来躬身致谢,又把手里的口子碱举起来,“这个不值几个钱,权当是谢意,请先生收下。” 刘景仁把口子碱拿在手里,看了看,“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发面呀,炸油条呀,许多地方都能用的上。”胖老板娘抢着解释道。 “你这碱是从哪里来的?” 刘景仁问。 “口外的湖泊里多得是,那里的水又咸又苦,人和畜生都不能喝,就出这个苦苦的碱块。”胖老板娘又抢着说道。 “你怎么能知道这些。”刘景仁看着胖老板娘问。 “这些蒙古驱奴没地方去,搭个棚子挤在这个集市边多少年啦,如何不知。”老板娘理直气壮。 “那好吧,带我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那蒙古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来,抱着那野小子一动不动,孩子额头上的血迹也顾不得擦一下。 原本站在厨房操作间正在切羊肉的高个子掌柜听到这问话不对头,就赶紧走了出来,瞪了老婆子一眼,说:“就你有张嘴!”回头对着刘景仁抬起手拱了拱,说:“先生,也不知你在哪里高就!烦劳你高抬贵手,你就当没看见,饶过他们吧,到处流浪的可怜人,不值当你费心。” 刘景仁看了一下自己穿的浅绿棉袍和高筒棉靴,心想可能吓着人家了。赶忙解释说:“放心,我不是怀仁县衙的,我就是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那蒙古人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可是看到对方穿的衣服显然是有官身的,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往外走,高个子掌柜看看景仁的派头,到底还是不放心,生意也不做啦,把围裙扁在腰间,也跟在蒙古人身后走出来。 四个人穿过喧闹的市场,钻进一个满是泥水的小巷,七拐八拐,在一处河边的石桥下面看到几间用土坯垒起的屋子,屋前站了一群衣衫褴褛的蒙古人,桥外的野地里也搭着几顶帐篷,散乱的站着几匹马,几个看不出颜色的小孩子在帐篷前玩耍。 刘景仁看了看河边地上没有个下脚的地方,就站在帐篷外边等着,那蒙古人到帐篷里请来一位年长的老者,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刘景仁跟前。 老者恭敬地向刘景仁行了一礼,用流利的汉话像唱歌一样说道:“你的好心像额尔古纳河的水滋润着老驱奴的心,请问卑贱的驱奴能给你帮上什么?” 刘景仁从身后的口袋里拿出口子碱,问道:“这种东西,你们这里还有吗?” “有几百斤。” “你们卖多钱一斤?” “15文一斤。” “不便宜呀,快赶上半斤猪肉的价格啦。”刘景仁感叹道。 “官人,这是从口外几千里运过来的,东西不贵,路费贵呀。今年物价飞腾,都快活不下去啦。官人能要多少,你帮过我们,要多了可以便宜一些。”那老者很精明的说。 “如果都要,什么价?” 那老者满脸喜色,“13文一斤,你看怎么样?” “12文吧,你把现有的碱给我称一下,看有多少。”刘景仁还价道。 “好,好!那就12文,那海你把口子碱都搬过来,当着客人的面称一称。” 刘景仁看着那个年轻的蒙古人称量结束,付了银钱,又让慧娴带着掌柜的去把马车赶过来,一边继续和老者拉呱,“你们怎么跑到内地来了,不怕被官府抓去吗?” “活不下去啦,台吉的狗腿子没一个好人,年年给台吉放牧,娃们长大啦要结婚,还要给台吉交重礼。前年刮白毛子风、下暴风雪,牲畜都冻死啦,我们不得已逃出来,寻个活命。”老者叹息这说。 “察汗儿、勿乃集有很多这样的咸水湖,没有活路的驱奴大多聚集在哪里,刨些湖里的咸冰换两个钱活命。我们原本在张家口卖咸冰(口子碱),可是黑人黑户的到处被官府撵,就四处流浪,跑着跑着就到这儿来啦。”老者漫无目的的唠叨着。 “那你们不恨那些台吉和狗腿子吗?”刘景仁问道。 “恨,怎能不恨。我的二儿子因为饿极了宰了一头羊,就被台吉的狗腿子活活打死了,大闺女因为长的漂亮,被台吉抢去糟蹋了好几年,最后被台吉的老婆害死扔到草甸子里,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你说我能不恨吗?我恨不得让天上的老鹰啄瞎他们的眼睛,可是老天不长眼呀!”老者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看到那个叫布仁那海的蒙古人拉着慧娴和掌柜赶着马车过来了,刘景仁叹息了一声,询问道:“这个口子碱今后我还需要,我到哪里找你们呢?” “我叫布仁巴音,你说老巴音这里的人都知道。再说我的小儿子布仁哲别在这里给许官人做长工,主家对他还不错,估计就要安顿下来了,你需要什么也可以找他。”那老者说道。 刘景仁站起来帮着哲别把口子碱装到马车上,有和哲别叮咛了一声,驾着马车向怀仁县城里赶去。 第37章 看房 穿过西城门,沿着县学大街往前走,两边是卖笔墨纸砚、家具饰物的店铺,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用许多头戴文士巾、身穿长袍的县学学生,从县学的大门往东走过一箭之地,拐入南北走向的宽阔的主街,景仁找到一家售卖庭院的店铺,将马车拴在店前的拴马石上,和慧娴一起走了进去。 店铺的墙壁上写的是一排排租售店铺、庭院的信息号牌,刘景仁一个一个飞快的浏览着。 看到刘景仁关注售卖庭院的信息,马慧娴马上兴奋起来:“买院子、买院子。” “别吵,让我耐心看。”刘景仁笑着说。 马慧娴并不知道今天刘景仁要干什么,她以为今天照例只是上上会,置办置办年货,因为刘景仁非常有主见,做事也没有提前说的习惯。 她实际上有点怕景仁,虽然景仁对她很好,可是她并不知道景仁每天在想什么,景仁办那么大的场子,花了那么多的银子,所有的票据、图纸都锁在上湾精炼二厂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她只是偶尔看到记在账上的过万两的银子来往,非常吃惊,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大本事的人,不过5、6个月间能赚取近万两银子,她并不相信。 今天就要有自己的家,她很兴奋。 刘景仁看了一遍,院子很少,店铺、前店后院的很多,地方也都偏远,没有中意的。 “有好一点的院子吗?”景仁问道。 一个坐在柜台后面,留着八字须的牙侩掀起眼镜,了了下眼,“普板上没有中意的?” “不是小,就是偏,各种不合适。” 牙侩知道来了一个大主顾,平时买院子的客商原本就少,要好院子的就更少了。 他拿出一个硬皮账册来,并不厚,只有几页。“穷棒子住的地方哪里有好房子,只有东城上杭区官人住的地方才有好院子,只是价格贵,还要有个官身才行。”牙侩说着话,递过来账册,“贵客可有官身?” “嗯,有,可有凭据?”刘景仁问道。 “不用。只是城内的院子有了官身方能办理衙门的红票。”牙侩说道。 刘景仁一一查看院子的情况,相中了几个院子,“官爷好眼力,这座临近北街县衙的庭院是本县县丞老爷升迁后急于脱手的,价格还实惠。这座靠近孔庙的院子在县城正中心,位于县学之东,占地颇大,树木蓊郁,闹中取静,都是旺宅。”牙侩绘声绘色的介绍道。 “那就先看看吧。” “好唻!”八字须高兴地吆喝一声,给柜台里年轻的牙侩交代几句,回身走出了牙店。 “官人可要马车?”牙侩询问道。 “不用,我自有马车。”牙侩看到景仁走向一辆拉货的平板车,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今天不知哪里来的小官,说不定要白跑一趟。 刘景仁在牙侩的指点下向北沿着南北主街走了一段路,过了县衙,折而向东进入县衙后的一条辅街,路东是青砖碧瓦、屋宇连绵,屋檐上、零星的树梢上残存着晶莹的白雪。路西也有几座院子,大多是前商后院。 走了不远,看到一个高台阶、窄门楼深门洞的院子,牙侩停了下来。“喏,就在这里啦。” 走上台阶,穿过门庭,向左一拐,眼前是一个上五边三的四合院,砖表墙,雕花门,上房的台阶两旁栽着石榴和蜡梅。 “后面还有院子。”牙侩边引路边说。 穿过天井,走上台阶,前面是五间正房,沿着天檐向北穿过一个圆门,在向东一拐,是一个不大的后院,只有三间略低的房子。景仁想起了家里院子的格局,知道大同这边大多是这种格局的四合院,已经不错了。 “这栋院子,价格要多少?”刘景仁问道。 终于问到价格啦,牙侩知道今天可能有收获。“院子一百八十两银子,承办民票官票要五两银子,一共一百八十五两银子。” “奥”刘景仁应承了一声。 “今年物价腾贵,像这样的院子行价是二百一十五两起价,本县县丞升迁太原,急于脱手,价格已经很优惠了。”牙侩赶紧解说道。 刘景仁知道价格并不贵,只是这种老式的院子他看不上,他转过头询问似的看了慧娴一眼。 慧娴高兴地点点头,父亲做官多年买的也是这种四合院,能买到这种院子慧娴已经很满意了。 “再看看孔庙附近的那座吧。”景仁吩咐道。 坐上马车,沿着辅街往南走,穿过两条东西街道,再往东拐了一箭之地,街道变得宽阔起来,南北两边栽种着怀抱粗的塔松,松树后面是一列高耸的红砖墙,墙内是一个挨着一个大院子,梅树、梓树、槐树,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树从院墙上伸出寂寞的枝条。 “到了。”牙侩说。 “前面隔着两户人家就是孔庙。”牙侩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掏出钥匙,打开门。 大门翘檐高翘,门廊宽阔,两边是倾斜向内的雕墙,上面阔达的斜砌青砖上各雕刻着一副“五子登科”、“麻姑献寿”的浮雕。大门红漆斑驳,正中两个硕大的青铜貔貅铜首,下坠两指粗的铜环,门底两边摆放着鼓形石雕,雕刻着“高士赏雪”“喜鹊登梅”等图案,石鼓上有一对儿憨态可爱的石狮子,雄狮脚下踩着绣球,雌狮脚下踩着一个石狮子,胸脯上还爬着一个更小的石狮子。 推开门,当面是一个青砖照壁,中间建有一笼四周青石滚边,上面青石翘檐的佛龛,两边是红砖青顶各三间面北的下房。转过照壁,一眼望去,一个种满了各种树木花草的大院子,中间是一道青砖铺地的宽阔大道。 往前走,北面是一个青砖垒墙、拱形门窗的七间两层小楼,房顶龙形兽脊、屋檐上翘,中间鱼鳞状排列着青瓦屋面,屋檐前伸,遮挡着下面的楼体,小楼两侧各有小路通到后面的院子里。 小楼两边建有两间前伸的厢房,各有楼梯通向二楼,沿着木雕楼梯走上去,二楼上走廊宽阔,也是拱形门窗,上雕喜鹊缠枝、牡丹呈祥等镂空窗框,墙面贴着彩绘细绢,房内入深大概有八、九米,本色木柱,雕木包边,内壁也用细绢贴面。 “这座庭院是姓罗的一位客商的,因北方战乱,生意凋惫,不得已转归南方老家,方才脱手这个院子,院子占地有五亩大小,房子不多,大多是山石树木、流水回廊,院子建造的很讲究,价格也贵,主家要八佰多两银子。因为不太实惠,搁置了好多年都没卖出去,后来价格降到了伍佰多两银子。”牙侩边说边往后院走。 转过东边的月洞门,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前面是引来的一道活水,水不大,潺潺的流淌,经过一个亭子,建造了一个曲折的水潭,水潭后面是红砖绿瓦、镂空雕窗的三间水榭,两边是高大的荔树、红桫和水杉。 看到这里刘景仁已经很满意了,这位南方客商在这萧瑟苍凉的北地,用尽心思营造出家乡的况味,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了,他忽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想,南方虽遥,他依然可以回家,可是隔着几百年的时间,他的家又该怎么回去呢? 他又看了看楼上楼下的房间、门窗,入深都很大、用料扎实,有一种现代房屋的感觉,很不容易了。 “价格还有空间吗?”刘景仁问道。 “伍佰两银子最低啦,再加十两的承办费很划算的。”牙侩应承道。 “伍佰两,一口价。”刘景仁决断道。 “行,五百两就五百两,咱就说定了,我这就找主家来走手续。”牙侩兴高采烈的说,“你们俩个先等一等,四处看一看。”一边说一边高兴的走了。 第38章 证人 马慧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心里充满了喜悦,五亩大的庭院,她连想都不敢想,这些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和一簇簇略带枯萎的花草,她能想像得到春天来临时鲜花盛开的样子。 “咔擦”一声,东边墙上伸出一个小脑袋来,可能掰掉了墙上的一块泥,接着一个穿着酱红棱缎袄的年轻姑娘露出半边身子,正在费力的够墙这边的一枝蜡梅。 蜡梅枯硬的枝干上长满一朵朵饱满的花蕾,最高处的几枝因为阳光的缘故,已经张开了翡翠晶莹的花瓣,宛如隆冬时节少女的笑脸,煞是好看! “小心,别掉下来!”刘景仁吆喝道。 “啊!有人!”墙上传来惊呼声,半个身子缩了回去。 “腊梅花!腊梅花!”一个稚嫩的声音吆喝着。 “别喊!有人!”年轻的姑娘又露出头来,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官人!官人!”牙侩带着一个面容苍桑短衣棉鞋的老者站在大门口向他招手。 刘景仁和妻子走过去,“这是那客商住在前街的老仆,余下的生意就由他照看着。”牙侩笑着说道,“一应手续有他经手即可。” “好!”刘景仁说着,又赶着马车拉着老仆和牙侩赶到牙行,对牙侩说:“你带上所有的合约,我们一起找个证人把手续办了。” “行,你怎么说都行!”牙侩高兴地说。 刘景仁带着牙侩和老仆坐着马车走到怀仁县衙门口,对三个人说:“你们两个暂时等一下,我找个熟人好作证人。”说完大步向县衙内走去。 牙侩一脸懵逼,证人怎么能找到县衙来了。 “客人在县衙认识那位书办?我人头熟,或许认识。”马慧娴想了想,说:“官人在怀仁县城认识的人不多,只和董知县相熟。”牙侩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一位书办叫他们进去,穿过县衙大堂,拐到后院的中堂,慧娴看到丈夫正在和一位戴着寿山帽穿着常服的团团脸官员坐在那里吃茶。 “这位是弟妹吧?来,坐这儿喝口茶,李书办,你带着那两位把手续办清楚。多少银子?”那位官员和蔼的说。 “伍佰两纹银。”牙侩弯下腰,身子几乎要跪到地上。 刘景仁掏出几张银票,数了数,将伍佰两银票交到董知县手上,董知县看了一眼,“这是隆昌号的伍佰两银票,你数数吧?”董知县又交给了那个牙侩。 牙侩恭敬地接过银票,“正是伍佰两银票。”说完和李书办走到外间去办手续。 “刘老弟,在县城买宅子,咱俩可就成邻居啦,你是不是该帮帮我呀?”董知县问道。 “你是我的父母官,我是你的子民,我能帮你什么呀?”刘景仁笑着说。 “你别和我打马虎眼,你那焦炭只给西湾冶铁用,怎么不供应利民铁冶?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都督府是亲的,那工部就是蛮的?”董知县笑骂着质问。 “董父母帮了我这么多,我怎么能亏待老父母,焦炭场扩建以后产量虽然提上去了,但足额供应西湾铁冶之后,余下的焦炭不多,即使产量不多,还是能给利民铁冶供应一部分焦炭。不过焦炭场正在扩大产能,估计很快就会足额供应两个冶铁厂的焦炭用量。”景仁正色答道。 “能供应多少?”董知县追问道,“不是我催你,实在是县里穷啊,赋税的三分之一要靠利民铁冶。” “理解老父母的难处,本月起每月能供应斤焦炭,开年3月份以后再行增加,老父母以为如何?”刘景仁回答道。 “行,随后我就让利民铁冶的老马找你去,可成?”董知县非常高兴。 “好吧,不过,除了焦炭,你不再要点别的?”刘景仁吊起了胃口。 董知县哈哈大笑,“奥,买起关子来了。除了焦炭你还有什么好东西?” “生熟铁锭、铁条算不算好东西?” “是好东西!是好东西!这东西有银子也不好买呀!”董知县正色说。 “这东西我每月给你供应斤,价格可以比市价低一成,只是货款要提前一个月支付,你能吃的下吗?”刘景仁也正色说道。 董知县想了想“这个事你能确定?” “没问题,多了怕你吃不下!”刘景仁肯定的说。 董知县马上出去和县丞商量去了。 过了一会儿,刘景仁紧跟着草签了两份合约。 庭院的官票和民票同时办理好了,庭院财物、钥匙也交割完备,牙侩从没经过这样的事情,官票不都是两个月以后才能办理的吗? 晌午的时候,办理的差不多了,董知县正吩咐内堂留饭。刘景仁赶紧告辞,他知道董知县公务繁忙,很是勤勉,是一个惜民爱民的好官,不能再麻烦人家,他写了一封手书,交给董知县,“这手书让褚县丞带着,到西湾同我六叔接洽,我六叔褚县丞是见过的,详细事务同我六叔谈,我在县城还有一些俗务,恐怕回不去。” “好吧。”董知县接过手书,“老弟搬迁的时候定要叨扰。” 第39章 新家 刘景仁赶着马车再次来到孔庙西边的院子里,打开门,把马车赶到照壁西边的下房门前,跳下马车,把妻子抱下来,转了一圈,高兴的说:“老婆,咱有家啦!” 马慧娴少有的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高兴的嚷嚷道:“咱有家啦!咱有家了!” 推开刘景仁,马慧娴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数说着这里是咱俩住的,这里是公婆住的,这里是儿子住的,高兴地划分着房间,忽然又自释的笑了:还没有孩子哪。马上就开始打扫房间。 看到妻子高兴地样子,刘景仁心里非常熨贴,他把车上的几袋口子碱放到下房。回头看到妻子忙碌起来了,笑着拦住她说:“这么大的院子凭你我打扫,要到猴年马月了,还是找些人手吧。” 刘景仁又来到文庙街向东拐,一直走到东城门外,靠着城墙的石墩上、护城河前的几棵大树下有一群等着打零工的人。 那群人在冬日的暖阳里瑟缩着,破烂的黑棉袄和肥肥的绑腿裤并不能阻挡阴冷的北风,有的呆呆地站着,有的筒着手、来回跺着脚,穿着破乱不像是可靠的手艺人。 他不放心,又往前走了几步,刚拐过一个小巷,“当成叔,你怎么在这里?”刘景仁看到当成叔头缠汗巾满脸愁容蹲在地上,两个女儿靠墙站在那里。 听到叫声,当成叔抬起头来,有些躲闪的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不过最终还是抬起布满皱纹的脸说:“景仁,你···你···”。 刘景仁看到莲花、桃花头上插着的草标,便什么都明白了,这里离人市不远,当成叔看来是不忍心把自己的女儿卖掉,可是又没有一家人生活的出路,就躲在这里,彷徨无计,难过伤心。 刘景仁一把拽掉莲花、桃花头上的草标,拉起当成叔,说:“走,先吃饭。” 拐到城门前,两边就是饭馆,刘景仁把三个人安置在座位上,“老板,来三碗哨子面,再来六个三合面馒头。”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当成叔肯定不会卖自己的女儿,三个人从刘家堡赶到这里,早上肯定没有吃饭。看到面条,三个人狼吞虎咽,“慢点吃!慢点吃!”刘景仁一边劝说着,一边又叫来了三碗汤。 当成叔是他的老邻居,住在大杂院的东厢房里,是刘家堡的老军户,祖辈上就和景仁的爷爷四处征战,他也是六叔的老战友,待景仁很是亲厚。 “这几年收成不好,孩子又多,军上交的粮食又不断增多,地也卖的差不多了,就寻思着给两个小的寻条活路。”当成叔艰难的说。 “莲花、桃花,来给你哥磕个头。”当成叔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用肮脏的满是皱纹的手缓缓擦泪。 “那婶子呢?”景仁问道。 “你婶子和虎子在家,豹子大一些,在外替人拉脚。”当成叔说道。 “叔,你也别把莲花、桃花往别人家里推,跟我走吧,我给你想办法。”刘景仁说。 “叔实在是没办法,才想着给她们两个找个吃饭的地方。如果你能给她们找条活路,那是老天爷开眼,我怎会不允呢?”当成叔放下手里的馒头说。 “我家里忙不开,正想找几个人,你让她们两个给慧娴做个伴,整理整理家务,你看怎么样?”刘景仁说。 “那感情好!”当成叔说。 刘景仁又在等工的人里挑了几个顺眼的,买了一些清扫的工具,带着当成叔她们回到了孔庙街。 看到这么大的院子,当成叔惊呆了问道:“这是?” “这就是我的家,叔,你带着这几个人先把院子、房子打扫干净,我和妻子还要挑些家具,叫这些人小心院里的花木。”刘景仁来不及给他解释,带着妻子又风风火火的开始跑家具。 连着好几天,刘景仁忙的脚不沾地,总算把家具细软布置齐全,一家人有个睡觉的地方。他又到车行里挑了一辆带篷子的马车,添了一匹两岁口的辕马,绑在下房西边的马厩里,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静悄悄的搬进了新家。 第40章 待客 当成叔一家留了下来,当成叔看个大门,两个女儿陪着慧娴做做家务,当成叔又把婶子和小虎接了过来,婶子做了厨娘,小虎帮着赶赶马车,整个院子顿时热闹了起来。 过了两天,父母一家、慧娴父母一家、大姑、小姑一家······听到消息的亲戚们陆陆续续的都到了。 刘景仁不擅长这些人情往来,原本想静悄悄的搬个家,没想到还是惊动了亲戚,下湾的六叔、老黑、连城、景义、景信、老齐、老吴、段四、段铁锤、林可图也都到了,当刘场监、徐监辅、董知县到了的时候,刘景仁只好请来怀仁县最好的酒楼天地酒楼的大厨,在院子里盘起锅灶,摆开了流水席。 坐在二楼的客房里,慧娴的老爹大同都司指挥司执事马承运喝的略微有点多,拉着亲家刘青山的手说:“亲家,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当初我看景仁箭术高明,马上、马下都不含糊,就将慧娴许配给了他。可是没听说他还有建厂的本事,这个大宅子、还有那些个啥场子,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景仁说是你建的,这些厂子是你建的吗?” “这个混小子,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推。我要有那个本事,都半辈子了,还能混得这个模样?”刘青山抿了一口酒,摇了摇头。 “亲家,你是说这些厂子刘景仁自己建的?他什么时候懂得这些东西?”马成运问道。 刘青山一脸茫然,拉着马程运的手,“老哥,我儿景仁平时好动刀枪,喜读兵书,这个我是知道的,其他的谁知道呢? 这小子口严的很,肚子里老有主意,谁也不商量。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买宅子的事。” “我也觉得景仁变啦,以前大大拉拉的,说话也粗,让他写字像要杀他一样。现在那一肚子墨水,说话有文邹邹的。现在又买了这样的大宅子,哎,这样的宅子,我家两辈子也买不起啊。”马成运喝了一口酒,使劲儿抿了抿嘴,红着脸说,“好在刘景仁不是外人,他混的再好,也是我的女婿。” “我原本谋算着托托关系,给景仁再升一升,慧娴在我跟前唠叨好几回了,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听说他升了飞骑尉,不日就要进京了。”马承运又唠叨着。 “马执事、青山叔,您们好!大同左卫刘百川恭请安康!”西湾冶铁场刘场监、徐监辅和董知县一起前来给马承运、刘青山敬酒。 “刘场监、徐监辅、董知县,景仁多承你们照看,这里我们一并谢过!”马承运、刘青山举起酒杯仰头干了下去。 “马叔、刘叔客气,景仁工作勤勉,点子又多,是他帮了我们,我们应该谢谢他才是。”刘场监举杯回敬道。 “听说刘景仁又建了一个什么厂?”马执事问道。 “一个焦炭厂,最早只是一个十亩大小的场子,刚扩建了一次,占地有四十多亩,有十二座炼焦窑。还有两个试验厂,刚刚建成,这一段时间景仁就耗在里面,里面是干啥的,我还没进去过。”刘场监介绍道。 “那个焦炭是干啥的?”刘青山跟着问。 “是冶铁用的,以前冶铁用的是木炭,价格昂贵,用焦炭的话价格可以低一成,并且热量更高,用时也短。”刘场监说。 “景仁办这么大的场子,不会赔钱吧?”刘青山又跟着担心,刚说完又嫌晦气“呸呸”的吐了两口唾沫。 “刘叔放宽心,刘景仁办事稳当,为人精明,不会出问题的。”刘场监、徐辅监、董知县一起劝慰道。 一楼的酒席摆在西厢房,房间很大,摆了两个十人桌依然绰绰有余。除了老吴,年轻一辈都坐在这里。 刘景礼看到支撑起来的阔大的窗棂,蒙着细绢彩绘着山水图画,“看,这个是牡丹、这个是海棠···”“这墙上也绣有花朵。”景智也吆喝起来。最小的景信、景淑正在使劲扣红木桌子上雕刻的鱼戏莲花浮雕。 刘景仁端着酒杯和老齐、老吴说着话,慧娴则在妈妈和婆婆面前撒着娇。 姑姑家的几个男孩、女孩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玩耍。 一直喝到太阳偏西,客人们才酒足饭饱,蹒跚着陆续离开。 刘景仁把父母亲安排在一楼东屋,老丈人安排到二楼东屋,自己住在一楼西屋,其他的兄弟姐妹随便挑选房间,反正房间还多。 晚上清净下来,两家人才坐在一起安静的吃饭,自在说话。 “景仁你给为父的说说你那个试验厂是干啥的?”刘青山喝了一口汤,询问道。 “冶铁的。”刘景仁回答的很干脆。 “姐夫,你的焦炭厂很赚钱吧?”妻弟马慧文睁着大眼睛问。 “赚了两个钱,又投到试验厂里啦,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妻子马慧娴立刻回护道。 “开年你就要到京城去,你这一摊子交给谁?”老丈人马执事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我到京城后,让慧娴和爹先管着。”刘景仁回答道。 妻子睁大了眼睛,“我怎么管?” “管住钱就行了,帐目让鹏程去管。”刘景仁吩咐道。 “你到京城后,有可依靠的人吗?”老丈人又问道。 “没有。” “就知道你两眼一抹黑,好在京城我还认识几个人。你带着我的手书去,或许能够派上用场。京城安排好了,最好把慧娴接去吧,”老丈人吩咐道。 “好吧。”刘景仁回答道。 老丈人马承运盘桓了两、三天,因为官面上事务多,给慧娴留了五十两银子燎锅底,依依不舍的走了。 第41章 步枪 怀仁县城距离西湾大概三、五里脚程,并不远。送走老丈人的第二天早上,刘景仁和老父亲各自都有事务繁忙,就一起赶着马车离开,走到西湾与官道的岔路口,刘景仁目送父亲骑马离开,然后转身向西湾行去。 他把自己值房里的私人物品整理好——被褥、书籍和零星的图纸,最重要的大概是那一盒子的图纸吧。他让老黑用马车把家当拉到宿舍区的办公室里,再将马车交还给冶铁场,把钥匙交给老徐,这家就算搬完了。 他自己带着硫铁炉的设计图向冶炼厂走去。走进西车间,看到连城正带着工匠有条不紊的熔铁炼钢,刘景仁放下了心。 精炼厂北边的院子里铸造好的钢筋、钢柱堆在一边,大概已经有4000多斤5000不到,这些都是合格的钢材。 当初试验的时候,因为石灰石、滑石添加的比例把握不准,还是出了两炉二级钢。不过即便是二级钢也比普通的钢刀硬度、韧度高,这是因为脱碳的倍率高了,硬度略低,脱硫的效果却非常好。后来调整了石灰石的比例,合格的钢筋就铸成了。 刘景仁吩咐铁匠用二级钢打造一些雁翎刀、马朔和骑枪的枪头,这些刀枪锻造出来颜色略深,钢水远比普通的腰刀、长矛好。他用这些腰刀、长矛一一替换警备队原来配发的装备,逐步提高警备队的实力。 合格的钢柱现在只有两种规格,一种直径二点五厘米,这是制造通用手枪、步枪的管材,一种直径十八厘米,这是制造通用火炮的管材。 还有一种产量比较小的钢管,直径四十厘米,这是一种中空的钢管,内径大约有三十六七厘米,这种钢管镗好缸以后,准备制造瓦特改进型蒸汽机。 刘景仁走到空旷的北车间,找了一个棉花包坐下来,仔细想着进京的各种准备,现在自己只制造出来差强人意的钢筋,武器的基础有了,但枪、炮还没有,弹药还没有,枪炮领域有一个原则:子弹决定着枪炮的威力,钢材决定着枪炮的质量。 现在他走出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建好了万丈高楼的地基。后面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他觉得他要做的实际上是一场工业革命。 他派人叫来陈老实、林可图、耿长青,陈老实和林可图大概有三十多岁,长期的铁匠生涯使他俩看起来健壮敦实、骨节粗大;耿长青则要年轻俊秀的多。 刘景仁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摞用细线缝着的宣纸图形,翻开第一张,“你们三个看一看这个东西!” “这是鸟铳?”陈老实和林可图一起嚷道。 “不像,铳管粗的多,铳身又短了一些,铳尾还多了一个木托。”耿长青说。 这是刘景仁经过改装的莫辛-纳甘1891-30型步枪,枪管经过加粗加长,枪后带着抵住肩膀的枪托。 “这个鸟铳装药量少,铳管太短了,怎么保证射程?”耿长青说。 “先不要考虑那么多,翻翻后面,看一看部件图,想一想造出来有什么难处。”刘景仁吩咐道。 三个人蹲在地上,边看边画图,许多部件可以铸造,只有一小部分需要打造。看来最难的是那个螺旋状的东西,因为击锤的发力要靠它。 “这个螺旋状的东西,要压紧放松,怕没有好钢呀”耿长青询问道。 刘景仁夸奖道:“提的好!这叫弹簧,是新式鸟铳的关键部件,普通的钢材是打造不出来的·····”遇到了自己的专业,刘景仁好像遇到了知音,将新式鸟铳铳的每一个部件的要求一一提出来,达到的效果也一一提出来,他没有提出“步枪”这个概念,还用“鸟铳”这个名字,这样可以降低许多有心人的注意力。 “弹簧的制备只能用笨办法,将钢筋反复锻打、淬炼,在经过反复试验,最后挑选出弹力合格的弹簧。这个不能取巧,只能用笨办法,好在弹簧用料不多,完全可以打造出来。”刘景仁说完,又再次询问道:“其他的部件能造出来吗?” “问题不大,”三个人回答道。 “好,咱们到精炼二厂一号车间去。你们三个人每人再找两个本领高的徒弟,咱们十个人组成研发团队,把这个东西造出来。”刘景仁强调道:“这个东西很重要,不能向外吐露一个字,所有的工程图用的时候找我,当天用当天交,记着,用人一定要可靠。” 三个人分头出去寻找得用的人,刘景仁又安排景义将精炼二厂大门和便门加上岗哨和巡逻,这才放心的去找老齐和老吴。 第42章 寂寞 老齐在南车间——南车间的两个冶铁炉是他负责的,刘景仁安排了一个叫沈亮的年轻人接替他负责南车间的事务,把他叫到北车间。 这时老吴和他徒弟也来到北车间。 老吴的徒弟一个叫吴树理,一个叫吴树才,是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老大吴树伟已经死在辽东的逃难途中,老妻和小女儿已经失散,现在一家人才勉强安顿下来。老吴很感念刘景仁的照顾,两个儿子也很是厚道。 铜标尺做完以后,刘景仁在精炼一厂一号车间——也就是靠近西门右手那个车间,给他们建造了一个简单的车床,说是车床实际上是一个榆木板的“t”型平台,一边装上一个挤压杆,利用杠杆原理将铜片挤压成圆筒状,一边是个操作台,将圆筒状的铜柱做成炮筒,加长的一头专门制作弹头——铅心外包薄铜外衣,这些全是细致活,父子三人用游标卡尺一一测量,制作了几百个这个东西,虽然不知道干什么用,但三个人认认真真,进出走西门早出晚归,也不同别人接触,反而是冶炼厂最神秘的人。 刘景仁将手里拿的硫化炉图纸交给了老齐,让他先看看,一边和老吴他们拉扯着闲话,老齐看不明白的地方,他再一一解释。 刘景仁设计的是一种小型硫化炉,简单实用。一个圆柱体的炉体,右侧靠上开一个排气口,下面是一个高温焦炉,炉上加一个鼓风口鼓入大量空气,中间靠左是进矿口,靠右是出矿口,两边各用小铲子像风箱一样推进推出。 右边再建一个圆柱体的转换炉,用陶瓷分上下两半铸成,中间用胶泥封住,上面靠左是一个接气口,用皮胶浸泡凝固过的布管连接到硫化炉的排气口上,靠右用一个胶布管向上再回接到转换炉的顶部,中间分布许多中空的陶管,里面装上硝石粉作为催化剂,让二氧化硫转换成三氧化硫。 下边靠右是排气口,用一个弯曲的陶瓷管通到瓷罐内,接口用胶泥封口,瓷罐内加上半罐水,三氧化硫气体通到罐底,遇水结合形成硫酸。 当瓷罐内的硫酸溶液表面浮现油状的反光时,就是浓硫酸。再用铁棒插入,产生剧烈气泡,浓度就够了。 唯一的遗憾是二氧化硫气体中的浮尘没有除去,转换炉得经常清洗,以免堵塞。 等老齐他们看完以后,刘景仁让老齐带两个人打造硫化炉。 让老吴三人留下来,将转换炉、瓷罐和连接管的图纸先让他们自己看。 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张设计图,这是一张瓷罐硝化炉,呈圆柱体,从中间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是盖子,略呈尖型最高处有排气口,两肩部各开一口,口下伸出一舌状凸起,一边注入浓硫酸,一边注入硝石,下面是一个略高的圆柱状的瓷罐,中间相合,用胶泥密封。 同样用瓷管同排气口连接,接入另放的加水瓷罐内。硝化炉和转换炉一样用铁支架支撑固定,这样就同时制备出浓硫酸和浓硝酸。 等老吴将图形看明白了,就让老吴带上几个警备队员,穿上军服,找烧瓷盆、瓷缸的人家按照规格烧制转换炉、硝化炉、连接管,另外双耳瓷罐再多买几个。接着又吩咐道:“别人如果问起用途,就说是上官吩咐,并不清楚用途。” 安排好以后,刘景仁从冶炼厂走出来,沿着小河向南慢慢踱步,小河怪石嶙峋,水流清澈,水流那边是宽宽的荒滩,一丛一丛枯萎的荒草倒卧在流水中,偶尔几丛芦苇高高的伸出发白的干枯的枝干,经冬的芦苇樱子在寒风中摇摆。 打柴的樵夫从清凉山上下来,正在磨房边歇息,高大的水车永恒的缓慢的哗啦啦的旋转,几个磨面的妇人正捡拾着洒落的麦粒。 刘景仁蹲在磨房前的大石头上,看着远处阴影中弯曲陡峭的清凉山的山道,随口问道:“这一担柴恐怕有百十斤吧?” 樵夫掏出烟管,在烟袋里剜了剜,装满一袋烟,用手按了按,接着用火镰敲燃火绒,点上烟,满意的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缭绕的烟雾,陶醉的说:“嗯。”“小伙子是军上的吧?” “是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刘景仁诧异的问。 “双臂修长,左手骨节粗大,右手虎口磨有厚茧,这是经常拉弓舞刀的手,只有老军才能练出来。”老樵夫笃定的说。 “老丈从过军吧?”刘景仁随口问道。 “嗯,万历二十八年参加过播州平乱。李督师待人亲善,稳扎稳打,剿灭了播州土司杨应龙,那些山民漫山遍野逃的到处都是,杀的人头滚滚啊!”老樵夫将熄灭的烟锅在石头上敲了敲,又装起一袋烟,把玛瑙烟嘴用手摸了摸,递了过来。 刘景仁接过烟管,用火镰敲了敲,没点燃火绒。 “这烟你不常吸吧,火镰应该朝前斜着敲”老樵夫“咣咣”敲了两下,火绒有了火星,迎着风一晃,火苗燃起来,点着烟锅。刘景仁两手端着长长的烟锅,看着被摸的铮亮的黄铜烟锅,用力吸了一口,学着老樵夫的样子,缓缓的吐出烟圈,一圈套着一圈,一团变换着形状的烟雾升起来。 多少天没吸过烟了,每个北京的夜晚陪伴他的不就是这缭绕的香烟吗? 刘景仁想起了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临安上元佳节的热闹是她们的,唯有寂寞如空气一样沉淀在他周围,就像那个灯火阑珊处寂寞的少女。在这万历的末世中,繁华仍在,歌舞依旧,只要你不去看都市拐角的流浪儿,不去看越来越多的人市上的少女,和许许多多隐藏着的发不出口的呜咽声,你依然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潇洒,可是刘景仁做不到,他想站起来,历声疾呼:“王朝末日,倾覆在即”,不过如果这样做,估计他就是该活埋的唯一的“狂人”。可是如果让他苟且人世,他同样做不到,他是多么的寂寞呀! “烟圈吐得真好!” 刘景仁宛如市井的无赖儿,又喷出一连串的烟圈。 第43章 姑娘 下工的时候,太阳的余晖带着橙红的温暖播撒于天地间,刘百川坐在同福酒楼二楼的包间内,正同老马、老徐、杨俊等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酒已经喝过了三巡,菜也已经吃的七七八八,每一个人脸上都带了醉意。“景仁已经搬走了。”不知是谁冒了一句,话题就引到了刘景仁头上。 “刘景仁是个有大本领的人!”徐辅监赞道。 “刘景仁怎么就有了那些场子的?”杨俊醉呼呼的说。 “说不清。” “每年怕不有五千两银子的收益吧。”一个小伙子询问道。 “不会吧?”一个年纪略长得人说。 “哼,五千两,三个五千两看能不能挡得住。”杨俊不屑的说。 利民的老马接着说:“老刘,那个炼焦你有没有学两手?每个月我都要送出大把的银子。” “你多大一点银子,哪能说出口,你不看看每月给你节省了多少银子,木炭贵还是焦炭贵?”刘百川截住他的话。 “那是。人家不是羡慕吗?”老马嘟哝道,“如果不是董知县的面子,焦炭还临不到我喃。只是焦炭供应的少,心里急呀。” “哎,那不是焦炭厂的段四,叫上来问问,怎么样?”杨俊提议道。 一个年轻人跑下去,把下工的段四拉上来。 二楼的包间阳光正好,段四走上来的时候对着阳光,半天没有看清楚坐在阴影里的一群人。 杨俊绕上一副杯筷,殷勤的劝酒,段四推不过,喝了两杯。 “吃口菜,吃口菜。” 段四就着几口肉,吃了一个白面馒头,然后喝了一杯茶水,抬起头来。 “段工头,那焦窑你见过没有?”老马焦急的问道。 “见过,那里大部分焦窑都是我砌的。”段四大啦啦得说。 坐在阴影里的一群人眼睛都冒出光来。 “那你还会砌吗?”杨俊问道。 “会砌。不过只会砌装煤的入口。”段四回答说。 “那其他地方呢?”老马问。 “其他地方是别人砌的,我就不会了。”段四说。 “哪里人都有,每人只砌一部分,这样砌的快。这话是军爷说的。”段四介绍说。 众人都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些人能找到吗?”老马不死心的追问。 “不能,哪里人都有,砌好焦窑以后就离开了,也不知道是那里人。”段四熟练的回答着。 对于这样的提问,段四已经历过不少,他早已经驾轻就熟。 刘景义站在精炼二厂的大门口,带着五个警备队员,正在重新安排警备任务,这些警备队员大多都是刘家堡的操弓手,从小和景仁、景义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 精炼二厂刚刚建成,门楼巍峨高大,门岗室就占了两间房,条件好,对着门岗室就是西便门长长的过道,检查也方便。 刘景义看到大哥从大路上走过来,赶紧迎了上去。 景仁和弟弟闲聊了几句,询问了警备队训练的情况,又问了弓箭的训练场地问题,景义说要把精炼厂南边靠河的那片地平整成射箭场,河流在那里拐了个湾,周围都是滩涂地,很空旷,作为射箭场很合适。 景仁隔着栅栏,望了望棚屋前面的河湾地,果然空旷合适,就答应拨些银子平整场地,购买箭靶、射棚,只是要求箭道由120步增加到240步(约360米),随手将签下银子的条据交给景义。 刘景义拿着条据高兴的去找六叔,连几个警备队员都忘了交代几句,景仁笑了笑,鼓励了老伙伴几句,就走进场部去了。 领了钱,刘景义从上湾找了几个人,沿着精炼厂西边的小路往河滩走,走到精炼厂西门的时候,隔着矮墙看到对面人家的一个姑娘正跨进猪圈在喂猪,那头半大猪疯的很,拱着拱着,一下子把那位姑娘拱倒在地上。 景义急忙推开木门,双手按住猪圈的土墙,“嗖”的一下飞进猪圈里,狠狠的踢了那头半大猪几脚,那头猪一下子躲进猪棚里去了。 景义转过身,看到那姑娘倒在地上、踏翻的猪食溅了姑娘一身、清秀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泪痕,就赶紧把她扶起来,抱过猪圈的土墙,放到屋檐下的板凳上,这时姑娘的脚脖子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脸蛋煞白、疼的满头虚汗。 景义叫一个人赶紧去找医生,自己端了一盆温水给姑娘泡泡脚降低疼痛。 下湾的医生很快就到了,他抬起姑娘的脚忍不住的埋怨道:“你这当哥的是怎么照顾妹妹的,啥活都让妹妹干,你看这脚都伤成啥样了···”一边打开药箱,取出垫布放在腿上揉骨、接骨。 那姑娘满脸通红、正不好意思的时候,“嚓”一声轻响,伴随着姑娘“啊”的一声,脚骨接好了。 医生麻利的上好夹板,用白布缠紧再包裹起来,然后才坐下来喘了一口气。笑着不好意思的说:“小伙子,误会你了。没多心吧?” 一句话说的姑娘更不好意思了。 刘景义笑了笑,递过毛巾,让那医生擦擦手,“老先生正骨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了,以前从过军,给军医打下手,时间长了,正骨、外伤就学会了。”老医生缓缓的说。 “不容易啊,”刘景义一边说一边会了钞。 晚饭的时候,那姑娘的父母回来,刘景义早已经带着几个小工,把场地划分完毕,回到宿舍区吃饭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在干冷的北风中,新年的脚步越来越快,刘景仁关在精炼二厂的一号车间十几天时间,带着陈老实、林可图、耿长青终于将改进版的莫辛-纳甘鸟铳造出来了。 建造的难度是弹簧不假,但绝对不只是弹簧,铸造出来的一批枪管,蹚出铳管,拉出膛线反而成了最费工的活计了。为此,刘景仁专门设计了一组滑轮组,连接到钻杆上,并且把磨房的粮食加工停了,将滑轮组连接的水车上,才镗出了一批铳管。膛线只能降低密度,少拉几条。即便如此,也报废了将近一半,才镗出六根合格的铳管。 原因很简单,没有合格的轴承,钻杆的摆动超过规格;没有合格的钻头,砂轮磨制的钻头硬度不够。 刘景仁明白了——明代的鸟铳铳管为什么是用铁皮包裹铁杆一层一层打制出来的,它们缺乏的是人类整个的工业文明构成的基础。 第44章 私情 他只能停下来,开始铸造轴承和制造用含碳量高的钢与金砂合铸的钻头。 这个看似难度极大,其实是铸造的精度和计算问题,他调整砂模和铁范的精度,反复试验,拿出自己在北方轻武器公司跑材料的精神,终于做好了标准的铁范,铸造出合格的轴承和钻头。 他在塑造砂模的时候,模具的制作让林可图大开了眼界。圆形、弧形的切线原来也可以计算出来,泥范原来可以制造的如此精准,再用木板精确的切出来,按照比例丈量切割出准确的铁范。 铸造的技术不难,林可图就做的很好。这一次,林可图制作的极认真,对于翻砂的工作他一向有些不愿意,又脏又累,又没有技术含量,可是看到刘景仁制作的模具,他一下子明白了,看似简单的翻砂工作,里面有非常精深的学问。 轴承和钻头的问题解决了,镗枪管的车床也就造出啦,将滑轮组和钻杆用皮带连接起来,枪管固定在卡槽内,再连接到水车上就行了。 重新铸造、镗出枪管,再改变钻杆角度调换钻头拉出膛线,终于制造出了六根合格的铳管。 这种制造铳管的方法使陈老实和耿长青大吃一惊,铳管竟然可以这样造! 虽然新型鸟铳的铳管,长度由2米降到了1.5米,但这样制造的铳管比铁匠用铁皮摞起来打造的铳管不知要结实多少倍,这样的鸟铳哪里还有炸膛的风险,用多少年都没问题! 他们两个不知道,这种枪管的制作方法是世界枪械史上最重要的革命!它是手工制造枪械到工业制造枪械的革命性跨越。 下面的问题都不成为问题,陈老实、林可图、耿长青带着徒弟们很快就制造出来六把莫辛-纳甘鸟铳,当刘景仁拿到六个成品莫辛-纳甘鸟铳的时候,非常高兴,每一把铳他都一一拆卸,然后有一一安装,再把每一个部件涂抹上小油,用棉布擦了又擦,再一一安装起来。 全部安装完毕,他叮咛陈老实继续按照这个标准制造新型鸟铳,组合安装后,擦上豆油包上防水油布,保存到保险柜里,他有大用。 随后,他把轴承、钻头、铳管的图纸、模具都收起来,封存在场部的保险柜里,加上锁。他明白,新式枪械是一个收割生命的魔鬼,用于保家卫国是功绩,用于屠杀人民,就是灾难。 刘景义带着小工在精炼厂南边河滩上平整射箭的靶场,六个箭道已经基本平整完备,用熟石灰混上热胶水划上白线,东面用木板搭起长长的射箭棚,西边树上六个箭靶。 他站在棚屋前边,望着远处的南河水从清凉山上流下来,流到这里地势平坦,河床宽阔,河水也浩浩荡荡,宛如一个不大的湖泊,布满石头的河床一直延伸到很远的东南去,然后河流向东一拐,又向北流去。 这时一只小手轻轻拉他的衣襟,他转过脸来,一张粉嫩通红的脸对着他轻轻一笑,他有些呆愣,傻傻的望着那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和黑油油的头发,在白嫩的脖子上缠了一圈的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好像玉石雕刻一样粉色的鼻子。 他的注视让这个少女更加的不好意思,女孩扭了扭身子说:“给你的午饭。”两张白面烙饼夹着酱菜葱花递了过来。 他一下子红了脸,说:“不是不让你再送饭吗?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呢。” “好多啦。”少女羞赧的说。 刘景义拉着姑娘的手,转过身走到路边的石头上蹲下身来,一口一口吃着烙饼,幸福充满了胸膛。 吃完烙饼,刘景义蹲下身仔细的看了看姑娘的伤脚,摸着白布外像粉嫩的玛瑙粒似的脚趾,心里高兴的发了狂,像呆子一样久久捉住不放,姑娘害了羞,用手拍拍他的手,他又抓住了人家姑娘的手不放。 马慧娴从怀仁县城过来寻找刘景仁,不想走冶炼厂里面的路——火光闪烁、遍地钢筋矿石的路不好走。门卫就让她寻找刘景义要精炼二厂大门的钥匙。 马慧娴走过河滩,绕过箭靶,刚好看到了刘景义伸出的猫爪子。 小姑娘抬起头看到马慧娴,满脸通红,手猛的一挣,转过身,飞快的跑了。 “大嫂!”刘景义站起身,望望姑娘飞快奔跑的苗条的身影,满眼的恋恋不舍。 “走吧,给我开个门。”马慧娴一边转过身走,一边说:“你大哥最近忙什么呢?好几天都没回过家了。” “就在精炼二厂场部里,也没有忙什么。”刘景义跟在大嫂后面,用脚尖将河滩上的石头踢出老远,“哐”的一声,石头掉在冰水里。 第45章 京城来人 马慧娴推开场部的东间门,看到刘景仁正在擦拭莫辛-纳甘鸟铳。 刘景义看到摊在桌子上的金属部件铮亮铮亮,刚要动手摸摸,立刻被刘景仁在手上拍了一下,拦住了。 刘景仁按部就班的擦上油,再一一安装好,用油布包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那里安放着一个像大型冷柜一样的巨大的保险柜,拧开像汽车方向盘一样的转盘,拧开门,走进去,把铳放在右边的暗格里,再锁上内门,然后转过身,走出来,依次锁好保险柜,回到东屋。 “这里以后闲人免进,这间屋门也要贴上“闲人免进”的牌子,除了我和你大嫂,其他一切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刘景仁冷着脸说,吓得景义赶紧跑出去,端端正正的站到门口。 刘景仁回过身,对马慧娴说:“这里是军机重地,也是银库,一定要有保密意识,除了你我,任何人不得窥视。另外,来往银锭记录登记今后由你负责,其他的暗柜你不要动。” 马慧娴脸色有些苍白,丈夫还没有板过脸,说过这么硬的话,她坐在桌旁的长椅上,有些害怕也有些伤心,眼泪止不住的啪嗒啪嗒流下来。 刘景仁有些尴尬,慧娴为人贤惠可就是眼泪多,动不动就流泪,哎! 他锁好隔间的门,走出来,叫上景义向冶炼厂走去。 刘景仁来到冶炼厂北车间,打制好的硫化炉矗立在西北角,小型硫化炉并不大,用铁支架撑起来也只比一个人高一点,倒是靠北的风葫芦更大一些,比两个人还高。风葫芦也连接着一个大型的滑轮组,最大的滑轮可供三人同时搅动。 硫化炉圆柱形的炉体西边伸出又宽又长的舌头,这是送进黄铁矿的地方。东边也伸出一个舌头,这是排出铁矿渣的地方,经过冶炼以后的矿渣再运到南车间作为冶铁的原料。 东边紧挨着转换炉,下面悬空,像一个圆柱形的磁缸,东边连接着半人高的双耳瓷罐,瓷罐装在带轮子的铁支架内,四周用谷秸杆编成的帘子固定。 靠东是硝化炉,也用铁支架固定,像一个头上长着管子,两肩分别张着嘴的陶瓷怪物,另有管子插在东边的一个双耳陶罐底部。 老齐、老吴带着他们的徒弟正围在硝化炉周围,好奇的看着这一组奇怪的东西。 刘景仁看见设备都安装好了,交代老齐、老吴他们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外传,让老齐和老吴留下来,把其他人打发走了。 刘景仁让景义从警备队找来十个刘家堡来的老人手,分派人手安排工作,先让他们反复操作,熟悉工位。 等大家都熟悉流程了,刘景仁开始给硫化炉加上焦炭、捣碎的黄铁矿粉,给转换炉装上硝石粉。 然后先给焦炭炉鼓风加热,等矿粉冒出略微刺鼻的气味后,开始给硫化炉鼓风,炉中冒出的烟雾越来越浓,从炉顶的管子中排走。管子连接处的胶泥也变热逐渐干燥发白,个别冒烟的地方老吴再用胶泥封起来。 刘景仁到瓷罐口看了看,发现管口有气泡冒出来,心里明白这个设计有效果,就要刘景义暂时管理硝化车间,严格按照规程操作,自己转身到精炼厂来。 马慧娴坐在桌子前百无聊赖的翻看着刘景仁写的毛笔字,宣纸已经练了有半人高的两摞,字写得笔走龙蛇,在学习二王基础上已经有了一凡气象。 她在家从小也练字,不过炼得是颜体,练一练,停一停,也没怎么当一回事。她想不到丈夫平时那么忙,又要应付官差,又要管理几个场子,还要抽时间练毛笔字,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把他刻薄的那么很,人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活着,不好吗? 有官职在身,钱粮不缺,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刘景仁转到场部,打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 他一进门,马慧娴就扭过头去,她还没有从刚才的伤心中转出来,刘景仁走过去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抱起来,很快的在妻子的脸上啄了一下,马慧娴满脸通红,僵硬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害羞的扭了一下。 刘景仁拉着她的手,柔声的说:“别生气,我很快就要上京城去,这里要你负责,银钱多,事务杂,尤其是安全保密,一定要注意,我实在不放心啊。委屈你了!” “钱够花就行,要那么多干什么?”马慧娴询问道。 刘景仁委婉的说:“我要办的事很大,需要很多钱粮,希望你能帮我。”马慧娴点点头。 刘景仁带着妻子一一查看保险柜中的新式鸟铳,图纸、模具,说明其中的利害。来往银锭也一一给妻子验看,看到柜子里一排排堆积的银锭时,慧娴大吃一惊,她没想到半年不到,竟然积攒了这么多银锭。 工业化的巨大利润是她想像不到的。 刘景仁关上保险柜的大门,重新设置了密码,他相信:只要关上大门,用钢筋隼接中间加上三合土的巨大的保险柜,是任何人也不能够偷着打开的。 正在说话间,警卫在外面叫喊:“刘场监,外面又人找!”刘景仁关上隔间门,从房内走出来,来到大门口,看到小旗老杨站在门外,“刘监,大同左卫来人了,要你去一下。” 刘景仁跟着老杨很快来到西湾冶铁场,正堂上,刘百川正陪着周同知和一个面生的官员坐着,见到刘景仁来了,刘百川介绍到:“这位是后军都督府经历司的范痒灏范经历。”刘景仁鞠躬致意,范痒灏微笑着说:“上次都督佥事陈将军将你迁入京城都督府兵备司的堪合报备兵部审批,现在已批复啦,如今你迁为后军都督府兵备司经历,刘经历,恭喜了!”。 刘景仁立即起立,举手至胸,握拳挺身,致一标准的军礼,范痒灏摆摆手,“你我本是同级,又都在后军都督府为官,还需共同帮衬,不必多礼。这是你的告身,务必于半月之内到任,不要延误了。”刘景仁接过告身,恭敬答应。 大同左卫都指挥同知周敬儒笑着说:“范经历快马加鞭、千里奔波,短短几天时间就将告身送过来,不容易。这几天要好好招待,听说你的试验场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就用它来招待吧,我和范经历都等着开眼界呢。” 刘景仁挺直身体,望着周同知和蔼的双眼,庄重的地回答:“标下敬请吩咐!” 刘庠灏摆摆手:“你看把刘经历紧张的,说严重了,我来送告身是公事,应当的,不过眼下辽东形势严峻,萧都督宵衣旰食,夜不能寐,急着为皇上分忧,冶铁的每一个进展都很关注。听说你有大进展,催着我过来看一看,望万勿推辞!” 刘景仁想不到都督府如此重视军备建设,连兵部的效率也提高了不少,他诚恳的说:“试验场有一定进展,主要研究的是新式冶铁法,其他的还在试验之中,马上我们就可以查看。”周同知看着范庠灏笑着说:“看来,还是你的面子大,好,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一行人说笑着向试验场走来。 范庠灏走到上湾冶铁厂,看到建造的高大的门楼,严正的道路、木栅栏,呵呵首,看到刘景仁向门卫出示了身份证明,并说明情况。能够上下一体、严格自律,他再次点点头。 一行人进了冶铁厂看到人员来往,景然有序,庭院整洁干净,走到南车间,范庠灏吃了一惊,冶铁炉怎么能建造的这么高大,这样炉温能达标吗?冶工怎么少了这么多?鼓风的风力够吗?怎么有这么多的轮子和铁索? 同样震惊的还有周同知和刘场监,怎么可能? 车间里高架、铁索如蛛网般密布,三人高的铁炉、两人高的鼓风机,在人头顶上来来去去工作的冶工,一种陌生的现代工业的气息扑面而来,冶铁也可以这样? 冶工按部就班,目不斜视,鼓风炉在滑轮组的带动下,呼隆隆高速旋转。 范庠灏、周敬儒、刘百川站到鼓风炉前挪不开腿,看到三个冶工转动滑轮的热气腾腾的情形,高炉上红彤彤的火光,高架上自动上料斗来回滑动的情形,他们有好多问题要问,可是又不知道要问什么?有许多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可是事实就在眼前。 转过南车间,走到西车间,熔铁炉和转炉更是他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这是干什么用的?二次冶炼? 身份和接受的教育使他们不便开口过问,可是眼睛看到的事实又是他们震惊莫名,这些东西是怎么做成的? 第46章 吃惊 刘场监心里可没有负担,这里他的官职最小,平时和景仁也最亲近,他边走边问:“冶铁炉怎么能建造三丈高?火能跟得上吗?”刘景仁笑着说:“炉内用焦炭做骨架,气量充足,炉温可以一直保持1700摄氏度,无需精煤助燃。并且能缩短一半冶炼时间。” 刘景仁升职了,现在和他是平级,刘百川的态度也平和了很多,“什么是摄氏度?” “就是以冰水混合物为零度,以水沸腾的温度为一百度,依次切分确定的温度。”刘景仁说。 刘百川又问:“那咱们冶铁炉用木炭加精煤烧有多少度?” 刘景仁说:“原来冶铁虽然用木炭加精煤助燃,但炉膛里氧气的浓度不够,燃烧温度只有1100度到1200度之间。,因此出的铁杂质要多一些,冶铁时间也要久一些。” “那什么是氧气?”刘百川问的很快。 刘景仁也没过脑子,紧接着说:“我们平时呼吸的空气中有氧气、氢气、氮气等多种气体,加热反应就是氧气加碳生产二氧化碳的过程,而冶铁的反应式是三氧化二铁加三个一氧化碳生成两个铁原子和三个二氧化碳的过程。” 刘百川彻底糊涂了,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即使听到的话也像是在听天书。 范痒灏听得非常好奇,“你说的冶铁反应是什么东西?” 范庠灏是流官,进士出身,一向自认为学问精深,经学、杂学都有涉猎。听到刘景仁说的话。他既惊奇刘景仁的学识,又明白这应该是一门新学问,是他没有接触过得。 周敬儒更惊奇,他也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杂学更是多有涉猎,朋友间常常以杂家自居。可是今天刘景仁所说的学问是他听也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如果是胡说八道倒也罢了,可高大的冶铁炉就是明证,刘景仁所说的都是真正的学问,没有半点虚假。 对于他这样一个杂家来说,岂有不弄明白之理,他赶紧问道:“大气中有很多种气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刘景仁心眼一亮,一下子发现自己自己好像说多了,他就是羊群里的骆驼,只有跪下才能隐身,他一不小心又站起来了。 他赶紧转变话题,掩饰着说:“你看,话一说就扯远了,咱们不是说冶铁吗?用焦炭做骨架就可以建大型冶铁炉,别说三丈,就是四丈、五丈也可以,决定冶铁炉高度的不是焦炭和精煤,而是鼓风炉输气量的大小。” 范庠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问什么,周敬儒也明白人家不想多说了。 刘百川听到这话大吃一惊,问:“炉体还能加高?” “是的,可以加高,只有供气量能够满足供应,并不影响出铁的质量。”刘景仁斩钉截铁的说。 “质量”——又是一个新名词,大概说的是铁的品质吧,范庠灏想。 周敬儒不甘心,问道:“那这样一个大冶铁炉一次冶炼可以出多少生铁?” 刘景仁回答道:“这个倒没有计算过,不过车间平时有记录,我问问。” “沈亮,你过来一下。”听到喊声,一个穿着蓝色棉布短袄,下面也穿着同色裤子的年轻人飞快的跑过来。 周敬儒留意到,车间的所有工人穿的都是同一种服装,短袄长裤,布料厚实,色泽深蓝,外面没有袍服和坎肩,给人一种很精干的怪怪的感觉。 “沈亮是南车间的负责人,”刘景仁给他们三人介绍完,回过头又对那个年轻人说:“沈亮,你说说,南车间一个冶铁炉一次能冶炼出多少生铁?” 沈亮虽然只有十七八岁,却非常机灵,他向三人鞠了一躬,然后抬头挺胸,大声回答:“南车间两个冶铁炉产量略有差别,不过每次冶炼炼得熟铁基本在五吨二到五吨三之间。” “知道了,”刘景仁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拍了拍,吩咐道,“好,回去吧” 这话又把三个人搞糊涂了,“五吨二是多少呢?” 刘百川想的是其他问题,他又吃了一惊,“出的是熟铁?”。 刘景仁赶忙解释:“每次冶炼一炉得熟铁十万四千斤左右。” “你这两个炉子顶上我整个冶铁场啦?”刘百川问,他满眼的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范庠灏大开眼界,他已经高看刘景仁了,没想到还是小看了他。 “走,看看成品。”范庠灏不想看过程了,他不觉得刘景仁说了假话,因为产量这个东西出库单一查便知,还是直接看结果吧。 转到西车间,看到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冶炼炉和转炉,几个人停了下来。“你这是炼什么的?”周敬儒指着转炉问道。 “这是炼钢的转炉。”刘景仁说道。 “什么?炼钢?”周敬儒愣住了,“钢能炼出来吗?”。 范庠灏也呆住了,“炼钢?怎么可能?”。 “那炼出来的钢呢?”他心里有如惊涛骇浪,询问道。 “钢材的成品在西门外。”刘景仁说。 一行人转过西门,看到精炼一厂的场地里堆积着两种型号的钢条和钢管。钢材的颜色是蓝灰色,和平时看到的熟铁、生铁均有不同。 “这就是炼成的钢材?”范庠灏问道。 “是的。”刘景仁说。 “有用钢材打制的武器吗?”范庠灏问道。 “有。不过,钢材不是用来打造刀剑那样的武器的,它的主要用途是铸炮,用钢铸成的炮分量轻、不炸膛、射程远。”刘景仁回答道。 范庠灏和周敬儒大喜过望,同时看着景仁问:“有成品炮吗?”“这个还没有。” “走,咱们再看看熟铁。”周敬儒拉着舍不得走的范庠灏说。 一行人想着刚才看到的钢,看熟铁的劲头一下子小了很多,不过还是去看了一下,是熟铁,优质的熟铁。 第47章 进京 视察完上湾冶铁厂后,四个人坐在同福酒楼二楼的包间里边吃边聊,范庠灏早已忘了还有两个试验厂没看,他也没问,钢的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思绪。 三个人闲聊着辽东的战况,说着几天前镇江、潮州的募兵在半路上崩溃的事,大概这些士兵认为上辽东就是送死吧,不然怎么可能半路就逃跑了呢?兵部对逃兵的处置可是极刑呀。 自从辽东萨尔浒战败以来,大明能打的将领几乎折损殆尽,兵将畏敌如虎,军无战心,形势堪忧。朝廷争吵声一片,军武中也是忧心那个忡忡,深知满清养虎成患,要想战胜谈何容易。大家苦无良策,今天是不是可以看到明缝了? 几个人各怀心事,嘴上反而不提钢材的事情,只是高兴地东拉西扯的闲聊,周同知原本预定铁锭的事,也因为情况有变,暂时缓过不提。 吃完饭,范庠灏和刘景仁一起来到西湾冶铁场的客馆里,坐在房间秘密商议,范庠灏已经确信“钢”肯定非同一般,但这件事该怎么上报,可得好好思虑思虑,他想先听听刘景仁的意见。 “冶铁和钢的事,我不懂,只是这件事我要上报都督府,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范庠灏看着刘景仁直入正题。 “冶铁的事情应该如实上报,只是炼钢的事我觉得先不急,原因有二:一呢炼钢的技术还不成熟,许多技术指标都没能达到,上报都督府徒然惹来消话。二来钢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能少让人知道就少让人知道。我朝辽东战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保密出了问题,兵部刚刚研究形成的诏令,很快就会出现在满人的桌子上,而敌方的情报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这极不正常。我的建议是:由我训练一只装备精良的军队,装备也由我来提供,训练好了以后,兵部再以正常换防的名义暗中将部队调到辽东去。”刘景仁说道。 范庠灏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受辽东都督节制吗?” “受辽东都督节制,但要有临机决断之权。这支部队规模肯定不大,我想探讨一种新的战法,成功了我们再复制再扩大,失败了对辽东的战事也不会有影响。”刘景仁说。 “那都督府和兵部要给你准备什么?”范庠灏又问道。 “我希望都督府给我提供训练新军的地方,兵部能提供粮食和运输通道。”刘景仁说。 “这么说的话,这件事难度并不大。行,那这件事我们回去和萧都督商量一下,我先写一个考察折子,只说冶铁的事,咱们俩明天就进京,你看如何?”范庠灏问。 “明天进京?”刘景仁吃了一惊。 “陈炯陈签事看到你的焦炭冶铁,满怀希望,天天在都督府里说道,萧都督都听烦了,这一次将你调到都督府任兵备司经历,就是让你建炼焦场冶铁的,你能不去?”范庠灏笑着问。 刘景仁想到还没彻底完成的新式鸟铳、子弹,心里就非常纠结。 哎,只能先进京了。 “行,那我将这里的人事安排一下,再带几个人,咱们就明天出发。”刘景仁下定了决心。 马慧娴坐在场部里,心里像15只桶打水——七上八下,刘景仁已经从西湾冶铁厂调出来了,今天去是不是调动的消息来了?刘景仁要进京了吗?带不带上我?他走了这一摊子怎么办? 一个十六岁少妇的忧愁就像这冬天的风徘徊不去。 刘景仁身后跟着六叔、连城、老黑、老齐、沈亮、段四、陈老实,一起回到冶炼厂,他们先到北车间看了看硫化炉边上的瓷坛,瓷坛里笼罩着一层雾气,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液面上对着光一看,有一层像细丝一样的油气,硫酸的浓度应该差不多了。 他把大家叫过来,郑重的说;“咱们提炼的这个东西叫“王水”,非常厉害,除了瓷器以外,什么东西都能消灭,你们看。”,说着,刘景仁拿起一根铁棒,伸到瓷坛里,“呲”的一声,瓷坛里冒出一阵烟雾,拿出铁棒,柱形的铁棒一头已经腐蚀成圆头啦,铁棒上的王水掉在布片上,“呲”,布片上有了大片的发黑的破洞。 众人吃了一惊,刘景仁说:“往后大家搬运瓷坛,一定要小心谨慎,做好防护,如果沾上要立即把沾到的部位放到水里,尽可能将它冲走,再包扎上药。切记,切记!” “这个“王水”非常危险,但它又是一个非常好的东西,有了它我们可以制造出许多好东西,景义你带着大家,多多生产,用油布密封后埋到精炼厂西车间后面场地里,这个东西我有大用。”刘景仁又吩咐道。 说完后有叫上景义和慧娴,几个人来到场部西边的会议室,刘景仁看着自己的小班底,心里充满信任和激动,他把自己要到京城上任的事情告诉了大家。 “是个什么官?”景义好奇的问。 “后军都督府兵备司经历,五品下,”刘景仁笑着说。 “这是连升两级,可喜可贺!”六叔高兴地说。 “这只是必要的过程,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走以后,这里由慧娴和六叔商量着管理,大的合约和扩建等我从京城回来以后再说。另外段四带几个人和我一起进京。”刘景仁吩咐道。 “什么时候走?”马慧娴满脸失望,嘟着嘴问。 “明天中午走。”刘景仁装作没看见妻子的不满,硬着头皮说。 穿过内长城,道路两侧的太行山山峰耸立,层峦叠嶂,一条不宽的小径——蒲阴径蜿蜒向前,巍峨的山峰上,倒挂在崖壁上的松柏在深冬之时依然黑绿的近乎靛蓝,头顶的天空狭小,时不时有雄鹰嘹亮的长鸣。 小径逐渐宽阔起来,前面是山峰间的一片平地,穿过依山傍水的紫荆关,迤逦下山,宽阔的河北平原像一块苍灰色的毯子展现在人们眼前。 他们走的是驿道,官员进京走驿道有朝廷的恩典,驿站可以打尖休息,路上官府提供有车辆马匹,速度比起普通的官道快多了。 可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驿站的马匹常常不够,普通的随员只能自己准备盘缠和车马,刘景仁临时雇了几辆马车拉载行李,也给段四他们雇了马匹骑乘,这样路上要快一些。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刘景仁已经看到了巍峨的北京城楼,宽阔的官道两边是一家挨一家的商铺,路上车马来去匆匆,看着西方暗淡的夕阳,刘庠灏经历吩咐道:“咱们赶紧进城,先到城里安顿下来,明天再到吏部报到。” 第48章 官凭 穿过正阳门,走过棋盘街,往北是一片红墙金瓦的辉煌建筑,那是皇上居住的紫禁城,刘经历向着那一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恢弘建筑群拱了拱手。 向西绕过江米巷,走了一里多地,拐而向北,一个接一个高大的衙门在暮色中静静卧着,下值的官员架着马车正陆续离去。 最后面是一个朱红色大门、两边是张牙舞爪的大青铜狮子的雄伟官衙——正是后军都督府,绕过正门,向北走到尽头是一片红墙,刘庠灏指着红墙上的石雕汉白玉门介绍说:“这座门叫西公生门,走过去是西长安街,街北就是紫禁城。”未及到头有一条朝西的小巷,折而向西,走完一条的小街,来到石碑胡同北边的第一座大院子,就到了后军都督府的客馆,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刘庠灏叫来客馆的谢馆丞,拉着刘景仁的手介绍了几句,让景仁明天在客馆等他,就急匆匆的回家了。 刘景仁希望谢馆丞找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好把东西和人员都安置好,幸亏后军客馆院子够大,都督府的权利也日渐旁落,客馆冷清了很久,客馆后面的几个院落早已闲置。刘景仁虽然官衔不高,但是看在大家是都督府同僚的份上,刘景仁银子也给的优厚,谢馆丞就给他们安置了一个偏西的后院,三间上房,四间偏厢,人员货物尽够安置了。 刘景仁担心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给谢馆丞封了一个红包。谢馆丞捏捏红包满脸堆笑,他原本还害怕对方是一个乡下白丁不懂礼数,没想到知情识趣,就高兴地叫来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厮,吩咐道:“这位是都督府的上官刘经历,要在西偏院住些时日,你俩精心伺候。我再给精膳厨吩咐一声,保上官在京城舒服快活。”后面的两句话是对景仁说的,刘景仁看着谢馆丞青色的万寿纱帽下零星的白发和一张谄笑的打皱的象老核桃一样的脸,回想到刚才“客人——客官——上官”的一波比一波热情的话语,赶忙笑着感谢。 刘景仁吩咐段四把带来的货物安放到上房西间,把工匠们安置到偏厢,作别了谢馆丞,由女厮带着向西偏院走来。 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客馆里各处的灯笼已经亮起来了,各处房屋内也纷纷亮起了灯火,沿着假山边上高低起伏的石子路,刘景仁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灯笼口的烛光映照着女厮年轻的脸庞,使他有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这里是北京,是他日常居住的地方,但又和他日常居住的地方大相径庭,庄周梦蝶,是蝴蝶?还是庄周? 说是偏院,实际上是一个四合院,院子并不小,穿过天井,踏上青石台阶,女厮挑起堂屋门帘,青石铺就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圈柚木做的官帽椅,茶桌上盖着锦缎褡裢,上面摆放着精致的汝窑茶具,墙上挂着两幅“西篱品菊”和“东坡赋诗”的画,东西各有一个门通到卧室和书房。 段四把带来的货物放到书房的桌子上,把景仁随身携带的两个大箱子提到卧室放好,低着头退出去了,女厮也把茶水沏好,热水打好,景仁把她们打发出去,用热水洗把脸,将脚泡在热水盆里,躺在卧房的躺椅上,闭上眼睛放松下来。 第二天早上刚刚坐在精膳房吃着饭,刘庠灏就嚷嚷着进来了:“吃饭了,我来的太巧了····今天先去吏部备档,然后再去拜见上官,事情还多着呢。”刘景仁赶紧拉着刘经历的手“坐坐,先随便吃一点。”刘庠灏坐下来,绾起衣袖,“早饭正好没吃饱,”他就着小菜喝了一碗莲子羹,又吃了一个茶叶蛋,抹抹嘴,“还是后军客馆的饭食好,吃的惬意,好了,你的东西准备好了吧。” “准备什么?”刘庠灏一句话把刘景仁问糊涂了。 “走走,屋里说”看来刘景仁完全不懂这中间的门道,刘庠灏颇有些无奈,把刘景仁拉到卧室,关上门,刘庠灏伸出手“银子,银子呀,咱们是同僚,就不必说啦,吏部存档,拜见上官,都要一大笔银子,这你不知道?你没有师爷,看来不是你不聘,是你不懂呀!哎,现在只有我来客串一下你的师爷啦。” 刘庠灏详尽得把其中的门道向刘景仁说了说。 吏部存档要交100两的润手费,拜见上官要带500两礼金,几个上官下来这不得两千多两银子吗?刘景仁心中吃了一惊。 看到刘景仁大睁的眼睛,刘庠灏以为景仁没有准备银子,就说:“幸好我今天来的早,不然咱们还得耽误几天,那咱们今天先到四海票号贷个五千两银子,这升官前的打点杂项就够了,这个也是常例,那个官员都要贷的。” “是这样啊。”刘景仁恍然大悟,“那,这笔银子怎么还哪?” “怎么还?到任以后想办法还呗。”刘庠灏不以为然的说。 刘景仁心中想的是这笔银子花的路数不正,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刘庠灏则是习以为常。 刘景仁无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银票,大概四五千两的样子,“这一段时间建场子正花钱,我从四海票号借了一些银子还没用完,你看这些够不够?” 刘庠灏数了数,又把银票递给他,“够了,够了,下面准备一些给门房的散碎银子就好了。” 吏部在大明门东,斜对着兵部,刘景仁和刘庠灏架着标示有后军都督府番号的马车,绕回西江米巷街,穿过大明门,沿部堂街走到第二家,就是吏部高大的彩绘朱漆大门。 刘庠灏亮了一下后军都督府的腰牌,门房登记了一下,马车就驶进大门停在前院东边,这时院子里已经停满了马车。 刘庠灏带着刘景仁从马车上下来,沿着青石路向西走,穿过一个不大的广场,前面是一个三开间的大门,东西两个便门人流来来往往,刘庠灏来到东便门,把腰牌和五两银子一起塞进去,领了两个两寸长的木签出来,给了刘景仁一个,穿过便门,给警卫验过木签,走上前面的大殿,门边挂着一块“吏部司务厅”的黑字木牌,两个人进了大殿,找到“验封司”把刘景仁的告身交上去,又被告知到要到西边“收费处”交一百两银子的茶水费,当刘景仁刚把身上背着的银子放下来的时候,就听到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七品官被训斥的像孙子一样,原来他刚才交上去的“四海票号”的银票要重新验票,再兑付现银,验封司的吏员嫌麻烦,又不愿担责任,就怒骂起来,那七品官赔了许多不是,再补上十两的“跑腿费”,事情才办下来。刘景仁看到这里,拍拍自己的额头抹了一把汗。 轮到刘景仁的时候,他把五十两一锭的现银交上去,那司隶用戥子虚晃了一下,随口说道:“银子成色不纯,在补交三两火耗。”刘景仁交上五两碎银,顺利的拿到了小票,交给刘庠灏,然后再递进“验封司”的窗口里,过了一会儿,刘景仁正式的官凭就被递了出来。 第49章 拜见 从吏部出来,两人又原路返回到后军都督府。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的老高,虽然有云,但天气依然很好,晕红的太阳照在人脸上暖洋洋的。都督府门口站着一排制服笔挺的士兵,鲜红的鸳鸯战袄,镶着铜钉的银色腰带,闪着金光的兜楘,高高的红缨,威风而有气派。 刘景仁心中满怀喜悦,被刘庠灏拉着下了车,就像介绍新嫁娘一样,刘庠灏拉着他给警卫司的人看了一遍,又给警卫司的小旗官塞了五两银子请大家吃酒,随后拉着他继续往大院里走,小旗官一边指点着新到的人,一边把车停在院子里。 刘景仁提着礼盒跟在刘庠灏后面,穿过演武场,拐过官厅,走到最东面的大院子里。 刘庠灏向门口的武官亮出腰牌,禀明事由,一个武官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一个幕僚引着他们走进去。 走过天井,跨上台阶,前面是一个宽大的厅堂,上午的阳光从高大的窗户上穿过来,一道道光柱映照的厅堂十分明亮。 正堂上一幅巨大的白虎下山柚木彩绘高浮雕,两边是赤木錾银对联,上面镶嵌着“气壮山河,十万英雄堪砥柱。光争日月,千秋姓字是华夏”的红底烫金大字,此时窗棂上的光柱正照在那仰头长啸的虎头上。 虎头下面的长桌后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头顶随意绾了一个发髻,用蓝色的丝帕包裹着,白领绯红的袍服上绣着金色彪头补子,一顶二羽雁翅兜楘正放在桌子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两位将军正拉着闲话,下面还有几个低级武官在忙碌着。 看到两人进来,众人停了谈话,都转过头来。 “下官拜见指挥使。”刘庠灏、刘景仁挺胸抬头,握拳在胸庄重行礼。 “罢啦。庠灏,你的申祥我看过了,说的是事实吗?”那头发花白的人慢慢问道。 “属下不敢有半句虚言,其实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没敢写,怕说不清,就把刘经历带来了。”刘庠灏郑重答道。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你叫刘景仁,刘青山是你爹?”那人问道。 “是。”刘景仁恭敬的说。 “记得你爹跟着我的时候识的字也不多,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这些东西?”刘景仁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六岁的时候曾经跟着二叔在松江府待过,在洋教的唱诗班学过洋文,后来跟着老师利玛窦学习西学。”刘景仁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说。 “你的老师叫利玛窦,他是不是也是徐子先的老师?”那位将军问。 “徐子先我不认识,你说的是徐保禄吧。老师提到过他。”刘景仁说。 “保禄是徐子先的洋教名,徐保禄就是徐子先。”坐在边上的一位将军插话道。 “奥,那就没问题了,西学还是有一些真东西的。你的官凭呢?”刘景仁把官凭交给走过来的一位武官,然后转到那人手里,那头发花白的人拿着看了看,用桌上的一枚私印在官凭的下首摁了一下,然后交给边上的一位将军,这位将军他认识——正是都督签事陈炯,陈将军对他眨了眨眼,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位正是他的上官。 “你把他的职务安排一下,好啦,你下去吧。”那人说完低下头看起桌子上的一份奏书。 刘景仁红着脸指了指地上的礼箱,陈签事叫来一位武官“把刘经历的礼箱抱下去吧。”然后对刘景仁说:“跟我来吧。” 刘景仁跟着陈签事从东跨院出来,向西走到第三座院子,正要进门的时候,刘景仁说“我的东西还在车上没带进来”。陈签事笑了笑,说:“明天带来也不迟,你来这里次数多得很,我正打算在我的官衙给你留张桌子喃”。刘景仁挺胸抬头,右拳击胸,庄重行礼。 “不必这么拘束。” 走进官厅,陈签事让武官给他冲好茶水。“坐,”陈签事坐在椅子上,“咱们后军都督府的冶铁厂在京师西郊,那里离西山煤矿很近,离遵化铁矿略微远一点,地理位置很好,就是产能低了点。当然咱们不能和遵化铁冶相比,人家可是北方铁冶的龙头。我想如果能用上焦炭,咱们冶炼厂的产能就能得到极大的提高。”陈签事看了看景仁说。 刘景仁知道遵化铁冶是明代后期最大的生铁生产基地,工人有2500多人,军器用铁大多从遵化购买。 “萧指挥使准备在西山煤矿附近建一座炼焦厂,供应冶铁厂的焦炭之用。现在京师附近的树早都砍完了,精品木炭根本供应不上,这个事儿就拜托你了。”陈签事说。 刘景仁答应道:“是。” 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火居于第一位,北京作为京师,仅皇宫及各衙门、厂库所需的柴火数量就极大。其中内廷耗用柴薪的数量最多,弘治朝以前大约是每年2000余万斤,当时在保定府易州设柴炭厂称“山厂”,派专人管理柴炭的采烧,到正统年间“取用已久,材木既尽”。而官府采烧巨量柴炭,致使北京附近森林被大量砍伐,森林随之消失,连带造成柴薪供应量减少,价格上涨。近几年,北京的木柴每万斤要银18两以上,木炭则要银50两以上。 “你的值房就在前面的官厅,马上让张武官带你去。给你三天时间安顿下来,建厂的事你上值以后再说。”陈签事转过头,“小张你带他去值房。” 张武官带着刘景仁穿过后门走到前面的官厅,官厅也是两排的大院子,中间是直通南北的大路,两边是密密挨着的值房,前排靠西边的两间房是刘景仁的值房,张武官一边和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一边打开值房的门,值房桌椅俱全,内间是卧室。 刘景仁让张武官稍坐一会儿,自己到前院把礼箱抱来让张武官带给陈签事,然后接过钥匙,飞快的打扫起来。 第50章 车祸 华灯初上的时候刘景仁才回到后军客馆,这期间他把值房的被褥盆碗准备齐全,又拉着刘庠灏吃了一顿午饭表达谢意,还询问了京城物价住房等各项事宜,得到“京城米贵居大不易”的叹息,最后给醉醺醺的刘庠灏口袋里塞了20两银子,赶着车把他送回家,才有转身回到后军客馆。 第2天刘景仁带着段四跑遍了北京城的内城外城寻找安居的地方。内城的院子不用说了,贵不是问题关键是你的身份得够,不到北京不觉得自己官小,到了北京才发现满城的达官显贵人;外城的院子倒是有,但周围大都是三品四品的高官,像他这样五品下的芝麻官儿,大多只能住在城外。 刘景仁转到天坛的时候,望着祁年殿上碧蓝的圆顶,深蓝的琉璃瓦,浅蓝的明窗和下面绯红的镂空木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丹陛桥直通南北,两边是蓊蓊郁郁的大片的古柏,心里感到无边的温暖。 400年后他的家也能望见这片苍幽的古柏和远处深蓝的祁年殿,不忙的时候他每天都是徒步穿越天坛公园去上班,400年的时光什么都变了,但天坛没变。 最终刘景仁在天坛东北的帽儿胡同找了一个院落,胡同不长只有三户人家,出了胡同是一条悠长的南北正街——蒜市口,拐一个弯儿向北是崇文门,拐两个弯儿向南是永定门、往东是广渠门,进出内城和出外城都非常方便。 院落是最里边的一座,隔着西墙远望就是外坛蓊蓊郁郁的古柏,院内树木葱茏,上房5间偏厢各4,天井中除了石榴红梅还有一株北方少见的桂花树,上房坐北朝南阳光很好,刘景仁交给段四200两银子,让他订好一年的租约,再添置些必要的家具。 经过两天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在第5天早上刘景仁搬进了天坛东边的新家。 年关将近,诸事繁杂,刘景仁见了陈签事两回,西山建厂的事还没谈出个眉目,陈签事就被叫走了,看来西山建厂得到开年了。兵备司的申祥自有下面的属吏准备,刘景仁到下面的盔甲厂、弓箭厂、冶炼厂转了转,除了老旧,工艺上没什么问题。刘景仁把过年的禄米、福利陆陆续续的领回来,坐在值房里写了两幅字,又到刘庠灏的值房里和他下了一盘棋,天渐渐的黑了。 刘景仁从都督府大门出来,绕过江米巷,穿过正阳门,沿着正阳门大街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天色暗下来,街道两旁的铺子里温暖的灯光次第亮起,街上行人匆匆,晚归的人们正焦急的往回走。偶尔经过的马车车头点着风灯像睁着独眼的怪兽在星河中穿行,马儿昂着头迈着碎步带着旁若无人的神气叮叮当当的过来,又叮叮当当的过去。 走过大兴县衙,刘景仁继续往前走,他今天不打算走蒋家胡同,他想绕点路,走一走三里河大街,顺便逛一逛猪市口。 猪市口是正阳门大街和三里河大街交汇的地方,这里商铺更多、夜市繁盛,是老北京味道最浓的地方。 刘景仁沿着街道东侧往南走,大兴羊汤店的门帘高高的掀起,里面热气腾腾坐满了人;何计绸缎庄门口点起一排气死风灯,阔大的门面人群进进出出,伙计正忙得拉开一批批绸缎热情的招揽着顾客,一点也没有打烊的意思。 走过何记绸缎,正是两街交汇最热闹的地方,却偏偏只有一座气派的书画店,门前冷冷清清,隔着掀起的隔板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仇英浓丽鲜艳的人物画和赵孟頫笔走龙蛇的《赤壁赋》,刘景仁站在窗外静静的看着,他似乎忘记了一切。 这时沿着三里河西街往东,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正飞快的跑过来,马车的宽度足足超过两辆马车,能清晰的看到车厢上镶着的金边儿和包裹着缠枝牡丹的棱缎包衣。 驾车的人正沿着西街往北拐,他不但没有减速反而越来越急的啪啪的甩着缰绳,不断催促着那两匹张着鼻孔、喘着粗气的大青马。 正好此时正阳门大街拐弯儿的地方,一个裹着头巾、慈眉善目的小贩正要把摊好的煎饼果子递给面前的一对父子,根本没注意到狂奔过来的马车。 街道不宽,往北拐的马车要躲避街口的人群,根本来不及掉头,只好直直的向西扑过来。 刘景仁听到众人的惊叫声刚刚转过身,马车就斜着撞到街边装着气死风灯的木杆上,车厢的侧轮高高翘起,车夫被骤停的马车摔出去,很侥幸擦过辕马摔在地上,车上的客人随着马车倾转的惯性从车厢里飞出来,舞扎着双手撞到刘景仁怀里,把他扑倒在地。 刘景仁屁股着地,脑袋在地上磕了一下,迷迷糊糊,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趴在他身上的小子头碰到刘景仁的脸上,膝盖和手撞到地上,把刘景仁抱的紧紧的也是半天动弹不得。 大概得益于刘景仁长久练武的身体,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天旋地转的抱着这个少年勉强坐了起来。看到怀里那一张白如凝脂的瓜子脸和微微闭合的眼睛,他心中原本冲天的怒气化为乌有,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 少年十三四岁年纪,大大的眼睛满脸通红,额头布满虚汗,手脚扭捏着一面试图推开刘景仁,一面想要站起来,可是努力了几次没站起来,反而挨得更紧了。 “哎!受伤了没有?”刘景仁摸着这少年的脸一边安慰一边翻看着。可能是双手扑到地上了,一对儿手掌鲜血淋漓,他又扭身翻起少年白色棱缎上绣着缠枝牡丹的裤摆,看到膝盖上也碰得一片血肉模糊,心疼的说:“不要动,小心感染。” 一面侧着身子抱着少年的屁股艰难地站起来,回身向北。他记得大兴羊汤店北边有一家国手医馆,那里的坐堂医生褚扁鹊声誉不错。 国手医馆内人并不多,刘景仁吆喝着褚医生快打开一个内间房门,一边抱着这个少年快步向内间走去。安置好这个少年,刘景仁又向翻车的地方跑去,他记得那里还有一个驾车的人。 那辆车侧翻着,车辕高高的翘起,两匹辕马套绳缠在街灯木杆上,倒转着身子无聊的打着响鼻,那个车夫已经被人扶了起来,侧着身子坐着,他大概十七八岁年纪,脸色苍白,右肩上有血迹渗出来。 几个好心人扶着他慢慢向医馆走,刘景仁帮忙把他安排到医馆的病房内。 “大夫快来看看骨头有没有受伤。”刘景仁吆喝道。 满脸皱纹的老中医褚医生提着药箱过来,抬了抬那车夫的胳膊,正要解开衣扣查看,那车夫的身子往后缩了缩,褚医生就从药箱中取出木锤,敲了敲那车夫的前胸后背和上臂。 “骨头没断,只是外伤。没有大碍。”褚医生说。 褚大夫想要解开衣服换药,那车夫又推拒起来。 “我渴了,给我来碗水。”下穿白色棱缎阔腿裤、上穿窄袖坎肩对襟袄的时髦少年坐了起来,吆喝道。 刘景仁走过去,这时医馆的学徒小卫端过来一碗水,刘景仁喂着他喝了。 “来,先给这个小的上药。”刘景仁说。 褚医生走过来,少年摆着手刚要推让,“听话,受伤了上药要及时,不然很容易感染。”刘景仁柔声说道,一面轻轻地揭开裤摆褪下棉袜,露出雪白的小腿和受伤的膝盖,那少年苍白的脸上再次布满红云。 “你这两兄弟是怎么受的伤?”褚医生边上药边问。 “驾车拐弯时急了点,没小心翻车了。”刘景仁望着少年皱着眉头忍着疼痛的小脸搭话道。 “明天及时换药,不要沾水,小心留疤。”褚医生包扎完毕,擦着手上的污渍,对着景仁说:“你来会钞。” 刘景仁望望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的两位少年,张了张嘴,还是回转身出去会了钞。 “萍水相逢,自己又多了两个兄弟。”刘景仁自嘲的笑了一下。 “你们两个住在哪条街?要不要知会一下你们的家人?”医生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刘景仁小心的把煎药煎好,帮着两个人喝下去,少年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额头的虚汗也下去了。 “这位···我们···”那少年嗫喏着刚要回答,“不知大哥是哪个衙门的?”旁边年龄大的车夫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后军都督府的。”刘景仁回过头,看着半撑着身子的车夫的侧脸说。 “咱们两家住的不远,我怎么从没见过你?”那车夫问道。 “我刚从外地调来。”刘景仁不想多说什么。“两位兄弟休息到明天,应该就大好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他洗洗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大哥贵姓?”“免贵姓刘。”听着那少年略尖的声音,刘景仁边走边回应道。 走到街上,刘景仁看到国手医馆门外站满了五城兵马司的缇骑,那倾倒的马车已经被人扶了起来,几个身穿暗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站在马车旁,街上三步一人,五步一岗,在昏黄的灯光映射下,显得诡异而庄重。 第51章 担心 刘景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他简单的吃了几个包子,听说段四他们已经睡了,也就没有打扰,简单梳洗一下躺在床上。 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听着远处传来的呼呼的风声,屋内寂静地似乎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想起了正阳门大街璀璨的星河和地上无尽的车流,想起了每天晚上总要抱着自己睡的黏人的妻子,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刘景仁很奇怪他今天要管这件闲事,这不合乎他的性格,他又想起了那个13、4岁的少年,那个少年太像妻子了——上大学时候的年轻的妻子,他心中的柔软和心痛又像潮水一样涌来。 天刚亮,段四就早早起来准备好豆汁和油条,他奇怪他们刚到北京,军爷却像老北京一样熟悉本地的小吃口味。 这几天他们天天往密云县跑,巨各庄、豆各庄——两个几十户的小村,周围都是不高的石山,军爷要他们仔仔细细地堪查这些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奎、山猫借住在山民家,和山民雷老四厮混得就像是一家人,周奎一回回给雷老四家的秀珠送密醆,两个人亲热得就像是小两口。山猫跟着秀春有空就跑进山打猎,拿着人家秀春的一石弓舍不得放手。只有那两个净州的二鞑子天天跟着自己,老实的像根木头,哎! 段四一边摆着碗碟一边嘴里念叨,刘景仁披着衣服往厨房走,看见段四站在餐桌前,问:“老段,他们几个人呢?” “快起来了。”老段应着声,同时转身吆喝道,“山猫、周奎、布仁哲别、布仁那海,你们几个懒鬼还不起来?军爷都坐到桌子边了。”东厢房里传来起床洗脸的声音,几个青年人飞快的穿好衣服,胡乱洗把脸,飞快地跑到厨房里。 刘景仁坐到桌子边慢慢喝起了老北京豆汁。“这几天你们到密云县调查的那两个村,情况怎么样?”他一边用汤匙搅着浓白的豆汁,一边问道。 “那两个村离密云县城倒不远,路也好走。巨各庄在一片平地上,靠山根儿有条河,河边有大片的田地。沿巨各庄往北走就是连绵的山地,豆各庄就在那边的群山里,两个村子有一条沿河小路相通,倒是不远。”段四恭谨的说。 刘景仁沉思了一会儿,说:“豆各庄的铁头山和小庙沟也查勘过了吗?” “勘察过了,确实有这两个地方,豆各庄就在铁头山南坡下的川地上,沿着川地往北就是小庙沟,沟底还有两户人家。”段四说。 “山猫、那海,你们在那儿有啥发现啊?”刘景仁咬了一口油条,笑着问。 “那小庙沟周围都是石山,山上的树多,野物也多。我和秀春还猎了一只山猪呢。”山猫咬了一口三和面馒头眉飞色舞的说。 布仁那海红着脸,嘴唇嗫喏着,只是低垂着头。 布仁那海和布仁哲别都是土默特老驱奴布仁巴音的儿子,自从买口子碱认识了老驱奴一家,刘景仁又去搜寻了几次存货,看到两个小伙子为人厚道,能干事,话不多,就都招进了工程队,布仁那海因为烧制耐火砖有一手,这次就把两兄弟也带来了。 “那海呀,如果有一天咱们回到土默特,那些普通牧民和驱奴们最希望拥有什么?”刘景仁问。 “我们驱奴什么都没有,如果能有一片草场,能放牧自己的牛羊,那该多好啊!”布仁那海憧憬着说。 “那些普通牧民也想要自己的草场吗?”刘景仁问。 “牧民们当然想要好的牧场!土默特的普通牧民只能占有一些零星偏远的小块草场,大多时候只能租赁台吉和三娘的草场放牧,那些偏远的草场有野兽和盗贼,好些牧民放牧一年,羊没了,人也没了。哎,好的草场都让台吉们占去了。”布仁哲别狠狠的说道。 “驱奴有饭吃、有衣穿的一天会到来的。”刘景仁安慰他说。 “周奎、老段,你们俩到遵化跑一趟,找几个能勘察矿脉的老矿工,把豆各庄的铁头山和小庙沟认真的勘探清楚,可以多打深井,费用不被计较,那里应该有一个露天的铁矿。年前咱们先把地方找到,开年在干,注意消息要保密,对外就说后军都督府在勘察地形,寻找水源。那海、哲别你们到琉璃厂和砖窑跑一跑,看能不能找到好的耐火砖,除了给都督府建造炼焦厂外,你们到西山跑一跑,找一片好地段,咱们也要建炼焦厂。”刘景仁吩咐道。 “是”几个人齐声说。 刘景仁记得在儿子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带着一家人到首钢矿业公园游玩过,位置就在密云县的巨各庄和豆各庄,那里是首都最大的露天铁矿。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那里就是河北最大的铁矿和钢铁冶炼中心,只是到了2017年,首都进行史上最严格的环境治理,首都钢铁被迫停工,矿山也停止开采,经过环境治理变成了矿业公园。 每次想到那巨大的露天矿坑,密集的火车铁轨,刘景仁心里就激起了重建钢铁中心的强大愿望。 当太阳刚刚从紫禁城东安门的角楼上冒出头来的时候,慈宁宫外的广场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汉白玉栏杆和远处的红墙黄瓦都模模糊糊,疾步行走的太监的尖锐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整个内庭宁静而祥和。 李康妃轻轻的给女儿盖上薄被,美丽的容颜带着一层淡淡的忧虑,转过身正准备起身回去。 刚刚转过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了过来,“爱妃,徽媞怎么样了?”太子朱常洛迈着碎步飞快的跑进来。 “太子,不要着急,我让太医重新上了药,现在媞儿刚刚睡下。”李康妃安慰说。 太子拉着康妃的手,一起走到女儿床前,徽媞脸色苍白,微微皱着眉头,额头沁着一层虚汗,两只手用素色棉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伸开在小脸两边。 朱常洛坐在床边,心痛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又轻轻的揭开棉被,看了看缠得厚厚的膝盖,轻轻盖好。 “媞儿怎么出得宫?”朱常洛问道。 “听媞儿随身的宫女入画说,她俩是去大报国慈恩寺上香。在回来的路上,经过猪市口的时候人太多,不小心撞到风灯杆子上,翻了车。”西康妃说。 “怎么没有人跟着?”朱常洛又接着问道。 “是媞儿和入画偷着跑出去的。你知道你女儿胆子有多大,天不怕地不怕的。谁能管得住呀?”李康妃轻轻地埋怨他。 “入画呢?” “在外间躺着呢,伤的更重。背上和腿上刚刚让太医上了药。” 太子叹息了一声,轻轻擦去女儿头上的虚汗,既心疼又无奈。 “谁发现她俩受伤的?” “文华殿的侍卫李将军下晚值经过猪市口的时候,看到公主的车架翻在哪里,才招呼锦衣卫给送回来的。” “禁足,禁足3天!”朱常洛又心疼又恼怒的说,“免得再闯祸。” 第52章 恼恨 刘景仁坐在值房里,打开包裹仔细的查看着从大同发过来的驿件,有妻子慧娴送来的棉衣棉鞋,也有母亲送来的大枣和柿饼,上面放着一封家信。打开信封,妻子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景仁如面: 家里诸事咸安,父臂伤已愈,弟妹陶然安适,整日游荡于后院溪水花园,荷叶凋残,曲水薄冰,良多趣味。 上湾工厂生产顺遂,诸种钢管已生产颇多,“王水”也有三百来罐,都埋藏妥当,天降大雪,为防冻裂陶罐,上盖沙土和草帘,安全无虞。新式火铳已生产60多枝,皆藏于保险柜内,只是老吴制作的铜帽已有几千个,不知用途,是否继续制作? 几天前周同知派人接洽,欲购买已铸成铁锭,是否答应,予售多少?望来信周知。 令新春将至,合家团圆,不知何时归来,隐隐期盼,不胜心念涕泣。 期盼 安康 知名不具 刘景仁抚摸着宣纸上那几滴清晰的泪痕,想到妻子娴静的双眼,心中充满了温情。 年假将至,归家之心急如星火,只是密云的矿藏勘探还没有着落,西山焦炭厂的选址也没有头绪,新春将到,还要拜访几位上官和同僚,他想到诸般事宜,沉思了一会儿,静下心来,开始给妻子写回信。 夕阳的余辉静静洒在慈庆宫前的汉白玉雕龙柱上,沿着镂空雕刻着飞凤和金龙的木门望进去,粗大的明柱和斗拱下面,隔着帷幕,是枣红色精雕细琢的跋步床,床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静静的坐着。 徽媞手掌和膝盖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伤口生出的麻痒常常提醒她,想起那个特殊的傍晚和那个特殊的人。 那是一个多么英俊的人,那转过头来吃惊的瞬间的明亮的眼睛,那贴在身上的温暖柔和,那像对待亲人一样的柔声呵护,那慌急地查看,都使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关爱和亲近,那像哥哥又不像哥哥的感情,又使她感到一种久违的陌生和怀恋。 她一会儿想着想着弯起嘴角,一会儿又恼着恼着皱起眉头。 那是一个多么胆大的人,他明明看到自己两马拉的车驾,也看到车头牡丹缠枝的图案,他不知道那是公主级别才有的车驾吗?他竟敢、他竟敢摸自己的脸,他还、他还,她羞得快要说不出口,他竟那么自然地抱着自己的屁股,就像抱一个孩子或者“妻子”,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他恼着恼着就恼恨起自己来。自己怎么就飞过去和他撞到一块,怎么不马上起身离开?怎么能乖乖的让他抱着自己,又怎么能乖乖的听话喝药。自己中邪了吗? 后军都督府的,还姓刘,我记住你了。 后军都督府都督萧臣,是靖难功臣安国候萧景之后,世居于大石雍坊的绒线胡同,隔着一条街就是紫禁城。他坐在庭院中的椅子上,眯着眼睛,静静的享受冬天的暖阳,一想到英国公张维贤,他就恨得牙根痒痒,宣府大同一线这么多营兵,偏偏让大同镇筛选屯兵援助辽东,这不是让自己出丑吗?萨尔浒之战大败关我什么事?那是杨链都督此事,他被逮捕下狱,却让自己吃挂落。唉,谁让皇上对自己生分了呢,要搁以前,哪一次不是前军打先锋,后军得好处,谁不知道后军才是皇家亲军呢? “世禄哥哥,你把书给我!”院子里传来萧世妍惶急的叫声。“蹬、蹬、蹬”一阵脚步声飞快的从前院跑来,萧世禄从篱笆架后面闪出来,飞快的从中院石桌前跑过,看见父亲坐在这里,猛然打了一个趔趄,站住了。后面飞速追赶的萧世妍没刹住脚,一下撞在哥哥身上,也赶紧低下头站着。 “大天白日的跑什么跑?”萧都督正烦着呢,看到一对儿女也不省心,怒道。 “妹妹在看····”世禄刚要打小报告,“你敢胡说!”妹妹立刻截断他的话。 “你看你,一个女孩子穿的像什么?”萧臣望着眼前的宝贝女儿,上身穿着宝蓝色皮夹,下身穿宝蓝色绣花阔腿裤,头戴宝蓝色护耳帽,帽额缀着鹅红宝石,全身作男子打扮,他又气又恼又好笑。 偏生女儿作男装打扮,倒比女子更俊俏些。 “听说徽媞受伤了,我要去看她,哥哥拿着我送给徽媞的礼物不给我!”世妍首先告起状来。 “她、她她···”世禄看到父亲就害怕,嗫喏着说不出话。 “ 徽媞受伤了?”萧都督立刻被这个消息吸引了注意力。 “前天受的伤,我正准备看她呢。”世妍飞快的说。 “怎么受的伤?” “听说是入画驾车不小心,在猪市口翻车了。” “伤的要紧吗?” “不太要紧,听说已能在慈庆宫的院子里走动了。” “嗯,是该去看看她!你让祝管家备些礼物,去宫里走动走动,就说是爹的意思。”萧都督知道女儿和徽媞从小玩儿到大,是最要好的朋友。 萧世妍说到这里,趁哥哥没注意,猛的从哥哥手里夺下书跑了。 萧都督望着这个傻儿子沉下脸来,“你不在书房好好读书,成天跟着妹妹混闹什么?开年就要童生考,《四书》都背熟了吗?” “还没有,我这就回去温书。”萧世禄低着头悻悻地走了。 这时管家老祝手里拿着一张帖子,飞快的跑进来。萧都督刚刚接过帖子,一个温和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世兄在吗?”京营总督赵世新和太常少卿胡来朝相跟着走了进来。 萧都督慌忙整理了一下衣衫,飞快迎出来。“赵总督、胡少卿,恭迎!恭迎!”一面恭身为礼,三个人一起携手走进正堂。 正堂上悬挂着一幅辽东舆图,堂前的桌子上放着手札和狼毫细线毛笔,用红墨和黑墨描画着许多圈圈线线,看到舆图上辽东和朝鲜方向的红圈,赵总督笑着说:“萧兄居家不忘国事,乃我辈楷模呀。” “缪赞!缪赞! 萧某思虑辽东战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奈何苦无良策呀。”萧都督叹息着回答道。 “胡某和赵总督正因此事而来,打算和萧都督商议商议。”胡少卿推开桌子上的书札,拉着赵世新一起坐到椅子上。 “清军攻入朝鲜之事,不知萧兄可听到消息。” “清军狼子野心,前不久刚吞并喀尔喀蒙古,现今又意图吞并朝鲜,对我朝已成两面夹击之势,特别是朝鲜,既是我朝藩国,亦是左膀右臂,不容有失啊。”萧都督捶着舆图情绪激动。 “据兵部消息,清军莽尔古泰部已趁着鸭绿江结冰,跨过江面进入朝鲜境内,相信不出一月,朝鲜的求援国书就会来到京师,我朝刚经过萨尔浒之败,兵无战心,财政匮乏,出与不出,实是两难呀。”胡少卿推心置腹的说。 “现在的关键是无可战之兵呀,萨尔浒之战,抽调全国精锐士兵,战败以后,死的死,亡的亡。要支援朝鲜从哪里征兵呢?”赵总督痛苦的说。 “现在只能从京营想办法。虽然这十几万京营是绣花枕头,从没上过战场。可是临急抱佛脚,也只能整训整训,强赶鸭子上架,让他们见见血啦。”吴少卿望着赵总督说。 “我也有整训京营的意思,不知萧都督可有意否?”赵总督望着萧都督问。 “既然二位皆有整训京营之意,某敢不从命。”萧都督诚恳的望着赵总督说。 “好,那咱们就联名上书朝廷,请旨整训京营。” 第53章 回忆 刘景仁头戴黑色乌纱帽,身穿白色立领青色官袍,上缀浅绯色白鹇补子,后面跟着属官卫立寅和京西铁冶大大小小的官员,正在查看冶铁场的一座座冶铁炉,炉径5米左右,高度不足三米。 和西湾冶铁场的冶铁炉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填煤口挖在地下,用地道相连,用人力小车运煤方便一些,鼓风用的是四人拉的风箱,进矿口有高架桥相连,节省了人力。 相比西湾冶铁场,这里的冶铁炉更多一些,从高处看就像一个蜂巢,密密得排列着一个个蜂穴。 冶工来来往往,忙忙碌碌,井然而有序。 刘景仁一面听着长孙厂监的介绍,一面详细的询问用工、用料和产出的相关数据。暗想:这里应该是北方除遵化铁冶以外最大的冶铁场了,可是依然只能出生铁,出铁量也只有遵化铁冶三分之一,怪不得京营刀枪价格高昂,三眼铳和鸟铳的装备数量不足五分之一。 这样的冶铁场全部转用焦炭冶炼也用不了多少焦炭,建设一个大型炼焦场,满足供应密云的开矿和冶炼应该也不成问题,下面就是西山煤炭运输的问题啦。 当刘景仁离开京西冶铁场回到后军都督府的时候,天空已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小雪,承天门黄色的琉璃瓦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远处的天空蒙着一层铅灰色,钟楼上报时的钟声正隐隐的传来。 刘景仁径直来到陈签事的官署,正巧陈签事正在批注一篇呈详,他走上前去,接过张武官递来的红茶,坐在旁边的官帽椅上等候。 天色阴暗下来,张武官点亮了桌子上的灯山,廷堂里亮堂起来,大红的桌案后面檀木錾银的“惟谨惟公”四个大字亮的有些刺眼。 “铁厂看完了?”陈签事问道。 “嗯,看完了。”刘景仁放下茶碗恭敬的说。 “全部换成焦炭冶炼一年大约需要多少斤?” “100万斤焦炭尽够了。” “跟我预计的差不多,行啦,你写一份呈详报上来,年前批下来,年后就可以建造了。今年就这样了,准备准备,休假吧。”陈签事说。 “休假?” “是的,休年假。怎么不高兴呀?” “高兴!高兴!” “批复已经下发了。明天正式休假。” 刘景仁把呈祥写好交上去,天已经黑透了,他简单的收拾一下值房,锁上门,高高兴兴的从都督府大门走出去,把乌纱帽高高的抛起,奥,回家! 过了沙井,雪越发的大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远处阴山黑黢黢的轮廓像一尊吃人的猛兽卧在那里,刘青河骑着矮壮的蒙古马,身上裹着藏青色行军被,头上棉盔帽翅包着多半张脸,只有一双像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昏黄的夜色中闪着冷峻的光,不大的雪已连着下了两天两夜,被毫无遮挡的蒙古高原的西北风一吹,雪霰像粉尘一样往人的衣袖和脖领子里钻,他紧了紧身上的行军被,哆嗦着手把腰间的革带扎紧,又拉了拉拴在马鞍后面的伴马,侧着身子朝旁边骑在马上臃肿的像母熊一样的汉子低声说:“拴子,你看远处那黑魖魖的轮廓是不是阴山?” 对面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山,是山,是阴山!” “嘘,小声点!往后传,阴山到了,快到家了!”刘青河低下头,命令道。 一行低低的口令声短促有力的传递到这两行骑兵队伍的末尾,除了马蹄践踏着砂砾发出的轻微的“嚓嚓”声,草原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跟在刘青河后面的是六十几个披着行军被、一人双马的边军,这些边军都是萨尔浒战败以后逃出来的。刘青河又想起了今年二月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 那天天气晴和,碧空如洗,两边土山山腰上开满了粉红的杏花,夹杂在春天枝叶稀疏的桦树和榆树间,就像涂了胭脂的美人脸。总兵刘挺跟着先锋营走在最前面,远远的和武选司的褚签事挥着鞭子不知开了什么玩笑,前锋传来轰然大笑,连山谷里的鸟儿都惊飞了。 后面的边军成四列紧贴着崖壁挤作曲曲折折的一团,传令兵被挤到旁边的小河里,火红的鸳鸯战袄上插着黄色令旗在谷底青灰的雾气中像一朵鲜红的火焰,狭长的山谷尽头是明亮的光波,光波中能看见铁岭山头未消的积雪形成的尖顶白帽。 猛然的,在明亮的光波中传来一阵铁青的急雨,紧接着是山崩似的大大小小的从天而降的石头,人群倒下了一片又一片,认为是一场铁定的胜利的官兵们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惶急间踩踏成一团。 “敌袭!听我号令!下蹲,举起盾牌。左旗人梯攀岩上谷顶!”后面传来游击李福禄洪亮的呐喊。 只见刘景仁脚踩马鞍一个虎扑,抓住山崖边的石壁翻身爬上了山谷上的缓坡,用牛皮绳拴住坡跟的一株歪脖子榆树,然后把盘着的牛皮绳从坡顶扔下来,“抓住绳索!”刘景仁呐喊一声,然后举起盾牌,伏低身子,向山坡上冲去。 老六、拴子、连城、老黑——游击将军李福禄所部的边军一个个飞快的攀上崖背,沿着山谷的缓坡呈锋矢状攻击队形进攻前进。 桦树后面一个满清包衣举刀斜探,刘景仁侧身避过,左手一个回刀,轻轻从脖子上划过,踏前一步,一个顶膝,撞断另一个弓手的三根肋骨,劈手夺过长弓向着坡顶就是一串激射。 那些举着石头、拿着弓箭的满清鞑子来不及躲避,纷纷倒了一地,这时后面的边军趁机向着豁口扑了过去。 刘青河斜举盾牌,跳过几个中箭倒地的边军,“蹦、蹦”的密集的箭雨落在盾牌上,他打了一个趔趄,“嗡”的一声,儿臂粗的床弩穿过偏厢战车撞碎了躲在箱板后的一个鸟铳兵的脑袋,床弩尾杆抽翻了另一个边军。他趁势翻了个身,躲过了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助跑两步踩着崖壁边搭着人梯的两个边军的肩膀,翻上了山沟顶的缓坡,“蹦、蹦、蹦”箭雨更密了,他支起塔盾,回转身拉起更多的人上沟,很快两个小队向缓坡高处满人的阵地发起了进攻。 刘清河所部是游击将军李福禄率领的大同兵,他们在西路军的后半段。幸好河沟的崖壁仅有两人多高,河道又宽阔,边军就走得松散,满人的箭雨造成的伤害不大。 等到刘清河冲开满人的阵地,打开缺口走到山顶的时候,回头看山谷的前边和中间崖壁高耸的地方,几轮箭雨后,山谷间已很少能看到站起来的人。此时从山谷尽头豁口的光波中,满人的绿营队正像蜂群一样冲进来。2万多人的队伍被包了饺子啊。刘清河抹了一把眼泪,冲着身后紧跟着的二三百人喊了一声“走。”转身沿着山脊向西退去。 他永远记着那个地方:阿布达里冈。 转过一座山,他和大哥他们会合,当时五六百人沿着夹沟向西急行军到高台子,又遇到蒙古鞑子满旦部阻拦,他带着前锋100多人与满旦部几度交手,用鸟铳打死40多名满旦骑兵,掩护大哥刘青山他们从南面离开,为摆脱满旦部纠缠,刘青河一直和满旦部断断续续激战到哈儿套,才算彻底脱身,然后他带领部队向西进入科尔沁沙地。 穿过科尔沁沙地,到达克什旦,恰好遇到喀尔喀人和林丹汗交战,他们被阻截到克什旦滞留了好几个月。只能在克什旦和好陈查哈尔附近四处流浪,期间他们遇到了一个喀尔喀人小部落,在剿灭了部落青壮后,全部换上了上好的蒙古马,补充了烤羊腿和粮食、饮水,沿着一个个结了薄冰的海子,摸索着回家的方向,一路向西,一直撞到沙井地,看到远处阴山的轮廓,才搞清了回家的方向。 第54章 回家 道路旁边是逐渐拔高的阴山的缓坡,积雪并不厚,不时裸露出斑驳的石块和黄土,清冷的月光照在积雪上发出点点银光。沿着阴山下的谷道,边军们安静的往前走,因为月光和积雪的反射光,静夜里视线依然能望到好远,刘青河率领队伍绕过两个大弯,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刘青河知道这是黄河故道,走过这片低洼平坦的河滩地,前面就是阳河口的关堡,穿过阳河口就进入大同地界,他的心情略微有些激动、也有些惶恐,就像少小离家的游子。 “下马,卧倒。”静夜里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一片杂乱的马蹄声,刘青河立刻命令道。 刘清河带领队伍躲到一片长满蒿草的沙堆后,脱下行军被放到伴马的马鞍上,拍拍马背,让两匹战马卧下来,装好鸟铳背到背上,端起弓搭上箭,从沙堆后露出头来,边军们也都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在明亮的月光下,远处一群散乱的蒙古鞑子正骑着马飞快地靠近,他们戴着厚厚的羊皮帽,耳伴两条狐尾恣意的飘荡,宽大的蒙古袍被风荡起老高,袍下是两袋鼓囊囊的物事,马鞍前和伴马身上也搭着几袋鼓囊囊的物事,刘清河皱紧眉头,眯细了眼睛,“准备,放箭!” 一阵箭雨和怒骂声中,人群和马匹摔倒了一地,有七八骑扔掉布袋抛下伴马,正要从侧面冲过去。“嘭、嘭、嘭”一阵密集的鸟铳声响起,人马倒在地上。刘青河跨上马拔出刀,带着边军成椭圆形的,向倒地人群包围过去。 “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刘青河对这些打谷草的蒙古人最是熟悉不过,大同地处边境,每年冬天都有这些肆无忌惮心地凶残的蒙古人跨过边境残破的矮墙,抢钱、抢粮、抢女人,官府每每自顾不暇,睁一眼闭一眼。 小拴、二黑跳下马,拔出佩刀,逼着这些蒙古人脱下皮袍和皮靴、留下佩刀,每人抽了几刀背,然后让他们滚蛋。这些蒙古鞑子拖着受伤的人背着死去的人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痕迹,默默离开。 朝廷对土默特蒙古实行“安抚”政策,交到官府的结果也是放人,刘青河无奈的望着这群蒙古鞑子恨恨的骂了一句娘。 收拢惊散的马匹,把雪地上凌乱的包裹解开,果然除了粮食银锭铜器以外,还有鸡鸭布匹和花花绿绿的衣服,自然还有十几个年轻的女子。 边军们把战马串成串,驮着被掳的女子在寂静的夜色中往回赶,几个仅仅穿着内衣满脸惊慌的少女缩在宽大的皮袍里,轻轻哆嗦着,蓬头垢面的脸上还带着深深的恐惧。 穿过长满一人高蒿草的河滩地,走到阳河口关楼前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刘青河递上腰牌,验明身份,在瓮城里又交了300多文铜钱的入关费,一行人才顺利的穿过城池,进入阳和卫地界。 在阳高大家吃了一顿饭,刘青河给这些可怜的女人每人分了几两银子打发她们回家,边军们再简单的分了马匹和财物,相约着过两天到大同卫所报备,刘清河才把两捆麻袋搭在伴马的马鞍上,用牛皮绳拴紧,把鸟铳和佩刀挂在马鞍两侧,骑上马,牵着两匹伴马,沿着大同的官道向刘家堡飞奔而去。 刘景仁走到怀仁县西关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给了段四他们每人五两银子,让他们置办些年货赶紧回家,自己接过段四的马鞭坐在车辕上慢悠悠的向西城门赶去。 西城门城楼四角挂着的一串串的气死风灯在暮霭中散发着昏黄的柔光,女墙上来来去去的壮班守卫在昏暗的夜色中似乎罩了一圈温暖的黄晕,大路两边高高矮矮的蔑席搭起的帐篷中只有三三两两的吃客,帐篷后矮小的土坯房屋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些恨利的商贩支着小摊冒着稀疏的小雪依然舍不得回家,明天就是除夕,街市上除了更加忙碌以外还看不到新年的气氛。 刘景仁赶着马车穿过西城门,沿着文圣街走过县学红漆斑驳的木门,向东一拐,尽头孔庙高大的翘檐和蓊郁的松柏映入眼帘,他在第1个门楼前停下马车,吆喝了一声“当成叔!”,大门打开,当成叔和婶子高兴迎了出来,“什么时候休的假?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慧娴在家里数着日子天天念叨···”景仁把马车交给当成叔,自己转过照壁向正房走去,妻子慧娴后面跟着桃花、杏花,已经飞快的从厅堂迎了过来。 景仁坐在一楼东边的堂屋里用毛巾擦着脸,妻子张罗着倒掉洗脸水,桃花已经把饭菜摆在厅堂的桌子上,他招呼杏花把臊子面和两碗菜给当成叔一家子送去,打发桃花、杏花和父母一起吃饭,自己才和妻子在桌子上消停坐下来,“达和妈怎么没在城里住?”刘景仁扒拉一口饭问道。 “爹在厂里有一大摊子事,妈也消停不下来,搬家没多久就回刘家堡了,这不临走前非要我搬到东间来,他们只在东间耳房留了一张床。这老大的屋子,我晚上一个人害怕,总是把桃花叫上来陪我。”妻子埋怨道。 “厂子怎么样?” “焦炭场一个月有1600两银子的收益,冶铁场一个月有2700多两,欠下湾冶铁厂的500两银子已经还清,都督府的欠银要到三月底才能还完,两个厂子到了4月份咱们才能见到回头钱。你到京师这半个月又拿走了4000多两银票,现在两个厂子实际上是赊账运营的,”妻子马慧娴担忧的说。 “越办厂子越缺钱啊!”刘景仁想到密云的矿山和冶铁厂不由忧虑起来。 “从哪里能弄到银子喃?”刘景仁想。 “唉,不说这些恼人的问题了,咱们的工厂不是还在吗?再过半年我们的难关估计就过去了,不是吗?”刘景仁劝慰妻子道。 “你说的也是,”妻子慧娴喝了一口小米米汤,温柔的看着他,又问道,“你造的那些铁管子是干啥用的?”。 “你不说我倒忘记了,那是造火炮用的,你不是说我们厂子缺钱吗?我把四磅炮、六磅炮和九磅炮的图纸给你,在下湾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开年咱们不卖铁锭了,那利润太少,咱卖军火,现在辽东战乱,军火正是最好卖的时候,上次进京前我和周同知、刘经历露了一嘴,他们很看好那些钢材,也很期待用钢材造的火炮····”刘景仁说。 “你那新式火铳不是开不了火吗?保险柜里摆了那么多枝,景义和景智说你是闹着玩的。”妻子开玩笑道。 “他俩懂个屁!”刘景仁说了一句粗话。 “明天你和小虎把年货买齐了,明天下午咱们就回家。下房不是还有口子碱吗,明天让当成叔再买些生石灰和二三十斤猪板油豫备着,咱初三回来就到精炼厂试制火炮和子弹。”景仁吩咐道。 “大年初三就回来呀,姑家舅家不去了?”妻子惊讶道。 “我休假时间短,得赶紧把火炮和子弹理出个头绪,进京后这里的生产就没问题了。”景仁解释说。 “那也不能让亲戚说你刚升官就不认人!”妻子埋怨道。 “让景礼和景信把礼物捎去就行了。”景仁安慰说。 第55章 新年 子时刚过,远远近近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过了一会儿,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门洞外传进来,带着一股嗡嗡的回声。 “听,是五叔的儿子山猫放了院里的第一挂鞭。”妻子说。 刘景仁笑了笑,不理妻子的撺掇,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妻子不死心,又在被窝里轻轻推了两下,刘景仁坐起身,点起油灯,穿上妻子新置办的内衣和藏青色棉袍,戴上乌纱帽,腰里系根明蓝色腰带,站到脚地上。 “噼里啪啦”天井里响起了景礼点燃鞭炮的声音,“咚、啪”在景信哈哈的笑声中,“二脚蹬”飞上了天空。 刘景仁走到院子里,黎明前的天色像罩了一层浓黑的布幕一般漆黑,对面五叔家的窗户上亮着灯,灶台边风箱的拉动声清晰的传过来,北墙上五叔做饭的背影随着风厢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今年当成叔一家不能回来,因为要照应怀仁县城的房子。上房文绪家里一片漆黑,和往年一样,因为没有儿子,他们家是照例不响鞭炮的。上房西边父亲也已经起来,窗户的灯光照在院子里,使铺着薄雪的地面反射出一层温暖的柔波。 “大哥!新年好!”景礼鞠躬致意,景信也吆喝着把小拳头举到头顶连连作揖,戴着两耳翘起的滑稽的棉帽,身上穿着铜钱图案的褐色棉衣,再配上黑色的府绸棉裙,景信整个就像一颗圆滚滚的棉球。 景仁高兴的拍拍小弟的头,把两个二两重的小银颗子分别塞到景礼和景信的口袋里,“谢大哥!”景礼害羞的笑着,景信手里拿着银颗子飞快向上房跑去,景仁拍拍二弟的肩膀,“今年长高了,快和我一般高了”。 西房的灯光亮起来,妻子也起来了。 景仁和景礼到上房给父母磕头,年幼的景信也学着磕头,在地上滚了一身的土,景仁把小妹景淑抱起来,把小银颗子串到小妹胸前的铜钱串上。 “你在京城做官,让弟妹也沾沾你的喜气,这很好。”母亲眉开眼笑。 “先吃饭,吃完后还要到祠堂去见礼。”父亲吩咐道。母亲和妻子帮着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来,大年初一的规矩是父亲做饭,这一天是母亲劳碌了一年唯一的休息日。父亲给每个人碗里浇上肉丁和油条段做成的哨子,众人高兴的开始吃新年的第一顿饭。 大年初一每个人一定要吃够两碗饭,即使景信闹闹腾腾努着嘴不吃,父亲也强舀了两个饺子补上第二碗,这是一年的彩头,预示着一年五谷丰登、吃喝不愁。就在这最后的两个饺子里景信吃出了两枚铜钱,哭丧着脸的景信“咯咯咯”的笑起来,看来一家人中最有福气的还是景信。 就在大家快快乐乐吃饭的时候天色亮堂起来,母亲给父亲戴上寿山帽,穿上山字暗纹深色府绸棉袍,父子4人相跟着向刘家祠堂走去。 刘家是大家族,整个刘家堡基本上都是刘姓,逢年过节宗族集会的地方就在刘家祠堂。 刘青山父子穿过大门的门洞,沿着村街的石子路往上走,走出小寨的村巷,前面就是小寨和中寨相接的葫芦腰位置。这里是一个略细的场地,东西相连,南北两边是陡崖,南边的陡崖靠东有一个奎星楼,刻有四面石碑,旌扬刘家历代考中的举人,西边就是祠堂。 二老爷刘万仪是刘家的族长,也是辈分最大的人,他是一个落第的秀才,多年在外做人幕僚,晚年落叶归根,照顾起家族的庶务,他家就住在祠堂的隔壁,祠堂的正堂是家族议事的地方。 刘青山父子走进祠堂的时候,祠堂里已经站满了人,祠堂正堂的墙壁上历代先辈的神像已经悬挂起来,神像下是丈五长的红木供桌,供桌上摆满了三牲和果品,中间是巨大的玄德炉,炉上三根拇指粗的线香火头明灭、香烟袅袅升起,堂前的青石板上铺着红毯,二老爷刘万仪和族中的几个老辈正在神堂前忙碌着。 辰时三刻,正时辰到了,敬字辈的八爷刘敬寿核查了各家应到的男丁,有青字辈的和景字辈三人因战事未归,其他刘家的男丁都到齐了,敬宗祭祖的仪式就开始了。 男人们按照万字辈、敬字辈、青字辈、景字辈、贞字辈、有字辈在正堂和庭院里排成七八排,有字辈以后垂髫襁褓者为多,大多只能跟在后面看热闹。 族长刘万仪先行行过三拜九叩大礼,然后站在边庭敲起铜钟和木磬,众人在钟磬声中行三拜九叩大礼,随后族中三老代表族人祭拜上香,祭祖仪式结束。 祭祖完毕族里照例有一顿敬祖饭,族长和三老留下本族在外为官和经商有成的人在正堂就坐,庭院里也按辈分摆上了桌子,边厢早由学堂变成了厨房,4凉4热两汤的馔食陆陆续续被端上来,酒照例是汾河老酒,男人们围着桌子坐着,品尝着祖先的恩赐,祠堂里热闹起来。 往年是刘怀青、刘敬书、刘青臣坐在正堂,今年族长破例把刘景仁叫过来,安排在桌子的下手,老族长问起了刘景仁在京城的情况,刘景仁大致说了一下后军都督府的情况,对于自己的官职没有多说,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张狂。 “刘家宗亲在京为官的不多,族里恐怕给你帮不上忙,拖累倒可能多一些,族里别的没有,就是人丁多,用得着的话开口说话。”二老爷说话很实在。 举人刘青臣看着景仁亲近地说:“我的坐师王世贞在兵部任侍郎,甚是喜爱人才,喜欢提携后辈,随后我写一封书信给他,也好来往亲近。”刘举人任清河县令,官声很好,刘家堡除了卫田是军上的以外,民田中有少一半是他家的,他也是五里寨乡最大的地主。 刘景仁高兴道:“感谢刘世叔提携晚辈,小子不敢忘恩。”赶忙起来躬身为礼。 “同是本家,说这话就见外了。”刘举人说。 “要叫七叔,”八爷刘敬寿站起来说。 “七叔”刘景仁叫道,“来为景仁入京为官,为青臣关爱后辈,共饮此杯。”八爷端起酒杯劝酒说。 众人起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花为春信使,酒是情媒人。刘景仁很快就被一群年轻的后辈给拉走了,祠堂的庭院里,面对这些同辈的本家和发小,刘景仁的拘谨没有了,他三十多岁的心理防线也消失了,和这些同辈和小辈拼酒他没有一点压力,很快他就红了脸,多年的酒场经验让他喝翻了不少同辈,要不是景礼挡酒,说不定他也要喝醉了。 第56章 见礼 从祠堂出来,刘景仁带着景礼和景信,后面跟着景义、景智、景道,沿着小寨碎石铺成的小街,到近支的本家一家一家见礼,二叔青水在寨北的大堰有二十亩薄田,又租种了卫里的三十亩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两个儿子景福、景贵为人老实,话也不多。 四叔青河失陷在萨尔浒不知是生是死,景义虽然不说,但心里的委屈有时难免会流露出来,四婶的头发花白了不少,看到景仁和一群小辈笑的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拉着景仁的手大有把景义托付给他的意思,景仁安慰了好久,好在景义在下湾冶炼厂有一份银子的收入,家里的光景会慢慢好起来的。 到六叔家里的时候,六叔穿着暗红色云纹府绸棉袍,头戴方巾,正在院子里张弓搭箭耍的兴高采烈,看到景仁他们进来赶忙叫六婶出来。六婶拿着藤编篮子,里面装满了花生红枣柿饼,忙着给景信、景礼、景道他们的口袋里塞,景仁拿着六叔的一石弓瞄着六叔画在大榆树树腰上的小箭靶,连射三箭,中了两箭,只能说功夫未丢,景义鼓噪着让六叔露一手,六叔退后五步背转身斜挎箭壶,一个转身五只箭连环射出,箭箭中靶,大家喝起彩来。 又走了几家远房的本家,到天黑的时候他们才回来。 父亲坐在西厢的房檐下,和堡里的十几个老友摆了两桌正在喝酒,酒已到了下半场,黑叔、三娃撤掉凉盘正在上桂花鱼,刘景仁进到屋里脱掉长袍,出来给各位叔伯见礼,随后坐在庭院里,就着席面边吃饭边和大家聊一些军上的新闻,朝鲜大战啦、江浙的逃兵啦,大家骂着江南的孬种逃兵,感叹满人鞑子的残暴凶悍,又说着近年的物价腾贵,屯田歉收,议着一些不成事的盟约和看不出前景的出路,到戌时初刻才陆续散去。 景仁他们离开六叔家沿着村街往中寨走的时候,景贵没有跟着见节,他回到屋里,拉着他妈的手说:“妈,听四婶说景义跟着景仁干,一个月就有二两多银子。我和我哥、我达天天在地里苦死累死,一年到头,看看能有十两银子不?你让我达给我大伯说说,让我也跟着景仁干,行不?” “你达那个死脑壳,见了老大连个屁都不敢放,就会在家里逞威风,让他去求人,不如让他去死。”二婶斜眼看着青水,指桑骂槐的嚷。 “你知道个啥,军武上天天动刀动枪的,这世道又不太平,儿子的命要紧,还是银子要紧?你都不看看老四,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地里刨食虽说苦点累点,可安稳。”二叔清水自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你愿意刨食你刨,我不愿意。我哥都十八了,娶媳妇还没个指望,我不愿意一辈子打光棍,我也想跟着景仁哥撞个前程,哪怕拿命换也可以。”景贵鲠着脖子和老父顶起嘴来。 老大景福蹲在堂屋的脚地上慢慢吃着滚水泡馍,他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穿旧的棉袄,领子袖头露出一片片的汗渍,十八岁的年龄额头上已经刻了两道深深的皱纹。 二婶望望景福,又望望光秃秃的黄泥墙壁,忽然爆发起来,“就知道对你的命亲,也不看看这光景能不能活下去,今年多佃了20亩地,累死累活,也就够糊个嘴····”说着说着蹲在地上嘤嘤的哭起来。 二叔青水烦躁的在脚地走来走去,最后脱下头上的汗帕在腿上一拍,吼道:“我去求老大去还不行?我现在就去。”说完蹬蹬蹬的走了。 刘青河绕开行人,沿着阳高县城笔窄的青石板路刚小心的提起马速,前面的巷子里就扑出几个女人,她们穿着皮袍,匍匐在当街上,拦在马头前叩起头来,还是那几个被解救的年轻女子。 刘青河只得跳下马来,跪在街上的有6个人,肮脏的脸已经梳洗干净,皮袍也穿得整整齐齐,脚上有两个穿着棉布鞋,另外4个女人穿的还是鼓鼓囊囊的蒙古皮靴。 街上的行人看到蒙古女人眼看就要围过来,刘青河赶紧带着这6个女子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旅店,把她们安置下来。 “哎,可怜的女人,救人救到底吧。好在大部分都回家了。”刘青河叹息着,定好房间,给伴马添上草料,然后一个挨着一个送这些路远的女人回家。 一直忙到大年初一,刘青河才紧赶慢赶在天黑的时候回到家里,他让惊喜的老婆把布袋里的东西藏好,把马匹拉到马房饮过水,添上草料,又给老婆低声交代了几句,就到隔壁叫上六弟,一起上大哥家来。 天色阴暗下来,景礼拿出两个气死风灯台,掀开罩子挂在西厢的柱子上,一道亮光在庭院里弥漫开来,景仁和三娃、黑叔在院子里收拾,景淑手里拿着苹果追着要哥哥景信手里拿的鞭炮,母亲在上房新收拾了一桌子菜,给三爷三奶送去了两个肉菜,招呼黑叔、三娃和家人一起吃个晚饭,黑叔收拾完毕执意要和三娃离开,父亲拿了两瓶汾酒和3个肉菜让黑叔带回家去吃。 灯光把井台边高大的梓树和枣树拖出长长的影子,热闹了一天的大杂院在温暖中透着落寞。景仁坐在上房的桌子前,低着头刚刚喝了一口汤,就听到父亲惊喜的声音,“老四!你活着?”父亲站在东厢的水道前拉着老四左看右看,眼里流出惊喜的泪水,笑一声、哽一声,他放下碗赶紧向院子里走去。 是四叔,四叔回来了。 “身上没伤着吧?”父亲挽起四叔的胳膊查看,四叔也流下泪来,“没伤,身上没伤。”四叔激动的说。六叔跟在四叔后面脸上堆着笑,“大哥在回来的路上和满旦蒙古作战,胳膊上受了伤,景仁的头让马槊杆抽了一下,昏迷了半个月,好在都回来了。一家人最担心的就是你,幸好你也回来了,我家熬过来了。”“四叔!”刘景仁叫到,四叔流着眼泪,亲热地拍拍景仁的肩膀。 “快进屋,不要在院子里站着了。”母亲在上房的前檐下吆喝道。 几个人刚在上房的炕上坐好,二哥青水也赶到了,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你怎么耽搁的这么晚?大家都说你殁了。”四叔说他们穿过科尔沁沙地的时候迷了方向,跑到了喀尔喀蒙古,正赶上满人和喀尔喀蒙古交战,滞留了几个月,到新年了,才瞅着机会赶回来。 “满人和喀尔喀蒙古打起来了?战况怎样?”景仁问。 “喀尔喀蒙古必输无疑,我回来前已有好多喀尔喀蒙古部落投降了满清。”四叔回答道。 “看来时间不能等了,我们得赶快在蒙古占一片地盘。”景仁着急的说。 “打仗的事情有我和你六叔,你拿稳身上的官职才是正事儿。”四叔说。 “能的你,你不知道为你上京的事儿,家里想了多少办法,要不是你岳父帮衬,能挨到你?”父亲急赤白脸的说。 “那不是我炼焦炭得来的吗?”景仁很疑惑。 “当今世道凭功劳能升职?有功的人多了,你看有几个升职的?”父亲训斥道。 “家里砸锅卖铁费老大的劲了。”六叔小声的劝慰道,看来这件事六叔也是知道的。 “打仗的事,朝廷自有法度。满人强横一时,不能强横一世。如今只是朝廷没有下定决心罢了,满人是蹦达不了多久的。”父亲向东躬了躬手说。 景仁一时觉得他根本看不透这个社会,短短20年就要分崩离析的社会,可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根本感觉不到。 第57章 布局 “你办的那两个场子效益怎么样?”父亲缓和了脸色询问道。 “一切还好,就是背的债务有点多。”刘景仁说。“债务的问题还能解决,最让我忧虑的是安全,我远在京城,这里由六叔和慧娴掌总,如果遇到不测事件,我距离远怕来不及反应。” “官面上的事情,我给你岳父说一下,应该能应付得来。至于同行相争,那些打手,咱们军武上怕过谁?你四叔回来了,先给你训练一批人马,就以咱刘家堡的名义驻扎到场子里,看它那路妖魔鬼怪敢伸手!”父亲说。 能得到父亲的支持,刘景仁很高兴,他借助的就是父亲的名义,父亲的首肯能让他做很多事。 “那初五过后就让六叔先带一批人过去,和警备队一起训练,按边军的要求训练出50人,这样卫所征调和厂子的保安两不耽误。”刘景仁提议说。 “老四,你看?”父亲询问道。 “行,先让我那亲卫队过去,”四叔说。 “那让景贵也跟过去行不行?”二叔忽然插嘴道。父亲愣了一下,询问道:“老二你舍得让景贵过去?” “什么舍得不舍得,一家人围着那几亩地也不是个事儿,就让景贵先过去。”二叔说。 “那五十个营军遇到卫所征调,说上辽东,就上辽东,到时候想退出就迟了。”父亲提醒道。 “这是景贵的要求,他要从军就让他去吧。卫里的子弟还得从战场上搏前程。”二叔叹息一声。 “那行吧。这可是你应允的,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别再跟我闹。”父亲答应道。 大年初二,刘景仁和妻子在老丈人家里盘桓了一天,都指挥司照磨科执事马程运很是欣赏这个女婿,在书房里和刘景仁唠叨了半天,聊了些大同军武上的旧事,给老上司萧指挥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让景仁捎过去;又挥毫泼墨,写了两幅字,送给刘景仁,老丈人的行草带有草圣张素的风格,很有些醉酒泼墨的味道。 刘景仁在“轻兵器研究所”业务清闲的时候,常常通过临摹王献之的行草消磨时光,他不大喜欢王羲之的行书,倒不是“书圣”的字不好,只是大家都在追“书圣”的行草,他是一个爱独辟蹊径的人,非要遇到自己喜欢的字才会下功夫。后来看到“醇安贴”,他大呼过瘾,开始学习王献之的行书,写的时间久了,他又发现王铎的字和他的书风相近,原来王铎也是先学“大王”后学“小王”的,他又喜欢上了王铎的字,天天临写,时间长了,书法上颇有王铎之风。 刘景仁也写了一幅字让老泰山指点,老丈人是行家,看到他的字大喜过望,爱不释手,又让他写了两幅字,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后来,不是慧娴呼喊吃团圆饭,两个人都不会出书房。 妻兄马慧武在大同都司助马堡任百户,他和老丈人住在一个城里,见礼完备回来的早,遇到妹夫在家,两个人耍了一通戚家枪,满身大汗,很晚才赶着马车回来。 初三早上,连续几天时断时续的小雪终于停了,东边的天空就像王母娘娘打翻了颜色盘,一片片鲜红的霞光铺满了半边天,红柿子一般的太阳赖在清凉山顶一动不动,只给红色的霞光多镶了一层金边。青灰的天空零星点缀在这红色和金色里,就像尚未远去的令人惆怅的冬天,掺杂着红彤彤的祥和的早春的气息。 这一天刘景仁在妻子的唠叨声里,还是到大姑和二姨家转了一圈,随后赶着马车沿着锦屏山通往西湾的小道飞快地向回赶,地气暖和,地上的雪几乎留不住,只有远处锦屏山的山顶和侧面清凉山的山顶带着两顶白帽,预示着残冬尚未退去。 未时初刻,刘景仁坐在精炼二厂的会议室里召开了万历48年的第一次员工大会,他把冶炼厂北车间的“王水”生产调到了精炼一厂中间的3车间,硝酸生产放到4车间,底火生产放到靠东的5车间,预留最西边的2车间做为子弹的装配车间。 老吴负责炮筒的生产和子弹的装配,景义负责王水和硝酸的生产,底火的生产让连城负责。再安排老齐在冶炼厂北车间建造两座新的冶铁炉,扩大生铁的产量。 精炼二厂除了北边两个仓库外,还有8个车间,他计划1、2车间制造新式火铳,3、4车间制造外销的老式火铳,5——8车间制造不同磅数的火炮,新年开始陈老实专门负责制造新式火铳,林可图、耿长青负责制造4磅炮和六磅炮。冶炼厂南车间的2个冶铁炉依然由沈亮负责,焦炭场由六叔负责,秀才段鹏程担任总会计,景智任出纳,三娃照旧带领警备队负责三厂四区的安全工作,妻子和他负总责,这样整个框架就正式搭建起来了。 下午各工厂正式开工,他和林可图、耿长青来到5号车间,拿出威尼斯4磅炮和6磅炮的图纸,一一拆分零件,翻制炮膛、车轮、炮体模具,林可图带着人锻造小的部件,他原本并不打算铸造同时代的西方炮,主要是落后,形不成代差,他要造的是后镗炮,火力大,重量轻。可是考虑到当时的火炮水平,要想卖给各都司,先进一点就可以了,先进太多那就是招祸了,于是决定铸造威尼斯4磅炮和6磅炮。 两种炮管都铸成空心,然后用钻头镗出炮膛,这样内壁光滑,没有沙眼,能延长炮管寿命。每种火炮先各造出三架,测试性能,留出改进的余地。 火炮的铸造安排好以后,他来到精炼一厂的五车间,连城带着人已经把五车间打扫干净,只是接着干什么,大家都在等待。 刘景仁拿出昨晚连夜画出的原始“硝酸发生器”图纸:下面是一个圆而扁的瓷缸,两边各有一耳状凸槽;上面是圆形的瓷罩,最上面越来越细形成一个中空的弯管,旁边有一组装在水箱里的多级弯曲的铜管,底部铜管同一个瓷罐相连。他让连城还找上次那个烧瓷的抓紧时间烧出两套磁缸和瓷罩,再烧制一些瓷坩埚、瓷搅拌棒。让老吴带着徒弟造两套液化箱。再派人买些高度的烧酒备用。 看到他准备的这些东西,大家都在看稀奇,不知道刘经历又想到了什么新玩意。 第58章 子弹 即便刘景仁催得很急,直到初七,连城他们才把这些东西准备齐全。 正月初八,刘景仁带着景义、连城和老吴开始安装硝酸制备设备,大家用一个两人合抱的铸铁支架把磁缸支起来,又把瓷罩扣在磁缸上面,用铸铁支架上方的活动吊杆将瓷罩固定起来,这样磁缸和瓷罩就变成了一个可上下开合的结构,又在支架旁边支起液化箱,用胶皮管将液化箱同瓷罩弯头相连,再将液化箱下面铜管与放置在旁边的瓷罐相连。这样原始的“硝酸发生器”就做好了。 安装好以后,刘景仁把景义和工人留下来,详细讲述了反应发生的过程和细节,然后在磁缸中装上硝石,合上瓷罩,在磁缸两耳的瓷槽中逐渐加上王水,磁缸里传出“呲、呲、呲”的声音,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传出来,过了一会儿,插在瓷罐清水里的铜管不时有气泡冒出来,硝酸反应开始了。 刘景仁让工人把棉布口罩戴上,等硝石反应完了,就再一次打开瓷罩依次添加硝石和王水。并教景义学习测量硝酸的浓度,在瓷罐中提出一瓷匙硝酸,加上少许胆矾,蓝色越淡越好,到了巳时3刻,一罐合乎浓度要求的硝酸溶液制备出来了。 安排好硝酸生产,刘景仁来到五号车间,走到车间东头,这里安了一个大锅台,铁锅上面装了一个带弯头的瓷罩,瓷罩上面的弯头再连接到一个液化箱里,液化箱下面的铜管再用胶皮管相连通到一个瓷罐里。刘景仁安排两个工人,在铁锅里倒上三十斤烧刀子,下面用文火慢烧,用低温将酒中的乙醇提取到瓷罐里。 车间西头是两排用木板隔开的许多小隔间,台面上放着瓷坩埚,木棒,瓷壶,刘景仁安排了几个细心的人造底火,他先详尽的讲述了底火的制作流程,特别强调了安全操作的重要性,又派人取来用三层棉甲摞着钉起来的防护甲和带着面罩的头盔作为工作服。 看到这么厚重的棉甲,一个叫米生的发小先笑了,“景仁,你这是让我们上战场呀,怎么准备的这么扎实。”就是连城也是一脸纳闷儿。 刘景仁不回答,他穿上防护服、戴上面具,再用绸布把口鼻蒙起来,然后才开始操作,看到景仁这么细心防护,大家面色严肃起来,也连忙穿上防护服。 刘景仁在铁架台上架上坩锅,沿着坩埚内壁慢慢倒入水银,然后举着长柄瓷壶一点一点注入硝酸。坩锅内“嘭”的一声冒出一阵烟气,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用瓷棒缓缓搅动,等到反应完毕,再用另一个瓷壶加入乙醇,就像水开了一样,坩埚内无数的气泡一下子溢出来,他慢慢搅动,气泡越来越少,坩锅内渐渐生成一种白色的晶体。 他取出一点点晶体混上细沙,用纸包紧,走出小隔间。 “来,让你们看看这东西的威力!”他回头对跟过来的几个人说,“你们几个靠后。”他猛地朝地上一甩,“轰”的一声爆响,地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坑。 四个人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连城惊讶道。 “是炸药!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你们几个制作时一定注意安全,也要注意保密,任何消息都不能向外泄露,包括父母妻女也不能透露一个字,明白吗?”刘景仁严厉的说。 “明白。”连成几个面色凝重的说。 “5号车间今后封闭门户,加派双岗,外人进出需有我的批示。”刘景仁示范了一遍,又带着他们几个人制作了一小木盒晶体,关上大门,派上岗哨,又给岗哨交代了一番,然后带着小木盒去了装配车间。 2号车间是子弹装配车间,由老吴的大儿子吴树理负责,刘景仁给他安排了十五个工人。 2号车间的东面是制作硝化棉的,这里安装有放置硫酸罐和硝酸罐的铁架,铁架前面是一个中型坩锅。两个工人戴着口罩,用长柄提子给坩埚里加上硝酸,再逐渐加入硫酸,用瓷棒混合,配置出合适的硝硫混合液,然后把脱脂棉在混合液中浸透,又在旁边的清水罐中洗干净,最后再挂在铁丝架上晾干,这样,硝化棉就做成了。 硝化棉晾干以后,剪成很小的颗粒,再混上硝石硫磺和碳粉,发射药的药粉就制成了。 组装子弹时,刘景仁原本还想演示一番,可是看到他装底火和弹头时的笨拙模样,吴树理不忍心,说是让他自己做。 刘景仁擦一擦额头的细汗,看着吴树理灵巧的装好了三发子弹,他放下心来,看来术业有专攻,这句话没错。 到了下午,子弹的制造装配基本上进入了正轨,刘景仁放下心来。 刘景仁布置完毕,从西门走出来,沿着精炼一厂西边的巷道向河滩走,巷道西边是一户挨着一户的人家,外墙并不高,院内房梁上挂的黍谷捆和高粱穗就像一捆捆火热的希望,摞在头顶上,院子里没有人,只有几只鸡在悠闲的踱来踱去。 沿着村巷走到南头,西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像一个个惊天巨人一样的白杨树挤挤挨挨的站在一起,头上苍翠的树叶在微风中唰唰的招手,透过树林的间隙,远远近近的田地里,到处都是耕地播种的农人,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也是繁忙的季节。 走过小树林,前面就是河滩的靶场,靶场上,四叔刘青河正在进行射箭训练,十条箭道后面排了一队队等待射击的士兵,刘青河站在射箭棚里,举着快要和他一般高的二担弓,张弓搭箭静静看着远方,眼前由红色石块铺成的隔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南河边上。 刘青河试射完毕,站在射箭棚西边,高举双手,右手拿着小红旗,嘴里发出一连串命令:“跨立、启弓、静心、 射!”十人一排三箭连珠射,“嗡”的一声,无数箭支像蜂群一样的扑向箭靶。二十人一组,共有200多人排成十组,飞快的射击、回跑、循环前进。 三娃哥的长枪连刺是一绝,这种枪实际上是一杆丈二长的竹竿,前端装上两尺长的尖锐枪头,是步兵对骑兵的利器。这种枪长度大重量也大,刺杀缓慢,扰动很大,要想练准着实不易。 二百多人一人拿着一根刺枪,助跑五步一枪刺中远处的圆环,才算达到标准。就像撑杆跳运动员一样,起跳、助跑、跃起、刺击,已经练的人人冒汗,热气腾腾。三娃哥依然拿着短竹杆喊着号子训练指挥。 刘景仁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场子上的训练,他不发一句话,这新招的400多个士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是刘家堡1000多农户在萨尔浒战败后余下的宝贵的战争种子,他们大都参加过萨尔浒战役,都有父兄亲朋死在那场战役中,以这样的训练、这样的装备,去跟一生都在与野兽搏斗中生长起来的满人战斗,无异于送死。 战争应该而且必须是另外一种模式。 什么样的武器打什么样的仗。哪怕他是五品官,他刘景仁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把他们送向死路。 第59章 秘密 第2天辰时三刻,天气晴朗,早春的和风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小河边的两树蜡梅开了。四叔领着400多人的警备队到清凉山进行战术拉练训练,刘景仁决定使用一下射箭场。 刘景仁让三娃将箭靶后移到250步,换成了十环的步枪靶,射箭棚挖上步枪标准掩体,掩体旁边放着一盒黄澄澄的子弹,他手里拿着一把用麻布包着的新式火铳,他把它命名为“刘家堡-1型”。 他先在地上放一块麻布,把步枪拆成了零件,再一一组装起来,然后把步枪刺刀折回来卡入卡扣内,在弹夹中压入5发子弹,上好弹夹。 接着他趴在步枪掩体前,用卧姿连开5枪,他的枪法虽然一般,但是上靶是没有问题的,这得益于他在那一世连跑两年部队的新枪试验,5声清脆的枪声,引来了一声惊呼,他让三娃把枪靶拿来,枪靶上是5个凌乱的弹孔。 新式鸟铳仿造于莫辛那干步枪,莫辛那干步枪采用7.62毫米步枪弹,有效射程1000米,新鸟铳子弹使用的发射药因为工艺问题,效果要差一点,枪管中的膛线也少了两根,因此他估计有效射程应该有800米。他将枪靶放在250步,换算成米是417米。 他把两件皮甲和一件棉甲蒙在枪靶上,放到250步。 这一次他换用跪式射击,清脆的5声枪响,三娃将枪靶拿到跟前,揭开棉甲和皮甲,枪靶上是5个新的凌乱的弹孔。 接着他把枪靶挪到500步,远远超过了箭道的最长距离,这一次他用站式射击,五声清脆的枪响,三娃报四发中靶,一发脱靶。500步换算成米是835米。这个距离依然是枪的有效射程,但已有脱靶,和自己预计的差不多。 他把枪靶前挪到480步,加上两件皮甲,一件棉甲,这一次他用卧式射击,5声枪响,5枪中靶,他背上枪跑过去,揭开枪靶上的皮甲棉甲一一查看弹孔,两个皮甲上对应有5个弹孔。看来在800米距离上,步枪依然有穿透多层皮甲的能力。莫辛纳干步枪是步枪,也能当狙击步枪用,看来确非虚言。 他忍着心中巨大的喜悦,回头看着三娃问:“今天咱俩在干什么?” “在试铳呀,这是什么铳?这么厉害?”三娃瞪着眼睛问。 他再次问道:“今天咱们在干什么?”这一次三娃不吭声了,瞪着眼睛看着他。看来三娃就是三娃,他并不是朝中那些心有猛虎的大臣。 他只好说:“你应该说今天什么都没干,记着把今天的事忘掉,你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什么都没干。记住了?”三娃疑惑的点点头。 他带着三娃儿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鸟铳的图纸,嫌弃的看了看,“没办法,还需要造它。”这种鸟铳是他在西班牙鸟铳的基础上经过改进设计的,改进的是鸟铳的激发装置,由火绳点燃药池改为击锤激发,药池的火药改为稀释的底火加沙子做成的小药饼,击发时,一压即可。 当三娃把陈老实叫来的时候,他正在摆弄那把新式鸟铳。 “陈师傅,咱们的新鸟铳造了多少支?” “有100多支了。” “西班牙鸟铳呢?。” “有20多支。”陈老实说。 刘景仁拿出西班牙鸟铳的图纸交代陈老实,旧式鸟铳的铳管也用钻头铳,不必包铁皮敲打,这样质量好,速度也快。 对于陈老实来说,旧式鸟铳并不难造,只不过铳管变细加长而已,难度在于用钻头镗铳管,因为有钻新式铳管的经验,只要改一下镗床,钻头细一点,钻的时间长一点罢了。可能废管有点多,但是钢柱产量大,废铳管回炉一下就行,这也不是问题。陈老实回到1号车间,重新安排了生产,增加新的铳床。 刘景仁带着三娃、布仁那海沿着精炼厂前面的磨坊往南走,穿过涧河的木桥,是通往清凉山的陡而长的斜坡,上到高高的坡顶,回头就能望到河谷里,蒙着淡淡雾气的下湾和遥远的怀仁县城。离开大路,沿着向南去的小路走半个时辰,向东一拐,是一个平缓的山沟,沟口用木栅栏封起来,用钥匙打开门,回身再锁上。向栅栏后面坐着喝水的岗哨点了一下头,继续向山沟里面走,走了五里多路,拐过一个弯,是三间简易的土坯房,房里有木床、炉子,是一个临时休息的地方。 房内几个警备队员赶紧站起来,门外的六七个人也跟了进来,这些人都是专门挑选的优秀弓手,抽出来在这里天天练鸟铳。 刘景仁把新式鸟铳放下来靠在门边,“三娃把你背上背的新鸟铳放下来,发给他们。” 队员们看到三娃和布仁纳海从背上放下一个麻袋,解开麻袋,里边是一捆新鸟铳,纷纷上来拿,大家拿到自己的那把新铳,翻来覆去的看。新鸟铳比旧鸟铳短一些,铳管后配有木头枪托,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铳管头上还卡着一把刺刀,有一条粗棉布带可以背在肩膀上。 “大家认真看着,跟我学新铳的保养和使用。”刘景仁等大家熟悉的差不多了,说。 教导三娃他们拆卸安装新鸟铳,当他们拆卸安装熟练了,刘景仁耐心的给每一个零件擦上菜油,教导他们如何保养枪支,同时说:“嘴上要有个把门的!今天看到的一切,只能做不能说。”。 然后又把菜油擦干净,压上五发子弹,装上弹匣,走出门外,房前是只有五条弹道的小靶场。 刘景仁指挥三娃儿他们把枪靶调整到500步,教导他们用卧式、站式和跪式瞄准,花了一个时辰,瞄准姿势基本标准。 刘景仁让三娃他们先用卧式、站式和跪式分别打了三发,强大的后座力让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刘景仁重新做了一次示范,三枪中靶。 下面从基本瞄准姿势练起,又打了8、9发子弹,三娃他们的姿势才中规中矩。 “好了,从瞄准姿势开始慢慢练吧。”刘景仁说完,锁上山沟的栅栏门往回走。 6号车间里,放着七八根已经镗好的炮管,炮管后的炮眼也已钻好,这个钻好炮眼的炮管长度大约1点2米,有四道轮毂,和这个时代的“大将军炮”相比,除了颜色青一些,几乎没有差别。 林可图和耿长青站在6号车间内,他们两个心中充满了自豪,这种炮管管壁厚重,比普通大将军炮略长,外壁光滑,内壁清亮,看起来很结实,只是不知能经受多少次火药的轰击呢? 这种炮的铁水经过了第2次冶炼,冶炼时军爷添加了废钢、胆矾和其他几种东西,军爷说这练的是锰钢,和生铁相比,颜色青了点、深了点,一定很耐用。 刘景仁不知道两位工匠的心思,当他来到6号车间的时候,并没有在意地上放的炮管,他走到两台已经完工的火炮前仔细端详,装了两个轮子的火炮已经颇有现代大炮的味道,铸造工艺很到位,炮口光滑立体,轮子宽大方正,炮口和轮子的圆周很标准,除了没有膛线,炮后的封口是死的以外,它的坚固程度比同时代的铁炮要高出一个数量级。 刘景仁写了两封言辞恳切的信,说是用钢铸造的火炮铸成了,邀请大同右卫、大同左卫的同知、签事来参观火炮试射,随后还要进行火炮的破坏性试验,需要使用方监督云云,让景义骑快马前去邀请。 没有军人不爱炮的,他相信这些同知、签事、都督们是不会不来的。 第60章 惊变 “景仁!景仁!”迷迷糊糊中刘景仁听到窗外传来焦急的呼唤声,他推开抱着自己脖子的妻子的胳膊,披上内衣坐起来,屋内一片漆黑,院子里有轻微的风声。 “谁?” “我是当成,你四叔有急事找你,就在大门外,让不让进来?”是当成叔的声音。 “让他进来,先在客厅等一会儿,我马上来。”刘景仁飞快地穿起衣服,慌乱中妻子也惊醒了,“谁呀?” 刘景仁盖好妻子光溜溜的身子,“别管,睡你的。” 刘景仁闭好卧室门,刚点亮客厅的灯台,四叔后面带着七八个人就走进了客厅。这些人都是怀仁军户所的边军,有许多还是他在刘家堡的发小,他们风尘仆仆,满脸惶急之色。 “四叔什么事,不要急,先坐,坐下说。”刘景仁安抚道。 四叔刘青河坐在椅子上,嘴唇嗫喏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景仁端了一杯水送过去,他抿了两口茶水,心情镇静下来,慢慢的开了口。“武选司核查晚回来的边军,本来初六的时候,我们这一批60多个人已经通过核查了,可是昨天大同都司照磨司突然派出军士逮捕这一次回来的人,已经逮捕十几个了,要不是小拴的老婆堵住大门,让小拴从茅房翻墙出来,找到我们几个,说不定我们都已经进去了。”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照磨司要逮捕你们呢?”刘景仁问道。 “不知道,我们也没犯什么事呀。”几个人一起说。 “那你们几个想一想,从去年3月份到现在你们都做过什么犯忌的事?”刘景仁提醒道。 四叔把去年逃亡的经历捋了好几遍,竟然也想不到有什么被逮捕的理由。 “难道是邸报上写的李如柏兵败被捕的事牵连到你们吗?可是萨尔浒兵败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是说经略杨链被下狱,余部不揪嘛。怎么都想不通啊。不要急,这件事我再打听打听。”刘景仁劝慰道。 “四叔,那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刘景仁给这十几个人一一续上茶汤,问道。 “先避过这一阵子再说。”其中一个胆大的红脸小伙子插话说。 “那么你们准备到哪里去呢?”刘景仁问。 “大同是不能待了,到关外看看吧。”四叔说。 “到蒙古人的地盘上,你们有武器吗?”刘景仁问。 “到卫里核查的时候已经把武器交了,只能先逃出去再想办法。”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 刘景仁思考了一会儿。 “四叔,你相信我吗?” “叔能不相信你吗?咱家下一辈就指望你了。你说怎么办?叔听你的。”刘青河坚定的说。 “我先安排你们躲起来,等打听到准确消息以后,咱们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你看怎么样?”刘景仁问。 “行。” “当成叔,套马车,装上锅灶粮食。准备出发。”刘景仁戴上帽子,搂上腰带,吩咐道。 走出房门,刘景仁看到在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还站着好几个人,暗淡的月光照着庭院的树木和树荫下的人影影影绰绰。 当成叔很快套好马车,刘景仁把几个没有骑马的边军的行李装上马车,吩咐当成叔看好院子,让小虎赶着马车,四叔他们骑着马跟在后面,出了大门,拐过孔庙,沿着文圣街向西奔去,子时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月光照射下屋檐斑驳的投影,走到西城,城门竟然是虚掩着的,城头也没有壮班报平安的那一串黄灯笼,看来壮班春耕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四叔他们真是幸运。 “你们来的时候城门也是开着的?”刘景仁问。 “青河叔到西关找我的时候,我俩一起去城壕找李小六,经过护城河的时候,发现城门是开着的。”一个面生的边军说。 一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飞快的冲出城门向西湾赶去。 刘景仁坐在马车上,心里充满了恼怒,怀仁县的赵县丞真不是东西,边镇州县,每到晚上城门戊时落钥卯时开门,这是铁定的规矩,违背是要杀头的,这些太平官胆子真是太大了。 不到一个时辰,刘景仁他们已经到了下湾住宿区的大门外,刘景仁让红嫂的丈夫老陆把三娃找来,睡眼朦胧的老陆不一会儿就把三娃叫了出来。 刘景仁吩咐老陆关好大门,小心门户,然后往精炼二厂的方向走。 到精炼二厂,刘景仁到仓库里给他们每人配了一把雁翎刀,让三娃先把他们领到清凉山的靶场躲起来。 天还没亮,刘景仁胡乱躺在办公室的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面临的这件事是福还是祸,但四叔的事他能帮就一定要帮。 吃过早饭,精炼厂的工人陆续到达的时候,刘景仁正在1号车间调试镗床上的滑轮组,制铳的关键是铳管,他在1号车间新安置了八台镗床,每台镗床设置一个滑轮组,人工搅动大滑轮,大滑轮带动小滑轮,钻头的转速很高,两天时间就可镗好一根铳管,只是钻头的报废率比较高。 陈老实安排完工匠,拿着一个已经镗好的铳管给刘景仁看,“军爷你看,1.7米的铳管钻头钻的很均匀,再用镗枪镗一次内壁就行了。咱们生产的这种铳管管壁能有三寸厚,这种铳管的鸟铳会非常耐用。” “现在制造这种鸟铳还有困难吗?”刘景仁问。 “没有,现在是熟门熟路!在辽东的时候修过太多这种鸟铳,大都是炸膛以后铳管爆裂,那时候没有镗床,全凭手工,修一个比造一个都难。”陈老实的抱怨着,可是他的抱怨倒像是在夸耀。 “军爷,大同来人了。”外面一个工人喊道。 刘景仁走出车间,正看到两个戴着乌纱身穿绿袍的官员在办公室西边向他示意。 第61章 推销 刘景仁快步迎了出去,两位官员躬身见礼:“下官大同左卫兵备司通事路允明,这位是大同右卫兵备司通事张广才,我俩受大同都司周同知差遣,前来查看大炮研制情况。” 刘景仁看到两位官员的绿袍和彪头补子,心中很是失望,怎么只来了两个8品的小官呢?看来周同知虽然见过自己炼就的钢材,内心恐怕并不相信它的效能。 刘景仁自嘲的一笑,拉着两位官员的手向东边的展示厅走去。 精炼二厂会议室的南面有一个展示厅,是用来展示最新研制的各种武器的地方。展示厅东西墙壁上开着两扇大窗户,窗棂上糊着透光的镇江白棱纸,显得整个展区高大亮堂,光线充足。 一进展厅,当面墙壁上交叉悬挂着五把西班牙鸟铳,下面斜挂着雁翎刀、朴刀各一把,中间是两杆平放的马槊将它们隔开;北墙上悬挂的是戚家军常用的日本直刀、镗把、挠钩,同时墙壁向外伸出一个平台,平台上放着两把三眼铳;离平台两步远的地方,平放着两架安着车轮的火炮。每一种武器下面都贴着一篇文字说明。 展示厅是开年以后布置的,看起来很简陋,一个临时寻找的讲解员,也因为事情仓促没有来。 刘景仁带着陆允明和张广才,走到“将军”炮跟前,拍一拍火炮的炮口,刚准备说两句,陆允明摸了一下火炮的内膛,就绕过火炮的车轮,跑到西墙上盯着墙上的火铳目不转睛的看,刘景仁赶紧跟过去,说:“这是仿造的最新式西班牙鸟铳,改进了击发装置,去掉火绳,用一种特制的点火药击发,装药时间可以缩短到半分钟。”他从墙上取下火铳,演示击发装置,“这种鸟铳的铳管经过特殊工艺制造的,能连续激发200发不爆镗。”张陆二人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下官能装药试验吗?”张广才问。 “能。我正打算请周同知派人进行鸟铳疲劳试验,它需要使用方跟进检查。”路允明听着刘景仁的话一脸迷惘,他有些听不明白“特殊工艺”、“疲劳试验”“使用方”这些新书语,周同知说刘经历说话带着“西洋腔”,理解起来比较费劲儿,看来是真的。 “使用方是指我们吗?”张广才问。 “嗯。” “那疲劳试验呢?”陆允明说。 “疲劳试验就是说:在这一批鸟铳中由使用方随意挑选出一枝,装上药一直打到爆铳,看能射击多少次。”刘景仁解释道。 “那特殊工艺是不是指非同一般的方法?”路允明问。 “特殊工艺的关键在于不便公开的工艺。”刘景仁说。 “原来这种方法人家不想让咱知道。”张广才对路允明说。 看完了鸟铳又看三眼铳,看完了三眼铳,又看日本直刀、马槊和雁翎刀。 最后张广才和陆允明回到“将军”炮跟前,开始认真的看说明书,拿出尺子仔细的丈量、记录各项数据。 陆允明抚摸炮身和炮膛就像抚摸一个不着寸缕的女人,良久才问:“火炮重多少斤?” “1200多斤。” “不知连续开炮多少次。” “这得让实验数据说话。”刘景仁说。 “试验数据是······?”张广才问道。 “你俩代表使用方随便挑一架火炮,我们是建造方,咱们双方到试验场用实弹发射,一直射到爆镗为止,然后再统计炮管发射的次数,这就是可信的炮管的疲劳实验数据。”刘景仁解释道。 “要不咱们试试?”陆允明说。 “行!”刘景仁说。 杜允明随意拿了一把鸟铳,张广才到门外叫来自己带的边军,将火炮慢慢推出去。 在精炼厂南面的河滩上,一个总旗的边军顶盔冠甲,围出一个3千米大小的“将军炮”试验场。 “将军炮”坐北向南,固定炮身的4个铁撑已经压到地面上,几个沙袋压在车轮和铁撑上。鸟铳的试验放在箭道上,刘景仁刚刚将箭道西边的箭靶换成了铳靶,张广才再将铳靶外边披一层皮甲,然后把它放到80步外的地方。 最先试验的是鸟铳,刘景仁让陈老实给射手送上一盒纸包弹和一条燃火药,试射的是边军的老铳手,那个试铳手看着手里的拿出来的纸包弹和燃火药发了愣,这该怎么用呀?他举起纸包弹和燃火药向陆允明示意。 陆允明赶忙跑过来问,张广才也走上前来察看。 刘景仁拿出一枚纸包弹,放进铳口,用通条通实,把燃火药片压在火门上,交给铳手,“纸包弹内的火药铁砂已经定量包好,铳手直接装填即可,这样可以节省两分钟的时间。”刘景仁解释道。 张广才仔细看了看点火药,“这是火药制成的吗?” “不是,这是特殊工艺制成的,可以予防刮风下雨,也不会哑火。”刘景仁说。 “买鸟铳时是不是还要买这种点火药?”陆允明插了一句。 “这个你们决定,不过没有点火药,我们不能保证击发率。”刘景仁说。 火铳响了,张广才飞快的跑过去察看,皮甲上有无数砂砾一样的小洞,揭开皮甲,枪靶上是许多焦黑的深坑,陆允明跟过来,看到枪靶上的坑洞,和张广才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 “八十步可破甲。”张广才记录到一个小本子上,这种损伤程度已经超过了当今的大多数鸟铳。 “继续试铳。”陆允明和张广才都来了精神。 “ 呯、呯、呯”单调的试铳声连续不断的响起,10枪了,铳管还是青黑的颜色,一点发红的迹象都没有。25枪了,铳管发烫,内口有一点微红。 250枪了。5个枪手换了10轮,鸟铳也只是铳管发烫、内口微红而已。 “算了,算了,不试了。”路允明张广才满脸兴奋。 接着是火炮的试射,耿长青和林可图指挥着一群工人抬来5个大箱子,打开箱子里边是油纸包好的一排排的纸包弹,一个小箱子里放着小孩拳头大的点火药,火炮照样是击发装置,无需点火绳,点火时炮手一拉击发的引绳即可。 “火炮用激发装置,主要是防雨、防风,增加激发的速度,当然安全性也要高的多。”刘景仁说。 “ 轰”的一声,实心弹打到小河南边的滩地里,跳了两下,安静下来。 一个边军拿着长绳飞快地测量炮距,“912步。”报靶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比普通的大将军炮还要远100多步。”陆允明有些兴奋,脸上像喝了酒一样,一片通红。 连试三发,最远到923步,张广才记录到小本子上面。 接着是疲劳试验,“轰、轰、轰”巨大的轰鸣声连续不断的传来,河岸边上看热闹的村民越来越多,巨大的铅弹在小河南岸扔了一地。 连续发射25发的时候,大将军炮的内口微微有些红色,张广才和陆允明嘀咕了一会儿,叫来一位边军把写好的信贴上三根鸡毛,吩咐他要马上送到指挥使面前。 第62章 试炮 单调的炮声不停的响着,巳时已过,初春的太阳带着暖哄哄的热气照在身上使人懒洋洋的不愿动弹,河岸边人群越积越多,南岸的着弹区也密密的围着一群人,有小孩子兴奋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东边,精炼厂前面的大路上,挑着货郎担和卖馄饨的小贩趁机做起了生意。 太阳光照在河面上,波涛粼粼的反光有些耀眼,刘景仁坐在射箭棚前的椅子上,指挥着边军把人群往外赶一赶,以免发生危险。 忽然,人群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一队边军骑着快马,挥舞着黄色镶白边的三角将旗驱赶着路人,将旗上绣着一个王字,人群像被春风吹过的野草纷纷向两边退去。另一队骑兵飞身返回再从左边挥舞着马鞭驱赶,很快宽敞的道路就被清理出来,有些拥挤的人群跪在地上撞翻了货郎的担子,挤到了馄饨摊后面。 紧接着,空荡荡的路面上两队骑兵背插将旗,双手高举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得得而来。 骑兵队伍后面,三个头戴雁翅兜鍪、身穿鱼鳞细甲的将军骑在马上,中间一位斜披着红色的披风,二翅兜鍪上的红缨像一团流动的火,显然是一位二品的将军,三个人说说笑笑的走了过来。 陆允明和张广才放下本子,飞快的前去迎接,把三位将军安排到射箭区的椅子上。 “景仁,这位是大同行都司的王都督,还不赶快见礼。”三人中刘景仁唯一认识的周同知,笑着向刘景仁示意,刘景仁赶忙上前抬头挺胸,握拳举臂致以军礼。 王将军抬臂回礼,笑着问道:“你就是后军都督府兵备司经历刘景仁?” “正是下官。” “将军炮是你督造的?” “正是。” “两位通事报上来的呈详,可是真的?” “炮击试验正在进行,可以重新来一次,让三位将军眼见为实。”刘景仁恭谨的说。 “行。那就把鸟铳和将军炮重新测试一次。”王将军吩咐道。 两把新的鸟铳和一架新的将军炮被抬出来了,刘景仁把鸟铳递给王将军,王将军仔细查看鸟铳,然后又递给另外两位将军查看,三个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最后三个人又走到将军炮跟前,查看着将军炮的内膛,敲敲火炮上的钢箍,还轻轻推动两边的车轮,刘景仁在旁边详尽介绍火炮的一些参数,周同知笑着对刘景仁点点头,“比同型的将军炮重量轻不少,这样搬动更灵活了。” “刚才那架将军炮已经连续试射100发炮弹,火炮内膛只略微发红。”刘景仁介绍说。 “好,重新开始射击吧。”王将军说。 从鸟铳开始,新的射击试验开始了,整个试验由将军府的亲兵进行,每隔两刻钟,就有亲兵报告实验的数据和进程。 炮击持续到申时,刘景仁在旁边的帐棚里安排三位将军吃了顿饭,伴随着隆隆的炮声,将军们吃的兴高采烈,同福酒楼的松花鱼让王将军很是赞叹,申签事则更喜欢虎皮辣子,申签事是湖南人,喜欢吃辣椒,可是湖南的腌辣子那里有大同的炒辣子够味,吃的申签事满头大汗,末了还要带些回去吃,刘景仁又让同福酒楼送了一坛虎皮辣子,另外给三位将军准备了几坛上好的汾酒,也一并放到车上。 刘景仁在帐篷外给周同知一把椅子,外边阳光很好,春风和煦,远远近近的柳树、杨树长出绿色的嫩芽,一派勃勃的生机。他俩在暖阳下喝着茶水,寒暄着,“将军刚从丰镇拒墙堡过来,原打算到云川卫休息片刻,听到你这里有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拒墙堡外的土默特有异动了?” “土默特和炒花部联合起来,聚集2万多骑兵到拒墙堡外闹事,已经闹了四五天了。进攻,他们还是不敢的,只是说边军打死了素囊台吉的一个儿子,想讨要一个说法。” “自朝廷招抚土默特以来,我边军处处忍让,没听说发生边衅呀。” “哪里是边关冲突,武选司刚刚查清情况:一支从萨尔浒之战后返回的边军与素囊部落打谷草的队伍发生了冲突,打死了几个人,可能不巧打死了素囊台吉的儿子。” “那都司会怎么处置呢?遇到打谷草的队伍,历来都是毫不留情的打击,夺回被抢的大同百姓。这事咱们占理,处置应该不会太重吧?”刘景仁担心的问。 “这一次看来轻不了,土默特闹得这么厉害,要有几条人命才能压得下去,毕竟与朝廷的政策相违背呀。”周同知叹息道。“多事之秋,朝廷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苦了下边的边军。” 刘景仁感到内心无尽的悲凉,朝廷的步步退让,真的能换来和平吗? 酉时三刻,炮击结束了,周同知和刘景仁走进帐篷,王将军和申签事正在查看数据,三个时辰火炮连续炮击 128次,火炮内镗微微发红,着弹距离最远925步,最近904步,火炮重1200多斤,可用三匹马拉动,下雨时车轮安上履带式的铁板,可以防止陷到污泥里。 “火炮和鸟铳质量没问题,大同都司可以考虑买进一些。不知价格方面能否有优惠?”王将军问。 “同为大同军中一脉,价格自然按最优惠算,西班牙鸟铳时价38到40两银子一枝,大将军炮时价2500两到2800两银子一架,这方面您三位都是行家很熟悉,咱按最低报价,再低一成算,鸟铳35两一枝,火炮2400两一架,点火药另算,三位将军看怎么样?”刘景仁很诚恳的说。 三位将军商量了一会儿,王将军说:“火炮和鸟铳就按你的报价算,价格很亲厚,大同上下承你的的情。只是我们看见你包装好的发射药、炮弹很新奇,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火炮和鸟铳的子弹用特殊工艺包装,制作的子弹叫定装子弹,它可以防雨防风,射击时装填速度快,可节省多一半的发射时间。战场上相差一分钟就相差一条命,我们还会持续不断的进行子弹的改进。”刘景仁说。 “那铳子和炮弹我们能不能从你这里购买一部分,在军中试过,然后再定。”王将军说。 “那是自然,我们精炼厂到时会派专人随军调查,不断改进工艺。”刘景仁说。 王将军没有想到刘景仁考虑的这样详细,实验和服务的这样贴心他非常高兴,“行,那申签事你把相关手续走一下吧。” “谢谢王将军关照,只是鸟铳和火炮要提前预付一半的定金;定装炮弹的几种原材料譬如硫磺、硝石、水银、红铜等,还是军中特供的为好,市面上质量良莠不齐,我怕影响定装炮弹的质量,不知将军能否通融。”刘景仁询问道。 “这是应有之义,定金预付一半,特种材料由军中供给,你到申签事跟前领取路引就行了。老申,你看怎么样?”王将军回头向申签事发问道。 “行!” 刘景仁叫来妻子马慧娴、会计段鹏程和六叔青象,很快合同就拟订好了,王将军和刘景仁签字盖章,事情完成了一半。 “那三天后交割定金和部分火炮、鸟铳,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好!” 第63章 计划 送走王将军时,太阳已经落山,苍茫的暮色笼罩了会议室窗棂的轮廓,枝儿将会议室两边的4座灯山点起来,在灯光的照耀下,地上的两架“将军炮”折射出一种饱满而锐利的寒光。 刘景仁吩咐妻子关闭门户,组织好巡逻。自己带着三娃和布仁那海带着东西出了门,他们三个跨上马,飞快地向清凉山跑去。 山路东边的河水哗哗的流淌着,路上不时有晚归的农人从路边走过。他们跨过小桥,山路逐渐陡峭起来,两边陡崖上横生的崖柏在黑黢黢夜色中的伸出枝丫,有夜宿的鸟儿飞翔时发出的扑棱棱的声音,爬到坡顶,还能看到天边那一丝淡淡的青光,向南拐过一段小路,山沟的栅栏门依然紧锁着,三娃打开门,向一个年轻的岗哨摆摆手,三个人骑着马快速向东面的山沟深处走去。 靶场的屋子里亮着灯,门口有站岗的士兵,刘景仁把马匹交给守卫,挑起门帘,低头钻进门,坐在炕上的小拴和几位边军抬起头来,躺在床上的四叔也坐了起来。 三娃儿、布仁那海把带的饭食拿进来,三合面馒头和咸菜疙瘩,马鞍两边搭着的两桶小米汤也被打开了盖子,冒着腾腾的热气。每人两个馒头、咸菜米汤不限,很快十几个人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 吃喝停当,四叔走到脚地,坐在条凳上问:“有没有消息?” “你们回来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土默特打谷草的队伍?”刘景仁问。 “你怎么知道?” “发生了冲突还杀了人?” “难道这也算个事情?”众人睁大了眼睛。 “先回答我的问题!”刘景仁板起了脸。 “是。那天晚上我们走到阳河口外的川道里,遇到了土默特抢谷草的队伍,伏击了他们,打死了三四十个人。”四叔说。 “这就对了,照磨司抓的就是你们。你们打死了土默特素囊台吉的一个儿子,素囊台吉率领土默特部落,联合喀尔喀蒙古炒花部,在长城助马堡外聚集两万蒙古骑兵要讨一个说法。”刘景仁说。 “什么?”众人吃了一惊,静默起来。 “那朝廷怎么说?”小拴问。 “你们猜猜朝廷怎么说?”刘景仁把问题抛给了他们。 “朝廷自然给我们做主。”“那些打谷草的强盗就该杀。”“他们还抢走了十几个女人。”“那些鞑子抢走了百姓多少财物,早就该死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说。 喧闹的愤慨结束以后,场面安静下来,刘景仁一言不发。 四叔觉察到不妙,“难道朝廷替那些鞑子说话?” “你们觉得朝廷能代表大同百姓的利益吗?”刘景仁反问了一句,众人安静下来,想到被逮捕的遭遇,大家发了愣。 “朝廷除了送7000两银子给蒙古人以外,还要用你们的人头安抚素囊台吉。” “这是什么狗屁朝廷!”“该死的一群官僚!“这群骑在百姓头上的老爷们,关键时候屁用不顶。”边军们大骂起来。 骂过以后众人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那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刘景仁问。 “你有路子吗?给我们指一条明路。”四叔说。 “国内你们是不能呆了,海捕文书估计很快就会下达,在此之前你们得赶快跑到口外去,寻一条逃生的活路。”刘景仁说。“只是我想问的是你们是只想活一条命呢,还是想有所作为?” “活命怎么说?有所作为怎么说?”大家问,连四叔也展开了眉头。 “活命那什么都不用说了。有所作为,是拿这条命搏出一个前程,干出一番大事。”刘景仁说。 “当然要搏一个前程。”“烂命一条,不能苟活,不如奋起。”“要有所作为!”“要干大事!”众人一片议论。 “想干一番大事单靠你们是不成的。”刘景仁说。“只有我们内外联合起来,按照我们的目标和计划行事,才能一步一步完成我们的大事。” 我这里有一份计划,大家先说道说道。 四叔拿过计划书,仔细的读给大家听,听完以后大家议论起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团结起来,打出一片新天下!” “大家没有异义,我们就是生死同命的共同体,也是有共同志向的一群人,我们都有一个名字叫“同胞”,我们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复兴社”。”刘景仁说,“我们的目标是: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我们的初期目标是团结穷苦的农民、牧民、驱奴、农奴,建立穷人的部队,帮助他们打倒一切压迫者。” 在清凉山的山坳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砖泥小屋中,一盏红灯分外的明亮,灯下是一双双质朴的眼睛和一群普普通通的被命运抛弃的人,他们点亮了一盏驱散迷雾的明灯,开启了一个新的天翻地覆的时代。 (《复兴史》摘录) 在复兴社纲领下,是一个个红色的指印,指印下是一个个鲜活的名字,最上面的一个豁然是刘景仁。 “明天晚上你们由四叔和布仁那海带队,翻过清凉山北麓,沿着锦屏山的山路,穿过源子河上游,进入兔毛川的河道,沿着河道出老虎口,那里长城坍塌的厉害,边军防备松弛,从那里你们进入土默特,到下水海支流的下口窑村集合等候,过几天三娃带领商队将补给品给你们送到下口窑村,往后每隔一个月会给你们补给一次。” “你们先期的目标是和农奴、驱奴、普通牧民生活在一起,发动农奴、驱奴、牧民组织农牧民协会,建立农牧民武装行动队,尽快建立起队伍和组织,扎下根来。” “我到京城以后,四叔会在助马堡设立一条商业供给线,通过互市用物资交换牧民的牛羊马匹,这是明面上的交通线。” “明天会有警备队的10位队员和你们一起走,武器和装备我也会给你们运上来。那我祝贺你们早日成立贫苦农牧民自己的组织。” 会议一直开到子时过后,因为明天下午就要出发,刘景仁强迫大家睡觉,军士才安定下来。 将近农历十五,明亮的月亮挂在中天,清凉山一片寂静,山道上偶尔能听见夜枭的叫声,刘景仁在一片清亮的夜色中回到了下湾。 第64章 压迫 天色微曦,西湾的街道上传来行人的脚步声和吆喝耕牛的声音,老余躺在绸缎庄二楼的账房里辗转反侧,他昨晚一宿也没有睡着觉,整夜里眼前都是哪个女娃的身影。 他索性穿好长衫,站起来,打开窗户,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低头看看街道上廖落的行人,忍不住一阵烦躁。 到一楼店堂的脚地上,踢了打地铺的两个伙计一脚,一脸嫌弃的吆喝他们起来,吩咐他们整理店铺,打开店门。然后自己拿着鸡毛掸子到柜台后边的小隔间里,对着门哐哐两下,把睡在里边的帐房穆仁心吵起来,皱着眉头吆喝道:“太阳晒到屁股了,快起来开门!”转身穿过小门,跑到店后的院子里,希望到厨房里找一块冷馒头吃。 两个伙计一脸纳闷儿,今天掌柜怎么了?早开门了半个时辰。 “咣、咣”两声,迷迷糊糊的老穆被吵醒了,他懒洋洋的起来,穿上长衫,洗了把脸,掀起柜台边的小门,走出来,望了望后院,看来老掌柜的心病又犯了,要想治好,得再下猛药。 老余看了上房的大门一眼,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这个懒婆娘脾气不好,还越来越懒了,买了两个婢女,还伺弄不出一口饭食。 老余戳开火炉,给铁锅加上水,加上蒸笼,放上几个三合面馒头和昨天从同福酒楼订来的尚未吃完的东坡肘子、清蒸鲤鱼,用蒲扇扇了两下火,坐下来,又想起了初一遇见李家父女的情景。 那天下午风停了,街面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家店铺大门上贴着艳红的春联,地上是鲜红的鞭炮的碎屑。 带着寿字帽,穿着金色铜钱图案、黑色府绸棉袍的老余,刚送走了煤炭厂的老陶,站在自家大门前面,准备回家,转身就看见那俏生生的女娃和站在身后的女娃她爹李福顺。 那是一个多俊俏的女娃呀,黑云一样的头发,粉嫩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虽然穿着一件洗过一次略有些旧的蓝色白花对襟袄,但那略带怯意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 “东家,新春安好!”旁边传来粗糙的像树皮一样的声音。 老余不情愿的收回目光,瞟了佃户福顺一眼,沉下声音说:“年前的地租可还差着一半,仁心跑了几趟,你不能总是一升半升的打发叫花子!” “东家,求你缓个半年,到夏粮下来了再补上今年的租子,实在是今年秋季旱情严重,秋粮没收上来。”福顺那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泛着红,层层叠叠宛如鸡皮一样的脖颈不住抖动,手里提着刚刚置办的两只烧鸡的年礼远远地递过来,发出无声的恳求。 老余瞟了一眼那个女娃,这时候她的脸像蒙了一层红布,眉头难堪的皱缩着,脚尖轻轻的并拢,比他可怜的父亲更加羞赧。 “算了,算了。看在你种了我这么多年的地,看在你女儿的面子上。今年就算了,收夏的时候再说吧。”老余终于应承下来。 收下两只鸡的老余往回走的时候,总觉得那女娃跟在后面,回头追到大门外,只看到满街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从此老余就落下了心病。 老余吃了两口鱼,咬了一口三合面馒头,有些魂不守舍的往店里来。 店里已经有了看绸缎的客人,两个伙计正在热情的招呼客人,穆仁心把算盘打的啪啪直响。看到老掌柜进来,穆仁心翻了一下眼皮,又继续低头打算盘。 看到老余在店里转了一圈,低着头上楼的时候,穆仁心把账本合住,缓缓跟上来。掌柜的心病哪算是个心病呀,还天天叨叨来叨叨去,穆仁心很有些不以为然。 “掌柜。” “哦,你怎么来了?”老余问。 “今日掌柜,因何事烦心?” 老余飘了穆仁心一眼,没有回答。 “可还是纳妾的事?”穆仁心问。 “你给老东西递过话了没有?怎么还没有个回音?”老余有些不高兴。 “我让西街的媒婆黄嫂递过话了,说你看上福顺家女儿了,愿意纳做妾室,并免除他家三年钱粮,佃农家的女儿能够被咱家娶做妾室也是她的福分,可没想到这个李福顺是一根筋,就是不答应。我估计是嫌聘礼微薄。”穆仁心说。 “那你的意思呢?”老余问。 “不如把靠近清凉山的那10亩山地送给他,李福顺有两个比女儿还大的儿子,早该说亲了,有了这10亩山地,儿子的婚事就有指望了。他能不答应女儿做妾?要是还不答应,咱把他租的地收回来,让他一家喝西北风去!”穆仁心说。 老余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行。那这事你和黄嫂再去一趟。事办成了,有你的好处。” 刘景义坐在精炼二厂西边的仓库里,把账目整理清楚,坐下来,嘴里抿了一口茶水,想到昨天枝儿粉红的脸蛋、害羞的神情,不由呛了一口,“咔、咔”的咳嗽起来。 昨天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山了,在靶场西边的小树林里,他和枝儿坐在大树背后,西天的霞光映的树杪一片金黄,树下虽然光线暗淡,借着反光他依然能看到枝儿美丽的眼睛、漂亮的脸蛋,枝儿从怀里掏出土蓝布方帕,打开手帕,包裹的是两个烤红薯,她拿着那个大的红薯递过来,转身和他并排坐在树根的一块石头上。 下湾有个小伙儿托人说媒了,那家是佃户,小伙儿在城里的饭馆当学徒,俺爹没答应。枝儿一边慢慢的剥着红薯,一边说。 西湾绸缎庄的掌柜老余要纳我做妾,还要免我家三年的钱粮,我爹也没答应。你、你···什么时候托个媒人来呢?枝儿的脸羞的像蒙了一层红布。 刘景义咬了一口红薯,发了愣。该怎么回答呢? 他喜欢枝儿,为她着想,他早就应该请媒人了,怎能让心爱的人开口呢? 可是父亲在外作战,年后才回来。母亲身体不好,家里一团烂麻,婚礼的钱从哪里出?他狠了狠心,再难也不能让心爱的人为难。 “我明天忙完手头的活就和父亲商量,三媒六聘不会让你为难的。”刘景义说着,握着枝儿的手。 ······ 刘景义拍了拍胸脯,顺了口气,把进货单准备好,拿出钥匙,正准备出门。小铜匠袁树生忽然在仓库外吆喝:“景义,西门外有个女娃哭着找你。” 枝儿出了啥事情?刘景义跑出来把钥匙往袁树生手里一拍“记得锁住仓库的门。”说完飞一般向西门跑去。 枝儿蹲在西门北角的石狮子旁呜呜的哭泣,正能听到院子里黄媒婆那高亢而嚣张的声音,“一去就是绸缎庄的老板娘,吃香的喝辣的,不比你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强。” 旁边的账房穆仁心帮着腔:“余掌柜仁义,免去你家三年的钱粮,嫁一个女儿,再给你10亩上好的山地。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旋即露出威胁的口吻说,“再说你们家租种着余掌柜的20亩地,惹恼了余掌柜收回地去,你们一家五口还不得喝西北风。富顺哥,你再好好掂量掂量,给个话。”刘景义碰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刘景义拉起枝儿,回身就到精炼二厂找父亲,刘景仁刚刚安排三娃和布尔那海拉着一车装备出了门,看见景义拉着一个女娃从西偏门进来,头也不回的往大门外走,就吆喝了一声“景义,你干什么?” “我大呢?” “四叔有事出远门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刘景义停下来,又急又伤心的哭了起来。 刘景仁赶紧拉着两个人坐到会议室,问了半天,两个人才支支吾吾说清了事情的经过。 没想到余掌柜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办这么恶心的事情,刘景仁皱起了眉头。 第65章 说亲 “不要伤心,你到东门口叫上小海、应奎带上刀,先去把那两个下人轰走。”小海和应奎都是从刘家堡招来的警备队员,和景仁、景义是发小。 景义醒悟过来,立马拿着腰刀,叫上两个警卫出去了。 刘景仁静下心神,望着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后世她还是一个初中生,如今却要面对婚嫁这样的事情。他和颜悦色的劝说道:“委屈你了,是我们刘家办事不周,我们马上和你父亲协商这件事情。” 慧娴正坐在门外的杨树下休息,看到刘景仁和一个小姑娘说话,赶紧走进来,说:“这不是景义的相好吗?” “是,现在有人欺负人家小姑娘。这事咱不能不管。”刘景仁向慧娴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慧娴怒道:“现在怎么有这么多恶心人的人?年龄一大把,眼看就要入土了,还要仗着有两个臭钱欺男霸女,真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些人。” “你先把小姑娘安置到展示厅里,我把六叔和老吴找来,商量一下这个婚事。”刘景仁吩咐老婆说。 太阳偏西,老吴和六叔绑上璞头再戴上纱帽,换上过年穿的新棉袍,手里拿着礼物和聘盒,穿过西门,走进了对面那家院子。 进门左手就是猪圈,最南边是三间低矮的棚屋,福顺的大儿子正在北厢修理犁铧,上房坐西朝东,原是五间房底,却只盖了三间,另两间收拾了石头地基,上面堆积着木头、石头等杂物。 老吴和六叔掀开门帘,走进堂屋,富顺坐在内室土炕前的板凳上,老婆盘腿坐在炕上,看到有人进门,两个人抬起头来。 “李家老哥安好!”老吴客气的问候道。 福顺赶紧从里屋走出来,“来了,两位安坐,喝一口茶水。” 他从靠墙的橱柜里拿出两只黑陶瓷碗,又从橱柜边儿的圆肚爨台上,拿起一把长柄长嘴的铁皮茶壶,给黑陶碗里冲上茶。 老吴和六叔看到主人忙活,自己从红漆斑驳的方桌下抽出方凳坐下来。 “客人请茶。”福顺把茶碗端到桌子上,说。 老吴端起茶碗虚喝了一口,把茶碗放在桌上。 “客人再请茶。”福顺又给茶碗续上水。 “我们两家原本是相邻的街坊,俗事繁忙,久未拜访。今日叨扰,还望海涵!”老吴忽然说出了几句文绉绉的套话来。 富顺放下茶壶,心里知道人家是有正事上门,用上了求亲的正式礼节,他虽然没有见过,可是听老辈人说过,临到自己的闺女,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急得满头是汗,“贵客是东边铁厂的?” “是,原本该多亲近亲近才是,只是俗务太多,平日里常见令爱端庄贤淑,我们大家都非常喜欢,我们官爷的弟弟更是私心仰慕,今托鸿雁问礼,万望应允。”老吴继续把套话说完,然后把聘礼交给富顺。 富顺哪里见过这么严谨的吉礼,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站在那里不住的用袖头擦汗,这时富顺的老婆忽然从内屋的炕上下来,走出来接过聘礼,问:“你们老爷是什么品级?” “我家官爷是京城后军都督府的飞骑尉,五品下,现在过年假,休沐在家。”老吴回答道。 “令郎是···?”福顺的老婆把聘礼移到桌子边,问道。 “男孩是官爷四叔的儿子,是亲堂兄弟。”老吴回答道。 福顺的老婆问完以后接过聘礼直接回内室去了。 福顺这时候擦擦头上的汗,倒了一碗茶水,自己坐下来。老婆应承下来,这个事儿基本上就算是定了。 六叔喝了一口茶水,又给福顺续上茶水,“今天早上老余说的事情,请亲家不必忧心,我家官爷刚置办了百亩水田,亲家若想要耕种,说一声就行,而且地租只收三成。” “如果你的儿子想做工,厂里也可以安排一个名额。这些都是官爷过过话的。”老吴抬头补充了一句。 福顺听到这两句话,心里有了底,回到内室和老婆商量去了。 老吴和六叔喝完了一壶茶水,福顺从内室走出来,手里抱着礼盒,上面是一个红色的信封,没有封口,“这是我家枝儿的庚帖,烦请交给亲家。” 富顺的老婆也笑着从内室出来,忙活着准备答应一顿晚饭。老吴拦了几次没拦住,最后和六叔吃了两个荷包蛋,喝了一碗酸菜辣椒臊子面,高高兴兴的回来了。 刘景仁站在会议室门外,正望着远处的清凉山发愁,不知道四叔和布仁纳海他们出发了没有?四叔的新式鸟铳用的怎么样?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景义? 马慧娴和枝儿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事,嘀嘀咕咕正起劲儿,刚才痛哭流涕的事情早已被她忘却了,年轻人的心性就是变化快! 唯独景义坐在一边,没人理会,景义望着墙上挂着的红旗,心里像猫抓一样忐忑不安。 六叔走进门,把信封放在包着礼盒的红包袱底下,抱着红包袱,吊着脸把包袱放在会议室的桌子上。 刘景义抬起头,疑惑的问:“没答应?” 六叔手拍着礼盒唉声叹气。 “那个死老余得成了?”马慧娴也抬起头来,着急的问。 六叔又蹲在地上、搓着手,一言不发。 眼看着枝儿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六叔这才站起来,装模作样的从红包袱里拿出信封,“咦,这是谁的庚帖?什么时候换过了?” “六叔,真是的,你什么事都要开玩笑!”景义说着就要来抢庚帖,“不行,这个不能给你。这是要交给你父母的。”六叔笑着说。 慧娴也高兴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扶着会议室的门干呕起来,吐出了几口酸水。 “怎么?早上吃不洁的东西了?”刘景仁转过身一边问着,一边走过来,想帮妻子拍拍背,慧娴笑着躲过去,说:“没事!”回头叫着枝儿一起走了。 第66章 出发 翻过团山陡峭的山道,下面是一个倾斜的坡谷,坡谷上长满了高大的雪松和蓊郁的侧柏,低矮的是伸出枝条的槐树,树枝上长满了细小的绿叶,树下是只能经过两个人的窄窄的山道,山道上布满了凌乱的马蹄印。 布仁那海牵着马走在山道上,这条山道他非常熟悉,山道前面就是老虎口和破狐堡之间长长的倒塌的长城城墙,万历28年播州之役后,大明好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边镇军费屡次拖欠,坍塌的城墙和倾頽的城堡也不再修复,和这段城墙一样,大同、陕西无数这样坍塌的城墙,成为蒙古鞑子打谷草的通道,也成为无数逃亡的汉民偷出口外的通道,每年他偷运皮货和咸冰走的也是这条小道。 跟在布仁纳海后面的是长长的队伍,一人双马,马上挂着两把雁翎刀,一柄西班牙鸟铳,皮甲、弹药和粮食绑在后面的伴马上,每个人都是头上戴着飘着两条狐尾的羊皮帽,身上穿着土默特人独有的翻毛皮袍,脚穿羊皮薄底快靴,腰里扎着宽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一把装饰华丽的短匕首,看装束就是标标准准的土默特武士,唯一特别的是羊皮帽中间那一颗红色的太阳徽章。 四叔刘青河走在最后,他摸了摸马背上的这把新鸟铳,对于他这个老弓手来说,这把鸟铳的使用并不复杂,他只是震惊于它超远的射程和连续的快速发射,480步,是普通鸟铳的6倍,装上弹匣可以连续发射5发,两分钟一个人就能够换好弹匣,有了这把鸟铳,还要刀干什么呢?即使蒙古骑兵再多也不可能冲到眼前,他只是叹息,这种鸟铳制造困难,只能配给两把——他和布仁那海。 “隐蔽!”前面传来低低的口令,刘青河把坐骑拉到大树后,又拍拍伴马的背,使伴马卧下来。前面是一段越来越陡的坡道,道上是长城倒塌的凌乱的青砖,坡道尽头可以看到长城残存的夯土梁和远处青蓝的天空,坡道两边的缓坡上,长满了高高低低芜杂的灌木,一队边军身穿棉甲、头戴阔檐帽、腰胯雁翎刀,正拨开灌木低矮的树枝,踩着凌乱不堪的砖石从东而来。 队伍静静的等了半个时辰,那些边军已经翻过了西边的山头,再也看不见了,骑队才飞快的走上缓坡穿过城墙,又踩着城墙前面陡峭的坡道上零乱的砖石走下来。下边是一个倾斜的穿向西北的山谷,走过这个山谷,绕过已经废弃的外长城,前面就是流入奄兹下水海的一条支流,支流边上是长长的一片胡杨林,也是他们此行暂时休整的地方。 天色擦黑,三架满载货物的马车穿行在太平镇的街道上,助马堡城楼上的那一挂太平灯还没有点亮,城门执勤的5个边军手执长枪站在鹿柴后面,靠墙的木板值房前,疲惫的小旗官怀抱腰刀仰着头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搭在前面摞起的沙袋上,另外五名边军,盘查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黑娃骑在马上,身后跟着10个身着皮甲头戴铁盔的警卫队员,铁盔上蒙着斑驳的土灰色蒙布,腰刀和鸟铳斜放在马鞍两边,鸟铳上蒙着麻布,只能看见铳口折回来的刺刀和铳后扣枪机的地方。三娃吆喝着马车拐到东面的来福客栈,从边门进去,将马车停到后边的大院子里,吆喝着刘富力、刘有功几个警卫招呼车夫卸车,照顾牲口,一面给大院门口鸽子间的看门人,交了5文铜板,领了一个木牌,走回来交给发小刘富力,又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交代他安置大家住宿吃饭,自己从前面的车上拿了一个礼盒,抱在怀里,噔噔噔的向助马堡走去。 他跟在一辆进堡的大车后面,刚给边军交了5文钱的进门费,就听到旁边一个粗豪的声音吆喝道:“黑娃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回过头,只见那个小旗官绕过鹿柴,向这边走来,“老付,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天挨到你当值呀!”三娃看到战友老付喜出望外,挤过两个排队的老乡,过去抓住老付的手,狠狠的拥抱了一下。 他们两个在萨尔浒战场上是一个攻击小队的,老付是刀手,干瘦有力,进攻如火,为他挡过前面如林的刀枪,他是弓手,在老付背后用弓弩收拾前方敌人的性命,还有一个长枪手小苗,是个红脸膛的年轻小伙子,勇不可挡。他们是萨尔浒突围战中紧跟在刘福禄游击身后的一组,正因为他们的勇猛冲锋救下了许多人。 “要进堡见一下你们的马百户,明天要出关跑一趟口外。” “干上大买卖了,这几年跑口外是好生意。马上我给明天当值的张老哥打一声招呼,不会难为你的。” “那感情好,抽个时间喝一杯?”三娃说着,顺手把一柄牛皮刀鞘上镶嵌着绿松石的蒙古短匕塞到老付的口袋里,“上一次听说你老婆刚生了二小子,我这当叔的还没见过面,这是给孩子的礼物,别推辞!”说完抱起地上的礼盒,转过身向堡内走去。 “从口外回来记得喝一杯。”老付向他招招手。三娃挤过进堡的人群,向后摆了摆手进去了。 百户的官厅很好找,穿过长街,紧挨着校场的就是,三娃给门口的家丁报了来历,又给家丁的口袋里塞了五文钱的过门费,就被另外两个家丁领着向后堂走去。 马慧武脱了外袍,把插着两根野鸡翎子的单翅兜鍪放在桌子上,身上穿着深红色牛皮战甲,正在堂前踱来踱去,盘算着“小市”开张的诸多杂事。 隆庆五年,穆宗封蒙古土默特汗为“顺义王”,并开设蒙汉间互市,朝廷设立互市场所有十—处之多:“在大同者三,曰助力堡、曰新平、曰守口;在宣府者一,曰张家口;在山西者一,曰水泉营;在延绥者一,曰红山寺堡;在宁夏者三,曰清水营、日中卫、曰平虏卫;在甘肃者二,曰洪水扁都口、曰高沟寨”。这些互市之处,均由守边将领管辖。同时,每当开市期间,朝廷和蒙古大汗又共同派出军队充当守市人员,维持市场秩序。 只是随着边境贸易的不断发展,每年五六月间一个半月的“大市”根本不足为用,因此,朝廷在万历元年允许在宣府、大同、山西、陕西、宁夏、甘肃等地分别设立“小市”,亦称“月市”,到近几年,“月市”的规模越来越大,蒙汉互市的百姓越来越多,虽然这么多年有了定例,但安排的杂务依然很多。 马慧武飘了一眼家丁引进来的客商,顺手接过家丁递过来的一封信,看到封皮儿上“刘景仁”的签名,吃了一惊,赶紧撕开信封坐下来细细观看。 姐夫也开始做口外的生意了,这是个好事,近几年朝廷安抚土默特,又想借助蒙古人的力量共同抵抗满清,给汉蒙交易的优惠政策很多,只是蒙古鞑子阴险狡诈、缺乏信誉,常常干出劫掠的暴行,同时需要的本金又太大,走口外并不容易。 他让那个客商进来,示意家丁收下礼盒,仔细询问了进出贸易的准备情况,然后掏出一面腰牌塞在客商手里,“你们往后出入边关,出示腰牌即可,不必面见于我。注意保存好腰牌,每年开春要完税换牌。”说完,端起茶杯,虚喝了一口。 三娃鞠躬行礼,转身退了出来,走出内城门的时候,城楼上挂着的一串太平灯已经亮起来了,城门口付大哥不在,换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小旗官。 第2天鸡叫头遍,三娃他们已经起来,洗漱完毕,整理好马车,卯时初刻,堡门打开,三娃儿亮过腰牌,验过货物,很顺利的过了关。 第67章 银子 后天就是元宵节,马慧娴站在精炼二厂的大门前,招呼着几个警卫把大红灯笼挂上去,她站在土路对面的石头上,端详着红灯笼的高低位置。 阳光很好,身后小河的流水越发的清澈,身旁几个大柳树垂下长长的枝条,新生小小的叶子嫩黄翠绿,绿叶旁已生出了毛茸茸的柳絮,微风吹来,柳枝轻轻的抚到她的身上脸上。 这几天,她和丈夫一直住在精炼厂的办公室里,丈夫忙得脚不沾地,她也跟着忙碌,可是心里是快活的,特别是这几天越来越频繁的干呕,更是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 丈夫在其他的事上甚是精明,可是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完全是个白痴,她并不急于告诉他,过几天假期结束丈夫就要进京,他和丈夫甜美温存的日子并不多,她很珍惜这几天的快乐。 挂完精炼厂的灯笼,她吆喝着狗剩叔的三小子拿着灯笼向冶炼厂走去。 冶炼厂对面的磨房里聚集着一群碾糜子、压谷子的乡邻,将近正月十五,家里积攒了一年的白面应该都吃完了,谷子、高粱、糜子毕竟是一年的主要吃食,精米白面一家又能有多少呢?这几年龙王爷打瞌睡雨水少,能有谷面馍填饱肚子就是好光景了,每年春上不都有好多人家断炊的吗?更恓惶的还有暗地里卖儿卖女的。人们随意地议论着去年的光景,念叨些不成指望的盼头。 望着对面高大威风的彩绘门楼,乡邻们露出一丝淡淡的高攀不上的羡慕,这家老爷性子是个宽厚的,帮个短工三合面、肉条子不亏待下苦人,收了这家磨坊以后,碾一斗谷子的费用由以前的两合面换成半合面,这简直就是白用。以前心疼两合谷面的村民,宁可在家里的磨盘上推磨子碾谷子,现在都到磨坊上来了,省下功夫还能干其他的不是。 “哒、哒、哒”一队骑马的官兵从土路上跑过来,到的跟前蹁腿下马。 马慧娴抬头一看,打头的正是大同行都司的通事陆允文,“弟妹这是挂灯笼啊。刘经历在不在?” “正在车间忙着呢,你先到会议室坐着,我去找他。”“会议室”大概就是“会客厅”的意思,陆允文想,他已经习惯了在刘景仁这里时时听到新名词。 坐在会议室的长椅上,慧娴从门后的大炉子上取下大铜壶,又从靠墙的一排柜子里拿出一套茶具,接着从柜子下面的抽屉里取出府绸外罩上绣着“高士松下抚琴图”的精致茶筒来,“这是福建云雾茶,宫中特供的,景仁从陈签事那里混了一点,宝贝的眼珠子似的。”慧娴一边说着,一边捻出一点茶叶冲上茶。 陆通事端起茶盅小心的抿了一口,微皱眉头细心品尝——微苦中带着一股馥郁的香味。“好茶!” “陆通事来了。”刘景仁走进来,在门口的水盆里洗把手,一边和陆同事打招呼。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端的好茶!”陆通事摇头晃脑的说。 “慧娴你又偷喝我的福建云雾!”刘景仁笑道。 “哪有偷喝!我是沾了陆通事的光。”马慧娴回了一句嘴。 “没想到刘经历这里藏着如许宝贝,我要常来品尝呀。”陆允文赞道。 “欢迎!欢迎!我的云雾茶就是给陆通事留的。”刘景仁说。 三个人开了一会儿玩笑,陆通事说:“原本说好前两天要来交付定金的,临时有事耽搁了,你们两个等急了吧。” “这几天土默特闹事,行都司一定忙的脚不沾地。没事 ! 两三天我们还是等得起的。”刘景仁说。 “定金带来了,咱们马上到四海票号倒一下手续,随后我们还要带走第一批货物,不知能供应多少货品?”陆允文问道。 “5架6磅炮,40杆鸟铳。5架火炮是两白银,40杆鸟铳是1120两白银,第一批货款是两白银,不知是从定金中扣除还是另付。”刘景仁问道。 “按照规矩一半从定金中扣除,另一半现付,定金是50,000两白银,加上预付的一半货款7560两白银,这一次应付两白银,你看是不是这个数?”陆允文说。 刘景仁又让妻子复算了一遍,叫来会计段鹏程,填写了出货票据。陆允文查看无误,从手提箱中数出一沓四海票号的银票,会计段鹏程点了一遍,交给刘景仁,刘景仁又点了一遍,查看无误,刘景仁把银票装到一个铁箱子里,让景义从仓库里提出火炮和鸟铳,交给陆允文,接着让景义赶来马车,安排妻子带着铁箱坐在车里,随后自己跨上马带着10名全副武装的警卫,和陆允文一起向怀仁县城走去。 到了县城,三人直奔四海票号,将千两以上的银票都重新加了衬票,又提了7560两现银装在车上。 刘景仁又从皮包里拿出两锭约摸50两的银子塞进陆允文的口袋里,把一把上好日本直刀挂在陆允文马鞍旁的得胜钩上,三个人才在四海票号门前分了手。 刘景仁骑着马,吆喝着马车拐过两条街道,走到自家门前,让当成叔打开大门,小虎去掉挡板,景义一直把车拉到小楼前的大道上,在院子里布置好警卫,他和景义把25个木箱子搬到堂屋里,关上门,掏出5两银子交给刘景义,让他安排人到白鹤酒楼叫来两桌饭菜,照顾大家在院子里吃饭,然后又回到屋里和妻子当起了搬运工。 打开堂屋西边的木门,屋北放了一张拔步床,拔步床的床头是一个一人高的“麒麟送子”镂空木雕,推开木雕是一个向下的台阶,台阶下面是一个30多平米的地下保险柜,它横跨了两间屋子。为了布置这个保险柜,刘景仁很是花费了一段工夫。 刘景义把10个木箱子转到保险柜里,把小铁箱放在保险柜的抽屉里,锁上保险柜的大门,设置好密码,走上台阶,把麒麟送子恢复原样,然后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当天在家里休息一晚,第2天早上又把余下的15个木箱子运到上湾精炼厂的保险柜里。 有了银子,一些工程就能够展开了,刘景仁又叫来几个头头脑脑,把一些新的设想商量了一下。 最初因为银子不足仓促上阵的木板墙,这一次全部换成一丈高的青砖墙,冶炼厂北车间的两个新冶炼炉,大体工程已经完成,但三个车间的木板围墙实在是太寒碜,这一次也全部换成青砖墙。 一个炼钢转炉显然已经不够,冶炼厂的西车间,可以再安装一个新的炼钢转炉。 工程扩大了,人手又不足了。工人得再招收70个,两个新冶炼炉和一个炼钢转炉才能够正常运转。 精炼二厂除了鸟铳、火炮以外,刀、枪、马槊、铁盔、三眼铳的需求量也很大。民用的铁锅、短匕、犁铧,因为汉蒙贸易的巨大规模,需求量更大,利润也更丰厚。因此刘景仁决定4号车间生产刀、枪、马槊、铁盔、三眼铳,7、8号车间生产铁锅、短匕、犁铧等民用产品。 再招收30个铁匠和10个采买销售人员,扩大生产销售的规模。 警卫队因为3个小队外勤,三娃、四叔都已外出,将六叔和景贵安排过去,训练射击和刀术,从射击成绩优秀的士兵中选出40人的军官团,做为重点训练对象,让狗剩叔管理炼焦那一摊子。 讨论完下一段工作,已到辰时3刻,明天就是中秋节,总得让大家过个节吧,什么时候自己也变成后世那些为人苛刻不顾员工死活的老板了呢? 刘景仁自释的一笑,宣布今天、明天休沐,快快乐乐过元宵。几个下属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呼朋引伴的准备吃完早饭,回家。 第68章 社火 正月十五,窗纸上刚刚透过一层蛋白色的青光,屋外就传来啪啪拍门的声音,“起床喽,起床喽,太阳晒屁股喽。”景信尖细的童音在清冷的晨光里非常的嘹亮,“去去,别吵,让你大哥再睡会儿。”母亲的劝阻倒更像是在催促。 最先起来的是妻子马慧娴,婆婆的劝阻让她不好意思睡懒觉,她撩开萦绕在脸上的几缕头发,翘起屁股寻找撂在床头的衬衣。 刘景仁静静的躺着,望着阳光照在妻子乳房和屁股上的淡淡的曲线,一时有些痴迷,他不知道他的难以与人言说的遭遇是幸还是不幸,他失去了使他牵挂到心痛的妻子和儿子,过早的知道国家和民族的苦难,承担本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天意是公平的,他失去了一个家,上天又给了他一个更大的家,他又怎能忍心让这个家遭受命运中即将到来的残暴和毁灭。 “快起来,快起来。”妻子飞快地穿起衣服,又把他的衬衣扔到被子上。生活中的诗意从来都是如此短暂而又脆弱。 刘景仁慢慢穿上衣服起来,今天是元宵节,昨天下午刘景仁就让小虎把一家人接来了,毕竟县城的元宵节要热闹些。 六九过后,天气慢慢暖和起来,春天来了。 院子里高大的苦兰树,皮色青白的桑树,笔直的梓树,一簇一簇细小碧绿的叶子就像小儿手掌一般尽力绽放,而南方的乌桕树,树干粗壮、枝丫纵横、像一个肥胖的巨人,可是在这寒冷的北国枝条上只有细小的芽苞。 母亲和当成婶在厨房里忙活,父亲在花园里补栽几棵杜鹃和牡丹,父亲喜欢鲜艳的花朵,院子里的木棉、海棠和芙蓉不是季节不对,就是太素静,都是他不喜欢的,他正买了几种新的花准备栽种。 随便怎么摆弄吧,只要他喜欢,景仁想。 景信和景淑拿着小铲子在西墙根儿的梅树下面使劲儿的挖着什么,唯独没有看见景礼,一定是在水榭那边读书,今春的乡试是一个大门槛,希望景礼能跨过去。 “拒墙堡外的那一场祸事是怎么躲过去的?”刘景仁走到花园里,一边给父亲帮忙,一边和父亲扯着军中的闲话。 “炒花部原本就没打算进攻,土默特也没那个胆子,就是这也闹得沸反盈天的,要不是那几十颗脑袋,说不定真能打起来。”父亲淡淡的说。 “最后赔了多少银子?” “八千两。” “朝廷怎么就不给边军撑一点腰呢?四叔他们也没做错呀。”刘景仁为四叔抱不平。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嘴上要有个把门的。”父亲劝告道。 “好在四叔逃过了一劫。”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的做活。 吃过饭一家人相跟着到衙门前街去,那里是主街,是社火表演的地方。 社火还没有到,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社火的人。头戴黄帕额上扎着金纸装饰的紧箍咒,身穿宽大的黄绸裤袄的净街者,打扮成“孙大圣”骑着马拿着响鞭,在道路上来回奔跑。这些“打路的孙大圣”遇到人群挤过了黄线,就骑着马赶过来,紧靠人群,挥着鞭子,发出嗷嗷的声音,惊慌的人群又缩回到了黄线后面。 人墙后面是那些逮着机会做生意的:卖糖人的、卖糖葫芦的、卖两根羽毛沾块黄泥吹起来嘟嘟响的哨子的;货郎、杂耍、甚至还有蒙块黑布咿咿呀呀演皮影戏的,这些才是小孩子的最爱。 景淑手里拿着一个用彩纸糊起来的圆形的风扇,上面插着两根鸡毛,坐在父亲的肩头,正用嘴吹得风扇“滴溜溜”的转。 景信拉着母亲的手,拼命的要买一个糖人,吹糖人的小摊前挤满了高高低低的一群孩子,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他,景信急的快要哭起来了。 刘景仁站到人墙后面,看到妻子在货郎担上挑选着宝宝穿的虎头鞋、对襟袄,甚至还对一辆木头削的小马车产生了兴趣。他有些啼笑皆非,女人家就是爱看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咚、咚、咚”震耳欲聋的三眼铳的声音响起来,四五个“孙猴子”拿着三眼铳在靠近人群的地方施放,人墙又“轰”的一声退到更远的地方。 此时,一脸朱红,头戴粉红绸角巾、身穿斜襟粉底长袍、甩着广袖的“李彦贵”忽然从人墙后面冒了出来,斜对着的是额贴发卷、耳缀花黄、面敷白粉的“黄桂英”,手掐莲花、斜抛媚眼,正做娇羞女儿之态。这扮的显然是杂剧“火焰驹”。 紧接着是东摇西晃的“唐代宗”和伏低做小的“升平公主”,这扮的又是“打金枝”,扮演的照例都是男人,扭昵作态、挤眉弄眼,反而招来更多的笑声。 这先到的是“社火”的翘头——踩高跷。 走完“踩高跷”,紧接着是“信子”——一个大人腰上绑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绑着一个小孩子,化着戏妆,身着娇小的戏袍,照例扮成各式各样的戏文,有“三娘教子”,有“窦娥冤”,有“铡美案”,不一而足。 看客们看的不是戏文,而是这些粉嫩可爱的孩子的憨态。有摇着摇着睡着了的,有手里拿着糖葫芦舔着的,还有觉得不大高兴大声哭闹着的。可爱的孩子激发起人们心中无限的怜悯和对这些狠心父母的怨恨——这么小的孩子竟要来受这份罪。 再过来的就是一队队排列整齐的“河蚌姑娘”了,打扮标致的姑娘们双手握着比人还高的彩纸画的椭圆形的蚌壳,踩着舞步,一开一合,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翩若惊虹,娇若游龙,宛若一幅流动的精美的图画。 ······ “社火坠子”过来了——两个头戴白羊肚手帕、身穿白色府绸短袄的小伙子抬着“轿子”扭扭哒哒的过来了,轿子只是挂着两片绸布得木杆,“轿子”里面头蒙红纱、身着红衣的新娘子,手扶木杆扭的风摆杨柳,一个带着瓜皮帽拿着长烟杆的媒婆吐着烟圈,两脚也如风行水上,扭的那叫一个欢快。 人群轰的一下挤过去。 “咚”,一声爆响,人群又捂着耳朵哗啦啦的退回来。刘景仁赶忙挡在妻子面前,眼看着人潮冲倒了货郎担子,挤翻了吹糖人的架子,一个姑娘随着人潮倒在刘景仁的胳膊上,刘景仁趔趄了一下,站直身子,费力的把这位姑娘拉起来。 那姑娘站起来,扭头看到刘景仁,“你是刘百户吧?” “你是?”刘景仁有些糊涂。 “去年10月底,上湾的官道上,蒙古鞑子。”姑娘提醒到。 “奥,你是那位穿黄色棉袄的姑娘。”刘景仁望着姑娘粉白的鹅蛋脸庞醒悟到。 姑娘看到刘景仁想起来了,笑着说:“正是!” “和弟弟一起来了。”刘景仁看到姑娘身旁卷着头发正一脸疑惑望着他的那个小男孩。 “嗯,我爹说要谢谢你的,一直找不到机会。”姑娘说。 “谢什么,只要是大同人遇到了,都会做的。”刘景仁笑着说。 “这是你朋友?”马慧娴也是一脸疑惑。 “见过一面。”刘景仁说。 “这是我妻子。”刘景仁对姑娘介绍到。 那姑娘向慧娴点了一下头。“那回头见!”对刘景仁笑了一下离开了。 社火坠子越来越远,人群很快散去了。 第69章 口子窑 沿着太行山时断时续的外长城往北走二百里,有一片碧绿的湖泊,明人把它叫做“奄遏下水海”,土默特人把它叫做“葫芦海”。它形似葫芦,呈东南西北向横卧在马头山和蛮汉山之间,东南部有一个葫芦尾巴,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从这里潺潺流入奄遏下水海,沿着这条水流向南走,穿过一片丰茂的草原,南边是逐渐陡峭的马头山,半人高的野草间零星的生长着高高低低的树木,越往南树木越加葱茏。 也许是水流经年的冲刷,也许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翠绿的马头山在这里裂开一个宽阔的峡谷,谷底东边是一条河流,河边开垦着一块块整齐的农田,地势向西依次升高,最高处靠着崖根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叫“口子窑”,村民大多是在关内混不下去逃到口外的贫民,自然也有犯了事躲避惩罚的罪囚,村子依山而建,一层一层的窑洞,窑洞前是一个连一个不大的庭院,两条陡峭蜿蜒的坡道从谷底迤逦通到山腰。 田地中间起着半人高的田塍,田塍上有一条两辆马车通过的大路,大路蜿蜿蜒蜒一直通到大山深处,正是那条通过助马堡,直达大同的茶马古道。 三娃骑着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沿着山谷间弯弯曲曲的坡道,听着小河流水淙淙的歌唱,望着杂树荒草中夹杂的零星田地,以及荒草中时不时裸露出来的残破的皮甲和骷髅,把斜跨的鸟铳横放在马鞍上,仰起头一嗓子吼了起来: “放眼眼望去山连着山,硷畔上的妹妹孤灵灵的站 庄稼人来盼个吃饱饭,妹妹我想你我的那心肝肝 山连着山来川对着川,妹妹我又望着川外川 庄稼人来最怕天干旱,哥哥你可不敢把妹妹闪 ·······” 跟在队尾的刘有功嘻嘻一笑,一声悠悠的女子腔调就冒了出来: 一座山来一道沟,何人留下走西口? 烂大皮袄顶铺盖,家穷逼得出门外。 天不下雨地就荒,没吃少喝好凄惶。 万般出在无出路,丢下妹妹走西口。 妹妹在家守空房,你要西口走一场。······ 悠扬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男女角色的反串并没有冲淡歌声的悲凉,人们静静的听着,静静的望着和暖的阳光穿过东边参差的山峰,照射在西边半山腰青翠的松树枝上,将山谷斜斜的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下面昏暗凄寒的冰冷,一个是上面明亮温暖的和煦。 转过一个山口,河谷一下子宽敞起来,大路两边的荒草前是一块块连绵的田地,远处西边的高坡上是一个村庄,沿着弯弯曲曲的陡峭山道,半山腰的土堡上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黑娃高兴的挥了一下手,“加把劲!到地头了!” 刘青河坐在庭院里和一个穿着锦袍脸堂黑红的汉子说着闲话,这个人原本是他任职的大同西安堡的副手,前几年因为拐带大同推事的女儿,被人诬告惹上了官司,是刘青河托了关系,方才带着老婆孩子逃出来。 刘清河带着队伍翻过野狐堡找到此人,进了“口子窑”村,又在这个人的帮助下,在村北头买了一座窑院,方才把大家安置下来。 “青河叔,黑娃他们来了!”小拴带着一个边军跑进院子里喊道。 “走到哪里?” “快拐进村子的坡道了。” “老褚,你跟堡长说一声,我带他们出去迎接。”刘青河给那个黑红脸膛的人吩咐道。 刘青河带着几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村道,刚走到埝坢上,隔着土堡的宽大的窑门,正看到窑门前呈30度的斜坡上,黑娃和几个警备队员推着马车,沿着坡道往上走。 土堡的堡墙是借着地势修建的一道5米高的土崖上,它同南沟、北沟相连,把整个村子环抱在土崖之上。堡墙中间有两道堡门,由一个倾斜的窑洞将村子内外的路连起来。 黑娃推着车子停在堡壕外,两个堡丁手柱长枪站在鹿柴后并不理睬,鹿柴后是7、8米宽的壕沟,壕沟上架着能容两车并行的吊板,如有异常,堡墙上的绞盘能在10分钟内将吊板拉起来遮蔽堡门。 堡长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原是蒙古人从大同掳掠来的奴隶,不堪凌辱从大阪升逃出来,老家回不去,就在这里开荒挖洞,定居下来,后来从关内和大阪升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慢慢的就成了一个村庄。他穿着翻毛的老羊皮袄,带着礼帽,和老褚、青河一起从堡墙上走下来,“强子,你担任着咱们村的壮班班首,责任重大,咱们“口子窑”村是两不管,大明和土默特都管不到咱们头上,但咱们的性命人家也不操心,靠的就是咱们手中的铳。”老人又回过头对身后的青河说:“青河,你领过军,上过战场,见过血,你和强子就是咱们“口子窑”的靠山,蒙古人想把手伸过来,没门儿。大明咱们也没打算靠他,咱们口子窑村大人小孩个个都是汉子,即使烧火做饭的婆姨,遇到打仗也没秫过谁。” “李老哥,你放心。”褚强边走边说,“大明朝廷怕蒙古人,咱们不怕,有了实力,咱们也要和蒙古人掰掰手腕。” “李哥,咱们壮班实力还很弱,战士们的武器还得更新,战术还得训练,蒙古人暂时还不需要招惹他,这一次黑娃给咱们运送一些紧缺的物资,以后还经常来,你认识一下。”刘青河三人穿过桥板,走到关卡前。“打开关卡放行!”褚强对两个壮班的堡丁吩咐到。 黑娃走上前来,“四叔,咱们又见面了。”刘青河拍拍黑娃的肩膀,拉着他的手,“这位是堡长李有财李老哥,那位是壮班首领褚强,以前是大同左卫西安堡的付百户,你俩可否见过?”黑娃抬手作揖,“李叔多关照!褚强叔看着面熟,咱们一定在刘家堡刘百户家见过面。”褚强高兴的拉着黑娃的手说:“咱们见过,我还喝过你端的酒呢。”四个人高兴的握着手。 黑娃转个身,又把刘有功和刘富力介绍了一遍。两个堡丁牵着马,几个人一起把车子沿着村道往上推,一直推到村北头刘青河的院子里,众人才停下来。 院子里站满了人,刘福力首先把盖在三辆车上的丝绸、棉布、大大小小的铁锅等杂物取下来,第一辆车下面露出的是几口大箱子,余下两辆车摞满了麻袋。 他把第一辆车上面的箱子搬到窑洞里,又小心的把余下两辆车上的麻袋搬下来,指挥众人搬到窑洞里。 刘青河拿出一小捆棉布塞到李堡长怀里,又拿出五两银子交给褚强,让他请壮班的堡丁们吃饭。 李堡长客气了几句,和褚强等人高高兴兴的走了。 到了晚上夜静的时候,庭院的大门关上了,窑门口派上警卫,黑娃才拉过麻袋,解开麻袋一边的缠绳,用另一口麻袋接着粮食,一边仔细的把藏在粮食中的马槊枪头、日本直刀取出来,大家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自穆宗一来,蒙汉贸易的规模虽然越来越大,但铁器和军火是严历禁止的,即便是蒙古人最需要的铁锅,也是经历了无数的斗争,才略微开了一点小口。普通的枪头、短匕都是蒙古人梦寐以求的,在黑市上即是用两、三匹马的价钱,也未必能淘换得到。 看到即使是明国人也梦寐以求的马槊枪头、日本直刀,众人怎能不吃惊。 搬完麻袋,下面是一捆捆生丝,黑娃指一指车底,几个警备队员小心的解开车底的麻包,下面是和车体等长的白蜡杆,有了这两种东西,再加上骨胶、牛胶,马槊的枪身就做成了。 马槊是最好的骑枪,没有哪个骑兵不喜欢的。 “布仁纳海大哥呢?”黑娃看到窑洞里缺了十几个人,小心的问。 “布仁纳海带着12个人,到奄遏下水海北面驱奴聚居的塔海去了。”刘青河回答到。 “箱子里是火药和铅弹,是为大家的鸟铳准备的弹药;那个小箱子是为你的新鸟铳专门配的弹药。”黑娃看着聚集在窑洞里的人说。“同胞们,复兴社的第一步计划是发动蒙汉边境的贫穷逃农、逃奴组成第一军,把农奴、牧奴组织起来,武装起来,减轻瑶役租税,平均土地、牧场,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占领土城,建立我们的根据地。这是会长发的《当前形势分析报告》,刘青河和布仁纳海负责让大家先学透,再向农奴牧奴们做好宣传,充分把农奴牧奴们发动起来、组织起来。” “在发动宣传的同时练好自己的本领,特别是枪法,会长特别强调,用旧鸟铳练枪法,等大家的枪法练好了,再配发新鸟铳。”听到黑娃的话,大家都高兴的鼓起掌来。 “这里有练铳的地方吗?”黑娃问。 “我的庭院在口子窑的最北边,出了庭院向西走,有一条小路向上爬,翻过西北的这座山岭,往北有几条沟,都是炼铳的好地方,往西顺着山岭有一条仅容一人攀爬的陡峭的小路,下到底就能跑到草原上,是一个很安全的训练之地。”刘清河说。 “上面安排的有岗哨吗?” “非常小心,明哨暗哨都安排了一个。” “好!” 第70章 驱奴 黑娃在口子窑村盘桓了几天,带着刘有功、刘富力,和褚强、老堡长好好地喝了几顿酒,又和堡丁们在训练场上训练了几次,在5天后的下半夜悄悄的离开了口子窖村。 警备队员排成两列走在边上,每人骑着一匹马,身穿皮甲、腰挎长刀,新鸟铳用麻布包着斜放在马葇子下面,中间是五辆马车,绸缎、麻布、铁锅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堆在马车上,沿着小河边上趟出的那一条商路向土城走去。 第2天中午,众人在土城门外的土街上休息了一阵,吃了顿水煮羊肉,又继续沿着商路向北走,晚上到了塔海。 初春的草原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沙砾,从石缝间冒出一寸来高顽强的小草,如果往下看,只能看到大大小小的石头和零零星星的草芽,往远处看,却有一层茫茫无际的淡淡绿色。 地势非常平坦,视线可以望到很远,偶有一条像是河流的,实际上只是干涸了的石头的河;能够叫做山的,也只是平坦的像女人的奶子似的轻缓的土坡,走上一座山,往西看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湛蓝的海子,太阳快要落山,一道道太阳的红光照在湛蓝的水面上,如梦如幻的跳跃着橙蓝色的波光,好像世间最美的蓝宝石被上帝遗落在这里。 沿着水边,是一座挨一座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凌乱的蒙古包,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些蒙古包前高高低低的树木扎成的栅栏上,偶尔有几匹马和牛羊在低头吃着什么,更多的是进进出出穿着单薄羊皮袍子的牧民们。 或许不能把他们叫做牧民,因为他们没有牛羊和马匹,更没有草场,这是一群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土默特人常称他们为“卑贱的驱奴”。不单单在奄遏下水海,在每一个海子的旁边都生活着这样一群人。因为海子里有鱼虾,海子底有沉淀的苦口碱,海子边有高高低低的芦苇、蒲草,这些是长生天的恩赐,可以活他们的命。 沿着草原上践踏出来的商道往西一拐,绕过几座低矮的蒙古包,黑娃看到一个穿着皮袍带着毡帽的人,领着布仁那海从远处的蒙古包里钻出来。 这几十个蒙古包围在一个山包上,周围用粗壮的树木围着两道栅栏,栅栏上横架着木杆,人可以围着栅栏行走,门内用原木高高的搭了一个木台,上面站着一个了望的人。 黑娃躬了躬手,一行人赶着马车向山坡上的栅栏门走去。 穿过栅栏门,10个骑手从马上下来,布仁纳海关上栅栏门,又安排了一个警卫,然后跟着马车拐到蒙古包后面。 蒙古包围了两圈,中间是一个空地,空地北面是用原木搭起来的马厩,有二十多匹蒙古马整齐的拴在这里。 “都是自己人吗?” “没有一个外人。” 照样是几个箱子和一摞麻袋被搬到蒙古包里,黑娃将粮食和武器分开,又把生丝和白蜡杆卸下来。 “大箱子是给大家伙准备的火药和铅弹,小箱子是给你的新鸟铳准备的弹药,马槊和直刀是为新发展的同仁准备的,粮食是小麦谷子和高粱掺和好的,有一部分磨成了面粉。这样保存的时间长一点。”黑娃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大家把粮食弹药保存在帐篷下面挖好的地窖里。 掩藏好地窖的盖板,十几个人临时开了一个短会。 “同仁们,这是会长刚发布的《当前形势的分析报告》,先让大家学习掌握,然后发动武装穷苦牧民,唤醒牧民做人的意识,打碎他们思想上的镣铐。这里有一首歌,还要教会大家唱,也要教会牧民们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平等美好的新世界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平等美好的新世界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平等美好的新世界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平等美好的新世界就一定要实现! 先是一个低沉的声音,接的是一群低沉雄壮的男人的合唱,这是深沉的大地的声音,也是雄浑的高山的声音。 “人人生而平等,草原上的每一个马驹都有平等的吃草的权利。团结起来,平均草场,争取牧民活人的权利。”布仁那海泪流满面补充了一句。 “我们的第1期目标是发动牧民组建复兴军第二军,在合适的时间占领土城,建立我们的根据地。”黑娃继续说。 “在发动牧民的同时,还要练好自己的枪法,用旧鸟铳练好枪法,枪法练好了,验收合格,复兴社就换装新鸟铳。”众人听到这句话都欢呼起来。 “用练鸟铳的机会,消灭草原上的土匪、强盗,把欺负驱奴的恶霸都杀光,不行吗?每一份弹药都不容易呀。”布仁那海听到这句话惋惜起来。 大家都笑了。 “先发动群众,不要暴露我们自己,只有在群众的汪洋大海里,才有我们的生存天地。当然顺手消灭土匪恶霸也不是不行。”黑娃笑着说。“你们有练鸟铳的地方吗?” “奄遏下水海北边,有一座蛮汉山,那里很安静,没有牧民去。我们分批到蛮汉山训练,每一批训练三天,效果还不错。”布仁那海说。 “发动牧民有困难吗?”黑娃问。 “驱奴们一无所有,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牧民们非常踊跃。只是牧民什么武器都没有。”布仁那海说。 “武器好说,会分批运来,难处是对牧民的思想教育和纪律教育。一个有战斗力的军队,首先是有纪律的军队。这是会长反复强调的。”黑娃说。 “遇到受蒙蔽的汉民农奴怎么办?”一位士兵问。 “受欺压的汉民农奴民既可怜又愚昧,我们要教育他们,解放农奴。会长在牧区的形势分析中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还是要认真学习会长的报告。”黑娃吩咐道。 “我们大都不识字怎么办?”另一个士兵说。 “你们这里的账房叫什么?” “叫赵老九。”坐在角落的一个年纪略大的士兵回应道。 “就是你吧?” “是!” “每天晚上抽出时间教大家识字。会长每次会议都说:“复兴社”的同胞不能当“睁眼瞎”,怎么你们忘了?验收枪法的时候也要验收识字量,识字量不过关,不要埋怨不给你们发新装备。”黑娃狠狠的说。 “啊!”众人大吃一惊。 “这比变女人,奶娃子都难呀。”一个士兵戏谑的说。 “难也要学会。比起我们的复兴大业来说,再大的困难也不算什么!”黑娃要求道。“大家说一说,能不能提高识字量?” “能!”众人笑着回答道。 第71章 大板升 第2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黑娃带着刘有功他们,驾着马车,跨过蛮汉山流入奄遏下水海的浅浅溪流,沿着通向西北方向的凹凸不平的商道,向板升城走去。 草原的白天是单调的,天上是湛蓝的天空和飘来飘去的白云,地上是一望无际的平缓的沙砾,有零零落落的白色的蒙古包和不大的羊群。 草原的黑夜来的晚,太阳在远处地平线的时候天还是亮堂堂的,一旦钻入地下,天一下子就黑了。 篝火刚刚点亮,帐篷还没有搭起来,近处的人脸就模糊起来,摸索着搭完帐篷,火焰亮起来,人的脸上、皮袍上罩着一层亮亮的红色,马车围成圈,人们坐在帐篷里,枪上膛,刀出鞘,静静的等了一夜。 早上,太阳刚刚露出地面,车队又缓慢而坚定的出发了。 到了第4天中午,路两边的田地越来越多,灰黄的土壤上一行行浅浅的田垄,垄间是一行矮小的禾苗,农田和荒滩交错着。绕过远处一个高大的四四方方的土堆(王昭君的陵墓——青冢),趟过水流清浅宽阔的黑河,灰白色的夯土筑成的,像一条长长的灰线一样的板升城,依稀就在眼前了。 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高大的城楼上一排黄色的三角旗、两挂白色的太平灯映入眼帘,青砖表就的城墙、城楼上高高的挑檐和雄狮的兽脊、红褐色的楼柱和镂空的门饰、都使黑娃疑心他来到了大同。城墙前面是高低错落的商铺,来来往往的行人,唯一不同的是人群中的夹杂着的牛群、马群、羊群和街上到处都是的牲畜粪便。 黑娃他们跟着人流缓缓的向前走。 城门前有两个岗亭,一队土默特城防军腰跨蒙古弯刀站在岗亭前,褐红色的肥大的蒙古皮袍被浅灰色皮带一勒,松松垮垮的领口上翻出羊皮里子的一圈灰白羊毛,赤裸的长满了黑毛的胸膛也露了出来,几匹马拴在城门东边的马桩上,闲散得嚼着野草。 走在黑娃前面的有骑着马的蒙古人,也有挑着担子的汉民,两列斜放的鹿柴前有两个巨大的藤编篮子,一个里面已经盛了半篮子铜钱,马上的蒙古人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投在篮子里,骑着马悠然的向城里走去。汉民百姓放下担子交上三枚铜钱,执勤的城防兵走上前来,拔出腰刀在盛满谷子的笸箩里插了几下,又用手轻轻拍击汉民百姓的腰间和口袋,摸出一把三寸长的腰刀,顺手丢在右边的一个笸萝里。 挨到后边的马车,一个腰带上镶着两颗银钉的队正带着5个士兵走上前来。黑娃点了10个护卫和4个车夫,数了50文铜钱交给队正,又拿出约二两重的一块碎银塞到队正手里,用土默特语说“兄弟们辛苦啦,请兄弟们吃手抓肉!”那位队正黑红的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走到车前随意的翻了翻马车上绑着的铁锅,又从马车上抽出一匹府绸夹在腋下,向后面摆摆手,车前的鹿柴被挪开,黑娃一行人牵着马、赶着马车依次向城里走去。 穿过城门是一条宽阔笔直的街道,两边土坯砌成的商铺,小小的窗户,窄窄的门,门上挂着白色门帘,有的商铺侧边还开着栅栏大门,后面是一个散放着牛羊马匹的院子··· 沿着街道往北走,走过两道街口,看到远处巍峨高大的宫廷,明黄色的屋顶,高高的挑檐,一重一重的庭院,这应该就是土默特“顺义王”居住的宫廷了,回过头向两边一望,这里的商铺大多是两层三层的阁楼,挑檐表砖,楼花木门,装饰高档,楼上楼下人流熙熙攘攘。 街东面是一家车马店,一楼是八间铺面,二三楼是客店,从三楼上挑出一个高大的“盛义客栈”的幌子。铺面前用牛皮毡挑起长长的帐蓬,下边横七竖八的摆了几排桌凳,几十个坐客抱着大海碗吃的满头大汗,帐篷前的柱子上挂着一腔开了膛的羊,两个伙计挥着刀正在忙碌着。 黑娃他们刚走到客栈前,又有两个伙计从铺面里跑出来,“客人可是要住店?盛意客店,客房干净,庭院宽敞,餐饮丰富···”一个伙计牵着黑娃的马头,就往北边的边门里拉。 黑娃顺势从马上跳下来,“3楼可有干净的房间?后院有库房没有?”“有,有!”两个伙计殷勤的说着,一边把人往客栈里面让。 “有功将马牵到马厩里,准备上好的马料。富力把马车停好,把货物存到库房里。小鱼和我一起办理客房登记,大家伙忙完了以后一起到一楼饭堂吃饭。”黑娃分派完人手,又和伙计交代了几句,就转身带着一个叫小鱼的矮胖的小伙子向客栈内走去。 忙活完毕,正是吃饭的时候,1楼的饭堂里挤满了人,连窗外的帐篷也少有位置,黑娃几个人在靠近后窗的位置挤了三桌,一桌一盘手抓羊肉、一壶酥油茶,七八个三合面馒头,每人一大海碗羊杂汤,十几个人唏哩呼噜的吃了起来。 “听说巴尔巴把博硕克图汗的怯薛长扎木苏打了一顿,骑马拖了三响地?”坐在帐篷前面的一个酒糟鼻子手里叼着羊耳朵兴奋的说。 “什么拖了三响地,是扎木苏把巴尔巴打了一顿,把自己的新娘从巴尔巴手里抢回来。”对面一个带着礼帽腰扎银丁玉带的管事说。 “是谁这么胆大?连博硕克图汗帐下勇士的新娘也敢抢。”一个敞着肮脏的蒙古袍腆着大肚子的胖子,一手拿着羊拐骨,一手拿着剔骨短刀,嘴里叼着羊肉含糊不清的嚷道。 “博硕克图汗怎么了?还不是在素囊台吉面前处处吃瘪?”一个穿着粉红蒙古袍的年轻小伙子仰着头嚷道。 “叫你多嘴!素囊台吉也是你能说的?”坐在对面穿着红色喇嘛袍的老者朝着小伙子的头“啪”的拍了一下。 小伙子红了脸,低声嘟囔了几句埋下头来。 “没人撑腰,那巴尔巴敢那么胆大。”坐在黑娃背后的一个汉民愤愤不平的说。 “嘘!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巴尔巴夜路走多了迟早碰到鬼。”另一个汉民也满腔悲愤。 厨房的行军锅里羊肉羊骨上下翻腾,腾腾的蒸汽从锅里冒出来,饭堂里笼罩着羊肉浓烈的的膻香和淡淡的雾气,黑娃起身给自己加了一碗羊汤,又切了两个三合面馒头,给每人的碗里添了两片。 大家又陆陆续续给自己加了一碗羊汤,抓上一把香菜,添上两个馍片儿,连续几天长途跋涉的辛劳在茵藴的羊肉香气中消失一空。 第72章 暗斗 “盛意客栈”的方位并不是完全坐东朝西,而是偏向西南,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后窗射进来,刚好照在刘有功的床头,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客店的大通铺已经干净的像狗舔过一样,他赶紧蹬开被子,穿上内衣,披上蒙古袍,胡乱的在床头寻找捆绑袍子的腰带,他还不习惯穿戴蒙古人的服装,叠在床头的服装常常忘了顺序,队长刘福力已经说了他好几次。 黑娃打开前窗的窗帘,手里端着刚从土爨的茶壶里接的半杯酥油茶,静静的看着窗外的街景,3楼的位置很高,除了西街靠北还有一间3层楼的房屋外,这里是最高的位置。斜向北望,可以非常清楚的望见“顺义王”的和硕宫和宫城高大的宫墙。宫门前的广场上,两边是青石砌成的高高的台阶,台阶四周矗立着雕刻精美的汉白玉栏杆,栏杆中间靠后各有一根旗杆。旗杆前面的广场上正有一队蒙古士兵在操练。 小鱼端着一碗炒羊排,拿了两个馒头从后门进来,“起来了?洗把脸,快来吃饭,这是你们两个的,我们都吃完了。” “后院靠南有后门,出了后门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小巷,向南走一箭之地,然后往东拐,就是通往坂升城东门的大路。”小鱼回过头来对黑娃说。 “坐上马车能走多长时间?”黑娃问。 “半个时辰。”小鱼说。 刘有功掰开馒头夹了几块儿羊排,坐在土爨前烤过手,狠狠咬了一口馒头,黑娃也走过来拿起自己的馒头。 “刘福力呢?”刘有功问道。 “早都出去了,哪像你这么有福气啊。”小鱼眨着眼睛说。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带这么糟践人的。”刘有功嘟囔着,“早起也不叫一声,现在还看我的笑话。” 黑娃和小鱼都笑起来。 “好了,不要闹情绪。大家看你睡得香,舍不得叫你。下面还有你的任务呢,便宜不了你。”黑娃说。 出了“顺义王”的和硕宫往东不到100米,有一排宽敞的军营,是博硕克图汗的怯薛营驻地,军营后面紧靠内城墙底下,坐北朝南有三间独门的小院,最东面的小院正是博硕克图汗的怯薛长扎木苏住的地方。 此时的扎木苏正躺在内屋的床上,左手用麻布包裹着挂在胸前,额头和鼻子也包着麻布,只露出的一只右眼微微闭着。床前的圆凳上坐着一位身着大红蒙古族盛装的女子,头顶高高的牛角装饰歪斜在一侧,粉红色的连环牡丹抹额松垮的搭在左耳上,泪眼婆娑,不时从大红袍服的右衽里掏出棉帕拭拭泪,这位土默特右旗虎尔特部的女子正是扎木苏新婚的妻子额尔玛,脚地上还站着大贝勒卓尔毕泰,千户那颜土巴、博尔济。 “额尔玛,你和巴尔巴以前认识吗?”卓尔毕泰小心翼翼的问。 “多早以前?我和扎木苏订婚之前?我只听说过素囊大台吉手下有个勇士叫巴尔巴,见都没见过他。我和扎木苏订婚之后,去年8月那达慕大会,扎木苏参加摔跤比赛当儿,一个参加叼羊比赛的骑手把获胜后抢到的羊送给我,按照礼节,我应该敬他一杯酥油茶。我没收他的羊,也没敬给他茶,只把手上戴的银戒指给他看,可他趁机上来就拉我的手,我呵斥了他几句,他依然笑着说一定会娶我为妻,然后挥着马鞭带着羊走了,旁边的女友告诉我,那人就是嗉囊台吉帐下最勇猛的巴图鲁巴尔巴。” “喔!嗉囊台吉传话说:“巴尔巴和你两情相悦,如今被扎木苏横插一脚,如今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发誓要报夺妻之仇。”你看,这话可是事实?”卓尔毕泰更加委婉的传话道。 “胡说八道!”额尔玛满脸怒容,又禁不住委屈的哭了起来。 “太妃的意思呢?”扎木苏睁开眼睛问道。 “太妃自然偏向他的儿子,这话就是太妃派人传过来的。”千户博尔济恨恨的说。 “土默特右旗四个千人队都是太妃的部下,他的儿子嗉囊台吉又是土默特最大的捉云部部落长,多少年来飞扬跋扈,明里暗里使了多少手段,不就是怨恨没有夺得汗位吗?寻常也就罢了,这一次欺负到怯薛军头上,这是要动博硕克图汗的根本呀。”千户那颜土巴分析道。 “土默特左旗默默退让了多少次,换来的结果是素囊台吉更加变本加利!黑山下最好的牧场让给了他们,我们前套的农地开垦好了,有了收益,霸占了过去,如今又看上我们板升城了。”千户那颜土巴接着说。 “大汗的意思呢?”扎木苏又问道。 “大汗并不想因为这件小事搅起腥风血雨,具体怎么做大汗并未示下。即便是按照素囊他们所说的“两情相悦”,可是根据我们蒙古人的婚俗,我们抢到的女人就是我们的妻子,也是不能还回去的。”卓尔毕泰说。 “怕就怕素囊台吉他们不愿善甘罢休,做出更加过头的事情。”千户那颜土巴叹息说。 几个人听了这句话,纷纷皱起了眉头。 第73章 暗杀 元月二十五日是土默特人的兴畜节,这天太阳刚刚升起来,和硕宫前的广场上就已经挤满了人,汉白玉王旗栏杆前面搭起了高高的木台,一群穿着深红色藏棉袍带着黄色鸡冠帽的喇嘛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木台前面的广场上,几十杆长号斜放在那里,吹号的喇嘛或坐或站松散的围成一圈,喇嘛外面就是各个部落献上的最健壮的公羊、公牛和公马,由一个个身穿红袍的蒙古勇士牵着,整整齐齐的排在后面。 台上坐着三个黄教喇嘛上师,头戴黄色洋葱尖顶活佛帽,身披黄色袈裟,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后面是六位蒙古勇士牵着的三头土默特最神勇的白色种牛,站在木台正中央。 这一天听说博硕克图汗要来参加兴畜节,和硕宫前要举行盛大的祈祷仪式,仪式完毕后,还要举行游行活动,从早晨起就有许多人集中到了和硕宫前。 当太阳的红光照到和硕宫前德胜门的城楼上的时候,两队盛装的宫女手持长柄宫扇缓缓从德胜门走出来,接着是举着金瓜的仪仗队,后面是八马拉的宫车,宫车上的曲柄伞盖下,远远坐着一个戴着王冠的人,周围的人群高呼起来“万岁!博硕克图汗!”。 戴着金色的尖顶头盔举着金瓜的仪仗队走上木台,成东西两列站好,接着是两列持得宫扇的宫女,宫车停到木台后面,博硕克图汗从宫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两名近卫,缓缓走上高台。 一位喇嘛上师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双手献上黄色的彩绸,然后单手合什,另一只手摸着博硕克图汗的头,嘴里默默祝祷,祝祷完毕,躬身行礼,退后盘坐在木台边的蒲团上,博硕克图汗手捧彩绸,回身缠在最右边种牛的双角上。 紧接着是给中间的种牛和左边的种牛举行祝福仪式,仪式完毕,低沉的长号呜呜的响起来,喇嘛们敲着木鱼、唱起了阴扬顿挫的祝祷声。 过了三刻,举着金瓜的仪仗队排成两列,后面跟着举着宫扇的宫女,接着是八马拉的宫车,博硕克图汗端坐在黄罗伞盖下面,后面跟着喇嘛队,再后面是排列整齐披挂着彩绸的被人牵着的牲畜们。 游行开始了。 街道中间已经空下来了,客栈里、饭堂里的行客和兴奋的蒙汉百姓一起挤在街道两边看热闹,远处不时传来喇叭低沉的“呜呜”声和“噼里啪啦、咚叭”的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刘有功挤在“盛意客栈”前的人流里,头上戴着深蓝色的尖顶黑边蒙古毡帽,身上穿着深红色的蒙古袍,袍服上、手背上挂着一串串拇指粗的鞭炮,手里拿着一把“二脚踢”,嘴里乌里哇啦的吆喝着听不出名堂的土默特话,兴奋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小鱼打开门看了看,客栈的楼道里空无一人,他回过身插上门,从床底下抽出麻袋,解开绑绳,把新式鸟铳拿出来,用通条把枪管捅了两下,把5颗黄铜子弹一一压到弹匣中,装上弹夹,打开枪机,走到前窗后,撩开窗帘,把裹着麻布的鸟铳从窗纸缝中伸出去,了了一下不时抬头仰望的刘有功一眼,静静得等待着目标进入射程之内。 小鱼的父亲是猎户,因为从小跟随父亲进山打猎,很早就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射箭本领。被刘景仁选入射击训练队以后,似乎射击更投小鱼的胃口,用旧式鸟铳射击,即使在80步以外,小鱼也是枪枪上靶,换了新式鸟铳,800步以内,小鱼从来没有低过五环,这是一个天生的神射手。 “盛意客栈”后院,靠近饭堂后门的地方,停着一辆带篷子的客车,车夫蜷着腿靠在车棚上,宽沿的破毡帽扣在头上,似乎正在打旽,前边时远时近的鞭炮声好像并不能勾起他的兴趣。 游行队伍走过兵器司时停顿了一会儿,喇嘛们排成6列盘腿而坐,敲着木鱼来了一段洪亮整齐的“梵唱”,前面两列喇嘛依次吹起了低沉的长号,宫女们举着宫扇沿着两个椭圆转了两圈,表演了一段优美的宫扇舞。 舞蹈完毕,队伍又缓缓的往前走,穿过税务司,走到“四海钱庄”楼下,穿过了四海钱庄的幌子,小鱼看到黄罗伞盖下的那个人,穿着黄明色的冕服,肥胖的身子随着车轮的晃动轻轻摇摆,好像睡着了一样。 这时客栈前边的当街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呯、啪”二脚踢的响亮声音从高空传来,人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小鱼闭上左眼,盯着准星和眼前那个睡着了的胖脸,“呯”的一枪,他看到远方的那个人似乎颤动了一下,然后拉下窗帘,把鸟铳倒塞在麻袋里,背着麻袋,打开门,沿着客栈的楼梯飞快的下到饭堂,穿过后门,钻到马车里。 “呯、啪”,刘有功点完最后一棵“二脚踢”,捂着耳朵,回头看到远处马车上坐在后面的两个侍卫跳了起来,侧身钻到饭堂里,穿过后门,钻进马车,等了喝口水的工夫,小鱼赶来了。 小鱼瞟了刘有功一眼,“坐稳啦!”前面传来黑娃的声音,马车飞快的走过盛意客栈的院子,穿过后门,沿着院后的小巷向南疾驰。小鱼揭开马车车底的盖板,把麻袋放进去,再盖上盖板,刘有功举起大拇指对着小鱼摇了摇。 马车跑了一箭路程,向东一拐,穿过一条人流稀疏的大街,黑娃放慢了速度,跟着前面的两辆马车,很顺利的出了东城门。 车速加快,连续跑了两个时辰,在一个既有土坯房也有蒙古包名叫店头的小村前停了下来,黑娃向左右了了了,看到西边的巷子口,刘富力正在招手,又迅速驾起车向西边的巷子里驶去。 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小鱼和刘有功从车上跳下来,黑娃回过身吩咐刘富力,:“暗中到土默特右旗散布消息,就说:博硕克图汗被人暗杀,死了。” 刘福力和两个警备队员拆掉车棚,给车子装上铁锅、刀具、牛皮、牛筋和一些零碎杂货,赶着马车向外走去。 第74章 混乱 阳光很好,光线照在车辇的扶手上,反射的光芒照得巴图鲁布尔·博尔济常常睁不开眼睛,断断续续的喇嘛的梵唱不断的从耳边掠过,远处近处的鞭炮声也聒燥得使人昏昏欲睡,坐在可汗右边的巴图鲁速不台靠在身后的车板上已经睡着了,嘴角流下了可笑的涎水。 巴图鲁布尔·博尔济躲开刺眼的反射光,微不可查的抽了抽嘴角,回头看见黄罗伞盖下博硕可图汗的额头上微微出了汗,兖服上的珍珠项链也偏到了肘窝里,他取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大汗的额头,又把歪斜的珍珠链扶正,然后迅速的瞟了一眼跟在大车两边的警卫,虽然许多人的头发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粘在额头上,但大家依然骑在马上走的一丝不苟,他微微的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微不可察的他听到噗的一声,看到博硕克图汗好像忽然被人推了一下,身子向后靠在车辇的背板上,头歪了一下,嘴角慢慢地流出一丝血迹。 他赶紧扶正博硕克图汗的毓冠,用衣袖擦去大汗嘴角的血迹,可是嘴里的血越出越多。 “速不台,出大事儿了。”他惊恐的呼唤了一声。 速不抬猛的睁开眼睛,身子向大汗扑来,挡在大汗身前。 “近卫队包围车辇,保护大汗。”布尔·博尔济抱住越来越向车箱底下滑去的大汗笨重的身子用一声哭腔高声吆喝道。 “近卫队包围车辇!”速不台高叫一声,用双手扶住大汗的腋窝,使大汗靠在自己的胸前,他惊恐的发现大汉的后背有一个窟窿正咕咕的向外冒着血。 速不台的眼泪顺着脸厐流下来,“停车,回宫,招扎木苏进宫。”他用尖锐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近卫队迅速截断了游行队伍的进程,车后的队伍挤成了一个疙瘩,车前的队伍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依然在鼓乐声中往前走,贴身近卫同时举起鸟铳向着天空“砰砰砰”放了三枪。 鼓乐声停了,车辇周围的喇嘛、宫女吓得全都蹲到了地上,远处的市民不明所以,反而都围了上来,游行队伍立刻陷入了混乱之中。 街道并不宽敞,游行队伍后边的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前赶,街前街后的鞭炮声依然响的热烈,前面游行队伍唱丰收的歌声凄婉的倒像是送葬的哀歌。 “禁卫队马队驱赶人群,游行队伍原路退回王宫。”巴图鲁布尔·博尔济发出了又一个命令。 车辇在警卫队的牵引下,艰难的掉了个头,八匹马拉的王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始缓缓的向皇宫行进。 巴图鲁布尔·博尔济脱下外袍将可汗包起来,让一队士兵并排站在自己的身后,他望着车撵后边越来越远的游行队伍,叹息多灾多难的土默特民族又要迎来一场新的风雨。 游行队伍刚刚回到王宫门前,扎木苏带着近卫军已经包围了王宫,“怯薛军扎木苏向我王报道。”扎木苏骑着快马,带着亲卫飞快的赶到车辇前下马跪地行礼。 “扎木苏将军不必多礼。”巴图鲁布尔·博尔济擦去眼泪,镇定一下精神说:“可汗受了轻伤,命令怯薛军立刻封锁城门,并请大贝勒卓尔贝泰入宫议事。” “二贝勒和其他贝子呢”巴图鲁速不台问。 巴图鲁布尔·博尔济瞪了速不台一眼。“可汗没有吩咐邀请其他贝勒,请扎木苏将军按可汗的命令行事。” “可汗命令怯薛军严格盘查行人,抓捕一切行迹可疑之人。”巴图鲁布尔·博尔济说。 “谨遵王命。”土默特怯薛长扎木苏单腿跪地左手击胸恭谨行礼。 车辇驶入王宫,王宫的正门缓缓关闭了。 顺义王(是明朝册封博硕克图汗时赏赐的封号。)的王宫原本就是模仿紫禁城的建筑格局建造,宫殿除了少了一些以外,就是都小一些。可汗的马车穿过正阳门,走过正阳门后的广场,沿着坡道走到和硕宫的正门,拆掉门槛,车辇直接停到和硕宫的大殿里。 大贝勒卓尔贝泰原本住在大板升东北角悠水胡同的贝勒府内,听到可汗受伤的消息,袍服也没顾得穿,就催促警卫驾着马车飞也似的赶到王宫。 一路上他看到一一排排警卫严密的包围着和硕宫,满头虚汗就流下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跨进和硕宫,看到那辆父王坐的马车,他蹬上步梯,踏入车厢,轻轻揭开盖在父王身上的袍服,看到那一张像白纸一样的脸,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觉得浑身像抽干了力气一样,慢慢坐到车沿上。 “布尔·博尔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跪在车旁像泥塑菩萨一样的布尔·博尔济回答说:“可汗遭人暗杀,胸膛中了一铳。” “不是让你游行前严加盘查吗?怎么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卓尔贝泰尖锐的询问像闪电一样刺穿整个殿堂。 “奴婢该死!”布尔·博尔济的头“咚咚咚”扣在地上,不一会儿血就从额头流下来,糊了满脸。 “罢了。停下!”卓尔贝泰愤怒的呵斥了一声,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宫殿里一片寂静。 “到地宫里把冰块拿出来堆在卧室里,把父王清理干净,换上新的袍服安置到床上。对外就说父王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卓尔贝泰镇静吩咐,“把你父亲请到仁爱殿来。” 酉时刚过,仁爱殿就已经打扫干净,除了厅堂里的书架依然是空的以外,已经看不出久无人住的空虚,换上新的布幔的寝宫宛如新婚的婚房,蒙上一层朦胧的暗红色。寝宫里新点上了一座座灯山,卓尔贝泰坐在寝宫的红木矮桌后,望一望自己幼时生长的地方,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浮上心头。 他闭上眼睛静静的思考,灯光时明时暗,在他的脸上投下时轻时重的阴影,“到底是哪部势力策划了这次行动?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横眉怒目。 “是素囊吗?10年前的权力之争失败了,现在又要卷土重来?” “是喀尔喀蒙古的漂尔兔吗?想引起土默特的内斗,以便从中渔利吗?” “是满人生出了他们野狼般的爪子?” “还是林丹汗?走投无路了,想在土默特占上一片立足的地方?” ······ “怯薛长扎木苏到!”宫外传来警卫报号的声音。 “让他进来!”卓尔贝泰回应道,但愿他能带来我需要的消息。 走进寝殿,扎木苏单膝跪地,右臂平胸低头行礼。 “不必拘礼,坐!” 扎木苏坐在矮桌旁边的蒲团上。 “报告大贝勒,整个大板升处于紧急戒严之中,逮捕拘押嫌疑人员1400多名,现在正紧急审讯之中,相信不久就会有进一步的更详尽的消息。”扎木苏说。 “别卖关子了,说得到的第1手消息。”卓尔贝泰说。 “鸟铳的射程是80步,我封锁了400步以内的所有建筑物,抓捕审讯了400步以内的所有相关人员。经初步审讯,有两路人马有嫌疑。一路:土默特右旗在税务司后边有一个办事处,经核查,办事处内有两人在午时三刻,事故刚刚发生后离开,现在已经请仵作画出两人的画像,请大贝勒察看!”扎木苏说。 “捉云部有这两个人吗?”卓尔贝泰认真察看以后问。 “那个长脸的很像素囊台吉麾下的神射手兀术速。”扎木苏说。 “只是像而已,也不能确定啊。还有其他的证据吗?”卓尔贝泰问。 “没有其他证据。但实际上我们依然能很容易判断出来,只要我们对外发布,可汗身体无恙,一定会有要来拜见可汗的人,前来问事者,便是事中人,那么这个人就是嫌疑人。”扎木苏说。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拘押兀术赤,暗杀者自然就明了了。” “另一路呢?”卓尔贝泰问。 “另一路是怯薛驿馆别院有两个客人也是午时三刻以后离开的,这两个客人据说是辽东来的客商。”扎木苏说。 “看来是满清派来的奸细了。”卓尔贝泰抚摸着额头皱起眉来。 “这4个人能抓住吗?” “午术赤能抓住,但因为太妃的关系不能抓。那两个辽东来的客商正在扩大范围追捕,就等着看两天以内有没有抓捕的消息。”扎木苏禀报说。 “好了,你去吧。抓紧时间抓捕辽东客商。”卓尔贝泰疲惫的挥了挥手。 “三贝勒和其他贝子请求入宫,请问该如何处置?”扎木苏问。 “请三贝勒和其他贝子各自回到各自的贝勒府,并派人好好保护起来,值此非常之际,务必保护各个贝勒的安全。”卓尔贝泰回答道。 “是。” 扎木苏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跪下禀报道:“不管可汗身体怎样,在下恳请大贝勒秉政监国,眼下局势复杂、风云激荡,土默特就像高飞的雁群不能没有头雁、飘荡在草原上的羊群不能没有头羊,土默特需要大贝勒监国!”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去吧。”卓尔贝泰吩咐道。 第75章 阴谋 天空越来越昏暗,一个巨大的光圈套在月亮上,星星暗淡的几乎看不到,明天应该是一个大风的天气,土默特草原上春天的暴风就要来了! 卓尔贝泰站在寝宫前的廊檐下,望着高远的夜空,心中充满了孤寂和悲凉,父汗一生小心谨慎,自愿做明国的藩国,依靠明国的保护维持了土默特10年的和平,最终竟然落得这样的结局。 如今满清越来越强,明国左支右绌越来越难以关住这笼中的猛虎,土默特的路在哪里呢? “千户那颜土巴、千户博尔济到。”外面的警卫传号道。 “让他们进来吧。” 卓尔贝泰吩咐。 “那颜土巴、博尔济拜见大贝勒!”千户那颜土巴、千户博尔济跪拜行礼。 “起来吧。”卓尔贝泰回到座位上,在小桌上倒了两杯茶水,“这是明国进献的普洱茶,坐下喝一杯吧。” “臣等恳请大贝勒即博硕克图汗位。”千户那颜土巴、千户博尔济再次跪拜恳求道。 “再等等吧。”卓尔贝泰说。 “在此非常之时,臣等以为大贝勒应立即即博硕可图汗位。”博尔济将头伏在地上沉声说。 “即汗位谈何容易!太妃会怎样想?素囊大哥会怎样想?太妃带领着4个千人队,捉云部又是西土默特最大的部落,毕竟土默特右旗也是西土默特的一部分。先伯父临薨之时,因堂哥年幼,将汗位传给先父,从那以后,太妃和堂哥心中常有不满,西土默特左右两旗势同水火。现在先父故去,理应让太妃和堂哥来主持大局,使土默特左右两旗和好如初,只是父亲被杀事发仓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卓尔贝泰叹息着说。 “大贝勒此言差矣,先博硕克图汗并不是因为素囊台吉年幼,而是因为素囊台吉性情暴躁、德行不厚,才将汗位交给你父汗,再说10多年来,博硕克图汗性情敦厚,处政公允,深得民望,大贝勒你宽厚爱人,才能卓着,深受百姓赞誉,值此非常之时,且不可将国运托付他人。”千户博尔济跪在地上“碰、砰”地磕起头来。 “停下,停下。你明见万里,能看清当前的局势,我很欣慰。只是土默特的4个千人队和捉云部该怎么办呢?”卓尔贝泰赶忙扶起博尔济,问道。 那千户那颜土巴,眼看再不表现就没有自己的机会了,赶忙跪下说:“臣以为应把博硕克图汗遭人袭击、身受重伤的消息通报给太妃和捉云部,太妃和素囊台吉一定会前来探望,两人来到和硕宫以后,我们先行扣押,再下诏令接管土默特右旗的四个千人队和捉云部,然后再予以释放。这样就去掉了我们的后顾之忧,大贝勒和千户看此计可好?” 卓尔贝泰和千户博尔济望了那颜土巴一眼,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方法也不是不可行,毕竟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看可以这么做,希望大贝勒能理解我们的苦衷。”千户博尔济赞同说。 “那你们看着办吧。”卓尔贝泰说。 “父汗遭遇不测,一切都无从说起。只是不知父汗遗诏封存在何处?现在可否起封?”卓尔贝泰又问道。 “博硕克图汗的继位遗诏一向由秉笔太监阿木硕保管,现在大汗遭遇不测,起封遗诏正是时机。”千户那颜土巴说。 “那颜土巴你去和阿木硕一起将遗诏取来。”卓尔贝泰唤过一队警卫,又和警卫长耳语了几句,随后警卫队和那颜土巴一起出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秉笔太监阿木硕被警卫队和那颜土巴押过来了。 “阿木硕,可汗的继位遗诏呢?”千户博尔济问道。 “你这狗贼,继位遗诏可是你能问的。”那秉笔太监阿木硕骂道。 卓尔贝泰望了望阿木硕像猪头一样肿胀的脸和一瘸一拐的腿,皱了一下眉头,说:“对父汗忠心耿耿的人应该以礼相待,怎能动粗?” “阿木硕,可汗的继位遗诏呢?”卓尔贝泰问道。 “可汗的继位遗诏只能在和硕宫当着所有贝子和众大臣的面请出、起封、宣读,这是祖宗定的规矩。现在时间和地点都不对,不能请出。再说我也不知道继位诏书封存在哪里。”秉笔太监阿木硕梗着脖子,额头上的血流出来糊了满脸。 “不知道就算了。博尔济,你和阿木硕重新起草一份遗诏就行了。”卓尔贝泰吩咐道。 过了一个时辰,千户博尔济拿着继位遗诏进来了,卓尔贝泰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把它放在桌子上。 “阿木硕的嘴还是那么硬,要不要让他的嘴永远闭上?”博尔济问。 “一条过气的老狗罢了,不必理他。”卓尔贝泰说。 “那驻扎在翁观山的二贝勒呢,那可是一只猛虎,不能不防啊。”千户博尔济忧心忡忡的说。 “你有什么办法?”卓尔贝泰问。 “不如出一份可汗的诏令,让副怯薛长卢牙代任二贝勒的边防军首领职务,命令二贝勒回大板升接受审查。你看怎么样?”博尔济问。 “二贝勒索书礼为人精明,单凭一份诏令是不会乖乖听从的。”大贝勒卓尔贝泰摇了摇头,思索了一会儿说。“不过,索书礼这个人很重感情,不如这样,发一份信件就说父汗遭袭以后受伤颇重,急召索书礼回宫议事。等他到了大板升,还不是我们砧板上的肉,任由我们处置。然后再派副怯薛长卢牙代任二贝勒的边防军首领职务,不就手到擒来了吗?” “大贝勒实在高明,这个主意天衣无缝。”千户博尔济满脸皱纹笑起来就像一朵菊花。 “好,那就这么办。”卓尔贝泰说。 第76章 败露 坏消息就像风,再高的墙壁也挡不住它的传播。 亥时已过,大板升白虎门的城楼上一片灯火通明,土默特怯薛军近卫营的阵地上,一队队士兵手举火把在城楼上来回巡逻,扎木苏的弟弟扎木理头戴双翎兜鍪,身穿软甲,肩膀上披着狐裘镶边的披风,威风凛凛的站在城楼前的望台上,在他身后站着两个身穿黑色披风,整个头部都用黑纱蒙住的女子,“马在城门外板升驿馆南面的小巷里,那里我安排了一队士兵保护你们。” “知道了。” “下去以后小心一点。” 扎木理吩咐道。 城墙上伸出一只吊篮,一个人从城楼上缓缓的吊下来,紧接着另一个人也吊了下来。 两个黑衣人飞快的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沿着大板升生往北走40里是连绵的阴山山脉,眼睛望见最高峻的山脉叫做翁观山,两侧有连绵的山岭,土默特人称之为蜈蚣岭,蜈蚣岭下有元朝时建造的着名军城——建甸城的废址,随着喀尔喀蒙古的不断入侵和渗透,博硕克图汗在建甸城废址的基础上,建成了大板升的北方要塞——翁观城。 当翁观山的山腰和大裕岭相交的山坳里露出一点极浅极浅的青光,漆黑的翁观城依然像沉睡的巨人静静的躺在蜈蚣岭的怀抱里。 翁观城的南城门下这个时候一片寂静,街道两边的房屋只能看到一点粗浅的轮廓。一阵沉重的马蹄声从南边飞速扑来,到城门前的时候咚咚几声,是马上的行者跌落在地的声音,接着是火镰打火时冒出的“嗤、嗤”的微光,火绳微弱的火光亮起来了,火光中能看到两枚金色的铭牌,“翁观特卫,紧急入城!”。 一阵喧嚣之后,城头上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骂声:“谁他娘的?急着干啥?不能等到开城门吗?” “翁观特卫,紧急军情!”,看到城楼下一队士兵打起的火把,城头的卫兵吆喝起来,不久城头上缓缓缒下一个篮子,两个黑衣人上了城楼。 听到紧急军情的通报,索书理推开爱妃压在身上的胳膊,披上睡袍走出卧室。 大厅里,书记官已经点亮灯山,放在红木桌案上的香炉也已点上清神香,椅子背刚披上一张老虎皮。索书理用清水扑扑脸面,“快请特卫进来,热一些肉羹和点心。” 夜行人走入大厅,单膝跪地,右拳拊胸,“翁观暗卫紧急军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举到头顶。 索书理接过书信,就着灯光查看了封口和火漆,“辛苦了,下去用点点心吧。” 撕开信封,一行工整的小楷落入眼中“可汗被人暗杀,大贝勒已控制顺义王宫。”索书理的胸口猛的一缩,手中的信纸像树叶一样飘飘然落到地上。 仅仅过了一天,土默特右旗哈朝兀草原最大的帐篷里同样发生了相似的一幕。 卓尔贝泰没有等到素囊台吉和二贝勒索书理的到来,他等来了阪升城朱雀门外两支愤怒的队伍。 兴畜节的欢快气氛还没有从空气中散去,人们叹息着没有看到博硕克图汗的宝像庄严,今年可汗有兴致离开王宫亲近百姓,可惜天气炎热,只转了半条街就回去了。 可是暗中竟有许多不好的小道消息传来,说是可汗遭人暗杀,已经薨了。可汗是什么样的人,那是天上的星宿,岂是说杀就能杀的,怎么总有人嚼可汗的舌根子?那不是找死吗?可汗养那么多怯薛军,难道是白养的,现在真有不要命的人呀。 土默特人的叹息还没有结束,朱雀门外连通哈朝兀的大路上已经传来了战马如雷的轰鸣声。 朱雀前街的小商贩已经10年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久远的战争记忆又从他们的脑海中唤醒了,不宽的街道上一片狂呼乱叫,各色人等赶紧关门闭户,不到一刻钟,朱雀前街除了地上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房屋,已经干净的像狗舔过一样。 朱雀门迅速关闭起来,城上的士兵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远处的号炮已经轰隆隆的响了起来。 当卓尔贝泰连滚带爬的跑到朱雀城楼上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土默特骑兵方阵已经摆在150步开外,前面是五门大将军炮,大炮后边站着七八个骑在马上的勇士,中间那位头戴狐裘毡帽耳傍飘着两条狐尾,身穿狐裘的白脸汉子,正是他的堂兄——土默特最大的部落捉云部台吉素囊。 “卓尔贝泰,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为了大汗的宝座,你真是什么事儿都敢干呀。今天你把可汗抬到阵前,让我看看我叔叔是否毫发无损,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要你的狗命!”素囊在阵前破口大骂。 “素囊台吉,没有可汗的命令,你竟然带领部队包围王城,你不怕大汗的责罚吗?要拜见可汗,你可以到王宫来!”卓尔贝泰吆喝道。 “你还想隐瞒你弑君的罪名吗?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我不能在阵前看到毫发无损的叔叔,我就攻进版升城,为叔叔报仇!”素囊揭露了卓尔贝泰的老底。 “没有可汗的命令,你擅自调动军队是要杀头的。你快快退去,我看在兄弟的情份上,不追究你的罪名。”卓尔贝泰劝到。 “没有看到可汗,我是不会回去的。我看你还要隐瞒到几时?”素囊叫到。 太阳已经挂到头顶,怯薛军摆好了木垒和金汁,一股难闻的臭味在朱雀门前回荡。 忽然,北城门西北角的一片杂树林外冒起了一股沸腾的烟尘,一片黑红色的骑兵队伍在“嗒嗒嗒”的马蹄声中向北门扑来,包围了土默特右旗后退的道路。 一队骑兵首领,沿着西边护城河的坡道向朱雀城门前围了过来。 “二贝勒,你来的正好!赶快擒住素囊这个反贼!我在父王面前给你请功。”卓尔贝泰嚷道。 “拜见大贝勒!”索书理下马恭恭敬敬的给卓尔贝泰行礼。 “把叛贼卢牙一干人等带上来。”二贝勒索书理转过身来对身后的护卫说。 一队头戴遮面兜楘,身披牛皮轻甲的勇士马后拖着一队囚犯跌跌撞撞的走过来。 来到队伍前面,勇士从马上下来,,一脚把囚犯蹬倒在地,又拽着头发使他们跪倒在地上。 跪在中间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矮胖老者,正是怯薛军副怯薛长卢牙。 卢牙挪动了一下屁股,使自己受伤的膝盖略微好受些。他抬起头来望着城头上大贝勒卓尔贝泰痛哭流涕的喊道:“大贝勒,奴才无能,没有完成你的任务啊,你救救奴才吧。” 二贝勒索书理又从怀中取出一面诏令来,“大贝勒,怯薛军副怯薛长卢牙胆大妄为,伪造博硕克图汗的诏令,妄图谋害本贝勒,夺取翁观城的军权,罪行昭彰,希望大贝勒请出大汗,臣弟要给大汗当面禀报卢牙等人的恶行。” 索书理的话音刚落,五万翁观城边防军齐声呐喊:“请大汗!请大汗!” 大贝勒卓尔贝泰听到喊声,脸色煞白,一头冷汗一下冒了出来。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传过来:“大汗出不来了,他已经被卓尔贝泰这个逆子谋害了。”正是素囊台吉。 “卢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当着大贝勒的面说说吧,彻底坦白,或许我能够饶你一条狗命。”二贝勒索书理鄙夷地道。 “瞒不住了,大贝勒,你就把实情说了吧。”副怯薛长卢牙痛哭流涕,“大汗已经被人谋害,这不是秘密了,大贝勒!” “卓尔贝泰,你还不把谋害大汗的事情招出来吗?你竟然连自己的父汗也敢暗害,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逆子。”素囊台吉大骂道。 卓尔贝泰的胸口像中了一记重锤,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软软地倒在扎木苏的怀里。 “逆贼!逆贼!逆贼!”海啸般的声音从城门外传进来。 第77章 内讧 时间 1分1秒的过去,初春的暖阳并不热烈,可是照在人身上,就像点燃了一团熊熊的烈火,朱雀门城楼上除了来来往往的士兵,一个头领也没什么,城门外几万士兵的呐喊,迎来的是一阵又一阵冷冷的静默。 素囊台吉望了索书理一眼,不动声色的挥挥手,身后的军队举起长矛,抬起云梯,拔出腰刀,缓缓的向前逼去。 “素囊大哥?”二贝勒索书理犹豫不决。 “怎么?难道你要放过这个逆贼吗?你想一想父汗的遭遇。”素囊呵斥道。 素囊叫过身边的卫队长耳语了几句,跨下马几步走到跪在地上的卢牙面前狠狠踢了几脚,指着索书理喊道。“对这些要你命的逆贼,还心存恻隐之心,婆婆妈妈,我真为你感到羞耻!”说着拔出刀回转身,一刀将卢牙的脑袋劈出八丈远。 索书理来不及阻止,素囊身后的近卫马队飞速向前,迅速将二十几个怯薛军俘虏戳翻在地,连传达诏令的文官大长老苏谷都里也没放过。 “军队前进!攻破城门,从逆者死!”素囊拔出腰刀对着朱雀门吼道。 土默特右旗的士兵抬着云梯,举着长刀呐喊着,迅速向朱雀城门扑去。 十十几架云梯迅速搭在护城河上,身后穿着轻甲举着盾牌的步兵飞快的跑过护城河,城墙上飞泻而下的箭雨嘣嘣嘣的射在盾牌上,就像下了一阵急雨。 身后的士兵越积越多,第二批过来的云梯飞快地搭在城墙上,穿着轻甲,顶着盾牌,拿着腰刀的突击队员沿着云梯向上攀爬,很快城墙上就厮杀起来。 怯薛军并没有意料到土默特右旗的军队竟敢真的攻城。 怯薛长扎木苏看到卓尔贝泰被气得吐了血,着急的刚刚把卓尔贝泰抬下城墙放上马车,城墙上的士兵和低级指挥官正在懵懂之间,土默特特右旗的突击队已经攻上了城墙,敌军越来越多,城墙上的怯薛军连脚下的擂木也没有丢下几根,防护的队形已经烂了,败退的怯薛军沿着城墙往内跑,城内部署的怯薛军还在往朱雀门赶,城门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人偷偷打开了,城外簇拥的土默特右旗的军队像一窝蜂一样涌了进来。 不久吊桥放下来了,土默特右旗的马队像一股风冲进城里见人就杀。 扎木苏一看形势不妙,带着近卫营和卓尔贝泰的贝勒府护卫保护着卓尔贝泰从大阪升城玄武门跑了。 站在城外的二贝勒索书理眼看事情越来越无法收拾,又担心土默特右旗的军队在大阪升城搞破坏,军刀一挥,命令军队迅速占领博硕克图汗王宫。 王宫门前的战斗非常简单,当土默特右旗的马队扑过来的时候,王宫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宫墙两边的护卫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素囊台吉带着近卫队走进王宫的时候,王宫的护卫已经换成了土默特右旗的马队。 不到一刻钟,二贝勒索书里的卫队也大大方方的走进了博硕克图汗的王宫,只不过宫门口的护卫又加了一队翁观城边防军的马队。 二贝勒索书理紧赶慢赶,最终还是和素囊台吉一起跨进了和硕宫,他们赶走了几个依然描红着绿的宫女,走进小乾清宫,揭开帷幔,看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早已薨殁多时的博硕克图汗,面面相觑,悲痛而茫然。 “父汗啊,你怎么就走了呢?”索书理大哭出声,跪倒在地。 “叔父啊,你怎么就遭此横祸呀?卓尔贝泰这个孽障!我一定抓住这个逆贼为你报仇!”素囊台吉缓缓跪倒在地。 黄昏的时候,博硕克图汗的王宫已经阖府缟素,昏黄的琉璃灯下,宫女们匆匆忙忙,来回奔波,夹杂在宫女们身影中间的是土默特右旗士兵的刀枪,秉笔太监阿木硕的尸体倒在和硕宫东边东纱橱的桌子底下,王后博尔济济氏已经不知道被谁勒死在和硕宫的秀床上,听说场面非常不堪。 二贝勒索书理派士兵封锁了母妃爱叶那氏的褚秀宫,把母亲保护起来,又听说翁观城的边军在保护王宫府库的时候和土默特右旗的士兵打起来了。 他带着卫队赶紧往和硕宫的甲字库赶,一阵箭雨忽然向他的卫队迎面扑来,他只觉得胳膊一阵疼痛,一支长箭射穿了左臂的皮甲,穿透了肌肉,他有些后悔自己今天竟然如此大意,没有穿铠甲,接连遭受别人的暗算。 “抓住淫辱母妃的奸贼索书理呀!”黑暗中有声音叫喊到。 “淫辱母妃呀!”“索书理淫辱母妃呀!“”王后被索书理淫辱致死!”“捉拿人神共愤的淫贼!”越来越多的声音在黑暗中围过来。 “赶快退回储秀宫!”卫队长满都拉图挡在索书理面前呼喊道。 队伍缓缓的退回储秀宫,二贝勒索书理赶紧派满都拉图暗中从御膳厨的角门出去,招翁观军一营进宫,把土默特右旗的军队赶出去,以免秽乱宫廷,亵渎可汗的神灵。 翁观军的士兵进得宫来,博硕克图汗的王宫更加混乱,黑暗的箭支在王宫中乱飞,士兵刀枪的磕击声响了一夜。 到天亮的时候,平安门(南门)和太和门(西门)掌握在土默特右旗军队的手里,祥和门(东门)和余庆门(北门)掌握在翁观城边防军的手里。 第2天和硕宫三大殿后面通往内宫的通道被封死了,宫墙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土默特士兵,仁爱殿西边通往和硕宫三大殿的垂华门也被封死了,宫墙上有翁观边防军摆上的木擂和金汁,一股粪便的恶臭中混杂着一股不知道什么的怪味儿在王宫里飘荡。 博硕克图汗的王宫竟然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格局对峙起来,大板升城内部两军的防线,则在由东到西和由西到东的动荡中不断的推移变换。 第二 卷 心动京城 第 82 章 再见 元宵节过后,刘景仁把父亲母亲安置在怀仁县城自己的家里,把厂子里的事情安排妥当,17日早上鸡叫时分就从下湾出发,带着段四、刘景智、布仁别哲、耿长青等十几个人赶着五辆马车飞快的向京城赶,路上颠簸了一天,在天刚刚擦黑京城落钥之前将将进了广渠门,天可怜见,幸好今天起了个大早,及时赶到城门落钥,不然,就要在城外的客栈里将就一夜,等外城门开了。 一行人沿着安华寺街,走到许家祠堂,往南一拐,再沿着地藏寺街走到蒜市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柳记羊汤店里切上5斤羊肉,装上50个饼子,还用带盖的木桶舀上一桶滚热的羊汤,刘景仁掏出一两重的官银颗子扔在柜台上,柳记的老板柳大耳朵认的是老主顾,找回50文铜钱,又送了一只卤好的羊舌头,刘景仁在大耳朵的说笑声里将吃食装上车,一行人又沿着蒜市口向南走了一箭之地,向东拐进帽儿胡同,第3家就是刘景仁在北京的家了。 回到家里吃喝完毕,刘景仁让段四把马车上的东西归置好,让景智跟着自己睡,又把大家在东西厢房里安置好,天庆寺晚祷的钟声已经响起来了。 第2天早上段四要到遵化去,年前联系好的几个老矿工估计已经等急了,山猫、周奎、布仁哲别和耿长青带着大多数人要到密云去,提前寻找合适的矿部和厂址,这些都是很耗费功夫的事情。景智和一个叫刘来顺的青年要留下来,既要担任庭院的警戒,还要添置些日常用品,元月20号刘景仁就要到外军都督府上值,官府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呢。 刘景仁坐在蒜市口胖媳妇豆汁儿的挑子边,吃了两个油条喝了一碗豆汁儿,站起身付了三十八文铜子,又让胖媳妇包了十五个水煎包和两张油饼给景智他们两个带回去,然后在上房西间的作战室兼会议室里,把由两张六尺宣连着装裱起来的巨大地图铺在桌子上,用铅笔把画了一半的满清全域地图补上蒙古和东北的一些细节,他通过参照后军都督府的外蒙古和奴儿干都司舆图,用现代作图法希望把地图尽可能准确形象的描画出来,可是有些地方还是不太确定,他叹了口气,还得到兵部职方司查找更详尽的舆图。 刘景仁撩开车窗,任由景智架着马车沿着崇文门大街向内城赶,今天不走正阳门,不拐蒋家胡同,远了一些,也罢,人生随缘,走一回崇文门。 清晨的阳光照着崇文门高大的城楼上,又穿过前门大街东厢高低错落的屋脊,给街道上留下了参差不齐的剪影,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车、和挑着担子的小贩,从带着早晨淡蓝色轻雾的阴影里走到淡红色的阳光里,就好像从一个世界穿入另一个世界,偶尔从厢车里踏着一层层红木踏梯走下身穿杏绿长裙上着鹅黄上襦的贵女,在清晨的薄雾中宛如仙女下凡一般,如梦似幻。 穿过护城河,桥上守城的浙江司羽林右卫军士穿着褐红色鸳鸯战袄,戴着尖顶银色头盔正慵懒的把城门前的鹿柴拉到两边去,刘景仁拿出腰间的银色虎头牌向头戴红缨头盔的小旗官示意了一下,那位军士摆了一下手,马车跨过桥面,穿过崇文门向内城走去,内城的街道上要空旷的多,来来往往的只是坐轿的文官和骑马的武官,官员最讲究身份,路途短的坐轿,路途远的坐车,武官多是骑马,后边跟着护卫,因此街上行人很少。 路过江米巷的时候,景智刚要调转马头。 “直走,东单牌楼北街,总铺胡同。注意看胡同口的铭牌,在路东。”刘景仁吩咐道。 景智赶着马车,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穿过东单牌楼,再往前走过两个胡同,看到宝源局大门前高大的石狮子,景仁吆喝了一声:“走过了,回头。就是刚才路东的胡同。” 好不容易马车停到了萧都督的大门前,刘景仁从马车上下来,“你在此等候,不要滥跑。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盘查严谨,小心闯祸。” 今日时辰早,门口还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老仆在门前洒扫。 刘景仁递上拜帖,“萧指挥在家吗?我是后军都督府经历,特来拜望萧指挥使。”那老仆用衣襟擦了擦手,接过拜帖,“东家早已起来,刚才还在前院打拳,我带你去。” 萧府是二进庭院,走进院落,远远就望见萧指挥使在东房前的石榴树下打拳。他头上用素白棉巾包着,上身穿着白色短衣,下身着酱色灯笼裤,走着疾步连还,两手大开大合,连连出拳,正是军中最常见的太祖长拳。看到刘景仁来了,萧都督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口作气,把一套长拳打完,双手抱拳在腰,马步缓缓起立,长出了一口气,微闭的眼睛睁开。 “景仁来了。”萧指挥使斜眜了一眼刘景仁拿着包裹的手,转过身向上房走去。 刘景仁谢过了老仆,跟在萧指挥使后面进了堂屋,“坐!坐!”萧指挥使在门口的洗脸盆架子上拽下毛巾,擦了把脸,又往铜盆里舀了瓢水,把毛巾摆了摆,搭在铜盆架子上,方才转过身,坐到中堂前的官帽椅上。 “年前行得匆忙,不及拜访,萧指挥年好。”坐在东墙高背靠椅上的刘景仁看到萧指挥使忙完了,忙问道。 “嗯!兵备司的活熟悉了吗?有没有到下边的场子转一转?”萧指挥使随既问道。 这时那老仆正端着一壶茶水走进来,小心的给刘景仁加上茶水,“谢谢!”又给萧指挥使拿出茶杯,加上茶水。 萧指挥使斜眜一眼刘景仁,心下暗暗纳罕。 “年前到就近的几个厂子转一转,一切都好,万全都司和大宁都司的几个厂子还没去,开年了再去转一转,一切都按都督府的老规矩走。业务上的安排一切都听都督府的意思。”刘景仁非常小心的说着话,京城水深,他不想因为都督府的几个小厂子绊住自己的后腿。 萧指挥使对他的小心很满意,年前晾了这小子一段时间,看来有效果,这小子还算上道。“这几个场子就是都督府的钱袋子,是从兵部的老虎嘴里抢下来的,完全靠都督府一家不一定能保得住,这里边还有红墙里的几个关系,非常复杂。你把业务抓好,把红墙里的关系维持好,都督府年节时下的冰敬、炭敬就保住了,这就是大功一件。”萧指挥使云山雾罩的说了一些话,刘景仁听得糊里糊涂,他只听明白要想办焦炭厂,都督府还要靠宫里的关系才成。 “那焦炭厂还办不办?”刘景仁问道。 “焦炭厂自然要办,只不过要给宫里的那位知会一声。月底就可动工了。”萧指挥使说。 “那办厂的人力是不是要提前招募?” “不用,二月份后军都督府的营操时间就到了,到时候操练的营兵尽够用了。” “那洗煤、炼焦的工匠还是要招募一些的。”刘景仁说。 “从年轻的营兵里挑选一批不是更好?操练完毕,这些营兵回到卫里还不是种庄稼,安排到炼焦厂还能寻摸几两银子,不被打发回去好?”萧指挥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 “行,一切按萧都督的意思办!”刘景仁看到萧指挥使端茶送客,少抿了一口茶水站起身来,“祝萧指挥新年顺意,万事亨通!这是老泰山写的一幅墨宝,敬请老大人台鉴!”刘景仁把包裹放在桌子上恭谨的说。 “马老弟的书法有火候,我定会好好鉴赏,回去代问安好,让马老弟拨冗到京城休闲休闲吗,你这个晚辈也可多陪陪我的老朋友。”萧指挥使笑着应承。 “是,岳父多次提起你们播州剿匪的旧事,对萧指挥使的英雄事迹赞不绝口,常常教导我们小辈要多拜访英雄、向英雄学习!”刘景仁跟着萧指挥使边往外走边说,萧指挥使说起他的播州旧事更是来了兴致,哈哈大笑说起了平灭苗人的英武情形----‘苗地瘴痢横行、山路有崎岖,可是李督师带着我们依然连克连捷,杀的苗蛮尸横遍野,人头滚滚!’。 走出堂屋,刘景仁拜别了萧指挥使,沿着庭院的廊道低着头往外走,忽觉得眼前红影一闪,猛的抬头,一个明亮的大眼睛就在目前:桃仁般的眼睛,白净的瓜子脸,浅浅的促狭的笑容,粉红织锦的翻毛棉甲----不是老婆李萍萍是谁?——“萍萍!” 那女子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呆呆的望着眼前的青年军官,白皙的脸上逐渐蒙上一层红云。 “大胆!什么人在此聒噪?”一个穿着绯红官袍,头戴遮耳璞头的内官从老婆身后站出来吆喝道。 刘景仁呆呆的站着,并不回身躲避,望着眼前的少女,两眼缓缓流下泪来。 那宫装少女愣住了,绯红的瓜子脸显出一丝羞赧,她阻止了那个叫嚣的内官,“你就是后军都督府,姓刘的?” “萍萍!”刘景仁轻声的呢喃着。 “我不叫萍萍。”那女子缓缓说道,“你不记得我啦?” 刘景仁从巨大的惊喜中清醒过来,他一下子明白自己认错人了。 只是这个少女和自己的老婆太像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婆,日思夜想的老婆。 他挡在少女面前,贪婪的盯着她的脸。女孩的耳朵羞红了,脸蛋像绯红的美玉,“你认出我了么?”女孩再次害羞的问。 “你的伤都好了?”刘景仁的眼睛欲加清明,他认出女子是谁了。 “嗯,好多了!”女孩垂下眼睛轻轻地说。 “那你来萧都府上可是找人?”刘景仁没话找话。 “我来找萧妍儿。石公公给他一块虎头牌,你有事了可以通过石公公来找我。”那女孩吩咐道。 那内官不解的望了女孩一眼,摘下腰牌递给刘景仁,“你可拿好了,这牌子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往后有事了拿它到宫里找我。记住了?” 刘景仁茫然地接过腰牌,依然呆呆的挡在女孩面前,女孩笑着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让我们走么?”刘景仁脸色一红,侧过了身子,看着那女孩一行从眼前走过去,这才发现女孩身后还跟着3个内官和两个宫女。 “那个男子是谁呀!胆子真大!直盯着公主的脸看,不懂一点礼数。”一个宫女嘟嘟囔囔。 “不要胡说,那人救过公主!”另一个宫女瞟了刘景仁一眼。 “微媞小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呀!”后面传来萧都督夸张的笑声。 “萧叔好!妍儿哪?我今天要和她到卧佛寺上香去,宫学快开课了,玩不了几天了。”那叫微媞的女子微微一礼说。 “快快请起,不必多礼!听说妍儿在后院描牡丹图样,你去找她吧。” “微媞,微媞····”后院里传来另一个少女欢快的叫声。 刘景仁走出大门,依然恍恍惚惚的,他依稀记起这个女孩就是猪市口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原来她的名字叫“徽媞”,还是一个公主! 第79章 留恋 萧府的大门外正停着一架红木翘檐雕花立柱、中间帖着粉白牡丹缠枝锦缎、小窗也雕镂精美的双驾马车,可不正是那夜在猪市口翻倒的那一辆马车?一个穿着深蓝常服、头戴方形遮耳璞头的年轻内官坐在车前的驰位上,正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 刘景仁走到马车前拍了拍景智的肩膀,景智朝内挪了挪屁股,景仁坐在驰位上,拿着鞭子挥了一下,静静的开始等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待,要等待谁?他只是想看一看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他和远方的世界唯一有联系的容颜。 太阳已到中天,春天的暖阳懒懒的照在景仁身上,他眯着眼,靠着车厢,无聊的四处打量。 萧指挥使家的院墙并不高,隔着墙上的瓦檐,能望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人家的房舍,灰瓦白墙,层层叠叠。院墙外是一排大柳树,垂下无数光秃秃的柳条,轻轻的在和风中摇摆,柳条上长着一粒粒细小的绿牙,好像还没苏醒的样子,远处不时有灰喜鹊在榆树上、屋檐上跳跃、鸣叫。 虽是早春,天气依然萧索。 两个少女嘻嘻哈哈从门内出来。一个略带婴儿肥的圆脸少女首先跳跃着跨出门,身穿深红锦缎加长棉裙上着浅粉色连枝杏花图案,领口的翻毛狐领衬的圆脸更加粉装玉琢。另一个少女大大的眼睛甜甜的一笑,跨过门槛,眼睛飞快的瞟了景仁一眼,脸上微微一红,转过脸去,不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惹得的红衣少女叽叽呱呱的笑起来。 两个内官跑到车前放下长凳,那宫女扶着两个少女坐上马车。这时又又一辆马车从大门里赶出来,两个宫女坐在第二辆马车上,三个内官从拴马桩上解下马缰,翻身跨上马,追着前面的马车得得的跑走了。 刘景仁掉转车头,紧紧跟着前面的马车。 马车走过崇文门里街,穿过崇文门,在木厂儿胡同口向西拐向神木厂大街,在卧佛寺山门前的广场停下来,圆脸少女萧妍儿首先跳下马车,两个宫女也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下来,三个人搀扶着徽媞小主踩着木凳从马车上走下来,刘景仁紧张的盯着那少女,唯恐她不小心跌倒了,那女孩装作没看见,转过身向卧佛寺走去。 石公公跳下马,把缰绳交给另一个年轻内官,转过身对刘景仁说:“你就是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吧?” “下官正是!” “萧都督交代办焦炭厂差事的就是你吧?” “是!” “你不用跟着伺候了,看来小主对你也熟悉,明天你到东华门候着,咱们到西山把那块地皮敲下来,赶快把焦炭厂办起来,账目就走后军都督府的帐,你明天到账房那里记着带上银票,萧都督我已经知会过了,认真办差吧。” “好!”刘景仁应承道。 石公公交代完备,转过身指挥着三个内官跑去前面开道,刘景仁看着那少女跨上山门的台阶,扭过身向后飘了一眼,又飞快的转过身,转过山门看不见了,才掉转车头向帽耳朵胡同赶来。 第二天早上,刘景仁早早到后军都督府找萧指挥使开条子。 萧指挥使坐在桌子后面翻看着几份塘报,几个贴身武官正在旁边的柜子里整理着杂乱的文书,看到刘景仁被警卫带进来站在台阶下。 “拜见萧都督!”刘景仁举起右拳刚要行礼,萧指挥使摆了摆手,看着刘景仁奇怪的问:“小主怎么认得你?” “帮过小公主一点忙,幸得小公主信赖。” “奥。” “这次办差尽管花费,只要让小主高兴,石公公满意,其他不必在意。” “谢谢吩咐!”刘景仁答道。 萧指挥使愣了一下,“谢谢”很陌生的词,大概是“感激”的意思,这小伙子为人恭谨,只是说话和别人不大一样,大概是受洋人教导的缘故吧。 萧指挥使心里好奇,不由多问了几句,“听说你在怀仁县办的几个厂子效益不错,前几天在皇极殿候旨,遇到大同都指挥使王煜,说你造的鸟铳和洋炮比兵部火器场造的还要好,不知是否属实?” “这是王都督的爱惜夸赞之词。不过卑职场子里的鸟铳和火炮曾经当着王都督、周同知的面进行了发射试验,王都督和周同知都很满意,至于兵部火器场的鸟铳和火炮射程多少、连续射击频次多高,卑职并不清楚,不敢妄论。”刘景仁站在台阶下小心回答。 “射程?射击频次?”萧指挥使又吃了一惊,也越来越糊涂,“来来来,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 “卑职不敢。” “来,坐你的,”萧指挥使热情的把刘景仁拉到旁边的椅子上,“这是祝副都督的位置,他平时不肯来,你坐近点,咱们体己说话,你说的射程、射击频次是什么?” 刘景仁坐到椅子上,瞟了一眼宽大的红木桌子上汝窑宋瓷笔洗蛋清底色上的靛蓝山水画,说:“请问是鸟铳?还是火炮?” “都说说,你说的射程大概是铅弹的离铳距离,那射击频次是个啥意思?”萧都督放下塘报,端起红茶细细的泯了一口,这时那周姓武官拿着茶壶给刘景仁的茶杯里加上茶水,又给萧指挥使续上茶水。 “射击频次是鸟铳和火炮连续射击的饱和次数,这个数据能够反应火炮和鸟铳的质量。我们场生产的鸟铳射程有86步,射击频次4000多发;六磅火炮射程820步,射击频次260多发。这是王都督和周同知他们测得的数据。我们把它叫使用方验证数据····” “什么?火炮连续射击多少次?”萧都督手里的茶杯掉到桌子上,茶水洇湿了桌子上的辽东地图。 “火炮射击频次260次。”刘景仁答道。 萧都督发了一会儿楞,看到周武官忙乱的收拾着桌子,改变了话题。 “哦,知道了。这次办京西焦炭场的事,我们后军都督府出钱,宫里出地皮,青苗赔付、丁口赔付、宛平县走手续的费用这次批复给你,把各方面安抚稳妥,宫里的关系你打理,其他的交给兵备司的执事,他们自会处理。去吧。”说完趴在桌子上写了一张支取银票的条据交给刘景仁。 刘景仁拿到条据,叫上卫立寅,吩咐兵备司的两个校尉做好日常事务,然后到帐房支取了银票,到车马房叫上景智架着马车向东安门走去。 第80章 初次进宫 刘景仁坐着马车穿过承天门广场,向西拐到十王府大街走到东安门,他和卫立寅亮出身份牌,羽林卫的小旗官看到黑边银底的白鹇军牌,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军礼,挥手放行。 穿过东安门,刘景仁让景智将车停在东上门西边的广场上,和卫立寅一起不要乱跑,安心等待,自己穿过东上门的悠长门洞向东华门走去。 东华门前的小广场上零零星星地站着几个等待入宫的官员,隔着宽大的护城河,远处是紫禁城褐红色的宫墙,宫墙向前伸展出来,承载着上面高大的两层门楼,金色的琉璃瓦、耀眼的翔龙兽脊、繁复的斗拱前伸托出长长的翘檐,一副皇家气派扑面而来。 刘景仁刚走上护城河上的汉白玉石桥,两个身着绯红交领对襟官服的大汉将军就挡了过来,刘景仁掏出宫牌递给大汉将军,两个人仔细地看了一遍,“是慈庆宫的宫牌。” “我去通报,你再检查一遍”那红脸的大汉将军说边说边向东华门的岗亭跑去。 刘景仁虽然身穿五品官服,但依然被大汉将军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那个红脸的大汉将军把刘景仁引着进了东华门,一直走到慈庆宫前的大门外,交给慈庆宫的一个长脸大汉将军,然后才转身离去。 大汉将军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深蓝宦者常服的小太监快步走了出来,刘景仁认得正是在萧府门前驾车的那个年轻宦官,赶忙躬身为礼:“劳动太监大人!”。 “当不得,当不得,我只是普通的小宦官,不是太监,叫我小德子好了。”那年轻宦官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绯红,狭长的细眼显出一丝窘迫,摆了摆手说。 “石公公在吗?我找石公公。”刘景仁说。 “石公公刚才被牧马监的宦者令找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领你到慈庆宫前候着吧。”小德子领着刘景仁从偏门进去,沿着向西的甬道向慈庆宫走去。 刘景仁掏出五两银子想顺手塞进小德子的口袋里,宦者穿的是深蓝的交领直裰,两侧开叉很低,可是根本没有口袋,慌急间被小德子发现了。 小德子退身一步,连忙摆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宫禁严格,行贿宦者是要严惩的。”推让间小德子急得满头大汗。刘景仁收回银子,对小德子大起好感,同时想到宫禁森严,宦者辛苦应该是真的。 “你是初次入宫,咱们有一面之缘,唐突就不必说了。往后入宫切不可如此。”小德子吩咐道。 “谢谢吩咐!”刘景仁人正色鞠躬道。 小德子领着刘景仁一直走到慈庆宫西边的汉白玉台阶下。“你先在这儿候着,石公公回来是一定要从这儿过的。我再到主子那儿给你打听一下。”说完小德子就走上台阶,沿着西边的角门进到慈济宫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太阳已经升到慈庆宫翘檐的顶上,宫前的两株高大的鹅掌楸疏疏朗朗的枝干被太阳光照着,树影斜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好像工笔画的淡墨画,娇美的宫娥和太监已经来来去去了好几波,还不见石公公的影子,刘景仁觉得早春的寒气正从官服的下摆和袖口涌进来,不由搓了搓手,在台阶前轻轻的踱着步。 这时慈庆宫正门前的台阶上正有一群宫人叽叽呱呱的边走边说,一个年轻的宫女看到台阶下站着的刘景仁,向另一个低声耳语了一通,那女子快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刘景仁依稀记得这位应该是猪市口的另一个“年轻小子”。 “你是后军都督府的吧?” “正是。” “你是来找小公主的吗?” “石公公吩咐我今天要办一件差事。” “哦,那我派人找他去。”那宫女说完正要离开。刘景仁人赶紧说,“下官给小公主带来一些礼物,不知能否请小公主见上一面。”刘景仁把地上的盒子抱起来,捧到宫娥面前。 “小公主正在宫学里和王子们一起上课,午时方能休息,我替你捎给她如何?” “也行。谢谢你!”刘景仁把盒子交到宫娥手里。 “你怎么进来的?不是让你到东安门等着吗?”身后传来石公公声音。 “石公公来了,那我走了。”那宫娥轻笑了一下,转身飞快的跑了。 刘景仁转过身看到石公公沿着慈庆宫西边的甬道快步走来,挺身鞠了一躬。 “牧马监今天临时有事,一时忙不完让你久等了。” “我也是刚到。” “等我给主子禀报一声,咱们马上就走。”石公公急匆匆的跑上台阶,沿正门跑到慈庆宫去了。 过了一会儿,石公公在慈庆宫东边的一辆马车上招手,刘景仁跑过去,坐上马车从宫里出来,到东上门外广场东边叫上景智,这时卫立寅正站在光禄寺门西的汉白玉栏杆前和一个身着绿袍的小官说话,听到招呼也飞快的跑过来。 马车出了十王府街,过承天门,沿着西长安大街,走阜成门出了皇城,一路向西沿着通往西山的官道跑了一个时辰,北边零星的群山隐隐,官道也崎岖起来,向南一拐,又走了一袋烟的功夫,地势渐渐平坦,连片田野间夹杂着一个个村庄,无名的小河从村庄边流过。 紧挨官道向东是一个叫黄庄的小村庄,连接官道的土路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马车沿着土路走到一个不大的庄园前,石公公对着庄园的大门喊了一声,一个穿着青色短衣的小厮飞快的跑过来。 “李公公在吗?就说宫里来人了要他赶快出来迎接。”石公公大声吆喝着从马车上下来。 “老石啊,可把你盼来了。”一个身穿青色直裰头戴天青富贵巾的矮胖老者跑了过来。 “你在这乡间清享福贵,可知今夕何夕?”石公公笑道。 “你我一样同为皇家当差,卑野乡间,哪里来的富贵?”那老者过来拉着石公公的手,“你来了,我的福分就到了,我这儿刚好有一瓶四川来的贡酒,今天不醉不休!” “好!好!不醉不休!”石公公哈哈大笑。“困在宫里可把我憋坏了,到你这儿正是龙游大海,虎归山林。”两个人说笑着,拉着手向庄园走去。 李公公也不问什么事儿,走进厅堂,安排下人很快整治了一桌子山果野蔬、野兔山鸡,拿出一瓶古井老酒,几个人欢快的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石公公介绍道:“这是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主子交代要办焦炭厂的那位主事。” “刘经历年轻有为!看起来年龄不过20,身着五品白鹇官服,了不起啊!喝过这一杯酒咱们就是朋友,还望多多帮衬。”李公公端着酒杯过来敬酒。 “谢李公公。焦炭厂还要让李公公照应,刘某也要公公多多帮衬!”刘景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必客气,我们是相互合作,皇庄的土地多的是,租给那些泥腿子收入微薄,土地租给你们,这是后军都督府帮衬宫中,主子是记得情分的,我们这些跑腿的你尽管吩咐。”李公公言语恳切,说话忠诚。 “石景山区的这片皇庄有2000多公顷,向西连着西山门头沟的那片煤窑,向南向东是宛平县的地界,中间有永定河从庄中流过,实在是建立焦炭厂的好地方,这片皇庄有20多个村庄,地点你随意挑,大小也由你来定。”石公公补充了一句。 石公公话说的慷慨,刘景仁却不能按石公公的话去做。“谢石公公美意,不知石公公属意哪片地方,我们一起去看看就行了,不然这两千公顷土地,让我和卫执事腿跑细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 “年前我和老李找了一块合适的地方,那我们随后去看看。” “谨遵吩咐。” “来,为我们焦炭厂褚事顺利,干杯。”石公公提议道,众人纷纷起立碰杯饮酒。 下午在官道北边靠近小河的那个村子,刘景仁和石公公圈定了一片地方,面积二百多不到三百亩,东边挨着小河,河边还有一片滩涂地不算,西边就是官道,地上是刚刚经冬的麦田,偶尔有几棵柿子树和核桃树。 这个村子就叫小河村,刘景仁来到祠堂当着里正和村老的面,和李公公、石公公签订了租约,叫来佃户赔付了土地上的青苗钱,并将这20多家佃户一一登记在册,待焦炭场办成后,每家可酌情予以照顾。 卫立寅、刘景智和那个叫小德子的宦官带着村里的人丈量土地,树立界石,刘景仁带着里正在村子里招募了10个泥瓦匠,当天下午就开始挖地基,起院墙。 快到天黑的时候,一应事物安排妥当。 第81章 公主 当天上最后一抹霞光暗淡下来的时候,刘景仁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他让里正带着挨家走访那些被占去土地的佃户。他的身后跟着一辆大车,车上装着一袋袋已经盛好的小米,两个佃农拉着车,后面跟着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孩子们一边走一边吆喝,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官老爷给低贱的佃户送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河村家家都是佃户,他们租佃的是皇家的地,什么时候让他们种?什么时候不让他们种,还真没有他们发言的余地,好在皇上恩德,地租比宛平县的低一成。村里人农忙种地,农闲到京城帮工,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村巷刚刚能过去两辆车,两边是低矮的石垒墙,院子都不大,正房也都是北直隶常见的半边房,家家户户屋子里的灯都已经点起来了,暗淡而又温暖的菜油灯的光亮透过窗户泄出来,实在照不了多远。 刘景仁走进院子,手里拿着一袋小米,撩起门帘,看到一个戴着蓝色土布头帕的大婶正靠在灯下艰难地缝补着挂破的衣裳,两个半大小子站在脚地上,其中一个披着半截褥子光着胳膊啃一块糜子面馍馍。刘景仁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个温馨的画面,两个小子瞪着眼珠子身子在往后缩,大婶也停下手里的活计。 “忙着呢。”刘景仁招呼着走进屋子,把一袋小米放在炕沿上,从脚地上拉过一个板凳坐下。 刘景仁的到来让这位大婶吃了一惊,她赶忙放下衣裳张罗着取碗倒水,这时里正也掀起门帘走进来,“不忙!不忙!这是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来看望看望大家!”里正也没有经历过这个阵仗,只能按着刘景仁的意思照葫芦画瓢。 大婶倒了一碗水,放到刘景仁身边的凳子上,刘景仁端起来喝了一口,水是凉的,碗是打了一个霍儿的粗瓷碗,他又喝了一口,放下碗。屋子并不大,紧靠着窗户的是炕,后边一节空地放着织布车、纺车、米缸等杂物,布织了一半,用一支木梭绞着放在织车旁边的横板上,显然这是一个男耕女织的传统家庭。 里正看到刘景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拉个板凳在脚地上坐下来,刘景仁把那个八九岁的小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芝麻糖递到这个显然有些局促的小家伙手上,另一个披着褥子煨在里正身边的小子眼光立刻火辣辣的望过来,刘景仁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根芝麻糖,指了指那个大一点的小家伙让里正递过去。 门帘又掀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官义叔,你来了。”一个个子高大红色脸膛的年轻汉子走进来,“怪脸,你来的正好,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看望你来了。” “看望我做什么,地已经交上去了,我也没有占皇家的便宜。”汉子走进来,坐在炕沿上,脸色有些阴沉,缓缓的说。 “你这小子怎么说的话?”里正急忙阻止,刚挪到织车上的女人赶忙走过来,坐在炕的另一边。 “官义叔别怪!刚开春就交了地,年内到哪里能找到地种,如今人多地少,想课地不容易。怪脸心里焦急,说话没个高低,您别见怪!”说这话的时候,那女人一双眼睛亮亮的盯着刘景仁。 “你家种着多少亩地?”刘景仁问。 “佃着皇家 30亩地,4成的课子,春夏两茬收成,也仅够糊弄个肚子罢了。”那汉子阴着脸声音低沉。 “你农闲的时候没有寻个活计?”刘景仁又问道。 “会个木匠的手艺,三天半两晃晌,寻摸不了几个钱。”那汉子的话有点沮丧。 “焦炭厂可以给你们家一个工匠的名额,你也不用跑到宛平找地种,你看可好?”刘景仁缓缓说道。 “进焦炭厂当工匠?”那汉子脸上有些犹豫。 “行!怪脸有把子力气,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让他进焦炭厂当工匠。”那妇人满脸喜色,离油灯近了,刘景仁才发现在土蓝色的帕子下面是一张年轻的女人的脸。 “你的意思呢?”刘景仁盯着那汉子的脸问道。 “行,我愿意当工匠。”那汉子飘了妇人一眼,脸上露出一点喜色。 “好。不过工作的地方不一定是小河村的焦炭场,用工纪律也很严格,违纪可是要开除的。你再想一想。”刘景仁提醒道。 “没问题,干了就一定能干好的。”那汉子坚定的说。 走完20多家,二更的梆子声已经敲响了,刘景仁的小本子上已经记录了28个名字。 “东水头郭,西水头段,南北小河都姓范”,小河村自然全村姓范,刘景仁躺在范家祠堂的东厢房里,想起李公公吟唱的本地俗语微微一笑,将刘景智伸到被子外面的光腿捺回去。 近午时分,李选侍气冲冲的坐在慈庆宫东暖阁的拔步床上,宫女侍萍擦完铜镜放铜盆儿的声音大了一点,就被选侍痛骂了一顿,东暖阁的宫人们纷纷躲到慈庆宫的正殿里。 “今儿选侍怎么了?”侍萍嘟着嘴问宫娥侍棋。 “还不是在皇后那儿吃了憋,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气。”另一个宫娥叫侍墨的满脸不忿嘴快如刀。 “皇后偏向福王太过分了,在皇上面前说太子的不是,让太子下不来台。”侍棋缓缓的说。 “皇后也真是,年前京城外灾民聚集,大兴、宛平两县赈灾不力,灾民啼饥号寒,倒卧众多。太子看不过眼,从宫中接济了一部分银子过去,灾民好不容易挨到年后。福王进京看望母亲,说母亲面容清减,宫中生活艰难、三餐不继。皇后当着皇上和大臣的面诉说太子治政不力,纵容大兴宛平二县怠政懒政,当场被皇上申饬了一番。”侍棋面红如赤,满脸怒色。 “福王这是挑拨离间,年前灾民涌入那么多,仅仅依靠大兴、宛平二县赈济灾民哪里能够?内阁拨付了几批银子,也还糊弄不过去,太子看不过眼,用自家的银子予以赈济,才让灾民活了下来,这件事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夸?怎么到了皇后的嘴里倒是太子治政不力了?”侍墨心中大怒,高声嚷了起来。 “小声点,别让选侍听到。”侍萍拉着侍墨坐下来低声道。 “后来怎样了?”侍萍问。 “后来大学士方从哲叙说了京城赈灾的经过,回护太子,说京城赈灾之事太子实有一功。大学士刚说完,李选侍当场就痛哭流涕,诉说太子不易,常常被人暗箭中伤,王皇后脸都气白了。皇上安慰了太子几句,命令福王早日归藩,事情才告一段落。”侍棋缓缓的说。 “怪不得李选侍那么生气,应当的! 如果是我早就气死了!咱们慈庆宫也就一个李选侍是硬气的,其他的妃子哪个不是夹着尾巴的鹌鹑?”侍墨握着手“嗨”了一声。 “刚才是谁说李选侍是拿下人撒气的。”侍棋笑着问。 “人家不是不知道吗?”侍墨红了脸辩解道。 “入文,来,把这几枝红梅拿着。”“红梅还没开放,要它干什么?”“要你拿着就拿着。话怎么那么多?”宫外传来了小公主和入文轻快的对话声。 “小公主回来了,天要晴了。”几个宫娥飞快的跑出正殿,跟在小公主徽媞后面,叽叽喳喳的说话。 “入文,你这枝迎春花是从哪里摘的?这么鹅黄粉嫩?”侍萍搂着入文的肩膀亲昵的说。 “是入理从宫学偷跑出来,拐到景山摘的。”走在前面的徽媞跳着跳着,插话道。 “入理呢?”侍棋跟着问。 “那个闷焉儿摘红梅的时候,一脚踩到花园的烂泥里,现在正在居所换鞋子呢。”徽媞眉飞色舞,手里挥着两枝全是蓓蕾的干枝梅。 “小主,这红梅花还没开朵呢,你要它干啥?”侍墨跟在公主身后问道。 “相得益彰!相得益彰你懂不懂?鲜艳的迎春花正需要干枝梅相配,这样才素硬挺拔、相得益彰。”徽媞举着梅枝,阳光下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茸毛。 “媞儿回来了!”徽媞刚到东房门口,屋里就传来母亲温和的声音。 “饿死了,妈,我要吃小笼包。” “光禄寺的午宴刚刚送来,来,就着吃一点。”徽媞早就看到东房的当间站着几个光禄寺的女官,手里捧着食盒,餐桌上布了几道菜,母亲站在桌前,正在照顾父亲吃饭。 “媞儿,过来吃一点,今天光禄寺出了几道新菜品,我儿尝一尝。”父亲也停下手里的玉箸,殷勤地招呼道。 “我要吃妈妈做的小笼包!”徽媞撒娇道。 “光禄寺的红油抄手、鱿丝佛手味道很好!徽媞,你尝一尝!”一个坐在下首东边,长脸细眉的年轻男子说。 “由校哥哥,你又在父亲的专宴上混吃混喝!”徽媞斗嘴道。 “反正父亲的配宴菜品多,吃又吃不完。”年轻男子回嘴说。 “来,坐到我跟前,你母亲的小笼包早就做好了,就等你这个小馋猫了。”父亲往东首让了让,母亲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侍萍拿毛巾擦了擦徽媞的手,把她安置在上首父亲身边。 “由俭弟弟,慢点吃,给,沾点醋!”徽媞望了望坐在下首西边正和一只对虾较劲的弟弟朱由检,殷勤地提醒道。 “就你话多,快吃吧!”母亲笑着把银箸塞到徽媞的手里。 第82章 好奇 吃过饭,徽媞和哥哥弟弟盘桓了一会儿,然后向慈庆宫东暖阁走来。 “入画,入文把花放到哪里了?” “喏,那不是,入诗正把它插到花瓶里。”入画努了努嘴。 徽媞看到入诗正在书案旁那只猪肚细腰蛋清粉首牡丹瓶上插那长枝的迎春花,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迎春花放了一书案。 “不是这样,插花是一种艺术,要讲究搭配。入诗,你再到文华殿前的暖房里采几支杜鹃和玉黍叶来。”徽媞吩咐道。 入诗放下剪刀,拿起花篮,转身飞快的跑了。 “要大枝的!”徽媞吩咐道。 “好!”远远的传来入诗的回应声。 “小主过来,有好东西。”入画放低声音招着手说。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徽媞快步走过去。 “你还记得后军都督府的那个年轻军官吗?他今天来了,还送你一盒东西。”入画低声说道。 “什么?他胆子真大。来,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徽媞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 入画挪开化妆凳,从化妆柜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青铜匣子,匣子阳刻着百子戏福的浮雕,上面凸出的部分,已经被人手磨得又光又滑,显然是经常带在身边的百宝匣。 徽媞看到百子戏福的浮雕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 匣子是锁着的。 “钥匙呢?”徽媞问。 “他没给我呀。”入画着了慌,翻来覆去的看。 “你可真糊涂。别找了,在箱底贴着呢。”徽媞眼尖指着箱底说道。 “要打开吗?”入画问道。 “不用打开了,野男人的东西有什么看头啊?还是放在柜子里吧。”徽媞吩咐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夜色深沉,报鸡宦者的铜锣和梆子声已经敲过三更了,床头的落地起夜灯只余下三根火苗,从跪着的铜人头顶的镂空灯罩里散发出一缕细光,徽媞躺在拔步床上,望着身边粉红的轻纱,心里像有十七个猫儿打架。 那个年轻魁梧的身材,英郎俊秀的脸,那双合抱着自己屁股的暧昧的手,都让她恼恨不已。 把那个匣子退回去! 那双痴痴凝望着自己的眼,那缓缓流下的眼泪。到底为什么?自己和他有什么私密关系吗? 还是打开看看吧! 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徽媞小心的下了床,轻轻挪开化妆凳,打开柜子,小心的抱着那个铜匣,像游鱼一样撩开床纱钻进被窝里。 撑起被窝,摸出钥匙,徽媞小心的打开铜锁,放在枕边。轻轻揭开顶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曹婆婆的香粉和一套清雅居的胭脂,揭开朱红绸布包装,小心的放在枕头下面,接着是一对贡纸包装的青玉镯子。 徽媞脸上红成一片,这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了。没有纳吉,没有问礼,没有三媒六聘,他凭什么把自己圈起来,他是父母已经聘定的娃娃亲吗?父亲和母妃从来没有露过一丝口风。要不要偷偷问问母亲?她的心里又是犹豫又是气恼又是好笑。这个男子不懂一点礼节吗?他凭什么对自己这样亲昵? 徽媞发了一会儿呆,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最后还是咬咬牙把镯子包起来放在被窝里。 匣子的最里面放了一把装饰华美的匕首,徽媞彻底糊涂了。送匕首是什么意思呢?是要守节殉情呢?还是保卫安全呢? 取出匕首,拔开管销,徽媞轻轻的把匕首抽出来。青色刀身,刀背有一道血槽,刀刃是开过的,刃尖磨得透亮,徽媞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几丝头发落了下来,明显是吹毛断发的宝刀。 合住匕首,徽媞正要把它放到盒子里,忽然发现盒子底部还有几张折叠着的宣纸。 打开宣纸,一张龙飞凤舞的行草映入眼帘: 徽媞你好! 再次唔面,心中不胜惊喜,原以为只是人生中的一次际遇,没想到上天让我再次遇到你。 心中悲喜不胜。 希望保护好自己,我时时就在你的身边。 信写得很怪。半文半白的大白话,读起来怪怪的。信的意思更怪:为什么是上天让我再次遇到你呢?是猪市口的那次相遇和萧都督府上的那一次相遇吗?为什么要保护好自己呢?贵为大明朝的小公主,难道还不能保护好自己吗? 这个人太有意思啦,徽媞飞快的把东西装到盒子里,锁上锁,把匣子放到拔步床的暗格里,又把钥匙放到自己裤腰上的金鱼袋里。 徽媞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个男人缠住了。 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刘景智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刘经历,歇息一会儿,擦一把汗!”屋外传来里正范官义苍老的声音。 刘景智睁开眼,看到窗棂上的一道明亮的光柱正照在床头褐色的木板墙壁上,他“骨噜”一下坐起身,看到床头的柜子上卷着的皱皱巴巴的范氏家谱的神位和两个倒放的铜烛台,一下子清醒过来。 “刘家小哥起来啦!东头的屋檐下有水,脸盆毛巾也备好了,先去洗把脸。”刘景智走出东厢,范里正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毛巾,正和他打招呼。 院子里刘景仁刚把赵祖长拳打了两遍,浑身的热气上来了,正在打刘家家传的形意拳法——形意把。 卫立寅坐在门房前的石桥上,静静的观看着这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拳法,扭曲纠结的身体、快速变换的步伐、灵动小巧的拳掌,都使他大感兴趣。 刘景仁打的行云流水,他的额头密布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头上热气蒸腾,赤裸的上半身泛着一道明亮的油光。 打了半个时辰,刘景仁才停下来,接过里正递过来的毛巾就着铜盆的水,把上身擦了一遍,卫立寅赶紧拿过石桥上放着的衣服,帮衬着刘景仁穿戴停当,几个人离开祠堂来到里正的院子里用饭。 豆汁、酸菜、咸萝卜,加上黄森森的小米粥和放在馍篮里的4个海碗大的三合面馒头,都是老北京最地道的待客饭,4个人吃得心满意足。 院子里栽了两棵高大的枣树,扭曲低沉的枝干从厢房的滴水檐伸出来,一直伸到门房旁边的两个猪圈里,由一层层斗大的青石垒起来的猪圈参差不齐却又结实稳当。 “你们这儿垒院墙怎么不打夯土墙,倒是都用这种大青石?”刘景仁奇怪的问。 “费那个劲儿干什么?我们这儿山脚、河边、坡下到处都是这种大青石,垒墙起屋不是更方便?”里正不以为然的说。 刘景仁扫了一眼院墙房屋,果然也是用大青石垒成的。 “那你们这儿烧石灰的人是不是很多?”刘景仁问。 “我们这儿不多,向南出了黄庄进入宛平县境,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这种石头,石灰窑也多。”范里正喝了一口小米粥,缓缓的说。 吃完饭套上马车,刘景智正要原路返回。 “调转头往南走,我们到宛平县还有一些事情要办。”刘景仁和里正作别,沿着村尾的土路继续向南走。 第83章 石灰 土路高高低低颠簸不平,远处是几座青灰色的石山,高大的树木疏疏朗朗,一片片嶙峋的灌木中露出淡青色的巨石,巨石间有时伸出一丛明亮的嫩黄,那是正在开放的迎春花。 马车进入狭窄的山道,道边清澈的春水潺潺有声,高矮不一的杂树绿芽勃发,间或有一两株露出如翡翠一般透明的花骨朵——那是蜡梅。 “前面就是翠微山,着名的法海禅寺就在前面的斜坡上。你站在这里也能看到寺庙前的四棵千年古柏。”卫立寅坐在马车前面的扶手上,用手指着远处层峦叠嶂间那一片高耸的苍翠! 刘景仁伸出头去,在高大的苍翠间能隐约看到一抹飞红,那大概就是法海禅寺的山门了。 绕过法海禅寺,又走了一顿饭功夫,前面是一片夹在山间的平地,远处是广阔的北京南郊,纵横交错的田地夹杂着零星的村庄和集镇。 “进入宛平地界了。我们出阜成门向西走,然后向南拐,进而向东,这是在北京城西绕了半个圆圈,现在我们正在北京城的西南方。”卫立寅提醒道。 向东穿过一片河谷,前面是一个叫公主坟的村庄,这里大概曾经埋葬过一位前朝公主。土路边零散的堆放着煅烧过的白石头,用油布搭起的宽大的帐篷后面是3间半边房,房子南边一个院门,后面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堆积着山一样的生石灰,院外就是通往村子的土路。 “大爷,这里离官道还有多远?”刘景仁下了马车,和棚子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乡搭上了话。 “不远,往前走一袋烟的功夫就是直通京城的官道。”老乡说。 “你卖的这生石灰,这么多,从哪里运来的?”刘景仁问。 “哪里运来?走到村后,山上的青石到处都是,过过火就是生石灰,还需要运来?从远处运来早就折了本了。”老乡抽了一袋旱烟,悠悠地说。 “你们村烧石灰的多不多?怎么附近就看见你们一家在卖石灰?”刘景仁蹲在过秤台前,拿起一块石灰看了看。 “这是个肮脏营生,哪个年轻人愿意干呀?年纪大了烧个窑,淘换两个钱,谋个生路罢了。”老乡叹息说。 刘景仁告别了老乡,沿着村道往里走,道路越来越高,村后是一片缓坡,丛生着杂草和灌木,零星的夹杂着几块斑驳的山地。他沿着村子转了两个时辰,景智的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响,卫立寅才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找了过来。 “这是公主坟村的里正,姓郭。”卫立寅介绍道。 “这是我们后军都督府兵备司的主事刘经历。今天到你们村要征用一些地方···”卫立寅话还没说完,刘景仁就截住了他的话。 “郭里正不必担忧,虽是军队专用,但所有土地我们都会按照市价购买,宛平县的土地黄册也会依例更换,希望里正不必担忧。”刘景仁客气的补充道。 那里正脸色发白,嘴里诺诺连声。 刘景仁指了指村北边那一片略微平坦的荒坡,以及后面的石山,山谷。“主要是这一片地方,那几块零星田亩上的庄稼,我们会按市价进行青苗赔付。你看怎么样?” “没麻烦!没麻烦!这里本就是荒坡,那几块田亩也是时开时废,宛平县的黄册上没有登记,县里地图上也只划做荒山。”那里正慌忙答应着。 “哦,原来是这。”刘景仁沉吟着。 “走,到你家坐坐。立寅,你坐景智的马车到宛平县衙把管理黄册的书吏找来。记着让宛平县的黄知县写一张条子。”刘景仁一边说话一边往下走。 仅仅过了两刻钟,卫立寅就带着宛平县的黄知县,后面跟着两个骑着快马的书办,来到了郭里正的家门口,原来这里距离京城只有五六里的行程。 “秉仁兄,怎么把你给拉来了?区区小事,怎么惊动了你?”黄知县名守正,字秉仁,面容清瘦苍白,留有一部短须,年龄五十多岁,是一个极诚恳的老者,年前刘景仁和宛平县打过一次交道,对黄知县甚有好感。 “怀惠老弟,你们兵备司要有大动作,怎么不给我这个土地老儿说一声,太不地道了!”怀惠是刘景仁的字,这还是大同行都司的老丈人马承运给起的。用老丈人的话说就是:要在官场上打滚,怎能没有字。 “觉得是一个小事儿,就没给贤兄说。”刘景仁笑着说。 “军方哪里有小事情?建场子也是有利于地方的好事,多给我说,我才高兴!”黄知县一面打着哈哈一面从车上跳下来。 查看了村后的土地,黄知县犯了难,300亩挂零的荒地,上面开垦的旱田不足十亩,按照优质旱田的市价最多也不过150两银子,荒地都是白送,要二十两脸上就要挂不住,拉这个项目太小了。黄知县犹豫了半天,撺掇道:“要不在官道边再给你批些好地?你们军方建什么我不便知道,但靠近官道总要方便些不是。” “官道边的水田要种庄稼,建场子不是浪费了吗?”刘景仁犹豫道。 “哪里浪费?用于官家都是利国利民。”黄知县喝了一瓢凉水,吆喝道。 推诿不过,刘景仁又在国道边划了30亩土地。 卫立寅和苑平县书办办好土地转移手续,刘景仁拿出私章签上自己的名字,公章盖的是“复兴中华联合社”,社长是“刘景仁”。 黄知县看了看合同和条据,疑惑的问:“这不是后军都督府的场子?” “这是家父撑的摊子,起个大名堂不说,还非要让我来经理,秉仁兄不要取笑。”刘景仁说。 “哪敢取笑,羡慕还来不及呢。怀惠兄深藏不露啊。”黄知县满脸堆笑,心中震惊不已。 “右安门外聚集的灾民散去了吗?”刘景仁转换了话题。 “哪里会散去?只会越聚越多。现在广宁门那儿也聚集了一批灾民。朝廷拨付的赈灾银不足,年前太子从内库接济了一些银子,眼看着就要用完了。我这是着急的夜夜难眠呀!唉!赈灾就是救命,一两银子一条命。”黄知县诉起苦处,唠叨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说:“大朝会就要开始了,内阁害怕皇上还不上朝理政,联合朝中五品以上官员,明天要在皇极殿外跪请皇上上朝视政!这事儿你知道吗?” “哪能不知道?后军都督府早就通知了,要求明天早上辰时三刻到午门前集合,大家一起到皇极殿前的广场上,跪请皇上上朝视政。”刘景仁回答道。 说起朝廷的事情,两个人唏嘘不已。 第84章 杖杀 第2天刘景仁起的有点晚,他实在不愿意参加什么跪请,因为结果他早已经知道,万历皇帝是不会因为朝臣的跪请而上朝视政的,可是不参加集会,在同僚们面前又说不过去,只能见机行事了。 当刘景仁在后军都督府的车马房里停好马车,走到前院,就遇到警卫处的小旗官拿着铜铛关门,“各部司都到午门前集合,走了有一刻钟了。”刘景仁躬了一下手,转过身向西公生门跑去。 绕过承天门、端门,到午门前只看到几个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小官,相跟着验过身份牌,穿过午门长长的通道,刘景仁发现皇极门外多了两排穿着皂色棉袍的锦衣卫。 走过皇极门,皇极殿前巨大的广场上,站着一排腰挎雁翎刀面色肃穆的锦衣卫,官员们一排一排整齐的跪在皇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下面,袍服颜色越红的跪的越靠前,刘景仁看了看自己的绯色官袍,准备在最后一排找个位置。 他刚挤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官,在他左边寻了一个位置,就听到右边一个声音道:“你是武官,在文官堆里挤什么?快过来,这儿给你留的有位置。”回头看去,发现刘庠灏正在拼命向自己招手。 刘景仁不好意思的把手里的棉绸蒲团交给老官,转过身,弓着腰向刘庠灏跑去。 “这一竖排大致是我们都督府的官员,现在人都跪乱了,第3排的那个是你的上官陈签事,你赶紧前去签个名。”刘庠灏说。 刘景仁又蹲着挪到前面第3排东边第二个位置。看到刘景仁,陈签事从怀里掏出一封奏折吩咐道:“在下边签个名,再按个血指印。”刘景仁又退回来,从刘庠灏挎着的公文袋里,拧开铜墨盒,沾着残墨用欧楷签上姓名,看到奏折上的许多姓名都没有按血指印,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到昨天盖章用的印盒还在口袋里,就掏出印盒,就着红印泥,用食指摁了一下,这时周围忽然伸进了许多手指,都在印盒里乱扣乱按,还有一只手伸过来要抢印盒,刘景仁闪了一下,给了那只手一巴掌,抬头看到从文官队伍里挤过来的那个官员恳求的眼色,刘景仁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的在奏折上按上自己的“血”指印。 过了一会儿,礼部的老尚书前来收取奏折,抱了厚厚的一摞,惟有都察院的官员人手一本奏折,老都御史跟在老尚书后边,怀里也抱着一摞奏折,跟在内阁的几位大佬后边,跑到弘德殿去叩见皇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也越来越亮,刘景仁觉得跪在石板上的膝盖似乎不是自己的,他挪了挪屁股,想坐到石板上,一个纠查礼仪的鸿胪寺序班眼睛像刀子一样刺过来,刘景仁只能再次跪直身体。 这时,前面的几位老尚书站起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和司礼监的太监吵起来,推搡着,也跑到弘德殿去了。 几位纠查礼仪的鸿胪寺序班越来越频繁的呵斥着东倒西歪的请愿官员。 终于,左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官员“咚”的一声,一头杵在青石板上昏了过去。 时间1分1秒的过去,明晃晃的太阳好像就在眼前晃,皇极殿那那高大的兽脊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咚”,又一个请愿的官员昏了过去。 接二连三的,文官的队伍里出现了好几个昏倒的官员,纠察序班跑了前面跑后面,刚刚把昏倒的官员骂起来,转过身又有人倒下了。 “啪”,一个官袍上打着补丁的武官仰面倒在刘景仁前面,满脸皱纹,脸色苍白的像刚刚剥开的核桃仁,嘴里吐着白沫,花白的胡须和白鹇补子上到处都是唾沫和泥土。 刘景仁坐下来,扶着这老者的头,掏出腰间的扁壶,小心的给老者口里灌了两口水,老者长出一口气,醒了过来。刘景仁小心的扶着老者躺下来,吩咐道:“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 刘景仁揉了揉自己酸麻的膝盖,试着站起来,“干什么!干什么!继续跪,快一些跪好!”纠察序班吆喝着跑过来。 刘景仁根本不予理睬,弓着腰跑到文官的队伍里,小心的给那几个昏倒的官员人人口里灌上几口水,揉一揉胸口,等他们的气息喘匀乎了,再安置他们躺下。 这时,皇极殿的台阶上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几个身穿皂色棉袍的锦衣卫校尉压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跪在台阶上,这位老者正是都察院的老都御史,他的乌纱已被摘下,白色缠头耷拉在一边,花白的长头发披散在脸上,额头、肩膀和红色官袍上滚的到处是泥和土。 “咆哮朝廷,逼迫皇上,这就是下场!”锦衣卫校尉高声的叫喊着,拉出一个又宽又长的条凳,把老者拖到条凳上,揭开官袍,退下襦裤,两个人拉着胳膊,另外两个人举起红色木杖对着赤裸的屁股“啪、啪、啪”的打将起来。 “皇上!你不能置国朝于不顾呀!”在“啪啪”的木杖打击声中,老者悠长的声音在寂寞的宫廷上回荡。 “啪、啪”。 “皇上!你不能不上朝呀!” “啪、啪”。 “皇上!皇上!” 在急促的木杖声中,“皇上”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于默然无声。 又过了半个时辰,在死寂的犹如坟墓的静默中,内阁首辅方从哲出现在皇极殿的台阶上,他疲惫的挥了挥手,踩着雕了九龙戏珠的石板,踉踉跄跄的走下来。 请愿的官员们站起来,茫然的拍打着官袍上的浮土,揩去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上渗出的一层浮汗,慢慢的跟在内阁的几位首辅后面,向宫外走去。 穿过承天门,杖刑致死的都察院御史身上罩着白布躺在门西的一副担架上,两个锦衣卫校尉冷漠的站在旁边,脚下几个头顶白色首帕的御史家属正在哀哀的哭泣,许是没料到会遇着这样的泼天横祸,两个孩童还穿着过年时的花衣。 刘景仁跟着前面的官员在担架边放下自己的一枚银髁子,心中充满悲凉和无奈,这个朝廷怎么了? 第85章 偶遇 刘景仁心情沉重跟着散场的官员队伍走出承天门。 “走吧,城北有个园子还不错,到那里转转吧?”是刘庠灏的声音。 刘景仁没有回答,只是跟在刘庠灏后面走。 两个人拐到后军都督府前院坐上刘庠灏的马车,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刘庠灏只是指挥着马车东拐西拐,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在一个园林的大门前停下来,周围是翁翁郁郁的松柏,树后是逶迤的红墙,几株干硬疏朗的红梅伸出虬曲的树枝,枝上是含苞待放的梅朵,铁褐色的花萼中抱着一点粉白,“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杜牧把13岁的少女比作2月的豆蔻,这枝头一朵朵待放的红梅倒更像是伶俜的少女。 刘景仁轻轻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园林叫定园,是北京内城一个不大的园子,北边就是水势浩渺的积水潭,园子的地势很高,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往上走,在高大的栎树、松树和柏树的间隙就可以望见远处青碧荡漾的积水潭的湖面。 正月底的天气,花事未放,沿途所见多是疏朗的树木和嘈杂的灌木,偶有丛生的迎春,也只是在一蓬蓬干枯的藤条上抽出零星的几朵黄花,那花儿也是将开未开。 天空却格外高远,纯净的不见一点杂色,北边燕山的残痕在阔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低小。 “伯仁(吴梦达,字伯仁)兄,幸会幸会。”原本跟在后面的刘庠灏又停下来和别人寒暄。 “泰和(刘庠灏,字泰和)老弟,不知今日为何在此?”一个廋高个子的年轻人穿着淡青挂面罗衫,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正微笑着和庠灏说话。 “死梦达,拿着篮子乱跑什么?”一个清脆的女声传过来,只见一个头戴浅绿璞头身穿单罗轻衫的小子轻快的跑过来,从和庠灏说话的年轻人手里夺过篮子,笑着沿着山坡向上跑过来。 跑到景仁跟前,抬头撩了一眼,忽然停了下来。 “咦,你今天怎么在这里?”那时髦的小子诧异的问道。 刘景仁仔细一看,那粉白的鹅蛋脸,浓重的卧蚕眉,不是入画是谁? “宫里也放假吗?”刘景仁问道。 “放什么假,我和公主一起跑出来的,成天关在宫里,闷也闷死了。”入画连珠炮似的说。 刘景仁这个时候才隐隐约约听到假山南面有年轻人快乐玩闹的声音。 “你既然在这里,那正好,公主还要问你话呢。”入画梳拢了一下掉落的发丝,“和我们一起去那边玩。” 刘景仁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好!” “庠灏兄,我这里遇到一个朋友,过去和他们见一下。”刘景仁还不习惯叫别人表字,入画听到景仁称呼她为朋友,脸上莫名的红了一下。 往上走没几步,向南有一条下山的小路,刘景仁跟在入画后面踩着青石板,小心的一步一步走到半山腰。 这里是假山南边半山腰的一个崖坢,地上长着零星的枯黄的野草,山根有一簇一簇迎春和刺槐,迎春的根部生长着一片一片嫩叶淡绿的黄蒿,崖坢边上斜伸着几株蜡梅和杏树,正有几个穿着或绿或蓝丝罗单衫的小子在折那蜡梅的花枝。 刘景仁一眼就看到了他眼中的“萍儿”——徽媞,她正撅着屁股伸着手死劲的勾那枝位置遥远着花茂密的枝条。 刘景仁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上,身下就是几尺高的崖坢,跌下去可怎么办?他飞快的扑过去,一把把“萍儿”拉到怀里,再放到崖坢内,自己伸手把远处的那一大枝蜡梅全部折下来,回身放到地上,“要哪一枝,自己折吧。” 徽媞站在那里,心里“噗通、噗通”的乱跳,愣愣的望着这个闯入自己生活的家伙。 刘景仁温和的一笑,一如既往像对待自己的妻子那般,抬手轻轻拂去徽媞头发上的草叶,,然后转过身去薅地上的白蒿。 他怎么能这样粗暴的对待自己?他以为他是谁? “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徽媞吆喝道。 “嘿!你是谁?是谁放你到这园中来的?”一个穿着深色轻罗单衫,璞头上插着一枝腊梅的小子呵斥道。 “哎!你!这是私人领地,赶快出去!”另一个穿着粉红单衫的小子也跟着吆喝。 刘景仁并不理会旁人的聒噪,笑着对徽媞说:“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徽媞抬起头正看到入画使劲的向她眨眼睛、努嘴唇,她的脸顿时蒙上一层红云。“你的胆子真大!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今天随百官请皇上上朝视政,结束了。心里郁闷,到这里转转。”刘景仁一边薅着地上的白蒿,一边回头和徽媞说着话。 “皇爷爷身子不大好,脾气大,也不能都怪他。你薅这些野草干什么?” “这可不是野草,它的学名叫茵陈,俗名叫白蒿,葛洪称它为医肝圣品,老百姓这个时候常常采摘它做麦饭吃。”刘景仁解释道。 “你不是武将吗?怎么还懂得医道?”徽媞睁着星辰一般的眼睛,白皙的瓜子脸上透了一层粉红。 刘景仁呆呆的望着,手里的白蒿撒在地上。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霸道而又肆无忌惮的望着自己,徽媞的脸又红了起来。 她就是自己的妻子!刘景仁在心里暗暗呐喊,她又到这个世界陪自己来了! “只是随便看些书罢了。”过了半天,刘景仁蹲下身子,捡着地上的白蒿说。 “那个场子办的怎么样了?”徽媞也蹲下身来,把歪在头上的仆头摘下来塞到口袋里,掏出一只步摇,掰开搭扣衔在嘴里,两只手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把垂下来的头发辫到脑后,把步摇轻轻的插上去。 “刚把地皮盘下来。再过两天围墙就全圈起来了。”刘景仁平静的说,“这个场子是你的还是皇宫的?” “这有分别吗?”徽媞摘下几枝饱满的蜡梅,拉着树枝挨着刘景仁低声说话。 “当然有分别,你的场子和皇宫的场子建造方法是不一样的。”刘景仁说。 “你说这话不怕杀头吗?”徽媞说。 “我说的只是实情罢了。何况对你和皇宫我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刘景仁郑重的说。 “这个场子是萧伯伯见我和宫人生活艰难,帮助我的。你尽可放心。”徽媞望着他的眼睛说,刘景仁掏出手帕,把徽媞手里的梅枝扎起来,整了整梅枝的高低,再把它塞到徽媞手上。 “那地皮是你提前到皇庄租的?”刘景仁问。 “是的,皇庄的地租到底便宜一些。” “那建窑的费用你打算怎么办?你不觉得冒的风险太大了吗?” “这个我也不大懂。只是总是接受萧伯伯的接济也不是个办法,我就想着能够自己创业,使父亲的日子少些煎熬。萧伯伯说你的场子效益很好,稳赚不赔的!”徽媞的鼻头上急出了一层汗。 刘景仁看到徽媞焦急的脸色,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吓唬“萍儿”?他轻轻一笑,“凡事都有风险,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这个项目的效益很好,没问题的。” “哦,你吓死我了。”徽媞轻轻的拍着胸口,两只眼睛笑的弯成了一条线。 “那建窑的费用呢?”刘景仁接着问。 “我宫中的常例,平时俭省着攒得有几百两银子,再到后军都督府拆借一些,也许就够了。”徽媞说。 “我发现不是我的胆子大,是你的胆子大。”刘景仁笑着说。 “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第86章 酒馆 “礼物收到了吗?”刘景仁问。 徽媞脸微微一红没做声。 刘景仁沉默了一会儿,说:“办场子要精打细算,处处留心,这样才能有效益,随后我给你配几个可靠的人,这样你也能省心一些。” 刘庠灏被阻拦在假山顶上,远远的看到刘景仁和那个奇怪的年轻人亲亲密密的说话,周围一圈年轻人都站得远远的,更远处还有一圈好像是锦衣卫的校尉,他心里不禁疑惑起来:刘景仁的朋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泰和兄,你这位朋友是哪家府上的公子?”那个叫吴梦达的年轻人站在庠灏前面询问道。 “哪家府上的公子?”难得听到吴孟达今天叫了自己一声兄长,刘庠灏心里一暖,做为内阁次辅吴道南的小公子,吴孟达一向眼高于顶,虽然自己年长他很多,可是自相识以来,他一直称呼自己为老弟,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刘老弟虽然是我的朋友,但对他的家世我还不是很清楚。”刘庠灏推辞道。 “如果没有优厚的身世,你转告你那位朋友,最好离那位兄弟远一点。”吴孟达劝告道。 “这个话你直接给他说,我那位朋友自然有自己交友的准则。”刘庠灏说。 “你也不看看,围在那年轻人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有英国公张惟贤的孙子,吏部尚书黄嘉善的小儿子,后军都督府指挥使萧候爷的一儿一女,像我这样的身世是最不济的。我让你转告他,是为了你的那位朋友好!”吴孟达再一次劝告道。 “谢谢提醒!不过这个话我还是不能说。”刘庠灏瞟了吴孟达一眼,转过身向来路走去。 刘景仁薅了一大把白蒿,站起身来,摸摸口袋,掏出一只废弃的装文书的绸袋,正准备将白蒿装起来。 “入画,去到马车上拿一个包来。”徽媞吩咐道。 “不必了。”刘景仁把绸袋放在地上把白蒿包起来塞进去,看到徽媞穿的淡蓝细罗单衫,回头说:“春天风大,气候变化也多,应该穿厚点,小心感冒!” “感冒?什么是感冒?”徽媞睁大了眼睛。 “哦,感冒大概就是风寒吧。”刘景仁微微一愣。 “让你穿厚点就穿厚一点,不要打叉。有事了让小德子给我说一声,我住在外城蒜市口斜帽儿胡同第三家。”刘景仁又一次吩咐道。 “我该走了,时间长了对你不好。”刘景仁转过身向山坡上走去,回头想了想又说:“场子的事,你放心!”很快便消失在葱茏的枝叶间。 快走出园门的时候,入画到底还是追上来塞给他一个布包,他把白蒿装在包里,走出园门,“咦!你怎么先出来了?” “受了一肚子鸟气!不想呆了。走,咱们换个地方喝酒去。”刘庠灏发着牢骚,吆喝着车夫,拉着刘景仁向鼓楼斜街跑去。 刘景仁把包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在白蒿软软的一团下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的心里流过一阵暖流。“你应该多转一会儿才是,怎么早早就出来了?” “遇到一个恶心人的家伙,好了,不说他了。文庙前面的盛德街有一家不错的馆子,是你的大同老乡开的,菜品不错,我引你去开开眼界。”刘庠灏说。 马车在东西向一个不大的街口停下来。 刘庠灏带着景仁下了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一个青砖砌墙翘檐高耸的红门楼前。这时天色刚刚擦黑,这家门前的灯笼已经先亮起来了。 他向门前站着的两个仆役交代了几句,然后就拉着刘景仁进了门。 前面是一个不大的廷院,穿过中堂的后门,又是一条稍暗的甬道,两边是一个个关着门的包间,门口各有两盏花灯,花灯下站着一个袅娜的女子,里面能听到喝酒唱歌的喧哗声,刘庠灏打开西首的一个包厢,把刘景仁让进包厢,又对门外吆喝了一声:“去把阿媛叫过来。” 包厢内有一个不大的圆桌,向南隔着一个镂空的园门,门内还有一个下沉的池台。 不大一会儿,一个20多岁容色艳丽的姑娘跑过来,“阿媛,把你这儿的招牌菜端上来,再准备一瓶汾酒。”刘庠灏吩咐道。 很快酒菜就上齐了。 刘景仁咬了两个包子、吃了几口菜,那个阿媛又飞快跑进来,关上门,坐在桌边,手斜攀着刘庠灏的脖子,腿也伸到他的膝盖上,“灏哥,今天怎么有空?你都有好几天没来看我了。” “坐好!好好说话。来,给你景仁兄弟端杯酒。”刘庠灏脸上满是笑意却偏偏故意板着。 刘景仁赶忙站起来,“庠灏兄,这位是?” “这是你小嫂子。”刘庠灏转过脸说,“能听出口音不?还是你大同的老乡呢。” “人不亲乡亲,老乡!听见口音我心里就亲近。”刘景仁笑着说,“嫂子好!” 那阿媛迷眼如丝,横了刘庠灏一眼,端起酒杯和景仁碰了一下,仰头把酒喝下去。 “嫂子好风度。好事成双,来,再走一个!” 那阿媛连喝三杯,酒到杯干,甚是豪爽,艳丽的脸上仅有一抹淡淡的红晕。 “好了,你忙去吧。让我和我兄弟自在吃酒说话。”刘庠灏吩咐道。 阿媛赖着不走,刘庠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掌,驱赶到:“走,走,走!”,那阿媛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也许刘庠灏今天真的受了气,他不再说话,自斟自饮,连喝了少半瓶,眼睛迷离起来,脸和脖子红彤彤一片,“你小嫂子人怎么样?一流的人才吧···她是从小跟我的贴身丫头,七八岁就跟上我,20年了···” 刘庠灏站起身来,“我是万历34年考上进士的···”他甩开长袖,似乎想起了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神采,慢声吟唱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竟然又嘤嘤嘤的哭起来。“可我,我就是不能给她一个安生的名分···” “我的座师——礼部老尚书,殿试以后看上我的文采,非要把女儿嫁给我,咱们大明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不娶她,我到猴年马月才能等到空缺呀,可是你嫂子,你嫂子······”刘庠灏任由眼泪在脸上纵横,挥着长长的衣袖踉跄挥舞。 “向来夫子真知己,近世门生喜负心。 惟有天涯华发掾,独挥衰涕望山阴。”他一边舞一边咏,“我就是喜负心的狂生呀······” “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都是泪啊。”刘庠灏抹了一把眼泪,转过身,推开门,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刘景仁赶紧跟上,扶着他的胳膊。 “没事,我去方便一下。”刘庠灏推搡道。 “泰和老弟,今天好巧遇到你了。”一个头带青花仆头,身穿藏青色官袍,官袍的膝盖位置还补着两块补丁的老者拱手行礼,笑着说道。 “老黄,你先坐到我的包间里,我去去就来。”刘庠灏抬起头撩了那人一眼,“景仁,你先把老黄领进去。我没事儿。” 坐到桌边,刘景仁端起一杯酒。“咱们今天见过面,今日再次相聚,真是有缘呀!” “你就是坐在我身后的那个年轻武官?今天皇极殿前出丑了,谢谢照应啊!”那个老者满脸皱纹、谦恭的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景仁看到他的手肘也补着两块补丁,胸前的白鹇补子缺了一角,心中暗暗诧异:一个五品的官员怎么能如此潦倒? 第87章 求人 刘庠灏从外面进来,劈头就对那个五品官说;“老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我都跟你说过了,但凡是你的事,只要是兄弟能够帮衬的,一定会办到。可是为了密云卫的那些穷屯兵,你就赖在我这里这么多天,天天高消费,你住得起吗?你到底图个啥嘛?” 官员老黄悿着脸,那花白的胡子和满脸的皱纹看起来使人心里难过,“咱毕竟身上披着这张皮,总得给卫里的那些屯兵们想想办法。” 刘庠灏抢白道:“你也知道自己披着五品官的一张皮,可是你怎能一点也不顾忌自个儿的脸面。你的两个儿子跟着你在密云种地,我帮你把他们安排到盔甲厂里,你死活不愿意,弄得你两个儿子跟你像仇人一样,你说你到底图个啥?”刘庠灏点着老黄的鼻子数落着,一边坐下来,喝了半碗小米粥。“现在你天天住在我这里,跟我磨叽。要把密云卫的练兵名额削减下来,每年一次的“营操”是都督府的大事,连兵部的人都盯着,你说让我给你减,我从哪里给你减?我又从哪里给你找这些顶替的卫兵去?” “那其他卫的名额不都减少了么,····”老黄脸上带着笑,嘿嘿两声。 “老黄,你信不信我把这碗汤扣到你脸上?你这是在葬送我的名声!亏你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我怎能有你这样的战友?”刘庠灏哭笑不得。 “主要是春耕,春耕啊!年轻人都抽调走了,苗安不到地里,明年、明年就要闹饥荒!”老黄忽然嚷起来。 “谁管你的饥荒?那是兵部考虑的事情!每年2月15日准时“营操”这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刘庠灏敲着桌子说。 官员老黄坐在那里耍赖似的,“呼呲呼呲”哭起来。 “你看看,我就和他说不清楚。”刘庠灏看了景仁一眼,摊摊手,无奈的说。 “不知这位官员怎么称呼?”刘景仁问。 “密云卫千户黄耕耘!”刘庠灏满脸不高兴的说。 “黄千户!黄千户!”刘景仁拍拍老黄的肩膀,那老黄“呼哧”几声,揉揉眼,抬起头来。 “巨各庄是不是在你们密云卫?” “嗯!离我们千户所十五六里左右,怎么啦?”黄千户问道。 “那豆各庄呢?是你们卫的土地吗?” “是。那里是山区,没有几户人家,你问它干什么?”黄千户很诧异。 “我准备在哪里划一片地方建矿场和武器测试场,面积估计还不小,给都督府也通过气了。你看是买下来好?还是租下来好?”刘景仁问。 “当然是卖下来好!”黄耕耘非常痛快。 “不知这位怎么称呼?”黄耕耘抬起头来问刘庠灏。 “咱们后军都督府兵备司的刘景仁刘经历。”刘庠灏说。 “你看,都怪我!咱们后军都督府的同僚,我眼花也没能认出来。刘经历,有礼了。”黄耕云躬了躬手。 “本是同级,不必多礼!”刘景仁躬手回礼。 “那“营操”之前,咱们去看看,或买或租,咱们到时候再定!你看行不行?”刘景仁问。 “你和都督府说一说,还是买下来,那里是荒山,值不了几个钱。你们在京城,不知道密云的苦呀!”黄耕耘诉苦道。 “天天诉苦!天天诉苦!各卫的情况都一样,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刘庠灏挪谕道。 “如果“营操”前能把测试场定下来,“营操”的时候可以到咱们密云卫就近抽些卫兵单独“操练”!提前一旬参加总操练就行了。”刘景仁说。 “这倒是一个讨巧的法子。”刘庠灏说。 黄耕耘也嘿嘿笑起来。 三个人重整酒席,高高兴兴的喝起来。没想到,黄耕耘的酒量不错,没到一个时辰,就把刘庠灏喝翻了,黄耕耘把刘庠灏的小妾叫过来,几个人废了老大力气才把刘庠灏弄到酒庄后面的小院里。 “走吧,你还要在这里混吃混喝呀?”刘景仁说笑道。 “我这位战友对朋友还是很厚道的。没事,你走吧。我到明天把帐结了再走,是好朋友,就要汤清水利!”黄耕耘说。 刘景仁坐上马车,让刘庠灏的车夫把他送到蒜市口斜帽儿胡同,当他回到家的时候二更的梆子已经敲响了。 大朝会还有好几天,皇极殿前的请愿又草草收场,衙门里也没有其他事务,刘景仁美美睡了一个懒觉,早上起来打发景智到卫立寅那里把他从兵部照磨司借的军用地图拿过来,开始描化地图。 地图描完了,又坐下来查看近期来往的信函。 “大板升任务已完成,人员已全部撤回店头村。三娃” “后山的靶场安排就绪,射击训练已经开始,箭支和火药要补充,复兴社员发展了34个,外围人员已有400多人。青河” “驱奴已有700多人加入复兴社,只是来源复杂,要审查。那海” “围墙建成了,北车间的炉子建成了炉体。你的夹衣服要不要送去?爹前天拉肚子了······”刘景仁看着这片啰嗦的来信,心中有些甜美,也有些无奈,他放下这封短信,继续看下面的。 “大同都指挥司一直催促枪炮的进度,宣府也来人要买,要不要新鸟铳停下来?” “钢条跟不上进度了。” “豆各庄铁头山的南坡上有北宋时挖的矿井,前几天打的两口井都已见矿,老付(遵化请来的矿工)查看过了,说都是好矿。小庙沟的斜矿井见矿早,那里土层很薄,就是山路不好走。段四、耿长青” ······ 刘景仁打开墨盒,磨了磨毛笔,开始一一回信。 “来顺,把这些信发出去。”刘景仁伸伸懒腰,看着来顺把这些信封起来装到竹筒里,再用白蜡糊口。他转过身,抓了一把小米,走到廊檐下,那里有一排鸽子笼,挂在东厢北墙两人多高的位置,那些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在京城繁华的市井中平添了一层温馨。 他爬上梯子,小心的给每个食槽里添上一撮,又爬下来用水杯给每个水槽加上水,鸽子们扑扇着翅膀,更加咕咕咕的喧闹起来。 刘来顺是他在怀仁县特意搜寻来的,他的哥哥刘来宝是景仁在怀仁所当营兵时的战友,当时担任的就是营军的信使,刘景仁本来想把他请过来,可是李游击不放,无奈刘景仁只好作罢。 刘来宝看到景仁用人心切,就把他兄弟推荐来了,他们是信使世家,历代以饲养军鸽为业,刘景仁就把来顺带到了京城。 站在梯子上,越过人家高高低低的屋顶,向西正可以望到天庆寺的碧瓦红墙和李皇亲园子里新栽的高大的栎树和两人合抱的榆树,李皇亲不知从哪里移栽的大树,枝丫已经据掉了,粗壮的的树干光秃秃的,树下有年轻丫鬟粉色的身影,更远处的安国寺笼罩在一圈碧绿的松柏之中,淡褐的镂窗和青灰翘檐显得极其模糊。 再往西就只能看到一片悠然的蓝天和几丝白云。 第88章 蒸汽机 窗外传来春燕呢喃的声音,门前那棵高大的杨树渐渐长出细小的绿叶,马会贤搬出一张椅子坐到屋檐下。 当时幸亏听了丈夫的话,才把这棵树留下来,现在这棵树就是一个风景,浅青色的高大的树干直插云霄,纵横参差的枝杈间,有灰喜雀留恋的身影,也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阳光正好,白杨树后刚刚垒好的一丈多高的围墙泛出一层青灰色,这一圈围墙让她省心不少,再也不是东露窟窿西露眼的木栅栏,可以安安稳稳的躺在自家院子里睡觉了。 她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孩子还小,没有显怀,可是闹腾的厉害,这几天她常常呕吐的吃不下饭。 “嫂子,晒太阳呀。”枝儿端着一个板凳也坐到院子里,军品陈列室的活计并不多,她每天把陈列室打扫一遍,再把刀、枪、火炮擦拭一遍,然后就陪着嫂子说话。景仁大哥干那么大的官,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却把年轻漂亮的会贤嫂子丢在这里,图什么呀? “嫂子,你说的那个皮垫子我爹做出来了。” “真做出来了?你爹是怎么做的?” “我爹是漆匠,你见过嫁妆盒子吗?盒子外面描着透亮的颜色,画着小儿尿尿的画,外面再刷上几层鲜艳的清漆,打磨得油光锃亮。几代人也用不坏。我爹就是漆那个的。”枝儿炫耀的说。 马会贤笑了,什么尿尿的小人?那是春宫画,教女人生孩子的。 “枝儿,那你爹是怎么做成皮垫子的呢?”马会贤问。 “我爹说用棉布做骨架,加上清漆和桃胶熬成胶液,厚厚的涂在上面,就能做成软硬适中不怕高温的皮垫子了。”枝儿接着说。“你等着,我这里有现成的垫子,你不妨看一看。” 枝儿飞快的跑进屋子里,拿出来一块褐黄色的东西,塞到会贤手里。 马会贤仔细的看了看,捏着稍微有点软,里边的布纹看着模模糊糊,应该能用。丈夫年前一直说,要做一个什么机,就是没有密封的东西,熬煎的不行,这下不就有了吗? “走,和我一起给老齐看看,试试能不能用。”会贤高兴的站起来,拉着枝儿就走。 “嫂子,锁门!···嫂子,锁门!”枝儿回头叫道。 “你看我这记性!景仁天天交代要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我怎么就忘了呢?”马会贤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回头把门锁上。 出了大门往北就是冶炼厂,前几天修墙的时候顺手建了一个气派的门楼,安了一个铁大门,推开大门,院子里砌着花坛,重新加固了车间围墙,上面配着高大的白纱窗户和高处的气窗,像一个车间的样子了。大门旁又新修了八间门房,常年住着几户人家,再也不用为看门发愁。 走进北车间,两座新建的冶炼炉高高的耸立着,工匠正在进行最后的加固,外围的滑轮和料斗滑道将要组装完毕,由于新招了70个工人,老齐加快了进度,正带着几个徒弟拿着蒸汽机的图纸在比人还高的蒸汽机滑动管上安装、调试。 “齐大哥,你看这个东西做密封的皮垫行不行?”马会贤问道。 老齐抬起头来,斜斜的伤疤似乎淡了一点,黑红的脸也胖了不少“皮垫?能密封的皮垫?” 老齐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又使劲揉了揉、拽了拽,“能用开水煮不能?” “煮了,一点影响也没有。我爹压在水壶上试过了也不漏水。”枝儿快速的插嘴道。 “这是谁做的,你爹做的?”老齐询问道。 “是我爹做的!”枝儿骄傲的说。 “主母,这个人招进来试一段时间行不行?”老齐站起身,用黄表纸慢慢搽去手上的油渍。 “东西合用吗?”会贤问。 “还不太确定,只有试过才知道。”老齐说。 “行!那把枝儿他爹招进来,先试用一个月再说。”会贤拍板说。 “那我这就去把我爹叫进来。”枝儿飞快的跑走了。 马会贤坐在边上静静的看着,闲来无事,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些油腻的铁疙瘩。 北墙外搭了一个大棚子,下面是一个大灶台,一个鼓型的锅盖和铁锅用连接件连在一起,上面有铁管子和墙内的一个一人高合抱粗的铸铁管子相通,粗铁管子顶端伸出一根铁棒又和一根架在墙上的像牛接头一样的长大的横木相连,横木的另一头接在两个比人还高的大铁轮中间,铁轮上有皮带和风葫芦相连。 丈夫说这个什么机烧起火来会自己动,不管能不能动,看到这个比人还高的大铁轮子,两人高的架在矮墙上的木梁,会贤的心都要热切得飞起来了,那个狠心的死鬼,真是聪明呀! 过了十多天,蒸汽机要加水烧火,许多人围在北车间看热闹,爹和六叔也来了。 铁锅侧边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在灶外弯出一个u型,上面有个开口像张开的嘴,水从这里加进去,丈夫说这个u型管既可以堵住蒸汽外逸,也可以观察水位的高低——不用揭开铁锅的盖子,就能知道锅中的水位,真是用尽了心思。 一个新来的工人正在加水,老齐说水加到管外画红圈的地方就行了,如果水位降低,要随时补水。老齐的徒弟发群正在锅底烧火,蓝色的火苗冒起来了,逐渐转成红焰,煤堆越烧越大,发群又狠狠的添了两铁掀块煤,火焰从灶堂里冒出来,那个拉风箱的小伙子头上已经冒出了微微的汗珠。 u型管口不断的有气泡冒出来,“动了!动了!”站在里边一个眼尖的小伙子吆喝起来。 马会贤跑进车间,看到那个比人还高的滑动管顶端的铁棒正在向上运动,把横梁的一头顶起来,横梁的另一头顺势压下来,两个大铁轮缓缓的开始转动。 走到顶端,铁棒又缓缓降下来,横梁的这一头压下来,另一头就自然升起来,两个大铁轮在中间的曲轮带动下,开始周而复始的旋转。 滑动管北边上下有两个开口,在封盖的一起一落中,像人的嘴一样开始呼吸,“哧、哧”,一上一下两股蒸气非常有规律的冒出来,不一会儿,车间里就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人们叽叽喳喳兴奋的叫喊起来,会自己动的机器,自古以来天下没有啊! 马会贤聚精会神的看着,脸上露出一股婴儿般的痴迷。 “景仁家的!景仁家的!”她感到有人在轻轻拉她的袖子,就回过头来。 “六叔,什么事?”会贤看到六叔在叫她,就问。 “你爹叫你呢。” “爹,有什么事儿吗?”会贤从人堆里挤出来,绕过风葫芦,走到站在冶炼炉旁的公爹面前。 “刚才景仁地鸽子信来,说是让连城带几个人到北京去,听说那边又要开什么新场子。我看···我看···”公爹话说的吞吞吐吐。 大同的鸽子是公爹养的,对于这个新玩意儿,公爹很是喜欢,他知道景仁的牛脾气,近半年来,公爹越来越听景仁的话。 这几天,他不知道听谁说自己怀了孕,关心的方向忽然变了,时不时过问她的身体状况,还不让她再操心厂里的事情,这让她非常难堪。 景仁把这么大的几个场子交给她,她怎么能放得下心? “爹,你说,我听着呢。”会贤说。 “景仁在北京,你在大同,这时间长了总不是个事儿。况且你还怀着身子呢,景仁就不心疼他的儿女?我看··我看··”公爹沉吟了半天说。“这一次连城去北京,不如你带着桃花一起去吧,上北京找景仁去。世上的银子是挣不完的。再说··再说··,大同这边还有我和你妈呢。” “这···,我还是得问问景仁的意见。” “我让你妈给他去信了,说了你怀孕的事情。他回信了,答应让你进京。你看,这纸条上写着呢。” 马会贤眼睛湿润起来,她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会贤吾妻:十分想念···殷盼来京会唔”的话,眼泪缓缓划过面颊。 第89章 暗流 (1) 大同以北群山连绵,在青山的最高处,是蜿蜒迤逦的万里长城,长城以外就是蒙古大漠。 这里靠近边关的是土默特蒙古,往北有喀尔喀蒙古,往东有科尔沁蒙古、察哈尔蒙古,往西有额尔多斯蒙古。游牧民族四处流动,没有固定的居所,这里所说的只是大致方位。 原本生活在大同以北的土默特蒙古,占据着水草丰茂的前套放牧牛羊。宣化以后,大量失去土地、经济破产的明国百姓流落到前套地区,用先进的生产技术不断开发前套(大板升)地区,万历以来,这里已经成为富庶的鱼米之乡。 有一句俗话: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先富前套,再富后套。说的前套正是土默特地区。 萨尔浒之战以后,满清崛起,明军大败,满人占领旅顺、开原,侵占努儿干都司大量土地。 同时满人不断蚕食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侵占蒙古人生活的土地,原本生活在辽东的科尔沁、察哈尔蒙古被驱赶的四处流窜。满人又不断攻打、分化居住于北方的喀尔喀蒙古。 四处流窜的蒙古诸部不断向南侵略,土默特蒙古与其他蒙古各部不断爆发各种各样的冲突,财政日益结据。为了改变经济状况,土默特蒙古改变了招揽安抚汉民的政策,加据了对当地汉人的欺压掠夺,大阪升一地一时间风起云涌。 春分过后,天地依然十分寒冷,早上的一场雨夹雪刚刚过去,天空阴沉沉的,凛冽的朔风,刮在身上好像刀子一样往袍子袖里面钻,李冬林、李小六、张卫强、齐战胜几个人穿过通往哈朝兀的官道,往灵照盟的方向走,脚下的路,一会儿窄一会儿宽,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行行经冬的小麦瑟缩的趴在地上,蒙地的气候要比内地晚半个月,将近清明还看不到一点春天的气象。 绕过小葛庄西边的小路,前面就是通往灵照盟的大路,远处能看到高大的牛皮帐篷,前面旗杆上斜飘着的黄色大旗,是土默特右旗捉云部勇士巴尔巴住的大帐,围着大帐的是一顶顶小一点的帐篷,这些是他的部下居住的地方。南边还有一排排夯土砌成的房子,中间有街道和帐篷相连,这里住的大多是以务农为生的汉民,土默特的许多集镇就是这样一种汉蒙杂居的奇怪样子。 李冬林穿过土街往灵照牙行走去,他们在哈朝兀修了4个月军营,受够了那些蒙古什长的鞭子,今天要结了工钱去寻找下一个活计,他们的家都在黄河边的大自营村,去年蒙古老爷们将地租增加了一倍,说是和喀尔喀蒙古打仗要增加的军费,和这些蒙古老爷讲不得道理,两句话不对,鞭子就上头了,没办法,家里的粮食都好过了这些蒙古狗,再领不到工钱,家里就要断顿了。 灵照镇南北土街靠西罗列着盟里的税务司、警备司、照磨司、牙行等机构,一切都是模仿大明的官府设置,排列在肮脏的土街两边,不大的土胚房,门面倒是不小,牙行在最南。 李冬林推开挤在门口的两个人走进大门,柜台前的脚地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牙差,我来结账。”李冬林对着柜台喊道。 “没看见有这么多人嘛,到门外等着。”一个穿着红色棉袍,头戴蒙古毡帽的年轻差役吆喝道。 李冬林朝后退了退,并不见前面的几个人动弹,屋里有一种奇怪的凝重的气氛。 “冬林哥,先出来一下。”张卫强在门口吆喝。 “怎么?”李冬林迟疑了一下,拨开两个人从屋里出来。 “今天的账恐怕难要了!”张卫强说。“门口这些人都是修军营的汉民,你看都蹲在这里。” 李冬林看到门外的空地上东一簇、西一簇蹲着好多人,茫然的望着远处田地与草场交错的原野。 李冬林弯下身子,“老哥,怎么回事?”一个穿着老棉袄低着头在地上胡乱划着的老汉抬起头。 “也是哈朝兀修军营的?” “嗯。” “当初说好的一月一两二钱银子,管两顿饭,是吧?” “嗯。” “咱们干了4个月,活干完了要来结账,你知道这些天杀的怎么说?”老汉圆睁了双眼,胡乱划着的手在地上使劲的戳着。 “怎么说?” “干了4个月,每人400文大钱,就这么多!”说着说着,老汉嘤嘤的抹起了眼泪。 李冬林只觉得的一股凉水从头上浇下,浑身像抽掉了力气一样,软的站不住脚。 不一会儿又觉得一股怒气从脚底下“腾”的一下冒到头顶,两眼像要喷出火来。 “我去找他们理论!” 李东林转过身,串进屋子,一下子拨开站在柜台前的两个人,抓住身穿红色棉袍的差役的领子,“我们干4个月结多少工钱?” “你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的。”年轻差役拨开李冬林的手,怒道。 “我们这次干4个月到底结多少工钱?”李东林圆睁双眼,厉声问道。 “400文,怎么了?冲我瞪什么眼睛?滚一边去!贱民。”那差役鄙夷的骂道。 李冬林猛的抓住了那年轻差役的衣领,把他拉到柜子上。 “那四两银子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二狗子,怎么盘剥的这么厉害?”李冬林盯着那差役的双眼,脸上青筋条条绽出。 “干什么?干什么?”东边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差役飞扑上来抓李冬林的头发。原本躺在摇椅上的一个蒙古总管,拉过柜台上的腰刀,向李冬林扑来。 “贱民!”那蒙古人怒骂着,腰刀直扑李冬林的脖子。 李冬林抓着年轻差役的领子猛的往上一拉,身子向后一仰,那蒙古人一刀劈在年轻差役的肩膀上。 身旁一个面色黧黑的汉民趁着那蒙古总管前扑的姿势,斜斜一拉,那蒙古人从柜台上一下翻倒在柜台外的脚地上。 立刻无数只脚踹了上去。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门外的人马上扑了进去。 当张卫强找了一根棍子赶回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离开了。 他跨进牙行的门,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浑身脚印满脸鲜血,柜台上趴着一个人头斜斜的挂在脖子上,背上有两道血淋淋的伤口。靠墙的柜子下也躺着一个死人,肚子上有一个伤口,身上满是脚印。大大小小的柜子、箱笼都是打开着的,地上满是零乱的纸片。 他穿过厅堂,走进内屋,把正在炕头箱子里翻捡东西的李小六拉起来。 “李大哥、齐战胜他们呢?”张卫强问。 “没见着。” “快走,蒙古人的马队马上就要来了。”张卫强拉着李小六的胳膊,飞快的往外走。 他们两个跑出门,刚刚钻进税务司北边的小巷,蒙古人的马队就扑了过来。 拐过两条小巷,身后闹哄哄一片。 “低着头,往蒙古人的帐篷堆里走。”张卫强边走边说。 到天黑的时候,张卫强才听说,蒙古人的马队包围了整个灵照镇汉民居住的土街,抓到了7个汉民,并称这些凶徒抢劫了灵照牙行,打死5人,打伤一人。 第90章 暗流 (2) 在灵照镇东北角一个蒙古阿妈的羊圈里,张卫强,李小六两个人一直躲到天黑,然后趁着夜色沿着乡间的田塍向大字营村跑去。 亥时刚过,两个人躲到村口的大榆树底下,一阵阵疯狂的狗叫声,在村子里此起彼伏。 “走吧,到家了!”李小六说。 “不对,今天晚上村里肯定有事情,你听,狗叫声不正常,咱们进村说不定正好自投罗网。”张卫强思忖一会儿说。 “那咱们到哪儿去?”李小六问。 “店头村不是办了个农民协会吗?我和那里走街串巷卖锅碗的刘富力认识,我们到那里暂避一晚,明天再探听消息。”张卫强说。 “那他可靠吗?”李小六问。 “可靠。走!”两个人沿着黄河岸边弯曲的小路,向东北方的店头村跑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卫强绕过店头村前的小土地庙,沿着村巷走到第六家,“汪汪汪”一阵狗叫声传来。 “福力哥,福力哥。” “谁呀?” “我,卫强呀!” “等着,我给你开门。”一种稀稀嗦嗦的声音,门开了,两个人闪身进了门往堂屋走。 屋子里的灯也亮起来,小鱼披上袄走出来。 “卫强,出了什么事儿?”刘福力也从东间走进堂屋,问道。 “今天我们村的几个人,到灵照镇领取修军营的工钱,没想到被牙行讹了,在那里打死了人,我俩跑出来的时候听说鞑子在镇里抓了7个人。我俩不敢回村,就到你这里来了。”张卫强说。 “怎么又是讹汉民工钱打死人的事,这半个月已经连续发生好几起了,这些蒙古鞑人真不是个东西。”小鱼坐在椅子上说:“来,富力,坐,明天你到大字营探听探听消息,怎么样?” “行!”刘富力回应道。 第2天辰时三刻,刘富力身后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这是李大顺,是大字营村的。”刘福力介绍说。 “张维强,幸亏你们两个躲在这里,昨晚蒙古鞑子来了一个十人队,按照名单抓捕修军营的汉人,在你们几个家里守到半夜,”看到张卫强,李大顺说。 “抓到人了没有?”李小六问。 “抓走了两个人。”李大顺说。 “冬林哥呢?他有没有被抓?”张卫强问。 “没听说,也许是跑了。昨晚把齐战胜抓走了。”李大顺说,“这里你们也不能长停,赶紧走!” “我们能到哪里去呢?”李小六犯了难。 “大顺,你进来一下。”刘富力吆喝道。 李大顺走进里屋,刘富力问道:“张卫强是组织的外围人员,还没有经过组织的审查,今天他又将李小六领来了,你是你们村农协的负责人,你说一说这两个人怎么样?” “这两个人还是老实可靠的,对蒙古鞑子非常痛恨。可以考虑发展成组织成员。”李大顺说。 刘富力和小鱼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回转身对李大顺说,“你给他们介绍一下组织的情况,问他们有没有加入组织的意愿?如果有,你把他们带到基地去。” 沿着店头村往北走,穿过一片浩大的杨树林,再穿过一片充满沼泽的洼地,前面就是黄河的滩涂,抬眼远望,你能看到远处清澈的黄河水向东北方向蜿蜒流去。 绕过一片干枯的芦苇,前面一个较为开阔的芦苇岛,这里是店头农协军的驻地。 驻地北边有一排简易的草窠子,离地三尺多高,地板是用黄河边最常见的杨木拼接而成,两层芦席中间夹着苇草就是墙壁,屋顶是芦苇黄泥再遛上砖瓦。 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里,黑娃正趴在桌子上,看着一张地图圈圈点点。 李大顺带着张卫强和李小六走进来。 “千总,这是我们村的张卫强和李小六,愿意加入农协军。”李大顺说。 “是吗?欢迎加入我们!”黑娃握着他们的手说。 “去把彭旭阳叫过来。”黑娃吩咐道。 过了一会儿,李大顺带着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小伙子走进来。 “千总好!”年轻的小伙子右臂高抬单手齐眉,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黑娃回了一个军礼。“旭阳啊,你不是总说乙字营的人数不够吗?这回又来了两个小伙子,加入你们营怎么样?” “好啊,欢迎之至!”彭旭阳早都看到了屋子里站着的两个人。 “这是你们的百总彭旭阳,跟他去吧。”黑娃笑着说。 赵卫强跟着陈旭阳出来,走过房屋前的小操场,有一队士兵坐在用蒲草编织的草垫上,对着大树上挂着的一块黑板,认真的听一个年长的士兵讲话,那块黑板上写了许多白色的方方正正的字。 “这是在学汉文。”彭旭阳介绍说,“训练间隙,晚上休息的时候都要学习汉文。” 张卫强心中充满了好奇,这个部队还要教认汉文吗? 穿过小操场,往东北拐过芦苇荡,前面是一块更大的操场,有好几支队伍在这里训练,远处是沿着河边开垦的田野,这个黄河河心狭长的小岛看来并不小。 “嘭!嘭!嘭!”远处传来了一声声闷响,张卫强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丙字营在练射击,明天就轮到咱们了。”彭旭阳说。 第91章 暗流 (3) “千总,又一批补给到了。”刘富力走进草屋说。 “有没有社长的消息?”黑娃抬起头问道。 “社长听到农协军已经发展到700多人非常高兴。这一次又送来一批新的军用地图和装备。”刘富力说。 “这一次是刘有功送来的?”黑娃问。 “不是,是六叔带着人送来的。”刘富力坐下来,倒了一陶碗水说。 “六叔来了?”黑娃高兴站起来,满脸喜色问。 “快了,马上就到。”刘富力说。 “走,快出去迎接。”两个人相跟着走出来。 小岛南面有一个木桩夯成的码头一直伸到河水里,六叔站在码头上,吆喝着大家把箱子从船上抬下来,放到甬道上。 这一次他一共带了20辆大车全是武器装备,粮食不再运输,因为在大阪升就能筹集到更多更便宜的粮食,它主要运输的是铁锅、刀具、农具、棉布和武器,当然武器是偷偷运过来的。 他用铁锅、刀具、农具和棉布换取蒙古人的马和牛,同时也换取前套汉民的小麦和谷子,中间的利润非常丰厚。 给黑娃儿、布仁纳海、刘青河他们的补给也变成了武器——随着基层组织的建立,他们的生活已经能够自给自足,最缺乏的就是武器。 “青象叔,景贵哥··”黑娃儿看到六叔他们远远的吆喝道。 “三娃子,好几个月没见了。”六叔一边寒暄着一边介绍同来的人,“你倒是壮实了不少。这是景贵、则雷、文华···都是刘家堡你们这一辈的,熟悉吧。” 黑娃拍拍景贵的肩膀,握握则雷的手,在文华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富力,去把乙字营调过来,帮着搬东西!”黑娃回身吩咐道。 乙字营过来了,木箱很快装卸完毕,众人又把木箱小心的搬到仓库里。 “你们不是说马槊和雁翎刀够了吗?这一次运来的主要是火铳和弹药,都是封装好的,外面有防水油布。”六叔一一清点着货物,补充说。 武器交接完毕,黑娃给六叔的回件上拓上一个特殊的印记,然后几个人一起来到黑娃的房间。 “这是地图,这是密信,你查看一下上面的火封。”六叔从身后的一个大包里取出一个布卷,拆开,又用剪刀剪开油布,取出一卷东西,交给黑娃。 “地图能看明白吗?社长说有不明白的地方,写在信上,他会通过鸽子信逐条解答。”六叔说,“社长还说,要你们一个千人队推荐三个人到京城去,组建军事学习班。听说要分批学习军事理论。” “嗯,知道了。训练了几个月,大家都想练练手,那些蒙古恶霸太可恨了,还有那些汉人走狗,也不是好东西。” “这个不急,社长反复说,要沉得下心才能练得好兵,也才能发动好群众。至于个别民愤极大的,可以作为典型,予以打击,教育蒙汉百姓。”六叔说。 “路上顺利吧?”黑娃问道。 “哪能那么顺利?这几次我们车队的规模越来越大,引起了一些小股马匪的注意,幸亏我们卫队增加了人手,武器也先进。那些马匪还没有进入骑弓射程,就被我们的枪手打死了。你没看到这一次我们带来了很多战马,这些都是这几次战斗的缴获。不过,这些马匪的战马还真不错···。”六叔说。 “听说博硕克图汗死了?”景贵问。 “怎么啦?”刘富力说。 “我们听过路的行商说,大阪升城让素囊台吉和二贝勒索书礼给霸占了,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把大阪升城糟践的不成样子,听说生意都没法做了。你们离得这么近,没有什么消息?”刘则雷插话道。 “你们听到的都是旧闻了。听说土默特太妃出面,调和了矛盾,虽然大阪升城还让那两个恶霸占着,战火绵延不休,但听说博硕克图汗已经埋葬了,街市也太平了不少,生意还是能做的。只是大阪升城分成了两个防区,依然有零星的战火罢了。”刘富力说。 “可是我们这一次来,怎么感觉路上的马匪还是那么多?那些蒙古人像斗鸡眼似的,听说发生了好多次械斗,许多无关的部落都打起来了,甚至有些小部落彻底消失了。”刘则雷吆喝道。 “是的,土默特动荡起来了。有几股喀尔喀蒙古人从北边进来了。”黑娃说。 “我们的力量还是弱,增加我们的力量才是第一要务,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是社长经常说的。”六叔说。 第92章 合约 去密云千户所的大路有两条,一条是向北经过昌平,沿着去渤海所的道路到密云,这条道路距离近,可是山路多,不好走。另一条靠南,走通州、顺义、怀柔到密云,路途远一些,可是道路平整,可以坐马车。刘景仁选择了南边这条路。 鸡叫头遍刘景仁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几个人坐车赶到广渠门,卯时正城门打开,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他们傍着京城朝东流到通州的运河一路急行,河水倒映着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的灯光,使河边的官道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当太阳刚刚从海河芦苇荡的苇尖上露出少半个笑脸的时候,通州就到了。 沿着官道再拐向东北,顺着通向宣府边关的北运河走,穿过顺义和怀柔两个县城,往北再走小半个时辰,密云军城黑黢黢的影子就在眼前了。 就这样一行人起个大早、马不停蹄赶到密云的时候,也已经过午了。 他们在城南草草吃了一顿午饭,刘景仁打发来顺先去巨各庄给段四、耿长青他们知会一声,然后就带着景智,驾车直奔密云千户所的官厅。 密云千户所所在的军城很大,有东西南北四道城门,是密云卫指挥使的驻地,从隆庆末年起,明廷与土默特汗安答之间进行了持续30多年的战争,主要战场就在宣府密云一线,那时的密云前后两卫,曾经屯兵15万,暗堡密布、物资云集。到了万历25年,安答汗被儿子辛爱所杀,土默特式微,密云卫才太平下来。 进了南城门,沿着宽阔的主街往前走,经过城隍庙、钟鼓楼,往东一拐,就是密云卫指挥使府高大的官署,再往前走两道街口,往北一拐,就是密云千户所的官厅,西北是是操练场和军营。 万历末年,卫所废驰,军事任务逐渐由营兵担任,宣大各卫所基本上只承担民政和营操的事务,当下正值春耕,刘景仁一直担心黄耕耘下到各百户所督查播种,今天好巧,踏进官厅的大门,就听道黄耕耘那尖细的正在训人嗓音。 “把人气跑了,你自己去找!你这个二愣子,到哪里都耍官威!今天不把人找回来,我唯你是问!” “这不是忙着督促小麦施肥吗,只是从棉田上抽调了两个人,那个老农就跑了。”一个穿着灰色直裰,上身套着坎肩的年轻人满脸尴尬,嘴里嗫喏着。 “那是个老农吗?那是个财神,是保证棉花丰收的财神!你赶紧去找,现在就去。” “黄千户,忙着呢。”刘景仁侧身躲开这个一脸懊丧的年轻人,给黄耕耘打了声招呼。 正在给两位老者吩咐什么的黄耕耘抬起头来。 “刘经历,我还以为你昨天到军城呢,让我记挂了一宿。这样,赵坤,你回来,带两个人和我去一下巨各庄,又一个财神到了。”黄耕耘笑呵呵的走下大堂,手伸的老长向刘景仁走来。 “从京城到这里路远,不好走,鸡叫起来马不停蹄,现在才到,要见你,还真不容易。”刘景仁握着耕耘的手笑着说。 “那咱先吃饭?” “不了。刚才在军城门口对付了一顿,现在时间紧,先到巨各庄,办正事要紧。”刘景仁说。 “老尉,你把棉花移栽的事情安排好。赵坤,安排人,我们现在就出发。”黄耕耘办事果断,带上水壶干粮,立马坐上马车出发。 巨各庄在密云军城的西北方,这里是一片山间的盆地,阡陌相连,水渠纵横,远远近近的田野里经过一冬的麦苗已经支起身子开始生长,田间农人们施肥播种,忙忙碌碌。 走了半个时辰,远望亦能看到高高矮矮连绵的群山,前面就有一个靠山的村庄,路口站着几个人,正在不断的挥手,正是段四、耿长青他们——巨各庄到了。 在两座山中间,有一个宽阔的涧口,涧口西边有一条小河婉转流过,小河西边的村庄就是巨各庄。 “走吧,先到地头看看。”刘景仁吩咐道。 “赵坤,去把里正叫来。”黄耕耘从车厢里伸出头吆喝到。 巨各庄看着近,走起来还得一会儿,在小河西边,高山北边,巨各庄的东北边,有一片的山石堆积的荒坡、滩涂和田地。段四他们看中的地方就在这里。 刘景仁站在这里细细的观望,以巨各庄和涧口为底,整个盆地像一个扇面一样,向着东南方徐徐展开,能望见远处平原上的朦胧的村庄。 “老段,这条小河叫什么?水量怎么样?”刘景仁问。 “这条河是由汤河和南河汇聚而来,村里人把它叫小南河。它是季节性河流,七八月份水量很大,几乎把涧口都淹完了。冬天的水流和现在基本一样。”段四说。 涧口的地面东高西低,西边的河床切得很低,紧贴着西边的青色危崖,下边是深深的河床和清清的流水,水面上有一座用三根粗壮的原木搭成的小桥。 刘景仁骑上赵坤的马,和段四、耿长青他们一直走到山根,这里是一块平地,长满了野草和荆棘,东边是陡崖,下边是南河。往西跨上一个礆畔,是一块梯田,梯田西边就是巨各庄了。 当刘景仁回来的时候,那赵坤满脸大汗正解开坎肩扇着风,旁边站着两个中年人。其中穿着深蓝布棉袍,头上用一块绸布头帕把头发扎着的是里正。两个人站在黄耕耘面前,唯唯诺诺,正说着什么。 “老黄就这了。”刘景仁下了马对着水壶喝了一口水,说道。 “这些地都要了?”黄耕耘问。 “哪能要这么多?”刘景仁笑着说。“里正呢?” “毛里正,这位是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是这次买地的正主。”黄耕耘解说道。 那里正赶忙跪下行礼,被刘景仁扶起来,寒暄了两句。 “耿长清、段四,你们两个带着里正开始量地吧。黄千户,你看是否派人跟着。”刘景仁回头问。 “不用,让他们量,记得加上界桩。你过来,咱们休息一会儿。”黄耕耘从车上拿下一个条凳,坐下来说。 到了太阳偏西,耿长青他们才丈量完毕,旱地有263亩,荒地有155亩挂零,旱地二两银子一亩,荒地700文一亩,总共有634两银子零7百文铜钱,黄耕耘大概觉得旱地的价格要的有点高,有些不好意思,就和里正商议了一下,把山根的那块荒地也划给了他们。 丈量完毕,一行人继续往山涧里走。 路不好走,车是没法坐了,幸亏是早春,河水很浅,大家骑着马,很快的走到山涧东边去。 沿着山涧东边的沙砾地一路向北走,两边陡峭的山崖上,高高的地方斜斜的伸出一簇簇崖柏,有老鹰悠长的涕啼声不时从高处传来,河水在山涧中曲曲折折,有些地段的河水也会冲到东边来,不时有嶙峋的大石挡在道路前面。 约摸到了申时,道路渐渐宽敞,前面是一块比较大的山间平地,再向东延伸出一片宽阔的山地,平平整整,有一条干涸的河床向西而去,河床的地势越来越高,应该是南河的支流。 向北的山地略窄一些,小南河在这里往西拐了一个大弯,紧贴着的褐红色的陡峭崖壁向南流去,水湾东南有几户人家,应该就是豆各庄了。 刘景仁和黄耕耘一行人,带着豆各庄的几个年轻人,沿着东边的山地,爬上北边的铁头山,铁头山顶约有四五十亩大,长满了高高低低的针莽和野酸枣,再往北就是起起伏伏的燕山山脉。 下了铁头山,沿着小南河向北走,大约一里地,过了河,向西,有一条山沟,山沟坡势平缓,两边是长满荒草和荆棘的缓坡,山沟的走势越来越高,它的西南方向是一片平坦的草场,因为向阳的缘故,草场上远远近近开了许多不知名的黄花,这里就是小庙沟了。 荒山野沟,没有庄稼,也没有成材的树木,这倒让黄耕耘为了难,这种荒山是没法按荒地卖的,租赁更是不成,但如果不卖好像也不成规矩。刘景仁要把铁头山和小庙沟都买下来,这该怎么算呢? 黄耕耘就问豆各庄的话事人,那个年轻人也不晓事,吆喝道:“荒山野岭谈什么买卖?谁想干啥就干啥,谁想占多少就占多少罢了。” 最后黄耕耘和刘景仁想了一个办法,就说要在铁头山和小庙沟建设私人矿场和林场。按私人矿场和林场的名义分别立合同走手续。 “铁头山下边还有几个矿口,那是怎么回事?”刘景仁问。 “那是前宋年间开的挖铁矿的窑口,早都废弃多年了。”黄耕云说。 “这里有铁矿,你们怎么不开采?”刘景仁问。 “开采这里的铁矿划不来,运到遵化还不够路费!”黄耕耘说,“我们前几年试着开采过,白白填进去不少银子。” “那如果我想开采这里的铁矿呢?”刘景仁问。 “可以,你只要到矿税司补办一个开矿的手续就够了,矿税并不高。”黄耕耘说。 “那这个私人矿场和林场该多少银子?” “你给500两银子吧。” “界桩划到哪里?” “只要不占村民开的那点地,你想划到哪里就划到哪里。” “我们在密云地图上标识一个四方图,免得没有规矩。” “好!” “那么,订立合同吧!” 第93章 重逢 刘景仁在密云又盘桓了两天,将各种手续走完,并开始招募巨各庄的村民,平整土地,建立围墙。又在豆各庄砍伐树木,安装界桩,平整豆各庄东边的土地,整修铁头山到矿场的道路,等一切步入正轨以后,安排耿长清、周奎、山猫负责巨各庄、豆各庄的一应事务,自己带着段四回北京。 马车赶到斜帽儿胡同的时候,坐在胡同口的张家叔叔离老远就招手:“刘家小子哎,有人找你!” 刘景仁从车上下来,远远地和张叔寒暄:“张叔哪,歇着呢,什么人找我?” “昨天将晚有两辆马车来找你,今天早上人家都观望两回了,说是你家乡的人。”张叔坐在自家门口的摇椅上,摸着怀里的狸猫说。 “是吗?让你费心了。”刘景仁打了招呼,跟着马车往家里走。 “兴许他们一会儿还来。你等等看。”张叔远远地吩咐着。 刘景仁打开门,刚刚洗了一把脸,就听见在大门口卸车的刘景智的吆喝声,“连城叔,你怎么来了。” “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赶紧去把弟妹接来,她现在还在金富客栈等着呢。”刘连城看到大门开了,只和景智打了声招呼,就转过身又跑了。 刘景仁走出大门,仅仅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两辆马车飞也似的赶过来。 老远就看见马会贤包着头巾的头在伸出窗外四处张望,刘景仁不由得挥了挥手,会贤看见了,高兴的直点头。 “你们去哪里了?我们昨晚就来了,大门是关着的。我们还以为找错了地方。”会贤说。 “去密云了。”刘景仁歉意的笑了一下,接过会贤手里的包袱,招呼大家往家里走。 “景智,你去柳记羊汤店,切5斤羊肉,拿30个馍来。”刘景仁吩咐道,“记着再带一桶羊汤。” “我们吃过饭了。”刘连城和身后的几个人一起吆喝道。 “已经快中午了,你们早上吃的那一点算啥?到这里就是到家了,不要拘束。”刘景仁说着,和大家一一招呼。 这一次跟着连城来的,有何永新、刘有功,还有老齐的一个徒弟叫“锐峰”的,桃花要照顾会贤,也跟着来了。 刘景仁和大家和和美美的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在上房西首的大书房里唠了一会儿嗑。 他让段四去小河村,带着新招的20多个匠人,建造后军都督府的炼焦厂,刘景仁把炼焦窑的图纸慎重的交给段四,和上湾炼焦场的20吨炼焦窑一样,共建造20个炼焦窑和两个洗煤池。 让刘连城、何永新和刘有功先一起将水泥厂建成,到时候估计段四的炼焦窑也建得差不多了,几个人在一起建造豆各庄的冶炼厂和枪炮厂。 刘景仁拿出这几个月辛苦设计的磨石机和水泥转窑图纸摊在桌子上,开始一一解说水泥转窑和磨石机的建造结构。 刘景仁设计的水泥转窑是外加热回转式水泥窑,体积并不大,钢筒体的长度有15米长,下边是13米长的铁炉子,可以配套一大一小两个蒸汽机,大型蒸汽机作为水泥窑筒转动的动力,小型蒸汽机作为铁炉子鼓风加热的动力。 磨石机的结构更加简单,它就像一个圆形的碾谷台,中间的转轮两边各带一个石碾在圆形的钢槽中间转动,钢槽一边有一个带着铁纱网的出料口,磨碎的石粉从这里沿着坡道流入水泥窑的转筒。转轮上面有一个减速滑轮用皮带连接着小型的蒸汽机。 刘景仁早就将水泥窑桶和磨石机的图纸传给了大同的齐老实,最晚再有七八天,砖窑和磨石机的部件就会从大同运过来,到时候就由齐老实的徒弟瑞峰带着大家安装调试。 现在大家的任务是建造宿舍和水泥车间,宿舍盖10间普通的砖瓦房就行了,车间采用铁木砖石结构,这样进深有10多米,高度5米这样差不多就够了。 银钱还由会贤掌总,票据手续要走齐全,用量大的材料要货比三家定购。需要雇佣的大工、小工由连城负责录用,人品可靠的再建立长期用工手续。 桃花先做饭,等水泥厂开工以后,咱们在公主坟再招人开伙。今天大家伙路途劳顿,由来顺领着到天坛、地坛转一转,明天再开始忙。 刘景仁安排完毕,让大家伙散了,又和妻子会贤说了会儿话。马会贤有些疲惫,并不打算出去转,桃花也不想出去。 刘景仁看着妻子略显苍白的脸很是心痛,把妻子扶到炕上休息,叮嘱桃花好生照看,回转身叫上景智,就急忙向皇宫走去。 这一次刘景仁依然从东安门进去,让景智把马车停在东上门东边的广场上,吩咐景智安心在马车上等待,自己穿过东上门,跨上护城河上的汉白玉浮桥,这一次遇到的还是那个红脸膛的大汉将军,他交验了慈庆宫的宫牌,又让大汉将军登记了官牌,才挥了一下手,进了东华门。 第94章 安慰 慈庆宫的碧纱厨里,和暖的阳光照射到床角的红木蝙蝠立柱上,再反射到床帏的金色丝线上,明亮的光线使昏暗的屋子充满了一种温馨柔和的暖黄,即使空荡黝黑的殿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沙沙的声音,躺在拔步床上徽媞也暂时不再那么害怕。 她常常想起奶奶那双哭瞎的眼睛,想到奶奶面对爷爷暴怒时的无助神情,她扇着自己的耳光为父亲求情的模样,像皮影一样在她眼前晃动,常常使她害怕得无处躲藏。 现在阳光这么好,慈庆宫就像吹着风的平静树林,如此安静祥和。 “亲妈!饶了我,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看闲书了···”西边突然传来孩子尖锐的嚎哭,徽媞的心立刻不安的揪在一起。 “你还能长一点记性不?昨天刚刚罚过你,今天就忘了,你的膝盖不疼了!”母亲尖锐的咆哮声从西暖阁传了过来。 “由校哥哥又怎么了?”她撩起长裙,跻上宫鞋,赶忙从床上下来,向西暖阁跑去。 西暖阁前的殿堂里,传来“啪啪啪”的声音,随着木杖的挥动声传来的,还有男孩子的惨叫声。 徽媞扑进殿里,正看到由校哥哥被两个太监按在条凳上,袍子脱下来,露着屁股和大腿,由另一个太监执行杖刑。 徽媞顾不了那么多,她推开那个年轻的太监,扑在哥哥身上,吆喝道:“妈妈,不能再打了。” “你下来!不要多管闲事!”母亲拧着眉头,指着她说。 “我不!你要打就打我。要不你就放了哥哥!”徽媞哭喊道。 “你、你、气死我了。你们哪一个都不让我省心!”母亲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她,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滚,站在这儿看什么?”母亲对三个太监骂道。 太监和母亲身后的宫女们,都低着头匆匆出去了。 “起来,起来,你看你个女孩子像什么样子。由校,今天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就暂时饶了你,往后可要长点记性1”母亲生气的数落了几句,转过身,气呼呼的走了。 “入画!入画!”徽媞吆喝起来。 应声进来的是侍萍和侍墨,徽媞转过身,“快点收拾一下。扶到元辉殿去。”这时由校哥哥的两个贴身内侍也赶了过来,几个人小心的把他扶起来,走了。 这宫里是待不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搞得腥风血雨,徽媞伤心的穿过宏禧左门,跑到东边的梨园里一个人生闷气。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底还是放心不下哥哥,就站起身,穿过宏禧左门向元辉殿跑去。 经过宏禧右门,走过水塘上的曲桥,从石砌灯柱后面绕过元辉殿前的两株高大的桂花树,隔着宽大透明的纱帘,在午时明亮的阳光下,是由校哥哥在工作台上用木刨刨平桌腿的挥汗如雨的背影。 元辉殿中厅几乎完全是一个木器作坊,北边是一流高大的红木橱柜,上面摆放着各种实木构件,有三尺高的实木斗拱,有一凿一凿雕出来的龙头挑梁,还用一个个小小的木头摆件拼成的郑和宝船,甚至还有一个用五色油漆描画得栩栩如生的泰和殿模型。 大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面摆设着各种未完工的木头摆件,旁边放着两个红木雕刻的阔大的工具箱。 这里是由校哥哥的世界,是他躲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徽媞忽然有些想哭,她记得去年由校哥哥的亲生母亲王才人被母亲殴打而死的时候,由校哥哥似乎没有流过眼泪,只记得由校哥哥天天在元辉殿的中厅,精心制作那个泰和殿模型,似乎那个模型的每一个廊柱和门窗都是由由校哥哥的眼泪凝结而成的。 当一个人心中的痛苦积攒太多的时候会怎么样呢?徽媞不知道。 站在高大葱茏的桂花树下,徽媞呆呆的想,眼泪模糊了双眼。 “不行,不能让由校哥哥一个人熬出病来。”徽媞想。 “由校哥哥,你刚刚受了伤,怎么又在干活呀?”徽媞说着,一边转过身对哥哥的两个内侍斥责道:“李进忠,你们俩个是怎么管事的?由校哥哥的腿上受了伤,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也不劝一劝!” “公主明鉴,主子他也不听我们两个的呀。”那个年龄稍长,个子高大的内侍说。 朱由校并不搭话,只是埋头用力的推着木刨子,寂静的宫殿里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 “去吧,你们两个先退下去。”徽媞吩咐道。 大厅中安静下来,唯有轻纱绕动下,午后的阳光微微波动的影子。 过了一刻钟,徽媞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哥哥,歇一下吧。” 也许朱由校真的累了,他放下刨子,坐在工作台前的地毯上,靠着后边的工具箱,伸着长腿,任由推出的刨花覆盖在自己脚面上。 “刚才怎么了,惹妈妈生那么大气。”徽媞问。 “做郭侍讲布置的《礼记·大学》刚开了个头,不想做,偷偷看三国演义,被李妈妈看见了。”朱由校说。 “你平时不想学的情况多了,也没见生这么大的气。”徽媞说。 “听李进忠说,宫学的侍讲郭翰林把昨天小考的试卷托人带给了李妈妈,我得了2分。” “你怎么考的?平时大家都是4分5分,你怎么考了两分?怪不得李妈妈生那么大的气。” “我看见《礼记》、《尚书》就头大,真是烦透了。” “那你也不能···算了,算了。你也不必生气。咱俩到王奶奶那里转转解解闷怎么样?”徽媞看到朱由校颓唐的样子,不由劝说道。 “行,王奶奶那里平时也没什么人,去陪陪奶奶也好。”朱由校说。 徽媞和朱由校从元辉殿出来,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向北穿过怀善门,拐进崇楼,沿着三大殿和后宫之间用高高的围墙围出的甬道向北走。 绕过祖奶奶李太妃住的奉先殿,进入龙光门,穿过昭和殿与乾清宫的廊道向西走。 每次去王奶奶家,他们都尽量避开坤宁宫,那里是孝端王皇后住的地方,她们两个不想看到王皇后嫌弃的眼神。 刚刚踏上乾清宫与交泰殿前的廊道,就碰到一群贵人簇拥着一个面色略微浮肿的端丽夫人从乾清宫走出来。 徽媞和朱由校赶紧停下,扭过身,想慢慢移到廊道的柱子后边去。 “这几天也不到我哪里请安,怎么,见了我还想躲过去吗?”王皇后看到朱由校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由生起气来。 “给皇奶奶请安!”徽媞蹲下身来福了一福。 “看看让你母亲管教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一点男孩子的爽朗气没有。”王皇后责备道。 “给皇奶奶请安。”朱由校也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起来!到我跟前来。听说这次《礼记》考试没考好,男孩子要心怀天下,礼就是立身之本。上一次《尚书》考的就不近人意···你是嫡长孙,这个国家是要交给你的,学习上岂能有半点马虎!”王皇后拍拍朱由校的手,把他衣服上的褶皱理了理,絮絮叨叨的说。 “女孩儿也要有女孩儿的样子,凡事慢一点,不要整天慌慌张张!”王皇后也不忘数落跪在一边的徽媞一句,徽媞低着头吐了吐舌头。 “谢皇奶奶教训!”徽媞抬起手躬了一躬,拉着呆呆站着听教训的朱由校飞也似地跑了。 第95章 奶奶 乾清宫西边,西六宫的第一宫永寿宫是万历皇帝最不待见的妃子刘昭妃和王恭妃的住地。 刘昭妃在万历6年经选美入宫,封为昭妃,没有子女。王恭妃是太子朱常洛的生母,也是徽媞和朱由校的亲奶奶,两人很是亲厚。 每个人都不愿意面对自己终身的污点,而万历皇帝朱翊钧与王恭妃之间发生的事情,就是万历皇帝最不愿意面对的、最懊恼的终身污点。 恭妃王氏只比万历大两岁,在他8岁的时候入宫,两人年龄仿佛,经常一起玩耍,随着年龄渐长,人事初开,他越来越喜欢和王氏在一起。 到他16岁的时候,因为马上要大婚,他和王氏的亲密行为甚至遭到了母亲的斥责,两个人只能偷偷递个眼色,偶尔说句话。 万历皇帝朱翊钧19岁那年,他虽然已经娶了皇后王氏和两个妃子昭妃、宜妃,可是对于服侍母亲的宫女王氏依然非常喜欢。 那年冬天母亲在坤宁宫召见命妇,慈庆宫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了母亲的管束,也没有了太监宫女的监视,那是上天留给他们最好的机会。 他把王氏抱在怀里,急切的亲吻着她晕红的脸蛋,抚摸着她成熟的身躯,他虽然已经久经人事,可是对于相爱的人,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急切和热烈。 事情完毕,他依然把王氏轻轻的抱在怀里,亲吻着王氏如大理石般白腻的脖颈,他顺手从床边的袍服里掏出一块羊脂白玉,挂在王氏的脖子上。 站在慈庆宫外的太监暗中撞见了这件事,把这件事在起居注上记了下来。 过了一个多月,王氏的脸越来越白,经常恶心和干呕,这种情况渐渐引起了万历的母亲李太后的注意,太后反复询问王氏事情的来龙去脉,既怒且喜。 这一天母亲把他叫去。 “王姑娘是怎么回事?”朱翊均现在还记得母亲当时的询问。 “什么怎么回事儿?”他装作不知道。 “我问的是王姑娘怀孕的事情。”母亲说。 “王姑娘怀孕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他反问道。 “那不是你干的好事儿!现在人家怀孕了,你提起裤子不认人了。这算是怎么回事?连母亲的侍女你也敢戏弄,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母亲怒道。 “那不是我干的。”他顶嘴道。 母亲不怒反笑,吩咐身边的太监王安去把起居注拿来。 翻到那一天的记录,朱翊均傻眼了。上面明明写着:某年月日,皇上临幸宫女王氏。朱翊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心中暗暗恼恨,这个人人羡慕的皇帝位置,就是一个天然的目光的牢笼,哪里有半分的人身自由? “算了,你也不用害怕,也不用犟着不承认。你大婚三年,尚无子嗣,王氏怀孕是上天降下的福分,给她派几个人,让她安心的把孩子生下来吧。”母亲吩咐道。 到了第2年,王氏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白腻的脸上也有了点点孕斑,孩子眼见就要生了,朱翊均不得不册封王氏为恭妃。 到了8月间,王氏顺利的生下了一个儿子,起名叫朱常洛。 不过这件事情使朱翊均感到深深的后悔和不安,他爱王氏,也爱自己新婚的妻子。他总觉得这件事对不起母亲和三个新婚的妻子,也和自己想有一番作为的皇上身份不符。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眼皮和眼珠,是容不下一粒多余的沙子的,哪怕是小小的自责也不行。从那以后因爱生恨,朱翊均反而对王氏渐渐疏远起来。 到万历10年,也就是王氏怀孕生子的时候,皇宫中又鳞选了一批美人,郑贵妃郑氏,荣妃王氏和顺妃常氏,在新晋美人的欢笑声中,王氏和朱翊均之间那段早期的恋情,已经像秋风中的落叶,飘然而逝了。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在朱翊均今年欢笑复明年的快乐中,恭妃王氏养育儿子的生活越来越孤寂煎熬,可是心里却越来越思念那个负心薄性的人。 她和昭妃刘氏住在永寿宫中,共同抚养她们的儿子朱常洛,也常常一起思念那个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人。 爱是不是伤害的理由?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相爱的人反而伤害最深? 在郑贵妃有了儿子朱常洵以后,朱翊均越来越偏爱郑贵妃,也越来越偏爱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恂,而对大儿子朱常洛,则充满了埋怨和责备。 王恭妃唯一能用的武器是眼泪,唯有眼泪还能让那个心硬的男人想起早年的温情,才能让他在面对大儿子朱常洛的时候,少些责难和伤害。 皇宫险恶,皇上的责难和伤害,经过太监和宫妃的层层传导,对幼小的儿子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宫女王氏尽可能用自己小小的羽翼,护得自己儿子周全。 因为长久流泪的缘故,年纪轻轻的王氏,眼睛就看不见了。徽媞和朱由校小的时候经常在永寿宫玩耍,他们就是奶奶的眼睛和拐杖,这里也是他们可以放下心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算计和伤害。 不久奶奶去世了,这里只剩下昭妃奶奶,他们俩依然到这里来,因为奶奶的记忆在这里。 第96章 错过 徽媞和朱由校沿着穿廊转过凤彩门,跳过西长街,略向南转过咸和门,进门第一座院子就是永寿宫。 踏进永寿门,转过门前的汉白玉屏风,徽媞就看见昭妃奶奶躺在桂花树后的藤椅上晒太阳。 阳光很好,有微风吹过,寂静的宫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徽媞转过身努着嘴,用手指竖在嘴前轻轻的嘘了一声。 朱由校明白他的意思,两个人蹑手蹑脚的往前走。 踏上台阶,宫里洒扫的侍女香儿正要出声,徽媞摆了摆手。 徽媞走到昭妃的躺椅后面,用手一下捂住昭妃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又是你们两个皮猴子。”昭妃笑着坐起身来。 “中午吃过饭了吗?我这里有香儿刚刚准备的几种时令小吃,是用连翘和梅花做的,亏他们几个用了心思。你们两个来的正好,尝一 尝他们的手艺。”昭妃说。 徽媞因为惩罚朱由校,又气又恼,中午根本没有吃饭,现在昭妃奶奶忽然提起吃饭,她一下子觉得饿得心慌,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由校哥哥身受惩罚,想必也一定没有吃。 “饿死我们了!我们两个中午没有吃饭,就是想到昭妃奶奶这里蹭饭吃的。”徽媞和由校都叫起来。 “唉哟,那赶情好!赶紧做饭。香儿!香儿!先放一下你的家伙什,把鸡汤热一下,再下两个汤圆。两个小宝贝饿着了。”昭妃奶奶吆喝起来,把几个侍女指挥得团团转,自己也回转身向小厨房走来。 昭妃奶奶的小厨房是徽媞和朱由校的另一个就餐点。昭妃是南方人,心思细巧,做的一手好面点,她的几个侍女在她长期的熏染下,也个个技艺不凡。 不一会儿,一盘盘精美的饭菜就端上了桌子。 薄的像蝉翼一样的小笼包,蒙着一层淡淡香气的佛跳墙,糯糯软软的年糕,再配上两杯经年女儿红······这些都是徽媞和朱由校的最爱。 两人吃饱喝足,跑到后院的花坛里折下几枝红梅,因为昭妃奶奶和香儿她们要用红梅花瓣做梅花糕,几个人又忙碌起来。 在小厨房的蒸笼里冒出悠悠香气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放松,朱由校和徽媞倒在昭妃奶奶的拔步床上,四仰八叉的睡着了。 刘景仁进了东华门,沿着宽阔的宫道往北走,走到慈庆门的时候,被门口的大汉将军挡住了,“你找哪一位?”那个长脸的大汉将军问。 “我找石公公。”刘景仁并不敢直说找小公主,那样只能招来一顿臭骂,小公主就是这些人的眼珠子,那是连想也不能想的。 “石公公今天服侍太子去天坛了。”那位大汉将军颇有些不耐烦的说。 “那我找小德子留个话,行不行?”刘景仁拐了一个弯,问道。 “小德子,那站在慈庆宫院子里的不正是小德子吗?你快去快回。”另一个矮胖的大汉将军懒的回传,用手指了一下。 刘景仁转过身径直进了慈庆宫的大院子。 也许是累了的缘故,小德子拄着大扫把站在慈庆宫的院子里用手轻轻地捶着腰,眼睛茫然的在来来往往的宫女身上扫来扫去。 刘景仁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愣了一下,转过头来。 “你好!”刘景仁打了一声招呼。 “你怎么来了?找哪一位?”小德子问道。 “我原本想找石公公给公主传句话,可是石公公今天不在,麻烦你给公主禀报一下,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和她商量。”刘景仁说。 “到底是公主的事情还是你的事情?”小德子问。 “是公主交待我办的事情。”刘景仁说。 “公主到元辉殿找太孙玩去了,我带你过去。”小德子把大扫帚放到垃圾车上,把车推到一个柏树下,转身领着刘景仁向元辉殿走去。 “刚才太孙挨了板子,公主也挨了骂,两个人心情都不好,你进去的时候,说话小心点,能说就说,不能说就等下一次。”小德子一边走一边交代。 “谢谢吩咐!”刘景仁说。 小德子带着刘景仁走进元辉殿前厅的时候,只见两个年轻的宦者打扫着地上的刨花,一个中年宦者擦拭着红木柜子上的木工摆件。 “李管事,这位刘经历找公主禀报事情,刚才公主不是过来了吗?公主呢?”小德子问。 “公主和太孙刚才还在这里······你让他在这等一会吧。”那位李管事说。 “你先坐在木案前的椅子上等一会儿吧,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小德子说。 刘景仁坐在木案前的椅子上,慢慢等待。 不一会儿,打扫完备,几个太监都出去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太阳光斜斜的穿过殿门上的镂空图案照在西边的帷幔上,就像给帷幔蒙上了一层黑色的图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图案越来越淡,大厅也慢慢昏沌下来。 百无聊赖,刘景仁拿起木案上的设计图本翻看着,用描线笔勾画的细腻的皇极殿图案,还有精细的分解图,美丽而准确,非常难得,虽然和刘景仁所画的三维图不同,没有透视,也没有三维,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刘景仁从木案上拿来描线笔,沾了淡墨,根据自己的记忆画了一副“6棍鲁班锁”的三维图。 刚好木案上有梓树开出的方木,不知打算做什么,还没有用,很好的木质和手感。 刘景仁用手锯飞快的解成6根短方木,根据“鲁班锁”中6根木棍不同的开槽方式开好槽,用手锛把边角锛成椭圆形,再用纱布细心的打磨好,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 忙碌了一个时辰,“鲁班锁”的6根木棍做好了,肉色的纹理,褐红交错的木质,摸起来有一种大理石般的光滑,还有一种梓树纹理的温暖感觉。 刘景仁根据“鲁班锁”的安装方法把它巧妙的安装起来,放在设计图本的正上方。 这个人既然喜欢木工设计,那就不妨考考他。 刘景仁促狭的笑了。 第97章 入股 刘景仁是被人推醒的。 明亮的烛光刺得他的眼睛眯缝着。 “起来了,起来了,不用等了。公主已经回到慈庆宫了,你快去觐见吧!”一个粗粗的公鸭嗓子吆喝着,一边用手在他肩膀上狠狠推了两下。 原来做完鲁班锁,又等了很长时间,迷迷糊糊中,他趴在木案上睡着了。 “进忠,说话客气点儿,”一个身穿浅褐色府绸棉袍、头戴缵耳兰花湖蓝冠、个子高大的年轻人温和的说。 刘景仁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麻的胳膊,拍拍官袍上的刨花,“公主已经回宫了吗?” “公主已经到家了,你去禀报吧。”那个年轻人脸色稚嫩,像一个初中毕业生,温和中有一股华贵的气度。 刘景仁躬躬手,回转身快速向慈庆宫跑来。 他刚刚走过宏禧右门,转过门前的大桂树,就看见在慈庆宫的灯影里有两三个人影影绰绰往这边走,待到近前,正是公主和小德子,后面还跟着如画。 “刘经历,让你久等了。听说你找我有事,是不是焦炭场要开建了?”徽媞走到刘景仁跟前,笑着问。 “正是!”刘景仁在朦胧的烛影里,望着徽媞甜甜的笑容,有些失神。 “那你打算商量什么事?” “现在场地已经平整好,围墙也圈起来了。马上焦炭厂要建造20个20吨的炼焦窑,10间工匠宿舍和主事室,这些东西的材料费和工费,不知道公主打算怎么办?” “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不会少于1200两银子。” “哎呦!这么多,上一次交土地的租金,我那600两银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拆借个5、6百两,萧叔叔那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太多了肯定不好办,可是从哪里借银子呢?”徽媞皱起可爱的眉头,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焦急和忧愁,显然她没有认真的考虑过办厂子的开销。 “这样,你稍微等一下,我找哥哥和母亲商量一下。”徽媞说。 刘景仁站在慈庆宫前的灯影里,看着徽媞急急忙忙的跑到元辉殿去。 过了一会儿她从元辉殿回来,向慈庆宫西门跑去了。 这一次等的时间很长,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徽媞才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 “这,这,不好意思。哥哥和母亲那里借不到银子,母亲说要把租的土地退回去,我那600两租金,母亲也能给我要回来。你看······”徽媞期期艾艾的说。 民可乐成,不可虑始,古人诚不我欺! 刘景仁能够想到徽媞的遭遇,她毕竟只是一个14岁的小姑娘。 “那你是不打算办焦炭厂了?”刘景仁问。 徽媞沉默着,没有回答。 刘景仁看着徽媞精致的小脸,有些心疼,妻子每次一筹莫展的时候,不也是沉默着等他拿主意吗? “你是不是很缺银子?” 徽媞一愣,睁大了眼睛。“我只是不想让父亲母亲那么为难。生活上节俭一点,平时也能过得去。”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那600两银子我就当是入股了,场子我继续建,其他的费用我出,建好以后有了收益,给你按股金分红,你看怎么样?”刘景仁说。 “你说的意思我不明白。”徽媞说。 “我的意思是你出600两银子,往后就能成为焦炭厂的股东之一,焦炭厂投产以后,每年的收入按10%给你分红。如果你愿意负责焦炭厂的对外事务,主要是官府往来方面的事务,焦炭厂还可以另外给你出一份业务主事的工资,”刘景仁说。 “你的意思是说厂子有我百分那个10,其余都是你的。有了收入以后,就按这个份额去分。是不是呀!”徽媞仰着头说。 “哪里全是我的?还有后军都督府10%的股份。当然你也可以不同意,明天我就把你的600两银子送来,厂子我继续建···”刘景仁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我并没有说不同意呀。”徽媞说,“你不要急,让我想想。” 刘景仁看到徽媞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在桂花树下转来转去,有些好笑,也有些担心。 “你会骗我吗?”徽媞有些好笑的问。 “焦炭厂在我办的厂子里是效益最低的一种,因为它的技术含量低,但它的收入很稳定,赚钱是肯定的。在你做决定的时候,我不希望用我的观点来影响你,这是对你最起码的尊重。”刘景仁想了想又说,“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我不可能骗你!” “办厂子,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懂。萧叔叔推荐了你,我只是相信你这个人罢了,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入股,有分红当然好了,免得慈宁宫永远是皇宫里最寒酸的一宫。”徽媞忽闪着大眼睛说。 “那这样,你把租地的契约转到我名下,我给你写一份股权书,你可以随时把股份卖给我,也可以凭借股权书年年分红。你看怎么样?”刘景仁说。 “好吧,我听你的。”徽媞说。 刘景仁跟着徽媞走到慈庆宫东暖阁前,徽媞走了进去,入画跟在后面,刘景仁也挑起门帘跟了进去。 “哎!哎!”小德子在后面喊,话还没出口,刘景仁就进去了,“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女孩子的闺房是随随便便能进的吗?”小德子跟在后面叹息。 “哎!你怎么进来了?”入画问。 徽媞转过头来,看到刘景仁跟进来,脸上一红,“算了,进来就进来吧。” 徽媞坐下来,用小楷工工整整的写了一份租地转让的契约,签上名,有从桌子上取来一个寿山石玉章铭上印,用嘴哈哈气,然后交给刘景仁。 随后刘景仁坐下来,取过一份粉红色的信笺,用行书写了一份股权书,下注“兴华联合社”“社长:刘景仁”的签名,又从背着的大口袋里取出公章、私章铭上印,再把它交给徽媞,说:“这份股权书务必保存好,往后每年都可以凭借它领取分红,可不要小看。” “一年能有几两银子呀,说的这么郑重!”徽媞娇嗔道。 “几两银子?肯定比你的本钱多!” “不可能吧?”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刘景仁笑了笑。 “那你还有其他的场子吗?” “嗯” “怎么?不能说么?” “现在正在建,建好了以后带你看看,有些业务还要你帮忙。” “就是你说的,要我担任主事吗?那我还得想想!”徽媞歪着头,端起桌上的钧瓷茶杯放到嘴边泯了一口茶,眼睛盯着景仁说。 “那就是给你送钱的一个名头,还需要想什么。好了,天色晚了,我要走了。你注意身体!”刘景仁站起身向外走。 “急什么,正说着话,怎么说走就走。入画,把我床上的蓝色小包拿过来,让他带上,”徽媞说着站起身,要去送,想想又有些不妥,“叫上小德子把他送到东安门外。天晚了,小心锦衣卫盘查!” 刘景仁走出东暖阁,跨下殿前的汉白玉台阶,看到慈庆宫西门外的台阶上,一位端丽的夫人站在琉璃风灯的柱子前,正在向这边凝望。他撩了一眼,埋下头往前走,小德子正站在台阶下等他。 这时,入画飞快跑过来,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他背着的大包里,“回去再看!”然后又飞快的回去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要亥时,大汉将军快要下值,皇城也要封禁了。 小德子一直把他送到东安门外,看到刘景仁坐上了马车,才回过头往里走。 第98章 大朝会 (1) 第2天正是大朝会的日子,京城五品以上驻外三品以上官员都要莅临会议,谋划一年的主要政务,并确定当前的重要事务。 刘景仁鸡鸣时分已经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原想让妻子多睡一会儿,可是妻子也跟着起来。她吩咐桃花准备好米汤和小菜,服侍丈夫吃完饭,大朝会人多时间长,不知道中饭赶到什么时间,还是家里吃一顿的好。 收拾停当,妻子把他的帽翅扶正,又把领口的白色内衬紧了紧。他伸展胳膊,微笑着看着妻子帮他收拾,“没事,不就是开个会吗?我现在几乎天天开会。” “你是头一次参加大朝会,人多嘴杂,多听少说,凡事小心!”当妻子往他脸上涂抹润肤膏的时候,他躲开了,用枣泥和花朵捣碎搅和而成的东西,他还是用不惯。 他低下头,快速在妻子的额头上啄了一下,然后提着挎包跨出门槛。 “景智!出发!” 街上一片漆黑,车厢上的气死风灯并照不了多远,景智映着街边房屋黑魆魆的影子用力的甩着缰绳,看到前面一辆马车红蒙蒙的灯光右侧不宽的马路,他飞速的超了过去。 今天内城提前半个时辰开门,寅时刚过,城门前已经挤满了马车,外地的官员大多住在外城,要在卯时赶到皇极殿,都得提前一个时辰起来,现在聚集在城门前焦急的吆喝起来。 武城兵马司的羽林军并不把吆喝当一回事,城楼上两盏气死风灯像黑暗中的眼睛一般一动不动,城墙上一个士兵也没有。 一直到寅时三刻,一串黄色的信号灯升起来,黑影中传来内城开门的声音,一队士兵排成两行“刷刷刷”跑出来,拉开拒马,仅留一辆马车通行的道路,举起马灯,开始验看进城官员的官牌,验过以后,马车才陆陆续续的往里走。 到大明门,锦衣卫设置第二道关卡,盘查过往车辆人员。 刘景智驾着马车先赶到后军都督府,把车停到前院的车棚里,看着刘景仁通过长安右门进入皇宫。 黎明前的夜色一片漆黑,可是整个紫禁城却灯火通明,皇极殿前的广场上站着6排锦衣卫,每人提着一盏黄色的灯笼,官员们沿着中间明亮的汉白玉通道,分三排缓缓的向皇极殿走,到台阶前,又依据官级的高低往台阶上走。 也许因为人数不够,刘景仁身为五品下的飞骑尉,也跨进了皇极殿的大门,站在通道左手的最后一排。 点卯完毕,三声净鞭响起,人们恭敬的向皇帝行三拜九叩大礼,刘景仁抬起头并没有看到宝座上的皇帝,只有一顶御冠端端正正的放在那里。 内阁首辅、文华殿大学士方从哲出班奏曰: “年来灾变频仍,徵发旁午,海内骚然,危乱之势可虞,今东兵久据开原,结连西虏,旦夕狂逞,势必难支。此时急宜施德意以系人心,振威灵以作士气,即使诸臣戮力同心 ,主上宵衣旰食,共图拯溺救焚之计,犹恐缓不及事。 而皇上一切置之不闻,大僚一人不补,考选散馆屡催不下,顺天大同巡抚久不点用,户部覆加派车牛船只等再请不报,即已票者亦不批行,又如简练新兵,防御都城,何等要务,而敕书久留,令练臣无所展布,当此虏患剥肤之际,而圣心犹玩忽若此,天下事尚可言哉! 伏望身处深宫,虑周中外,急修内治以御外侮,速点大僚尽补科道,慨发章奏悉委各衙门署印之官,肯毅然行之,则群贤进而庶务修,纪纲振而人心肃,即外夷闻之,亦有所惮畏,不敢肆其桀骜之志矣。” 方从哲说完,对着御座缓缓行礼,站起来把奏章举到头顶,秉笔太监王安从丹犀上走下来,面无表情的接过奏折,回身把它装在一个黄色的袋子里,一个小太监跑过来,拿起袋子拐过殿后的小门飞快的跑走了。 这时,右手第三排一个面色黧黑、体型瘦弱的中年官员快步走出班列,指着方从哲咆哮道:“奸佞小人,咆哮庙堂!委罪君父,诳言欺人!”那人转身拱手向皇座一揖,高叫道“祖宗二百五十年之金瓯,皇上四十七年培养,无辜之士为佞臣所误,致令靡卜死所。是不惟得罪于皇上,又且得罪于祖宗。伏望严加禠革,以为辅臣误国之戒,乞罢处佞臣,早用新人,以重政本。” 听到前面的喧嚣声,刘景仁很是诧异,在这恭谨的朝堂上,怎么能有如此嚣张的狂士,他转过身,问旁边的一位年长官员。 “这有什么?这只是刚刚开始罢了。御史张新诏的表演只是开胃小菜,你等着瞧,好戏还在后面呢。”年长的官员笑了笑说。 御史张新诏还未说完,又看见右手第四排一位年轻的文官退了一步,从侧面走到中间的过道上,躬身上奏:“臣弹劾文化殿大学士、首辅方从哲,用人失察,谋略失当,致使辽左丧师失地,罪在不赦。又于认罪考选等事,误用匪人,暗使奸计,以致无能之辈充塞地方,政令不行。且更有蒙蔽圣聪,独行叩阍票拟之权,窃掌国柄。实乃罪恶滔天,奏请圣明,早除奸佞,一正朝纲!” 文华殿大学士方从哲躬身为礼,再次上奏道:“御史萧毅中以辽左丧师,引为臣罪。又以认罪考选等事,指臣为奸。 此自有天鉴在上,公论在旁,臣亦听之而已,至于叩阍票拟一节,系皇上自行改定,臣何能预,乃谈者切齿痛恨于臣,不亦误乎。 伏望钦点阁臣二员,亟赐简用,以资辅理。仍祈大奋乾断,即刻尽夺臣官,放归田里,毋使罪臣日烦白简,徒贻政本之羞。” “你听听,你听听!御史萧毅中的火力怎么样?“蒙蔽圣聪,窃掌国柄”的话都出来了,这是真枪实弹啊。你看,把大学士逼到要回归田园了!”旁边一位红脸堂的武官正和前面的一个官员扁着嘴谈论。 过了一袋烟工夫,皇极殿西门外一个年长的太监走出来,登上御座,挥一下手中的佛尘,亮声读到:“文化殿大学士方从哲辅赞有年,公清直亮,朕素鉴知,屡次所请简用阁臣及诸事见在查简。朕因连日动火,致患目疾,未暇详阅。且批发章间有更改,皆朕亲裁独断,与卿何预? 萧毅中这厮不谙事体,诬诋辅臣,好生可恶。本当重治,姑且不究。今虏患方殷,时事孔亟,卿运筹匡辅,安攘是赖,岂可以小臣浮言介意,何乃洁身求去。 当以国事为重,佐理副朕,眷倚至意,特谕周知。” 第99章 大朝会 (2) 丹犀上那老年太监话音才落,一位戴着黑色锥帽,身穿浅啡色宽袍的朝鲜使节举着一封奏书从皇极殿外飞奔而来,过门槛的时候,可能没有注意,脚抬的低了,一下子滚到大门内侧的铜香炉旁,手碰破了也不在意,翻身起来,连滚带爬的撞到丹陛前,大声呼喊:“朝鲜国王急奏:凶奴嫚书狂悖小邦,危逼益急!凶奴嫚书狂悖小邦,危逼益急!东奴投悖书欲谋吞噬!仰盼圣明急为庇救,以保东藩!” “朝鲜又出什么事了?”“东藩危急?”看到朝鲜使节急迫的样子,众朝臣议论纷纷。 秉笔太监王安眼皮抬了一下,接过奏折,转身交给丹犀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飞一般的去了。 很快的,另一个小太监飞跑进来,手举一个明黄色绸袋交给那老年太监,老年太监声若洪钟,朗声道:“据奏,夷情甚急,应援时不可缓,该调兵。将兵部便作速议覆。” 皇极殿左手前排的几个官员低声嘀咕了一会儿,第一排的兵部尚书黄嘉善上奏说:“”夷虏合谋入犯,欲分兵先攻朝鲜,以绝我声援。着总督衙门速发近地及临关兵马,星夜驰赴应援。其调募各兵接济粮草等事,都着上紧措办,倘至缺误,责有所归。” 天色逐渐明亮,早晨温暖的阳光照在门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殿前镂空的门扉上一道道光柱透进来,照在前面官员的后背上。 坐在侧面的黄耕耘低垂着头,哈喇子已经快垂到脚面上了,可身子依然一动不动。 真是好功夫! 刘景仁轻轻一笑,悄悄把蒲团朝柱子旁挪了挪,斜身靠在柱子上。 看来,大朝会的时间还长,不能委屈了自己。 兵部尚书黄嘉善站在丹犀前继续上奏:“辽东巡抚周永春塘报:黄把兔父子会合伯要子等,共聚兵约有五万余骑,已到养膳木屯兵,只在一二日犯抢。” “又该本官塘报,审得回乡刘七称:奴酋带领马步鞑贼约有六万余骑,自本月十六日寅时,分从开原所属地方松山堡进墙,有马鞑贼四万驮带盔甲钩梯。无马鞑贼二万,在开原收割庄田,驮运粮食,回头要犯抢潘阳等处地方。” “又准蓟辽总督文球、辽东巡抚周永春各塘报:据夜役刘生加哨探,代子河东岸了见哈喇河西岸,鞑子营火一十二处,约长十里离边四十余里等情。” “各到部议,奴酋自陷北关,其志益横,蹲伏三月,蓄毒必深,虏酋黄把兔、伯要子方报五万骑屯聚边外。而奴酋马步六万众又报拥入开原,蠢兹犬羊声势相倚,乘我不备,设法防守。虽经臣不遗余力,然兵力分于接应粮草,艰于转输。以饥疲冻馁之众,当纠合方张之虏,真危不可言者矣。” “朕已知悉。” 快到巳时了,从皇极殿的正门进来两队光禄寺的女官,手里提着食盒,先给太监献上点心,那太监手里的云磬响了三声。 众官员纷纷站起身来,从女官那里领来点心,坐回位子,开始用饭。 皇极殿里官员众多,可是鸦雀无声,众人寂然饭毕。 丹犀东边的鸿胪寺序班“啪啪啪”连甩了三下净鞭,朝议开始。 大殿左手第五排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武官出班上奏:“臣钦差募兵科道祝耀祖上奏:兵事宜急八款:一选良将,以重统领。一禁京军,以防冒滥。一禁佥派,以奠民生。一取甘结,以防逃匿。一分地方,以便团练。一取器械,以预操演。一酌饷额,以寓鼓舞。一请关防,以肃弹压。” 皇上回复说:“这募兵之事,宜有禆益,确可实用,着兵部俱依议行。” 兵部的几位官员又商议了一会儿,兵部尚书黄嘉善上奏说:“事急从权,兵部议曰:一,着京营、九边六品以上官员俱可申报练兵之官,加官一级。二,着各地紧急募兵,勤加操练,以为备用。三,着户部拨付饷银,以为器械兵费之用。四,兵部分理地方,以为练兵之用。五,操练期间,给以关防,以为弹压之用。” 皇上回复说:“可。” 这时兵部左侍郎杨应聘站出来,清了清嗓子说:“奏:蓟辽戍卒冻馁堪怜,实应抚恤!” 皇上回复说:“各兵寒苦异常,深可悯念。其令经略衙门量加犒赏,以为冬衣之资,蓟门之卫兵马,亦令督抚官酌量优恤。” 兵部左侍郎杨应聘转述辽东巡抚熊廷弼奏言:“奴贼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退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一一效阿骨打兀术等行事,与西北虏精锐居前,老弱居后者不同,此必非我之弓矢决骤,所能抵敌也,惟火器、战车一法,可以御之。” 皇上回复说:“朕已知悉。着兵部勤加建造,以供使用。” ······ 刘景仁听得迷迷糊糊。 过午时分,太阳正暖,阳光从门口洒进来,正照到他背上,前面的人很多,即使往前拱了拱,也躲不开背后的阳光。 他知道自己就是个过路的,像大朝会这种级别,是那些王侯将相的舞台,和自己没有关系,原本想躲在这里休息两天,可是离门口太近,殿外的阳光总是直射在背上。 他正在为背后的阳光烦恼,莫名其妙的,前面朝堂的话题竟然转到了自己的头上。 “后军都督府兵备司刘经历!”朝堂前传来了司礼监太监王安尖细的声音。 “叫你呢,叫你呢!”前排的黄耕耘刚打完瞌睡,现在精神正好,回转身使劲的捣了捣刘景仁的胳膊。 “谁?咋了?”刘景仁擦了擦口水,警醒过来。 “后军都督府兵备司刘经历!”朝堂前太监王安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刘景仁站起身,一下子搞不清状况,向右绕到中间的过道上往前慢慢走,由于靠在柱子上时间久了,他官袍的后襟儿斜徧到玉带上,露出里边鲜红的纨裤,一时间朝堂哄笑声一片。 丹犀左边的鸿胪寺序班又轻嗤一声,“啪”的甩了一下响鞭,朝堂里又安静下来。 丹犀前的过道上站着一个老者正扭过头向后看。 刘景仁走到老者的左侧,低头行了一个揖礼。 “我是兵部王世贞,掌管武库司的。听萧指挥使说:你在大同的火器制造颇有成绩。如今辽东危急,熊经略屡次向兵部催要火器,如今皇上动问,不知你可有办法?”那老者问道。 这个老狐狸!刘景仁心里暗暗骂道,如今朝廷催要火器,兵部没有办法,却来让我这个不相干的小兵顶雷,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真要我想办法,也不是在这个朝堂上。 刘景仁再次躬身为礼,低头说:“小臣在大同是西湾冶铁场的冶炼副监,在冶铁上虽然有些想法,但那也没什么。想必只是萧指挥使抬爱,有所夸大罢了。” 王侍郎听到这个年轻官员根本没提火器制造,想来是不愿意在这里说什么,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了!不过到底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那有什么办法扩大火炮的产量呢?” “炼钢呀。钢的产量上去了,火炮不就有了吗。”刘景仁说完,一下子捂住嘴,他恨不得朝自己脸上扇一嘴巴,怎么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 第100章 大朝会 (3) “怎么炼钢?”兵部右侍郎王世贞问道。 “炼钢?”“雇铁匠抡大锤吗?”“铁还没有呢,哪里能炼钢呢?”“年轻人说话就没个高低轻重。”······朝堂上嗡嗡声一片。 “啪”,净鞭又响起来,朝堂上安静下来。 “我说的是冶铁的产量提高了,火炮就有了。”刘景仁抬起头,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头很面善,心中暗暗诧异。 “喔。”王世贞面色平静,继续问道:“你在大同造的有火炮火铳吧。” “这个···,只是试验精铁的质量怎么样罢了。”刘景仁说。 “兵部的火炮放四炮就得休息两刻钟泼水降热;发射二百次,炮管上就会出现裂纹,需要重新过火。听说你研制的火炮可以连续发射二百响以上,炮膛内依然光滑,可是实情?”王世贞问。 “这个····”刘景仁不知怎么回答。 这时大殿左边第三排走出一位武官,“臣大同行都司指挥使王煜有话说,臣在刘经历的西湾精炼厂订购了一批火铳火炮,现已购得的火炮21门,火铳1002枝。经臣当场试验,火炮的质量确实胜过亳镜澳进口的西夷大炮,火铳亦有过之。”大同指挥使王煜向刘景仁眨了眨眼,笑了一下,然后转身退了下去。 刘景仁心中暗暗怒道:你这是帮倒忙,把我往火坑里推!他脸色难看的像哭一样。 “太好了。兵部倒要好好向你讨教这火炮建造之法。年轻人不要害怕。为国出力,义不容辞!”王世贞劝勉说。 “臣亲历萨尔浒之战,恨不能以身许国。去年臣身受重伤,按例回乡休养,又蒙圣上起用,宠命优渥,常思报答圣上之道,苦于无门,臣倾尽家中所有,试验冶铁制铳之法,以希解国之燃眉。惟造铳之法尚在试验改进之中,不敢惊扰万机,但有所命,敢不效死!”刘景仁长跪于地,高声倾诉,想起去年的九死一生,真情流露,不禁滴下了眼泪。 听到这个小武官的肺腑之言,满朝官员面色肃然,王世贞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秉笔太监王安接过记录朝议的封奏,转身交给小太监,飞快的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另一个小太监举着皇上的答复交到老太监手里。 老太监向刘景仁点点头,走上丹犀,朗声读到:“烈士许国,心存大志。朕心甚慰,着兵部厚加抚慰。” ······ 且说刘景仁没想到朝堂上辽东的烈火竟然会蔓延到他这样一个飞骑尉身上,正手忙脚乱的临机应对 。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 ,他在元辉殿东暖阁开的一个玩笑同样折磨得另一个人外焦内嫩。 朱由校躺在东暖阁的拔步床上,手里拿着鲁班锁,心里很是纳闷:这是个什么东西呢? 六根长短不一的木棍镶嵌的恰到好处,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可是你怎么拆也拆不开——他已经耗费了两天的时间和这个东西较劲,他拿出了所有的木匠工具又是锤又是敲,可就是解不开。 如果锤开或者锯开,那很容易。 但对方显然把自己当做一个对手看待,如果那样做,那就是对自己的侮辱。 今天早课的时候,他拿给了父亲和翰林院的侍讲们看,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到中午他又请来已经退职的内阁次辅吴道南,次辅到底见多识广,他看了看说:“这好像是春秋时期,能工巧匠鲁班发明的“鲁班锁”,只是又经过进一步的改进,包含着许多机巧,这是一位大能啊。” 原来叫鲁班锁,终于知道名字了,可是次辅一样解不开,怎么办呢? 他把内宫监的几位监正找来,几个人拿着看了看,面面相觑。 那个年轻的许监正要用大锤去砸,被他挡住了。 他回到元辉殿,躺在床上,拿起设计图本,仔细研究设计图,图纸画得怪怪的,可是从上到下、从前到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图上的每个细节也标注的清清楚楚,可是安好以后从哪里打开呢,图上可没有说,显然这是来考教他的。 图纸边上标着一行字,说是“初级木锁,打开试试吧。” 看着这句用描图笔写出来的龙飞凤舞的王体字,他是又爱又恨。 不说图,单看这字,没有10年的功夫是写不出来的,那明明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年轻人啊! 朱由校既喜欢又烦闷,看着看着竟睡着了。 当太阳移到西窗的时候,明亮的光线正好照在朱由校的脸上。 他翻了个身,感到腰下磕的慌,忙坐起来,屁股不小心拧了一下,觉得身下什么东西碎了——糟糕! 抬起屁股,他笑了! “鲁班锁”解开了——毫不费力的解开了。 他高兴的看着变成一个个零部件的“鲁班锁”,快速的组合起来,组合好以后,他用手轻轻一压,抽出最中间的一根木棍,看着其他木棍的榫卯衔接,按顺序一个一个解开了。 他高兴得像个有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装上再解开,解开再装上。 他把“鲁班锁”装在书袋里,快速向慈庆宫跑去。 “徽媞、由俭,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朱由校冲进来,笑着说。 徽媞正趴在桌子上用描红细笔精心书写《孟子·尽心(下)》篇——她练欧楷已经有些年头了,想写一副好字让父亲高兴高兴,前几天她向父亲夸下海口“肯定能写出一副好作品!”。可是每天穷忙,一直抽不出功夫,今天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刚写了一多半,被由校哥哥一吓,一个笔划拉长了。 “你看!你看!把我吓得写成什么样子了?着急忙慌的干啥呢?”徽媞说着话,没注意,一滴墨又滴到了宣纸上。 “完了,这下全完了。”徽媞沮丧的说。 “没事,你再写一副不就完了。”趴在桌子上正在啃《论语》的由俭笑着抬头说。 “说的容易!我好不容易写了多半张,快完成了。你看!又得重写!”徽媞嘟着嘴,一肚子的不高兴。 “不必沮丧!这里有更好的玩意儿!你看,这是什么?”朱由校从背后的书包里掏出“鲁班锁”。 “不就是个木头疙瘩么,有什么好玩的?”徽媞不以为然的说。 “看看,没见识了吧,这是鲁班锁,是考验人智商的工具。”朱由校把“鲁班锁”放在桌子上,“考考你的智力,你能把它拆开吗?” “有这么神奇吗?你不会是蒙人的吧?”徽媞拿起鲁班锁,漫不经心的说。 “蒙什么人?我可是问过父亲和吴道南的,这“鲁班锁”的名字还是吴道南说的。”朱由校言之凿凿地说。 “你看那个人还画了图纸,就是你找的那个武官。这分明是考我的。我已经解开了,现在试试你们两个的智商怎么样?”朱由校傲娇的说。 “刘景仁做的?不会吧!这个我倒要好好看看。”徽媞翻来覆去,一面用手摩挲着光滑的肉色木质,一面说:“做的倒是挺精致的。可是怎么拆开呢?” 朱由检也停了下来,他被那个造型奇异的锁给迷住了。 两个人鼓捣了半天,锁还是锁。 朱由校看到两个人忙碌的样子,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你也解不开吧!”徽媞疑惑的说。 “我当然会解了,我的智商多高,解这个不是小意思吗?” “你就吹吧,你。” 又鼓捣了半天,朱由校到底耐不住性子,“来,我解给你们看。”他握着鲁班锁,略微拧了一下,将中间靠右的那一根木方向左一扭,然后用手里的木锥慢慢敲出来,这样里面的榫卯结构就看出来了。 根据结构,一根又一根方木很快拆解了下来。 “怎么样,解开了吧?你看我再把它装起来。”朱由校又一一将方木组装起来。 “让我来,让我来。”最小的朱由检来了兴致,一把抢过去,开始自己拆。 三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第101章 大朝会 (4) 早出晚归一直忙碌到第三天申时,大朝会才结束了。 刘景仁从光禄寺的女官手里接过点心盒子,装到身后的皮包里,准备带回去让妻子尝尝宫里的点心。 “刘经历,你留一下,”刘景仁刚起身往皇极殿外走,坐在前面的陈签事便吆喝着跑过来,“景仁!兵部的几位主事找你有事。” “什么事?” “你过来!” 人群陆陆续续的散去,连打扫卫生的太监也走了。 刘景仁和都督府签事陈炯远远的跟着,前面兵部的几位主事和秉笔太监王安边走边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到了偏殿,小太监整理了桌椅,又摆上了几盒点心和茶水,几个人又坐下来谈。 等王安带着小太监走了,兵部右侍郎王世贞向这边招了招手,陈炯才拉着刘景仁跑过来。 “小伙子,你是大同人吧。”王世贞抬头看着刘景仁,笑着说,“咱俩也是有缘,你还记得我吗?” “你就是在大同怀仁县夸我歌唱的好的那位老者吧,我在皇极殿上一见到你就觉得面熟。”刘景仁说。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兵部尚书黄嘉善笑着招手,“来,坐坐,原来两位还是故人,那我们协商事情就更容易了。” “萧指挥使,你先把你掌握的情况说一说。”黄嘉善说。 “去年冬月,大同西湾冶铁厂场监刘百川运来一批新出的精铁,看成色、质量和闽铁差不多,我当时很吃了一惊。刘百川说是用焦炭冶炼出来的,工艺上也做了一些改进。后来我派签事陈炯前去了解情况,对有关人员给予了嘉奖,记得当时要扩建焦炭厂和试验场,都督府提前支付了5000两银子。后来我又派亲兵司经历范庠灏再次了解情况,并把主要有功人员——也就是刘景仁——调进京城,准备建新的焦炭厂,改进京西冶铁的工艺,当时范庠灏经历在申祥中提到了钢,我没在意,不过申祥中并没有说刘景仁造火炮火铳的事情。”后军都督府指挥使萧臣坐在西边的软榻上放下茶杯说。 “造火炮火铳,虽然没有得到兵部的批准,但法不禁止便可行,我们军方一向是很开明的。”兵部尚书黄嘉善说,“现在辽东兵连祸结,正是需要大量建造火炮、火铳之际,不知大同的火炮厂能否归到兵部名下,当然兵部可以按市价购买。” “大同的火炮厂并不是后军都督府办的,听说刘经历也不是主事,这个事儿不好办。”指挥使萧臣推脱说。 “那主事是谁?”黄嘉善问。 萧臣用手朝后指了指。 “主事是皇上?我怎么没听皇上说过?那这件事就不好办了。”黄嘉善挠了挠头。 “那小伙子能不能给京师火炮厂进行一下技术指导,当然兵部可以重新任命你的职务,这样方便你的工作。”王世贞笑着提议道。 “我听从后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安排。”刘景仁说,“大朝会上不是说京城、九边的官员可以申报练兵之官,加官一级吗,我想报名申报练兵之官,不知行不行?” 刘景仁的话让几位大佬楞住了。 自萨尔浒战败以后,兵部多次选官、招兵,常常是官招不到,兵半路溃散,许多人宁愿降职,也不愿去练兵,今天刘景仁怎么啦?这个小伙子怎么和常人不一样? 可是像刘景仁这样的人才,怎么能去练兵呢! “要不这么办,”兵部尚书黄嘉善说,“你重点督造火炮、火铳,兼领练兵之职,都督府和兵部两头跑。萧指挥使,你看怎么样?” “敬遵部堂之命。”指挥使萧臣说。 刘景仁跟着几位大佬从皇宫出来,兵部左侍郎王世贞拉着他的手:“清河县令刘清臣是你什么人?” “是族叔。” “我收到清臣的来信,说是同乡的一个内侄要来京城为官,要我多加看顾,说的大概就是你吧。” “是。” “那你怎么没来找我呢?” “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去。” “是不愿意攀附私交以为进官之级吧,”王世贞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子满意的说,“小伙子身怀救国之术却心性端方,不错,不错。” “你要申报练兵之官,那你是做进攻之官呢?还是做防守之官呢?”王世贞继续问。 刘景仁知道兵部左侍郎王世贞在辽东事务上力主进攻,以为满清现在还很弱小,应倾全国之力,歼灭其于弱小之时,若待其坐大,国将不国。对兵部尚书黄嘉善和辽东总督熊廷弼的防守之策持反对态度。 王世贞这么问,显而易见是问他对当今辽东国策的态度。 根据原有的历史进程,王世贞于天启元年督抚辽东,贸然进攻,最终身败名裂,丧身辽阳。 历史的结局充分证明防守之策是妥当的。 但如今他身处当今时代,却深知防守之策是慢性毒药,最终并不能挽救国家的命运。 “满清尚未坐大,进攻方是上策!”刘景仁铿锵有力的说。 “好!英雄所见略同。”王世贞高兴的说,“异日到兵部咱们再细细探讨用兵之法,回去以后你把你的想法写一个条陈,我和黄尚书商量以后,再行施行。” 刘景仁和萧指挥使三人告别兵部的几位大佬,拐过长安右门往后军都督府里走。 “刘景仁,后军都督府才是你的家,你可不能忘了!”指挥使萧臣板着脸说。 “萧指挥使,后军都督府是我的根,我不会忘记!”刘景仁诚恳的说,“谢指挥使庇护!” “能看出来就好,五军都督府虽然受兵部节制,但文武殊途,武将才是一家人。”萧指挥使说,“这几天表现不错,给咱武将争了光,涨了脸。” “大朝会后休息几天,“营操”就要开始了,大家又要忙起来了。”萧指挥使沉吟了一下说,“营操的具体事务你就不要参加了,这一个月从各卫给你调些兵,你把焦炭厂建起来吧。” “谢指挥使!”刘景仁拱手说。 第102章 水泥厂 (1) 春分将至,天气温热起来,广宁门外的护城河上,杨树柳树已经长满了翠绿的叶子,河对岸几户人家门前的杏树,花儿正开得烂漫。 刘连城走过吊桥,沿着护城河往北走,脚下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土路,西边是高高低低胡乱搭建的窝棚,一人多高的土墙上条件好的扇着瓦片,条件差的扇着油毡、搭着帐篷。更多的是连窝棚也没有的人家,都拥挤在护城河北边那片空地上,身边放着从家里带来的盆盆罐罐,小孩子胡乱的趴在被窝里,大人们要么屁股下垫个瓦片呆呆坐着,要么在河边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 现在还不到舍饭时间,靠近护城河的蓝顶大棚下边,几个大铁锅张着大嘴空荡荡的摆在那里,照看灾民的宛平县衙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刘连城坐在帐篷下的空椅子上等了一会儿,他从来没有想到在广宁门外竟然有这么多灾民! “去!去!不要到这里瞧热闹!”一个身穿土蓝色薄棉袍、挎着腰刀的衙役从难民堆里抬起身,指着刘连城,吆喝着。 刘连城坐着不动。 那衙役不耐烦的走过来,“这不是个好地方,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这些灾民都是从哪里来的?” “河南开封,陕北榆林。”那衙役言简意赅,“黄河年年泛滥,鞑子年年犯边,灾民就没断过,今年还是少的。” “青壮年多不多?” “都是青壮年,老年人在来的路上都饿死了。最多能带一两个孩子。” “这些人能做了工?” “能!能!都是好劳力,只要给口饭吃,干什么都行。”那衙役听到要招工,高兴的眼睛都眯起来,“你要招工?” “用的人不多,有匠人吗?” “有!有!你要什么行当?” “有没有用工记录?” “这倒没有。不过,你可以先当小工用啊。甚至——只要给口饭吃就行。”那衙役为难起来。 “有木匠、瓦匠、铁匠吗?”刘连城沉吟了一下,问道。 “有!我给你查一下薄册,你要几个人?” “这些人底子干净吗?不会染上什么疫症吧?”刘连城又犹豫起来。 “这些难民都有家乡府县开的路引,是真正的清白人家。今年河南陕西也没听说爆发什么疫病。”那衙役解释道,“没问题,每天陆陆续续都有招工,没听说有什么事儿。” “那每一种先挑几个吧?” “先说清楚,无论你挑几个人,先要和我们签用工协议,过了一个月没问题了,才能补办路引,签发正式用工手续。”那衙役补充道。 “好吧。” 衙役拿着薄册,转身钻进窝棚中间的小巷里,过了半个时辰,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过来了。走到蓝布帐篷的时候,挤在空地上的难民一窝蜂得涌过来,被他骂了几句,散了。 刘连城挑了15个人,一个半大小子紧紧拉着一个刀鞘脸的高瘦汉子,也挤了过来。 “做工的地方就在公主坟,不远,不必带家属。”刘连城看着那个半大小子吆喝道。 “俺也是木匠,大小活计都能干,不要工钱,就是想和我爹在一起。”那半大小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紧紧抱着高瘦汉子的胳膊,满脸黑灰的脸上充满求恳的神色。 “好吧。先试用一旬,有没有工钱还得等老板发话,但是一天两顿饱饭是管够的。不想去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刘连城强调道。 没有人选择离开。 “好吧,想跟着就一起来吧。”刘连城扫了那半大小子一眼,多数了五文铜钱交给那衙役,拿了手续,转身向广宁门走去。 刘连城沿着广宁门前的官道往前走了几步,向南斜插到永定门的小巷里,周围都是低矮的棚户区,前面有一家不大的活络面馆,没有幌子,也没有招牌,只有一个破旧的棉门帘,里边随便摆了几张桌子。 这个面馆看起来很一般,不过刘连城在这里吃过饭,价格便宜,味道还不错,主要是吃完面可以添汤,不加价。 “自己找位置坐。”刘连城招呼大家坐,回头对店家说“十七个人,按人头,每人一碗活络面、一个谷面馍。”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矮胖妇人从后堂走出来,胳膊弯里搂着一摞黑陶碗,往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有从后堂提出一个大铁皮提梁壶,往每人的碗里加了大半碗面汤,“汤没了,自己到后面的“茶窠里”中随便加。” 那妇人说着,顺手指了一下厅堂后面与厨房相隔的柜子边用黄泥糊得灶台上放着的一个白铁“”茶窠里”。 活络面很快端了上来,众人在连城碗边的竹畚箕里胡乱抓了一个黑面馒头,回身挤在旁边的桌子上稀稀溜溜的开始吃饭。 招的大多是河南人,吃的也是河南口味,众人放开了肚皮,吃的很是畅快,单是“茶窠里”中的面汤老妇人就添了三回。 刘连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放在桌子上,转身带着人往外走,刚穿过南边的小巷,后面一个精瘦的男子就赶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枚铜钱往连城面前伸,刘连城拨开胳膊,说:“你是谁?饭前已经付清,还要纠缠什么?” “钱、钱、钱、多、多、多···”那男子脸急的通红,见连城不要,又急忙往连城的口袋里塞。 刘连城划开手,回身就走。那人张开手,挡在面前,手里点着几枚铜钱,比划着,越加说不清了。 这时那矮胖妇人从后面赶来,拖过男人,赶紧给连城赔不是:“客人不要误会,我家男人口齿不清,客人多付钱了”。 妇人抹了一把汗,一把抓过男人手中的铜钱,“活络面五文,谷面馍两文,十七个人共119文,客人给了125文,这是应找给你的六文钱。”说着拉过连城的手,把六文铜钱拍在他的手心里。 “这位大嫂,我知道多给了,这原本就是多给你们的辛苦钱。”刘连城说。 “这钱你拿着,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多给的我们不能要!”那老妇人转身就埋怨起自家男人:“我就知道你不济事,现在店里站满了客人,我都能忙死,你还在这里夹缠不清···” 一边说一边拉着自家男人往回走,刘连城倒不好意思起来,人家都说河南人“倔”,看来倒也真是。 刘连城摇了摇头,带着工匠往公主坟走,他特意绕了一个湾,斜穿到永定门前的官道上,然后沿着官道往公主坟走。 特意绕开右安门的原因是,他见不得那里的“人市”。 第103章 水泥厂 (2) 出了永定门,沿着京城朝南的官道走上七八里,西首有一个小村庄叫公主坟。这个村庄不大,它的西边是连绵的群山,群山中间夹杂着或大或小的河川地,燕京人把这一片叫景山,应该算是西山的余脉。 刘连城带着十几个匠人穿过村道,沿着西北的缓坡向后走,向北走上一个小斜坡,远处是嶙峋的青山,中间是一个幽深宽阔的山谷,谷外是一片阔大的缓坡地,沿着西高东低的坡势,北边和东边的围墙已经合拢,北墙已经和斜伸的青石山脚连在一起,南墙只修了一半,从公主坟招的几个泥瓦匠和小工正在忙碌。 刘景仁购买的土地包括两山间的谷地,只是谷地中还有一股清澈的溪流,沿着河道,穿过村南,一直流到小南河去了。 听公主坟的乡邻说,这条小溪冬春的水流小,到了夏秋季节水量还是挺大的。 小河从厂子里流过虽然是好事情,可南边的围墙要完全封起来就不容易了。这让刘连成为了难,有心和景仁商量一下,可是刘景仁参加大朝会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就见不到他,看刘景仁的意思,工期还赶得很紧,围墙只能缓一缓。 刘连城带着工匠从东南角的小门进去,这里是生活区,刘景仁计划在这里坐北朝南建造4栋宿舍楼、一栋办公楼,他安排刘连城先建造靠北的一栋宿舍楼。 只是这楼的建造让刘连城很迷惑,楼房要盖三层,每层有16间,每间的入深要达到8米,再加上前伸的屋檐就要有11米,“米”是刘景仁常说的长度单位,刘连城搞不明白,他常常奇怪刘景仁还比自己小几岁,怎么心里能有这么多让人吃惊的见识呢?他只要记得长度是“3丈3尺”就够了。 可是房子入深这么深,还要盖三层,该怎么建呢?他听着刘景仁的安排,常常一脑门糨糊,算了,不要想了,想想就头大。 刘景仁的脑子是自己能想明白的吗?听着干就是了。 刘连城穿过地上堆积的砖石木料,走到北墙跟前,安排众人按照地上画好的灰线开始挖掘地基,回转身穿过一块油菜地,又绕过几颗花开的正艳的桃树,去看看刘有功忙的怎样了,相信刘有功头更大。 刘有功的任务是预先烧制一批水泥,供应建造一号宿舍楼和一号车间,虽然预先刘景仁把原料流程说了好几遍,刘有功依然打退堂鼓,最后刘景仁发了脾气,刘有功才应承下来,不过好在刘有功识字,刘景仁把能想到的问题都写在信笺上,只要按着做应该就成了。 刘连城走到小河北边的堆场上的时候,正看到刘有功在土坑里面的火炉边忙活—— 刘有功在小河边挖了一个两丈长、丈二宽、三尺深的土坑,朝南有一个斜坡通到土坑里,土坑西边用青砖砌了一个一丈长的炉台,炉台上一道丈长的煤块正冒着淡蓝色的火苗,火苗上面架着一个丈二长、两尺宽的铸铁槽,铁槽里是小孩拳头大的青色的石头、黏土和水,两个匠人拿着铁锨正在使劲的搅拌。 刘有功看到连城过来,给身后一个20多岁的红脸小伙子交代了几句,沿着斜坡走上来,拉着连城向河边走。 “成功了,真的凝固住了,比石头还结实。”刘有功像是一个得到了稀罕物的孩子,眉飞色舞,“景仁说的是真的。” 靠近河边的斜坡上倒着一堆青色的石粉,上面盖着两片油毡,往西走三步,地上接了两块青色的方形石板。 刘有功拿起石头在石板上砸了两下,石板上留下两个白色的斑点。 “你看,很结实。我昨天早上试着烧制了两袋,捣碎以后加上石膏,让两个小工碾成石粉,挖了一木瓢,按照刘景仁说的比例,混上沙和小石子,拍了两块石板,过了一天一夜凝固住了。你看,用石头敲也敲不烂。”刘有功很高兴,抓起手里的石头,又使劲的砸了两下,还是两个清白的斑点。 “行呀,看来这个叫、叫··?” “水泥!” “看来这个水泥真的能成。”刘连城也高兴起来,“这比胶泥、糯米汁儿强多了,盖房子用上这个,要省多少粮食呀。” “造,抓紧时间造,怪不得刘景仁在盖房子的用料上不买菽谷米,这要省不少银子呢。”刘连城说。 第4天,1号宿舍楼的地基挖成了,在用石头夯实地基的时候,刘连城就是用水泥填在中间凝结的。 大朝会结束以后,刘景仁就扎根在水泥厂,他住在油布帐篷里,似乎一点也不局促,整天和一帮木匠混在一起,建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似乎忘了盖车间建宿舍楼的初衷——地基早已经凝固,两米深的地基,中间还加有短竖井,全部用石头水泥凝结而成,地面突出一米,大小不同的石头之间夹杂着抽象的水泥图案,别有一番美感。 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木工的建造基本上完成了。 这期间,从大同运来的大大小小的钢铁部件,都用油布盖着堆放在空地上。 萧指挥使拨给他的500名参加“营操”的士兵,他又全部拨给了耿长青,密云矿山前期全部是土木工程,最需要的就是人力:平整巨各庄的土地,挖掘豆各庄露天铁矿地表的土层,修建山上到冶炼厂的道路,整修冶炼厂的土地···这些人手都用上也不一定够,听说周奎还招了一些临时工。 到了开始建造的时候,刘连城才算是真正大开眼界:房子原来还可以这样盖。 泥水匠是这个世界上最苦的行当,苦重又肮脏。 可是像刘景仁这样盖房子,不是受累,这简直是享受。刘连城想不到好的说辞,觉得这个泥水匠的活计就像他那已经卖给别人的女儿叠的一层又一层的小衣服,既轻松有妥帖。 只是有一样让刘连成感到心疼,哎!这样建太靡费。 刘景仁在地基上面用竹子和钢筋编了一个方笼,外面包上木板,柱子也用竹子和钢筋编了一个竖笼外面也用木板包上,然后再浇上水泥石子的混合物,这个东西记得刘景仁叫它“混凝土”,怪怪的名字。再用木棍捣实,过了一天一夜,柱子和地基凝固的像石头一样。 随后在柱子中间砌上砖。 最奇怪的是房顶的建造,没有楼板,用的也是水泥石头。 房顶上全部用木板包起来,上面放一层用竹子和钢筋编织的网,木板下面用各种各样的木柱顶着。 全部支撑好以后,楼房前面有竖起两个高高的粗壮坚固的铁架来,铁架上面有一个横梁,横梁上安装有滑轮,滑轮上装有铁索,人站在地上用绳子拉着,横梁还可以转动。 两个铁架非常复杂,单单安装就用了两天。 铁架子安装好了,人站在地上,将混合好的“混凝土”挂到铁索上,另一个人轻轻一拉,水泥砖石就送到楼顶上了。 “混凝土”将楼板覆盖完了,用木棍捣结实,过了一天一夜,楼板就凝固了。 一层楼房建好了,在继续扎铁笼、包木板,浇水泥,砌砖石。砌到顶了,再次架木板,编铁网,浇水泥,很快,二层楼房也建好了。 二层建好了,继续建三层。三层呀,三层的楼房。 根据图纸的要求,三层的房顶还有一个外伸的翘檐,用褐色琉璃瓦铺设的翘檐,虽然只是粗糙的主体,但你能想到建成以后的美轮美焕。 第104章 课考 (1) 真正让刘连城感到震惊的是建造水泥车间——一个高6米,宽25米,长60米的大房子。 这一次没用竹子,全部是长长的钢筋,像小孩胳膊一样的粗钢筋和像小指一样细的铁丝编织的地笼,用“混凝土”浇注好了以后,再用钢筋编出5米高的竖笼,包上木板,分两次浇注,因为没有5米长的木棍。 最难的是屋顶,没有那么高的支撑杆,在柱子浇注好以后,只能用土回填到3米高,先浇注横梁、三角梁和房顶上的拉力柱,等框架凝固好了以后,再在房顶上支上木板,编出倾斜的钢网,再支出斜伸的翘檐,最后再浇注“混凝土”。 刘连城觉得他简直不再是泥瓦匠,他实际上只是一个木匠,他的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木匠的活计,那个他从广宁门招来的木匠老穆还笑话说:他只能做小工,干不了木匠这个精细的活计! 屋顶浇注完毕,恢弘的一号车间基本上算是成了,下面才是他们泥瓦匠的活计——砌墙、撒瓦、粉墙、建隔墙。 最大的房子建造起来倒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也就是半个月。 经过这一个月的建造,刘连城从广宁门招来的这一批泥瓦匠和木匠,还有一些铁匠,组成了北京城第一个最先进的建筑队,建造的活计多到接不完,因为能建造楼房的只有他们这一家,当然,这是后话。 清明过后,京城接连下了几天春雨,因为天气的原因,刘景仁有了难得的休息时间,他回了一趟家。 妻子的肚子虽然还没有显怀,但已是危险时期,刘景仁不想让妻子过于劳累,他把桃花叫了回来,在公主坟当地招了两个男厨师,做饭的活计并不轻松,刘景仁又提高了大家的伙食标准,午时加了一顿杂烩菜和一个三合面馒头的中餐,这些都够那两个厨师忙的。 房檐上的雨水扯成了一条细细的雨帘,也许是下水道不通的缘故,院子中间集了一层薄薄的水潭,被雨滴打落的石榴的花瓣和几枚青黄的绿叶漂浮在水面上,妻子逮的几只小鸡和两只鸭子,湿漉漉的在水里游来游去。 北京人喜欢养鸭,几乎家家都养那么一两只,妻子也凑起了热闹。 刘景仁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细细的如薄雾一般的春雨,有一些安静,也有一些迷惘。 突然雨雾里,有一个人顶着一把桐油伞在院子里踩了两脚,跳到西边屋檐下的石基上,抖了一下雨伞,接连几个大步,跳到上房来。 “立寅,你怎么来了?下这么大的雨。”刘景仁吃惊的站起来。 “这一个月没见你,大家还以为你失踪了呢,现在又来了一个好消息,你得请客!”卫立寅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把撑开的雨伞斜放在地上。 “景仁,这是?”马慧娴刚好从东房里出来,看见卫立寅问道。 “这是我的同事卫立寅,今天刚到咱家来,你还没见过。” “这是嫂子?”卫立寅望了望慧娴,回头问道。 “是内人,刚从家乡大同接过来的。” “嫂子好!”卫立寅抬手行了一礼。 “今天中午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不了,还有要事。”卫立寅看了刘景仁一眼,“兵部武选司苗郎中带着部下要来考察你的官声,陈签事得到消息要我通知你一声。” “考察官声?那我该做什么?”刘景仁并不明白京城官场的规矩。 “这个事儿你还不便出面。”卫立寅思索了一会儿,说:“这样,今天下午你到后军都督府的官廨里坐着,随时等消息。考察完毕,照例,陈签事要陪着吃一顿便饭,你把好处让陈签事捎过去就行了。” “多少银子?” “你给苗郎中50两,两个属下各5两,这是大行,记着,都是无记名的银票。” 刘景仁瞟了老婆一眼,“去,准备银票。”回头对卫立寅说,“你略等一下,咱们马上就走!” 说完,刘景仁跟着老婆进到东屋。 刘景仁带了一个皮包,手里抓着一把桐油伞出了门,这几天事务繁多,人手拉不开,他把景智派到矿山那里,掌管银钱的出入,来顺是不能动的,自己只能到外面叫车了。 好在卫立寅来的时候叫的有马车,他挤到卫立寅的马车里,顺手取出一锭2两重的雪花官银,塞到卫立寅的手里,两个人推脱了一阵,收下了。 刘景仁虽然知道报名练兵武官随后去辽东卖命的人肯定很少,可是事到临头,心里依然很紧张。 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到京城,毫无资历,具体负责的那几个厂子,几乎就没有去过,他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把几个厂子的财务收归兵备司,把厂子的盈利留够都督府的,余下的全部作为福利平均发给员工,他粗略计算了一下:每人一月可得一两二钱银子,这个数量并不高,大约相当于每人涨了四分之一俸禄。 二是把交给兵备司的好处作为福利给员工发下去,他不差那一点好处。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两个人赶到后军都督府。 刘景仁先跑到陈签事那里,拜托陈签事把好处转交给武选司的苗郎中,并从口袋里掏出50两银子放到陈签事的红木桌子上,随后就回到兵备司的官廨里静候消息。 兵备司的官廨并不小,里间有一个床榻,一张红木雕花书案,两个置物架,一个官帽椅,两个鼓凳。 他的土蓝色薄被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上面放着枕头,褥子上干干净净。 置物架变成了书架,上面放着许多线装书和他从车架司淘换的军用舆图,一幅自己书写的《满江红》被简单装裱以后挂在正面的墙壁上。 桌子上是他一个多月前写的龚自珍的《己亥杂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落款刚刚写完,题款处还没有布印,当时因为其他事情放下了,刘景仁拿起桌子上一枚“再造清平”的寿山石印,用清水洗了洗,开始布印。 兵部武选司郎中黄恕峰是一个性情非常执拗的人,他原本在大理寺担任监察御史,因为不知变通,与同僚的关系不好,前不久又揪着杨链的事情不放,屡次冲撞中官,被皇上降职到兵部,在武选司当了一个五品郎中。 这一次课考升职官员,原本轮不着他,只是这一段时间,辽东战火频仍,兵员物质缺额很大,兵部实在抽不出人来,只好把这个差事放到他头上。 黄恕峰在兵备司处事卫立寅的陪同下,来到外城五里屯的盔甲弓箭厂,这里原本是后军都督府修理破旧盔甲弓箭的地方,成化年间全民经商成为风潮,兵部对都督府以及各卫所暗中经商睁一眼闭一眼,后军都督府就将这个小修理部升级为盔甲弓箭厂,后来各级卫所兵饷物资供给艰难,这个盔甲弓箭厂就正式得到了兵部的承认,后军都督府的兵备司也应运而生,开始办起各种各类工厂,缓解本部门的生计问题。 黄郎中坐在弓箭盔甲厂正使的客房里,抿了一口新汲的云雾茶,先和正使副使们开了一个碰头会,要求大家不要害怕,实事求是的说一说刘经历这个人。 “刘经历是一个好人哪。”首先站起来的是一个有着两撇老鼠须的瘦小老人。 “他最知道我们京城卫兵的难处,下车伊始,先给我们全厂从上到下涨了两次俸禄,如果没有这点银钱,我那小女儿说不定都熬不过今年三月,我们全厂原本说想要谢谢他,可是他连住址也不给我们说。”那老人说着说着竟然吭吭呲呲的哭起来。 “老陆,你坐下。”一个胖壮的中年人站起来,“不好意思,老陆的年龄有点大,官前失仪了。他是我们厂专管技术的副使,也是一个诚实老道的人。” 中年人揉了揉眼圈,接着说:“刘经历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最清廉的官员。他没有从我们厂拿过一文钱,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担保。因为厂里的所有收支账目每一个月一公开,参与记账成员里除了厂里的两名财务,还有三名厂里公推的普通员工。刘经历有一个规定:凡是厂里的员工随时都有权利查验厂里的账目,收入支出一切公开透明。” 黄郎中不小心打翻了茶水。 “是真的?” “是。这是刘经历刚刚上任时,召开工匠大会时公开承诺的一项善政。经过公开记账,每个员工的俸禄涨了一两二钱银子,厂里的生产经费增加了三成。我是厂里的财务,这一方面我可以担保。”一个头戴遮耳纱帽,身穿绿色官袍的年轻人回答说。 黄郎中的两个属下面面相觑,他们武选司督查了这么多官员,从来没有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你们敢对核查的情况签字画押吗?” “这是实情,怎么不敢?”“我们现在就可以签字画押。”“只是我们有一个要求,要求刘经历还当我们的上官。”······ 核查上官历来只是一个走过程的肥差,黄郎中贬职以后心情郁闷,对于这个差事并不怎么上心,可是没想到这一次还能遇到这样一个妙人,他反而要认真一次。 他按照手里的职工花名册随机点了七八个人,他要彻底问清这个人的行事。 他知道在物价高企的京城,要真正做到洁身自好是多么的困难! 第105章 课考 (2) 一直忙到酉时,黄郎中才彻底死了心。 这确实是一个汤清水利的妙人。 他一向觉得自己清廉自守,常有一种世人皆浊唯我独清的高傲,即使贬官以后心有不甘,可常常以苏黄自比,并不过分沮丧。 没想到世上还有和自己一样清廉自守的人。 东长安街西头有一家福兴酒楼,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里,陈签事和兵部武选司的张员外郎几个人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眼前的铁观音都续了两次,黄郎中还没有来。 “黄郎中怎么还没有到?要不派个人去催一下?”张员外郎捋着白胡子,小心翼翼的问。 “不急,应该快了。”陈签事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让各位久等了。”楼道上传来脚步快步赶来声音。 黄郎中推开雅间的门,把外袍交给站在门口的女侍,走到北边的主位就要坐下,看到坐在西首的陈签事,又赶紧站起来。 “不用起来,坐,坐,这原本就是给你留的位置。”陈签事满脸红光,“今天我的任务就是陪大家吃好喝好。” 今天刘景仁准备的酒有两种,一种是从泉州转运过来的扶桑清酒,一种是从四川进贡的五粮特酿,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好酒。 张员外郎是酒中豪客,见到好酒,连划拳的兴致都减了,先自己细细品尝了两杯。 “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带着淡绿底色的陈年米酒最是难得。”张员外郎倒了一杯扶桑清酒,细细的品了一口,抿泯嘴说。 “米酒好,可是再好的米酒也比不过烧刀子。这烧酒才是酒中正品。来!每人一杯先满上。”张元外郎塞上清酒的木塞,给每人倒了一杯五粮特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黄郎中到底忍不住心中的满腹疑惑,喝完杯中琥珀色的扶桑清酒,把头凑到陈签事跟前说:“这刘经历是刚到京城的吧?” 陈签事疑惑的放下筷子,回答道:“是。” “那刘经历在京城有住处吗?” “听说在外城租了一处院子。” “那他为人是不是很节俭?” “这个倒是没看出来,不过平时不肯坐车,大部分时间是走着上衙。” “那他平时有什么爱好?” “他平时的爱好是吟诗写字,他的书法是后军都督府的一绝,大家都戏称为“刘体”,诗也写得非常出色。” “看来是一个儒将。” 张员外郎眼神迷离,斜躺在椅子上,听到黄陈二人正在谈论刘景仁,插嘴道:“不只是儒将,这个人可托大任,我还没见过这么廉洁的人。” “课考完毕,我当时就想见见这个人,嘉靖朝出了个“海青天”,看这刘经历的脾气秉性,和“海青天”倒有三分相像。”张元外郎倒了一杯五粮特酿,轻轻抿了一口吸溜着嘴说。 “深有同感!”黄郎中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张员外郎示意了一下,“在大理寺天天和贪官污吏打交道,今天遇到这样有前途的年轻官员,觉得大明还有希望。” “夸过了,夸过了。”陈签事摆摆手,从桌子下边取出两个大红府绸包裹,一个推给黄郎中,一个推给张员外郎,“刘经历年轻识浅,还需两位多多帮衬,他听说二位令郎笔墨风流,才具高雅,特意准备勒一副上等端砚作为交游之礼,托我今日作伐,以定相约之期。” “多谢!多谢!”黄张二人原本知道这些只是套话,连忙拱手为礼,顺便把包裹揣到怀里。 陈签事又站起来从包厢进门旁的柜子上取出四封一尺见方的礼盒,交给四个随从,“兵部和都督府原本是一家,现在小辈们出息了,大家都跟着高兴,今天劳动各位奔波一场,心中惭愧,特意备薄礼一份,希望各位笑纳,两位司长原本是分内之事,礼物就没有了。” 张员外郎和黄郎中呵呵笑着应承,“分内之事,要什么礼物,当的,当的。” “今日酒好,菜好,人更好,陈签事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黄郎中举起酒杯,“来,让我们为今天的圆满课考干一杯,给今天的行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大家纷纷站起来碰杯寒暄。 临到上车的时候,张员外郎夸赞今天的烧酒好,可惜没有和黄郎中分出个输赢,没有尽兴。 陈签事赶紧把车上预备的两瓶五粮特酿塞到张员外郎和黄郎中怀里,让他俩回去再好好的干几杯,喝到尽兴。 张员外郎抱着五粮特酿哈哈大笑,指着黄郎中说:“今天晚上写申祥,正好和你小酒一场,不醉不归。” 黄郎中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回答的如鱼得水,“我正等着你这句话,有了陈签事的酒,我非把多喝的三杯酒还回去不可!” 两个人说笑着坐上车,在蒙蒙细雨中走了。 第三天早上,天上彤云密布,淅淅沥沥的阴雨依然下着,只是小了许多,蒋家胡同和正阳门西首的街道上都积满了水,街道上到处都是打着桐油布伞的行人。 刘景仁坐着马车刚到都督府,兵部司务厅的一个随员就等在门口,催促他到兵部去,说是王侍郎要找他。 刘景仁调转车头,跟在这位随员身后,又赶紧到兵部去。 向南走江米巷,绕过永明门,转一个大弯,再拐到兵部,刘景仁把车停在兵部前的大院子里,穿过两进院子,进到东首西跨院,验过身份牌,刘景仁跟着另一个身穿藏青色官袍,上绣白鹇补子的五品官员穿过天井,登上台阶,走进东上房,在“海晏河清”的金字黑底檀木匾额下,王侍郎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红木桌子后面戴着独片眼镜批阅着什么,桌子上堆满了各地卫所来的塘报。 “你来啦!” 刘景仁正要行礼,王侍郎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你坐!” 六景仁依然双脚一碰,右拳击胸,行了个军礼,“部堂好!” 王侍郎抬起头,抚了抚眼镜儿,笑着说:“年轻就是好啊,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就对大明充满了希望。” 刘景仁刚坐下来,“来这边坐,离我近一点。”王侍郎指了指木案西首的矮凳。 刘景仁又坐到桌案西边。 “去,倒两杯茶水来。”王侍郎飘了那五品文官一眼,吩咐了一句,然后摘下夹在眼眶中间的独片眼镜,放下手里的塘报。 “我看了你的课考,风评不错。心正方能成事,看来是一个想干事儿的人。” “不过一个人精力有限,世上的事情也是干不完的。必须抓住主要矛盾,才能干成一番事业。你再给我说说你在山西做的事情。”王侍郎一边说,一边接过茶杯泯了一口。 刘景仁说了他在大同办焦炭厂、冶炼厂的事情,唯有制造新式鸟铳的事情没有说。 “大同都指挥使王煜对你的火炮赞不绝口,宣府和宁夏两个都司也去下了订单,却没有见到火炮,听说他们两家颇有微词,有什么原因吗?”王侍郎问。 “主要是产能不够,现在连大同都指挥司的订单还没有完成。其他订单只能先接下来,慢慢扩大产能,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刘景仁说,“山西的铁不够,我正在密云探查新的铁矿。” “看来和我的预计相符——不是炮的问题,是铁的问题。”王侍郎端着茶水沉吟起来。 “那——你还练兵吗?” “现在辽东危机,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怎能不练兵?”刘景仁急了。 “建造火炮和鸟铳也是国家急需的呀。”王侍郎说。 “军备急,练兵也急,两者不能偏颇。希望老部堂成全。”刘景仁退后一步跪在地上。 “好,好,我知道了。快起来吧!”王侍郎答应道。 “那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想在密云一边建厂,一边练兵。” “你在密云找到矿了。”王侍郎问道。 “找到了,品位还不错。”刘景仁说。 “这是好事儿,行,那就依你!”王侍郎很高兴,茶水顺着胡子滴到书案上也没有察觉,“练兵可以,只是朝廷财政紧张,户部拨付的军饷物资不足,不足的军需还需要你自己想办法筹措,你能做得到吗?” “能,只是我需要在指挥上有一定的专断指挥权。”刘景仁说。 “那你只能做一个偏路参将了,他对升迁速度有影响,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我只希望训练出一套新的作战方法,尽可能扭转辽东的頽势。我想试一试。” “你这么想···,好,兵部支持你。” 第106章 时疫 (1) 刘景仁从兵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一缕淡弱的阳光从乌云中冒出来,天地间阴沉的湿寒之气像遇到烙铁的黄油,一下子融化了。 他把桐油伞合上,放到马车里,把官袍里肥厚的棉里子伸直了,向景智摆摆手,自己一个人向大门外走去。 也许是连续几天阴雨的缘故,清明已过,天地间依然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刘景仁把乌纱帽中的棉内衬往下伸了伸遮住额头,再把手伸进斜襟的暗兜里,抬起头,眯着眼,享受着从承天门顶的兽脊上照过来的那一缕淡淡的阳光。 东公生门前街除了来来往往的马车,只有刘景仁挺拔的身影。 在紫禁城红墙黄瓦的映衬下,刘景仁站在那里,感觉到时间似乎穿越了几个世纪。 绕过礼部外墙东边的石雕灯柱,刘景仁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切的哭声,扭过头看到两个穿着褐色短麻衣的干瘦汉子抬着担架,上面盖着白布,几个身穿白色绸衣的男女跟在后面,挤挤挨挨,哭做一团。 看来太医院今天又死了人,这一行人显然是从太医院出来的。 可是跟在后面的两个,一个是身穿青色官袍满脸悲凄的老人,一个是身穿蓝花白裙的老妇人,那么,死去的是一个年轻的晚辈? 刘景仁有些吃惊,因为他昨天下午上衙的时候,就遇到了一起哭丧的行列,怎么今天又是一个? 太医院和后军都督府只隔着一道大明门,往日天天从东江米巷经过,刘景仁几乎就没有在太医院遇到过病亡的事情。 这两天怎么了? “营操”还有7、8天,后军都督府除了留守的陈签事以外,并没有几个人,刘景仁绕过大明门,坐上马车,有气无力的指了指正阳门,对刘景智说:“回家!”。 坐到家里,喝了一口红茶,和妻子刚说了几句闲话,就看到耿长青带着三个工匠绕过天井的积水,沿着东厢房前的廊道向上房走来。 “军爷在家吗?”看到正在上房西首喂鸽子的景智,耿长青问道。 刘景智对着堂屋努努嘴,“几天不见,就把我忘了。也不把密云的“龙心丝”带一些,亏我天天记挂着你。” 耿长青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白手帕包着的物事抛过来。“接着!我还能忘了你这个馋嘴猫。等我先办完正事儿,随后咱们再自在说话。” “得頼!” 耿长青跨进门来,“军爷安好!” “坐!”刘景仁招呼来顺倒上茶水。 “社长好!”三个工匠上前一步,单腿跪地,右手击胸,低头垂目,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下倒把刘景仁搞糊涂了,“你们是?” “标下蒙古土默特右旗黑破虏队长属下,奉命回到宣大拜见社长。” 刘景仁想起三娃哥的大名叫“黑破虏”,平时总是三娃儿哥三娃哥的叫着,大名儿几乎快忘记了。 “你叫小鱼。我记得你和三娃哥一起出的关。”刘景仁望着坐在里面的一个干净爽利的小伙子说。 “是,谢社长记挂!”小鱼脸上一红,满眼兴奋的说。 “你们两个谁叫彭旭阳,谁叫李英豪?”刘景仁问。 “我是彭旭阳,是第三小队的小队长。”坐在中间方头黑脸、健壮彪悍的一个青年说。 “我叫李英豪,是第五小队的小队长。”坐在南边儿脸色白净、略显文弱的一个青年说。 “你们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我们从土默特左旗灵照寺部店头村出发,先到大板升,再沿着到张家口的商道走,到了兴和,绕着燕山的山脚到满套儿,然后顺着潮河到密云后卫的朝河所入关,过了密云碰到了召集人手的周奎叔,随后你就知道了。”小鱼儿口齿伶俐,一路的弯弯绕绕说的很清楚。 “你们为什么没有走土城、助马堡一线入关呢?” “土城、助马堡一线,虽然入关早,但进入关内以后,需要穿过太行山由大同入京,那条路道路难行,关卡众多,没有关外走的快。”小鱼儿说。 “好,有时候地图上的距离和实际行军时间并不成正比,经验也是非常重要的。这一次你们走关外的路线,往后行军打仗就方便多了。” “谢老师教诲。” “你们三个识字吗?”刘景仁问。 “识字,文化学习我们三个都是一等。”小鱼儿回答说。 “好!调你们来主要学习三门课程:一门是《识图和图上作业》,一门是《孙子兵法》,一门是《现代军阵和武器运用》,学习过程和所学知识都是保密的,明面上你们都是我的门生,记住了吗?”刘景仁吩咐道。 “谢恩师!”三个人又站起来,要下跪行礼。 “不用多礼!来顺,你先安排好他们三个的生活。”刘景仁说道。 看三个人高高兴兴的出去了,刘景仁回过头又和耿长青说起密云的事情,“矿山建设还顺利吗?” “山上的大路已经打通,冶炼厂的地基也已经平整好了。”耿长青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说。 “冶炼厂南面的石桥建到哪一步了?”刘景仁问。 “水泥已经凝固了,正在建桥上的护栏。”耿长青捏了拳头上粗大的骨节,“随后把桥洞下的堆土掏去就行了,” “奥。” “矿洞上面的浮土挖去多少?” “挖了大约两丈宽、12丈长的一片浮土层,将第二层凹凸不平的一个山硷坢都填平了,我们商量着准备做一个临时堆矿场。”耿长青说。 “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嘛?”刘景仁问。 “下面不是要建造冶炼车间吗?我们想问问是不是能从石灰厂调几个人过来,新的建造方法我们并不明白。”耿长青嗫喏了半天,手头的茶杯都快要捏碎了。 “行,看把你为难的,这不是难事儿。”看到耿长青的样子,刘景仁笑着说。 “这几天密云卫的军士,病倒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周奎让我顺便问一声,看看有什么办法。”耿长青稳定了一下情绪,又说道。 “是什么情况?”刘景仁站起身来,端起茶壶给耿长青续上茶水。 “就是发烧,咳嗽、浑身疼,或许是得了伤寒。我们把豆各庄的老中医理节叫过来,开了几剂药,喝了,也不济事儿。那理节老先生说可能是时疫,不好办。”耿长青等茶水凉快了一些,细细抿了一口。 “今年春天,天气时冷时热。咱们斜帽耳儿胡同有好几个老人都得了病,东院的张通判已经躺倒几天了。”妻子马慧贤走进来,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小孩儿肚兜,坐在南边的椅子上插话道。 “时疫是什么病?”刘景仁对中医不了解。 “就是伤寒啊!忽热忽冷、浑身乏力、骨节疼痛。”马慧贤轻轻拍着肚子,斜坐在椅子上补充了一句,“哦,还有咳嗽。” “看来是流行性感冒。不太要紧。”刘景仁自言自语的说。 “什么不要紧啊?这几天病势可猛了。听说右安门现在天天往外运人,那一片儿已经封起来不许通行了。”马会贤说。 看来还有一定的致死率,刘景仁想。 “不是不让你到堂屋来吗?桃花,快扶夫人到东屋去。”刘景仁看着妻子微鼓的肚子,赶忙吩咐道。 看着妻子不情不愿的和桃花一起到东房去,刘景仁才放下心来,他把桌子上的茶水喝干,慢慢踱了几步,回头对刘景智说:“去国手医馆请褚医生开个治疗时疫的方子,按二十人份的抓好药。” “好!”“我也跟着他去吧,病情我说的清。”耿长青紧跟着站起来说。 “行。”刘景仁答应了一声,思忖着,看来得请个账房了。 第107章 时疫 (2) 节气快到谷雨了,天气依旧时冷时热。 李公公敞开半棉的薄褂子,抹一下头上的热汗,埋怨着这不让人安生的鬼天气。 平常时节他哪里有这么忙碌,今年因为小主的事情 ,他可是一点也不敢怠慢。小主不是平常人,十三四岁年纪看着不大,却是非常有心计,她的事情是半点儿也欺瞒不了的。何况她又有那样一个厉害的妈。 这一个月,李公公把皇庄一半的人手都撵到小河村来了。 这不,他几乎天天到这里来,要建一个焦炭厂,听说是用煤炼出来的,要代替木炭,燃烧起来热度还要更高。那黑乎乎的、有毒气的煤,能炼出这种金贵的东西吗? 老太监王安设在庐州的山场都挪了几次了,庐州山上的树都快砍完了,却还常常为木炭不够烦恼,到底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可这小姑娘就有办法解决,听都没听说过的法子,这个小姑娘也真敢想。 李公公拐下大路,沿着通往小河村的方向往南走了一袋烟工夫,前面就是焦炭厂的工地了。 李公公把身边的长随打发到前面去,“去给姓段的说一声。咱家来了,天塌了,咱家也给他顶着。只要他快点儿干。”眼看着腿脚灵便的小太监顺着河道跑到焦炭厂砖石堆积的工地上去了,他才背转身子慢悠悠的沿着西边高出地面的路往前走。 转过北向的便门,沿着焦炭厂内向南的路往前走,两边是青砖砌成的高墙,脚下是三合土夯成的大路,他原本是要铺上青砖的,可是扭不过那个姓段的小子,只能将就了。他难道不明白皇家的脸面远比什么仔细经营更重要吗? 西首是两排青砖碧瓦的宿舍,没有翘檐,房间倒是很大,听说用了一种新的粘合剂——水泥,段小子还是有一点真本领的。 李公公想起造房子的时候,那高高的木架,挂在木架上的哗啦啦响的滑轮,还有上梁时沉重的木梁在前后两个木架下被轻松拉上去的情景,他就对段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段小子,犟一点就犟一点吧,谁叫人家是一个有真本领的呢。听说有本领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怪脾气,忍忍吧。 “李太监来了。”段四刚刚洗把手,听到那个年青长随的招呼,他就赶紧安排好砌窑的活,回身先把这个“祖宗”安置好。 “咱家不是太监,咱家只是皇庄的主事,不必客气。”李公公说,“炼焦窑建到哪里了?” “李太监,咱们还是坐到河边的棚子里,那里有床,有茶水,也干净一些。这里坑坑洼洼的,没有下脚的地方。”段四客气的邀请李公公坐到工棚里,这里实在有些太乱了。 “段师傅,不必客气。有你们刘经历的面子,我各方面尽会照顾到,你忙你的,不必照顾我。”李公公虽然有些傲娇,但是为人还是实在的。 “炼焦窑砌到哪里了?” “砌到15号焦窑了。前面的十座窑内部粉刷已经完成,晾干以后就可以使用了。” “这么快?”李公公避开脚下的砖头向西南方向走。 “你从皇庄给我调了200多个人手,怎么能不快呢?”段四一边说着,一边陪着李公公往南走。 “这么说,这些人手还有些用处?”李公公笑着说。 “怎么能没有用处呢?砌焦窑的事情他们不能干,可是挖土、平整场地、搬运材料,这些活靠的都是他们啊。”段四说。 炼焦窑是按照从南到北的顺序建造的,它的西边是一排洗煤池,再往西是那一条从西山流下来、往北流去的小河。在洗煤池以东和炼焦窑洗煤池之间各有一条宽阔的大路,段四和李公公就走在炼焦窑和洗煤池中间的大路上。 “这些庄户平时我也使不动他们,你这里伙食好,又有工钱可拿,他们是想着法子说着好话,托我把他们介绍到这里来。再说午时还要加一个三合面馒头和肉菜,你们刘经历也真舍得!”李公公和段四说着闲话。 “这些都是你的子民呀,哪里敢让他们受委屈呢?”段四笑着说。 “你就贫吧。”李公公也笑了。 下了大路,走到靠近河边的地方,这里是一排临时搭起的工棚,地面是由水泥铺上的,前面补了一排柳树。 “老纪家的怎么啦?”“小河村都姓范嘛,哪里有姓纪的?”“那个瘦瘦高高的老纪你不记得了?”“老纪怎么了?” 李公公和段四刚刚走到工棚前,洗煤池那边就传来一阵吆喝声。 “找李公公。”“里正过来了。说是老范家出了什么事儿?”“哪一家?” “是找你的。我刚从范军爷那里顺了一瓶儿五粮特酿,原本咱俩准备喝两盅,看来您今天是没口福了。”段四说,“走,过去看看吧。” “去看看。酒你先留着,咱俩改天再喝,我还想测测你的媒还会不会划呢。”李公公回过头望一望河岸上纷乱的人影说。 “跟你划拳,你不怕我把酒给喝完啦!” “怎么,这就认输啦?” 两个人磨着闲牙,又沿着河道走到洗煤池东边的大路上。 眼看着小河村的里正老范,在皇庄一个年轻长随的带领下着急忙慌的跑到这里来。 他海拉着蓝衫子,里边浅褐色的麻布短衣解开两个绊扣,露出老树皮一般的脖颈,将要白完了的头发像凌乱的鸟窝一般乱七八糟。 老范手里抓着褪了色的纱帽,一颠一颠的跑过来说:“李公公,老纪家的小儿子今天昏倒在院子里,你看这个事儿···”老范一着急,话就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别急,慢慢说,什么事儿?”李公公拉下脸,静静的立在那里。 老范喘息了半天,缓过了一口气,然后说:“老纪的老婆大前天不是得了疫病、躺倒在床上吗,昨天老纪着急忙慌的去找前村的李郎中,说是给自己也开些药,今天中午他的儿子好像也不行了。你看要不要把他们一家封起来?” “哪个老纪?” “就是村东头的范济民,因为个子又瘦又高,村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老鸡”,叫着叫着叫转了,叫成“老纪”了。” 李公公沉吟了一下,问道:“他老婆和儿子的脖子有没有肿块?” “这个倒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邻居“大个子”胆子大,给老纪帮了几次忙,没什么事儿。他说老纪家的只是发热、咳嗽、上不来气儿。” “派两个人把老纪和他邻居大个子家都封起来。“”大个子”可以出入,其他人不得出入。另外给这两家补助两袋小米和50文铜钱,延请医生看病,熬过这一段时间再说吧。”李公公还是心软了一下,但愿不是万历8年的“大头瘟”。 “和“传人”的事情沾一点边都不敢马虎。”段四紧跟着说:“这样吧,既然小河村出了这样的难肠事,建在小河村的焦炭厂就不能置身事外,我们也给两家各出200文铜钱的赈济吧!” 范里正胡乱戴上纱帽,双手抱拳,赶忙致谢:“谢段东家厚意,我代“老纪”、大个子两家人承情了。” “不必感谢我,这是我们范东家的意思,在办厂之初,我们范东家就常说要报答乡梓,回馈朝廷。”段四摆了摆手,说:“范里正,你有没有问问老纪,他家里的是如何感染上时疫的?” “听大个子说,老纪家的娘家兄弟结婚,他老婆和儿子到山西大同浑源州跑了一趟。老纪老婆是万历26年逃避战乱逃过来的。”范里正说。 “这么说,大同浑源州发生了瘟疫?”李公公问。 “是呀,听说那边许多村都封了,死了很多人。”范里正拉了拉戴在头上的纱帽。 “哪里的浑源州?是桑干河南边的浑源州吗?”段四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桑干河,只听大个子说瘟疫是从山西大同浑源州开始的。”范里正系上蓝衫子绊扣,又扣上细麻衬衣的领扣,伸了伸衣袖说。 “那我得赶紧回去,给东家说一声。”段四急忙回头就走,“我们的家乡和浑源州只隔着一条桑干河。” 第108章 时疫 ( 3 ) 太阳偏西的时候,刘景智和耿长青才抱着大大小小的药包跨进院子里。 “来顺、桃子,快去拿药包,马车上还有。”刘景智挪开下巴上顶着的一个中药包,一条腿弓起来,两只手重新抱了一下,吆喝道。 来顺从西厢房跑出来,桃花儿也从上房伸出头来。 “在大门外的马车上。”刘景智说。 “我叫桃花。你再改我的名字,我就断你的三合面馒头。”桃花儿和来顺从刘景智身边经过的时候,桃花努着嘴不情愿的向刘景智挥了挥拳头。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刘景仁从堂屋里踱出来,站在台阶上。 景智顾不上说话,跨上台阶,把药包放到东厢房的大炕上,回转身走到天井里,才接上话说:“治疫病的药已经脱销了,我和长青跑了半个北京城,就这,还有一种药买不到。” 一家人正在搬东西,段四从大门外面赶起来,避开耿长青抱着大包小包的身子,跨进天井,顾不得景智和景仁对话,插嘴道:“东家,事情不好了,我听说瘟疫是从我们大同浑源州开始的。” “哪里?” “桑擀河南边儿的浑源洲。” “消息可靠?” “可靠!” 刘景仁赶紧转身向堂屋走去,一会手里拿着一只竹筒,几步爬上搭在西厢房北墙的梯子上,从北墙上的鸽子笼里抓出一只鸽子,把竹筒绑在鸽子的左腿上,左手在鸽子的羽毛上轻轻捋了捋,右手一抬,哗啦啦鸽子飞到西南方的高天上去了。 “来,进屋说,到底是什么事情?”从梯子上下来,刘景仁招呼段四坐到堂屋里。 段四喝了一杯茶水,待刘景仁续完茶水坐下来,才把小河村老纪一家得了疫病的事情备细说了一遍。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那飞去大同的鸽子又呼啦啦的落在东厢房的房顶上,随后又在院子里盘旋了两周,钻到鸽子笼里。 来顺拿着竹筒走进来。 刘景仁拆开竹筒,展开纸条,看了看,“不大好!我们怀仁县有好几个村子都封了,三五天就有一个老人过世,桑擀河北岸的几个村子和浑源州有亲戚往来,更是严重,县里已经贴了公告,各个村庄、卫所、军堡现在都已经动员起来,封闭道路,隔离疫区人员,形势有点严重。另外防疫的药品已经买不到了。” 刘景仁站起来,在堂屋里走了几步,说:“疫病的的传播速度非常快,我们要赶紧早做准备。” “你的焦炭厂没事儿吧?” “焦炭厂里暂时还没有发生感染时疫的事儿。” “那你先回去,顺便给刘连成也知会一声,让他放心,家里的事情有我。你们俩先采购一些防疫的药品,以备不时之需。”刘景仁吩咐道。 “好!”段四喝完茶水站起身来。 “我计划明天到通州一趟,准备一些防疫的药品,你回去以后和刘连成一起先把两个厂子封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尽可能切断传染源;伙食上禁绝生水生食,提高卫生标准。最迟后天我们就会出台防疫的相关准备措施。”刘景仁说。 “走,我们一起出去。”刘景仁站起来,抬腿向外走,“我还需要到都督府知会一声,让陈签事早做准备。” 豆各庄铁头山的顶部是一片平地,刘景仁派人在山的南坡沿着平地中央开了一道两丈多宽的土槽,使整个铁头山看起来像头上开了一道槽的蒙古蛮子,形状怪怪的。 周奎就坐在蒙古蛮子的头发边儿上,他仰头向西北眺望,沿着燕山高耸的山脊,蜿蜒的北长城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由西南向东北游动着高低起伏巍峨雄伟的身姿,一直走到最北端,又折向东南。 因为位置高,燕山北长城似乎就在眼皮底下游动着,伸伸手可以摸到似的。 往东则是幽深的河谷,在绵延千里的燕山的沟壑里,汤河和南河汇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水流,经过了千百年的冲刷,在这里形成了宽阔的河谷和巨大的山间谷地,越过谷地茂密的林木,周奎一眼能够望到东方白亮的潮河。 他感慨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去描述它。 “周头,青砖和水泥拉过来了,你来点验一下。”碱绊上一个瘦小的老头挥着手吆喝他。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往山的南边走。 抓着斜伸的树枝,跳下土槽,能望见脚下铁红色的矿石,军爷说是露天铁矿,还真是!挖开土层下面都是铁红色的矿石,这要开采到什么时候呀? 踩着矿石跳下一个五尺多高的深坎,下面是一片呈月牙形的十亩大小的礆坢,除了礆坢边上长得几颗高大的野枣树外,整个场地平平整整,不见一丝杂草,这里就是临时的堆场。 礆坢南边有一个斜斜的坡道,一直通到铁头山下河床上的石桥边,坡道处理的很平整,上面有方木装着四条木轨,木轨下边是平行的一根根枕木。 周奎并不知道军爷安装这木轨有什么用,他踩着木轨下面的枕木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感觉舒服多了。 木轨穿过小桥,一直通到河道南边的场地里。 场地很大,大概有三、四百亩方圆,东边是三排用蓝色油布搭起的帐篷,有些卫军的年轻婆姨坐在帐篷前的石头上洗着衣服、纳着鞋底,也拉着东家长西家西家短的闲话。 成化以来卫军的“营操”早已演变成了劳役,到哪里干活不是干活?这些卫军最盼望的就是离家近一点,就是因为离不开年轻的婆姨! 场地中间堆积着建造冶炼车间使用的青砖、石头、水泥、铁条等杂物。水泥和铁条是金贵东西,用油布紧紧的包裹着。 这个三四百亩的场地就是建造冶炼厂的地方。 干瘦的老付弯着腰和一群年轻人一起挪动那一捆沉重的铁条,这个四川人看着不咋地,力气倒是不小。 周奎赶紧跑过去,抬住东边的一头,一起往前挪。 安置好铁条,一个面生的小伙人走过来,“你是周奎吧?” “我是水泥厂的李瑞峰。这次送来5吨水泥、2吨钢筋。你来点验一下。”那年轻人很是干脆。 “吨”这个字总让周奎不习惯,虽然在文化课上他也学习过“吨”的概念,可他总感到别扭,还要在心里默默的把“吨”换算成“斤”——1万斤水泥和四千斤铁条。 他拿出装在怀里的铜墨盒,从长衫的内兜里掏出一只毛笔,吹开浮土,给每一袋水泥和每一捆钢筋上画个圆圈,合计出总数刚好,他就又趴在水泥袋子上,仔细的登记好。 “数目对吧?” “刚刚好!” 对完数目,他还没来得及让那个小伙人擦把汗、喝口水,那李瑞峰就撩开大步向涧口走去。 周奎赶紧跟上去,场地西边有一个斜坡,一群拉脚的脚夫正在休息,散乱的大板车横七竖八的挨挤着,有的脚夫正在喝水,有的在吃家里带来的干粮;更有那勤快的,精心的给牲口加些精料——牲口比人金贵,这是每一个脚夫都知道的。 看到李瑞峰过来,脚夫们就像受了惊的鸟雀,呼啦啦的忙碌起来,吆喝牲口的,套车的,收拾东西的,乱成一团。 李瑞峰并不等他们,他快步的沿着涧口的沙地往外走。 场地西边靠近岩壁的地方伸出一道像游龙一样的水泥桥梁,下面是四根婆姨腰肢一般粗细的水泥柱子,中间一道梁柱连接,上面架有四根横梁,横梁上铺有枕木,枕木上是四根方木连成的两条轨道,贴着东边的岩壁,蜿蜒的和河道一起向外伸去。 在刘景仁看来,这两条矿山上通行矿车的轨道实在有点简陋,可是周奎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吃惊的以为是见到了神迹,你没看到巨各庄、豆各庄的村民有事儿没事儿都围在桥梁边上指指点点,前面干活的工地外总有磕着瓜子儿的闲人蹲在那里看稀奇,甚至有几户豆各庄村民在工地边上摆起来豆汁儿糖葫芦摊子。 山猫儿常常埋怨这些村民干扰工作进度,可是也只能徒唤奈何。 在周奎听来,山猫连续不断的埋怨中分明露出的是一种自豪,秀珠要把自家的堂妹介绍给他,托自己说了几次,这家伙眼高还看不上呢。 幸亏人多,工程建造的进度快,工地离谷口已经不远。在工地南边的空地上也交卸了一部分钢筋水泥,这里留下的是使用两天的份量,周奎登记完毕,安排好守夜的民工,继续往谷口外巨各庄的工地上走。 第108章 时疫 (4) 巨各庄东边的涧口,村民们叫它幽口,这里河道狭窄,山谷幽深,水流也急了一些。 谷雨时分,天气热起来,周奎和李瑞峰避开脚夫们赶着的大板车,脱下鞋子,挽起裤管踩在凉爽的河水里,啪啪啪的拍打着水花往幽口外面走。 转过两块儿巨大的石头,“咚、咚、咚”的捣衣声连续不断的从石头那边传过来。 “啪”两个石子被瑞峰的脚趾头勾起来,甩过石头,落到后边的河水里。 “谁呀?死鬼!溅我一脸水!”。一声娇嗔从石头那边儿传过来,一个穿着粉色棉布上面套印着连枝石榴的时髦姑娘站起来在石头后边张望着。 “周奎!你要死呀,溅我一脸水。”有娇有憨的声音,不是秀珠是谁? 周奎斜睨了瑞峰一眼,看到瑞峰英俊的方脸上露出一层红云。 “没有小心,踢到石子了。你不要紧吧?”周奎问道。 “我看你就是有意的。我刚刚做的新衣服,你看,都打湿了。”秀珠放下捣衣杵,连蹦带跳的跑到河流的这边来。 “你看!这里、这里都是水。”秀珠指着袖口、胸膛的几处水渍,凑到周奎的眼前让他看。 瑞峰不耐烦看他们两个亲密的动作,扭过头往前走。 “你在这里洗衣服呀?”周奎没话找话。 “工地上的几名民工不是得了时疫吗?我把他们的衣服洗一洗,去去晦气,也许他们的病就好了。”秀珠说,“看到他们上不来气的样子,我心里难受。” 秀珠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她站在那里扭着身子,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 周奎从怀里掏出一个三合面馒头,又从长衫的下摆里掏出一个纸包儿来,打开纸包,里边是几块儿从江南捎来的雪白的冰糖。 周奎用左手小心的拈了一块塞到秀珠的嘴里,“尝尝,可甜了。”又把纸包团起来和馒头一起塞到秀珠的怀里,转过身,踏踏地踩着河水走了。 出了幽口,走过清浅的河水,周奎在石头上踩了踩,穿上鞋袜,跟在瑞峰后边向巨各庄东边的工地上走。 看到瑞峰在这里磨蹭,他明白瑞峰是有意在这里等自己的。 向北拐过一个弯,走上西边的缓坡,前面是巨各庄巨大的工地,这里有260多个密云卫的卫军参加平整土地的工作。 北边儿靠近山脚的缓坡已经平整出了两层台阶,台阶边用巨石和水泥砌上了石墙,台阶中间和西边靠近豆各庄的地方各有两条夯土道路,道路也已经平整好了,这里听说是准备作为宿舍和办公的地方。 缓坡下边是已经平整好了的厂区,只是靠近南河西岸的地方地势有点低,布仁别哲正带领着卫军填土垒岸。 这里卸载的主要是石头,周奎和瑞峰拿着拐尺一一丈量石方,这倒是个精细活,不能亏欠了民工,厂里也不能太吃亏。 青砖和水泥按照摞起的垛子数清就行,倒也并不困难,周奎刚用墨汁在第二个青砖垛上画上圆圈,一位身穿土布直裰的女子从巨各庄东边的村道里跑过来。 “周管事,周管事···”那位女子舞扎着双手,边跑边喊。 周奎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过头喊:“王家嫂子,发生了什么事儿?” “那位姓杜的盲流没气儿了。” 王家嫂子是周奎从巨各庄专门请来照顾病人的帮佣,手脚麻利也细心。 “走,过去看看。”周奎装上墨盒和毛笔,转过身大踏步往巨各庄走,李瑞峰也跟着过来了。 “病情不明,你就不要跟着了。”周奎向李瑞峰摆了摆手,继续飞快的往前走。 从南面的大门出去,拐上一条向西的缓坡,北向第二户人家就是周奎临时安置病号的地方。 揭开东厢房的门帘,三间房子里并排安置了十几张床,床与床之间用布帘隔开,一股微苦的中药味道弥漫在屋子里,床上不时传来艰难的咳嗽声。 王家嫂子走到南边第二个床位,一位头发花白、面色泛青的老者静静的躺在床上。 周奎侧身走到床边,用手指在老者的鼻子上放了一会儿,抬头问:“多长时间了?” “大概有一个时辰了,早上我就发现他一动不动,不过,没有在意。刚才我在喂药的时候才知道他鼻子没气儿了。”王家嫂子把手在胸前搓了搓,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这个活我不做了。麻烦不说,太吓人了。” “没有你什么事,不要怕。”周奎安慰到,“你去把毛里正叫过来,该走的手续还是要走的。” 毛里正带着两个年轻人,很快的进来了,他到那老者鼻口上摸了摸,有翻开嘴唇往下掰了掰,那老者牙齿紧紧的咬着,一动不动。 “殁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是得病死的。这是天要收他,没办法。”毛里正回过身对周奎说,“回头我写一个书册给卫里的民户科报一下,没什么事儿。” “这个人有亲戚吗?”毛里正顺嘴问道。 “他是我从密云军城的盲流里招来的,当时见他可怜,想给他找一个吃饭的地方,”周奎说。 “你们几个有谁知道老杜是哪里人?有亲属吗?”他又扭头问房间里的其他病号。 “他是从大同跑过来,咳!说是家里没了地,呵、呵!老婆跟人跑啦,唯一的女儿也不管他。咳!咳!咳!”一个病号说。 “哎,也是可怜人呀。”毛里正说,“搭赔一张席子,叫几个人埋了吧。” 周奎从怀里摸出30个铜板交给毛里正,“麻烦你了,你看够不够?” “尽够了。抬走!”毛里正向两个年轻人吆喝了一声。 第109章 酒精 京杭大运河最北端的第二个站口是通州,他是京城的门户,也是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江南的行船沿着运河行到这里,除了供应皇家和贵戚的重要物资需运到京城积水潭外,其他的物资大多交卸在这里,然后从这里再分头启运到北方的各个集镇去,最后才能到各家各户的床头地头。 因为漕运的费用实在是太昂贵了些。 刘景仁赚的钱不少,但他花的更多,他要采购白酒,只能到通州来。 明朝末期白酒就有了。酿酒的酒曲有两种:一种是甜酒曲,一种是苦酒曲。高粱、菽谷加上苦酒曲酿造出来的就是白酒——烧刀子,不过这种酒度数低,加上又苦又涩,老百姓并不喜欢喝,有钱的缙绅更是看不上它,只有最穷苦的佣工盲流才用它解去生活的忧愁。 在通州的运河两岸所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货栈,他们既批发也零售,因为地利的关系,生意也是出奇的好。 鸿发货栈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货栈,刘景仁这个时候就站在鸿发客栈的大门外,他身后跟着刘来顺、刘景智和耿长青,他们每人甩一辆马车,充当起了驾车的车夫。 刘景仁原本陆陆续续添置了15辆马车的车队,因为既要从大同向京城运货物,又需要从京城向密云运货物,他的15辆马车根本就不够用,只能临时把自己平常乘坐的马车的车厢去掉,再借来两辆马车,才凑成了一个临时小车队。 新鸿发货栈的门面是一个五开间的两层楼,一层的中间三间全部敞开作为门面,门面两边各有两个大石狮子,楼西开着一个偏门,有马有车的豪客,自有人把车马牵到后边的大院子里,把马匹照顾的妥妥贴贴,不劳客人费心。 刘景仁并不是毫客,他让景智三人把车马牵到后院去、照顾好,自己转身向新鸿发货栈走来。 沿着墙壁一圈儿是两排整整齐齐的货柜,南北各色货物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的堆放在这里,西首的货柜前面伸下一架红漆锃亮的宽阔楼梯通到2楼去。 刘景仁转了一圈儿,一楼主要是粮食、土产、布匹等生活必需品,他尝了尝江南的粳米,又看了看北方的小麦和谷子,转身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来。 二楼的货柜上最多的是绸缎和酒品,各种各样的绸缎绫罗和包装各异的各色酒品,绍兴女儿红、四川泸州窖,还有广州来的外番葡萄酿,刘景仁特地取来四川泸州窖,拿起来看了看,买下一坛,打开尝了尝,白酒的度数应该能到十七八度,这已经非常不错了。 后军都督府特供的五粮特酿,酒精度数最多也就是22度,那已经是白酒中少有的极品了。 “这里怎么没看到高粱酒和菽谷酒?”刘景仁问道。 那个穿着褐红袍服的伙计像看傻子一样斜睨了他一眼,很不屑的说:“没有,你走错地方了。” 刘景仁闹了个大红脸。 旁边一位留着老鼠须胡子斜挎着水烟袋的老者看不过眼,扭头对他说:“驻圣街西头四海货栈有那种酒。客官,从这家出去向西走就是了。” 这条街道成祖朱棣曾经停留过,因此叫驻圣街,刘景仁从鸿发货栈出来,沿着街道向西走,在最西端有一家用油毡搭起的占地很大的棚屋,四周用芦席围成一圈儿,也没有门面,只在旁边立着一块石头,上书“四海货栈”四字。 刘景仁带着景智三人走进去,棚子很大,使得里面的光线有些阴暗,举目望去,地上摆着的一堆堆一坛坛尽是各种各样的酒品铁器。 一个满脸皱纹的谦和老者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不大的小丫头。 “客官,看上什么货品?” “你这里可有高粱酒、菽谷酒?” “有四川的,山西的,还有湖北的,都是好山好水出的好酒,你要哪一种?”老者引着刘景仁朝棚子后面走。 这里也有山西汾酒,四川的泸州窖酒,但是更多的是用一个人刚好能环抱过来的粗瓷坛子盛装的高粱酒、菽谷酒,也没有精细的名字,就是用大红纸剪成四方,贴在酒缸上,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 刘景仁拿开酒坛上封口的红绸,用一个长柄儿提子舀出一点酒来,用嘴轻轻抿了一口,细细品尝。 是正宗的粮食酒,酒的度数大概在 12、 3度,酒色清亮,正是他要找的粮食酒。 “就是这种酒了。车子装满就行。”刘景仁说。 “你这里有糙米吗?” “有。” “先装上五袋。” 到了未时,刘景仁一行回来的时候,三辆马车上共装了12坛白酒和五袋糙米,看起来很多,却只花了不到二两银子。 耿长青、刘景智等人并不知道刘景仁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管高兴的驾着马车往回赶,如今有酒喝了,而且管够,什么时候能遇到这样的好事呢? 到了酉时,几个人才把白酒卸在公主坟旁边的院子里。 在建造水泥厂的时候,刘景仁同时在公主坟靠路旁的30亩地上建造了一个大院子,作为工匠临时休息吃饭的地方,当时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事情,现在看来还能派上大用场。 刘景仁从水泥厂临时调来几个人,先盘上一个大灶台,又让木匠打了一个上尖下方形似倒放的漏斗的锅盖,锅盖上面斜接着一根长长的铜管,铜管平行的伸出来,下面接一个白色瓷坛。 耿长青很奇怪,军爷,这是准备酿酒吗? 更奇怪的是,军爷在东北角占了两间厢房,将买来的糙米蒸熟了,放在几个浅脸陶缸里,里边加上水,然后把房子封起来,看来这是真的准备酿酒了。 可是军爷似乎忘了一件事儿。 他急忙提醒道:“军爷!酿酒要加酒曲,这是最重要的一步。”。 “你知道什么?”刘景仁训斥道。 他肚子里满是委屈,好心当个驴肝肺,你就等着失败吧。 两天以后,当他看到瓷坛里那晶莹剔透的白酒时,他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种非常浓香的白酒,军爷不叫它白酒而叫酒精,酒精就酒精吧,偏偏还不让人喝,说是酒的度数太高,人喝了会中毒。 酒有没有度数他不知道,酒精不就是酒的精华吗,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不让人喝,偏偏还编了一个好听的理由。 不过军爷还酿造了一种度数不太高的,喝起来像一道火线,直灌人心肺,那个爽利太好了。 军爷让糙米发酵的那个房间,他没有进去过。 只是后来见军爷进去过很多次,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估计在那里干着很重要的事情吧,到了3月底,才见军爷满脸喜色的说是成功了。 进入夏历4月,天气越来越热,疫病也好像和天气赶趟儿似的,越来越闹心,北京城内城的城门已经全部封禁,除了七品以上的官员凭借身份牌出入以外,其他人等全部隔离。 外城只留广明门、广渠门和永定门供行人出入,其他四门均已封禁,街上到处是巡逻的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缇缉。 刘景仁也被分派到东安门和王府大街之间值勤,他现在的职务比较尴尬,因为在2月份的大朝会上,他报名参加辽东练兵,兵部将他的官职提升为从四品的骑都尉,任职为宣府驻密云指挥使,兼领边军密云参将(偏领),驻地在密云军城,因为疫情的关系,他依然暂领后军都督府兵备司经历的职务,在安排防疫值班的时候,后军都督府照样给他安排在皇城附近,好在宣府都指挥司就在北京城内,他到宣府报到以后,先把这疫情熬过去,再到密云去。 刘景仁站在东安门南边的大柳树下,正和翰林院的一个编修名字叫吴孟达的说着闲话。 “铛、铛、铛”,忽然,皇宫的万岁山上传来了惶急的钟声,两位身穿白色麻衣的公公骑着马从东华门奔出来,手里举着白色的报帖,边跑边喊: “皇后驾崩了。” 刘景仁和吴孟达赶紧挪开挡在东安门外的鹿柴,眼看两位公公骑马飞驰而去,紧接着又看到两位公公抬着云梯在东安门的门楣上悬挂白绸换幛,还有两位公公在东上门的华表上悬挂白色的灯笼串。 万岁山的钟声结束了,钟楼的钟声又跟着响起来了。 “回家吧。皇后驾崩,五品以上官员要进宫哭临,你赶紧回家准备吧。”那吴梦达提醒道。 第110章 勇毅 当刘景仁回身向外城走的时候,北京城所有的王公府第都挂上了白色的换幛,商家带色的招子彩旗也都换上了一片缟素,似乎一夜之间人间就从五彩缤纷的盛夏进入皑皑白雪的寒冬。 刘景仁家里并没有现成的素服,他要赶紧给全家人制作守礼穿的丧服和平日穿的素服。 即便刘景仁知道消息早,赶紧在内城找了一圈,也已经找不到能制作像样素服的裁缝,出了崇文门,拐到护城河正阳门东河沿,才在“灵佑宫”找到两个女裁缝,他抱着两匹素缎和一匹麻布,请裁缝连夜赶工给自己和妻子分别做了一身丧服和素色常服。 按照太祖马皇后丧礼的规矩:凡在京官员,越3日素服在右顺门外,具丧服入临,行奉慰礼,三日而止。 武官五品以上、文官三品以上命妇,于第四日素服,进乾清宫入临。那么他前三天要穿丧服,入临、行奉慰礼,妻子在第4天要穿素服进乾清宫哭临。 如果按照成祖皇后徐氏丧礼的规矩,百官三日成服哭临,文武四品以上命妇哭临,那么妻子就不必去了。 第2天卯时,他具封二两银子打发两位辛苦了半宿的裁缝回去,自己胡乱塞下一个馒头,怀里揣着两个包子,换上丧服,坐上马车,抓紧时间到皇城里去。 他心中忐忑不安,还不知礼部今天如何安排,但愿不要饿了肚子。 刘景仁在正阳门下了车,打发景智回去,因为疫情的关系,他的身份还不能够到内城去。 正阳门外除了五城兵马司的羽林军以外,又站了一排锦衣卫的校尉,入城的官员身着丧服站成两排在锦衣卫的呵斥声中井然有序的往前挪。 跟着队伍进了正阳门,又穿过大明门,在紫禁城的广场上,刘景仁被礼部的临时监察使排在倒数第3排的位置,然后在礼宾的带领下,绕过三大殿,走过乾清门,又穿过乾清宫东边的偏门,站到交泰殿东边的广场上。 王皇后停灵的地方应该在坤宁宫,因为正有许多宦官将两米多高的梓宫安置在交泰殿西边的广场上,西边广场地方小了,官员们拥挤起来,礼宾又将一部分官员赶到了东边的广场上,东边人一多,刘景仁只能站到交泰殿东边的廊道上。 站的位置高了,刘景仁抬眼就能看到坤宁宫正堂上搭设的灵堂,上面悬挂着一层层绣着不知名的飞天走兽各种物事,正中摆放着巨大的雕有各式飞凤的檀香木供桌,供桌上摆着一大两小三个的铜香炉,儿臂粗的线香青烟袅袅,后面照壁上是工笔细描的王皇后的画像。 好不容易礼部的临时监察使将官员的队伍整理整齐,就看见坤宁宫的太监乱哄哄的拿着蒲团摆在大殿的脚地上。一阵清脆悠扬的钟罄声响起,穿着麻衣的孝子们从东西两侧走到灵堂前,依次跪在蒲团上。 官员们都伸长脖子朝灵堂那里挤,“啪、啪”殿外两声净鞭响起,官员们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刘景仁的位置很好,他能清楚的看到略显清瘦的太子朱常洛穿着臃肿宽大的粗布麻衣,跪在灵堂跟前靠东的那个蒲团上,跪在中间、穿着素色白绫丧服,像座铁塔一样的白胖男子应该就是福王朱常勋。 那福王朝东面挤了挤,太子就朝柱子边再挪挪,后排的孙子辈也跟着朝东边移了移。 也许因为胖吧,那福王略略跪了一会儿,就扭着身子站起来,在灵堂里瞄了瞄,转过头,目光在宫殿门口的女眷堆里逡巡。 “怎么缺了几个人?”福王嗓门儿很大,高叫道。 没有人回答。 “宗正呢?这是怎么回事儿?”福王挥着胖胖的拳头,撞开脚下跪着的人群,向宫门口走来。 就像巨轮犁开了水面,小辈们东倒西歪地滚倒在蒲团上。 一个带着白绸尖椎帽,身穿长白坎肩的老者从宫殿后走上来,“不知福王何事相询?” “到底是谁没来祭奠?”福王点了点身后的那排女眷。 “一位小辈因为服侍皇后感染疫病,再加上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啦。”宗正低着头解释说。 “啪”福王一巴掌甩到宗正的脸上,“皇后仙佛之体,乃无疾而终。你一个外官岂敢烂嚼舌根!” “弟弟,适可而止吧。今天是皇娘娘的大日子。”跪在东边蒲团上的太子站起来说道。 “我是嫡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福王毫不客气的训斥道。 “没来祭奠的人到底是谁?”福王揪着宗正的领子再次厉声询问道。 ······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两位公公抬着担架从东顺门儿拐进来,四个宫女手里拿着素帕紧紧的跟在担架边儿上,不时有轻微的咳嗽声从担架上盖着的薄纱下传出来。 担架沿着东边的过道从官员的队伍中穿过去,迈上汉白玉台阶,跨过坤宁宫宽大的门槛,又绕过跪在蒲团上的孝子的队伍,轻轻放在太子朱常洛的身后。 “扶我起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两位宫女跪在地上,小心的把一位娇弱的女子扶起来。 她的额头缠着一圈白纱,左耳上绾了一团碗大的白花,两道白纱从右脸边垂下来,娇美的瓜子脸上带着一点儿苍白,黑宝石一般的眼睛因为得病的缘故吧,显得有有点暗淡。 这位女子正是小公主徽媞,刘景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叔叔寻我,不知所为何事。”那女子问道。 “皇娘娘首次祭奠的大事儿,你躲在别处,难道就不知道失礼吗?”福王伸出胖呼呼的手遥遥指着徽媞说。 “今早卯时祭奠的时候,不知叔叔可在这里?皇娘娘得病的时候,全身疼痛、上不来气,怎没看到叔叔的影子?皇娘娘驾崩了,早祭过去了。叔叔身为长辈不跪伏灵堂为儿孙做个表率,却肆意喧哗、狂妄无行,惊扰皇娘娘于地下,不知可曾有一点羞愧之心?”徽媞静对福王,连珠炮似的射出了一支接一支利箭。 “你、你、····”福王面红耳赤,一时间却不知该回什么话来。 “好啦,好啦,不说了,来了就好。”坐在宫殿西边的李贵妃,眼看自己的儿子被人呛得犯不上话来,急忙回护道。 “姐姐今天卯时最早上的香。跪的时间长了,风寒病加重了,宗正心中不忍才让她回去的。”一个清脆的童声吆喝到,正是跪在第三排东边的朱由俭。 “咳、咳、咳”徽媞连续说完这许多话,又咳嗽的喘不上气来,她脸色煞白、双手颤抖,又轻轻的躺到担架上。 “姐姐,你不要生父王的气,我这里有从洛阳捎来的治病的药,你看能不能用?”跪在福王身后的一个童子举着一个纸包,睁着大大的眼睛,把手热情的伸到她身边来,正是福王的儿子朱由崧。 “不说了,都跪安吧。”最后坐在灵堂西首一个唯一穿着青布直裰头上随意绾个道士发髻的老年男子——万历皇帝发话了。 “是,爷爷。” “哭临完毕,徽媞还是回去吧。”万历皇帝到底不忍心孙女儿受苦。 第111章 救治 (1) 一阵悠扬的梵唱完毕,两个披着金黄袈裟、寿眉星目的老和尚“当、当、当”敲了三声木鱼,低着头用唱歌一般的音调吟诵了一段听不出什么名目的经文。 坤宁宫正堂里的孝子们好像听到了号令一般,乱纷纷站起来,上香啦,三跪九叩啦,哀号着各种不同称谓“呜呜呜”的哭丧啦····也像演戏一般悠扬而起伏。 孝子哭临完毕,文武百官的哭临开始了。 按照品级的高低,一排排官员被戴着高高的帽子、身穿白绸直裰的礼宾官引领着依次走到灵前去上香、跪拜,哭丧。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临到后军都督府的时候,未时已过。 刘景仁随着武官的哭灵队伍踏进灵堂,排在进门靠西的地方。 等萧指挥使上香之后,三排队伍一起跪拜,前排的呼啦啦往后退,后排官员的头顶着前排官员的屁股,让刘景仁感到既滑稽又有趣。厅堂的地方不够,他被挤到门西的柱子后,和答礼的孝子们跪到了一起。 看不到灵堂,刘景仁也不明白下边的流程,他隔着麻布眼帘胡乱吆喝了几声,又跟着大家往外走。 刚转到坤宁宫东侧的偏门外,白色帘幕后面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刘经历,刘经历,你跟我来一下”。刘景仁揭开幕布,发现石公公正躲在帘幕后面。 “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石公公一直把他拉到坤宁门后面,这里安安静静,除了阳光从树影中筛下的斑驳的影子随着轻风移动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刘经历。你赶紧想办法救救公主!”石公公说。 “公主怎么了?”刘景仁急忙问。 “公主忽冷忽热,脸色潮红,胸闷得上不来气。”石公公满面忧色。 “太医没有用药吗?”刘景仁很诧异。 “别指望太医用药了,太医院的那几个太医天天围在王皇后床前,结果怎么样?王皇后不是驾崩了吗?”石公公听到刘景仁的话,急脾气上来了。 “可我不是医生啊。”刘景仁为难的说。 “你就不要瞒我了。皇庄的李公公说了,焦炭厂和小河村那十几个得了疫病快死的人,都是你给治好的,你快救救公主吧!”石公公说。 “可是公主是女子,我、我······” “什么男人女人,救人要紧!快去拿你的家伙什,小德子驾着马车就在东顺门外等着,”石公公推了刘景仁一把,“就是交泰殿东边的那个门。快去!” 刘景仁跳过坤宁门,从闹哄哄的官员队伍中穿过去,往东一拐,出了东顺门,看到坤宁宫外边的巷道里停着一辆挂着白色幡子的马车,他朝前急赶两步,正看到小德子扭头向他招手,他抬腿上了车,马车呼隆隆的向皇宫外面飞奔而去。 走在街上,虽然有防疫的巡查拦路,但小德子的那身衣服就是招牌,一路上马不停蹄,只用了顿饭功夫,刘景仁就坐着马车回到了慈庆宫,站在汉白玉台阶旁边。 他背着药箱,跳下马车,又两步跨上汉白玉台阶。 入画和侍棋正站在慈庆宫的东暖阁外等着。他疾走两步,挑起门帘,跨进东暖阁,绕过窗前巨大的红木书案,正看到拔步床前,入诗、入文、侍墨、侍萍还有一位体态丰腴的贵妇人挤作一团,满脸忧色,不知所措,惟有入理坐在旁边的书案上,脸色平静。 他飘了一眼床上,徽媞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平时整齐的头发显得有些散乱,放在被子外的双手时不时轻轻抽搐一下。 他把手轻轻放到徽媞的额头上,感觉很烫。 病人很危险!得赶紧救治! “入画进来,其他人都出去。”他额上沁出一层冷汗,高声叫道。 一圈人都冷冷的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怪物。 “病人病情非常严重,需要赶紧治疗!这里能帮上我的只有入画,其他人立即出去!”他一边厉声吆喝,一边打开医药箱,拔开酒精罐的软木塞用酒精开始洗手,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道很快散满了房间。 屋里的人满面疑惑,又心存敬畏,犹犹豫豫的走了出去。 入画走进门来,看到刘景仁戴上一个蓝色布帽,用一个宽大的口罩把大半个脸包起来,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观望的几个人看到刘景仁这种架势,又纷纷把头缩了回去。 “关上门!外人不得打扰。”刘景仁吩咐道。 入画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赶紧转过身关上门,然后又回到他身边。 刘景仁从医药箱中取出像鼻烟壶那样小的一个瓷瓶,又取出一个用铸铁制成的注射器,上面用朱砂画着刻度,针头也是铁铸的,略微有些粗,只不过针尖磨得倒很小。 他从“鼻烟壶”中抽出一点药水,射在一个拇指大的瓷盅内,又拿出一个用猪尿泡制作滴管,在一个圆形瓷瓶中抽点液体,加在瓷盅内,用手轻轻摇了摇。 然后用注射器抽了一点药水,从被子下边抽出徽媞的手碗,用针头扎进去,轻轻挑起一点皮肤,打上一点药水。 不一会儿,徽媞的手腕上出现一个黄豆大小的白色肿块儿。 他把针筒放下,擦了一下头上的虚汗,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徽媞不是流民,她的身份使他不愿意接手这样的病人,因为只要稍有差池,就可能给他带来性命之忧。 但是徽媞的病情又牵动着他的心,她酷似妻子的容貌,又常常使景仁甘愿为她冒生命的危险。 入画看到景仁毫无顾忌地揭开徽媞的被子,轻轻抽出她的胳膊,用棉球沾着那种刺鼻的药水在她的手臂上擦拭、打针。 她再一次感觉到景仁和徽媞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怪不得自己站在他俩边儿上,常常感到不自在,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插手。 过了一会儿,徽媞手臂上的白色肿块儿消失了。 刘景仁站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揭开徽媞身上盖着的棉被,掀起纨衣,又退下薄裤,露出一半儿雪白的屁股。 也许是感到冷吧,徽媞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拳起了左腿,整个屁股都露了出来,刘景仁把掉下来的裤子拉了拉,将多半个屁股盖起来。 他用注射器在“鼻炎壶”中抽出大半针管药液,用推进器射出一股药水,然后拿着蘸着酒精的棉花团,在徽媞的左半个屁股上擦了擦,将针管插在屁股上,迅速将药液推进去。 最后拔出针管,用药棉在屁股上揉了揉。 看着刘景仁毫不避讳的做着这一切,入画再次用小手捂住嘴巴,她原本要上前阻止,阻止他掀开公主的小衣,可是景仁太自然、太熟悉的动作让她怀疑,他不是医生,而是公主的什么亲人,自己反倒是一个外人了! “给她穿上衣服,盖上被子。”打完针,刘景仁收拾起针管、药棉,满脸疲惫的说。 到了晚上,徽媞睁开了眼,烧退下来了。 “李选侍”看到徽媞未时抬回来的情景,以为女儿已经没救了,她伤心欲绝,连王皇后那样尊贵的人,太医院也没有救过来,她还能指望谁呢?听到石公公禀报说:小河村有一个医生救了十几个得了疫病的人,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决心让自己的女儿也试一试。虽然乡下人身份低贱,卑微好活,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就没有一条活下去的路。 没想到,试对了。 这一定是女儿命不该绝! 第112章 救治 ( 2 ) “好女儿,你可把妈吓死了!”李选侍抹抹眼泪,一边抽噎一边抓着女儿的手,“你看,你还认得妈妈不?” 徽媞有些迷惘,“妈妈,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你巳时三刻回来,受了气,昏过去了,一直到现在。入画、侍萍他们在喊你,你还记得吗?”李选侍拍拍女儿的手,又摸摸女儿的额头,“没有早上那么烫了,皇天菩萨,可把热降下来了。”选侍喃喃的说。 “我觉得自己在天上飞,身边一层一层的云朵像猪板油一样黏乎乎的把我包围在中间,我就一直飞呀飞,飞呀飞。忽然,我撞在云山上掉下来了,吓得大叫一声就醒来了。妈,我好饿!”徽媞说。 “快把人参麦芽粥端过来。记着热一下!”李选侍吩咐道。 “娘娘,那刘经历说:明天和后天还有两针,他还拿出这包脸的布说是口罩,让公主和她周围的人,天天戴,要戴半个月,说是防止交叉感染。”入画看到徽媞醒来,想起了刘景仁的吩咐,趁机提醒李选侍。 “哦,对了。那看病的刘医生可是帮了大忙。要好好谢谢人家。石公公找了个好医生,也要重赏!”李选侍抬起身子,回身对侍萍说。 “刘医生好厉害、规矩还多······”李选侍笑了,“好医生规矩自然多,我们大家照着他的吩咐来就是了。”她伸出手接过一只口罩戴在脸上,又让入诗把“那个什么水”洒在房间里,不一会儿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精的味道。 喝了一碗粥,徽媞又迷迷瞪瞪的睡着了,父亲朱常洛和哥哥朱由校偷偷过来看了几回,发现烧退了,人也睡安稳了,才终于放下心来。 第二天近午时分,刘景仁把哭丧的礼仪做完,沿着东边的长廊到慈庆宫去。 刚刚拐过东顺门,他就发现小德子背着医药箱,袍外罩着白孝衣,在怀善门旁等着了。 刘景仁和小德子走到慈庆宫,看见汉白玉台阶上站着一群等候的人:宫女、太监;还有两个穿着白棱马面裙,坎肩和腰带上绣着白色百合菊花的妃子。不用想,是太子朱常洛的两个妃子——“东李西李”。中间一个低头和妃子说着什么的人,穿着麻布丧服,头上戴着热孝麻巾,一定是偷空跑出来的太子——他显然知道守丧和他的心肝宝贝相比,哪个更重要。 刘景仁走上台阶。 “你就是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吧。”太子转过身满脸堆笑的问。 “是。” “承蒙费心,感谢你救了我女儿。”太子说。 “这是下臣应该做的事情,不必感谢,这也是公主宅心仁厚、福运绵长所致,非是下臣的功劳。”刘景仁做了一揖,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入画”刘景仁喊了一声,入画飞快跑过来。 刘景仁踏入东暖阁,关上门,正看到徽媞坐在拔步床上,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他一下子感到为难了,如果徽媞不愿意打针怎么办? 不打针也得打!今天不能由着她,哪怕过后自己赔不是都行,他想。 他对徽媞笑了笑,走到拔步床前,抬手放到徽媞的额头上,“还好,温度降下来了。”他把医药箱放在床前的凳子上,一样一样做准备。 徽媞好奇的看着他一个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问:“是你昨天救了我吗?” “是你的身体素质好,自己扛过来的。”刘景仁说。 刘景仁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又用酒精在手上擦了擦。 “你这是什么药?怎么没听太医院说过?”徽媞问。 “太医院那么多药,你怎么知道太医院没有?”刘景仁笑了笑,“这是军中的特效药。” “手腕露出来。” 徽媞抬起胳膊,露出手腕,满脸崇拜的望着他,“你是医生吗?” “不是”刘景仁说。 “那你怎么敢给我看病?你不知道我是公主吗?”徽媞说。 “你看你就像个小孩子,公主怎么了?公主得了重病也是会要命的。”刘景仁用针尖轻轻挑起徽提手腕上的皮肤,注射进一点皮试液。 “像蚊子叮了一下,有点痒。”徽媞伸出左手要摸。 “不要动,小心感染。”刘景仁拉起徽媞的左手,用药棉蘸着酒精轻轻擦了擦,“这是酒精,能灭杀病菌,你的病就是感染了病菌造成的。” “什么是病菌和感染?”徽媞抬起手腕,仔细看着手腕上豌豆大的肿块儿由红变白,然后慢慢的消失。 “你不必知道。” 刘景仁看到徽媞坐在床上,头上扎着白纱,身上披着一件绣有白菊花的袍服,就像勇补孔雀裘的晴雯,苍白的脸上虽然已经露出了一点血色,但还是很虚弱,他的心里满是爱恋。 他把针管的药液准备好,“今天打右边屁股,你先趴在床上,把裤子慢慢退下来。” 徽媞吃了一惊,脸色由白变红,最后连雪白的脖子都染了一层胭脂。 “听话,不疼,一会儿就好。”刘景仁像哄孩子一样轻轻的说。 徽媞一动不动。 刘景仁只好放下针管儿,把枕头摞在床边,双手支在徽媞的腋下,使她趴在枕头上,揭开小衣,轻轻褪下裤子。 刘景仁仔细看了昨天打针的地方,只有一个很小的黑点,看来伤口结了一个很小的痂。 刘景仁的针管比现代的针管粗,尽管他专门请了晋中制针的高手,可是要做到像现代针管一样粗细,技术依然不够。 刘景仁用药棉在徽媞右边的屁股上擦了擦,打上针又轻轻的拔出来,把药棉按在徽媞的屁股上揉了揉。 整个过程徽媞一动不动。 等针眼儿已经彻底成了一个红点儿,刘景仁才提上徽媞的裤子,拉下小衣,把她扶着坐起来。 转过身来,刘景仁发现徽媞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泪水。 第113章 赴任 (1) 丧事过后,刘景仁早已把打针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心中很明白:他思念妻子李萍萍,看到酷似妻子的徽媞,常常忘乎所以,高兴之余,有时难免词不达意,举止失措。也正是因为思念妻子,他也慢慢喜欢起徽媞来。可是他将这份喜欢深深压在心底,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徽媞做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有妻子,再说徽媞身份高贵,他哪里高攀得上!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打针这件事,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痛苦和难以言说的快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万历四十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密云军城戒备森严,城楼上的边军换上崭新的鸳鸯战袄,手执长矛静静地立在城头,夏初的暖阳照在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城楼下密云卫的各级官员早已等在路边,轻声交谈着一些最新的消息。今天是他们新的指挥使上任的日子,一些好事的官员早已打听到,他们的新指挥使大人,虽然在萨尔浒打过仗,可是并没有什么带兵的经历,不过听说是皇上亲口恩准的,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 太阳升到一杆子高了,远处的官道上奔来几辆马车,一辆打前站的马车跑过来,车帘掀开,一位身穿青布长袍的老者探出头来,吆喝道:“大家不用迎接,巡抚和将军马上就到,会在指挥使府等候大家。” 官员们认得,来人正是宣府巡抚张经世的幕僚许先生,又赶紧作揖回礼。 车队并没有在城门口停留,迎接上司的各级官员又急忙前去指挥使府。 宣府密云卫指挥使府在密云军城最宽的严管街——镇远街上,这时指挥使府的大门敞开着,两排身穿藏红色鸳鸯战袄的边军神态威严的站在那里。 车队到门口停下来,首先下来的是第二辆车上的一个文官,他穿着绯色官袍,胸前缀着松柏白鹤补服,正是宣府巡抚张经世,紧接着从第三辆马车下来的是一个头戴镶银双翅兜鍪,身披软甲,左肩斜披着绯红官袍的武官,正是宣府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吴威,最后从第四辆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淡红官袍,胸前缀着祥云熊罴补子,头戴乌纱面色白皙的一个年轻官员,正是新任密云卫指挥使刘景仁。 三个人一边说笑,一边朝大门里走。 大门两边的警卫望见三人走上前来,双腿并拢,右拳击胸,“啪”的一声,行了一个标准的晋见礼,巡抚张经世挥了挥手,指挥使吴威和刘景仁,右手抚胸,轻轻颌首。 三人在指挥使府的后堂坐定,副指挥使贾南征给三人续上茶水,张巡府把贾南征介绍给刘景仁,又和都指挥使吴威开了一句玩笑,然后轻轻啜了一口茶水,亲切的对刘景仁说: “刘将军由京官变成了外任,可能还不习惯吧。这里离京城虽不太远,可是也有一天的路程,褚事多有不变,还望多多体谅!” “景仁可以把家室接过来嘛,听说你租住在京城,生活甚为节俭。住在指挥使府,生活上毕竟要好一些。”指挥使吴威,话说的很直接。 “谢两位大人关照,景仁初到密云,想熟悉熟悉当地的情况,理清了政事的头绪再说。”刘景仁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刘将军不必多礼,你离京前,太子府专门发来信函要对你的生活多加照顾,我和吴将军只怕有所不周,有什么需要你直接给我们打个招呼就行。”张巡抚非常和蔼。 “太子日理万机,没想到还能关照到我的调任,下官心中十分感激,现在又劳动两位大人辛苦跑一趟,景仁非常惭愧。”刘景仁抬手抱拳对着北方拱了拱,说。 “将军,各部官员已经在正堂集合完毕,请将军前去训话。”密云卫指挥同知任豪杰探进头来插话道。 “走吧,先去正堂吧。”张巡抚站起来招呼道。 巡抚张经世来到正堂,端坐于正堂正中,刘景仁坐在西首的第一张椅子上,他的身旁是副指挥使贾东征,指挥使吴威坐在东首,旁边是指挥同知任豪杰。堂下分布着东西两列椅子,上面分别端坐的十几位密云卫的属官。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清暖的阳光洒在庭院里,淡红的光芒正把院中老榆树的影子斜洒在门槛内的青砖地上。 刘景仁扫了一眼堂屋,在一片或深或浅的绿色袍服中,黄耕云缀着土蓝色布丁的袍服依然显得那样抢眼。 “接兵部命令,刘景仁将军接任密云卫和密云后卫的指挥使职务,密云卫地处京城之北,向为京城之钥,担任着防卫北方强敌——蒙古的重任。同时建设密云城,做好古北口的防务同样任务繁重、责任重大,希望各位将官在刘将军的统一指挥协调下,把密云建设好,特别是古北口这个通往蒙古和辽东的重要通道,一定要建设好,容不得半点马虎。”巡抚张经世言简意赅的宣布了刘景仁的任命和他的主要任务,随后有严肃分析了当前的形势。 “成化以来,土默特蒙古与朝廷离心离德,蒙古各部屡次骚扰宣府门户,每一次进攻首当其冲的就是古北口,在每一次侵扰中都有土默特的影子。特别是萨尔浒之战以来,我军在辽东战场屡次失利,好几个蒙古部族更是直接参与了对辽东官兵的进攻。对我辽东战局形成了重大不利影响。希望各位将官认清当前形势,切实做好密云卫的防务工作!”张巡抚的讲话有板有眼,使刘景仁仿佛闻到了后世集团老总做报告的那种味道。 “满人是人,我们汉人也是人。哪个不是两条腿下边夹着一个卵?我们宣府没有孬种!”宣府指挥使吴威大概听出了张巡抚对宣府武人保卫边关的隐晦指责,极其粗鲁的插了一句嘴。 一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哈”的笑起来,厅堂里凝重的气氛悄然溜走了。 “我记得成祖以来,大宁都司撤入关内以后,土默特蒙古在行政关系上依然隶属于宣府,因为距离相近的关系,又直接听命于密云卫,像今天这种会议,土默特蒙古应该派人按时参加,可是我没有看到土默特蒙古任何一个人的影子,我不认为这是件值得荣耀的事情。”忽然刘景仁讲起话来,偏偏又提到了这样一个宣府上下人人都忌讳的事。 指挥使吴威狠狠的给他使了两个颜色,刘景仁假装没有看见。指挥使心中暗暗骂道:“兵部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二蛋,这不是给宣府上下找不自在吗?” “我听说聚住在插汉河套的蒙古插汉部多次侵扰宣府北部边关,实在可气,可恨。我们密云卫上下不能置我朝旧土于不顾,不能只做龟缩在窝里的鹌鹑,要励精图治,勇敢的走出去!” “啪、啪、啪”巡抚张经世高兴的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得好!宣府上下就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厅堂里的气氛突然低沉下来,许多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歪倒在椅子上,但也有许多将官满脸兴奋、坐得笔直!其中就有穿着破烂的黄耕云。 看来兵部这是要从宣府下手了,许多人愁眉苦脸,关宁铁骑对付满蒙联军上尚且失利,靠宣府这些在土里刨了多年土坷垃的卫兵能行吗? 这个年轻的二胡腾来了是没有好事呀! “当然密云卫的建设也是重点,我们不能让我们的战士一边流血一边流泪。”刘景仁继续说。 “密云毗邻京师,深处燕山的环抱之中,有20多万人口,面积相当于两个中等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可是密云卫每年的产出仅相当于一个下县的收入,许多军户家庭居然不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密云这是抱着金饭碗要饭呀。” “我们要改变这种现状,该怎么办?自然,我们要依靠两个朋友打通一条路线:一个朋友是我们的邻居京师,另一个朋友就是我们土地上丰富的物产。打通一条路线就是修好一条道路,让两个朋友好起来嘛!” 刘景云对密云经济的幽默比喻引得会场中人“哈哈”大笑,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贫穷的密云竟然还有发展的希望。 对,修路!修一条上好的官道, 让密云和北京连接起来。 在场的人心中冰冷的血渐渐沸腾起来,他们能想到,如果有一条道路将密云和北京连接起来,密云会富裕成什么样子。 可是,他们依然没有想到刘景云会带着他们修成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就像在一个巨大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石子,刘景仁的到来给密云卫这一滩死水搅起了一层层涟漪,他制定的修路计划,很快就传遍了密云的大街小巷,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期待。 同时有关他的各种小道消息,也很快在密云的各个街巷和乡村传播,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把他在怀仁县除掉土匪“”活人张”的事情传了出来,更有人打听到了他的小名“豹子”,于是他多了一个“怀仁豹子”的雅号。 第114章 赴任 (2) 刘景仁和各级属官打了一个简短的照面,安排各部萧规曹随、按部就班,又恭敬的把文武两位直接上司送走,回头才安排自己的住处。 北京外城的一摊子基本上都搬过来了,后军都督府兵备司的职务,兵部早已经安排了新人。 京官历来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像刘景仁这样报名到地方去,到连生命都没有保证的辽东前线去的官员,官场上历来都是当傻子看的,所以,刘景仁走的很放心。 虽然刘景仁调走了,但是北京外城蒜市口斜帽子胡同租赁的房子还在,因为妻子和桃花还要留在那里,这也是唯一让他牵挂的地方。 西山小河村的焦炭厂已经建成投产,那里由段四负责生产和销售。 刘景仁刚开始蹲点了几天,将生产的一部分焦炭和西山铁冶签订合同,完成对后军都督府的承诺。余下的大部分作为库存压在焦炭厂,等密云的冶炼厂建成以后,再运过来。另一小部分投放到北京的各个市场,他想看看普通民用市场的反应。 萨尔浒之战以后,朝廷整顿各都督府,严禁军队经商,除了弓箭刀枪盔甲等军工制造,其他全在取缔之列,后军都督府的西山铁冶因为体量巨大,最后谈了个兵部委托。 再建焦炭厂显然没有可能,就是因为徽媞希望建厂以改变东宫经济状况的这个念想,刘景仁才有了进京的机会。 每次想到这一点,刘景仁都会感叹自己与那位小女子扯不断的奇妙关系。 公主坟水泥厂的一期工程已经结束,生产也进入了正常阶段,刘景仁把刘连城抽调出来,带着他的建筑队,到密云冶炼厂去,由刘有功照顾水泥厂那一摊子。 这样京城的主要业务就结束了,但是毕竟一切都刚刚走上正轨,刘景仁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只能把妻子暂时留在那里,再坚守几个月。 密云卫指挥使司很大,它的前院是各级属官的办公区域,后面是指挥使居住的地方,由一个大型四合院组成,里面套着几个小四合院,西边有一个巨大的操练场。 除了指挥使的住处以外,中间还有两个议事厅,刘景仁的见面会就是在东议事厅召开的。 刘景仁的官邸设在东议事厅后面一个密闭的小四合院内。他把景智和来顺安排到东西厢房,把小鱼,英豪等九个人安排到前院的警卫营,为什么是九个人呢?因为前几天口子窖村和下水海那边需要培训的小队长也陆续赶到了,刘景仁每天晚上都要抽出一个小时给他们上课。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刘景仁已经坐在官廨的大红桌案后面,他把桌子上的几张塘报看了看,又是朝鲜的消息:清军已经攻占了咸镜道咸宁府。兵部只是把消息转送给辽东,让辽东都都督熊廷弼紧急处置 。显而易见,这是在推卸责任。 他把塘报扔在桌子上,吩咐刘景智和小鱼儿把地图挂在东边的墙壁上。 他不想想辽东的烦心事儿,密云的一大摊子已经让他焦头乱额了。他转过头望着密云地图出起了神,地图很大,也很空,就像小孩子偶尔在一张发黄的双裱纸上画了几个蝌蚪文,如果你不细看那一个个像“山”又像“川”的符号,你会以为密云是一个平平整整的平原。你只有实地在密云考察过,才会明白在这零星的山和川之外还有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山川和河流,而这时的地图是标识不出来的。 即便如此,这张地图上的山和川比起同时期的其他地方还是多了一些。 这时一个头发用一个蓝帕子随意绾着,身着浅红官袍,胸前缀着白鹇补子的微胖官员走了进来。 “怀惠老弟,看什么呢?” 刘景仁回过头瞟了一眼,说:“坐。”他从茶壶中倒了一杯茶汤端过去。“看到辽东的战报,心中烦恼。” 来者是密云卫的副指挥使贾东征,他也是从京城调过来的,字永锋,是平西侯李景的后人。荫父职为千户,在京军中步步升职到指挥使的。 “自萨尔浒之战以后,我朝在辽东屡战屡败。朝鲜虽为东藩,可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救他呀。”贾指挥使叹息着说。 “永锋兄所言极是,我朝财力匮乏,兵无战心。即使出兵也难保无豫。”刘景仁放下茶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走到对面的圈椅上坐下来。 “两位好悠闲,何不邀我一道“品茗话桑麻”。”三十来岁,身穿淡青官袍的指挥签事任豪杰也跟着走进来。 “哪有闲情话桑麻吆,大话放出去了。可是看看密云的地图,心里正犯愁呢。”刘景仁指了指左手的一个官帽椅,“坐。”又倒了一杯茶汤放在矮几上。 “指挥使下车伊始,就切中要津,显然对密云下过一凡功夫,这条路指对了。”任豪杰字斟句酌,回归到政务上。 “云飞(云飞是任豪杰的表字)老弟,你就不要拽文了,我们把这修路的事儿合计合计,拿出个规程来,我也看好这个计划。”副指挥使贾东征说。 “你来的时候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任豪杰问。 “走的是从通州到密云的官道呀,哪里还有什么水路?”刘景仁被任豪杰问的有些糊涂。 “奥,我明白了。你说的应该是从通州到密云的那一条北运河?”刘景仁拍着脑袋做恍然大悟状。 “庚戌之变,土默特俺达汗率兵攻破古北口,通过密云、顺义、通州,一路劫杀抢掠直抵北京城下,“京师震动”,从此以后,密云部署重兵15万,许多名将都曾驻守密镇,像戚继光、刘应杰······一直到嘉靖四十三年,蓟辽总督刘焘驻守密云时,才开始开凿从通州到密云的运河,历时十七年,发动大量士卒,最终疏通了这条运河,后人把它叫北运河。”任豪杰详详细细的叙说了这一段历史密辛。 “你说是想法子疏通运河?庚戌之变过去多少年了,我朝的军事重心早已经由密云转到辽东。北运河也已堵塞、废弃多年,再说北运河淤浅达150多处,几乎年年需要疏浚,恐怕得不偿失吧!”刘景仁说。 “那指挥使的意思吗?”指挥副使贾东征问。 “我想勘察一下官道和运河,哪里地势平坦就从哪里修路。运河就不必疏浚了。”刘景仁说。 “密云紧靠京城,路就是密云卫的经济命脉,有了路,密云卫这盘棋就活了。我赞成修路。”指挥签事任豪杰说。 “我也赞同修路。”副指挥使贾东征说。 “好,那修路这个事儿咱们就定下来。下面就是发动各所、各堡的事了···”刘景仁说。 “发动各所各堡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啦。”任豪杰说。 第115章 新学 密云指挥使府小东院的大门开在中院的东北角,门前有两棵巨大的松树,从嘉靖二十五年庚戊之变后,蓟辽总督府从蓟州移驻密云 ,这棵大树就有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密云警卫营第一旗第一伍守卫的岗哨就在这里。 这里是密云边军的骄傲,只有最好的边军才能进警卫营,警卫营中技战术最好的边军才能进第一旗,今天站在大松树下的警卫营第一旗第一伍伍长洪长河就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的骄傲在于:他是整个密云箭法最好的人。 他站在大松树下,大门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的两串黄色的灯笼,把门前的一片空间照的雪亮,大门边的两头卧虎,安静而狰狞,门眉上是戚帅亲笔书写的“威武”匾额。 站在这里,透过张开的大门,他能清楚的看到新来的指挥使大人正坐在窗前奋笔疾书。 已经连续几天了,他发现年轻的大人每天日程安排的很紧,早上鸡鸣时分,大人已经起来,在庭院暗淡的灯光中,赤裸着上身打半个时辰他也叫不出名堂的拳法,接着是读书,连续读半个时辰,到天色微明,简单吃过早饭以后,开始处理公务,这样要一直忙到下午,晚上原本是休息的时间,可是奇怪的是,大人总是带着九个勤务兵从他的身边过去,在他身后的议事厅里讲一个时辰的学。 最奇怪的就是讲学了,他是经过武举考试进入边军做伍长的,《四书》《五经》可能差一点,武官需要学习的《孙子兵法》、《纪郊新书》、《尉僚子》等武举科目,他学的可一点儿也不差。 可是站在门口,听到大人讲的学识:什么《制图与识图》,什么《火炮的测距与仰角》,什么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他还担心是不是自己孤陋寡闻,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书籍,特意问了问警卫营的千总和协统,两位年轻的老总也懵了。 吃过饭,大人在四合院内围着那两棵石榴树和松树慢慢踱开了步,这是大人的休息时间,将落未落的残阳让一抹暗红色的霞光留在东厢房青灰色的兽脊上,深绿色的松树在夕阳的过滤下带着一层紫色的清冷。那个叫景智的近卫把那件浅色的棉衣洗了又洗,之后把交领拉的整整齐齐的搭在两棵松树之间的绳子上。另一个叫来顺的是一个闷葫芦,他除了给大人收拾房间,就是伺候他那十几只鸽子,板着脸谁也不理,看起来很高傲的样子。那九个和自己在一个营的警卫,此时正坐在东厢房里,大声的念着书,有几个甚至趁着大人踱步的空闲,拿着宣纸钉成的本子跑过来问问题。 大人一边踱步一边缓慢的回答。 在刻板的军营中,洪长河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向往,可是看到那九个和自己一样的警卫,他知道自己向往什么了。 酉时三刻,太阳已经隐进了西边的雾灵山,天色暗了下来,院子里的灯笼也挂起来了。 那九个警卫加上两个近卫都已经整整齐齐的坐在他身后的议事厅里,侧过身,隔着议事厅的偏门,他能清楚的看到那十一个人坐成了两排。正有一个欢快的声音叫嚷着:快摖黑板,快檫黑板。 站在偏门外,从这个角度他看不见黑板的样子,也不明白它的用途,只是觉得那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时候大人手里拿着一个木头做的三角形木板,腋下夹着一个大一点的本子,低着头,就像一个私塾里的老先生一样,从大门里走出来。 他两腿并立,右手击胸,“啪”的行了一个军礼。 大人有时右手拊胸回礼,有时右手抬到眉毛边,手掌张开,在耳朵上摆一下,这个动作常常使他迷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大人又把手抬到眉毛上,向他摆了一下,又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低着头一步一步上了议事厅的台阶。 换岗的时间到了,他又可以坐在议事厅西边的台阶上静静得听大人讲解。 刘景仁早已经看见了议事厅外听讲的警卫,最初只有西门外的那一个高个子警卫,后来直通前院的南门外又来了一群警卫营的警卫,再后来这些警卫甚至慢慢从大门外坐到了大门里,有时还移到后排的椅子上。刘景仁什么也没说,该怎么讲课还怎么讲课。 可能他讲解火炮的仰角和测距太难了点儿,今天中午回来的时候,正遇到在前院儿操练的警卫营临时休息,警卫营的千总、协统十几个人把他围在中间问个不停,差点儿耽误了公事。 今天晚上,刘景仁讲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第二部分,内容安排的不多,讲了一个多小时就讲完了,他合上讲义准备离开的时候,坐在门外的几个警卫呼啦啦的涌进来。 “指挥使大人,我们也想做你的门生,你能收下吗?”千总王向前是一个胆子比较大的人,他首先开口说。 “指挥使大人,你讲的火炮原理,实践过吗?”姬昌达协统年龄已经三十多岁了,性格稳重,他并没有盲目相信刘景仁的学问。 “先师孟子告诉我们: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指挥使大人的《战争论》上说:战争可以获得财富,可以解决国家危机。这和圣人的理论不是矛盾吗?”什长廖东林很有主见,同样问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刘景仁笑了笑说:“怀疑是获得真理的第一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们两个的问题都说到根子上了。我的火炮理论和战争理论都是经过实践检验过的,这是新学。新学的根基就是实证。” “圣贤告诉我们要慎战。指挥使大人以为呢?”什长廖东林继续问。 “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不同时代需要不同的理论。如今辽东是我们愿意作战吗?可是战争依旧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个世界有小偷,也有强盗,你没有棍棒和猎枪,能教育好敌人吗?我们必须研究战争,进而驾驭战争,并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刘景仁坚定的说。 听到刘景仁的话,警卫营的军士们沉默下来。 “那我能做你的门生吗?”“先生能收下我们吗?”“我们也想学新学。”······ “我的新学和王阳明先生的心学虽有不同,可是也讲知行合一,这一点你们能做到吗?”刘景仁问。 “能!”“我们能做到!” “那你们坐进来听课吧。”刘景仁说。 “谢先生!” 几天以后听课的人越来越多,东议事厅很快放不下了,刘景仁只好把教室移到大议事厅去。他又聘请了两位教席,一位教识字和《孙子兵法》,另一位专门教算学。他发现他教的东西有些深,这些边军连基本的识字率都不能保证,要想取得好的效果,只能按部就班。 随后他重新优化了课程,除了识字、算学和军事以外,他又陆续开设了物理、化学两科。 每天前半天上基础课,后半天军事训练和射击特训,晚上再由他上物理、化学两门专门课程。 最后这些新学学员稳定在210人左右,密云卫指挥使府俨然成为一个仅次于东林书院的新学书院。 第116章 修路 密云军城的西门外就是白河码头。从通州连接密云的北运河的尽头就在这里。 隆庆以后,土默特俺答汗败亡,蕲辽总督府搬迁到辽阳,密云军城的繁盛时期就过去了,它由一个驻军15万的总督府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卫府,城西的运河码头也从千帆竞发的庞大军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民用码头。 就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因为家族破败成了一个贫穷的老妪,虽然看起来衣衫破烂、生活困顿,但是一些奢华的习惯还是依然保留着。 走出密云军城高大的西二门,穿过瓮城,直出宽大悠长的西门,外面是平坦宽阔北运河码头,码头全部用两米长半米宽的石条铺成,沿着石条台阶走下去,是宽阔的石铺栈道,北来的货物就堆积在栈道上。 再向北绕过瓮城,码头在这里回缩,沿着码头边缘向北伸出长长的木头栈桥,栈桥里边儿是五里方圆的堆场,站在瓮城的北门正好可以看见堆场、运河以及运河西岸新修的官道。 堆场正中靠近城墙的地方新盖了五间青砖瓦房,瓦房后面是一个高台,高台上垫着砂石,沙石上铺着四道木轨,木轨沿着运河的河道蜿蜒的向北而去。 木轨外边是沙土夯实的官道,两条路并行着沿着白河的河道一直通到十里铺村,这里是白和潮河交汇的地方,运河在这里水量大增,河道也宽了不少,木轨路和官道从这里继续往前走,一直通到顺义的牛栏山。 牛栏山刚好挡在潮白河的前面,潮白河不得不向西流去,新修的官道也在这里拐了个弯,沿着潮白河上的桥梁,直奔顺义县城而去。 和人们想象中的桥不同,潮白河上的桥梁,既不是石拱桥,也不是木桥,更不是绳索桥,而是石头和沙混合而成的桥。 潮白河西岸的土坝上常常聚集着许多女人和孩子,她们搬块儿石头坐在河的堤岸上,一边拉着鞋底,一边对河岸指指点点,大有“指点江山”的味道。小孩子玩耍一会儿,就会看着河中的工地呆呆地发愣。 河道靠东的地方围着一道土坝,将旱季不大的河水逼到运河的西岸,土坝下边是正在架桥的工地,那里有一排深坑,深坑中已经升起了灰色石头形成的桥墩,正在建设的是已经接近西岸的两个桥墩,桥墩下边用木板围着,里边是铁条编成的笼子,正有许多小工抬着盛满湿漉漉泥沙的框子到木板边,把泥沙倒进去。 人们奇怪的是,过了两天,这些灰不拉几的泥沙就变成了坚硬的灰色的桥墩,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看的戏法吗? 沿着桥梁工地往西走,一直到顺义县城,这条新砌的官道已经修得很气派,能并排儿经过两辆马车,南边是沙石垫着的高出尺五的台阶,台阶上又是四条包着铁皮的木轨,铁轨一直通到顺义县城,又从县城的南门一直通到京城的官道上。 沿着这些已经铺好的官道,从顺义县城南门出发,向南走一袋烟功夫,那里还有正在修路的工地。 这里是小孤山,山体并不大,官道沿着小孤山东边的山脚穿越而过,紧挨着官道还有一条河,名叫月牙河。 此时葱茏的小孤山好像被什么东西劈了一刀,西边小半的山峰被平展展的推到了月牙河里,而此时的月牙河则变成了月线河,它的河道向东淹没了一半。 就在河道正中竖起了一道用石头垒成的高墙,墙边是一排木头制成的起重架,架上挂着一套套滑轮组,下面吊了一个用铁条编成的吊篮,这里边装满了大石头,正不断的上上下下。 河滩地上有拉吊索的人,有装石头的人,有运石头的人,密密麻麻,忙忙碌碌。吆喝声、车队的哨子声、墙上打夯的号子声组成了一首激昂的劳动交响曲。 刘景仁正站在河道西边的石墙上,用单眼盯着一个临时制成的水平仪,查看路基建造的高度。 一个用木头制成的三脚架,上面架着一个走马灯似的东西,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刘景仁艰难的透过涂着胶液的白砂纸,查看里边蓝色液体的平面,一面扭头看着刘来顺展开的设计图。 “刘指挥使,你能看清对面儿“马灯”上的那道红线吗?”一个脑袋凑到他的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还真能看得清!” “你从哪里捣鼓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听到这句不知问了多少次的话,刘景仁不用看,就会想到指挥签使任豪杰那探询的小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奇的光芒。 “按照这个进度,今年年内这条路就能用上。”这个粗豪的嗓音是副指挥使贾东征。 刘景仁蹲下身子,望着河道里、半山上忙忙碌碌的人群,问道:“河道整修工程安排的是潮河所,怎么这几天人好像多了。” “听说顺义城里许多的成年人也都到工地上来了。”贾东征说。 “怎么还有人义务劳动?”刘景仁有些纳闷。 “义务?工地上供应两顿饭,午时再供应一个三合面馒头和杂烩菜。这比过年都吃的好,还能是义务?”副指挥使贾东正说。 “三、五月份夏粮还没有下来,正是一年最缺吃的时候,你这里一天供应三顿饭。多少人白干也愿意呀。力气是身上带着的,去了还会再来,饭食搭在你这里就省了家里的嚼谷,这就是落头。”指挥签事任豪杰解释说。 “是吗?那太好了。再垒两天,挡住月亮河水的堤坝高度就够了。”刘景仁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对刘来顺说:“继续检查,把设计图上的数据再核查一遍。” 然后扫了副指挥使贾东征一眼,说到:“走吧。”三个人顺着堤墙后面的斜坡走下河道,刘景仁望望远处架在月亮河上的那座桥,回身吩咐任豪杰:记得下午到桥上检查一下,强调一下安全。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穿过河道,走到工地边的一个帐篷里。 “这月亮河的水真麻烦,冬春季节一滴水也没有,春天的播种、生长它一点儿力也不出力。秋季倒好,雨水连绵,河水反而能淹到小孤山的半山腰去,这真是一条害河。”副指挥使贾东正边走边唠叨。 “张巡抚秋季要到咱们密云来,只能坐北运河的浅漕船。近几年插汗部进犯古北口,就是这条月亮河挡了咱们进剿的路。常常是咱们的边军过了月亮河赶到古北口,人家插汗部和喀尔喀部的蒙古鞑子早跑了。秋冬季又是蒙古人进犯最频繁的时候。”指挥签使任豪杰说。 月亮河西岸围绕工地建了一溜儿帐篷,都是顺义城里眼光活道的生意人搭建的。刘景仁钻进一个帐篷,选了一个干净点的桌子坐下来。 第117章 货物 ( 1 ) “三位军爷,来点什么?”一位矮胖的大嫂手里拿着湿漉漉的抹布在满是黑渍的方桌上抹了一下,原本还有点儿木色的方桌一下子变成黑乎乎的颜色,惟有一片菜叶加在木块儿之间的缝隙里使整张桌面带了一点亮色。 “羊杂汤,六个馒头···”刘景仁随口应道,“你刚才说插汗部进犯古北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刘景仁坐在一个圆木做的方墩儿上,他用屁股拧了拧,使自己坐的稳当一些,可是拧到底还是晃荡,他抬起屁股侧过身,把方墩儿挪了挪。 “今年刚开春,从雾灵山老鸦叉和黑峪那儿的城墙豁口翻进来过一次,祸害了两个村庄。”指挥签事任豪杰说。 “那蒙古鞑子干的真不是人事儿。布帛粮食抢了也就抢了,他们还把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儿抢走了。我娘家兄弟的媳妇儿就是今年春上被抢走的。”胖大嫂手里拿着一个堆满黑色谷面馍的簸箕放在方桌上插了一句嘴。 “还不快切一碗羊脸儿去,就是你的嘴快。”正站在咕咕冒泡的羊肉锅旁朝老海碗里盛汤的老男人皱起了眉头。 “你娘家是哪里的?”副指挥使贾东征问。 帐篷里并没有什么人,面色严肃的老男人忙的伸不开脚,胖大嫂在羊脸上随意抹了一下,又端着一小碗辣子走了出来。 “曹家寨的······”胖大嫂并不着急,她放下辣子碗,神神秘秘的说,“那蒙古鞑子戳死了十几个人,还糟蹋了两个黄花姑娘。可是听那些边军嚷,上面只给朝廷上报了一个人····。那些边军的胆子也忒小了点——等鞑子抢完了,才敢到村里溜一圈,就会吓唬俺们老百姓···可怜我那兄弟媳妇,不知是死是活!” “雾灵山那儿的长城怎么会有豁口?”刘景仁问。 “羊杂汤来了。”站在锅台后的老男人黝黑的脸上刻着一道一道皱纹,手里端着黑边儿老海碗小心翼翼的放在方桌上,直起身来,撩起腰间的伙裙把手上不小心沾上的羊汤擦了擦,满脸皱纹皱缩的像个核桃,小心的说,“军爷们,别听她这个老婆子胡咧咧,军报上的事情她怎么能知道?我这儿有三合面馒头,军爷是不是要来几个?” “你看说蒙古鞑子,我倒忘了三合面馒头这档事儿。”那胖大嫂飞快的端起桌子上的簸箕,“要不要给你们换上三合面馒头?最近密云卫的那头“豹子”给下苦力的穷卫兵都吃三合面馒头,我们顺义县城的老百姓都嚷嚷,什么时候能够遇到一头“豹子”,给我们顺义县的天也换一换。” 那老男人从锅台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块围布来,取了三个黑面馍放在围布上,等妻子从锅台边的笸箩里取了灰白色带着零星黑点的三个三合面馒头,搁在簸箕里端过来放在桌子上的时候,说“三位军爷也吃一吃这三合面馒头,贵不了几个钱。” “你说的“豹子”指的是谁?”刘景仁听到“豹子”的说辞,心中一怔。 “就是密云卫的指挥使刘景仁,他的小名不是叫豹子吗,又是大同怀仁县的,密云卫的边军就把他叫“怀仁豹子”。”胖大嫂跟在男人后面把第三碗羊杂汤端上来,“边军里就是有能人,那刘指挥使来了没几天,小名都让人打听出来了。” 刘景仁抓着一个谷面馍朝碗里掰了几块儿,听到自己的小名在密云卫传出来,有些啼笑皆非。 “吃饭,吃饭!这羊杂汤不错。”副指挥使贾万征听到这个长舌妇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打岔。 刘景仁刚吃了几口饭,帐篷外一阵喧哗传来,亲兵小鱼和彭旭阳正把马绑在帐篷外的柱子上,低着头钻经帐篷来。 “报告指挥使,又一批枪械到了,请您你去核验。”小鱼儿行了一个军礼说。 “是吗?来,坐。要不要吃一点儿?这家的羊汤不错。”刘景仁抬起手在眉毛边抹了一下算是回礼,招呼两人道。 “天爷呀!可是遇到贵人了。你看我的这张嘴!”站在桌前正担着簸箕的胖大嫂瞪大眼睛拍着手吆喝了一声,“军爷可是指挥使大人···” 刘景仁摸了摸口袋里,银子又忘带了。他尴尬的扫了两位副手一眼,对小鱼说:“给我取500文铜钱,把这账结一下。今天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小鱼儿从口袋里掏出500文铜钱拍在桌子上。指挥使事务忙,这些小事常常不记在心上,平日的散碎银两,他一直预备着的。 “哪能收你的银子呢?再说这给的也太多了。”胖大嫂把簸箕放到锅台上,回身抄起铜钱就往小鱼的手里塞,小鱼儿推开手,站在刘景仁的身子后面。 刘景仁站起身来往帐篷外走,外面的场地间霎时间围上来一群人,“指挥使在哪儿?”“豹子。”“哪个是“怀仁豹子”?” 刘景仁绕开人群,走上月亮河西岸的砂地,几个亲兵已经将他的白马牵过来了,他给指挥签使任豪杰交代了几句,和副指挥使贾东征骑上马,带着卫兵飞快的向密云军城赶去。 在密云军城西门的码头边停着两艘浅槽船,船边两道跳板一直通到码头的石岸上,长条型的木箱已经在码头西边的栈道上摞起很高的一堆,现在正搬运的是船舱中漆成浅蓝色的几个大家伙——有两人高的铁轮,也有仅能环抱的铁锅,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铁家伙。 林可图站在栈道上正在和指挥使府一个穿着边军常服的军官说话,那头上带着方顶乌纱,身穿淡绿官袍的只是简单的应承了几句,回头就指挥身后的一队边军把整个码头围了起来,其他的几艘漕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赶紧掉头向北运河的下游划去。 老齐站在漕船上,正指挥着脚夫将蒸汽机的大铁轮抬到岸上去。 要把大铁轮抬到岸上尚不大难,可是要把大铁锅抬过去就不容易了,他向林可图吆喝着再来几个人,城西门边站着的那一队边军呼啦啦的跑过来,又给船上支了两道跳板,在铁锅下边铺上蒲草,用绳子绑着,才慢慢的拉了过去。 有了边军的帮忙,蒸汽机的几个大部件很快就搬到码头上去了。 等刘景仁到的时候,第一艘漕船上的货物已经搬完了。 “报告指挥使,协统姬昌达已封锁城西码头。”警卫营协统姬昌达看到刘景仁从马上下来,快步小跑前来报告。 “做的好。”刘景仁拍拍姬昌达的肩膀,和贾永征一起前去查看长条箱里的货物,撬开封盖儿,拨开包装的蒲草,在解开最里层的油布,木箱中整整齐齐放着的是刚从大同订购的鸟铳。 大同行都司鸟铳和火炮的订单已经完成,这批鸟铳就是宣府订购的鸟铳和火炮的一部分,刘景仁作为西湾精炼厂的当家人自然有优先装备的权利。 “雾灵山那儿长城的豁口填上了没有?”刘景仁又想到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提到的问题。 “填是填上了,你知道卫里的经费不够,只是把城砖摆上了,并没有用粘合剂砌筑。”副指挥使贾永征说。 “这不是胡闹吗?这和不填有什么分别?”刘景仁生气了,“边墙的建设上怎能这么马虎!赶紧先调十吨水泥过去,立刻开始修筑。为保证安全,将神机营也调过去。这事你负责,费用先从防务费里边儿出,一定要把这件事儿办好。” “是!”贾永征有些尴尬,虽然他知道指挥使不是生他的气,他在背前任指挥使的锅,可依然心里不舒服,因为他当时毕竟担任着指挥副使,边关的工程一直是他最揪心的地方。 他抬手敬了一个礼,表达自己心中的敬意,随后转过身骑上马,带着自己的两个亲兵去了。 第118章 货物 (2) “姬昌达”刘景仁转过头叫道。 “在!”协统姬昌达“啪、啪、啪”几个正步跑到刘景仁面前。 看到昌达干净利落的跑步动作,刘仁仁心里暗暗点头,看来这半个月的军事训练有效果。 “带上警卫营第一旗把鸟铳搬到指挥使府的二号仓库,火药和铅弹安置到一号仓库。”刘景仁吩咐道。 “是!” 协统姬昌达答应一声,转过身,带着士兵安排车马去了。 这时2号漕船停靠在码头边,缠在绞盘上的铁锚越拧越紧,船首犁开浑浊的河水,慢慢的靠到栈桥边,脚夫们喊着号子把三块跳板搭到漕船的船帮上,船吃水很深,三块跳板是倾斜搭着的,脚夫们踩着跳板小心的跳过船去。 不一会儿,三根儿臂粗的缆绳绑着一个圆柱型的铸铁疙瘩慢慢从跳板上滚过来,看到这两人长、半人高的大家伙,十几个脚夫沉着腰,喊着号子额上的青筋憋得通红,使劲的把它滚到码头上,又撅着屁股滚到码头边的堆货区,用沙袋固定住了。 紧接着是一个一个半人高的铸铁车轮垫着蒲草小心的从两块跳板间拉过来。 最后还有二十多个两米高的铸铁箱子,每个铁箱下边装着两根手背粗的钢轴,脚夫们把箱子翻过来,在船帮边加上两块儿跳板,分成三道拉绳慢慢把铁箱子拉过来。 大部件拉完了,小部件就省力多了,它们大都装在木箱里,脚夫把木箱运过去就成。林可图招呼脚夫把木箱运过去,又回到船上察看了一凡,再也没有落下的东西了。才和漕船的老板结算了工钱,踩着跳板跳到岸上来。 岸上的脚夫,老齐已经打发了,两个人忙活完,抹了一把汗,走到刘景仁跟前。 “路上不好走吧?”刘景仁问。 “禀官爷”老齐从腰里拉出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棉巾擦了擦手,回话说:“器物太重,走的是水路。您知道桑干河翻过太行山那段有峡谷、有瀑布,只能走陆路,过了怀来再倒到水路——走卢沟河,到了卢沟桥再走陆路进京,从积水潭坐上船沿着北运河到密云。路并不难走,就是倒手的次数多,折腾人。” “辛苦你们了。走,西门这边儿有一家阳光饭庄,饭还不错,咱们洗把脸吃个饭。下面还有十几里路才能到巨各庄。”刘景仁说着回转身向西城门里走 。 “军爷,不辛苦。我们招呼脚夫直接运到地头再吃饭,你看行不行?”老齐红了脸 ,林可图也站在那里不挪窝。 “齐大哥不必客气,咱们不是吃酒,你俩陪我吃个便饭,估计晚上还要忙哩。”刘景仁说。 沿着码头走上台阶,穿过西门正门,又走过阔大的瓮城广场,正午的阳光照在广场潮湿的地砖上,砖缝里一些屡遭挤压蹂躏仍然顽强生长的小草正难得的晒着正午的阳光,来来往往的人流仿佛带了一个褐色的面具,短褐麻衣和蓝布头帕上笼着一圈鲜艳的暖黄。 穿过内城门,往西一拐,走进一道逼仄的胡同,脚下满是凹凸不平的洼坑,也许是久未见光的原故,墙根上布满了一层碧绿的苔藓。 绕过两家卖土布的小店,前面有一个不大的门面,上面挂着土蓝布门帘,刘景仁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找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来,坐!这一家的臊子面、裤带面都不错,你们两个吃什么?”刘景仁问。 “臊子面吧。”林可图说。 “齐大哥,你呢?” “一样吧。”老齐说。 没等多长时间,饭食就端上来了,三个人一人一碗臊子面,吃的满头大汗,又夹着腌辣椒咬了两个白吉膜,才从店里走出来。 西城门内、武运街边所多的是等待揽活的脚夫,他们懒散的蹲在街边儿,靠在树上,有的用草帽盖着脸躺在自家的大车上休息,有的聚在一起打牌九掷骰子,围着喝彩的还有一圈看客。 刘景仁三个商量了一下,很快雇定了三辆大车。 三辆车拉那些东西显然是不够的,因为老齐走陆路早就雇定了一家脚行,长途贩运,是要运到终点为止的,自然不需要再寻车。刘景仁雇的三辆车主要拉的是米粮,矿场和冶炼厂步入正规,工匠的人数增多,米粮的消耗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几乎每旬都要购买。 刘景仁三人回到码头的时候,栈道上的货物已经装到大车上了。林可图和老齐跳到前面的车辕上,吆喝了一声,车队起身向南绕了个弯儿,穿过瓮城北边的偏门,沿着护城河走过密云军城,向西北的豆各庄而去。 刘景仁将警卫营二旗的边军安置妥当,骑着马“踏踏踏”的跟了上来。 脚下是汤河故道,沙土扬起的微尘被六月的阳光一照,点点金光晃人的眼睛,西边就是汤河,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透雨,原本清亮的汤河水显出一层浑浊,黄色的水上时不时有折断的小树飞快的流下去,河那边就是田野,将熟未熟的麦田干黄中带着零星绿色,像一块灰黄的毯子远远的铺展开去。一些等不及麦子成熟的人家,已经将地里的麦子割倒了一大片,整个河滩就像秃子头上长了几个癞疮疤,有些难看。这片河道是密云卫的命脉所在,军户们夏秋两季的收成靠的就是汤河和潮河故道的这一片田地。 穿过汤河的河谷,前面是一个小山卯,道路逐渐高低起伏起来,碧绿的刺槐野杏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长得姿意茂盛,已经成熟的黄色的杏儿从黑绿的枝叶间露出来,就像美人的笑脸吸引着人的目光。 从这里到葛家镇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包,这些丘陵镶嵌在燕山高大的灰色背景中,显得美丽而可爱。 可是正是这些美丽可爱的山包给刘景仁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从密云军城到北京西山,小火车的轨道都是平平展展的,唯独这一段路山山茆茆高低起伏,根据明国现有的筑路能力,根本无法修通这一段道路。 刘景仁的火车轨道原本计划从豆各庄的山里出来修到葛家镇,从葛家镇修到密云城,再从密云军城的西门沿着北运河修到通州,从通州绕过北京西城,修到西山。这样西山的煤就会不间断的运到豆各庄,那么冶炼厂的成本就会大大降下来。 可惜的是这一段丘陵不能通车。 第119章 小火车 “六月的天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红彤彤的天色,红艳艳的太阳照的人脑门儿疼。可是刚走了不一会儿,一层乌云就从燕山后边升起来,土默特草原那边传出两道细蛇似的闪电,好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墨盒,西北的天空一下子腾起一层漆黑的乌云,乌云不断地在天空升腾反转,和太阳争夺天空的位置,最终一朵灰云盖到太阳的脸上,天色一下子阴暗下来。 刘景仁甩了一下响鞭,对着前面的车队吆喝了一声:“天色不好!快点走”,车队明显的加快了速度。 下了商家卯的斜坡,汤河的河谷里一股清凉的过山风沿着斜坡吹过来,使人身上一激灵,马车更快了。很快的,平坦的谷地上葛家镇徐老财东的大庄园就已经如在目前。 天色更加阴暗,一层层厚厚的乌云像嶙峋的高山堆积在头顶,北边燕山的山尖尖上,许多倏忽明灭的闪电像小蛇一样在山头乱窜,河谷里的风变得尖厉而阴冷,风中带着一股土腥气。车队下了大坡,穿过麦田,快到葛家镇的时候,地势变得平坦,这时大车走得飞快,刚绕过徐老财东的马房,又穿过一阵子黄橙橙的麦地,再向北拐了个弯,前面就到巨各庄了。 走过庄前的石头牌坊,沿着汤河的西岸走上一个斜坡,再穿过一个敞开的大铁门,门边挂着一个用黑体字书写的“密云矿山运输部”的牌子,又向东沿着厂内铺设的夯土路拐到一个高大的敞亮车间里,地头就到了。 刚刚卸下骡马的套绳,一声炸雷就在人们的头顶上响起,几个像铜钱一样的水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紧接着倾盆大雨就泼了下来。 刘景仁用手抹了一下扑在头上的雨滴,望着外面密箭一般射在地上腾起一层薄雾的急雨,庆幸自己赶的及时。一阵疾风吹来,雨线横斜凌乱,地上很快积起了水潭,水潭又聚集成了小溪,小溪沿着地上的斜坡,顺着厂门东边的水道流淌到汤河里。 “军爷赶得好巧,躲过了这一场急雨。”从车间下层传来一声问候。 听到声音,刘景仁沿着车间北边的斜坡向车间下层走去。 运输部实际上是一个站台,它的上层是一个操作间,操作间东边有两个向下开的四方陷口,陷口下边是一排矿车,从西山运过来的焦炭从这里装到矿车上。操作间西边装有两架起重吊,将矿车上已经炼好的铁锭吊上上来然后运走。它的下层是四道木轨,木轨向东南延伸,到尽头再汇聚成两道铁轨,通过搭建在汤河上的桥梁一直通到豆各庄的冶炼厂里。 刘景仁仁闪过车间东边的柱子,沿着斜坡往下走了两步,正看到周奎打着一把油布伞站在铁轨东边的堤岸上,远处交错的铁轨、浑浊的汤河水和汤河上架着的水泥桥就像画面一般展现在眼前。 绵密的急雨使不远处的周奎看起来朦朦胧胧,再往远处看,汤河的桥梁上站着的两个人,就像不断晃动的影子隐藏在雨雾之中。 “汤河的水势怎么样?”刘景仁站在铁轨上望着雨中的周奎问。 “水势不小,涧口东边的沙地已经不足一人宽了,幸亏桥墩建的高,离红线还有差不多两米呢。”周奎说。 “看来水泥桥渡过洪峰没问题。”刘景仁说。 在周奎走过来和景仁说话的时候,操作间西边的起重吊挂着两个车轮正缓缓的从二层往下吊。 老齐站在车轨上指挥,吊台西边的楼梯上有几个工匠正迅速爬下来,很快下层的铁轨上就聚集了好多人。 首先吊下来的是车轮。车轮下来以后就摆在车轨旁,不长时间,铁轨两边儿就摆了两条直线。 老齐带着工匠用车轴将两个车轮连起来放在铁轨上,到吃饭的时候,铁轨上摆上了26对已经装好的车轮。 接着车厢吊下来悬停在车轮的上方,四个工匠推着车厢将两个车轴放在车厢中间的凹陷内,老齐将铁枘镶嵌在车轴两头的圆凿内,一个车厢就装好了。 雨势越发大了,地面上腾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雨雾,时而有一股旋风吹过来,雨线打着旋在水面上游走。周奎顶着伞跳过水洼跑到雨棚下,裤脚已经完全湿透了。 远处桥上的两个人也沿着木轨飞快地往车间跑,跳进车间,走到轨道中央,刘景仁才看清楚那两个人,他们是山猫和老付。 “军爷好。”山猫对着刘景仁腼腆的问了一句。 虽然山猫长着高高的个子,满脸横肉,看起来很凶;可是性格却非常腼腆,常常未语脸先红。 刘景仁常常感到好笑,东房的五叔性格豪爽,脾气就像炮仗,一句话不对就横眉竖目,可是唯一的儿子却像一个女孩儿——性格慢胀,腼腆温顺。 “叫哥不好吗?叫什么军爷?”刘景仁训斥道,山猫更加忸怩起来。 “过来!”刘景仁看了看山猫衣袖上的破洞,问道:“五婶前几天不是把衣服捎来了吗?怎么还没换?” “这身衣服还能穿几天,过两天再说。”山猫说。 “山里的气候变化大,要注意保暖。”刘景仁拉拉山猫的外衣,看到里边还套着一个小衣,放下了心。 “付师傅,这半年辛苦你了。你预估一下豆各庄南坡的矿石有多少?能挖多长时间?”刘景仁转过头来,望着老付和蔼的问。 “谢军爷关心,这半年来,豆各庄附近的沟沟川川我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好矿山啊。”老付的裤脚上轻轻滴着水,他的脚下已经成了一个小水洼,他掂起脚挪了一下位置,又把袖头上的水拧了拧,“起去两丈多深的浮土,下面一层一层的都是铁矿石,数目无法估算,挖个二三十年没问题。” “豆各庄的矿石和遵化的矿石相比哪个出铁多一些?”刘景仁又问。 “铁矿石是一层一层分布的,有的出铁多,有的出铁少。不过从这一段时间出的矿石来看,咱们这里的要好一些。”老付说。 “军爷,车箱安装完了,这车头的安装还得你来安排。老齐跑过来说。 “走吧,今天装火车头,都来帮帮忙。”刘景仁回转身向西边的那一道木轨走去。 最西边的那道木轨上放着一大一小两组铁轮,大的铁轮有多半人高,像一个带着边的铁饼,铁轮内缘高出一公分卡在木轨的内缘;大轮前面是一对儿小轮儿,有七八十公分高,像一个大圈儿套着一个小圈儿。 两组铁轮上装着一个两米多长的大圆筒,圆筒后边是驾驶室,驾驶室的火门、煤仓、座椅、拉手已经安装完毕。余下最复杂的滑动器和拉力杆还得刘景仁来安装。 刘景仁从老齐手里接过图纸,仔细看了一下滑动器的内镗和外镗,爬到大圆筒下边偏右的地方开始安装。 滑动器的制造是小火车制造的关键,他就是蒸汽机的发动机。三维设计图上因为内镗和外镗重叠的关系,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再好的匠人也看不明白。因为这些知识牵扯到几何学和物理学,不是这个时代能学明白的。 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几十个人围着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东西,看着刘景仁在下边一件件安装,他们心中充满了惊奇和敬畏,恭敬的低着头,就像在举行一个重大而又严肃的仪式。 过了两个时辰,刘景仁拧上了最后一个卡钉,他抬起头来,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腰,对老齐说:“加水、装煤!” 人群像突然发动的机器,一下子行动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晴了,快要落山的太阳洒下了明亮的红光。 驾驶室的炉膛里,火越来越旺,明亮的火光给老齐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也给站在他身后的刘景仁镀上了一层红光。 “u”型管里响起了开水煮沸的声音,刘景仁将头上的嗡鸣器向下拉了一下,“嘟”——一声长鸣在燕山的群山中盘旋回荡。众人吃了一惊,纷纷跳到东边的路基下。 过了一会儿,等水温稳定了,刘景仁伸出手将火门儿右上端的红木拉手向外使劲儿一拉,“哧”一股蒸汽从滑动器的阀门儿上喷出来,“哐”、“哐”、“哐”车轮发出缓慢而有单调的声音,沿着木轨缓缓前行。 “车跑了,车跑了。”路基上的人们吆喝起来。“哐当”“哐当”“哐当”声音越来越快,小火车很快驶出站台,拐上了中间的木轨,刘景仁向右搬动了组合拉力杆,再向右一推,“咔”的一声,小火车停下来,又开始缓慢的后退,很快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挂上车厢。”刘景仁从驾驶室里伸出头,对路基上的人喊了一声。 老齐从驾驶室东边跳下去,带着路基上的人将后边的车厢一节一节推上来,挂在小火车头后面,插上铁栓。 “后面四节车厢装上焦炭,人坐到前面两节车厢上。”刘景仁喊。 他把小火车开到东边的陷口下,周奎在车间上面安排人把焦炭从陷口流到后面的四节车厢里,很快焦炭就装好了。 “上火车,准备出发!”刘景仁挥着拳头吆喝了一声。 不知是谁“”嗷”了一声,人们都跟着欢呼起来,大家纷纷爬上车厢,兴奋的抓着车帮,吆喝着“坐自动车了!坐自动车了!”。 在万历朝末年昏暗的时空里,在北京密云燕山的一个小山沟里,历史上第一辆小火车拉响汽笛,喷着白色的蒸汽,沿着包着铁皮的木轨,缓缓的出发了,它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和汤河上轰隆隆的水声一起,穿过河上的水泥桥梁,冲进了燕山深处。 第120章 汇文阁 内掖宫皇极门以东有一片独立的建筑群,名字叫文华殿,它由东北相连成折字型的两个主殿和西南两个偏殿构成,是明代皇帝每旬三次经筵的地方,也是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 在主殿南厢有一个阔大的厅堂,门首挂着黑底金边的鎏金匾额,上书“汇文阁”三个大字,它原本是万历皇帝参加经筵临时休息的地方,后来因为储位之争,万历皇帝和内阁产生了矛盾,虽然叱退了多位阁员,但最终还是依从了内阁的建议——立皇长子朱常乐为太子。现在厅堂西面和北面依然排列着许多雕花书架,上面搁满了各色线装书就是明证。只是万历皇帝从此以后心灰意懒,不再参加内阁举办的经筵,这个小书房也就慢慢变成了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沿着南边高大的雕花窗一直到厅堂后边,排着五列六行大约30多张红木方桌,上面放满了笔墨纸砚,大大小小的皇子皇孙们和一些皇亲贵戚的陪读们规规矩矩得坐在桌子后面,正在专心听堂上一位老人的讲解。 老人面目清矍,胡子花白,此时正讲到兴高采烈处,凌厉的双目炯炯有神,“那南唐后主灭国以后,被宋太祖赵匡胤封为闲王,居于汴京王府。面对这样的处境,他不思夹起尾巴低调做人,反而每日里悲秋悼月,思念故国,写些悲苦悼亡的文章,这不是找死,是干什么呢?” 老人站起身来,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接着说道:“偏偏这南唐后主李煜是个有才的,他写的词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谁能背一首给大家听听?” 桌子后面年龄大的倒没怎么举手,年龄小的懵懂无知自然也只是乖乖的坐着,只有年龄不大不小的手举得最高。 坐在第二排中间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女引起了老人的注意,他用手里的扇子轻轻点了点,那少女站起来用尖细圆润的声音背诵道:“《虞美人》李煜,春华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有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最妙的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句。徽媞,你给大家说一说,这句妙在何处?”那老人问。 “这一句连用设问和比喻,既用设问强调了愁之深重,又把忧愁比作春天时一江向东流去的暴涨的长江水,形象得写出了愁的深广、宽阔和连绵不绝。”女孩儿用银铃般的声音准确点评了这一句词的妙处。 “说的好,李煜的词确实写的好。可是我为什么说他写词是取死之道呢?”老人的话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 “鱼儿善游,常死于蛟龙之口;鸟儿高飞,却丧身鹰隼之腹。无才不可怕,怕的是有才不会用,怕的是不会任用有才之人。”一个面色文静的青年站起来说道。 “王爷说的很妙。那么王爷能不能说说这李煜错在哪里呢?”老人继续问道。 “方大学士这个问题问的好。”那青年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世人常常嘲笑蜀国的末位皇帝阿斗是烂泥扶不上墙,特别喜欢嘲笑他的典故是:被魏国封为安乐公以后,司马昭问他还想蜀国吗?他回答:“此间乐,不思蜀。”世人却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回答的好啊!” “由校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徽媞站起来问道。 年龄小的朱由崧他们也坐在后面吆喝到“二哥,这话说的不对吧?” “世事纷纭,顺境万事可做,最难处的是逆境。逆境难处,难在什么地方?难就难在伏低做小。做人和治国也是一样的,《道德经》中有句话:“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朱由校说完,缓缓的坐了下来。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并且又引出了第二个问题。我的问题是李煜写词为什么是取死之道?你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阿斗的“乐不思蜀”为什么说的好?”方学士继续问道。 “我想我听明白了,由校哥哥的意思是说,蜀主刘禅被俘以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审时度势,在司马昭面前伏低做小,甘愿做一个安乐公,从而能够全身保命。”徽媞站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朗声说道,“老师的意思是说,南唐后主李煜被俘之前,不思励精图治,反而风花雪月,荒淫误国;被俘以后,又不肯伏低做小,求全保身,反而时时思念旧国,招灾惹祸,最后身死家亡。这都是不懂得审时度势的原因呀。” 方学士鼓起掌来,厅堂里大大小小的学生们也都鼓起掌来,这个聪慧的学生常常能够看到问题的实质,他非常喜欢这个女学生。 “人的才能好比是刀,用到正途能够披荆斩棘;用到邪路反而会误伤自身。欧阳修在《五代史·伶官传序》中说:“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世上有多少人沉溺于俗艺之中,误己毁人,沦为笑柄。孔子说:君子不器。说的就是君子要审时度势,如云中之龙,能大能小,能涨能隐。不要让一种技艺拘束自己的见识,成为一个器物呀!”方学士感慨着说······ 当南窗的的阳光退到萧世禄的鼻尖上的时候,可能是阳光的抚摸吧,正在沉睡的萧世禄打了一个喷嚏,然后茫然抬起头来,长长的涎水从嘴角一直挂到书桌上,并在《论语》的淡红色封皮上积起了不小的一滩。看到他那可爱的样子,孩子们都哄笑起来,大学士方从哲无奈的摇摇头,对于这样的学生他也无能为力,他瞄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拿起桌子上的铜铃摇了摇,“下学了,下学了。”然后回转身背着手向内阁走去,内阁里还有一滩子事呢。 老师的离去就像打开了水库泄洪的阀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哄”的一声从汇文阁的两扇垂花门里涌出去,穿过东大殿的正堂,涌到文华殿的庭院里,寂静的文华殿一下子热闹起来。 文华殿正中有一个过厅,它的南北建有回廊,把北边的北大殿和南边的偏殿相连,南殿中间正是文华殿门洞幽深的大门,隔着前院的两排环抱粗的塔松就可以望见内阁值房的红色大门。 徽媞此时正和徽妍蹲在过厅东边环抱粗的塔松下,小心的拨开厚厚的松针,用一枚绿松扳指儿刮起松针下的泥土,在那圈泥土中间有一个白色的柔软的东西。 “松树下常常有伏苓和荪子,说不定是茯苓呢···”大两岁的徽妍见识自然多一些,看到那个白色柔软的东西猜测说。 “你见过茯苓吗?”徽媞一边死劲用扳指儿挖着,一边问。 “喝中药的时候,那个白色的圆片片不就是茯苓吗?”徽妍撩开粉色的马面裙下摆,绾起胳膊上的袖子,伸开手掌把挖开的浮土推远,可能是用力的缘故吧,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话气喘吁吁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 “昨儿晚上,傅妈妈(傅选侍,徽妍的亲生母亲)招待一个年轻的公子,入画说以前也见过他两次,问我见过没有?我正想说看见姐姐了就问一问,心想怕是傅妈妈的知己内亲,唐突了不好,姐姐知道他是谁吗?”徽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喘息着问道。 慧妍一下子红了脸,两只手停了下来,不知所措的交叠着,蹲又不是,起又不是,嗫喏着说:“这一天你也会遇到的。” 徽媞纳了闷儿,“正说你家亲眷呢,怎么提到我了呢?” “你还小,还是不知道的好。再说,我听说正有人在康妈妈(康选侍,又称西李,徽媞的亲生母亲)跟前给你提亲,说是已被迫退的内阁辅臣吴道南的公子,不知是也不是?”慧妍很快的转移了话题。 徽媞宛若雷击,一下子呆在那里,手上的扳指儿也掉在地上,恍若未觉。 “自家姐妹,不要怪罪姐姐,南海的荷花儿开了,下午没事咱们到南海去,到时候姐姐再给你细说···”慧妍从地上拾起扳指儿,塞到徽媞的怀里,然后转过身跑了。 徽媞恍若未闻,只是蹲在那里,心头像一团乱麻。 这时,学堂里的摇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尚书黄嘉善的学开始了,她撩起裙子,忘记了裙子上还沾有那么多泥土,回转身向“汇文阁”跑去。 第121章 南海 光禄寺的餐车过来了,入画排着队把属于徽提的食盒提进来,和入理一同把饭食一样一样摆到桌子上。 笨手笨脚的入理又把墨盒放到右边放宣纸的抽屉里了。 她翻了一下白眼,有心教训入理两句,可是看到别家的主子都开始安心用饭了,只能把墨盒重新飞快的取出来,和左边的毛笔墨海放到一起,回身再用食盒里的洗漱水飞快的洗一下手,小心的把余下的一碟鱿鱼丝和一盅暹罗蒸米布上。 往常这个时候总是小主最兴奋的时间,常常菜还没布完,那只鹅腿已经只剩下一半儿了,女孩儿家你得常常挡着,否则就要吃多了。 入画用檀稥木筷子小心的夹了一块鲍鱼,细心的把鱼刺剔掉,放到食碟里。入理这一次难得灵性的把小巧的银筷子塞到小主手上,可是徽提只是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把筷子放到桌子上。 “我不想吃。你们两个吃吧!”徽媞有些懒懒的说。 入画大吃一惊,小主,这是怎么了? “怎么,有谁欺负你了吗?”入画问。 徽媞没有回答,反而抽抽嗒嗒得哭了起来。 坐在右手的由俭因为小幺儿笨手笨脚,把鱿鱼丝掉到他的袖子上,皱起眉头、狠狠得踢了小幺儿一脚。那个年老的太监正准备教训教训这个做错事的小宦官,可是看到坐在中间的七公主哭了,都一起停下手来。 有俭跳下凳子,把挡在身前的入画拉开,惊讶的问:“姐姐,你怎么啦?有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揍他。” 坐在前面的朱由崧也扭过头来,嘴里叼着半截鸡翅。 隔着两张桌子的朱由校已经吃完饭,他的两个跟班儿正把剩饭收回食盒里,准备提出去自己用饭。看到前面的情形,年龄大的李进忠(魏忠贤的本名)很机灵的提醒道:“主子,你看七公主···” 朱由校放下手里拿着的线状书《左传》,向李进忠挥了挥手,“你们两个先去用饭,我去看看妹妹怎么了?” 徽媞抬起头,发现惊扰了大家用饭,不由“噗嗤”一笑,用手摸摸由俭的头,向身后的哥哥摆摆手,瞄了年龄更小的朱由崧一眼,说:“不要紧,我没事。”抬手拿起银筷,端起那一盅白米,缓缓吃了一口。 徽媞随意吃了几口白米,又喝了一盅银耳羹,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扭身从汇文阁走出来。 入画和入理不明所以,跟了出来,她回头说:“你们两个把桌子清理一下,赶紧用饭,不用跟着我。”然后穿过西偏殿的侧门,转过皇极门东边的廊庑,走到皇极门前面的广场上。 时值正午,六月的阳光正好,明亮的阳光直射在广场的大青石上,映照得周围明晃晃一片。 偌大的广场一片寂静,玉带桥上站立着的几个大汉将军就像阳光下的雕塑,桥边的几根汉白玉华表因为远的缘故,比平时小了好多。 徽提并没有觉得热,她反而感觉到身上一阵阵冰冷,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想些什么,当她听到徽妍姐姐说的那个消息的时候,她没有心喜,只有震惊,还有一些莫名的悲伤,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那个抱着自己屁股的英俊的侧脸,自己到底怎么了? 徽媞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她想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思,想知道自己莫名的期望和悲伤到底是什么?可是心中又感到非常茫然。 她走着走着,走累了,在武英殿前面的廊檐下坐了一会儿。 这里有一排乌桕树,高大健硕,树冠浓密,她和入画、入理三个人一起拉着手臂都合抱不过来,她常常喜欢坐在这里听树上的鸟叫。 那种一声接一声的绵密的鸟叫声,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很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热闹和快乐。 这时从武英殿西边的戏苑里传来一曲幽远的笛声,随着幽微的笛声一腔婉转悠扬的歌声飘了过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徽媞初时尚不觉得什么,听着听着不由怔怔的流下泪来,这巍峨的高墙内,春天是与它无缘的,更不要说落花与桃李,她坐不下去,又站起身来往外走。 穿过西上门,眼前是一片碧蓝的湖泊,湖泊边上是一片曲曲折折的荷田,如伞盖般的阔大的荷叶密密麻麻,如层层叠叠绿色的波浪沿着中海曲折的湖岸向南延伸,密叶间偶尔伸出一枝高高的荷箭,一朵花苞或者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顶在上面,美得孤单而娇艳。 走到御用监,穿过中海与南海之间相连的蜈蚣桥,过去是隔断中海、南海的海堤,海堤中间长着几株粗壮的柳树,柳树下面的长椅上正坐着一个上穿淡红团纱小袄、下穿粉色马面裙的少女,徽媞慢慢走过去,缓缓在女子身边坐下。 慧妍并不说话,眼睛久久地望着南台(紫禁城西边的园囿南中北海之中,南海中间的人工岛,清康熙时改名为赢台)北边长满水草的湖岸。 “你看见那飘在水上,一对一对像菱花一样的水草么,”她悠悠的说,“在仙境一样的南台里,他们伸开碧绿的叶子,开出黄色的美丽的花朵。可是风雨来了,它们顺着沟渠飘到南海中海的角角落落,和污泥浊水为伴。你知道为什么吗?” 似乎并不需要徽媞来回答,等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因为它们是浮萍,没有根的浮萍。女人就是浮萍。” “我妈妈把我嫁给李有福,康妈妈把你嫁给吴孟达,都是我们的命,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命!”慧妍喃喃的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你不要伤心,听入画说,你那个男、男···男人还是挺帅气的。”徽媞安慰道。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你才有男人呢!”慧妍扭过头笑着说。 “我才没有,那是你男人。”徽媞说。 “你男人、你男人,我让你说,我让你说···”慧妍一边说一边红着脸去挠徽媞的咯吱窝。 徽媞被挠的咯咯大笑,她气喘吁吁的笑着讨饶道:“好姐姐,我、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慧妍笑着放开她,徽媞从椅子上抬起头,扭过身子猛地快跑几步,吆喝着:“徽妍姐有男人咯!慧妍姐有男人咯!” “我让你喊!我让你喊!”慧妍边叫边追,两个人飞快的在南海的湖堤上转开了圈。 第122章 落水 徽媞从南岸绕到蜈蚣桥,慧妍从北面一拦,差一点抓到徽媞的后背,徽媞猛一扭身,身子向前一扑,脱开了身,又向西一拐,跨过德昌门一尺高的门槛,在勤政殿的汉白玉台阶上围着两株槐树转开了圈。 到底徽媞小两岁,被慧妍捉住了,两个人满头大汗,弯着腰,张着嘴快速得喘着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慧妍指着徽媞,瞪着眼,只是不说话。 徽媞笑着无力的摆摆手,喘着气说:“好··姐姐!我··我再也不说了··这是咱俩的秘密,好吗?” 慧妍蹲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走,我给你看看我的秘密花园·····” 两个人出了勤政殿的大门,向南走过汉白玉石桥,穿过翔鸾阁,向西下了阁外的汉白玉台阶,沿着南台西边的湖岸向南走,一直走到迎薰亭东边,那里有三棵高大的苦兰树,沿着苦栾树外面的湖岸,远处是一圈层层叠叠的荷叶,荷叶里面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海,紫色的,像蝴蝶一样的展翅欲飞的样子,一朵挨一朵,组成了密密的花的海洋······ 徽媞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一种馥郁的说不出名的香气充斥了她的胸膛,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垫起脚尖,仿佛翩翩欲飞的仙子。 “美吗?”慧妍问。 “太美啦!”徽媞陶醉似得说。 “没想到迎薰亭这边竟然有这么多水葫芦。” “这不是水葫芦。你看,那边儿——圆圆厚厚的叶子,开着黄色花朵的才是水葫芦。”慧妍指着靠近水边的几丛碧绿的圆形叶子的植物说。 徽媞沿着湖岸往前走几步,那里有一株柳树倾倒在湖水里,半个树冠淹没在湖水中,发黑的曲折的柳枝像蜿蜒的章鱼在水底徘徊,就像景仁的腰一样粗的树干悬空在湖水上,徽媞想到这里,有些促狭的一笑。 树干下有脉脉的流水和几簇叫不上名字的那种紫色的花。 徽媞迈出右脚小心的踩在岸边的青石上,再缩回左腿,蹲下身子,猛的一跳,稳稳的站在悬空的树干上。 看到徽媞走下湖岸,徽妍早已跟了过来,她抓着岸边的狗尾巴草,探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撅着屁股踩到岸边的青石上,然后扭过身子,舞扎着双手调整了一下双脚的位置,抬起右脚张开双臂猛的一跳,右腿撞到树干上,身子前倾蜷曲着身子抱着树干,左脚在湖水里点了一下,鞋子湿透了。 徽媞赶紧扶着她的肩膀,免得她翻到湖水里。 慧妍脸色煞白,抱着树干缩起左腿,略微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蹲到树干上,撩起裙子,脱下绣着红色牡丹的花鞋,使劲儿拧了拧,放在树干上。就着脚把细纱团口袜子捏了捏,又把鞋子穿上。 徽媞看到慧妍站安稳了,转过身向柳树的梢头走去。她弯下腰在柳树朝上的一个大枝上使劲扭下一条树枝,折成栁夹,弯下腰,伸长胳膊,打算将柳枝下面的一枝紫色花朵勾过来。 也许是天长日久的原因,柳树支在湖底的那两枝树干早已经腐朽不堪,徽妍看到徽媞正在努力勾那两朵鲜艳的紫花,便伸开手臂走过去,刚走了没几步,“喀”的一声,树梢猛的向湖底沉去,前扑的徽媞失去重心,一下子扑到湖水里。 慧妍打了一个趔趄,两脚一滑,也跟着掉到树下,湖水一下子扑到她的胸膛上,一股冰凉的冷气从全身猛地冲向头顶,她“啊呀”一声,伸出手,回身抱住树干。扭头看向妹妹,只能看见湖面上飘着的淡绿色的裙摆。 她急的哽咽了一声,泪水“唰”得从脸上流下来,赶紧扶着树干一手摸索着往前找。 这个时候,柳树的前半部分已经全部浸在湖水中了。 好在湖岸边,水并不深,妹妹的手在水面上抓挠了几下,可能双脚踩到了湖底,她的头从湖水中露出来,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甩,双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就这样湿漉漉的肩膀露出水面,笑了。 慧妍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扶着树干走到妹妹身边,拉着妹妹的手臂往岸上走。 爬上堤岸,浑身滴着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的妹妹,一个鞋子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你还笑!人家都怕死了,你还能笑得出来?”慧妍一边用手洌去妹妹衣服上的水,一边望着徽媞脸上的笑容说,“回去不说父亲,就是康妈妈都能把我给打死了。” “姐姐从来没有像这样对我好过。”徽媞说。 “净说孩子话,生死关头,不论是谁都会拉一把的。”慧妍笑着说。 再说入画看到徽媞放下筷子走了出去,赶紧和入理把桌子上的食物放到食盒里,拿到文华殿外的廊檐下,胡乱挖了几筷子。把几个碧绿的漳州粽子包到锦帕里,又拾了几个河洛味儿的小笼包放到入理手上,赶紧合上食盒,放回到光禄寺的餐车上。转身拉着入理的袖子,赶紧去找自己的主子徽媞。 走出文华殿幽深的门洞,往东看看没有一个人影,转过偏殿西边的拐角,看到主子刚拐过皇极门的廊道,就赶紧跟着,又不敢跟的太紧。 看到主子在皇极殿的广场上慢慢踱步,就悄悄躲到皇极门东面的廊庑下,等了一会儿,又发现主子坐在武英殿前的廊檐下,望着那几棵乌桕树暗自垂泪。 小主原本多愁善感,时不时望月流泪对花伤心,刚开始入画心里还难免着急,常常规劝几句,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往心里去。 趁着小主在武英殿的廊檐下休息的时候,入画和入理两人赶紧吃了几个粽子,刚刚咽下去,发现小主已经沿着西华门出去了。 两个人远远的跟着,看到小主和徽妍在一起,才放下心来,把那几个小笼包拿出来慢慢吃。 可是等到两个人跟到南台的翔鸾阁时,就再也找不到两位主子了,她俩把南台的涵元殿和蓬莱阁找了一个遍,到底也没有找到人,就回过头来往回走,刚走到中海拐往西上门的路上,就看到了浑身湿漉漉的两位小主。 两个人又是吃惊又是担心,赶紧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在两位小主身上,入画就问慧妍,跟着她的秋兰秋菊去哪里了? 慧妍不想把姐妹俩说体己话的事情让外人知道,就胡乱用几句话搪塞过去,想到康妈妈那一双倒立的眉毛,心里难免有些害怕。 几个人墨迹着沿着中海向北走,在椒园里转了转,等到身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才回过头来往家里走,走到慈庆宫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也许是着了凉,亦或是受了惊,到了晚上,徽媞就发起烧来。 第123章 见面 (1) 入画给小主额头加了一块毛巾,眼见瞒不住了,就打发在慈庆宫正堂值夜的小德子给太子禀报一声。 时值夜半,太子朱常洛虽然已经哈欠连连,可是因为一件紧急部务不知如何批复,暂时还不能休息。 太子兼管户部和礼部,两部的尚书已经出缺大半年了,可是父亲因为身体长期不适,连任命部堂的重要政务也荒废下来,两位部堂的事务就渐渐落到太子身上。特别是户部,动辄上万两银子的往来,每一笔都得查清来龙去脉,容不得半点马虎,这样太子的政务就非常繁重。 夜色已深,慈庆宫外的大理石台阶上撒满了一层明亮的清辉,快到月中,今晚的月色很好,宫外隐隐传来鸡人击柝的声音,殿脚的滴漏也愈发显得单调寂寞。 朱常洛站起身,在大食进贡的羊绒地毯上走了两步,头脑还是有些模糊,他向殿角摆摆手,站在帷幕旁的内监王安把棉巾在铜盆儿的水里摆了一下,折叠着拿过来。 他把湿毛巾在额头上贴了一会儿,感觉大脑像吹过了一阵凉风清爽起来,王侍郎提点他的几句话一下子浮上心头。 “有啦!”他高兴的拍了一下手,正准备再坐到官榻上把批复写下来,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 “太子,太子不好了,小主又发烧了。”内监小德子跪在地上慌急的说。 朱常洛楞了一下,手里的毛巾掉到地上,“又发烧了?”他愣了一下,赶忙迈出殿门,绕过殿前的红柱,向东暖阁跑去。 他的子女不少,可是夭亡的也很多,活下来的五个孩子就是他的心头肉。这些孩子中,最不让他省心的就是徽媞。 他掀开东暖阁的珠帘,推开虚掩着的镂空飞凤木门,绕过阁中放着的红木桌子,走到拔步床前,踏上睡榻,手轻轻伸到护栏内,在女儿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是有点烫。 “快去御药房叫太医。”他扭过头对跪在床边的入画说。 御药房就在内阁的北边,也是内庭的值守机构之一,和慈庆宫隔着一个文华殿,入画赶紧跑到门前,对门外跟过来的太监王安说,“太子吩咐,叫太医。” 大概过了顿饭功夫,两个头发花白的太医躬着身子走了进来,他们在床前向太子行了一个揖手礼。 一个年轻点的太医把药箱放到桌子上,拿出脉枕和跪垫,把脉枕放到床边,又把跪垫铺在睡榻上,然后躬着身退到桌子边。 随后那个年老点儿的太医跪到跪垫上,把徽媞的手搭在脉枕上,伸出三根手指放到徽媞的手腕处,另一只手捋着胡须,闭着眼睛诊脉。 过了一会儿,他躬着身从睡榻上退下来,站在桌前说:“公主一个月前的疫病还没全好,今天又受了凉,导致疫病复发。下臣开个方子,喝上两起药,明天早上应该就大好了。” 老太医坐下来,抽出一支铜管狼豪毛笔,就着桌子上紫石雕龙砚台内的一点残墨,很快写了一个方子,起身交给太子。 朱常洛看了看药方,发现其中并没有什么虎狼之药,就放下心来,交给另一个太医去抓药。 很快药就煎好了,入画和入理伺候着徽媞喝下一碗药,到了后半夜,徽媞的额头凉了一些,她醒来喝了一盅莲子羹,又沉沉睡去。 后半夜,太子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折腾了大半宿,累得浑身酸疼,站着都能睡着,现在躺在床上,哪里会想到女儿的病情。 只有李选侍五爪挠心,再也没合过一下眼。 虽然太子半夜回来,说是太医已经看过,女儿喝过药后,额头已经凉下来了。可她心里依然吊的老高,她育有一儿一女,儿子由模五岁的时候病殁了,现在只剩下徽媞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如果女儿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她后半辈子该靠谁去? 天色微明,李选侍就起来了,她下了七尺床,把歪在睡塌上迷迷糊糊的侍萍唤醒,又指挥着睡眼惺忪的侍棋把自己的牡丹飞凤纱袍送过来。 靠在梳妆台坐榻上的侍墨早已经醒了,她连忙把梳妆台边的厚底透纱靴拿过去,跪着给选侍换上。 李选侍登上靴子,跨前两步,一把把梳妆台上的翡翠发卡抄在手上,一边向外走,一边向后伸出手臂把披散的头发挽在头顶上。 看到选侍敞着外袍从暖阁里走出来,唬得两个在西暖阁外值夜的低等内监赶紧扭过身,抱着头蹲下来。 李选侍看也不看,迈开大步往东走。 侍萍几个赶紧跟出来,小跑几步,冲到前面,把门口的几个年轻内监赶到远处。 这次侍墨跑的最快,她跑到东暖阁前掀起珠帘,推开木门,小声把入画、入诗几个宫女唤起来。等李选侍到的时候,东暖阁四角的纱灯已经亮起来了。 李选侍走到床前,心疼的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她把手背放在女儿的额头上试了一下,心中不由一股无名火起:这哪里是烧退了,分明额头还烫着。 她从东暖阁出来,心里恨得想把入画入理这两个小蹄子打一顿,可是想到女儿病着,现在给女儿治病要紧,这两个小蹄子慢慢再收拾。 女儿的病并没有减轻多少,御药房的那些太医真没用,看来,还得再找那个什么五品官? 她站在东暖阁前的台阶上,看到东边黑黢黢的天色已经露出了一层微明的薄光,心想快到卯时了,紫禁城的大门应该快开了,东华门和东安门很快就能通行。 “石太监呢?”李选侍问。 跟在身后的侍萍说:“今天他不值夜。” “让小礼子准备马车,让小德子唤上石太监,赶紧把上一次给徽媞看病的那个五品官叫来,就说救命要紧!”李选侍说完,想了一下,又说:“我去让太子写一个手札。” 当李选侍拿着太子的手札站到慈庆宫汉白玉台阶边儿的时候,小礼子和小德子已经赶着马车停在台阶下边,小德子躬身问道:“现在开门的时辰还没有到,要不要等一下,唤石太监进来吩咐几句?” “不必吩咐,让他用最短时间把那人找来。太子说那人在密云卫。”李选侍站在台阶上挥了挥手,看着两人拿着手札赶着马车飞快的离去。 第124章 见面 (2) 刘景仁调到密云以后,因为空间的疏离,也因为阶层的阻隔,他将对“妻子”的思念深深地压在心底。 随着在明国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身上也有了越来越多的明人痕迹,他意识到他和徽媞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可是想到国难之后徽媞的遭遇,他的心就像在沸腾的油锅中煎熬,这已经成了他的执念——因为徽媞就是独自在北京失去了丈夫的萍萍。 因此当石太监拿着太子的手札从密云卫指挥使大门冲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停下了对军官团的演讲,安排军官团继续进行射击训练,自己回转身到内府去。 刚走到中院的大门口,就看见石太监从台阶上走下来了。 他向石太监招了招手,石太监坐上马车,冲到他身边,将太子的手札递给他。 他打开手札瞧了一眼,说道:“你们先走,我收拾好东西,骑着快马再追你们。” “什么先走!你快去准备东西,我们等你。”石太监嚷道。 刘景仁要准备的东西不多,他的医药箱刚刚补充了一些药品,物品齐全。他打开医药箱检查了一遍,背着医药箱小跑着坐上了马车。 就这样紧赶慢赶,马车进紫禁城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 马车停在慈庆宫前,小德子立刻跳下马车,伸手想把踏凳搬下来,只听后边“咚”的一声,刘景仁已经从马车的右门跳下来了,他背着药箱就向宫殿东边的汉白玉台阶跑去。 石太监一边向小德子喊:“快点!快点!”一边埋怨刘景仁:“这头豹子,怎么就不懂一点规矩。” 这时慈庆宫的台阶上已经站满了年轻的宫女和太监,刘景仁快走几步跨上台阶,闪过台阶边的两个太监,从一群闹哄哄的宫女中间穿过去,有一个宫女没有注意身后,被他碰了一个趔趄。 “等等我,等等我···”石太监下了马车,一边招着手一边撩起袍子的前襟,小跑着跟过去。 入诗和入文守在东暖阁前,防备闲杂人等打扰太子探病,看到刘景仁过来,慌忙起身,被刘景仁一个扭身,过去了。 刘景仁跨到门前,撩起珠帘,推开木门就撞了进去。 此时东暖阁里有许多人在探望公主的病情,刘景仁瞟了一眼,他只认得太子和入画,他向太子做了一个揖,又向入画点了一下头。回转身把医药箱从肩膀上取下来放到桌子上,打开医药箱拿出一个古怪物事。 那是一个食指粗的明黄色铜管,正面有一个两毫米宽的刻槽,刻槽上覆盖着半透明的琉璃,旁边用朱砂雕着着一格一格的刻度。铜管一头略细,能看到透明的刻槽里有一段红色的溶液。 他拿着这个奇怪的黄铜物事,抬头望向拔步床上,蚊帐里并没有出现他最害怕的情景,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徽媞靠在拔步床的轻纱蚊帐内,头上包着妈妈刚刚摆湿的棉帕,上身穿着斜襟绣花单绢袄,下身穿着梅花踏雪阔腿裤,苍白的小脸上透着一层不健康的红云,不时轻咳一下。 早上她头很晕,身子也如同揉碎了一样疼痛,她躺在床上睡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勉强拿着劲坐起来,等着刘景仁的到来。 母亲把请景仁看病的消息已经告诉了她,她不希望这个冤家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刘景仁走上前来,望着徽媞苍白的小脸轻轻说:“先测量一下体温。”他抬起徽媞的下巴,扭开下巴底下绢袄领口的纽扣,说:“把胳膊抬起来。”徽媞把左胳膊抬起来。 刘景仁帮她把胳膊抬得更高一些,把那个奇怪的物事夹在胳膊底下,又把胳膊收在腰间,双手抱着徽媞的肩膀拘了一下,说:“记着抱紧!”。 徽媞在景仁扭开扣子的时候,她的脸轻轻碰着景仁的手,感觉热哄哄的;在景仁抬起胳膊夹温度计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景仁嘴里呼出的温热的气息,她的心不由自主“嘣嘣嘣”的跳起来。 刘景仁抬起身子对入画说:“听着滴露的声音,记着数150下。” 入画不明所以,连数了七八下,“滴一声,数一下。”刘景仁指指滴漏温和的说,入画、入理赶忙一起喊起来。 这个时候,石太监才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跪下禀报说:“太子殿下,康娘娘,傅娘娘,太孙殿下,老奴来迟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太子,斜靠在梳妆台旁卷首春凳上的康选侍和傅选侍,还有站在书架前的太孙朱由校都转过头来,“事情办成了,还有什么迟不迟的?” “老奴,老奴,哎!刘景仁,还不快来向太子和娘娘们见礼!”石太监叹息了一声,叫到。 刘景仁转过床脚,双脚一并,右手击胸,身体半倾敬了一个军礼,“太子殿下好!各位娘娘好!” 太子微笑着说:“治病要紧,不必多礼!”,又指一指拔步床,“你给媞儿夹着的是什么东西?” “温度计。” 这个时候入画刚好数到150下,刘景仁走过去,取下温度计,仔细一看,吃了一惊“39度,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徽媞说:“拿过来,我看!”。 刘景仁把温度计递给徽媞,说:“你看,打三角号的这个刻度是人体的正常温度——37度,你的体温39度,这个温度已经有生命危险了。” 徽媞拿着这个沉甸甸的温度计,心里有许多疑问想问,她把问题留在心里,对着景仁轻轻一笑。然后对梳妆台边的母亲招了招手,李选侍走过来,徽媞脸色苍白,闭了一下眼说:“妈妈,你让大家先出去!” 李选侍走到太子身边:“媞儿让咱们都出去。” 太子看了女儿一眼,对大家说:“咱们出去吧。”众人陆续退出来。 徽媞又对入画说:“入画,把门闭上。” 第125章 见面 (3) 入画关上门,身子半靠在的门栓上。 刘景仁站在桌子前,拿出注射盘,把装有酒精的陶瓶、装有青霉素的挖耳瓷瓶、重新制作的青铜注射器、注射针头和药棉一一摆在桌子上。 徽媞见他将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已经摊开在桌子上了,悠悠的说:“刘指挥使,你先不用忙活,你说你费了这么大的心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景仁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拉出手腕,说:“今天怎么这么多话,你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徽媞拨开他的手,左手撑着靠枕站起来,退下裤子,又退下小衣,随手又解开上身的轻纱绢袄。夏天的衣服本来就少,转眼间,徽媞就全身赤裸的站在床上了。 刘景仁傻了眼。他手里拿着酒精药棉,双脚站在拔步床的脚踏上,徽媞的屁股距离他的鼻子不满一尺的距离,看着近在咫尺的青春的胴体,他呆住了,浑圆的像美玉一样的屁股,两瓣各有一个酒盅一样的小窝,右边小窝旁边有一个嫣红的小痣,他清楚得记得妻子的右边屁股上也有一个红痣。 他痴痴的望着,手里的药棉落到了地上。 “你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看我的屁股么,你趁我病的时候,想着法子,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你给过我一句准话吗?”徽媞赤裸着身子,心里满是委屈和悲伤,她满脸通红转过脸来,看到刘景仁脸色苍白,张着双手,呆呆的望着,脸上的泪水正从嘴角滴下来···· “我现在明明白白的让你看,你知足了吗?” 刘景仁并没有回话,他脸上泪水纵横,慢慢抬起手伸过来。 徽媞一下子羞不可抑,她坐下来,用薄被盖在身上,嘤嘤的哭着说:“你就不怕杀头吗?” 刘景仁猛的一惊,他一下子明白了女孩那颗琉璃一样的心。 他像往常和妻子吵架时一样伸出手,缓缓把徽媞拥入怀里,轻轻地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徽媞是一个长在深宫的女孩子,虽然宫廷秽乱之事让她多有耳闻,可她毕竟是一个十四岁的单纯的女孩子。她藏在景仁的怀抱里,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像洪水一样把她包围了,因为她真切的知道了以前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一个事实——刘景仁是真的爱着她! 刘景仁抬起头,擦去徽媞脸上的泪水,把绣花绢袄披在她身上,说:“你看你,病的这么重,还这么折腾,如果有个什么好歹,该怎么办呢?” “你占我便宜,还不让我折腾?”徽媞红着脸说。 “那是打针,屁股上肌肉厚实,对人体的伤害最小,那里是占你便宜了。”刘景仁笑着说。 “我不管,反正你占了我的便宜。”徽媞继续说。 “是,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好了吧。”刘景仁劝慰着说,“来,赶紧打针吧。” 刘景仁拿起青铜注射器在在一个灰色的陶瓶里抽出半管水,然后拧开装有青霉素的挖耳瓷瓶,将清水注射进去,再将瓷瓶的木塞拧上去,拿在手里晃了晃,过了一会儿,他用注射器抽出一滴,走到床边,在徽媞伸出的手腕上轻轻挑起一点油皮,将青霉素溶液注射进去,手腕上出现了一个豌豆大的白色的小包。 他坐下来,静静的看着手腕上小包的变化,无意识地抬起头,发现徽媞的嘴唇因为发烧起了许多白色的干皮。他从陶瓶里倒出半碗水,用药棉溅着用清水轻轻的擦拭。 徽媞任由景仁仔细的润湿着她的嘴唇,她从来没有离景仁这么近过,她望着景仁笔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嘴唇,很想轻轻的靠上去。当她发现自己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的时候,脸上不由得发起烧来。 手腕上白色的小包渐渐的消退,最后只留下一个比周围皮肤略红的淡淡的痕迹。 刘景仁把注射盘放在床边儿,从注射盘里拿起黄铜针管,把挖耳瓷瓶中余下的青霉素注射液全部吸进去,轻轻推了一下注射器,这时从注射器的针尖儿上喷出一股清亮的液体。 他扭头望着坐在床上的徽媞。 徽媞的脸更红了,她撩开被子转身趴在抱枕上,轻轻翘起屁股,她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一股诱惑似的暧昧。 刘景仁有些好笑,想说一声不必如此,可又怕解释不清,他在徽媞右边的屁股上用酒精棉球擦了擦,把针管猛地插进去,他能感觉到徽媞的裸体轻轻一震,白玉一样的肌肤泛上一层很淡的红色,注射完毕,拔出针管,镊出一团新的酒精棉球轻轻按着徽媞的屁股上,等了喝杯茶的功夫,才把棉球在屁股上揉了一下,扔到盘子里。 徽媞像是完成了世界上最难的高难动作,她把头埋在双臂间,身子一下子瘫在床上。刘景仁拉开薄被给她盖上,开始慢慢收拾摊在桌子上的家伙什儿。 这时靠在东暖阁大门上的入画,心里就像充满了惊涛骇浪的大海。 她知道徽媞和刘景仁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是,她没有想到徽媞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动作。 而那个密云卫的四品官,分明是把身家性命都不要了,这样的事情只要让康娘娘知道一星半点,哪里会有他的命在? 也许是时间太长的原因,等在门外的宫女和太监大部分都离去了。太子朱常洛依然坐在汉白玉台阶上静静的等待,他虽然政务繁忙,但比起女儿的性命来就都不算什么了。太监王安搭着一把伞举在他头上,给他挥手撵回去了。 他静静的坐在台阶上,任由初夏毒辣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 他有些肥胖,平时也不喜欢运动,苍白的胖脸在太阳底下侵出一道一道虚汗,他没有觉得不适,平时有些冰冷的心口反而觉得暖哄哄的。 李选侍发现丈夫坐在大太阳底下一动不动,连把伞也不让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也走过去坐在丈夫身边,让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乖巧的侍萍赶紧从西暖阁里取来一把大洋伞,将太子和康选侍都遮起来。 太子知道爱人的心思,他轻轻叹息一声,和爱人并排坐在一起。站在太子身后不远的傅选侍有些尴尬,她原本也想和丈夫并排儿坐一会儿,可是大太阳底下又怕别人说闲话,就转身带着女儿慧妍回到了慈庆宫后边的齐云阁。 “你说这位刘指挥使能把女儿的病治好吗?”太子望着梨园里那两颗高高的梓树说。 “要不是刘指挥使,女儿哪能活到现在?你放心,比起御药房的那几位太医,这个刘指挥使才是有些真本事的。”李选侍掏出手绢擦了擦丈夫额头的虚汗。 “父亲这一段时间也有些不舒服,是不是也让刘指挥使瞧一瞧?”太子扭过头问。 “你操的哪门子心?父亲的病和女儿的病能一样吗?你看不出来刘指挥使学的是军营中的医术吗?”李选侍说。 “你说的也是。刘指挥使的药箱里不是刀子就是叉子,见都没看见过,和太医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太子说,“你去看看医完了没有?时间都过了好一阵子了。” 李选侍站起来,走到东暖阁门前刚举起手,门就开了。 “医完了?” 刘景仁弯下腰,轻轻鞠了一躬,“公主的病是二次复发,病毒没有清除彻底,这一次估计要多打几针,然后再喝些清热解毒的药,才能彻底恢复健康。” “那就拜托刘指挥使了。” “这是下臣应做的。”刘景仁说完,背着药箱走到台阶前,又向太子鞠了一躬,转身下了台阶,也不坐车,沿着慈庆门前的大道径直走了。 第126章 分红 第二天早上,徽媞是被饿醒的。 昨天因为发烧,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勉强吃了一点,又都吐在床前的痰盂里。今天快天亮的时候,她到便桶里排出许多黑绿的污秽,肚子里咕噜噜响了一阵,一股像百爪挠心一样的饥饿感就传了过来。 她望了望斜歪在脚踏上的入画,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羞红,昨天自己放浪的举止一定被她看见了,她笑着闭了闭眼,轻轻靠在圆形靠枕上,喘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随手从枕头底下把那个温度计拿出来。 这个温度计是刘景仁从药箱底下特意给她留下来的,说是不放心她,特意给她准备的礼物。 她把这个奇怪的礼物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感,明亮的黄铜在夜晚昏暗的床头灯下发出神秘而幽暗的光,黄铜管上有一串奇怪的数字,用刘景仁的话说这叫阿拉伯字母,从35一直到100。 她虽然贵为公主,每天跟着这个国家最有学问的人学习,可是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字母。阿拉伯在哪里呢?大概就是波斯吧?她在《新唐书》表的那一部分读过有关大食的记载,大食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字母的呢? 她胡思乱想着,肚子也不像刚才那样饿了。 她又望了望帷幕后边的丫鬟入理,这个迷迷糊糊的小丫鬟这个时候没有站着,反而胡乱地滚在帷幕底下四仰八叉张着嘴睡着了。 她房里的这几个丫头胆子都太大了。 哎,谁让自己心软呢。听说爷爷房里的太监值夜的时候,鞋里都放着一颗苍耳,只要打瞌睡,摇晃一下身体,苍耳的尖刺就会把他刺醒。虽然没人要求他们放这么一颗苍耳,可是比起司礼监的板子来,苍耳的刺那是轻的太多了。 她撩开薄被,伸出脚,抓着床前的护栏,慢慢的踩在脚踏上。她记得桌子上还放着昨夜母亲送来的一笼春卷。 她下了脚踏,踩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刚刚走了两步,“沧浪”一声,放置在床前的冰盆儿被她踢的翻了个个儿。 “小主,你醒啦。”歪在脚踏上的入画站了起来。 “没事,你眯一会儿。我想取两个春卷。”徽媞说。 “我来,你身上不疼了?”入画问,“昨天你不是要死要活的,还说“身子像揉碎了一样。”” “你不说我倒不记得,今天真的不疼了。” 入画走过来扶着徽媞再回到床上,用薄被给她盖上,从桌上的食盒里取了两个春卷,喂着小主慢慢的吃了。 原想呼唤入理再倒一茶盏水来,可是发现他和小主说了这半天话,入理依然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她叹了口气,自己下去倒了一盏茶水,一边喂小主喝下,一边轻轻和小主说话,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 这一天辰时刚过,景仁就来了。 他测了一下体温,36度8,看来病势控制住了,只是体温略微有点高。他看着跃跃欲试,一直想走到地上来的徽媞,说:“病还没有好,今天还要多休息。” 他就着床边,撩开徽媞的下衣,很快打了一针。然后放下绢袄,随口问道:“我记得你的疫病上次已经治好了,这一次你是从哪里感染的病菌呢?” “我只是掉在南海的湖水里着了凉,哪里有什么··菌···菌呢?”徽媞挪着身体用右半边屁股坐下来,说。 “着凉不至于升这么高的温度,你想一想,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咳嗽?”刘景仁问。 “我想起来了,我在汇文阁上课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朱由崧经常咳嗽。”徽媞发现用右半边屁股坐下来依然疼,她转身趴在拔步床上。 “这就对了。这一段时间出门依然要带上口罩,疫情的第一波过去了,它的病毒经过升级,第二波会更凶猛。”刘景仁说。 刘景仁收拾好医药箱,拿出一陶瓶乙醇放在桌子上。 “这是酒精。出门的时候给口罩上撒一点,能够灭杀细菌。”刘景仁给徽媞的手心抹了一些,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徽媞趴在床上,伸出双手,望着忙忙碌碌的景仁,心里充满了温暖,她愿意让景仁天天拉着她的手。她没话找话,“你说的细菌是什么?” “这个····奥,对了,你前半年股份的分红算出来了,每股分红358文,你的股本是600股,应该分红214两零800文。”刘景仁说。 “你是说那600两银子?”徽媞说。 “怎么,忘记了?我不是跟你说那600两转成了股金嘛,这是今年前半年的分红。”刘景仁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放着的一个牛皮包儿里拿出四个50两的官银颗子,又数出14个一两重的银颗子放在桌子上,再从皮包的另一边数出8百文铜钱,眨眼间桌子上就摆满了一堆明晃晃的银块铜板。 徽媞虽然贵为公主,可是宫里每月分给她的用度只有25两银子,她的四个使唤丫头和四个小太监每人要二两银子,留给她的各种花销只有九两,她又不忍心克扣下人,因此每个月银钱上都是捉襟见肘的,现在猛的看见桌子上摆着这么多银钱,双眼马上冒出了小星星。 “这真是给我的?”她不相信的问。 “不是给你的,是你的股金挣来的。”刘景仁笑着说,“来吧,写张收据吧,我回去还要归账呢。” “今年的行情好,焦炭供不应求,如此才有了一点盈余。但是投资是有风险的,你要记住奥!”刘景仁又向徽媞眨了眨眼。 徽媞从床上下来,扑到桌子上,先拿起那四个50两的官银颗子掂了掂,又拿起一颗小银颗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银颗子上立刻出现了两个清晰的牙印。 “这比放印子钱,来钱还快。”入画笑着说。 “说什么呢,这焦炭场是正儿八经的工场,这钱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徽媞说。 “你到焦炭厂去过一次没有,还经营呢?”入画揶揄道。 “谁说我没有?”徽媞可能到底觉得说话夯口吧,眉头一拧说:“我不是派了石少监,李监使去了吗?” “是是是,你说去就去了。”入画一边笑着,一边把银钱收起来,入理也小心的走过来,张罗着给刘景仁续茶汤。 刘景仁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等徽媞把收据写好,装在皮包里,缓缓说道:“有空到焦炭场转一转,你毕竟是股东之一,后面我们建立铁路运输公司,还需要发行大量股本,这些你也应该想一想。” “还有这么多事儿呀,看来你想把我拉上你的贼船,我这是得不偿失呀!”徽媞说。 第127章 没有态度的态度 刘景仁喝了一口茶水,微笑不语。 他望了望桌子上摆着的一个怀抱粗的“东篱醉菊”的圆肚花坛,这么精美! 坛面上布满如渔网一样的细碎裂纹,裂纹之间蛋清色的汝州宋瓷有一种如美玉一样的质感,繁密的裂纹像一层薄雾让醉了酒的靖节先生显得更加悠远清淡,一朵莲花垂下来,刚好遮住了篱笆后面连绵的群山。 他把莲花扶起来,架到坛口的两株穗状水竹芋中间。 “这水竹芋极其少见,它是水中的“仙子”,你是从哪里寻得的?”刘景仁望着花坛边上那两穗将开未开如豆蔻少女般的紫色花朵问。 “你不觉得花坛中那两枝如箭一样的荷花更美吗?它笔直挺立,是不是更有一种“香远益清,亭亭净值”的味道呢?”徽媞不提自己不认识的那两穗水竹芋,转而问坛口上伸的最高的两株白荷,显而易见,这两株荷花才是这组插花的灵魂。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美有多种多样的形式。当你冲破传统壁垒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迎来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片新的天地。”刘景仁打了一句机锋。 “说的好,刘指挥使还有这样一番见底,让人没有想到呀。”李选侍走了进来,插了一句话。 “妈妈,你进来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太意外了”徽媞最喜欢辩经,她刚和景仁说出了一点味道,妈妈就进来了。 “妈妈进女儿的房间还需要通报吗?”李选侍问。 “娘娘母女情深,当然不需要通报。”刘景仁望着李选侍补了一句,转过头对徽媞说:“公主喜欢的这组插花,疏密深浅,层次分明,深得插花之况味。只是这插花之中枯寂浓淡、辟实就虚的味道,是需要人生翻过跟斗的人才能体会的,像公主这样富贵至极的人,那里会有这样的感触。这里有一盒肥土,或许能够让公主体会繁花野草生死枯寂之一二。” 刘景仁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心形阴刻着童子戏莲的银盒放在桌子上推了过来。 徽媞看到这个银盒觉的心都要吊到嗓子眼了,她装作不介意,随手把银盒扔到桌子西边放鱼食的抽屉里,望着妈妈说:“妈,你往床上坐,床上干净些。”一边用腰轻轻一推,把抽屉合上,一边推着母亲坐到拔步床上。 “娘娘,公主。下臣还有一些俗务,今天就告辞了。”刘景仁鞠了一躬,背起药箱,转过身往外走。 “刘指挥使,慢走!” “谢娘娘!” 李选侍把女儿床上的薄被叠起来放到床头,挨着栏杆的扶手坐下来。 她望着女儿娇艳的脸色,心中满是欣慰,“身子骨不疼啦?” “不疼了” “我觉得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刚才怪有力气的,推着我的腰,也不怕把我的腰闪了。”李选侍笑着说。 “母亲又来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大的力气。”徽媞嗔怪道。 “来,坐到床上来,咱母女俩自在说话。” 徽媞挨着母亲坐下来,把裙子的下摆拉了拉。她今天刚换了一个绯色的绢袄,下面套了一个浅绿色马面裙,就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莲花。 李选侍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沉吟了一会儿说:“到了夏历8月,你就15了,也该给你找个人家了。” “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爹爹和姆妈!”徽媞扭过了头。 “说什么孩子话,女人都要走这一步的。”李选侍笑着说。 “前几天,老阁老吴道南托人把他小儿子的八字送来啦,说是名字叫吴梦达,在翰林院做编修。这个人你也是见过的,去年十月不是在汇文阁给你们上过课吗?”李选侍试探着说,“你爹也说那个孩子文采好,性格也文静。你看,是不是叫进宫来,你们两个见一面?” 徽媞没有回答。 李选侍又问了一句,“你到底给句话呀?” “我说过要陪着你和爹爹,我不想见任何人。”徽媞说着,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 李康妃看到女儿满脸泪水,心疼的说:“好,你说不见就不见。”她心里满是失望,看来女儿并不满意这个吴梦达。 密云军城以北,高低起伏的燕山上有一段蜿蜒曲折的长城,从长城边算起一直到辽阳,大约一千多里的地界在金元时期还是阡陌纵横、村庄相连的繁华之地,到了万历末年,这里已经成为野草丛生牛马遍地的草原,这就是传说中的“瓯脱地”——汉人和蒙古人的隔离地带。 洪武十九年,太祖在北平府(也就是如今的承德市建平县)设立了大宁都指挥司,下设兴州左、中、右、前、后五卫和宜兴、宽河两个守御千户所。 建文二年,燕王朱棣北伐大宁,胁迫宁王朱权和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发动靖难之役,取得夺取皇权的辉煌胜利。到永乐六年,为酬谢宁王和三卫辅佐之功,成祖将大宁都指挥司内迁到北直隶保定府,将大宁、兴洲、宽河一千多里的地方划给蒙古部落乌梁海,从此这片地方就成了“金瓯脱落”之地,200多年以来,随着汉人的退出,这片宜于农耕的肥沃之地,就逐渐荒凉,变成了朵颜、插汉、土默特等蒙古人的牧马之地。 这片地方向西通过坝上草原与蒙古高原相连,向东通过古拉木伦河同辽东相连,是蒙古人和满人进入关内的重要通道,朝廷在这里修了一个重要关隘叫古北口,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京城锁钥”之称。 且说农历六月十六这一天申时,太阳已经落在蟠龙岭烽火台后面,嶙峋的潘龙岭上蜿蜒着一道曲折而高耸的边城,犹如一张剪纸耸立在红彤彤的晚霞和暗青色的天空下边。 百总廖丰收站在古北口城楼第二层的柳木桌子边,朝西望望烽火台上落日的余晖,心里还在想着明天到密云指挥使府进行轮训的事情。 自从新的指挥使到达密云以后,边军的训练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句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边军们穿着用黄绿灰的颜色块儿染成的彩衣,胸前挂着装满了定装弹药的子弹袋,手里拿着鸟铳,训练隐蔽、行进、射击和肉搏这几项,最重要的是射击和肉搏。 说也奇怪,往年朝廷发的鸟铳不是打个二三十发就爆铳,就是药池的火药被风一吹,烫得士兵一脸血泡,大家宁愿用刀子和鞑子拼命,也不愿意用那玩意儿。 今年发的鸟铳不一样了。重量略重一些,药池没有了,换成了击锤,只要把点火药饼按到点火孔上就行了;铳管前面多了刺刀,两米长的鸟铳配上一尺长的刺刀,和长矛的长度差不多,再也不需要长枪兵来打配合了。 胸前配的子弹袋也奇怪,上面有一排排小口袋,可以装30多发定装子弹,子弹袋后边还有两块相连的薄钢板,可以将胸膛和肚子包裹起来。刘指挥使说这叫防护装甲,是密云卫特有的装备,可以阻挡刺刀和枪矛的偷袭。 虽然子弹带略重一点,可是药壶和雁翎刀没有了,护身皮甲也没有了,整个装备反而轻了不少。 两个多月的射击和刺刀训练,他的这个百人队能够在半柱香的时间内连续射30发子弹,平均一发子弹不到一分钟。虽然这个成绩和其他的百人队相比只能排到中上,可是他已经非常高兴了,因为这意味着蒙古人的马队永远也不可能冲到自己面前。 拼刺刀的训练并不难,这是每一个军人的基本功。没有子弹的时候,刺刀就是唯一保命的利器,归根到底,战斗到最后,还是要看自己的血勇之气,没有肉搏的本领,那还能叫一个战士吗? 第128章 奇怪的行商 廖百总抓起陶罐,拉过一只粗陶海碗,用手指把陶罐口的那张荷叶朝里划了划,倒下一碗温水来。又从口袋里掏出老婆特意装的一张棉巾,把放在桌子上的鸟铳拉过来,将棉巾溅上水在鸟铳的木托上细细的擦拭。 刘指挥使说过“铳就是战士的生命。”确实,说的没错。 木托擦完了,他又从挂在桌子角的子弹袋下方拿出擦枪布,刚从油壶里倒出一点豆油,站在城楼北边的高个子就吆喝起来,“你看,那是些什么人?”“好家伙,好多骑兵!”刚从卧虎峰调下来的山伢子也聒噪起来。 他放下擦铳布,站起来紧走两步,向北门外望去。 古北口位于蟠龙岭和卧虎峰之间,朝北就是蒙古人的地界,高低起伏的丘陵间夹杂着一片片树林,疏密不一的树林间是或高或矮的房屋,白色的夯土墙壁和青色的土瓦从远树间看起来就像是大小不一的火柴盒,树林间涂抹着一片葱笼的绿毯,那是夏季生长旺盛的野草,野草间分布着几块如同癞痢头上的疤痕一样的土黄色,那是汉民刚刚割过的麦田,而在野草和麦田之间是一条宽阔的道路,它像一条不断跳动的血管向四周伸出许多白色的毛细血管,把人马货物沿着主血管运送到古北口的关楼前。 在晚霞的映照下,远处夹杂在野草间的略呈暖灰色土路上,有一支十多辆车的队伍在马队的护卫下飞快的像关楼扑来,紧追在后面的则是更多的马队,前面的马队只余下二百多人,还不断有战士在箭矢的打击下掉下马来。 廖百总转身抓起桌子上的鸟铳,向矮胖的号手老苟挥了一下手,“呜呜呜”低沉的牛角号就响了起来。 就像猛然挨了一棍的蜂巢,整个古北口城楼一下子紧张起来,许多边军夹起长枪、背着鸟铳、挎着战刀、拉着战马,迅速的跑到关楼后面的马道上,顷刻间,两个百人队后面跟着三百步卒在“得得得”的马蹄声中迅速跑到关楼大门外列起了战斗的锋矢队形。 也许是看到了城门下的战斗队伍,后面的马队在射了几枝箭以后,慢慢停下来,一个带着弧形毡帽、穿着白色坎肩的人似乎嚷了几句什么,举起骑弓挥了一下,掉转马头带着那群骑兵在微暗的夜色中慢慢退去。 前面的车队马不停蹄,转眼之间就来到了关楼前面,在辕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几辆马车就横在入城道路的拒马前。 这支车队显而易见是一支商队,前面六辆车带有车棚,拉的是人,里面甚至还有两个女眷,后面七八辆车拉的是货物。 一个戴着半圆形仆头、穿着暗青色府绸长袍,大约40多岁的文士走到拒马前,举着关防文书和一吊铜钱进来,说是要缴纳入关的关防钱。 廖百总对跟在身边的高个子低声嘀咕了几句,高个子骑着马飞快的跑进关楼里,大概过了盏茶时间,廖百总眼看车队的手续办完了,他挥挥手,两个边军拉开拒马,放前面的车队和后边的马队一起进去。 等车队和马队一起进了翁城,一道和二道城门都关了起来,廖百总带着马队和步兵将车队包围了起来。 马车上的人并没有惊慌,恐怕他们也明白这是入关的应有之意。廖百总下了马,走到步兵自动围成的人行通道前,开始一一检查入关的人群。 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才是这支队伍的主脑,他们穿的是苏州今夏新出的细绢,手上戴的是没有一点儿瑕疵的玛瑙板指儿,脚上穿的靴子还是蒙古地道的羊羔皮靴,这些人是地道的蒙古人,而且身份很尊贵。 廖百总轻轻闻了一下,他能闻出那位男子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 廖百总刚把那个大约30多岁的年轻男子叫到边上,立刻发现那200多个牵着战马的骑士围了上来,甚至有两个人拔出了腰刀。 穿着暗青色长袍的文士赶紧跑过来,拦在那个年轻男子前面,从手上退下一个淡蓝色和田玉扳指儿递到廖百总垂在大腿旁的拳头边,廖百总抬起手一下子把他推到那年轻人身后,冷着眉头说:“老实站着,我没打算和你说话。” “客官从哪里来?”廖百总问。 “从大阪升来”年轻男子性情沉稳,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好像与他无关,他用一种甜软的语音说出一句北京官话来。 “客官要到哪里去?” “到京城吧。” “客官,到京城还有一天多的路程,看刚才追杀的人数众多,恐怕路上会有麻烦,请问要不要派边军护送?” “谢谢,不必麻烦。”那位年轻人说。 廖百总望了望年轻人和他身边的两个老年男子一眼,说了一句:“放行!” 内城的城门打开,廖百总眼看着车队和马队迤逦向关城内走去,他叫来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的边军,轻轻说了一句,“莫总旗,叫上解驼子,你们两个暗中跟着他们,一直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看看这帮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查清了再向指挥使禀报”,那边军轻轻点了一下头离开了。 鸡鸣时分,钟鼓楼的钟声显得分外清晰,鸡人击柝的声音由东华门外的廊道里由远而近悠悠传来,床头的灯山留出长长的灯芯似断非断,使漆黑的夜色更加暗淡,脚踏上值夜的入诗已经睡着,轻轻的呼吸平缓而低沉,间或发出一两句听不清楚的呢喃。 徽媞躺在拔步床上,静静望着床顶的轻纱在灯光的斜射下漏出蛛网一样的暗影,安心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幽静时光。 人们常常羡慕皇家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哪里知道皇家的苦恼。他们生下来就生活在眼睛和口舌的牢笼里,哪里有自己的思想。 每到夜深时分,所有的下人都睡了,徽媞就会偷偷醒来,和自己的心灵对话。 她想到妈妈的话,想到妈妈提到的那个一有机会就跟在自己屁股后边的男人,她知道他和他的父亲都是有目的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他们的棋子。 她又想到景仁,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他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名字叫“萍萍”的女人,那个女人和他之间敢肯定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他毫不避讳的缠着自己,偷偷给自己礼物,几次拉自己的手,还借着打针的名义,摸自己的屁股······ 可是,可是自己怎么没有恼怒? 昨天,就在昨天,自己竟然让他完全看了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是鬼迷心窍,还是魔鬼附体····可是自己竟然没有后悔,甚至有着——不行——那么一丝高兴,只要他想要,只要自己有····· 徽媞想了想害羞的用双手捂住了脸,《女诫》要求守礼,程朱要求守节,自己怎么都忘了呢? 第129章 问计 徽媞转过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了望桌子西边那个抽屉,又听了听窗帏下入文的呼噜声。 这个时候值夜的入文、入诗早已进入梦乡,东暖阁外的小宦者们恐怕也已经星散。徽媞揭开薄丝被,伸出右脚,扶着床边的栏杆,抬起腰身轻轻踩到脚踏上,前跨一步走到柔软的波斯地毯上,紧走两步,慢慢拉开抽屉,也许是抬起来的缘故,抽屉安安静静的拉开了。她拨开鱼食和花剪,轻轻拿起银质梳妆盒,再抬起抽屉,慢慢关上。 她右拳用力挥了一下——成功! 她两脚高高抬起,跳起来两步就跨上了脚踏,一侧身,滚到床上,放下蚊帐,就着略显昏暗的灯光打开了梳妆盒。 她望了一眼,心中略感失望。 里面放置的是她最喜欢吃的几种糕点——龙须糖、桂花糕和鲁瘸子麻圈,她放下银盒,捏起龙须糖放在掌心,剥开防潮油纸,轻轻舔了一下,一种甜腻的麦芽糖般的馨香一直透到心尖儿上。 她用指甲挑起白色的如发丝一般的龙须放在嘴里慢慢品尝,一种清甜在口腔里慢慢咽开。她一边吃着一边奇怪,刘景仁怎么能知道自己最喜欢吃这几种糖?这已经是他第四次送来这几样点心了,难道这家伙真的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她轻轻一笑,又拿起了麻圈儿放在嘴里。 她吃着吃着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是月中的休沐日,按例不用上早课,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随便用了一碗莲子银耳羹,吃了两个福州汤包,在母亲的责骂声中,绕过仲懿右门,向元辉殿走来,她要看看哥哥朱由校在忙些什么。 走进北门,绕过院北的那株高大的桂花树,徽媞就听到了刺啦刺啦推木头的声音。 推开穿堂门,看见那个年纪大的宦者李进忠拉着张驴脸站在那里,这个由父亲的老伴当王安介绍来的宦者李进忠最得哥哥信任,怎么能受什么委屈呢?那一定是哥哥现在心情不好,徽媞想。那么,要不要进去呢? “哥哥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吗?”徽媞觉得还是问一下好。 那李进忠心情郁闷,猛抬头看见七公主站在眼前,“小主安!”他连忙收拾好心情笑着向公主施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吃饭的时候,太子考教功课,被康娘娘骂了一顿。” “妈妈真是!饭也不让人吃安生!我去哄哄哥哥。” 元辉殿的中堂很大,除了四周摆了一圈搁着各种木头模型的望山柜以外,最显眼的就是中间那一张大木桌,木桌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头制品,有的已经安装好了,甚至刷上了生漆,但大多都是半成品。 哥哥朱由校站在桌子南头,正用推子用力推平一件像是用来敬神的供桌桌面一样的粗胚。他两眼恨恨的瞪着木坯,脸色苍白,两腮上有一团不健康的红云,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辫子也胡乱的缠在脖子上。 徽媞有些心疼,也有些伤心。为哥哥,也为强势的母亲。 徽媞等了一会儿,等到哥哥将整个粗坯推平了,把推子斜靠在工具车的斗子里,才轻轻走过去,把毛巾递给他。 朱由校接过毛巾,把脸和胳膊擦了擦,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屁股靠在刚刚推出的泡花堆里,望着花池中盛开的睡莲发呆。 徽媞望着发呆的哥哥,蹲下身子竟然捂着眼睛嘤嘤的哭开来。 原本还在生闷气的朱由校心中一愣,转过身子,被妹妹的神情吸引,自己的伤心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他附下身来,望着哭泣的妹妹有些手足无措。 “妹妹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朱由校问。 “你!”嘤嘤的哭啼声里夹杂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 朱由校蹲下来,凑到徽媞的身前问,“我怎么你了?” “你就没把我当成妹妹!”徽媞说,“人家心里难受死了,来找你商量,你大眼朝天也不理人家。” “这样呀,是我错了。好妹妹,是我错了。”朱由校随和的劝说道。 “这样才对。”徽媞抬起头来,满脸忧愁的说,“哥哥,我都快愁死了。” “什么事儿让你发愁?”朱由校从工具箱上拉过一块棉布在青石板上擦了擦,然后坐下来双手抱着膝头说。 “妈妈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怎样才能退掉呀?”徽媞说。 “这是好事呀,你长大了,快要嫁人啦。”朱由校说。 “我叫你说好事儿···叫你说好事儿···”徽媞一边叫着,一边喘着气,在哥哥的肩膀上推打。 朱由校一边笑着阻挡,一边讨饶:“好妹妹,我说错了,这是坏事!这是坏事!” 两个人打闹了一阵,坐下来,徽媞叹了一口气说:“我该怎样才能退掉呀?” “男的是谁?”朱由校问。 “被迫辞的阁老吴道南的儿子吴孟达!”徽媞狠狠的说。 “吴阁老又打算复出了。”朱由校悠悠的说。 “你怎么知道?”徽媞问。 “那还用想吗?”朱由校撇了撇嘴,“咱们的先生吴孟达今年22岁,家里已经有一个妻子。我听说吴阁老为了联姻,已经让吴孟达退了亲,这样做下的本钱不可谓不小,如果只是为了与皇家结亲,值得吗?” “说的也是。”徽媞说。 “当然是啦。”朱由校洋洋得意道。 “你先不要高兴,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徽媞皱着眉头说。 “解铃还需系铃人。” “什么意思?” “是谁将吴道南辞退的,你就找谁呀。”朱由校说。 “你是说,找皇爷爷?” 朱由校并不回答,站起来踱开了方步,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徽媞恍然大悟,“对,找皇爷爷。” 第130章 顺义王的消息 (1) 入了古北口的关楼,那支蒙古人的车队似乎松了一口气,他们在老尚医馆里歇息了顿饭功夫,给受伤的士兵包扎了外伤,又买了一些清热解毒的药放在车里。 随后又派出几个人灌了三四十囊清水,把陈斜眼的烧饼夹肉装了几箩筐,驾着马车喽喽喽的出了南门,沿着去京城的官道飞也似的去了。 这个时候,莫总旗已经变成了一个头戴毡帽身穿羊皮袍服蒙古流浪者,他身边跟着一个个子高大、背有些驼的喇嘛,两个人上了一辆马车,指着前面的车队说:“跟着他们。” 驾车的小伙子显然是熟人,用右手在胸膛上捶了一下,答应了一声“是。”转身驾起马车,箭一般得追了上去。 到达通州已经是第二天的辰时,那帮家伙没有路引自然进不了州城,昨天晚上赶路到人定,他们才在顺义城外五帝庄的一个打麦场上对付了一夜,幸好昨天晚上月色明亮,隔着一垄地,躲在老榆树后边的莫迁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群人像包窝母鸡一样围着两个帐篷坐了一夜。天色微明,收拾了帐篷,马不停蹄的赶到了通州。 早上起来解驼子和莫迁到打麦场上遛了一圈儿,发现这群人除了推倒两个麦秸垛以外,倒也没有多少恶心人的举动。 那群假扮客商的蒙古人吵吵嚷嚷的进了一家名叫“富通”的大饭庄,莫迁和解驼子下了马车,略未等了一会儿,估摸那帮家伙都快吃完饭了,才从地上摸了一把土在自己的手上搓了搓,摇摇晃晃的向富通饭庄走来。 首先从饭庄里走出来的是那200多个骑兵,他们身穿绯色战袍,头戴银色铁盔,骑着战马整齐的站在道路南边,任凭身边的百姓来来去去。 紧接着那个穿着暗青色长袍的文士和两个穿着深褐色蚕丝袍脸上一团和气的老者相跟着走出来,三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两个小女孩儿跟在老者后面,一边跳着,一边不时向后看。 这个时候,一个披着光板皮袍、歪戴着到处是窟窿眼的破毡帽、摇摇晃晃的流浪汉从街道东边冲过来,他踩着饭庄的台阶,从两个小姑娘中间挤过去,跑到坐在路边的一个喇嘛面前,在地上的一只钵盂内掏来掏去。 那位喇嘛显然是一个瞎子,他剃过发的头皮上粘着许多黑灰,两只眼睛紧紧的闭着,左眼上有一道长长伤疤,从眉毛一直划到嘴角,看起来面容有些狰狞。 流浪汉的行为显然引起了众人的不满,那位文士一手抓住了流浪汉的肩膀,另一只手把流浪汉放到袍子内的手拉出来,此时手上还拿着两个铜板。 那流浪汉愤怒的咒骂起来,身后一脸和气的老者“呯”的在他屁股上给了一脚,流浪汉趔趄了一下,又有五六个铜板从身上掉下来。 他回过身猛的挥了一下胳膊,吓唬了一下人,俯下身子抄起地上的铜板飞一样跑了。 坐在地上的喇嘛低着头吟咏着听不太清楚的的经文,搬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着的脚放到另一只脚上,把地上的钵盂划拉到脚边。 两位小姑娘从人丛里钻过来,把地上掉的两个铜板放到钵盂里,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放到喇嘛摊开着的手上。 也许是感受到了手上的温度,那位喇嘛温和的说:“汉地的姑娘,文殊菩萨的佛光会照耀着你的。” “不敢隐瞒上师,我们是从大板升来的。”年龄大的那位姑娘说。 “博硕克图汗的大贝勒索书理是我师鸿硕仁波切的朋友,你一定认识他吧?”那位喇嘛说。 “你说的不对。我父亲才是大贝勒。”那位小一点的姑娘嚷到。 “我虽然看不见两位天使,但我相信天上最美丽的天鹅也会嫉妒你们的容颜,两位好心肠的姑娘。”喇嘛单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个时候叮的一声,那位30多岁的年轻男子从饭庄里走出来,掏着一块儿一两重的银颗子丢到钵盂里,伸手拉着两位小姑娘向马车上走去。 过了通州,下面的路就顺利多了,未时刚过,这伙人已经到了北京城的朝阳门外,那个长袍文士不知向值守的军士说了些什么,不过一盏茶功夫,五城兵马司的缇缉们就护送着这群假客商住进了鸿禄寺。 假喇嘛解驼子躲在礼部的大石狮子后面,把头上的喇嘛帽狠狠摔在地上,“呸!”的骂了一声:“妈的,媚眼儿抛给瞎子看了——白耽搁功夫。” “你只是耽搁功夫,俺还挨了几脚呢。”同行的莫迁不愿意了。 “走,给指挥使说一声去。”驼子拉着莫迁转身就走。 刘景仁坐在斜帽胡同自己的家里,和妻子马会贤正在合计直通西山的小铁路的亏空,刘来顺从外面进来,交给他一个竹筒儿。 刘景仁去掉泥封,从竹筒里抽出一张棉纸来,摊开放在桌子上,棉纸上写的是绿豆大的蝇头小楷,文眉还拓着一个圆形的红印,和泥封上的红印是一致的。 刘景仁仔细看着棉纸上的消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看来草原上的内斗结果出来了——敌人也已经浮出了水面。 鸿胪寺卿魏书亮刚刚在小妾蕊儿丰满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心急火撩的褪着小妾那绣着水仙兰草的蚕丝小衣,双手颤颤巍巍,双眼冒着猴急的幽光,窗台下老苍头那吓人的洪亮嗓音就在头顶炸响了:“明锐,鸿胪寺有人找!”(明锐是鸿胪寺卿魏书亮的字) 今天恰逢休沐,他忙活了半个月的身子正准备趁着空闲活动活动,新纳不久的小妾蕊儿那丰盈得尤如新剥鸡头一样的小脚也才刚尝出一点味儿来,就被老苍头吓得一点欲望都没有了。 他恨恨的用薄被盖住蕊儿的裸体,翻身从牙床上下来,狠狠的想,我早晚把你给打发了,一边嚷道:“别叫了,叫他在中堂等着!” 休沐也不让人安生! 他年纪大了,精力早已大不如前,加上这一段时间,朝鲜的使者一拨又一拨的住在鸿胪寺内赖着不走,天天缠着要见皇上——皇上是哪么好见的么?他作为鸿胪寺卿半年了看看能不能见皇上一面?这种种纠缠将他折腾的疲惫不堪。 他一面愤愤不平的想着,一面穿上四品的浅绯色官袍,吩咐侍女绿珠把头帕绑得周正些,又小心地戴上乌纱,再紧一紧腰带上的麒麟带扣,颤颤巍巍的走到中堂来。 中堂上坐着的正是鸿胪寺丞杨学敏,看见正卿进来,忙站起身来,弯着腰走上前来说:“魏正卿,不是我故意打扰您休息,实在是出了天大的事情要您点头,顺义王死了,两个儿子不争气,和堂兄素囊为了王位争起来,还被素囊赶出了大板升。大儿子卓尔贝泰逃到了兴州城,希望得到东土默特部落的庇护,又被素囊追杀过来,不得已逃到京城,希望见到皇上出兵襄助。您看这个事该怎么办?” 第131章 顺义王的消息 ( 2 ) 听到要他点头的话,魏书亮心里高兴了一些,鸿胪寺丞杨学敏年纪不大,为人处世还算老道,很少有年轻人的张狂,两个人相处经年,也算相得。 “顺义王薨这件大事牵扯到九边的稳定,不是咱俩能拿主意的,这个事必须请示皇上,而且还必须急办。走,咱俩现在就去找首辅方阁老。”鸿胪寺卿魏书亮扭身出了中堂,一边往大门外走一边问:“那些土默特人都安置好了?” “我让五城兵马司把那些护卫安排在城外,将大王子一家和三个近臣安排在鸿胪寺,你看合适吗?”鸿胪寺丞杨学敏问道。 “合适。顺义王薨了多长时间?” “听大王子卓儿贝泰的意思:是今年正月里薨的,因为素囊作乱,没有来得及禀报。” “这帮鞑子,哪里讲求什么礼仪,还知道向宗主国禀告。他们畏威而不怀德,只有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我们。”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坐上马车,拐过东单牌楼,沿着东长安街向紫禁城的方向跑去。 好在魏正卿住在苏州胡同,离紫禁城很近,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两个人就在午门前停下马车,验过腰牌,沿着午门内的玉带河,向东穿过会极门,来到内阁的值房。 内阁就在文华殿的南面,地方并不大,它和制政房、诰敕房占有着同一个院子。 进入正堂,向东一拐,进入一个不大的连厢,中间的那一间摆着三张桌子,最里边的那个头发花白的人正是内阁首辅方从哲。 万历当政,内阁阁员最多的时候有六人,到了末年,随着万历的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内阁辅臣越来越少,最后这几年只有方从哲一人在勉力支撑,不单内阁,即便六部的尚书缺额也达到一半儿还多,有许多政务根本来不及处理。 靠门口的椅子上正坐着两个吏部的侍郎,魏书亮和杨学敏挨着两人坐下,坐在西首桌子上的那个年轻文吏给他们两个端上一杯茶水,又默默的退回去。 魏书亮端着茶水,心中默默想着马上要说的话。 方首辅时间很紧,他一边看着桌子上的一张奏疏,一边和工部的秦侍郎小声说着什么。 魏书亮知道方首辅和工部侍郎谈的正是皇上陵寝的事情,听说陵寝的后殿有些透水,皇上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已经反反复复修缮了两年,投入了海量的银子,现在还不能让皇上满意。 等了大半个时辰,杨学敏的身后又排了两个人,秦侍郎和方首辅才谈完话,和东面的那个年轻文吏拿着批复的奏疏满意的走了。 挨着魏书亮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方首辅的桌子旁那两枝布满烛油的灯山冒着一堆摇曳的火焰,将整个屋子照的很亮。 魏书亮简洁的把顺义王薨的消息报告给方从哲,首辅沉吟了半天,青着脸说:“锦衣卫这帮饭桶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顺义王已经死了五个月了,我们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自从萨尔浒之战以来,他已经听到了太多的坏消息。顺义王的死对于明国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呀!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明,首辅方从哲已经带着兵部尚书黄嘉善和右侍郎王世贞绕过了午门玉带河上的玉带桥,向皇极门走去。 昨天晚上他们商量了半夜,左侍郎杨应聘一向主和,他认为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辽东,依照熊廷弼的方略,采用堡垒战术,步步为营,将建洲女真围死困死,不宜再妄动干戈。 尚书黄嘉善和右侍郎王世贞则认为,这是插手蒙古的最好机会。建洲女真之所以能够一天天坐大,仅仅依靠女真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最重要的就是蒙古人的参与,如果堵住蒙古人插手的这条路,女真就是死路一条。 因此借着顺义王被暗杀这件事,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三个人针锋相对,各抒己见。 方从哲没说什么,但他心中还是倾向于黄嘉善的意见,于是他就带着兵部尚书黄嘉善和右侍郎王世贞一起前来拜见万历皇帝,这个事最终还是得听从万历皇帝的意见。 早晨整个紫禁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近处的皇极殿像一座青灰色的小山,静静的蹲在围了一圈儿龙首的汉白玉台阶上,只有殿顶金色的兽脊被刚露出西山山头的一抹阳光照出一片闪亮的金色。 三个人穿过皇极殿的东偏门儿往内庭走,值殿监的宦者已经将前殿打扫完备,在干净的青石板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极细的扫帚划过的细纹,清淡而有悠闲,石板间零星的分布着一些清水,被人的脚印一踩,留出极淡、极淡的脚印,飘妙的好像是鸿爪踏雪泥,走在石板上,一股刚被点燃的檀香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脾。 万历皇帝起得很早,他常年研习道家的养生之术,养成了非常苛刻的生活习惯。 方从哲三个人走到乾清门,大门是半闭着的,接应太监为难的看了方首辅一眼,摆了摆手。 方从哲和太监是老熟人,他大着胆子问,“怎么了?” “皇上睡着了。” 方从哲三人有些奇怪,他们站在乾清门的台阶下默默等着。 钟鼓楼上敲了三通急鼓又响了两阵缓钟的时候,皇上还没有醒来。 方从哲在门前的台阶上转了两圈,他觉得自己的腿酸的有点难受的时候,乾清门里走出一个小太监向他轻轻招了招手。 三个人才一起跟着走进去。 小宦者一直把他们领到正堂,才弓着身子后退着走出去。 乾清宫的正堂很大,抬眼首先看到的是“正大光明”的匾额,匾额下是一张很大的雕花酸枣木书桌,桌上笔山、砚盒、笔洗等物件一应俱全,一摞奏疏很显眼的摆在那里,这里正是万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除了应差的几个低级宦官以外,并没有看到一个太监。 三个人略等了一会儿,卧室的门响了,司礼太监田义走出来和方从哲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跟着点点头,轻手轻脚的进了卧室。 卧室很大,三个人站在靠门的地方,卧室东南角有一张很大的拔步床,足足有四五米宽,床头上垂下的绣花蚕丝帏幕斜挂在南首的玉钩上,只余下一层白色的轻纱从床顶垂下来,挨着下面的脚踏,轻纱垂尾的珍珠和床榻下的和田玉围屏相撞,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床上发出了一声听不清楚的呢喃,太监田义走过去,揭开纱帘,再轻轻的挂到另一个红色的玛瑙玉钩上。 大床中间,万历皇帝斜靠在两个一人怀抱粗的大靠枕上,头上绑着一个天青色棉巾,身上盖着明黄色蚕丝被,脸色苍白,眼睛半闭着,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第132章 顺义王的消息 (3) 方从哲走上前去,跪在拔步床前的脚踏上。 “什么事儿?”万历皇帝声音很疲惫,可是在低沉的嗓音中依然充满了威严。 “顺义王薨了,两个儿子和素囊争夺王位打起来了,被赶出了大阪升,大儿子前来京城求援,希望讨伐素囊,以正王位。”方从哲用非常简洁的话把整个事情描述了一下。 万历皇帝闭着眼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年正月二十五日,土默特人的兴畜节上,被冷铳暗杀。”方从哲说。 “这么长时间了······,让田义···田义领二十板子。”万历皇帝说完,用拳头捂着嘴,轻轻的咳嗽了几下。 司礼秉笔太监(司礼秉笔太监一般兼领东厂)田义赶紧跪在床前的地毯上,“咚咚咚”扣了三个头,“奴才失察,甘愿领罚!”。说完站起身来,退到西南角的床帏后,给另一个太监低声说了几句话,后退着走出去了。 “你们的意思呢?”万历皇帝继续说。 “昨晚和兵部的三个部堂商议了一下,黄尚书和王侍郎主张出兵,杨侍郎认为按兵不动,我偏向于前一个意见。”方从哲说。 万历皇帝瞟了方首辅一眼,心里很满意。他连续迫退多个阁臣,就是因为他们夹带私货,不能秉心持正。 皇帝仰起头靠在抱枕上,闭着眼睛静静的躺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说:“让宣府从古北口出一只偏师,给以便宜行事之权,想办法在土默特撕开一条口子。” 说完万历皇帝轻轻笑了笑,“乡老们不是常说,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吗?我们今天就要打一杆子。” 这句话说得方从哲也笑了起来。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啪、啪、啪”的声音,不时的,还有极细的人的呻唤声。 “至于人选······?”皇帝沉吟起来。 方从哲赶紧向身后的两人招了招手,黄尚书和王侍郎赶紧跟过去跪在方从哲身后。 “赐坐吧。” 站在门口的一个年轻宦官抱过来三张鼓凳,三个人谢了一声,坐下了。 “巡抚宣府张经世张巡抚担任总兵官,可行?”兵部尚书黄嘉善进言道。 “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毕竟是内藩,大规模出兵影响不好。”万历皇帝说。 “那,永定卫指挥使吕世忠祖上世居大宁,担任总兵是否可行?”兵部尚书黄嘉善继续说。 “本人可有辽东作战的经验?”万历皇帝问。 “这个倒没有,原本是荫袭父职,历职指挥使。”黄嘉善说。 “不行。” 兵部尚书黄嘉善沉默了下来,被皇上连续驳回两次进言,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什么合适的人选。 “密云卫指挥使刘景仁去年参加过萨尔浒战役,不知···”兵部右侍郎王世贞看见冷场了,补上一句嘴。 “你说的可是那个造火炮的···?”兵部尚书黄嘉善问。 “这个人我倒有印象,记得年前田义读他在皇极殿上的驳议很有意思。”皇帝说了一句,笑了。 “那这个人选····”兵部尚书黄嘉善小心的问。 “就他吧。朕也乏了···”万历皇帝叹息了一声,挥了挥手。 三个人听完,站起身来,退后两步,叩了首,然后鱼贯出来。 刚刚走出乾清宫的大门,就碰到了前来拜见的太子夫妇,看见三位大佬出来,太子白胖的宽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容,向首辅方从哲行了一礼,“两位老师安(朝廷制度,阁臣和各部部堂、翰林院编修担任皇子皇孙和皇女早课的老师)!父皇身子骨,可安好?” 方从哲拍了一下脑袋,自己真糊涂,怎么没有询问一下皇帝的身体。 “皇上身体尚可,太子一片孝心,让人感动。”首辅方从哲赶忙回了一礼。 “谢老师夸奖。”说完太子带着李选侍跨上台阶进乾清宫去了。 “那个艳丽的贵妇就是李选侍吗?”兵部右侍郎王世贞早已听说过“西李”的威名,不过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禁声,正是西李选侍。”兵部尚书黄嘉善提醒了老部下一句,首辅方从哲没有吭声,对于这位女子,他的心态很复杂,做为懦弱的太子的侍妾,这位女子每到关键场合,总能为他争得重大的利益,受到宠爱,原本理所当然,只是人跋扈了些。 三个人沿着建极殿后边的广场向东走,准备从近右门穿过去,沿着三大殿东边的回廊,走午门回到内阁去。 “快点走!今天无论如何你得去!”离得很远,方从哲就听到了崇楼那边儿传过来银铃一般的声音。 刚拐过建极殿的东北角,两个年青男女拉拉扯扯地从近右门里闪出来。 太孙朱由校原本不想来,祖父这两年总是病病恹恹的,太医院里不知道搜寻了多少方子,五台山、清城山的道人也献了各种各样的仙药,可是身子总是不见好,再看也没什么意思。 他今天原本要制做一个鲁班锁,一个更复杂的鲁班锁,这是他费尽心机从玉芝宫的一个老宦官手里搞来的图形,他非要赢那个军官一局不可。可是到底禁不住妹妹的软磨硬泡,只能跟着她到爷爷这里跑一趟。 “老师好!”两个年轻人看到老师来了,很恭敬的站在路边。 方从哲看到两个喜爱的学生很高兴,他和黄嘉善对望了一眼,走到跟前,“今天趁着休沐,看望爷爷来了?” “嗯。” “树豫务滋,除恶务本”的意思搞明白了吗?”黄嘉善教的是《尚书》,他记得昨天太孙这句话的意思还没学会。 “培养高尚的品德,务必要不断的坚持。清除邪恶的东西,一定要从根本上铲除。”朱由校今天回答得理直气壮。 黄嘉善很满意,放两位学生离开。方从哲飘了他一眼,不禁腹诽了一句,世上哪有这样的老师?不论什么地方逮着学生了,都要考一考,也不给学生留些面子。 朱由校边走边揩头上的汗,幸好昨天晚上读了《尚书》,不然这一劫怕还不好过。 第133章 联姻的真相 徽媞和哥哥走进乾清宫,发现父亲母亲也在这里,她非常高兴,挤到母亲的太师椅里,听父亲和爷爷说话。 哥哥朱由校心里对母亲有些胆怯,他搬着鼓凳坐到床尾那里,离两人远远的。 太子朱常洛坐在床头,把棉巾摆湿了重新给父亲换上,又轻轻揉着父亲的肚子。 万历皇帝朱翊钧五十四岁,论起年龄来并不大,可是近两年来身体越来越差,愈发显出一些末世的光景来。早年他和太子之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可是随着太子的位置确定,三皇子朱常洵就藩洛阳,父子之间的关系亲密了许多。 再说太子朱常洛性情温厚,不大记人仇隙,对父亲天然怀着一股襦慕之情,一有空闲,他就到乾清宫来看望父亲。 万历皇帝朱翊均躺在靠枕上,苍白的胖脸上浮着一层赤红,肚子臌胀,胸腹憋闷,气有些上不来,太子连续用力揉了小半个时辰,揉的他连打了几个饱嗝,放了一个臭屁,气息顺畅多了。 “好了,好了。”万历皇帝朱翊均望望儿子满头的虚汗,轻轻的说。 对于大儿子,他实际上是不放心的,四十多年的从政经历,使他深知人心险恶,国务艰难。大儿子的性情太温厚了,温厚到了懦弱的程度,这种性格面对着朝堂上、禁宫内的那些豺狼虎豹,怎么能活得下去呢?他宁可让太子做一个太平王爷。 可是天意如此,朝堂上的那些文臣们非要和自己过不去,说是遵守什么祖宗礼法,自己的家事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吗? 他每每想起这些事情,就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坐在这个位置,是个人就想指导自己怎么做,如果没有坚如磐石的性格,哪里可能有自己的主张? “来,扶我坐起来。”朱翊钧说。 朱由校看到爷爷的脸色好多了,走到床前,抱着爷爷的腿和父亲一起往上抬一下,徽媞又取了一个抱枕摞在爷爷背后的靠枕上,这样朱翊钧就坐的舒服了些。 徽媞爬到床里面,把绣着九爪金龙的蚕丝被往上拉了拉,盖到爷爷的胸膛上,抓着爷爷的手在自己脸上贴了贴。 朱翊钧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孙女,脸上现出温和的笑容。 “爷爷,你看你的手背上有多少黑斑,来,让我数数,一,二,三,四,看,手掌跟还有一个,淡淡的···怎么这么多啊?”徽媞把爷爷的手掌翻来覆去的看了看,说:“你看,我的手上就没有····” 朱翊钧“呵呵”的笑起来。 “哪能和你比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樊川一生漂泊,阅尽人间春色,就这首诗写得好。”他眯缝着眼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吟咏着,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李选侍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一家人和和乐乐,心中满是伤感,公公要强了一辈子,临到老了,脾气还是回来了。 她看着女儿和爷爷在玩闹,又想起来了女儿那烦人的婚事。 “吴道南将他小儿子的庚帖托人送了来,说是让看看和徽提的八字配不配。爹爹,你看?”她扬起头来,望着朱翊钧问。 “看来吴道南的心思还不消停啊。”朱翊钧叹息了一声,眼里射出一道精光。 “他哪里是为了媞儿的婚事,他思谋的是内阁的位置。”他的眼里闪过一股怒色。 “南方的税率和北方的税率不同,甚至比北方高出三倍、四倍。那些东林党人成天在朝堂上嚷嚷,说南北政策不公,而吴道南就是这些东林党人的首领。是的,南北税率是有很大差别,那么,太子你说说,这倒是公,还是不公呀?”他忽然回过头来,面向太子问道。 “儿臣也听说,那些南方派在嚷嚷税率的问题,已经嚷嚷好几年了,单纯从数量公平的道理上讲,的确不公。”太子朱常洛斟酌了一会儿,说:“父亲说这是公平的,这其中肯定有父亲的道理。” “你耍了一个花招。”万历皇帝朱翊均望了望太子说,“不过这回答也算过得去。” “那太孙,你说说。”朱翊钧脸色温和了些,望着坐在床沿上的孙儿朱由校说。 “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朱由校说,“单纯数量上的公平倒反而可能隐藏着很大的不公。” 朱由校继续侃侃而谈,“单单每年从海路输入到南方的白银就是北方经济总量的几倍,再说南方的瓷器、丝绸、茶叶等手工业品产量多么迅猛,而北方的甘陕豫晋鲁完全成了南方手工业品的倾销地,这种生产能力上的巨大差距,补偿还来不及呢。哪能追求什么公平?” 李选侍不明白明明谈的是徽媞的婚事儿,怎么眨眼间却说到了南北方的经济了?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 “孙儿说的好。东林党人是单纯的学问人吗?”朱翊均泯了泯嘴唇说,“不是,他们不是。他们身后站着的恰恰是南方的那些世家豪门,打着公道的名义为某些私人谋取私利,就是这些人的真正目的。” 朱翊均拍了拍孙女的脑袋,回头对太子说,“这下你明白我迫退他的原因了吧。” 李选侍看到太子不说话了,就使劲儿瞬了瞬眼睛。 太子全当没看见,他依然在品味着父亲的话。 李选侍看到太子终究不济事,就抬头对公公说:“爹爹,我问的是徽媞的婚事该怎么给人家答复,你看?” 万历皇帝朱翊均头靠着抱枕,像是睡着了,并不回答。 李选侍看看不是个事儿,就走上前来,站在太子身边,在太子的胳膊上推了推。 “父亲已经回答了。”太子说。 “回答了?那父亲的意思是什么?”李选侍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明白这三个人打着什么哑迷。 “这门婚事不行。”太子有些不耐烦的说。 这个时候司礼秉笔太监田义走进门来,在床前揖了一揖,说:“太仆寺有要事禀报。” 徽提拉着哥哥的胳膊从床上下来。 太子和李选侍也转过身来准备往外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个“不仁”很值得玩味。”万历皇帝朱翊均低沉的话语忽然从床上传了过来,“把眼光放在天下,你就不会被小爱所蒙蔽了。” 第134章 白虎堂 万历48年夏月,气候一如既往的反常,前半个月三天两头下雨,即便不是下雨吧,老天爷也是呕愁着脸,有时还掉几滴极细极细的眼泪,好像有什么极度伤心的事情,让人心里不畅快。 况且王皇后的大丧之期还没结束,民间的嫁娶虽然因为皇上的恩典不禁止了,可是有官身的依然在期限之内。青楼会馆那是高压线,谁也不敢触那个霉头,偶尔在家里和妻妾们偷偷喝上两杯,也怕走漏了风声,实在是憋屈的很。 到了后半月,天又是响晴响晴的,不见一丝儿云彩,大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照得人眼晕。刘景仁到宫里跑了一趟,给徽媞打了一针,算是彻底放了心,他在大太阳底下走出宫来,一边用手揩着脸上连珠似的汗珠,一边埋怨自己的倔脾气。 徽媞扇着扇子坐在床上,脚下放着宫里储藏的冰块,依然热的敞开了衣衫,露出白花花的胸膛,艳红的肚兜上浸出一层汗渍 。这个死女子,越来越不把自己这个男人当回事了。 走的时候,徽媞指派小德子驾着马车送自己回去,可是自己怕人闲话,给回绝了。 现在怎么样呢?遭罪了吧? 到底还是顶不住,出了东安门,叫了一辆马车,钻进去,飞也似的赶回家去。 回到家里,洗了一个凉水澡,把身上的热汗冲下去,刚刚和老婆说不上两句话,兵部车架司的一个小吏就满脸荒汗的跑进来,说是黄部堂叫他去一趟。 要不是听着这位小吏从北京跑到密云,又从密云跑回北京,实在可怜,他是真的不想去,兵部现在找他能有什么正经事,有那么多总兵、巡抚,好事能临到他? 要想对付土默特,他只能暗中想办法! 走过东江米巷,拐过太医院前的两棵高大的松树,向北走到头,右手就是兵部。 那位小吏把车停在兵部前面的大院里,带着他穿过前院,直接迈进兵部的白虎堂。 他心中一愣,瞟了门前两个穿着彪子云松补服的八品武官一眼,发现他们目不转睛,面色木然。 走进中门,门首坐着一个年纪略长的五品飞骑尉,那位小吏低声和他说了几句,然后退出去了。 那飞骑尉瞄了刘景仁一眼,把他的名字在本子上登记完毕,两手在他的腋下和腰间检查了一遍,就带着他进去。 穿过一道长廊,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厅堂,抬首就看见一个两人高的的红木黑边儿白虎下山墙屏,上面是红木錾银的“虎啸山林”匾额。下面一张长桌,桌上铺着一张蒙古坤御图,三位部堂正在图上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 看到刘景仁进来,三个人停了下来。 刘景仁正要大礼参见,黄部堂摆摆手,“不必多礼!怀惠(刘景仁的字),来,过来。”黄部堂指着桌子上的坤御图说:“行可(行可是兵部左侍郎杨应聘的字),你先把土默特的形势给怀惠介绍一下。” 刘景仁和兵部左侍郎杨应聘并不熟悉,他举起手轻轻做了一个揖,杨应聘面沉如水,点了一下头,说:“今年正月二十五日,是土默特人的兴畜节,这一天,顺义王正在参加为兴畜节举办的盛大游行法会,走到离王宫约800步的顺义街被人暗杀。 至于是谁干的?据锦衣卫传回的消息,可能是建洲人指使,素囊台吉干的。消息不敢确定,是因为顺义王死后,大贝勒卓尔贝泰封锁消息,引起了王位之争,衍没了证据。” “顺义王死后,素囊台吉和二贝勒索书理以讨逆之名进攻板升城,赶走大贝勒卓尔贝泰,各自占有阪升城的一半,演起了齐桓公的子嗣“束甲相攻”的旧戏(典故:指的是齐桓公小白晚年,几个儿子为争夺权利,穿起铠甲互相攻伐,将齐桓公封闭在皇宫里活活饿死,尸身生蛆的惨事儿。)。逼的多年不视事儿的三娘子出山,才缓和了局面,埋葬了顺义王。” “今年五月,素囊台吉联合投降建州大金的喀尔喀炒花部,在板升城北二十里的碱沟伏击了二贝勒的主力骑兵四个千人队,不得已二贝勒退出板升城,回到驻地翁观城。” “五月中旬,素囊台吉又继续追击大贝勒卓尔贝泰,在大青山腹地,联合炒花部、兀良哈部打败了怯薛军的五个千人队,将卓尔贝泰赶到了东土默特,也就是兴州一带。” “到了六月中旬,素囊派遣使者追到了东土默特,搜捕逆贼卓尔贝泰,东土默特左旗台吉捉尔木不敢得罪素囊,暗中放卓儿贝泰离开,到古北口还是和素囊台吉的骑兵队发生了一点冲突,不过好在及时入了关,来到京城。” 左侍郎杨应聘说完以后,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右侍郎王世贞接过话头,用手中的一根柳木杆指着大桌子上的坤御图说:“东土默特在兴州、大宁一线,距离京城仅四百多里地,西土默特在大阪升、翁观山一线,距离山西也在四百里左右,两地都是我们的战略要冲。现在建洲人把手伸进来,这是要掐住我们的脖子呀!这种局面显而易见是我们不想看到的。” 王侍郎情绪激动,话语中带着自己明显的观点,他一双眼睛盯着坤御图上的土默特几个字,柳木棍敲得桌子“邦邦”响。 刘景仁原本对他今天的兵部之行是糊里糊涂的,现在听到两位侍郎的话,他有些明白兵部的意思了。再联想起他手中的情报来源,东西土默特的内战形势就像一部电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兴奋。 这个时候,兵部尚书黄嘉善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泯着茶水,他微寐着眼睛,稍胖的方脸上带着一种沉着和冷静。 “你说对于土默特这种变故,我们该怎么办?”平时温和的王侍郎就像一个生气的孩子,脸上充满了一种欲除之而后快的神情。 刘景仁实际上非常喜欢王侍郎这样的性格,可是作为一个国家兵部的首领,最重要的不是这种单纯的像孩子一样的心性,而是冷静的判断,坚定的执行和遇到挫折不屈不挠的性格。 兵者,诡道也。为了追求胜利无所不用其极,才是一个军人应有的品性。 “那还用问,干就是了。这么好的机会,哪能让它错过!”刘景仁说。 黄尚书听到刘景仁的回答,脸上浮现出一种温和的笑容。他回身从旁边的一个文书柜里抽出一个明黄色的批复袋,隔着桌子递给刘景仁。 “小伙子,看看这个。” 刘景仁看到这个明黄色的绸袋,就知道这是皇上批复过的东西。他解开两边捆绑着的丝绦,打开绸袋,取出一个诏奏批复袋来,诏奏袋上有水印的皇上的御宝。 打开批复袋,里边是一个用绫缎裱皮的诏令: “兹令密云卫指挥使刘景仁总兵蒙古戡乱之事,有便宜行事之权,宣府、山西两镇着令相助,此诏!” 后边是万历皇帝草体的签名和私人印章,翻过一页,是御宝。又翻过一页,是司礼监的批复,最后一页,是兵部的行文和大印。 刘景仁看完以后,面色凝重,站起身来,啪的行了一个军礼,“愿为我皇驱使,即使肝脑涂地,也要完成圣命。” 兵部尚书黄嘉善满意的点点头,“小伙子,说说你的想法吧。” “蒙古之乱,平定不难。难在把我们的势力稳稳地安插在那里。这一仗,打垮素囊不是目的,让我们的势力在兴州、大宁和大板升生根发芽才是目的。” 刘景仁的话显然引起了三位部堂的注意。 左侍郎杨应聘叹了一口气,说:“小伙子,打仗关乎着生死。岂不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兴州,乃四战之地。要想站稳脚跟,谈何容易呀!” 兵部尚书黄嘉善并没有那么悲观,他望着刘景仁说:“年轻人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蒙古戡乱的目的是把建州女真插的那只手剁掉,能够恢复太祖的荣光,当然是更好的啦。” 右侍郎王世贞接过话头:“诏令下达以后,兵部会同时给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发去调兵照会,吏部最迟半个月会将出兵的装备银拨付给你,回去抓紧时间准备,争取八九月份出兵蒙古,荡平草寇。” “是。” 刘景仁提着盛有皇命的袋子从兵部里走出来。 他并没有找马车,反而站在红彤彤的大太阳底下,侧身仰望着巍巍的红墙和红墙上翘檐高耸的角楼,心里像装了一个秤砣一样沉甸甸,这个任务该怎样完成呢? 第135章 兴州 (1) 农历甲午年注定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 进入7月,本来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入伏以后,天气却是阴晴不定,时而小雨,时而阴风,时而又是响晴响晴的蓝天,老天爷似乎有些事情想不开,正在做一个难以决断的决定,犹犹豫豫的。终于,一个震惊人心的消息传来了。 万历皇帝驾崩了。 这一天是万历48年7月二十日。 似乎一夜之间,天地默哀,山河缟素。上天也似乎感受到了这一份悲伤,下起了霏霏小雨。 盘龙岭下的古北口军城除了在城楼上垂下一张白帆,似乎感觉不到多少国丧的气氛,南门和北门巡查的士兵,依然是那半死不活的十个人。只是你如果注意看的话,会发现这十个边军是你根本没有见过的。同时你还会听到许许多多的埋怨,埋怨什么呢? 古北口军城里住进了越来越多的商旅。有从北京赶着骆驼来的,背上架着两个大大的箱子,成群结队的拥进城里,赁一片屋子住下。有从大同来的,赶着一群蒙古马,背上都夹着几个用粗麻织成的一人高的袋子,一群一群的挤到军城里,占了好几条街道。 可怜的是那些小门小户的商户,打嘴皮官司的有,哭哭啼啼的也有。可是你会发现,密云后卫的军管会最他妈的不是人,往常和和气气、叔长婶短的亲切,早变成了横眉竖目、胳膊肘往外拐的蛮横。没办法,和这些兵痞子讲不通道理,只能委委屈屈的腾屋子、挪地方。 从古北口到兴州的商道似乎也繁盛起来,虽然往常路上的客商也多,可是今年似乎格外多一些,可能是蒙古人的纳达幕快开始了,趁着那些蒙古傻子们高兴,多倒腾一些牛羊回来。 廖丰收也是这群客商中的一员,他穿着皂色铜钱纹缎面袍子,半敞着怀,头戴一顶草帽,斜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往前走。他的身前是两排骑着马的长长的护卫,道路中间是十几辆大车,也许是为了害怕淋雨吧,鼓囊囊的货物上统统盖着油布,他们的任务是:最迟明天晚上要跨过伊逊河,在兴州南门外廖家庄的刘氏油坊隐蔽安顿。 兴州在伊逊河的东岸,栾河的上游,处于北京、天津、辽东、蒙古的 “金三角”交汇点上,是沟通京津辽蒙的交通要冲。金章宗承安五年(1200年),金朝改辽朝北安州为兴州,洪武初年开平王常遇春在此击败元朝军马,建立兴州前卫、兴州后卫、兴州中卫、兴州左卫、兴州右卫五卫。永乐初年卫所迁入内地,兴州故城变成了蒙古人的聚居地。宣化以后,边贸兴起,宣府、山东、山西许多百姓迁到这里,开荒种地,开食肆,建作坊,兴洲城又渐渐兴盛起来。 四四方方的兴州城和内地所有城池一样,有濠沟和城墙 ,城墙内是层层叠叠青砖蓝瓦盖就的房屋,即使街道也是南北纵横的,粗略一看,根本看不出塞外城池的痕迹。 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游丝般的细雨一点儿也阻止不了兴州人生活的兴致,来来往往的行人挤挤挨挨,有穿着臃肿袍子,胡乱在脖子上挽着辫子的蒙古人,也有穿着麻布短褂,裹着绑腿套着短裙的汉民;有担着担子的小贩,一头是炉火,一头是箱笼,揭开箱笼,一格一格都是已经半熟的吃食。围着吃食的,有身穿蓝色滚边丝绸薄袍 ,头带高高的镶珠礼帽的土默特贵女,也有穿着棉布裤头,光着身子,头顶上只留一个抓揪的汉家小子。 如果你仔细看的话,这个瘦瘦小小、尖嘴猴腮的小贩是不是有些眼熟?他揭开箱笼,抓了一把已经包好的馄饨,丢在这边儿炉子上的铁锅里,蹲下身子,用火剪捅了捅炉子,在一阵迷茫的烟雾中,炉火旺起来了。 拿出一只青花粗瓷小碗,舀上一勺馄饨,又揭起箱笼的二格,淋上麻油,香葱 ,调料,笑眯眯的递给那个土默特贵女,在汉家小子馋涎欲滴的目光中,“咯咯”娇笑的小女孩儿吹着热气,一口一口的舀起来。 小女孩儿旁边一定有一个穿着蓝缎长袍,头顶珠花的蒙古女子,她一边慈爱的看着小女孩儿,一边把手中包着的东西偷偷塞给那个小贩,至于她到底是蒙古女子还是汉女,这已经不重要了。 打发了一个顾客,小贩担起担子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拐了两条街巷,他又遇到了一个高高的驼子。 “来一碗馄饨。”一个驼背的普普通通的土默特人,半新不旧的褐色长袍,一顶围着蓝边儿的毡帽,红褐色的胖脸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瘦子蹲下身来,认认真真地操持起自己的老行当,不急不慢,中间还打发了一个兀良哈老客。 驼子也蹲下来,靠着街巷的墙壁细细的、一口一口的吃那碗不大的馄饨。 “得手了?” “嗯,自己到包里拿。”靠着箱笼一头的扁担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破旧的绸布包。 添了一口汤,就着干硬的羊腿,仔细的喝完了那碗馄饨。那驼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扔在箱笼里,自己伸手到扁担上的绸布包儿里拿了一包东西,仰头走了。 在兴州西南隔着一条栾河,有一个宜兴州,人称小兴洲,是兀良哈人的聚集地,相比于土默特人来说,兀良哈人更亲近于明国。成祖所封的朵颜卫,主力亦以是由兀良哈人组成,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蒙古的插汗部、土默模部多次背叛明国,在兴州一带拉锯作战,特别是与土默特俺答几十年的战斗,兀良哈人逐渐的背叛了明国,开始在明国和蒙古的夹缝中求生存。 宜兴州处于丘陵地带,林木众多,松树、栗树漫山遍野,林下是半人高的青丛的野草。在林木和野草中间,你可以清楚的看到两条路,一条路向西,通到坝上草原,再由坝上草原通到上都城,另一条向东,跨过滦河架的木桥,穿过伊逊河,通到兴州。两条路的尽头相汇,一路向南,通到古北口。 就在栾河那座木桥的西边,有一座不高的无名山峰,山背后扎起了许多帐篷,一群土默特人在这里安家落户,放牧起了马群,这还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 这里原本是兀良哈格根达木家的牧场,可是听说格根达木的老婆家的远房侄子从西土默特回来,买了几百匹战马准备贩到明国去。 这个有眼光的家伙,这些马一出手,就是一笔大财,两个牧场都能买下来了。 当缺耳朵阿义在宜兴城里嚷嚷得人人皆知的时候,兀良哈的宝音老酋长哈哈大笑,很是为自己的老兄弟格根达木高兴,自己的这个老实的近乎木讷的兄弟自从老婆病了以后,就没有在锅庄舞会上出现过,就连那个风骚的赛莲娜都断定他的老婆活不过这个冬天,看来长生天还是送来了福音。 第136章 兴州 (2) 时光像流水一样缓缓流逝。 纳达幕到来前的的兴州平静的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泊,只是从宜兴州传来消息说是明国要派人来调解素囊台吉和大贝勒之间的矛盾。土默特人呲着牙笑了笑,这真是棉羊给豺狼调解,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事情吗? 就在中伏过去的第二天,伊逊河的河水因为前两天的暴雨暴涨起来,淹没了河对岸的栎树林,经过雨水滋润的野草翠绿的晃人眼睛的时候,在伊逊河对岸干燥的土路上,正有一列长长的队伍骑着马缓缓而来。 眼尖的土默特人一定能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不正是土默特的怯薛长扎木苏和千户博尔济吗?这两个被打的满地找牙的丧家犬这回算是找到新主人了,可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主人呢?狐狸认老虎当大哥,那是因为老虎强大,可是哪里有老虎认狐狸当大哥的呢? 兴州城的南门外,扎满了高低错落的围栏,那是圈着牛羊驼马的牛马市场,市场里所多的是满脸泥污的做活的汉民,他们穿着短褂儿套着短裙,漠然的望着土路上一长串明国的马车和马车后边长长的边军队伍,一边笼着缰绳,冲洗着战马身上的泥垢,一边听着蒙古主人恶狠狠的咒骂声。对于同胞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新鲜事儿,他们好像没有一点儿感觉。 穿着深红鸳鸯战袍戴着银色头盔的边军们排成五列走过伊逊河原木搭建的木桥上,看着浑浊的河水冲击着水下合抱粗的原木,以及两岸上那些夯土青瓦的房屋,边军们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久违了,这片我们的土地。 在牛马市的西边,靠近伊逊河的地方有一片宽广的空地,一队蒙古城防军跑过来,把明国边军引到那片空地上,混不在意的说:“你们不能进城,只能驻扎在这里。” “有没有帐篷和栅栏?一点口粮也不准备吗?”密云卫警卫营千总王向前问。 “栅栏没有,帐篷倒是可以提供几个。”那蒙古什长一边说着一边吆喝人送来几顶帐篷。 很快的,帐篷支起来了,边军们开始埋锅造饭。那蒙古什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在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他转过身离开了,他有些不明白,不带刀枪的边军还算是边军吗? 刘景仁坐在马车里,看着车上的货物卸到了帐篷里,向王向前举了一个枪的手势,又向赶车的小鱼说了一声:“走”,车队继续向城门走。 兴州城东北有一片蓝砖青瓦的大院,院子前面的广场上建有一个高大的牛皮帐篷,正是东土默特台吉捉尔木处理政务的地方。 此时捉尔木正坐在帐篷北面的胡床上,和帐篷里的几个部落长议事,那个什长进来报告说:“明国边军已被安置在伊逊河边,有两个千人队,不过好像没有带刀枪。” 坐在帐篷东面的一个胖子说:“明国人就是属兔子的,那里有什么好在乎的!” “按照礼仪,对待宗主,我们还是要出迎才是。”坐在东边上首的一个老者说,“台吉,你看···” “部落长多虑了,明国人代表大贝勒而来,我们如果出迎,就无法对素囊台吉交代。”捉尔木说完,瞟了坐在帐篷西首一个又高又胖的男子一眼。 “好啦,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吧。”捉尔木说。 刘景仁坐在马车上看着车队缓缓的踏上护城河,心中有些生气,城门口没有一个迎接的官员,哪怕礼节性的摆设土默特人也懒得做了,他们只是把拒马放到远处,肃清了道路而已。 刀子长时间不用,牛鬼蛇神就都出来了。 在牛皮大帐前停了车,怯薛长扎木苏和千户博尔济首先从马上下来,到马车前把脚踏放下来,搀扶着刘景仁从车上下来。 刘景仁扫视了一眼牛皮大帐,门口有两个蒙古近卫,门口东侧的旗杆后,拴着五匹马,有一个近卫正在添加草料。 他向身后摆摆手,跟在他车后的近卫百人队飞快的下了战马,从马鞍一侧的马葇子下面抽出一个包着麻布的长条型物件背在肩上,站在帐篷两侧。 帐篷里并没有一个人迎出来,门口的蒙古近卫只把刀子紧了紧,不以为然的看着站在帐篷边的那100个近卫。 刘景仁轻轻拂了拂官袍前并不存在的尘土,带着扎木苏和博尔吉往帐蓬里走。 走进帐篷,坐在上首胡床上的台吉捉尔木并没有起身,他阴森的眼睛望了刘景仁一眼,虚抬双手,说:“来啦,坐。” 坐在东边上首的那位老者赶紧走出来,把刘景仁一行三人安排在东边中间的空位上。 “手下败将也有脸现身吗?”坐在帐篷西边那个又高又大的蒙古人讽刺道。 “巴尔巴,你不要欺人太甚!与外人联合阴谋偷袭算什么好汉?”怯薛长扎木苏满脸怒气,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靠着人多把我的妻子抢过去,你算什么东西?”那个高壮的像猛虎一样的蒙古人从蒲团上站起来,手按在桌案上,像雄狮一样怒视着扎木苏。 “我迎亲的马背上怎么能坐着你的妻子?到底谁才是强盗?”扎木苏也站起来,大腿粗的强健的手臂伸出来,敦实的身子像一座倾斜的铁塔。 “你这个瘪三儿一样的男人,哪里配拥有草原上的格桑花?”巴尔巴轻踮一步,从桌案上跨过去,指着扎木苏骂道。 “你这个土狗一样卑贱的东西,靠着有人撑腰,竟然敢无视黄金家族的血脉,屡次以下犯上···”扎木苏咚的一声跳过桌子,矮壮的像铁塔一样的身子斜撞在巴尔巴的胸膛上,两个人扭打起来。 帐篷中间铺着羊皮毯的地方顿时腾起一股微尘,巴尔巴扭着胳膊抱着扎木苏的头用一只膝盖把他压在地毯上,右边脸肿的老高,有三道手印正渗出血水来。 刘景仁吭了一声,可是帐篷里并没有人回应。 “这里是打架的地方吗?”刘景仁在桌案上啪的拍了一下,“我们今天的正事还说不说?” “老虎和狮子打架,这里哪有土狗说话的地方。”巴尔巴抬起膝盖,放开胳膊,一脚把扎木苏踢到东边的桌案底下,轻蔑的看着刘景仁说。 “怎么能这样说话?”坐在东边的老者赶紧接话说。 “宝音老酋长,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巴尔巴看了老者一眼,一把薅过一个端着酒壶的女子,夹在怀里。 那女子尖叫一声,托盘和酒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咕咕咕的从酒壶的尖嘴里流出来。 巴尔巴一把撕下女子蒙在脸上的纱巾,用手掐着女子的下巴,扭向刘景仁,“你看看,是明国来的女子吧?”他又用手指了一下站在帐篷里的十几个带着面纱的女子,“这些奴婢哪一个不是明国来的?” 他猛的抓住女子的胸膛,倒拖着拉到刘景仁的桌案上,一把把桌子上的酒壶、菜馔划到地上,把女子面朝上拽到刘景仁面前,“唰”的撕开女子的胸膛,从临桌的肉盘子里提起一把匕首拍着女子白花花的胸膛说:“连自己的母女姐妹都保护不了的男人算男人吗?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的朝廷还算是一个朝廷吗?还妄想想插手别人的家事,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那女子就在刘景仁面前,娇美而煞白的脸,因疼痛而缓缓流下的眼泪,雪白的胸膛上一道血线斜斜的从乳房一直划到肚子····· “巴尔巴,别乱来!”“巴尔巴,可别惊吓了刘大人!”“巴尔巴,适可而止!”帐篷里惊扰起来。 巴尔巴大牯牛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刘景仁,好像毒蛇盯着一只青蛙。 刘景仁轻蔑地看着大牯牛一样的蒙古壮汉,猛地用手肘撞击在他的右耳朵上,右手夺过匕首,一刀插在他的胸膛上,然后猛扑过去,像老虎一样压住巴尔巴的头颅,一刀接一刀狠狠的插下去···· 没有人能想到刘景仁敢这样做,帐篷里雅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刘景仁一刀一刀剁着那个蒙古壮汉的动作。巴尔巴挣扎了两下没有起来,胸膛上胳膊上很快出现了许多血窟窿,殷红的鲜血浸湿了皮袍,将旁边女子的胸膛也染得一片绯红。 西边桌子上的三个蒙古汉子终于反应过来,掀翻桌案飞扑过来,只听得“呯呯呯呯”四声爆响,三位男子扑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不动了。不一会儿,一团黑血从地毯上浸染开来。 似乎只是刘景仁衣袖中闪了几下火光,他回身一脚把巴尔巴的尸体蹬下桌去,扶起那位瑟瑟发抖的汉家姑娘,外面的高空中就“啾”的响起一声号箭,紧接着,近卫队“呼啦”一下扑进来,逢人就抓,侧帐里的蒙古近卫听到铳声纷纷扑进帐来,“砰砰砰”连绵不断铳声响起来,几百个蒙古近卫被打倒在地,牛皮大帐里很快倒了一地尸体,后面涌进来的蒙古近卫吓得转身就跑。刚把刀子抽出来的台吉捉尔木,吓得脸色煞白,又把刀子插回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可以连续不断开火的鸟铳。 不一会儿,帐篷里的几个蒙古酋长全都被绑起来了。 第137章 兴州 (3) 听到天上响箭那尖锐的啸音,兴州城南门外,西边的一片商铺里一下子冲出来一群穿着蒙古板羊皮,右胳膊上绑着红丝巾的人。他们飞快的拐过帐篷下的羊汤锅,跳过桌子和板凳,挤过零零乱的人群,又穿过商铺前的街道,搬开拒马,迅速冲过护城河上的木板桥,一个坐在木板房马扎上举着皮囊喝水的什长诧异的站起来,刚拔出腰刀,“嘭”的一声铳响,他胸膛中了一枪,滚倒在地上。拒马后的一队蒙古骑兵正坐在石头上休息,听到铳声,都回过头来,有的手疾眼快,猛地抓住马鞍上的弓箭,只听“嘭嘭嘭”一阵乱响,顷刻间几十个城防军犹如滚地葫芦一般倒了一地,有两匹马中了铳,压倒了马槽,“恢儿、恢儿”的叫起来。 正在过桥的百姓看见一群带着红丝带的蒙古人,手里拿着一个用麻布包着的长物件,上面伸出一把白亮的刀头,对着守桥的蒙古军队“砰砰砰”的乱放,眼见拒马后,护城河边的城防军滚倒了一片,显然是蒙古人发生了内讧,刀枪无眼,谁碰着谁倒霉,大家发一声喊,一下子跑了个精光。 那群带着丝巾的蒙古人很快跑过吊桥,钻过了城门洞,遇到藏兵洞,“呯呯”几声响,城门内的人们吵吵嚷嚷,对于铳响并不以为意,依然赶车的赶车,走路的走路,做买卖的做买卖。很快的,那群人就冲上了城墙的石头台阶。 这时,忽然听得城南门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马蹄声,眨眼间,一群骑兵就冲过了护城河,冲进了城门洞。 一队骑兵沿着街道往前冲,手里都拿着裹着麻布的长物件,遇到蒙古士兵,“呯呯”几声响,那举着刀枪的蒙古士兵来不及反应,就滚倒在马鞍底下。冲过两条街道,刚好遇到从东门拐过来的一个蒙古千人队,这队骑兵滚鞍下马,排成两列,一队蹲着,一队站着,只管“呯呯呯”的乱放,只见从那长条物事中不断冒出火光来。 那蒙古千人队来不及反应,战马士兵滚了一地,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除了有两个腿长的骑着马跑了以外,其他的人和马都倒在地上。这群骑兵走上前去,对着未死的蒙古人用铳前的刺刀去扎。 另一队骑兵冲过城门,滚鞍下马,手里端着了长条物事,沿着城墙的台阶往上走。 城墙上有十几个戴着红丝巾的蒙古人和守城的蒙古军队激战。虽然铳快,可是毕竟人少,已有好几人中了箭。 这队骑兵的到来,一下子扭转了頽势,只听得宛如炒豆般的一阵爆响,城头的蒙古守军连投降都来不及,不一会儿都躺倒在血泊里。 到了申时,入伏的热气刚刚过去,整个兴州城已经安定下来。城头的土默特天狗旗被扔到了城壕里,换上了红底金边儿的明军将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刘”字。 牛皮大帐中的战斗结束的很快,刘景仁眼看台吉捉尔木被押在地毯上抖作一团,就走上木台,踩着虎皮垫脚往后走。帐篷后边就是兴州城的州治所在,这个州治衙门在金朝平安州时已经建成,规模宏大,沦落到蒙古人手里,也算是明珠暗投。 刘景仁绕过台吉捉尔木坐的胡床,掀开胡床后面的门帘,看到一个高大的红门,翘檐碧瓦,白墙廊檐,精美巍峨,只是年代久远,门上红漆斑驳,墙壁灰皮脱落,檐瓦坍圮,显得破败而已。 近卫军将捉尔木的家人押出来,把窗子上、墙壁上悬挂的狗皮羊皮等各种污秽腥燥之物堆到院子里放了一把火,又把堆在舱房里的拔步床、桌凳、方几什么的家具一一摆上,五进院落的阔大州府衙门方才有了一些端庄模样。 刘景仁在东跨院偏西的书房里刚刚坐定,小鱼、近卫营副千户姬昌达就跟了进来,报告说:“西土默特右旗的特使巴尔巴和插汉部的酋长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明明我已经把他戳死了,还有扑上来的三个蒙古人也已经打死了。”刘景仁吃了一惊。 “那三个蒙古人中有两个是巴尔巴的亲卫,已经当场死亡,另一个亲卫没有死,据兀良哈的老酋长交代,在近卫们冲进来打死侧账的二百多个蒙古近卫,追击其他蒙古近卫的时候,从帐篷西边爬进来一个人,正是插汉部的酋长那顺巴雅尔,他和倒在帐篷里的那个亲兵一起把巴尔巴抬走了。”副千户姬昌达说。 小鱼指了指正在厅堂里打扫的几个侍女,说:“据那几个侍女交代,插汉部的酋长那顺巴雅尔有些好色,宴会开始前,他找了一个空档在帐篷西侧的侍女间,正在侮辱一个汉人侍女,躲过了一劫。” 刘景仁沉吟了一会儿,对坐在茶桌前的怯薛长扎木苏说:“你了解巴尔巴,你说这三个人逃走以后,会到哪里去?” “这得看他们的伤势轻重,如果巴尔巴和那个近卫伤势很重,他们首先会朝西穿过武烈河,直奔宽河边儿上的插汉河套,养好伤以后,在派人前去大板升禀告素囊台吉,联合西土默特、炒花部一起围攻兴州。如果那个近卫伤势很轻,他们会直接穿过滦河,沿着西宁、沙城、兴和,到大板升,在那里养好伤,由素囊台吉和炒花部直接前来包围兴州,剿灭明军。”扎木苏虽然不明白明军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并不看好这个明军总兵,在说这个话的时候颇有些忧心忡忡。 千户博尔济犹豫了一下说:“刘总兵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刘景仁不明白博尔济的意思。 “这是我们明国的大宁行都司,我为什么要回去?”刘景仁问。 怯薛长扎木苏和千户博尔济都吃了一惊,“大宁卫在成祖的时候不是都已经撤回去了吗?再说··再说··我们恐怕斗不过那个素囊台吉,他的身后有建州女真撑腰。” “兵撤回去了,可是土地还在。我们的土地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刘景仁打开桌案上的砚台,掰了一块墨放到砚台里,慢悠悠的说,“至于斗不斗得过,那得试过才知道。” “报告指挥使,兀良哈的老酋长宝音要来拜见你。”近卫伍长洪长河进来报告说。 “请他进来。” 一个脸上布满皱纹胡子花白的老人走进来,正是坐在帐篷东列上首的宝音老酋长,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名背着铳的士兵。 “上国使者,多有失礼。宝音代表兀良哈人向上使赔罪。”老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 “起来吧!兀良哈人一直都是明国的朋友,两百年前参加靖难之役得到了我皇成祖的奖赏,不知200年以后,生活在明国土地上的兀良哈人还是明国的朋友吗?”刘景仁问。 宝音大酋长听了一愣,问道:“兀良哈人永远都是明国的朋友,只是脚下的这片土地,明国人不是都搬走了吗?” “成祖赏赐兀良哈人住在这片地方,因为这里是明国的土地,兀良哈人如果是明国的朋友,那自然也可以住在这个地方。只是近200年来,作为朵颜卫的一员,兀良哈有多少兵力还能听从明国的调遣?”刘景仁问。 宝音大酋长犹豫了一下,说:“两百年来,人事纷纭,兀良哈人的心一直是追随明国的,只是夹缝中求生存,许多事情难以做主罢了。” “过去的就不用说了。从现在开始,兀良哈人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明国人吗?”刘景仁又问。 “大部分兀良哈人都是安分守己的明国人,只是有一部分年轻的兀良哈人追随土默特,难以控制。”宝音大酋长说。 “说的倒是实话。”刘景仁叹息了一声,“福祸无门,惟人自招。你回去告诉他们,若能不与明国为敌,明国依然欢迎他们。” “放他走吧。”刘景仁对副千总姬昌达说。 “那我儿子?”宝音大酋长问。 “他儿子?”刘景仁回头看着小鱼不解的问。 小鱼是专门负责审讯的照磨司主事,他伏到刘景仁耳边悄悄说:“坐在帐篷东列第二个略胖的中年人就是他儿子,名字叫宝音·阿拉坦。” “你儿子还有些事没说清楚,需要待一段时间。” “谢谢!”宝音大酋长无奈得道声谢走了。 第138章 漏网之鱼 一夜之间,兴州的天变了。 街道上出现了明军的巡逻队,往日横冲直撞的蒙古马队不见了,身后背着鸟铳,排成一列的明军步伐整齐来来回回的在街上走,遇到蒙汉百姓态度亲切,倒吓的那些骄横惯了的蒙古泼皮像见了猫的老鼠,溜的贼快。 街面上太平多了,连各家各户最卑微的奴仆也敢走上街来,见见世面,往日横眉怒目的蒙古主子好像忽然间有了良心,拿出几个小钱,笑着安抚这些眼中根本不存在的下人,早晨运送倒殍的喇嘛意外的清闲了下来,高门大户的后墙下再也没有出现杖毙的奴仆,连街市上的乞丐也忽然间不见了,隐隐听说他们好像也有了吃饭的地方。 第三天早上,伊逊河西边,城南门外,人山人海,兴洲城的蒙汉百姓好像都集中到这里来,原来牛马集市的木栅栏已经拆除,坑坑洼洼的地方已经用黑土平整成一片平地,护城河南面架起一个高台,台上放着几张桌子,桌子后面高高挂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兴洲卫指挥使司公审大会”几个字,大概时辰还没有到,高台上并没有什么人。 高台下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明军,每名军士前面都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罪囚,他们大都带着土默特蒙古特有的蓝边红底羊皮毡帽,身穿各色府绸长袍,显然都是土默特身份显贵的管事,其中还有几个是戴着方首乌纱的汉人,肥头大耳,身着青罗,自然也是城中的豪商。 这些平时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的权贵今日跌落尘埃,这是多大的热闹呀,至于是非对错老百姓是不看的,他们只知道,这些作恶的人报应的日子到了。 巳时一刻,一行人从高台后面走上来,坐到中间的桌子上,“咚、咚、咚”,三声号炮一响,大会开始,坐在东边的一个略胖的中年武官宣布“大明兴洲卫指挥使司”成立,治下各蒙汉民众一律平等,取消奴籍,乐户、娼户及各家私有的奴户一律废除私有关系,来去自由,降低土地、牧场租金,收回土默特、兀良哈、插汉等部族台吉的牧场和土地,归贫苦牧民共同拥有,废除牧奴制度·····,台上的官员刚说了一会儿,近处的百姓便交头接耳的议论,当听到“废奴”诏令以后,台下一下子传出了“拜奴(蒙古语:好)”“拜奴”的呼喝声,紧跟着“万岁”“万岁”的欢呼也响起来,远处的小商小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着到处询问。 “咚、咚、咚”台上又响起了三声号炮,人群宁静下来。 紧接着东边一个个子不高身形略胖的官员站起来吆喝了一声“把罪囚押上来。” 最先上来的是那几个肥头大耳的豪商,有欺行霸市的,有走私辽东的,还有一个就是建州女真的奸细,他们无一例外手头都有人命。 紧接着上来是土默特部族军的首领,有千户,有百户,都是一些不肯投降死硬分子。 最后压上来的是东土默特的台吉捉尔木,他脸色灰败,高大肥胖的身体轻轻的战抖着,因为绑绳深深的勒进脖子的肉里,使他高大的身体略显佝偻,他仰着头,眼睛半闭,苍白的嘴唇轻轻的哆嗦着。他的主要罪行是不服王化,私通金人,对抗朝廷。 罪名宣布完毕,罪犯们由两名士兵驾着,飞一般的拖到伊逊河边早已备好的处决地,那里站着两排明军,人人手里握着一把鬼头大刀,在一个挖好的土坑后边站着。 又是三声号炮响起,在刀片挥动的光芒中,几十颗人头落地。 也许是作恶太多,那捉尔木和几个豪商死了以后也不安生,被几个扑上去的牧民将尸首都砸滥了。 兴州城周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分田运动,零星牧场被更换到远处,附近的牧场统一开发成良田,村庄进驻了武装工作队,帮助汉民成立村大队和村小队,家家户户按人头分田。稍远一点汉蒙杂居的村庄根据家庭自愿平分农田和牧场,为了保护农牧民们的财产,每个村庄还成立起新的民壮组织。 刚成立的兴洲军在东、北两座城门处设立招兵处,开始招兵买马,很快招兵处就排起了长龙。 夜色昏暗,在滦河上游一个无名的小山旁边,正笼着一堆大火,一个胖壮的蒙古汉子伸着一只羊腿在火上炙烤,旁边坐着一个神色委顿搂着银色腰带的蒙古勇士,腰里斜挎一把蒙古腰刀,腰带上豁然镶着着三颗银钉,这人显然是蒙古部落的一个百夫长。 如果你注意看的话,在山石边的担架上还躺着一个人,那人虎背熊腰,脸上盖一块白布,个子足足比普通人高出两个头,从敞开的绸袍里,还可以看到胸膛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素色棉布,棉布上还有一圈圈血液渗透的痕迹。 不用想,你就能猜到,这两个人正是从兴州城跑出来的插汉部酋长那顺巴雅尔,西土默特捉云部千夫长巴尔巴麾下的那个百夫长,至于巴尔巴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 “攻占兴州城的到底是哪一路明军?”那顺巴雅尔问。 “宣府密云卫,领头的据说是密云卫的指挥使刘景仁。”那百夫长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廷派来调解西土默特左右两旗的是刘景仁,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根据明军使用的火器规模,一定是兵部直属的神机营。一个小小的密云卫,不可能有这么多火器。”那顺巴雅尔撕下一片羊肉塞到嘴里尝了尝,又把羊腿继续伸到火堆上烤。 “妈的!要不是捉尔木的那一个侍女太娇美了,耽误了老子的事情,我一定会见到那个人。”拉顺巴雅尔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骂道。 “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那百夫长问。 “怎么办?直接去大阪升,联合炒花部把这一股明军灭了!翻了天了!什么时候羊敢在狼面前撒野啦?”那顺巴雅尔嘿嘿奸笑了几声,“明国人以为有几件火器就可以耀武扬威了,嘿,好事想多了,神机营存在200多年了,哪一次作战不是被我们蒙古人围着圈欺负?如果明军继续缩在长城的乌龟壳子里,那我们蒙古勇士无可奈何,现在跑到我们的土地上,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羊肉烤好了,一股又焦又香的味道在山脚下弥漫开来,那顺巴雅尔拔出腰刀割下一块肉塞给那位百夫长,“吃吧,尝尝我的手艺!” 年轻的百夫长嘴张了张没有说出来,他每次想起那个明国人衣袖里喷出的四道火光,心里就感到害怕,他从没见过那么厉害的东西,三位蒙古勇士眨眼之间就完了,根本没有对决的机会。 他望了望千夫长的尸体,心中充满了绝望。 他最佩服的蒙古摔跤手居然栽倒在那位明国军官手里,即便凶狠如巴尔巴,面对那个不动声色的明军军官,依然像爱发脾气的孩子一般孱弱。 当巴尔巴摁着那位汉人女子,撕开她的胸膛的时候,他明显看到了那位明国军官眼里浓重的轻蔑,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狠人。 第139章 山雨欲来 (1) 涉过滦河,拐过几座不高的小山,葱茏的栎树和宝塔一样的松树渐渐少了。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齐膝深的野草,大地像一片绿毯一样远远的铺展开来,天空中有鹞鹰在盘旋飞翔,在平坦的、几乎一成不变的绿色之间夹杂着一堆堆白色的雪点,雪点后边是拇指大小的马,和几乎看不清楚的牧羊人,远远近近零星散落着火柴盒大小的白色帐篷,这里就是蒙古人最好的牧场坝上草原。 经过最近一个帐篷的时候,那顺巴雅尔用腰间的玉珏换了一辆敕勒车,挂在马鞍前僵硬的巴尔巴已经发出了淡淡的臭味,他们的行程更急迫了些。 半个月以后,当土默特人的那达幕节已经结束,穿着节日盛装的青年男女骑着马儿赶回他们蒙古包的时候,那顺巴雅尔两人已经望见了大板升外那座孤零零的灰黄色的土堆(王昭君墓青冢)。 天黑的时候,他们进了板升城。 “尊贵的土默特的雄鹰啊,插汉部的巴雅尔拜见你来了。”那顺巴雅尔跪在小皇极殿(和硕宫处处模仿紫禁城,各宫殿的名称也一样,只是规模都要小一些,因此这里称为小皇极殿)的青石板上,恭恭敬敬的给座上的素囊行礼。 “听说你们被麻雀啄了眼睛,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素囊并不看巴雅尔,他盯着跪在巴尔巴尸体边的百夫长很不客气的问道。 那位百夫长脸色煞白,双手轻轻发抖,嘴唇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素囊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的盯着那位百夫长说:“你说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是、是那明国武官暗中··暗中袭击了千夫长,部下··部下···部···”百夫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进小皇极殿就两股战战,遇到素囊责问,更是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素囊不得已,眼睛转向了插汗部大酋长那顺巴雅尔。 那顺巴雅尔对于素囊的漠视并不以为忤,他深知要搭上大金国的关系,必须通过眼前的这个人。 “尊敬的台吉大人,我们在捉尔木台吉的大帐中恭迎明国使者,哪知明国使者根本不懂礼数,他把我们蒙古国众部落完全不放在眼里,在贵使巴尔巴给他敬献烤全羊的时候,他故意用手刀扎伤巴尔巴的手臂,你看这就是他扎伤的地方。”那顺巴雅儿解开巴尔巴的腰带,褪下他身上穿的褐红色的蒙古袍,指着上臂上的刀伤说。 “巴尔巴千夫长忍着疼痛把烤全羊放到他的桌案上,可是桌上的油渍不小心溅到了那明国武官的袖子上,那武官勃然大怒,用手刀在千夫长的胸脯上连刺数刀,他的属下看不过眼,要过去理论,被跟在后面的几个侍卫当场打死了,这位百夫长挨铳的位置偏了一点儿,侥幸逃过了性命。” 那顺巴雅尔巧舌如簧把根本没有见过的情形,叙述的如在目前,他说到这里回头对那位百夫长说:“你说,你扑过去救巴尔巴千夫长的时候,是不是奋不顾身,甘愿以死相抗?” 那位百夫长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挨了一铳以后就昏过去了?”他又问。 “是!” 那顺巴雅儿接着说,“我看到这里,实在气愤不过,扑上前去,打倒了两个侍卫,在那明国武官的肩膀上踢了一脚,方才把千夫长巴尔巴抢下来。只是对方人数实在太多,我只好带着巴尔巴,拖着这位百夫长,在大帐中边战边退,幸运的是,很快这位百夫长就醒了。”他停顿了一下,拉着那年轻百夫长的手,极其诚恳的问:“你说是不是我们两个一起把千夫长巴尔巴抢出来的?” 那百夫长哪里见过如此奸诈之人,何况人家的态度实在诚恳,他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渐渐也不再那么紧张,就点点头说:“是我们两个一起把巴尔巴拉出来的。” 素囊虽然素知那顺巴雅尔名声不好,可是听到那顺巴雅尔如在目前的描述,依然气得如欲爆炸,他恶狠狠的说:“明国真是欺人太甚,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这次来兴州调解矛盾的不是密云卫指挥使刘景仁吗?他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能耐?”皇座后边的灯影里传出一句询问。 “肯定不是刘景仁!如果是他,仅靠捉尔木的三百近卫就能把他收拾了,还能让他占了兴洲城。”那顺巴雅尔恶狠狠的说,“明国近卫从大帐中冲出来的时候,眨眼之间,就打死了侧帐中的一百多个近卫,那些都是土默特精选出来的巴牙喇,哪里能打不过密云卫的几十个卫兵,来的肯定是明国的神机营!” “那来了多少人?” “这个倒没有注意,不过我们两个牵着马从兴州城跑出来的时候,注意到街上的明军并不多,不会超过五个千人队。”那顺巴雅尔说。 “兴州绝不能落到明军手里。素囊,你准备怎么做?”灯影里传出一句恼怒的询问。 坐在皇座上的素囊微微欠了一下身子,答道:“立刻出动捉云部的三个千人队和土默特右旗的五个千人队,包围兴州城,歼灭这股明军。” “兵力不够。”那人阴沉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你至少得再准备四个千人队。” “我们插汉部可以出四个千人队,兀良哈人估计也可以出二个千人队。”那顺巴雅尔赶紧回答到。 “不出则已,战则必胜。”那灯影中的话语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味道,“再加上炒花部的四个千人队,以将近四倍的兵力,就可能全歼这股明军。”说完那灯影里的人嘿嘿奸笑起来,尖硬的嗓音使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我去联络兀良哈的宝音大酋长,到时候咱们东西夹击,保证让这股明军有来无回!”那顺巴亚尔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的做了一个斩的动作。 “只是攻城之战不好打,还得发动东土默特的力量,完全包围兴州城,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想起丢了兴州的捉尔木,我就恨得牙痒痒,这头猪,怎能让明军轻易骗进了城,这得多么大意啊!”灯影里的声音带有一种奇怪的变音,尾音里带着一股尖利,那种阴狠让人心里发颤。 素囊台吉停了一会儿,说:“明军缺乏机动能力,仅靠步骑混编的军阵,躲在城里还好说,来到野外对阵浪战,那就是找死。在辽东,明军以十倍的兵力进攻大金,不也是被打的满地找牙吗?” 那灯影里的人听到这句话似乎很满意,他高兴地奸笑了几声,“主上让我来协调漠南蒙古各部一起对抗明国,就是要打通西南的通道,进攻明国腹地,如果有成,到时候,那花花世界数不完的金银···”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像将来得到的各种宝贝,过了一会儿,说道“当然,肯定有你们的好处。” “代我谢谢贵主上,”素囊点了一下头,“还希望炒花部和贵部能多出一些骑兵,帮助我统一土默特各部,这样我们的力量也会大一些。” “我会将你的心思转达给主上的,你放心。这一次我还得去兴州城看一看,我们务必一举拔除明国插在南蒙古的这颗钉子。”那灯影里的人说。 第140章 山雨欲来 (2) 静夜里,戌时已过,府衙前的街道上传来“当、当”的金柝声,不一会儿,府衙后的巷子里又传来打更人清冷的梆子声。 “关门闭户,谨防盗贼!”打更人嘶哑无力的声音在夜气里回荡。 兴州指挥使府东垮院的书房里,刘景仁已经来回徘徊很长时间了,他不时停下来,静静地盯着墙上悬挂的蒙古舆图发呆,看一会儿,又开始默默的在房间里转悠。 他到书桌上喝了一口酥油茶,舔舔嘴唇,然后皱皱眉头,又低下头,默默的在脚地上转悠。 他使了巧劲赚开兴州城,好事的确是好事。可是,如果他认为蒙古人就是这样蠢,就这样任由他占便宜,把兴州城让给他,那他就太小看蒙古人了。 说不定,那些土默特的台吉们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笑话他呢——这个掉进陷阱的傻瓜! 他心中一直在琢磨着一件事:下一步,蒙古人会怎么办? 他已经借阅了密云卫里的所有档案文书来了解漠南复杂的社会结构,包括元朝建立的百人队千人队式的军政合一结构、遗留下来的黄金家族崇拜,俺答建立的以萨满教为核心的政教合一的原始政治结构,甚至还有俺答后期试图引进的藏族喇嘛教的政教合一政权结构,可是漠南多如繁星的部落和复杂社会形态,却使他越研究越糊涂。 贾长征过来说:漠南蒙古古来如此,他们还处在半原始的部落状态,没什么琢磨的必要! 他可不这么认为,原始不一定意味着落后,甚至某些情况下,越是落后的东西常常越是有效! 那么,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呢? 他们又该怎样筹划布局? 他已经想了很长时间,可是头脑中依旧是一团乱麻。 兴洲是四战之地,似乎谁都可以插一杠子,现在漠南势力最大的是素囊,但是仅凭他显然又不是明军的对手,因为依靠素囊一家怎么能打败怯薛军和索书礼?肯定是依靠了更强大的力量。 是炒花部吗?显而易见又不完全是,炒花部大酋长阿不都是努尔哈赤的女婿,他的靠山是大金,那么,大金出兵了没有?如果出兵了,将领是谁? 兵部的来往文书上似乎很少有阴山交战的消息,土默特右旗和炒花部联合起来,好像怎么也不可能是怯薛军的对手,可是就是打败了一万五千多骑兵的怯薛军,这怎么想都不合理,那么暗中参与的部队到底是谁呢? 素囊和阿不都都不是甘于人下之辈,两人能够联合起来原本就非常奇怪,现在不仅联合起来,而且打败了怯薛军,这怎么可能呢?到底谁在指挥? 他觉得头脑中好像有一团迷雾,那个对手的面孔时隐时现,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给他迎头一击。 “任签事前来拜见。”亲兵队长彭旭阳在院里吆喝了一声,接着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来:“忙什么呢?”只见任豪杰带着那标志性的粗眉细眼从门外走进来。 彭旭阳跟进来,提起包在羊皮套里的大茶壶给茶桌上的半大瓷碗续上酥油茶,然后又轻轻退出去。 “这是兵部最新的塘报,你看有没有得用的消息?”任豪杰把一摞印有红头眉批的文书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个绯色绸袋,解开封口的细麻绳,取出几个文件袋摆在座位前面,“公文都积压半个月了,这些牵扯到几位千户的人事变动,你赶紧给看一看,都是等不得的。” 刘景仁翻开文书,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就着灯影在看,“看来这一段时间辽东没什么动静。” “熊都督在辽东采取的堡垒战术看来是用对了。”任豪杰说。 “金人的主要精力放在进攻朝鲜和整合蒙古上,暂时还没有精力和我作战,堡垒战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刘景仁叹息道。 “我们什么时候撤退呢?”任豪杰问。 “撤退?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想过要回去。”刘景仁说,“兴州、大宁是金人进攻明国的必然通道,我必须把这个口子堵上,绝了金人的南下之路。” “山海关才是辽东通往我大明的必然通道。”任豪杰提醒道。 “山海关城防坚固,又有关宁铁军把守,对金人来说那是死路一条。他们进攻大明的唯一通道就在这里。”刘景仁站起身来,指着舆图上的拉木伦河和坝上草原说,“联合蒙古走拉木伦河,沿老哈河、豹河穿过喜峰口进入中原,或者穿过拉木伦河,沿兴州、小兴州,穿过古北口进入中原。除了这两条路,再想进入中原,就只能穿过坝上草原,绕道山西和陕西了。” 刘景仁喝了一口酥油茶,抿了抿嘴说:“这酥油茶真喝不习惯,还是我们中原的茶好。” “你看,只要我们坐镇兴州,堵住拉木伦河和坝上草原这一条路,就绝了金人和蒙古人进入中原的通道。而我们却可以向东进入辽东,向西占领蒙古,背后还靠着大明朝廷。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因此,只有守住这里,才可能彻底改变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刘景仁用手敲着舆图上大宁的位置,挥了一下胳膊,“这是一招堂皇的明棋,可也是一着绝妙的好棋呀。” “你的这招棋的确不错。”任豪杰叹息了一声,“只是这样以来,金人和蒙古人的目光就都吸引到这里来了。很快,蒙古人就会包围兴州城,到时候我们只能决一死战,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你害怕吗?”刘景仁问。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大不了以死报国。以身许国,惟所愿尔!”任豪杰说。 “说的好。以身许国,唯所愿尔。”刘景仁说完,举起手中的茶碗,两个人遥遥碰了一下,展眉一笑。 这时彭旭阳提着一个方形食盒在门口晃了一下,“进来吧,任签事不是外人。” 刘景仁想问题的时候常常忘了吃饭,他又不准别人来打扰,这样就常常误了饭点,现在已经亥时,他早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 彭旭阳揭开盒盖儿,取出一大海碗羊肉揪面片放在桌子上,又取出两碟小菜和一碗面汤。 “要不要给你也来一碗?这羊肉揪面片儿很地道。”刘景仁问候道。 “不用,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任豪杰早已习惯了刘景仁边谈工作边吃饭的场面,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柜西边,看到那里新贴了一个条幅,墨迹还有些温润,显见是刘景仁最近写的。 就凑上前细细看去,条幅写的是: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下面的题款写着:万历48年申月,出兵兴州,身蹈死地,为国求存,录太祖《忆秦娥·娄山关》以自勉,刘景仁。 词是好词,一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势扑面而来,王体的行书也写的好,出于二王,又独成机抒,自成一家之气象。 只是太祖不擅诗词,更没有写过《忆秦娥·娄山关》这首词,是不是记错了? 是了,这首词应该就是刘景仁写的,只是假托太祖罢了,任豪杰恍然大悟。 刘景仁咽下最后一口面片儿,又把面汤喝下去,随手加了一筷子咸菜疙瘩,向彭旭阳挥挥手。 彭旭阳把用过的碗筷放到食盒里,盖上盖子,向任签事敬了一个礼,提着食盒儿出去了。 “东西运进来了?”刘景仁问。 “运进来了,有了这些东西,这次一定要蒙古人好看。”任豪杰偷偷一笑。 “是怎么运进来的?”刘景仁接着问。 “你不是说要偷偷运进来,不能把蒙古人吓跑吗?”任豪杰靠近桌子,头挨在刘景然耳边说,“我分了五次,白天让两千边军大张旗鼓,押着大车队从古北口出发,一路从兴州城南门进来,第二天晚上再让士兵化妆成便衣,分批回去。过了一天以后,再大张旗鼓押着车队从古北口赶到兴州城。物资分五次运到,边军三次分散到城墙上,两次分散到北边的军营里。”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从城下往上看,城头站着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兴州城的那些探子们肯定能估算出我们在城里驻扎了1万多士兵。” “你要扎那么多假人干什么?”任豪杰有些不解,询问道。 “新附之城,人心如不系之舟,漂浮不定。我们的目标在城外,城内的民心,就要靠这些假人去镇定了。”刘景仁说。 “原来如此。”任豪杰恍然大悟。 “那么!我们就静等好戏开锣啦?”刘景仁轻笑了一下,问道。 “静等好戏开锣啦!” 第141章 大战将起 (1) 兴州城往西靠着伊逊河,它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从伊逊河上游引入的一道护城河水,沿着城池绕了一圈,再从城西南流到伊逊河里,城西背靠伊逊河,没开城门,只开北、东、南三道城门。 伊逊河是季节性河流,上游分水的河坝春冬时分会露出水面 ,供行人来往。到夏秋之季,汛期来临,河水大涨,不要说伊逊河,就是护城河也常常水深流急,令人畏惧。 兴州城东边是葱茏的七老图山,峰峦虽然不高,但树木丛生,山势陡峭,骑兵行动颇为不便;正北农田广阔,东北角有一道缓坡,像一个口袋,一直通到科尔沁草原;南边阡陌纵横,夹杂着零星的草场,一直延绵到无尽头的远处,最适合骑兵往来驰骋,东南角又有一道通往热河的山口,一旦战事不利,很容易撤退,蒙古人的战场肯定设在这里。 现在正是汛期,伊逊河水流涨满,蒙古人从西边来,要想过河只能走城南的木桥,刘景仁的意思是把蒙古人放进来,关门打狗,一举荡平燕山以北的蒙古势力,为以后兴州卫的建设扫平道路,他和任豪杰、贾东征反复商议 ,最后决定以身为饵,引诱蒙古人城外决战。 只是在决定诱饵的人选时,三个人发生了争执,贾东征认为自己是第一副手,理应充当这个诱饵,因为如果有什么闪失,刘景仁还能留下来主持大局。而任豪杰则认为他是三把手,刘景云坐镇密云,贾东征坐镇古北口,协助刘景仁指挥军事,只有他对战事的影响最小,因此,他作为诱饵最为合适。 两个人为此争吵不休,最后,刘景仁敲了桌子,才最终定下战事的人事安排:贾东征坐镇古北口,任豪杰负责后勤运输,并协助他临敌指挥,由他坐镇兴州城充当诱饵,与蒙古人周旋。 兴州城的战场布置和一般的守城战不同,它在城头没有安排滚石木垒和金汁,城门口也没有堆积沙袋和石头,它的布置在城外。 北、东、南三道城门的护城河沿上用沙土垒起了一人高的土墙,墙前留有一尺高两尺长的开口,墙顶用厚木板铺成斜坡,后面再用砖石每隔两丈垒砌一个石柱,在河的对面看,就像是留着一圈儿观察孔的小房子。这是最后一道防线。 在护城河外边,吊桥两边建有两座两人多高的圆形房子,房子分两层,下边和上边各有一排射击孔,刘景仁给这个房子起了一个很形象的名字,叫“碉楼”。 碉楼外边,相距200步挖掘了三道壕沟,壕沟之间用竖沟相连,中间密布着陷马坑,壕沟外50步的地方扎有木桩,中间用绳索相连,用来阻挡蒙古骑兵的冲锋。 刘景仁考虑过,蒙古人的骑弓射程是60步(此处均指有效射程),明军的鸟铳射程是80步,特战队的新鸟铳射程是250步,刘景仁的安排是一杆新鸟铳配两杆普通鸟铳加两个长枪手组成一个战斗小组。 从壕沟以外到140步的距离,就是蒙古人的死亡地带。 在刘景仁所有的工事建造完毕,静等鱼儿上钩的时候,蒙古人却好像没有了动静,是疑兵太多,把敌人吓住了?刘景仁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和刘景仁的设想不同,他布置的疑兵不仅没有把敌人吓住,反而被敌人识破了。 这一天立秋将近,天气依然酷热难当,远远近近的松树、栎树投下笔直的黑影,地上的红土泛着白光,黑绿的野草抵抗不了阳光的暴晒,软软的倒伏在地面上。 在宜兴州东面通向兴洲城的土路上,正倒着一辆大车,车上的行李不多,两个破旧的羊皮葇子、一张破席,席上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老婆婆,雪白的头发像野草一样凌乱的粘在脸上。 一个佝偻着腰的老汉蹲在车旁一脸无助,哀哀的哭啼,他抱着两个陶土坛子,头上斜戴着一顶草帽,那哭声压的很低,但一长一短的凄凉的尾音你分明听的很清楚。 离那车子不远的路边,有一个缓坡长着几颗高大的栎树,树下的阴凉地里正有七八个年轻的兀良哈人头顶小辫、身披羊皮短褂在树下休息。对于不远处老年汉民的痛苦,他们显然没放在心上。 头顶的太阳似乎停止不动了,地上明晃晃一片,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过了一会儿,从通往古北口的土路上,远远跑过来一队明兵,人数不多,也就是十来个,中间押着一辆大车。 一行人走到倒地的马车跟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车子是横着倒在地上的,土路很窄,后面跟着的大车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一个小旗官从马上跳下来,走到老人跟前,低下头问了几句。 老汉坐在地上并不回答,只是不断的哭泣。 马上的骑兵纷纷跳下来,试着要把倒地的车子挪开。可是那个哭泣着的老年汉民爬到车辕上,双手使劲儿的拍着车底板,“啪、啪、啪”,又用手指了指躺在车棚里的老年妇人,仰起头,双手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哭的声音更大了。 ——原来是一个哑巴。 后面的明军纷纷下马,凑拥着挤过来,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前面休息的兀良哈人也凑了过来。 “车子问题不大,车轮外的管销掉了,先把老婆婆转移到后面的粮车上,把车轮装一下就行。”一个貌是伍长的小伙子把铁盔拎在手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 那小旗官瞟了一眼围上来的兀良哈人,心里有些犹豫。 两个边军俯下身子拉着老婆婆的腿,小心的挪到车辕上,那个哑巴老汉又拍着胸脯,叽叽呱呱的吆喝起来。 不得已,另外两个边军俯下身子伸到车棚里,抬着老婆婆的肩膀,抱着头,四个人慢慢的将老婆婆挪出来。 刚刚抬到车棚外,那老婆婆忽然暴起发难,捂着肚子的双手带着两道白光向抬着她的两位边军脖子上挥了一下,身子侧翻,两手在车扶手上只一按,身体便如飞鹰一般掠起老高,脚前猛的伸出一道白刃,交替反踢,抬着双腿的两个小伙子胸部中脚,软软的倒在地上。那婆子的在空中一个转身,身体像扫把一样扫了一下,双手在车前两个边军的肚子只一按,就见两个边军像喝醉了酒一样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个哑巴老汉双手在腰间只一抹,抽出一对匕首,直起腰,一撩手就划到了前面小旗官的肚子上,同时回身斜切,两个边军的脖子上就冒出一道血箭。 这些动作兔起鹄落之间几乎同时发生,那些明军哪里能够料到,眨眼之间就被打倒了一片。 余下的几个明军眼见形势不对,刚刚拔出刀来,就被后边赶来的一群兀良哈人戳倒在地。 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这些明军就被剥光了衣服扔到路西的草丛中,那哑巴老汉和老婆婆双手在额头上慢慢揭下一张头套来,两人就着陶土坛子里的水在脸上轻轻抹了几下。 原来那两人脸色白净,分明只是中年男子,两个人前额上光溜溜的,脑后都有一根大辫子,看样子不像是蒙古人。 “快把那伍长的衣服拿来,伺候老爷我穿上。”那哑巴老汉说,声音里带有一种怪异的尖利。 第141章 大战将起 ( 2 ) 那几个兀良哈人飞快的扶起倒地的大车,装上车轮,在榫卯处砸进管销,又把肚子上中了一刀的小旗官扔到车棚里,请那两位穿着明军服饰的中年人上了车。 “快点换上明人的军装,额头上要留些头发,将铁盔压低些。”那哑巴老汉吩咐道。 “嗻!”那群兀良哈人剥掉短褂,露出虬曲突出的强健肌肉,他们脸色端宁,神情稳重,显然都是一些出生入死的军中汉子。 这些人飞速换上明军的服饰,跨上雁翎刀,甩鞍上马,望着前面的马车,“得得得”的赶将上来。 那小旗官肚子上中了一刀,又被抬起来重重的扔到车棚里,更是疼的如同刀绞一般,他嘴里轻轻的呻吟着,眼泪不由的流了下来。 他悔恨的用头在车壁上碰了碰,当时他就觉得这些兀良哈人不地道,心中略微犹豫了那么一下,就中了这些金人的道。 “嘭”那“哑巴老汉”狠狠踢了他一脚,“镇守兴州的将领是谁?” 他轻轻呻吟了一声,眼睛狠狠盯了那建洲鞑子一眼。 那“哑巴老汉”盯着他冷冷一笑,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在膝盖上只一垫,“啊”——他发出一声尖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潮水一般涌来,他的胳膊就软哒哒的折了过来。 “怎么样?味道好受吧,你还有一条胳膊两条腿,我还可以问三个问题,你可考虑好了。”“哑巴老汉”鹰隼一样的目光牢牢的盯着他,就像一只戏弄耗子的猫。 那小旗官额头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冒出来,他身子痛苦的扭曲着,内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 “镇守兴州的将领是谁?”那“哑巴老农”又一次问道。 “我说,我说····”那小旗官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畏畏缩缩得望了那“老农”一眼,身体缩起来,嘴唇痛苦的嗫喏着。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车棚外的阳光也被云彩挡住了,黑沉沉一片,只能听到车轮颠簸在土路上的“骨噜噜”的声音。 “嘭”“哑巴老农”又踢了一脚,问道:“镇守兴州的明军将领是谁?” 那小旗官刚犹豫了一下,“老农”就猛地抬起脚。 “刘景仁,是刘景仁!······”小旗官赶紧答道,说完以后好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嘤嘤嘤的哭起来。 “这就对了嘛,早说何必受这折手折脚的痛苦呢?”“哑巴老农”放下脚,用手轻轻拍了拍那小旗官的脸,以示安慰。 “凭他刘景仁一个四品指挥使,怎么能有如此众多的火器?”那“哑巴老农”心中纳罕,又接着问道。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小旗官脸上满是惶恐之色,摆着一只手说。 “这种消息,你一个小旗官不知道也正常。”“哑巴老农”想了想说,“这一次出兵兴州,除了宣府密云卫,还有别的边镇吗?” “是有不少面生的边军,只是不知道来自那个边镇。”那小旗官说。 “你们今天入城的口令是什么?”“老农”问道。 “叫“光复”。”小旗官说。 “光复···”那“老农”沉吟着,猛地举起手臂,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一柄匕首插入小旗官的太阳穴,贯脑而过,那小旗官的腿蹬了两下,安静了下来。 老农拔出匕首,只见那小旗官的太阳穴上留有一道半寸长的创口,有一道血迹流了下来。老农从口袋里翻出一个黑色绸包,取出一块灰色棉布,在那小旗官的太阳穴、脸上擦了擦,然后嫌弃的扔到车子外面,又取出一块黑色的膏药贴在那小旗官的太阳穴上。 这时,小旗官的脸色红润了许多,他的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那老农又把小旗官的衣服整了整,给他翻了个身,让他正面朝上躺在车中。 整理完毕,他伸出头去,看了看外面的景色,滦河已经过了,再翻过前面两道山梁,就能望见伊逊河,兴州城也就到了。 太阳刚刚偏西,阳光朗照着大地,伊逊河谷地像一块儿平整的地毯在眼前徐徐展开,从科尔沁草原流过的伊逊河在这里和从燕山山脉顺流而下伊马吐河相汇,给这一片河谷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东边苍翠的七老图山像一道碧绿的屏障和燕山一起捧着这道河谷。 “老农”安坐在车沿上,望着眼前优美的景色,心中不由想起了小主子的期盼:打通蒙古,兵临大明。 在“得得得”的马蹄声中,马车穿过伊逊河上的木桥拐到了兴州南城门前的土路上——他一眼望到了城外的壕沟、密密麻麻的陷马坑、拦截骑兵冲锋的木桩和绊马绳。 这个刘景仁想干什么?难道他要和蒙古骑兵野外浪战? 护城河快到了,在拒马两边,他看到了那两栋奇怪的圆形房子。 距离吊桥还有100多步,道路两边已经戒严了,两列边军肩背鸟铳腰跨长刀,盔明甲亮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行人自动解安下马,小心翼翼的排队等候。 随着人流到护城河外,那里有一道警戒线,道路上拦着两排拒马,拒马之间仅容一辆大车通过,拒马后边站着两排士兵。士兵手里端着鸟铳,铳首插着一柄刺刀,静静的望着等候检查的人群。 官民人等低眉垂目等待拒马后面的两名边军检查,那“哑巴老农”向来眼高于顶,王府帅帐在他眼里也如无人之境,可是如今看到城门种种怪异的情景,也不由的心中打鼓,脸冒冷汗。 “口令!”前面传来一声威呵,那“哑巴老农”楞了一下,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唰”的一下,有七八杆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他的马车。 “光复!”他赶紧答到,“旗官受热,晕倒了···”他用手指了指躺在车上的小旗官。 一位拿着巴掌大小薄册的百总走上前来,伸头朝车里看了一下,“是老皮,军牌呢?”那哑巴老农赶紧从小旗官的腰间抽出一个铸铁铭牌,递到那百总眼前。 那百总拿着军牌翻着看了一下,在本子上记下一串数字,挥挥手,哑巴老农一行人赶紧朝城里走去。 像这样的关卡总共有三道,护城河外一道、翁城一道,内城门还有一道。 一行人战战兢兢进了内城,内城的年轻百总在薄册上划了一个朱砂圆圈,命令道:“是兴州军第102旗吧,把车上的箱子搬上城楼,随后到城北军营归哨。” “哑巴老农”带着手下的那些兀良哈人把车上的篷布揭开,才发现车上装的是一个一个长条形的木箱。 他试着把木箱掂了一下——很沉,他心中陷入深深的懊悔,怎么就没有提前看一下呢? 几个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箱子摞到城楼第一层的房子里,他发现房子里摞满了这种长长的木箱,走出城楼他扫了一眼城墙,发现内墙和外墙边站着许多头戴铁盔,身穿鸳鸯战袄的边军。 他觉得心中非常怪异,一时也不明白怪异在何处,当他搬到最后一趟的时候,他才隐隐看到那些边军没有脚。 对,没有脚。 怪不得那些边军一动也不动,原来大多是草人。 第143章 大战将起 (3) 他想笑,他想大笑。 但他努力的忍着,脸上依然装作平平静静的样子。 “快走!” 哑巴老农和跟在身后的兀良哈人飞快步下城楼,街上行人很多,他们轻轻的催着胯下的战马,拐过钟鼓楼,沿着直通东城门的博图汗街飞快的往前走。 快到小昭寺后门的时候,他们向北一拐,穿过一个小巷,那里有一家皮作店,专门缝制土默特毡帽、皮靴,一行人很快钻进去。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群土默特牧民驾着两辆马车从店里走出来,脸色白净的哑巴已经变成了一个红脸膛的土默特汉子,半旧的土红羊皮袍上沾着许多酒渍,手里拿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羊皮酒袋,脖子上晃来晃去的是一串名贵的玛瑙朗姆项链。 他坐在马车上,身后跟着几个放牧的奴仆,随着街上的人流,大大方方的向东门走。 出城的检查过的依然是三道关卡,只不过比进城要宽松的多。 刘景仁在兴州没有实行保甲制度,这里汉人、蒙古人数量最多,除了蒙汉两个民族以外,还有藏族、回族和回鹘族,人口复杂,保甲制度根本没法实行。他采用路引制度,各坊各街根据户数发放路引,出城开具,入城交回,路引上列出户籍和姓名。因为是战时,路引由指挥使府统一发放,五天一更换,一临检。他相信严格实行路引制度,即使有个别的漏网之鱼,大的奸佞还是藏不住的。 第一道关卡检查武器刀具,弓箭、鸟铳、军弩、长矛都在查禁之列,老农他们带的都是蒙古手刀,并不在查禁范围之内,所以很轻松的就过去了。 第二道关卡检查路引,查看身份铭牌。老农他们刚刚在小昭坊逼迫坊长给他们每个人填了路引,即使那位坊长故意签错,兴洲城这么多人,检查的边军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 果然,很快他们就检查完毕出去了。 第三道关卡更多的是防备闯关之人,走出翁城,老老实实的排着队,他们很自然的出了城。 牵着马走了一百步,出了警戒的行列,人们纷纷上马。 “哑巴老农”他们骑着马,绕着城东的官道走过伊逊河上的木桥,才把吊在嗓子眼儿的心放下来。他们疯狂得抽打着马匹,沿着通往上都城的土路飞也似的跑了。 老裁缝廖瘸子要去蔡庄把没了脚后跟的老婆子找回来,晚脯时分推开坊主廖大个子家的木板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搭眼看去,大个子就蜷缩在南窗翻得烂糟糟的桌案下,紫黑的血液从桌案脚下浸出来,一直流到茶桌外面,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廖瘸子啊呀一声跌倒在地,连滚带爬的出了北巷,拐过小昭寺的红墙,拦住巡街的差役,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说清楚。 当小鱼骑着马赶到小昭寺北巷现场的时候,事情已经堪查得七七八八,装订路引的小本子少了十几张,空白的存根呲牙裂嘴得支棱在那里,血红的骑缝戳异常醒目,在大个子拴羊的柳木棚子下面,人们又发现了那辆带棚子的马车,小旗官依然躺在上面,只是身子已经完全僵硬了。 显然是这批人为了出城,抢夺路引杀了廖大个子,可是兴州军的小旗官怎么会死在这里呢? 刚刚升任兴州军千总的李英豪亥时核查人数的时候,发现甲字营102小旗没有归队,追查到南城门,密云后卫神机营乙字67旗百总确认102旗已经进城,押运得弹药也已经交割完毕,那么那十几个新军去哪里了呢? 听到照磨司传来的消息,李英豪飞一般赶到那里,短短一盏茶功夫,兴州军警卫营已经封锁了小昭寺周围的大小街道,李英豪钻进廖大个子家的羊圈,一眼就看到了几堆胡乱抛掷的兴州军的军装。兴洲军的军装和普通的明军军装不同,是绿色的短装——短衣长裤,外套牛皮弹药袋,所以很好认。 他走进车棚,看到这个名叫呼斯乐都楞的小旗官,眼睛有些湿润,这是一个话语不多但是很机警的土默特牧民,刚刚入伍一个月,套马杆儿耍的贼溜,箭法也不错,是他刚刚升任的第一批小旗官。 “是我们兴州军的小旗官,他是怎么死的?”林英豪抬头对小鱼说。 小鱼对站在车尾的仵作点点头,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仵作有些胆怯的指指那小旗官的头部。 “致命伤是太阳穴的一刀贯通伤,伤口整齐,颞骨甚至没有崩口,这是一个耍刀的高手。”黑色的狗皮膏药已经揭开,失了水分略显皱巴的伤口也已回缩,可以明显看到那个刀伤。 “肚子上还有一道划伤,部分肠子已经露出,即便没有刀伤他也会死的。右臂完全折断,骨茬突出,是在伤者清醒的时候人为折断的。”那仵作说。 “看来有人在折磨他。”李英豪说。 这时一个照磨司的差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件草绿色上衣,对小鱼说:“主事,在上房的箱子里也发现了几件兴州军的军服。” 李英豪接过上衣,翻着看了看,“的确是我军服饰。” 两个人又回到上房,东间的土炕上摆放着4套军服。 “共发现了十套军装,看来蒙古人的一个“夜不收”小队暗中窥视了兴州城,这个事很重大,我得赶紧禀告指挥使。”小鱼说,“赵副事,你带着兴州军营兵从南门出发,沿途寻找一下事发地点,看看那一小旗营兵的尸首在哪里?” “事态紧急,李千总,你安排人处理一下后事以后,赶紧回军营。”小鱼吩咐道。 “明白。”李英豪说。 刘景仁在东跨院的堂屋里,对着舆图在上都城的位置画了个圈,夜不收陆续传来讯息,上都城有许多蒙古部落聚集的情形,土城外除了马群以外,还有负重的骆驼群,他怀疑这里是蒙古大军聚集的地方。 “上都城经过元末红巾军起义和我朝大军的多次进攻,早已经破败不堪,”任豪杰端着瓷碗泯了一口酥油茶,继续分析敌我态势,“我太祖曾在上都城设置开平卫,到宣德年间又废弃了,实在是路途遥远,军需供给艰难······” “报,照磨司主事求见。”院门外亲军队丞洪长河洪亮的嗓音传了进来,不一会儿,小鱼和洪长河走进门。 “禀指挥使,蒙古人的一个小队十人在一个时辰以前摸进了兴州城,可能已经上过了城墙,现在已经从东城离开。”小鱼右手击胸,行了一个军礼,赶紧禀告敌情。 刘景仁放下细毛笔,回头问:“你是说蒙古人的“夜不收”已经窥视了兴州城?” “是!”小鱼说。 刘景仁瞄了任豪杰一眼,笑着说:“鱼儿咬钩了!” 第144章 兴州之战 (1) 戊时初刻,钟鼓楼上催归的皮鼓渐次响起,低沉而单调的“咚咚”声好像从遥远的地下缓缓传来,街市上的商旅闲人心情不由紧张起来,傍晚将至,他们的脚下加快了步子。约莫过了一刻钟,皮鼓声逐渐急促起来,零星贪心的顾客把刚拿起的土布又依依不舍的放回柜台,回身就走,饭堂里还没挪窝的食客把刚吃了两口的饭食紧扒两口再放在桌案上,匆匆起身,一通比一通更急的皮鼓声,催促着街道上零星迟归的官商行旅,像鸟儿归巢、牛羊回群,整个兴州城像一个即将入眠的巨人渐渐安静下来——“宵禁”的时辰到了。 太阳是最后一个迟归的老客,它迈着迟缓的步子落下山脊,藏起羞赧的老脸,只留下依依不舍的晚霞映照的伊逊河水像一条波光粼粼的金龙,倒映着兴州城在傍晚暗淡的红光中投下的浓重的影子。 这时在伊逊河西岸小官庄的村道里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马蹄声,拥挤在伊逊河木桥上的迟归的人们推着车、挑着担在晚霞的红光中正蹒跚行走,一阵箭雨迎面而来,桥西立刻倒下十几个人,桥东的归客闻声不对,立刻抛了小车往回扑。 几乎眨眼之间,蒙古人的马队就踏上了木桥,飞也似的冲过桥面,来不及过桥的人们就像洪水来临的树木一样淹没在马蹄的洪流之中。 紧接着小官庄南边北边一条条小路上无数的马队像归海的大河轰隆隆得穿过木桥,在兴州城南门外的田地里弥漫开来。 “噼里啪啦”在昏暗的霞光中,兴州城南门外的第一道壕沟里射出一排火红的金线,直冲壕沟的马队像遇到镰刀的麦子“呼啦啦”翻倒在壕沟前,唯有直通南城门的官道上,猬集的马队像一窝蜂般向城门冲来,眨眼之间就逼近了吊桥,拒马后的鸟铳兵刚刚把鸟铳举起来,一阵密集的“噼啪”声就响了起来,原来“碉楼”上的铳声响了,紧接着拒马后的鸟铳声也响起来了,官道上的骑兵队顿时乱做一团,惶急间纷乱的窜到路边的陷马坑里,横七竖八得倒了一地。 很快官道上、濠沟前平静下来,除了未死的战马捣腾着招来几声零星的枪声以外,南城门外二百米内再也看不到一匹敢于闯进来的战马,只有远处伊逊河的木桥上不断涌入的人马,像浓黑色的鸦群逐渐淹没了远处的田野。 听到南城门外传来第一波枪声的时候,刘景仁已经冲出了指挥使府,跨上战马冲向南城楼。 在此之前,“夜不收”回报说上都城的蒙古军队刚到三间房,预计到明日辰时方能赶到兴州。显然,敌人打了埋伏,先锋已经绕道满套儿提前来到兴州了。 刘景仁站在城楼上,看到木桥上依然不断的有蒙古骑兵拥进来,也许是先锋营冲击城门失败的缘故,蒙古人不再藏着掖着,南城门外,伊逊河东西两岸的骑兵马队陆陆续续点起了火把,在渐次昏暗的夜色中,南城门二百米外已经成了火把的海洋,火海穿过伊逊河的木桥,淹过南城门外的田野,又淹过东城门外的田野,再漫过北城门外的荒坡,一直淹没到兴州城东北的伊逊河边。 显然,土默特人已经包围了兴州城。 第二天,当太阳从燕山支脉沟垴峰的半山腰升起来的时候,兴洲城南门、东门和北门二里以外分别竖起了三座军营。 最大的是南城门外的军营,灰白色的牛皮大帐矗立在军营中心,帐前是一根三丈多高的木杆,木杆上高高的挂着一面低垂的大旗,没有风,只能看到红底白边的轮廓。以大帐为中心,是一方方白色的羊皮帐篷,一方挨着一方整整齐齐,方与方之间是一箭宽的步道,步道上有巡逻和警卫。整个军营重重叠叠,足足有五里宽阔,最外围的是一圈一丈多高原木垒成的围墙,坐北面南是大门,大门两边是高高的望楼。正有连绵不断的骆驼队从伊逊河南边的旷野里走过来,进到军营里。一直到巳时末刻,桥上才平静下来。 任豪杰望着远处的敌营,忧心忡忡的说:“夜不收报说,上都城聚集了两万多蒙古军队,现在看来远远不止,三万骑都当不住。” “蒙古人也会使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了,你看,今天来的都是驼队,运送的是装备和物资。敌人的骑兵昨天晚上就到了。”刘景仁说。 “蒙古人原本准备趁着夜色冲进城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落在我们的陷马坑里。······ “呜”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响起,四野里无数的牛角号一起回响,一种肃穆威严的气息从远处的军营里传过来。 一队队骑兵从军营里走出来,很快在隔离桩五百米外排成了军阵。 俗话说“人数上万,无边无沿。”并不密集的军阵一队挨着一队,连绵的骑兵的海在南城门外蔓延开来。 军阵中最显眼的中军位置,竖起一个灰褐大伞,伞后是一根两丈高的旗杆,旗杆上斜垂着一面大纛,红色旗面,火焰为底,上嵌盘曲的四爪金龙,旗面外镶着白色火焰装饰,旗下一匹五花马上端坐着的一个身穿浅红色袍服外镶明黄金边脚蹬深筒皮靴的人,身形并不强壮,锥形铁兜下面蒙着一道黑纱,并不能够看清相貌。 两个穿着红色甲胄的佐领围着这位将军,身旁是几个骑马的蒙古台吉,一个骑着枣红马、穿着蒙古袍服的胖子正用手挥着马鞭说着什么。 “这里怎么能有建洲人的镶龙旗?”任豪杰惊讶的说。 “原本想网野猪呢,没想到撞进来一头老虎。走,下去看看!”刘景仁紧了紧腰带,把五色将旗斜跨在背上,飞快的从城楼上跑下来,骑上白马,带着任豪杰和亲兵“得得得”的跨过吊桥,沿着南门中间的官道一直跑到第一道壕沟后面。眼前是密密麻麻的陷马坑和二百米外的两道木桩围栏;身旁的壕沟内,端着鸟铳、掂着长枪的兵士一伍一组组成长蛇阵挡在南门外。 站的近了,那五花马后的镶红旗看的越发真切,看来对面来的是一个建洲的贝子,镶红旗的旗主是大贝勒代善,来的会是代善的什么人? 中军位置身着建洲镶红旗褐红色甲胄的兵士大约有七百人,也就是两个牛录,他们骑着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那位建洲将军。 前面排着长长的军阵的就是身穿浅白色羊皮袍的蒙古骑兵,这些骑兵分成一个个不同的方阵,前面竖着一面三角旗,旗下是穿着褐红袍服、斜跨腰刀的千夫长。 这时那位将军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身东那位骑着枣红马的佐领穿过军阵,飞快的跑到阵前,对着刘景仁吆喝道:“明国的将军听着,兴州是蒙古人的兴州,我们大金国代表蒙古兄弟,勒令尔等半个时辰内乖乖退出兴州城,我们可以给你们留出一条归国之路,胆敢不从,城破之日,便是尔等毕命之时!” 刘景仁听到这个尖细的声音,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愤怒,他低头对身边的近卫彭旭阳说:“你去告诉他,他们脚下踩着的是明国的土地,他们的身份是明国的臣民,如果他们蟠然悔悟,举手投降,明国可以既往不咎,如果胆敢抵抗,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145章 兴州之战 (2) 彭旭阳传话回来,那骑在五花马上的将军招了一下手,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响了起来,蒙古人的前列军阵从中间分开,一群蒙古骑兵驱赶着几百汉人百姓踉踉跄跄向第一道壕沟冲来,这些汉民手里拿着铁锨、锄头爬过第一道栏杆,将地上的陷马坑掩埋起来。 刘景仁安静的骑在马上,他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第一道栏杆被刨倒在地,前面的陷马坑被平整完毕,这些汉民又钻过了第二道栏杆。 刘景仁举起手中的红色将旗,轻轻摆了摆,“啪”的向下一划。“轰”,一阵整齐的轰鸣响过,那些走在前面的汉民和跟在汉民身后的蒙古骑兵纷纷倒在地上。 看到死人,汉民们像炸了窝的蜂群一般向四面八方乱窜,有些窜到了壕沟前面,被明军一阵铳声打倒在地,有些向蒙古人的军阵冲去,又被蒙古人一阵箭雨射倒在地,侥幸没受伤的回过头来和那些乱哄哄的汉民一起顺着倒地的栏杆向战阵两边跑走了。 阵地上只留下一些尸首和未死的汉民挣扎的身影。 整个战场陷入一片沉寂,刚刚升起的太阳带着一层温暖的红光照着那些未死的还在蠕动的汉民的躯体。 那满洲将军挥着手又吩咐了几句,后军里发生了一阵骚动,五个步兵千人队举着一人高的盾牌,从军阵中间和东西两侧拥了出来,他们五人一排,组成长长的一次长蛇阵,穿过倒地的栏杆,踩着汉民的尸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距离第二道栏杆尚有十几步的时候,那一排排高高的盾墙后面忽然飞出许多飞索,索前的四指挠钩抓着木栏杆,在“吼吼”的呼喝声中,木栏杆被拉翻在地,盾墙又缓缓地向前移动,越过栏杆,趟过脚下的陷马坑,渐渐逼近第三道栏杆。 刘景仁取出黄旗举到头顶左右轻轻摇摆,壕沟中的鸟铳兵掰起倒放在铳口的刺刀,扭转卡簧,把刺刀固定好,右臂带上楔形盾,两个长枪兵举起塔盾,左臂夹着长枪,爬出壕沟,五个人的盾牌组成一个梯形的盾墙,整个队伍成一次长蛇形迅速靠近第三道栏杆。 两支队伍越来越近,突然一阵箭雨飞过来,“邦邦邦”的砸在盾牌上,偶然也能听到惨叫的声音,那是没有防备好的人中了箭。 箭雨中无数的飞索飞出来,索前的挠钩有抓在栏杆上,有的抓在盾牌上。 明军的长枪兵和鸟铳兵飞快的挑起挠钩,许多挠钩缩了回去,也有一些被砍断了飞索孤零零的挂在栏杆上。只有零星的挠钩还抓在栏杆上、飞索崩的笔直,只是因为人数少,没有什么作用。 飞索计划失败以后,蒙古人的盾墙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始迅速逼近第三道栏杆,很快两支队伍撞到了一起。 蒙古人的盾牌是蒙着一层牛皮的方盾,他们手里拿的是长刀;明军拿的是中间有腰的塔盾,鸟铳兵的楔形盾刚好可以卡在塔盾的腰上形成一个坚固的塔墙,塔墙紧紧靠在栏杆上,蒙古人的长刀很难伸到塔墙后面,而明军的长枪有两米长,鸟铳加上刺刀也有1米7左右。长枪兵只要戳倒蒙军的方盾,鸟铳兵就会发出轰的枪声。 很快的,枪声和厮杀声响成一片。 好在蒙古人多,人墙后的骑弓不断射出嗡嗡的箭雨,一时之间倒也势均力敌。 忽然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响起,又有三只步兵千人队从蒙古人的骑兵方阵中冲出来,飞快的扑到栏杆跟前。 刘景仁举起黄旗向东一指,从第二道壕沟里冲出一个千总队,翻过壕沟前的三道栏杆,站在人墙后三米处,架起盾墙,举起鸟铳,看到露头的蒙古人就是一铳。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这时一队执黄色三角旗的骑兵从蒙古人的军阵中冲出来,他们骑着马在步兵的人墙后边飞快的穿梭,从左边穿到右边,又从右边穿到左边。 站在人墙后的明军又有了新的目标,不时有战马被射中,骑马的蒙古人摔在地上,又被后面的战马践踏而上。 晃悠了一顿饭工夫,这队骑兵在最靠近人墙的时候,忽然发一声喊,一起抛出长长的飞索,飞索的挠钩缠在栏杆上,然后回转马头,依靠马的拉力,只听“轰”的一声,栏杆倒在地上,飞奔的战马拖着栏杆把许多蒙古步兵打倒在地上,就像倒了一地的麦子。这时明军的阵地上铳声大作,一时之间,蒙古人乱做一团。 “呜呜呜”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连续不断的响起。又有两个步兵千人团从蒙古军阵冲出来。 这时栏杆倒了,蒙古人的方盾直接贴在明军的塔盾上,短刀不时的从塔盾下边和左边伸出来,明军的长枪手已经满头大汗,身后是新鸟铳手那如爆豆一般连绵不断的枪声。因为人群密集,蒙古人的死亡率很高,明军也出现了不小的损失。 蒙古人投入了一万人步骑,明军的阵线越来越扛不住,逐渐后退,靠近到第一道壕沟,刘景仁看着越来越近的战线,神色冷峻,一动不动,明军虽然老兵不多又是不断后退,但明显的杀伤显然使明军有了信心,这就是这一战最大的成就。 他举起黄旗向西一指,城门西边第二道壕沟后又冲出了一个千总队。 这时,蒙古军阵中响起了“嘀嘀嘀”的螺号声,密集的战线像犬牙交错的锯齿在缓缓撕开,蒙古人举着木盾慢慢离开,百米以后逐渐排成一个个方阵,即使人数少了很多,蒙古军阵依然完整。 看到蒙古人退而不乱,刘景仁脸色阴沉,对面的那个女真将军实在不容小嘘。 第146章 兴州之战 (3) 刘景仁摆了摆手,近卫洪长河举起刁斗,“当、当、当”一阵悠扬而浑厚的铜音散播出去,边军缓缓退到战壕里,架起楔盾,竖起长枪,开始坐下来休息,后军的弹药、开水、军粮这时源源不断的送上来,唯有后军的担架队跑了几步站在战壕前犹豫不决。 刘景仁不由皱起了眉头,任豪杰快跑几步,又弯着腰回来,用手指了指前线,刘景仁回过头来,原来距离第三道栅栏大约一百二十步的地方,蒙古人架起双层方盾,后面站着两排长弓手。看来敌人害怕我军修复工事,用长弓将战场覆盖起来,如此狠心的敌人,连自己的伤员都不要了! 刘景仁抬眼望去,眼前二百步左右的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倒卧着形态各异的尸体,特别是栅栏附近,蒙古人的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形成一道长长的坡坎,正午的阳光静静的照在这些尸体上,就像一堆凝固的雕塑,也许是因为蒙古人口袋里装着的青豆吧,有好几只颜色鲜艳的戴胜鸟在尸体上跳来跳去,鲜艳的翅膀和头上褐色的花冠,时而展开,时而敛去,好像唱着一首优美的恋歌。 越过盾墙,远处蒙古人的骑兵方阵已经退回去了,正散乱的坐在军垒外的壕沟边用饭,正门西边哨楼的阴影之下,那位满人将军正和蒙古台吉们商量着什么,唯有那匹在青白的底色上缀着黑斑的魁梧战马在哨楼下悠闲的甩着尾巴。 “我们的伤员还是要抬回来的。”刘景仁望了望远处,回身对任豪杰说。 任豪杰向担架队挥了一下手,顺便抓起一面楔盾向前线跑去,后军的卫生兵看样学样也一人举一把楔盾护着担架员向三号栅栏跑去。 可能是没有拿枪吧,或者卫生兵铁盔上耀眼的十字魅惑了对方,在卫生兵将伤员放上担架、担架员弯着腰飞快往回跑的时候,蒙古人并没有放箭。过了一会儿,当壕沟里的边军用完饭开始闭眼休息的时候,伤员们已经被运到了第三道壕沟后边的救护所里,很快的,战场上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白酒香味。 待明军的尸体运输完了,蒙古人的盾墙中忽然裂开一道缺口,一队队步兵飞快的冲出来,迅速把战场上的尸体搬走了。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整个战场只余下灰黄色的沙土在太阳底下泛着暗淡的辉光,好像诉说着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的中午,微风轻轻从凌乱的野草上掠过。 太阳刚刚偏西,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好像在地面上滚动了一遍一样,军垒前东倒西歪散漫坐着的蒙古骑兵就像听到了惊雷的猴子,一个个翻身坐起,敏捷得纵上马背,眨眼间,骑兵的马群像一滴滴水流汇聚而成的黄河一样成弧线向军阵前穿过来。 “嘀——嘀——嘀”连绵不断的筚篥声在壕沟里连成了一片,明军的士兵迅速抓起鸟铳翻身而起,在齐腰深的壕沟前倒放塔盾,快铳手把新鸟铳架在塔盾中间的凹槽里,两个旧铳手倒放楔盾也把旧鸟铳放在盾牌中间的凹槽里,一左一右做好射击的准备,两个长枪手将枪斜放在壕沟边,手里拿着通条,他们的任务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纸包弹通到鸟铳的铳管里。 马群越汇越多,眨眼之间就从蒙古人的军垒前斜穿到一号壕沟前五十步的地方,在马群如雷的奔跑声中,连绵不断的箭雨倾泻在壕沟里,“啪啪啪”在一连串旧鸟铳清脆的铳声中,“咚咚咚”夹杂着新鸟铳更为快捷的沉闷的射击声,就像顺畅的流水遇到了嶙峋的石头,马群中不断有马倒下来,后边的战马来不及躲避,有的从前面的人身上踏过去,有的被战马绊倒,战马翻倒在地,人则像炮弹被抛射出去。 马群刚刚过去,举着盾牌的步兵方阵就轰隆隆的踏过来。 刘景仁拨开举着盾牌挡在眼前的景智,翻身上马,举起黑旗在头顶“呼啦啦”的摇摆,壕沟里的明军不顾身边像刺猬一样密集的箭支,退下壕沟,又翻过后边的沟坎,爬过木栅栏,把塔盾正过来,再插上三个楔盾,搭上搭扣,一个坚固的防护阵位就建成了。 塔盾中间的了望口上架着“快铳”,这是士兵们给新鸟铳起的名字。两边跪着射击的是旧鸟铳的位置。 这个时候,明军的阵地换成了两列,壕沟中间的位置低,站着一列士兵,木栅栏后边位置高,同样站着一列士兵。 刘景仁左手举起红旗,右手举起黑旗在头上摇摆,这时从第二道壕沟里又钻出两个千总队站到了第一道壕沟的东西两侧。 蒙古人出动了五个千人队,密密麻麻的塔盾从伊逊河边一直排到南城墙西的第一道木栅栏外,后边是两道呈弧形快跑的蒙古马队,他们随时都能将马速提高到极致。最后边是一排长长的蒙古骑兵长蛇阵,他们用黑纱蒙住脸,以阻挡头上的太阳光,手里斜举的长矛。 蒙古人显然意识到了明军的指挥中心就在队伍的最前面,南门外的官道上已经聚集了三个千人队,可是刘景仁还没有后退的打算。 这时,刘景仁身边的亲卫们迅速举起一圈木墙,洪长河、彭旭阳两队在前,刘景智、李英豪两队在侧,组成由塔盾搭建而成的两层木墙,而十枝快铳从射击孔中伸出来,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敌人。 第三道栅栏距离第一道壕沟只有不到50步的距离,蒙古人的步兵盾墙很快逼近到30步的距离,这个时候蒙古人才停下快速推进的步伐,把木盾竖在地上慢慢往前挪。 二十五步,二十步,十五步······ 这时,蒙古士兵久经风霜的黑红脸庞已经可以看的很清楚。 突然,从第一道壕沟里飞出了无数的飞索,三刺挠钩准确的抓在蒙古人的方盾上,猛的一拉。 “呯呯嘭嘭”的铳声像爆豆一般响起,蒙古人的盾墙一下子倒了不少。 “呼啦”第二道盾墙一下子涌上来,蒙古人没有后退丝毫。 一阵箭雨接着一阵箭雨,当明军低头躲闪的时候,蒙古人的盾墙一直推进到壕沟前三五步的地方,箭雨过去,蒙古人的方盾就像退潮的海水一般退回去,离去的同时地上的陷马坑也被蒙古人填平了。 阵地上安静下来,就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夜,连飞鸟的鸣叫也听不到。 东城门外,两列骑兵方阵排成一道长蛇线源源不断的补充过来。 这时大约已到未时了,西斜的太阳从城墙上斜斜照下来,留下一段浓黑的阴影。 刘景仁望着远处黑压压的骑兵队伍,心里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死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近的攫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远在北京的妻子、孩子,想起了穿越以后的勃勃雄心,他有些好笑,他年少轻狂吗?他今天就要为轻狂而死吗? 人谁没有一死? 不拼一把怎能知道我的高峰在哪里? 第147章 兴州之战 (4) “呜——”“呜——”“呜——” 一声接一声悲凉的牛角号响起来,这悲凉的声音似乎从东边的七老图山一下子飘荡到西边的巍巍燕山,又婉转得在兴洲城的墙脚底下徘徊,蒙古人用这悲凉的号声似乎诉说着生命的哀伤和民族的苦难。 刘景仁“嗨”了一声,用右手“哐”的击了一声胸甲;又“嗨”了一声,用右手“哐、哐”击了两声胸甲。 他的近卫听到声音也“嗨——哐”“嗨——哐、哐”的敲击起来,一时间由近到远,一种低沉而有苍凉的哀歌在南城门外的壕沟里回响起来: “赳赳英豪,勇赴国难! 救我边民,复我河山!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赳赳英豪,勇赴国难! 痛我万民,啼饥号寒。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赳赳英豪,勇赴国难! 恨我家园,彘奔狼烟。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赳赳英豪,勇赴国难! 砍尽豺狼,杀尽凶顽。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低沉的号声汇合在一起,蒙古骑兵方阵开始奔跑,开始的速度并不快,一道尘土在马蹄下缓缓腾起,随后十几个骑兵方阵都开始奔跑,如雷的马蹄声带着遮天蔽日的尘烟染黑了南方的天际,像满天的乌云黑压压的罩过来! 刘景仁举起黄旗,眼睛盯着前方,像一尊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蒙古方阵近了,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 蒙古骑兵方阵并没有直线奔跑,而是划了一个弧形,由东向西,像一个扇面一样迅速的划过来。 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一十步,九十步,刘景仁“啪”的向下一挥,“轰”近卫的二十枝快铳几乎化作成同一个声音,“啪啪啪啪”这是密集的鸟铳声,“咚咚咚咚”这是低沉的的连续不断的快铳声。 蒙古人的骑弓是八十步的射程,蒙古人的抛矛加上马的助力也可以达到七十步的距离。 可怕的不是蒙古人的骑弓,有了重盾的防护,骑弓几乎没有什么威力。可怕的是蒙古人的抛矛,整根抛矛有十五斤重,加上马的助力可以轻易击穿任何重盾的防护。 说时迟那时快,蒙古骑兵像一道浓烟从阵地前划过,最近的地方距离第一道壕沟仅仅只有四十步,就像猛得下到锅里的饺子,蒙古骑兵噼里啪啦的滚在地上,后边的骑兵几乎没有停步,踩着倒地的战马和人头飞速的掠过。 “嗖”的一声,无数的抛矛像密集的蜂群刺了过来,就像下了一阵钢铁的暴雨,第一道壕沟和栅栏后边立刻像经过暴雨肆虐的荷塘一样惨不忍睹。 “当当当”一阵刁斗声传过来。 壕沟和栅栏后的明军举起盾牌,拉着受伤的战友迅速的撤到第二道栅栏后边。 就像溜掉了刚刚到嘴的食物,蒙古骑兵从战场上划了一圈儿,有些依依不舍的跑着碎步徘徊。 在嘟嘟嘟的螺号声中,骑兵方阵回去了。回去的时候,那些骑兵甩出飞索顺便把壕沟后的栅栏拉翻在地。 那满人将军手中的红旗摆了摆。六个步兵千人队举着方盾从骑兵方阵后边冲过来。经过了早上的战斗,蒙古步兵显然伤亡不小,1万多人的步兵方阵余下的不到六千人了。 刘景仁举起手中白色和黑色两种旗帜摆了摆,从城墙底下护城河北的木房子里冲出两个千总队,这是密云的警卫营,也是明军压轴的力量。 显然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这一次蒙古人的步兵阵型排成了三个横列,依然和早晨一样成一字长蛇阵缓缓压来。 蒙古人的骑兵退下去了,刘景仁去掉了最大的威胁,他向洪长河挥了挥手。 “滴滴滴”连续的筚篥声响起,蒙古人的盾墙刚刚接近第一道壕沟,明军就扑了上去。 蒙古人下到壕沟里猬集成一团,将要爬上壕沟的时候,明军的盾牌就撞了上去,壕沟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啪啪啪”密集的铳声响成一片。 壕沟的宽度刚好比战马跳跃的宽度多一步,也就是二十米左右,深度刚刚到腰间,并不是多难爬,可是就是这看似不难的高度,成了蒙古人死亡的陷阱。 刘景仁把人心算计的很到位,如果太深,蒙古人的骑兵、步兵就不来了,如果太浅,又起不到防护的作用。这个深度,恰恰是敌军最疏于防备的高度。 毕竟蒙古人多,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蒙古步兵终于爬上壕沟,一步一步的把大明军队压缩到第一道栏杆后。 这一次蒙古骑兵没有犹豫,很快抛来一一阵飞索将栏杆拉倒了。 第二道栏杆,第三道栏杆,一直到第二道壕沟前,蒙古步兵才退了下去。 不过能够站着回去的大概只有两千人不到,整个狭长的战场上布满了蒙古人的尸体,被抛弃的方盾和弯刀到处都是,甚至还有两面千人队的三角将旗也胡乱的扔在尸体堆里。 刘景仁摆了摆手,明军的担架队飞快的扑了上去。 这一次明军的伤亡也不小,虽然占有地利的优势,依然有几百个尸体被抬了回来。 趁着战斗的间隙,明军抓紧时间喝水、吃饭。每个明军的腰带里都挂着一个牛皮扁壶,里边装的是酥油茶,裤兜里还装着两张烙饼,女真人作战和明军不同,常常一轮接一轮连续不断,看到那个金人将军(这时建州女真建立的国号是“金”,到皇太极时才改国号为“清”),刘景仁已经提前吩咐将饭食发到士兵手里了。 果然,蒙古步兵刚刚把尸体拖回去,敌人的骑兵就上来了。 第148章 兴州之战 (5) 拔除了所有的栅栏,填平了所有的陷马坑之后,整个战场一览无余,经过大半天的蹂躏,野草早已不见了踪影,青灰的黄土像一位久经摧残的夫人,裸露着肚皮,平平展展的横躺在伊逊河东边,中间那条已经解开的腰带是早已面目全非的壕沟,这里的一切已经为蒙古骑兵的驰骋蹂躏准备好了条件。 就像闻到兔子气味儿的豺狼,蒙古骑兵方阵不安的躁动着,马儿刨动着前蹄,“灰嘘嘘”的发出一阵阵长鸣,骑士们背着骑弓,挂好箭壶,把抛矛斜放在身前顺手的地方,富有的蒙古骑兵除了弯刀以外还有骑枪,他们把骑枪横放在马鞍右边的得胜钩上。 第二道壕沟的布置和第一道壕沟略有不同,它的木栅栏要靠后一点,栅栏同壕沟之间有五步的间距;木栅栏由腰粗的圆木竖起来,中间连着拇指粗的牛皮绳。人能钻过去,骑兵就不可能了。 显而易见,他是专门为阻挡骑兵准备的。 牛角号吹响了,蒙古骑兵踏着碎步由快到慢。 很快的,马速提起来了,第一道壕沟被骑兵们一个轻纵就跃过去了。 这一次蒙古骑兵没有采取迂回战略,他们沿着直线,纵过壕沟,直扑明军的阵地。 距离阵地还有80步,明军的铳声响了。 这是快铳,明军的快铳有480步的射程,刘景仁给密云营兵配备了两千枝快铳,特别是警卫营,新旧鸟铳的比例达到了1:1,刚刚上来的警卫营,在这个距离可以说是弹无虚发。 成批的蒙古骑兵倒了下去,可是依然没有阻挡蒙古骑兵冲锋的阵势,很快,骑兵前锋冲锋到50步以内,这时旧铳响了。 蒙古骑兵像狂风中的麦子成片成片的倒下去,骑兵前锋顿时乱作一团,在连续不断的快铳声中,夹杂着旧铳“啪——啪——啪”的声音。旧铳射击的频率在一分多钟,三千多铳整齐激发冒出浓郁的火光,不一会儿阵地前就腾起的一阵烟雾。最可怕的是快铳增加到两千杆以后,连续不断的声音犹如密集的爆豆,给敌军带来巨大的杀伤。 蒙古骑兵的冲刺速度很快,后面的骑兵并不明了前面的情况,依然拼命的向前冲。骑兵们逐渐聚集到一起。 刘景仁举起红旗转了两个圆圈,又狠狠的甩下去,他不断的做着这个动作。 这时,战场上传来轻微的“吱吱”声,原本零散分布在战场上的十几个扁平的大土堆,这个时候都崩出了一道斜线,随着绞盘越来越紧,两道铁索出现在战场上。 一道铁索在第一道壕沟后面,第二道铁索出现在第二道壕沟后边。 两道铁索的出现彻底阻断了蒙古骑兵的退路,马速降下来以后,蒙古骑兵要越过第一道铁索,势必跌倒在第一道壕沟内。越过第二道壕沟,一定撞在第二道铁索上,这样聚集在第一、二道壕沟之间大约二百多步距离内的蒙古骑兵就成了被捆缚住四肢的绵羊——只余下一条路,那就是被宰割的命运。 密集的如爆竹一般的鸟铳声响了大约两刻钟,整个战场上已经成了人间地狱,人马层层叠叠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静静的躺在那里,能跳出第一道壕沟的骑兵几乎屈指可数。就像时间忽然凝滞了一般,整个战场安静了下来。 蒙古人面面相觑,怎么会是这种结果? 明国人也不明白为什么?强大的蒙古骑兵竟然——输了? 过了很长时间,第二道栅栏内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刘景仁松了一口气,他满是热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对!亦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刘景仁向洪长河挥了挥手。 “嘀——嘀——嘀——”又急又长的筚篥声响了起来。 这是整装出击的命令,明国人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 人们犹豫了一会儿,彼此看着,不明白上官的意图是什么? 刘景仁高喊了一声“出击!”近卫们终于弄明白主官的意图,举起塔盾,上好刺刀,一窝蜂的向前冲去。 栅栏后面的营兵们低头穿过栅栏,跳下壕沟,又扑上壕沟,踩着蒙古人的尸体,给未死的蒙古骑兵补上一刺刀,然后快速地向蒙军的营垒扑去。 营垒前的蒙古步兵尚余四个千人队,蒙古骑兵落在后面的也有将近三个千人队,看到战阵的惨状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回过神来,又看见明军端着长枪冲了过来,一时之间不明白,今天到底遇到了哪一路明军? 随着明军前锋逼近,“呯呯呯”的鸟铳声越来越密集,明军一边行进一边射击,塔盾在前,楔盾在后,一个移动的掩体后面是三杆鸟铳的射击锋面。蒙古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怔忡之间一个个战马被打翻在地,骑兵掉到马下就是活动的靶子,他们行动迟缓,没有攻击力,不断随着铳声扑倒在地,遇到受伤倒地的,这些明军顺手就是一刺刀。 落后的骑兵原本就是兵油子,看到快铳距离200多步就能将战马打倒在地,根本没有对战的可能,不由掉头就跑。 越来越多的骑兵回身向军营跑去,连挡在眼前的盾兵也丝毫不顾及。 看到骑兵开始溃散,损失惨重的盾兵更加不堪,他们连塔盾也不要,转身就跑。转眼之间,战场上的蒙古人就像狂风中的羊群奔跑的到处都是。 兵败如山倒。 在夕阳的余晖中,蒙古人的营垒,两扇原木拼成的大门半敞着,大门两边的望楼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进门一箭之地,影垒的木栅已经被拉倒在地。从大门口就能望到里边连绵的帐篷在落山的太阳照射下,映照着的暗淡的金光。 军营里的蒙古人四散而逃,转瞬之间,整个军营空荡荡的像被蹂躏过的荡妇——赤条条一览无余。 对于逃跑的蒙古人,刘景仁并没有阻挡——穷寇莫追,现在还不是追杀的时候。 蒙古人的逃跑路线有两个,一个是伊逊河上的木桥,一个是通往热河的土路。 他已经给四叔刘清河、黑娃和布仁那海发出了飞鸽传书,他们的部队早已经等在通往上都城的路口上。 经过一夜的逃亡,精疲力尽的蒙军才是最好的食物。 密云营兵的三个千总队出了军营东门,沿着去热河的土路,追赶插汉蒙古余部;警卫营和新招收的兴州军穿过伊逊河上的木桥沿着逃往上都城的草场朝西追,追赶土默特人、喀尔喀人的余部。 他们追的并不急,但是也不慢,落在后面的骑兵就是天然的猎物。就像赶羊一样,惊恐的蒙古人看到后面的屠刀,只能拼命逃跑,经过一夜的奔逃,等到明天早上,精疲力尽加上丧失斗志,一场小小的突击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第149章 兴州之战 (6) 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 当刘景仁带着近卫回归指挥使府的时候,兴州城的街道上安安静静,除了巡逻的照磨司边军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从昨天晚上开始,“戒严”的命令一直没有解除。街道边高高矮矮的房子里居住着的兴洲百姓们带着敬畏的目光望着骑在马上的那个人——不用说,能从战场上回来的就是胜利者。 当然“戒严”阻挡的从来都是普通百姓,对于那些有身份的人,他们自然不在此列。 刘景仁还没到指挥使府,远远的就看到指挥使府高大的门楼下边围了一群人。 六间开的广厦中间四个高大的斗拱上缀着四盏人高的木雕宫灯,儿臂粗的牛油大蜡在描着山水画屏的清纱后面熠熠燃烧,照的大门下边一片敞亮。 在明亮的烛光下,站在台阶上、靠在两人高的大石狮子边的一群人看到他近前,立刻围了上来,“将军、总兵、指挥使”胡乱的叫着,近卫刘景智、彭旭阳、洪长河赶紧挡在马前形成一道人墙,刘景仁骑在马上举手做了个揖,他还不习惯这种热闹的气氛。 他扶鞍下马,远远的和宝音大酋长开了个玩笑:“兀良哈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一场暴乱?” 一句话唬得宝音大酋长脸色苍白,他赶紧挥着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兀良哈人从来都是明国的顺民,不会参与土默特人的暴乱。” 他笑了笑说:“没有就好!兴州是有规矩的地方,明国虽然温和,可是对待敌人从来都是秋风扫落叶的。来吧,朋友们先坐到大堂里,我马上就到!” 他扫视了一圈围着的人,能认得的有西土默特怯薛长扎木苏、千户博尔济,兀良哈的宝音老酋长,还有一个是江南商会的会董,其他的就不认得了。 照磨司主事小鱼和一干指挥使府的警卫放开道路请这些人进去。 刘景仁踏上台阶扫了小鱼一眼,小鱼赶紧跟过来,小声说:“城里抓到东土默特的一个贝勒,是台吉捉尔木的小儿子,他和两个捉尔木的亲卫聚合了四十多个乱民准备抢占东城门,刚刚冲出小昭寺就被我们巡逻的旗官发现了,发生了激烈交战,照磨司有六位边军受伤,没有死亡。打死了十一个暴民,有两个逃跑了。” “伤员包扎了吗?”刘景仁边走边问。 小鱼心里流过一阵暖流,会长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它最关心的永远是身边的人,到了兴州以后,小鱼没有见会长穿过一次明国的官服,他总是穿着一身去掉臂章的兴州军军服,如果走在城中,你一定会认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兴州军士兵。 “包扎过啦,正在北营休息。”小鱼轻轻揉了揉眼睛。 刘景仁拐进东跨院,坐在院子西面的桦树下,看着近卫们依次点亮屋檐下和堂屋里的纱灯。 这里是原来属于蕲州的平安府,地势偏北,生长最多的是塔松、栎树和侧柏,桦树并不多见,院子里的这株桦树据说是金代的时候移栽过来的,已经有两人合抱粗了,树下砌了一圈四方的石坪,下面还雕刻着镂空的石兽,这里是景仁最爱坐的地方。 他静静的坐着,看着纱灯的光线从屋檐下照过来,给青砖地面洒上一层温暖的黄色,他轻轻喘了一口气,今天能从生死边缘回来,带着很多幸运的成分,毕竟蒙古人没有见识过快铳的威力。 这种生死的考验使他感到一种淡淡的疲惫,命贱如草,他今天才有了一点体会。 刘景智在堂屋里向他招手,原来屋子已经整理好了。 他走进门槛,在堂屋东边的矮桌上拿起皮壶,拧开盖子,对着嘴“咕嘟咕嘟”的灌了一气,酥油茶的香气从肚子直冲脑门,又从鼻子里冲出来。 刘景智放下桌子上的文书,走过来把牛皮扁壶夺过去:“臊子面马上就好,不要喝这些凉东西!” 刘景仁笑了笑,踱到桌案前把散在书案上的文书摞整齐,顺便飘了一眼最新的邸报,新皇登基,准备重新启用辅臣叶向高,召回因上疏言事而罢免的官员袁可立、邹元标、王德完等,朝野欢腾,泰昌帝果然得民心,可惜性格单纯,遭人暗算而不自知。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指挥签事任豪杰制止了近卫的通报,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遇到院子里的近卫他也摆了摆手,跨进堂屋的门槛,看到景仁在闭目休息,原本想着在等一会儿,可是等了一刻多钟,刘景仁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到底耐不住性子,走到书案边,摇着景仁的椅子说:“怀惠老弟,大捷呀!” 刘景仁愣怔了一下,抬起头来,揉了一下眼睛,说:“结果出来了?” “最终战果还没有出来,要到明天各旗各总才能把战绩报上来,如今核查的只是初步战绩。”任豪杰站在案边俯瞰着景仁说。 “怎么,受伤了?”刘景仁看到任豪杰的兜鍪下面绑着一道斜斜的棉布,灰色的布面上透出一层殷红的血迹,不由站起身来,伸手向他的耳朵摸去。 任豪杰扬了一下头,轻轻的躲过去,“不碍事。” “包扎了没有?” 任豪杰明白景仁的意思,这个生造词不知从他的嘴里冒出过多少次,“已经用你那个酒精擦过了,还让祝医生上了药。” “来,坐,”刘景仁吩咐道。 任豪杰坐在靠东的太师椅上,刘景智在他面前的茶桌上放上茶汤,又给大哥续上茶水。 “战斗快结束了,让那土默特老鬼给挂朵花,实在晦气。”任豪杰把兜鍪放在茶桌上,“你看,差一点伤到眼睛!” 刘景仁看到棉布沿着额头斜斜的从左眉包上去,出血的地方恰在左眉上。 “整个敌营已经搜查完了,密云营军的两个千总队早已把俘虏押到东城门前的军营里,四千多个民夫,还有一些运送物资的牧民,土默特军士早已经逃跑了。 也是我大意了。 蒙军后营西边是马厩和骆驼房,好多的战马和骆驼啊!好多!人们都说蒙古人出战都是双马或者三马,看来是真的。”任豪杰喝了一口茶汤,把胡子上的水珠揩了揩,说。 “我们围在马厩里,正准备把战马拉到城里去,从马厩后边的小房子里忽然扑出一个人来,一个又老又丑的家伙,挥着钉马掌的铁扦子对着我的脖子就来。幸亏后面的老廖推了我一下,不然我的脖子就要被刺穿了。”任豪杰狠狠的说。 “后来怎么样了?”刘景智插了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我扑上去踢了那个老马倌几脚,让警卫把他押到俘虏营去。”任豪杰抚了抚头上的绷带,生气地嘟囔着:“那是一个老马倌!又穷又老的老马倌!我能同他计较吗?” 第150章 兴州之战 (7) 几句话说的刘景仁哈哈大笑。 任豪杰看到捂着嘴“吭哧吭哧”笑的刘景智,照着他的脑门就是一下,“连你也敢笑话我!”然后自释的笑了。 “你看,正说战果呢,就被你两句话带偏了。”任豪杰喝了一口茶汤,高兴的说:“你猜,我们得了多少蒙古鞑子的首级?” “多少?”刘景仁问。 “两万三千二百一十六颗!追击的几个千总队刚刚回来,战果还没有核验,没有计算在内。”指挥签使任豪杰眯缝着双眼压低声音神秘的说。 “还行。”刘景仁自然的坐下来翻看书案上的文书。 “还行,还行,什么还行!万历23年播州大捷动用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战报上说是空前大捷,你知道获得多少颗首级?”任豪杰盯着刘景仁的脑门儿问。 “多少?”刚往砚台里加了点水,正在使劲儿磨墨的刘景智问。 “四千七百六十二颗。”任豪杰双手按在桌案上,眼睛盯着正在看文书的刘景仁,说:“比比播州大捷,那是“还行”的战果吗?” “是多了一点。”刘景仁说。 这个时候,刘来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揭开盒盖,将一碗臊子面、两碟咸辣子腌萝卜摆放在书案上,又从盒底取出两张烙饼放在食盒里,再把食盒架在珐琅笔盒上。 “再取一个碗。给任签事盛一碗。” 刘来顺知道刘景仁的性格,只要他吃饭,就不忍心别人饿着,因此食盒里常常都预备有碗筷。 “我吃过了。”任豪杰推让道。 “今天这么忙。哪有自在吃饭的时间?遇上了坐下吃一点儿。”刘景仁伸着筷子指了指,埋下头开始吃饭。 任豪杰并不十分推让,他端起一碗面条,让刘来顺多放了一些臊子,又夹了一筷子咸辣椒,坐到茶桌前的鼓凳上,狼吞虎咽起来。 “蒙古军营里还有十几架云梯,25台攻城车,成捆的攻城锥。那些可是好东西。”任豪杰又走过来夹了两块腌萝卜,说。 刘景仁并不说话。 “那些骆驼、马匹怎么办?”任豪杰问。 “先放到北营吧,兴州军换装成骑步兵,随后还要扩军,这些马匹、骆驼都用得着。”刘景仁取了一张烙饼,卷起来,夹起两角咸辣子,说。 两个人用饭完毕,“走!正堂里还有些“朋友”,咱们过去看看。”刘景仁用布巾擦擦嘴,对任豪杰说。 任豪杰放下邸报,两个人从东跨院出来。 中庭的正堂是一栋八开间的叠顶大殿,两尺高的青石台阶上围着汉白玉栏杆,台阶正上方的云纹石柱上垂下两串圆形纱灯,昏黄的光线并照不了多远。 庭院里倒显得非常明亮,塔松的阴影像刀裁一般浮在如水的银光中,原来中秋节快到了,一轮圆月像一盏玉盘静静的挂在中天。 刘景仁站在台阶上望了望云中的明月,北京天坛边那间高楼里如星辰一样的灯光像闪电一般在他心头掠过,一股心酸猛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咳嗽了一下,揉了揉鼻子,转过身跨上台阶,向正堂走去。 正堂里的那群人早已等急了,从黄昏坐到夜半,茶水喝了两壶,点心也吃了几盘子,将军还没有来的意思。 指挥使司没有发话,大家只能规规矩矩的坐着。 刘景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走过来。 他一进正堂,众人赶紧站起来。他笑着给大家做一个罗圈揖,“让各位久候了。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聚歼了大金土默特联军,取得了重大胜利。” 他坐到正堂上,说:“兴州是明国的兴州,也是大家的兴州,上都、大板升、大宁同样也是明国的,我们要陆续取得对它们的统治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是做我们的朋友,还是做我们的敌人,是需要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认真考虑的问题。” “今天诸位能够坐到这里,已经表明了归附之心,明国欢迎之至。兴州政事堂将可能有各位的位置,兴州将要组建兴州军蒙军营和兴洲军汉军营,这是文书,大家可以看一看,五天以后,我将在南门外的阅军场上敬候诸位。” 刘景仁说完话,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众人站起身来,纷纷离开。 一位穿着蜀绸长袍,头戴方顶寿山帽的老者走过来,“在下是兴州城徽州商会的理事,姓方。自捉尔木台吉伏诛以来,全城戒严,只进不出,下江南的货物堆积如山,路引和税票也无法如期办理,山西会馆、江浙会馆的同行也有同样的问题,他们公推让我问一问,这些事务该如何办理?” “兴州指挥使府支持一切商务活动,兴州之战结束以后,我们将很快会给各位放行。至于具体事务,任签事会给你答复。”刘景仁刚刚和这位理事说了几句话,洪长河带着密云卫的麻千总从台阶下走上来。 刘景仁站起身,把这位徽州商会理事引到任豪杰面前,然后回身往大堂外走去。 他走到石表前,扶着汉白玉栏杆。 麻千总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军礼,俯过身子说,“我们潮河千总队追击插汉部蒙古鞑子到了热河,那些蒙古鞑子躲到了热河的几个喇嘛庙里,庙里的喇嘛们挡在门前不让我们进去,说是众生慈悲,不得妄造杀孽。军士们畏惧佛法,害怕遭报应,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特地让我来问一问。” “这些喇嘛用佛法欺骗些愚夫愚妇倒也罢了,竟然敢阻拦我大军前进的兵锋,胆子也忒大了点。”刘景仁拧紧了眉毛,“那些蒙古鞑子跑了吗?” “没有。我们已经把那两座喇嘛庙包围起来了。”麻贵摇了摇头。 “这就好,让将士们就地休息,明天我倒要看看这些喇嘛讲的到底是哪家子的佛法。”刘景仁说。 第151章 兴州之战 (8)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且说未时三刻,蒙古骑兵发起冲锋的时候,站在望楼下的西土默特台吉素囊满脸兴奋,冲着喀喇沁的台吉布尔葛都喊了一声,布尔葛都正在观看战局,没有回应。 素囊两腿一夹,战马前出一步,他的脚朝布尔葛都的战马踢了一下,战马一惊,布尔葛都拉住辔头,回过头来。 “不用靠的那么紧,小贝勒看重的是军功。这军功嘛,还要看我们土默特的勇士,你们喀喇沁的汉子,抱娘们儿没有问题,至于上战场搏军功,那还得向我们学学!”素囊开着玩笑。 “八哥靠的是巧舌如簧,飞的最高的信天翁从来不在燕雀面前搬弄是非。你看,战阵最前面系着银腰带的都是喀喇沁勇士。”面容憨厚、矮壮肥硕的布尔葛都说起话来一点也不饶人。 “你说,这支明军也怪,好好的城池不守,偏要和我们野外浪战,这不是找死吗?”素囊说。 “听说这位明军将领是皇族的什么亲戚,原本就没打过仗,他还以为是小儿女过家家呢。”布尔葛都拍拍肚子笑着说。 “明国皇帝长在妇人裙下,除了口齿伶俐以外,哪里懂得金戈铁马的味道?”那布尔葛都仰头说完,又伸过头来小声说:“我听说明国皇帝骑术训练的时候骑的是阉割过的母马,连母马都不敢骑!还要骑阉割过了的。我真想不明白,明国皇帝晚上是怎么爬上女人肚子的?” 说完以后,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人正说笑着,前面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他俩赶忙抬头望去,只见小贝勒正举着鞭子抽打那两个叫索财、索禄的奴才。 “奴才该死!奴才到城楼上看了,那上面明明摆满了草人····” “那滚石擂木呢?” “这个······这个奴才倒是没注意。” “那城墙下的阵图呢?铁索呢?” “奴才不会画图,可是奴才给你说了呀。”那个叫索财的奴才架起胳膊一边躲避着鞭子的抽打一边说。 “我叫你嘴硬!我叫你嘴硬!”满人将军的鞭子抽的更快了。 “贝子爷,你就饶了他吧。你知道的,他就是一头犟驴。”另一个叫索禄的奴才劝说道。 “那你说说,咱们三四万大军怎么会是这个结果?”满人将军揭开面纱哽咽着擦去眼泪。 只见她面如冠月,浓眉星目,牛乳一般的脸蛋儿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宛如惊鸿一般,面纱又垂了下来。 那将军哽咽着用手抹去眼泪,露出一股女儿之态。 素囊吃惊的张大嘴巴,没想到杀伐果断的小贝勒竟然是如此美貌的一位女子。 “贝子爷,明人就要冲过来了。快走吧!”索禄尖细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素囊和布儿葛都朝前一望,呆住了。 怎么会? 蒙古骑兵,战无不胜的蒙古骑兵怎么会这样? 明人的神机营不是没见过,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仅仅两刻钟啊,骁勇无敌的蒙古骑兵呢? 两万多骑兵就是站着杀,也要杀个一整天的吧。 明人低沉的筚篥声越来越近,密集的铳声也越来越近。 “贝子爷,我们汉人说过“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紧走吧。大贝勒还在家里操心着呢。”奴才索禄更加着急了。 “贝子爷,全是奴才的错。您就是回去把奴才煮喽,奴才也心甘情愿。您还是赶快走吧。”那个叫索财的奴才也急了。 那满人将军狠狠瞪了明军阵营一眼,掉转马头,斜穿过河边的湿地,窜上木桥,飞一般的逃了。 过了木桥,沿着伊马吐河的东岸往北走,一直跑到坝上草原,那位满人将军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伊马吐河的上游,落马河、以逊河的源头也在这里。 满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齐腰高的野草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摆动,远处有贪吃的野马悠闲的甩着尾巴,马背上跳跃着几点金黄,没有羊群,一个放牧的人也没有,这一片美丽的草场其实是可怕的陷阱,在一簇一簇半人高的野草下边是碧绿的积水,积水下面是大自然千百年来聚集的淤泥,人马踏入其中,不到半个时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里就是坝上湿地。 只有沿着以马吐河溯源而上,向西踏上神树通往上都城的大路,才能走出这片草甸。 那位满人将军驻马而立,望着静静落山的夕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傍晚的霞光落在她高高的兜楘上,落在她白色的软银甲上,映射出暗淡而柔美的光辉,也许还在想那场已经失败的战斗,她依然不时哽咽着,美丽的脸庞上流着眼泪,她的手依然不时的揭起面罩轻轻揩拭着。 靠在她身边的两位奴才看到主子伤心,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主不必伤心。过几天我们找个机会混进兴州城去,把那个明国将军的头颅提回来。前几天我们进兴州城,不就如入无人之境吗?”头戴黑色寿山帽,身穿镶边武士甲,腰系五颗银钉勋位带的索财双手抖嗦着,高大魁梧的身材微微佝偻,就像父亲面对伤心的女儿一般不知所措。 “扎营!” “下马扎营!”索禄扭过头吩咐道。 跟在身后的700名勇士齐齐下马,在靠南的高地上立桩扎营。 远处的蒙古台吉们纷纷吆喝着,“扎营啦,扎营啦!”像凌乱的蚂蚁一般蒙古士兵拿出睡袋,靠着马鞍,几个人聚集在一处,胡乱的滚倒在路边。 军帐没有了,伴马没有了,许多器械也丢失在兴州城外,今晚只能将就度过了。 连吃饭的锅灶也没能带出来,营地里一丝炊烟也没有,众人默默地拿出烤羊腿,用手刀旋下一片肉来,放到嘴里慢慢嚼着。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七老图山只露出一道暗淡的霞光,往南沿着伊马吐河东岸通往兴州城的道路上依然源源不断的有人影跟上来,那是陆续逃回来的蒙古士兵。 到了天色微明的时候,道路两边略微干燥的地方已经躺满了人。潮湿的地面和夜晚的凉风使人们的脸上充满了疲惫。 “嘟——”出发的螺号响起来了,士兵们骂骂咧咧的站起来,背上行囊又继续往前走。 只有那两个牛录的满人巴图鲁(勇士的意思)将帐篷、刀枪装上伴马,有条不紊的跨上战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跟在将军身后往前走。 快巳时了,挂在半天空的太阳照的人昏昏欲睡,伊马吐河像牛尾巴一样的源头早已经甩在身后,前面已经能够望到小滦河浅浅的溪流了。 “那明国将领虽然智计百端,可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那满人将军精神好了很多,她指着小滦河对岸半人高的石崖笑着对索财说,“明国人要是在这里埋伏一队人马,那我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第152章 兴州之战 (9) 小滦河是从坝上草原发源的季节性河流,这个时候正是它的旺水期,不过因为刚从坝上流出来不久,它的水流还不大。 从岸上看下去,清澈的水流从嶙峋的石头上流过,里边还能看到像白条一样的小鱼儿。 小滦河对岸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崖,土崖中间有一条土路。因为人马穿行的缘故,已经坍塌下来漫延到河里,形成了一个凹陷。 土路两边的河岸上长着浅绿的苇草,河里生长着深绿的蒲草,两者隔着一道红色的土梗,共同连绵成一片绿色的斜坡,褐红的蒲棒、紫红的蓼蓝花点缀在这片翠绿的碧毯里。 那满人将军驻马望着眼前的景色,两个牛录的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意思)静静围在她的身边。 身后的蒙古人看到清澈的河水高兴起来,纷纷牵着马扑过来跳到河里,“哗哗”的给脸上扑着水,洗去昨天战斗的尘埃,又拿出皮袋“咕噜噜”的灌起水来。 越来越多的蒙古人跳到河里,一边灌水一边过河。 “太安静了。对岸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飞起一只鸟雀。”那满人将军喃喃的说。 一阵斜风一过,在浓密的苇草里,她分明看见了几个黑乎乎的脑袋。 “不好!有埋伏。”她骑着马赶紧朝后退。 “呯呯呯”、“噼里啪啦”绵密的铳声忽然接连不断的响起来。 拥挤在河道里的蒙古人来不及上岸就纷纷倒在浅浅的河水里,一道又一道嫣红的鲜血被清澈的河水一冲,消失的无影无踪。 失去了主人的马儿嘶鸣着跑上河岸,散乱的站在绿色的桉树底下悠闲的吃起草来。 隔着河岸,刘青河早就瞄准了那个满人将军。 满人的兜楘和明军的兜鍪不同,它上面有一个尺长的银柱,柱梢有一簇红缨,这是只有协统以上身份的人才有的装备。满洲八旗每旗的旗主称固山额真(满语旗主的意思),他下边有几个都统,比都统低一级的是协统。 刘青河知道这是一个大人物,他静静的等待着这个人过河,只要他踏入河道一步,他就有把握摘取对方的项上人头。 身后的蒙古人越来越多的涌到河道里,甚至有几个已经走上了对岸。 可是对面儿的满人将军依然静静的呆望着,黑色的罩面下边不知道是一副怎样的面孔? 忽然那满人将领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扭过马头带着身后的满人士兵要逃跑,不能再等了。 “呯”他射出了第一铳,对着河中那个腰带上钉着四颗银钉的家伙。 最大的鱼儿溜走了,他恨恨的想。 战斗结束了。 黑娃儿和布仁纳海正在追逐逃亡的蒙古士兵,刘青河走下河道,扳过一匹无主的战马,跨上马鞍,两腿一夹,跨过滦河,沿着土路向下追。 那群满人身后跟着一群蒙古骑兵顺着小滦河的东岸飞快的向下跑。 他“呯呯”放了两铳,一个敌人也没打着。 他狠狠的停下马,扭过头往回走。 “四叔追什么去了?”黑娃背着两把腰刀,手里拿着一个玛瑙镶嵌的白银镯子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明国的塘报只传递到百户一级,黑娃他们并不知道那种甲胄意味着什么,刘青河满心懊恼,却不知和谁诉说。 只要拿到这种级别的首级,他的罪行就抵消了,连官职说不定也能再升一级。 “取得了这样的胜利,难道还不高兴吗?”黑娃把刀挂到马背上,把手里的镯子抛过来,“给你,景智娶媳妇的彩礼钱,提前上了啊。” 刘青河笑了,拿起镯子在嘴里咬了一口,镯子上有一个清晰的牙印,“你也真舍得,从镯子上起一颗玛瑙就够了,回头把镯子还给你。” “去你的吧!还(hai)还(huan)给我。”黑娃笑骂道,“你不怕一颗玛瑙撑死你?想要就要,不要就给我还回来。” 刘青河“嘿嘿”笑了,“好,你的彩礼就算给过了!不过你这个交获还是要归公,你不记得我们的军歌唱着:一切交获要归公吗?” “你看,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对,交公!不过彩礼我是不会少了的。”黑娃说。 “打死的尽是一些小喽啰,顶多只是个百夫长。”布仁那海骑在马上,鞍鞯上挂着两捆投枪,脖子上挂着几把弯刀,手里还拿着一把,高兴的说。 “百夫长就不错了。往日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不都是这些人吗?”黑娃儿说,“让我看看你那把刀。” “哪一把?” “就是刀鞘带弯头的那一把。”黑娃用手指了指。 那一把短刀就垂在布尔纳海胸前,随着马儿的颠簸一左一右的摇摆。 布仁那海从脖子上取下来,扬手抛了过去。 这把刀的刀柄是琥珀色的,护腕处有一个圆环,上面刻了一圈梵文,圆盘外面自然的伸出一个红玉雕刻的狼头,刀鞘垭口箍着一圈黄铜,用卡簧卡在刀柄上,整个刀鞘布满了拇指大小花花绿绿的石头,黑娃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拔出刀鞘,一道冷光射出来,刀体是青灰色的,有一个很弯的弧度,不像是本地的工艺。 “这倒是个新鲜玩意儿,把这个给会长送过去。你们看怎么样?”黑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问道。 “太寒酸了吧。”布仁那海说。 “也就图个纪念,我看行。”刘清河说,“太贵重的东西,我还怕景仁不收呢。” “那好吧。”布仁那海挠了挠脑门儿,“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次胜利,你不知道我看到那些蒙古强盗倒在地上有多么高兴。” “你不也是蒙古人吗?”刘青河问。 “我哪有资格做蒙古人?我是驱奴——被蒙古人役使的奴隶!”布仁那海有些激动的说。 沿着小滦河足足跑了一个时辰,那群蒙古人才停下脚步。他们回头望望来路,除了稀稀拉拉跟上来的蒙古士兵,明军的影子一个也没有。 那位满人将军喘了一口气,吩咐就近渡河。 小栾河的水很浅,只要两岸的土崖不深,还是很容易过去的。 很快就找到一处平坦的所在,岸边是连绵的栎树和高耸的柏树,河中的石子也很少,踩在脚下的是软软的泥土。 涉水过了小滦河,再穿过一座低矮的山卯,又走过散落着针叶松的草地,前面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滦河,沿着大滦河一直往西北走,人口渐渐稠密起来。 走过两个蒙古人的聚居地,又穿过一个汉民居住的村庄——凉亭,前面城垣高耸的地方就是故元的首府——上都城了。 回到上都的时候已经人定了,月亮静静的挂在中天,街道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银霜,除了脚下“嗒嗒”的马蹄声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安静的跨进大门,那满人将军面似寒霜,对围过来的下人、婢女理都不理,径直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回到后院的小楼里。 “格格,你梳洗一下再睡。”那满人将军不理会身后的侍女,掼下兜楘,撕掉铠甲,无比愤怒的望着兴州城的方向,咬牙切齿的诅咒道:“刘景仁,你给我等着!” 第153章 兴州之战 (10) 沿着兴州城的南门往东南方向走,翻过两座和缓的土岭,走过七老图山朝东的垭口,就能望到一条河流。这条河流名叫武烈河,它和伊逊河、伊马吐河一样,都是滦河的支流。 武烈河两岸是平坦河间谷地,也许是山川运动的结果,也许是上天的恩赐,武烈河上游有许多热泉,热水注入河流之中,使得武烈河水终年温暖、水气蒸腾,当地人习惯称它为“热河”,由于看中了这一点,许多寺庙建造在热河两边。 扎木伦寺和大昭寺都是热河有名的大寺。 蒙古人的原始宗教是萨满教,它现在依然是蒙古高原势力最大的一支宗教 ,扎木伦寺就是漠南最大的萨满庙。 大昭寺是佛教寺庙,近几十年来,从西藏、青海传过来的黄教,逐渐在漠南流传开来,特别是在蒙古贵族中影响很大。黄教正式的寺庙还不多,黄教喇嘛大多临时挂单在萨满庙里,大昭寺就是黄教喇嘛驻跸最多的寺庙。 扎木伦寺和大昭寺是紧挨着的,站在扎木伦寺门前的高台上向东望,能看到一片茂密高大的针叶林,因为时间久远的原因,树木都有合抱粗细,沿着或密或疏的松林望过去,武烈河蒸腾的河水像明镜一样反射着早晨的光辉。 麻贵此时就站在扎木伦寺门前的广场上,他沿着大广场往上走,跨上十几个台阶看到一个小广场。 小广场中间正对着寺院大门的是一个巨大的法轮,法轮两边有两个石羊跪在那里,再往前一箭之地,还有四个两丈多高的法塔,法塔下边是青砖砌成的方型底座。密云卫边军的兵士们正端着鸟铳对着大门,静静的站在那里。 早晨的阳光沐浴着一种温暖的晕黄给广场上的大青砖铺上一层柔和的紫色,风儿不大,大门两边的无数经幡像下垂的黄叶绕着经柱轻轻摆动。寺院大门带着一种蒙地特有的粗豪,静静的关闭着,只有门上雕刻的魔鬼和众神们给人带来一丝凶厉。 麻贵走到法轮后,向百总廖一稔(廖丰收,外号:熟一稔)招招手,“怎么样,没什么动静吧?” “从昨儿戊时关上大门到如今,连一个人影儿也没露过。”熟一稔心中充满了愤怒,还没有人敢如此轻视密云边军。 “向天鸣枪,告诉他们,再不出来我们就要进攻了。”麻贵说。昨天晚上见到指挥使以后,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砰砰砰!”三声清脆的铳声在清晨的雾气中散开。 过了很长时间,麻贵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头戴鸡冠帽儿,身穿枣红法袍的萨满走了出来。 那萨满好像没有看到法塔后边举着铳的士兵,他走到熟一稔跟前,廖百总向麻贵指了指,“这才是俺们的上官。” “不知信主来到敝寺,是上香还是采蘸?”萨满一手竖在胸前打了一个千,低头垂目,缓缓问道。 “昨日戊时逃进庙里的那群蒙古骑兵呢?”麻贵问道。 “不知信主说的是些什么人?敝寺天天信众云集,昨日到底来了哪些人?小师的确不知。”萨满抬头问道。 “俺们追赶那些蒙古鞑子,到得门口。你们为啥子关起大门来?”百总廖丰收听到萨满顾左右而言他,不由急了。 “卯时开门,戊时关门。原本是我们寺里的规矩,并没有针对谁来。想必信主误会了吧。”萨满笑着看了廖丰收一眼,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今日卯时已··已··已过,你们寺门怎么··还··还没打开?”廖百总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一急话就说不清了。 “你看,信主手里拿着鸟铳、刀枪,都是凶暴之物。神灵居住的地方乃是祥和之地,岂能有所杀伤。只能慢待各位恩主了。”那萨满叹息一声,宣了一声长生天,低头合什,静立不语。 “你,你······”廖百总瞪着牛眼一般的眼珠子,气狠狠的说。 “你说完了吗?”麻千总戏谑的看着那位萨满,笑了笑说:“上师不知道什么人进过贵寺,原本是合理的。” 那萨满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 “我明国军人手里拿着刀枪,的确惊扰了贵寺供奉的各位神佛。”听到麻千总把话说到这里,熟一稔急了,举起胳膊,推开萨满,上前说道:“千总,不是·····” 麻千总摆摆手,打断了廖丰收的话,继续说道:“只是我们军人讲究除恶务尽,也讲究眼见为实。你既然没有看见,那只能委屈你啦。” 麻千总眼睛瞪着廖丰收,厉声喝道:“廖百总,听令:把这个宗国不明,妖言惑众的萨满绑了。” “得令!”“熟一稔”“啪”的行了一个军礼,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麻贵对着廖丰收偷偷闪了一下眼睛,眼见那萨满委顿在地,又板起了一张白板脸。 廖丰收从腰间掏出绑绳飞快的搭在萨满的脖子上,扭过胳膊,用绑绳缠了几下,往上一提,刹了个猪蹄,那萨满“啊”了一声,就头朝下跪在地上了。 廖丰收喊过一位边军,把萨满提到大门前的广场上,指使边军把经幡的柱子掰下来,然后回头看着麻千总问:“千总,现在就撞门吗?” 麻贵知道廖丰收嘴皮子慢、性子急,不然怎么能叫“熟一稔”(俗话“一炮药”的意思)呢?可是又喜欢他心里的机灵劲儿。就板着脸说:“这还用问吗?限你部两个时辰之内,俘虏蒙古逃兵,抓捕寺院中所有的萨满,清理整个寺院。明白吗?” “属下明白,上官!”廖丰收说完,带着士兵抬着木椎冲击寺院去了。 大门很快被撞开了。 寺里响起了一阵激烈而短暂的铳声。 麻贵走进大门的时候,大门东西两侧倒着许多蒙古骑兵和一些留着短发穿着枣红棉袍的萨满。 门内又是一个广场,广场尽头有一个不高的台阶,台阶上面是蒙地特有的方方正正的庙宇,四间明厦的大门,两边是涂抹着红土的墙壁,窗子并不大,四四方方的,上面还有二层,明厦和窗户上垂着画有经文的布幔。 穿过台阶,走过正门,在一层一层的布幔后面,是一个千手千眼牛头狮身的金像,像前摆着一行行蒲团,这里是萨满们礼敬神灵的地方,此时一个萨满也没有。 穿过过厅,是一个二进院落,走过一段平地,拐上一个台阶,上面是第二个大殿。 像这样的院落有五进,在最后的院落里,麻贵见到了躺在地上的库伦萨满,他戴着尖顶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身上披着用老虎尾巴做成的坎肩。 “库伦萨满,你每天陪伴褚神,拯救世人,怎么能庇护那些杀人如麻的蒙古骑兵呢?你难道忘了,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明国的土地吗?” “你的心被这片罪恶的土地浸润得太深了,你忘了神灵救助的是百姓,而不是军人。”麻贵继续说,“世道轮回,再强大的罪恶也会被荡涤干净。你明白吗?”麻贵问。 “将军饶命!”库伦萨满躺在地上,说。 “我没有饶你命的权利,你放心,你必定会受到公正的审判!”麻贵回过头对廖丰收说:“将这些俘虏和萨满全部押回兴州城,接受百姓的审判。” 第154章 仙药 (1) 北京内城东长安街与东单牌楼北街相交的地方有一座青石雕刻的高大牌楼,沿着牌楼向北走百十步,往东一拐,是一个京城非常有名的地方——扬州胡同,它是内宫演乐局的所在地,也是徽州会馆、扬州会馆、东藩会馆的聚集地。 天色微黑,扬州胡同一街两行各色宫灯就亮起来了,一人多高的宫灯画着各色戏剧人物在儿臂粗的红烛照射下,散发各种各样旖旎的光线,照射得门口一片敞亮。 灯光下,不时有画着淡妆的娇美的清倌人进进出出,每次出入都能引起人们的几声惊叹。 “你看,是倪大家!我听过她的“十面埋伏”!”, “小凤仙!你看,是小凤仙! 她冲我笑呢。” “美的你! 也不看看你的刀条子脸!你能有这样的福气?” 当然更多的是出手阔绰的豪客,或一掷千金,或依红围翠;高官阔少,偷懒休息的地方也大多选在这里,听一首雅曲,调笑一下新到的“扬州瘦马”,自然也有无限的趣味。 今天是中秋节,整个扬州胡同人流似乎更多了一些。 扬州胡同最大的会馆——徽州会馆,就在胡同朝南第三家。 今天,会馆前面搭建了一座可达二楼的灯山,中间是湖纱彩绘的“嫦娥奔月”,底座上是彩绘的各色玉兔纱灯,望上去令人目眩神驰。 这个时候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将黑未黑的天色略显暗淡,昏暗的街道更显得灯山美不胜收。 兵部尚书周嘉漠穿着一袭绣着淡淡菊花的员外袍,头戴方巾,坐在徽州会馆2楼的包厢里正悠闲的望着街道上的夜色。 “今夜月出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怎么样?说的是中秋吧?”脸色微胖的诚意伯刘荩臣敞开外袍,露出白纱绣花小衣,仰头喝了一口花酒,把酒令搭在烤乳猪的架子上,对黄嘉善说:“梓山(黄嘉善,字惟尚,号梓山)不要朝外看,该你了。” 黄嘉善回过头来,瞟了一眼荩臣,对身旁的张维贤说:“英国公,你来评一下,诚意伯做的诗愁春悲秋的,和今天的气氛明显不符,如何能够交令?须得再说一句方好,您看可对?” “你胡说!我做的如何不对?今日吃酒只说吟的中秋令,诗句中只要有中秋便可,你怎能胡说?”刘荩臣大急,睁着铜铃一般的牛眼瞪着黄嘉善说。 “你看你这人,连说也说不得了。”黄嘉善看了刘荩臣一眼,“你交的令明明和中秋没关系。怎么算工的呢?” “我怎么不工了?我明明说的就是中秋······” 张维贤看着两人争吵不休,急切之间插不上嘴。坐在席上的其他人只顾着吃酒闲话,哪里听得他们说什么,对面的周嘉漠揪下一颗葡萄塞到嘴里,脸上嘿嘿地笑着,嘴里不吭声。 黄嘉善这个老狐狸又把人家诚意伯给耍了,明明知道诚意伯刘荩臣性子急躁,容不得激。你看一句话就把话题引到沟里去了。 今天的酒是喝不成了,每到后局,这个黄嘉善就要出来搞鬼,你看,两个人斗嘴斗得连令主英国公都插不上话。 “明卿(周嘉馍的字),你不要一个人偷着乐!”黄嘉善盯着他,很不高兴的说,“你来给评评理,我说他酒令不工,再做一句就是了,你看,他倒和我急上了。。” 自己就不该笑,哎,只能出来救场了。 今天的酒是市面上难得的密制酒——40度,名字叫“珍坊”,听说最近的行情一瓶酒要价到十两银子,好家伙,快到一亩地的价格了,就这,排着队还买不到。 “那好,我和诚意伯踩一个,这酒令就算过了。”周嘉漠笑着说。 “我酒也喝了,令也交了。怎么还得我来?”诚意伯梗着脖子问。 “你不喝,那我也不来了。”周嘉馍扭过头去。 “你到底喝不喝?”令主张惟贤板起了脸。 “我明明已经交了令的。”诚意伯刘荩臣嘟嘟囔囔的说。 “谁记得你说了一句什么话?快喝!”张惟贤说。 张维贤给酒杯里添满酒,举起酒瓶摇了摇,“你看,不多了,你们还不想喝。” 周嘉漠举起酒杯和刘荩臣碰了一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黄嘉善接过酒令,和几个小辈碰了一下,说:“喝!”,眼看小辈们鞠了一躬,恭恭敬敬的仰头喝干,又从门后的木箱里拿出一瓶放在酒桌上,解开瓷瓶上的璎珞装饰,指着暗青色的宋釉瓷瓶,说:“今天有英国公的面子,咱们才能喝上这种秘制酒,不然你就是拿着银子,也未必能够买得到。” 黄嘉善把瓶口的铜条撕掉,然后拧开瓶盖,指着黄铜瓶盖的后背说:“你们看,这瓶盖后边都有标号。一瓶一号,是绝对不能伪造的。” 他给酒杯里续满酒,继续说:“这酒,据说是京城南边,公主坟那里出得,有多少客商就住在公主坟村里,等着拿酒,有多少要多少。” “来,干一个!” 听着黄嘉善的话,大家一起站起来碰了一杯。 “最好的还不是这种酒,听说有一种酒叫“酒精”,你听听“酒精酒精——酒的精华”,不是最好的酒是什么?不过据说那种酒不能喝,是用来治病的······” “国公经常在宫里行走,想必知道皇太后得病的时候,宫里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可是怎么样,还是薨了。皇太后多好的一个人······”说到这里,黄嘉善用手摸摸眼睛,然后继续说到:“可是就有一个人。和太后得了同样的病,却被人救活了····” 众人停下手里的吃食,抬起头望着黄部堂。 黄嘉善瞄了一眼众人期待的目光,向包厢的门指了指,对一个黄姓小辈说:“去!把门闭上。” 等黄姓小辈关上包厢的门,回过身来坐到酒桌上的时候。 他又摇了摇头,说:“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众人一起吼将起来:“想说什么就说,不要吊我们的胃口!” 黄嘉善看了张维贤一眼,说:“国公,我可是说了。” 张维贤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就张口说道:“说吧,这里都是自己人,不打紧。可是诸位记着,这话可不能外传!” 那黄嘉善低下头来,身子俯到桌子上面,众人赶忙凑过去,黄嘉善才低声说:“听说七公主得了同样的病,被一种仙药治好了,这种药也是公主坟出的,听说是从酒精中炼化出来的,只要是发烧的病都能治。” “怎么这种药市面上没有呢?”那姓黄的年轻官员问。 黄嘉善摸了摸胡子,斜蔑了那姓黄的官员一眼,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仙药那么好炼化,能叫仙药吗?” “如果没有药,再神奇也没有用啊。”诚意伯刘荩臣放开嗓门吆喝了一句。 “嘘,别嚷嚷!怎么没有?七公主那里就有!”黄嘉善肯定说。 说完这句话,黄嘉善指着张维贤说:“有了英国公的面子,我辈才能喝上这种好酒,来,诸位敬英国公一杯。” 众人一起举起酒来,“敬英国公!”说完仰头杯干。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一位穿着低胸棱纱、下套马面长裙的女子推着一辆餐车走进来,一袭粉红的胸衣包着一对挺拔的乳峰,画一般的脸上描着淡妆。 她把一盘清蒸鲍鱼、一盘红烧鹿尾端上来,放在餐桌上,又取出几个冷盘摆在桌边,低着头恭敬的说:“尊贵的客人,会馆的演出马上要开始了,请各位恩客观赏。” 说着拉开西边墙上的纱帘,原来包厢的西边是一个看台,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楼舞台上的帷幕。 第155章 仙药 (2) 徽州会馆很大,沿着砖砌的雕楼进来,转过照壁,是一个很大的厅堂,里面摆着许多四方的八仙桌,桌上摆着密醆、月饼、葡萄、番瓜,夹着银壶的“茶博士”像玩杂耍一般,背转身去,一个抬脚,一个躬腰,然后慢慢抬头,肘下一股水龙准确的扑到一丈外茶桌上的杯子里,一阵彩声响起,那茶博士的身下就落下无数的铜钱来。 茶博士放下银壶,扭着风摆杨柳的步伐,蜻蜓点水一般抄起铜钱来。 这个时候舞台上会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锣声,一会儿又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鼓声。 有青衣从舞台这边一阵跟斗翻过去,又一阵跟头翻过来。 八仙桌旁坐着一些文人,也坐着一些豪客。品茗摇扇细细言谈的是文人,袒胸露乳张牙舞爪的是豪客。 只听舞台上锣鼓响,不见一个角儿亮相,那些豪客不满意了。他们一边甩着扇子,一边踩着凳子冲舞台叫喊:“倪大家!倪大家!小凤仙! 小凤仙!” 在二楼包厢的帷幕打开的时候,大堂的八仙桌旁已经坐满了人。那些打扮时髦的下等娼女像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她们一边和老客打情骂俏,一边在年轻的新客脸上逡巡,招揽着自己的生意。 年长的妈妈们这时候是最忙的,她们一边要防着年轻的雏妓被那些老不要脸的揩油,一边还要指挥那些团团转的龟奴,催促化了妆的角儿早点儿出场。整个大堂宛如西城的早市一般,热闹非凡。 黄嘉善夹了一口鹿尾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他最喜欢这个时候大堂上的热闹,花朵一般的年轻雏妓,胡茬子刮得溜青、辫子盘在脖子上的青皮,穿着长袍系着青领的闲雅文人,胡乱扎着璞头体型肥硕的豪商,还有给豪商嘴里衔葡萄的体型娇美的街妓··· 只是一个系着青领穿着深蓝长袍的年轻人抱着一个鼓凳,挤在一堆青皮里面显得颇不寻常。 “当、当、当——当”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起来,紧接着是笛子悠扬的过门声,凄婉的二胡声也响起来了。 徽洲班子出场了。 这段越调过簧黄嘉善是最熟悉的,他闭上眼睛轻轻哼着,手上不自觉的敲打着看台上的木槛,德信(王实甫名德信)的《西厢记》就是撩人心底。 那张生初见莺莺便情根深种,且听唱段—— 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 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台上的小生显然是一个新人,剑眉星目,身量高挑,确实是一个好相貌;云袖舒展,走步的功夫也如行云流水。只是唱腔不婉转,没有那几个老角儿听的舒服。 ······ “小凤仙,小凤仙···”大堂里吆喝起来。 头贴花黄,粉腮云鬓,明亮的大眼睛像碧绿的潭水一样的“小风仙”出场了,云袖低垂,淡绿的长裙纹丝不动,整个人就像风一样轻盈得在舞台上飘了一圈儿。 台下传来一声彩,这圈云步端的漂亮。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听听这江南水乡的歌声,实在清丽委婉,沁人心脾。 诚意伯刘荩臣听到这些软绵绵的曲子,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他看到英国公和两位部堂沉醉的样子,一时也不便打扰,就把余下的半瓶“珍坊”揣在怀里,把头伸到国公耳朵边说:“我再整几瓶“珍坊”,明天去我那儿喝酒,今儿个我先撤了。” 英国公回过头,“海姑娘不看了?” “明儿接家去,天天看!” “能的你! 说嘴的本事长了。看太夫人那一关过不过的去。” 诚意伯笑了笑,和两位部堂打了招呼,指着黄嘉善拍拍袍子里的酒说:“明天继续!你赖我的酒,明天一定喝回来。” 黄嘉善看着他,笑着不说话。 刘荩臣挥了挥拳头,在昏暗中走出来。 步出徽州会馆,明亮的月光静静的洒向大地,青砖路面、屋瓦房檐都像覆了一层银霜,和地面的灯光交汇在一起,美丽而宁静。 他两步钻进马车,向老仆恒叔吆喝了一声,正在车前打盹的恒叔一激灵,抬起头来,向车厢内瞄一眼,也不说话,鞭子一挥,“葡挞葡挞”两匹老马迅捷的迈开了沉重的步子。 出了扬州胡同,看看月亮,正挂在半空,天色还早。 今晚难得没有宵禁,不用听那恼人的催归的皮鼓声,他忽然想起仕宦江南的表弟赵智存来,听说他刚从惠州回来,今晚恰好可以抵足长眠,聊聊江南的奇异风物。 想到就做,他指指崇文门,马车顺势一拐,穿过崇文门大街,出了内城,顺着沿河大道,拐到翟家胡同。 老仆上前敲了敲门,听到院内姑父赵彦的应门声,他下了马车,走上门前的台阶。 “姑父,有慧(赵智存,字有慧)回来了吗?”刘荩臣边进门边问。 赵家居住的是一个三进的院落,智存住在东院,需要绕过东厢,从东园门儿拐进去。 屋檐下没有纱灯,只有上房东屋亮着一星灯光,显得院子里的月光分外明亮。 “姑父,有慧在家吗?”刘荩臣又问。 姑父没有回答,手背划着眼睛,“吭哧吭哧”的,倒像是哭起来了。 刘荩臣吃了一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慧出事儿了?”刘荩臣诧异的停下来。 “没有。” “没有出事那是怎么了?”刘荩臣更加得诧异。 “也和出事儿差不多。”一句话把刘荩臣说的更加糊涂了。 “你来看!” 姑父赵彦把刘荩臣领进东院。 东院是一明两暗的套房,赵智存住在东屋,西边是他的书房。 刘荩臣走进堂屋,和弟媳梅子招呼了一声,发现梅子两眼含泪,容色清减,穿的袍子也晃荡了很多。 刘荩臣挑起门帘,走进东屋,赵智存正躺在床上,两眼闭着,似睡非睡的样子。 他吃了一惊。 “表弟!表弟!”他喊了两声,赵智存没有回答。 他退出来,坐到堂屋里,吃惊的问:“表弟怎么了?怎么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弟媳梅子呜呜噎噎得哭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表弟得了什么病?”刘荩臣问。 “什么病?痨病!”姑父赵炎叹息了一声,说。 刘荩臣也沉默下来。 实际上他一看到表弟的样子,就已经明白表弟得的是什么病。脸色苍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还不时轻咳两声,不是痨病是什么呢? 痨病是绝症,谁也没有什么法子的。 “表弟怎么能得了这个病?”刘荩臣问。 “智存原本在松江府为官,后来升了一级,调到惠州。这本来是个好事。却没想到,惠州近海,地瘠民贫,你弟弟那个拼命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恨不得日日夜夜住在官上,短短三年时间把整个惠州府踏了一遍,今年惠州的政事刚刚理顺,他就坚持不住了。上官见他可怜,强逼着他回来。”姑父哭着说。 “请医生了没有?” “前半个月还有,最近已经没有医生敢接了,都是劝说不必花那个钱了。”梅子哭着说。 堂屋里静默下来,刘荩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能帮什么忙吗?” “不用帮忙。”说着姑父赵炎站起来,“走吧。人各有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两个人相跟着走到前院,“我姑呢?” “在上房坐着呢。”姑父叹息着说。 快出大门的时候,刘荩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不知道烧是不烧?” “怎么不烧,天天发烧。”姑父埋怨似的说,遇到这样的儿子,他伤心的恨起自己的儿子来了。 好像一道光照进了心底,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姑父,有办法,有救命的办法!” 第156章 仙药 ( 3 ) “哪里有什么救命的办法,除非是神仙!”姑父赵彦叹了一口气。 “对,就是仙药,专门治发烧的仙药。”刘荩臣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刘荩臣的反应到底给了姑父以希望,他知道这个侄子路子广,办法多,说不定真有救命的法子,“真有法子吗?” “这种药只有一个人手里有。”诚意伯刘荩臣说,“只不过不好要。” “只要有这种药,我就拼着这个布政使不当,也要把它求到手。”姑父赵彦说,“你说,在谁手里?太医院吗?” “太医院里要是有,王皇后就不会死了。”刘荩臣鄙夷地的说,“那群官僚除了做官,还会干什么事儿?” “那到底在谁手里?”姑父问。 “只有七公主手里有。”诚意伯刘荩臣犹豫了一下,说:“不过这种救命的药,人家不一定给!” “那怎么办?我去求皇上。”姑父赵炎急了,说:“皇上看在我多年效力的份上,应该会赏赐一份药的。” “姑父,你不要急,这件事和政务不搭界,你在山西布政使任上做的再好,人家也不一定要给你药呀,再说,皇上手上也没有这种药!”诚意伯刘荩臣说。 “那你说怎么办?” “明天是中秋节,咱们给公主备份礼物,见了面以后,咱们探探口风再说。” “行,就依你。” 第二天早上,诚意伯刘荩臣从梦中醒来,想到自己应承姑父的事情,不由得到嘴上抽了一巴掌,“你的嘴巴怎么这么长?喝了二两马尿,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想想今天的事情,很是作难,公主是一个女孩子,该准备什么礼物喃? 正在思量,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他赶紧起来,走出房门,发现姑父正站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看到他出来,姑父赵炎招手让他过去,早饭也不吃,就要让他带着进宫去。 走出院门儿,看到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上面装满了女孩儿喜欢的绸缎绫罗、绣鞋娃娃、胭脂香粉。 刘荩臣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姑父说:“你就准备这些东西?如此平常,公主会喜欢吗?” “女孩儿家的心思,咱们哪能猜得到?”姑父赵炎神秘的说,“有一般的礼物,也有贵重的礼物呀!”他拍拍口袋,说:“放心吧,总有一样能够使她满意的。” 两个人坐到车辕上,向姑父家的老仆康叔招呼一声,马车向东城走去。 今日的东安门装饰的非常华丽,一个巨大的花篮装着白色的素菊高高的挺立在广场中间,周围是一盆盆菊花的海,花海中徜徉着无数的游人。 两个人无心观赏,向门外的锦衣卫校尉出示一下腰间的官牌,快速穿过皇宫的大门。 也许是休沐的关系,今天的大汉将军很和蔼,两个人顺利的将马车停在慈庆宫前的广场上。 今天不用听学,徽媞难得的赖在床上准备睡到午时再说,正在迷糊,被入画摇了起来。 她不情愿的揉着眼睛,任凭入画和入文把自己抱着靠在靠枕上,“今天休沐,睡个懒觉都不行吗?” “诚意伯看望你来了,马车就停在窗外呢。”入文说。 “诚意伯怎么想起看我来了?每次他看望的不都是哥哥吗?”徽媞诧异起来。 “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不过,毕竟是好事儿。”入画一边说着一边给她穿衣服,“快点儿起来吧。” 父亲搬到乾清宫以后,慈庆宫的正堂就空出来了。 当徽媞梳洗完毕进入正堂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人坐在东边的官帽椅上,椅子前面的阿拉伯地毯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箱笼匣子。 徽媞吓了一跳。 “刘叔叔,你这是做甚?” “今天不是中秋节吗?叔叔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把市面上有点儿名气的东西每样挑了一点给你送来,你看,喜欢不喜欢?”诚意伯刘荩臣说。 “这也太多了。”徽媞说。 “不多,不多。”刘荩臣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递到徽媞手上,“这儿还有两颗珠子,明明亮亮的,你一定喜欢。”刘荩臣说完回身坐在椅子上。 徽媞打开木匣,一道微光扑面而来,徽媞唬了一吓,赶紧合上匣子,要塞回诚意伯手里。 她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久居皇宫,见识还是有的,这两颗核桃大的东珠,光滑圆润,豪光毕现,比皇爷爷朝天冠上的顶珠还大,一定是了不得的宝贝。 诚意伯和那位老官员这个时候忽然一下子跪在地上,不住的叩头。 “公主救命!” “公主救命!” 徽媞更加糊涂了。 “你们两个犯了杀头的罪,让我求求父皇吗?” “没有。” “那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我救命呢?” “求公主赏赐仙药!”那年老的官员跪在地上“嘭嘭嘭”的磕起头来。 “仙药?我哪里有什么仙药。”徽媞满头雾水,疑惑的说。 “听说公主发烧的时候,曾得仙人赐药,救了性命。我表哥得了肺痨之症,由当初的低烧到现在天天发烧,一身虚汗。虽多方求医,终是无功,现在骨瘦如柴,昏迷不醒,恐已不久与人世矣。万望公主赏赐仙药,救他性命。”那诚意伯刘荩臣到底为人冷静,惶急之间,把事情叙述的清清楚楚。 徽媞终于明白过来,“嗷,原来你也想要打针!”她记得那个人给那种药起的怪怪的名字。 “那人留的药确实有多的,他嫌来来去去的麻烦,还教会了入画打针,只是不知你那位病人是男是女?”徽媞问。 “是我表哥病了,自然是男的。”诚意伯刘荩臣说。 “那恐怕不太方便。”徽媞摇了摇头。 “救人要紧,哪能管什么男的女的。”那年老的官员赵彦听说不方便,大急起来。 “那你们等一会儿,我再想想办法。”说完,徽媞扭头到东暖阁来。 第157章 仙药 (4) 徽媞进得门来,看到入画正把拔步床上的笼纱挂起来,然后揭开金兽(一种点燃熏香的青铜香炉)的盖子给里面加上几块瑞脑。 她走上前来,附到入画耳边轻轻说:“诚意伯要你去给他打针!”入画一愣,“这针是能够随便打的吗?我也不是医生!再说我是女子,怎么能给他打针!” 徽媞摆了摆手,说:“你看,我都说糊涂了。”她把入画拉到床上,坐下来,说:“不是给他打针,是给他表哥打针,他说他表哥得的也是发烧的病,说是什么肺痨······” “肺痨——绝症啊,这打针能治得好吗?”入画疑惑的问。 “说不定能成,我能感到这药效果神奇,肺痨不是也发热吗,症候也对应,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呢?怎么样?试试吧?”徽媞摸摸口袋中的两颗东珠,诱惑的说。 “那就试试?”入画望着徽媞的眼睛问。 “试试!”徽媞点着头说。 “可是男的,我该怎么打针呢?”入画为难的皱起了眉头。 “这倒是个事情。”徽媞忖度起来。 “小德子!”想了一会儿,两个人同时说道。 正在扫地的小德子被叫进来的时候,还满脸懵懂,当他看到入画从柜子中取出青铜罩的琉璃器,不知道这是是什么东西,珍重的生怕摸出什么好歹来。 入画让他戴上蓝色头套,捂上只露出眼睛的口罩,再穿上蓝色长袍,手上扎起蓝色的细纱无指手套,看起来很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徽媞从远处瞄了瞄,“行,像刘景仁当初的样子。就你了!” 入画仔细解说打针的过程,过了一个时辰,小德子才勉强搞明白,又用茶水试了几次,好歹算是出师了。 这边大堂中的两个人只怕有什么变故,抓耳挠腮,心急火燎得。 终于,七公主过来了,答应前去看看。 两个人早上天色微明出发,回来的时候已将近午时。 山西左布政使赵彦将正门大开,老仆在大门外洒扫清除,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正式的接待过一位14岁的上官。 不一会儿,只见公主的马车从正阳门东河沿拐过来,在大门口停下。赶车小太监从车辕上下来,放下踏凳,接着从车上跳下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子显见是宫里的宫女,头上蒙着轻纱,腰间垂着宫条,看起来也不过28年华。最奇怪的是后边跟着的那位男子,他全身上下一色蓝装,头罩压着眉毛,口罩抵着下眼睑,只露出一双细长而严肃的眼睛,显得非常神秘,威严。 两个人相跟着跨进大门,后面的小太监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牛皮药箱,亦步亦趋。 整个儿翟家口胡同的邻居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赵家的大儿子病了,这是邻居们都知道的,赵家官世显赫,可是大儿子的病显然把老布政使打倒了,大大小小各路医生不知道请了多少,早已经回天乏术,在家等死。可是老布政使显然还未死心,今天竟然又请到两个如此年轻有奇怪的小神医。 三个人进到东跨院以后,小德子心里就有些没着没落的,他两只手只觉得抖得慌,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撞到了入画的背上,被入画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 走进正堂,入画坐在朝东的椅子上,小德子和小礼子抱着药箱进到卧室去。 小德子看到病人吓了一跳。 这完全是一个已经摸着阎王鼻子的病人了,深陷的眼窝,高高的颧骨,还有鸡窝一样的头发,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年岁,除了鼻子里微微的气息,不时轻微的咳嗽外,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活人。 小德子打开药箱,把温度计、注射器、酒精、药棉一一摆在桌子上,把温度计夹在病人的胳膊下,吩咐老布政使紧紧按住。 赵炎哪里见过这些物件,闪亮的青铜,透明的琉璃,琉璃里面红色的还会动的液体,都使他对这次花费充满了信心。虽然这位年轻的医生脾气不好,可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放心。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小德子把温度计取出来,对着红烛的光看了看——39.5度,真是要命的温度! 他按照如画的交代,拿出注射器从小瓷瓶里抽出一点液体,忽然想起,衣服还没解开,屁股还没露出来,他又把注射器放一下,在病人腰下垫一个靠枕,退下裤子。 他记得入画说过:要在屁股的正中画一道横线,打针的地方在上半个屁股,“拿毛笔来!再捣些朱砂!” 好在为了儿子的病,老布政使家里什么药都备得有。 很快,毛笔和朱砂就准备好了。 小德子工工整整的在屁股上画了一道横线,又在上屁股蛋儿画了两个圈儿,然后用药棉在圆圈儿里认认真真的擦了一遍。 让他没有想到的事,从此以后,明国打针的仪式最重要的就是用朱砂画横线和圆圈儿。 打好针以后,小德子依照惯例给屋子里喷上酒精,又给家里每个人发一片口罩,然后才坐着车和入画回宫去。 打完针的赵智存并没有什么动静,一直到天色将晚,他的脸色也没有一丁点儿变化。 老布政使赵彦等了一天,见儿子到底没有什么动静,知道仙药也不能救命,才算彻底死了心。 他抹了抹眼泪,打发儿媳出去准备老衣,自己准备把堂屋里的牌位搭起来。 到了后半夜,堂屋里的黄表牌位已经准备妥当,忽然听到卧房里传出“噗噗嗵嗵”的声音。 进来一看,原来儿子拉了一床,眼睛也睁开了,嘴里说着要喝点米汤。 赵彦一下子满脸老泪,哪里顾得屋子里的腥臭,吆喝着儿媳妇:“梅子,梅子,快去前院准备点儿米汤。”一边出来顺手把堂屋上的黄表撕下,把插地香的铜盆一脚踢到书房里,飞也似的跑到前院,把躺在床上的老婆子拉起来,摇着老婆子的胳膊,吼道:“智儿醒啦!智儿醒啦!” 老婆子初始还不相信,以为又是老头子发疯,后来一听明白,掀开被子,披上丈夫的外袍,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跑。 进到儿子的卧房,看见媳妇正揭开被子收拾儿子拉的脏东西,脸上挂着笑容却满脸是泪,正和儿子叨咕着什么。 又翻身赶紧到前院来,准备儿子要喝的米汤。 一家人魔魔怔怔,到天色将明的时候,儿子已经吃过半碗饭,靠着被子安静地睡着了。 第158章 仙药 (6) 后来入画她们又来了几次,一直等到温度正常的时候才停止打针,这个时候的赵智存虽然仍然瘦得怕人,不过咳嗽已经停止了,而且一顿能够吃完一碗饭。 人常说坏消息像风——它的传播你想挡也挡不住,其实好消息也像风——怎么保密也不行。 仙药能治绝症——肺痨的消息就像风一样,飞快得传播开来。 高兴的是七公主,烦恼的也是七公主,能治绝症的仙药只有她有,能找到皇宫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 虽然诊金很贵——两颗东珠的费用,可是不差钱的主儿多的是,何况是用于救命的钱。 当七公主收钱收到眉开眼笑,礼物也快要堆满她的东暖阁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痛苦的现实——仙药没有了。 该怎么要呢? “石太监,石太监呢?得让他到密云一趟,仙药没有了。”徽媞给入画说。 “不需要去密云,刘景仁不是说他住在蒜市口吗?”因为打针的功劳,升了一级的小德子站在门口说。 徽媞想了一下,也好,这里更方便。 小德子对去刘景仁家的路还有一点记忆,可是凭什么身份去要呢?总不能说皇家强征吧,徽媞琢磨了一下,说:“你把我的股权书拿去,就说按行情先调剂一部分,随后再由景仁定夺。” 皇宫距离蒜市口并不远,小德子驾着马车,沿着崇文大街拐出崇文门,向南走到蒜市口,天地坛的蓝色穹顶已经如在目前,然后他向西一拐,胡同的第三家就是刘景仁的家。 小德子走进大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挑水,他跟着问道:“刘大人在家吗?” 那个小伙子满头是汗,双手提着木桶的提梁,身子扭过半圈儿,佝偻的腰,看起来很是费力的样子。 小德子看着难受,用手提着后边那只桶,小伙子一手抓着前面的桶梁,感觉似乎轻了一些。 两个人走过天井,拐进西边的厨房,把水倒进水缸里,那个小伙子才喘过气来,放下扁担,擦着头上的汗说:“我哥还在密云任上,不在家。” 他把头从厢房里伸出来,对着上房喊:“妈!嫂子!有人找我哥。” 上房东屋传来回应的声音,小德子抬脚向上房走。 房梁上有十几只鸽子咕咕叫着飞来飞去,地上也有鸽子走来走去,他小心躲开脚下的鸽子刚迈上台阶,只见东屋走出一个身穿藏蓝土布的老妇,“你先坐到堂屋里。” 随后一个年轻的少妇抚摸着已经很笨重的肚子,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从东屋里走出来。 “你是?” 那少妇面色清丽,白皙的脸上零星分布些淡黄的孕斑。 “我是宫里来的。刘大人在密云任上,这我是知道的。我想问的是这里有主事的人吗?有些小事要商量。”小德子说。 马慧贤听说是宫里来的人,心里稍微有些紧张。 她回头对婆婆说:“妈,你先待在东屋,我说几句话就过来。” 又对小德子说:“大人,屋里请。” 小德子在正堂屋坐东朝西的椅子上坐下,见那少妇慢慢踱进来,缓缓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不要紧张。” “我在慈庆宫当差,受七公主差遣前来问候一下,七公主是刘大人那个什么社的股东,你看一下,这是凭证。”小德子从包中取出股东证,起身递给慧娴。 马慧娴接过来看了一下,的确是刘景仁的签名。 她把证书递给那位太监,说:“不知大人所来何事?” “刘大人曾经给七公主打针的药品,现在用完了。公主想用市价再购买一些,不知家里还有没有?”小德子说。 听到小德子的话,马慧贤心里一阵迷糊,什么“打针”、“药品”,刘景仁只是一员武将,他最多鼓捣个什么厂子,哪里有什么“药品”,他又不是医生。 不过想到宫里来人,也不便过于拒绝。于是说道:“这个我不清楚。请大人略微等一下,我去问问他。” 马慧娴艰难的给小德子倒上茶水,转身又从堂屋里出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小丫鬟已经添了两壶茶水,那个大腹便便的少妇才进来。 “行了,刘景仁说下午就派人送进宫里去,公主用药没问题。”马慧娴说。 “不知有多少药?”小德子不放心,问道。 “十瓶。景仁说这些足够公主用了。至于价钱,我家景仁特别交代,公主用药不要钱。”马慧娴说。 小德子怕就怕在不要钱上,十瓶哪能够啊? 可是,这话该怎么说呢? 小德子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法说,只能让公主和刘景仁说去。 进宫回话,公主也没有多问。 到了下午茶时,果然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拿着刘景仁的腰牌,送来了十瓶药。 公主接过木匣,打开盖子,看见丝绸包裹里边整整齐齐的放着十瓶药,她满心高兴,对入画说:“果然是仙药,你看这精美的瓷瓶儿。”又回头对小德子说:“只是十瓶太少了,你怎么不多要一些?” 小德子为难的摸了摸鼻子,“人家不要钱,咱们怎么好意思多要呢?” “倒也是,怎么好意思多要呢?”连徽媞也为难起来,她放下药盒,端起桌上的一只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扭过身,对小德子说:“你见着景仁了?他是怎么说的?” “没见着,只见到一个年轻的妇人,怀着笨笨的身子,说要问问景仁······”小德子说。 听到“一个年轻的妇人”,徽媞的脸色就变了,她的手哆嗦着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头忽然感到有些晕眩。 正听得小德子说那妇人不知怎么和刘景仁通话,入画忽然看见公主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倒,哪里还顾得听那小德子说话,赶紧走上前来,扶着公主,回头对小德子说:“你先出去吧!”。 第159章 热河 (1) 当麻贵和廖丰收押着扎布伦寺的俘虏回到热河驿馆的时候,大昭寺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追歼大昭寺残敌的正是解驼子所部,可能正是夜不收的身份吧,解驼子处事要精细的多。 麻贵刚把蒙古骑兵串成串儿拴在马车后边,就看见解驼子骑着马飞快赶过来,他心里疑惑,大昭寺遇到麻烦了? 是的,大昭寺的确遇到麻烦了。 他留下两个什的卫军把俘虏暂时看押在热河驿,自己带着另外八个什和解驼子回头向大昭寺赶去。 大昭寺和扎木伦寺隔着一个松树林,整个寺院建在一个小山上,外墙用藏地特有的红土涂抹而成,看起来很是巍峨壮观。 麻贵走进前院,院子里正有一什卫军看押着滚了一地的蒙古俘虏,他向卫军们招了招手,紧跟在解驼子后面往里走。 只见谢坨子眼睛都不转一下,弯着身子,脚步飞快,径直往大昭寺的后边走,路越走越高,最后一个院子就建在一个山崖上。 连续穿过两进院子,最后进入的是第四进院落,院后是一个大殿,它从正面看是一个三层大殿,从侧面看是一个二层大殿,殿基的是由一座完整的红色山崖组成的。 山崖中间是宽大的六间开石门,四周是嶙峋的红色岩石组成的高墙,宏伟的岩石上分布着两排窗户,窗户很小,也很深。 解驼子那一总一百多人大部分都在石门外,他们举着鸟铳,围住石门往里攻,里边的人往外冲,交锋十分激烈。 也许是角度的原因,进攻受到了阻碍,卫军已经有好几个人中了箭。 “里面的人不少,没有盾牌,很难冲进去。”解驼子说。 “去,搬几张八仙桌来。”麻贵吩咐到。 大昭寺里八仙桌没有,矮脚的方桌倒是不少。 “你看,盾牌有了。”麻贵说着,钻到方桌后面往里走,拐过照壁,一阵箭雨飞来,“邦邦邦”插在方桌上。他这才发现两边的廊道是向下走的,越朝下越暗,根本看不清敌人的身影。 我在明敌在暗,这怎么行? “取些麻油、牛蜡、帷幕来。”麻贵说。 大昭寺里多的是这些东西,“将帷幕捆起来,淋上麻油和牛蜡,”不一会儿几个半人高的燃烧弹做好了。 “点火!” 淋上麻油牛蜡的帷幕窜起一丈多高的火苗子,沿着石头台阶,“咕噜噜”得向下滚。 火光中,石级下面传来人的惨叫声,在火光的映照下,“砰砰砰!”铳声响了,下边的人影更加乱作一团。 解驼子举着方桌往下冲,后面跟着的一群卫军拼命开铳,下了台阶,眼见前面用木柜摞起来的胸墙在熊熊燃烧,墙壁前面的帷幕已经散开,火墙边有几个火人在翻滚,火墙后边有十几个倒在地上的尸体。 火焰将整个走廊照的亮如白昼,几个躲在石龛后面的喇嘛很快被打死在地,解驼子继续沿着走廊往里走。 走廊朝北是一个深入山中的广场,广场地势略低,中间是骑着白象人身四面低眉垂目的明伦菩萨法像,身子四周是是伸向四面八方的千手千眼,距离法身两丈多远围着四个转经法轮。 沿着广场往内走,迈上台阶是三间巨大的房屋,中间一间没有门,四道帷幕包围着一道白玉佛龛,佛龛里敬奉着释迦摩尼金身。 佛像下边的帷幕不断的抖动,解驼子大喊了一声:“出来!” 几个肥胖的身子颤颤巍巍的滚了出来。 最胖的那个喇嘛带着尖顶招耳帽,身穿褐红埋金藏袍,披着一个金光闪亮的明黄色袈裟。 “务法活佛,见到你还真不容易呀!”解驼子挪谕了一句,回身向麻贵禀告到:“报告千总,大昭寺主持务法活佛现已抓获,请上官处置!” 麻贵走上前来,看了几个胖滚滚的活佛一眼,说:“带走吧。” “上官,你们来看这些畜生做了什么?”一个卫军忽然从西边的房间里跑出来说。 沿着铺着大理石的房间拐到西边去,走进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大的约模一尺宽两尺长的样子,上面绣着祥云飞天,围在中间的是坐在莲台上的如来,只是图画很不方正,四角伸出一段干瘪的不规则的褐黄色淹皮;小的约莫手掌大小,有圆形的,有方形的,四周是一些不规则的图案,中间绣着如来普贤观音等菩萨的法相。 解驼子走到那个巨大的方桌前,拿起一个看了看。这一个手掌大小的图画显然是一个半成品,它呈肉红色,拿在手里软软的,上面还有像猪皮一样翻卷的孔洞。他随手扔在桌子上,看了满桌满墙这种东西一眼,开始跟着麻贵往里走。 穿过一道石门,里边是一个阔大的石室,墙上挂着许多没有画图的那种肉红色的厚纸,房屋中间放着一张木床,床前是一张十字木架,木架上渗透着许多深深浅浅的红色褐斑,床边跪着五个身穿灰色直裰、光着头的喇嘛,几个卫军端着铳看管着他们,一个年轻的卫军满脸怒气,使劲儿用脚踹那几个喇嘛,嘴里骂着:“你们是不是人?你们是不是人?”。 麻千总走上前去,“小兄弟,怎么能打人呢?” 那年轻的卫军一把揭开床上的土布,“你看看他们做的是人能干出的事儿吗?” 木床上赤裸裸的绑着一个人,他的脊背满是淡淡的血迹,一张背皮已经完整的卷起来,褪到了屁股上。 ——活剥人皮! 麻贵直觉得一股酸臭直冲喉咙,他连忙转过头去,强压住胃里强烈的呕吐的欲望。 “快救人!”他吼道。 绳子解开,解驼子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子下面,还有呼吸。 一个简易的担架抬过来,几个卫军小心的把床上那个人往担架上挪,只听那人用极低的声音嚷道:“放开我!献身佛陀,我是自愿的,你们这些畜生,不要毁掉我的敬献!” 解驼子只觉得手指间火烧火燎的,一种直冲胸臆的愤怒几乎燃烧了他的理智——原来那满床满墙放着的礼佛的东西竟然都是、都是人皮制作的。 这群该死的畜生! 从剥皮间走出来,穿过当间,东边的房间是锁着的。 石雕大门里是一道石门,解驼子将那务法活佛押解过来,指了指石门,只见他颤微微的从腰间掏出一柄半尺长的黄铜钥匙,插进石门上黄铜貔貅嘴里,“咯啦啦”转了一圈,几个卫军再用力将石门推开。 “你们不能进来呀!你们不能进来呀!”务法活佛双手放在胸前低着头恳求,麻贵朝后摆了摆手,那活佛被卫军押走了。 解驼子取下钥匙,交给麻千总,再安排两个人站在门口。 然后自己和麻千总一起走进去。 第160章 热河 (2) 门洞很长,里边还有一道浮雕木门,推开木门,房间里是一排排两人高的木架,有的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金佛,佛像上镶嵌着玉石、玛瑙或者珍珠,有的木架上放着许多雕刻精细的木椟,打开木椟,在红色大食绒布中包裹着蓝田白玉雕琢的佛陀;还有佛珠、法轮,地上放着三尺高的珊瑚、一人高的玉雕,走到最后还有一道木门。 推开门是一个又一个的箱子,解驼子手里拿着一个金佛对着铜锁砸了几下,扭掉铜锁,打开箱盖,里边是一排一排的银锭。 “合上,走吧!这事要赶紧报告上官,”麻千总说。 热河距离兴州城并不远,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刘景仁和任豪杰就带着亲卫赶过来。 地下广场的每一个房间,刘景仁都仔细转了转,最后他摸着明伦菩萨的佛像,默默的流下了眼泪。 任豪杰不明所以,一手推着法轮猛的拨了一下,问道:“怀惠,你怎么了?” “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 独对热河浪,能否涤愁肠?”在呼郎朗的法轮转动声里,刘景仁叹息着吟诵出几句诗来。 任豪杰听着这首诗,心中倏地传来一阵莫名的悲伤,他勃然大怒,骂道:“这些喇嘛真该杀!” “这哪里只是杀几个喇嘛的问题呀?”刘景仁围着广场慢慢的踱着,他心中充满忧伤,为这火热的土地,为这苦难的人民,该怎样搬走这些压在这片土地上的魏巍大山? 打下土地是容易的,可是要建设好它却很难。 讲求慈悲的佛教在这里已经完全变了味道,这些目不识丁的汉人蒙古人,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吃饱穿暖吗? 自然这是第一要求,不是一部分人吃饱穿暖,是所有的汉人蒙古人吃饱穿暖,特别是那些最穷苦的奴婢、被掳掠的汉民、被打骂的牧民。 可是仅仅吃饱穿暖是不够的,一群愚昧的民众如果不解放思想,永远只能做被剥皮的材料,暂时的救助是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的。 那么他们还需要什么呢? 对,开启民智! “麻千总,热河有几处庙宇?”刘景仁把麻贵叫过来,问道。 “热河有八处庙宇,围绕着庙宇建有一个小镇,镇上还有一处驿站。”麻千总说。 “其他的庙宇查验了吗?” “没有。” “奥”刘景仁应了一声,又低下了头。 “报告,标下现在就去堪究不法!”麻千总行了一个军礼说。 “好!细心些。”刘景仁吩咐了一声。 刘景仁和任豪杰从地宫中出来,他俩沿着大昭寺和扎木伦寺旁的土路慢慢往前走。 他一直思谋一件事儿,新学的学生越来越多,长期挤在密云指挥使府也不是个办法,他一直考虑着该到哪里去找做书院的地方,现在他心中对这这个地方越来越满意,这里就是做书院最好的地方。 寺院旁的土路很宽阔,地上坑坑洼洼,路边的木杆上、食槽里拴着骆驼和牛马,西边是低矮的棚屋,白土夯成的墙壁上有两尺见方的窗户,旁边是低矮而漆黑的门洞,这些都预示着这片土地的落后和贫穷。 “兴州保卫战结束以后,蒙古人恐怕要消停一段时间,咱们下面打算怎么办?”刘景仁边走边问。 “你不打算再打了?”任豪杰问。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怎能不打?当然要打!不过近期都是小仗,大仗估计得开年了。”刘景仁背着手,边走边说:“这一仗,土默特人死的不少,兴洲、宜洲、热河要开发,就需要迁移大量的人口。” “迁移人口?”任豪杰问。 “是的,我的想法是,把密云前后卫所有军户,一家留下一个男丁,其余男丁都迁移到兴州来。密云土地紧张,一户均有十亩土地,许多军户生活难以为继,我们原本就应该替他们想办法嘛。迁移到兴州来,每个男丁可以分配50亩土地,第一年免税,第二年收一成,从第三年起每年收二成农税,以后成为永例,你看如何?”刘景仁回过头来,瞟了任豪杰一眼,问道。 “那如果蒙古人打进来怎么办?” “军户、军户,原本就是军而不是民。我的想法是,这些军户统一编为汉军营,农忙时为民,平时是军。每个村落五到八百户人家相连成片为一旗,他们本身就是军人,还能怕蒙古人?”刘景仁说, “再说,三五年内,漠南境内的蒙古人要么归顺编为蒙军营,要么就是死亡。”也许刘景仁觉得语气太重,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被赶到漠北去。” 任豪杰思虑了一会儿,说:“近两年来粮食欠收,密云的军户吃食原本就不够,要到兴州开荒,这前三年的吃食可是个问题。” “你说的这个问题很实在。我是这么想得:兴州城的交获和税收还不少,居民点我们建,耕牛和马匹我们统一提供,每一名汉军我们按照营军待遇发放粮食和装备,如果立有军功,50亩田地即可转为功田,成为可以传给子孙的永业田。” “这倒是个好办法。” “密云还有修路的事情,贾指挥使原本就忙,这一下事情就更多了。要不把黄耕耘调上来,协理移民的事情。”刘景仁说。 “可以。指挥使府亲兵司的老穆要调到浙江去,听说是要告老归乡,兵部不允,只好先调回家乡,吏部的行文已经下来了。兵部询问军府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文书已经放在你的桌子上了,也不见你的批复。现在你这么说,要不把黄耕耘调过来,给兵部一个回函就行了。”任豪杰说。 “行,就这么办。”刘景仁点了点头。 刘景仁和任豪杰踱到一个钉马掌的马肆前,一个黑瘦的小伙子正把钉完马掌的马拉到街边的柱子上,此时那里已经拴了四五匹马。 “掌一匹马多少钱?”任豪杰问。 “四百文。” “比内地便宜不少!” 马肆前有两个局马的阁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和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汉子正坐在阁子里,一手扳着马的前腿,夹在两腿间,用铁锤把铁钉“哐哐哐”的砸进马掌里。 这时,正可以看到街道上那群被押过来的萨满和喇嘛,头发花白的老者翻翻眼皮,放下已经掌好的马蹄,把嘴里的铁钉放到盒子里,说:“这一下,头上的乌云散了,这群人渣!该!” “杀了这群老鹰也不吃的恶人。”那位中年人挪了一下板凳,眼睛鄙夷的乜斜了那群萨满一眼,“不知坑害了多少人,我呸!” “你们是汉民?”刘景仁摸摸枣红马的脊背,问道。 “怎么可能!” “那你们不怕这些蒙古人?”任豪杰说。 “怎能不怕?这些头人、萨满,是蒙古族的贵人,他们眼里怎么可能看到我们这些人!”那中年汉民把头上顶的蓝布帕子取下来,抹了一下头上的油汗,嘴里并不想多说什么。 “眼见这天变了,这些蒙古贵人就要遭报应了!”那老头喝了一口茶水,说,“老天开眼啦。” 第161章 喀喇沁营 (1) 沿着伊逊河向北,穿过马盂山的北缘,往东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这里是喀喇沁部族生活的地方,再往东一直走到锡伯河边,一片连绵的帐篷一个挨着一个像一簇簇白色的蘑菇散落在绿水青草间,这里就是喀喇沁人的聚居地。 密云警卫营千总王向前趴在缓坡上,抬起身子,望着眼前的情景,微微一笑,伸出手向后压了压 ,一千多战马匹乖乖的停下来,躺倒在草丛里。卫军们从马鞍上下来,揉揉疼的像要裂开的大腿,静静的斜靠在战马身上。 兴洲之战胜利以后,密云的卫军们全部配上了马匹,骑兵营更是一人双马。 事情自然是好事,可是连续几天的骑马作战,哪一个步兵不是叫苦连天,骑马真不是人干的事,可是没办法,要想速度快,人人必须会骑马,这是卫里的基本要求。 用王千总的话来说,就是:“不会骑马,那还打什么仗,立马给我滚蛋!” 如果搁往常,不顶他王胡子几句能饶过他!可是如今不行,兴洲一战打出了战士们的心气,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给银子都不一定想走,“滚蛋”?谁舍得! 月亮缓缓的从东方升起来,就好像在青黑色的马盂山上放了一个巨大的玉盘,昏黄色的月亮上黑色的月亮山就像一个仰望的人脸静静的躺在战士们身边,近的你伸伸手都能摸得到。 王向前摸摸腰里的烟锅子,叹了口气,又把手缩回来,现在还不是吸烟的时候。 他靠在背包上,对副千总姬昌达说:“云升(姬昌达,字云升),你说,兀良哈营和土默特营到位了吗?” “我已经派出夜不收前去查看,他们到达的位置在东,比我们远一点,估计很快就会到达作战位置。”姬昌达说。 “奥,知道了” 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真是。 月亮逐渐升高,漆黑的大地逐渐明亮起来,整片草原像躺在母亲怀中的婴儿——静谧而安详。 “嘻嘻索索、嘻嘻索索”一阵拨开草丛的声音传过来,两个身穿土绿彩衣、头戴铁盔的警卫营军士身后跟着一个蒙古人,三个人弯着腰,走了过来。 “禀千总,兀良哈营已到达攻击位置!”那战士右手击胸,行了一个军礼,禀告道。 “兀良哈营签事敖嘎询问上官,可有什么指使?”那个身穿褐红色蒙古皮袍的年轻人问。 “回话宝音千总,按拟定谋划行事,不能放过一个叛逆者!”王千总说。 “敬遵上命!”敖嘎说完,做了一个揖,回头钻入草丛,走了。 在月亮升入中天的时候,土默特营的协统扎木苏派人回话,也已进入拟定攻击位置,包围圈形成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月亮已经偏西,一块暗淡的云朵挂在西天,靠着天边的是黑沉沉的乌云。慢慢的,月亮钻进了乌云里,草原暗淡下来,无数的白蘑菇好像隐藏进了一层黑暗的幕布里。 “咕咕咕、咕咕咕”一阵布谷鸟的低沉婉转的声音在草原上响起,紧接着,一阵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在草丛中此起彼伏,随后又隐没在萧瑟的夜风里。 帐篷外的木围子已尽在眼前,夜空中传来几声“嗖嗖”的声音,望楼上两个站着的人影从栏杆边栽下来,发出“咚咚”两声闷响,两丈宽的栅栏门被推开,草丛里无数的马匹放开步子,如同利剑一般直冲栅栏而去,进了围栏,钻在马腹下的卫军们翻过身子,扳过鸟铳,明晃晃的刺刀在暗夜里发出耀眼的冷光。 马队直冲那几个最大的白蘑菇,很快的,站在帐篷门口的警卫被卫军的劲弩解决了,卫军们直冲进帐篷里,睡在大帐中的部族士兵在睡梦之中被戳死了。 “呯、呯”。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刚在大帐外撒完尿回来,有几个喀喇沁部族兵想趁乱逃跑,被包围圈外的卫军解决了。 听到铳声,牛皮帐里传出一阵混乱的声音,王千总撩开沉重的牛皮帘子,大帐地毯上躺着的亲兵们有的惊骇的坐起身子,有的茫然的翻了个身。 有一个矮壮的部族兵光着身子去抓挂在帐围子上的弯刀,被赶上来的卫军紧走两步一刺刀戳在肚子上,那个坐起来的亲兵眼里充满了恐惧,不知道该起身抓刀还是举手投降,不过最后还是举起了手。 王千总迈开步子往后走,身后传来“噗噗噗”的声音,除了那个举起手的亲兵外,其他的亲兵都被进来的卫军戳死了。 撩开挂毯,拐过矮脚长桌,喀喇沁的台吉布尔葛都一家就睡在脚地的地毯上。 也许是听到了声音,矮胖的布尔葛都已经坐起来了,他的小老婆因为惊吓过度,赤裸着嫩白的腰身躲在他的身后,一双惊恐的眼睛从布尔葛都的肩膀上望过来,几个大老婆滚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王向前从放在壁柜上的青铜盘里抓过一个苹果,扭身坐在矮桌上,笑着对布尔葛都说:“布大台吉,怎么不跟建洲人跑了?” 那布尔葛都扭过白白的屁股,不知羞耻的跪在被窝里,磕头如捣蒜一般,“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建洲人和素囊胁迫我的,我是没有办法才参加他们的······” “饶不饶你的命,是指挥使的事儿,我还没有那个权利。”王向前调侃的说,“你难道不知道身下躺着的是明国的土地吗?你的祖上是因为效忠明国,才被允许到这里牧羊的,你忘了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王向前鄙夷地看了像蛆虫一样的布尔葛都一眼,对身后的卫军说:“带走!”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早晨清冷的朝露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喀喇沁草原。 忽然,从西边的几个圆顶帐篷里冲出许多骑马的部族兵,他们像一群狂风迅速冲过西边的栅栏,顺着草地中间的土路向松洲方向逃去。 逃跑的骑兵越来越多,早起的牧民们望着逃跑的部族兵也有些蠢蠢欲动。 王千总轻蔑的撇了撇嘴,望了俘虏的部族兵一眼,说:“绑起来!” 那群喀喇沁骑兵刚刚穿过草原深处的一个坡地,隐没到小山茆后边。一阵箭雨就从远处的山梁上和两边的河沟里像蜂群一样密密麻麻的盖过来,立刻无数的喀喇沁骑兵遇到风的野草跌倒在地。 山梁上一队兀良哈骑兵组成一条散兵线,向河道缓缓压过去。 那群喀喇沁骑兵又翻过身向东南方向窜去,希望穿过锡伯河,逃到那林。 刚刚穿过锡伯河前的松树林,又一阵箭雨盖了过来,因为距离近的原因,这一次死的人更多。 人群又一窝蜂向回跑,包围圈越来越小,东土默特人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兀良哈人的箭雨也已经射了两轮,奇怪的是,那群骑兵并不往帐篷的方向跑。 跪在脚边的台吉布尔葛都扑上前来,抱着王向前的大腿恳求道:“饶了他们吧,他们都是部落最年轻的牧民,你让他们做什么都行!” 王千总一脚把他踢开,说:“当他们参加暴乱的时候,可曾想到要饶过脚下的汉民?” 三支兵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弯刀闪耀起来,无数的喀喇沁人倒在马下,最后,只有几匹孤零零的战马站在草原上,轻轻的嗅着死去的主人。 第162章 喀喇沁营 (2) 当太阳升起一杆子高的时候,喀喇沁草原的牧人们默默的站在牛皮大帐前面的草场上。 围在草场周围的是背着弓箭、手持弯刀的兀良哈人和土默特人,牛皮大帐两边的圆顶帐篷前,喀喇沁部族兵的尸体静静地排列着,尸体后面,是头戴铁盔,身穿斑斑点点的绿色短衣的明军。他们手握上着刺刀的鸟铳,一排排站在大帐前面。 今天的场面不同寻常,往常耀武扬威的台吉正被绑了绳子跪在旗杆前的桌子下,部落的几个千人长也被明军持铳押在草场边,倒是几个汉人奴仆和连帐篷也没有为人放牧的驱奴坐在桌子上。 那坐在桌子上的明军将领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道:“喀喇沁的亲人们,经过了一百多年,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这里是明国世祖赏赐给你们居住的地方,因为你们曾经是明国的战士,为大明的成立立过汗马功劳。可是一百多年来,有些喀喇沁人已经忘记了他们是明国的子孙,他们脚下踩着的是明国的土地。” 王千户用拳头在桌子上狠狠擂了一下,站起身来。 “前几天,在兴洲城外,有许多喀喇沁人跟在建州鞑子后面发动暴乱,结果呢?三万多暴徒,被明军打死了两万多人,其余的狼狈逃窜,可是,你能逃到哪里呢?只要是忘记了自己的祖宗,只要是背弃了自己的恩人,连长生天也不会饶了他!” “现在我宣布兴洲卫指挥使府令!”另一个略微年轻的长官站起来,手里举起一张布告,读到:“泰昌元年八月丁未,兹有喀喇沁人布尔葛都,原系喀喇沁部落台吉,身为明国人,参与建州暴乱,罪行查验无误,今验明正身,明正典刑,立即处斩。 兹有喀喇沁人······” 听着一个接着一个名字,看着那一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贵人,喀喇沁的牧人们好像处在凛冽的秋风中,只觉的浑身冷飕飕一片。 宣读完毕,一队明军拖着那些贵人的胳膊,仿佛拖死狗一般,飞也似地拖到河边去了。 不一会儿,台吉和千人长的首级就被装在木笼里送回来了,经过再次查验,他们的头颅要挂在兴洲城上示众七天。 看着前几天兴高采烈出击兴洲城,希望获得一些好处的人们,如今得到了这样的下场,喀喇沁的牧人们心里感到深深地震撼。 明人变了,他们不再是那个懦弱好欺的汉民了。 你看,短短几天,死了多少喀喇沁人?听说兴洲城那边堆积的尸首已经整整烧了三天,火焰还没有熄灭! 长生天呀,这是报应呀!欺负汉民欺负久了,连地下的鬼魂都看不过眼! 太阳升到中天,帐篷前的野草被牧人们的脚踩成了一团绿色的乱麻,人们拥挤到桌子跟前,看那个穿着一身扬州细绢的红嘴唇女人——台吉的大老婆——终于低下她高傲的头颅。 今天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呼斯乐都楞,那是多么老实的一个人呀,你看,被那个狠毒的女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儿子给台吉家放马,只不过遇到暴风走丢了两匹马,用的着把人家的小子活活抽死吗? 造孽呀! 人群越挤越近,老达日苏曼也上台了,那个胆小如鼠的老女人今天也破天荒的爆发了,为了自己可怜的女儿,你听,她今天也吼上了。 那是多漂亮的女娃呀,哎! 就是因为太漂亮了,被那个可恨的种马给糟蹋了,谁叫人家是台吉的走狗喃?欺负的女娃远走他乡,杳无音讯,到底是走了还是死了,谁知道呢? “哐”,不知是谁扔了一块石头,“哐,哐哐哐”越来越多的石头砸过去。 “注意秩序,大伯们不要砸石头!”姬昌达不得不站起来,维持着秩序。 批斗会才刚刚开始,牧民们的怒火就爆发了,真没想到,面貌忠厚的布尔葛都竟然做了这么多恶行! 宝苏立格、宝术立格两兄弟也站到台上了,是因为大台吉抢夺了他家的牧场。 是的,大台吉抢了多少人家的牧场呀! 趁我阿玛病的时候,不也逼的我把牧场低价顶过去了么!两匹母马的价格,有这么便宜的牧场吗? ······ 当太阳倾斜到旗斗梢上的时候,姬昌达已经和牧民们坐到一块去了,他嚼了几口阿布(蒙古语父亲的意思)递过来的酸奶渣,又喝了几口额哲(蒙古语母亲的意思)递过来的酥油茶,开始宣布军府的二号诏令,成立喀喇沁营、喀喇沁牧民协会,为下一步平分牧场、平分蒙古贵人的浮财做准备。 老实的牧民听到这个消息,正准备挤开身边的人群走开去,权利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听说过和普通的牧民有过关系?咱何必凑这个热闹? 选举产生?人人都要抓纸弹! 什么?除了反动台吉,千夫长、百夫长。每个牧民都可以抓纸弹,提人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更多的牧民挤了上来,这一次必须让能把牧民当人看的当台吉! 不是台吉,是牧民协会的会长! 都一样,都一样,只不过名字不同罢了。 哎!没办法,不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王向前只好放弃了,牧民们朴素的认知是无数血的事实换来的,哪里能够轻易改变?只有长期的、老老实实的为牧民着想,才能换来牧民的信任,今天能够和牧民们坐在一起,吃在一起,已经很满足了。 这种情并不是只发生在喀喇沁一个地方,宜兴州、插汉河套、满套儿和哈喇河套同样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一个旗的武装工作队驻扎在这些地方,他们和汉蒙百姓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成立农民协会和牧民协会,按牧主、一等牧民、二等牧民和牧奴划分成分,平分牧场和土地,将牧主的牛马无偿分给贫苦的牧民,让他们变成这块绿色土地的主人。 热河的土街并不长,刘景仁和钉马掌的汉民唠了没有几句,勘察完毕的千总麻贵就跑了过来。 刘景仁站起身来和任豪杰迎上去。 “啪”,“报告指挥使,寺庙勘察完毕,另外五座寺庙均有喇嘛住持,人皮唐卡、法鼓、头骨木鱼都有发现。只有一座小庙名叫三清观的还算干净,它是一个道观,里面供奉着三清,只有几个道士,据说常常布施治病,声誉很好,香火也旺。”麻千总报告说。 “好,知道了。把这些萨满、喇嘛关到州府去,事实调查完毕以后再行处置,再派两个旗把这几座寺庙清理干净,我另有安排。”刘景仁说。 “是!” “去吧。”刘景仁摆摆手,回头正要沿着土街继续往前走,那个老年汉民忽然从马局子中冲出来,扑倒在商肆前面的泥地上,“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刘景仁愣了一下,问道:“老丈,可有什么申诉?” “大人!请您为小人一家脱却贱籍,小人落草衔环,殁死以报!”老人抬起头来,满是油泥的脸上挂着泪珠。 “贱籍?”刘景仁第一次听说工匠也有贱籍的。 “这热河的寺庙以外,土街两行,住在夯土房里的受苦人都是贱籍!”老丈人跪坐在地上,用手指了指那两条土街。 “那你们的主家是谁?”任豪杰问。 “我们都是东土默特库伦大萨满的奴仆,靠着寺庙住的皮匠、铜匠、木匠,各种手艺人,住在河东的还有专门为萨满们放牛放马的奴仆,你看,隔着热河那边住在帐篷里的都是······”那老人说。 “那你们是哪里人?怎么能够落身为奴的?”任豪杰搬过一个皮凳,递到刘景仁跟前,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微胖男子把一个方木箱推过来,两个人坐下来。 “起来吧,坐着说话。我们兴洲卫不行叩头跪拜这些东西。”刘景仁笑着说,“我们讲求人人平等。” “我是松江府的,他是大同的,你看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就是前年那达慕大会的时候,趁着萨满们不在,他逃跑回家,在边墙上被明军捉住送回来以后,被寺庙里的狗腿子割的。”那老人说。 “我这个还是轻的,北街的小四川被活活打断腿,最后再用马踩死了。”那中年汉子摸着脸上的刀疤,心有余悸的说。 “这些萨满,那里长有人心呀,他们对逃奴恨着呐!”老人坐在地上,在旁边的陶碗里喝了一口水,叹息道。 “同样是逃奴,你怎么能逃过一死?”任豪杰听出了话里的破绽。 那老者笑了笑,说:“他呀,是命好,扎木伦寺巡检队的百夫长和小河湾的老秀才有点交情,老秀才是他的老上级,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踏死呀,这不,递了几句话,饶了他一命。” 任豪杰站起来端过陶碗来,泯了一口,说:“你不说我倒是明白的,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那老人嘿嘿笑起来,“你看我这张嘴,这里边的弯弯绕太多了,一时之间说不清楚。”他把身上的皮裙解下来,放到木架子上,说:“扎木伦寺巡检队的队长就是对逃奴行刑的人,老秀才也是奴籍,他识文断字,是扎木伦寺的账房,万历二十三年,他是大同右卫武安堡的签事,柱子当时是武安堡的卫军,那一年,舍力克汗派侄子突击镇河堡,他们在弥陀山被包围,做了俘虏,又被掳到热河,身入贱籍,做了奴隶。你说,一个旗的战友,生死关头,能不救吗?”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刘景仁和任豪杰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们都是二十年前的明军战士! 第163章 大宁之战 (1) “原来你们是大同都司的卫军!”刘景仁吃惊的说。 “屈身受辱,使国蒙羞。惭愧啊! 将军!”那几个马肆里的汉子跪下来,痛哭流涕。 刘景仁任豪杰二人赶紧俯下身子,把几个人扶起来,“让你们受委屈了,国家积弱,无力将自己的将士迎接归来,使你们蒙受屈辱,这是我辈将官的不是,各位不被自责! 快快请起!” 几个人说起往事,不胜唏嘘,感慨良久,刘景仁收拾心情,静心问道:“不知像你们一样的奴籍,热河、兴洲这一片有多少人?” “贱籍的底册在扎木伦寺的民事司,粗略估计要有六七万人,我们知道边军沦为奴籍的就有两万多人,掳掠边民沦为奴籍的就更多了。”那位老者说。 “这么多?” 刘景仁实际上知道历年来都有边民被掳掠为奴,只是他没有想到,奴籍的汉民竟会有这么多! 刘景仁沉吟了一下,说:“这里的情况很复杂,军府会仔细权衡,给予合理安排。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也请你们告诉所有奴籍民众,兴洲卫取消奴籍,原身奴仆可以和良民一样分到田地和牲畜。” “这可太好了。真的可以分到田地吗?”那老者坐起身来,满是憧憬的问。 “没问题。”刘景仁笑了一下,站起身来。 “踏踏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匹枣红战马土街尽头冲出来。一位身穿绿彩军装的士兵半伏在马背上,眼睛紧盯着前方,一手抓着马缰绳,一手拼命挥舞着鞭子,几乎眨眼之间,就冲到了刘景仁眼前。 那军士把马头一别,顺着马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份鸡毛信(明代紧急战争情报中的一种)仰头禀告:“报指挥使,苛可河套急信!” 刘景仁接过信件,查看了一下泥封,把三根鸡毛夹在手里,打开信件,抖出一张巴掌大的黄宣,浏览了一遍,说:“野猪踩套了,走!” 回首向两位掌马师傅抱了一下拳头,接过亲兵递的马缰绳,踩鞍上马,双腿一夹,那大白马仰头“希溜溜”一声,如飞似的去了。 沿着哈拉河套往东,顺着老哈河往上走,有一个不知名的干涸的河道,这里地势低洼,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沙砾,草儿并不多,只有向远处看才能望到一线淡淡的绿色。兴洲军丁字营的大队人马正行进到这里,他们是去大宁城和东土默特右翼进行初步接触的,马车上带着拜见台吉阿玉石的礼物。 千总李英豪骑着马把头上的铁盔推了推,中秋已经过去几天了,秋老虎依然酷热难当,河道里密密麻麻的石头又将午后的阳光反射过来,照到人身上一阵阵燥热。他扫了一眼身边的两行马车,喊了一声:“翻过前面这座缓坡,大宁就到了,伙计们快一点!” 后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过来:“好唻!大家使一把劲,嗨吆!起!”有一架厢车陷在石窝里,两个骑兵从马上下来,在车扶手上推了一把,车子上来了,看来厢车并不重。 这个土默特小伙子不错!李英豪给这个名叫卓布托里的百总一个暗赞,真是一个勤快的人。 兴洲军成立时间不长,一成立就遇到了兴洲之战。经过了这场血与火的洗礼,一夜之间,兴洲军就成熟了。人常说:战争是最好的磨刀石,这话不假。 “呯呯”缓坡那边儿,几声清脆的铳声传过来。 “不好!敌袭!”李英豪跳下马来,“以我为中,堡垒阵。” 很快的,一百二十四辆厢车两两相连,成一个扁的二字型排列起来,车上的挡板放下来,塔盾插在扶手中间的隼槽里,拉杆将每一辆厢车连接起来,一个简陋的堡垒建成了。 军士们把鸟铳架在楔盾上,做好了战斗准备。 兴洲军的厢车是在偏厢战车的基础上改进过来的。 刘景仁将偏厢车加宽加大,车两边加上可拆卸的盾板,四角有下垂的支架和连杆,厢车可以迅速的支撑起来,战时可以组成一圈一米五高的堡垒,平时可以运输军需。是步兵对抗骑兵的利器。 就像一股风从山岗上刮过,一片红色的马群像流水一样从山岗上慢过来,带起一层褐黄色尘土,迅速向车阵淹来。 最前面的明军前锋倒像是给敌人领路的,在密集的箭雨中跌了一个又一个。 “呯呯呯”就在前锋的马头距离战车不足二十步的距离上,李英豪开了铳,就像听到号令一般,密集的铳声响了,一股密集的浓烟几乎遮蔽了眼前的视线。 “呯呯呯”第二排铳声也响了,两排铳声之间相隔不到一分钟,几匹差点挨到车帮的战马重重的倒在砂砾上。 到底有几匹明军战马冲过来,李英豪不知道,他只看到紧追在后的一个蒙古部族军跃起战马,用手中的弯刀砍在车盾上,却被车厢后面的明军长枪兵戳中右肋,随着战马的冲力倒在车辕下,紧接着“咚”的一声,是战马撞在盾板上的声音。 “咻咻咻”隔着盾板,蒙古人的箭雨接连不断的浇过来,一个站的略高了那么一点的长枪兵眼睛被射中了,惨叫一声,倒在车辕下,军士们那里顾得回头看,装弹、射击,再装弹、再射击·····,放在车辕边的两排纸包弹几乎眨眼之间就打出去了,好在很快新的纸包弹就会又摆在那里,鸟铳手们连头上的汗也来不及揩,眼睛盯着近在眼前的蒙古马只管放铳罢了。 最羡慕那些拿着新鸟铳的伍长们,一排明晃晃的子弹,你听“嘭嘭嘭嘭嘭”,连续不断的沉闷的声音,近处的敌军战马没动静,不过,你看远处的,特别是那些带红缨子的百夫长、手拿砍刀的督战队,倒得最快的就是他们! 就好像忽然之间清净了一般,眼前纷乱的马头、人头都退到远远的河那边去了。 再低头往下看,是一堆堆堆在一起的蒙古马的尸体和许多被踩死、压死的蒙古人。 也有活着的,这个时候,他们要么瘸着腿,要么趴着,低着头拼命往石河那边爬,可是能跑过铳子么? 你听,“嘭,嘭——嘭!”不时响起的时疏时密的铳声正不断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长枪兵这个时候也出去了,遇到倒在地上的,不管死没死,一枪下去,一个血窟窿。 想装死,没门! 李英豪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好险! 蒙古人的马队速度真快,后面的偏厢车还没有连接好,蒙古人就上来了,派出去两个伍的哨兵,只回来两个! 狼没能吃上肉,磕了一嘴的血。 你看,他们骑着马远远的看着,眼睛里冒着嗜血的红光,不是狼是什么! 站在河沿上的蒙古人并没有退去的意思,倒是身后和两侧的蒙古人慢慢围上来,看来他们是被包围了。 第164章 大宁之战 (2) 太阳落山了,西天的霞光越来越淡,马盂山只剩下一道淡青色的影子了。军士们拿出腰间的牛皮扁壶,再从背袋里掏出一张烙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铳弹就放在眼前厢车扶手的隔板上,塔盾的凹槽里鸟铳也还放在那里。 刚开始的紧张和血腥已经渐渐淡下去了,这些兴州军的老兵们发现蒙古人也没有从前那么可怕,马快怎么了?马快能有铳快? 李英豪站在车厢上望着河岸对面小山上的那一簇簇蒙古人,他们安静的坐在那里,笼起的一堆堆火光映照着他们褐红色的脸,蒙古族特有的细长眼睛和椭圆面庞随着火苗的亮光明灭暗淡。 蒙古人到底想干什么? 看看身后,一里外的土路上也密密的排列着一圈红红的火光,就像举行锅庄舞会一般,他们是舞会的中心,而蒙古人就是将他们围了一圈儿的举着火把的舞伴儿。他有些自嘲的一笑,在蒙古人眼里,他们是即将被吃掉的羊群,而在兴洲军眼里,蒙古人怎么可能是锅庄舞的伙伴儿呢? 西天的霞光越来越暗淡,四野逐渐陷入一种青灰色的夜雾之中,有晚风不断的从身边吹过,李英豪的身体感到一种淡淡的凉意。 蒙古人笼起的火堆逐渐熄灭,夜色越来越暗,连对面的人脸也看的不大清楚,这个时候太阳降落,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候。 夜色里,时间一刻一刻过去,淡淡的牲畜的腥臭随着夜风吹过来,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不安的东西在动。 先是零碎的、缓慢的、轻微的“踢踏”声,紧接着就像暴雨击打窗棂一般的密集且迅猛的“踢踏”声。 “呯”一声铳响传过去,远处传来“噗通、噗通”的混乱的跌倒声。 “敌袭!开火!”李英豪只觉的头皮像爆炸一般“嗡”了一下! 手里的新鸟铳迅速“呯呯呯呯”响起来。 他娘的,蒙古人!竟然将马蹄包起来,趁着夜色偷袭,真他妈奸诈! “嘭嘭嘭”、“呯呯呯”密集的铳声响起来了。眼前黑魆魆的密集的影子越来越近,“哐”有弯刀砍在塔盾上的声音,“哐”“哐哐”······ “长枪兵!盲刺!” “鸟铳兵!刺刀!” 其实不需要李英豪命令,堡垒内已经响起了密集的呐喊声,中间还夹杂着受伤以后的闷哼声和蒙古人翻进塔盾以后的虎吼声。 不断的有战马撞在厢车上,耳边是分不清的连续不断的鸟铳声,昏暗的夜色里有鸟铳兵大声吆喝“子弹!子弹!”的声音,也有惶急的咒骂长枪兵的声音“你他妈在哪里! 眼瞎啦!” 这个时候最忙的是长枪兵,搬弹药箱,送子弹,用长枪刺杀越过塔盾的敌人。 不对,实际上这个时候就没有不忙的人!只要眼前有一个灰絮絮的影子,鸟铳兵的纸包弹就轰的一声出去了,夜色中能看到微红的铳口冒出的连续不断的火光。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地逐渐明亮起来,黑黢黢的蒙古骑兵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清晰,因为月亮逐渐升起来了,就像刚刚感光以后的胶片,远处的马,马背上的蒙古骑兵越来越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李英豪照着远处的蒙古马开了两铳,眼看着马背上的两个蒙古人从马的警蹶中甩下来,他换了弹夹,再准备开铳的时候,蒙古人已经跑的看不见影子了。 他摸了一下脸上的慌汗,回头看了看厢车里的人。还好!有几处厢车被冲垮了,兴洲军的尸体和蒙古人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蒙古马的尸体压在厢车的背板上,厢车压塌了,车轮也已经横倒在地上了。 所幸冲进来的蒙古骑兵不多,被旁边的射手击退了,最大的幸运是月亮升起来,鸟铳的射速提高了不少,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往前一看,板背前两步远的地方就倒着一匹马,远一点的地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都是倒卧的蒙古马的尸体,被踩踏而死的蒙古人并不多,可是死状极为惨烈,坍塌的胸膛、扭曲的四肢,破碎的头颅,令人不忍卒睹! 月色很明亮,在凹凸不平的砂砾堆上,人和马的尸体在厢车前二十步的地方堆积成了一个扁圆形的尸堆,如果你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一圈儿巨大的石堆儿。 一百步的地方就是虎视眈眈的蒙古人,他们手里提着弯刀,很不甘心的望着远处的车阵,并不怎么离开。 李英豪举起新鸟铳开了几枪,有一匹马倒下去,蒙古人的马蹄只是挪动了一下地方,又静静的站在那里。 “保持车阵。”口令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月光下,厢车里忙碌起来,损坏的厢车被拖出去,冲进来的战马和蒙古人的尸体被抛到阵前十步远的地方,再次堆积成一种天然的屏障。 受伤的兴州军士要赶紧包扎伤口。 说起“包扎”——这个最新流行的词语,就像每一总配一个卫生兵一样,这些时尚是只有兴洲军才有的。 兴州军都统刘景仁甚至亲自到每一个总教授“包扎伤口”的技术,当兵打仗是刀口舔血的事情,谁没有可能受伤呢?刚开始士兵们只把它当做一种笑话儿讲,可是到得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兴州之战受伤的有两千多边军,依照往常的惯例,这两千多边军大多是要回家荣养的,要他们再打仗是不可能的,在往后连续一年的时间里,他们的命运大多是死亡。 死亡的原因就是伤口腐烂,士兵们刀口舔血哪个不知道呢?如果能活下来,那都是上天的照应。 可能就是因为有了卫生兵,受伤以后涂上那种又烧又疼的酒精,再抹上消炎生肌的药,奇了怪了,两天以后,大部分士兵伤好了。遇到这样的事情,谁还敢在马虎呢? 有一些受伤重的晚上发了高烧,照惯例,上官们会把他们放到帐篷外,等着他们和阎王爷打官司——挣出一条命来,十个人能活下一个那也算是老天照应。 可是那一次,卫生兵们拿出黄铜琉璃的管子和一堆大大小小的瓷瓶,给每人屁股上来那么一针。 老天爷呀! 你知道怎么着? 第二天烧退了,几乎所有人都活过来了! 那卫生兵就是救命的菩萨,他们的话比上官的话还管用,谁还敢糊弄呢? 卫生兵的包扎很快,月亮刚刚爬上一小截的时候,大地越加明亮,厢车里的兴州军士兵们把纸包弹整整齐齐的摆在车扶手的隔断里,眼睛盯着远处的蒙古人,不时用铳静静的瞄着,经过几次和蒙古人交手,他们的心情越来越平静。 第165章 大宁之战 (3) 如果问谁的性格和狼最像?那一定是蒙古人。 因为他们最崇尚的就是狼。 他们有的是耐心。 已经到了后半夜,蒙古人的火堆就笼在一百五十步开外,马儿围着火堆卧在那里,蒙古人用皮袍把身子一裹,斜靠在马背上,呼呼睡着了。 夜气很冷,高天上的月亮蒙着一层清光,青灰色的夜空显得辽远而深邃,有云但不多,月亮钻到云朵里,不一会儿就会露出头来。 除了站岗的哨兵以外,厢车里的兴州军也进入了睡眠的状态,靠着板背,半睡半醒,只有站在高处持着铳的哨兵像夜色中的大树一般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敌人。 月亮依然挂在西天,只是显得越来越淡,而昏暗的夜色却显得越来越浓黑,似乎已经到了鸡鸣时分,就像感觉到了豺狼逼近的气氛,厢车里的兴州军士兵都坐了起来,上好鸟铳的刺刀,在静夜里互相击着拳头、拍着肩膀互相鼓励。 他们知道大战的时候到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而又密集的“ 砰砰砰”的铳声,也夹杂着一阵遥远的呐喊声,卧在地上的蒙古马最先惊动起来,“咴吁吁”的叫着,慌乱的奔跑,卧在地上蒙古人也慌乱起来。 “砰砰砰!”铳声更密集了,是从西边的小山后面传过来的,蒙古人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往东跑——朝着厢车排列的方向。 “开火!”新鸟铳的射程足够远,蒙古骑兵刚刚踏进二百步的射程,李英豪的铳声就响了。 就像号令一般,紧接着,二百多杆新鸟铳低沉且绵密的“嘭嘭”声响起来了。 蒙古骑兵就像遇到礁石的水,沿着车阵边缘滑过去,沿着河道低洼的盆地,猬集到东边的土路上,和东边的蒙古骑兵一起沿着土路向东跑。 跑了不到五百步,在一个两边都是缓坡的凹槽里,蒙古骑兵像是遇到塌陷的河流,或者遇到墙壁的苍蝇,骑兵群撞上去,战马却被挡在那里,后面飞奔的战马踏到前面战马身上,立刻整个骑兵群撞做一团。 这个时候,更加密集的铳声响起来了。 距离蒙古骑兵不足一百步,两排鸟铳兵,前排蹲着,后排站着,铳口的火光不断的闪烁,就像是地狱里收割生命的魔鬼,在黎明前的静夜里喷吐着死亡的火蛇。 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猬集在土路中间的蒙古骑兵沿着南北两个缓坡向山上跑。 上坡的速度本来就不快,还要绕过山上零星的雪松和柏树,刚刚跑了二百步,前面又是两排兴州军的鸟铳兵,密集的火舌又逼迫着这些蒙古骑兵往西跑。 黎明前的夜色很暗,但远远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骑着马的蒙古骑兵目标很大,李英豪发现蒙古骑兵折而向西,就掏出腰间的筚篥“嘟嘟嘟”的吹起来。 这是冲锋号。厢车里的兴州军翻过楔盾,跳出厢车,开始冲锋! 刚刚跑出一百多步就遇到了折而复返的蒙古骑兵,“嘭嘭嘭”一阵铳响,蒙古骑兵在丢下了许多尸首以后,沿着干枯的河道向两头跑,前面不远处又响起一阵鸟铳声。 天色明亮起来,黎明的薄雾笼罩在灰暗的河滩上,清冷的晨光中有微微的风儿吹过,河道里一片寂静,地上有一堆一堆战马的尸体,蒙古骑兵以一种非常恐怖的姿态压在马的尸体下。 兴州军丁字营是扫尾的队伍,他们要打扫战场,当他们将整个战场清理一遍,部队已经走光了。 他们将厢车收制完毕,将死去的辕马脱开,再套上新的战马,又将战场上失去主人的战马拉回来,串在厢车后,天已经大亮了。 传令兵的指示是:打扫完战场,迅速前往大宁。 李英豪将嘴上的筚篥吹的震天响,一叠声的催促着贪婪战利品的士兵。 很快,丁字营翻过河道前面不高的小山,在雪松和柏树的缝隙里,望见了宽阔无垠的哈姆林河宛如飘带的河流。 在零星的草场之间一块儿一块儿方正的谷地,一道白练在绿色的谷地间蜿蜒而过,那就是哈姆林河,在河水靠南的位置,宛如火柴盒儿般大小的房屋挤挨在一块儿,那就是北平行都司的所在地——大宁城。 刘景仁的队伍是夜半时分到达土路外的小山上的,借着明亮的月光,在栎树后边,刘景仁清楚的看到了蒙古人的战斗队形,沿着车陈二百步以外呈一个扁圆形包围着。 这个时候正是土默特特人休息的时候,战马卧倒,士兵安眠,只有远远近近骑在马上的哨兵,证明这是一个瞬息之间就会流血的战场。 刘景仁摆了一下手,传令兵飞快的跑出去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四围里陆续传来火折子的亮光,包围圈合拢了。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月亮越来越暗淡,黎明的夜幕越来越浓重,兴州军和密云营军的包围圈在士兵的匍匐下慢慢缩小,缩小到一百步的时候,刘景仁的手铳对着天放了一响,残酷的歼灭战开始了。 到平旦,黑暗的夜气稍微露出一点清亮的时候,密云营兵已经沿着干涸的河床向南追过一个隘口,拐而向西,沿着斑驳的谷田,尾追着蒙古骑兵,一举来到大宁城下。 大宁城比起兴州城更加巍峨,它的城墙有五丈多高,两层高的城楼和四角的角楼高大狰狞。 因为是黎明吧,看不到城头巡逻的士兵,只能看到两串平安灯在微明的夜气里发出暗淡的黄光。 看到城门,土默特人跑的更快了,他们一直跑到护城河前,对着上面的城楼吆喝着、叫骂着,有些不耐烦的蒙古人甚至用手里的骑弓对着城楼射箭。 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大宁城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它毫不在意的听任同胞们呐喊叫嚣,一动不动。 吊桥依然高高的吊着,城头的平安灯依旧在风中微微的摇摆,就连护城河的河水也平静的似乎没有一点波澜。 追赶在后边的是密云军乙字营,它的前总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名叫柳亚奎,因为身材高大,性格急躁,却又粗中有细,人称柳亚夫。他带着乙字营军士骑着马,缓缓的逼近到一百步的距离,下马列阵,呈前后两排,前排蹲着,后排站着,蒙古人没有骑着马冲过来,反而有许多惊慌的士兵冲到了护城河里。 柳亚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种情景,他心中有一种巨大的胜利感。 “持铳,瞄准!” “嘟”,一声轻响,就像阎罗王催命的叹息。 连续不断的火光从铳口冒出去,护城河边的人马纷纷倒下去、倒下去,以至于淹没无闻,即使扑腾到护城河的,也被水流冲下去,沉到水里,能够游到对岸的少之又少。 在这连续不断的屠杀中,城楼上的土默特人就好像是一个旁观者,连一支箭也没有射下来。 第166章 大宁之战 (4) 太阳刚刚从马盂山鸡鸣峰上露出来,密云营军和兴州卫军已经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大宁城东门外。 没有沙袋,也没有攻城车,甚至连缴获的五十多架攻城弩也没有带,排列在阵前的是400多辆偏厢车,车后是长长的云梯和堆叠如山的木板。 车阵后面是排成五列的军阵,三角将旗猎猎的在军阵前飘扬。 刘景仁的指挥车在军阵的最后面,他站在车厢里,眼前是一排五颜绿色的将旗,前面低了三尺的驰手位坐着驰手刘景智和亲卫刘来顺,再往前是四匹毛色枣红的辕马,辕马两侧是刘景仁的100名亲卫。 任豪杰和刚刚调过来的黄耕云骑着战马站在刘景仁两侧。 车厢后边还有一杆两丈多高的旗杆,上面垂下一面大纛,上书一个刘字,四周是祥云麒麟图案。整个大纛在黎明和煦的阳光中缓缓摆动。 东土默特右翼台吉阿玉石站在大宁城上,满怀忧虑的望着眼前的明军军阵。 实际上,今天早上当他听说东土拉河伏击战失败的消息时,他就已经有些束手无策。 明军不怕野战,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四个骑兵千人队伏击一个明军偏厢车队竟然以失败告终,这是他第二个没有想到的。 他不明白他到底遇到了哪一路明军?什么时候明军有这样的战斗力了? 眼前的明军人数并不多,放眼望去,也就十二三个千人队,可是就是这样的明军,让他心中感到无比的绝望。 他们的服饰和一般的明军不同,没有长发,没有鸳鸯蝴蝶战袍,也没有腰刀和红缨。 他们头上戴的是一种圆圆的铁盔,上面蒙着一层土绿色的带着绿点的土布,身上穿的也是这种土绿色的带着绿点的短衣,大部分士兵肩膀上背着鸟铳,胸前挂着一个长条型的布盾牌,看起来简单而又别扭。 他们几乎不用长枪! 他已经把这路明军预想的很厉害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兴州之战的结果,西土默特、炒花部、插汉部加上建州大金国的协统,纠合三万多全副武装的蒙古骑士,对阵不到一万的明军,竟然大败。 当他听说兴州城南门外,两万多具蒙古人的尸体烧了整整五天五夜,尸体的臭味弥漫了半个月也没有消散,他就知道,这一次蒙古人遇到了真正的魔鬼,这一个明国人是长生天派来惩治蒙古人的妖孽! 这一次血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中军阵前,一个明军将领骑着马飞快的跑到城楼前一百步的地方,他两手笼在嘴前,吆喝道:“大宁城中的人听着,你们原是大明国的子民,站着的是大明国的土地,今天明军莅临大宁城,如果你们打开城门,欢迎明军,已往的罪责明国既往不咎,明军入城,秋毫不犯。如果不知悔悟,拒绝王师,大军破城之后,放刀三天!” 这个明军也太嚣张了,阿玉石从肩膀上取下长弓,搭箭上弦,对着那明军的头颅,“嗖”的一声。 箭支从那位明军的左耳旁擦过,可惜! 阿玉石望了望远处的1万多明军,信心又重新从心底里泛起,大宁乃塞上雄城,凭借1万多人就想攻城,做梦去吧。 “嘟——”一阵低沉的筚篥声响了起来,只见军阵东西两侧推出许多奇怪的大车,车上顶着一个中间高两边低的盖子,盖子很长,连辕马也保护在内,每一辆车的尾部又拉着一架长长的云梯,站在城楼上看,就像是许多正在拉屎的甲壳虫。 20多辆大车沿着城楼前的土路和路边的野草地飞快的向东城门扑来。 大车越来越近,临近护城河的时候,20辆大车分成两组,一组在吊桥南边,一组在吊桥北边,每一组大车都挨到一块儿,好像吐丝的蚕一样,把屁股后面的云梯从嘴里慢慢吐出来,架到护城河上。 阿玉石大惊,“疯牛弩,准备!对着那乌龟壳子,射死它!” “嗡、嗡、嗡”低沉的床弩发射的声音连续不断的响起,有三辆大车的顶盖被射穿了,车盖翻倒在地,钻在壳子里的明军暴露出来。 城头上的长弓手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嗖!”像蜂群一样的箭支泼下去,那几十个明军顷刻间变成了刺猬。 可是其他的明军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将云梯架在护城河上。 疯牛弩的箭杆是由一丈长儿臂粗的柞木制成的,箭头就像一把铁铲,是由精铁反复打制而成,土默特本地制作不了这种东西,它是花高价从建州大金那里购买来的,大宁城装备的疯牛弩并没有多少。 遇到今天这种情景,阿玉石再肉疼也不能节省,“继续,发射!射死这些杂种!”。 城头的八辆弩车像不要命似的把疯牛弩架上去,五十多个弩手光滑的脊背上泛着密密麻麻的晶莹的汗点,低着头拼命的拉紧弓弦,射击手拿起木锤,对着上好弦的板机,“哐”的一锤砸下去,“嗡”的一声爆响,二十四只疯牛弩便像催命鬼一样向护城河扑去。 护城河边又有五辆厢车被打翻在地,厢车里的明军发疯一样向别的厢车钻去,只是刚扑出一两步,就被城头的箭支射翻在地。 前面的厢车射倒了,后面的厢车顶上去,第一批厢车退回来,第二批厢车扑上去,在这生死的争夺中,护城河上架满了长长的云梯,云梯上又铺上了一层木板,护城河上的桥梁架成了。 “嘟——嘟——嘟——”连续的筚篥声响起来,整个军阵向前移动了一百多步,距离东城门只有二百多步的样子,南边前锋密云甲字营向前奔跑了五十步,隔着护城河用鸟铳指着城楼上的女墙。 北边兴州甲字营向后跑了五十步,在军阵后面很快搭建起一座五尺高的平台,台上朝向东城门的位置拉起了六面杏黄大旗。 杏黄旗宽度很窄,算上黑色的扭曲奇怪的螺旋状边纹,宽度也只有尺五不到,长度却很长,随着旗杆一直垂到平台上。 平台前面摆着一个红木香案,一组刚刚斩下的牛头、猪头、羊头摆在香案中间,一个古色古香的铜鼎摆在香案前面。 这个时候,刘景仁换上一身纯白色府绸长袍,头戴崔云冠,手持桃木剑,脚穿步云履,由正北方向向南走了七七四十九步,然后向东斜拐,登上平台,拿起案上儿臂粗的线香,在红烛台上点燃,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把线香插在铜鼎里。 袅袅云雾之中,刘景仁脚踏八卦,手指七星,激呼道:“吾借天君之雷,以惩奸邪,荡平四方。天君呈威!”呼完,桃木剑斜指碧空,“疾”的一声,一道红光,直冲碧霄。 这时,两队明军,身穿黑色铠甲,铁甲蒙面,只露出一双细细的眼睛,迅速跑到平台前,从香案下取过两个扁方形的黄色包裹,举在头上,小心翼翼的放在平台前的一辆黑色厢车里,然后,黑色马车向大宁东城门方向,急速奔去。 第167章 大宁之战 (5) 就像高潮时响起的热烈的鞭炮声,跪在护城河边的密云甲子营端起手里的鸟铳,迅猛的开火了,“嘭嘭嘭”、“呯呯呯”,激烈的枪炮声连成一片,压制得蒙古人根本抬不起头来。 只见那辆黑色的马车像幽灵一样穿过跪着的明军方阵,跨过护城河上的浮桥,只在城门洞里停留了那么几刻钟,就迅速的从城门洞里穿回来。 刚刚过了浮桥,只听“轰”的一声震天价响,城下的明军只觉得头晕目眩,两耳轰鸣,两脚慌然欲倒。 抬眼望去,只见城门洞开,吊桥也被震落下来,城洞上有许多如同闪电一样的裂纹。 “嘟——”耳边响起迅疾的筚篥声,原本骑在马上的明军像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猛地加一鞭子,战马“稀溜溜”跳起来,朝前猛地一窜,飞一般向东城门冲去。 紧接着,无数战马像洪水一样向东城门拥去。 许多年以后,人们回忆起大宁之战的时候,总是回想不起来是怎么攻下大宁城的,记得的只是那一声如雷的轰鸣。 雷神下凡,威风至斯! 刘景仁雷神转世的传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大宁东城门被一声爆响轰开以后,两扇城门不是向后而是向上抛开的,城门后堆积的沙袋像炮弹一样被一种不知名的伟力沿着门洞砸出去,躲在门洞后的两个蒙古百人队被沙袋击中,四分五裂的肢体向四周飞溅,那辆放在门后的马车连同战马一起也被砸飞到五百步以外的宁远街上。 最先冲进来的是密云乙字营,他们踏着脚下残存的沙袋和蒙古人的尸体,沿着宁远街一直往前冲,一直冲到镇远街,才遇到了东土默特特的两个千人队。 就在镇远街的当街上,乙字营组成两排密集枪阵,在短短两刻钟时间里,打死了八百多敌人,余下的残军扔掉手里的骑弓和弯刀,像无头苍蝇一样四散而逃,逃不掉的,大多当了俘虏。 紧接着冲进来的是兴州军丙字营和新组建的哈喇沁营,他们的任务是攻占城墙,占领东城门。 进了城门,向东西两边的台阶冲锋,冲在最前面的丙字营,每伍一个攻击队形,鸟铳在前,长枪在后,沿着城墙的石级向上冲。 也许是巨大的爆炸力的冲击,石级上的土默特人摇摇晃晃,根本站不起来,许多人都是斜靠在城墙上,手脚发抖。 显而易见,巨大的爆炸声已经破坏了他们的平衡神经,丙字营壬寅旗的军士们刺刀轻轻一挑,土默特人就倒在台阶上,军士们踏着他们的尸体飞一般的冲上城楼。 密集的鸟铳声在城楼上响起来,城头上的敌人显然没有想到城门会这么容易突破,很多人站在城墙上,手里拿着长枪,肩上扛着长弓,看到明军从身后冲过来,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打倒在地。 紧跟在后的子字旗边军转身向城楼上跑,拐过楼梯上的雕花隔窗,只见二楼的指挥室里,只有一个红木方桌,桌上放着一把蒙古弯刀,一个蒙古将领也没有。 他们转过身推开两边的雕花隔扇,把鸟铳架在半人高的木门上,对着城墙上的土默特人开始无差别射击。 不到半个时辰,土默特人就被赶到了堆积着土石擂木的城墙东南角,跪在地上,做了俘虏。 最兴奋的是第一次参战的喀喇沁营,他们装备的是长枪和军弩,更多担任辅助角色。 第一次进攻时他们是旁观者,充当炮灰的担心没有了,可是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眼看兴州军的兄弟们攻上了城墙,他们急得嗷嗷乱叫,等到攻上城楼以后,面对密集的土默特士兵,他们的军弩才找到了用武之地。 军弩虽然没有鸟铳的射程远,可是和骑弓相比,它的射程要远20步还多,土默特人面对他们,只有被收割的命运,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打过的最畅快的战役。 辰时,大宁城中的老百姓刚刚端起饭碗,攻城战就结束了。刘景仁进城的时候,马盂山上的太阳刚刚升起一杆子高,将巍峨的东城门的阴影远远的覆盖在宁远街上。 沿着宁远街一直向西,再拐过宁远街,一堵悠长的城墙足足有五里多长,女墙上能看到正在追逐残敌的兴洲军士兵土绿色的身影。 朝前骑行了两刻钟,透过金水河外的城门洞,能看到宫殿上明黄色的琉璃瓦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跃着的金色闪光,无数两人合抱的松柏巍峨的挺立在金水河边,和旁边的汉白玉华表相映生辉。 金水河南边是宁王街,隔着两行松柏,北面是阔大的大宁广场,刘景仁沿着这堵城墙又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宁王府的正门——午门。 虽然过了200多年,僻居荒外的宁王府依然拥有着巨大的气势。 穿过午门的门洞,走过一个小广场,又穿过仪门,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大理石广场,广场中央是三座大殿,最前面的王极殿已经坍塌,经大火焚毁的廊柱和大梁倾頽在青砖红瓦之间,经过二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早已分辨不出当初的模样,唯有台阶上的汉白玉狮子还活灵活现。 刘景仁和任豪杰沿着王极殿的辇道往上走,脚边是青石雕刻的四爪金龙,黄耕耘直接走在蜿蜒的青龙身上,他踩着青龙粗大的身子说:“宁王府的这条金龙多威风啊!可惜成祖将它放到了南昌。” “这都是二百年前的旧事了,成祖武功盖世,即使登临大宝,最担心的不还是这条大宁的边龙吗?将这条龙放到南昌,成祖晚上才能睡得安稳。”任豪杰说。 “可惜大明的千里江山被遗落在外,金瓯不完呐。”刘景仁说。 “朝廷上所多的是尸位素餐的文蠹,文贵武贱,阁老们既胆小如鼠又鼠目寸光,宣化以来七十多年,我朝在军略上几乎无所作为,可悲可叹!”黄耕耘性情直爽,常常言别人之未敢言。 “言重了,言重了。先皇不是看准机会,插手漠南了吗?宁王府的这条金龙又回来了。”任豪杰说。 “今上不知是什么态度?我们在外拼死拼活,收复这大好江山,上报给兵部的报捷文书至今也没有回复,我这心里一直没有底啊。”任豪杰又叹息了一声,说。 “你是担心我们报捷的首级功劳少了吗?”刘景仁说。 “是呀,兴州一役,实有首级功两万三千二百一十六级,你让我报两千三百二十一级,整整少了九成呀!我都不知道怎么给将士们交代。宣化以来,将士们军饷微薄,惯例都是首级冒功,你倒好,实功都不让报!”任豪杰埋怨道。 刘景仁笑了笑说:“你不觉得我们的功劳太大了?先皇的敕令原本只是压一压漠南蒙古,连监军太监都没给我们派遣,你现在首级实报,你不怕把兵部的几位部堂吓着了?” “你不说我倒没太在意,没有监军,报多报少都由得我们,那意思就是说,我们就是前去送死的!”黄耕耘说。“没想到兵部如此不看好我们!” “现在恐怕真的要把兵部的几位部堂吓着了。”任豪杰笑着说。 刘景仁和黄耕耘都笑了。 第168章 皇宫警讯 ( 1 ) 新皇的登基典礼刚刚过去,皇宫上下洋溢着一股快乐轻松的气氛,就连北海的荷花也似乎明媚了好多。 石太监穿着崭新的四品官服,从兵仗局拐过来,穿过承光殿,眼见得太液桥上有几个年轻女子的身影,他赶紧往北走,刚刚踏上汉白玉桥面,手扶着太液桥上的石狮子栏杆喘了一口气,几个年轻的娘娘就不见了踪影。 他叹了一口气,感叹自己年纪老迈,腿脚跟不上年轻人。 自从太子身登大宝,自己跟着沾光,做了都知监的掌印太监,专门掌管敬事房的差事。事务虽然繁难,可是天天和皇上娘娘照面,不是最亲近的人就不会让他应这个差。 今晚的寝务安排,原本可以让几个小宦官跑腿,可是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跑一趟比较好,毕竟是几位新娘娘的事情。 远远地,听到广寒殿里传来一阵歌声:“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却是一首临江仙,石太监虽然只在宫里上过几年学,词曲还是懂一些的。 只听得那女子唱的婉转悠扬,仿佛使人置身于峨眉翠秀峰,眼前的碧波化做了无穷云海。 石太监边走边听,感叹这位娘娘唱的好。 走上广寒殿的台阶,却见殿前的云水榭里,正有几位女子拍手叫好,水榭中间轻舞广袖、秀眉含笑的不是赵秀秀是谁? 秀娘娘唱完,几位女子轰闹成一团,调笑着推出另外一位高俏的女子,却见这位女子走上前来,两手叉腰,脚尖向外,连扭几个花步,然后身掐花指,嘴里唱道:“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着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 那女子腰肢扭的飞快,眼睛不断嘘着趴在地上的张生,惹的众人哈哈大笑。 石太监走到水榭边儿上,先向这位名叫李念鹤的娘娘见过礼,又向众人做了一个罗圈揖,觑见水榭外的柳树低下还有两位小主坐在那里,却是徽妍和徽媞,忙走前几步,想要见礼。却看见徽媞双眼含泪,像是哭过了的样子。心下纳闷,太子登基,两位小主刚刚得封公主,原本应该高兴才是,不知因何事哭啼? 几位娘娘正在玩闹,看到石太监过去了,不知何故,又看见徽媞公主哭啼,都忙过来查看。 徽媞擦擦眼泪,笑着说没事。 几位娘娘论辈份是娘娘,实际年龄则和徽媞相仿。 登基大典过后,郑贵妃按照惯例,挑选了八个美人献给皇上,她们入宫十几天啦,每天除了学习宫中礼仪,常常和慧妍徽媞两个玩耍,几个人好的像蜜糖一样,只是女孩子的心事,实在不好动问。 劝慰了一会儿,徽媞的情绪缓过来了,几个人一起向琼花岛的北边走,石太监忙走上前,给赵秀秀和李念鹤两位娘娘见礼,说:“皇上点了两位娘娘的牌子,望两位娘娘早做准备。” 一句话说的两位女子面色绯红,其他女子笑着玩闹:“这下可要遭罪了!” 两位女子更加忸怩,笑着退出来,和石太监一起拐到静山门,沿着北上西门,进紫禁城去了。 戌时刚过,宫中持守的大汉将军刚刚走出午门,泰昌帝就有些坐立不安,他在乾清宫中走来走去,阔大的胖脸上露出一丝绯红,有心吩咐一声敬事房,又担心李淑妃唠叨,不叫吧,那几个小美人的俏脸一直在眼前晃。 他坐在桌案上翻了两本奏折,又是陕西的灾情,哎,他如果能造银子多好,大手一挥,灾情就过去了。 他烦躁的胡乱批了几句,又翻开一本新的奏折,金人又从鸦鹘关进来了,把辽阳二十里外的谷子割了个精光。 他皱着眉头想骂几句口,可是想一想,又无奈的叹了口气,让熊廷弼谨慎防守,不必理会。 好不容易磨叽到亥时,他向站在窗帘后面的石太监挥了一下手。那敬事房的石太监“嗖”的一下不见了。 他坐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向司礼监秉笔王安摆摆手,然后站起身来,向东面的卧房走去。 那王安走上前来,把桌子上的奏折整理了一下,把要批红的一摞奏折抱走了。 石太监觑见储秀宫的薰香车刚拐进西上门,就赶紧从乾清宫后面的大理石台阶上跑下来,招呼小宦官停稳了,小心的登上薰香车,将李娘娘的身份牌对上了,眼见那李娘娘褪下笼香被,他举起灯笼从上到下细细的将娘娘的身子看了,没有什么疮痈结肿,又仔细的摸了摸腋下和腿窝,没有暗藏鱼肠(指短小的凶器),方把腰里的小本子掀开,让李娘娘摁上指印。 李娘娘指了指熏香车的卧榻内角,嘴角略微笑了一下,石太监不动声色,吩咐娘娘裹上香被,让两个小宦官背在背上,从乾清宫的东后门送进皇上的卧室去。 眼见娘娘转过小门不见了,才在卧榻内角翻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珠子来,放到鼻尖闻了闻,珠子上带有一种女子体内特有的甜骚。 从前他一直想不明白,从储秀宫出发的时候,各位娘娘都是光着身子的,在那里,小宦官先行要做例行的查看,那么,几位娘娘是怎么将钱物带出来的?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他原本还想再等一会儿,拿了别人的钱物,无论如何都是要做一些事情的,这是他做人的原则。 李娘娘的意思很明显,希望他能够晚一点儿将赵娘娘接来。 可是他忽然想到,皇上自从登基以来,子嗣之事甚为看重,每晚临幸两位娘娘犹然不足,有时还要临时添加一位娘娘。 这原本也是每位皇上初登基时常有的事情,不必感到奇怪。可是近段时间,皇上的合和丸似乎吃的太多了一些,他还是再看一看为妙! 第169章 皇宫警讯 (2) 石太监拐进乾清宫后门,看见执事的两位小宦官正恭谨的站在内门外,静听里边的动静,他轻声问了一句:“怎么样,没事儿吧?” “没事儿,翻腾两次,快到换牌子的时候了。”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 石太监轻声咳嗽了两下。 只听屋子里传出一声愤怒的呵斥:“闭上你的嘴,就不能让人快活一会儿吗?” 石太监赶紧退了出来,两位小宦官也有些瑟瑟发抖。 “快把那个美人背过来。”屋子里一个声音吩咐道。 “皇上,郑贵妃那里恐怕不好交代!”石太监站在屋外朗声回答。 “我把你这个狗奴才······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屋子里有了拍床板的声音。 “是,皇上!” 执事的三个人赶紧出来,两个小宦官驾着笼香车飞也似的赶往储秀宫。 石太监照例对赵娘娘做了仔细的查看,赵娘娘是鹅蛋脸,眼睛很大,双眼顾盼有神,她脸色红润,神情略带羞赧。 看到石太监查验完毕,她把一个圆形的药丸塞到石太监手里。 “什么药?” “合和丸,只是效果要好一些。” “这个······” “想想我爹的话····” 赵娘娘轻轻提点了一句,石太监把手合上,帮赵娘娘裹上笼香被,又把她头上的发丝笼了笼,吩咐小宦官小心的背到内室去。 望着赵娘娘拐进乾清宫后门,他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么美的姑娘,皇上怎么总给放到后面呢? 石太监叹息着朝卧室走,站在帘下听得床上“腾腾”声一片,夹杂着一些女人婉转的呻吟声,知道还算相得,只是担心皇上这样旦旦而伐身子骨如何受的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屋内吆喝道:“和合丸呢?快来合和丸!”石太监赶紧掀开帘子,拱着身子进去,自长条桌上倒了半瓯温水,掺上鹿血,从腰间掏出丸药,拨开封纸,颤巍巍的走到床前,先让皇上轻咬半口,就鹿血吞了。那皇上不等药物下去,就手扶着赵娘娘的屁股开始捣腾,石太监看着不是个事,叹息着转过身退了出来。 刚刚退出来,又听到皇上吆喝,如此三番,连喝了两颗合和丸,皇上的兴头才过去。 这时候,皇上披头散发,整张脸白得像纸一样,豆大的汗珠从潮红的胖脸上流下来,惨白的身子无力的压在赵娘娘身上,双手轻轻的抖动着,叹息似的说:“行了,送回去吧。” 石太监看着两个宦官小心的把两位娘娘背出去,回身整理了床铺,服侍皇上睡下。 等皇上睡安稳了,石太监靠着床榻闭上眼睛,正准备迷瞪一会儿,忽听得乾清宫正堂里传来王安的声音:“皇上!皇上!” 却见王安掀开门帘,弓着腰进来,走到床前,跪倒在地,轻声叫着:“皇上!皇上!重大军情!重大军情!” 听到“重大军情”四个字,石太监不得不坐起来把皇上摇醒。 我朝惯例,遇到重大军情,不论皇上做什么事情,都得立即禀告,临机处置,若有延误,以死罪论处。现在明知皇上最需要休息,却也顾不得了。 石太监用力摇了摇,过了半天,皇上才像有了一些意识,他两眼迷惘,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额头上密布着一层浮汗,眼睛转了转,才算对上了焦距。 “重大军情!皇上!”王安跪在地上喊了一声。 “怎么,沈阳失守了?”皇上惊问道。 “不是,沈阳没丢!”王安回了一句。 “那是哪里丢失了?”皇上的心情稳定了一些,只要沈阳没丢,辽东还大有可为。 “是大喜!大宁城回来了!”王安激动的喊了一声。 “怎么,阿玉石投降了?”皇上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 “不是,据锦衣卫漠南司暗卫报告,大宁城已于今天早上辰时回到了我军的手上,是由密云卫指挥使刘景仁率领一路偏师打下来的,该军前不久已经相继攻克了兴州城、会州城和新城,皇上!”王安高兴地说。 “内阁没有签发进攻漠南的命令,这是怎么一回事?”皇上问道。 “是先皇签发的,我听到消息以后,在司礼监查阅了先皇签发的诏令底本,确是先皇留的一手暗棋!请皇上查看!”王安恭恭敬敬的举起双手,手上放的是司礼监存档的诏令底本和锦衣卫的密信。 皇上心情平复了一下,端正的在床上坐好,一手拿过两份文书,在烛光下细细观看,越看他的脸上笑意越浓,越看他的脸上笑意越浓,他用手在木床扶手上狠狠拍了一下,大喊一声:“好!”。 他把文书放在扶手上,来回在地上走,“我想起来了,这个刘景仁应该就是老石你找的那个人。” 石太监伏在地上迷迷糊糊,听到皇上叫他“老石”,心中一激灵,一下子清醒了很多,“皇上,你说的是谁?” “密云卫指挥使刘景仁,”皇上兴奋的在床前转悠,指着王安说:“你给他说一说,看看是不是?” 王安又细细的给石太监说了一遍,石太监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的说:“就是这个人!” 回过头,石太监伏在地上,大喊:“恭贺皇上,贺喜皇上,我皇慧眼识才!提携有功呀!” “这刘景仁也算是我潜邸之人(指当太子时候任用的人才),他出任密云卫指挥使资历不够,我还让你送了一份手书给兵部,你可还记得?”皇上高兴地说。 “记得,记得,奴才在皇极门把太子的手书交给兵部黄部堂,当时还给他说过几句好话,看来,还是皇上慧眼如炬,有识人之明!”石太监说。 皇上披上外袍,“走,让我看看舆图!” 第170章 胜利的消息 (1) 乾清宫正堂西侧,是大书房,“大明全舆图”就挂在书房的西墙上,隔着正堂的镂空博物架就可以看到舆图的轮廓。 皇上从卧室出来,穿过正堂,绕过博物架,走进大书房。值夜的几个小宦官取下架上的枣木杆,把舆图上覆盖的府绸罩面打开,王安用另一根枣木杆细细的指给皇上看大宁城的位置。 皇上站在舆图前细细的观看,青城大宁一线,辽东大凌河一线,兴州城上都城到大板升一线,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父皇早已经看到了这个战略核心,他庆幸父皇给他留了一个后手。 “兵部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皇上问。 “按理说,兵部的塘报早应该通报这个好消息!可能是那里出了岔子吧。”王安回答说。 “皇上,已经子时了,卯时还要早朝,还是快些歇息吧。”石太监跟进来说。 第二天午时许早朝才结束,皇上回到乾清宫匆匆用了午膳,闭上眼,斜躺在大书房的平安榻上歇息了一下。 他刚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噜,额头上的浮汗下去了一些,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一点红润,这时殿外响起了求见的声音。 原来早朝伊始,皇上并没有按照“有事禀奏,无事退朝”的惯例听取奏章,而是先询问兵部尚书黄嘉善:“爱卿,兵部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黄嘉善看到皇上面带喜色,赶紧把大金从鸦鹘关再入沈阳,抢掠庄稼的事情禀报了一遍,又把皇上拨付辽东的百万两饷银已全部发放到位,边军如何与金人周旋等事项分说清楚。 皇上听完了,依然双眼盯着他,意味深长的问道:“说完了?爱卿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黄嘉善摇了摇头,“没有了。” “原来真没有了。”皇上脸色阴沉下来,很不高兴的看着他,“好啦,你下去吧。” 黄嘉善退回朝班,心中颇感不安,细想皇上的问话,越想越觉得话里有话,一个早上站在那里脸色忽红忽白,心中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叫上内阁次辅史继偕、沈飀和何宗彦几个人赶紧到乾清宫来。 司礼监监正王安看到皇上睡着了,不忍心打扰,过了两刻多钟,他问小宦官:“来的是哪一部的部堂?” “兵部的黄部堂和几位阁臣。”小宦官回答道。 “又是兵部的。”王安叹息一声,走进书房,轻轻推了推皇上,泰昌帝朱常洛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什么事?” “兵部的黄部堂来了。” “让他进来。”皇上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坐的端正一些。 几个人进来叩了头,退到大书房的博古架旁边,“看座吧。” 皇上斜睨了黄嘉善一眼,生气的说:“你是怎么当的家!看看这个吧。”把锦衣卫的密报掷到地上。 黄嘉善爬过来,拾起文书,只看了几行,大惊,忙伏在地上,说:“皇上,大喜呀!” “还要你说!”皇上盯着他问道:“这事前前后后半个月了,兵部就没得到一点消息?” 黄嘉善额头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臣该死!” “下去赶快查一下,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我等你的消息。” “是。”黄嘉善叩了头,站起来,匆匆忙忙走了。 “你们也看看吧。” 何宗彦几个拿过文书看了一遍,几个人都是面露喜色,“瓯缺之地能再回大明,实在是今年少有的大喜讯,可喜可贺!”史继偕抬头说。 “漠南之人性情凶悍,难伏王化,民治很难,恐怕只能实行军管了。”沈飀说。 “是否把大宁都司再设立起来?”何宗彦想了想说。 “这个刘景仁是何许人也?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史继偕抬头问道。 “是,我也没有听说过。”沈飀说。 “我倒和这人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个可用之才。”皇上说。 “可是太子府旧人?”何宗彦问。 “倒是没有在太子府任过职,不过,为太子府办过事。”皇上思考了一下说。 “兵部黄尚书、内阁方首辅求见。”乾清宫外传声道。 “进来吧。” 过了一刻钟,只听正堂外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黄尚书手里抱着一叠塘报和几份文书走了进来。 “拜见吾皇。”两个人跪在地上说。 “坐吧。” 黄尚书把地上的文书举过头顶,说:“密云卫早在半个月前已经上报了作战意向,因为只是意向,堪舆司就把文书压在那里,没有重视。前三天上报了兴州之战的报捷文书,武选司怀疑是谎报首级功勋,正在派人核实。每日塘报密云卫对战况也有通报,可能因为保密的原因,内容极为简略,请皇上查看。” 王安接过文书和塘报交给皇上,朱常洛仔细的看了看,抬头说:“那么,从塘报来看,兴州之战和大宁之战是真的了?” “微臣经过仔细查看,可以断定兴州之战和大宁之战确是真的,兴州之战的战绩恐怕还要更大些。”兵部尚书黄嘉善说。 “何以见得?”朱常洛问。 “战报上说,斩首两千三百多级,可是仅仅过了三天,就发起了对大宁城的进攻,一天以后,大宁就落入了我军之手。如果大宁之战胜利了,那么,前面就会对蒙古人有巨大杀伤,不然,大宁不会如此轻易落入我军之手。即便如此,大宁城的攻克也太容易了。”黄尚书摇了摇头。 “大宁阿玉石的常驻守军有两万八千多人,又有坚城作为屏障,要想攻下这样的坚城,没有十倍的兵力,半个月的时间,想都不敢想呀!可是,可是······”黄尚书又摇了摇头。 “可是什么?把话说完。”朱常洛问道。 “可是密云卫刘景仁加上大同和宣府的客军充其量只有一万六千人,以步对骑,以步对骑,怎么想都想不通啊。”黄嘉善尚书皱着眉头说。 “那么,这战功是假的?”朱常洛问。 “战功自然是真的,······”黄嘉善说。 “皇上和部堂不必纠结,兴州和大宁距离京城并不远,皇上派人前去查看就是了,到时候,真的假的不就一目了然了吗?”首辅方从哲说。 第171章 胜利的消息 (2) “从锦衣卫和兵部提供的消息来看,占领大宁城是千真万确的,大胜也毋庸置疑。当下面临的问题是刘景仁打下大宁以后,该让谁去镇守?以什么名分镇守?刘景仁以四品官身一卫之首的职位,资历还是太浅了些。”方首辅说。 “那么派谁前去镇守呢?”皇上问。 “让张经世张巡抚前去镇守,你看如何?”次辅沈飀说。 “从身份和资历上来说是够了,可是,他镇守的住吗?”次辅史继偕问。 “倒也是,辽东我军身处守势,锐意进攻的将领怕是不多,西北原本将士就不足,从京营派,你知道,能力从来都是大问题,大宁城占领难,要镇守恐怕更难!”次辅何宗彦说。 “那,依你的意见呢?”皇上问。 “有能力占领,自然有能力镇守,这不是有现成的人选吗?”次辅何宗彦说。 “你说的是······?”方首辅问。 “刘景仁呀!”次辅何宗彦说。 “资历不够怎么办?”沈飀问。 “首辅,你看喃?”何宗彦没有回答,他转头把问题抛给了方从哲。 首辅方从哲发现问题转了一圈又转到了自己跟前,思虑了一下说:“大宁新附之地,民心不稳,再着又蒙汉杂居,实在需要一个强力之人方能镇守。臣以为,刘景仁指挥使作为镇守是合适的。再说,这次新立大功,为震我军心,奖励将士,实在应该优抚才是。” “臣附议。”何宗彦说。 “臣附议。”“臣附议。”沈飀、史继偕、黄嘉善一起说。 “那就依众卿的意见吧,让刘景仁镇守大宁。刘景仁的忠心我还是放心的。”朱常洛站起来踱到了舆图前,拿起枣木杆指着大宁的方向,满脸兴奋,“如今大宁掌握在我军手里,如此······”话还没说完,皇上的身子忽然晃了两晃,仰面一下子摔倒在地,连脚下的一只鼓凳也被踢的滚倒在地毯上。 众人唬了一跳,赶忙围上前来,只见皇上面色煞白,双目紧闭,手脚也紧紧蜷曲着不能动弹,方首辅赶紧呼叫太医,并派几个小宦官手忙脚乱的把皇上抬到大书房的御榻上。 也许是正堂的声音大了些,住在乾清宫西暖阁的李康妃(太子登基以后,李选侍升职为康妃娘娘)听到消息,赶紧跑过来,将朱常洛平放在床榻上,两只手掌压着他的胸部抚了抚。 过了两刻多钟,朱常洛缓过气来,李康妃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来,靠在榻后的靠枕上,徽媞跟在母亲后面,给父皇喂了一瓯水。 朱常洛依然脸色惨白,但是气息倒是喘匀了。 不一会儿,太医赶了过来,号了脉,又煎了两付中药,伺候皇上服下了。 皇上眼睛微闭躺在床榻上,呼吸急促,似乎刚才的话儿还没有说完,他拉着方从哲的手,说:“大宁···刘景仁···”。 方首辅站在榻前,心里焦急又悲伤,忙安慰道:“皇上,放心,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你安心养病要紧。” 徽媞听到“刘景仁”三个字,心中一紧,拉着父皇的手问道:“父皇,刘景仁怎么了?” 朱常洛并不回答,只是剧烈的咳嗽起来。 徽媞脸上眼泪纵横,慢慢揉着父亲的胸膛,焦急的说:“父皇··父皇,你快点好起来!” 也许是女儿的哭声,也许是按摩胸膛的原因,朱常洛感到轻松了不少,他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轻轻喘着气,望着女儿,心中满是疼爱。对方从哲说:“方卿家,让七公主代表皇家犒赏刘景仁,就说朕对他寄予厚望。” 方从哲心中悲痛,说:“皇上放心,你的病不打紧,歇息一下就会好起来。如今还是安心养病要紧!” 他回过头对站在床边的司礼监监正王安说:“王监正,快把皇上抬到卧室去,精心看顾。”王安忙招呼几个宦官过来,小心翼翼的把皇上抬走了。 大宁王府很大,刘景仁一行人穿过三大殿,看到后面的懿寿宫、懿德宫等等诸般宫殿都被阿玉石的几个老婆和部下占领,布置得乱七八糟,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 再说刘景仁一向不喜欢居住在这些高大的宫殿里。这些宫殿看起来豪华,住起来却不舒服,他更喜欢一些小巧的院子。 可巧,出了玄武门,穿过一条小街,对面就有一座园林,里边还有一座不大的湖泊,是从哈姆林河引入的活水,绿树环绕,碧波荡漾,沿着湖泊建有几座江南风格的小院,很是别致,刘景仁就选一座院子暂时住下来。 刘景仁住的院子位于宁湖的东南角,名字叫做翠云轩,是宁园中房子最多的一处院落,从南房的门洞走进去是前院,向西略拐,前走几步是一个花墙,花墙中间有一个古色古香的中门,中门进去有一个大院子,院子中间长着三株足足两人方能环抱的乌枸,树冠葱茏茂密,有鸟儿不间断的唧唧啾啾,看到这几棵树刘景仁很是喜欢,就在院子上房的东屋住下,景智和来顺住在靠门的东厢,彭旭阳他们住在前院,后面的两个院子暂时先空在那里。 刘景仁站在书案边静静的望着西墙上的舆图,红崖子山、防城、高州一线,这里和密云、上都刚好成三角形,距离西伯河上的哈喇沁部很近,阿玉石到底盘踞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大宁城东门攻破以后,阿玉石估计就是那个时候逃走的。据追击的密云丙字营012旗禀报:大宁最大的一股逃军于当天戌时钻进了红崖子山,此后再也没有查到踪迹。 这最大的一股逃匪应该就是阿玉石。 这时任豪杰从正堂走进来,端起一杯茶水一口喝了个干净,抹抹嘴说:“兵部行文过来,要于近期到兴州犒军,你看咱们是回到兴州去,还是让他们到大宁来?” “兵部犒军是假,查看战况是真。大宁的情况,边军都在外面浪战,那里能有半点空隙,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大宁吧。我们几个总在这里吧!”刘景仁笑着说。 “说的倒是。”任豪杰也笑了。 “大宁、兴州正是收获播种的季节,收获谷子播种冬麦都是一年中的大事,这两天密云卫军中求假的有,偷偷逃跑的也有,虽然严肃惩处了几个,歪风刹住了,但终究不是办法。贾指挥使也想问问下面的安排······” “往年的惯例是什么?”刘景仁坐下来,倒了两杯茶水,将一杯茶水端到任豪杰桌前,自己回到书案上拿起阿玉石的档案眯着眼继续看。 “往年的成例是放忙假,一直到九月底冬麦播种完备。”任豪杰扭过身从袍兜里掏出一份回函,递给刘景仁,又用手笼着桌上的茶杯说:“这是兵部的回函,我已经替你签阅了,你看一下,存到档案库就行了。今年的情况不同往年,大宁、兴州都是新附之地,捉尔木、阿玉石两个匪帮还没有肃清,作战任务很重,以往遇到战时,兵部不放假,给补一倍官饷,只是实际发到军士手中的常常不足一半,边军常常不愿意。” “你说这一个月来,我密云官兵屡战屡胜的原因是什么?”刘景仁并不抬头,眼睛依然盯着手中的文书,嘴里忽然问道。 “那自然是指挥使算无遗策,指挥得当了。”任豪杰笑着说。 “不对,这是官兵们舍命杀戮的结果,我的功劳微乎其微。”刘景仁放下文书站起来说,“如果说我有什么功劳的话,功劳就是把边军们应得的官饷一分不少的发到他们手里。” 任豪杰脸色也严肃起来。 “那么,你说这个秋假该怎么办?”刘景仁问。 “假期作战,给补一倍官饷,愿意请假允准。”任豪杰说。 “不,假期作战,给补一倍官饷,另外每人加发九百文短工雇银,允准其家人自愿雇请秋收短工,官兵一律不放假。”刘景仁斩钉截铁的说。 “那,这银子从何而来?”任豪杰问道。 “阿玉石的府库中那么多金银,留足将士们的饷银,上报的缴获也足够多了。”刘景仁说。 “行,我这就下发公文,”任豪杰高兴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记着提前下发一半饷银!” “好!” 第172章 胜利之后 (3) “阿玉石,东土默特右翼那林人,祖孛尔只斤氏,拱卫达延汗,荫父职为阿拉坦汗厩马卫······”刘景仁拿着密云卫档案,刚刚翻了几页,刘景智就在院外说:“兴州卫移民司主事到。” 刘景仁听到喊声,半天想不起来移民司主事是谁,正思谋间,看见黄耕耘穿着补着补丁的绿军服,从正堂的门槛外跨进来。 “刘指挥使,下官黄耕耘前来拜见。” “来,坐!坐!”刘景仁放下文书,走过来,和黄耕耘握了一下手,刘景智走进来,给两人添上茶水,把书案上的文书整理了一下。 黄耕耘坐下来,他知道刘景仁有握手的习惯,这大概是亲近的意思,只是有些官员不习惯,常常被搞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啥意思。 “密云卫移民事项已经晓谕到每一堡每一户,最初还有一些抵触的,主要是担心关外的生命财产没有保障,最近,我军大战获胜的消息传来以后,报名的军户一下子多起来,还有一些民户也要报名移民到兴州,说是卫里的亲眷,不知可否应允?”黄耕耘坐下来就问。 刘景仁沉吟了一下,说:“民户移民到兴州也可以允准,只是要进入兴州,就要到州里修建的军堡居住,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过还是建议他们加入军户,因为和关内的民户不同,到兴州以后,所有人丁平时为民,战士为军。最好和兴庆府的民户司做好户口的转移,不留什么后患。但是移民兴州的民户是否加入军户全属自愿,如果只是移民,不加入军户,也允许,只是不能到军堡居住。” “那就是说,不论军户、民户,只要愿意移民兴州,我们的大门是开放的?”黄耕耘兴奋的说。 “是的,凡是移民到兴州的明国移民都会分到田地,也会受到我兴州军的保护,只是军户、民户受保护程度不同罢了。”刘景仁说。 “那有什么不同呢?” “军户居住在专门修建的军堡里,配发专门的武器装备,安全上有保证。民户需要自行建房,没有城堡,安全上要差一些。”刘景仁说。 黄耕耘坐在茶桌上很是兴奋,他自言自语的说:“这下有地种了,军户们再也不用为吃不上饭发愁了。” 他轻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一口喝干,就准备离开。 刘景仁赶紧说:“先不要急,移民的工作具体怎样,说一说,我光看你交的文书,怎能明白移民的情况······” 黄耕耘又坐下来,刘景智给他续上茶水,黄耕耘喝了一口,抬起头望着坐在书案边俯下身子看着他的刘景仁说:“移民真是个大好事,刚开始告示发下去,大家都不信,许多军堡的百户把告示收起来,准备做老婆子铰鞋样的底纸,等了五六天,我见没消息,就下到军堡里去询问,才搞清楚大家都不信——那里会有这样的好事!” 我赶紧派人一一分说,好在兴州距离咱密云太近,那些军户就趟过关墙到兴州这边来看了。 好家伙!原来,古北口已经对明人开放了,只要有路引,密云军户可以自由出入。 这一下,把大家高兴地。兴州、宜州、热河、虎式哈、青城,这一段时间就像赶会一样,太热闹了! 有走亲戚的,有问情况的,有看地情的,还有趁机做牛羊生意的····· 你不是说,凡是密云军户一个男丁以上的,留一个男丁,其余男丁均可到关外分得土地和房屋吗,这些规定内男丁很快报完名了,我和军籍一核对,好家伙,人数多出了三成,把我唬了一跳! 你猜怎么着? 因为要分地分房,许多子女多的民户把自家的儿子过继给了军户亲眷,这不,人数不就多起来了么! 这一下,让我为难得呀,你说,都是一个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要么上过战场流过血,要么是至深亲眷,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要吧! 你说有松动,这个事就好办了!” 黄耕耘的话,将刘景仁也逗笑了。 他靠在桌子上,抿了一口茶水,问道:“现在办完手续,已经移民过来的有多少?” 黄耕耘说:“遇到这样的好事,谁肯落在后面?移民手续已经办完的已经有七万多人,你不是说要先建住房吗?我倒是建议先分地,只要有了土地,这些军户就是爬着刨着,今年冬天也会把房子建起来,你放心!” 刘景仁说:“我想建造的是军堡,不是普通的民房。再说,马上就要秋忙了,收谷子,种冬麦怎么办?” “这个不要紧,军堡的建造是秋忙以后的事情,因为要开荒,今年的秋忙估计半个月就会完成,老百姓的潜力是无穷的!”黄耕耘信誓旦旦的说。 “砖瓦窑建造的怎么样了?”刘景仁问。 “刚打了地基,你的砖窑建造的太大了吧?照你给的图纸,那砖瓦怎么能让炭火烧透呢?”黄耕耘很是迷惑。 “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按照图纸建造就行了。”刘景仁说。 “那我再催一催,地基和房子建好了,其他的还没有·····” “利州的消息。”西厢堪舆司的廖参事走进大书房,把一份文书递给刘景仁。 刘景仁接过来浏览了一下,对黄耕耘说:“你先等一会儿,晚上一起吃个便饭。” 又回头对刘景智说“你先安排黄主事到客馆休息,等我这里忙完了,记得准备一顿饭,我和黄主事喝一杯。”说完跟着廖参事往西厢的堪舆司走。 “哎,指挥使,我吃过了。”黄耕耘站起来准备走。 “等一会儿,我有个军堡的设计给你说。”刘景仁边走边说,话没完,人就已经站在了堪舆司的门口了。 第174章 胜利之后 (4) 堪舆司就在刘景仁中院的西厢,实际上是刘景仁的参谋部,它由一个舆图科和一个筹算科组成。 走进堪舆司,当间是一个巨大的长桌,桌上是一个沙盘,漠南蒙古的地形已经布置了一半。 沙盘上是古北口以北的漠南东部地形,可以清楚的看到缩小版的大宁、兴州、上都和营州,就好像把东到广宁、西到大青山的东部漠南搬到了这里。 甚至在坝上还可以看到水草间的一群群白羊,落马河、老哈姆林河的河道里还有清清的水流。 而大青山以西的地方只能看到一堆黄沙和红木桌子上温润的木纹。 在堪舆司西边的墙壁上则悬挂着一张舆图,舆图上用红色朱砂和蓼蓝研磨的汁水勾划出的线条标注了许多箭头,还沾贴着许多拇指大小的纸片,上面写着“兴州军乙字营”、“密云卫丁字营”等字样。 目光穿过屋子中间的镂空隔断,南边还有一大间屋子,里边摆放着几张书案,几个身穿兴州军军常服的年轻人正在忙碌着,他们身后是一排榆木文书柜,那里大概就是筹算科吧。 “兴州军丙字营24旗已经到达外围,距离利州有两刻钟的路程,16旗走的最快,已经到达利州城西边的指定位置,其他旗和戊字营正在行进间,应该会在今天下午酉时前到达利州。”筹算科的执事韩树懿手里拿着一根短棍,指着舆图上的红线说。 “利州居住的是哈喇沁部左翼,他们并没有参加土默特叛乱,可是对于我方的劝降也不予理会。据夜不收哨探,利州南城明显加强了戒备,城头至少有四个千人队。混进利州城的可能性不大。麻营正询问,今晚能不能按原计划强攻?”韩执事拿出一张略黄的手笺交给刘景仁。 刘景仁仔细看了看,然后又想了一会儿,说:“就按照你们的谋划的方案办!” 不一会儿,三只军鸽呼啦啦的飞上了天空。 刘景仁从堪舆司走出来,刚刚坐到桌前批了两份文书,院外的彭旭阳就走进来说兵部的核察员来了,听说还有皇家的慰问使,任签事让你前去恭迎。 刘景仁皱了皱眉头,他最烦的就是兵部的核查员,这些核查员既不核查操演也不核查军功,每次核查都是查看缴获,这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查来查去,不就是索要贿赂吗?他常常让任豪杰前去应付,送给他们三瓜两枣打发走。兵部早有明文规定:新附之地以建设城池、安抚民心为要,所有缴获均可自用,不知他们还来干什么? 刘景仁脱下兴州军的军常服换上官袍,把兜楘抱在手里,又把软底布鞋脱下,蹬上厚底官靴,带着刘景智从宁园出来。 他刚刚走下拱形台阶,就看见一行人从朱雀门里走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兵部武选司的那两个矮胖的执事,而是一个年轻的将军。 她头戴古铜色双翅兜楘,身穿白色镶边武士袍,胸前绣着蓝底红边麒麟补子,脚踏白色长筒官靴,手执软鞭,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白皙的瓜子脸上附了一层红云。 那位将军骑在马上越走越近,身前的两个年轻太监虚张声势的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路人。 刘景仁只觉得心里“轰”的一下。 他快走几步,穿过似乎走不到头的街道,绕过两个太监,抓住马的辔头,仰头说道:“你来啦!”。 骑在马上的徽媞看到刘景仁失态,脸腾的先红了,平日积蓄的委屈不满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旁边的任豪杰赶紧走上前来,拉了刘景仁一把,两人退后一步,跪地虚磕了一个头说:“恭迎钦差大人。” 刘景仁跪在地上,只觉得心中的坚冰像落在六月的沸水里——彻底融化了。 “起来吧”一个温和的声音说。 刘景仁站起来,向马后的一群随官拱了拱手,然后伸出手虚引着徽媞往里走,穿过湖堤,绕过簌玉轩,又拐过一个杂树林,走进湖边的翠云轩,扶着徽媞下来,引她坐到中院的书房里。 随后刘景仁从书房出来,看见任豪杰已经将几个随员安排好了,他走上前去和武选司的张员外郎握了握手,忽听得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过来:“这是兵部武选司的员外郎张景修,字修身,受兵部差遣查验兴州和大宁之战的战果的。” 原来公主跟在后面出来了。 刘景仁到大腿上掐了一下,心里埋怨道:今天昏招迭出,自己到底怎么了? “修身呀,到了大宁,你还怀疑密云指挥使府的战果吗?”七公主宛如鹤立鸡群一般,一边给刘景仁介绍身边的随员,一边和下属开着玩笑。 “公主远见,鄙下小看了刘指挥使的魄力,刘指挥使能够收复兴州已经让兵部喜出望外了,没想到还能带着我们站在大宁府的后花园里,真是意外之喜呀!”张静修黑瘦的脸上满是笑容,张嘴恭维了徽媞一句。 “刘指挥使,咱们今天又见面了。两个月前,兵部课考的时候咱们见了一面,当时,我和黄郎中就一致认为你是一个有大出息的。果不其然,今天你真的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张静修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刘景仁的肩膀说,“王部堂真是慧眼识珠呀!” “张员外郎客气!这哪里是我的功劳,这都是诸位部堂提前安排好的。要说谋划之功,那是先帝的功劳,我只不过是跑腿的卒子罢了。”刘景仁抬手对着南方拱了拱。 提起先帝,正堂里静了静,公主徽媞笑着问到:“漠南战事是皇爷爷爷谋划的?”。 “正是。鄙下拿着先皇的诏令,心中不知忧愁成了什么样子。当时,诸位部堂提点鼓励,再加上多少个昼夜详尽谋划,庙算得当,如此才扫开了这满天乌云。况且这漠南战役宣府大同都有军卒出动,小子哪敢居功。”刘景仁笑着说。 “我就说皇爷爷怎么经常提到你,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原来事情在这里,你们两个隐藏的真深啊!”徽媞撅起嘴,挥了挥拳头,威胁到。 众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徽媞又给刘景仁介绍了兵部的三位官员,有武选司的黄恕峰,堪舆司的魏卓然和兵备司的黄立功。 让刘景仁感到奇怪的是,还有工部的两位随员——都水司员外郎张有行和执事李富贵。 刘景仁一一抱拳为礼,又请诸位安坐。 刘景智和刘来顺上来给大家一一摆上水果,徐徐退了出去。 刘景仁请徽媞坐在书案上首,把自己平时常用的一个钧瓷茶杯注满水,盖上盖子,放在她的手边,让她用手笼着。 又重新取了一个小泥壶,掰开黄桔,捏了几枚茶叶,唤过任豪杰冲上茶叶,盖上盖子闷了一会儿,才在桌下取出茶海和几个拇指大的一溜茶杯,用泥壶中的茶水冲了。 再给泥壶加满水,闷了一会儿,用二遍茶给大家冲上茶水。 刘景仁的这一套功夫茶做的极认真,一众官员也看得极认真,他们哪里见过这种讲究。徽媞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怎么每次见到刘景仁,他都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刘景仁端过一杯茶放到徽媞的桌子上,又给众人每人传过一杯,然后看着徽媞说:“尝一下,看看怎么样?” 徽媞吹开小泥杯上的雾气,轻轻泯了一口,点头道:“的确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清香!” “这是福建府武夷县特贡的明前大红袍,是我从王部堂那里讨要回来的,只有这一包。今天诸位莅临大宁,刘某不胜欣喜,特地取出来以敬雅客。”刘景仁笑着说。 徽媞心下奇怪,即是贡品,宫里怎么没有这种吃法? 这一定又是刘景仁搞怪。 只是心中虽然这样想,嘴上并没有说什么。 刘景仁又给众人续上第二杯茶汤。 第174 胜利之后 (5) 徽媞望着刘景仁笑道:“今天来,原本是慰问众位将士的。只是我们从大宁街市上走过,只见城门洞开,街市和平,倒像是顺天府治下的那个州府,白白的让我们担了半天心,你的那些军士呢?” “我的那些军士如果站在大宁城的城墙上,那么你们看到的就是大宁城外的蒙军了。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放心,大宁城和兴州城现在和将来都会是太平的。”刘景仁说。 “说的也是。那么我作为慰问使该怎么安排呢?”徽媞抿了一口茶说。 “兴州城北甲子营东面建有兴州卫总医院,那里住的都是兴州之战和大宁之战中的伤兵。他们是伤兵也是两次战役的英雄,你可以安排宣慰使到那里慰问。”刘景仁回答道。 徽媞端着泥杯不吭声,心中想:刘景仁果然和寻常武官不同,他首先想到的是前线上那些出生入死的将士,怪不得他能够屡屡获胜。可惜自己小心眼儿,没有将内宫演乐局年轻标致的解舞娘带过来。 只不过刘景仁嘴中的“医院”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也是官署吗? 她站起来向外招了招手,入画跟进来说:“不知公主有什么吩咐?” “你吩咐演乐局的黄嬷嬷,带着一干演乐使在大宁驿馆休息一晚,明天赶到兴州去,到兴州城甲子营总医院宣慰表演。”徽媞吩咐道。 “是!”入画答应一声,出去了。 “前几日兵部收到密云卫的报捷文书,说是兴州之战取得了重大胜利,首级功勋也列的清清楚楚。只是不知大宁之战可有报捷文书,这一次来,兵部着令可以一同核查。”武选司的员外郎张静修放下茶杯问道。 “员外郎不必着急,诸位从京城风尘仆仆赶到大宁,休息一晚,明天再核查不迟,”刘景仁放下泥壶,说:“今天晚上我在大宁酒楼给褚位接风洗尘。” “将军不必客气,来时部堂特地吩咐要轻车简从,整肃风气,饭局张某愧不敢领。再说原本应该将兵部的使命放在第一位,将军直接吩咐就是。”张静修回答道。 “张员外郎清廉自守,值得刘某学习。兴州之战的首级封存在兴州城南门外的丙午营内,大宁之战的首级封存在大宁城东城门的庚寅营内。只是还没有整理统计,任签事你吩咐筹算科的小张带着他们一起去。”刘景仁吩咐道。 任豪杰站起来,带着兵部武选司堪舆司的两位官员走了出去。 兵备司的黄立功看起来有些拘束,他默默的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只是喝茶。 任豪杰已经给他添了三次茶汤,可是现在他的茶杯依然是空的。 兵部的兵备司和后军都督府的兵备司品级不同,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四品官署,掌管着各个都督府和全国各级卫署的兵备事务,黄立功的品级同样比刘景仁高了一级。 刘景仁心中想不明白这位黄员外郎到底紧张个什么劲儿。 他站起身走过去,给这位上级加上茶汤,笑着问:“黄员外郎甚是面生,往日在兵部还没有见过,今日大宁新附之城,一切都是因陋就简,黄员外郎不要计较。” 黄立功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胡子上挂上几个水珠,“刘指挥使客气,你在后军都督府的时候,我是听说过你的。” “是吗?我在后军都督府兵备司停的时间并不长,黄原外郎不知听到了我的什么事儿。”刘景仁给都水司的两位官员续上水,笑着问道。 “武选司的黄郎中京察的时候常常提起你,说你清廉似水当为我辈楷模,还特别提到你的字,我至今还记得他说的话。”黄立功说。 “黄郎中过誉了,清廉不必再提,只是份内之事罢了,我的一手丑字还能看得过去?”刘景仁边往回走边说。 “我看堂上挂的这一幅就不错,“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独对热河浪,能否涤愁肠?六万奴儿苦,百年血泪殇,刑天舞干戚,烈士心尤壮!”。”黄郎中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书案前,凝神看着墙上新挂的一幅中堂,手轻轻的敲着桌子,长声吟咏。 坐在书案后的徽媞也回过身来,仰头看着墙上的那副中堂。 “书宗于二王,又带有颜体的厚重,偏重于小王的秀美和圆润,你当初练的可是之敬(王献之的的字)的法帖?”黄立功问。 刘景仁心中暗暗佩服,这些翰林院出身的文官眼光真是老道,看几行字,就能将你的出身探个八九不离十,没有易与之辈。 于是笑着说:“练过淳安贴。” “这就是了,宗于二王,又满纸云烟,别出机抒呀。”黄立功点评了两句,又停下来静静的看。 “我倒觉得这首诗写得好,”徽媞眼见的黄立功只评字不提诗,就知道这些人看不上这首诗,心中不忿,故意说道。 都水司的张员外郎心里像猫抓一样着急,他不断的给黄立功使眼色,可是黄立功就像没有看到一样,只是盯着墙上的那副中堂,无动于衷。 这个书痴,原本路上说好,两个人一起向刘景仁提起“绕城铁路”的事情,几句话就被这个书痴扯到爪哇国去了。 “公主说的是,刘指挥使这首《热河行军有怀》确是一腔热血,满怀仁心,尽显儒将风采。”张有行赶紧补充道。 刘景仁心下纳闷,我朝历来文贵武贱,这些经过科举大考的进士哪能瞧得上他这个武夫胡诌的一首破诗,今天这是怎么了? 几个人正互相探着心事,任豪杰进来了,他走到刘景仁耳边低头耳语了几句。 刘景仁抬手做了一个罗圈揖,眉头皱了一下说:“有一件棘手公务,鄙下要去处理一下,公主先安排到簌玉轩,这宣慰使的公务还有些日子,公主安心住下就是。任签事,其他同仁也要安排妥当,仰仗了!”说完,转过身急匆匆走了出来。 原来利州城攻城战打响以后,兴州军丙字营千总李英豪戊字营千总刘亚奎从南门发起佯攻,密云卫营正麻贵从北门发起强攻,亲卫队爆开城门以后,麻营正率领两个千总队攻入城内,发现城中抵抗力量很是强大,好像不是夜不收侦查的四千人,筹算科询问怎么办? 刘景仁拐到西厢,把情报仔细核查了一遍,一面命令李英豪刘亚奎部转到西门,一面命令亲卫队也赶到西门,会同李刘两部爆开西门,从西门发起强攻,把哈喇沁左翼的部族军从南门赶出去,伺机占领利州。 同时命令屯扎大宁的密云卫姬昌达部两个千总队紧急驰援利州,戊时前后赶到利州并发起进攻。 刘景仁伏在桌子上写完命令,从腰间取出私章铭上印,随后交给刘来顺再去用州府的大印,然后转过身,把头附在地图上细细的看。 西厢的窗户不大,屋子里有些昏暗,筹算科的执事韩树懿点了一盏台灯端过来,刘景仁才看的清楚了一些。 他有些近视,这也是所有“理科生”的标配,明国没有合适的眼镜,他最羡慕的是王部堂的夹鼻镜,有心问一问这眼镜的来处,只是王部堂忙的像舵轮似的,他怎么好意思! 他叹了口气,又盯着地图仔细的研究,利州位于大凌河上游,沿着大凌河的河谷,穿过营州,向东能一直走到辽东的义州卫,向西南穿过宽河豹河,走过喜峰口,可以直达遵化,威胁京师,实在是一个不得不拔除的战略要冲。 “利州除了哈喇沁左翼的势力以外,可能还有哪股势力呢?”刘景仁指着地图问。 “最有可能的是建州女真。”韩执事说,“除了兴州和大宁,我们还占领了松州、满套儿和会州,漠南西部蒙古人的势力已经歼灭了大半。据夜不收回报,漠南蒙古的残余势力主要逃往三个方向。 最大的一部分向西逃到上都城,和东土默特汇合。其次一部分向北逃往巴林,和科尔沁人会合;最小的一部分沿着大凌河逃往辽东,估计变成了土匪。” “有道理!上都城的那个女真人最近有什么消息?”刘景仁问。 “兴州之战以后,素囊回了大阪升,布尔葛都和插汉部已经被我们消灭了。上都城只余下了炒花部和女真鞑子,估计刚刚吃了大亏,应该会消停不少。”韩执事说,“只是据报,最近,那个女真将军好像消失了,很久都没有侦查到她的踪影。” 刘景仁敲了敲上都城的地图,纳闷的说:“这只狐狸会到哪里去呢?” 第175章 示爱 (1) 刘景仁隐隐感觉到漠南的战斗中凡是艰难的几乎都有这位女真将军的影子,这一次利州之战她会不会插手呢? 看来,可能性很大! 如果插手,会从哪里着手呢? 为了防备蒙古人围点打援的战术,刘景仁已经提前让姬昌达部沿苛可河套西缘隐蔽前进,远放夜不收,缓慢前行。 可是刘景仁依然不放心。 他转到沙盘上来,仔细查看大宁到利州、利州到营州和大宁到营州这个三角区,苛可河套地形平坦,很难有适合狙击的地方,再说姬昌达部快铳数量大,规模不大的狙击部队很难有所作为,除非是大规模的机动部队。 大规模的狙击部队? 长岭? 对!长岭! 蒙古人藏兵长岭,进可以狙击大宁,保全利州,退可以藏身泥淖,撤退小凌河! “命令会州王向前部、新城扎木苏部于半个时辰后到利州以南卧驼山集结,会同姬昌达部隐蔽待敌。”刘景仁命令道。 韩树懿伏在书案很快写完命令,刘景仁看了一下,用上私印,交给刘来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堪舆司的滴漏声是如此的清晰刺耳,仿佛滴到了人们的心中,屋子里的光线也越来越暗,刘景仁不知道什么时候灯山亮起来,只是觉得地图仿佛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他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听着屋外鸽哨的声音,静静的等着远方的消息。 一直到戌时4刻,院子里才响起了扑棱棱的鸽翅的声音,刘来顺打了一声呼哨,又撒下一片熟麦粒,手里拿着两枚竹管飞快的跑进来。 刘景仁接过竹管,查看了管口封印处的印泥,红色的“姬”字篆文还很清晰,他轻轻一笑,看来是姬昌达的求援信,他预估了一下,再敲碎泥封,取出微黄的宣纸短信。 “遇大股不明敌军,紧急求援,姬。”果不其然,就是姬昌达的求援信。 狮子搏兔宜用全力,诚哉斯言! 谁能想到小小的利州会遇到一场大大的战役。 快到亥时了,院子里又一阵鸽哨传来,刘来顺拿着竹管跑进来,递给景仁。 刘景仁拆开信笺,映入眼帘的是“我部于侧翼投入战斗,已打开包围圈缺口,并对敌南段形成反包围。王”。 新城的距离远一点,扎木苏部人数虽然多,但素质毕竟差一些,估计还得一段时间。 过了两刻多钟,院子里响起了鸽哨的声音,刘景仁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簌玉轩与翠云轩隔着一片杂树林,刚好处于宁湖的拐弯处,它前面是一片牡丹园,跨过牡丹园是圆廊和回春榭,从那里可以望见宁湖的碧波。 徽媞这个时候就坐在回春榭的长椅上,她从这里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御园南海的风光,熟悉而又温暖。 刘景仁就在身边的那个院子里,她的心里感到一种安宁,又感到一种纠结。 该怎么办呢? 她又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刘景仁是爱她的,她能感觉得到,可是、可是,刘景仁有一个妻子,这该怎么办呢? 她可以不计较,母亲能同意吗? 刘景仁回到上房,发现兵备司的张静修和都水司的张有行还在,他有些奇怪。任豪杰正和两人说着什么,看到他进来,三个人停住了话。 他给三人的茶杯里续上茶水,坐在书案后拿起文书准备办公,他的书案上来往的文书已经堆积了不少,有一些是需要紧急处理的。 “刘指挥使,不知······”兵备司的张静修首先发话。 “张大人,你是我的上级,官称太客气了,还是叫我怀惠吧。”刘景仁说,他发现明国文人心眼比较小,他们很在意这些称呼,就赶紧纠正道。 “刘···怀惠老弟,那我就不客气了。话该怎么说呢?”张静修犹豫了一下,“王部堂这次遣我前来,是想协商鸟铳改进事宜,我查看了贵部的鸟铳,发现枪管和装药就是不同,射击效果也好的多,不知可有制备的文书,借兵部兵备司研读研读?”张静修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讨饭,实在是太没节操了,不过王侍郎多次催促,不说也不行呀。 刘景仁知道明国的文人脸皮子都薄,张员外郎能张开这个嘴,实属不易。 刘景仁沉吟了一下,说:“密云卫的鸟铳是从大同怀仁购得的,那里是家父的产业,你的要求我可以和家父说一说。你放心,家父那里我还是能说上话的。” “那就拜托了。”张静修抱了抱拳,说。 “不必客气。同是军方一脉,说什么见外话。”刘景仁明白,鸟铳改进的关键并不在图纸上,这里相差的可是两百年的学问,兵部索求图纸,并不要紧。 “刘指挥使,工部李尚书托我前来,想询问一下“铁路”的建造事宜。工部希望在京城周围建造“铁路”,不知能否商量?”张有行员外郎抬起头说。 “小铁路已经建到京城了么?”刘景仁吃了一惊。 “铁路已经建到通州,现在成了京城一景,城中人无不以坐火车为荣,就连宫中的那位也已经知道了。”任豪杰补充道。 原来他们三人刚才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皇上知道以后大发雷霆,工部竟然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简直尸位素餐、不知所谓。 “工部想建造哪一段铁路?”刘景仁问。 “这个······?”张员外郎犹豫起来。 “看来工部还没有具体的章程,环京铁路原本是密云卫运输公司的建造项目,工部若要建造,可以接入京云线,不过运输权限应归密云总公司所有。”刘景仁说道。 刘景仁的“公司”、“京云线”、“运输权限”将张有行说的云里雾里,人说和刘指挥使说话很困难,看来是真的,他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名词? 工部的意思只是将密云铁路收回来,没成想这中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另外,密云运输公司是一家公私合营的商社,宫里的贵人也有股份,有些事并不是密云卫说了算。”刘景仁叮咛道。 “怪不得,皇上能发那么大脾气,看来工部的消息来的太晚了。”张有行想。 “那工部可以合作吗?”张员外郎问道。 “当然可以,全国那么大地方,密云运输公司哪里建造得完,工部愿意合作那真是太好了!”刘景仁说。 两个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非常高兴,虽然知道下面还有很多具体的事情,但是只要能谈,一切都好说。 第176章 示爱 (2) 刘景仁送两人出来,街巷前已经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他望望天上明亮的月色,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交给任豪杰,说:“原本今天约定黄耕耘喝一杯,看来没有时间了,你把这份堡垒设计图交给他,让他看一看,随后,咱们三个再约时间。” 任豪杰接过图纸,刚翻了翻,发现刘景仁已经脚步轻快的走了出去,赶紧派彭旭阳跟上去,然后自己回流水榭去。 且说刘景仁出了翠云轩,沿着湖边往南走,夜晚的宁湖微波荡漾。 到了月底,月亮只剩下一个芽儿,不过晦暗的月光并不影响看路,他沿着湖边的堤岸向前走,青石铺就的路面走起来“柝柝”有声,隐约可见湖边围栏上石雕的狮子,暗淡的月光照耀得湖面有一层不明显的波纹,不时有微风“飒飒”吹过树林。 刘景仁走过湖边那株高大的栎树,他仰头望了一下,有夜鸟受惊一般“哇”的一声飞走了,沿着湖边水榭往里走,两边是众多的树木,国槐,榆树,针叶松,杨树,甚至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大树,黑暗中,树梢黑魆魆的,树林里光线有些微明,那是远处簌玉轩的灯光。 穿过这一段石板路,走过葱茏的牡丹园,刘景仁忽然心中有些为难,这么晚了前去打扰,怕是于礼不合吧! 他犹疑着往回拐了拐,不久又转过头来,去吧,没什么!为了自己的爱人,他必须说出来! 牡丹园前面就是簌玉轩。 夜色中的簌玉轩一片寂静,大门前三盏描纱宫灯中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发出明亮的光,灯光下两个兴州军近卫穿着军绿常服站的笔直,边门开着,门房里还有值夜的宦官。 刘景仁走到灯光下,两位军人看到上官来了,“啪”的敬了一个军礼,刘景仁右手轻轻一抬,回了一礼,走上台阶,向门房里的小宦官说:“告诉公主,我想见她!”说完,继续往门厅里走。 小宦官没想到,已经二更了,刘景仁还会到这里来,他正在迷糊的眼神一下子清醒了,赶紧从门房窜出来,穿过前院,向中院跑。 簌玉轩的前院并不大,进了门房向右拐是一排下房,这里只住了两个小宦官。 再转过影壁,北面的花墙中间就是建造精美的拱形中门。 刘景仁走进去,站在院子中间的假山前。 中院的面积比较大,中间有一座高大的假山,山上流水淙淙,有几处修竹翠柏点缀在山水之间,白天的时候刘景仁转过这里,很是喜欢,夜晚虽然看不大清楚,但山水的轮廓依然看得很清。 假山前面有一个巨大的汉白玉石头,像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卧在那里,刘景仁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流水。 屋子里的灯光亮着,徽媞坐在床上,闭着眼,任由入画入诗张罗着给她穿衣戴冠,她只是呆呆坐着不动。 她知道那个人就在院子外边,可是她并不想出去见他,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夜色如水,时光如流。 刘景仁坐在院子里,感觉心里非常温暖熨帖,几个月来他非常忙碌,忙碌中常常会忘记身后的这张脸,现在坐在这里,隔着一扇窗,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最重要的东西。 是的,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他常常无法面对自己像乱麻一样的感情,采用了刻意逃避的办法,可是他发现:感情逃避不了,最终你还是要面对它。 对于爱,难道自己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吗? 徽媞穿好衣服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见那个坐在石头上的人,暗淡的月光正照在他身上,夜气肯定很凉,那个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并不进来。 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男人,他正在想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滴漏的声音时远时近,远处传来了击柝的声音。 三更了,那个男人还坐在那里,他好像和那座假山较上了劲。 月芽早已隐进了云里,夜色越来越暗,零零星星的雨点似乎从天上落下来,连上天也在帮助这个男人吗? 眼泪从徽媞的脸上流下来,她回过头对入画说:“让他进来吧。” 刘景仁并没有和徽媞较劲的意思,在他年轻的身体里毕竟有一个不再年轻的灵魂,他爱徽媞,他越来越发现这种爱早已淡化了老婆的影子,他喜欢的是这个有些年轻有些单纯又有些执拗的女孩! 刘景仁感到身边走过来一个人,他扭过头去。 “公主让你进去。”入画走过来说,“公主这一段时间总是哭,你还是帮帮她吧。” 刘景仁忽然觉得心里很痛,他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谢谢!” 刘景仁走进堂屋,发现徽媞披着纱袍坐在角落里,脸上挂着泪痕,她并不看他,只是呆呆盯着瓷瓶里的插花,那是一朵早已枯萎了的牡丹。 她现在的样子和会面时的明媚鲜艳判若两人。 他走过去,把徽媞的袍子紧了紧,挨着徽媞坐下。 “让你受苦了,”刘景仁斟酌着字句,“我想给你说的话是:我喜欢你。我只是不懂得合婚的礼节,许多事情让你担心。” 徽媞大羞,她双手捂住脸,弯着腰,把头埋在膝盖上。 “你放心,我就是抢!也要把你抢过来做我的妻子!”刘景仁说。 这个莽夫! 我是明国的公主!我这样的身份,也是你想抢就能抢走的么! 徽媞的心里滚过一阵暖流,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直接的求婚,问礼的大雁、媒人的八字是她所熟悉的。 今天景仁私下里见她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没想到他竟然说,竟然说“喜欢”、“妻子”······ 这个热的像滚锅的热油一样的莽夫! 她是彻彻底底掉进他的纠缠里了,她怕他,又爱他! “我知道了,你走吧!”徽媞说。 徽媞并没有抬起头来,她依然将头埋在膝盖上,只是说话的时候略微抬了一下头。 刘景仁站起来,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贴了一下,然后又在手背上亲了一口,最后转过身,大踏步走了出来。 当他吻手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徽媞惊讶的眼睛! 第177章 示警 (1) 第二天鸡鸣时分,刘景仁带着卫队已经赶到了卧驼山,这个时候月亮早已隐入层层夜气之中,能见度很低。 他抬头望了一下,昏暗的夜色中实在望不了多远,他侧着耳朵听了听,没有铳声,也没有战马的嘶鸣声,可是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和牲畜的腥臭。 看来,蒙古人也学乖了,不敢再在黑暗里冲锋。 敌情不明,只能等了。 他给洪长河耳语了几句,眼见洪长河去了,才拍拍白马的鞍鞯,再往下按了按,白马卧下来,他侧躺在地上,靠着白马开始睡觉。 他能感觉到景智把行军被盖在他身上,也能感觉到彭旭阳把一张狗皮葇子塞到他的屁股底下,他迷迷糊糊什么也没说,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刘景仁是被激烈的铳声惊醒的。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战场态势。 利州西北有一段不高的连绵的山峰就是卧驼山,也就是刘景仁所在的位置。往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叫猫儿山,从卧驼山一直往南都是一马平川的原野,远处能看到利州土城巍峨的轮廓。 八九月间野草正长得茂盛,晚开的花朵洋洋洒洒鲜艳在野草荒藤间,就在这片巨大的绿色毯子上,密集的人马正在进行殊死搏杀。 围在正中间的是密云营军姬昌达部的三个千总队,这支营军老兵居多,快铳的配备标准也高,是一支能打硬仗的部队。现在它呈一个不规则的卵圆形被包围在最里面,军士们前后两排楔盾上已经插满了短箭,看来部队伤亡不小。 距离姬昌达部二三百步的距离,则是一层层密集的蒙古步兵和骑兵,看人数大约有一万多人。 王向前部和扎木苏部在蒙古人的西南方向,被一万多蒙古骑兵阻击在那里,呈半包围状。 密密层层,排列有序。 蒙古骑兵素以千里机动、灵活快速,进攻如野火燎原为上。 这一次,蒙古人走的是一个稳扎稳打的路线,进攻的节奏并不快。由其布阵来看,他们是想先吃掉姬昌达部,然后再解利州之围,这个女真将军再次给刘景仁带来一种崭新的认识。 刘景仁给彭旭阳吩咐了几句,口令快速的传下去:“全体准备,刺刀上铳,子弹上镗,轰天雷准备!准备突击!” 刘景仁的近卫部队有两千多人,人数不多但装备优良,战斗力强,新式鸟铳已经满装,另外还装备了最新的装备“轰天雷”。 刘景仁弓着腰退下山头,走到白马身边,跨鞍上马,把挂在马鞍后边的五颗“轰天雷”的药芯引出来,把一个子弹夹插在铳膛上,又把头盔上的黑铁面罩扣下来,扫示了身后的近卫一眼,看到大家都准备好了,手向前一挥,“冲锋!” 就像冲决了大堤的洪水,如雷的马蹄声从卧驼山后面响起来,拐过山脚,沿着通往利州的土路,向着姬昌达王向前两部结合的中心地带冲去。 阻拦王向前扎木苏两部的炒花部一万多骑原本就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现在忽然发现后面又出现一支队伍,立刻惊慌起来。 很快的,近卫军距离敌军二百多步,刘景仁就开枪了,根本不用瞄准,密集的队形就是最好的靶子,一个弹夹打完,刘景仁又换上一个,他的耳朵里听到的是密集而低沉的快铳的轰鸣声,眼睛里看到的是一排排蒙古骑兵和战马摔倒在地的情形。 倏忽之间,他的眼前已经没有了蒙古骑兵,他掉转马头回过身来,向着西南进行第二次冲锋! 当他进行第三次冲锋的时候,已经正对着姬昌达部的本阵。 近卫军首先发出的是密集的快铳的轰鸣声,接近敌军快到五十步的时候,马鞍上的轰天雷就出手了,借着马力,三斤重的轰天雷可以抛出八十步的距离,“轰”的一声,无数铁砂在火药的爆炸声中可以向周围喷出十几米远,无论是蒙古人的皮甲,还是女真人的棉甲都像破纸一样不堪一击。 最惨的是蒙古重步兵,手拿塔盾,腰挎长刀,身穿皮甲的重步兵,是对待骑兵和长枪兵的利器,可是遇到“轰天雷”就彻底没撤了。 跑,跑不掉。打,够不着。 只有挨炸的份! 当刘景仁带着近卫军进行第二轮冲锋的时候,重步兵已经跑散了。 刘景仁停下白马,回头看到蒙古骑兵沿着通往利州的土路飞快的逃窜,步兵大多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成了俘虏。 彭旭阳、刘景智骑着马儿跟在刘景仁周围,王向前、扎木苏部正在拼命追赶敌军。特别是扎木苏部,他们没有配鸟铳,手里拿的是长长的骑枪,正是收割逃兵性命的利器,这个时候是他们大展神威的最佳机会。 打散了蒙古骑兵的包围,刘景仁就没有再追赶,他交代了王向前几句,就带着近卫军回来了。 当他回到大宁的时候,已经攻克利州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和他预料的一样,听到女真人失败的消息,利州部族军吓得从南门逃出来,伙同炒花部穿过城南的大凌河支流,向长岭逃跑了。 回到宁园,走过回春榭的时候,刘景仁向簌玉轩拐了一下,可惜他没能见到徽媞一面,入画的回答是“公主病了,无法见客!”。 他知道,自己把公主吓着了。 他照着自己的脸轻轻拍了一下,你咋那么鲁莽呢? 原本准备给公主报个警讯,当时怎么失心疯了,说出那样的话!现在好了,不见面,这个警讯怎么报呀! 可是时间有是这么紧! 第178章 示警 (2) 长岭位于利州的正南方,和二百多年前的营州左屯卫旧地龙山仅有五里多地,境内的山并不大,但坡势连绵,在一道一道交错的矮山之间是连绵的草场,草场内湿地分布,很是凶险,如果道路不熟,即使有向导领路,也随时有陷入泥淖的可能。 这个时候,在长岭通往龙山的矮坡上,那位女真将军正坐在一个山石上,满脸愁容。 夕阳快要落山了,西天红彤彤的晚霞铺满天际,霞光映照着满川的野草,无数像碎金一样的红光在草尖上跳跃。在红光之间,一种金黄色的野花东一片西一片的点缀着,和无数的霞光一道闪烁,恣意烂漫。 那位将军全神贯注的凝望着,好像忘记了自身凶险的处境。 她常年生活在赫图阿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草原。 望着望着,眼泪慢慢弥漫了眼眶,又从脸颊上缓缓流下来。 今天是她与刘景仁的第二次交手,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个凶悍的过分的男人。 他戴着一种圆形罩着绿点的头盔,身上也穿着深浅不同的绿色短衣,骑着白马,手里拿着一杆重柄木托的鸟铳,连续疯狂的射击,那么快的连续的射击,她根本没有见过的。 还有手中抛出的圆球,一次抛出可以炸倒十几个人,即使身穿三层棉甲、最勇敢的白牙喇也躲不过去的圆球! 她不知道玛法(满语祖父的叫法)有没有遇到过,不过她记得阿玛(满语父亲的叫法)征战半生,可是从来没有提到过。 这个像魔鬼一样勇敢的男人! “和卓章京,明人已经进入利州城,把图达来已经带着他的族人从南门撤出来了,下一步请章京示下。”兀良哈的龙山台吉哈桑询问道。 这个叫和卓的将军吸了一下鼻子,把头盔下的轻纱在脸上按了按,沾去脸上的泪痕,回过头来说:“猎人被豺狼咬了一口,难道还不打猎了?告诉把图达来,利州我们还会回来的。现在先到龙山安家,我就不信,刘景仁真敢趟过这五百里烂泥塘!” “小主,大宁人谣传刘景仁是雷神转世,这一次利州西门北门两次遭遇雷击,明人瞬息之间就攻破城门,看来其中必有缘故,小主还应小心才是。”那个叫索财的汉人走到女真将军身边,给她披上披风,同时吩咐道。 “老师不必忧心,明人只不过占据了几个城池罢了,但是大地还在我们手中,只要我们拥有大地,明国人迟早都要离开的。”女真将军站起来,边走边说:“只不过,现在我们要转到他的肚子里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战胜他。” 索禄牵过五花马,女真将军踩在索财环抱的双手上,轻轻转身,上了马。 “出发!” 马队缓缓的出发了,和卓将军身穿银色战袍,头上一簇如火的红缨,银色的护耳垂在漆黑如墨的头发两侧,紧窄的腰身下是两片阔大的护腿,显得优美而坚定。 她的身前是迤逦的像长蛇一样蜿蜒的队伍,身周是绿色的像花毯一样广阔的草原。 从大宁到新城五百多里是苛可河套最肥沃的地界,这里沿着老哈姆林河两岸都是金黄色的谷田,现在正是秋收的季节,田地里到处都是忙碌的农人。 埋着头收割的肯定都是家里的壮劳力,捆扎的都是老人妇女,而最欢实的是一些半大孩子,他们是拾谷穗的主力,也是搬谷捆的能手,你看他们抱着半捆零散的谷穗,漓漓拉拉能掉到多半,可是他们依然像是得胜的将军,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骄傲和满足。 每一年秋收季节,最繁忙的明星从来都是他们。 可是今年不一样了,大人们凝视的眼光里最多的是那些新来的明军。 你看,几乎每一家的田地里都有一个身穿草绿色短衣的明军,他们自带镰刀,来到田里,只说了一句,“老乡,辛苦了。今天我们给你搭把手。”就埋下头去割谷子了。 明军的这些动作“唬”的刚分到田地的农人一脸虚汗,他们忙放下镰刀,站到军士们身边问讯。 “天哪,该不会有啥祸事吧,老实巴脚当了半辈子蒙古人的农奴,今天,地里来了明国的军人,自己啥时候撞了祸事呢?” 看到身边像挨训的小学生一样的老乡,年轻的半大军士倒先着急了,他抱着老乡的胳膊,求恳到“老乡,别紧张,我们指挥使大人说了,我们是老百姓的子弟兵,你们就是我们的父母,我们帮助你们是应该的。” 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你看,我们大人也在帮老乡收谷子,就在那边的田地里。” 小伙子用手指了指,远处的谷地里的确有几个穿着绿军装的人在割谷子,只是围着看的农户多,遮住了看不清。 只能看到几位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军人在虚拦着那些围观的老乡。 刘景仁就在河边的谷地里,他手里拿着镰刀,弯下身子只是埋头收割,身边围着的看稀罕的一些乡邻早已被他拉到了身后,他有找到了小时候收谷子的感觉。 在他的观念里,劳动从来是最美好的事情。 自从坐进衙门以后,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认认真真的劳动过了。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快生锈了。 从昨天开始,连续半个月,是边军的“军民一家亲”时间,各级部队,大小官署一律下到田间地头,帮助乡亲们收割播种,若有紧急公务,要求在田间地头办公。 刘景仁的官署就搬到了老哈姆林河旁的谷田里,军士们一边劳作一边警戒,帮助乡亲们收割谷子,同时防备蒙古人烧粮抢粮。 第一天收割的时候,他全身酸痛,满头大汗,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虚弱。身后那些围观的乡邻跟着看着,他既没有驱赶也没有劝说。 因为他知道,是绣花枕头假把式,还是真材实料真功夫,农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坚持了下来。 到第二天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收完一垄谷子,略喘一口气,接着开始第二垄了。 看到他埋着头一垄接一垄的收割,农人们自动散去了。 因为他们知道,身边的这一位,不仅是一位合格的农人,也是一位合格的官员。 一直收割到太阳落山,刘景仁才跟着临到的这家五口人回大宁去。这是他今天帮忙的第二家,第一家河边的地已经收完了。 农活苦,这种苦水也浇灌了农人们厚重的感情。 农人们一但认可了你的真心,他们用起你来不客套,热络起来也不虚伪。 哈姆林河旁边的谷地地势比较低,从地里上到官道一路都是上坡。刘景仁的大白马在谷车前拉着辕,这一家的大儿子拉着车,二儿子和刘景仁跟在车后推车,连老母亲和小孙子有时候也要过来搭把手,一直推到坡顶的时候,刘景仁才能休息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到坡下正在拣谷穗的老太太和小孙子,又望见远处的田地里笼起的一团团火光,这是看秋的农人,他们一般是一家的家长。 白天劳作一天,晚上还要看一个晚上的庄稼,内地人很难想像漠南的农人怎么能把粮食金贵到这个程度。 秋粮一但泛黄,家家户户都会在地里看秋,一直到谷子收割结束。 因为没有了长城的庇护,蒙古人抢粮食烧粮食太方便了。 还是不安宁啊,刘景仁心里充满了心酸。 第179章 示警 (3) 刘景仁的大白马一连拉了三辆谷车,看到后面再也没有谷车了,才转过身走到官道上那一家五口的谷车边。 分在土崖上收割的刘景智和彭旭阳也跟过来。 “指挥使,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呐。”彭旭阳说。 “没事,世上谁都可能害我,这家人不会。”刘景仁知道彭旭阳说了一句职责内的安分话。不过,看到身边汉子黧黑的面孔和老母亲苍白的头发,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三个人帮忙推着车,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走了两里多地,东南方向有一个小村叫庙头村,就是这一家五口的家。 到了路口,刘景仁要到大宁去,老妇人执意邀请他到家用饭。 刘景仁因为实在距离远,推脱了。 老妇人说,那你等等。 说完,颠着小脚飞快的向村子里跑去。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在灰黄的夜色中,那老妇人又飞快的跑回来,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拼命的往刘景仁手里塞。 刘景仁接过包袱,那老妇人说:“大侄子,耽搁了你们一天的工夫,饭总得吃一口,你们三个咬口饼,也算是我们一家六口的一点心意。” 说完,推着谷车,沿着下坡的村道走了。 刘景仁打开土蓝包袱,里边是烙好的白面饼子,只是饼子有点多——五张。看来,除了小孙子以外,自己把人家一家的晚饭都吃了。 别过了庙头村的一家五口,刘景仁一行三人飞快的嚼完一张饼,骑着马往大宁赶。 走进北城门,刘景仁三人骑着马沿着镇远街往前走,层层叠叠的坊市上一片黑暗,只有路边木杆上的气死风灯发出微弱的黄光。 马儿刚刚起步,刘景智说:“你看,那边!”。 刘景仁扭头望去,只见路西的一片黑暗中,惟有崇德坊那里放出一片亮光。 宵禁期间,军营方向怎能灯火辉煌? 刘景仁拨转马头,叱了一声:“走!看看去!” 穿过羊肠子街,拐过董家羊肉汤馆,前边就是密云乙字营的营房,姬昌达部就驻扎在这里。 刘景仁发觉自己这几天忙忙碌碌,似乎犯了一个错误——应该看一看姬昌达部的伤病员。 毕竟这一次,姬昌达部的伤亡太大了。 沿着北营门进去,营房西边的操练场上传来一阵阵嘹亮的喝彩声。 刘景仁沿着营房前的过道走到尽头,穿过青砖拱门,看见操练场的指挥台上,用草绿色油布呈楔字形搭建了一个舞台,舞台两边各是十根儿臂粗的牛油大烛,顶上用大红棉布书写着“为国守边,无尚光荣”八个大字,下面是红笔落款:皇家宣慰使敬赠。 红笔题额下面,两个青衣小旦正在咿咿呀呀的演唱。 紧靠着舞台,密云营兵们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全神贯注的观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他们有的头上缠着白色绷带,有的胸前吊着胳膊,有的半披着军装,赤裸的胸膛上斜打着灰色棉带······ 刘景仁只觉得眼睛湿润,胸口发酸。 他继续往舞台后面走。 从指挥台后面的台阶走上去,揭开油布,舞台后面是响器班的所在地,只听得梆子一连串的轰响,随后是二胡由低到高的哀叹,在二胡刚刚拔起来的时候,高胡、唢呐、笛子一起轰响起来,组成了一场悠扬的大合唱。 在合唱声中,刘景仁看到舞台西边的幕布后面,有个苗条的身影正在给青衣贴着花黄,她眼睛上扬,脸蛋依然那么美丽。 刘景仁看了一会儿,对刘景智和彭旭阳说:“你们两个留下来,注意保护宣慰使的安全。” “是。” 他自己骑着马悄悄出来,准备在宁园等她。 刘景仁记得很清楚:万历48年9月1日是泰昌帝驾崩的日子。 驾崩的原因是:泰昌帝朱常洛因纵欲过度,圣体违和,遂召御医看诊。司礼监监丞领御药房太监崔文升用凉泻之药,泰昌帝连泻二十多次,病情加重。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红丸,朱常洛初用后,病情有所缓解,当日下午又进一丸,于次日凌晨驾崩。 因所服用的药丸称为“红丸”,后世称为“红丸案”。 由于该案疑点颇多,它和移宫案、梃击案合称为“明末三大案”。 刘景仁不清楚谋害泰昌帝的到底是不是郑贵妃一流,朝臣对于宫掖生活历来讳莫如深,因为无论哪个朝臣陷入宫廷之争从来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他也不能不格外慎重。 可是看到徽媞忙碌认真的身影,他的心弦到底还是被拨动了,泰昌帝毕竟是徽媞的父亲啊。 一想到父亲驾崩时徽媞悲痛欲绝的身影,刘景仁就不能无动于衷。 他总得做些什么,谁让他早早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想起那个温和宽厚的男人,想到那张苍白宽和的脸,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哀痛。 虽然朱常洛贵为皇帝,可是他的命运却是如此凄苦,末世的国运加在一个人身上,亦是不能承受之重。 可是话该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吧。 说自己做了一个梦? 不行,臣子连做梦都诅咒皇帝那可是最大的不忠! 说自己掐指一算,刘景仁笑了,这种话连自己都不信! ······ 刘景仁在回春榭上不断徘徊,琢磨着这个无解的难题! 算了,见了面直说就是了,大不了这个官不做了! 徽媞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当她看到宁湖的栏杆边那个徘徊的身影,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心里像小鹿一样狂跳个不停! 她向身后挥挥手,让入画他们几个先回去,自己慢慢向湖边走去。 第180章 示警 (4) “你来了?”刘景仁问。 “嗯。”徽媞应了一个低低的鼻音,红红的脸颊唯恐被刘景仁看到。她微微侧头,望向湖面。 “坐吧。”刘景仁说着,自己转身坐到回春榭的围栏上。 徽媞坐在刘景仁身边,心里忐忑不安,如果他再做出一些非礼的动作,自己该怎么办?是站起身跑掉,还是默默承受?她心里无比纠结。 过了很长时间,刘景仁都没有发话。 徽媞忽然紧张起来,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刘景仁要离开自己?她应该让他抓着手,亦或做出更亲密的动作?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里像天人交战一般紧张无比。 就在徽媞鼓起勇气要挨着他坐的时候,刘景仁发话了:“皇上是否发病过一次?” “你怎么知道?”徽媞吃惊的问,心中的旖旎立刻跑的一干二净。 “看来是真的啦。”刘景仁说。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刺探大内机密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徽媞端正了身子,脸色也严肃起来。 龙的子孙对权利的认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看到徽媞严肃的小脸,刘景仁就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 “我没有听谁说,也没有打听,皇上的病情是我推断出来的。我夜观天象,发现紫薇星光色暗淡,被黑煞之气缠绕,近期怕是有生命之忧,我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就一直想找你说,看来是真的啦。”刘景仁侧过身子,凝神的望着徽媞的眼睛说。 看到刘景仁严肃的神情,徽媞糊涂了——夜观天象?刘景仁会观天之术? 可是父皇的确病了,而且缠绵床榻甚是危险。 难道是真的? 这个会制造仙药的男人,这个摸了自己屁股的男人。 想到这里,徽媞的脸红了一下,神色和缓下来,看来这个男人还是有一点本领的,不然,自己怎么会看上他。 她的脸更红了。 “是,父皇是病了。我来的前天晚上,父皇就跌倒在乾清宫的书房里,我还去看望来着。 当时父皇听说你攻克大宁,高兴的过了头才昏迷的,就躺在书房的卧榻上。他吩咐方首辅、沈首辅和黄部堂要升你的官来着,是什么“大宁都司的指挥使”。 我当时记得父皇昏迷的时候,方首辅和司礼秉笔王太监说了这么几句,说是建立新的大宁都司、设定官府什么的,我也不大明白。你知道我朝的诏令一向都是很慢的,估计不久就会有太监来。 当时父皇躺在床上,脸色像纸一样白。他拉着我的手、拉着我的手······”说着说着徽媞忽然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平静了,又接着说:“父皇是最疼我的,就是因为父皇的爱,哥哥姐姐们都让着我,连皇妃娘娘都很看顾我的。这些我都知道。” 在清冷的夜色中,簌玉轩明亮的宫灯的光芒透过回春榭网格状的镂空隔扇照在徽媞的脸上,使她凝玉般的肌肤带上一层秀美的光晕。她脸上带着泪痕,大大的丹凤眼闪着一层迷人的泪光,柔软的像美玉一样的瓜子脸就挨在刘景仁的眼睛边。 刘景仁望着她美丽的小脸,嗅着她发丝淡淡的清香,一时间竟然有些痴了,他真的希望这夜晚永远的暗下去。 “他拉着我的手,拉着我的手,吩咐我到大宁来,到你的身边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想,皇家的公主到边关来,我朝还没有先例,何况还是未出阁的公主。 是因为你的功劳?也许是,也许不是。 先皇时戚帅的功劳不小吧,可是他连宣慰使也没有。 我想父皇更多的考虑是我吧。 你以为你打针的情形父皇不知道?你能从皇宫中平平安安的走出去,父皇,得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呀!” 说着说着,徽媞又哭了起来。 刘景仁心下恻然,他伸出手臂轻轻搂着徽媞的肩膀,用左手笨拙的揩去徽媞脸上的泪水。 徽媞轻轻靠在刘景仁的怀里,任由眼泪从脸上不断地流下来,过了很长时间,她继续说道:“父皇为人忠厚,可他心里像明镜似的,早年的时候,郑皇奶奶经常欺负我们,王皇奶奶也常常夹一眼瞪一眼,父皇从来不说什么,他忍辱负重,把吏部的事情处理的妥妥贴贴。不然朝堂上的文臣们怎么能拼了命的让他当太子? 父皇让我到你这里来,可能是发现了我的郁郁不欢吧。” 也许说的话太多,徽媞闭上眼睛默默不语,她将身子向刘景仁的怀里靠了靠,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她知道,身为公主能有今天晚上的快乐,该是一件多么的奢侈的事情啊。 月牙儿悄悄躲进了云里,也许它也不想打扰他们吧。 刘景仁右手轻轻揽着徽媞的腰,脸蹭蹭徽媞光洁的额头,心中感到无比的甜蜜。 原本希望徽媞能够劝说皇上,挡住李可灼进献的两颗“红丸”的事情,也早让他忘到爪哇国去了。 皇宫是爱情的荒漠,那道宫墙隔绝的岂只是百姓的目光,它还有皇子皇女们平凡日常的希望。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刘景仁就被兵部的鸿翎急使唤醒了。 原来昨天夜里子时刚过,皇上圣体违和,司礼监丞领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妄下虎狼之药,致使皇上连泻二十多次,病情大渐,李康妃惶急之间忽然想起了他,诏令兵部尚书黄嘉善连夜派出鸿翎急使,召他进宫面圣。 刘景仁派彭旭阳去簌玉轩给公主告知一声,自己收拾东西,带上刘景智急速出发,当马车驶出大宁城西门的时候,在黎明前昏暗的夜色中,只能看到原野东面猫儿山上那一道明亮的晨光。 天色过午,他赶到皇城,将马车停在承天门东边的广场上,被乾清宫的小太监领着穿过端门长长的甬道,走过皇极门,再沿着三大殿东边的通道拐到乾清宫。 一路上,锦衣卫校尉三步一岗,五步一查,各宫大汉将军纷纷增加了双岗,来来去去的小宦官们匆匆忙忙,整个紫禁城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笼罩着层层厚重浓密的阴云,充满了一种低沉压抑的气氛。 进了乾清门,刘景仁发现乾清宫前的院子里站满了朝堂中够得上身份的大臣。 只有刘景仁背着医药箱、穿着四品官的绯色官袍跟在一个小太监后面不伦不类的往前挤。 他首先看到的是后军都督府萧指挥使惊讶的目光,他向老上官点点头;回过头又看到了宣府巡抚张经世那探询的眼神,他又向新上官努努嘴,说是太监找他来的;刚走没几步,他又看到了兵部的几位大佬,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罗圈揖,算是向上官们行了礼。 左侍郎王世贞伸过头来,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不要做没把握的事。” 他展颜一笑,点点头,心里默默感激王侍郎的这份恩情。 尚书黄嘉善拍拍他的肩膀,静静的望着他。 他笑了一下,说:“没事。” 这句话是他给黄尚书说的,也是给自己说的。 他努力使自己心情镇定下来。即便这样,当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额头上也已经布满了汗珠。 第181章 输液 (1) 走进正堂,刘景仁看见御案前站满了人,一个太监跪在地上,正在絮絮叨叨的解释着什么,斜坐在御案东首锦墩上的一个老人正在认真倾听,不时的拿起一张黄宣看一看,“大黄还是用的太多,你这是包藏祸心呀,皇上久虚之体如何承受的了?”。 “方学士,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崔监丞也是查看了昨夜的病情才下的,你现在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凤冠霞帔面色雍容的老妇人眼光凌厉的盯过来,语气不善的说。 “郑贵妃,皇上昨夜连泻二十多次,现在昏迷不醒。药方在此,大黄乃大寒之药,用量竟然达到80克,这不是超量是什么?”首辅方从哲神情有些激动,不过想到贵妃不凡的身份还是降低了语气,商议道:“现在救助皇上要紧。查看故方,也是为了再下新药。” 小太监这时挤过众人,跪在方首辅面前禀报了一声。 方首辅抬起头来,向着刘景仁招招手:“怀惠(刘景仁的字),你过来!” 刘景仁官职低微,在这厅堂中识得的也就是一个方首辅,他赶紧挤过去,站在首辅旁边。 “这是昨晚用药的方子,你看一下,或许有用。”方首辅神态温和,把手中的宣纸递过来。 刘景仁并不懂得中医药方面的知识,他会的只是消炎、输血、输葡萄糖这些最基础的救急的法子。现在朝廷临急抱佛脚,强赶鸭子上架,他连解释回绝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大黄他还是认得的,这是最常用的泻药。 皇上内火上升,是中了什么毒吗? 这时,李康妃从卧室里探出头来:“刘景仁,你来了。快进来看一看皇上怎么了。” 刘景仁轻笑了一下。 郑贵妃不高兴了,“这里满堂朱紫,正在商议救助皇上的法子,叫一个身穿“熊罴”的低级武官进去,能做什么呢?”。 “这是请来给皇上看病的医生。”方首辅解释道。 “这么多御医都看不了,一个武官就行了?”郑贵妃讥讽道。 “这个武官在看病上有一手,很管用的。”李康妃回答道。 “旁门左道的法子怎能用来给龙体瞧病,不行!坚决不行!”郑贵妃将扶手拍的“啪啪”作响,说道。 “这位夫人,先前看方的时候,你对崔监丞百般回护,现在又不断阻止我前去瞧病。我记得,先皇时崔文升担任的是你手下的司礼监秉笔,现在你让他领御药房。昨夜,皇上圣体违和,他下如此虎狼之药,致使皇上连泻二十多次,生命垂危。现在又百般阻挠医生瞧病。我倒想问一问,你到底是何居心?”刘景仁看不过去,对着那位夫人斥责道。 “你!你胡说!” “药方会存档,事情终会查清。你不是医生,在这救助皇上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你在这里肆意指手画脚,耽误救治,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 “你!” “方首辅留下来,其他无关人等都出去!”刘景仁抬起头来厉声喝到:“现在这里只有医生和病人,无关人等都出去!” 刘景仁再次发了飙! 他把药箱放在茶台上,脱下官服,摘下官帽。 回身打开箱盖,拿出一罐酒精向中堂里洒了起来。 很快,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在大堂里弥漫开来。 这些一品二品大员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他们纷纷起身向殿门外挤去,跑得最快的就是那个颐指气使的郑贵妃。 在大殿门口,拥挤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又是一个抬棺上殿的海二蛋!” 这是把自己比作嘉靖朝抬棺上殿的海瑞了。刘景仁苦笑了一下,心里想。 刘景仁穿上蓝色手术袍,戴上压到眉头的手术帽,双手戴上用狐狸油熬成胶涂成的细布手套,再吩咐方首辅拿出大口罩戴在自己脸上。 戴好了口罩,他示意方首辅把陶罐里的酒精喷到自己的手套上,细长的眼睛眨了眨,轻声对首辅说:“这是酒精,有消毒作用,方首辅不必担心。” 方首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看到刘景仁这些闻所未闻的装备,原本悬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下来不少,笑着说:“小伙子,有胆气!” 刘景仁跟着小太监往里走,拐过堂东放着的一排方形坐凳,绕到博物架后面的小厅,进了东北角一个不大的雕花门,里边就是皇上的卧室。 卧室分内外两间,面积并不大,皇上的龙床在靠南的一间,窗帘是拉着的,明黄色窗帘垂下来,垂珠在烛光下闪着瑰丽的光波。 大床也罩的严严实实,床头点着两座灯山,厚重的黄色床帘一直拖到地上,只有床帘中间留有一道半尺阔的细缝,随着轻纱晃动能隐隐约约看到床上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越靠近床头,一股龙涎香的气息越是浓烈,香气中夹杂着一种说不出名堂的甜骚和遮盖不住的腥臭。 李康妃轻轻揭开明黄色垂帘,并把它挂在雕龙床梁嘴里伸出的玉珠上,又轻轻揭开粉白纱帘,用天竺玉雕佛珠束起来,挂在和田麒麟钩上。 在四根檀木雕龙中间,泰昌帝静静的躺在明黄葇子上一动不动,他原先宽胖的脸瘦了一些,脸色更加苍白,两个眼圈罩着一层青灰,黑黄的头发里已经有了些许白发。 跟在床尾的石太监把皇上脚边的薄被掖了掖,低着头走过来,说:“刘将军,你来了。” 刘景仁做了一个揖,“石太监客气,叫我怀惠就好。皇上是怎样得病的?” 石太监抬手擦着眼窝,语气哽咽的说:“主上前天翻了辽东传来的军报,得知建州人在沈阳二十里外围歼了两个千总队,熊廷弼见死不救,心中气闷,摔了两个杯子。 到了晚上叫来三位娘娘伺候,多吃了几枚合和丸,导致阳泄不止。后来崔监丞用了泻药排毒,许是用多了,一晚上皇上连泻二十多次,卯时许就昏迷了。都是奴才无用,但有一点治病的法子,皇上也不至于遭这样大的罪。” 话才说完,石太监就呜呜噎噎的大哭起来。 “不必哭了,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救助皇上要紧!”李康妃语气不善,脸色阴沉的说,她显然对石太监有意见。 刘景仁取出温度计甩了甩,夹在皇上的腋窝里,让石太监抱紧胳膊。 又退下手套,用手指试了试皇上的鼻息。 有呼吸,只是微弱一些罢了。 可是,昏迷不醒的皇上该怎么救治呢?刘景仁陷入了沉思。 第182章 输液 (2) 过了一刻钟,石太监把温度计取过来,刘景仁伸到灯山底下看了看,36度2,不仅不高,还略微有点低。 刘景仁把拔步床上的两层垂帘摘下来,又把后边的帘子卷起来,扔到床顶上,房间里清朗了好多。 他让司礼监监监正王安把紫檀木挂架搬过来,从医药箱里拿出一个锥形陶罐用网兜网着挂在木架上。 又拿出两段用细纱布涂上鱼胶缝成的细管放的长桌上。然后戴上手套,用一把精致的银色镊子从一卷本色布包中取出许多大小不一的针头放到一个琉璃杯中,然后往杯中注入了许多透明的液体,用镊子轻轻搅着。 李康妃一向知道刘景仁和一般的医生不同,可是看到这些刀刀叉叉的东西依然害怕的走出门去,方首辅哪里见过这些,那颗放下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上。 他望了刘景仁一眼,小心的问:“挂这个罐干什么?” “输液用的。”刘景仁说。 “那要这些针干什么?” “输液用的。” “那这个管子呢?” “输液用的。” 方首辅哪里经受过这样的轻慢,他都想呵斥这小子几句,可是看到刘景仁一身严严实实的蓝色装束,和宽大的口罩上面那一双细细的逼人的眼睛,又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他还不想出去,因为他实在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事情。 刘景仁用一个透明的鱼型琉璃罩将两根管子连起来,又在管子的两头插上一根粗针和一根细针。 不一会儿,悬在半空中的琉璃罩一滴一滴的滴下水来。 刘景仁又把上面的那根管子调了调,水滴慢了下来。 紧接着,从下面的那根细针上流出一股细细的水流。 刘景仁把皇上的手拉出来,垫在一个靠枕上。又把胳膊上的衣服挽起来,在小臂上扎了一个胶皮带。 皇上的手慢慢肿起来,“把灯山移过来。”刘景仁说。 刘景仁用酒精在皇上的手臂上擦了擦,用细针沿着血管扎进去。 可能因为不熟练吧,他连续扎了两次,才扎停当。 他扭头看到琉璃罩上的水滴滴的正常了,就用胶布把手上的针固定起来,拔掉小臂的管子。说:“好了。陶罐里的水千万不能完,快完的时候就叫我。” 说完,擦一擦满头的虚汗。 看来扎针的确是一个很艰难的医术,你看把刘景仁累成什么样子了? 围着一圈观看的方首辅、王太监、石太监一起“唉”了一声。 刘景仁站起身来,在桌前的瓷瓯里喝了一口水,看到卧室里昏暗的灯光,又把南边的窗帘打开。吩咐小宦官把灯山搬出去,把内门和北窗也打开。 整个卧室通透起来,空气闻起来也舒畅了很多。 “病人治病期间,要保持通风透光。”看到小宦官出去了,李康妃走进来,刘景仁用酒精擦擦手,向李康妃吩咐道。 窗户打开了,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里照进来,又反射到拔步床上,连皇上的脸也泛着一层淡淡的红光。 看到刘景仁淡然自若的态度,原本担心的要命、满脸抑郁的李康妃也轻松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卧室里青铜沙漏的滴水声显得那么清晰单调,刘景仁换了一个陶罐,又换了一个陶罐。 他试了试皇上的呼吸,又用手背在额头测了测体温,就坐在正堂的鼓凳上喝起了茶水。 已经下午酉时了,皇上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李康妃在刘景仁面前转了三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方首辅坐在御案前的方凳上,眼睛盯着刘景仁,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院子里的次辅和各部的尚书侍郎也逐渐嚷嚷起来。 有一些勋贵更是趴在窗户上了望,叫喊着让刘景仁说个一二三。 王侍郎和萧指挥使站在门外向刘景仁招了三次手,王侍郎眼睛一挤,左手在脖子上“呵”了一下,又伸出两只手在胸前推了推。 刘景仁只是净着脸,不说话。 “皇上尿了···皇上说话了···皇上···”卧室里传来石太监惊喜的声音。 院子里的人轰的一下围过来,方首辅和李康妃翻过身就往卧室跑。 刘景仁放下茶壶,把茶桌上捏碎的那个茶杯扫了扫,悄悄扔进桌后的痰盂里。 他揉了揉发青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灰布把划破的指尖包起来。 到这个时候,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他知道,他又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戊时三刻,徽媞才赶着马车从大宁跑回来。 远远的,还在乾清宫门外,刘景仁就听到一个声音传过来,“父皇,父皇,我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没事儿的。”。 紧接着入画从乾清门进来了,吩咐着:“小心脚下。”,李康妃从正堂门走出去,双手高高的挽着,嘴里说:“我儿,回来了。” 徽媞蹦跳着,就要拉母亲的手。 “手脏,刚收拾了你父皇拉的脏东西。”李康妃双手闪了一下,笑着问:“我儿怎能知道你父皇好了?”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知道···”徽媞边跳边说。 “皇妃你看,院子里早没人了。”入诗笑着调侃徽媞说:“是那些老部堂说的。” “就你嘴快!”徽媞不高兴的闪了入诗一眼,继续往乾清宫里走。 看到刘景仁,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又继续往卧室走。 很快,卧室里传出一阵叽叽呱呱的声音。 过了小半个时辰,石太监伸出头说陶罐里的水没了。 刘景仁走进去,发现皇上靠着床头,左手插着针头搁在靠枕上,右手轻拍着徽媞的头,脸上有着一种疲惫而满足的笑。 徽媞趴在床内,撅着屁股,脸贴在朱常洛的腿上,瞪着眼睛正和父亲玩闹。 刘景仁换过陶罐又默默出来。 一直到亥时,刘景仁才把医药箱里的5瓶液体输完,他吩咐皇上饮食清淡将养肠胃,随后看着徽媞努了两次嘴,一直看到她脸色红了,才转身离开。 刘景仁的意思是让徽媞提醒父亲节制房事,可是想一想这个话他不能说,徽媞同样不能说呀。 天家情薄,徽媞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183章 归家 刘景仁从乾清宫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翘檐斗拱下两人高的细纱宫灯闪着明亮的红光。 抬头细看,八角纱扇细腻的唐寅人物眉目如画,上上下下的翘扇山水也栩栩如生,使人不忍稍离。 灯芯中四根微黄的鲸油蜡烛举着小儿拳头大的火焰,轻轻摇摆,可是一点烟火气也没有。明亮的烛光呈一个八角形光圈照下来,在青石板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光晕,光圈以外则是一片氤氲的红光。 院子里却黑沉沉一片,只有道路两旁的镂空石龛射出一缕缕昏黄的烛光,照得大院子宛如童话的世界。 这时,两个面生的年轻宦官提着灯笼送刘景仁出去。 他们两个在前面走,一声咳嗽也没有,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和极轻的脚步声,在忽明忽暗的宫灯的光里,一直把他送到承天门外。 走出紫禁城,夜色一下子黑暗起来,在浓重的城墙的阴影里,刘景仁只能望见城楼上挂着的一圈宫灯发出的悠远而暗淡的光,就像夜空中挂着的一圈明黄色的珍珠。 在暗淡的烛光下,黑黢黢的城楼的影子斜切下来,刘景仁的马车就停在城楼投下的影子里。 小广场上一片寂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刘景仁摸着黑走到东边的角落里,撩开车帘瞧了瞧,景智已经窝在车厢里睡着了。 刘景仁唤醒景智,坐上马车,觉得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 这个时候,内城已经戒严,他拿着康妃送的白玉腰牌给五城兵马司的小旗官看了一下,那位小旗官立刻弯下腰,恭恭敬敬的把他送到正阳门外。 刘景仁穿过蒋家胡同,沿着三里河大街拐到蒜市口,向东赶起马车,飞一样跑到斜帽子胡同,下车的时候他却忽然迟疑起来,他已经多久没有回家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刘景智上前拍了拍门环,静夜里拍门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悠远。 “谁呀?”是母亲的声音。 “我,景智。” “奥,来啦,来啦。”是景礼的声音。 门开了,景礼弯下腰,把门槛卸下来抱在怀里,“马车还是停到院子里比较······”话还没说完,抬头望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景仁,呆住了。 “哐当”一声,门槛掉在石头地上。 “哥哥···? 妈,哥哥回来了。”景礼仰着脖子喊了一句,院子里马上就听到母亲“噔噔噔”的小脚跺地的声音。 刘景仁走上台阶,拾起地上的门槛把它靠在影壁上,拉着景礼的手抱了一下,感到有人在拍打他的后背,扭过头来,在黑黢黢的夜气中,他看到母亲站在他面前。 “你可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母亲说着,哽咽着哭起来。 一股悲酸涌上心头。 刘景仁扶着母亲,嘴张了张,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走,先回屋!”是景智的声音。 三个人说话间走到上房,“吃饭了没有?我给你做饭去。” 刘景仁这才想起,在皇宫里从午时到现在他还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 “不用了,让我咬两口馍馍就成。” “自己家里,说的什么话,很快的,饭马上就好。”母亲快步张罗着到西厢下面去了。 东上房的桃花听到声音跟着出来,看到刘景仁笑了一下。 “慧娴呢?” “她身子笨,早早睡了,我没有叫醒她。”说完话,桃花也到西厢帮忙去了。 刘景仁到西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景信和景淑,弟妹还小,母亲为了照顾怀着身子的慧娴,把两个小的也带到京城来了。 他刚在正堂坐了一会儿,母亲的臊子面就做好了。 景仁和景智一人舀了一碗面,景礼也加了半碗,三个人边吃边聊。 “景礼,你怎么到京城考试来了?”刘景仁问。 “今年六月,大同太原闹了瘟疫,礼部为了不影响山西会试,将太原大同的府试移到京城,和应天府一并举行。”刘景礼说。 “听说你考上了,我还没有祝贺你呢。”刘景仁笑了一下。 “考得不好,刚刚上榜罢了。”刘景礼腼腆一笑,低着头说。 大同府的童生在应天府参加考试,还能考上秀才,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景仁一向知道这个弟弟非常努力。 “明年能参加会试吗?”刘景智问。 “哪有那么快?会试多难,我得好好准备几年再说。”刘景礼说。 “那你是跟着别人学?还是一个人在家里温书?”刘景智问。 “我在钟鼓楼广化寺那里跟着礼部的一位退职官员学习,举人考难度大,没有老师的点拨是不成的。”刘景礼说。 三个人吃完饭已经快要子时了。 刘景仁回东房去,桃花就只能睡到西厢了,母亲赶过来小声说:“慧娴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凡事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一句话说的景仁耳朵红了。 刘景仁摸着黑爬到床上,合衣侧躺在妻子旁边。 “脱了睡吧,夜里凉,快进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说。 “你没睡呀?” “哪能睡得那么早?听到你回来我就醒了。” 刘景仁脱掉衣服,钻进被窝,爬到妻子身边,头挨着妻子的耳朵,手在妻子的脸上摸了一下。 “就在这几天吗?” “日子已经过了,这孩子贪月,不出来。” 刘景仁的手抬起来,又放下。 “我能摸摸吗?” “没事,你摸吧。” 他把手在腋窝里暖了暖,又朝手心哈了一口气,才轻轻放在妻子鼓起的肚皮上。 “哎呀,他踢我呢。”刘景仁惊喜的叫起来。 “你儿子可不老实了,这几天动静老大,有时候踢得我心口疼。”马慧娴用额头在丈夫的脸上贴了贴,呢喃着说。 刘景仁的手放在妻子温热的肚皮上,感受着这个尚未谋面的小生命,一股快乐的暖流淌遍了全身。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慧开和尚的这首《颂平常心是道》实在是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刘景仁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望着黑魆魆的屋顶,觉得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悠闲,这两天他打算就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静静等待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出生。 稳婆,母亲早已靠下了,就是蒜市口的蔡姥姥。一旬以前母亲就把她安排在西厢里,担心时候到了找不到。 刘景仁实在不需要操什么心。 事情还真的就是那么巧,就在这一天的半夜丑时,马慧娴见红了。 第184章 奉新二宋(1) 刘景仁被稳婆赶出来,在窗前的脚地上转悠,又被端热水的母亲赶到院子里。 他能够理解母亲的焦急,只是他记得生儿子的时候,并没有这么慌急呀。 就是提前三天把老婆送到医院里,他和萍萍在待产室里等呀、等呀。最后,已经等到儿子露头了,护士才把萍萍推到产房里,他透过玻璃窗看,仅仅只用了半个小时,在医生“加油、使劲”的催促声中,儿子就出生了。 现在怎么这么难呢? 他听着马慧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不由急得满头大汗。 只听得厨房里桃花拉风箱的声音越发急促,母亲猛地蹭开门帘一边向台阶下倒水一边飞快的向厨房走,刘景仁分明看到那盆污水的颜色是红的。 母亲从厨房出来,他赶紧上前去接盆,母亲转了个身躲过去,说:“哪个女人都要过这一道生死关,做男人的就是这个家的定心锤。稳稳坐着,没事!” 他慌急的望望上房,搓搓手,又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屋檐上兽脊的轮廓黑呼呼的压下来,好像择人而食的野兽。 他嘴里轻声的说:“放心,没事的。放心,天塌不下来。” 终于—— “哇”,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响了起来。 原来时光已是寅时了,远远近近的鸡鸣声此起彼伏。 “是个女儿,母子平安。”稳婆伸着血乎乎的手,撑开门帘说。 当他封了一封银子、捆了一只老母鸡和两个鸡蛋送蔡姥姥离开以后,屋子里已经收拾妥当。 他掀开门帘走进来,看到慧娴头上绷着红围巾正靠在被垛上休息,母亲舀了一碗黄酒,加上两个鸡蛋,搅一搅,端到慧娴面前。 看到他进来,母亲把碗放到书桌上,说:“来看看你女儿。” 慧娴冲他浅浅一笑,苍白的脸上有疲惫也有不安,“没能给你生个儿子······” 女儿已经睡着,红紫的圆脸上排列着许多皱纹,嘴唇不时轻轻舔动着,“女儿,我喜欢!你看,这骨相多像我。” 他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蛋,娇小的女儿似乎一只手都能抱起来,他端起小碗,要让女儿喝口糖水。 母亲笑了,一把夺过来放到桌子上说,“刚出生的小人,还不会吃喝,饿两天没事。” “是这样吗?”他明知故问。 母亲笑了,妻子也笑了。 看到刚出生的小女儿,刘景仁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天地,他摸摸女儿两节指头长的小小脚,又摸摸女儿细嫩的像果冻一样的粉红皮肤,小小心心的呆在屋子里,舍不得出去。什么漠南战争,什么皇宫牵挂,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磨叽到第3天,妻子说:“你再给女儿买几身小衣吧。”他听了几次这种唠叨,才不情不愿的出来。 走到院子里,天空是如此的蔚蓝,一声声鸽哨在人家低矮的屋檐和树梢间嘹亮的回响,天井里的石榴树下长了几丛喇叭花, 碧绿的叶子上趴着几朵蓝紫色的小喇叭。 一切都是如此新奇而美好。 厨房里桃花正在和景智斗嘴,“你又偷吃!”“让我尝一下,有什么呢?”“你的手摸到我嘴上了。”·····“你再靠着我,你试试!” 刘景仁从上房下来,一步一步踱到东厢去。 刚进门就被景礼撞了个倒仰,“哥,你怎么来了?” “不温书了?”刘景仁退了一步,问。 “今天得到鼓楼去,和几个同窗会会文。”刘景礼放下肩上背着的大蓝布包,开始收拾散落到地上的一摞文稿。 “那你能不能捎几身小儿衣服?”刘景仁问。 “我哪里懂得那个?”刘景礼一边收拾一边说,收拾完了,他把书稿在桌子上整了整,想把它塞到蓝布包的外兜里,可是怎么也塞不进去。 无奈之下,他又从柜子里取了一个小包出来。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或许是怕冷落了这个哥哥,刘景礼忽然说。 “行。趁着休息的这几天,我也到京城转转。”刘景仁想了一下,说。 “景智,准备车!我们要到鼓楼去。”刘景仁伸出头来对着厨房吆喝了一句,想了想又说,“多准备几两银子。” 刘景仁是只管花钱的主,他的银子一向都是由景智掌管,银子没了由景智向马慧娴领,至于说领多领少,他是不管的。 三个人好不容易摆脱了景信的纠缠,驾着马车,沿崇文门到鼓楼去。 今天刚好灯市有集,从东安门的金鱼胡同到东单牌楼南段,路两边摆满了小商小贩的货摊,短短一段路,马车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 快到文庙了,路上才清静下来。马车向东拐,沿着鼓楼东街走,绕着鼓楼转了一个大圈儿,向南沿着一个无名街巷转到广化寺斜街。街道两边是一家挨一家不太高的两层商铺,街市上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走到一家新番绸缎庄,刘景礼说:“到了,就在前面。车停到这家后院,不要钱。” 刘景仁刘景礼两个人下了马车,等了一会儿。 刘景智从绸缎庄的偏门出来,三个人随着人流往前走。 刚走过和记温汤馆,只见八方客栈门前聚集了一堆人,三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急急忙忙往前走,刘景礼会文的同窗就住在这里。 “穷鬼!没银子还想住店,做你的大头梦!”一个尖利的声音咒骂着,“拖了我一个月的住店银,也不嫌害臊,还想考举人呢,德行!” 三个人拨开人群,正看到一个60多岁的老妇人,身穿深蓝镶紫马面裙,头戴珠翠,两手叉腰,指着地上的两个长衫客怒骂。 几个伙计正一件一件把被子行李扔到两个人身上。 楼上还有一个年轻的小子抱着几本书砸下来。 旁边一个深蓝长衫的文士正对着老妇打恭作揖。“李婶子,你且宽限他们几天,应家小哥不正在摆摊赚钱吗?” “抄抄书信能赚几个钱?要还我的住店钱,还不等到猴年马月了?”那老妇嘴快如刀,“要不你先垫上?” “我手头紧,暂时挪腾不开。” “手头紧,你插什么嘴!去,去!一边去。” 老妇身后一个带着四方寿山帽的老者一脸愁容,嗫喏着,见缝插上一句,“且宽限他们几天吧。” “就你是活菩萨!没有银子,没有银子,我们娘几个喝西北风去?”妇人转身厉声骂道,“你这个窝囊废!成天在老娘耳边聒噪,也不看看咱这小店能不能混下去?天天的柴米油盐从哪里来?······” 第185章 奉新二宋 (2) 刘景礼冲进人堆里,对坐在地上的那位中年文士说:“宋大哥,怎么是你?” “这,这······” “嘭!”一捆薄被扔过来,正砸在收拾书本的年轻文士的侧腰上,将原本弓着身子的他打了一个趔趄。 刘景礼赶忙弯下腰收拾。 那位年长的文士脸色青白,好像要哭一样,喃喃的说:“五两押金,五两押金呐!······” 最后两个伙计抬着一捆书,扔到文士脚前,骂骂咧咧的踢了一脚,书捆散在地上。 “我的押金······”在聒噪的吵闹声中,这个声音是那么的低沉和无奈。 “没银子还赖着不走,老娘不是放舍饭的,整天伺候你们这些穷鬼。”那老妇肥胖的脸上嘴一张一合,高亢尖锐的声音刺着所有人的耳膜,“还读书人,考进士!你看看你,有那个命吗?” 看到伙计们回去了,那老妇毫不客气的诅咒了一句,扭着肥胖的屁股,准备往回走,看到自家老头不忍心的样子,骂道:“店里还有那么多活,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两个人叫骂着回去了。 刘景智蹲下来默默的收拾地上散落的书本。 没有热闹可看,人群很快散去了。 那位蓝衫文士把滚到远处的薄被拿过来,蹲在中年文士面前,艰难的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宋大哥不要生气,和他们这些小人计较不得。” 刘景仁把散烂的书本放到一起,看着褐黄薄纸上笔走龙蛇的“王体”行草,叹了口气。 “宋大哥,不必丧气。秦琼尚有买马时,丈夫难免困窘日。这家店看来是住不得了,不如我们到对面的店里吃杯水酒,压压惊,在另做他图。”刘景礼扶起那位中年书生说。 那位老文士满脸愁容,嘴里说:“我的押金,我的押金交房租也是够的。” “过去了就不要说了。”蓝衫文士满是无奈,“李婶那样的人,你能要得回来吗?” “我找铺头去。”那中年文士说。 “你一个外地人,铺头会向着你?” “那你说···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蓝衫文士回头望了一眼八方客栈的匾额,叹了一口气:“虽说你被撵出来了,可也算是脱离了这个鬼祟窝。我却还要在这里住上半年,想到那张胖脸,难捱呀。” 几个人提着散乱的行李向对面的“杨记面片”走。 刘景礼招呼几个人坐到靠窗的位置上。 这个时候早饭已过,店里显得清静了很多,一位瘦小的伙计走过来,刘景礼给每人报了一碗饭。 刘景仁知道弟弟一向节俭,现在和朋友一起吃饭,不想让弟弟那么寒酸,又叫了4个菜,一瓶酒。 刘景礼拔开瓶塞,给每个人桌前的杯子里倒上酒,“来,先走一个,给宋大哥去去晦气。” 几个人酒到杯干,“吃口菜,压压饥,宋大哥宋二哥,早上还没吃饭吧?” 刘景仁点的都是硬菜,几个人吃的满头大汗。 “宋大哥的文章满纸珠玑,可惜世上瞎子太多,致使今天受此无妄之灾。”刘景礼夹了一口“狮子头”,满怀激愤的说。 “文章好有什么用?”那中年文士颤颤巍巍的夹了一块“梅菜扣肉”放到白面馍里,小心的一口一口的吃。 “滞留京师多少年,还是不入座师的法眼呀。”那文士缓缓流下眼泪,馍吃完了,用手揩了揩,说。 刘景礼筛完酒杯,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添上酒,举起酒杯说:“宋大哥,宋二哥,袁大哥,暂且喝完这杯酒,不必忧虑。世事穷通,皆有不定。文章盖世,孔子尚且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还要钓于渭水。皆时运不到所致······” 几个人碰了一杯,喝完酒,那中年文士缓缓吟道:“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宋大哥说哪里话?三位满怀锦绣,才比李杜,可命运要比工部(指唐代诗人杜甫)好得多,暂时的穷厄不算什么,哪能如此灰心。”刘景礼又倒了一杯酒,劝慰着说。 “来,喝酒,不想那些烦躁的事儿。” 喝完第3杯。 “你看我,忘了介绍。”刘景礼放下酒杯,转过头对哥哥说,“这位是宋应升宋大哥,这位是宋应星宋二哥。万历43年,两位大哥参加江西省试,宋二哥乃乡试第一,宋大哥是乡试第六,人称奉新“二宋”,现在两位大哥正在准备明年的会试,相信一定会蟾宫折桂,一展所长。” “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那位年轻的文士红了脸。 “两次不中,有什么打紧,明年的机会不就来了?”那个蓝衫文士说。 “这位袁宗第袁大哥,也是参加明年会试的,我们都在礼部祝恩师门下求学,三位大哥参加会试,只有我是参加乡试的,他们都是我亦师亦友的同窗。”刘景礼给每个人倒上茶,说。 “这是家兄景仁,弟弟景智。” “两位兄台不知下面有什么打算?”刘景仁坐在桌子上,他面色沉静,自有一股雍容的气度。 听他询问,哥哥宋应升说:“眼下盘缠用尽,京城米贵,我们准备回江西奉新去。” “不知宋二哥有什么打算?”刘景仁又问。 “目前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写字的摊位收入微薄,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弟弟宋应星放下手中的茶杯,说。 “我看两位不必辗转千里回江西,这一路舟车劳顿,怕不得两个月有余,明年3月再辗转而来,哪里有温书的工夫?”刘景仁手指敲着桌子,沉吟着说。 “我有一位远房叔叔在密云指挥使府任职,说是最近大宁新附,朝廷恩放了一批九品职务,让我在京城留心。两位若是有意,不如先到大宁任职,明年3月再来京参加考试,毕竟大宁到京城的距离近的多。” “你说的便是“大宁大捷”那个大宁吗?”、“原来“大宁大捷”是真的。”“兴州之战大胜蒙军看来是真的。” “京城近日都在传言大宁大捷的消息,难道这是真的?”宋应星抬起头来,高兴的说,“朝廷真的放了一批官职吗?” “自然是真的。” “我没有进士及第可以入士吗?”宋应星问。 “当然可以。因为大宁在关外,所以朝廷允准了一批恩科,若是内地哪有这样的机会,你有举人的身份自然是可以的。”刘景仁肯定的说。 “大哥,你去吗?”宋应星问。 “这么好的机会能不把握吗?”宋应升脸色通红,高兴的说,“即便考中进士,最后也是个八品的庶吉士,在翰林院熬多少年才有进入内阁的机会。遇到成绩差的,分到边远小县,还不如大宁呢。” “两位如果同意,我这就给家叔写信。两位带着信前去投靠便可。”刘景仁说。 “同意啊。” “景仁兄,不知加上我行不行?”那位名叫袁宗第的文士问。 “当然可以。” “店家,可有信笺?”刘景仁向着店内问道。 “不必动问。”宋应星打开身后的背包说:“我这里就有写信的家什”,说着取出几张信纸和笔墨纸砚来。 第186章 奉新二宋 (3) 刘景仁展开信笺,提笔写到: 任豪杰签事台鉴: 吾在京师,诸事顺利,勿忧。 兹有举子三人,名宋应星、宋应升、袁宗第。德行醇厚,才具兼备,拟任用大宁书院教谕,望妥善安排,周知阖府,是谕。 刘景仁 (印章) 某年月日 宋应星三人围着餐桌,看刘景仁笔走龙蛇、满纸云烟,心中很是纳罕。这笔行草没有二十多年的功力,根本写不出这个味道,刘家小哥看相貌年岁不大,难道襁褓之中便开始练字么? 再看看内容,心中就更纳闷了。 这不是一封家书,分明是一篇公文,题头的收信人是密云卫指挥使府的签事,那是正五品的地方要员,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那这位刘家小哥是做什么的呢? 三个人心中疑惑,可是初次见面,叨扰一顿便饭,已是唐突,再心有所图,那品行就太低劣了,这种行为也是他们三人不屑做的。只是三人举手投足间,神情慢慢恭敬起来。 待信件墨迹干透,刘景仁就着宋应星的空白信封写了题款和落尾,把信叠起来,装在信封中,交给宋应星,吩咐道:“这封信请务必妥善保管,及时交到任签事手中,诸位的官身入档恐怕还要用到它。 诸位是舍弟的朋友,我久宦在外,对弟弟少有照抚,诸位和舍弟多亲近亲近,也算是帮了我这个哥哥的忙。” 三个人明白刘景仁的意思,这是看在刘景礼的面子上,才给予他们的恩惠。 即便如此,三个人还是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景仁兄照顾。” 最大的难题解决了,五个人兴高采烈,重整杯盘,喝的甚是尽兴。 刘景礼脸色通红,心中十分高兴,没想到凭借自己的关系还能给朋友帮上大忙。 吃喝完毕,刘景智会了钞,五个人从杨记面片出来。 三个朋友要收拾行李到大宁去,刘景礼只能相约他日在聚,五个人殷殷祝福,珍重道别。 刘景礼的会文也会不成了,三个人坐着马车往回走。 走到东华门,午时已过,正是灯市最热闹的时候,从东单牌楼南街到东单牌楼北街,满街满巷的行人熙熙攘攘,马车根本过不去。 刘景仁干脆把马车停在东上门前的广场上,三个人从东华门出来,一起逛一逛京城的灯市。 一出东华门,红墙外面、街市两边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车,货车后边是一个长长的敞篷,棚子上有许多横竖相交的竹竿,竹竿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货物。 有的货车物品只摆在人面上,有的货车连敞篷上面的竹竿也垂下一排排的物品,有大大小小的竹编——篮子、锅盖、竹篓、箕畚,地上还放着竹编步辇;有各色针头线脑、有大小衣帽鞋袜,有多款锅碗瓢盆······总之是应有尽有。 走到东华路和牌楼街相交的地方,刘景仁看到了大大小小买衣服的货车。所多的是女人的衣服:坎肩、马面裙、薄夹裙、连体裙;襦服、长袍,镶边窄腰袍,攀带袍,各种各样。男人的服饰则单一的多,最多的就是袍服,蓝色,褐色,土色,素色,还有各种带暗花的袍服。 终于刘景仁看到买小儿衣服的货摊,也许是因为货价低廉吧,货摊上没有货车,衣服都是摆在地上的。 小小的,只有大人的巴掌大小的各种小衣;软软的,绣着莲花红梅的各色小鞋,只能放进大人的两个手指头去。 刘景仁想到自己那个只能放在手掌上的女儿,心都要化了。 刘景仁并不懂得小儿衣服的讲究,景智也是外行,倒是刘景礼反而能说出几个道道来:小儿衣服不在外表,舒适是第一位的。 要绵软的细布,特别是内衣,稍硬一点的粗线头也会划伤小儿娇嫩的皮肤。 刘景礼边说边砍价,很快就敲定了几件衣服。 接着是鞋子。 刘景礼按照由小到大买了许多号的鞋子。用他的话讲,小儿长得快,衣服鞋子都换得快,要大大小小都有才行。 当然还要买一些外衣。 这就要买一些高档的了。 先看里子,再看外面的布料,有府绸的,蜀锦的,还有从扬州来的棱缎。最后还要看装饰:小孩的装饰要选颜色鲜艳、无毒的,形状要大一点的玉石珍珠和玛瑙。 不能要太小的,因为不小心,孩子就会吃到肚子里去。 刘景礼仔仔细细的挑定了几件。 和小儿衣服挨着的还有卖玩具的摊位。 刘景仁和刘景智在刘景礼忙着买鞋子砍价的时候,趁机挑选了许多玩具,有马刀、长槊、金箍棒,还有雕的栩栩如生的木头马车。 刘景礼抱着衣服走过来,看了看两人买的玩具,说:“你们两个不是在给小女娃买玩具,是在给你们自己买玩具,女孩子家哪能要这些棍棍棒棒的?” 刘景仁笑了:“是吗?我只顾挑选自己喜欢的,忘了是给别人买的。” 几个人又一起挑开了布娃娃。 刘景仁刚刚挑了两个布娃娃,身旁一个身穿皂色蜀锦掐边长袍的老者盯着他,看了老半天,猛地拍了他一下,喊道:“小老弟,怎么在这里见着你?你什么时候来京城了?”。 刘景仁回过身,看着面生,唬住了。 “你忘了?大同怀仁杨家岔···,小客店···,小饭馆···,·····土匪、土匪总记得吧?”那老者拉着刘景仁的手,殷切的说。 “四川客商,是你吧?”刘景仁笑了。 两个人同时想起在大同杀土匪的那一段生死一线的过程,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小老弟真乃人中豪杰,杀那“活人张”如斩猪狗耳,那一刀一个耳朵,令我每每想起如饮甘霖。后来我两次走货辽东,途经大同,派人寻你,再难问到老弟的消息。”那蜀锦老者说完,更加紧紧地拉着刘景仁的手,说:“今天见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走了。走,咱们两个喝一杯去。” “我刚刚吃过饭了。”刘景仁说。 “吃过什么,那算早上!现在已经午时了。”说着强拉着刘景仁朝集市外面走。 刘景仁看看推不过,叫着景智和景礼,几个人一起顺着集市走,那老者一定要到京城最好的饭馆,京城最好的饭馆自然就是徽州会馆了。 第187章 辽东的消息 好在灯市距离徽州会馆不远,几个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北走,走到东单牌楼再向西一拐,进到扬州胡同第三家,就是徽州会馆了。 徽州会馆依然是那么的气派,门口四个清倌人着红纬翠、面施薄粉,恭恭敬敬的迎接着客人。 “四川客商”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刚到门口,几个清倌人就朝着门里喊。 立刻一个年龄二十许的娇艳嬷嬷跑了出来,“乔掌柜,你可来了。” “四川客商”也不废话,直接说:“今天有重要客人,可有清静的房间?” “有,当然有,什么时候都会给你留着的。”那位年轻的嬷嬷说,“2楼“瘦西湖”是最好的了。” “好,就在2楼“瘦西湖”,饭菜还是老规矩,赶紧准备。”“四川客商”吩咐道。 四个人在二楼靠东的“瘦西湖”厅坐定,门口的两位年轻的侍女走上前来,拿出茶海,细细的筛出四杯茶来。 “冲到茶壶里,准备好茶杯就行了。”“四川客商”看到侍女将茶杯酒具布置停当了,说:“两位下去,赶快吩咐餐厅上菜就是。” “匆匆一晤,还不知道小老弟姓名,常常让我后悔莫及,小老弟名字是······?” “刘景仁,字怀惠。不知老哥的尊名是?” “什么尊不尊的?我是山西晋中平遥县的乔贵发,京城大德兴就是我的买卖。”那位蜀锦商人为人十分随和。 “那你不是四川的商人?” “哪里是四川的,行商采买、走南闯北,会说的几句四川话而已。我是晋中平遥的,咱们是老乡。”乔掌柜呵呵一笑,“和刘老弟会面的时候,那是什么光景?当时身边全是土匪和官兵,怎么敢说实话?四川客商只是一个临时报出的假身份罢了。” 刚喝了两口茶,两个侍女开始布菜,蒜泥白肉、水晶肘子、清炖羊片、红烧鹿唇、驴肉大锅······ 刘景仁哪里见过这些菜品?大大小小精美的钧瓷瓷盘,再加上银的珐琅的各式餐具,琳琳琅琅摆满了一大桌子,赶紧说:“够了够了。” 乔掌柜笑着说:“没事,尽管上便是!” 最后上来的酒竟然是“珍坊”。 “这一桌子怕不得有上百两银子,太奢糜了。” “你我兄弟难得见面,今天好好喝一杯,也算酬谢你的救命之恩。”乔掌柜说。 “什么救命之功,在那个节骨眼上,谁不想着拼命呀。”刘景仁笑着说。 “不怕你笑话,当时我都吓得尿裤子了。每每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就羞得脸红。”乔掌柜打开酒瓶,给每个人筛上一杯酒,笑着自嘲,“来,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乔掌柜让那两位侍女站在景智和景礼身旁,伺候他俩快活吃酒,自己笑着和刘景仁继续说话。 “刘兄弟不知在何处高就?”乔掌柜问。 “在密云寻了个军职,胡乱混着,那里离京城近些。”刘景仁笑着说。 “看来刘兄弟不太如意,我那大德兴,还缺少一个护队头领,你随时可以到这边来,这里的薪水一个月有25两之多,应该能够让你在京城过下去。”乔掌柜边说边掏出一个铜牌来。 “你把这个拿着,想去的话随时到大德兴找我。” “我武艺低微,哪里能干得了这个?”刘景仁推脱道。 “干护卫靠的是武艺吗?”乔掌柜夹了一口鹿肉,边吃边说,“来,兄弟!尝尝这鹿唇,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干护卫靠的是忠心和胆略,还要有一点灵气,这三样不是危急时刻是看不出来的。你不记得咱们被“活人张”困住的时候,我请的那两个护卫——海师傅和高奎,武艺倒是不低,可是关键时刻有什么用呢?” “拿着。”乔掌柜把铜牌塞到刘景仁的口袋里,“薪水不够,我还可以再给你加,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乔掌柜做的不知是什么生意,还要寻找专门的护卫?”刘景仁问。 “不瞒你,兄弟!老哥我做的就是走辽东的买卖。”乔掌柜低下头来,和景仁头抵着头,低声说话。 “去的时候是粮食、布匹和铁锅,回来的时候是貂皮人参和药品,利润也还行。” “山海关那里的卡子不好过吧。”刘景仁问。 “哪里要走山海关吆,从张家口出发,过上都,沿着坝上草原到高州,再沿着老哈姆林河的河谷一直走,就到辽东了。这里距离近,路上的卡子也少。”乔掌柜说,“来,咱们兄弟再走一个,这酒不错。” 两个人吃了几口酒,刘景仁喝着自家酿的酒,心里暗自笑了一下。 “辽东那边情况怎么样?”刘景仁问。 “那努尔哈赤真是一代枭雄,短短几年时间,建立大金国,去年侵占了辽阳,今年年初又占了朝鲜,现下眼看着就要占领沈阳了。”乔掌柜叹息了一声,说。 “不会那么快吧,熊总督在辽东采用堡垒政策,听说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刘景仁不相信,问道。 “你们在内地,不肯走辽东,不知道。”乔掌柜说,“现下的沈阳就是一座孤城,周围的乡村、城镇都快成女真人的地盘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去自由,你说不是女真人的地盘是谁的?哎,”乔掌柜皱着眉头,有些悲凉的说:\"女真人占领沈阳只是早晚的事情。\" “如今女真人不仅出现在沈阳周围,连锦州、广宁、复州都出现了,整个辽东岌岌可危呀。” “形势那么危急,你的生意还能做吗?”刘景仁问。 “人总得吃饭吧,女真人也是人,他们也得吃饭穿衣。”乔掌柜夹了一口驴肉,慢慢喝了一杯酒,说。 “现在到辽东去,主要就是做女真人的生意。”乔掌柜说,“女真人性喜渔猎,粮食生产水平不高,他们很喜欢和汉人做生意。 实际上相对于辽东的那些卫所头目,女真人反而更加直爽些,没有辽东那些军头们黑心,和女真人做生意,还会更有把握一些。” 虽然乔掌柜话说的不中听,但刘景仁知道人家说的是实情。 辽东的局势之所以能败坏到这种程度,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辽东的那些军头们。 两个人聊着辽东的话题,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眼看着天色将晚,屋里的侍女们掌起了台灯,乔掌柜端起一杯酒说:“也不知道你今天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你这么长时间。来,咱兄弟再喝一个,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两个人碰完酒,刘景仁说:“今天原本没什么事情,逛逛灯市,给女儿买几件小衣罢了。” “你女儿几岁了?” “刚刚出生。” “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好给侄女准备一份贺礼。”说完乔掌柜就在口袋里摸,摸了半天没有什么东西,随手解下腰带上的佩玉来,塞到刘景仁手上。 刘景仁很是推让。 “你再推让我就生气了,这是给我小侄女儿的,又不是给你的。”说完两个人站起来,几个人一起向外走。 乔掌柜一直将刘景仁三人送到徽州会馆门口,握着刘景仁的手说:“不论做不做护卫,有空了都要到大德兴去,咱兄弟俩喝喝酒,哥哥带你到积水潭耍去,那里哥有门道。” 两个人拉着手,珍重道别。 刘景仁三人从扬州胡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第188章 红丸宫案 (1) 农历九月四日申时左右,刘景仁还要到宫里去一趟,因为 这是为皇上输液的第5天。 连续5天的输液,再加上中药固本壮阳的休养调理,刘景仁心中泰昌帝驾崩的阴影已经渐渐淡去。 历史上泰昌帝因服用大黄,连续腹泻,吃了鸿胪寺丞李可妁进献的两颗红丸,于万历48年9月1日丑时驾鹤西去。 现在距离九月一日已经整整过去了3天,想必泰昌帝驾崩的厄运应该已经过去了吧? 刘景仁将马车停在承天门外,自己沿着端门往里走。 泰昌帝登基以来,起复了许多先皇贬斥的官员,原本冷冷清清的端门官署,现在也热闹起来。 端门内边是六科给事中的官署,身穿褐色、橘红色官袍的六科官员来来往往,中间还夹杂着几个身穿正红官袍、着麒麟仙鹤补子的的部堂级高官,这是要进皇极门到内阁办事的官员。 刘景仁穿过午门,进了皇极门,正好可以看到金水桥上站着的两排大汉将军,他们身穿鲜红的鸳鸯战袄,头戴高柄银盔,上吐红缨,脚穿擦的锃亮的高底皮靴,迈着整齐的大步,向着皇极广场行进。 他目视着威武雄壮的仪仗兵,心中满是欣喜,这个古老的帝国在经历了短暂的痉挛之后,又开始了正常的跳动。 他走过广场,沿着皇极殿的东巷继续往后走,身边不时有年轻的宦官和宫女经过,虽然他们步履依然紧促,举止不苟言笑,但是脸上有了明显的温暖,偶尔碰面时低头一笑亦如春花般灿烂。 到乾清门,刘景仁将腰中的玉牌掏出来,递给门边的两位年轻的宦官。 连续几天出入禁宫,他已经熟悉了这几位轮值的宦官。 面色白净、眉眼细长的年轻宦官接过牌子,瞄了一眼,微微躬身,“大人暂且等候,待我通禀一声。”说完低头转身进去了。 过了将近两刻钟,这位宦官慢慢出来。 他眼睛红红的,眼角带着泪。他把牌子递给刘景仁,淡淡的说:“你且等着吧。” 刘景仁满腹疑惑,走到宫门前的台阶边,慢慢等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从东边的巷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眼看着两个人走过来,是内阁次辅何宗彦和礼部尚书周嘉漠,他连忙转身恭谨的站在路边。 “怀惠,给皇上瞧过病了?”何学士微笑着问。 “还没有。”刘景仁说。 两位大人走到跟前,看了门边的宦官一眼,对刘景仁说:“你暂且等一会儿,皇上今天有大事商量,看看有没有时间。”说完进去了。 两位大人刚进去一会儿,一个内侍走出来,对刘景仁说:“刘大人,进来吧。” 刘景仁跟着内侍走进乾清宫,看到一个面生的太监站在大堂上,内侍回头介绍说:“这位是司礼监监丞兼领御药房的崔文升崔大人。”他面向那人,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 他记得崔文升就是那天看病时,跪着和方首辅说话的人,也是给皇上开了巨量大黄,导致皇上腹泻不止的那个人。 可是今天他怎么站在这里? 挨到他轮值了? 转过正堂,内侍领着他走到西边的御书房。 皇上面色和蔼,身穿着明黄色短衣,正坐在北边的御榻上。 他的身前,有许多人拱围着,坐在方凳上。 “我的功臣来了,听说你等了有一会儿了?”皇上微笑的说。 “臣刘景仁叩见吾皇。” “快起来,快起来。”皇上笑着招手,“是不是再有一针就好了?” “皇上还应该爱惜身体才是。”刘景仁面色不愉。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皇上笑着,“来,过来,扎上吧。国事艰难,哪是那么容易休息的?” 刘景仁戴上手套,打开医药箱,仔仔细细的帮助皇上扎上输液针。输液架子原本就放在御榻旁边,很是方便,看来内侍早已提前做了准备。 刘景仁吩咐了内侍几句,转身轻轻退出来。 “你且在大堂等候,随后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与你知。”方首铺看到刘景仁过来,站起身吩咐道。 “是。” 刘景仁说完,半躬着腰从御书房出来,坐到大堂西边的方凳上。 乾清宫的正堂很大,午后的斜阳透过正门上的高窗斜斜的照在御案上,圆形光柱将御案上巨大的蓝田玉笔山照得通透,恍若一块暗红色的火焰,阳光再透过笔山,在御案上拉下一道长长的红光。 门口也有阳光照进来,站在门东的那个年轻内侍,脸和头发拢着一层褐红色的光圈宛若神奇的菩萨一般,静静的站在那里。地上青石的反光又照到头顶的藻井里,使平时阴暗的乾清宫整个都明亮起来。 门口东西两边6个内侍像六根柱子一样安静的站在那里,只有司礼监监丞崔文升站在御案边上轻轻整理着奏章。 刘景仁也静静的坐着,静等着瓷罐中的液体滴完。 崔文升独自在御案上抹了又抹,他没有给刘景仁倒茶,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撩他一下。 ······ “金秋河南两湖粮食产量比往年略有下降,陕西和安徽的粮食略有增长,总量基本持平,整体上还是维持得住的。”这是次辅沈沈飀的声音。 “辽东的军饷供应,怎么样?”皇上问。 “我皇登基以来,从内裤拨银150万两,分两次划拨,给予辽东,第1批93万6526两5钱已全部发放完毕。特别是积年的欠饷,已经全部清偿完毕,熊廷弼经略回函上报有功人士,已转交吏部,吏部正在拟文,不久就将予以嘉奖。”这是兵部尚书黄嘉善的声音。 “还需速速嘉奖为是。” “是。”这是吏部尚书李汝华的声音。 “我皇登基以来,废除先朝弊政,撤回各方矿税使者,核查矿税、榷税疏漏,总体有不少进展,但江西、山西、河南三省的矿税使者依然滞留在外,政务阻力重重,还望皇上在宫中彻查。”这是工部侍郎黄克缵的声音。 “先皇从宫中向各地派遣矿税使者,严重扰乱了各地的矿产经营,鲸吞了地方财政的收入,许多地方连官员的薪俸也发不下来,已经到了竭泽而渔的地步。我皇收回矿税使者,实乃英明之举。”这是次辅何宗彦的声音。 “只是撤回矿税使者的政务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各地账册移交、尾税核查都遇到了困难,特别是直隶和河北,这两地的税使态度恶劣,拒不交付。其中郑则仕、郑则仁、郑则立占据着遵化矿使的重要位置,每年刮走巨额矿税,影响甚大。现在各地矿使和他们遥相呼应,强硬抵抗,都在观看朝廷的态度。他们甚至逼停了兵部制铳厂的铁锭供应,影响十分恶劣。只是他们均是郑皇贵妃的族亲,要办成这件善政,皇上还得让郑皇贵妃同意才行。”这是首辅方从哲的声音。 刘景仁正在凝神听着,忽听的身旁“哐郎”一声。 原来茶桌上的茶杯倒了,茶水流到了茶海里。不知什么时候,司礼监监丞崔文升已经站到了刘景仁身旁,正在凝神静听着御书房里谈话的声音。 刘景仁抬头望了一眼。 司礼监监丞崔文升轻轻扶起茶海中的茶杯,漠然转过身去,走了。 第189章 红丸宫案 (2) 政务一直议到了酉时,各位大臣才陆续退出来。 方首辅对刘景仁招招手,“怀惠,跟我走,有些事情还要与你知会一下。” 几个人走出乾清门,沿着建极殿的东首向南走,方首辅好像正在思虑着什么,低着头只管往前走,刘景仁跟在旁边也默不作声,黄尚书和李尚书原本跟在后边,这个时候快走几步赶上来。 “怀慧,可还记得我吗?”兵部尚书黄嘉善问。 刘景仁转过身来,发现是黄嘉善,吃了一惊,赶紧拱手,就要跪拜谢罪。“黄部堂,标下若是有错,但请责罚便是,不知这是何意?” 黄部堂努力绷着的脸,“噗嗤”一声笑了,赶忙伸出手来,扶着刘景仁说:“不必如此。因为你,我几次受到皇上责罚,现在责罚于你,可还公道?” “公道,公道,确是公道。”刘景仁看黄部堂的样子不像是真罚,也笑着说:“不知因何事让标下拖累了老部堂?标下糊涂,到现在还浑然不觉,实在该死。但请言明,标下一定认罚。” “这可是你说的,”黄部堂拉着刘景仁的手,边走边说“我可是真要罚了。” “只是不知标下到底犯了什么错,连累老部堂至此?”刘景仁问。 “兴州大捷是不是?” “是。” “大宁大捷是不是?” “是。” “皇上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把我叫过去。当着众位大臣的面,问我:大宁大捷了,你知道不知道?”黄部堂拉着刘景仁,笑道,“我仰着头,不知道呀,没人跟我说呀。皇上就像这样指着我”黄部堂模仿着皇上的神情,用手点着刘景仁的额头,眉毛一拧,怒目而视,“就这样,就这样,把我臭骂了一顿。你说,你该不该罚?” 刘景仁李汝华都笑了,甚至连低头走路的方首辅也笑了,“当时呀,把嘉善急得满头大汗······,不过,看着他急,我们心里高兴啊,这样的着急再来几次就好了。” “是呀,皇上即使再骂我,我心里也高兴啊。”黄部堂叹息道。 “那到底还罚不罚了?”工部尚书李汝华问。 “当然要罚!就是你那“珍坊”,好好请我们喝一顿。”黄部堂说。 “行!”刘景仁说。 到了会极门,黄李两位尚书要出宫,方刘二人要到内阁去,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分了手。 内阁的地方并不大,拢共十间屋子,分成了五个隔间,外间是两个低头忙碌的执事,桌子上堆满了各部递上来的奏折,隔着一道博物架,通过镂空的雕花可以看到内间,司礼监批过红的奏章都要在内间分阅,辅臣签发以后,还要帖黄、过印、封装,交由各部督办,非常忙碌。 方首辅带着刘景仁走进内间,掏出腰间的一把黄铜钥匙,插到桌子后边一个红木柜子上的黄铜兽首里,打开柜门,取出一个黄绸包裹来,递给刘景仁,说:“看看这个。” 刘景仁站在桌子边,打开黄绸袋,他心里已经隐约猜到这是什么东西。 上面是油纸封装的文书袋,下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四角包铜,正中是一个明黄色铜首,雕的是一个豹子的形状,周围阴雕着国玺的图案。 方首辅看着他笑着说:“打开看看吧。” 刘景仁先打开文书袋,里面是一个彩缎封皮的诰令,展开诰令,只见上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景仁字怀惠,山西大同人,德行修懿,才惠俱佳,特任宣镇指挥使府签事,领大宁都司指挥使,总兵漠南军事,有便宜行事之权,钦此。 泰昌元年某月日 后边是制诰房的印、内阁的印、司礼监的印和兵部的印,最后一方盖印的位置还空着。 文书底下有一把铜钥匙。 他取出来,打开木盒,里边是一方小儿拳头大的玉印,旁边还有一方小的铜印。 看到刘景仁看完了,方首辅说:“漠南战事,你战功卓着,这是朝廷给你的奖励,大宁、兴州我们是夺回来了,可是要守住不容易呀,今后你的责任还很重,不要辜负朝廷的重托呀!” 刘景仁锁上盒子,将诏令装进绸袋,庄重的敬了一个军礼:“请首辅放心,刘景仁会建设一个平安祥和的漠南。” “去吧,皇上还在乾清宫等着呢。”方首辅吩咐道。 刘景仁从内阁出来,心里很感动,又感到有些忧伤,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到了他的心头。 他又穿过皇极殿东巷,折回乾清宫。这一次走到乾清门,宦官没有阻拦。 当他进入乾清宫正堂的时候,发现皇上正坐在御案后边,低着头批阅奏章,旁边站着的是司礼监监正王安。 “叩见吾皇。”刘景仁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快起来。”皇上抬起头,微笑着说。 “呈上来给我用印。”皇上回头对司礼监监正王安说。 王安走过来,把文书袋拿回御案上,放到皇上面前。 皇上在笔山旁边,拿起御玺,翻过来看了看,在御桌中间的印台上狠狠按了一下,拓在诏令的最后一页,这份任命诏书最重要部分才算完成了。 “去吧,把印封起来。”王安把御印又装在一个铜匣里,锁上了。 皇上把诏令又看了看,等印泥干透了,装在封袋里,递给王安,“把刘爱卿的官袍拿过来。” “刘卿家,你在漠南打下的功业,朝廷是记得的,今天朝廷给你这一份任命,即使对过去功绩的酬谢,也是对你将来使命的安排,漠南对我朝来说是生命线,不容有乱,更不容有失。我朝往昔对漠南诸部一向采取优容政策,可是,随着建州女真的叛乱,蒙古各部均蠢蠢欲动,不行霹雳手段,怕不能震慑宵小。不过,对待蒙古诸部还需采取软硬兼施的两手政策,务必是满汉民众和睦相处,休养生息。 你迁移直隶百姓实边的政策和组建大宁军的政策,朝廷一并予以允准,军事上依然予你便宜行事之权,大宁就在京城边上,是京城的门户,京安则国安,望你体会朝廷对你的深切厚望,平定漠南,安定北藩。”皇上俯着身子,望着刘景仁说。 “臣祈请吾皇安心,臣一定还给朝廷一个安定祥和的漠南,保护京城北方屏障安全!”刘景仁说。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王安,把诏令和官袍赐给刘卿家吧。”皇上挥了挥手。 刘景仁接过王安手中的牛皮箱,把诏令和大印一起放到箱子里边,再次行跪拜大礼,“臣叩谢吾皇!” “好。你去吧。” 刘景仁躬着身从乾清宫退出来。 他没想到朝廷将大宁都司交给他,这真是莫大的手笔。泰昌帝的确气势恢宏,非一般人可比! 第190章 红丸宫案 (3) 太阳落到西山,最后一道霞光翻过宫墙照过来,红墙的阴影已经爬上了乾清宫前那个青石狮子的脚背。整个宫殿暗淡下来,华丽的藻井、织锦的帷幕早已分不清花色,只有御座上方“正大光明”四个金字还闪着微弱的金光。 泰昌帝朱常洛望了望狮子脚背上的阴影,知道下值时间早已经过了,他翻着余下的三份奏章,心里想着刘景仁恭恭敬敬跪着的情形,脸上轻轻笑了一下。 这个臭小子,竟敢借着打针的名义行鸡鸣狗盗之事,有那么治病的吗?占我女儿的便宜,也不想想她的老爹是谁? 念你对我皇家勤勤恳恳,暂且饶过你。 没想到,这小子还这么能打,竟然在漠南打开了局面,看来徽媞看人的眼光还不错。 他又想到锦衣卫漠南司大宁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这小子晚上竟然敢去徽媞那里,去那里干什么呢?这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我儿徽媞是怎么想的,喜欢上这个臭小子了吗? 哎,这可真是一个难题呀! 钟鼓司催归的最后一通鼓声已经过去许久了,各处宫门已经落钥,热闹了一天的紫禁城此时安静的就像雨后的山林。 唯有乾清宫的轮值宦官们依然端正的肃立着,光禄寺卿(掌管御膳的官)在宫门外探头探脑的已经来了两次了,这个何大头,就不能再等一会儿嘛?他不抬头,权当没看见,依然安静的批阅奏章。 “皇上,饭食已经备下了,就在西暖阁,康娘娘打发何卿过来询问,再不过去,怕是就要凉了。”司礼监监正王安忍不住劝道。 “你们几个先去用饭吧。”皇上望了站立着的几个小宦官一眼,说。 “这···,奴婢还要给奏章过印,就再等一会儿吧。”王安望了望忙碌的皇上说。 戌时三刻,皇上看完最后一份奏章,用红色朱砂写完最后一行小楷,把笔放下,伸了个懒腰,说:“今天可算是忙完了,走吧,用膳了。”。说完扭过身,往西暖阁走。 是不是偷偷问问徽媞?朱常洛想。 “徽媞姐姐,你真的见过蒙古人吗?”已经9岁的朱由检攀着徽媞的胳膊问。 “当然见过,大宁的街道上一个挨着一个走过的许多都是蒙古人,他们穿着染成褐红色的羊皮袄,头上戴着羊皮毡帽,帽子口垂下一圈小辫儿,可奇怪了。”徽媞说。 “他们敢杀人吗?”朱由检搬过一把椅子来,说:“姐姐,你坐。咱俩挨着。” “你们两个坐过去。”康妃娘娘看了黏糊在一块的儿子女儿一眼,说:“去和庄妈妈坐到一块儿。” 李庄妃和傅懿妃坐在西首的椅子上,正在低头说话,听到康妃的吩咐,就举起手招呼着说:“俭儿,来,你们两个坐过来。” 徽媞原本想和妈妈坐在一块儿,听到吩咐,不情不愿的到桌餐的西边来。 郭皇后坐在东边上首,正和慧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看到冯敬妃进来,就抬头问道:“怎么校儿还没有来?”。 “这不是来了吗?”冯敬妃身子让了一下,朱由校从大门后面闪进来。 他穿着藏青色长袍,外套绯色坎肩,头上由一枚淡青色玉碂将如墨的头发箍在头顶,只用两枚珍珠缀着两条红色丝绦垂在后面,越发显得青春俏拔。 “我儿,来,这边坐。”郭皇后最喜欢的就是大儿子朱由校,她的女儿四岁夭折,此后再无身孕,虽然皇上将儿子交由康妃照顾,但是名义上他还是正牌的妈妈,因此对朱由校甚是偏爱。 朱由校从餐桌的东边走过去,在妹妹慧妍头上拍了一下,两个人打闹了一阵,又闹腾着说背上痒痒,让郭皇后给他挠挠脊背。 郭皇后一边托着朱由校的肩膀,一边手从坎肩上面伸进去,细细的挠。 慧妍看不过眼,也开始在郭妈妈面前撒开了娇。两个人闹成一团。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皇上朱常洛进来。 朱由校伸了伸舌头,从南边跑过去,坐在西首第二的位置上,第一个是康妈妈的位置,他可是记得的。 慧妍挤在郭妈妈身边,将四妈冯敬妃挤到后面去。 李庄妃和傅懿妃照看着由俭和徽媞,两人坐在西首,父亲的另外两个才人则坐在东边下首。 对于就餐的位置,朱常洛并不计较,他的妻子们除了康妃比较在意外,其他人的脾气和他一样,都比较随和。 他走到餐桌的北面坐下,光禄寺的八个女官揭开桌子上的冷盘,把银箸料碟和酒器分别放在各人面前。 光禄寺卿何睿馨把红木餐车推过来,将最上面的两道热菜摆在皇上面前。 “吃饭吧,吃饭吧。”朱常洛看了一眼儿子和女儿们饥渴的眼光,挥了挥手。 李康妃照例站在桌子北面,将碳锅里的燕窝夹到皇上面前的金边瓷碟里,服侍皇上吃饭。 “何卿家,把热菜都布在餐桌上吧,今天有些晚了,大家一起吃。” 28道热菜陆续布到餐桌上,各人的奴婢过来和女官们一起开始服侍皇家吃饭。 “爱妃也坐下吃吧,你一定饿坏了。”朱常洛说。 李康妃坐在餐桌旁,站在身旁的侍萍给她夹了一箸海参,她用银筷夹着慢慢吃。 她瞟了皇上一眼,发现皇上向门口张望,就用银箸在皇上的银筷上敲了敲。 朱常洛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他知道爱妃不让他翻牌子,是为了他好。 “由俭呀,今天坐上火车了吗?”他夹了一块鹿唇,望着自己的小儿子,笑问到。 “那里能坐的到,只能远远的看着,老承恩拦得可凶了,根本走不到跟前。”8岁的朱由俭满脸的不高兴。 “小主已经快要走到火车跟前了,那些做小买卖的、走亲戚的一窝蜂似的挤小火车,咱们这种地位挤什么呀,没得失身份!还望皇上明察!” 陪在朱由检身后的老太监王承恩“唬”的赶紧跪下解释。 “起来吧,不必惊慌,你做的对。”皇上就着何卿家的手,喝了一口“鹿龟枸杞羹”,和蔼的说。 “那,你给父皇说一说,火车像什么呀?” “火车就是···火车就是···,许多的牛车连在一起。”朱由俭用手比划着,“嘟嘟的跑。” “有牛吗?”皇上边问边笑。 众人都回头看着朱由俭,跟着笑。 朱由俭想了一下,说“没有,它是爬着跑的,冒着白色的烟。” 朱常洛并不知道火车的样子,他只知道这是一种会自己跑的货车,这个消息也是小儿子的陪读最先传进宫里的。 “它是一种烧煤的车。”朱由校毕竟大一些,这种车他早已经见过了,现在他宫里的木格子上还有火车的模型。 “这种事还需要问别人吗?”朱由校指了指弟弟身边的妹妹,说:“它不就是小妹的商社造的么?” 朱常洛吃了一惊,问:“徽媞的商社?什么商社?徽媞?” 徽媞脸红了,她舀了一口汤,不说话。 “听说这个商社叫“密云运输总社”,是密云卫和徽媞联合建的,小妹,是不是?”朱由校说。 “就你话多。”徽媞翻了一下白眼儿,瞪了哥哥一眼。 “你看,我没说错吧。” 看来自己的这个小女儿不简单呀,朱常洛想。 第191章 红丸宫案 (4) 朱常洛简单的喝了一盅汤,吃了几口菜,就站起身往外走,他正在养病期间,这些肥腻的食物并不能多吃。 刚刚走出暖阁门,就看见石太监在薄纱宫灯下探头探脑,待到他踏出门槛,石太监快走两步,就着宫灯的红光,把牌子举到了头顶。 朱常洛看了看,伸出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缩了回来。 “今天还有一些重要公务,就不招这些美人了。”朱常洛说。 他记得今天原准备到奉先殿一趟,找一下郑妈妈,矿使的事情必须和郑妈妈说了。 刚走了几步,他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随身的小宦官说:“去看看媞儿吃完了没有,如果完了,让她随朕来。” 徽媞不想把话题吸引到自己身上,“密云运输总社”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刘景仁说过资金不够,要招一部分股份,可是具体是什么章程,刘景仁还没有定下来,再说,这一段时间刘景仁也顾不上这个。 她夹了个丸子放到嘴里,心里既害怕又尴尬。眼睛偷偷斜乜了一下母亲,眼见母亲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父皇让你过去。”弟弟朱由检用肘子捣了一下徽媞,说。 她扭头一看,只见父亲的小幺儿赵苟儿在大门口挤鼻子弄眼的打招呼,又不住的招着手。她赶紧放下筷子,吩咐入画给她准备几个小笼包,备着晚上吃,自己趁机溜了出来。 徽媞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挽住父皇的胳膊,顺着台阶往下走。 出了乾清门往东,拐过崇楼,就是奉先殿了。 小幺儿在前面举着灯笼,后面还有几个小宦官跟着,朱常洛紧紧挽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去了大宁,可有危险?”朱常洛问。 “没有。”徽媞扶着父亲的胳膊,仰着头说:“女儿没觉得大宁和内地的城池有什么区别,只是街市上能看到蒙古人、朝鲜人、藏族人和色目人,服饰不同,肤色不同罢了。”。 “那刘景仁呢?有没有慢待我的女儿?”朱常洛问。 “他哪里敢?我可是父皇最疼的公主唉。”徽媞说。 “听说他胆大包天,夜闯公主府邸,很是不敬,我正想问问你,准备怎么处置他呢?”朱常洛皱紧眉头,假意说。 “他没有不敬,是我叫他来的,你不要处罚他。”徽媞脸色有些发白。 “那他真的夜闯公主府了?”朱常洛问。 “这个······?”徽媞发现自己绕进了父亲的圈套里,有些迟疑的放下胳膊。“没有,他没有······”她有些不知所措,脚步也慢了下来。 “哎,”朱常洛叹息了一声,自己那么聪明的女儿,怎么遇到刘景仁就变傻了呢? 皇上叹息着拉起自己的女儿,一起走上奉先殿的台阶。 如果说乾清宫是朝廷的中心的话,那么奉先殿就是后宫的中心。天家最讲究长幼尊卑,祖孙和睦。先皇在的时候,王皇后掌管后宫,可是最受宠的是郑贵妃,先皇天天待在郑贵妃那里,每天皇子皇孙叩拜问安的地方也就改在郑贵妃那里了。 现在皇后皇帝先后驾崩,后宫大小皇子皇孙、各级妃嫔媵嫱每天问安的地方,还在奉天殿的郑皇贵妃那里,皇宫的事情也还是郑皇贵妃说了算。 新皇朱常洛刚刚登基,虽然问安的次数变少了,不过每过几天也还是要到皇贵妃这里问候一下,毕竟他是一个很孝顺的人。 如果问皇宫中珍玩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它不在乾清宫,也不在坤宁宫,而是在奉先殿里。 此刻在奉先殿正堂靠东的主卧里,郑皇贵妃正靠东朝西斜坐在软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和田玉雕刻的貔貅,那玉雕是半透明的淡青色,几乎没有一点瑕龇,雕工也是极好:双目圆睁,身体微扑,脚下踏着银山,好像腾空欲飞一般。 在软塌前面有一张用檀木雕刻的漆黑铮亮的长桌,前面放着各色时令水果,后面还有一些宫里特有的小吃,在小吃中间是一个雕工极好的酸枣木盒子,打开着,旁边放了一个蜀锦方帕,正是包装貔貅的木椟。 长桌前面站满了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各级妃嫔,莺莺燕燕,一片奉承之声。 “你看这水色,这雕工,单是这尾巴上的毛也是世上少有。”一个30多岁体态雍容的妃子点着手指夸赞道:“宝贝我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这种成色的玉,那可是真的没见过。”。 “要不说贵妃娘娘福气好呢?”一个20多岁的年轻妃子说,“我要是有侄儿就好了。” “你有侄儿?你也要有侄儿?”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年少妃子笑了一下问。 “你才多大,哪里就有那么大的侄儿了。”一句话把郑皇贵妃逗笑了。 “娘娘说的是。”体态雍容的妃子说,“别说他没有那么大的侄儿,就是有侄儿,她哪里有那么大的福气呢?” “哎,我那则仕侄儿家里也紧吧,可还时常想着我这个老婆子,天天送东送西的,谁让咱宫里日子艰难呢?”郑皇贵妃叹息着说。 ······ “皇上来了。”门口的宫女进来禀报道。 “来了正好,正可以让我这个儿子看看我那侄儿的孝敬,以免忘了我这个孤老婆子。”郑皇贵妃顺嘴说道。 “问贵妃娘娘安。”朱常洛像往常一样走到长桌前,举起双手给郑皇贵妃做了一个揖。 比起登基前的跪安,如今已经好了很多了。 “安逸着呢,皇上坐。” 一个宫女搬来鼓凳斜放在长桌旁边。 “不知皇娘娘把玩的是什么物件?”朱常洛看到郑皇贵妃斜躺着,手里拿着青玉貔貅,搭讪道。 “那里有什么好玩意儿,只有我那穷侄儿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罢了。”郑皇贵妃语气并不友善。 朱常洛不以为意,这个小妈性情一向如此,自他登基以来,脾气已经好很多了。 “皇娘娘还是要少拿一些你那侄儿的东西,世上那里有没有好处的买卖呀。”朱常洛叹息一声说:“即便是人情往来,也要有分寸,过头了就会被人利用。” 他说话委婉,尽可能不惹长辈生气。因为他相信郑皇贵妃是一个聪明人,她应该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我就知道有人看不得我那侄儿对我好,先皇在的时候,我连个绿豆芝麻大的官儿也没给他们要过。是先皇看不过眼,赏了个给奴才当差的差事,也算勉强哄得我高兴。”郑皇贵妃把貔貅放在长桌上,眼睛飘了皇上一眼,说:“这些委屈我什么时候在人前提起过?如今可倒好,先皇尸骨未寒,我那侄儿就碍了别人的眼了。” 郑皇贵妃双手抬起来在脸上抹了抹,又缓缓放下来,脸上挂着一层寒霜。 “你那侄儿承当的差事可不是一般的差事,它关乎着辽东大战,我明军三分之二的铁料依靠遵化供应,去年就因为他拔取的矿税过高,辽东连鸟铳都供应不上,萨尔浒战败这也是原因之一。”朱常洛缓缓解释道。 “皇上也不必拿着大帽子扣人,一个宫里太监的打手罢了,能有多大的权利?你把辽东战败的责任压给他,不是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爹吗?”郑皇贵妃故意打叉道。 朱常洛的性子虽然绵软,但也不是没有一点脾气,郑皇贵妃的胡搅蛮缠,慢慢激起了他心中的怒气。 “皇娘娘也不必拿我爹说事,萨尔浒战败没有冤枉你,也没有冤枉他。现在核查·······”朱常洛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郑皇贵妃就把手拍在桌子上,骂道: “你刚刚坐上这个位置,就不把你爹放在眼里了,竟然当着我的面宣排他,你这个不孝的逆子!” 朱常洛只觉得一股火气朝头上冒,他猛地站起来,从怀里拿出朝廷核查的案卷说:“说你侄儿的恶行,你拿我爹做挡箭牌,即便这样,也挡不了他的恶行。 你长着眼睛,自己看看他在这短短的三年以内,贪污了多少银两,一百八十多万两,我没有追究他,已是饶恕,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 郑皇贵妃冷冷的看着他,抢白到:“少在我面前得了好处还卖乖,谁知道你的案卷是怎么来的,反正我把话说明白了,谁敢动我的侄儿我就敢和他翻脸!” “你看看你宫殿里摆设的这些玩好,这要值多少银子,没有你,你侄子敢有那么大的胆子吗?现在我和你好好说,你竟然一点道理也不讲·····”朱常洛“啪”的把案卷甩到郑皇贵妃怀里,双手从长桌南边一下子划到北边,“克朗朗”一阵乱响,桌子上的瓷盘瓷瓯连带着上面的各色果品一下子摔得满屋都是,那个淡青色的和田貔貅也因为砸到青铜醢的肚子上,又掉到脚地铺的青石板上,彻底摔成了八瓣儿。 郑皇贵妃脸色铁青,两手抖做一团,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里的一众妃嫔,眼见皇上和皇贵妃吵起来了,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眨眼之间,走的一干二净。 朱常洛原想和郑皇贵妃好好解释,没想到却搞成了这个结果,一时之间也愣住了。 徽媞眼见父皇和皇奶奶这个无解的结局,赶紧向皇奶奶鞠了一躬,拉着父亲从奉先殿里走出来。 她心想,等皇奶奶气消了,再来带着父亲赔罪。 何况一家人拌两句嘴,能有多大的仇气呢? 第192章 红丸宫案 (5) 郑皇贵妃,静静的坐在卧室里,眼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瓷的玉的器物残片,和那些红的绿的摔烂的水果,铁青的脸色逐渐变的惨白,脸上有淡淡的虚汗冒出来。 她心里的怒气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盛。 她这一生,哪里受过这种腌臜气! 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只有她欺负别人,哪有别人欺负她。可是现在一个登基不到一个月的小伢子,竟然欺负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以前受了罪,现在要来报复了! 她惨然一笑,这皇宫就是个斗兽场,哪一年不死几个人呢? 她十四岁进宫,见过了多少腥风血雨,看过了多少冤死的鬼魂,今天挨到她了吗? 宫女们开始收拾地面,清扫污物。 她呆呆的盯了一会儿,说:“别动,就让它乱着吧。”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她都没有挪过窝,饭食就摆在外间的桌子上,一动没动,她从来就不是一个随便认输的人。 “侄子,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她心里像明镜似的,皇上换了,这后宫的权利也该换换了。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你骂几句,发发脾气,摔摔东西,权利就成你的了? 你也太小看我老婆子了。 “皇上”这个东西民间缺,皇家却从来不缺! 到了戊时宫中太监宫女下值的时候,司礼监监丞崔文升从正堂的铜鹤后面拐过来,跨进了卧室的门槛。 “怎么弄成这番光景?快让宫女们收拾收拾。”崔监丞说。 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早已经听说了,可是皇贵妃到底是什么章程,他还得探探口气。 “就让它乱着吧。”郑皇贵妃依然坐在那一张长桌后面,昨天晚上她就是躺在这里的,只不过现在腿能伸展了。 “今天早上皇上没来?”崔文升问。 “你觉得他会来?”郑皇贵妃反问了一句。 “这个······” “今天你在乾清宫轮值,可曾听到皇上说过一句软话?”皇贵妃问。 “皇上日理万机,可能是疏忽了。”崔文升又试探了一句。 “你今天到这儿来,究竟是站在哪条船上?”郑皇贵妃说话很直接,她一点儿也不糊涂。 “我什么时候忘记过自己的出身?”崔文升答非所问。 “记得来处就好。”郑皇贵妃挺直了身子,“记得来处了,咱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没看到来了贵客吗?”她向宫门口挥了挥手,“快打扫一下屋子,我饿了。” 崔文升站在卧室门口,眼看着几个宫女躬着腰进来,小心的把屋子整理干净,又看到几个年轻宦官端端正正的站在奉先殿门口,规规矩矩的轮起了值。 皇贵妃的两个贴身侍女小心的把她扶到正堂上。 不一会儿,餐桌上已经换上了40多道菜,饿了一天的宫人们个个脸露喜色,皇贵妃开始用餐,他们也不必跟着挨饿了。 奉先殿有专门的小厨房——先皇吃不惯光禄寺的菜肴,在乾清宫专门设有小厨房,后来新皇登基,皇贵妃搬到奉先殿,小厨房也就跟着过来了。 郑皇贵妃坐在朝南的位置上,任由两个侍女用银箸把远处的菜夹到她的瓯碟里,自己用筷子夹着慢慢吃。 她喝完一盅银耳羹,对侍女说:“给崔监丞布置一副碗筷。” “谢皇娘娘爱惜,小子吃过了。”崔文升说。 “坐吧。哪有那么多话?” 崔文升小心的坐在西首的矮凳上,抱着一碗鱿鱼汤,轻轻抿了一口。 “你们几个先出去,让我和崔监丞自在说话。”郑皇贵妃说。 “好好的事情,让那个刘景仁给打乱了,真他妈晦气。”等宫人们出去了,崔文升变了脸色,狠狠骂了一句。 “你说怎么办吧?你看眨眼间,他就开始折腾我了,一旦让他占了上风,这皇宫里哪里还有咱们站的位置?”郑皇贵妃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话语中带着一点小儿女态。 其实她的年龄并不大,也就是刚刚四十出头。 “你不要急,这个···,让我再想想办法。”崔文升说,“你说咱们能不能退让一步,让郑则仁他们回来?” “我也想过退让一步。可是你想想,当初为了让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指福王朱常洵)当上太子,我使了多少法子,连先皇也心动了,可是朝廷那帮大臣死死守着礼教,说什么长子继位,祖宗之法不可易。什么狗屁的祖宗之法?先皇当时说: 此乃朕的家事!可是管用吗!······”郑皇贵妃怒目圆睁,用手“啪”的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喘了一口气,又在胸膛上拍了拍,继续说:“先皇属意我儿,为了让我儿当上太子,先皇先后斥退、充军、降职二百多个官员,可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那小子当了太子?” 郑皇贵妃喝了一盅银耳羹,两手抖抖索索,“后来咱们好不容易想了个法子,让那个张差偷偷溜进宫来,在慈宁宫盱个时机,砸死那小子,可是···可是···,功亏一篑,让那小子逃过一劫!(指庭击大案) 你想想,那时候掀起的风浪有多大?先皇又斥退了五十多个官员,那些刺头官员,我现在想起来还牙根痒痒····这才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压下去。 还有,那朱常洛的母亲是怎么打到冷宫的?眼睛又是怎么瞎的?最后又是怎么死的?······这桩桩件件,人家能放过去吗? 我每次想起来,晚上就害怕得睡不着觉,常常呆呆的坐到天亮。 这人哪,做了孽总是要还的,现在不就到了吗? 可我不想死,不想死呀! 咱送上去八个美人,原想低声下气些,修复好关系,结果怎么样?仅仅过了半个月,半个月···,这灾祸就来了! 你说,我能退让吗?”郑皇贵妃问。 “那你说怎么样吧。”崔文升说。 “让那赵美人把和合丸换一下,怎么样?”郑皇贵妃试探着说。 “你想换成什么东西?”崔文升翻了一下白眼。 “那还需要说吗?”郑皇贵妃脸上红了一下。 “那是想要咱俩的命,你也不动动脑子,那样做,能经得起查吗?”崔文生像斥责自家媳妇一样,眼睛一瞪,说。 “那你说怎么办吧,我是想不出法子了。”郑皇贵妃朝西边的桌角靠了靠,说。 “你记得先前那个死鬼在世的时候,不是经常喜欢吃仙丹吗?”崔文升两手放在桌子上,眼睛瞪着前方,凝神细思起来。 “吃仙丹怎么了?”郑皇贵妃身子贴过来,眼神热切的问。 “仙丹乃大热之物,和合丸也是大热之物。如果我们将合和丸中的淫羊藿加大到三倍,你说是什么效果?”崔文升转过脸,眼睛望着皇贵妃的红唇说。 郑皇贵妃轻轻笑起来,“也就是你们男人能想出如此下作的办法,我看还是加到五倍保险。” 崔文升忽然用手在郑皇贵妃的脸上拧了一把,“如果不是你们女人,我们男人能有这么坏吗?”。 “你再动手,我就把药下到你身上。”郑皇贵妃眉眼如丝,骂了一句。 “我正巴不得呢,只要你能受得了。好几天没磨了,也不知道镜面光不光。”崔文生调笑道。 “看你下作的,什么时候有个够?”郑皇贵妃身子靠过来,两个人说着说着动手动脚起来。 ······ 第193章 股票的消息 (1) “哎,仙丹让谁呈送呢!”郑皇贵妃抬头问道。 “不要一惊一乍的,我才刚摸出一点味道,就被你吓跑了,你看你,真是!”崔文升的一只手恋恋不舍的从郑皇贵妃的裤腰里抽出来,埋怨道。 “你不说,我的心里不踏实呀。”郑皇贵妃说。 “还用说,不还是鸿胪寺的那位吗。”崔文升说。 “鸿胪寺丞李可妁?”郑皇贵妃问。 “是呀,这个人天天往宫里跑,那个死鬼最信任他,皇上对他也最熟悉,最是放心不过。”崔文升说。 “什么狗屁皇上?看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几天。”郑皇贵妃脸色不悦,说道。 崔文升赶紧捂住郑皇贵妃的嘴,“你的脾气呀,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要懂得让人。”说着叹息起来。 “好,好,你说让人,我就让着你。”说着话,郑皇贵妃轻轻舔了一下崔文升的手指头。 “没事儿,你放心吧。”崔文升望望郑皇贵妃明亮的大眼,“这两天你暂且受些委屈,等过几天那8个美人派上用场的时候,我让李可妁把药呈进来,晚上赵美人只要一送上和合丸,事情就成了。”说着用手掌轻轻摸了摸郑皇贵妃的脸。 “皇娘娘,皇上使人唤崔监丞。”殿外一个侍女呼唤道。 “下值了,也不让人安生,我饭还没吃一口呢。”崔文升嘴里嘟囔着,从奉天殿出来,飞快的跑下台阶。 刘景仁从皇宫出来,原本准备到吏部一趟,顺便把官凭的底档换一下,可是吏部已经下值了。 他只能缓两天再说。 到了九月初九,原本是登高望远的好日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早上起来,天空中就洒下密集如丝的秋雨,院子里积起了水洼,枯败的叶子飘在水面上,绵密的淫雨在斜风中飘荡着,人家屋檐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刘景仁加了一件长衫,又换上厚底官靴,叫上景智到吏部去。 一阵秋雨一层凉,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刘景仁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薄夹袄已经加上了,市面上所穿的大多是土蓝色或黄褐色的长袍,下裳穿的是在脚踝上打着结的原色长裤,虽是京城士民,可是看起来并不宽裕。 拐过正阳门,向西穿过东江米巷,沿着礼部的高墙向南走到第3家就是吏部。 早上吏部的人并不多,刘景仁让景智在车上等着,自己打着伞,拐到东院,排在大堂的窗口后面等,只等了两个人,就把官凭递上去了。 三品官的润笔并不高,刘景仁递进去五十两银票,那小吏很客气的请他到内室喝茶,被他谢绝了。 略等了一会儿,文本换好了,刘景仁被文选司的执事客气的送出来,“这种事,大人不必亲自跑一趟的。”。 刘景仁想起初到京城的那种遭遇,忽然有一种面目全非的陌生感,原来不同的官级待遇是不一样的。 他撑开雨伞,沿着中门走出来,刚刚拐过庭院前的水榭,只见一个年长的官吏挡着一个身穿白色滚边蜀缎袍服的年轻小生,嘘说个没完。 刘景仁一看背身,就知道她是谁。 今天真是好巧,怎会遇到她? 刘景仁笑着走过去,站在旁边,也不发话,静听那位长者絮叨。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你,无论如何得谢承你一次,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那位长者看到刘景仁过来,瞟了他一眼,继续说。 “你和诚意伯早已谢过了,那么多礼物我还没有分派完呢。”说话的分明是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 “那是事前,现在我儿赵智存已然身体完好,下地读书、打扫庭院也都能做了,这是救命的大恩。我如果不谢,连我儿也会怪罪我的。”那老者斜搭着雨伞,满面红光,眉梢上带着喜色,拦着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子说话。“我正想着把我儿调到京城来,既可以将养身体,仕途上也不想耽搁太多。” 或许觉察到刘景仁的雨伞靠过来,那“小子”瞟过来一眼,笑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发个声,怪吓人的。”。 “刚到,看见你俩说话,不便打扰。”刘景仁轻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这位是山西承宣布政使右使赵炎,听说不久就要调到山东去了。”“假小子”徽媞向刘景仁介绍说。 “内阁议过了,昨天刚下的批文。”山西承宣布政使右使赵彦脸色黑瘦,不过看起来精神很好,他接过话头说:“不知这位是?”。 “原是宣镇密云卫指挥使,现在开始署理大宁了,我一说你肯定知道是谁。”徽媞笑着说。 “原来是你,人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刘景仁!久仰大名。”山西承宣布政使右使赵彦赶紧伸出手来,虚做了一个揖,“漠南连捷,一扫我朝用兵颓势。阁下之功,实在令人敬佩!” 刘景仁赶忙回敬,说:“不敢,不敢。些许微功,不值得夸赞。” “赵布政使能调到山东,一定是政绩卓着,能力突出。”刘景仁感叹道:“现在山东局势艰难,听说建州鞑子已经侵略到锦州、辽阳了。” “要整顿山东乱局,难点就在锦州辽阳一带。安抚民心的关键是军事上的成功,只要赶走建州鞑子,辽阳一带无需几年就会风调雨顺,物阜民丰。”布政右使赵彦叹息了一句,“可是,可是,难哪······” “不知赵右使今日到吏部,可有要事?”徽媞看到刘景仁,心里有许多私房话要说,看到赵彦夹缠不清,赶紧提醒道。 徽媞的话一下子提醒了赵彦,他赶紧问到:“刘指挥使署理大宁,可是要寻摸几个协理民事的文官?” “正是。民政这一块我一向比较陌生,与文官打交道也不多,我正为此事烦恼呢。”刘景仁说。 “正好我这儿有一个苗子。我儿赵智存乃惠州府布政左使,与民政这一块甚是熟悉,现居京师,病体也刚刚痊愈,你看能否平调到大宁去?”宣慰布政右使赵彦说。 刘景仁哪里见过如此打蛇顺棍儿上的文官?他一时间之间不知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就眼神瞟过去,询问的看着徽媞。 徽媞轻轻点了一下头。 “行啊。大宁确实缺少得力的文官,他有惠州的治政经验自然好用。”刘景仁答应到。 “那好,我现在就到吏部走手续。有了你这句话,我也再不需要去求李部堂(指吏部尚书李汝华)了。”赵布政使说完,急匆匆的到吏部去了。 “赵右使谢你什么?”刘景仁望着女扮男装的徽媞,搭讪道。 一句话问的徽媞脸先红了。 “还不是你打针惹的祸!”徽媞瞪了刘景仁一眼,脸颊红红的说。 刘景仁完全糊涂了,他记得给徽媞打针治病的事情,可是这和山西宣慰布政右使赵彦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94章 股票的消息 (2) “赵布政使的儿子得了痨病,托诚意伯找我给他儿子打针,结果救活了他,就这样!”徽媞侧过脸,飞快的说完,又瞟了景仁一眼。 “你打的针?”刘景仁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看把你惊吓的,怎么可能是我?”徽媞低下头,“赵布政使和诚意伯求到我跟前,你说我能不帮忙吗?” 她抬起头,把雨伞撑得高一些“把我急的呀,我只能找入画和小德子帮忙了,是他们两个去打的针。后来又去了几次,不知怎么着,竟然慢慢好了,看来你的针还是有一点效果的。” 刘景仁轻轻一笑,也不争辩。 徽媞两条腿躬了一下,说:“站得我腿都麻了,走着说吧。” 吏部大院中间有一个“e”字形的湖泊,并不大,湖心有一座精巧的假山,葱葱茏茏的,围着假山的是田田的荷叶,叶子的边缘已经泛黄,在连绵的秋雨中显得朦胧而淡雅,湖边的人来去匆匆,倒像是这美景专为他们两个留下的。 刘景仁跟在徽媞后边,听她蹦跳着说话,什么父亲的病呀,什么弟弟又偷跑出去看火车了,什么哥哥总是欺负她了······。 她打的是一把带着一圈蜀绣镶边的红伞,穿的依然是白色镶粉边的薄夹袍,头上戴着皂色镶紫的圆形乌纱,帽前有一圈晶莹剔透的珍珠,这圈珍珠暴露了她的女子身份,她说到底只是一个15岁的小女生。 刘景仁的心理年龄很大,他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的历程,心中早已消弭了青春的狂热,余下的心态就像是喷发过后的火山,平静了波涛的大海,暴风雨过后的天空。 他爱徽媞,是一种很纯粹的渴望,就像保护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一样,他是绝不允许她受一丁点委屈的。 刘景仁宠溺的望着她,望着她轻快的垫步,忽高忽低的红伞和像凝脂一样的鼻尖。 “唉呀,说着说着差点忘了。”当他们两个走上湖边的亭子上,谈论着“陶然”两字的妙处的时候,徽媞忽然叫起来。 “怎么了?”刘景仁问。 “哥哥一直在说你那个密云运输商社,看样子是想插一手,”徽媞从腰间掏出一块白色丝帕,垫在屁股下面,坐在陶然亭的木槛上。 “哥哥立为太子以后分管着工部,听说准备兴建火车路,这几天几乎天天缠着我,连父亲在吃饭的时候也问了几句。”徽媞的鼻尖上略微冒出几星汗珠,她用手轻轻擦了擦,说。 “你是不是说商社是和我一起建的?”徽媞问。 “是的,我原准备将小铁路一直扩建到西山,这个事情我一直想拜托给你,只是这一段时间忙,没顾得上。”刘景仁说。 “那哥哥想插手火车路的事情,你是什么打算?”徽媞问。 “工部想建火车路是一件好事情,大明这么大,不是我们一家能建得完的,只是他们一没有技术二没有资金,是很难把这件事办好的。”刘景仁说,“因此,这件事只能是咱们主导,他们入股。” “技术”大概就是“绝活”的意思,“资金”就是“银子”,可是什么是“入股”呢?徽媞有些纳闷,刘景仁又讲古怪话了。 “入股?” “就是工部以土地人力作为份额加入,我们以筑路技术和小火车作为份额加入,再从京师募集资金作为份额加入,以有限责任的形式,联合成立运输总社,来建设并运营火车路。这一个份额就是一股。”刘景仁解释说。 “你说的不就是商号的商股吗?”徽媞说。 “对,和商股是一个意思。”刘景仁说。 “那你准备建哪一段火车路?”徽媞问。 “我的意思是,先期沿着驿道,从京师建到保定府的保定,再建到真龙府的真定,一直延续到顺德府的顺德,将整个直隶连起来。和密云的火车路一样建成双线,即可客运,亦可货运。这一段一马平川,建造的难度不大。你看怎么样?”刘景仁问。 “我看行,直隶虽然比不上江南,可是在北方民间是最富庶的,在这种地方建小火车路,建成以后最起码不会折本。”徽媞思索了一会儿说。 刘景仁心想,何止不会折本,现代铁路带动的可不仅仅是经济。 太阳慢慢从乌云里出来,天气晴了,陶然亭边的竹林里,假山前的荷叶上,湿漉漉一片,湖泊外边的青石道上,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在这里?让我一阵好找。”从湖边跑过来的也是一位年轻的公子,走近了,正是“女扮男装”的入画。 “事儿办成了?”徽媞扭头问道。 “成了。”入画沿着湖边的石板路,拐过一丛竹林,走到陶然亭外的青石上。 “刘将军好。”入画看到刘景仁站在陶然亭上,并没有上来。 “入画好。”刘景仁走前两步,把徽媞的雨伞合好,问道:“你看,我都糊涂了,忘了问你今天干啥来了?”。 “这两天看父皇的意思,我这个宣慰使不是10天半月就能结束的,我就想着从宫乐局多选几个人,这不就带着入画到吏部寻摸几个人,倒一下文书。”徽媞说。 “乐工不都在教坊司吗?”刘景仁问。 “教坊司哪里有好乐工?能够名动一方的,都是宫乐局的女官,并不是寻常官府能够请得动的。”徽媞说。 “那小火车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徽媞接过雨伞,望一下东天上越来越亮的太阳,“快到午时了?时光怎么这么快?” 说完扭过身,噔噔噔几步就跑到了陶然亭外的竹林边。 “唉,你什么时候走?”刘景仁问。 “后天。” “那咱们相跟上走。” 徽媞回头望了一眼,没吱声。 “小主,你怎么不答应他呀?”入画跟在徽媞的后面,拐出了竹林,走上了湖边的石板路,到底忍不住,问道。 “到时候叫他一声不就行了。”徽媞说。 “奥”。 “小主,你们两个绕着湖泊转了10圈都不止,你的腿不疼吗?”入画问。 “你早都出来了?你怎么不喊一声?”徽媞问。 “我敢喊吗?”入画促狭的一笑,“我要喊了,今天晚上我能安生吗?” “我叫你笑话我!我叫你笑话我!”徽媞红着脸追上去就打,入画转过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回过身刮着脸羞她。 第195章 坐火车 (1) “女孩子的心事,你别猜,猜来猜去你猜不明白。” 刘景仁到底搞不明白,三天以后是该等她还是不等她,就在犹犹豫豫之间,两天时间过去了。 这几天,平时忙忙碌碌的他正可以休息休息。 孩子有母亲照顾,妻子的奶水很足,桃花手脚麻利,屋里屋外打扫的干干净净,水泥厂的段四,珍酒坊的刘连城也没有来打扰,妻子利用生孩子的时间,平时忙碌的心也正可以停下来休息。 可是马会贤是一个很操心的人,孩子刚吃上奶,自己坐在床头上,头上缠着一块红格子棉帕,手上抱着软哒哒的奶娃子,一边喂奶,一边叮嘱刘景仁前去看一看矿山和车厂。 矿山正在扩建,车厂的小火车头已经改建到第2代了,这些都是需要操心的事情。 平时刘景仁忙碌,不敢打扰,现在堆积了许多问题,特别是技术上的问题,马会贤和周奎都是两眼一抹黑,老齐只要有图纸,他就能造出来,可是有些他看不懂的图纸也就没辙了。 马会贤在宝贝女儿脸上亲了一口,说:“再说,现在动辄成千上万两银子的出入,我一个女人家有时实在算不过来,你看是不是该找一个账房了?” 刘景仁忽然觉得,当他在大宁生死一线的时候,背后靠着的还有如此多最亲厚的力量,这些他平时常常忽视,而关键的时候又是最得力的力量。 刘景仁叹了一口气,坐在床上探在妻子怀里,捏一捏女儿娇小的鼻子,说:“那行,我明天就去矿山看一看。帐房让慧文过来怎么样?” 马会贤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是你弟弟,这样不是很稳妥吗?”刘景仁问。 “你再这样说,我就不和你商量事儿了。” “怎么了?” “你在外面经略国政,没听说过外戚吗?家国一体,治家就是治国。你说这个话,不知道是在试探我,还是自己没心眼?”马会贤说。 刘景仁碰了一鼻子灰,讪笑一下,说:“看你说的,什么话!那你的意思呢?” “帐房不比等闲,最好从人市上挑一个识字的。这样生死都是自家的,不敢有外心。”马会贤把女儿嘴边的奶渍擦了擦,说。 “你是说买一个奴仆?”刘景仁睁大了眼睛,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人欺压人,现在让他这么做,他实在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看把你害怕的,奴仆怎么了?有些人想当奴仆还不让他当呢,最重要的事情你不交给奴仆,交给别人你放心吗?”马会贤看到他吃惊的样子,脸上带着笑意,轻斥道。 “有识字的奴仆吗?”刘景仁推脱说。 “怎能没有?这几年兵荒马乱的,陕西河南听说又遭了灾,有多少人没饭吃,敢肯定有读书人,再说,外城就有江浙的秀才想找幕主找不到,羁縻在京师,无处可去呢。”马会贤解释说。 “那好,我留着心找一找吧。” 刘景仁看着女儿嘴里叼着乳头,小手放在妈妈雪白的胸膛上,两只脚,一会儿蹬一下,一会儿蹬一下,一时之间有些发怔。 “看什么呢?没见过孩子吃奶吗?”马会贤因哺乳孩子有些白腻的脸红了一下。 刘景仁把妻子披着的粉色夹袍裹了一下,摸着女儿的小脚趾头,埋怨道:“少操点心不行吗?我女儿还占不住你的心吗?” 马会贤慈爱的望着小女儿,轻轻的摇晃着,又用嘴在女儿的小脚丫子上舔了舔,说:“乖宝宝,乖宝宝,我的宝贝女儿最大。要那些银子干什么?让他老爹喝西北风去。”说完用眼睛妩媚的瞄了刘景仁一下。 “咣咣、咣咣”有人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两下。 刘景仁撩开门帘走出来。 “大哥,大哥。有个戴“包脸帽”的,叫你明儿一早到宫里去。”刘景信踩着木凳,正要从窗台上下来,看到刘景仁出来,扭过身子,一边说话一边从木凳上往下蹦。 “慢点儿!”刘景仁快走几步,跑过去,把景信从木凳上抱下来。 五六岁的孩子正是“猴儿王”,一不小心就要撞祸的。 “是上次来的那个小太监,我说你在家,他就没进来。”正在择菜的妈妈解释道。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景智就赶着马车到了东华门外。 卯时正,宫禁开放,刘景仁撩开车窗,看见两辆马车从东华门里赶出来。 “走吧。”一张戴着薄纱璞头的年轻的脸从车窗里伸出来,正是入画。 马车并没有停留,刘景智赶紧掉转马头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两辆马车飞速行驶,车厢两旁的琉璃灯盏在薄明的晨雾中拉出两道明亮的黄线,四匹高头大马沿着十王府街东侧如飞一般奔驰,车轮在青石板上几乎响成了一个声音,街道两旁挂着气死风灯的木杆就像风一般朝后刮去,刘景智赶紧把辕马的两条缰绳拉紧,甩的马身的“啪啪”作响,双眼紧紧盯着前面车厢上穹窿形的帽顶,身子半蹲在车辕上,在昏黄的夜气里,努力跟着前面的马车。 三辆马车很快冲出东直门,沿着通向通州的大路往前跑。 太阳升到两杆子高的时候,马车已经从通济桥的青石板上冲下来,在通州的街市南头放慢了脚步。 身后是运河浑浊的河水,装满了粮食的漕船似乎快要沉到水里一样,夹杂着残枝败叶的河水轻轻荡漾到船梆之上,平铺着的肮脏的灰色油布下面是长长的粮垛,船尾的木舱中有一股淡淡的青烟在早晨暖红色的晨光里荡漾。 船工们赤着臂膀,身子折成了弓型,两脚紧紧抓着船梆,用尽全力把船篙向后撑,油亮的肌肤上能够看到明亮的太阳的反光。 刘景仁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时辰的颠簸,使他全身像散架了一般难受,他走到桥边的青石台阶上,揉了揉酸涩的膝盖,然后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桥头低矮的土坯房,在晴朗的蓝天下,在早晨和暖的阳光里,一幅神奇的景象出现在他面前。 视线沿着土坯房顶向远处望,在刚出芽的麦田边上,一列小火车冒着浓浓的白色蒸汽,越来越慢的从房顶上穿过,停在不远处的街道后面。 这时,徽媞也从第2辆马车上走下来。 “快看,小火车。”入画背对着景仁拉着徽媞的胳膊惊喜的指给她看,入诗、入文、入理也呆呆的抬起头来。 第196章 坐火车 (2) t 第197章 上课 (1) 刘景仁一时间为了难,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办了一件失礼的事情。 张有行站在后面没有吭声,实际上他早已经看见了七公主,只是公主易服微行,显然不想让他说破公主的身份。 这时看见刘景仁发愣,赶紧上前补台:“不知这几位小友是?”。 “这5位都是我的朋友,想到车厂看一看。”刘景仁就坡下驴。 几个人相跟着向车厂走。 车厂地上最多的是铁轨,车间前后和车间里面都有纵横的铁轨相连,抬头能看见第2层和第3层高架,高架中间是纵横交错的铁索和大大小小的滑轮。 人在高架上面走,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铁铸部件——小的从头顶上来来往往,大的在地面上缓缓前行。有小手指长的圆形铁柱,也有半人高、比三个人脚挨脚躺着还要长的铸铁圆筒。 地面上和墙壁上却很干净,写着“安全生产,严格流程。”等红色大字。 工匠们头戴柳条帽,身穿灰蓝色短衣,完全没有工部的工匠那么肮脏可怜。 徽媞脸上写满了惊奇,明国有这么干净的铸铁作坊吗? 走到第2个车间,一阵“轰隆、咔嚓”、“轰隆、咔嚓”的声音传过来,只见从东到西有三个比人还高的巨大车轮在缓慢的转动,带动着下面一个两尺高的小轮像飞一样旋转,小轮又带着头顶上一个半圆的铁盘转动,铁盘再带着一个大铁锤一下一下“咚、咚”的砸在下面的铁台上,台上一个火红的车轮已经快成型了。 中间还一个大车轮也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圆盘,最后带着一个大滚子,把烧红的薄铁块碾压成手指一样厚的铁皮。 “哧”一股温热的白气从一个茶海粗细的铁柱中喷出来,热气逐渐淡下去,不一会儿车间内就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哧”又一股白气冒出来,三个大轮子和上面的滑杆一上一下,白气也“哧、哧”的周而复始。 “给!”一个青年工匠给徽媞送来一个柳条帽子,她抬头一看,入画他们都戴上了,就把帽子也扣在自己头上。 回头再寻找刘景仁已经看不见了。 她紧走几步,只听头上“哗”的一声,一个拳头大的圆盘从头顶的铁索上滑过去。 她忙低下头,拐过一个圆形的木桶,有几个工匠正在紧箍条,她小心的从他们身边跳过去。 这时,她看到在车间西南角一个空旷一点的地方,刘景仁正蹲在地上画着什么,周围围着一圈人正在听他讲述。 也许是害怕忘记的原因吧。 一个年老的工匠抱来一摞木板,刘景仁就拿起一块木板,架在一块铁锭上,用一根细毛笔在墨盒里边蘸了一下,开始画图。 徽媞赶紧走过去。 一条斜线,下面一个三角,斜线短的一头,刘景仁画了一个小箭头,标了一个“f1”,斜线长的一头也划了一个小箭头,旁边标了一个“f2”。 “这是杠杆原理的简单示意图。”刘景仁说。 “杠杆原理,是物理学的一条力学定理,它的内容是:要使杠杆平衡,作用在杠杆上的两个力矩(力与力臂的乘积)大小必须相等。即:动力x动力臂=阻力x阻力臂。 用一个代数式表示为f1·l1=f2·l2。而滑动器的连杆与驱动轮之间得力量的运算就要用到杠杆原理。再来看滑动器与车轮的示意图。”刘景仁说完,随手又拿过一块木板,开始在上面画图。 一个圆形的车轮,边上画一个圆圈,旁边是一个长方形,里边一个小方块,用长线与车轮上的圆圈相连。 “这是车轮阻力的方向,这是货物拉力的方向,这是蒸汽推动连杆的力的方向。你们看三个力的方向相反,力量相等······” “你怎能知道力量是相等的?”杜立衡问。 “如果力量不等,火车能处于运动状态吗?”刘景仁问,“力量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静止状态,平衡也是一种静止状态。” 老齐他们早已经听惯了刘景仁的奇谈怪论,虽然当时疑惑,最后无数的事实证明刘景仁是对的。 他们是刘景仁最忠实的信徒。 可是张有行、杜立恒和徽媞他们就不同了。 他们要么是进士出身,要么受过最好的教育,精研经学,也旁涉杂学,甚至利玛窦带来的一些西学也有所研究,可以说他们是大明最敏锐的一批人。 现在听到刘景仁讲的这些“代数”“杠杆原理”、“力矩”、“物理学”,他们完全糊涂了。 这分明是一门实用性极强的学问,比朝中人吹捧的最新的西学还要先进。 他们立刻找来一些纸张开始记录,不明白的地方有时还要小声讨论一下。 刘景仁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知识流露出去的危险,他急于解决车厂和矿山上遇到的各种问题,而这些问题归根到底是一些最基本的原理缺失造成的,他要解决这些问题,只能从最基本的原理开始讲起,于是他毫无防备的讲开了力学、代数、和制图学的基本知识。 老齐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那个老工匠的木板用完了,又抱了一摞木板。 刘景仁原本就是个“工作狂”,他一进入状态,常常忘了吃饭睡觉。 讲着讲着,刘景仁怎么觉着周围点起了许多蜡烛,蒸汽机的轰鸣声也停止了,时常围过来看的工匠一个也不见了。 他一下子站起来,没有站稳,又跌坐在椅子上。 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肚子非常的饿,“什么时候了?” “大概快亥时了吧?”徽媞说。 “不会吧,这么晚了。”他揉了揉膝盖,望着举着蜡烛围着他的一群人。 大家都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也来了?”刘景仁忽然发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见过军爷。”面色白胖的吴树理略略躬了一下身,又坐回铁锭上。 一个身材瘦小,两手骨节突出,面色和善的中年人站起来做了一个揖,“军爷好!”。 “包大胆,我还记得你!”刘景仁说。 “军爷好记性!”那中年人微微笑了一下,坐下了。 “拜托两位了。” “军爷放心!”两个人齐声说。 这又是刘景仁准备的什么秘密武器呢?徽媞想。 第198章 上课 (2) “怪我,怪我,你看我这个地主当的,把客人们都饿坏了。”从来不开玩笑的老齐忽然开起了玩笑,平时不显眼的刀疤在他笑的时候反而显得更加吓人。 饭食实际上早就预备下了,只是刘景仁没有要停的意思,大家听的专心也顾不上吃。 再说刘景仁平时那么忙,这一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哪能轻易放过他? 徽媞在这群人中年龄最小,这个时候也急急慌慌的嚷闹起来,“饿死了,饿死了。” 老齐、周奎、耿长青赶忙抬来两张桌子,把饭菜布上来,每个人先发一个三合面馒头将就着,山猫煮的汤面条还要再加一把火,热一下才能吃。 当大家手里的馒头吃到一半的时候,一木桶汤面条抬过来了,羊肉麻花豆腐辣子混着的哨子舀一木勺加在碗上,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还有绿格营营的萝卜缨儿和调制得酸甜适中的芥菜丝儿。 每人随手端起海蓝边大碗,呼呼啦啦的吃起来。 徽媞嫩白的小脸上粘着两颗红红的辣子丝,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菜根潭》上说:“嚼得菜根,大事可成!”,确实是实在话! 眼看时辰已晚,车间外面是黑沉沉的夜色,月亮躲在云层里也只露出一点月牙。 刘景仁回不去大宁了,好在车厂原本就有刘景仁的房间,他把房间让给徽媞,自己寻了一个单间,睡下了。 刘景仁是被一阵鸟叫声吵醒的,多日的精神紧张,使他非常疲惫,昨天晚上精神放松以后,睡得非常香甜。 他睁开眼睛,一缕阳光透过灰明的窗纸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不大的单间逐渐明亮起来。 他起身推开窗户,眼前是一栋新建的工匠楼,依然是三层,最高处带着翘檐,和西边村庄的四合院相比,显得高大而雄伟。 他从房间里出来,开始沿着生活区的道路跑步,两条通往厂区主干道的水泥路已经铺好了,其他的依然是土路。他常常需要跳上水泥路跑一会儿,然后再跳到土路上来,这反而增加了跑步的乐趣。 当他跑得微微出汗的时候,他停在面对汤河的山崖上,那里有两棵高大的柿树,树冠上挂满了红灯笼一样的柿子。深秋时节,树叶还没有落尽,因为秋霜的原因,叶子早已经变成了或绿或黄或橙各种五彩斑斓的样子,衬着鲜红的灯笼柿子,营造出一种深秋美丽的盛景来。 刘景仁站在树下,脱掉上衣,在清冷的晨雾中打起了“形意把”。 短小,纠结,威猛,迅疾。 动如脱兔,扑如疾鹰,多年的练习使他打得非常畅快。 也许因为“恋床”吧,平时爱睡懒觉的徽媞也早早醒来了。 她穿上衣服,悄悄走过睡在外间的入画,轻轻打开门,走下台阶。 早晨的空气像一层淡淡的薄雾,轻纱一样包围着她,东山腰上的太阳藏在一个山缝中,从汤河上方射过来一堵晕红的光幕,隔着那两个柿个树,把坡上坡下分成了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她站在清冷幽暗的晨雾里,楼前散乱的杨树和栎树蒙着一团清辉,在清冷的寒气中,她抬头就望见了站在阳光里的刘景仁。 在橙红色的阳光中,刘景仁迅捷的翻滚着,扑击着。 搏击徽媞看的多了,宫里的护卫经常进行这样那样的搏击比武,野蛮、粗俗,常常为她所不喜。 可是刘景仁的搏击竟然这样优美诗意,她不禁有些痴了。 简单吃过早饭,刘景仁要到矿山去,问过徽媞,她也执意要跟着去,于是几个人相跟着到“密云运输部”这边来。 下到2层,坐在小火车的尾部,沿着汤河上架起的高架桥,“哐当哐当”的往山里走。 脚下是深深的汤河,头上是时而经过的高高的山壁,天空时宽时窄,有雄鹰在遥远的山顶上飞翔。 拐了几个弯以后,小火车停在东边的一个山坳里。 这里又是一个接一个高大的车间,只不过每个车间都有三个烟囱,向上喷着灰白的烟雾;跨过一条小河,在向南的山坡上,也有两条木轨,有三辆装满了石头的矿车,被铁索拉着不断的上上下下;山上已经开了一个一人多深五六丈宽的土槽,有许多人在那里劳作的。 到站了,周奎和山猫首先从车尾跳下来,拉过一块木板,斜靠在车厢上,扶着几个少年(姑娘)从木板上走下来,又把两个都水司的官员扶下来。 刘景仁望了一眼放着煤的堆场,看到脚夫们已经开始装卸,石灰放在东南角,已经炼好的铁锭成正方形堆放在小火车北边的水泥平台上,正准备启运,一切看起来也还井井有条,就暗自点了点头,最后从车厢上走下来。 沿着小火车南边的水泥平台往东走,差不多一箭之地,是一道白墙,中间有两个大门,一个大门专供小火车进出,一个大门有一个简易的门楼,旁边挂着一个白底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刘记铁厂”四个大字。 走进大门,只见头上架着许多步道,最东边的那个步道上正有脚夫推着小车来来去去。地上则铺着铁轨,小火车能直接停在车间里。 刘景仁跟着周奎、山猫拐进北边的车间,张有行、杜立衡和徽媞跟在后面,入画他们对这些根本没有兴趣,早已跑到汤河边上玩去了。 张有行杜立衡拿出了随身的小本子,徽媞瞟了一眼,只见厚厚的一个本子上,记满了蝇头大的小楷。 “进深多少?”这是刘景仁在问。 “已经有20米深。”这是山猫在回答。 “一天能吃进多少吨?”这还是刘景仁的声音。 “能达到58吨了。”这是山猫的声音。 张有行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徽媞,徽媞望着他,也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进车间,徽媞吃了一惊,三个巨大的冶铁炉,将近4丈高,高处开口的地方映得房顶一片红光,并不断的有白气冒出去。右肩上开着一个小窗,下边连着一个两人高的风葫芦,正由一个小房间一样高的车轮带着,飞速的旋转,车轮后边是一大一小两个圆铁柱,小的就像圆凳般宽,上面有铁杆伸伸缩缩,腰上有几个铁窗,不时“哧”的冒出一股白气,这样能发出声响的巨大的器物有三个,和车厂的三个一模一样。 又是三个会自己动弹的机器! 徽媞望着蒸汽机和炼钢炉目不转睛。 刘景仁被周奎拉着,又不见踪影了。 “张员外郎深入工坊,实地探查,确实不易。”徽媞望着身边欲言又止的两个官员,搭讪道。 “让公主见笑了,刘指挥使和他家掌柜说的话,属下实在是一句也听不懂,原想让工部学着建造小火车,可是我跟了十几天,别说造,就是使用,恐怕都使用不了。属下想请教公主,能否指点一二,以解疑惑?”张员外郎很诚恳的问。 “叫员外郎失望了,我对于这些器物也是外行,你有不懂的,问工坊里的掌柜,他们守口如瓶吗?”徽媞问。 张有行连连摇手,说:“这倒没有,除了图纸保密以外,其他的他们也是有问必答,只是许多东西,他们也不知道。你看,我俩本子上记了多少宝贝?”张有行把本子伸过来给徽媞看。 蝇头大的黑色小楷工工整整记满了两个本子,有许多地方还用红色朱砂画着圈和杠。 显然,他们两个也是下了功夫的。 “琢磨明白了吗?” 张有行两人一起摇了摇头。 “能听明白,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他们把这叫做新学,这确实是一门系统的学问,我越学越觉得博大精深。”张有行说。 第199章 大宁路上 (1) “我调阅过刘景仁的官档,他一个武官出身,背景只不过是刘家堡的一个军户。敢问公主,你清楚他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学问的吗?”张有行问。 “这个我倒没有问过。”徽媞说。 “我知道这种做法很卑劣,可我实在太好奇了。他就像是一夜之间忽然会了这些东西。孔圣人说,上智之人,生而知之,大概说的就是刘景仁这样的人罢。”张有行说。 “你有没有估算过刘记铁厂1月能生产多少铁锭?”徽媞问。 “估算不出来,这三个车间有9个高炉,我看每个高炉顶寻常炉子10个都不止,这还是一期的。你看东边正在新建的车间,又是三个,听说是二期的。”张有行说。 “除了铁厂,刘景仁还有其他的厂子吗?”徽媞问。 “不太清楚,汤河西边的半山上应该还有一个吧,听说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张有行说。 三个人边走边说,一直转到新开的工地上。 徽媞到底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在经历了许多次心灵的震撼以后,她很快就释然了,再厉害的刘景仁也是刘景仁呀,她亲近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什么东西。 当周奎好像想起了什么,来给她扣柳条帽的时候,她已经沿着那条干涸的小河,穿过头上的高架,走到河滩尽头的大石头边上了。 入画她们正在水里玩的不亦乐乎呢。 “啊——哈哈哈,我让你泼!” “死鬼,弄我一身水。” “哐”,“啊呀!我的新裙子!” 一个全身大红的女子引起了徽媞的注意,红色的府绸坎肩,带着黄色的牡丹连纹镶边,下面是红色的马面裙,两边是紫色的梅花图案,脚上穿着红色的绣鞋,鞋面上有一朵盛放的牡丹。 “你是谁?” “我是这边村上的。”那女子脸色秀美,正在用力揉着一件白色的棉衫,这分明是一件男子的上衣。 “小姐,快过来。你看,入理,她打我。”是入诗的声音,看来,她们两个又闹上了。 实际上,闷不吭声的入理才是最厉害的。 徽媞没有吭声。 “小姐,你看这是什么?”入文拿过来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啊呀!”看到那个张牙舞爪的家伙,徽媞吓了一跳。 “没事,它不咬人的。”那个红衣女子拿起砂石间正在爬行的小螃蟹,塞到嘴里“咔嚓咔嚓”的吃起来。 徽媞惊讶的张大了嘴巴,那是活的螃蟹呀! “秀珠姐姐,这是我家小姐。”雷秀珠早已经看出这个做少年打扮的女子,她只是不说破罢了,没想到也是丈夫要求伺候的人。 “这是周掌柜的妻子,小姐。”入画走上沙滩,介绍道。 徽媞虽然久居深宫,可她依然能看出来这是一位新嫁娘。 “小姐是京城人吧,到过我们这样的山沟吗?”雷秀珠问。 徽媞望望对面陡峭的山壁,又抬头看看山壁上倾斜的侧柏,有几只灰鸦在侧柏边上翻飞,从下面看上去,显得很小很小,“你看,那上面还有小鸟哩。” 雷秀珠笑了,“我们这里最常见的就是鸟,最少见的就是你们这些客人,现在村边有了铁厂,好热闹!” 雷秀珠望着徽媞娇嫩的笑脸,大大的眼睛,和袍服上精美的刺绣,她虽然看不出来这种手工出自哪里,可是心里依然泛起一种淡淡的羡慕,“你闻闻空气怎么样?” “天真蓝,比皇城四方形的天空大多了,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甜丝丝的味道,住在这里真美。”徽媞说。 城里人都会这样说,真是见识少,这还需要惊奇吗?雷秀珠想。 入画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她蹲在大石头边,拿起秀珠的一件红花外袍,在河水里溅了一下,放到大石头上,用棒槌“咚咚咚”的敲起来,“秀珠姐姐,跟在周大哥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叫什么?” “你说的是山猫吧?官名叫刘景云,是刘景仁的堂弟。”雷秀珠说。 “那个人可真有意思,像个女孩子一样。”入画掩着嘴笑了一下。 “他是干什么的?”入画继续问。 “他是管理矿山的掌柜,你别看他见人不吭不哈的,可是胆子又大,心思还细。”雷秀珠说着,抬起头来,意外的瞟了入画一眼。 “昨天在车厂,有块方铁从滑轨上掉下来,差点砸到我身上,他刚好走在我身边,替我挡了一下,砸在他的肩膀上了,也不知受伤了没有。你把这个小包给他,里边有点银子,是我的一番心意。”入画递过来一个手掌大的绣包来。 雷秀珠接过来,看了一下,这分明是一个荷包呀。 她珍重的塞到怀里,明白入画的意思了。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这一下一下木锤敲击大青石的声音,大概就是“砧声”了,而这大青石应该就是“捣衣砧”了。”徽媞站在那里,耳朵听着一阵接一阵的棒槌声,眼睛望着秋霜过后,带着一层清冷的汤河水,嘴里喃喃的说。 接连盘恒了两三天,刘景仁才把矿山上的事情处理完,第3天的时候,刘景仁带着徽媞到大宁去。 马车回到密云城,沿着向北的战时通道到古北口。 一路上,徽媞发现一辆接一辆向北的马车、牛车、驴车,有的拉着锅碗瓢盆、衣服被褥,有的拉着长长短短的木头、上面放着锛刨锯斧,车后面跟着大人小孩,有的车上连炕上用的苇席和擀面用的案板也带着。 说是逃难吧,却人人皆是喜气洋洋,若说不是呢,离开长城的庇佑跑到关外,不是逃难是什么? 路上大大小小的车子太多,徽媞的马车一直跑不快。 因为她的马车是双马驾辕,车体也要宽的多,如果在京师,远远的,那些小民就避开了。可是在边关,这里的百姓好像并不懂得这些规制,虽然不至于撞上来,可是挤挤挨挨的,大车反而要慢一些。 徽媞又是焦急又是疑惑,眼见的景仁的马车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自己的马车还只能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挪。 糟糕!前面的一辆牛车上,一捆被褥掉下来,原本坐在褥子上的一个小男孩,也翻到了牛车下,头磕着了,趴在地上哇哇的哭。 拉车的年轻夫妻显然发觉了,停下车子过来查看。前面两辆拉木头的驴车,也停了下来,驾车的两个半大老头从车辕上跳下来,嘴里嚷闹着,也跟着走过来。 三辆车一停,整个官道都挤满了,徽媞的两辆马车跟在后面,只能停下来。 身穿半长棉袍,外套麻布坎肩的老者抱起地上的孩子,手拍着后背,嘴里吆喝着,“乖孙!魂回来,魂回来。” 年轻夫妻脸上满是恼怒,把车上的麻绳重新用力拉紧,那妻子已急得满头是汗。 小孩儿显然磕的不轻,哭的声竭力嘶。 入画从前面的车厢里跳下来,走上前去,把孩子抱过来轻轻哄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麻球,给孩子的嘴里塞一个,口袋里装几个,那孩子轻声哽咽着,不哭了。 第200章 大宁路上 (2) 很快的,马车又重新上路了。 出了古北口,路上的车子越发多起来,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过了滦河木桥,大车才略微稀少起来。 马车沿着土路继续向东北走,路边的牛羊渐渐多起来,前面是一片杂树林,暮秋时节,经霜的叶子五彩斑斓,树下或隐或现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土坯房,显然是一个不大的村落。 徽媞的马车只管顺着土路往前走,眼见从村南的一片杨树林开始,或站或坐,三五成群,散乱的,围着许多人,人群外面还停着一辆马车,不是刘景仁的马车又能是谁的? 小德子赶紧把马车赶过去,显然刘景仁已经等了有好一阵子了。 徽媞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了一下天色,太阳偏西,已经快到未时了,天空碧蓝得犹如一块水晶一般,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周围是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树木,有松树,柏树,栎树,最多的是杨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矮壮的大树。 杨树和那种矮树的叶子已经完全变成金色或者红色,比春天名贵的花朵还美艳,徽媞懂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思了。 她瞟了一下前面,发现刘景仁正像个小老头一样蹲在地上,轻声一笑,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快走几步,正要吓唬刘景仁一下,却被他专注的目光吸引住了,也不由抬头望去。 只见在疏疏落落的树林中间站着一个老道士,手里拿着一个木瓢,从身边的木桶里舀起一瓢淡黄色的药液,正灌到一匹枣红马的嘴里,马儿被拴在一棵大杨树上,正有两个穿着褐色薄羊皮袍子的蒙古汉子抓着马辔头,用手压着马背以免惊厥。即便如此,那匹栆红马依然四脚乱动,很不安宁。 杨树前面垒起一个简单的灶台,三块大石上面架着一口铁锅,只见铁锅下火焰升腾,锅口冒着淡淡的水气。一个小道士用木棍在锅里边搅着,一个正在下边加柴烧火。 灶台西边的空地上放着一个竹篮,里边扔了薄薄一层铜板,在黄色的铜板中间,也有大小不一的银块和闪着五彩的天珠、扳指。 一圈围着的有蒙古人,也有汉人,或蹲或坐。外圈挨不着的就三三两两的站着,拉着闲话。 刘景仁蹲在那里,旁边站着景智,他穿着灰绿色短衣,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穷苦汉民。 “怎么了?”徽媞问。 “别说话,你自己看。”刘景仁说了一句,又专心的盯着看。 灌了两瓢,那马安生了一些。 那戴着薄毡帽的蒙古汉子很笨拙的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从腰里掏出两枚铜板,扔在竹篮里,牵着马走了。 另一个穿着丝绸罩袍、脖子上挂着一个粗大玛瑙天珠项链的蒙古人,牵过来一匹五花青马,绑在杨树上罐了两瓢药液以后,磕了一个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玛瑙,扔在竹蓝里,转过身走了。 围在人圈里的一个年老汉民,满头白发,挪到那老道士面前,坐着仰起头,轻声说着什么。 那老道士蹲下来,摸了摸汉民的额头,又拉开上衣,敲了敲汉民的胸膛,从地上堆着的包包袋袋中,或多或少,抓起许多草叶草根、木片土块,用一张粗纸包了,又分成许多小包,包起来,装在一个纸袋里,塞给那老年汉民。 那老年汉民哆哆缩嗦嗦的磕了一个头,拉着纸袋,手撑着地走了。 或马或驴或人,亦或是牛羊猪狗,那老道士来者不拒,或摸额头,或敲胸膛,或看舌头,只一会儿功夫病就看好了。 而空地上的竹篮子,他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看明白了吗?”刘景仁问。 “这老道士是个高人。”徽媞说。 “他就是漠南人口中的“活神仙”,玄通道长。”刘景仁感叹了一句。 “当年成吉思汗西征漠南蒙古,全真教掌教丘处机前去拜会,成吉思汗询问治国养生之要,丘处机说:“道之要,寡嗜欲则身安,薄赋敛则国泰”,成吉思汗很高兴,允准丘处机在漠南传教。这位玄通道长就是丘处机的20代孙,俗名丘成庵,驻陛在热河的静一观。”刘景仁说。 又过了很长时间,快临到刘景仁的时候,他对景智说:“你前去探探他的口风。” 这时,景智身前的一个土默特老奶奶正要前去诊病,那老奶奶腿蹲着,腰弯的只能看见自己的脚面,头艰难的半抬着,满头白发梳成一个蓬松小辫搭在颈后的袍领上,骨节峥狞的双手只有一层苍黑色的薄皮蒙在上面,却使劲的抓着那根磨的油光水滑的桑木拐杖,好像一不小心那拐杖就要飞了似的。 刘景智小心的把老奶奶扶到玄通道长面前,服侍老人坐下,然后站起来鞠了一躬,说:“我家主上,请道长借一步说话。” 那玄通道长瞟了一眼徽媞,又看了那两辆装饰华美的双驾马车,有两个小太监正恭谨地站在车辕旁边。 他向着徽媞的方向轻轻点了一下头,合什一礼,然后对景智说:“烦请小哥告诉你家主上,方外之人,闲散惯了,受不得拘束,不见也罢。” 然后半蹲下来,翻翻老奶奶的眼皮,看看老奶奶的舌头,又用右手搭在老奶奶的手腕上自顾自的号起脉来。 景智看着搭不上话,又站了一会儿,叹口气回来。 刘景仁听到景智的回话,思忖了一会儿,说:“此人不能畏屈,只前去拜见,既如此,我们走吧。” 几个人驾着马车出了村子不远,有一条通往兴州和热河的岔路,刘景仁吩咐景智到热河去。 马车又沿着西南方向向热河去,刚翻过七老图山的垭口,一股茵藴的热气就轻轻吹来,消散了暮秋的清寒。 走上热河的土街,向西有一片青砖廷院,正是热河驿,这里驻扎着兴州军丙子营,驻守的副总正是从大宁之战中升起来的土默特小伙卓布托里。 第201章 大宁书院 (1) 扎木伦寺和大昭寺都在热河的西岸,它们背靠武烈河,呈东北西南交错排列,扎木伦寺更突出一些,它的东面是一片阔大的松树林,大概有几百年的历史吧,零零散散的松树长得高大而粗壮。沿着松树林走上一个斜坡,就是扎木伦寺的广场。 此时,兴州军丙子营的士兵们正一人一副扁担,挑着热河的水,给扎木伦寺来一次最后的打扫,因为到了明天,它就不再是扎木伦寺了。 丙子营右把总卓布托里正站在广场中间,从眼前四丈高的旗杆上,取下旧旗,换上新旗。 京师刚刚传来消息,“兴洲卫”要升格为“大宁都司”了,虽然都府搬到大宁,使人心中没劲,可毕竟军职也跟着升了一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指挥使为人宽厚,边军的好处只有多给,没有少给的,军营中充满了一片喜悦的气氛。 他放眼望了一下扎木伦寺的广场,法塔没有了,经幡没有了,跪着的羊也没有了,高高的法轮变成了一根旗杆,整个广场变的宽广而威武。 雕刻着魔鬼和众神的檀木大门变成了两扇崭新的栎木大门,门面闪着晶莹温润的黄晕,大门上边挂着一个白色的额匾,上面用一种宽厚的颜体写着4个红字:“大宁书院。” 从明天开始,童生们就要陆续入住,后天就要正式进学了。 听说第一任山长就是指挥使大人,卓布托里忽然有些伤心,伤心自己没能考试及第,失去了进学的机会。 他的母亲是一位汉民,在土默特台吉捉尔木的大帐里当侍女,从他出生的时候起,他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是靠给卓尔木的狗腿子放马长大的,哪有机会学习汉文呢?要说识字,除了母亲教的那一点汉文,其余的,还是参加兴州军以后习得的。 他一直记得母亲被放归的那一天。 那是兴州之战过后的第三天,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焚烧尸体的臭味,已经午时了,母亲还没有回来,他就去捉尔木的官邸去找。 他刚刚走到博图汗街,就看到年龄将近40岁的母亲,顶着一头半白的花发,腰间的围裙都没有摘,茫茫然的在大街上走。 她不辨方向,要回到东城角的家,必须走博图汗街。可是博图汗街早已过了,江南绸缎庄的大招牌也已甩到身后,母亲就那样浑浑噩噩的走着,险些撞到那个正在捡破烂的汉民的身上,她也浑然不觉。 卓布托里赶紧追上去,拦在母亲面前,叫了一声:“额娘!” 母亲好像没有看见,眼睛茫然的扫过他的脸。 他吓坏了。 他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拐过江南绸缎庄,沿着博图汗街的老路往回走。 一路上,只听母亲嘴里喃喃的说着:“自由了···自由了···” 他们的家就搭在东城墙的墙壁上,几根木头,上面铺着一层油布,进去的时候,需要弓着腰。 他把母亲安置在方凳上,开始烧水下米。 回到家里,母亲的神志安稳了一些,她又开始细细的哭泣,哽哽咽咽的声音好像流过乱石滩的溪流。 米粥烧好了,他把汤端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神志才清醒起来。 她从怀里掏出几张发黄的纸,打开来,上面用蒙汉双文写着许多字,“儿呀,咱娘俩从今往后就自由了,这是娘的卖身契和你的奴籍文书。” 说着说着母亲又哽咽起来。 他揉揉眼睛,把新换的旗帜升上去,继续想母亲的话,“儿呀,蒙古鞑子就是狼,那是真的恶狼呀。” 他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过母亲,“我的父亲是谁?” 母亲满脸怒色,说:“你没有父亲!记着,你没有父亲!” 捉尔木的侍卫头子鄂尔多说他是土默特人,他回家告诉了母亲。 母亲说:“不,你不是土默特人,你是汉人。”可是奇怪的是,捉尔木王府的奴册上登记着他的名字——卓布托里。 他还记得一件更可怕的事。 当他问母亲是哪里人的时候,母亲一下子晕过去了,脸色白的像一张裹尸布,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问过母亲的出身。 沿着土街向南走,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再穿过街面,对面就是热河驿了。 这个时候,他发现从西边的川道里有三辆马车跑过来,拐过杨家马掌,就要在热河驿的大门前停下来,他赶紧往前跑。 马车停在驿站门前,只见从前面马车的车厢里,下来一位穿着兴州军常服的军人,转过身朝后面的马车走。 后面的两辆马车要宽大华美的多,车厢盖上镶着铜边,车厢上面雕着牡丹和碎红色的叫不上名字的花,车门是双扇的。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贴内袍服头戴三山帽的年轻内侍把踏凳放在车门边,车门打开,一个身穿团山方领袍头戴折角翼善冠的青年,脸蒙轻纱,从车上缓缓下来。 卓布托里急上两步,两脚一磕,右手击胸,高喊一声:“标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刘景仁见到卓布托里,笑了一下,抬手拊胸回了一礼,他认得这个箭法很准的年轻人,“卓布托里,书院改造好了?” “报告,扎木伦寺从开始拆除到修建完成,用时十五天,添置各色器物用时八天,现已改造完毕。请核查!”卓布托里挺胸抬头,厉声吼道。 “好,知道了,烦劳你了。”刘景仁说。 “报告指挥使,不烦劳!” 这时后面马车上的那个华贵青年,轻轻走到刘景仁身旁。 “近日,书院进学在即,宣慰使临时驻陛,务必安排周祥,平安可靠。”刘景仁吩咐道。 “喏!” 随后刘景仁伸出手去,拉起那个年轻人的左手往驿站里去。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夜色越来越浓,月亮又渐次挪到中天,驿站外,斗拱之下,立柱两旁,两盏薄纱团灯发出两团晕黄的光,两名岗哨,斜抱鸟铳,静静的站在立柱下,每过一阵,一队子弹上铳的边军就迈着整齐的步子,“囔囔”的从大门走过。 夜深了,驿站的西跨院,依然不时有连绵的乐音传出来,那是宫乐局的乐官正在为后天的演出排练,婉转的歌声即使站在热河的土街上也能听的熏然欲醉。 第二天,热河的土街上陆陆续续的住满了穿着蛋清秀士袍,头戴蛋清垂髻帽的年轻士子,也有身着兴州军常服的军士,甚至兴州的名流,大宁的鸿儒也到了,更有人见到了宣府巡抚张经世的马车。 小小的热河都显得拥挤起来。 第202章 大宁书院 (2) 泰昌元年九月二十五日,对小小的热河来说是个不平凡的日子,这一天,大宁书院进学,都司府要在热河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整个热河像一个盛装的美女,迎来了自己最美丽的节日。 兴洲之战以后,卫府将居住在热河的6万多奴隶的认籍文书归还本人,恢复其自由民身份,人们心中压抑的喜悦原本就像汹涌的大海,今天,大宁书院成立,皇家宣慰使在书院广场进行宣慰表演,从土街南端的静一观到土街北端的祝记杂货,还要举行土默特人传统的“赛马”和“刁羊”赛事,人们心中如大海的波涛般奔腾的喜悦,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窗口。 巳时,在扎木伦寺,啊不,现在叫“大宁书院”了,台阶下面的土场上是蒙古人的“博克”比赛(既蒙古摔跤比赛),二十位博克手(既摔跤手)将角逐都司最高级别的银腰带。到了午时,“大宁书院”门外的广场上则是大明宫乐局的舞乐表演。 喜悦的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早早的站在土街显眼的位置,那些懒散一些的,来的晚,挤在商肆蒙着一层薄纱的窗户前,就只能看见前排人们的后脑勺了。 和土街上的热闹不同,大宁书院里面则显得安静的多。 辰时四刻,二百六十五名童生静静的坐在大宁书院的礼堂里,眼前是一人高的椭圆形讲台,台上放着用石灰压成的白笔和一摞宣纸钉成的讲义,后面有一块长方形的黑色木板,木板两边斜斜挂着大宁都司的军旗,上边是一块长方形的匾额,上面用红字写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大字。 在讲台的左右两边摆着两排方桌,东边坐的有:宣镇巡抚张经世,都指挥使吴威,大宁都司签事任豪杰,皇家宣慰使徽媞,密云卫指挥使贾东征等各方要员,右边第一桌坐的是大宁书院山长刘景仁,经学训导宋应升,算学训导袁宗第,格物学训导宋应星,军事训导只有一个方木牌,位置是空着的。 最耀眼的是第二桌坐着的几个文士,一个穿着浅灰色长袍白髯及胸的老者,一个头戴乌纱身穿蓝色袍服的中年人和一个葛衣百结满面愁容的老者,围着三个人坐着的还有几个随从的年轻士子。 方桌后面还站着许多观礼的宾客,此时他们满脸兴奋之色,低声窃窃私语,“傅山,快看!那蓝袍先生是傅山,太原“三立书院”的。”、“还有颜元,颜李派的颜元,主张农工并用···” 巳时正,大宁书院开山仪式正式开始,宣府巡抚张经世致辞: “值此天高地迥,金菊飘香之时,于葱茏燕山之北,漠南温水之畔,少长咸集,群贤齐至,共证“大宁书院”开山之懿,重辩经传,再树新言,实大明经学之盛事,文化之宏范,特祝告天地,昭明内外····” 这时,礼堂外面,五百名兴州军士手执鸟铳,朝天连续鸣放震耳欲聋的九响礼炮。 铳声结束,众人纷纷起立,拍手祝贺。 “礼成!”张经世双手高举,用力鼓掌,然后鞠了一个深躬,下来了。 紧接着上台的是那个穿蓝袍的中年人,他把蓝袍徧在腰间,正了正头上的木冠,轻快的走到椭圆形的讲台后,鞠了一躬,说:“欣闻大宁书院开山,躬临盛会,幸何如之。某尝读汉将军霍去病传,以未减塞外匈奴,耻为家也,曰:“嗟哉天乎!斯何时也?桑弧蓬矢,我非男子也哉?顾孱弱不振,痛苦流涕之不遑,尚安能汲汲室家也者?。”今立身漠南旧地,亲见金瓯完备,外夷宾服,畅论经传,广布诸子遗德,每忆昔日之志,不由感佩涕零,幸何如之,幸何如之啊! 谨献五言古题一首,以附骥尾。 高士薄珪组,蹈海心如归!贤豪喜功名,快其得指挥,周公勤吐握,不为荣谦撝,施施捐箪豆,谓可遇渴饥,但虞灵辙饿,岂识朱亥锥!雄才自澹达,卓荦亦知微,徐州慕声名,大漠龙已飞······” 刘景仁听得出这位傅山傅青主话里的意思,他最是仰慕霍去病,希望驰骋大漠,建功立业,又为边境不宁,民不聊生而痛苦不已,现在恭临盛会,脚踏大漠,心中非常高兴,他将自己比作周公,不慕名利,有广纳贤才,淡泊名利之德,实是朱亥之锥。不由举手回礼,轻声说:“过誉了,过誉了···” “傅青主,文德蒹备,书画皆通,这一首五言古意也算评得得当,我辈经世致用,汲汲于升斗小民的吃饱穿暖,最讲究格物致知,今天借大宁书院开山之机,经学上的迷雾正可以辩一辩,议一议。宣化以来,“王阳明心学”一直讲求“心即理”,前朝程朱理学也强调“明心见性”,以良心良知作为一切学问的发端,可是老子早在《道德经》中就明言,道不可言,人心以外,道早已经存在了。”说话的是那个身穿浅色长袍,美髯及胸的老者,只见他抱拳一揖,转过身,大踏步走上了讲台。 “经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意思是说:“道”是没有棱角的虚无的无穷无尽的,你不论把它粉碎成什么样子,它依然存在着,我不知道它像什么样子,可见,早在天帝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 程朱理学认为,人心中所想就是“道”,譬如《五灯会元》卷一,有这样一段记载:他时,闻风吹殿铃声,祖问曰:“铃鸣邪,风鸣邪?舍多曰:“非风铃鸣,我心鸣耳。”祖曰:“心复谁乎?”舍多曰:“俱寂静故。” 风吹铃响,不是铃响,是人心所动。“道”亦如此,心中所见既为“道”。 理学以国学为宗,这种看法和道家的观点不是前后矛盾吗?” 刘景仁知道,辩经开始了。 这位颜李派的颜元立学之本在于经世致用,学问的起点自然是客观的,他反对东林派的那些唯心观点,但又认为道家学说对于“道”解释显得虚无缥缈。 “一派胡言,心无外物,心无外理,心就是宇宙万物的本体,为万物之源。忘记本源,何能得道?”说这话的是宣府巡抚张经世,他从小精研宋明理学,考中进士以后,又勤悟阳明心学,对“心既理”的看法认识极深。 “人生之前有天地否?若生人之前已有天地,那“心既是道”如何能通?”对于张经世的指责,那位老者并没有着急,他接着问道。 “这······?”张经世愣住了,他嘴张了张,无言以对。 “天地物也,非无可推知之玄妙物也,风雨、雷电日食、灾祸均为自然之物,并非不可预测,前朝郭守敬“四海测量”,编定“授时历”,详推物理,方得实证,难道私心妄猜,方能成事吗?”那位白髯老者继续说。 “昔日范缜做《神灭论》,谓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言死者之骨骼能为祸福穷通,怎可言通?既无形神,何来心,心既短瞬之物,何来恒久之理?”那老者半白半文,言语极是犀利。 “天地万物,延绵不绝,人之所识,实为有限,妄谈心理,不察世道,不究物理,实是妄自尊大,误人误己。物之理也,亦非虚无缥缈,需细心穷究,方能经世致用。”那面容愁苦的老者,忽然插话道,“我等今日前来热河,眼见刘指挥使造火车、修车路,想必在格物致知方面有所明悟,实望指点一二,开阔我等眼界。不知刘指挥使可肯赐教?” 第203章 大宁书院 (3) “二曲先生(明末清初哲学家李颙)客气了,小子见识浅陋,正要就教于方家,先生的《学髓》字字珠玑,小子时常研读,早已铭记于心。 “哀莫大于心死,而形死次之。顺此生机,方是活人。日充月着,完其分量,方是人中之人。立人、达人,转相觉导,由一人以至于千万人,由一方以至于千万方,使生机在在流贯,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今先生远道而来,小子岂可藏私。”刘景仁转过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昂首阔步走上讲台。 “《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意思是说:大学的宗旨在于彰明美好的德行,在于使百姓成为新人,在于达到善的最高境界。今天,大宁书院成立,其宗旨亦在新民,在止于至善。那么如何新民,如何止于至善呢?大宁书院的立足点就在于穷究物理,经世致用。 既说到穷究物理,最重要的就是实证,下面就是一个实证。”刘景仁说到这里,从椭圆形的讲桌下面取出两件器物来。 “东晋葛稚川(药物学家葛洪)将我们呼吸的空气分为阴阳二气,以为阴阳二气乃万物之宗,由此看来,空气实在是万物之始。那么空气有力呢?今天我们就测量一下空气的力。”刘景仁的话,一下吸引了众人的眼光,空气有力?那么空气力有多大吗?如果空气有力,人还能好好的生活在空气中吗? 他左手拿出的是一个半尺见方的琉璃盘,盘子是透明的,带着一层淡淡的绿色。右手拿的是一根琉璃管,一端封了口,虽然也是透明的,但依然带着一层淡淡的绿色。 这是刘景仁在琉璃厂定制的最好的琉璃了。 他拿起来翻来覆去的让大家看了看,盘子和琉璃管都是中空的。 他又拿出两瓶水银,一瓶倒在盘子里,水银淹没了盘底,又慢慢浸上来,漫到盘壁半腰的高度,另一瓶水银拧开,给琉璃管中倒了多一半。 他用手指捂住琉璃口,倒置放到琉璃盘的水银中,然后把手指放开。 琉璃管中的水银柱下降了一点,然后停住了。 众人睁大眼睛,发现琉璃管中的水银柱的水平面明显高于盘中的水银平面。 “这个试验,只要在同一高度,我指的是同一海平面高度,无论你放到什么地方,管中的水平面高度都会高出外面760毫水银高度。”刘景仁说完,转过身在黑板上画出了试验的示意图。 刘景仁又叫傅山的一个学生,在讲台下的桌子上做了两次试验。 是的,果真如此! “那么,为什么琉璃管中的水银柱会高出760毫的水银高度呢?”刘景仁在琉璃盘的水银表面上,画上许多的箭头,然后指着箭头说,“这是因为大气向水银表面施加了压力,这个压力和760毫水银柱的重量相等,从而使水银柱始终保持这一高度,因为这种压力是普遍存在的,我们把这种压力叫做大气压。”刘景仁想了想,在黑板上写道:一个大气压等于760毫米汞柱。 众人都愣住了——空气有压力? “不对吧?如果空气有压力,那地上的人不都压扁了吗?”指挥使吴威皱起了眉头。 “空气有压力,人生活在空气中,为什么没有压扁呢?”刘景仁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人形,外面画上压迫的箭头,然后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实际上很简单。”刘景仁然后在人形的脑袋上添了一张嘴,画成一圈吸气的短线,说:“人从口鼻中不断吸进大气,人体内对外也有一个大气压,两者互相抵消,人自然是感觉不到大气压力的。” “我再说说蒸汽机的原理。”刘景仁接着说。 “譬如茶窠里,茶水烧开,水气会顶开茶窠里的顶盖冲出来,这个现象大家都见过,蒸汽机用了蒸汽推力的这个原理,人们都明白。”刘景仁简单画了一个茶窠里,又画上蒸汽和一个向上被顶起的顶盖。 “可是最重要的原理不是这个。”刘景仁说。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滑动器,活塞的一头连接着一个车轮,然后说:“向滑动器内膛充入蒸气,推动活塞向前运动,然后一边放出蒸汽,一边从另一头再充入蒸汽,使活塞不断往复运动。这里面的蒸汽是一种力的传动媒介,它在密闭的容器中对力的传动是对等的。这才是最重要的原理。”刘景仁说。 “水烧茶壶人们见的多了。可是力量是能够传动的,水和空气都能够作为传动的介质,在单位面积内,传动的力是相等的。这才是蒸汽机能够运动起来的灵魂。能够想到这一点的人很少。”刘景仁在黑板上写了压力这个概念。 “一个大气的压力等于0.76毫米汞柱,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力。有的时候不同的物体承受着不同的压力。我们要计算单位面积压力的大小,还要引入压强的概念。 压强是指物体所受压力的大小与受力面积之比。压强越大,压力的作用效果越明显。用一个公式来表示,就是:p=f\/s,p是压强的单位,叫帕斯卡,简称帕。f是压力的代称,s是面积的代称······” “这是什么符号?为什么叫帕斯卡这么古怪的名字?”二曲先生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站起来问。 “这种字母叫拉丁字母,用它来代替一些专用名称,简练醒目,便于计算。”刘景仁说。 “至于压强的单位为什么叫帕斯卡?这个···这个····。”刘景仁挠了挠头,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 “二曲先生,先不要急着问,先让刘指挥使讲完行不行?”颜元先生刚写完,唯恐刘景仁不讲了,听到刘景仁卡了壳,赶紧插话道。 “那···我下来再问,下来再问,先生请讲便是。”满脸皱纹的二曲先生,恭恭敬敬的叫刘景仁这个小青年为先生,不由使刘景仁脸色一红。 刘景仁恭恭敬敬的回了一躬,接着讲述下面的内容。 他原本准备借分析蒸汽机的原理,讲述大气压、压力、压强和传动,可是讲着讲着,话题就扯远了,传动,杠杆,缸体内部的传动计算,缸体三视图分析。他围绕着蒸汽机,把这一部分的相关物理彻底讲了一遍。 其中拉拉杂杂也没有什么系统,如果牵扯到计算,他就在黑板上当场演算,也不管大家听不听得明白。 他没有当过教师,自然不明白,教师的责任是让学生会。 众人也是越听,眼睛睁的越大,虽然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人家的不传之秘,赶紧先记下来再说。 李颙原本就是一个极好学的人,此时也不再询问,开始记录。 第204章 大宁书院 (4) 张经世原本就精研儒学,后来又深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但儒家也讲格物致知,穷究物理。现在他听到刘景仁讲实证之学,想记下来又没有笔墨纸砚;想理解,什么字母了、计算了,使他云里雾里,根本理解不了,一时抓耳挠腮,无法可想。 徽媞原本就知道刘景仁肚子里有货,但刘景仁为人低调,平时根本不说。此时正逢大宁书院开山之际,刘景仁肯定会露一手,因此,她事先就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此时拿出铜砚台摆在桌上,掏出细毛笔,认真的记录。 偌大的礼堂除了风吹窗帏的细响以外,能听到的就是春蚕食桑叶一样沙沙的奋笔疾书之声。 一直讲了两个时辰,刘景仁觉得把蒸汽机和小火车能够牵扯到的原理基本讲完了,才停下来。 蒸汽机使用的地方越来越多,不说漠南的砖瓦厂需要用到蒸汽机,单单铁厂需要的蒸汽机现在就供应不上,何况都水司也提出了要购买蒸汽机的要求,让刘景仁自己安装滑动器,已经越来越不现实,他必须培养出更多能够制造蒸汽机的人才。 工部要扩建小火车,铁厂用煤也要扩建小火车,小火车的建设也要提上日程。 可是仅凭老式的小火车,和运河里的漕船比起来,运力还是太小,他必须开发出马力足够大的火车来,这不是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的。 那么这个任务就是大宁书院格物司的任务了。 初创的大宁书院院系还很简单,最大的是格物司,有203名有算学基础的学员;其次是火炮司,有105名从边军中选取的军士,刘景仁的新式火炮虽然还没有研发,但人才是要提前储备的;最后是军政司,有将近200人,人数虽然不少,但他们不是固定的学员,主要进行的是短期的培训。 还有一个准备设置的院系是医药司,漠南蒙古的牲畜防疫任务很重,常常一次疫病,整个漠南哀鸿遍野,牛羊骡马死伤一地,许多牧民就会在寒冬里活活饿死。防疫药物的开发、兽医学和基础医学的研究都需要培养专门的人才,只是没有好的老师,暂时搁置下来了。 刘景仁上完格物学的第1课以后,祭酒宋应星安排了书院的具体事务,又展望了一下书院的前途,大宁书院的早课就上完了。 一群人从大宁书院出来,巡抚张经世和指挥使吴威公务繁忙,他们还要赶回宣镇,交代刘景仁专心做好漠南事务,宣府签事的具体公务暂时交给章经历办理,让他不必操心。说完好听的,又咬着他的耳朵说:“刘签事,你可是咱宣镇的人,既然是咱宣镇的人,那就要谋咱宣镇的事儿,你那铁厂的铁是不是该供应宣镇一些了?” 刘景仁的铁厂只有9座高炉,矿税并不高,可是因为使用蒸汽机的缘故,单炉的产量很高,即使现在九座高炉也已经达到了遵化多一半的产铁量。 可是即使铁厂的产量很高,漠南建设需要大量的铁料,火车路铁皮包心的木轨,他正准备全部换成铁轨,这样一来,需要铁料的数量很大,根本不敷使用。 可是既然张巡府开了口,这不给也得给。 “行。可以供应宣府一些铁料,只是数量不会很多,毕竟铁厂刚刚建造,产出还不多。”刘景仁说。 “好,只要有你这句话,随后我就让兵备司和铁厂联系。”张经世很高兴,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高高兴兴的送走两位上官。 这时,几位客人围了上来,原本要回太原的傅山不知怎地改变了主意,希望刘景仁给他在大宁书院留一个位置,他的两个同仁也要留下来。 刘景仁很高兴,他正愁大宁书院没有好的教习,傅青主的加盟无异于雪中送炭。 颜元和李颙要回浙江去,提醒刘景仁要将这一次讲习编印成册,给他通过驿站传过去。 刘景仁应承下来——大宁书院学报该编纂了。 天色过午,天空中升上来一朵阴云,明亮的天色显得暗淡了一些。大宁书院门前的广场上聚集着凝神听戏的汉民,宫乐局的唐行衣他们不认得,可是杂剧和昆腔他们却是熟悉的。 你听,那一阵急促的行板过后,一个婉转悠扬的声音唱道:“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确是一个春末黄昏,情多难语愁煞人。 又听唱到:“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又是一个凭栏远眺,情无系处自伤春。 一个轻快的丫鬟的声音:“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 但愿梦里有情终婵娟,云雨巫山! 徽媞嘴里轻轻念叨。 “小主,你说什么?”入画问道。 徽媞脸上一红,嘴里说道:“没想到唐行衣的演唱这么好!字正腔圆,婉转悠扬。” “那是自然,唐行衣名满天下,这里的百姓哪里听过这般演唱?没得污了名声。”入画说。 “别胡说,你看满场坐的哪一个不在凝神静听?就只有你在糟践唐行衣的演唱。”徽媞说。 入画不由撅起了嘴。 徽媞瞟了一眼在台阶下送别的刘景仁,心里有些许怨恨,又有些许快乐。 只见他扶起一个被挤倒的藏民,又给那老者身上的尘土拍了拍,两个人低头说着什么。那老者指着场地里正在摔跤的博客手,伸着胳膊,扭着腰带,显然是一个行家,刘景仁看了一会儿博客的招数,手腕不断的做着解套的动作,看来也是有所领悟。 台阶上面的人不少,可是台阶下面的人更多,许多土博特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华丽的裱绸外袍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兀良哈人则穿着宽大的褐红色袍服,头上梳着一圈小辫,头顶缀着珍珠,兴致勃勃的在人群里面挤来挤去,看来兴州、宜兴、会州的蒙人都过来了。 第205章 刺杀 (1) 刘景仁送别了颜元李颙他们,吩咐景智、小德子备好马车,准备带着徽媞回大宁。看到卓布托里带着一什骑兵沿着热河土街巡视,就招手过来,带队护送公主回去。 他穿着兴州军的军绿常服,头上戴着一顶长檐淡绿布帽,看起来很是普通,这种短衣,普通汉民也不大喜欢穿,因为不太习惯,可是刘景仁不以为意,他喜欢舒适,平素也不喜张扬,最喜欢穿的就是短装。 他站在藏民堆里,凝神看了一会儿博客摔跤,想起大宁还有那么多公务,就回过头向台阶顶上看。 只见徽媞站在人丛里,踮起脚尖向舞台上看,入画和入理跟在身旁,一个打着把紫花罗伞,一个双手插腰,踮起脚尖,在徽媞耳边嘀咕着什么。 刘景仁在下面招了招手,打伞的入理看见了,用手捣一捣徽媞的腰,提醒了一句,徽媞拧过身往下面走。 这个时候,三架马车已经整齐的停在土场边上。 刘景仁让入诗三人坐在前面的马车上,他和入画把徽媞扶到第二辆车厢里,安置两人坐好,自己回到景智的马车上。 卓布托里带着十名骑兵护在两旁。 马车挤开拥挤的藏民,逆着武烈河流淌的方向向北走。 “刁羊”比赛刚刚结束,土街上到处抛洒着红的、黄的经幡纸片,这是兴奋的藏民呐喊的时候丢弃的。街市上,爱美的土博特女子戴着高高的牛角帽,穿着镶着绸缎的坎肩,从一个商肆走到另一个商肆。巡逻的兴洲军士排成一列沿着土街两边来来去去,穿过时而拥挤时而零散的人群。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而和谐。 车队拐过土街南口,绕过静一观的南墙,沿着东北方向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候,两辆满载柴薪的马车从东北迎面而来,也许是马儿受到了什么惊吓,在两车交汇的时候,前边马车的辕马忽然人立而起,疾行的马车重心失衡,一下子侧翻在地,一捆捆柴薪从马车上翻下来,滚的满街都是,后面的马车没刹住车,斜穿到西南横在街心上,整条街道一下子被堵的严严实实。 小德子的车速原本就很高,看到对面的马车靠右行驶,路面宽阔,也没有在意。 眼见马车侧翻时,两车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他猛吃一惊,狠命的一拉马缰,两驾辕马人力而起,车轮发出“咯吱”一声急响,车厢拧了一个半圆,里边入诗三人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哐当”一声,一匹辕马倒在街心,马车的侧轮“嗡嗡嗡”的空转着,悬在半空,整个马车就这样侧砍在地上。 后面的小礼子看到前面的车翻了,赶紧拉住煞车,两匹辕马缰绳一紧,“嘭嘭”两声,套绳断了,夹板虚悬起来,马儿猛的前冲两步,停了下来。 刘景智的反应最快,看到前面的两辆马车不太正常,他就已经开始降低车速,当对面的马车侧翻的时候,他的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发现前面出现了事故,原本围在两边的丙字营骑兵迅速前冲,把几辆马车围了起来。 赶着马车的应该是一家子,前面的是一老一少,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小伙。 这个时候,马车侧翻,一老一少从马车上滚下来,看起来似乎摔得不轻,特别是那个年纪大的老人,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泥土,满头白发披散在脸上,显然是头部吃了重。 此时他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两腿蜷曲着,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个年轻一点的小子,一手抱着胳膊,屁股挪到老人跟前,把那只好像受了伤的胳膊侧放在腿上,用手在老人的脸上和鼻子上摸了摸,哀哀地哭起来。 马车侧翻,小德子也被甩翻在地,他只觉得浑身酸疼,右臂也有些不听使唤。可是他哪能顾得了这些?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想把侧翻的马车搬正过来,这时三个兴州军军士从马上下来,赶紧过来帮忙。 四个人一起用力,总算把马车扶了正。 徽媞原本正在打盹,马车猛地一停,她差点儿撞到前面的板壁上。听说前面发生了事故,入画赶紧打开车门,扶着她从车上下来。 刘景仁的车虽然跟在后面,距离远,可是他的马车停的最早,在刘景智安抚惊马的时候,他已经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对面那辆跟在后面的马车横在街道上,柴薪也扑散到了土街上,可是那两个年轻的车夫,并没有收拾满地的柴草,而是迅速走上前来,围在那个倒地的老人身边。 他们摸了摸老人受伤的额头,将伤口流出的血抹的满脸都是,然后嘴里骂骂咧咧,抬着老人朝徽媞的马车跟前走来。 这些事情说起来慢,发生起来几乎转瞬之间。 刘景仁刚刚走到徽媞跟前,那两个年轻小伙已经把老人放到徽媞和入画面前。 徽媞心里难过,刚要弯腰查看伤情。只见那老人旋身而起,右手直扑徽媞的胸膛。 入画惊啊了一声,身子一侧,用后背挡在徽媞面前。 一道白光从入画的后背拉过,那老人一刀过后,手臂回缩,身子放低,准备再次出手的时候,刘景仁正好一步赶上,“咚”的一脚正着他的胸口,那老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被刘景仁一脚踢得滚到了右边的街道上。 刘景仁身子前靠,把徽媞挡在身后,左手一档,将左边小伙的白刃拨到身后,右手前伸,一拳正中右边小伙的面门。 那小伙哎呀一声,双手抱头,踉跄一退。 刘景仁趁势俯下腰身,翻起左腿,一脚踹在左边小伙的肩膀上。这一脚踹的实了,只听“咔嚓”一声,那小伙抱着断臂滚在地上,哀哀的呻吟起来。 可能是受疼不过,入画正缓缓的半蹲下来。 刘景仁侧过身,刚准备把徽媞推到马车上,只听“嘣”的一声,一只短弩从景仁的面前飞过,直扑徽媞的后背,刘景仁猛的一靠,“哎呀”,徽媞扑倒在车厢里,左背插着一只短弩,一下子痛得昏死了过去。 只见那小子身子低伏,左手张弩,右手正在腰里掏着什么。 刘景仁大急,前跨一步,抬起右脚就要踢那小子一个滚地葫芦,却见那小子抱头右翻,宛如一只小鼠一般,身子扭了一圈,左手扶地,“嘣”的一声,一只短弩冲着刘景仁的胸膛而来。 刘景仁赶紧一个铁板桥,那短弩从面前冲过,“哆”的一声,扎在车门上。 却见那少年右腿在地上一蹬,宛如离弦之箭般向后窜去,身子宛如树叶一般在空中飘了个半圆,轻抬弩机,又是“嘣”的一声,刘景仁姿势用老,腿上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后背贴地,先躲开要害再说,他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就听得耳旁“啪啪”的鸟铳声响,却是卓尔托里他们已经摘下鸟铳开始开火。他就势躺下来,只觉得整个右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只听那小子心有不甘的道了一声“撤!”,街道两边的铺子里飞出一阵箭影,那老人扶起滚地的年轻人转身就跑,“啪啪”又是几声铳响,混杂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马蹄声,土街两边的商铺里冲出几匹战马,拉起三个人飞也似的跑了。 那个受了伤的小伙跌倒在地,后背又挨了一铳,眼见是不能活了。 第206章 刺杀 (2) 这个时候,刘景仁想死的心情都有。 他太大意了,对于漠南来说,战争从未结束。 “叫医生!叫医生!”他能听到刘景智慌急的声音。 大概过了两刻多钟,他能感觉被人抬到了马车上,然后又拐回热河驿中,他才闭上眼睛睡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2天的早上。 他的床前围着许多人,有任豪杰,贾东征,黄耕耘,姬昌达、宋应星······ 他头脑清醒了些,问道:“公主呢?公主怎么样了?”,他记得公主背部中弩,比他还要重一些。 “你不需要担心,安心养病要紧。”任豪杰脸上满是悲戚,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我记得只是腿部中弩,怎么会躺这么久?”刘景仁问。 “弩上有毒,幸好玄通道长没有外出,救得及时,不然,不然······”任豪杰的话还没有说完,刘景仁又感到头部一阵晕眩,额头冒出一层虚汗。 “快叫玄通道长·····” 这种毒很顽固,当刘静仁不再晕眩恶心的时候,已是三天以后,他背靠抱枕,慢慢的喝着一碗米粥,坐在床前陪他的是任豪杰。 “吃上饭,这才看到希望了。”任豪杰脸上带着笑意说,“你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凶险,你中的毒叫七步蟾,最是难缠,除非彻底清理干净了,不然,随时都有危险。” “公主怎么样?”刘景仁问。 “公主前天才醒过来,因为实在凶险,已连夜接回京城去了。”任豪杰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一次公主受伤,皇上震怒,李康妃下懿旨申斥,整个宣镇很是被动,张巡抚上奏章请罪,你也被罚奉了。” “不过皇上还是派来一个太医为你治病,也还留有一线生机。”任豪杰说。 “抓到刺客了吗?”刘景仁问。 “一个主犯死了,另外还抓到两个小喽啰,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知道是建州人捣的鬼。”任豪杰说,“你太大意了,应该加强戒备才是,白龙鱼服在关外是行不通的。” “那下一步怎么办?”刘景仁问。 “先回大宁,把伤养好再说。皇上那里上一个认罪的折子就行了。”任豪杰说,“看朝廷的态度,并没有过分责怪,只是对你的安危表示担忧罢了。” 五天以后,当刘景仁能够下床活动的时候,近卫营、兴州军甲子营簇拥着他回往大宁。 小鱼儿带着照磨司在兴洲、热河、大宁展开了一轮完全的彻查,查出了建洲人的3个暗桩,经过连夜审问,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建州人发动了秋季攻势,大部分兵力进入辽阳、复州一线,小股先锋已经进入利州,形式更加严峻。发动刺杀的是大金的漠南将军,她希望通过暗杀来扳回正面战场的劣势。 刘景仁刚刚回到大宁,京城就传来了泰昌帝驾崩的消息。 皇上驾崩,举国致哀,大宁都司派遣任豪杰进京临丧,整个都司府素服祭台,人人垂泪。 他抬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心里感到一种深重的无力。他虽然知道历史的真相,可是凭借一人之力,到底阻挡不了悲剧的发生,历史依然以它巨大的惯性沿着旧有的轨迹向前狂奔。 这一天天气骤冷,关外纷纷扬扬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天地缟素,北风凄紧,整个大宁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雪之中。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