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我只想称霸朝廷》 第1章 重生 “嘭嘭嘭……” 连续的爆炸声惊得满山飞鸟振翅纷逃,整座山跟着摇晃起来。 “王爷,王爷,山贼竟然私藏了火雷,将其引燃之后逃走了!”两个军士满脸黑灰,从爆炸声源慌慌张张跑来禀报。 一身天青纱头戴平顶冠的男子骑在马背上,望着山林间腾腾升起的浓烟抿了抿唇,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旁边一个手持长剑,剑尖在火光之下泛着鲜红的冷光。他冷声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是!属下听令。”黑脸军士领着一小队人马往深山里追。 另一队搜山的人马过来报告。 “统领,山下发现了一具尸体,附近并没有发现公主的踪迹。” 被称为统领的人收剑归鞘,金属摩擦发出短暂刺耳的声音。 詹清然悠悠转醒,直觉被什么尖利的声音吵醒,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股子奇臭无比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嗅觉。 “什么东西这么臭!”她嘟囔着四下找寻臭味来源,猛然看见一坨黑乎乎的还未干透的牛粪就在手边。 “啊……”她尖叫着爬起来,本能驱使往外跑,没注意脚下,“噗呲”一声,一脚踩进另一坨牛粪中。 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这么倒霉! 拔出脚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似乎在梦中见到过。 她定了定神,看向四周。 一群士兵各个手持尖刀盯着她,像是一群狩猎者盯着猎物一般虎视眈眈。 詹清然咽了口唾沫,感觉嘴里都是牛粪的臭味。又忙呸了几口唾沫星子。 “她是谁?”骑在马上的人发话了,声音自带威严,不用看就知道定是地位不凡者,常年发号施令。 詹清然抬起头慢慢看过去。 那不是宁王吗?我怎么…… “禀王爷,她是属下救下来的人质,属下唯恐顾忌不到她,情急之下就把她塞进了牛棚里。” 这声音……这些话…… 我不是很多年前听过一次么! 她愣住了,大脑空空,茫然看着这一切。再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衣裳和污浊的手。 这……我怎么回到过去了? 对了,他…… 她猛然抬头看向揖手向宁王汇报的男子。 多年前他救了我一命,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他的恩情,就被关进玉贞观里了,再也没能出得来。 老天让我回到这个时候,冥冥之中是不是提醒我要抓住机会,报答他的恩情? 詹清然孑孓而行,跑到凌风面前,拽住他的袖子,“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说着就跪了下去给他磕了一个头。 凌峰忙侧过身来 拉她起来。“姑娘不必多礼,快起来。” 直到他隔着衣裳托着她的手臂起身,詹清然才切切实实确定了,自己就是回来了。回到了自己十五岁的时候。 她抬头偷偷觑了一眼宁王,谁能想到,这位就是大魏未来的皇帝。 宁王低垂着眼,并未理会詹清然的眼神,只轻轻从她面上扫了一眼,便勒住缰绳,扔下一句,“留一队人马处理后事,其余人等,随我下山寻找七公主!” “是!”浩浩荡荡的人马收兵跟随宝马而去。 凌峰抽回衣袖要走。 詹清然急忙拉住他询问,“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小女子日后定当报答恩情。” 凌峰拂开她的手说:“小姐不必挂怀。” 说完一转身随着大部队人马走了。 不过,这一回,他转身之际,詹清然看清了他腰间悬挂的一枚青玉令牌,上面明白刻着一个“宁”字。 看来他确是宁王府里的侍卫无疑了。 不知站了多久,詹清然终于想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上一世,有人说城外有座古刹,里面供奉的神仙会在夜半时分显灵,便拉着七公主一块出城来看。因为担心人多神仙不敢出来,就故意甩开随从,两人结伴上了山。谁知,古刹没寻到却误打误撞闯进了土匪窝。 哥哥詹清澄听回去的人报信,说我和七公主丢了,急忙带着人上山寻找,务必要在宫里知道消息之前找到我们,否则,詹家将会有大祸。 他一路寻了过来,悄悄潜入了关押我们的地方,刚给我们松了绑带出门,迎面就撞上了土匪头子。两人缠斗一番,打斗声引来了更多的土匪,眼见再不解决眼前的麻烦就脱不了身。哥哥快刀斩断麻,使阴招一招将人毙命。拉着公主就跑。我跟着跑了两步,终是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哥哥无力地看着清然,脚下都没停,拉着公主就跑下了山。 追上来的土匪把我关回了柴房。 过后不久,从西洲回京的宁王途径此地,遇见寻公主的宫人,这才上山剿匪,一锅端了土匪窝。 哥哥带着公主毕竟走不快,快要被追上的时候把公主藏在一处背阴的水沟里,继续往前跑引开了土匪,最终没能逃过土匪的屠刀,命丧于此。 宁王赶到的时候,找到了公主,带回了哥哥的尸体。 我在山中躲了一夜,回到家中的时候,爹娘正得知此事,伤心哥哥殒命。见到我回来,所有的怒火都烧向我。 爹取了他的鞭子,往死里抽打我,若不是娘挣扎着起身赶来阻止,他的鞭子险些要了我的命。 没过一天,爹就下令将我送往城外的玉贞观,一辈子在观中修行,替哥哥祈福。直到詹家败落,我失去依靠,观主逼迫我做暗娼,接待夜宿观中的男客,我不从,一头撞死在后土娘娘像前。 宁王已经下山,说明哥哥已经身死。清然知道,现在回去依旧是一顿鞭子等着她。 既然老天让她重来一遍,必然有他的用意。 詹清然循着记忆慢慢下山。 月辉洒满山林,于疏密枝叶间挥洒斑斓。宁王领兵回京,不可靠近皇城二十里,他必定在不远处扎营,等着明日一早入宫觐见。 出城这件事,分明是七公主执意要做,她担心害死詹家独子回去无法交代,便谎称是清然带着她偷跑出城。公主自知有愧于她,上一世日日来观中陪伴,在后土娘娘面前忏悔。 公主每日来与我说些外头的事。比如,詹将军主动退了她和太子的婚事,日日泡在楼子里买醉。再比如,太子娶了吏部尚书之女杨蓉蓉。再比如,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南洲王和南汀王欺负太子仁弱企图压制皇权号令天下。还有北疆戎狄来犯,北洲三王难于应付节节败退。是西洲宁王先打南洲再御北疆,有勇有谋勇冠三军,一时惹得天下人维他为尊。 那种情况下,皇帝退位让贤,到皇宫边上另建一座别院,专心于他的画作。 天下初定,有心人蓄意陷害詹将军与北疆戎狄私通卖国。 经查实,确有他亲笔签名的书信往来,皇帝下令抄家问斩。没了詹家做支撑,公主不久也嫁了人,詹清然在观里的日子一落千丈,谁都来欺负她。 山上火势渐小,受惊的小鸟陆续飞回山林,落在不远处吱吱喳喳讨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想起太多事,詹清然头疼欲裂。站在半山上可以看到山下平地上忙于安营扎寨的军队,火光如星点,秘密麻麻一片。远处的城楼的轮廓隐在微阑的夜色中,像一只在山峦间沉睡的怪兽,庞大的身躯里蕴藏着无限力量,让人不敢靠近。 詹清然看看身上衣裳,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手上沾的牛粪已经干了,再经历一回,她镇定了许多,没什么可怕的,遇到问题,尽可能去解决就好,害怕,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山涧忽而传来水流声,寻着声音找过去,是一道细流沿着山壁蜿蜒淌下来,尽数汇集到一个小潭中。 她蹲在潭边洗净了手和脸,把松散的头发放下来,以指代梳,理顺了发丝,重新绾了起来。再看看身上的衣裳,臭不可闻,她瞧了瞧四周,昏暗的密林中,偶有夏风吹过,枝叶拂动,并不见人影。 詹清然犹豫一瞬,解了衣带,脱下衣裳把脏的地方浸在水中轻柔浣洗。 她并不着急,山脚下有一处破败的茅草亭子,应该是农人看护山林的休息之所。上一世她就是在那里肚子躲过了担惊受怕的一晚。 哥哥身死,已经无法挽回。现在该考虑的是往后该怎么办。想起那个绝望的黑夜,詹清然浑身发冷,没有人能救她,唯有自己。 第2章 返京 反正衣裳已经湿了,索性把身子也洗一下好了。 詹清然四处看了看,顺手撇断旁边矮灌木里一根枝条往水底插,没插多深便触到坚硬的底,应当是长年累月泉水冲刷出来的石块,没有什么淤泥。拔出枝条比了比深度,也只到腰身。 这下便可放心入水了。 上一世听到宁王属下跟他汇报,说在山下找到一具二十多岁的男尸,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詹清然便预感那人就是哥哥。 骤然失去亲人,詹清然没了主意,独自一人下了山,没了力气再回城,就在山脚下的茅草亭子里将就了一晚。那一晚,整座山都弥漫着一股焦糊烟熏之气,就像罩在她头顶的一团乌云,挥散不去。她在忐忑、惶恐之中度过了人生之中最黑暗的夜。 这一次再重来,还是有些怕,怕已知的明天,也怕即便重来也不能改变明天的事。但不同于上一世的是,多了一份坚定与勇敢。 她清洗完身子,站起身来,月色当空,皎皎月光从小潭上方倾泻而下,披洒在她身上,泛着莹莹光泽,像沐浴月华的山间精灵。 忽然,岸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似山间松子打落在松软松针上的声音。詹清然一顿,站在水中央回望林间团团黑影,确认无异样才慢慢涉水上岸,捡起衣裳擦拭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裳循着茅草亭子方向去。 纤细的身影隐匿在草木间不见了踪影,潭边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桢楠树上轻盈落下来一人,望着潭中央的位置,方才所见美景闪现,似有勾人心魄的能力,让人不得不想。 他随意扔掉手中的酒瓶子,另一手中的短笛在指尖转了几圈背在身后。朝着詹清然消失的地方走去。 夏夜蚊虫出没,詹清然身上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亭子已经半废弃,更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两根柱子之间的横木上正好一人宽,够凑合一宿,她在亭子附近找了些干草铺在上面,准备就这么睡了。 满天繁星,如同这地上的人们,人人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无论光芒有多小,总有人能看得见。 疲倦袭来,不一会她便沉入了梦乡。 凌峰悄声靠近,一只脚踏进亭子,“哔啵”一声轻响,踩碎了什么东西。睡着的人哼哼一声,凌峰忙收回脚旋身藏在一根立柱后。 清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亭中人睡得倒沉,并无动静。他立在柱子后面观察,从刚才一路跟着她下山就觉得很怪异。 明明乍逢变故,竟然很镇定的独自暗夜下山,且不说山中野兽横行,就密林中的黑影幢幢,足以吓破人胆,何况还是个小姑娘。而且,从她的神态及下山路线来看,她似乎奔着这处凉亭来,并不像偶然遇见。 方才另一路人马已然找到七公主,王爷吩咐他四处巡查,看看是否还有可疑人,这般才发现了晃晃悠悠下山的她。 一路跟过来,发觉她与刚才独自一人抱膝抹泪的样子判若两人。许是好奇心驱使,又或者是方才那幅月下美人出浴图难以忘怀,反正现在已经跟过来了。 亭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凌峰攀上附近的枝头,横笛在前,舒缓韵律悠长的曲子婉转流淌,似有安魂静心之意。 城门外 绿树浓荫,宽阔的官道上早已清扫干净,两列军士飒飒挺立道路两边。城门高筑,太子为显示对宁王的尊重,站在城外的官道上迎接携功而归的宁王。两柄五明扇投下一片阴影,为蟒袍贵人遮蔽炎炎烈日。 一身着兰花暗纹雪段的男子接过随从递来的手帕,一抹脸上的汗,随手扔了回去。朝旁侧握剑而立的侍卫一招手,“去,再去看看人到哪了。” “是。”侍卫拱手而去。 华盖下的贵人舒朗一笑,“小侯爷莫急,四弟定是有事拌住了,否则不会误了时辰。 封逸一啧嘴,可不就是担心出了什么状况么,表兄刚立了奇功回来受赏,若是被朝中那帮鸡蛋缝里挑刺的御史们知道他误了进宫时辰,可不得又一番说头。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嫌麻烦。 “太子哥哥,我今早去寻七姐,发现她不在宫里,不知道去哪了?” 提起七妹,太子脸色一变,险些没兜得住。今晨母后才把他叫过去,说他未来的媳妇带着七妹偷溜出城,出了事。好在四弟回京遇见救了她一命,现在人同四弟在一起,嘱咐他此事不得声张,出城迎四弟的时候,把人悄悄带进宫便可。 “啊是这样,昨夜她惹怒了母后,被罚去佛堂跪了一夜,想必八妹你去得太早,她还没被准许回去。” 八公主将信将疑,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七姐总喜欢跟詹家的那个不着调的小姐一块胡闹,被罚是常事。 她看了一眼太子,分明站在背阴处,怎么还那么多汗。 “太子哥哥你很热吗?”说完便招手叫随身伺候太子的人上前来帮他打扇。 太子看了八公主一眼,这个妹妹总是这样心细,在她面前,他从不敢表露过多的情绪,否则绝对能叫她猜个七八分。不似与他一母同胞的七妹,整日胡闹瞎玩。 他示意身后持扇的内官往边上挪一挪,也帮她遮一遮毒辣的太阳。 太子贴心的举动换来八公主粲然一笑,“多谢太子哥哥!” 封逸在一旁看得疑惑,小姑母端妃与皇后娘娘势同水火,但他们膝下一双儿女竟然相处十分和谐,真是怪事。噢,对了,不算七公主。七公主仗着嫡出公主的身份,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只跟她瞧得上的人一块玩,对待表妹更是从没有好脸色。但表妹虽然年幼些,却颇识大体,从不与她置气计较这些小事。是以,皇帝十分宠爱表妹,并不怎么待见皇后所出的七公主。 这种场合,她没来也好,省得又在旁边阴阳怪气说些让别人下不来台的话。 阙楼上值守的军士忽然动作规律地挥动手中的小旗子,楼下的士兵看到旗语,立即着人传了过来。这边正禀着,前头出去打探的人快马来报,说宁王领着一小队人马朝这边来了。 不一会儿,大路上尘土飞扬,一位身着紫色冕服,头戴远游冠的贵公子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一溜儿长军士。在接近迎接队伍不足十丈处勒停马头下马觐见。 “臣弟萧致见过太子!”宁王微躬身子行礼。 太子笑容和煦,上前一步托他起身,“四弟,你终于回来了,一路辛苦了,父皇日日盼你的好消息盼你早日回来,他已经等候多时了,咱们就不多耽搁,先去见见服父皇吧!” “是!”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太子眼神稍瞥,一眼就看见一身男人打扮站在宁王身后的七妹。趁着两人转身之际,七公主挪到太子身边,混入人群之中。 太子在前先行回宫。八公主萧璃和忠义候封逸凑过来。 “四哥!” “表哥!” 弟弟妹妹都来了,萧致嘴角多了一丝悦然,“怎么都来了?” 萧璃亲昵挽住他的胳膊,“自然是想快点见到你,母妃日日惦记你都睡不着觉,人瞧着憔悴不少,一会你忙完记得去看看她啊!” 萧致拍拍妹妹的手道好。 封逸看着前头太子的马车说,“你灭了西洲王收复西洲,替皇上除了 一大隐患,立了天大的功劳。皇上本打算亲自来迎你的,但,这两日龙体不愉,只得换太子来了。” 萧致脚下一顿,“太医怎么说?” 封逸在掌心里敲了敲折扇,“倒也没什么,就是劳累所致,多休息休息便可。” 封逸虽顶着个闲散侯爷的名,但对朝中之事并不十分了解。许多事情之间都有着微妙的联系。他替萧致遗憾,没能受到皇帝亲自迎接。但在萧致自己看来,皇帝这时候病,无非是考虑到他亲自来迎接,显得过度重视一个王爷,从而压了太子的面子而已。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又不好反悔,只得称病了。 “那就好。” 几人恭送太子上了马车,转身上了自己的马往皇城去。 第3章 改命 趁宁王和封逸都去骑马的时候,太子让侍从把七公主送进了他的车驾。 七公主萧翡哭着扑进他怀里,“二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想起昨日经历的一切,她后怕至极,还好后来清然大哥来救她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清然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捉住太子的手臂哀求道,“二哥,清然,清然还在山上,你快派人去救救她吧!” 太子握住她的手安抚,“七妹,你冷静些,别让别人听到看出什么来。” 别人怎么看,萧翡从不在乎。她是大魏唯一的嫡公主,除了母后,天底下的女人没有谁大的过她,所以她活得十分潇洒,不然也不会怂恿清然带她一块出城去寻什么神迹。 “我不管,我不管嘛!你快派人去救她呀,万一她有什么不测,我怎么跟詹家交代呀二哥!” 这个妹妹,太子萧淳从来没管住过。没办法,只得搬出母后。 “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回宫之后母后一定会惩罚你!” 此话一出,萧翡愣愣看着太子,旋即松开他的手臂,哼的一声坐得稍远些。 “你可真绝情,清然还是你没过门的太子妃,你就这么由着她自生自灭……”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叹息一声,无奈道,“你以为,出了这件事,她还能嫁进太子宫吗?即便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也不行。”他摇摇头,缓了缓说,“你别以为是你拿公主身份压她,她才带你出城胡闹就没事。这件事,一定得是她来负担全部的责任。而且……”他顿了顿,“实话跟你说吧,母后没打算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端妃。你是公主,代表大魏的脸面,如果让人知道大魏公主有失,别说父皇母后在文武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就是在戎狄、秋氐这些胡人眼中也是笑谈。” 他伸长手想要拍拍妹妹的头,伸到一半,又放下来,“阿璃,父皇母后老了,你该长大了……” 詹清然搭乘一对老夫妻的板车到城门口时,正巧看见浩浩荡荡的人马如潺潺细流涌入城内。贵人出行,一切百姓都得避让。 直到所有护卫军士都入了城,城门才恢复了往日交通。 她望着那高大华贵的马车,知道此时太子和七公主就坐在里面,只要她喊一声,就能得到他们的庇护,能顺利归家。可归家之后呢,父亲的怒火无处消除,迟早还是会撒在她身上。与其这么麻烦,不如坦然接受。 她在家门旁的小巷里下了车,弯弯绕绕,入了东边的侧门。 一进门,家中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詹清然的心抖了抖,纵然知道接下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但,还是得积极去面对。 她侧头问开门的丫鬟,“老爷和夫人呢?” 丫鬟怯怯回答说,“老爷在祠堂,已经站了一夜了,夫人自从收到消息……就晕倒了,这会子吃了药睡了。” 清然叹了一口气,吩咐丫鬟说,“你去把夫人叫醒,就说……我受了重伤请她见最后一面……” “啊?”小丫鬟有些懵,把着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按照我的话去办就是了。” “是。” 詹府的祠堂建在西南角,沿着外院的小径穿过前院便能到。 府里出了大事,老爷夫人不管是,管家不能不管,他忙前忙后吩咐人准备殡葬的东西。前堂已经挂满了白帆。 上一世,大哥的尸身是午时左右由堂哥认领回来的。詹清然瞧了瞧天色,她必须赶在那之前说服父亲,改变上一世的结局。 入了祠堂,她吩咐闲杂人等退出去,亲自关了门,立在祠门外,重重跪在地上,额头触地磕了一个响头。 “父亲!”她直起身子隔门认错,“父亲息怒,不孝女詹清然,回来了!” 堂内毫无动静。 “父亲,女儿任性妄为闯了大祸,致使兄长殒命,请求父亲责罚!” 上一世,詹清然几经波折回来,头一件事便是跟父亲诉说被土匪掳走的害怕与委屈,完全不知,早已得了消息的父亲面如死灰,一把把她推倒在地,扯了腰间的鞭子便不住抽打她。 事后冷静下来,她想明白了,在父亲的眼里,她的委屈不及失去儿子半分痛苦。 这一回她知道了,不再寻求安慰,主动认错,只希望父亲能冷静听她说几句话。 厚重的木门发出陈旧的呐喊,想是埋藏多年的怨念。 玄色卷云纹澜袍出现在眼前,荡起一阵暴雨前的朔风。詹裕明手握长鞭站在清然面前。 “你还敢回来!”暴戾出声,吓得屋瓦都振了一瞬。 詹清然面无表情,“女儿自知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女儿愿一命抵一命,替兄长活下去。” 詹裕明气笑了,“你替他活下去?你怎么替!你能跟随为父上战场杀敌吗?你能替我们詹家延续香火吗?还是你能替他建功立业,光耀我们詹家门楣!” 他慢慢俯身盯着这个女儿,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掐死她,“你以为皇家定下你与太子的婚事,将来当了太子妃就能光耀我们詹家?别做梦了。不说你入了土匪窝失了名节,就是没有这件事,你也不一定能顺顺当当的当上太子妃!皇上已经开始清扫手握兵权的几位藩王,定你为太子妃,不过是为了稳住为父罢了!” 看来父亲对朝中之事并非完全不知,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我能当上太子妃,正如他所言,我确实没当上。 不过,他能有危机意识,事情倒好办了。 “父亲!女儿明白此生不可能入皇家。女儿想说的是,我想顶替兄长的名字,参加今年的明经考试,若能中第,便能让我们家由武转文,从而避开皇上的猜忌。况且,父亲还年轻,满姨亦然,即便母亲不能再生,满姨与父亲不一定不会有后呀。女儿愿自此男装示人,一辈子不婚,只为中第入朝为官,未詹家避开祸端,为将来的詹家子弟在朝中铺路。” 詹裕明站在堂前,身后是詹家几十位先祖的灵位,香烛缭绕,满室烟火,谁能相信,待他百年之后,这里,便是死灰一片,不见光辉。他慢慢转回身,眼前斗拱飞檐,青天白云,若信这丫头的,或许詹家还能一救。 他紧了紧手中的鞭子,心中的痛还在持续,但跟詹家的未来相比,这痛却还能忍受。 “好,不过,你害死你大哥,一顿鞭子是少不了的,否则就对不起你他。还有,在你考上中之前,不许归家。” 目的达成,清然松了一口气,磕头道谢,“多谢父亲!” “来人!” 门口守着的人推门进来听吩咐。 “把小姐带下去,抽五十大鞭,然后丢出府去。” “是。”门外进来两人来叉她。 “等等,”她站起身来,“父亲,堂哥已经去认领兄长的尸身了,女儿得赶在他回来之前拦下他,否则,一旦入了门后事便不可为了。”‘ 詹裕明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了出来,“也罢,这顿鞭子先欠着,你记住了,这是你欠的债,迟早得换回来。”说罢一摆手,“你去罢。” 清然毫不迟疑,对着父亲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詹夫人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到祠堂的时候,只有相公颓然站在祠堂门前,静静望着堂内那些牌位问: “清然呢?她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打她了?” 听到这话,詹裕明猛然反应过来,那个丫头摆了他一道,一瞬间火气上涨,“这个逆女……” 詹夫人见他火了,忙挡在面前说,“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了,你不可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她身上,否则……我就不跟你过了!” 詹裕明瞧着眼前年老色衰的夫人,一甩袖,冷哼一声,绕开她走了。 不过便不过吧,正如那个逆女所言,再生一个儿子扶植一房夫人,不是什么难事。 清然去了詹清澄的房内,快速换了衣裳,又描粗了眉,翻出兄长常用的东西装进包袱,走前不忘带走所有的银两。既然不取得成绩,父亲便不打算认她,那还是要多带些银钱在身上才是。 行至半路果遇见堂兄带着尸骨返回。期期艾艾一行人,拖着一辆板车慢慢往詹府去。板车上白帆布盖着的正是死在匪徒刀下的兄长。 “慢着!”他站在中央,一手背在身后,抬手拦住他们。 第4章 顶替 俗话说“死人为重,死者为大,当及早入土为安”。竟有不长眼的人敢拦死人路,怕不是嫌命长。詹清泽正要发怒,定睛一看,却见拦路者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谁。 “你……你是……” 詹清然故作伤心截住他的话,“堂兄,我妹妹都死了,你还在这干什么!还不快快回府去,我父亲母亲都哭晕过去了!” “啊?”詹清泽茫茫然,看看他又看看身后的板车。 什么情况! 他定睛一看,这不是堂妹么。 “你……”话还未说完,詹清然跨步上前把住他的手臂,朗声说,“堂兄,快走啊!”而后只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回去再说,这里交给我。”说罢在他背上一拍,把人推了出去。 詹清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的往二叔家里去。 詹清然则领着拉车人往城外的含山寺去。 詹清澄被杀而亡是为大凶,得找高僧替他超度才能入土。并且,他虽年逾二十还未行冠礼,更没有成亲,算不得成人,只能按照夭折下葬,连排位都不能立。 烛火明灭,大梵音靡靡在耳,詹清然却陷入了恍惚。第一步,总算是成了。她松了一口气,站在山腰往下看。 泱泱天下,总能有她生存下去的地方。她脚步坚定地下了台阶,慢慢以新的身份和姿态步入这片繁华人世。 皇家还未降罪战国将军府,詹府府中却挂满了白幡,设了灵堂。周围的人一打听,原来是詹家大小姐贪玩,乘船到湖里摘莲蓬,溺水身亡了。 少女未成人,不得大设灵堂,只在詹家祠堂外摆了两天,担心天热腐臭,匆匆下葬了。 又过两人日,有人传言,说詹家大公子搬出府门,去了山上清修,弃武从文,要参加今年的明经考试,科考入仕。 众人哗然。 镇国将军詹裕明带着儿子常年跟随在大将军徐欲身边上战场,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的位置,打小跟在身边的儿子竟弃家学不顾,改为文科入仕。不是詹家大公子脑壳坏掉了,就是詹家另有目的。 与此同时,宁王平西洲之乱斩西洲王于战场,携功返京。皇帝大肆封赏,封他为新一任西洲宁王,统辖藩王之中,地界最广的西洲。 不少敏锐的人将詹家与宁王之事联系起来,立刻嗅到了危机感。又联想到早些年,皇帝大肆赞赏北洲王两个儿子,临危不惧,英勇无畏,封他们二人一人为北阳王,一人为北幽王,将北洲大片地域瓜分为三分,互相牵制。 几件事凑做一块就不难看出皇帝的意图。一时间,京中不少武将家的子弟纷纷托人托关系脱离军职,到朝中任武职。 城郊含山脚下,山青青水澹澹,极适合离群索居,静心读书,不少富贵人家在此建宅安家。詹清然买下一间农舍,把往日在身边伺候的丫头欢喜找了来,一主一仆以男人身份住了下来。 欢喜负责生活起居,詹清然日日读书,累了就到山上走走。大山的力量很厚重,一颗浮躁的心搁置在山中,总能很快平静下来。 既然已经选定了这条路,那就得拼命走完他。 清然自小便聪慧敏锐,记忆力超群,许多书籍只肖读一遍就能记住。只是她喜好的东西太多太杂,没有专功哪一个门类,故而无所成就。如今定下要考明经,自然往经学方向读。若能中第,只会些典籍是远远不够的,不光学术上,其他方面也得会。 含山寺内有位高僧,曾是皇帝身边的少傅,为人博学多才,因得罪当时权臣为避祸端遁入空门。 清然欲上山拜其为师,私下跟他的弟子打听他的喜好,备好礼品,拎着厚礼就上门了。 欢喜觉得她太较真,凭她的本事,明经而已,轻而易举便能考中的事,根本无需另外拜师。清然笑笑,并不解释。 上一世,她一辈子被关在道观里,天下事只知其一二,许多事并没看清本质。这一次,老天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定要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踩稳了才能往前走的。 既然决定入官场,中第只能算入了门,跨过门槛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并没有人指引。所以,在进门之前,做足功课很有必要。 智音大师别的不爱,就爱喝点桑落酒,此酒色泽玉嫩,淡香扑鼻,不宜醉人,就连她自己,偶尔也会喝上一两盅。 清然偶尔提上一壶,能陪智音大师坐上大半日。 考试日子渐渐进了,她拎着酒送去智音大师那,而后出了禅房往大殿去。来了这么多回,还没正儿八经的拜过菩萨。 她内心里总认为能重生回来,是得了后土娘娘的帮助,与佛家无关,故而从没想过来求个什么。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这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如拜拜佛祖,定定神也是好的。 到门口的香台取了香,一把点燃,跪在佛前执香乞求,“佛祖保佑,这一辈子,我定好好做人,重新来过,”话说一半又觉不对,“佛祖刚才不算,求佛祖保佑我这辈子能挽救……” 话又没说完,一只有力的手搭在她肩上,吓得她悚然一惊,慢慢回头看,一张清雅俊美的脸近在咫尺。 “真的是你!”对方满眼欣喜,是巧遇旧友的惊喜。“刚才看你进来我就说很像你,诶,清澄兄,你在外头你爹是不是不给你吃饱饭,”美男子搁在他肩上的手滑到臂膀上,稍稍施力捏了下。 亲昵的动作惊得清然险些跳起来。 “怎么还跟四五年前一样瘦弱啊,我真疑心你怎么挥得动你那杆银枪。” 说了这么多,清然终于确定眼前的男人是哥哥的旧识,只要不是瞧出什么破绽,那便好说。 封逸看他干瞪着个眼瞧着他,忽然凑近了看,“咦?你怎么长得……越来越女相了?脸也看起来嫩了不少。”说着便上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都这样了,还没反应,封逸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对。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清然问:“怎么回事,几年不见你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清然揉揉自己的脸,站起身来作揖,撑了个无害的笑,“公子恕罪,在下在战场上不慎坠马,头着地,这脑子混沌了好些日子,以前好些人和事都不太记得了。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封逸长哦一声,“就说嘛,你回京这么久,总不来寻我相聚,我去寻你吧,你府上说你不在府里,上山苦读去了。我啊,我是封逸啊,咱们从小在一个学堂里进学的,从小一块捣蛋,趁先生不注意在他后背画王八,那可都是你干的好事啊,你都忘了?” 清然凝视他,总觉得这人长得虽挺俊俏,但满嘴流油,每一句实话。 “那不是你干的事吗,怎么都赖我身上。” 清然知道哥哥有一帮从小一块长大的富贵公子,他是里头最实在的,每次大家干坏事时,虽然他没干,但也跟着一块受罚。父亲知道这事之后问过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清然到现在都还清晰的记得。他说:“他们都沾着皇亲,而我只是家世不错,如果想要与他们为伍,就必须这样。” 当时清然不懂,此时听这个叫封逸的一说,她立刻就明白了,小小年纪的哥哥早就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就凭哥哥当时的回答,她笃定那些事绝对是这位封公子干的。 封逸嘿嘿一笑,算是承认了。“你还记得。”他左右瞧了瞧,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香,一把抽了出来,随手往佛前香炉里一插,隔袖拽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一脸兴奋说,“你什么都没带就来这山上上香,是不是住这里?走,带我上你那去瞧瞧,认认门,下回我带酒来陪你喝两杯。” 清然忙把住他的手,“算了吧,我现在住的地方容不得你这样的贵人,待我考试中第,一定请你喝酒。“ 她挣脱开来,快步退开,遥遥留下句,“就这么说定了啊”,朝他摆摆手跑下山去了。 第5章 夜宴 当今皇后娘娘在还未生下太子之前,曾来含山寺拜过佛祖,回去不久就怀上了当今太子。所以,她一直觉得这里的佛祖更有灵性。 此次宁王收复西洲,出发之前,皇后娘娘曾来替宁王求过平安。如今平安归来,皇后便嘱咐他,亲自前来还愿。 端妃得知此事,还曾在萧致面前嘀咕,“她一贯会做人,一身笼络人的本事。我儿本就福泽深厚,搞得好像是她在佛前求来的似的。只是假模假样的去寺里拜拜,就把功劳都揽了去,没有比她再精的了。” 萧致笑笑,皇后宽和仁义,真正做到了母仪天下,对皇家的子嗣各个放在心上,凡事以家国为重,然后才是个人得失。萧致从小在她的熏陶下,也如她一般,性子上十分温润,但又不同于太子那般软弱,还传承了封家外祖的勇。 端妃也不是那般刻薄之人,只是见不得那些八面玲珑,善于迎逢的人,让人觉得虚得慌。 “说到底,母后是担心儿子的安危而已,这样也惹到母妃了?” 端妃听出儿子语气里的不高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想想也是,儿子走的这几个月里,她这个当母亲的不仅没有担心得人憔悴,反而吃胖了好几斤。 这么一看,不难怪儿子替皇后说话了。 大殿之上有三尊佛像,萧致先还了愿,顺便拜了拜释迦牟尼旁边的弥勒佛和迦叶佛。一会儿的功夫,便见一同前来的封逸捏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的脸。 他微不可察皱了皱眉。佛祖面前,岂能放肆。他眼眸一动,旁边侍立的凌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当他迈步要过去制止封小侯爷的行为时,目光扫过他身边的人。脚步一滞,脑中闪过那晚在山中救下的那名女子。 是她? 很奇怪,明明她作男子打扮,他却一眼就认出他来。看封小侯爷的样子,是把她错认做其他人了。 凌峰还未走过去,两人已经出了大殿。他站在殿门边,看他们没说上几句话,人已经颠颠跑下山。 萧致拜完佛祖也出来,问封逸,“遇见故交了?” 封逸还沉浸在遇故知的喜悦里,嘴角含笑道,“是啊,詹清澄还记不记得?跟我一块进学堂的同窗。” 詹家大公子,萧致有印象,但刚才看到的那张脸跟记忆里的男孩不太一样。小时候看着老成持重的人,长大了竟似女子似的眉目如画。有点长残了的意思。他最近一次听说詹家还是因为七公主。 “就是前段时间死了女儿的詹家大公子?” 饶是平日里不着调的封逸也觉得他这话有些刺耳,语气幽怨道: “表哥你怎么揭人伤疤!” 萧致乜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心想着,还好是死了,若是没死,他们詹家的罪可就大了。若不是看在痛失女儿的份上,那件事不会轻易揭过去。 凌峰站在一侧看着那道轻巧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点,汇入人潮之中。 到底要不要告诉王爷实情。凌峰有些犹豫。 他不知道的是,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从他们对话之中,凌峰大概猜到了一些事情。还莫不透她一个女子,扮做男子想要干什么,且等着看好了,只要不是威胁到王爷的事,都不是大事。 回了朝,又新封了西洲王,底下自然有不少人上赶着巴结。庞庞杂杂,不少人请萧致赴宴。 今晚是吏部尚书杨维新设宴,说是家中老母八十大寿,举宴庆贺老人长寿。杨尚书家老太君当年可是跟着故去的长公主偷偷上过战场的女中豪杰,很得朝中一干大臣敬仰。且不论杨尚书如今在朝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单冲着老太君,但凡收到请帖的人,都会赏光赴宴。 宴会地点不在城中的尚书府,而设在含山寺山脚下一处杨家别院中。 杨尚书是个多情种,年过半百,这辈子爱过的女人,一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京中有句玩笑话,说尚书府里最多的除了书卷就是女人。不少人调侃,杨尚书是把日子活明白的人。 老太君嫌府里女人太多,整日不是这个来请安就是那个来巴结的,烦透了。况且,年纪大了,就不怎么不爱人世间的繁华,反而喜爱深山里的清润气息。 老太君般去山下的别院还有一个原因,故去的老姐妹长公主,其后人在含山寺内设有长生牌,老太君时常上山祭拜,故而寿宴便设在别院。 上山还了愿,宁王一行便下山,直奔杨家别院。 他们到得不算早,别院门口停满了车辆,连太子的车架都到了。 太子身份高于宁王,比他到得晚实属失礼。 萧致着人带着礼快步进了门,绕过照壁,远远瞧见大堂内,坐在主位的华服贵人。 杨尚书也瞧见他进来,忙迎了出来,“宁王殿下,贵客临门,真是稀客呀,快请,快请!” 交了礼,进门拜谒太子并与众位大人互相见礼,便入了坐。 刚坐稳了理好蔽膝,随意一抬头,却见太子身后站着一个作男人打扮的人,十分眼熟。 萧璃撞见哥哥的目光,俏皮一眨眼。 瞧瞧太子温润的脸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丫头就指着太子性子好,又宠她,便无理取闹要跟着出来玩。 太子也是好脾气,对弟妹们极有耐心,从不与人红眼生气,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比他这个嫡亲的哥哥都要好上几分。 萧致并不反对妹妹与太子亲近,只是,出门在外,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到头来影响的还是母妃和皇后的关系,更甚者,可能还会牵扯到封家与皇后娘家冯家。 他抿了抿唇,表示对妹妹的行为不满。 哪知萧璃根本不理会他,一颗心都挂在太子身上。 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杨尚书招呼客人入席。还特意搭了戏台子,让宾客能边吃饭边看戏。 萧璃对吃饭可没兴趣,她今天穿成侍从的打扮,就是不想被困在宴席上。见人都往外走,她便借机溜走了。 萧致假意在听同行官员说话,眼神却一直留心妹妹。见人走了,眼神掠过凌峰,稍稍一摆头,示意他跟上。 今日来的都是朝中大员,封逸这种受祖荫封的爵位分量远远不够。他备受冷落,正百无聊奈在院中看漫天繁星,瞧见凌峰跟着表妹走了,也跟了上去。 山脚下有个镇子,百姓人口不算多,只有几百户人家。下山的时候,他们路过小镇,见许多人都在往外摆着各色物品,好奇心驱使,封逸着人去问了,原来是因为今日封十五,镇子上有夜市,不少小贩会出来摆摊售卖各种小玩意。 封逸跟着萧璃出了别院,一路就到了集市,三人漫无目的逛着夜市。 宴会准时开始,戏台上头通闹场开始,班鼓敲响简单的节奏 ,其他乐师合着点子一齐奏乐。待三通吹奏结束,一曲正式开始。 也正是此时,台下夜宴正式开始。宾客之间推杯换盏,尽情享乐。 席间不知是谁提起詹家,另有一人接腔,说起詹家失女之事,说她生前也是位样貌不错的佳人,随性子顽劣些,但有未来太子妃的头衔,旁人倒也多有担待,只是世事难料,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言语间尽是惋惜。 说罢,忽而想起在座的太子曾与詹家女有过婚约,便转头安慰起太子来。 萧淳面色淡淡,笑着回:“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句话惹得众人面面相觑。 到底是有过婚约的人,再没情意至少是差点就成为夫妻的人,何以如此漠然,淡而化之,一副不愿多谈之态。 再一想詹家出事,天家就只有七公主上门吊唁,哭得死去活来,旁人一改仁善贤德之态,做壁上观。就连皇后都只是派人送了些物件,安慰两句而已。 大觉此事或许对皇家来说是晦气。毕竟千挑万选的儿媳妇,突然就没了,不显得太子德浅,留不住人么。 一时都沉默了,改为别的话题。 萧致对这些事无感,更与他无关,便端着酒杯浅饮一口,静静听着那些话。 第6章 八公主 清然下了山不敢在外多停留直奔家中。 欢喜正往堂屋桌上捧菜,见小姐神色慌张回来,惊问:“出什么事了?” 清然关上门,插上门栓,舒了一口气。 她到井边打水洗手,甩了甩手上的水进屋说:“我遇到哥哥儿时的朋友了,不过对方没认出我来,好险!” “不是没认出来吗,你慌什么!”她一边盛饭一边说。 清然一愣,明白过来欢喜听岔了,“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人以为我是哥哥,没有识破我的身份。” 这么说了欢喜才明白。 “那这么说,你成功骗过别人了?那不挺好的吗,这说明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这么一说,清然也想通了,确实是这样。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说不定可以利用封逸坐实现在的身份。她一边吃饭一边想着,有机会还是要多跟他处处。 “你说的有道理”,她问起家里,“母亲怎么样?有没有送消息来?” 欢喜艰难咽下一口饭,点点头,“有。夫人说府里一切都好,让你不要惦记。还有就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坚定的走下去,不要像她一样。” 清然拨米饭的筷子停了一瞬,口味尽失,搁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唉?”欢喜傻了,还没吃两口怎么就不吃了,这一桌子菜怎么办。 天色暗了下来,清然上屋里拿了扇子坐在院中的躺椅上,头顶浩瀚星河,每一颗闪闪发亮的繁星都代表着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着不一样的故事。她陷入回忆里。 母亲说不能像她一样…… 年少时曾听母亲提起过,她未出阁之前,跟着一位医学造诣上十分了得的师傅,两人走南闯北,见过山川大海,见过百花盛开,更见过四季更迭和人生百态。 她原是想继承师傅的衣钵做一名悬壶济世的大夫。然而,世俗眼色给女子施加了太多枷锁。另外,家中施压,逼她放弃所学,与幼时定下婚约的人完成婚礼。 无奈之下,她只得回归闺房,披着嫁衣走进那座困住她后半身的宅院。 父母相识于幼时,但并没有感情,婚后母亲生了一子一女,父亲便不再踏入她房中,接了心头好满姨回府。后来不知他从何处得知母亲曾跟着医师旅行天下的事,十分气愤,一度扬言要休妻。 母亲不舍一双儿女,再者詹家长辈十分喜爱这个儿媳始终护着,这才保下这段婚姻。夫妻俩冷清冷性过了十多年,父亲带着兄长领军在外,清然在母亲身边长大,对她十分宽容。 自打母亲知道她顶替哥哥的身份活下去,她是高兴的,从她每次让身边的老嬷嬷来送东西时捎带来的话中便能知晓。 这个世上,还关心她的人,只有母亲了。 上辈子,父亲被人诬陷与戎狄勾结卖国,全家被斩,母亲,母亲却不是与詹家一百余口一道死在断头台上,而是……而是死在离道观不足百步的树林间。 她始终记得,那日,七公主到道观来替她打掩护,清然换上公主的妆发出去见家人最后一面。她出了观门还未跑出多远,陡见母亲慌慌张张朝她跑来。 母女隔了多年再见,喜悦还未来得及染上眉目,一支利箭自后心穿堂而过。詹夫人只惊愕一瞬,努力扯着嘴角,咧了个温和的笑,笑意还未完全撑开,第二支、第三支、弟四支箭接二连三射来,正中目标。 清然愣了一瞬,不能接受狂叫起来。 观里的居士发现她李代桃僵出逃追了过来。 清然发力要往母亲那便跑,刚迈出步子,却被赶来的居士左右扯住往后拖。她拼了命的嘶吼挣扎,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浑身是血倒在面前,睁着眼看着她,慢慢没了生气。 “有人在吗?” 手中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清然呆愣愣仰望夜空,脑中还在想着母亲最后看她的眼神。 欢喜撩起围裙擦手从厨房走出来。 “怎么不开门呐!没听见有人敲门呢嘛。”说着快步走过去拉开门栓。 清然回过神来,手中的桃花扇又悠悠摇起来。 “这位小哥,我们几个逛夜市逛累了,可否跟你讨碗水喝?” 打开门,说话的是位长相破有灵气的小姑娘,跟他们一样做男人打扮,门外还站着两个衣着不凡的男子。打眼一瞧便知身份不普通。 “哦,”欢喜松开门说,“行,你等着啊。”说完就转身往井边走,现提了一桶水上来,又跑屋里拿碗。 萧璃歪着身子往打量院内,不大的一进小院,瓦屋两三间,旁边坠了个厨房,随不富裕但收拾得很干净。院中靠西边墙种了一棵槐树,低矮的树枝叉上吊着一盏美人灯,灯下搁着一张躺椅,一个人半躺着,闲闲摇着一面扇子,灯火不明,昏暗的光打下来,半边轮廓隐在阴影里,从门口的角度看去,简直是天上神仙颜。 萧璃自小长在宫中,能入宫的人,都是个顶个的漂亮,见多了好相貌,就对容貌并不怎么在意。 可眼下这位,与其说相貌生得出众,不如说是情景造人,这样好的景致下,显得他出尘脱俗,又有种翩然洒脱之态,十分喜人。 欢喜拿了只海碗出来,到井边的桶里舀了一碗水走到门边递给她。 “久等了,我们刚吃了饭准备歇下了,茶水没了也没察觉,委屈你喝生水了。” 萧璃接过碗道谢,“不打紧,出门在外总有将就的时候。多谢小哥。”说完便把水端给封逸。 “表哥你喝吧,我又不渴了。” 封逸背对门而立,眼瞧着远处的夜景,但他们的对话,他一字不落的进了耳。听见表妹的话,微微转身,看了一眼水色青漾的碗,又看看表妹一脸真诚的脸。 真是服了,自己想喝水找人要,要来一碗井水又嫌弃上了,还又不好推辞,这便塞到他这里来了。 感情是把我当叫花子了。 封逸不想接她的茬,那肘子怼了怼旁边的凌峰。 “诶,凌统领辛苦一晚上了,一定渴了吧,要不你喝了吧。” 萧璃转而又看着凌峰,眼神巴望。 凌风站在萧璃靠后的位置,她刚才看到的景象凌峰分毫不差也看见了。 习武之人,夜视能力极强,门刚一打开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在树下乘凉的人,不是白日在庙里遇见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呢。 目光稍移,悄悄打量这所房屋,普通民居,简朴小院。没想到她一个千金大小姐,竟然肯委屈自己到这种地步。心中有些复杂,她明明可以靠脸获取皇家谅解,至少不重罚她,却偏偏选了这种方式。实在费解。 “凌统领?” 见他没反应,封逸以为他没听见,又喊了一声。 凌峰的目光落回院中那一抹光亮处,灯下之人听见那一声“凌统领”手中的扇子明显顿了一下。继而又慢慢摇起来。 他瞥了一眼那只碗,缠枝连问彩陶碗,应该就是他们平日用的物件。他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整个饮水的动作干净又果决。 把碗递回给送水人,低声道,“多谢。” 欢喜见他眼神底泛着光,心生警惕,也不管他们还有没有请求,她拉过门把门关上。到底是两个女人,又是大晚上的,还是得提防着些为好。 听到脚步声走远了,欢喜才拎着碗往树下走。 “小姐,你说……” “嘘……”清然坐了起来,凝神静气听外头的动静。确定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小声说,“我们上屋里说去。” 说罢起身吹灭了灯进屋关上门。 第7章 警惕 插上门,清然拉着欢喜在屋中坐下。 惕然问她,“刚才我没敢往门口看,不过听声音,找你要水的应该是个与我同龄的女子,长得十分可爱,而且唇下一寸有一颗朱砂痣是不是?” 刚才听声音觉着耳熟,清然没在意,可听那女子喊另一人表哥,那人说话的声音与今日在山上遇见的哥哥的旧友别无二致。清然才确定了来人身份。 八公主萧璃生了一张娇俏脸,性子柔顺可爱,十分得帝后喜爱,因此七公主萧翡十分妒忌,两人相遇,总要讥讽几句。清然与八公主接触不多,但从两人针锋相对的间隙能看出来,这位公主眼底偶尔流露出的神色并非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 她暂时还不敢直面这位公主,担心不小心露了破绽,她会从中坏事。 欢喜皱眉想了想,当时门口光线不好,看不太清,只是能肯定要水的人是个女人。 “我没看太清,不过是个女人这是能肯定的。”她接过话问清然,“怎么了,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清然望着桌上的油灯说,“她应该是八公主萧璃。门口另一人应该是我白日在山上遇到的哥哥的旧识南越侯封逸。” 心中还未做好面对那些人的准备,她站起身来绕着桌子踱步,“以后若再有人来,还是你去应门。我等考试结束之后再出门,免生变故。只要我考中,朝廷派了官坐实了官员身份便无虞了……” 三人将走出不远,萧璃跟凌峰说,“凌统领,劳烦你帮我去查一查刚才那户人家,方才我见院中有一位风姿卓绝男子在树下纳凉,我想知道他的家世底细。” 凌峰揖手称是,别有深意看了一眼封逸,转身就去办了。 “诶……”萧璃没想到凌统领办事效率这么高,说办立马就去办了。 眨眼间,几个闪身,人就没了影。她有些怀疑,一向冷漠如斯的凌统领,什么时候这么听她的话了? 封逸抱臂笑看她,“怎么,瞧上个山村野夫,不巴着你的太子哥哥了?” 萧璃冷了脸,翻了他一眼,声音跟浸了寒冰似的:“干你屁事!” 没了外人在,装都不用装了。 封逸自从得知这位表妹的真实身份之后,对她的态度转了大弯,两人也不再伪装,没人在的时候互撕才正常。 “哼!你可别忘了你的使命,你要是敢因为男色耽误了大事,你看姑母如何处置你!” 萧璃烦躁地扯了把头发,徒手重新收拢扎了个发包,甩下一句“你管好你自己”便率先回了杨家别院。 宴会接近尾声,最后一个压轴节目。 一阵急点鼓声响起,紧接着一段柔和的萧声和着琵琶声清荡,一位盛妆女子走到宾客中央,随着音乐声长袖一甩,柔软水袖刚好触及太子的脸,柳腰反折,身姿妖娆随着乐曲轻盈摆动。 太子脸上染了几分醉意,醉意朦胧瞧着眼前的美人,赏心悦目,拍手叫好。 宁王坐在一侧,看着倒还清醒,眯眼瞧着献媚女子,睇了一眼对面的杨尚书,漫不经心端着酒杯慢饮。 席间有不识得此女之人,笑问杨尚书是谁,杨维新笑道:“这是小女蓉蓉,自幼擅舞,今日贵客临门,这才献上一舞,献丑了,献丑了!” 一时间纷纷夸赞杨小姐舞姿婆娑,优美动人。 萧璃进门,眼神扫过萧致落在太子脸上,忙上前去搀扶他。 “太子醉了,我送您回去歇息。” 萧淳迟缓转过脸来,认了好一会才认出她来,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你跑哪去了,整晚都没看见你……” 萧璃一僵,胸腔里的那颗心哔哔跳起来。 什么男色不男色的,跟太子比,哪有人能胜过他。 萧璃扶起他送他上马车回城。 杨尚书跟在头后挽留,“天色不早了,要不殿下便在别院委屈一晚,明早再回不迟。” 萧璃这时候才发现,站在杨尚书身边的女子,天热是不错,穿得上漏下短的,不成个体统。她沉着脸喊他,“杨尚书,太子乃一国储君,若在你处歇宿,明日有些什么不好言语传出来,你是打算让你们整个杨家的前程来赔吗!” 杨维新这时才发现来时跟在太子身边的人竟然是八公主。 八公主出了名的天真可爱,平日不管遇见谁都是礼遇有加,怎的这会咄咄逼人,说话这么重。 萧致慢了一步,走过去打了个圆场,“杨尚书莫怪,太子宿醉难受,八妹担心皇后忧心,还是早早回宫妥当些,您看呢?” 杨维新听出宁王话中之意,打了个哈哈,“是老朽糊涂,有劳八公主送太子回宫了!” 他们出宫赴宴,因着都是乔装成寻常人家,带来的护卫不多,杨维新又吩咐府中护卫一路相随,直到看着人进了宫再这返。 月至中天,月白如玉,月光从疏密枝叶间洒下来,有种冷萃萧然之感,晚间的酒后劲足,一路颠簸,酒意上头。萧致撑着额歪在马车内,静静地看着前头一辆马车。晚风携着林间清香袭来,醉意醒了半分,他扬声换人,“凌统领呢?怎么不见人?” 来人回道:“启禀王爷,听封小侯爷说,是八公主吩咐凌统领帮她办点事,晚些时候自然会回的。” 萧致摆摆手,“他回来了,要他来见我。” 放下轻纱帘,窗外的一切事物变得朦胧。脑中杂事纷乱,不一会困意席卷,他迷迷糊糊之中拽了个引枕垫在背后,斜倚着睡着了。 梦里很乱,一张张扭曲癫狂充满欲望的脸从眼前闪过,忽而那些年又变成一些妖娆妩媚的女子,逗弄他,向他索取心魂。 忽而,天灵盖传来一声深邃悠远的钟声传来,顷刻震碎那些妖魔鬼怪。 周身变得清明起来,云雾缭绕间,一尊大佛显出半只眼。 佛眼慢慢睁开,半垂着看着渺小的人,忽而说道:“你可想清楚了?” 萧致正莫名,什么想明白了。正待要问佛祖。忽而听得一声清透如泉水之音的人答曰:“请佛祖成全……” 云雾渐淡,萧致这才看清,原来在佛前的还有另一人。 长发青衫,就那样跪在那里,微垂着头,虔诚祈祷。 萧致走上前去,站在侧面,那人一抬眼,与佛祖对视,眼神坦荡赤诚。 是他? 那个白天在庙里遇见的男子,那个封逸的故交? 正疑惑着这乱糟糟的梦。 耳边响起“咔哒”声,一下从梦中惊醒。 侍从的声音响起,“王爷,到了。” 萧致恍然抬头,脑中还停留着那个坚定的眼神。钻出车厢,下了脚垫,摇摇头,将那个无厘头的梦甩在脑后。 第8章 秋闱前夕 窗口的灯还亮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落在窗纸上,有细细念念的声音传出来,不时翻动纸张换下一页。 凌峰抱着剑倚在一棵榕树的枝杈上,静静注视着屋里人的一举一动。 八公主让他来查,还查什么呢。他什么都知道。 那天,他先一步上山到了土匪窝查探,没看到公主的身影。反而看见她鬓发微散,坐在枯草堆里,抱着膝盖低声抽泣。 他见过她的,是常与八公主在一块的詹家的小姐,未来的太子妃。因着身份之别,远远见过几回,并没说过话。 四下无人,他破屋顶而入,拉着她说,“跟我走!”便拽着她往外跑。才跑出草料棚到了牛棚附近,四周忽而起了厮杀声。 为免伤及到她,便把她藏在牛棚深处的草堆里,等全灭了土匪再带她出来。 谁知,她自己爬了出来。 王爷看见她,没有要多管的意思,他也只能放任她不管。 谁想到,晚上再出来巡查的时候,却撞见她镇定自若的在水中洗浴,全然不似刚找到她时的柔弱无助。 守了她一夜,第二日回去之后便听说詹家小姐意外身亡,詹家大公子离家深居山林读书,发誓要考功名。 凌峰见过那具不能证明身份的男尸,分明与詹家小姐有八分相像。 寺庙再见时,封小侯爷错认她为詹家公子,她震惊过后便承认了。那一刻凌峰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他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静静看着她,一如现在。 虽隔了层窗户,他却能想象出她现在认真读书的样子。 不管八公主出于什么目的要查她,此刻,他心底已经有了决定。 既然当时救了她,那便不能白救了。 交了三伏天,到了暑热最盛的时候,窗外虫鸣四起,大有整晚不歇的意思,搅和得人不得安宁。 清然站起身,捶了捶发软的腰身,吹灭了灯脱鞋上床躺下。 算算日子,再过一个月就是秋闱的日子。 真期待啊,以后的路,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定不会是上一世那般被困伴生,愤然而亡吧。既然老天给了一次机会,那就闯出一片不一样的人生来好了。 那头屋里的灯灭了,凌峰直起身看了一会,微阑夜色之中,只余虫鸣鸟叫,他跳下来,往城郭走去。 考试的日子到了,清然提前一天进城,入住了朝廷分派的考生暂住房。 考生暂住房建在贡院后身,专为家境贫寒,没有钱财入住客栈的学子建设。各地考生只需凭借浮漂便可暂住。 此项举措是太子上书建议朝廷,为远道而来的学子免去生活不便提出来的,让家境贫寒的学子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业上。 清然现在的身份虽是镇国将军府大公子,但管理暂住房的小吏并不看身份,只要有需要便可缴纳一定数额银钱便可领取住宿物品暂住。 欢喜抱着被子推开小木门一股霉味铺面而来,是了,这些屋子供给对象是付不起客栈房费的学子,条件可想而知。能有个这风雨的地方算是不错了。 隔壁一间屋子门开着,可见已经有人住了进去。 欢喜嘀嘀咕咕进去收拾,让清然在外面先等一等,免得沾一身霉味儿,影响考运。 清然退后一步,站远些远眺这群矮小的建筑群。南面是巨大的斗拱华表柱组建的雄伟壮阔的贡院,北面是一片低矮瓦舍,九间为一排,每三间的顶砌着高高的山墙,用来防火。 大殿后面的一条排水沟把两边一分为二,泾渭分明。 每年的秋闱和春闱便是鲤鱼跃龙门之时,一朝高中,便可枕玉盖金,繁华加身。 旁边屋里探出颗头来。 看见清然茫然站在门外,笑着问,“需要帮忙吗?” 那颗头连接着的身子挪出门外,站直了看,清然竟然需要高昂着头才能看到他的面貌。 这人……竟然是个巨人!! 那么小的一所房子里,他是怎么进去的? 清然愕然,“呃……你……” 巨人以为他想认识他,自我介绍道,“这位兄台,在下赵子锐,河封人氏,字子湍,你称呼我子湍便可。”不用特别介绍,清然也从他隆重的口音里听出来了。 清然回过神来,揖手执礼,“啊,呃,在下詹清澄,字……漌之,清清之水之意,京中人氏。” 两人这便算是认识了。 “怪道今日才来,原是京中人。我今年二十又一了,漌之兄看起来不过刚够得上考明经的年纪,那我便托大,自称兄长了。” 清然颔首赞同,瞧着他那高大的身板,足有九尺之高,众使她年长也不敢在他面前称兄长啊。 “那便依你所言。” 赵子锐外头往她那屋看,“你都弄好没有,要不要我帮忙?我在这都住了两三年了,你屋也空了两三年,只怕都成老鼠窝了。” “啊!!”他话音刚落,屋里传出一声尖利叫声,欢喜窜了出来。 面色惊恐地指着屋里说,“小……小……” 清然清了清嗓子,跟她使了个眼色。 欢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看见外头还站着个大高个。她反应也快,忙改口道: “小老鼠,公子,屋里好些老鼠,不光有小的,还有这么大的。”她拿手比了比,足有一只海碗那么大。 清然不怎么信,就这么个穷酸窝,人都饿得填不饱肚子,哪还有多的粮食养老鼠。 不等清然作出反应,赵子锐把她一拦,“看吧,我就说肯定有老鼠。漌之小弟等着,看为兄替你把那些老鼠都捉干净。” 说完撸着袖子进了屋。 欢喜看着大高个弯身挤进了屋子,看看自家小姐,用气音问“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怎么说得清,她耸耸肩,示意晚点再说。 皇帝身体不适,此次秋闱,指派太子与吏部、礼部共同监理。吏部尚书杨维新为主考官,礼部尚书孙适财为副主考官,太子坐镇,另有数名弘文馆大学士协助阅卷。 明日便是开考日,太子一向注重荐才纳贤,此次首次坐镇科考,十二分重视,今日便带着各位主考及相关人员一同巡查考场各处,看看还有没有纰漏。 大批人从前门入内进了二道仪门,便到了主考场,考场分天地玄黄四块,每一块又以天干地支二十八星宿、三十六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分隔成大小相同的六百多间格子间。 太子打头,领着队伍一一巡视,见各项安置妥当,满意地点点头往后殿去。 杨维新早知太子要来,在大殿之上设了座椅茗茶,以供太子驾临。谁知他不去喝茶反而领着大家往后殿去,直到出了后门才当着官员的面夸赞两位考官以及底下办事的人。 得太子赞赏,一时气氛融洽,十分和谐,就连平日的针锋相对的人都能先放一放。 人人都有一只狗鼻子,皇帝身体不适,本是托词,为的是给太子足够的面子,然,一语成谶,身体真出了问题,到现在一月余,仍不见好转。 现在朝中大事多依仗太子,朝中百官,纷纷转变态度,以太子为尊。 后门一下子涌出了好些人,闹哄哄的,清然转头望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之中最为尊贵之人。 上一世两人无缘,没能嫁给他,这一世……这一世以男人身份生存,更没有可能了。 赵子锐听见声音左右手各抓着两只肥硕的老鼠出来,看见大批官员簇拥着一位身穿明黄色礼服的人,眼睛一亮,“是太子!” 他两手一扔,拨开清然,把腿便往人群靠拢。 外围有士兵把手。他人高马大的站在人群之外猛朝太子挥手。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边这边,看这边!” 清然被他拨得退了好几步,见他如此行径,满头黑线。 这个大家伙是不要命了吗! 第9章 秋闱 护卫发现有人喧哗,忙上前拦截。 赵子锐瞧着块头大,铁憨憨一个,对面护卫来袭,竟巧妙躲过,所过之处扫倒大片护卫。 清然站在外围,只听前头呼喝惨叫声,大块头依旧立在人群之中,身边能近身的矮萝卜头纷纷倒地。 这么厉害! 清然心惊。感觉这伙计抓护卫就跟抓老鼠一般手到擒来。她由担心赵子锐转而担心太子的处境,不知道他找太子要干什么。 再不制止,护卫都要被干趴下了,那样太失皇家颜面。太子抬手压了压,朗声喊道:“都住手!” 众护卫得令,纷纷停手,自太子面前撤开一道口子。太子往前走了两步问:“你是何人?” 赵子锐躬着背行了道学生礼。 “学生赵子锐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抬手,“免礼吧。你因何在此处大闹?” 赵子锐突然双膝跪地禀奏:“学生有一事启奏,还请太子做主!” 诸位官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都看向太子。瞧这情形,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好。杨维新最会体察人心,忙招呼手下搬了张太师椅出来,就搁在贡院正后门。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主理人、申诉人、围观大臣和外围一圈护卫,瞬间成了个露天申冤场所。 清然站在人群之外,只能看见赵子锐头顶,她忙叫欢喜到屋里搬了张椅子过来垫高了看。 明日便是开考日,暂住房内已入住不少学子,听到动静,许多人也不温习了,纷纷拢过来瞧热闹。 “说说看。”太子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转头一瞧,另两位尚书还站着,吩咐再搬两张椅子出来,大家一起听听。 杨、孙二位大人道谢,也坐了。 赵子锐道:“禀太子,学生三年前便进京赶考,入住贡院所属的暂租房,并按时缴纳一定数额的房费。因着此处房费比外头另赁住所便宜许多,故而在此住了三年。” 太子听闻是关于暂租房的,笑看了一眼杨孙二人,仿佛在说,此项仁政倡导者正是本尊。 杨维新能混到如今的位置,靠的便是细致入微的察言观色,他立刻拱手称颂道:“太子仁厚,关爱天下寒门子弟,如这位赵姓考生所享受的实惠,都是太子的功德呀!” 马屁不会拍,见风使舵还不会吗,其他官员纷纷附和,。 清然站在外围远远瞧着,太子还是那副好说话老好先生的姿态,跟以前一点没变,难怪上一世被那些个老臣欺负到退位让贤。 不过身在高位,这样的性子难免身边会聚集小人,说些奉承之言。 若赵子锐只是为了来赞赏太子功绩的,她很怀疑是有人刻意这样安排的。 赞赏声打断了赵子锐的话,几乎将他淹没,他冷漠看着这些人表面上虚伪客套。冷不丁出声。 “我不是来歌颂太子的……” 一语惊人,他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却都听见了他的话。热闹场面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殿下有所不知,您个提议是好的,但……却给了那些贪官污吏借口,明目张胆借建暂租房贪墨朝廷银两。还望殿下明查!” 他语气激昂说完这些话,一叩首,额头重重触到泥土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 “这人莫不是疯了……” “是啊,孤身一人敢叫板朝廷官员!” “怕不是今年的科考又不想中了……唉!” 外围的学子指指点点,颇替他惋惜。 赵子锐没见过官场可能不知道。这一片暂租房建造之时,牵涉到不少机构。 当初选址在这里,第一个原因自然是离贡院近,方便。第二个原因就是这一片不是主城区繁华地带,周围的住户松散,总共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处理起来费用大大降低。 这块地方确定下来之后,由京城兵马司到百姓家中量房,丈量面积。而后户部核算搬迁费用,重建费用,以及百姓补偿费用,继而拨款。再由工部承建百姓新居所以及暂租房。 所以说,赵子锐对上的是朝廷三大部门,他……一个出身寒微的穷书生,怎么抗衡。 清然抱臂而管,若想双方都好,唯有…… “你详细说说,怎么一回事。”萧淳两手搭在膝上,身体往前倾,大有细细聆听的意思。 清然险些没站得住。 这太子怎么回事,明显这么大的一个坑还往里头跳,真是勇啊! 现在的情况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没发生过最好呀,否则,赵子锐能否安然度过今晚都是个问题。 不等赵子锐详细说明,突然一名护卫飞奔来报,说皇帝召见。 这么巧的么,太子拍拍腿,站起身,嘱咐赵子锐明日先好好应考,等考试过后再来详呈。说罢转身边走,走出两步又不放心,折回来摘下腰上的玉佩递给他,嘱咐他持此物求见。 清然暗暗竖起了大拇指。萧淳只是宅心仁厚,并不是蠢,他当众把贴身之物给赵子锐,便是在保他。 热闹没得看了,不少考生意兴阑珊散去。有一两个与他相熟的考生过来问他方才所说之事。他摇摇头,钻进小屋关上了门。 那两人得了个冷脸,正要发作。清然插了句嘴,“这事事关重大,知情者很有可能会被拿去问话,你们俩怕不是皮痒了,想挨板子了。” 闻得此言,两人一惊,推推攘攘跑走了。 清然若有所思看了隔壁屋一眼,招手叫欢喜附耳过去。 欢喜依言,听她吩咐。 啊了一声,“你查这些干什么!” 清然莫测一笑,“以后有用,你找我说的话去办就是了。” “好吧,那我去了。你自己把床铺好了,晚上要睡的。” 清然心不在焉点点头。也进了屋。 翌日清晨,鸡鸣四起,周围住户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不少百姓就着好日子卖些欲意高中的小玩意。清然晨起之后,先去隔壁看了下,赵子锐那间屋子门锁着,应该已经走了。 她从贡院后门绕着走,慢慢溜到正门前。顺手买了只雕刻成小鹿的青玉。鹿嘛,音同“录”,讨个吉利。 考明经不像科举那么严格,不仅要比对浮票,还要搜身防止夹带小抄。明经责只需要背背经文,然后是口答经文大义,最后便是时事了,所以并不需要搜身。 正门前排了老长的队,分成三股排队进场。清然站在明经那一队里随着队伍慢慢移动。快要进场时,听到欢喜的声音,她个子矮,站在人堆里不能完全看到清然,便跳起来大喊:“公子!你不是要吃枫糖湾的米线吗,我去买来了,你先吃口再进去啊!” 清然回头,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像只躲在洞里的小松鼠,一下没一下冒头的欢喜。笑着摆摆手,“你吃吧,来不及,我进去了。” 说罢转身进去,目光扫过人群时,看见了个熟面孔。 统领! 是那天在山上救她并把她塞进牛棚里的宁王身边的护卫。 他站在低处,微微抬头看着清然的方向,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清然一悚,感觉他眼神是洞悉一切的了然。有那么一瞬间,清然觉得对方认出她来了。 她又看过去,想确认时人已经找不到了。 门口的值守士兵利声催促快些入场。 清然只得放弃,转身进了考场。 厚重大门转动,门轴与门窝摩擦出陈旧古老的声音,在嘭的一声中阻隔外界纷扰,考试安静有序进行。 今日只考第一场,明天后天还有第二场第三场,与隔壁考科举的一起结束。不过,他们不需要关在号子里,考完便可以回住处,第二日再来。 第10章 中第 考完第一场,清然出了贡院没看见欢喜,就在门口的小摊贩上吃了碗牛肉面。边吃边等她。 饿了一早上,吃口热乎的好舒畅,一碗面条下肚,她端着碗把汤都喝光了,刚搁下碗,对面坐了一个人。 凌峰直直看着她,冷声说了句:“好好考试,别的事别多管……” 清然愣愣的,看着傻里傻气的,冷不丁打了个嗝。 凌峰抿嘴没说话。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说完,起身就要走。 “等等……”清然回过神来,去追他。 习武之人脚步快,不一会就带着清然走出了人群,到了一处僻静巷子里。 清然感觉他并没有发全力甩开自己,否则,她是追不上了。她刚吃撑,又急行了这么远,累得直喘气,“就这里吧……哎呀妈呀,别走了,我……走不动了。” 她靠在青砖墙上匀气。 凌风停住脚,转回身看着她。 清然确定这人对自己没有敌意才敢跟上来。气息稍稍平缓了些,她问:“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你不像是出于敌意警告,而是出于好意制止我触碰什么危险的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在查什么?还有,你叫什么?” 听到最后一句话,凌峰的耳朵动了下。他缓缓出声:“赵子锐被转移了,他所说之事没那么简单,你不要再让你的书童去打听了。万一被人盯上,没人能救得了你。” 小巷不通风,陡然停下来热气翻涌,汗滴滴往下落。清然一手叉腰一手甩着袖子扇风。 不在意道:“所以呢,你叫什么?” 凌峰一噎,淡淡吐出两个字,“凌峰。” “峰栾楫楫田园净的峰?”她会的诗词不多,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凌风僵硬点点头,他也不知道她说的哪个,反正字音相同就是了。 “噢——,凌统领!你为什么帮我?” 他僵了僵,抿着嘴不说话。 清然瞧他笨嘴拙舌的样子,噗呲一声笑了。 “就是你救的我妹妹吧……” 此话一出,清然逼近两步凝视他。 凌峰明白她在试探他,他转开脸,最后警告,“暂租房的事牵涉很广,你别再插手。”说完转身往巷子深处走。 劲瘦纤长的身影渐渐隐在巷道间,清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慢慢往回走。 凌峰提醒她不要管赵子锐的事情,而他自己出现在这附近,就表示宁王也在关注这件事。 宁王……以后的皇帝。 清然对他的印象很淡。上一世只在一些晚宴上远远见过。满身锐气,锋芒毕露,自带威严的感觉。随后能登上帝位,或许是有些龙气在身上的。 清然没指望欢喜能问到什么有用的事情,毕竟他们两个人力量有限。想要办大事,还得依仗权势大的人。 经智音大师指点,第二日、第三日考试应对起来颇为轻松。清然脚步坚定出了贡院,门外只有个欢喜在等。 两人回去简单收拾东西,退掉住了三天的房,往城外的小院去。 日月轮转,天气渐凉,雨水多了起来,清然搬了小桌椅在屋檐下煮茶,秋风卷落枯黄的树叶,沾了雨水落尽泥地里,斑驳点点铺了一院子,有种苍凉的美感。 她在风雨中静静等待,算算日子,科举已经过去十多天,差不多到了放榜的时候。她执壶倾倒,澄明淡淡茶色汤水落进莲瓣盏中。院门外想起“笃笃”敲门声。 欢喜这几日比清然紧张多了,做什么事都支着一只耳朵听着门口的动静。听到有人敲门,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兴奋大叫着:“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门打开,欢喜傻眼了,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清然端着茶盏往嘴边送,听见欢喜的话一顿,随口问道:“是谁来了?” 欢喜松开门,侧了侧身。门外的人探了颗头进来。 八公主…… 她怎么又来了。 搁下茶盏站起身,清清朗朗行了一礼。 “八公主安康!” 萧璃站了进来,容色欣喜,“你认得我?” 清然捞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油纸伞撑开走到院门前说,“在下虽幼时便跟着父亲去了边关,但去之前曾见过八公主,自是不敢忘了公主盛世容颜。” 詹清澄八岁就去了边关,期间只回来过几次,八岁之前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鬼话,可在被夸赞“盛世容颜”的人听来,十分受用。 萧璃作羞涩状,柔声说,“上次走到你这跟你的书童讨了碗水喝,还没来谢你,今天我们上山进香回程之时突然起了雨,便想着来你这避避雨,不知,可方便?” 京城城在寒山寺正东,而她这院子却在东南,并不十分顺路,显然她的话是托词。但,既然人已经来了,且看她要干什么吧。 “自然是方便的,只是寒舍简陋,恐怕要委屈公主了。” 清然左手撑伞,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萧璃走入伞下,与她共撑一把。 主人入内休息,伺候的人都窝在门口原地休息。 欢喜跑去厨房端了新茶来,可是屋中用具简陋,茶具更是只有他们自用的一套。欢喜把刚才清然用的一套茶具拿下去洗净,再用热水烫过才重新斟满茶端了出去。 清然引客人在厅堂落座。 公主毫不避讳直直盯着他看。末了笑着说道,“谁能想到,那晚无意之中敲开的门,竟然是詹公子。” 清然笑不达眼底,“能遇见公主,是在下的荣幸。” 她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澜袍,松松夸夸套在身上,有种前朝士人不羁之感,很是惑人。 可怜萧璃一颗少女心扑通扑通乱了节奏,“上次来借水,我见你一人一灯在夜空下欣赏繁星,那时候就觉得公子非常人,便让随行的护卫查了你的身份。没想到,你竟就是前段时间才回京的詹大公子。” 她欲言又止,“令妹的事,很遗憾,公子要节哀呀!” 事情过去这么久,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庆幸。如果说哥哥的死是必然,那么她能改变上一世的命运走到现在已是幸事,但不能表现出丝毫。 她叹息一声,委顿下来,“出了事之后,妹妹就心绪不对,整日关在屋里不出门,后来她说要散散心,我们带她到城外的沁莲池散心,趁我们不注意,她……” 这些话都是跟府里对好了的,府里亲近的一些下人都远远的发卖了,不会再有机会回京。 所以,除非有人强硬要验明正身,否则,不会有人知道清然的真实身份。 萧璃听她自诉,惊诧得轻捂住嘴。 “天哪,这么说,詹小姐不是不甚落水,是……” 清然惨然点点头。这哀愁的模样惹人心疼得紧。 萧璃一手搭在桌沿,微微倾身,声音柔得跟棉花似的,“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欢喜垂手站在旁边,听他们对话,再看小姐的神情,心中大叹:小姐在庙里跟那个和尚都学了些什么啊!假扮男人勾搭女人吗! 清然凄凄惨惨摇摇头,正要说话,忽听门外马车嘶鸣。 一人滚下马来,不顾雨水奔进院子,高唱道:“报——,公子,中了中了,恭喜公子明经及第!将军特派小人来接您回府。” 欢喜冲进雨里,揪着来人问,“可知第几名?” 来人愣了愣,清然插道:“糊涂,明经不排名,可是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欢喜一拍脑袋,“是是是,小的高兴忘了。” 八公主借机跟她道喜,清然高高兴兴受了。 此时,门外又进来一人,宽肩劲腰,一身圆领窄袖衫衬得人英姿飒爽。 凌峰握剑执礼,“公主,王爷亲自来接您回宫了。” “四哥哥来啦!”她快了起来好容易,转过头来问清然,“正好你也好回去,咱们结个伴一道走吧。” 说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又吩咐凌峰,“劳烦凌统领请四哥等待片刻。” 清然汗颜,这都什么事,她可不敢让未来的帝王等她一个小明经。 第11章 共处 来的时候轻车简从没带几样东西。清然吩咐欢喜收拾了贴身之物便锁了门跟着八公主一道出门。 院子外头宽阔的空地上,一辆镶金嵌宝四轮马车停在门前。绡纱窗内隐约可见一人正襟危坐。 公主领着清然来到车旁说:“四哥,詹公子与我们一同回京。” 清然趁机行礼:“詹清澄拜见宁王殿下!” 车内无人回话。 清然保持着行礼姿势,心思乱飞,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拒绝吗?还是等着我识趣些,自觉拒绝? 正待她要主动拒绝时,里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詹府也带了马车来,只有两辆马车,男女不可共乘一辆,八妹,你去詹公子车上。” 萧璃心中疑惑,他不就是来接我回宫的吗,怎么不坐马车来,反而还要占用我的? 虽有疑问,但她不敢问。四哥不同于太子,温和好说话,事事迁就她。 萧璃哦了一声,乖乖上了对面的马车。 清然还站在马车前,忽然反应过来,她应该找匹马骑回去。方方这么想着,里头传来不悦的声音,“你还在等什么,还不上来!” 清然慌张爬上马车,站在车辕上又行了一礼,口称“失礼”,躬身入内。 马车四面宽绰,宁王坐于当中,清然不敢与他对视,微垂着眼扫过旁侧的位置,抬步过去。不料踩着袍角,一个阻趔,整个人扑入萧致怀中。 只听身下的人闷哼一声,额头沁出汗来。清然更慌了,手忙脚乱爬起来跪在一侧告罪。 “殿下息怒,清澄无意冒犯,请殿下责罚!” 萧致疼得直抽气,慢慢扯开左肩衣裳,刚才才包好的伤口又渗出鲜血来。他咬牙忍着怒意看着跪着的人,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 当初他是如何孤身一人把七妹从土匪窝里带出来的,就凭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能干成那样的事? 清然趴在地上不敢动,余光瞥见宁王解了衣裳。她悄悄挪了挪身体,往后退了些许。 萧致看出端倪,冷声道:“你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本王重新包扎。”说罢,左肩不动,反手从座后拎出个小包裹丢在清然面前。 清然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把包裹拖过来,活像只伸长了爪子捞鱼的猫,带着一丝警惕和怯意。 萧致眉心跳了跳,看他连个包袱都要解半天,真的后悔把他叫上车。 他其实今日并非专程出城来接萧璃,而是为了查一处庄子私造炮火,岂知庄子里豢养了不少杀手,他们带去的人手不够,被打了个七七八八,就连他自己肩头都中了一刀。 行动失败,他们只能撤回,途径此处,正巧见到妹妹的车架,才想起今日她上山上香。担心那些人追来,两处合为一处,一同回京比较稳妥。 谁也没想到,还会带上这个笨手笨脚的人。 清然跪着将包袱内的小药瓶一一摆在角落里的小几上,又把干纱条准备好,面相萧致揖手,“殿下恕罪!” 说罢上前去拆解绷带。 伤口正好在肩上,斜斜一刀砍过来,看着都疼。用纱条蘸干净血迹,几上四五个小药瓶,她一个一个剥开塞子闻。确定一个陶土色的小瓶子里装的是止血药。拿过瓶子悬在伤口上方说,“殿下,您忍着些。” 萧致端端坐着,闭眼养神,吐出两个字,“无碍”。 持瓶的手洁白修长,食指轻点瓶口,细粉状的药沫轻扬附着于伤口之上,瞬间收敛血点子,血止住了。 清然松了一口气,取过纱条包扎。 伤口位置比较刁钻,只环包肩部一定会移位,须得绕过胸腔整体固定。她握着纱条迟疑,“殿下,血已经止住了,还得包扎……” 萧致一点头表示同意。 忽感一直手在解他的束腰,他敏锐抓住那只作乱的手。 “你干什么!”薄薄的眼皮掀起来,泠泠寒光投在清然脸上。脸上热辣辣的,好像作祟的手被人逮了个正着。 清然扭过脸,脸色微红,轻声说:“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解开您的衣裳,帮您包扎而已……” 再说,我现在是男的,你想的是不是有点多。 这话她没胆子说,心里想想还是可以的。 目光下移,瞧见她手里的纱条,未再多说什么,缓缓闭上眼由她包扎。 雨势渐缓,不知何时停歇了。车架进了城,行人寥寥,雨后市集还未恢复。道路平坦,马车速度快了些。 萧致拢好衣裳,清然怕他再次崩开伤口,倾身帮他整理。 他垂眼看他,光洁的脸上两条英挺的眉,细看之下发现,他竟然描过眉。 他细细打量,瘦弱的身子撑着件艾绿色素色袍子,头发并未全束起来,只用簪子绾住一半低垂在脑后,其余的随意披散在身后,这扮相清雅脱俗,如神仙落凡尘,难怪八妹特意绕过来避雨。 只是……作为男子,未免缺乏了些阳刚之气。 难怪他要弃武从文,改为文官入朝,就这小身板,说他曾上阵杀敌,谁信! 清然替萧致包扎好,收好包袱呈给他。 萧致探手过来取,手压在包袱上,冷不丁出声警告:“古人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的事,不可向旁人透露半分,否则……” 清然埋头称是,“清澄今日有幸与殿下同乘一辆车,什么都没发生,也什么都没看见。” 萧致瞥了一眼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勾唇一笑。 “知道就好。” 他们先送了清然回府。詹夫人在门前迎接。见清然从公主的车架下来,慌忙往前迎了两步,清然握住母亲的手说,“娘,儿子回来了。” 詹夫人歪身瞧了瞧马车,欲言又止。 清然紧了紧母亲的手,“娘放心,车内是宁王殿下。” 听到是宁王,詹夫人更忧心了。她站在车旁行礼,“有劳王爷送清澄回来。” 车内的人微微颔首,“夫人言重了,是贵公子几次帮八妹在先,本王还要替妹妹谢过詹公子。” 八公主掀开帘子与詹夫人搭话。 “见过夫人。” 詹夫人忙走到马车近前与公主叙话。 “既然来了,何不入府喝杯茶再走?” 萧璃倒是想,可她做不了主,支使侍从去传话问四哥。 传话的人回来说,“殿下说,出来的时候有些长了,免母妃担忧,还是尽早回去妥当些,下回再有机会来喝茶。” 詹夫人本也是客套,闻言便邀八公主下次再来。 车轮再度转起来,送远了贵人,母女俩携手回府,詹夫人看着女儿如男儿一般挺立,满眼劫后余生的感慨和欣慰。 詹裕明在前厅等着,见人进来,盖上茶碗盖子,姿态傲然搁在几上。 “回来了。” 不见关怀,只有威严。这便是她詹清然的父亲。 清然将母亲送到座上,后退至中央,躬身行礼。 “拜见父亲。儿子不负所望,明经中第,日后入朝为官定能光耀詹家门楣,请父亲宽心。” 詹裕明点点头,明经的名头不如进士大,作为女子,几个月的时间能考中也算有些本事。更何况武将之家的子弟当中,有几人敢去考,就算是儿子在世,也未必能考中。 现在皇帝为了集中权柄,逐渐收回兵权,说不定詹家主动入文职,正合了天家的意会有意外的收获也不一定。 但是话又说回来,中第归中第,至于她害死儿子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原谅她。 “行了,你去吧,日后当心些,不管如何,不可再连累家人,你可听明白了!” 清然垂首称是。 送走父亲,詹夫人房氏拉着她往后院去。娘俩一路走一路说。 “你走之后,娘把你哥哥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你是想住他那里还是另寻处院子住都随你,只是,不能再住你原来的闺房了。” 女儿去世,母亲思念女儿把她原来的屋子留个原样以做纪念,这样能掩人耳目。只是,让她住哥哥的屋子,清然心里总觉得不妥当。 哥哥对她到底有没有怨恨,她不知道,总之,还是另寻地方暂住着吧。说不准朝廷派的官职不在京中。 第12章 詹司马 事情若如詹裕明预料的一样,前脚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大概率会外派做个别驾什么的,后脚太子便差人来请。 清然草草收拾一番,跟着来人去了太子府。 太子问:“七妹说那日是你智勇无双上山救她下来,本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封赏于爱卿,可,詹府出事,七妹女儿家,那件事又不好公开,值得压下。” “正好,詹爱卿人才出众事明经及第,孤想着,趁此机会替七妹报还了你的恩情。” 清然趴伏在地,忙称不敢。“救公主乃是在下本分,不敢邀功,殿下不必挂怀。” “欸——那怎么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还是皇家。这样吧,南洲和东洲有三个上州别驾的位置出缺,随你挑,你愿意去哪边去哪上任,如何?” 明经及第便封上州别驾,这是天大的荣耀。大魏立国一百年,历史上只出现过三位这样的人物,而且最后都成了一朝元老。这是多大的期许呀。 再者,外放也是好事,等站稳脚跟了,就把母亲接过去同住。 起身郑重执礼,再拜,“多谢殿下……” “皇兄慢着!” 宁王撩袍跨过门槛,一阵风似的走到清然旁边。 “四弟,这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宁王瞥了伏在地上的人一眼说: “正巧詹公子也在,”转而对着太子说,“自然是来跟太子要个人!” 太子兴味盎然,挑眉说:“难得有人能入四弟的眼,说罢,是谁?” 宁王垂手一指,“就他。” 清然伏在地上,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宁王说的就是自己。心里顿时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他要我做什么? 太子一愣,也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说:“你要他?” “要他做什么?” 说完叫清然先起来。她站起身推开些许,微躬着身子垂手站在边上。 萧致瞟了他一眼,低眉顺目的,长得还清清爽爽,看着十分舒坦,他嘴角含了丝笑意。 “臣弟府中司马出缺,看中他的才能,想让他入我宁王府做司马,总领府务。” 太子愕然,一时为难,“可孤方才已经答应他外任上州别驾,这与你府上的司马差的不只是品阶呀。” “这好办。”他笑着看过去,背着手慢慢围着她绕圈。“本王多赠他些银两值钱之物便是了,保准比他任别驾这几年挣得多。而且,上州别驾是外官,往上升便是一道大坎,要想升任知府,难如登天。” “而王府司马不同,虽是王府属官,但在京中升迁机会多多。并且,司马配有司马府,单门独院出入极为便利。” 难得一向话少的宁王讲了这么多,只为留住一人才。 太子笑道:“孤算是看出来了,四弟你匆匆而来,定是听到孤召见詹爱卿的缘故,赶来截人来了。” 萧致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清然听到最后,最让她动心的是司马府,如果真如宁王所说,那便最适合她一个人住。一个人去外地,人生地不熟,还容易被人欺负,心中稍做衡量便有了答案。 太子眉目温和,瞧着清然问他最后的选择。 清然揖手行礼,“多谢宁王殿下厚爱。”萧致心中一动,以为他要拒绝。又听他说,“殿下开出的条件优厚,在下没有拒绝的理由。” 事已成,太子和宁王都笑了。 “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宁王殿下解惑。” 萧致心情大好,没什么不可的,掸袖说:“讲。” “今年明经中第五十人,不知殿下如何会在众人中相中在下?可是……如太子殿下所说,为了七公主……” 能做官当然好,但谁不希望自己的才华得到认可,而不是为了所谓的恩情。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哥哥一定没有成功救出七公主,否则他不会被杀。 那双亮亮的眸子闪着希翼的光。萧致忽然就不想说实话了。 “自然是因为本王只认得你。” 他高出清然许多,此时视线相触,居高临下看她,眼露鄙夷,似乎在说:你在想什么。 清然倏然地下头,转而对太子揖手:“太子殿下,在下父母年岁见长,还需在下照料,清澄多谢您的好意,还是想留在京中任职。” 太子笑容和煦,“都好,只要爱卿合心意就好。” 这个太子,完全没有为君者的霸道蛮横。这么温柔的一个人,上一世怎么就没喜欢上他的。虽然两人有婚约,平日见面相处也很自然,有点类似,嗯……兄妹的关系。 辞别太子,上车之前,萧致侧身跟清然说:“詹司马先跟本王回府熟悉熟悉,等明日朝会圣旨下来之后,再搬入司马府。” 既然都安排好了,就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坐在马车上,清然有些恍惚。心中些许激动情绪慢慢翻腾上来。 这一世的路平坦许多,前头那一抹高昂的身影意外出现在生命里,跟着他,不知未来是节节高升还是劫难重重。总之,跟在未来的皇帝身边,总能少走好些弯路吧。 第13章 入府 宁王府坐落在皇城西南一片湖泽边上,占地五六十亩,几乎将湖泊包裹其中。内里之大,凭一双脚从东头跑到西头怎么也得半个时辰。 司马府是从王府辟出来的一块两进小院,西墙粘着王府院墙。为了方便随时伺候,在西墙门上开了个门洞,直接通到王府前院,连着王爷书房。 清然进去看了一圈,很小巧的院子,没有假山流水,只是建造工艺精良,每一处雕花彩绘十分传神。二进院子是个阁楼,左右各有一间厢房,中堂旁一道窄梯上去,是个闺房,西间布置成琴室,当中是绣房,东边便是姑娘家的卧房。 这地方对姑娘家来说很是妙,清然压了压嘴角。她现在是男儿身份,住在楼上不合适。 身边引路的老奴见她神色淡淡,问道:“詹司马可还满意?” 清然点头,口称不错。 家中还在等消息,清然略略逛了一圈之后便去寻宁王辞行,等圣旨下了,再正式搬过来。 通报的小仆说王爷回来之后便外出未在府中。 清然只得告罪,先行离去。 詹裕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属官依附于主家而存,一旦主家有个什么闪失,他们都会跟着受牵连。而且,就算宁王承诺送金银,但,从王府属臣转为朝廷官员,除非立奇功,或者王爷主动举荐,否则凭他熬到老死都不一定有机会升迁。 指尖捏着一串无患子手串,一颗一颗盘过,每一个无患子都泛着润泽油光。他问清然,“你可曾得罪过这位王爷?” 清然否认。“宁王性子偏冷,不爱与其他皇子一块嬉闹,除了那日在城外与他一道进城之外,并没有接触过,以往也不曾。” “那就怪了……”詹裕明喃喃,这位王爷不似太子,一眼望到底,若说太子是清浅水湾,那么宁王则是清澈寒潭,看似很浅,实则深不可测。 宁王说的话,清然并非字字告诉父亲。她摸不透他的想法,不知道对方对他到底是赏识多些,还是另有所谋。 忽而脑中一闪,考试那日在贡院外遇见凌统领,难不成是因为赵子锐的事情? 不等她得出结论,宫里下了圣旨。 次日一早,她便带着贴身之物入了司马府,放下东西,从两处连接的小门入了王府,去见萧致。 “都安顿好了?”萧致正在看一份刚送上来的奏报,眼不离纸面问道。 她今日穿上了深绿色官袍,腰上束着一条银玉銙,头上带着软脚幞头,正中央一粒椭圆绿宝石,瞧着精神百倍。 站得有些远,恭恭敬敬揖手回话:“都安顿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萧致从文书中抽空瞟了他一眼,觉着那丑不拉几且十分显老的深绿在他身上竟穿出了别样味道,有种沉稳典雅之感。 目光仍落回文书上,淡淡说:“还缺什么,只管跟府里的管家要便是,本王答应给你的,就不会少了。” “谢殿下。” 空气里只余纸业翻动的声响。 一时冷了话,清然见他没有什么吩咐,便想着去熟悉府中各项事物。“若殿下这边没有什么吩咐,下官便先去熟悉熟悉府库,以便更好伺候殿下!” 这是个会说话的,萧致摆摆手。 清然轻轻退出去,带上门。 秋风无情卷走树梢的枯叶,带着几许凌厉打在人脸上还有些许疼。管家在庭院指挥仆人清扫落叶,见清然过来,忙过来见礼。 两人寒暄几句,管家便将手头的事暂托于人,带着她熟悉府中各处。 先去了前院,倒座房内设了一间宽阔的明堂,用来给府里的那些讲经论道的儒士们研讨学问的。有几位教授在内论道,正说着前朝一桩奇事的见解。 管家打断他们,一一做了介绍。 出了明堂往东走,穿过一道颈瓶门便到了正大门。高阔的建筑全刷成朱红色,两架歇山屋顶连着一块,便是正门很仪门。正门前一块万字回纹巨型照壁与墙壁便形成了一进院子。绕过照壁,再穿过一片内花园,再往东过一道门便到了校场,是王府侍卫训练的地方。 校场上起哄声,叫嚷声不断。凌峰站在看台上观看两队人马比骑射。台下围满了观看的人。 管家站在人群之外唤他。 “凌统领。” 凌峰侧首,那么多人,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身官袍的清然。不知怎么回事,见过各色人穿着不同颜色的官袍,平日里并不觉得多显眼。今日随意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站在人群之外,事不关己地笑看着校场。听见管家出声,才转头看过来。 视线相触的一刻,发自心底地笑了。 凌峰轻松一跃,跳下看台。 “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管家侧身介绍清然。 清然抢着答话,“凌统领我认识,管家不必多说。” “原来是旧识,那你们先聊,我那头还有事,就先走了。若詹司马还有什么疑问,便问凌统领吧。” “多谢!”清然谦逊道谢,送走管家。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 凌峰看了她好一会才问,“怎么想着来王府当差了?”语气像是老朋友。 人生之中会遇到一些人,一些事,无需多说,懂的都懂。 清然牵唇笑了,“还不是你家殿下跟太子殿下要的我。” 凌峰闻言脸色变了变,认真看着她。 清然噗呲一笑,“你别老这么严肃啊,我说笑的。” 清然背着手往外走,走出一截发现人没跟上,回身招手,“你陪我走走吧。” 他这才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向多年的老朋友。清然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明明我们没见几面。” 话没说透,但清然知道他听得懂。 一脚踏在枯叶上,脚底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那是树叶生命最后的呐喊,此后它将融入泥土,助力大树枝繁叶茂。 身后人不说话。 清然只当他是小心谨慎惯了,一点破绽都不肯露。她笑着换了个话题。 “封小侯爷要来为我庆贺,今晚我在隔壁司马府设宴,你来不来?” 她回身看他,“就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以及……”她抿唇一笑,并不多说。 去不去的,好歹给个准话,清然站定等答案。 凌峰路过她,没有停,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才说,“晚上我得守夜,王府整个安全都在我手中。” 清然耸耸肩,“那好吧,你若有空便来,没空以后还有机会。” 说罢率先跨着步子走了。 凌峰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秋风萧瑟,阔袖胀满风,她抬手压住冒顶,免得被风吹跑了。 直到人进了月洞门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回了校场。 比试还未分胜负,他却无心在观看,拿了剑便走了。 第14章 贺礼 中堂里设了桌椅备了酒菜,只等客来。院门打开,寒风随人滚进来,带了几分肃杀之气,天越发凉了。 看门老奴带着封逸入内。 “大人,客人到了。” 清然振振袖子站在门外迎客,“小侯爷,贵客盈门,稀客呀!” 随行侍从小心伺候,替他解开披风退至廊下。天虽冷,封逸穿得不少,又一路骑马来,并不多冷。听到老友的称呼脚下顿了顿,复又笑脸相迎,一把勾着她的脖子说:“行啊,不过三五年不见,跟我反倒生疏了啊。”他学着清然的语气,“小侯爷……” “呵,咱们詹大公子明经及第就是与莽夫有别啊,说话都带了三分斯文。” 清然听出味儿来,干笑两声,也没敢拨开他架在肩上的手臂,带着他往内走。 “岂敢,如今小侯爷身份尊贵,清澄小小司马一枚,唯恐有攀附之嫌……” “攀不攀附的,小爷我说了算。” 说罢潇洒落座,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了过去。 “喏,给你的贺礼。” 清然迟疑一瞬,双手接过,“多谢小侯爷……” 封逸一边眉毛一挑,嗯了一声,“你还如往日一样叫我的字好了。” 还好之前把跟哥哥相熟的友人都查了个遍,否则,岂不是要处处露馅。 她把锦盒交给欢喜收着,挽袖执壶给他倒酒。 “那我们友情不变,互称字好了,子闲兄。” 封逸满意一笑。举杯对饮。 天气冷,菜容易凉,欢喜准备了铜锅子,以便他们下酒。小火慢煮,咕噜咕噜冒泡,给窝里增添了不少暖意。再配些冷盘,肉菜,一桌子宴席就凑成了。 清然喝了两盅,面色泛着淡淡的粉,唇色绯红,瞧着绵软柔嫩。封逸比她喝得多,喝得快,看他只两杯下肚就成了这副欲醉不醉的样子,不禁嘲笑她跟个女人似的。心尖有些发痒,想去捏他的脸。 听到女人两个字,清然陡然清醒了几分。她重重拍拍脸颊,可不能在别人面前露了馅儿。她侧首去喊欢喜,叫她上王府那边看看凌统领是否有空,请他来作陪。 封逸有些诧异,“你与凌统领很熟?” 清然笑着摇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他挺和善的,好相处,以后我与他又同在一处当差,同他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封逸丢下筷子,瘫在椅子里,笑着说:“真是奇了,所有人都觉得凌峰都不好相处,连我这么好性子的人都觉得那十块榆木,你竟然觉得他和善?” 清然下了一片鱼脍在锅里,随口道,“他只是面上冷而已,你不懂。“ 凌峰进来时,正好听见那句“面上冷而已,你不懂”。 一进来便见清然面上不自然的红,抿了抿唇走过去。 清然起身迎他,“来啦。”把他安置在自己右手边,斟满酒。 凌峰从腰间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清然,“这是王爷让我带给你的贺礼。” 很诧异不是,宁王已经赏了不少东西了,这屋里但凡值钱点的物件,都是王爷给的,现在又单送一份礼,关键的是,她并没有邀请他。 她尴尬一笑,小心收下交给欢喜。 三个身份迥异的人凑成一桌喝酒,封逸总觉得这顿饭吃的干巴巴的,本想着跟老友叙叙旧,不想他却请了个外人来。还频繁得敬他酒,什么祝酒词也没有,就干举杯伸过来要碰杯。弄得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这么闷头喝酒,不消三五杯,两个人都不行了。 凌峰更甚,站起来人都有些晃。 封逸被凌峰这一顿操作弄得莫名其妙,他满肚黄汤,腹胀如球,再也灌不进去一滴酒。站起身,乎撸肚子,“今日就到这里吧,我看天不太对,只怕要下雨,还是早些走为好。” 清然早盼着他快些走,假意挽留几分便送他出了门。 折回身来,凌峰站在门内凝视着她,眼底带着些情绪。 清然问:“怎么了?可是饮多了酒不舒服?” 他徐徐开口,含了丝警告况味:“小侯爷生性不羁,不拘小节,你最好离他远着些……” 清然猝然发笑,“他要贴过来,我不好总推他,否则更能引人怀疑。还好有你在,否则我真是应付不来。” 冷风一吹,五分醉意也只剩三分,清然裹了裹衣襟,“走吧,进去吧,外头怪冷的。” 话音刚落,天空中悠悠飘下几点雨滴,不过几息,连绵细雨湿哒哒的落下来。 凌峰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天空,心头有些无力。 他明白自己的心,这个女人,他想保护,但,现在的能力却无法做到时时护着。若不是今日遇先让下属顶替,今晚他不一定能来得了。 好在他来了,否则就她那副醉酒的媚态,别说是女子了,若真是男子,有些人也未必能忍得住。 封逸面上看着风流倜傥,实际上没少跟那些富贵公子学些个坏毛病,招小相公的事,他就撞见过两三回。 上次在庙里,那么多人在,他遇见清然表现出来的亲昵,让人很不舒服。所以…… 得让他们少见面。 清然笑得恬淡,吩咐欢喜取了把伞过来递给凌峰,“一会雨该下大了,你赶快回去吧,不然该淋湿了。” 凌峰握住伞头,忽然想起民间的忌讳来,伞表示“散”的意思。他果断推了回去,“不用了,雨也不是很大,我走快些就是了。” 说罢进了院子,从小门回了王府。 看着雨中孤独的身影,清然轻轻叹息一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而他一个侍卫统领,根本给不了。 “欢喜,关好门,我们回去吧。”一转身,眼中的遗憾消失殆尽。 宁王府书房 “殿下,赵子锐找到了……” “人在哪,带他来见我。”灯有些暗了,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根长柄针拨了拨灯芯,火光瞬间亮了几分,照亮回话之人惶惶之色。 萧致察觉到异样,沉声问:“怎么回事?” 回话之人才抖着声线说道:“回殿下的话,赵子锐……他死了……属下派出去的人在城外三里沟的深沟里发现的,距离他住的地方不足百米……” “混账!当初不是你说那处地方隐秘,不好寻找的么,怎么会被人寻过去,还把人杀了!” 回话的是王府兵曹参军马述,从最开始发现暂租房的端倪,宁王就开始布局,直到现在预备收网了,人却死了。他明白这件事后果有多严重,故而吓得不敢多言。 “凌峰呢,去把凌峰找来。”萧致气急败坏,想把这个无能的下属掐死的心都有了。 “刚才属下就去找过了,凌……凌统领不在……” “不在?今晚不是他值守吗?他去哪了?” 马参军眼珠子转了转,眼观鼻鼻观心说:“好像是新来的司马请他喝酒去了,听说小侯爷也在……” 萧致抿了抿唇,齿间挤出一句话,“好得很!” 说罢一挥手,“你先下去吧,此事明日再议。” “是。” 马参军退出来,站在廊檐下舒了一口气,随从上前来小声嘀咕:“大人,您把殿下的怒火转移到新任司马和凌统领身上,岂不是把他们二人都得罪了!” 马参军瞥了随从一眼,“你懂什么,得罪他们总比被殿下治罪的好。唉!我也是没法子,谁叫事情出了纰漏,总要有人兜责……” 第15章 上职 时间不早了,清然叫欢喜把碗碟放那,明日再收拾,她今日忙了许久,也累了。 关好门,沐浴完,清然坐在床前擦发,想到明日便正式踏入官场,心中有些悸动。窗外雨声菲菲,屋顶汇集流淌下来的雨水嗒嗒落下来,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眼梢一瞥,瞧见桌上放着的两份礼物。 扔下巾子走过去拆开看。 锦盒小巧玲珑,光是一只盒子就价值不菲。揭开盖子,里头是一包茶叶。清然猛然想起来,哥哥爱喝庐山云雾。 看来,这位小侯爷确实是惦记着哥哥与他幼时情分的。 这倒提醒她了,以后都改喝这种茶。 另一个绣着莲花的荷包,解开绳结,里面是一方帕子包裹着的一支水纹碧玉小簪头,用来固定头冠都是极为合适。 不过好奇怪,怎么送这么私人的东西。 总觉得怪怪的。 清然眉尖微蹙,把东西草草包着还塞回荷包里。 夜已深,伴着风雨呼啸,清然吹灯歇了。 新弹的棉花太柔软温暖,清然在欢喜的呼唤声中混沌醒来。 “别叫了欢喜,让我再睡一会……” 冬天窝在暖被子里怎么起得来床。 王府管家已经派人来催了三次了,欢喜实在心慌得厉害,怎么好叫高高在上的王爷等一个司马。偏还怎么叫都不醒。 实在没辙了只好掀了被子,去撼她,“公子,快起啦,宁王殿下和诸位大人都在明堂等着您呐,快起啦,天都要塌了!” 宁王…… 天呐! 她一下坐起来,大叫道,“完了,我完全忘了今天是头一天任职的事。” “快快,欢喜,快帮我拿衣裳,还有还有帽子……快……” 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套好衣裳,又带上官帽,蹬着鞋子就出门了。 下过雨的地面积了不少水,清然跳脚避开水坑发足狂奔,还好司马府离明堂不远。一会便到了。 明堂 萧致手握一枚黑子和白子,交替着敲击棋盘,发出有纪律的“嗒嗒”声,仿佛敲击在一干属臣心头上,大家各个绷紧了皮,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当出头鸟的意思。 昨天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埋了三年的棋子,一朝被端,谁能不气,谁又不扼腕叹息。一切都白费了。 不少人怨马参军办事不力,可一想他们面对的敌人之强大,便也不好说什么。有些人担心殃及自身,生了劝阻宁王罢手的心思。 只是王爷正气头上才是不敢提,怕提前下去见阎王。 屋外寒风萧萧,门窗紧闭,屋内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来气,一众大臣感觉整个人就像站在寒风里吹,那个冷呀,只希望那位新任司马赶快出现,将这篇萧索之气转移。 门被推开,清然理了理衣帽,台步入内,主位两列座椅前安次序站了不少官员,他走到离主位五步远的位置站定行礼,又主动道歉。 “让各位同僚久等了,实在是昨日小侯爷寻在下喝酒至深夜以至于起晚了。实在对不住各位。” 说罢朝着三方作揖。 这人倒是实在,实话实说了。 萧致手里的棋子停了停,心说此人不义,竟将锅甩给封逸。但又对他的坦诚释怀,至少不是个为了避责信口雌黄的人。 而这话在诸位同僚听来,却觉得此人猖狂,不过来了一日便迫不及待向旁人炫耀他与小侯爷的亲密关系。真真绿茶也。 萧致丢了棋子,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既然人齐了,就都坐吧。” 王爷不追究,其他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纷纷落座。 司马在长史之下,从六品,位置自然在右上首。 一溜儿长的官员里头,清然最年少,让她坐在一帮老头前头,实在有点虚的慌。 她露出自认谦逊的笑容往那个离宁王最近之一的位置走去,旋身撩袍坐了。 一抬眸,忽然发现众多人的眼睛都盯着她。 萧致清了清嗓子,说了第二句话。 “马述何在!” 立时有位美虬髯男子起身,先看了清然所坐的方位一眼,响亮回话:“属下在。” 丫鬟上来换茶,萧致接过茶盏吹了吹,浅抿一口道:“昨日所报之事详细说来。” 马述称是。将昨日得的消息又说一遍。 在坐的大小官员,唯有经办过此事的人才知全情,大多数如清然一样头一次听说。 她听见赵子锐已死时,颓然呆住了。 不是说离开了吗,当时她还庆幸他想通了早早走了,否则后果不知多严重。现在听到的却是,赵子锐本就是宁王为了查案,安插在那里的一颗棋子,就像他手边那盘满盘乱子其中的一枚。 马述说完,萧致两指夹着一颗黑子立在眼前问,“棋盘已乱,在坐的列位,有谁能拨乱反正,将这盘棋继续下下去?” 审视的目光扫到谁,谁便缩下去一截。转了一圈,目光到了清然这里,清然端端与之对视。薄唇微启,“詹司马有妙计?” 请然长了张嘴,说,“那倒没有,不过下官对此事并不明朗,还请王爷将前因后果细说与下官听。” 其他人听闻,皆道,“司马莫不是疯了,敢用这种口气跟殿下讲话……” 初入官场,自然不知道官场有官场的话术,她没想那么多,只是急于了解那个铁憨憨在这件事当中扮演什么角色,又为什么会被杀。 萧致瞧着那双清澈懵懂又愚蠢的眼睛,一摆手,“马参军,你来同她细说。” 马述摸了摸自己的虬髯,似乎对精心修理过的胡须十分满意。他站起身来,将整件事说与清然听。 第16章 赵子锐之死(一) 马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述宁王如何英明睿智蛰伏多年,布下一盘大棋。 清然听了半天,去掉夸大成分,窥得事情本真。 尚书省工部下有六案,分别是工作案、营造案、材料案、兵匠案、检法案、知杂案。 其中营造案掌城池、宫室、屋宇、街道、桥梁修造。材料案掌计划、采伐所需建筑、铸造等材料。 赵子锐父亲曾是营造案监造作监小吏,在建造贡院所属的暂租房时,曾在案头家里发现了另一份暂租房建造图纸,他偷偷拿了出来,与实际建造房屋图纸作对比,每间屋子竟比偷出来的图纸上四面都小了一堵墙的厚度。 民用住宅墙体的厚度是九寸,四面都小了九寸的话,整间屋子面积包括建筑材料就少了许多。 而且,一共一百三十六间屋子,所有的屋子都小了一圈的话,那么整个数额算下来非常惊人。 他直觉这件事不简单,老搁在心里头琢磨,有一次与好友喝酒,趁着酒劲,把深藏在心里的话说与好友听。 岂知,好友听闻,并不诧异,反而淡定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放在他面前。 “我早就怀疑朝廷里的那些官员,中饱私囊,贪墨朝廷拨下来建那些迁居百姓的银子。” 这位友人也在工部任职,是材料案里的一个小吏,并没有什么话语权。因为他的一户亲戚也在迁居百姓之内,便事事留心了些。 他发现先前朝廷跟百姓们说新建的房屋用榉木做梁后来却变成了松木。百姓们闹腾,不让工匠盖,但那些人却拿天气说事,说雨水多,河道涨水,南方的木料运送不过来,只能先用松木做了,日后再把差价补在其他地方。 正屋大梁对百姓来说可是重中之重,不可马虎。百姓执意不肯,但工部的人说随他们,要么等,要么用松木。两者择其一,任凭他们选。 但问到木料何时能到,官府却回,这就要看天意了。 老房子已被拆,他们住在暂时搭建的窝棚里生活。若房子一日不建好,日子没法好好过。无奈之下,只得同意官府所说,就用松木做大梁。 松木硬度高,防腐性差,容易被虫蛀,用作大梁除非多刷几层漆保护。可漆这个东西,哪是一般百姓能用的起的。 故而只得忍下。 好友得知此事,心里门清,他自己就是材料部的,明明江南的榉木早就运到了,只因户部尚书家中扩建宅院,工部侍郎为巴结人家,先紧着人家用,哪里还有剩下的留给百姓呢。 于是他暗中查看了好些百姓家里重建的房子,用料都不是原先定下的东西,全都以次充好,他默默留下证据想等着有机会一定要揭发那些人的恶行。 两人把手中的证据一对比,好家伙,不光工部有鬼,最开始丈量房屋便做了手脚,新建的偿还房比原址百姓房屋也小了一圈。 这对好友一拍即合,决定找寻机会揭发此事。 然而,没过几日,好友匆匆来寻赵老爷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便带着妻儿回乡去了。 好友临阵退缩,赵老爷子没说什么,他孤身一人,不畏强权,一直寻找机会。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一个能接近太子的机会。太子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恼恨贪官害民,本是一桩利民的政策,却成了那些贪官污吏的遮掩,属实咽不下这口气。 可不等他去调查此事,赵老爷子当天在回家的途中就掉进了护城河里。 这件事之后,太子明白事情不简单,与宁王说了来龙去脉,让他暗中调查。 爹爹身死,官府的仵作说是意外。赵子锐不信,他想起爹爹留存的东西,一定是那些东西惹得祸。他正要把那些所谓的证据烧掉时,宁王出现了,并告诉他,他爹真正的死因。 此后,赵子锐便以穷学子的身份住进了暂租房,像一只冬眠的动物等待惊蛰的那天,破土而出,揭露朝廷部分官员丑恶的嘴脸。 当他像他爹一样站在太子面前时,他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只要挑起这件事,他便可功成身退,以后的事情,自然有太子和宁王来办。 可皇上知道了太子和宁王的计划,一直压着,不肯他们在这种时候向朝臣发难。 大魏天下从建国之初便分五洲,皇家居中为中洲,下辖五个州府,东西四面各有一王,都是太祖当年的子嗣按照功勋分封的四位王爷,分别是东洲王、南洲王、西洲王和北洲王。 历经百年,那些皇室后裔的血脉已经被稀释得几乎与现在的皇室没了血亲关系。 而四位王爷之中,北洲王和东洲王自知实力不足,不能与朝廷对抗,只要保住现有的荣华富贵便好。 皇帝给台阶时便欣然受了。皇帝大力抬举两位王爷的两位儿子,分别封为北幽王、北阳王和镇东王、东海王,将北洲与东洲分化成三块,大而化之,以此削弱两洲的力量。 而西洲王和南洲王各自佣兵自重,这些年头大有跟朝廷对着干的趋势。西洲王被灭,南洲王还在,但他也感觉到危机,主动上表,说二儿子如何如何才能卓绝,请封为王。 这意思很明显了,是希望皇帝如处理北洲东洲一般对待南洲。 但南州王自视甚高,藐视万物的性子怎么会轻易低头。皇帝知道他是假意温顺,他推出来的那个儿子,人人都知道是个傻子,真正厉害的还是他的嫡长子,南洲表面被分化,实际还是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南洲也就成了皇帝心头第一大患,削藩势在必行。其次是外患——北方的戎狄,最后才是朝中那些贪得无厌的蠹虫。 唯有先解决了前两个麻烦,才能腾出手来收拾朝中大臣,否则等于自戕。 现在的情况是,举证人被杀了,证据找不到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清然陷入沉思。 她记得上一世听七公主叨叨过,说朝中好些大臣互相勾结,把新帝气得半死,但又拿他们没有办法。 清然依稀记得,那件事是宁王发起,控诉户部、兵马巡城司以及工部相互勾连,贪墨朝廷银两,需严正查明事实,还天下清明。 后来双方较量,宁王纵然手握重权,又有皇帝撑腰,但双方却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奈何得了谁。那件事在皇帝心里埋下了阴影,为日后让贤种下了一颗种子。 萧致见她拧眉深思,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好的办法,随口问道:“如何詹司马可有锦囊妙计?” 上一世虽然没打得赢,这一世却不一样了,多了一个我,而我就是那个变数。 清然仔细回忆那天的事情。 从马参军所说中得知,那天太子会到贡院后门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赵子锐见到太子当面陈情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那天只有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以及各位阅卷官并不知情。 虽然那天的事没能在大众的眼皮子底下细细说明,但两位大人是看在眼里的,事有蹊跷,而且现在人已经死了。这便是很好的突破口。 况且,吏部和礼部并未参与到那件事当中,是更为合适的发起人。 上一世,或许这时候还不是最佳发难时机,但这一世,可就不一定了。 相通所有关节,清然眉目舒展,笑了。 第17章 赵子锐之死(二) 她轻轻弹弹落在膝上的灰,娴雅之态十分刺眼。 萧致眯眼盯着她,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詹司马可是有了应对之策?不妨说来与大家商议商议。”马参军十分不爽他那副得意像,出言相讥。 清然起身行了一礼,挽袖站得笔直,问宁王。 “敢问殿下,赵子锐可是殿下派人送往城外躲避的?” 萧致正要点头,马述却抢先回答:“是本官提议送出城的,也是本官找的藏身之所。怎么,司马寸功未立,到先想踩着本官的失误邀功不成!” 清然摇摇头,在诸位官员面前来回踱步,笑着说:“马参军误会了。在下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奇怪,那日,太子已经当众给了赵子锐一枚贴身玉佩,意思很明了。如今人却莫名死在城外,说明什么……” 一众官员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茫然望着她,等她接着说。 “说明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此话一出,马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屁话吗,谁都知道。 “从七月至今,皇帝称病不理朝政,朝中事物多倚仗太子、太傅以及几位大臣处理。太子掌权,有的是人想巴结太子殿下,咱们只需把这件事抛到大众眼中,公开赵子锐的死,自然有人能嗅到机会,继而替咱们发难。事情一旦起了头,接下来就好办了。” 萧致勾唇笑了笑,未发一言。 马述闭嘴了,讪讪坐了回去。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觉得此法最为合适,有些人又认为一下子掀起大浪来,压不住怎么办。 乱哄哄的堂上,萧致扣了扣桌面,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大人觉得詹司马此法是否可行?” 底下当差的人,除了要会办事会说话之外,还要会揣摩上头的心思。宁王布局几年,等的便是这个机会,若此时不解决,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他看似在问大家意见,实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另外几位参军和翊善纷纷赞同。 正说着,门外值守侍卫来报,说凌统领回来了。 萧致叫人进来。 凌峰一身风霜进来,目不斜视入内禀报:“殿下,礼部尚书孙大人带着赵子锐的尸体进宫去了。这会应该闹起来了。” 清然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凌峰,转而看向坐在主位的人。 他淡淡一笑,清然却看出了他内心的笃定。 原来他早已有了部署,而且与她方才所说不谋而合。 是什么时候? 昨晚凌峰明明亥时初才从她那离开,一晚上的时间,他们就做了部署。 再看凌峰,他身上还带着丝丝寒意,脸色也不好,想来是一宿未眠。 她轻轻叹息一声,她把事情想简单了。 看来今日之事极有可能是宁王在考验她。 事已办妥,只等发酵。 不止清然明白过来,在座的都知道了今日只为考研新任司马。一时间都不说话。 萧致让所有官员都散了,唯独留下清然。 “本王没看错人。詹司马与本王想到一处去了,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办法,司马能耐无限呐。” 清然躬身谦逊道:“殿下谬赞了。” 萧致点点头,对凌峰说:“凌统领辛苦一晚上了,回去歇着吧。” 凌峰行礼告退。 清然看着那道萧然的背影显出两分疲惫感。倏然想起第一场考试后在贡院附近遇见他。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明白了些什么,回身问宁王:“殿下,事发之后可是安排凌统领去找过赵子锐手中的证据?” 萧致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还别说,看着没一点阳刚之气,脑子却好使。 他点点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说:“无妨,只要事情扩大了,想要证据不难,只需实地丈量重建的房屋面积便可,这个抵不了赖。” “不必这么麻烦。”她语气笃定。 萧致抬头正视她。 “下官知道赵子锐留下李的证据在哪了。” 萧致:??? 清然换回学子装扮,去找管理暂租房的小吏取钥匙。 “……是是……” “长兄如父,兄长留下来的东西实在是太重要了,在下考试太过紧张竟然将那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房间,劳烦您开下门,容在下取回。” 说罢从怀里掏出两颗银果子递给小吏。 小吏正在吃午饭,从值守间走过去好远,便摘了钥匙串递给他,“行吧,你快些取了送还钥匙。” 再三道谢,清然拿了钥匙往外走。 凌峰跟在身侧瞧了一眼钥匙圈,“根本无需特意取钥匙,那种锁,我徒手就能打开。而且……” “他的房间我早就搜查过,什么也没留下。” 清然笑了笑,“不是他的房间。” 凌峰闻言脚下一滞,忽然明白过来。他看着清然,眼底是藏不住的兴奋。 两人来到清然先前入住的屋子,开了门,屋里还是她走时样子。 一张窄床,一张四脚桌子,还有一盏烛台,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一目了然,哪里能藏什么证据。 清然指着床板叫凌峰掀开。 床是两头用夯土垒高,上头搁了两块板子,这便成了张简易的床铺。 清然记得,当时欢喜收拾屋子时,被老鼠惊到,是赵子锐进去帮忙捉的。 后来赵子锐隔天就走了,晚上清然无眠之时,忽然发现墙上有个老鼠洞,她用笔试了试,能通到隔壁。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老鼠就是他从那边放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不着痕迹把那些重要的东西放进她这个毫无关联的人这。 床板掀开,搁床板的夯土块缺了一块,里头嵌了个小木头盒子。 两人对看一眼,凌峰取过盒子打开来看,正是他们寻找多日的证据。 两人收拾好屋子,还了钥匙。 清然坐上马车两人往回赶。 贡院在西南边,宁王府在东北边,两人要穿过大半座城才能回去。 这次出来,为掩人耳目,凌峰亲自驾车,快速往回走。 途径一处窄街时,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清然探头问他怎么了。 他丢下一句,“你该学会骑马了,必要的时候能保命。”脚下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跃上了一旁的屋顶。 清然还未反应过来,忙探头看去。见他身姿傲然,立在屋瓦之上,劲装烈烈,缓缓抽出佩剑,剑尖直指地面,“出来吧!” 话音落,陆续出现四人立在不远处,虎视眈眈。 地面上也从阴暗出走出四人围住马车。 这些人一看就是专业杀手,清然吓得忙缩回马车内,将盒子里的东西抽出来藏在胸口。随便塞了一本书进去。抱着盒子大气不敢出。 内心恐惧袭来,这些人,比山匪还可怕。山匪只是看着吓人,并没有要伤她们的意思,而外面那几位,为了抢夺东西,很有可能杀人灭口。 危机时刻,她能想得起来的只有佛祖了。 嘴里念念有词,希望佛祖再保佑她一次。 外面响起刀剑相击的声音,清然闭紧了眼不敢看。 车外的人也行动起来,持刀逼近马车,四人一齐发力,齐齐砍相车身,整个马车散了架似的四列开来,其中一人一刀掀了车顶,顿时马车成了光秃秃的板车。 清然瑟瑟发抖,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逼近。 她闭眼大叫:“凌峰!凌峰!快救我……” 凌峰被四人缠着,无法脱身,更是分身乏术。余光见一人挥刀砍向清然,眼底一慌,脱手将手中的剑掷了过去,正中一人心口。 围杀他的杀手见得了机会,毫不犹豫再次出剑,凌峰脚下发力,腾空而起,四把剑交错,他轻点剑尖,跃下屋顶,掠过清然身边取走盒子往街道另一头跑去。 杀手见状,忙去追他。 清然愣在当场。 一名杀手突然停住脚,回头瞧了一眼清然。那眼神,向森冷的毒蛇。 他察觉到凌峰的意图,折回身,慢慢向清然逼近。 清然吓得忙跳下车,脚步凌乱往后推。 大叫救命往王府方向跑。 杀手看出端倪,卷舌吹了一声哨音,其余杀手停止追凌峰,转头都去捉清然。 凌峰暗道:“糟了!” 此时他离清然太远,想去救已然来不及。眼见着离清然最近的杀手高举屠刀,就要落下,凌峰平生第一次大叫:“不要啊!” 无力感袭来,这辈子,他从未这么无措过。 第18章 赵子锐之死(三) 清然听到凌峰的叫声回头,一柄锋利刀尖逼近面门,杀气袭来,她来不及惊叫出声,认命闭上眼。 忽而,刀尖破入肉体的声音,却没有痛感。 清然慢慢睁开眼,还未看清眼前之景,人被甩转了一圈。 一时头晕眼花,缓了片刻才看清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握着她的手腕,把她扯在身后。 再看那手的主人。 “殿下?” 萧致一手拽着清然,一手持剑对付赶上来的几名杀手。他抢下其中一人兵器塞给清然。 “拿着!” 清然愣愣握着发亮的刀。 萧致一人对付六人十分吃力,分心投过去一眼,见他愣神站在旁边,怒从心头起,吼出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忙!” 他吃力横剑挡住杀手霸道攻击。 清然回过神来,握着刀的手颤抖不止。 他哪里拿过利器伤过人,现在让她杀人……她哪里做得到。 “殿下……我我我……我不会……” 萧致绝倒。 他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詹清澄以往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都是冒领的。 凌峰追上来,徒手夺过一名刺客的刀,护在清然面前与萧致合力击杀黑衣人。 打斗声引来了巡城官兵。 两队人马围上来团团困住黑衣人。 行动失败,黑衣人掏出一枚烟雾弹,往地上一掷,烟雾弥漫,黑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萧致收剑路过清然,瞥了他一眼。 清然缩着脖子站在墙角,一副受气小媳妇的表情,觑见宁王脸色,硬着头皮跟他回府。 事情闹将起来,萧致本是要往太子宫去一同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想想还是不放心司马和凌峰。 那些人,既然能派人杀了赵子锐,就有可能派人截杀他们。他临时拐到往贡院方向去。走的是大路。路过时,听有人议论,说北边的那条窄街上有人当街行凶。 他这才独身一人拿剑就来了。 车架还在街上,清然的马车四分五裂了,只能徒步回王府。 行了不多时,萧致隔着轻纱帘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人。招来侍从问,“詹司马他怎么了?” 侍从躬身答:“回殿下的话,是方才被刺客追杀的时候崴了脚了,所以才一瘸一拐的,走不快。” 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最后重重点了一下,算了,看在他找到重要证据的份上,忍他一会也无不可。 “去,给他找匹马来。” 侍从尊照吩咐去办,清然却摇手拒绝了。 王爷的吩咐办不好可是要挨训的,他好言相劝,说服清然。 马牵过来了,但,她抓着马镫试了几次,没上得去。 侍从看着他尴尬笑了。 “詹司马,您……不会骑马啊……” 清然摆手,“不不不,是脚使不上力,刚才差点丢了命,到现在还腿软呢。算了吧大监,请您转告殿下,我就在后头慢慢走吧,不用管我,不敢耽误殿下。” 侍从无奈,只好去复命。 凌峰在后头看得清楚。 他催马上前,稍稍侧身,长臂一捞,就把人捞上了马背。 陡然坐到了高处。清然心中一惊,扭了扭。 凌峰半搂着她,轻声说,“别动,我背上有伤,再动我就抱不住你了,小心掉下去……” 听了他的话,清然果然没再乱动。 萧致正听了侍从回话,稍稍扭头正好看见凌峰把清然捞上马。 两个大男人共乘一匹马,实在说不出的怪异。 而前面那个男子还生得清秀可人。 他随口问了句:“凌统领和司马很熟?” 这事侍从哪里知晓。自然答不上来。 好在萧致没再问。 送清然回了府,萧致带着证据骑马去了太子府。 礼部、吏部、工部、刑部几位尚书,以及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等都在太子府议事堂等宁王。 内侍打开门。 昂首阔步走到堂中央,把手里一块黑布包裹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圆溜溜的在众位大臣面前滚了又滚。 圆圆滚滚的东西看不见里头是何物,只是,一股子血腥味熏得几位养尊处优的老臣险些吐了出来。 内侍脚步匆匆端来一盆艾叶水进来伺候。离他最近的工部尚书见他双手浸入盆中,盆里的水顷刻变成红色。脸色都变了,坐立难安。 萧致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擦干净手,萧然落座。 在座的谁不明白现在什么情况,皆肃容而坐。 太子侧首问:“怎么回事?” 萧致一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说,“有人胆大包天,青天白日敢当街行凶,刺杀我宁王府的司马。” 太子慢慢敛了神色,问道:“可查出是谁干的?” 萧致目光淡淡,落在工部尚书周青枫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得他深秋初寒的天气里竟汗湿了衣裳。 “暂时还没有,不过,快了。啊对了……”他像刚想起来似的,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样东西交给太子。 “今早有人将这个东西放在了王府门口。” 内侍将东西转交到太子手中,揭开薄帕,里头是那块他亲手交给赵子锐的玉佩。 前几日才发生的事情,如今人已经成了一块冷冰冰的尸体。 太子叹息一声,将东西搁在一旁茶几上。对诸位大臣说:“今日孙尚书呈上来一份奏章。孤看过了。正是那日孤亲手赠与玉佩的学子赵子锐,被人发现死在城南的深巷里。” 他叹息一声,接着说,“孙尚书得知此事,又联想到那日亲耳听赵子锐质疑孤主张建造的暂租房之事,恐有官员利用职务之便,行贪污之嫌。” “更怀疑,”他顿了顿,目光在工部尚书身上扫过,“更怀疑有人蓄意谋杀……” 周青枫十分忐忑,宁王和太子每看他一眼,他就不住用帕子擦着额头的汗。 周青枫感觉那眼神像架在脖子上的刀,冰寒之气渗入骨髓。 真是冤得慌,这件事原本与他无关,但经不住底下的人手长,贪那些银子。 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事已成,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东窗事发,他也逃不了连带责任。 今日真是上了孙适财的当了,被拉过来,就是来批他一个的,真是屈死了。 “可曾验出死因?”太子温和问孙适财。 这招投石问路算是投对了,孙适财与有荣焉站起身来,底气十足道:“回殿下的话,已经验出来了,是他杀,从背后一刀贯穿胸腔,一刀毙命。” “微臣随京兆尹到他家里瞧过了,他屋里留有一份未完全烧焦的手书,依稀能辨认些字迹,说他留有证据证明当初工部承建的暂租房存在贪墨现象。” 御史大夫张忠插话道:“等等,下官有一事不明。” 太子抬手,“张大人有什么疑问尽可提出,现下不是早朝,无需顾虑太多。” 御史大夫位居七品,官阶不高,但职权却非常大,上能督察太师太傅,下能纠察百官,是朝廷一个特殊的存在。 张忠起身问孙适财:“既然孙大人说是残片,怎么下官听着如此完整,不像是残片,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便是等着孙大人发现呐。” 孙适财瞥了张忠一眼,语气冷淡,“张大人不必含沙射影,孙某只是把看到的事情如实呈报给殿下,尽臣子的本分而已。” “但,若孙大人所说之事原就不是实情,误导了太子殿下的判断,又该如何说呢!” 张忠像一条毒蛇,紧咬不放,十分惹人恶。 “你……”孙适财转冷为怒,忽而又转淡,“这件事是不是实情,一查便知,若无此事,那便最好,若有……” 他睨着周御史,掷地有声,“就是为朝廷清扫了奸佞之辈!”好像他张忠便是奸佞之徒。 “事情刚起个头,张大人便如此咄咄逼人,言辞凿凿否定本官,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第19章 赵子锐之死(四) 所有目光都落在张忠身上,他涨红一张脸,恼羞成怒,嚯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孙适财,“你……你休要乱往本官头上扣屎盆子!” 此话一出,在坐的诸位大人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殿下面前,岂能如泼妇一般,屎啊尿啊的乱飞。 “张大人……”工部尚书周青枫起身拉了他一把,“张大人,稍安勿躁啊,莫要在殿下面前失了礼!” 张忠并非帮周青枫说话,只是讲出心里的疑惑而已。御史是朝廷之中最中正的存在,不会偏帮谁。 说不过孙适财,心中的怒火也咽不下去,便烧向了拉架的周尚书。 他挣脱开来,语气不善道:“周大人,张某并非帮你,只是这件事关乎工部、户部,你像个锯嘴葫芦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到了这时候拉架证明不了你的清白。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脱罪吧。” 恶语伤人,周青枫一噎,这是什么人呐。 张忠带着怒火朝太子一拱手,“殿下,今日之事不管如何,御史台都会追究到底,不管是谁在这件事当中谋私利,都不能坏了殿下的名声。请殿下下令彻查此案!” 事情走向有点魔幻,明明质疑的人,突然极力促成此事。 萧致冷笑,看似秉公无私的人,急于自证清白,不还是自愿走进孙适财的陷阱么。 这便是这群满口仁义礼智信的大臣。倒不如贩夫走卒来得实诚。 不知怎么的,脑中忽而闪过新任司马的脸。被人刺杀,回了王府之后还惊魂未定,从怀里取出赵子锐留下的东西交给他。 东西落进手中他还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是抖的,可见吓得够呛。 心中狐疑,此人完全不像在战场十多年的样子。别说这胆小的性子,就是细嫩的皮肤、白皙的手,还有纤细的身子,哪一样也不像在边关御敌十年的。还有遇险时的惊慌和不知所措,更不像镇国将军教出来的儿子。 若不是封逸确认了他的身份,他都要怀疑这个詹家大公子是个冒牌的。 不过,弱是弱了些,但交代给他的事情,倒是办得漂亮。 刀都劈到面门了,也没讨饶一声,更没有把东西拿出来保命。比之这满堂的高阶禄官,竟然还可靠些。 有意思! 萧致来回摩挲鼻尖,骤然笑了。 清然特意跟王府的太医要了些金疮药给凌峰送去。 他住在王府后身的小巷里,许多在王府当差又成了家的人,几乎都住在那边。 她叫欢喜去街上买了只烧鹅连同药一块,独自找过去了。 院门开着,屋里静悄悄的,她站在门口试着喊了一声。无人应声。 她放轻了步子,抬脚进去,像是不肯破坏这份静似的进了厅堂。桌上还有两盘残羹剩菜,颜色不大分明,看不出是什么菜。 她把烧鹅搁下,进里屋看了一眼,人没在。门没锁,应当没有走远。 瞧瞧这个简陋的家,只怕他都没在这住个什么。 她今天穿的是见日常旧袍子,卷了袖子把碗筷收拾进旁边的厨房,舀水倒进盆里想就手洗了。但她忘了,她可是个没进过厨房的大小姐,什么都吃现成的,碗更是没洗过。这会后悔没把欢喜带来已经晚了。 人家为救她受了伤,生活上稍稍照顾下是应该的。 凌峰回来的时候,听见屋里有动静,悄悄抽了腰上的剑轻手轻脚进屋,见堂屋桌上隔着个油纸包,淡淡的肉香飘出来便有些纳闷。 突然,厨房方向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他快了两步到厨房门口。 却看见一身青衫的清然正要蹲下去捡碎掉的碗。 “别动!”凌峰急忙出声。 清然回头,见他回来,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微微低下头。 水盆里还浸着没洗完的碗,她手上湿湿的,无措地看他。 凌峰心口紧了紧。 虽然他穿着男装,但这幅样子很难不引人遐想。 他今年二十五岁了,成家早的孩子都十岁了,这么多年屡屡独行,夜里总是喜欢坐在房顶上看漫天繁星。说不寂寞是不可能的。 他也曾想过成个家,养个孩子,可是,见过那么多女人,从没哪个女人走进过那片宁静的地方,唯有她。激起了巨浪。 只是,她这身份,注定不会有结果。 “对不起,我看碗没洗,想帮你洗了,但……” 她觑了一眼地上的碎碗,“这种事,我好像没干过,干不好……” 凌峰说无碍,叫她出来。 领着她到堂屋坐了,把剑挂上墙说,“那些事不用你做,我的伤没事,生活也不成问题。” 清然抬手贴住油纸包,“还热着,担心你没东西吃,带了只给你。还有这个。”她从袖子里摸出个小药瓶。 “这是我找太医要的金疮药,你的伤应该用得上。” 做了这么多年的侍卫,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从没喊过一声疼。可现在面对她的关心,他却觉得背后的刀口生疼。 “多谢!”他忍着疼痛道谢。 清然看看天,不早了,便要告辞。 人出了门走到院中,凌峰陡然唤住她。 她回头看过来,等着他说话。 喉头突然梗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轻轻摇摇头说,“没事,回去当心。” 清然看了看院外,不过穿过两条巷子便到了,他却过分担心了。 她扬起笑脸,点点头。 赵子锐之事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工部、户部、巡城兵马司众口一词,都说自己没干对不起朝廷的事,都是按章程办事,还拿赵子锐父亲说事。 说赵子锐父亲为了给傻儿子谋个前程,和友人李大为合谋诽谤朝廷,想要榨取更多的利益。 巡城兵马司还派人还远赴甘州,带回了李大为上殿质问。 李大为辞了工部之职之后,回乡广置肥田,豪宅数间,现在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户。 一个小小工部材料案的小吏,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购置田产。就连工部尚书一年的薪俸不过一千二百两,刨开吃穿用度,哪里还有余钱置办那么多田产。 定是非常所得。 内侍带着李大为上殿。他一辈子连工部大堂都没有资格踏入过,更何况是这金殿了。 头一次来,地板锃亮,仿佛能照见妖魔。巨大的斗拱飞檐伸出数米,粗壮的华表柱撑起七架巨梁,就像一个巨人,顶起一片天。更别说雕梁画栋,色彩丰富的彩绘了,早看花了眼。 巍峨壮阔、雄壮威严,这就是天子住的地方。 材料案与营造案不同,他们常年在全国各大深山里找寻采购原材,并不如营造案建造宫室能看见巍峨的宫殿。 他步履不稳,跟着引路内侍上殿。 听到身着紫色官服的大人口若悬河,说了好些话,直指他居心叵测,试图构陷朝中官员,要问罪于他。 他吓得伏在地上告罪,想要辩驳,忽而想到远在家乡的妻儿,又不得不磕头认下罪名。 李大为说,赵家父子找到他,要与他合谋,想利用朝廷官员爱惜名声来,诬陷他们利用职务之便,偷换设计,改建房屋,从中谋利。好替他脑子呆傻的儿子谋取一官半职。而他则是为了帮亲戚多挣两分利,便同意了与他共谋。 萧致与站在殿前的太子对视一眼,眼底布满阴翳。 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萧致以为今日的结果至多是抵死不认,没想到他们会倒打一耙,反诬陷赵子锐父子居心叵测。 第20章 赵子锐之死(五) 说出来不信,两个小吏,怎么敢要挟朝廷官员,要挟的是谁,又是谁给了他们银钱,让李大为匆忙返乡。赵子锐父子俩又为什么没有拿到钱,并且,杀他的人又是谁。 一系列问题不整明白,案件依然不清晰。 李大为的话一出,朝堂上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之中,一半人站工部,一半人与礼部尚书持同样的疑问,建造暂租房的相关府衙一定存在问题。 即便李赵二人真的要挟朝中官员,那也一定是揪住了什么致命的问题,否则,怎么可能轻易送那许多钱财给李大为。 孙适财格外激昂,仿佛他就是太子的嘴替,太子不便问的话,都由他来问。 他出列,走到李大为几步开外问他。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赵子锐父子俩与你同谋,敲诈朝廷命官。那你便说说,你们敲诈的都是哪些官员。” 李大为缩了缩,不安的跪着,惶恐觑着面前的黑色官靴,不肯开口。 孙适财左脚向前迈了一步,微躬着身子逼问,“你可得想清楚了,这金殿之上,这么多官员,可别看岔了,冤枉了好人了,那可就罪过了,是要被恶鬼勾魂下十八层地狱的。” 下不下地狱的,反正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了,他担心的是儿子的安全。 先前来人也没教这一段怎么回答呀,他偷偷往旁边瞟,可眼前的人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挡住了视线。他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人群里户部尚书郑飞龙睇了一眼斜后方隔着几位大臣立着的一位官员。那位官员便站了出来,向太子行了一礼道:“殿下不必查了,李大为找的人就是下官。也是下官凑了银子给他还乡的。” 萧致意兴阑珊,淡淡看着这些人在这演,看谁嘴厉害能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就赢了。 今天这场仗,说白了,工部户部都没办法自证清白,而他们手握证据单薄,只有赵李留下来的几份证据。他们还需一道致命的武器才能让那些抱团的人彻底伏法。 太子问,“说话者何人?是何官职?” 郑云澜回话:“下官户部支度司郑云澜,因爹爹最爱清明,担忧他们胡乱造谣,有损爹爹的名声,故而私下做了安排,让李大为走的远远的。下官有罪,请殿下责罚。” “好!”沉寂了一个上午一语未发的萧致,忽然大赞。 郑云澜,郑飞龙第五子,庶出。凭本事中了明经入朝,在其父亲手底下做个小官。 “郑尚书福泽不浅呐,有这么一个一心为父的好儿郎。” 郑飞龙面露愧色,谦逊道:“宁王殿下谬赞,都是因为老夫,才害得犬子着了奸人的道引出这些是非。请太子殿下责罚。”说罢便撩袍要跪下。 郑飞龙是皇帝浅邸之时便追随的老臣,太子只是暂代监国之责,并非新帝,怎么说也得给郑尚书三分薄面。 况且,户部掌天下钱粮,是天下的钱袋子,位置之重,高于其他六部。这也便是为何工部有好的木料过来,先紧着户部尚书私人建宅用,而非给百姓的缘故了。 你今日不行个方便,明日他户部便有借口克扣你工部的钱粮。实在惹不起。 郑尚书亲自出面,郑云澜之事不好不罚,更不能惩罚过重。 太子在心中掂量到底该给个什么说头时。 萧致忽然发话了。 “诸位大人是否忘了这件事最原始的问题。” 众人一头雾水,不就是一直在说暂租房建造之时可能存在部分官员谋取私利的事吗? 萧致慢慢走到殿中央,“礼部尚书的意思是赵子锐之死有蹊跷。,咱们暂且不说户部工部的事儿。就说赵子锐在开考前夕被人杀害,单论被杀一事,为什么要杀一个屡考不中的考生?此人穷困潦倒,就连租住的暂租房费都是远房亲戚在帮忙交。他一没有朋友,二无钱财,一心在住处备考,三年来都无事,偏偏在见过太子之后一天仓皇逃回远亲家中,并被杀害。这么明显的动机,难道诸位大人都视而不见吗!” 郑飞龙推出一个庶子,只是权宜之计,等这件事过去,将人往外一调,再过几年再调回来又是一朝重臣。 既然不能直接拉户部下水,那便从下慢慢往上剥,总能解开郑飞龙脸上那张虚伪的面具。 不少人纷纷点头附和。 不知是谁问了句:“那到底是谁杀的人,又为什么杀人?” 有些嘴快的说:“这还用问,自然是因为他当着众多人的面,拦住太子,并想向他陈述他父亲发现的一些关于暂租房的端倪了。” “原来如此……” 萧致围着李大为绕圈,慢腾腾说:“事发当时有不少人在场都听见了赵子锐说诉之事。欸?孙尚书好像您就在其中吧!” 孙适财一拱手道:“正是,正因为微臣听了他所说,后又听闻出了事,才心中好奇跟随京兆尹去他远亲家中看到了那张烧残了的记录他有证据证明那日所说之事。不过,当日,孙某与京兆尹一同找了,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残片中所说的证据。” 萧致点点头,称赞孙适财敏锐多思。他又把宁王府的司马回去取考试前遗落在住处的东西而遭截杀之事说了一遍。 总有那些个好奇的人问了;“这件事与赵子锐之事又有何关联呢?” 这次接话的却是太子:“因为,宁王府新任司马就住在赵子锐的隔壁。贡院陈情那日,詹司马也在现场。而赵子锐所说的证据……”他扫了一眼众人,“就藏在詹司马房中。” “来呀,将东西呈上来!” 立时有内侍捧着托盘小碎步上殿。 太子将赵子锐父亲,以及当初李大为走前交给他的证据分发下去,一一传阅。 李大为缩在一旁,听到太子的话,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那张当时自己归纳的关于百姓建造房屋所用材料被替换,房屋面积小于原住房面积等问题的纸。 眼瞧着从前头慢慢往后传,在诸位大臣手中停留一瞬,又传给下一位。 等到了户部尚书郑飞龙手中时,他投来一束阴鸷目光。李大为瑟缩一下,陡然目色僵硬,似中了邪似的,突然起身,以众人不及反应的速度奔到郑飞龙身侧,一把躲过纸狂塞入口中。 郑尚书被他冲撞,顺势倒在身旁的大臣身上,不少人要去他口中抢夺,拉人的拉人,扣嘴的扣嘴,一时乱像,但却被郑尚书挡了大半。 最后喉结一滚,东西下肚。 一切尘埃落定。 孙适财暗道不妙。这郑老狐狸,早算到这一节,提前做了安排,竟让这李大为把自己列的证据吃下去了。 有脑子活络的,立刻相通了关节。 “果然有蹊跷啊。”不知是谁总结了这么一句。 太子愕然看着眼前的乱想,忙指挥人维持秩序,将作乱者先带下去。 其他不明着此时也悟过来了,明抢不成,便在这里用昏招,真是上不得台面。 萧致看着倒没那么意外,人性如此,若郑飞龙不做反抗才反常。 大殿恢复平静。 “来呀!”萧致喊人,两名内侍进来垂首听吩咐,“去把仵作叫上来……” 不多时,一名穿着白苎麻交领衣袍的男子上殿听吩咐。 “你把你查验出来的事情交代清楚。” 大殿安静下来,等着听仵作的话。 “启禀太子殿下,宁王殿下。小儿查验过赵姓考生的尸体,背后正中一刀贯穿心口,手法利落狠辣,一刀毙命。” 杀人毫不犹豫者,便是有预谋,有意置人于死地。 “宁王殿下送来的几具尸体,并无多少痕迹,小儿比对过他们几人手中用的兵刃,与赵姓考生的伤口一致,当是同一波人所为。” 御史大夫在旁边听了半日了,觉得事情并没查清,只是暗指户部凶杀人,没耐心听他们争辩下去,奏报太子说:“殿下,此事疑点甚多,案情尚不明朗,此时干系到朝中三大职门,是为大案,不如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合力审理。” 一件事论了半日没个结果,后头还有好些事未议,确实不宜久论。便下旨由刑部、大理寺合并审理,御史台从旁监理。 散了朝,大大小小的官员陆陆续续出了金殿,孙适财眉头紧锁,正往外走。迎面进来一人。 “咦,孙大人,这都散朝了,怎么愁眉苦脸的?” 来人是吏部尚书杨维新。 这些日子他一直带人主持阅卷,庞大的试卷要誊抄、批阅着实累够呛。今日所有的试卷都批阅完毕,正带着优卷入宫,要呈给太子过目。 孙适财叹了一声,瞧见他身后随行之人手上捧着的密盒,明白他还有事,没多说。只说等他空了,请他喝酒。 说罢摇摇头,摆着袖子走了。 杨维新不知近日朝中之事,瞧孙尚书的样子,直觉有事,吩咐随从:“一会见完太子便去扫听扫听。” 天气越来越凉,清然早上出门的时候穿得不多,处理完府务手脚冰冷。搁下毛笔搓搓手,窗外天灰蒙蒙的,乌云层层叠叠阻隔蓝天,压得人喘不上来气。 左等右等等不到宁王回来,清然回去添件衣裳,顺便把欢喜给凌峰准备的点心带了出来。 再回来时,萧致正往书房去。凌峰跟在身后,脚步果决,似有不快。她略站了会,还是跟上前去。 凌峰从里头出来,清然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他:“欢喜知道你救我的命,特意给你做的点心,你带回去尝尝。” 正在当值,拿着吃食不便利,而且他也不需要他们的谢意。 他没接,“留着你们自己吃吧。” “何人在外!”屋里传出一道声音,悠远有些沉闷。 清然忙朝门口站好揖手道:“殿下,是微臣……” 书房里出来未内侍,笑容和煦,“詹司马,殿下请您进去。” 第21章 赵子锐之死(六) “殿下!” 萧致一手反剪背后立在窗前微仰远空,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清然小心翼翼站着,“您有什么吩咐?” 萧致转过身来,打量一眼司马。还是那身深绿官袍,端端站着,带着些恭敬与谨慎。 王府里的大部分官员都是从他幼时开府之后便跟在他身边的老人,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许多事都会顺着他的脾气来办,并不一定能听见多少实话。 这便是他萌生出要找一个年纪不大的司马的缘故。他需要新鲜的血液,新鲜的思路,帮他看清事情的实质。 他手上拎了一包东西。 感受到他的目光,手往身后藏了藏。 “手上的是什么?”萧致走到书案后坐下。 清然扯着嘴角笑了笑,“啊,只是家里仆人做的一点点心。” “送给凌统领的?” “……是……”清然摸不清王爷怎么会问起这些,越发谨慎答话。 他摘下一只笔,正要去蘸墨,才发现砚台早已干涸。 清然看在眼里,主动过去伺候。 把油纸包搁在书案边上,挽袖量水磨墨。 “你跟凌统领很熟?” 墨锭在烟台上一圈一圈绕,慢慢淅出浓厚墨汁。 “殿下误会了,只因他救过微臣的妹妹,上次又救了微臣一命,故而想报答他的恩情。仅此而已。” 这一说,萧致才想起那次在山上剿匪时,曾见过一满身污秽的女子,什么样子倒是忘了。太子的未婚妻,本与他无关。再加上那日七妹还没找到,且是因为她出的事,所以他没有管她的心思。 谁知后来,竟跳湖自绝了。 他打开一本文书,执笔蘸墨批注。 萧致未再说什么,一本一本批阅文书,批完一堆喊人进来分发出去,又挪了另一堆过来。 清然这没完没了的公文,甩了甩发酸的手,换了另一只手继续磨墨。 室内只有纸张翻阅的声音,不知道宁王把她困在这做什么,如果只是磨墨的话,他身边任何一位内侍便可,何须她来伺候。 有人进来上茶,清然去帮着端,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萧致搁下笔,舒了一口气,“坐下歇会吧。” 清然也拿了杯茶在旁边椅子上坐了。 萧致先起了话头。 “今日早朝议起赵子锐之事……” 他抿了一口香茶,继续说:“户部尚书早有准备,他们倒打一耙说是赵子锐父子讹诈官员,想换取金银官位。”又将殿上发生的事捡重要的告诉他听。 清然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话也有人信?” 萧致沉默一会说: “他们推出个支度司,说是为了父亲名誉只得先答应他们的请求。父皇以仁孝治天下,太子爷不好过度责罚。” “可以说,我们毫无进展,詹司马对此怎么看?可有办法?” 清然一手撑着扶手,摸摸鼻子,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殿下可曾想过,冬天要来了,北方戎狄虎视眈眈,只等一入冬,嘉河水一结冰,他们便骑马南下肆意劫掠,侵扰百姓?” 萧致若有所思,与她对视良久,“詹司马的意思是让本王先将此事放一放?” 清然:“是。” “北洲百姓常年经受劫掠之苦,每年都有因为过冬物资被抢冻死饿死的百姓,都等着朝廷救他们于水火,还太平与民!” 萧致身体往后靠,手指一下一下在扶手上点。 一个小小司马,想法竟与父皇不谋而和。实在匪夷所思。 那日事发,父皇得知消息,急忙派人把太子叫进宫,说了又说,劝了又劝,处理朝中大臣,不可操之过急。得先解决外部麻烦,才能提刀自削坏掉的肉。 父皇担心朝中乱了,南边的南洲王和北边的戎狄遥遥呼应,威胁朝廷。 太子性子柔和,父皇多咳嗽两声他便心疼不以,不忍再让他在这些事上劳心劳力,便答应暂时不处置此事。 可太子是太子,宁王是宁王。 这件事布局多年,眼看就要成事的节骨眼上,让他再放一放,怎么可能甘心。况且,最重要的棋子还被人端了。 连狠辣的西洲王都成了他的刀下魂,几个贪婪的蠹虫,怎能放任不管。 倒是司马,萧致反倒看不透了,那日明堂议事,他明明赞成此事,怎么此时又变卦了。 他重重点了下扶手,站起身来踱步,“詹司马话不错,只是,经西洲一战,国库已经没钱了。若要北上抑制戎狄,没钱,拿什么来养千军万马?况且,南洲王虎视眈眈,朝中能为将者寥寥无几人,若我一走,南洲王势必借机寻衅,倒时候到底该顾哪头?” 清然冷静问他:“这么说,王爷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先惩治贪官?” 萧致重重叹了一口气。不惩治几个贪官,抄几个大户,国库该如何充盈,太子的仁政又该如何施行。一切建树都是立在金钱之上的。 就如同行商一样,总要有些投入才会有更大的收益。 几年前,皇帝同意太子建廉价暂租房时,国库就已经挂了赤字。为了支持鼓励储君的举措,咬牙也完成了他的提议。后来又西征西洲王,国库早就空了。 清然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殿下,微臣手里有原住百姓现居房屋的房契和地契。只需要到户部找到同一百姓原址房契与之对比便一目了然。只是……”想要名正言顺进入户部取证,没那么容易。 她望着宁王,不知他有没有办法。 见她如此郑重,萧致露出了今天的头一抹笑,一瞬间,他眼里就有了光亮,方才的死寂消失不见,整个人清扬起来,像四月天里的飞花。 原来这小司马试探他呢。 他兴致高昂,走到他面前俯视他,“你手里有多少?” 清然也笑起来:“有五份。” “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如此重要的东西,百姓怎会轻易交给你?” 清然笑得狡黠:“自然是买的。” 明白了,原来她自掏腰包买了五间民宅。 萧致吩咐他,“你去把你用命拿回来的证据拿来,我们商议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清然愕然,“不是被李大为吃了么?哪里还有?” 萧致含笑朝旁边的书架一抬下巴。 清然循着方向看过去,见一个金丝楠木锦绣盒子稳稳搁在架子上。 走过去垫脚取下来,李大为收集的证据竟然还有一份。 萧致淡淡解释,“我带上殿的,是拓本。” 鸡贼。 两人相视一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知何时飘了些雨丝,寒气丝丝深入屋内,清然站起身跺了跺脚,驱散寒气。 两人从下午一直说到晚上掌灯时分。 凌峰站在院中看着秉烛夜谈的两道身影映在窗纸上,心头苦味越来越浓。 雨越下越大,商量完后续计划,清然打开门退了出来。 清新的雨水铺面而来,清然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正拎着袍脚往庭院走,一柄油纸伞罩住了整个人。 转头看去,是凌峰。 “雨太大,我送你回去。” 菲菲雨丝打落进屋,萧致听到门口人说的话,投过去一眼。 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前,心头升腾起一丝怪异。 他甩甩头,将小司马刚才写下来的字托在掌心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知道整件事情的脉络之后,便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一阵寒风卷着雨滴落下来。萧致扬声唤人:“来人!” 门口值守的侍卫进门单膝跪地听吩咐:“殿下有何吩咐?” “送些衣裳棉被之类的御寒之物到司马府……” 侍卫偷偷觑了一眼萧致,心中诧异:王爷什么时候会关心起下属这些琐事了!! 但也只默了默遵照吩咐去办了。 门关上,萧致小心搁下那张纸条,目光稍抬,便看见被遗落一角的点心。 蓦然勾唇笑了。 第22章 赵子锐之死(七) 某日早朝,工部与户部的人在金殿上打得不可开交,巡城兵马司统领也搅和其中。 全乱了套了,工部尚书满脸焦急拉架,不知被谁打了一拳,半只眼肿得跟乌鸡眼似的,颓然坐在地上叹气。 太子忙命令侍卫隔开几人。 然而,工部官员见自家尚书被打也混入乱局,户部、巡城兵马司隔成阵营,几方人员打得是难舍难分,一时半会竟拉不开。 谁也没注意,大殿厚重的木门被开启,两列内侍鱼贯入内分列两侧恭迎一架肩舆入内。 为首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监高唱道:“皇上驾到——” 乱哄哄的场面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跪拜行礼。工部尚书刚被人扶起来,骤然失了支撑又跌了下去。哎哟一声坐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内侍抬着肩舆穿过大殿,上了高台,在全天下最尊贵的那把椅子前落下。 皇帝下了肩舆,内侍搀着他落座。 天子归位,台下众位大臣齐刷刷转了跪拜方向,朝着九五之尊高呼万岁。 皇帝咳嗽数声,抬手叫免礼。 工部尚书周青枫年逾七十,被打了一拳又摔在地上,此时万万站不起来。 皇帝见他坐在地上挣扎,出言阻止:“周老就别乱动了,来人!宣太医,给周尚书诊治诊治。” 周青枫被抬下去。 大殿恢复了往日端肃。 “说说吧,是什么事让一朝大臣没了个体面,竟在金殿之上就动起了手来,还伤了一位尚书……” 偌大的大殿,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无人去当这个出头鸟,皇帝扫了一眼各个低垂的脑袋,冷音冷了几分:“既然没人主动说,那朕,就点人了——” “张御史,您来说说,方才这大殿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忠出列,行礼道是。 “是巡城兵马司副统领徐茆与户部侍郎兰玉因为什么事发生争执,继而有了肢体冲突……到底是为什么事……微臣实在没弄得明白……” 不过病了些许时日,朝堂交给太子掌管,竟然出了朝臣斗殴的事情,从古至今从未有过的事。皇帝怒火上来,又咳嗽起来。 指着太子骂道:“太子,你就是这么治理朝堂的!将来若克承大统又当如何!” 萧致懒懒抬眼看了皇帝一眼,虽是责骂之言,但担心居多。也知道皇帝是因为他们执意要办朝臣而不快。 他执笏禀道:“父皇……” “你闭嘴!” 萧致一愣,这么不留情面,还真是这位父亲的作风,骂了太子,绝不会夸赞另一个,一定是连着一起骂。 更何况,也是该当。毕竟这事,主要是他干的,不会让太子一人单了责任。 不让说,那就索性闭嘴好了。 诸位朝臣见天子发怒,战战兢兢,小心行事,生怕一个不慎引火上身。 皇帝扫了一眼群臣,既然御史大夫说是户部侍郎与巡城兵马司副统领打架,便让他们自己说明因由好了。 “兰侍郎,你来说说吧。” 兰玉人如其名,芝兰玉树的样貌,此时牙齿被打掉了半截,满手是血捂着嘴,牙齿漏风道:“皇上,巡城司的人,简直如土匪一般不讲理。微臣今早照常来上朝,这厮入了殿便拽住微臣衣襟质问……质问……” “皇上!”徐茆实在憋不住了打断他的话,出列站到殿中央。两旁的大臣瞟了他一眼,一片唏嘘。 引得众人看过去,看到他的形容也是一惊。 素日威严自立的徐副统领脸上横斜好几道抓痕,眼角的一块皮还被生生扣了去,挂着一条血痕。脖子上赫然一个大牙印。 可见兰侍郎也不是好欺辱的,双方谁都没占到便宜。 方才心中疼惜兰侍郎那张俊俏脸的大臣此时不知该心疼谁。 “皇上,并非微臣有意挑事,实在是兰侍郎太过分。” “他竟然在外造微臣的谣,说微臣这么多年不娶妻,孑然一身是因为……是因为微臣喜好男风,更是对兰玉情根深种,求而不得!” 关于男子断袖之事,我朝屡见不鲜,尤其是在贵公子之间,偶尔找几个小倌陪着饮酒作亵玩,不是没有过。 封逸还跟着去见识过几回,只是对男子,他心里总过不了拿道坎,终不成事而已。 此言一出,太子睨了宁王一眼,略带责备。 萧致抿唇忍笑,对上太子的眼神,眨眨眼。 皇帝坐在高位,底下人的表情一目了然,两个儿子,一个温厚仁义,心思单纯。一个冷眼少语,焉儿坏。 他哼了一声。冷声质问兰玉:“可有此事?” 兰玉真是冤枉死了,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这么污蔑他。 他急着辩解,刚说一句话,口水连带着鲜血都喷到了附近官员身上。 “皇上,微臣冤枉。就算他徐茆真的喜好男子,与微臣何关。微臣从未说过那些话,望皇上明查呀!” 这件艳事传得颇为广泛,说的绘声绘色的,不少人都听着,反倒希望他们之间真有点什么。 有人的关注点就偏了,问徐茆:“可是有人亲眼见到徐副统领卧房之内可是挂着兰侍郎的画像呢。” 哦豁…… 这是什么惊天大瓜。 众人议论纷纷,等着徐茆解释,就连兰玉本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竟然脸红了。 这也太引人遐想了吧。 徐茆忽然就明白这谣言怎么来的了。或许真是那张画像惹得祸。 他与兰玉一个英挺俊俏,一个相貌堂堂,坊间总有些画本子以他们俩为蓝本写一些脱离实际的狗血画本子。 这是传到了徐茆耳中,先是愤怒,后又好奇,兰玉他几乎天天见,没觉得有多特别。 直到有一回在街边的书摊上看到了他的画像。 金玉像,芙蓉面,手持莲花脚踩一朵祥云,俨然天上神仙打扮。 他问了店家才知,是时下流行的画本子中的其中一位主角。 鬼使身材的,他就把像买回去了,随手挂在房子没再管。 可巧的,一日,同有人喝多了酒,送他回去的时候被人瞧了去。当是如此这件事才会传开。 这么想来,或许真不一定是他自己胡乱说的那些话。 兰玉也知道坊间有关于他们两人的话本子,也曾好奇买来瞧过一两页,只是满篇污秽言语,实在读不下去,便丢在一旁。 谁知这事竟会被人传开,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都是受害者,兰玉不怪徐茆,只是闹上金殿为此还引发双方人马混战,实在太难看。 皇帝对他们之间那些事没兴趣,只问这事怎么会闹这么大。 有人知道这事便一一解释。 皇帝看了老四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要闹这么一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收了天大的冤屈也不能在金殿之上大打出手,实在有失体统。 皇帝下旨处罚,将两人各打二十大板,回去反省。 出来时候长了,皇帝身体撑不住,解决了这事便要回宫,临走前特意看了宁王一眼,以示警告。 宫门外,清然见宁王出来,迎上千问:“殿下,如何了?” 萧致示意他回去再谈。 第23章 赵子锐之死(八) 这几日无事之时,清然找了位王府护卫教她骑马,连着练习了好些日子,已经能稳坐马背慢跑了。 只是练得太狠,双腿内侧磨得都起泡了。走起路来僵硬别扭。 萧致上马跑出一截,忽然发现人没跟上来。吩咐身边的护卫折回去看看。 话音刚落,见那张带笑的脸转过街边角楼,兴高采烈呼喊他:“殿下,殿下!您看,我会骑马啦!” 这个高兴劲儿,倒像是头一次学会骑似的兴奋。 他说他先前在战场上摔伤了头,好些人和事都不大记得,连自己会的好些东西也使不出来了。没办法,所以才转而要去考明经的。 并非外人以为的担心皇家猜忌。 她拽着缰绳追上来,停在萧致身边,脸上的笑意还在,转头看他:“殿下,下官日后跟着您就用不着坐马车了。” 也许是受他情绪感染,宁王唇边露出一丝淡笑给予肯定:“甚好。” 萧致没再策马快走,挽住缰绳缓缓打街上过。 清然跟在他身侧,他说起今日大殿上所发生之事,想到那群大臣互殴破了相就觉得好笑,忍了这久的笑,这时候才发出来了。 清然侧头望他,总觉得他那笑多少含了些许恶作剧得逞的意思。 笑过一阵,萧致渐渐敛了神色,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事情刚刚开始,后续还有许多安排要跟上。 “事情已经按照我们设想的方向在走,接下来……就看詹司马的了。” 清然挽着缰绳拱手道是。 马蹄疾驰,在午后行人寥寥的街道留下一串踢踏声。 紫红衣袍随风翻飞,清然奋力催马紧跟,将随从甩在身后。 皇帝自那日强撑着上朝之后,身体日渐垮塌,彻底不能下床了。 朝堂斗殴之事渐渐平息,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之时,忽然另起一件事。 朝堂斗殴发生前两日,户部支度司郑大人家中遭贼,报了京兆尹抓捕。 京兆尹不负所望,没用两天就把人逮着了,关在大牢内。头先审过一次,没什么结果,就那么关着。本事件不值一提的事。 可京兆尹忽然接到指示,要求两日之内就结案。 京兆尹便将其他案件押后,先行公开审讯偷盗之事。 公堂之上,那小贼说,什么也没偷着,只因意外看见郑大人与娈童在院内厮混,那场面太变态,那样那样这样这样的,不大好形容。所以吓跑了。 这话一出,京兆尹想捂他的嘴都没法捂住。偏巧京兆尹打算结案,想要在民众面前显示能耐,故而特意找了不少百姓在门口观审。 熟料,这小贼突然改口,说了这些不该说的,门口那么些百姓一字一句听得真真的。 这下遭了,前两日才出了金殿互殴之事,事情还热乎着呢,若从他这里再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户部尚书还不得吃了他。 京兆尹把人带了下去关起来,草草结了案。又驱散百姓,言语威吓不准胡乱传。 有句话叫“难堵悠悠众口”,越是藏着不让说,越是传得厉害。 不过半日,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薄暗昏沉的静室内,香烟袅娜,无情升腾转淡。 一道身影立在花窗前,天光印着菱格花窗落在脸上、身上,一双阴郁的眼射出阴冷的光。 听完管家汇报。 他寒声吩咐:“去把老五叫来。” 郑飞龙还不知道京兆尹把事情把糟了,还在别院饮酒作乐。 进入静室时还嬉笑问父亲何事。 郑飞龙转过脸来,看见老爹的脸色才知要打雷了。忙收敛神色问:“出什么事了父亲?” 郑尚书抄起手边的一个每瓶就扔了过去。 郑云澜哪里敢躲,他敢躲开,后面会有更严重的惩罚等着,还不如挨一下子。 鲜血立刻从头上淌下来,他忙跪下来认错:“若是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惹怒父亲,父亲怎么惩罚都是应该。只是儿子不知错在何处,还请父亲明示,儿子也好改正。” “改正?”花言巧语,就是因为他这张能说会道的嘴,他才一次次容忍他在外胡来,招至今日祸端。 “可以,你只要把你别院里养的那些娈童都遣散了,为父再想法子救你,否则……” 否则什么呢,否则就把他踢出来交给太子和宁王。 自从赵子锐之事发作,近些日子出了多少事,事情进展这么快,并且还传出,先前兰玉与徐茆之事便是户部尚书之子在背后造谣,为的便是遮掩自己满院子龌龊。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事情闹大了,郑云澜膝行几步,握住老爹的腿哀求道:“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一定是被什么人恶意陷害,他们……他们一定是想要我们整个户部啊父亲,您不能扔下孩儿不管呐!” 郑飞龙深耕朝廷多年,树大根深,没那么容易拔出。儿子的话反倒是提醒他了。 他原本怀疑这次的事情,是太子和宁王捣的鬼。 但这么点事,远远不足以搬倒整个郑家。 而太子和宁王,手里的证据被李大为吃了,没了确实证据,根本动不了户部。所以才会利用御史大夫让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 只可惜呀,他们以为让刑部的人光明正大的查当年的房契地契之物就能抓到切实证据,殊不知,那些要命的东西早被他一把火烧干净了。没了原件做比对,光靠百姓那几张嘴,如何能查实。 所以,这件案子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永远悬着,要么打成平手,谁也奈何不了谁。 所以,今日之事,会不会另有其人,并非他们所为? 不用往深处想,郑飞龙便想到一人。 他十分无情踢开儿子,理了理衣袍道:“想活命,可以,你带人去查清楚那个小贼的底细,搞清楚这背后,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在捣鬼。” 郑云澜跪在地上,道是,倒退爬出了静室。 郑飞龙走入阴影里,坐在书案后,扬声唤人进来。 一个一身黑衣人进来听吩咐。 “去,暗中查一查工部可有动作。” “大人,您是怀疑工部?” 郑飞龙笑得莫测,“周青枫那老匹夫,惯会装老实人。老夫不信他,你着人去查查。” “那……如果真是工部在捣鬼,大人将如何?” 他眯眯眼,目露危险,“变了心的甘蔗,难道还要吃下去?自然是……”他抬手做了个劈的动作。 封逸听到传闻,跑到王府来分享见闻。 萧致罕见的没批阅文书,而是拎着一把精巧的玉壶在院子里浇花。听完他的话,淡淡的,并不怎么意外的表情。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事了?”封逸问。 搁下玉壶,又拿小铲子松土。 封逸这才闻到浓郁的酒香,见了鬼似的指着地上开得艳丽的花问:“表哥,你是不是有大病,竟然用酒浇花!!!” 萧致手下停了停,并未搭话。 旁边侍立的内监则说:“小侯爷有所不知,此花名为锦上添花,喜欢附着在木槿上生长,形似蟹爪,花蕊娇艳,王爷在西洲之时见到,喜爱非常,便带了几株回来。” “此花与别的不同,喜爱饮酒,时不时拿酒浇一浇,花期久开不败,花蕊更加挺立秾艳,甚美。” 世间竟然还有这等好物,真是奇也怪也。 “难怪叫锦上添花,藉由木槿的养分开出胜过木槿的花来。有那么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啊。” 听到这句话,萧致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 他丢下小铲子,起身净手,引封逸进屋。 “你过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封逸笑了笑,“倒也不全是,喏——”他从怀里掏出个请柬,“过两日我生辰,来请清澄过去小聚,先来你这个主家问问,倒时候能不能放人。” 萧致瞥了一眼大红色的帖子。 这位表弟整日不务正业,不是吃就是玩,再不然就是玩弄女子。总之,纨绔子弟,说的就是他。好事不干,净整些歪名堂。 年年生辰年年设宴。今年都二十三了,不思虑婚事,还想着玩。 这头的事还没见成效,萧致不太想放人。 “今日府中事多,只怕他抽不开身。” “那你就别管了,只要你这没事就行。我去问问他……”说罢,一转身,人已经跑走了。 萧致:…… 第24章 赵子锐之死(九) 天气微冷,清然住的屋子密封不严,总有些乱风窜进来。她在小火炉上温了一壶酒,午后醒来,小酌一杯,浑身暖和多了。 便坐在桌旁换了茶,边煮茶边读书。 封逸来的时候,没人在院里,直接进了里屋。 一进门,一股带着茶香的暖气扑来,封逸被迫吸了一鼻子。 “漌之,你煮的什么茶,这么重的味道?” 清然起身迎他,笑着说:“还能是什么茶,不就是你上次赠与我的贺礼么。” “啊?”他又深嗅了几口,“这不是庐山云雾啊,嗐,奸商骗人。你别喝了,赶紧换了吧,怎么还隐隐有股子药味儿。” 解下披风随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 清然引他入座,没听他的,也给他倒了一杯递给他,“哪里是什么药,我这两日喉头不利索,便把我夏日里晒的一点柑橘皮,搁在里头同煮而已。你尝尝看好喝不好喝。” 小巧玲珑青瓷菊花盏,托在掌心里,清透茶色倒是不错,浅饮一口,甘润之中带点柑橘皮微微的苦和清香。 他点点头,“咦,竟还不错,回头我也回去试试。” 清然问他突然过来,是为什么事。 他才想起来似的,掏出请柬递给他,“两日后便是我生辰,请了几个朋友一块乐呵乐呵,我已经跟表哥请示过了,他准你时间,到时你定要来呀。” “漌之,咱们这么多年未见,回来了也不曾好生聚过。而是一块玩的几个兄弟你都没再见过了。” 这话说着,竟起了一丝感慨。 儿时无忧无虑,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幼时的情意早已转淡,更何况她还是个假货。 “这几日事忙,正是关键时候,不一定能有空赴宴,不过,我一定备一份大礼给你。”清然有一丝歉意笑笑。 封逸可不管那许多,人不来就是看不起他,“你到表哥身边没几天,怎么学得同他一样口气说话。我不管,再忙也得来,不然你就是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清然拗不过,只说到时候再看。 叙话几句,清然借口王府还有事,要过去忙,封逸也起身告辞了。 人走了,清然用残茶泼灭了炉火,收拾了茶具准备过去王府再与萧致商量商量后续的事情。 门帘再次被挑起,清然以为是封逸落了什么东西,脱口而出,“落什么东西了吗?” 一转身,竟是凌峰,不等清然说什么,他一转身,让出身后的人。 宁王!! 竟然屈尊到她这来了。 脸上连忙换了个笑脸,“微臣正要收拾了过王府去见殿下,殿下就来了。” 她忙招呼人入主座。 萧致在屋内扫了一圈,一楼东厢的屏门拆卸了,只留下两片飞罩,另装了隔帘,与正厅成了一通间。西厢门开着,瞧着应当就是卧室休憩之所。 屋里摆设很简单,基本都是他差人送来的。再添一些书籍和文房四宝差不多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镇国将军之子,竟有一副简朴性子。实在难得。 萧致在主位落座,瞧了一眼旁边熄灭的小火炉,空气里还余留一丝气味,“在煮什么茶?” “庐山云雾?”问完自己又猜了出来。 清然真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赞。 目光稍移,旁边几上放着开过的茶叶盒,笑着说,“封逸倒是大方,今年豫章之地初春闹寒灾,不少茶树都冻死了,今年的新茶,拢共只得了十盒不到,他却舍得送一盒给你,可见对你重视。” 清然听闻,心中一惊,物以稀为贵,这茶竟这么贵重,不是花点银子就能买到的。 “啊,竟是这般贵重之物,下官见识浅薄,并不知此物如此难得。真是罪过。” 萧致笑着摆摆手,“本王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并无其他意思,司马莫要多思。” 清然出去唤欢喜重新泡茶,守门老奴说见他出去了。无法了,只得自己动手。 她换了炉子里的碳火,生了半天都没引燃。凌峰在一旁都看不下去,去帮忙把火生了,又把茶煮上,才算解决了麻烦。 热茶捧在手心里,清然讪笑,“让王爷见笑了。微臣……微臣……” “知道,你撞坏过脑子嘛”,萧致指了指自己脑袋,“许多是不记得了也属正常。” “对,”清然一拍大腿,“殿下不仅英俊潇洒还善解人意,能在王府任职,真乃微臣荣幸。” 萧致笑看他,并不把他的恭维当真。 真是怪事,这位司马从头一次遇到就漏洞百出,偏偏到现在为止詹家都没人来指认,真是怪了。 但转念一想,人有问题,但脑子好用,能助他成大事,便也勿需太过计较。 封逸是个脑子没长全的,识别不出他来,但别人就未必了。 他摩挲着杯沿,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趁这次封逸生辰弄清楚他的身份。 眼皮一掀,见他文质彬彬坐在一旁饮茶,皮肤白皙,眸色纯净,不参一丝杂色,这样的人,若真是个假的,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顶替人入朝为官? 想不通。 想不通的问题就暂时放一放。他像放下茶杯一样吧心底的那些疑问压下去。 “方才司马说要见本王,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清然搁下茶杯正色道,“殿下可还记得微臣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致点头:“现在不正往那个方向发展吗?有什么问题?” “微臣原是想既然他们诬陷赵子锐父子以官声威胁,咱们便造谣他们,让他们子乱阵脚露出破绽,可谁知,竟误打误撞都是真的。” “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一点让他们互相攀咬。等池子里的水混了,谁要逃跑,谁就能为我们所用,倒时候一网就能把他们兜干净了。您觉得如何?”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像是事先早已知晓一般。凌峰盯着她,见她两眼发光,好似刚才所说已经发生过似的。心中甚为疑惑。 “你想怎么做?” “微臣觉得现在水还不够浑,工部还在岸上呢。户部支度司出了事,郑尚书一定会派人去查。此人生性狡诈多疑,不会轻易相信谁。” “咱们就让他查,让他轻易查到咱们,然后再把火往工部身上引。” “这样,工部即使什么也没做,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清然长篇大论一口气说完整个计划,兴冲冲看向萧致,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萧致目光沉静,看了他一会,忽而笑垂眼一笑,身体往后靠,微微仰头看着斜上方一个大梁,有些弯曲。 清然摸不清他是怎么了,悄悄瞧了站在旁边的凌峰一眼,担心自己的计策太过上不了台面,宁王不屑于用,更不屑于与心思不正的人为伍。 她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萧致坐直身子,一手撑在扶手上,倾身说:“詹司马的计策倒是不错,只不过,你漏算了一条。” 清然懵懂眨眨眼,“什么?请殿下明示。” “人心……” 这就很疑惑了。 “你别忘了,礼部尚书是这件事的发起人,他便是看清楚了太子的心思,才敢在朝堂上要朝廷彻查此事。” “刚才你的计划里,让巡城兵马司、户部、工部三方混战,却没了礼部的事,没有功劳的事没有人会去做。所以,詹司马现在要做的事是——让功。” 清然愕然,微微张着嘴,迷惑看着萧致。 萧致给他时间消化,转开眼,去端茶杯。 清然的目光跟随他的动作转动,陡然发现他的杯子已空。仓惶起身,探手去取茶壶。 白嫩的手指触碰到茶壶手柄的一瞬间。 凌峰轻喝一声: “小心!” 晚了。 滚烫的温度灼伤指头,清然猛然缩回手,握在心口抽气。 尖锐的疼痛袭来,她蹙起眉尖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 “要不要紧?” 他一把拽住她手腕,拉她出门,院中有两口用来养睡莲的大肚水缸,他不管不顾将她的手插进去降温。 突如其来的变故倒是把萧致搞愣住了。 不过就是被烫了下,这么紧张。 而且,凌统领的反应实在奇怪,心头那一丝怪异又升上来。 欢喜出门去采买些面粉,刚回来见凌峰在,欣喜叫道:“凌统领来啦。正巧,我刚才出去买了些面粉回来。上回送你的点心被我家公子弄丢了,今天我再做些,一会给您送去。” 门开着,萧致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起上次被司马遗忘在书案上的点心,基本下了他的肚子,剩下的,被他喂了猫了。 心头有些不自在,起身走了出来,对凌峰说:“王府里有上好的烫伤药膏,凌统领去取了来送给詹司马吧。” 说完又对清然说:“既然司马受了伤,本王就先回了,司马好好养伤。” 凌峰松开清然的手,看了他一眼,跟着宁王走了。 行至前院,萧致停步侧首看着凌峰:“想不到,冷情冷性的领统领倒是十分紧张詹司马呀。” 第25章 赵子锐之死(完) 工部和户部又打起来了,不少朝臣纷纷议论,朝中两大部门,竟如买菜小贩似的,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 多数人都抱臂看笑话。只差搬张椅子,坐下来边吃瓜边看戏了。 不仅笑话他们失了朝臣体面,更笑话郑云澜,千层鞋底子厚的脸皮,出了那么大的丑闻,不称病在家,竟还理直气壮上殿同工部理论。 郑云澜笑得奸邪,当众揭发工部尚书周青枫霸占侄子媳妇,将人据为己有的事。 此话一出,周青枫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了下去。 这才引发双方大战。 事情发生过后,礼部尚书孙适财拿着赵子锐留下的证据以及清然买下的那五座新建民居的房契地契,还有部分搬迁百姓的证词上殿。 一一控诉工部、户部、巡城兵马司三方在拆除原住房和新建暂租房以及新建居民房时,利用职权之便,欺压百姓,谋取私利,贪污大笔钱财。 此提议一出,太子取缔原来的调查班子,亲自主持案件。 吏部尚书杨维新频繁出入工部尚书府,三天两头去探病。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工部尚书周青枫能下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由长子搀着,身着白衣,散着发,将官服、乌纱帽送还朝廷,并送了一个锦盒进了宫。 不过两日,户部尚书郑府被查封,郑家所有男子下狱,流千里,女子充入官奴。户部侍郎兰玉贬至南洲下县,做一个不起眼的县尉。 巡城兵马司副统领徐茆发配西洲,成了西洲军中的中尉。 至于工部,由于工部尚书并没有参与此次案件之中,不予重罚,但任由下属剥削民脂民膏,亦有失察包庇之罪,自请贬为庶人,保工部余下众人免受责罚。 最终,太子罚工部官员一个月俸禄,贪墨银两原数返还朝廷。 至此,赵子锐之死引发贡院赞租房贪污案到此落幕。只有关于那几位官员之间的风流韵事还在民间流传。 值得一提的是,查抄郑府别院时,竟有百名男童被关在院中,供郑云澜那个畜生糟蹋。 有江湖义气之士听闻此消息,自发在郑云澜流放途中拦截,于混乱之中将人一刀毙命。 后有心人发现,那死法竟与考生赵子锐的死法一致。 真是讽刺。 清然拿了宁王手谕,到刑部领回了赵子锐的尸身,送往含山寺请大师为其做法。并将人安葬在哥哥附近。 临走之前,清然来到哥哥坟前,看着那块无名氏墓碑,轻声说:“我已经成功迈出了第一步,以后,我会越走越平稳的……” 太子和宁王听人汇报抄家所得银两。 “一共五十八万三千四百两白银。请太子殿下过目。” 太子接过记录册子,大大送了一口气:“总算啊,总算没白费功夫。四弟你看,一个尚书府的家财,抵得上两个上州一年的税收。有了这些钱,今年冬天,我们能好好打一仗了。” 萧致也松了一口气,这一场与朝臣的较量,最终还是赢了。脑中忽而闪过詹司马被烫伤时的一幕。 想起他居所简陋,却花钱买下五间民宅,听说是打算五家并一家,开一家商铺的。能毫不犹豫让出来,交给礼部尚书,看来是个识大体的。 萧致想着回去之后,从旁的地方不给他好了。 两人商议着马上入冬,北洲被戎狄侵犯的事宜。忽而内侍来报,八公主来了。 萧璃进门来,见两位哥哥都在,更高兴了。 “二哥四哥,你们都在呀,正好,二哥哥,你忙完了吗,今日表哥生辰,包下了城外的逍遥楼,你陪我去好不好?” 贪污案虽落幕了,但后续还有许多事没处理完,太子无心玩乐。 “八妹,近日朝中出了大事,后头还有许多事没解决,要不让你四哥陪你去怎么样?” 萧璃撅嘴不开心,“你都忙好久了,都没好好陪过我了,”说归说,总是心疼他的,“不过,跟国事比起来,当是国事重要。二哥哥也别太累,注意些身体!” 表达不满是要的,关心人乖巧懂事也是要的。这便是人人都喜爱八公主的原因。 瞧瞧这边聊得差不多了,事情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萧致掸了掸袖子,“好了,今日先这样吧,二哥你也别太累,余下的事情同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商议商议,臣弟先带八妹走了。” 八公主今日未做伪装,换上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裳跟在萧致身边。 他们先回了王府,萧致让人去叫司马,带着他一起走,可去的人回来说人已经走了。 一时讪讪的,亏他还惦记人家,结果人早走了。 忽然就缺了点兴致。 兄妹两人到达逍遥楼的时候,宾客满门。楼内莺歌燕舞,表演已经开始了。 封逸搂着个姑娘坐在当中,笑得最大声。 说是生辰宴,无非就是喝酒、调妓、歌舞助兴,乌烟瘴气令人反胃。 这个表弟,仗着是家中幺儿,众人都宠着他惯着他,整日游手好闲,没个正经事,难成气候。 萧璃看见了几个熟面孔,跑过去找几个世家女叙话。萧致没惊动其他人,走到一处角落坐下,吩咐凌峰四处找一找司马。 逍遥楼有三层。一楼大堂有看台,店主豢养了不少美艳女子为宾客表演,此时宴会已然开始,台上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闻者皆沉醉其中。 杯中美酒不断,杯杯先敬诞辰之人。 萧致独饮了两杯,忽而邻座之人,醉意朦胧投来一眼:“欸,宁王殿下,您也来啦!” “庄某眼拙,一时未主意……” 姓庄的一嗓子,引得堂上之人都看了过来,也都发现了萧致。 封逸听到动静,自美人怀中抬起头扭头望过来。笑着一把推开美人,坐到萧致身侧。 浓厚的脂粉味浮荡在空气里,萧致蹙眉一指对面的位置:“你坐那边。” 封逸瞧他一副难受劲明白过来,顺从在对面坐下。 “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日理万机的宁王殿下竟然肯赏光参加晚宴。” 萧致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从袖笼里掏出个狭长的锦盒递给他。 “原也没打算来,是八妹闹着要来。”说罢,一抬下巴,指着不远处一个方向。 封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还真是萧璃。 随即想起来,“对了,漌之没同你一道过来么?”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没见到清然。 这时,凌风回来回话。 “殿下,詹司马刚到。” 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厮,手里拿着样东西呈给封逸。 “公子,宁王府詹司马送来的生辰礼,并说家中母亲身子不愉,得回去侍奉,就不进来了。” 封逸抓过东西,站起身问,“他人呢?” 萧璃来了之后就一直在找清然,忽而听见小厮的话,甩下友人跑过来问:“他还在门口吗?” 小厮回答:“已经走了。” 萧璃瞬间泄了气:“怎么走了,好不容易能见到他……” 萧致看了一圈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喝下最后一杯酒,起身道:“酒也喝了,礼也送了,本王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了。” 说罢,带着凌峰走了。 第26章 詹府 清然出门走的急,没拿披风牵了马就走了,来时还有余晖,归时夜色深重。寒风瑟瑟,树影婆娑,一人独行在大道上,颇为孤寒冷寂。 策马急走寒风刺骨,脸都吹僵了,只得牵着马裹紧衣裳慢慢走。 风驱散乌云,朦胧月色显出本来面貌,莹莹如白玉,遥遥照着大地,将人间道孤影拉得老长。 骤然一阵疾风过,马儿打了个响鼻,清然偎着它,替它顺了顺鬃毛,一人一马行于天地间,仿若遗世。 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她探手取下挂在马背另一侧的包袱。 叹了一声:“我这脑子……” 那是上次封逸落在她那的披风,欢喜包好了挂在这,嘱咐她连同生辰礼一起给人家,结果,她急着走又给忘了。 不过,好在忘了,这会正好先用用。 心里头惦记着母亲的病,她披上披风,清然重新上马,策马急行,往镇国将军府走。 萧致今日忽而起了兴来参加这种无聊的宴会,本就是想来看看自己的司马上遇见更多的熟人,会露出什么破绽,可人到门口了都不进来,可见是怯了,断定此人有问题。 他带人骑马往回走,一路追赶,到了镇国将军府门前,看见詹司马把马交给门口小厮,快步入内。 步履匆匆焦急的样子,镇国将军夫人大概是真病了。 萧致侧首吩咐:“去派人打听打听,詹夫人得了什么病。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全力帮忙。” 身边人没有回应,萧致疑惑转头看去,凌峰正望着将军府门出神。 其他护卫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知统领怎么了,竟无视殿下的命令,又不敢越级领命。 萧致未责问,而是另派人去办。 人都打发走了。 萧致问凌峰:“可是有什么异常?” 凌峰收回目光,眉间微蹙似有愁绪,摇摇头说:“属下听闻,詹将军宠爱妾室,并不尊重詹夫人,连带着詹夫人生的两个孩子都不亲厚。” 内宅之事,萧致没有兴趣,更何况还是别人院里的事。而且,这种事情,各家内院应是常有的事,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前两日,属下碰到詹府来寻司马的人,说是府中姨娘有了身孕,叫司马有空回家一趟。” “那几日正是贪污案关键之时,属下便拦了消息,没告诉司马。不知詹夫人生病,是否与此事有关。” 萧致听闻,冷哼一声。 “詹家夫人的娘家,本王记得是东洲东临候,医药世家,曾跟着神医杜仙人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世面,后嫁于詹家为妇,想来日子过得不顺心。” 萧致年二十四,身边至今没有一人,从小在宫中见多了端妃与人争锋,非常厌倦女子之间的小手段,有时候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阴毒至极。 内宫,是世间最肮脏,最阴暗的地方。外面的世家宅院,顶多了,只是争一争夫君的宠爱而已,至于正房夫人之位,无论怎么争,一个妾室,是不可能被抬为正室的,除非是男人不想要头上那顶乌纱帽了。 凌峰未置一词。王爷这么说,是因为他不知道镇国将军的做法有多么难堪。 早在八公主要他调查詹清澄之时,他已经将詹家里里外外的事都摸透了。凌峰想起清然往日所受的苦难,咬咬牙,头一回跟萧致提了请求。 他跪下来低声请求:“殿下,既然已经到了詹府门前,不如进去接司马一道回王府。” 萧致却道怪了,这凌统领,只要碰上詹司马的事都特别紧张,像只护犊子的老母牛,生怕被人欺负了去。 他勾唇笑了,直直看着地上的人:“本王记得,父皇把你到本王身边的时候,父皇说你凌峰是一把锋利的剑,只要能握得住,便能大杀四方。本王从未有不二之心,更不会让身边的任何人成为一柄听话的工具。只是……凌统领三番五次因詹司马失去护卫的冷静,本王实在猜不出,他对你,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 凌峰脑子转得飞快,思索着到底该如何说才不会引人怀疑。 反正无论如何,不能照实说。 “属下……属下自小孤身一人,从未被人关心过,司马因为属下曾救过詹小姐一回,三天两头给属下送东西,受伤了给属下送药时,属下才与他走得近些。仅此而已。” 这个说辞不为过,萧致暂且信了。 去打听的侍卫回来了,“王爷,打听到了。说是詹府满姨娘因为有孕,想吃家乡的菜肴,詹夫人找遍整个京城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厨子。” “因此满姨娘三天未进食,詹将军知道了,抽了詹夫人两鞭子,人被打晕过去。” “詹夫人身边的丫鬟看不过去,偷跑出来告诉司马说夫人生病,请司马回府瞧瞧,司马这才匆匆回了府。” 竟然下重手打正室夫人,真是好大的威风呢。 这满朝的文臣武将,还有没有一个正常人了。 詹裕明,镇国将军,曾在北洲领兵十万对抗戎狄,然,过去几年中,戎狄不再如以往大批来犯,而是分成小股人马,声东击西,东戳一下,西打一枪,反正是北边那么大一片地方,不集中一个位置打。 詹裕明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在北洲并无多大建树。 多年沙漠风沙,落下一身病痛,去年,詹裕明请旨回京养病,也是想试探下皇帝的心思。 户部哭穷,国库空虚,皇帝本有意撤回军队,想将人马掌握在自己手中,防范西洲王。正巧他想回朝,便准了。 等打完西洲,皇帝称病,一直没有机会要回兵权。 就这样,朝中不得志,女儿又害得儿子丧命,上一世,詹裕明日日买醉,糜烂度日,最后被人陷害,全家被抄斩。 这一世已经有所改变,小妾有了身孕,詹府就有了希望,为了这个孩子降世,万万马虎不得,怎么能三日不吃饭呢。 詹裕明搂着神色怏怏的满氏,怒火中烧,抽了鞭子就是一顿猛抽,直到人到底没了生气儿才罢手。 人是被抬回去的,丫鬟们见到夫人这样,无不慌了神。找大夫的找大夫,报信的报信。 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安置好了,终于盼着公子回来了。 屋里一股子要问儿混合着血腥味。 清然远远瞧见母亲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心疼坏了,眼泪差点没收住。 她颤声问了因由,伸手去接母亲身上的被子。 丫鬟阻止,虽是母子,倒底男女有别,也不忍他看了跟着难受。 清然缩回了手,不看也知道他下手有多狠。上一世她已经领教过了。 怒从心头起,真是恨极了那个男人。 她叫丫鬟收拾东西,她要带着母亲离开这个鬼屋。 一行人走到门口,却被外出找厨子的父亲拦住了。 “逆子!你要带你母亲上哪去!” 清然站得笔直,直勾勾带着恨意看着这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毫不示弱回怼: “你无情无义,虐待发妻,作为儿子,自然是带她离开这个地狱。” 詹裕明眯了眯眼,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射出危险的目光:“你也知道你娘与我结发而生,就凭你,还想带她走?别以为你当了王府司马,为父不能奈你何。” “是吗!”她盯了詹裕明身后白白胖胖的男子一眼,一瞧便知是厨子,身上还带着一股大葱味。 冷笑看着父亲,有一瞬忽然觉得,上一世他被人诬陷与戎狄勾结活该,只是不该连累那么多人。 “不带走也可以,只要父亲不怕明日大街小巷都知道你宠妾灭妻,为着一个厨子,竟将正妻打得半死不活,还有你对朝廷借兵权不归还,将怨气撒在妻子身上。” 宠妾灭妻这事詹裕明不怕,满朝文武,娶的正妻皆是与门庭相当的千金小姐,不可能人人都能举案齐眉,心境交融,多的是的人身边有位红颜知己。只是,关于兵权,岂能有半句怨言传出。 詹裕明目次欲裂,指着清然鼻子大骂:“你个孽障!你以为你说的就会有人信?看我今日不打死你算了……”说完便去摸身后的鞭子,欲一泄怒火。 清然根本不惧他,迎着怒火,笑得得意:“父亲只怕还不知道,最近朝中贪腐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朝中几位大人的肮脏事又是谁传出来了。想想几位大人的下场!” “噢!只怕父亲这点子小事还不够新奇,没人感兴趣呢……” 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样子,詹裕明恨不能立刻掐死她。 只是没想到,今日掀动朝堂的人会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司马,更可怕的是,还是他的女儿。 詹裕明高举的鞭子怎么也落不下来。万一真把这小蹄子惹火了,真用些手段对付他,他还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想想刚怀孕的小妾,暂时先忍一忍,等孩子出生,后继有了人,再想法子悄无声息把她从族谱之中除名,这样既能保全富贵,又能给儿子腾位置。 算盘打得倒响,只是人人都有一把算盘。 清然的这把,只想要保护母亲,不让她再如上一世一般,惨死在自己面前。 詹裕明慢慢放下鞭子,淡声说:“你走吧,带你母亲去你那养伤。等伤好了,我再去接她回来。” 清然理了理袍子,冷漠道:“不必了,我自己的母亲,自己照顾,父亲既然这么心疼满姨,就跟满姨好好过吧。母亲不会来打搅你们的。” 萧致站在门口看了半日,这场闹剧竟是势弱的一方赢了。 看这那张恢复平静的脸,勾唇一笑,“有意思……” 说罢便带着人先一步回了王府。 第27章 端妃生辰礼(一) 清然带着母亲回了司马府,一进院子,一屋子人在等着她,见他们回来,忙前忙后帮着安置,端茶的端茶,担水的担水,抬人的抬人,一时之间清然竟插不上手。 她拉欢喜到旁边问怎么回事。 欢喜笑着说:“王爷听说夫人病了,你连封小侯爷的生辰宴都没参加。便吩咐太医在这里等着了,屋里这些新添置的床褥子,帐子,香薰,还有大小家具,都是王爷吩咐人送来的。还有好些上好的药材,另外还添了个厨子,两个粗使丫鬟。”欢喜如数家珍,一样一样掰给清然听。 “还有还有,还有一辆新的马车,车夫的话,凌统领说了,需要就直接去王府借用就行,不需要另外养。” 上回殿下已经给了不少物件和金银,今日又安排了这些人,实在不知其意。 她问欢喜:“王爷怎知母亲病了?” 欢喜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是凌统领安排的。哎呀,兴许是看公子你最近一段日子辛苦呗。又不是什么坏事,你想那么多干嘛。” 清然抿抿嘴,没说话。 安置好母亲,待她安稳下来入睡,她提着一盏风灯穿过王府去找凌峰,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庭院幽深,盏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清然遇到一队巡逻的侍卫,问了凌峰的位置,循着回廊过去。 过了一道房顶粘在一处的连顶小门,入了王府内院。 进门一座假山挡住了去路,绕山而行便见一汪清泉池。灯火摇曳中,隐约可见池中荷叶枯萎,枯枝残败挺立在水中,不惧寒风摧残。 不少人家秋季之后都会着人下水清除水中枯败的叶子,改种上耐寒的吉祥草,于冬季萧瑟灰白之间贪婪那一抹鲜绿。 而这王府大院,竟然没有这么做,却是少见。 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一处厢房,房内灯盏未熄,窗前人影晃动。清然近前去,刚上了檐廊,壁上的窗开了。 两厢视线触碰,皆是一愣。 似是知道他会来,萧致一点也不意外,淡淡说道: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清然瞅了瞅这天,已是月落屋檐,这么晚了,王爷竟还未歇。 她推门入内。 “殿下。” “坐吧。” 清然扫了一眼屋内陈设,明轩矮榻,榻上横一张茶桌,茶香袅袅,这是一间茶室。 萧致歪在矮榻上,抬手引清然入旁座,手中握着小把紫砂给面前的小盏倒茶,“詹司马这么晚来,是专程来道谢的?” 不是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临出口改了,“是……” 萧致唤人送茶来。 “倒也不必特意来道谢,现下詹夫人在司马府养病,有本王护着,镇国将军自然不会来扰,司马便可更加尽心替本王办事了。” 母亲是清然执意要接过来的没错,但宁王这话,听着竟暗含威胁之意。不禁反思,是哪里做的不够好,让王爷觉得她没尽心。 难道他从来就没信任过我? 清然一凛,周身寒气入骨,惊觉把事情想简单了。 刚何况,家中出的事,他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清然心有戚戚,原本以为,只要在未来新帝面前表现得足够忠心,未来在朝堂之上必能挣得高位。 如今来看,竟连最基本的信任都还没有获取,以后还得时时警醒,更加卖命才是。 她小心觑着宁王的脸色,起身叩拜: “微臣多谢殿下想得周全。母亲在詹府受尽委屈,日后有殿下庇护,便是解了微臣后顾之忧。微臣定以殿下马首是瞻,尽心替殿下办事。” 识时务,挺好。 萧致勾唇一笑,甚是满意,微微抬手让她起身。 清然起身说道:“只是……微臣过惯了简朴日子,不习惯多少人伺候,殿下的好意微臣心领了,您送到司马府的那些仆从……微臣实在用不上,还请殿下收回……” 萧致侧目,一府大公子,纵使从小去了军营,但该有的体面生活不会少,生活再马虎,也不会连最基本的伺候的人都短了。 除非……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 杯盏已空,他执壶添茶,浅浅流水声混着徐徐水流倾泻: “本王想着,詹夫人来,身边总不能短了伺候的人,略微添两个人,并不会对司马的生活造成过多困扰。不过,司马要是觉着碍事,那便随你处置吧。” “对了,还有一事得请司马费心,”他悠悠望过来,“过几日便是本王母妃生辰,还请司马替本王准备件合心的礼物才是啊。” 端妃,清然记得七公主说过,她自入宫起便与皇后不和,两人明里暗里斗来斗去,老皇帝驾崩之后没多久就随圣驾去了。死因好像是因为肺病,算算日子,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她便香消玉殒了。当时清然还曾疑惑,从未听说端妃体弱,突然病了段日子就随先帝去了。 还有不少人说,皇帝与皇后是琴瑟和鸣,与端妃才是鹣鲽情深。 她死后,新帝封她为敬德恭顺贤惠皇贵妃,依皇贵妃礼制安葬。 这么说,这是她最后一个生辰了。 死亡,一直不曾远离。 重生回来不过数月,历经赵子锐之死,与那些贪婪者博弈,为不同的人生努力。 想要改换命运,必有一定代价。 上一世临死之前的疼痛还清晰的记得,那种无边恐惧,无处躲藏。 心像被人一把揪住,牵动周身疼痛,清然面色痛楚地揪住心口,仿佛上一世那种说不清是钻心的痛还是心底深处的无望。 她蜷缩着身子,面色痛苦。 萧致余光瞥见不对劲,投眼过去看,手下失重搁下小盏,“你怎么了?” 清然无力摇摇头,不过一瞬间的感觉,过去就慢慢恢复如初了。 她躬着身子咻咻喘了几口气,慢腾腾坐直些。萧致见他无事,稍稍松了一口气。 “殿下,微臣忽然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萧致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司马早些回去歇着吧。” 清然将行几步忽而停在门前,回过身来,眼神期待:“殿下,端妃生辰之事,可否托请长史办?微臣……” 萧致瞧他面色苍白,抿了抿唇,“距离母妃生日还有些日子,此事再议,司马先回去休息。” 第28章 端妃生辰礼(二) 端妃生辰礼,清然坐在书案后头,抓耳挠腮想了半日,忽而灵光一闪,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墨”。 端妃之父是当朝书画大家王言之,诗书礼仪传家,端妃自幼师承其父,颇得真传,书画造诣不输乃父。 不如送块上好的墨锭,投其所好也是不错。 指间捏着薄薄的纸,清然十分满意点点头。 她换了衣裳上楼去瞧母亲。 詹夫人昨晚便醒来,睁着眼望着帐顶发愣。心中满腹屈辱与委屈。 她嫁入詹家二十年,日日操劳为詹家生得一儿一女,却始终得不到丈夫的关爱。顶着正室夫人的头衔,周旋于各色家族之间,心力交瘁。 不知从何时起,她起了懒怠之心,时常称病不理俗物。长子不在身边,与她并不亲厚,唯有女儿是心头肉,捧在手心里养大。 至于那个满氏,既然他们恩爱,便由他们去,只要不妨碍她的日子便可。 但一切都在满氏有孕之后就开始变了。 先是说身子弱,胎像不稳,她住的厢房人来人往,十分嘈杂,想要个单独的院落,詹夫人允了,分了处理书房进的小楼给她独居。 又说衣裳鞋袜料子太粗糙,刺得皮肤瘙痒难受,起了不少红疹。詹夫人便将她留给清然做衣裳的料子给她,反正清然顶了男儿身用不着。 这些便罢了,随着孕期增长,她出现各种反应,口味不佳,嫌后厨的饭菜腥咸难以入口,詹夫人便想着法子满城给她找厨子,只是多养一个人而已,并不会成为负担。 可换来换去,连着换了三个厨子,她都不满意,最后竟三日不吃不喝,詹裕明心疼坏了,滔天怒火压不住,扬言要打死她这个毒妇。 第一道鞭子落下来的时候,火辣辣的钻心的疼便将她最后一丝情意给打没了。 什么都是她的错,她最大的错便是心不甘情不愿嫁给了他,做了他二十年的夫人。 勉强的感情到头来不会有好下场。詹夫人闭上眼,一滴浊泪滚落下来。 清然进来时,看见母亲躺在床上伤心难过,心疼不已,红着眼眶唤她:“娘,”无人之时,她才敢这么叫她。 詹夫人偏过头去,抬手抹了把泪才又转回头来,笑看着她:“清儿来啦。” 清然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娘,往后您就住在这里,等我以后出息了,就帮您和他和离,再也不要受他的窝囊气。” 詹夫人听到和离二字愣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阻碍重重,况且,东临那边也不会同意。 她笑着,尽力让笑容看起来轻松,“你别胡说,万一这事让人听去,要告你蓄意破坏父母姻缘,大不孝之罪。” 她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握住女儿双肩,想到她往后的路,一定十分不好走,便觉得揪心。 “娘只盼着你能好好的,你哥哥的事,并不全怪你,公主拿出身份强行让你带她出城,你也没办法违抗命令,你父亲不分是非将你哥哥的事全怪在你头上,岂知不是自责那日允了你哥哥单独行动,没有派人跟随相护。” “自己的过错总不好罚自己,只得把所有的气全撒你头上。” 詹夫人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你只能往前走,切莫回头,娘此生已废,唯愿你能按照自己内心而活,这一世便不白来……” 母女二人叙话多时,最终詹夫人执意等伤养好回将军府。到底顾忌女儿的官声,半点不想留人口舌。 不过三日,詹夫人能下地之后,还是回了詹府。洞开的府门内无一人等待迎接,空荡荡的庭院中,寒风呼呼,更添几分冷清,东南那片有些欢声笑语传出,詹夫人站在屋檐下听了半日,面无表情回了正院。 人生诸多无奈,满嘴苦涩。 清然拎着两坛梨花酿去寻凌峰喝酒。满府找了一圈,最后在宁王书房的屋顶上找到他。 他坐在屋脊上,支着一条腿,望着散漫星云,背后是一轮圆月,莹莹月光披在身上,格外寂寞。 她左右瞧了瞧,没看见梯子之类的可攀登之物,但屋前有一颗巨大的青铜木,她把酒坛挂在腰间,攀着树枝上树,在一根离屋瓦很近的粗壮树枝上坐下来。 “阿峰。” 凌峰看过去,在枝杈横斜间间她托着一个酒坛,“陪我喝一点吧。”话音落,酒坛便被抛出一道弧线,眼看要在离他稍远的地方落下,他迅速起身,往前踏了两步,长臂一捞,正正落入掌中。而后脚下轻轻施力一蹬,又回了屋脊之上坐稳。 清然笃定他能接住酒坛,早掘开盖子举坛遥遥敬他。凌峰顿了顿,略微迟疑,想想王爷今晚说过会留宿宫中,还是揭开盖子饮了一口。 “阿峰,”清然望着他身后那轮月,千百年来,夜夜当空挂,旁观世事变迁,叹了一口气,“我娘怕拖累我,回去了……” 詹夫人回去的事情,凌峰知道。詹夫人走后,凌峰看她把王爷拨过去的人悉数送还回来,并且人人发了丰厚的银钱,说是感谢对詹夫人的照顾。 她跟他说起这事,并不是告诉他,而是倾诉。 凌峰低下头,没有搭话。 “我想让她就跟着我生活,脱离那个无情冷漠的宅子……却因为我不够强大,而不得不委屈自己,还回那个家……阿峰……”她又灌了大口,呛道气管里,咳起来。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接着说:“我好难受……” 凌峰垂着头,双眼隐在阴影里,看不出神色。 他其实一直很想问,那日回城,为什么要选择以她兄长的名姓,为什么要参加明经考试入朝廷。 此时瞧她难受模样,忽然就明白了,她不过是想保护母亲。一个不得父亲庇护的小姑娘,不得不自己成长起来,守护爱她的人。 他跟着叹息一声,抬头望向远方,屋脊在夜色之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有些话在二人之间隐晦没提起,却形成了某中默契。 那是一种被允许的,被信奈的,被依靠的特殊的情感。纵然她对他还没有感觉,但,至少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就如此刻,她内心的苦楚只有他能倾听。 他喝了一口酒,含在口中,慢慢往下咽,火辣辣的感觉沿着喉咙一路往下,烧灼滚烫蔓延至整个身体。 清然抱着酒坛坐在树枝上,双脚垂在枝间慢慢晃悠。还在说她心底的难受。 凌峰静静听着,在她那一声声阿峰之中轻轻颤抖。 不知何时,她竟叫这样叫他,这样亲昵,如爱人之间的呼唤。 “阿峰,我好难受……” 凌峰还沉静在她的依恋中,忽然发觉她话语间的含糊,意识到她这个难受,是饮酒过度的难受。 担心她酒醉从枝头坠地,正搁下坛子站起身,想过去把她抱下来。 忽然见她身体一晃,失重往下落。 凌峰心中一惊,陡然叫出声:“司马!” 萧致原在军中与太子商议北境戎狄侵扰百姓之事,但军中所用舆图还是前朝人绘制的,并不十分准确。 他想起书房之中私藏了一副新绘制的舆图,便想着取来比对,谁知走到树下之时,不明物从天而降,险些砸到他。 习武之人反应灵敏,本能伸手一接,竟是一人。 屋檐下的灯火投来微弱的光,显出一张娇中带媚的脸来,红唇艳面,十分诱人。身后的侍从近前几步,提起灯笼照清了人脸。 萧致瞬间变了脸,竟是个男人。 他毫不犹豫脱手将人抛下,晦气的拍拍手,不悦地瞥着躺在地上酣睡的人。 清然骤然失重坠落,忽而落入一个坚硬的臂弯,她以为是凌峰接住了她,闭着眼嗤笑,这笑还未笑开,忽而又重重坠在地上。 索性是软草地,倒也不那么疼,只是有些刺刺的不好受。 她皱眉,嘟囔几句。 凌峰见清然不接住,松了一口气,但看清王爷回来,脚下一滑,险些跌下房梁。 “殿下……” 萧致黑着脸,看看凌峰又看看司马。冷哼一声进屋取了东西又走了。 凌峰扶清然起身,询问她有无大碍。 清然直觉得头晕脑胀,站都站不稳。 萧致走出几步,忽而停步,目光落在清然坠地的地方,森然道:“明日等他酒醒了叫他来本王屋前跪着。”说完便带着人走了。 凌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那几株宁王精心培育的锦上添花被清然一屁股坐稀烂的。 凌峰担忧地看着清然,瞧她人事不知的样子,还不知道明日会遭受怎样的责罚。 第29章 端妃生辰礼(三) 西边的一扇窗没关严实,寒风呼啦呼啦往里灌,凌厉如刀刮擦过窗框,发出渗人的呜咽声。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被这风声扰得实在难以入睡,卷着被子滚了一圈,揉乱了床褥子,哑嗓喊欢喜。 欢喜在门外买炭,捧着一篓子炭往厨房送,经过院子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搁下箩筐进屋。 “怎么了?要喝水吗?” 清然闭着眼,往西窗方向指了指:“去把窗户关严实了,风声太吵人了。” 说完又抱着被子滚到床里头去了。 欢喜拍拍手上的灰,边走边说:“刚才凌统领来过,问你起了没,不知道有什么事。” 清然含含糊糊应了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院里没人,许多活计都落在她身上,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关上窗户便出去拾拓刚买的炭去了。 没了声响,屋里静下来,清然恍恍惚惚又睡着,做了个不错的梦,正兀自笑着,猛然想起刚才欢喜走前说的话,人就醒了三分。 她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这间卧房,冷硬家具,装饰也是沉闷稳重,完完全全男子的卧房。轻轻叹息一声,心中颇多遗憾。 明明是青葱年华,繁花岁月,却要与美的事物切断一切联系。 她认命地掀开被子,趿着鞋下床,整理好衣衫洗了把脸,徒手抹了头油束好发,又取了件披风才去寻凌峰。 王府 清然拦住一个巡查的护卫问凌峰在哪。护卫说他跟在王爷身侧,此时应当在书房。 清然一路过去,遇见不少生面孔官员断断续续从书房内出来,根据官服颜色判断,都是些五六品的小官,不时还有几名武将出来,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走过。 清然狐疑,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仔细想了想这个时间节点,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这时候前世好似听说北境动乱,朝廷十分头疼。 朝廷下令北洲王联合另两位王一同抗击戎狄,但老北洲王去世,新任北洲王并不能服众,北幽王和北阳王并不服他,故而三王不和,无法统筹调动,更不能一致对外。 因此过年前,北洲百姓遭戎狄人掠劫杀害,死了百十来人,皇帝震怒。 会不会是老北洲王身死的消息传回来了? 她站在门外望向不远处的菱花门窗,时不时有不同的声音传出,里头应当还有不少人,以宁王的远见,会不会早就预见北洲即将出事的可能? 肃清外敌是朝中大事,宁王殿下一定慎之又慎,在危机还未出现时便要预先筹谋,想法子对抗戎狄人南下截杀百姓。 她站在檐下等待。 管家领着一排丫鬟往里头送茶,门开合的瞬间,清然往内看,正巧与站在主座后面的凌峰对上眼。 门关上的一瞬间,凌峰低声在宁王耳畔说了什么,便随着上茶丫鬟出来了。 “詹司马。” 清然回身:“听欢喜说你找我?” 凌峰回看了门廊一眼,领着她走远些,视线越过屋檐望着远处的天空,顿了顿才说:“昨日你来找我饮酒……” “嗯,我心中有些郁郁,这府里唯有你最值得我信任,所以才寻你陪我喝点酒。怎么了吗?” 凌峰看向她,又挪开视线,欲言又止:“昨日你醉酒……从树枝上掉下来,正好砸中殿下种的锦上添花……” 他转了方向继续说:“殿下今日要罚你……” 清然愣怔看着凌风,今日醒来,昨日之事忘却大半。晨起之时,身体虽有不适,但并无伤痛。 若真从树上落下来,定会伤筋动骨多有折损。 她试着活动肩臂手足,并无疼痛之感,不禁奇道:“既然我从树上掉下来,身上怎么不见有伤?” 凌峰叹了一口气,她到底有没有听到王爷要处罚她的事情。 “你掉下来的时候,正巧王爷回来路过,接住了你,所以才没受伤。” 清然在脑中想象当时情景,难怪殿下要罚她的。 做错了事,清然认罚。她问凌峰:“那要如何惩罚?”她左右瞧瞧,“要不我就在这跪着,等殿下气消了,应当就没事了。” 凌峰想起宁王昨晚说的话,点点头。 屋里还有不少人在议事,完事了还得走,清然寻了个空旷不影响人走路的地方,面朝书房跪下。 叫凌风赶紧进去汇报,说不定王爷看在她这么自觉的份上,让她少跪一会。 寒风依旧,贴着清然的脸掠过,她觉得整张脸像浸在冰水中浸泡,冷得没有知觉。不过一会功夫,她已经冻得受不了了。 书房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路过清然身边,根本不在意院中怎么跪了个人,互相讨论着刚才在里面说的事情走了。 人都走空了,大开的门那,阴暗之中坐着的人凝视庭院中的人,扬声吩咐:“去,取一把算盘来。” 身边伺候的人去账房借了一把算盘来。 萧致随意在算盘上拨了一窜数字,完了轻声念出来:“一万四千八百五十二”,又吩咐,“把算盘送给司马顶在头上,若敢让数字有变动,你们记下来,从他的月钱里扣除。动一颗算珠,就扣五两银子,动两颗就扣十两,以此类推。” 算盘递到清然面前,她不敢怠慢,接过来高举双手,举过头顶。心中感叹,贵人真是难伺候,本以为只要乖乖认罚便能从轻处罚,谁知还想着法的折腾她。 心中叹息,但脊背、手臂丝毫不敢松懈。詹府那边断了她的月钱,全靠在王府挣的这点子微薄薪资,哪里就够养家了,更何况以后还想接母亲过来同住。 现在倒好,被罚就算了,还有扣钱的风险。那可不能,心里直骂这王爷黑心。 凌峰在一侧看着,见他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瞟了瞟,旁侧值守的下属瞧见他的眼色,暗暗注意着。 凌峰悄悄比了个八的手势,下属心领神会,趁机退了出去,往宫里递信。 第30章 端妃生辰礼(四) 萧璃来得很快,刚入院子,看见跪在院中冻得瑟瑟发抖的清然忙跑进屋寻她四哥。 “四哥,你快让詹司马起来吧,再跪下去冻坏了怎么好!” 萧致斜眼看过去,妹妹的神态明显过度紧张。一个小小司马,竟让他身边的护卫和身份尊贵的妹妹都这般紧张他,真是本事不小啊。 他没回答萧璃的话,而是问:“你怎么出宫来了?” 萧璃看了旁边站得跟木桩似的凌峰一眼,“啊……我是出宫逛逛,想看看给母妃准备点什么生辰礼,想着好久没来你府上了,顺道来看看你。” 她接到凌峰的消息,立刻就出宫了,没细致梳妆换衣裳,就穿着件寻常的宫装,披了件白狐裘。 萧致瞟了她一眼,没揭穿她,心下思量,罚也罚过了,意思意思就行了,免得太过了留下怨念。 他看了一眼在旁伺候的内侍,一摆手示意把人请进来。 萧璃见劝说有效,喜滋滋的跑出去帮忙搀人起身。 算盘完好的交还到萧致的面前,先前随手拨就的一串数字,他其实也早已忘记,随意瞟了一眼,一挥手,吩咐人收走。 算盘被取走,萧致陡然看到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垂在袖中,挑了挑眉,心说,这人长得清秀也就算了,怎么手也跟女人似的娇小,全不似男人那般孔武有力。 再看妹妹在一旁关切的将自己的手炉给他暖手,皱了皱眉在书案后身的位置里坐下。 清然小心觑着萧致的脸色,见他眉间似有不赞同之色,忙推拒八公主的好意,倒退几步,主动拉开距离。 作揖赔罪:“臣昨夜醉酒,不慎踩坏了殿下的花,微臣给殿下赔罪,请殿下恕罪。” 罚也罚过了,这事揭过不必再提。 “知错便好。” 萧璃见四哥消了气,忙露出笑脸上前去要扶清然起身。 身为公主,如此不持重,实在不妥,萧致清了清嗓子,萧璃听到声音顿在半道上,回头讪讪看着哥哥。 萧致睨了一眼妹妹,随手从书案上的文书中抽出一份翻看。 随口问道:“前两日交代你准备母妃的生辰礼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清然恭敬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日思夜想,终于想到一样好物,或能得端妃娘娘欢心。” 萧致挑眉,悠悠掀起眼皮看他,“哦?说来听听。”那语气一点信任感都没有。 清然拱手微微弯着身子垂首道:“端妃娘娘昔年是泾阳知府方家千金,方知府以书画着称当下,端妃娘娘受家学熏染,必定亦在书画方面长袖善舞……” “讲重点。”萧致不耐烦,不想听他说那么多没用的奉承话。 清然像吞了一整个鸡蛋噎在喉头,她哽了哽,继续道:“微臣的意思是,端妃娘娘深居宫闱,又得皇上宠爱,天地间的好物肯定都见过,不若殿下送一块上好的墨锭,既文雅又不落俗套。” 萧致凝视她,心中十分怀疑当时怎会觉得此人脑子灵活又机灵,他鄙夷挪开目光。 清然等了半日,没见肯定之言,心中不禁自问:难道不满意? 萧璃瞧瞧那个,再看看这个,迟疑开口:”那个……詹司马,你说的墨锭……四哥去岁便送过了,而且……“她瞟了一眼萧致,忍住笑,“而且,母妃不怎么喜欢,哈哈哈哈……”说完再也忍不住笑开了。 难怪没言声的,原来是已经送过了,而且还没送到点子上。清然汗然。八公主此时的笑声不正提示宁王的尴尬吗。 她忙说:“微臣愚昧。” 萧璃摇摇手:“没事没事的,别说你了,四哥不也这么想过么,不仅想过,还这么干过。” 哪壶不开提哪壶,清然觑了一眼宁王的脸色,乌云密布,她暗自捏了把汗,生怕有个什么闪失,便要变成出气筒。 “不若容微臣回去再好好思量,定能想出个令殿下和贵妃都满意的礼物来。”说完行礼便想退走。 “等等。”萧致叫住他。 “母妃的生辰在半月后,这些时日,本王有旁的事情要忙,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办好了到时拿了本王的牌子,直接入宫敬献便是,不必再来禀。如若办砸了……”萧致往前踱了几步,站在清然身前不远处,微躬着身子盯着她的脑袋说:“如若办砸了,本王唯你是问。” 清然如芒在背,忙躬身道是。 寒风萧萧,声声朔风送来凶信,朝廷连连接到北境传来的噩耗。戎狄一个月之内,连续十次南下侵扰边境军民。 北洲王组织军队力量与之抗衡,然,戎狄狡诈,并不与军队纠缠,见到军队出现便收手逃走。北境绵延千里,除去山脉阻隔不便通行之外,另有山谷峡口、沃野草原与中原相连。 北洲,东以太行为界,西以一条深百米的河流为界,纵向分三块。西边是北幽王,是先北洲王第三子,身材魁梧高大,性爆裂,脾气是出了名的坏。 中间是北洲王,是先王长子,性柔善温和,见人便是三分笑,温润君子之风。然而北幽王却说他伪善,假仁假义,最是看不惯,见之总要讥讽挤兑。 东边是北阳王,因临东方,最先见到朝阳,故而成为阳王。阳王乃先北洲王第四子,年岁最小,因着帮着父亲解决了北洲沿海边界海潮倒灌,救数千百姓葬身鱼服,因此得皇帝嘉奖,破例封为北阳王。 此人年方十八,自小有神童之名,聪颖好学,十五岁被封为王,治理北阳三年,百姓无不称赞。 然,北阳王却非嫡出,是先北洲王之妾室所出。 现任北洲王之母秦氏,因北阳王之母而死,两人如仇敌般,互不相容。 皇帝便是看中三人的特点,有意将北洲分化而治,大而化小。 此法虽削弱藩王势力,但此刻便显出了弊端。 三王不合,戎狄多番侵扰北洲边境,另两王站在堡楼上静静观望,并不伸出援手。 北洲损失惨重,只得向朝廷传书,乞求朝廷能派人来救。 一月时间,连送十封求救信。 朝中不少人骂道:“新任北洲王软弱无能,不过区区数千戎狄就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真真废物!” 第31章 端妃生辰礼(五) 萧致斜睨着那些文臣,这帮人,什么本事没有,龟缩在后,不主动想办法解决问题,只会指责旁人。 他冷冷道:“既然副相觉着北洲王部下皆是废物,不如副相亲自领兵赴北洲救援如何?正巧本王手底下的西洲军还有一万驻扎在城外,可借与副相。” 副相,宰辅门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为左右相,其余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右承都称为副相。 萧致讥讽的这位是尚书右承,名叫付卿,是吏部尚书杨维新的大舅子,两人多年来不和。因着赵子锐事件,杨维新俨然成了太子忠实拥趸,先他一步绑死了未来新帝,心中不快,进来十分激奋。 听萧致言语不敬讥讽,吹胡子瞪眼,十分恼怒,瞪着太子和萧致。 “宁王殿下何必言语激下官,微臣本是文臣,并无带兵打仗经验,如何能带兵援救北洲。” 萧致昂昂扬扬立着,如大殿之上的顶梁柱一般坚韧挺拔,他背着双手目不斜视不容辩驳道:“副相既然知道自己不善兵法,不知行军打仗 艰难,不懂镇守边疆的辛苦,又有什么立场辱没北洲将领?” 在场不少武将目露鄙夷像看一坨狗粑粑似的看着付卿。付卿被萧致怼得脸色涨红,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几道重压,终是噤声不敢再多争辩。 解决完付卿,萧致拱手向太子禀道:“太子殿下,北洲受戎狄骚扰多年,积年困扰,如今国库钱财充足,不如趁今冬一并解决后患。臣弟举荐镇国将军詹将军领军三万远赴北洲协同北洲三王共同抗击戎狄。” 听闻国库钱财充盈,在场文官想起郑家被抄家的事情,纷纷捂紧钱袋子。一个户部尚书竟然足以充盈国库,可知郑飞龙这么些年贪了多少钱财。 一边骂郑飞龙黑心,一边担忧自己的钱财。官场为官的,没有谁敢说自己绝对干净,不过是多与少的问题。 在场的武官听闻宁王举荐詹裕明援北洲,群情激昂,纷纷请命跟随出战。 抗击戎狄之事本是太子与宁王筹谋多时,故意用赵子锐事件引出条大蛇,好打死了填补出兵无钱的情况。 现在宁王提出出兵,太子欣然应允,两人一唱一和,全然忽略其他人的意见。 萧淳笑道:“四弟此议甚好,詹将军本镇守北洲多年,对北洲各方面极为熟知。此次作为领军将领援助北洲,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詹裕明在北洲多年,毫无建树,他将问题归结于他与北洲王不合。太子和宁王突然推拒他领军援助北洲,心中颇为激动。 想到满氏怀了他的孩子,不久的将来就会迎来新的继承人,如今又有大好建功立业的机会落在头上,仿佛看到晋封大将军的梦就在眼前,心中甚为欣悦。 激动得夸下海口:“本将多谢太子和宁王殿下的信任,区区不过数千戎狄,无须三万。一万人,仅需一万人,本将必将戎狄赶到混河以北,叫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这话说得慷慨激昂。 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叫:“好!” 一人从武将中走出来,叫好之人是付卿子侄辈,名叫付泓,曾在大将军帐下任参谋官。他笑着走到詹裕明面前道:“既然詹将军敢只带一万人深入北境,这份孤勇实在可叹,本官佩服,佩服呀。” 口头称赞尤嫌不够,还执手深深作了一揖。 萧致看了太子一眼,眼底神色莫测,此人明显是在捧杀詹裕明,奈何他沉浸在未来莫大的功劳之中,并未察觉,只当好话听进去了。 萧致双手攥在阔袖中,冷冷看着詹裕明那过分兴奋的脸,似乎能够预见此次援助胜少败多。然而此时收回委派令已经来不及了。 他望了望高深的殿顶,无奈叹了一声。 萧璃自从那日帮清然解了围,三天两头的往宁王府跑。皇帝偏爱她,并不怎么掬着她。再者,皇帝的病这几日似乎好转些,并不需要她时时伴在左右,所以便跑得十分勤便些。 清然在屋里窝了三日了,想到无数点子,但没有一个十分特别。她曾请教过凌峰,问他端妃鲜为人知的喜好。 凌峰摇摇头,无能为力,端妃身居后宫多年,他一个王府护卫统领如何能知晓。 不过,他目光看向正脚步轻盈走来的萧璃,示意倒是可以问问她。 清然一反常态,不似往常远远避着公主。见公主来,笑着殷勤迎人。又叫住正忙活午饭的欢喜把封逸送的茶沏上。 引着人进了屋子。 这些日子以男装示人,日子便过得粗糙,屋里不曾熏香,有些陈旧的气息。 萧璃在王府里没寻到清然,便找到司马府来,头一次来,一进屋子,被屋里的气味熏得显些往回跑。 一想到身边的人,长相清隽,举止儒雅有度便生生忍住了后撤的脚,到底不忍在他面前露出半点嫌弃之意。 她扯了帕子轻轻掩住鼻子,接过欢喜送来的茶,抿了一口便搁下了。 四处望了望,屋子不差,雕梁画栋,匹配司马六品朝官的身份,但内饰简朴只有几样勉强入眼的家具。 萧璃蹙眉,有些心疼了。 这么个妙人,怎的住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着实不该。 清然依然笑着,见八公主皱眉头,忽然想到刚才在门口的一幕,忽然反应过来,忙叫欢喜去准备香薰。 欢喜手里还拿着棵白菘,边拨叶片边走到院中朝厅堂望。 第32章 端妃生辰礼(六) “怎么了公子?” 清然也不招她进来,站在门内吩咐:“天冷,屋里不透风,味道不好闻,快去找些香出来点上。” 欢喜无奈叹了一口气,暂且放下手头的事情,上楼去找香。 詹夫人在阁楼上住了几日,留了些用剩下的乌沉香,欢喜“咚咚”跑上楼翻找出来,搁在香炉里点上。 萧璃来了这么久,就见到一个小厮跑前跑后的忙。有些心疼地看着清然。 “公子身边可短人伺候?我瞧着就这一个人来来回回的忙,到底是伺候不了。明日我支使些人过来帮忙吧。” 欢喜听闻公主要派人来,一个闪神,火折子燎到手,轻轻嘶了一声。 清然看了她一眼,叫她下去处理手,讪笑着对公主道:“多谢公主关怀,微臣喜不自胜,只是……” 她摇头颇为遗憾,起身把香摆好,盖上博山炉盖,青烟袅袅盘旋升腾,淡淡的甜香四散,萦于鼻端,十分惹人喜爱。 萧璃闻到味道,心中些许疑惑,这香……多为女子所用,男子多用零陵香,又或者山林四盒香、龙脑、檀香之类。 这位司马真是奇怪,不仅长相比女人还要好看,还喜欢用这些香甜的东西,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清然不查,摆弄完香便坐了回去,接着说:“公主有所不知,微臣这个小厮十分忠心,对新来的人,考验十分严格,唯恐有二心伤及微臣,故无人能长久。久而久之,微臣也就习惯了他一人在身边伺候。” “公主身边的人伺候惯了金贵的人,骤然被指派到微臣身边定然不适应,还是罢了吧。” 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她转而问:“公主降临,可是有要事?” 萧璃眼睛清亮看着清然,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那么冷的天,四哥罚你,我担心你冻坏了身体,带了些补品给你补补身子,旁的没什么事。” 说着脸色微红,垂目羞涩不敢看清然。 没有谁会有无端的善意,不是有所求便是有目的。只是,八公主这般殷勤,且娇态尽显,纵然是女人,清然也感受到了一丝不自然。 她扭头看向门外,心里窝了个大草。 这下遭了,以男人身份入朝,想到过不少难题,想过朝堂波云诡谲尔虞我诈,也想过党派之争如何站位等事情,唯独没想过会得女子青睐。 这可怎么办? 不管了,先把殿下交代的事情办好了再说。 她换了副笑脸,撑在膝上的手指点了点:“承蒙公主挂怀,清澄感激不尽。” “殿下只是略施小惩,并未重罚微臣,现下令微臣头疼的事却是眼下端妃娘娘生辰礼之事……” “公主也知,微臣今夏才随父回京,对京中大小事知之甚少。端妃娘娘的喜好更是一无所知。正巧公主今日来,微臣冒昧请教公主,对此事指点一二!” 说罢起身朝公主作揖,诚意尽显。 萧璃喜欢跟漂亮的人在一处,自见了他心中便难忘,虽说不清是什么原由,但总想与这个长得格外好看的人亲近。 萧璃托他起身道:“这有何难,我日日与母妃在一起,最是明白她内心想要什么。司马不必这么客气。” 两人各自坐回去。 萧璃抿唇想了想说:“司马上次说母妃是南方人,最爱书画这不假。但……方向却不对。” 清然眼神一闪:“怎么说?” “书画只是情感寄托,而冰粉才是母妃十分怀念的东西。” “冰粉……”清然喃喃念道。 南方水城,四季温和,冬日无雪,夏日多雨,常年云雾漫山,气候宜人。当地人都喜爱吃一种透明如冰的胶状食物,爽滑清凉。不过,那是夏季才特有的吃食,如今正值隆冬,哪里有呢。 她无声叹息一声,墨锭不行,吃食也行不通,到底该如何才好呢。 心里起了一丝焦虑,眼瞅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再不定下来就来不及了。 萧璃眼瞅着清然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眉心微微隆起了小山,垂眼想了想说:“自夏日以来,父皇病了许久总不见好。这两日瞧着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但总能听见咳嗽,为此母妃十分忧心,就连御医也无法。如果能解决这件事,倒是比生辰礼更值得母妃高兴。” 清然一惊,想起上一世老皇帝艰难跨过了这个年头,次年年初的时候便龙驭宾天了。原本这个冬日都很难捱过去,只因有位朔方之人敬献了一味膏药便挺过了隆冬时节,最终过完春节没到寒食便驾鹤西去。 那位朔方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还俗的智音大师。 智音大师因到处赊酒狂饮,欠下不少酒钱,无力偿还被不少店家唯独要债,无法了才还俗扮做假道士,到处行医买药骗点药钱。 清然心中已有主意,眉头舒展,笑着说:“多谢公主提点,微臣已心中有数,若此事办成,定要好好谢谢公主。” 萧璃还不明白是哪句话让他得了灵感,但见他成竹在胸,也跟着高兴起来。 眉眼弯弯笑着说:“只要能帮上你就好,别的不重要。” 送走公主,清然连夜便去了含山寺。 上了山,已是夜半时分,小沙弥开了庙门领她和欢喜入内,问及智音大师,小沙弥说白日下山便不见归来,此时尚不在庙中。 天色已晚,清然在庙中歇下。 一夜好眠,次日一早在悠远的钟声中醒来。 欢喜推开禅房门,寒冷气息瞬间灌了进来。她出去打水洗漱,清然慢慢穿衣起身。 还未梳理好头发,隐隐有低低的女子哭声传来。 山中清净,清晨,庙里的僧侣皆需做早课,全部聚在大殿之上念经。阵阵梵音回荡在山中,庙中之人,皆能闻。 不知是谁家女子低低哭泣,连靡靡梵音都不能掩盖。 清然掩好衣裳,端着一颗好奇心循着哭声找过去。 禅房在大殿两侧,隐在两棵参天古木之下,沿着禅房前的山路往上上两步石阶,便是大殿两侧供奉长生牌的配殿。 清然提袍上台阶,哭声越来越明晰,距离越来越近,忽而觉得这哭声,很熟悉。 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清然站在门外,抬手正要敲门。 门内传来一声劝慰:“公主,您别哭了,詹小姐已经故去几个月了,您再怎么自责人也回不来了,莫要哭坏了眼睛……” 清然定在门外,正要敲门的手慢慢放下。 第33章 端妃生辰礼(七) 早课结束,小和尚陆陆续续出了大殿四散而去。 两个小和尚路过禅房,分明听见房内的哭声,却并不惊讶,反而讨论着寺院内务走远了。 清然不解,怎么回事?七公主身份尊贵,在禅房内哭成这样竟无人过问! 另有两名僧人路过,清然快步走过去,拦住两人问:“两位师傅留步。” “阿弥陀佛!”两名僧人双手合十行礼。 清然赶忙回了一礼道:“敢问两位大师,在下晨起,听闻有女子哭声,循着声音来到此处。听其哭声,似悲痛难抑,不知可是出了什么事?” 两名僧人面色从容望向禅房,又行了一礼,其中一人说:“施主有所不知,这间禅房是专供一位贵人祭奠旧友的,每个月的月圆之夜,贵人都会到寺院来祭奠友人。” “原来如此……” 每个月都来…… 清然抿抿唇,拱手让礼。 两位僧人离去。她回望一眼禅房。对于自己的死,七公主应当是很自责的吧! 不说还未察觉,被土匪绑上山那日便是月圆之夜,今日十五,公主早早便上山来了。可见心中愧疚沉重。 清然深深望了一眼禅房,转身离去。 这个世上,除了父母,最熟悉她的就是七公主萧翡,若现在贸然见面,她,一定能认出她来。 寒风灌满宽大的袖子,清然凛着冷意下台阶,往下榻的禅房去,侧边月洞门行来一名身穿宫装的丫鬟,看见一张熟悉的侧颜一闪而过,隐入参天古木中,忙稳住托盘快了几步上前想看个究竟。 然下坡易行,一会儿功夫已经下了几十级台阶,进了山门前的禅房。 纤云目露疑惑:怎么会有人如此相像! 清然在山中停留半日,总算等到智音大师回来。编了一套说辞,讲明病症。 智音大师笑着去翻他的塔链,他从脏污得认不出来的布兜里面翻出一颗黑乎乎的圆溜溜的东西抛给她。 清然捏在指尖,辨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师傅,这是什么?” 智音捏着酒坛往嘴里灌酒,喟叹一声,“爽!” 也不擦嘴,满嘴酒渍说道:“此物名叫糖瓜蒌,也叫娄瓜,可是润肺解燥的好物。你且拿回去,与糖霜同煮,保管叫你药到病除。” 清然眼眸晶亮,明白前世,大师便是以此法缓解了皇上的咳疾,得以熬过寒冬。 得了方子,清然辞了智音马不停蹄回了司马府。令欢喜放下手头之事,满城寻糖霜。 现下市面上售卖的糖霜多是农人以甘蔗榨汁熬制而成,具有润肺清痰之效,但工艺复杂,制作成本极高,只有少数大商户才会有卖,而且,许多富贵人家用量极大,常常是还未产出便已预定完。 一整个下午,欢喜捧着银子跑了大半个京城,愣是没有一家商户有余糖售卖。 她满头大汗跑回来回禀情况,清然愁上心头。 这可怎么好,好不容易弄来了方子,却缺材料。 她咬唇不语。 欢喜还在喘气,问怎么办。 还剩三天,三天之后就是端妃生辰。 清然站在门内望向乌蒙蒙的天。回来之后,一切都很顺利,这是遇到的头一个麻烦。事不大,但……没点权利富贵没法解决。 叫欢喜先去休息,她在屋里慢慢绕圈,把身边的人都筛了一遍,最先想到凌峰,脚步一顿,摇摇头又否定。 凌峰是王府护卫统领,从四品的职衔,官位足够高,但日日跟在宁王身边,日子粗糙,糖霜这种好物不一定有,更不一定有门路弄到。 凌峰不行……除了凌峰还有谁…… 脑中忽而闪过一张笑容灿烂的脸来。 对了,封逸! 封逸出身好,身份也够高,这点事难不倒他。 时间不等人,清然披上披去王府喊了为车夫帮着驾车,便往侯府去。 天色渐暗,空气湿湿的,似有雨要落,茶已经换了三盏,还不见人回来。管家在边上赔笑,连都笑僵了门上还没有动静。 封老夫人听说小儿子的友人来访,一面吩咐管家好生招待,一面派人去叫儿子回来。 喝多了茶,心中一片苦味,久等人不回来,清然搁下茶盏起身告辞,临走之时,请管家取来笔纸,留了话给封逸,省得还得再跑一趟侯府。 寒风破不开浓郁的夜色,宁王回府之时,正巧清然也到了司马府门前。 他下了马车,站在巍峨府门前,等着那辆窄小的马车上的人下来。 寒风瑟瑟,清然下了车给了车夫赏钱,裹紧了披风抬脚上了台阶。 正要敲门,忽闻一声咳嗽从远处传来,十分熟悉。 她疑惑退下台阶,侧头望去,一众随从拥着一人站在王府门前。明亮的火把照亮了为首那人的脸。 萧致神色阴暗并不好看。 一阵风来,清然缩了缩脖子,乖巧走到萧致面前,颠袖拱手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萧致高高在上,乜着他问:“这么晚了,詹司马去哪了?” 第34章 端妃生辰礼(八) 火光如昼,清然瞟了一眼站在萧致身后的凌峰,见他面色肃然,便猜到宁王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更加小心应对。 “回殿下的话,微臣寻到一样好物,定能博得端妃娘娘欢喜,只是,还差一物,想着封小侯爷定有法子弄到,便去了侯府一趟。” 北洲战况胶灼,坏消息频频传来,萧致没有心思听他说这些。他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今日回府,本该早早歇着,但见他的小司马这么晚了才回来,忽而来了兴致,想看看他在忙些什么事。 “什么东西王府没有非得去侯府寻?” 清然还未回话,听他接着说,“需要什么,只管跟管家要便是,无需麻烦外人。” 说罢一撩斗篷,旋身上了台阶进门去了。 一众随从跟着进了王府,清然站在原地,不知该跟着进去还是该回去。 凌峰跟随萧致进了府门,又逆着人流出来。看清然还呆站着,走过去说:“北洲戎狄屡次南下侵扰北洲边境,殿下举荐你父亲领兵援助。你父亲……屡次被戎狄人耍得团团转,毫无战绩,朝臣本就对殿下的决定不满,现在更是借机言语讥讽,出言不逊。” “殿下……无话可说,心情不好,说话自然少了几分客气。你……别多想,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管家或者找我也行。” 清然日日在府中琢磨端妃生辰礼之事,全然不知父亲领命北上抗击戎狄。她想起上一世这时候父亲日日买醉,并未出征北境之事,这一世因为自己的改变,造成事情与上一世不一样。 不一样便预示着未知,她心里噗噗乱跳有些不安。 她忙拉着凌峰问:“朝臣们什么意思,逼着殿下换人吗?还是根本就不同意派人和戎狄人打?” 清然想起来,朝中很有一部分人,并不关心北洲边境百姓的生死,不过是些蝼蚁,与朝廷的利益关系也不大,至多是北洲三王受些侵扰,所以,大多袖手旁观。 清然想起刚才看到宁王的脸色,这件事估计十分棘手,否则,以他独身征战西洲的勇气和智谋,不会这般愁。 脑中忽而闪过一道光,心里起了个猜测:上一世的灾祸会不会提前? 上一世,詹家覆灭便是有人诬陷父亲通敌卖国,私自将行军布防图卖给戎狄,以至于屡战屡败,最后皇帝问责詹家,整个家族覆灭。母亲也因此死在了她面前。 一阵凉意爬上后背,清然打了个冷战,脸色乌青。 凌峰发觉不对,凝眉问她:“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清然木然摇摇头问:“殿下是怎么打算的?可有说要撤我父亲回来?” 偌大的府门前只剩两盏高挂的红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打在清然惶恐的脸上,更显双眸清灵。 凌峰瞥开目光,嚅嗫着说不清楚。 清然心里头乱哄哄的,直觉有事要发生,又不知该如何阻止,头重脚轻的回了司马府。 浑浑噩噩睡了一觉,梦里,又梦到母亲浑身是血瞠目倒在面前的场景,惊出一身冷汗坐了起来。 窗外昏沉,天还未亮,清然一抹额头,一手的汗,摸黑下床去桌边倒水喝。忽然一阵急促拍门声惊得茶水呛进气管里,不住的咳嗽起来。 她搁下茶碗去应门。 欢喜也被拍门声吵醒,先一步去开了门。 “谁呀!”声音颇不耐烦。 清然倏然想起刚才的梦来,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 她扶着桌角站着,门被打开,寒风随着进来的人溜进来,游走在清然周身。 “漌之兄,不好了,令尊被指与戎狄私通,被付泓带人捆了,押在北洲大牢内……” 清然心中一咯噔,险些没站得住。 她喃喃问:“到底怎么回事!” 欢喜亮起了灯,微弱的火光只照亮了清然惨白的脸。她走过去扶着清然,担忧的唤她:“公子……” 封逸关上门,看见桌上有茶,解了斗篷大跨步过去,就着桌上的茶碗连倒了两碗茶喝了,才算续了命。 清然扶着桌沿愣愣坐下来。 封逸连连叹气,“伯父与付泓那小子不和,据说两人领军北上的路上就因着路线问题就吵过数回,到了北境,屡次破坏詹将军与北洲三王之间的关系,漌之……你得有心里准备,付泓以及他背后的整个付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若想整谁,连表哥都不一定制得住……” 第35章 端妃生辰礼(九) 原来刚才的梦真的有可能再现,而且比上一世提前了十年…… 清然觉得周身如浸在寒风中冷得不住颤抖。 封逸见他受不住,忙宽慰他:“你先别瞎想,我看了你的信。你信上说找到一种能医治皇上咳疾的药方,但缺点糖霜。我给你带来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纸包搁在桌上。 “我府上只有这么多了,你先用着,要是不够我再去别家换些回来。” 清然瞄了一眼纸包,全然没了得到方子时的冲劲。跟母亲的安危比,端妃的生辰根本不算什么。 封逸把纸包打开给他看:“你先别泄气,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觉得,姑母生辰,最想要的礼物便是皇上能亲自出席。只要你能治好皇上的病,都不说治好这话,只要能让他下来床,参加姑母的生辰宴或者陪着说说话也是立了大功了。” “你若是担心你父亲,我可以跟朝廷申请,带你去北洲查明事情真相,还你父亲一个清白。” 父亲如何,清然其实无所谓,甚至心里有个恶毒的声音在说,不如就这样让他死了算了,但又很矛盾,到底是亲生父亲,再怎么不喜欢,那也是父亲。 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更不能表露半分,她担心的只是父亲会连累母亲而已。 心里有两只手在掐架,如果不救父亲,母亲必然受牵连,如果救……倒也救得。 清然下定了决心,脸色松了松,笑着对封逸说:“多谢小侯爷专程跑来。” 封逸松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轻松说道:“你我什么关系,不必说这些虚的。” 清然点点头,扭头叫欢喜把糖霜收起来,再去茶社买些早点回来。 想想又觉不妥,天冷,买回来的东西只怕都冷了,还是直接去酒楼为好。 她起身拿了斗篷披上:“小侯爷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漌之请你去花萼楼吃顿早点去。” 难得他肯出门,封逸当然要赏脸。他慢了一步走在清然身后,看着前面小小一个人,心里没底。詹将军之事十分棘手,不知清澄面上无事是已有对策还是佯装镇定。 清然抬腿跨上马,身后的斗篷散开成裙,潇洒之中带着一丝优美,成了熹微的晨光之中一抹亮色。 封逸啧啧嘴。这位儿时的朋友,若不是身高矮了些,只怕这身风姿会惹得京中女子人人倾慕。 清然回头看他,“小侯爷,咱们出发!” 封逸潇洒一笑,两三步登上马镫,翻身上马,率先离开了王府。 清然不肯落于后,小心挽着缰绳努力跟随左右。 天已大亮,萧致涩然起身,单手扶着脖颈转了几圈,发出咔哒咔哒响声。 又是一夜过去,筹谋那么久驱逐戎狄之事,迟迟没有进展。他揉揉酸涩的眼眸,扬声唤人进来。 凌峰推门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萧致走到窗下,似难下决定,“去瞧瞧詹司马可曾起了,叫他来见本王。” 凌峰回道:“启禀殿下,五更天的时候,小侯爷来找过司马,两人在屋中谈论了一会,随后司马跟随小侯爷骑马出门去了。” 萧致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为了救他父亲,他已经两三天未合过眼了,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可他倒好,四处荡,天不亮就出去了。 顿时觉得一片苦心都喂了狗了。他揉揉眉心,冷声说:“去查查他们去哪了。”声音有些疲惫带着些恼意。 凌峰觑他一眼,揖手道是。 窗棂的影子投在地砖上,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缓慢移动,边框走到萧致脚边的时候,凌峰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司马。 凌峰离去的这段时间,萧致想了许多,也衡量了许久,还是决定亲自去北境解决戎狄之事。 詹将军到底是受他举荐去的北境,仗打不赢也就算了,人还被扣在那边扣上一顶卖国的罪名。谁也说不准,背后之人的野心到底有多大,最终的目的是不是为了牵出他这位西洲王来。 所以…… “殿下,司马回来了。”凌峰让出身位,露出背后的人。 清然拱手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萧致瞥了一眼轩窗,对他一早出去这么晚归来颇为不满,但正事要紧,早一分去往北境,事情便简单一分。 “一大早的,你去哪了?” 清然稍稍抬眼,见他神色不明,实诚回答:“天不亮的时候,封小侯爷来敲门,告诉微臣,微臣父亲詹裕明在北境被诬与戎狄私通,被付大人抓起来了。微臣请小侯爷去花萼楼吃早茶,表示谢意。” 萧致站在窗前,斜眼乜他:“这么说你知道了?” “是,微臣已知情。” “你打算怎么做?” 清然直起身,思量片刻才说:“微臣已与小侯爷商定对策。” 闻言,萧致转过身来,走近些,认真看着她问:“你们都商量好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 清然微垂着眼,平静地说:“小侯爷会请命赴北境彻查父亲叛国一事,微臣会跟随,亲自去替父洗刷冤屈。” 萧致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时不时看他一眼,瞧她坚定的模样,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堵在胸口不得出。 原想亲自去的,现下好了,不需要了。 他点点头,淡淡说:“也好。你去,至少能尽心办事。” “那……本王交给你的母妃生辰礼之事,完成的如何了?” 清然自怀里掏出个布袋子托在掌心:“启禀殿下,礼物在此,请殿下进宫之时请太医验过之后,敬贤与皇上服用便可,不出两日,皇上的病症便能缓解。” 萧致疑惑看着他,一时没明白过来。 凌峰亦不懂,明明是端妃生辰,怎的要献药物给皇上? 不过须臾,萧致却大笑起来,亲自过去接了布包,赞道:“好你个詹司马,本王果然没看错你。” “殿下谬赞!” 事情办完,清然准备准备,只等朝廷的指令下来,便跟着封逸上路。 临行那日,正是端妃生辰,因着皇帝病体未愈,端妃无心举宴,只让一双儿女来身边陪着,她还亲自下厨做了孩子们爱吃的食物。 母子三人正吃的高兴,门外响起内侍高唱:“皇上驾到……” 端妃愣怔一瞬,满脸惊喜起身去迎人。 “嫔妾参见皇上,愿皇上福乐安康!” “爱妃快起身。”皇帝快了一步托住端妃,顺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内走。 “今日是你生辰,你最大,咱们不讲那些虚礼。” 待二人入座,萧致、萧璃均起身行礼。 皇帝都叫免了。 一家子坐定,皇帝这才环顾四周,却见大殿之上并未特意布置,还是平日装饰,不禁问:“怎的没布置布置,好歹是你生辰。” 见大殿之上唯有他们四人,又问:“怎么宫里与你交好的其它妃嫔没来同你庆贺?” 端妃微微低着头,温柔小意说:“不过是小生日,并不值当特意过的,不过是孩子们惦记,都来看看我而已。” “现在皇上又病体痊愈来看望臣妾,臣妾已经十分满足了。至于其他姐妹,倒是有说要来,只不过,嫔妾心里惦记皇上的身体,并没有多少精神招待他们,便让他们都歇着了。” 皇帝拍了拍腿:“也好,只我们小聚一番,也是十分喜乐之事。” 他率先举杯,协同两个孩子共同敬今天的寿星。 酒过三巡,端妃问起皇帝:“前日还听皇后身边的翠竹说皇上的身体还未大好,如今就痊愈了,可是得了什么神药?可要好好赏赐这位大夫才是呀!” 皇帝对此也十分感慨,自从夏日假意称病之后,竟真的病体缠身下不来床,病痛缠绵这么久,还是老四身边的人敬献了一味药,吃了两日便觉身体轻松不少,也极少咳嗽。 他笑着夸赞萧致用心。 端妃听闻是儿子身边人的功劳,嘱咐要好好赏赐那人才是。 这时,萧璃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生辰礼送给端妃,是一串请大师开过光的佛珠,希望能保贵妃一世平安。 轮到萧致,不见他掏东西,只是倒酒饮酒。 萧璃不解问:“四哥,你的呢?” 萧致眼神落在皇帝身上,笑着说:“儿子的礼物不是已经在这里坐着了吗。” 端妃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着点点儿子:“你呀你,一毛不拔。不过,皇上能来,倒是比什么物件都得母妃欢喜。” 萧致笑着敬了父母一杯,搁下酒杯,心不在焉,目有担忧往北而望。 清然带着欢喜跟着封逸快马出了城。 行不多时,身后响起疾驰的马蹄声,清然握紧缰绳回头,凌峰微躬着身子快马追了上来。 清然惊喜不已,大声问他:“阿峰!你怎么来了?” 凌峰分她一眼,嘴角含笑道:“殿下不放心你,叫我贴身保护你。” 这下好了,有个充分信任的人在身边,清然可以放手大干一场。 北洲,她不仅要替父亲洗刷冤屈,还要一举平定戎狄,立下不世之功…… 第36章 北洲之行(一) 寒冬时节的南方,朔风萧瑟,冻得手指都伸不出来,大地上零零星星可见少量绿色植被。越往北走,所过之处全是一片荒芜,干烈的风霜吹过脸庞,犹如细刀子贴着皮肤刮过,干疼。 风吹起沙砾,迷了空气,眼睛只能睁开半分,勉强看路。 凌峰紧紧护在清然身侧,见她抬起一只袖子半挡着脸,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让她裹住头和脸。 清然刚要张口拒绝,猛扑来一阵风沙灌了满口沙土,不住的呛咳起来。 凌峰忙下马牵住马头询问她如何。 一路向北,遍地荒芜,连一棵枯草都难看见。清然知道北洲环境恶劣,不适宜人居住,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不知竟是这般难熬。 她咳出了眼泪,心里的苦积攒着,压抑着,喉头哽住,倔强地摇摇头。 凌峰安抚地摸摸马头,上前去叫封逸,与他说明情况。 封逸整个头脸都捂着白色的头巾,只露出半只眼来,像只躲在织物堆里的猫,眨眨眼,调转马头查看清然。 见他捂着脸似要哭,忙叫随从去寻一处能休息的地方,停下来歇歇再走。 一行人找到一处大石岩背风处进行修整。 凌峰递给清然一个水囊,让他润润嗓子。 清然接过,连喝几口,喉咙刺喇感才稍稍缓解些。她歉疚地笑笑:“给你添麻烦了。” 凌峰摇摇头,担忧地看他,轻声说:“若是撑不住,让他们先行,我陪你慢慢走也可以的。” 清然摇摇头,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心中十分忧心。 她担心的不是路上的艰苦,而是北洲的形势,以及自己的身份。 朝廷管制藩王的政策是联合管理。四大洲藩王各自有自己的军队,人数不许超过两万人,朝廷再分派一位朝中将领赴四大洲协同镇守。 詹裕明便是被派往北洲的将领。 他带着儿子在北洲军中多年,北洲军中上下对他们父子应当极为熟悉。清然担心自己的身份为人所怀疑。 封逸接下头巾,露出一张小白脸来,跑过来问清然怎么了。 清然白着张脸,满脸疲惫道:“大概是行路太急,一时不能适应。” 封逸叹了一口气,单手撑地,挨着他坐下来,靠着岩壁休息。 喟然道:“算算日子,我们已经行了十多天了,越往北越荒凉,今日更是半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料想着应该快到边境军事控制区了。” “漌之你再坚持坚持,等到了军中大营便好了。” “不过我很好奇……”他顿了顿,没直接问出来。 清然眯眯眼,手搭在眉目之上远眺,随口问:“你好奇什么?” 封逸从腰上解下水囊,抿了一口水含在口中,慢慢咽下去才说:“你明明随你父亲在北洲军中生活多年,都说你詹家儿郎骁勇善战,可兄弟我一路观察下来……你好像连马匹都无法自如掌控,更别说上马提枪打仗了。” 凌峰在一旁听得脸色变了变,眼神锐利地盯着封逸,警惕顿生。 清然似早知他会有此一问,淡淡笑着转头瞧他一眼说:“被你发现了……” 继而仍转回头看着远方,感慨道:“都是假的。” 他自嘲的笑笑:“不瞒你说,我自小便喜爱文学,讨厌舞枪弄棒的,但父亲不允,逼着我习武,还将我带到边塞企图锻炼我。但……在我八岁那年,他为了锻炼我的意志力,将我仍在大雨中扎马步一整天,之后我便高烧不止,险些烧成个傻子。” 他长出了口气,“自那之后,父亲再不敢逼迫我习武,况且,你看我的身子骨,筋骨纤细,根本不是吃那碗饭的人。所以,我便在北境过着闲人一般的生活。而父亲为了脸面,时不时要制造些舆论来美化我,反正没人会去印证是真是假。”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其实就是个废物。” 封逸愣了愣,突然爆出大笑重重拍了拍清然的肩。 “漌之,你怎么还这么实诚!幼时一群同窗,就属你最实在,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没变,哈哈哈……” 凌峰莫名看看封逸,又看看清然。 清然轻轻点点头,神色松了松。 “其实……哈哈哈,其实你不用讲出来我也明白的,因为呀,我们都一个样,哈哈哈……” “难怪含山寺再遇时,你那么生疏不与我相认的。“京中那么多高门子弟,有才能的又有几人,都是些靠着祖荫某得一官半职,混俸禄而已。我们与他们都一个样。” 最后的语气竟含着几丝落寞。 清然挑唇笑他:“自命不凡的封小侯爷竟也有英雄愁苦,郁郁不得志的感慨,真是奇了。” 她轻轻拍他的肩:“这次,你这么积极要往北洲来,也是为了建立功勋证明自己吧?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清然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并未将清然的话放在心上,詹将军被扣了顶大帽子,要想洗刷他的罪名,已然十分艰难,北洲之患,他不一定能顾得过来。 两人虽通路,但目的不同,不一定能帮上忙。 封逸埋头喝水,喝出酒水的愁苦来。 清然在凌峰耳旁低语几句,凌峰起身离开,骑着马往远处走了。 马踏尘土,扬起细尘。封逸瞧着那道挺拔身姿,凑近问清然:“我很奇怪,凌统领从四品的官,竟然唯你一个六品小官的话是从,一路上鞍前马后对你照顾有加。我一个侯爵说的话都不好使,你该不会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了吧?嗳,与我说说,凌统领干什么缺德事让你知道了,说出来让我也乐呵乐呵。” 清然身体后仰撑开他的脸说:“你一个老爷们,探听别人的私事干什么。更何况他也没什么事是见不得人的。” “哦?这般肯定?” 越推他,他越抵着清然的手掌倾身往下压,“越肯定越有问题。这一路多枯燥无趣,说出来解解闷嘛。” 清然被他逼得退无可退,都快躺都地上了,心里慌的不行,佯装不耐烦推他。 第37章 北洲之行(二) 凌峰策马而行,跟随地上的蹄印找到一户放牧的人家,问明了方向方位之后,即刻返回。 马蹄疾驰发出的嗒嗒声,一如他心中放心不下的担忧。当他回到队伍休息的地方时,远远瞧见封逸强硬压倒清然,欲行不轨之事。 他勃然大怒,愤而拔剑,用力一掷,锋利的剑尖擦过封逸的脸,叮的一声钉入岩壁中。吓得封逸慌忙松开清然,翻身一滚,躲开剑芒。 周边休息的护卫闻声纷纷拔剑警戒。 四下张望一番,却见凌峰脸色黑如锅底,戾气深重阔步而来,不知是谁惹了这位统领。 清然知道是他误会了,站起身来拦他,怕他干出什么事来。 她拉着他说:“阿峰,你别误会,别误会,封小侯爷跟我闹着玩的。你你打听得怎么样了?如果这里离北洲王的军队不远,我们先去见北洲王。” 清然用身体拦着凌峰,扭头对封逸说:“小侯爷,我们一路未惊动官府走小路到了这里,目的就是不想让付泓等人知道我们的到来。” “我想了想,既然你想建功勋,而我要替父洗刷罪名,不如我们分为两路,你在明,我在暗,协同合作,打付泓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你有皇令在手,直接接管北洲军,我再去说服北洲三王共御戎狄。你看如何?” 封逸惊魂未定,摸了摸自己俊俏的脸,狼狈爬起来,见凌峰怒目而视,很是不懂,更觉无辜,质问: “凌统领这是做什么?” 凌峰鼻息粗重,反问:“封小侯爷又是在做什么!” “我……”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我不过是与兄弟玩闹而已,凌统领是不是太过紧张了些!” 他目光审视,上下打量凌峰。他身材高大修长,如松如竹挺拔,站在清澄面前,如同一棵大树,为他遮风挡雨。 想想这一路来他的小心护佑。或许有表兄交代的成分,但……真的只是命令吗? 目光下移,再看清澄清隽的眉眼,巴掌大小的脸,生得俏生生的,若扮上女子,足以以假乱真。 他身边不乏喜好亵玩娈童的男子,此刻再瞧他二人,忽而就明白过来了。 他露齿一笑,“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这般紧张。”说罢掸掸衣袖,潇潇而立,“凌统领放心,我封某虽混账无道,这方面倒是正常,不会与你争。” “既然你二人已然商定,那便依你们所言,我带人直入北洲军,你们在后方可要好好配合。” 说完看向清然:“漌之兄既然选了这条难走的路,那便是与我分道扬镳了,待北洲之事完结,你我再无交集。” 他这话说得突然,也很是奇怪,怎么就要绝交了? 不待她问明,封逸已然带人策马往北而去。 荒野遍地,尘土飞扬,那一行人影渐渐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她茫然站了一会,猝然泄出一口气:“也好,这样行事方便得多了。” “阿峰”,她扭头唤他,“我们也走吧,早日见到北洲王,早一日还北洲边境百姓安宁。” 凌峰凝视着那道小小的身影,胸臆如堵,那么个弱女子,竟有天地广阔的志气,志存高远,凌峰虽担心前路难行,但,只要她愿意,他便誓死追随。 一阵寒风袭来,这一次,清然没有躲,迎风而立,慢慢抬起双臂张开双手,感受风穿指而过,猝然紧握双手,像抓住了流散的风,掌握住了风的方向。 昏昏日照顶在头顶,照得人懒洋洋的。没了大部队跟随,两人能按照自己的步调来行进。 时至傍晚,凌峰找到一家开在野外的小店,勉强有几件屋子能住人。凌峰要了一间,安顿好清然,自己则去柴房要了一桶热水,简单梳洗过便坐在清然门前,抱着剑如门神一般守着她。 这小破店四壁漏风,被褥破旧,根本不能御寒。夜色深浓,寒风呼啸,吵得人没法入睡。 清然裹着披风囫囵躺着,闭上眼,能睡一会是一会。 不知过了几时,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清然朦胧睁眼,隔门问凌峰。 “外面怎么了?天还没亮,缘何这么吵?” 一道抱着剑的巨人影子投在窗上,凌峰回话:“无事,不过是一队商旅来投店的。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再睡会。” 清然迷迷蒙蒙又回了床上,合衣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喧闹声渐渐归于平静,朝阳从东方冉冉升空,清然早早醒来,头脑昏昏的,拉开门,凌峰站在门外。 “你醒了。” 清然点点头,揉揉发涩的眼说:“我们吃过饭早点上路吧,趁着天气好。” “不急。” “嗯?” 从京城出来,这还是他头一次不按照她的想法来。 凌峰侧目往大堂方向看了一眼,进了房间关上门,拉着清然在屋里坐下,低声说:“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去找北洲王?见到他又有什么打算?你跟我讲讲清楚,我好配合你。” 清然打了大大的哈欠,搵去眼窝渗出的泪说:“你别担心,我在北洲这么多年,对北洲三王十分了解。既然我敢来,就有办法让他们三个人拧成一股绳,帮助朝廷一同对抗戎狄。” 凌峰沉默,想了想说:“昨晚你也知道,店里住进了一群商人。”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起一件事,或许对我们此行有帮助。” 困意去了大半,清然双眸闪着光问:“什么?” 两人的椅子并排放着,她突然扭过头来凑得极近,两只眼睛像幼鹿似的纯质明净,有种摄人心魂的魔力。 凌峰慌乱收回目光,脸上悄悄染上绯色。 “昨晚那队商旅是遵从北洲王吩咐,到南方卖的御寒的布匹,送入军中给将士们做冬衣的。” “布匹?北方早已入冬,怎会这时候才派人去采买布匹裁制冬衣?” “我昨日借着换物的名义,让店家多送了他们两坛子酒,与他们聊了几句。据他们领头的人说,北洲三王,当初皇上分封两位王爷之时,只赏赐了一点东西给两位王爷。” “北幽王和北阳王另立门户,因着还未成亲,并无多少家私,老王爷心疼两个儿子,顺势将家产分割成数份,还依照皇命将北洲分为三块,分化而治。” “长子,也就是现任北洲王是嫡长子,得到的家财最为丰厚。几年来,两位王爷要养军队,早入不敷出,年年还得受戎狄侵扰,更是雪上加霜。今年,军中士兵的冬衣无钱置办,哪有人去抵御外敌。” 清然想起赵子锐那件事。 户部早没钱了,难怪宁王和太子殿下极力要办了郑家以充国库。为的便是有钱能打仗。只是,一个郑家,虽能抵得上半个国库,但,整个国家,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能拿出来,肯拿出来打仗的又剩几分。 她叹息一声,忽而就明白了宁王的难处,更理解了上一世太子情愿当个闲散王爷,也不愿再坐在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 凌峰的话还没完:“昨晚那支商队便是北洲王为北幽王南下采办的布匹。” 清然明白过来,定是北幽王向北洲王许诺了什么,北洲王才肯出手帮忙。他们之间,定有一份十分不公平的协议存在。 北幽王性格爆裂,看到自己的子民被异族侵扰,定是愤怒至极,应当是这三王之中最想打戎狄的人。 若北洲王真心想帮,不会等到冬季过半了才派人南下。 第38章 北洲之行(三) “你怎么想?”清然问。 凌峰抿唇想了会说:“我们离开小侯爷,行动是便利了,但没有能拿的出手的身份,贸然去见北洲王,只怕会吃闭门羹,不如就跟着商队去见北洲王,向他阐明来意。这样……” “这样太慢了。”清然截断他的话。 凌峰听她继续说。 “你忘了,我现在的身份除了镇军将军之子,还有一重便是宁王府司马。” “太子和宁王有多想驱逐戎狄人,别人不知道,北洲三王定是知道的,故而,排除千难万难也一定要打赢这场仗。” 她从心口掏出一样东西,用一方绢帕包着,打开来,一块碧绿的玉令露出来。 这块令牌凌峰见过,也非常熟悉,是宁王身边贴身之物,从未离过身。 凌峰看着清然,心中莫名慌乱。 这么重要的东西,殿下竟然交给了她。 晨光大亮,屋里渐渐明亮起来,朝夕从木窗缝隙里挤进来,投下几道笔直的光线,落在她身上、脸上,柔软了时光。纵然是男子打扮,她依然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清然起身推开支摘窗,冬日清晨阳光清泠的味道冲入鼻腔,薄雾弥漫,隐去世间污秽,犹如极寒仙境,令人沉醉。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拾起窗台上的木棍撑住窗沿。 许久未见这么好的天气了,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殿下什么时候给你的令牌?” 清然走回去坐下:“是我们临行的前一晚,我也没想到,已经入夜了,殿下亲自去了我那里,放下这块令牌,留下一句话便走了。” 清然不用说是什么话,凌风也猜到了。 这块令牌是宁王二十岁行冠礼时,皇上命宫廷雕刻师专门为他刻的一块碧玉令牌,正面是一个宁字,反面一个令字,代表了他亲王高贵的身份。与这块令牌一同交给宁王的,还有一支隐藏在权利之下的护卫队,名叫雪鹰,是由历年战亡将士遗孤组成的一支队伍。誓死效命主人。 宁王将令牌交给清然,便是给了她指挥雪鹰卫的权利。 “殿下没有别的话,就是要我竭尽全力解除北境危机,免百姓遭受骚扰之患。” 滑腻温润之感握在手中,能润泽心魂。 她轻声说:“我想以宁王亲信的身份去见北洲王。先前,我曾在殿下的书房内看见过北洲王的信,他们之间必定常有联系,只有这个身份才能快速获得北洲王的信任,行事便利。” “冬季快要过去,等到来年春天草木生发之时,再想灭戎狄,就得深入草原腹地,那代价就大了。” “皇帝已然年老,太子仁弱,明年冬季还能否举兵北上都是未知数。所以阿峰,我们必须得快,也必须成功。” 明明是个柔弱女子,却敢以身犯险,深入边境,周旋与两个民族间的争端。凌峰沉寂多年的心,感受到她激昂的斗志,跟着跳跃起来。 “好,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 清然回以微笑。 “只是……”凌峰垂眼看她,心头有些担心,“詹将军被抓,你不先想法子解救他,会不会……” 清然嗤笑,“就是要让他吃点苦头才好。” “况且,你我现在去救,即便能帮他洗刷罪名,也一定会错过对付戎狄最佳良机。不如先立下功劳,站在功德之上再去查,事情就会简单得多。即便他真有罪,我相信,皇帝看在我的功劳上,定会从轻处罚,我只要他保住命就好,至于职衔,无所谓了。” 凌峰定定看着她,越看越不明白,这不像是女儿会说出来的话。他最后说了句:“你好像十分笃定你能成功。” 不知她哪来的自信,但凌峰还是甘愿信她。 太阳驱散迷雾,挂在窗户正当中,清然毫无畏惧直视那道强光:“我能肯定我能做到……” 次日一早,清然跟随那支商队一同到达北洲王府。 商队头领跟王府的管事的交了东西,说起清然两人。 “啊对了,崔管事,我们在烟柳城外遇见两个人,看打扮,是南方人,说是咱们王爷的故旧,因接到信说王爷即将添喜,故而北上前来贺喜。” 北洲王成亲数载,年初王妃有孕,这些日子确实快要临盆,故而北洲王并未前往边境亲自指挥御敌。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警惕,以防贼人趁机作乱。故而,王府上下十分警醒。 崔管家听闻不以为意,只当是王爷哪个穷亲戚来投奔,故而不曾理会。 清然在客栈安顿下来,商队头领去交了差事,折回来回话,说王爷这几日事忙,并无空闲见客,要他们在此多等些时日。他则后续事多,无暇陪伴,就此别过了。 两人萍水相逢,相识一场,还算投缘,凌峰送他走,知他好酒,临别之时又叫店家多赠了几坛子酒与他带回家喝。 这酒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得人惦记,心中便多了几分感动。 商人头领收了酒,谢过之后,见凌峰潇洒转身,到嘴边的话吞吞吐吐,最终叫住他。 告诉他王府实情,叫他另想办法。 凌峰抱手道谢,两人就此别过。 回了客栈,与清然说起此事。清然两指交替点着桌面沉思。最终一点桌面,说道:“你把这块令牌放到北洲王的书房,他见到东西,若对殿下还存有敬畏之心,自然会来客栈见我们。” 凌峰道好。 趁着夜色,他潜入北洲王府,偌大的老王府,别院众多,凌峰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书房的位置,正要将东西放下,门外忽而传来交谈声。他一个转身藏入隔断帘幕后面。 交谈声渐渐远了,他正要出了,门口又想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俄而,门开了,滚进来两个蒙面人。 凌峰轻轻剥开帘幕,瞧见两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眼梭四方,到处翻找起来。 寻了片刻,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对另一人说:“怎么找不到啊,你确定是在书房里?” “怎么不在,我都打听清楚了,当时北洲王收了协议十分得意,自以为有了拿捏我们王爷的把柄,就把东西放在了书房。” 两人借着窗外的微光快速翻找,将书案上、书架上都翻遍了,始终没找到他们要的协议。 凌峰蹙眉寻思,听他们口音,应当都是北方的,至于他们口中的我们王爷……凌峰忽然想起在野店遇见的商队,头领曾说过,北洲王派人南下采买的布匹,是为北幽王准备的。 这么看来,这两人是北幽王的人。 凌峰松开眉头,眼神一扫,身旁的书册架子上搁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头盒子。盒子做工十分精美,盒盖上还嵌着不少宝石。 他随手取下,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锦帛,可能只是看他们翻东西无聊,随意展开。 是一张什么文书,他就着光仔细辨认字迹,竟是一个字也不识,最后的落款也是,那字些得,跟死掉的软蛇一般没有风骨。 北洲王的字凌峰见过的,十分潇洒俊秀,这显然是别人写给北洲王的。 落款处有一枚印章,好在印章是用官体篆刻的。 萧君杰。 北幽王? 这是……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份协议? 第39章 北洲之行(四) “什么人!” 门外响起有节律的脚步声,以及铠甲撞击的叮当声。 凌峰稳稳将盒子里的东西塞进胸口,把盒子归位,昂头看向房梁,纵身一跳,借力蹬了一脚书架,挂在房梁上。 外间的两名蒙面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匆忙寻找可藏身之处。 那二人,一胖一瘦,瘦子爬进南窗前的矮塌下藏着,胖子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卡在档口进出不得。 门外巡视的官兵破门而入,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屋内,一览无余。 那名胖些的蒙面人临到了这时候也不挣扎了,从容站起来,直面官兵。 崔管家簇拥着一名身穿华服的男子,昂首阔步而来,立在为首的位置,上下打量蒙面人。 “是我擅闯王府,你们要怎么样,随便。”这话颇有些慷慨赴死的英勇。 为首的男子轻笑一声,眼神示意左右拿下此人。 两名士兵上前反缚住蒙面人,一把拽下面巾。 崔管家惊呼:“是你!” 北洲王侧目:“你认识?” 崔管家揖手:“启禀王爷,此人是前日南下返回的商队中的一人,小人记得当日他们回来交差,有两人称要如厕,便让人领着他们去了。小人以为,他们早出府去了。” “这么说,他一直藏在府中,司机行事?” “哼!可不,小爷我藏在府里两日都没人发现,可见你萧君昊身边都是些酒囊饭袋,连一个小贼都防不住。” “你……”管家怒不可遏,要上前打他。被北洲王拦住。 萧君昊淡笑着说:“你不用激本王,你能耐大又如何,不还是被本王的人发现了。你想求死,本王成全你,不过……” 他对插着手漫步踱到他身边,倾身阴恻恻道:“不过你得说清楚,是谁派你来的。” 胖子扭过脸,不愿见他那副恶心嘴脸,一副咬死不说的样子。 萧君昊点点头,“行,有骨气,既然你不说,那就让你尝尝我北洲王府地牢里的滋味。” “把人带下去,严刑拷打,势必要问出背后主使之人。” “是!”声如洪钟的回答,震得人心生怯意。 凌峰很是佩服这个蒙面人的勇气,他摸摸怀里的东西,想着要不要出手相救。正犹豫间。一道微弱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来。 “等等……” 屋里的士兵面面相觑,北洲王最先反应过来,“这屋里还有一个人!” 士兵闻言,再次展开搜查。 那名瘦一些的蒙面人从矮塌下爬出来,满面灰尘。 管家上前指着他说:“对对对,当时就是他们俩借的茅厕。好啊,原来你们两个都没走。” 这回不用北洲王开口,管家便叫人来把两人一并带走。 很快便有人拿来绳索将两人捆上。 临走前,胖子对瘦子说:“你明明能逃命去的,又是何必淌这趟浑水。” 瘦子笑笑:“我俩一道出来的,若只回了我一个,你叫公子如何看我。反正事情没办成,还是同你一起为好。” “快走!”士兵推搡着两人,押往王府地牢。 人如潮水退去。萧君昊瞟了一眼茶座上方的房梁,关上房门,泰然坐于书案后面道:“梁上的朋友,人都走了,下来吧。” 方才说要带走胖蒙面人时,旁边的梁上分明有动静。 一间屋子三个人,能上梁的显然和遁地的不是一路人。那两个草包不足畏惧,不能马虎的是上面那一位。 既然被发现,再藏下去毫无意义。凌峰扶梁跃下来。昂昂扬扬站在萧君昊不远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挂着那块玉牌道:“我们大人有请王爷凤鸣楼一叙。” 一块碧玉令牌在指尖荡漾,北洲王看见那个宁字,猛然站起身来:“宁王殿下?” 忙走过去朝凌峰行礼:“不知大人亲临,小王这就随使者前去面见大人。” 凌峰没动,“刚才那两人……” 萧君昊立刻反应过来,瞧他过问,便知是被那两人的忠义打动,忙说:“噢,使者放心,那两人定是我那三弟手底下的人,小王不会真的将他们如何的。” 凌峰点点头,率先出门去。 在门口值守的侍卫瞧见书房内大摇大摆出来一个生人,纷纷拔剑。 萧君昊随后出来,挥挥手,众人退下。 凤鸣楼 清然在房中已然备下酒菜。北洲王只带了一名护卫前来赴宴。 凌峰把人带进来。 清然掸衣行礼,相互表明身份,两人坐定。 宁王能派亲信过来,萧君昊十二分欢心。早知太子和宁王有彻底消灭戎狄的决心,没曾想,派来的詹将军老将无力,不仅不能统领大军,反而被指通敌卖国,下了大狱。 如今这么个情况,萧君昊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谁能想到,宁王殿下拍自己的亲信过来了。这怎么一个兴奋能形容。 萧君昊开门见山问:“詹司马亲自前来,可是奉了宁王殿下的令,来协助我北洲击退戎狄?” 清然拱手:“正是。”站直了身体继续道: “太子和殿下心系边境安宁,特派忠勇侯封逸前去北洲中军大营主持军务,詹某协同理事。不过,在去北洲中军之前,詹某还有一事需得办妥。还得王爷帮忙才是呀。” 她端起酒杯与之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萧君昊见这位宁王身边的亲信,姿态娴雅,端方温润,如三月春风般宜人,可偏温和之中带着几分洒脱,实在是个妙人。 他饮尽杯中酒,满口应承:“既然司马有用得着的地方,本王自然倾力相助。” 清然笑道:“都说北洲三王,北幽王豪放不羁,北洲王温润君子,北阳王聪慧过人。别的不谈,但就王爷行事做派,在在下看来,传言夸得还不够呀。” 两人一见如故,酒过三巡,详谈北洲边境边防之事。手边没有纸笔,便以酒水代墨,挪了菜盘子在桌上画边防舆图。 两名护卫执剑护卫在侧,面上冷静漠然。 第40章 北洲之行(五) 北洲边境绵延千里,以一座横斜走向的曲乐山脉阻隔草原,山与山之间有条宽三丈的曲折峡谷,峡谷旁一条无名河将山峦分成两半。 当年,与戎狄争夺地盘,两军对阵峡谷间,对外抗战几十年,最终两国才定下曲乐山为国界。而那条不知埋骨多少将士的河流,因无名英骨太多,无法一一记述名录,后来那条河便被人称为无名河,这么叫了几十年下来,无名也就成了河名。 朝廷的北洲大军在河道口建起一座水寨,守在峡谷口防御戎狄南下。此处隘口只是一处小小的军士防御处。 戎狄这些年越来越不安分,时常在河水上游投放大量毒药,导致镇守在下游的将士中毒,继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大摇大摆跨过隘口,去往边境骚扰百姓。 如此反复数年,如今镇守在这里的士兵已经不再饮用河水,改为上山凿泉,引泉水而下,勉强维持。 此次戎狄突然前来侵扰,走的却是另一条道。 几十年下来,雨水冲刷山体,在离水寨不远处形成一个天然石洞,深达数百米,戎狄人在山的另一头举锄开挖,竟真的挖出一条宽阔的山道来。 北洲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再想组织人来防御之时,已失先机。 他们把持洞口,退可守进可攻,姿态傲慢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在洞口开辟出一片地来,日日篝火欢腾。 那个地方,算不得大魏国界内,北洲军无名不可出兵,只能临时在山下设立军士防御,但,他们只要兴起,便无所顾忌从山上俯冲下来,只需一小队先锋人马便将北洲军辛苦建立起的防御冲垮。 如此反复多次,北洲王十分郁闷。 清然瞧着桌上道道水痕陷入沉思,仔细想想,情况并不复杂,主要是戎狄人无规律的侵扰,还有地势不利导致每次伤亡较大。 清然请凌峰去找店家要来文房墨宝,在桌面上的水痕即将消失时将萧君昊画的地形图一一描在纸上。 又问及北幽及北阳那边的情况。 饭菜早已冷透了,凌峰找人来收拾掉碗筷,新换了热茶。 萧君昊接过清然手中的笔,沿着曲乐山脉继续画,向西南方向画出一条弧形曲线,另一头搭在西洲边界上。 戎狄分三股,东从水路,淌过一片沼泽侵犯北阳,中路则主攻峡谷,峡谷拿不下便硬生生破出另一条路来,时不时抽冷风来一下。 西路则派轻骑突袭城墙堡垒。 朝廷派遣的北洲大驻扎在北幽边境,北幽王手中一万精兵亦在此,然,边防城墙长几千里,跨越山峦与峡谷,亦有地势平缓的坡林,故而难以全线镇守。 戎狄地处草原,牛羊马匹数量庞大,他们会在马匹背上绑上草人,披上头巾,冒充人数之众,以此蒙蔽北洲大军,以为大军压境,全阵以待。 然而,真正的大军却出现在另一处烽燧。 此乃指东打西,声东击西也。 北洲大军因此被耍得团团转。 清然看透了戎狄人的把戏,无非是狡诈奸滑,如灭之不绝的苍蝇,十分难缠。 朝廷驻军有限,兵力分散,战斗力大大减弱,这便是戎狄屡次突袭都能得手的缘故。 清然看明白的事情,边防将领也都看透了,但大都毫无对策。 总是固守不主动出击,始终处于被动。詹裕明重回北境,急切想要拿下首功,便提出由他带一队人马出城奇袭敌人,挫一挫敌人的锐气。 然而,戎狄人似乎早有预料,设下圈套让詹裕明往里头钻,被打了个正着,死伤过半,由此才被付泓揪着不放,说他从执掌军队开始,从未有过这样的败绩,必是因皇帝削了他的兵权,调他入京,心中不满,故而与戎狄人互通,故意输。 此种说法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最后还是詹裕明自己站出来说:“作为主将,首战便败,自当负首要责任。既然付监军认为我詹某有通敌之嫌,本将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尽管去查。” “好!”付泓笑着赞赏,不怀好意道:“詹将军果然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这样,那就……来呀,带詹将军下去休息,事情不查清楚,这将军大印便由本官来保管。” “将军!” “将军……” “将军不可呀!” 詹裕明在军中一种亲信纷纷劝说,谁都能看出来,新来的监军不是个好货,处处有意为难,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毒药。 一军主将,怎么能听信小人言,任由其摆布呢。 詹裕明笃信自己没做过的事,便不会有事。大手一挥: “都不必说了,我想信付监军会还詹某一个公道。” 说罢一甩袖大步走出主营账。 清然听萧君昊说了整件事情,冷笑出声:“詹将军刚愎自负,认不清行事,信错了人。活该有此下场。殿下,咱们先不管詹将军,退敌才是首要任务。” 萧君昊:…… 萧君昊听闻这位宁王府司马出自詹家,想必此次宁王派他来的目的应当不止退敌,还有替詹将军洗刷冤屈。故而才将那些话直白告与他听。 不曾想,他竟不在意,甚至是冷漠无视,一心只在破敌之事上。 既然如此,萧君昊自然喜闻乐见。 “司马说的是。” 天色已大亮,战况分析得差不多,萧君昊掩口打了个哈欠,起身要告辞。 清然送他出门,并说等他认真考虑下,如有对策,即刻告知于他。 萧君昊道好。 互行了礼,将走出几步又退回来道:“不若司马大人去我府上居住?一来,大人若得了什么好点子,本王立刻便知,也不耽误军情:二来,府上稍比客栈舒适,大人初来乍到,本王当好生招待才是。” 清然看看凌峰,笑着拒绝:“多谢王爷美意,只是王府戒备森严,若下官有事需外出打探,还得通过王府层层戒备,十分麻烦。再者,听闻王妃临盆在即,我就不去府上叨扰了,还是就在客栈的好。” 萧君昊一想也是,王妃身子不便利,无法好生招待,只好作罢。 看着人走远,清然揉揉僵硬的脸,熬了一整夜,整个人像是浸在寒风中吹了一夜,都木了。 她转回身回房,凌峰跟着进屋关上门。从怀里取出一物交给她说:“昨夜我潜进北洲王府,在书房找到的,应当是北幽王和北洲王之间的协议。” 清然看了他一眼,接过来细细瞧。 第41章 北洲之行(六) 许是带着怒意随手写成,那个字呀,真的是,清然揉揉发酸的眼,笼着眉头仔细辨认,磕磕巴巴的认出一些字迹,连猜带蒙,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事件。 她讲给凌峰听:“这上面大致是说……”她瞟了凌峰一眼,有些难以启齿,“北幽王身边有位绝世美姬,北洲王垂涎已久,他知北幽王穷困无钱为将士置办冬衣,趁机提出要帮他们南下采买布匹赶制棉衣,但却要北幽王在战争平息之后,把那位美姬送到北洲王府来……” 说完,清然与凌峰互相看着对方,又同时挪开目光。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谁能想到,孩子都快降世了,北洲王却心心念念别人的女人。瞧着温润君子,背地里却是这般德性。 她把协议还给凌峰,摸摸发冷的鼻子说:“好困,我回去睡会。” 凌峰问:“那这个东西如何处置?” 清然已然走到床边,背对着他摆摆手:“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儿,还留在世间作甚,赶紧烧了去。” 凌峰默然,拿着东西关上门出去了。 清然坐在床沿弯腰脱下鞋,忽然叹了一口浊气,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十分压抑。 她在心口捶了两拳,倒在床上,侧身躺着,脑子里将这几天发生的事过了一遍,又想起上一世七公主跟她讲的零零碎碎的事情来,直到头痛得要炸开才强迫自己闭眼休息。 然而,睡着了梦里也不消停,这一世和上一世的事情交织出现,像两条巨蟒,相互缠绕撕扯。 萧致坐在书案后,书案上摊开了一张北洲的舆图,在几处重要军事要塞分别放置了一面小旗帜。舆图旁边是一封摊开的信,信的内容简短清晰,落款是正身处北洲的封逸。 他传信回京城,告知萧致他已经到达北洲中军大营,接管了北洲军,拿到了兵权。信的末尾,他提到一件事。 他的司马詹清澄和护卫统领凌峰在半路与他们分开,往北洲王府去了。 萧致瞥了一眼信上那个名字,想起临行前一晚到司马府找他的情形。 夜已深,他长发披散在身后,宽大的衣袍下是消瘦的身形,像多年不曾被好好喂养所致,躬着身子跟他行礼。 侍从手里的灯笼照不清他的脸,但萧致却于昏暗中清晰感受到他眼中的坚定,以及誓要成事的决定。 似被他感染,萧致握了握手指,伸手从书案边的盒子里取了一面无名旗,插在北洲王府。而后缓缓靠在椅背上,盯着舆图上的布防图。 北幽境内共有四城,三城都在边境线上,西北与西洲接壤的是陆林城,因着地貌多险峻,多是断崖绝壁与西洲接壤,非人力能翻越,朝廷并未重兵布防,只派了五千人镇守此城。 中间是琵琶城,因城池如一把曲颈琵琶而得名,此城多山丘,城在坡下,形成俯仰之势,易攻难守,故而北洲十万大军就驻扎在琵琶城内。 北边与无名河相连的城叫遥乡城,此地一半是山丘一半是曲乐山,朝中的兵力主要集中在琵琶城,遥乡城内兵务布防便就交给北幽王自己镇守了。 原本万般皆好,谁料今冬来得早,北幽王还没凑够银子置办冬衣,戎狄就直冲遥乡城而来。 寒风瑟瑟,士兵们都无法拿起冻成冰棍的兵器,如何上阵杀敌,保卫家国。 仗还没打几场,人就冻死不少,如今只剩下五千不到。 戎狄多骑兵,沿着边境线,能迅速穿梭在两城之间,以至于将琵琶城守军以及北幽王耍得团团转。 而北洲王萧君昊手下一万人,全部镇守在无名河峡谷以及戎狄新开凿的一处通道口。 北阳那边的渡口,暂无异动,暂且不用理会。 纵观整个战场,戎狄人数虽少,但因地形地势之差,我军形式十分被动。 内侍进门来悄无声息换了茶,燃了提神香,又默默退身出去。 青烟静静倾泻流散,萧致闭上眼,手指在扶手上敲打,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再睁眼,目光落在那枚无名旗帜上,眼底一片清明,低声道:“你会怎么做呢,詹司马……” 北方战局看似焦灼,却也并非没有解救之法,只是……要想一击击溃敌军,并且让他们无还手之力,非雷霆手段不可。 眼前浮现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么瘦弱的一个人,真有能力承担起这份重任吗? 萧致插手靠在椅背上,持观望之态。 门外响起一阵嘈杂,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急切推开,近侍匆忙进来禀报:“殿下,宫中传来消息,皇上……病危……” 萧致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奴才说……皇上……病危,请殿下速速入宫!” 这么快! “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还曾陪着母妃一道过生辰,怎么突然……” 内侍急得满头是汗,躬身回答:“太医诊治过了,说是油尽灯枯,已经……无力回天,皇后、太子已经陪伴在侧,皇后娘娘令所有皇子即刻进宫,面见皇上……最后一面!” 此值关键时刻,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皇后其实是要他即刻进宫协助太子。 萧致没再多耽搁,立刻入宫。 清然满身大汗醒来,这一觉睡得万分疲惫,整个人像是浸在水中,犹如千万斤沉重。她挪动身体坐起身来,遽然一股暖意流淌下来,伴随着阵阵钝痛袭来。 清然一顿,暗道不妙。 忙爬起身来翻看床蓐。 索性发现即使,并未滴落在床榻之上。欢喜不在,万事只得自己来。她捂着肚子到包袱底侧翻找,找到两卷巾条,栓上门,解了衣裳处理。 凌峰敲门,喊她出来吃午饭,敲门久无人应。他立刻警觉起来,担心出什么事,准备推门进去。但门从里面拴上了。 拔出剑,从门缝里伸进去,刮着门栓一点一点挪动,不消片刻,门开了。 他收剑进屋,见人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出去时,眼梢一瞥,看见她蜷缩着身子,眉头紧蹙,面色痛苦。 不对! 他上前一步倾身问:“清然,你怎么了!”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凑近了看才发现她额上渗了好些冷汗。 “你,你哪不舒服?清然?” 清然缓缓睁开眼,嘶嘶喘息,语气虚弱:“我没事,就是肚子疼得厉害……” “肚子疼?是不是长时间没吃东西,饿得难受?我去找大夫……”说完便要走。 清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角:“不用,我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大概就是受了凉,你帮我去找店家要个手炉,捂一会就好了。” “真的不用找大夫?”凌峰不放心。 她无力支撑,疲惫闭上眼。点点头。 “好,我去找。”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一连三天,清然都不曾下床,就连吃饭都是凌峰端给她吃。 晚上,趁凌峰睡着了,她才偷偷摸摸下床,用洗脸的热水洗换下的巾条,又偷偷出门去倒水。 凌峰身为宁王身边最得力的护卫,警觉性非常人可比拟。 清然偷偷摸摸起身一切活动他都知道,别的都没什么,但她要出门去倒水,凌峰也不装了,起身拦着她,“交给我。” 清然忙将水盆往身后藏,推拒道:“不用,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可以。” 凌峰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见她面色不自然,目光稍抬,一下便看见了盆中水的颜色不正常。 联想到她一系列小动作,骤然明白过来她这几日是怎么了。脸色爆红,撇开目光,但执意要帮她去倒水。 两人在门口僵持,清然死也不肯把水盆交给他:“这几日我已经好多了,这点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快去休息吧。” 凌峰还拦着不让。 她继续说:“只是去后院倒个水,不会有事,你放心吧。” 凌峰脸色有所松动,最后还是侧身让开,让她走了。 清然抱着盆跑走了,倒了水,洗干净盆子松了一口气。 女子出门在外实在不便利,得像个法子让月事不再出来耽误事。 第42章 北洲之行(七) 清然在客栈窝了三天,肚子也疼了三天,也想了三天。这期间萧君昊派人来过两次,凌峰回说:司马身体不适,过后有事会登北洲王府大门。 到了第四天,清然吃过早餐披上披风,不知凌峰从哪弄来了一辆马车。她抿了抿唇,知道最私密的事情没瞒得住,赧然瞟了一眼凌峰,上了马车。凌峰亲自驾车。 马车粼粼穿过北洲城,一路上,清然听见商贩沿街叫卖,百姓生活井然有序。北洲城离边境不过百里,站在城墙之上,天气好的时候都能看见曲乐山,山下关隘的剑拨弩张对北洲城的百姓,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残风卷车帘,灌进车厢内,清然拢了拢披风,放下车窗帘。 上一世,北洲边境常年受戎狄侵扰,直到十年之后,新帝根基稳固之后才派人一举灭了戎狄。 如今提前十年,但凭封逸和我联合北洲三王真的能灭了戎狄吗? 清然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没有多大的把握,然而,如果不把握这次机会,母亲仍会如上一世一般惨死。 她捏紧了拳,无论如何,只能成功。 马车在北洲王府门前停下,门前侍卫听闻宁王亲信前来,手忙脚乱进门通传,另有一人前来引他们入厅等候。 清然瞧见府内仆婢脚步匆忙,神色慌乱,问领路人:“府上是出什么事了吗?” 领路人这才有了丝笑意答:“哦,是王妃,不久前喊肚子疼,似是临盆之兆,故而阖府紧张忙碌起来。” 清然顿住脚,心道:来的真不是时候! 北洲王此时应当守在王妃身侧,无暇兼顾其他。 领路侍卫察觉身边的人没跟上,停住脚回身问:“怎么了?” 清然拱手道:“既然王爷有要事在身,某便不打扰了,改日再登门贺喜。” “诶?” “怎么走了……” 清然与凌峰往外走,上了马车,凌峰问:“去哪?” 清然登上马车,“直接去曲乐关。” 车帘飘落下来,阻隔了视线,凌峰想劝一劝,毕竟她的身体…… 算了,这种事叫他一个男人如何说。 他跳上马车往北方走。 马儿飞驰,出了城,山路难行,车速慢下来。凌峰一边控制着马儿一边问:“我们就这样过去,只怕都没靠近营地便被射杀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 清然左右手抓住车窗,尽力稳住身形道:“那日北洲王来凤鸣楼时,他知我有心促成三王共同御敌,曾给过我一块令牌,是老王爷贴身之物,可在整个北洲城畅通无,。。, 阻。” “说来也怪,那块令牌其他二王虽认,但若是北洲王自己手持却如同废铁一块,两王并不认。你说,这三兄弟是不是很奇怪。” 耳旁是呼呼风声,为了凌峰能听清她的话,清然凑近他耳旁,稍稍提高了声量。 凌峰耳力惊人,其实不用她这样也能听清她的话,但……人都有私心,在细微得不易察觉的时候,总希望能离她近一些,多些亲近,多些照顾,心里便十分丰盈。 他唇边含笑,颊边生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如刀锋雕刻般的侧颜竟泛起一丝甜来。 清然以为是自己的话引得他发笑,笑着继续说:“北洲王拿着是块废铁,不如给我,让我把它的能效发挥到最大。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就有了话语权。” 凌峰听完点点头。 赶了一天的路,越往山里走,路越难行,站在半山腰上,已经能看见山峦之间那道窄窄的如刀切的峡谷,旁边那条无名河静默流淌,如一条缓缓游动的巨蟒,盘桓在山峦之间。 山路十八弯,七弯八拐的,眼见着水寨就在不远处的山脚下,但就是到不了。 两人行至一处绝壁窄道时,马蹄踩在一块碎石上,崴了一下,马车猛烈晃了一下,颠在一块稍大的石块上,往山崖下倾去。 凌峰努力反方向扯着缰绳,不让马儿摔倒,却无力阻止马车侧翻坠落之势,脚下蓄力一蹬,跳下马车,一手握住车壁一手去掀车帘,惊慌失措叫清然。 “清然!快!跳车!” 马儿被马车带着往山下坠,感受到危险,发出恐惧嘶鸣。 清然听见凌峰焦急的声音,奋力往外爬,刚抓住车橼,身体便止不住往后坠。 她惶惑伸手去抓,“阿峰!”不管是什么,只要能抓住点什么也好。 凌峰眼疾手快,见清然朝他伸手,松开马车,一把握住她的手,全力一拔,往上一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两人一同摔倒在山道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清然痛呼出声。 到底是摔在乱石路上,这痛处直达五脏六腑。 凌峰赶忙爬起来查看她,轻轻将她翻了过来,抱在怀中。 “清然,清然!清然你没事吧?” 清然眉尖微蹙,面容痛苦,轻呼:“疼……” 凌峰闻言,忙四下查看:“哪疼?你告诉我,哪疼?” 清然缓缓抬起手,指了指心口。 她穿着厚棉衣,又披了件夹棉的披风。根本看不出伤势如何,而且这个位置。 凌峰滞住了,饶是多能的他也有被难住的时候。 他移开目光,四下而望,层峦迭起的大山之中唯有那座横亘在山道上的寨子里少有人烟。 他一手搂着她后背,一手操在膝弯子,抱着清然脚步轻盈快速往寨子跑。竟丝毫不比马车慢。 日暮降临,太阳隐去西山,风变得狂躁起来,时而呜咽,时而怒吼,站在山间,犹如身处狂风之穴,吹得人七荤八素。 清然往凌峰怀里缩了缩,紧搂着他的脖子。 她的份量那样轻,抱在怀中如一只体型稍大的猫,软软的,香香的。暖香直冲鼻息,他的呼吸乱了几分,粗喘着气,煎熬着。 清然担心他太累,忧心唤他:“阿峰,我没事了,你放我下来,歇一会吧!” 凌峰抿着唇,绷着脸摇摇头:“不行,得尽快找大夫看看。” 清然一手捂着心口笑得轻松:“我真的没事,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试着走走。” 前面不远能看见站在水寨上巡逻的守卫,凌峰咬牙急步过去,大声呼喊:“快来人,快来人……” 水寨上的人发现了他们,立即警觉,纷纷手持长矛厉声大喝:“什么人!闲杂人等速速离去,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凌峰不管,仍坚定往前走,大声喊道:“我们是风北洲王之令前来,速速去同知此地守军将领来见。” 水寨上的人仍是不信,问:“可有信物?” 清然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北洲二字,正是老北洲王那块。 他们下来一人,走近用长矛挑着令牌过去,送往军中大帐。 不一会,一位身穿鱼鳞甲的大汉大步而来,高呼守门将开门,亲自下楼迎客。 “不知两位前来,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凌峰朝大汉一点头,问道:“可有军医?我们的马车在山上滚落悬崖,詹大人收了伤,需要大夫诊治。” 大汉听凌峰之意才知,他怀里的那位才是北洲王派来的人,忙道:“有有有,”折身回头吩咐兵卒,“去,快去叫杨大夫到大帐内等候。” “两位有请。”说完,比手请他们入内。 第43章 北洲之行(八) 峡谷之间连带着河道之上,高筑一道水寨,防御巡查外敌入侵,水寨一段走廊搭在一侧低矮的山坡上,坡顶被人为铲平,大军营寨就驻扎在上面。 清然被送进一间小帐篷里,这几日军中纷乱,没人顾着收拾,。军医拎着药箱匆匆而来,听凌峰说了伤势,伸手便要往清然心口按。 清然疼虽疼,意识尚且清醒,如何肯让外人随意触碰这么敏感的部位。她双手抱着胸口推拒。 凌峰急中生乱,此时才反应过来,跟一尊佛似的站在胡床前挡着:“詹大人不喜外人触碰,还请见谅,就请大夫问诊,继而给出治疗方案便可。” 军医是位中年男子,瘦长的身形,长脸,长了一对晶亮的眼,他与守军将领对视一眼,纵然疑惑,但还是捻须无奈点点头。 坐下来问清然哪里不舒服,是怎么样的不舒服。 不便打扰大夫看诊,凌峰引守将出帐篷,拱手问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守将是位面黑大汉,面相挺括身形魁梧,有别于南方人。他操着一口北方腔,拱手道:“末将张守成,是北洲王麾下明威将军,领六千将士在此守城六年。” 这张守成瞧着得有四十出头,军中老将,对边防事务应当极为熟悉。 “原来是张将军。能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一坐六年,可见王爷对将军的器重。” “大人过奖,张某也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凌峰比手作请:“张将军有什么疑问,只管问便是。” 彼此都是坦坦荡荡的人,没什么可隐瞒的,交流起来顺畅许多。 “两位既然持老王爷的令牌来,想必是有些渊源的人,只不过……张某见两位面生,身形容貌又不似北方人,倒与京中那些高门子弟类似,不知二位的身份……” “哦,如有冒犯,还请见谅,边防之事,国之大计,马虎不得。”张守成拱手作揖,先赔罪。 听他问,凌峰才亮出宁王府统领的令牌:“张大人有疑虑丝毫应当,在下是西洲宁王府统领凌峰,里面受伤那位是王府司马,我们二人奉宁王殿下之令,协助忠勇侯封逸北上破戎狄。” “那……既然是协助忠勇侯,怎会出现在曲乐关?” 凌峰收起令牌继续说:“詹司马与小侯爷商定,两人分头行动,联合围击戎狄,势必要将他们驱逐到千里之外的无人之境。故而我与司马才会先来此处查看边防,看看能不能找出破敌之策。” “原来如此”,张守成点点头,似是感受到他们的决心,坚定道:“既然如此,那张某以及众将士便全权听从凌统领和詹司马指挥!” 此话一出,凌峰倒是愣住了,没想到,一个手握兵权的老将,竟这样轻易就交出了手中的权柄,看来他的退敌之心十分急切。 战场瞬息万变,先前北洲王在客栈告诉清然的情形已经是七日之前的消息了。她在路上时曾说过,到了边防城,首要之事便是到水寨各处以及增设的新的防御点查看,整合最新战况,并了解敌人的行军习惯和规律,从中分析出自己的不足与敌人的弱点。 可如今,她伤情未明,唯有凌峰代为查看。 他跟张守成打听:“听北洲王说起,戎狄人在山体另一处凿出一个山洞,肆意出入,不知是派谁在镇守?如今情形如何?” 张守成领着凌峰往水寨上走,上了最高的一座烽楼,面东而望,指着不远的山头上一座临时垒起来的城墙堡垒说:“凌统领请看那边。” “那个山洞就是戎狄人今冬开凿的,以那座山为界,北边不是我们大魏的地盘,不可随意踏出一步,否则我们就失去道德制高点,无法谴责戎狄的侵犯,只得在山洞前方不远处修筑一道城墙,拦住他们。但……” “但临时修筑的城墙,高度不够,戎狄人只需在山洞口准备巨石,再沿着山坡往下推,巨石滚落,撞毁城墙,仍然挡不住他们是吧?” 初见面,张守成还有些担忧,上头派来的人,加起来还没有他年纪大,能懂什么呢。他都打算好生招呼着,等到合适的机会,让他们见识见识边防军务可不是过家家,让他们知难而退,趁早回去找奶妈子吃奶去。没成想,竟是只看一眼,便瞧出了他们的窘境。 张守成愣住了,怔怔看着凌峰。 “怎么?我说错了?”凌峰侧目看他。 “哦,不不不,正如凌统领所说,确实是这样,我们修补城墙的速度赶不上他们破坏的速度。因此十分苦恼,也拦不住他们俯冲下来的势头,唉!张某无能啊,护不住百姓们!” 凌峰抱剑而立,寒风肃肃,卷着旌旗猎猎作响。他并未理会张守成哀寂之色,盯着远处的城防公事和山洞口戎狄人架起的火堆若有所思。 他问张守成:“这一处一共有多少戎狄人?” 张守成在脑中框了框说:“约有三四千人。” “他们一时从洞口那边出来,一时又来攻水寨。不对,不是攻,是戏耍。我们只有几千人,地势上处于劣势,还得得分兵两处防御,根本无法两头兼顾。” 凌峰点点头,要他带他去水寨各处看看。 第44章 北洲之行(九) “满夫人,公子真的不在京城,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萧致从宫中回来,路过司马府门前,路边传来一句无力的解释。两指夹着厚重的窗帘一角掀起,狭小的缝隙中出现来两个人相对站着。 面对他的是司马的那个小仆,满脸无奈。 他继续说:“即便公子在京中,以他现在的官职,别说是救老爷了,就是去找人求情,都说不上话。” 小仆对面站着个妇人,珠翠满头,身穿碧色袄裙,从服饰上来看,大概是哪个府上的宠妾。 马车经过,侧面才看出来肚子高高隆起,瞧那肚子,大概已经怀孕五六个月了。 萧致转回头,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扳指。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萧致弯身下车,站在脚踏上吩咐跟随的内侍:“去,把詹司马身边的那个仆从叫来,本王有话要问。” “是。”内侍拱手答道。 满氏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知道詹裕明被指通敌叛国,已经下了大狱,只等战事平息,再行处置。 她一个内宅妇人,无法在外奔走活动,如今又怀有身孕,更是诸多不便。 在小院里闷了半月,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想着来找清然试试,好歹是亲生女儿,总不会看着见死不救。 谁知,几次前来都不曾见到人。 满氏失落离去。 欢喜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关上门。 天色暗下来,她摘下门廊上挂着的一盏灯,挑灯往回走。 “欢喜小哥,欢喜小哥!” 不知是谁,在暗夜寒风之中呼喊。 欢喜问:“谁呀?”挑着灯笼四处寻找。 “这边,这边,角门这边。” 欢喜这才想起来,是通往王府那边的一道门。 她走过去,幽暗的灯光照亮了一个人的脸,来人,她认识,是宁王身边贴身伺候的内侍,名字好像叫南舟。 “是南舟公公呀,有事吗?” 清然不在,没有人会来司马府,更不会有人来找她。欢喜很是过了一段清静日子。这陡然的,宁王殿下身边来了个人来找她,不知会是什么事。 “是我们殿下,吩咐我来请你过去问话。” 欢喜微诧:“问话?问我吗?” 南舟嘿嘿一笑:“詹司马不在,这司马府犹如一座空宅,除了你还有谁,快别多问了,殿下还等着呢。” 说罢,一招手,叫身后跟着的人开门锁。 铁栅栏门被打开,南舟带着欢喜快步往书房去,不敢耽搁半分。 寂静的书房,只在书案上燃了一盏灯。幽暗的灯光投在文书上,映着几行小楷。萧致取笔蘸墨,批注了几个字,合起来丢在一边,又去取另一本。 南舟领着欢喜进门,南舟近前几步轻声禀告:“殿下,詹司马身边的欢喜来了。” 萧致未言声,继续批注下一本。 南舟朝欢喜招招手。 欢喜躬身走到他旁边,拱手行礼:“小人欢喜,见过宁王殿下。” 这是她头一次单独见萧致,心里忐忑不已,不知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还是自家小姐的事漏了。 萧致合上手中的文书,懒懒抬眼看欢喜。 主子长了一张巴掌大小的脸,眉眼精致,细腻,怎么身边的小厮也是这般,真是怪了。 他问起刚才在门前看到的一幕:“方才本王回府时,见你在门前应付一位有孕的夫人,可是詹司马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这话咋听只是表示关心,但,自从清然决定顶替清澄的男人身份如朝堂,欢喜便格外谨慎,深怕稍有不慎暴露了。 萧致的话,她往深了想了几分,突然明白过来,忙揖手解释:“殿下误会了,那位并不是夫人,是我们家将军的妾满氏。听闻我们家将军被下了大狱,来司马府求公子救将军。” 萧致想了想,上次封逸生辰那日,詹司马匆匆赶回,未及参加宴会,他跟着到了将军府外。听说詹夫人因为未能好生照料有孕的小妾,惹怒詹裕明,继而被打。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詹司马忤逆父亲,接母亲入司马府静养。 詹裕明被抓,不见夫人出面活动,倒是妾室反倒不顾身体来寻嫡子救人,可见情真意笃。 不过……萧致冷哼一声,转着玉扳指。 不过,女人的心,是最柔软,也是最心狠的。一个妾室敢这么做,只怕不是为情这么简单。 萧致自小长在宫廷,从小母妃有护着他,但,宫中居心不良之人都带着一张或者几张面具,他还是险些遭人毒手。 皇后得知此事,亲自处理了那些人,并将他拢入羽翼下,和太子一起呵护长大。 纵然母妃对她多有不敬,私底下两人常较劲。但,皇后心怀广阔,知道母妃并非大智之人,只是小女儿脾性,只当逗着她玩儿。这么多年过去,宫中那些女子,来来去去,唯有皇后和母妃两人屹立不倒。 太子也继承了皇后宽仁的性子,对人对事十分宽和,待日后登基,一定会是为仁慈的明君。 萧致想起那日司马向他提请要去北洲建功立业的想法。他从他的眼神中并未看到担忧,反倒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他大概明白了他的想法,只是,在当今,皇家不提倡和离之事。 首先是为女子考虑,女子势若,无法立足于世,和离之后,很难独自生存,还是得依附男人。 其次便是道德伦理之事了。 前朝曾有人提倡女子过得不幸便可与夫家和离。这项提议得到广大女子赞成,一时和离风盛行。随着这股和离风吹来的,还有负面的影响。 淮南有一傅姓人家,女子为继室,因过得不甚合意便提了和离。很快,夫妻二人分开,各自生活。 没过多久,男子听闻和离的妻子竟然跟他的一个子侄辈成了亲,还怀了孩子。傅姓是大姓,在当地地位超然,男子气不过,将事情闹得很大,一度成为朝堂热议的话题。 就因为这一件事,我朝一改和离之策,想和离可以,提出和离的一方得舍弃身份、金钱、子女。 所以,本朝极少有人愿意牺牲所有,换取自由人生。 第45章 北洲之行(十) 一个小妾如何,他并不感兴趣。扳指蹭到什么脏东西,萧致取下来用绢帕慢慢擦拭。漫不经心问欢喜:“你家公子去北洲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怎么,詹将军的妾室不知道?” 欢喜觑着萧致矜贵之中带着随意的姿态,小心斟酌如实说:“公子走前,曾告知过夫人,只说替王爷外出办事,不知何时会回,请夫人不要担忧。至于满姨娘,小的就不知道了。” “说起这件事,本王记得,上一次你家公子顶撞詹将军,强行带詹夫人回来养伤。” “怎么,你家公子与詹将军的关系很紧张?” 欢喜惶惑,不知宁王突然这么关心自家小姐,是出于什么心思。她抖了抖,额上沁出冷,一时拿不定该如何应对。 萧致眉眼低垂,目光狭长瞧着欢喜的神色,一目了然。 “京中大家之内,时有家主受人蛊惑,行宠妾灭妻之事,对妾室及其子多有抬举之心。如今詹司马在北洲替本王办事,至于他身后之事,本王能替他料理的,就替他料理干净,省得分了他的心,你说呢?” 听萧致这么说,欢喜在心里吐出一口气,讪笑着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公子与老爷之间确实不算融洽,主子们之间的事情,小的也不甚清楚。” 萧致擦拭扳指的动作停了停,随手扔下绢帕正视欢喜,盯着他看了一会,忽而勾唇一笑,“也罢,你且回吧。” “是,小的告退。”欢喜拱手退了出去。 出了门,如有鬼在身后追,以后起跑回了司马府才送下来。 跟这种人对话,真的是如履薄冰,需得谨小慎微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才行,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说错的了话。 门从外面合上,南舟躬着身子说话:“这小仆倒是个谨慎的,也不知詹司马哪找的,找到这么个值得信任的人。难怪咱们的人都被遣回来的,这主子仆人都这么谨慎,殿下,您想查詹司马,只怕无从下手呀。” 萧致乜了他一眼,嫌他啰嗦。 他望着菱花窗门说:“这条路不通,那就换另一条。你去,准备些东西,明日随本王去探望詹夫人。” 南舟立刻明白过来,笑嘻嘻的称赞萧致,麻溜的下去干活。 屋里静了下来,萧致把手中的玉扳指立在桌案上从东头滚到西头,再从西头滚到东头。如此来回反复,神思却不在这。 皇上每天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基本处于昏睡状态。这么熬着,最多不超过七天。 时间已经不多了,北洲之事若不能在这段时间内解决,一旦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新旧交替之时所隐藏的各种势力、隐患都会在这个时候集中爆发出来。到那时,朝中便无人再主持北洲战事。 剿灭戎狄之事便会功败垂成。而且,这次若是败了,再想灭戎狄,只怕得等到许多年之后了。 皇后下诏招他进宫那日,他已经去信给封逸和詹清澄,希望他们能够尽快击垮戎狄,最好是能一举灭之。 算算日子,他们收到信应当也有数日,不知能否在短时间内解决外患。 天降大雨,寒风夹着大片雪花胡乱飞舞,柔软的雪花如千万片刀割着人心。一小队军士躲在土堆后面,抱着僵硬的身体蜷缩着。 一道虚弱的声音问:“都尉,还有援兵来救咱们吗?” 被称为都尉的男子抿着唇,抬头看了看黑如深渊的夜空,缓缓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无疑成了击溃一个士兵最后的一根稻草。有人骤然爆发出哭声,不少人被这凄切无望的哭声感染,也抹起泪来。 都尉张冲仰天叹了一口气,知道这辈子啊,大概就要交代到这里了。 他解下腰间的酒囊,晃了晃,差不多还剩小半囊,掘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递给身边的人:“来,就算是今天要下去见阎王了,也得喝口酒再走。” 半壶酒,传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就剩一滴了。 一滴落入口中,冻僵的身体似乎有了似松动,最后一名士兵将酒囊往地上一摔,骂道: “他妈的,本以为出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建功立业,将来封王封侯,没想到,功绩还没有,小命就要交代到这了。不管有没有增援,咱也不做缩头乌龟。” “都尉,你带着咱们冲出去吧,把那些杀千刀的戎狄人斩于刀下,能杀一个是一个。” “是啊,都尉!” “我们冲出去吧!” 一番话听得几人激动起来。 张冲看着那一张张乌糟糟的面孔,叹了一口气。 这支队伍他带了五年,一共五百人,在遥乡城守将肖毅手底下镇守城池。此次戎狄来犯,新任将军封逸与监军付泓制定了一个严密的计划,命遥乡城肖毅组织小股人马突袭戎狄大军,将敌人往琵琶城附近赶。 张冲素来勇猛,自告奋勇带着部下前往。不曾想,出了城门久寻不见敌军踪迹,只得寻了处隐蔽山头原地待命。 谁知,刚安顿下来,突然受到敌人袭击,他们仓惶奔逃不成,更无力反击,拼尽全力送了一人出去求救。其余人被困于山坳间,与灰蒙蒙的山土一色,勉强苟活。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越困越久,越久危险越大,山里到处能听见戎狄人吆喝呼喝声。 余下的十几名士兵时时刻刻备受煎熬。 张冲站起身,一把将佩剑插在土里,大声嚷道:“既然大家都想拼死一战,那便宜早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不管前路是死是活,总要闯一闯才知道。” “好!” “好!” “我听都尉的。” …… 雪还在下,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消散在空中。声音会散,但信念不会,决战到底的决心点亮了每个人心中最后一点微光。 不是就是一死么,若是死前能多拉两个垫背的,也值了。 清然裹着披风站在城墙上,望着不远处万里山河,她安排完曲乐关的事情,收到封逸的书信,说有一只五百人的队伍出城袭击戎狄,但像是消失在山中一般,没了音信。并且,与他们约定的要将戎狄人赶入琵琶城附近的事也未完成。 清然看完信,心头预感不好。来不及收拾便跟张守成要了两匹马赶往遥乡城。 凌峰担忧地看着她,担心她的伤还未愈合,不肯将缰绳递给她。 清然展颜一笑,叫他放心:“大夫说我没事,并未伤及骨头和脏腑,大概就是……嗯……我猜测的,大概是胸布裹太紧了给勒着了,再加上骤然摔倒。”她后半句说得含糊,凌峰在她心口扫了一眼,面色无异瞥开眼。宋他上马。 清然坐在马背上,摸摸马颈上的鬃毛,轻声对凌峰说:“你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处处细心照顾我。明明是我要报你的救命之恩,反倒总受你恩惠。” “等战事结束,你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办成。”说完双腿夹马腹“架”一声,率先窜了出去。 张守成站在水寨上,愿望策马远行的两人,身旁的人说:“将军,城外的戎狄人还在徘徊呢,两位大人怎么走了,是扔下不管了吗?” 张守成回望另一片山头上正在加紧建的新的防御工事,笑了一声:“你怎知那二位扔下我们不管了,那不是已经管好了才走的吗。” 下属随着他的眼神望向另一端,还是不太明白,“可是城墙我们自己也会做呀,与两位大人有什么关系?” 张守成眸中闪着期待的光芒:“这你就不懂了,只等戎狄下次来犯时,你就站在这里看着,看我们是如何让他们吃瘪的,到那时你就知道那两位大人的厉害了。” 下属还是不明白。 张守成仰望高入云端的山峦,叹了一声:“宁王身边的人,小小年纪,果真是不一般……” 第46章 北洲之行(十一) 什么都看不清,雪越下越大,密密麻麻落下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不一会就落了一地的白。 张冲抖抖身上的白雪,从胸口摸出一个火折子,为了躲避戎狄人,他们不敢狩猎,不敢生火烹食,生生在土坡背面躺了三天。 雪下大了,趁着戎狄人避风雪的功夫,张冲带着人穿行在山间,捡拾了不少柴火,堆放在一处石坡上,引燃柴火,迅速隐入山林。 干柴烈火在这极寒之地里迅猛燃烧,寒风助长了火势,催得火焰暴涨。 遽然而起的火势引起附近的戎狄人的注意,他们派了一股人马前往石坡查看。 张冲见有人靠近,领着人绕到戎狄人后方,沿着雪地里的足迹寻到戎狄人驻扎的帐篷。 大雪的天,正是吃羊肉喝烧酒的好时候,他们正宰羊分酒,如节庆般围着火堆跳舞。正是饭足酒酣之际,身后陡现敌人,慌乱四散开来找寻自己的武器。 张冲及其部众老远就闻到了肉味酒香,饿了三天的身体,馋虫搅得肚子不得安宁。此时扑杀敌人,即便不为国仇也为抢食。 今冬北洲沿线,遥乡城被戎狄袭劫了不下十次,有些地方百姓被抢一空,根本无法度日。许多百姓携眷内逃,城边上几乎已经没有百姓,更没有粮食可供他们劫掠。 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食和财物,大部分人马已经调往琵琶城和陆林城。即便封逸不下令让遥乡城内的人出城袭击戎狄,并将他们往西南的琵琶城赶,他们大批人员也已经在琵琶城外集结完毕。只留有一个营的人还在遥乡城外牵制这边的人马。 张冲想的这个法子,胜在快。他们必须在赶往石头坡的戎狄人没回过神来时,一举击杀留守营地的人。 可能是戎狄人觉得,他们年年冬季南下侵扰劫掠,北洲军民都未能将他们怎么样,今冬又是如此,换了军中将领,依旧不能动他们分毫,颇有些得意。故而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估计他们没想到,偏偏就是被他们轻视的残余部队,将他们杀了个所剩无几。 营地里一片狼藉,人都杀绝了,他们把火堆里的柴火踢散,点燃戎狄人的帐篷等物。大火在雪夜之中发出耀眼的光,映在所有人眼中,是希望也是毁灭。 火堆旁还有未吃完的酒肉,张冲扯下一块羊腿递给同伴,又拿刀切下另一大块肉递给另一个人。 鼻息咻咻,粗喘着气说:“快,都来吃点肉,后头还有一场恶战。” 他塞了一大块肉在嘴里,含混道:“还有酒,先喝一口,多拿点。” 一群人蹲在火堆旁,大快朵颐,狂吃烤的焦香扑鼻的羊肉。 清然在城楼上不知站了多久,山峦一座连着一座,连成起伏不同的山脉,暗夜之中望去,如一只沉睡的猛兽。 她想起封逸给她的信。叫她处理好北洲之事便前往遥乡城设法救回张冲部众。 没来时不知,来了才知,这座城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戎狄人熟悉地形,自有穿梭其中,难怪能将北洲军耍得团团转。 张冲部众入了这大山之中,犹如滴水汇海,这该如何找起。 正头疼之际,忽而远处的山坳腾起一阵火光,那光,烈焰如阳,照亮了半个山涧。 清然眸光一动,大声对遥乡城守将道:“他们在那!” 不少守军将士也看见了,忙组织队伍要去增援。 清然对守将江守信道:“江将军,点起烽火楼,火要烧得旺一些,我们要给张都尉方向指引。” 江守信道是。 吩咐人去办,并亲自领兵出城去救人。 一名部众正往嘴里塞肉,忽而间远处燃气火光,火光照亮了城楼的墙垛,指着那个方向呜呜几声。 众人回头望去,见城楼上依次插起北洲军大旗。 张冲看明白了,他们是在告诉他,有人来接他们了。 他怒摔手中的肉,只要能安全回城,还吃什么戎狄人的肉,要吃也是回家吃。 他站起身喊道:“兄弟们,江将军来接我们回城了。咱们沿着火光的方向往回走,与他们汇合。” 出城十多天了,本是要突袭戎狄人,没想到被人追着屁股打,五百人的兄弟团只剩下几十人,看到城楼上的火光,犹如看到光明的方向。 “咻”的一声,一支箭矢划破夜空,穿过树林,精准地钉入一名士兵的后背。 中箭士兵痛苦“啊”了一声,倒地不起。 其余人反应过来,纷纷蹲低身体,就近寻找掩体,手持兵器警戒。 是那波戎狄人折回来了。 这才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反应倒也快。夜色深重,树林间视线不清,不利作战。张冲卷舌抵着下齿发出一声哨音。 其余部众纷纷沿着城墙上火光的方向往后撤。戎狄人骑马穿行在林间,并不顺畅,追逐的步伐稍慢。 待到空旷之处无任何遮挡之时,戎狄人马背上挽弓胡乱放箭,只要瞄准团团黑影便可得手。 果不其然,张冲极其部众不少人中箭。但都不是重要部位,不会要了性命。 空旷的荒地上不适宜奔逃,张冲索性带着部众伏在地上,不给戎狄人机会。他们的优势是紧身搏斗,只要戎狄人敢近前来,他们就能多杀几个人。 戎狄人似乎也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山林边缘,并不靠近,只等着手里的肉主动送到嘴边来。 “怎么办啊都尉?” 部众低声问张冲。 张冲回头看了看城楼方向,隔着山林,已经看不见火光了,心里焦急,不知接应他们的人到哪里了。 他问:“有没有谁身上还有信引?” 没人作声。 有一人说:“要是有,咱们也不至于被困山中这么久了,早就放出来求救了。” 众人望着对面虎视眈眈的戎狄人,陷入绝望。 难道要这样跟他们对峙到死吗! 空气死一般寂静。戎狄人牵住马头站在山林边缘,冰冷注视着趴伏在地上的敌人,如耐心狩猎的豺狼,等待敌人露出疲态,好一举击杀。 “怎么办?”有人问。 这种对峙煎熬着每一个人的心,如同将一颗恐惧的心放在火上慢慢炙烤。 有人受不住了,大叫着爬起来往城楼的方向跑:“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见我……娘……” 张冲还未来得及去拉人,便听见噗呲一声,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变故,无疑让噤若寒蝉的人更加恐慌。 有人忍不住要哭泣。 张冲压住心里的慌乱,安慰大家:“大家别慌,也别乱动!” “我们慢慢往后退,只要退到树林里就有办法躲开追杀。” 有人抖着声音问:“他们为什么都停在树林边上不动了?我们趴在地上无法用弓箭,但还能近身肉搏啊。” 另一人回答说:“大概是觉得我们是强弩之末,有句话叫穷寇莫追,他们刚才损失了那么多人,估计是怕我们跟他们拼命。” 张冲听了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仔细回想刚才他们偷袭戎狄人营地时,突然发问:“虎子,你烧营地之前,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叫虎子的人满眼惊慌,听都尉问起,想了想才说:“对,我看有一些刚熬好的羊油,就拿了些。” 他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人,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弩,也是刚才在营地里捡到的。 有了这两样东西就有了声的希望。他眸中精光一闪,低声道:“虎子,把羊油拿出来,其他人,扯下衣裳的下摆,不用多。” 一时布帛撕裂声四起。 张冲问身边的人:“豹子,你手里的弩还有几枚箭矢?” 豹子托着弩说:“还有三枚。” 有人明白过来张冲要干什么,兴奋叫道:“都尉,我也捡了一张弩,有四枚箭。”说罢兴冲冲撕扯自己的衣裳,再撕扯小条裹住箭头。 张冲点点头说:“好,七支也够用了,你们把布头绑在箭尖上,把虎子身上的羊油抹在布头上,多抹一点。” 天寒地冻的,羊油都冻住了,张冲用火折子点燃一块布把沾有羊油的箭头放在火上烤,让油渍充分融化,浸入布帛中,再引燃,撞上弩朝天上射。 此起彼伏,一共七支箭射完,又继续趴回地上。 小小的火箭如烟火一般,升上夜空,又迅速坠落,熄灭在雪地里。 最后一丝火光熄灭,众人静静期待,希望救援的人能找到他们的位置。 戎狄人看着他们折腾一翻,断定他们手中没有可远程作战的武器了,随着一声响彻四野的嘶鸣声。戎狄人呼喝着骑马冲过来,毫无顾虑,举刀砍杀。 第47章 北洲之行(十二) 寒刀映雪,于暗夜之中泛着冰冷的白光,一阵刺目的白闪现在眼前,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击,脖颈处一道凉如冰的触感划过,鲜血迸溅,虎子瞠目倒地,鲜血自颈部涌出,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清然站在城楼上,望着山边的天,隐隐泛着青白。 一整夜了,他们还未回来。 凌峰塞了一杯茶进她手中,“将就着喝点吧,你一整夜都未合眼,先去歇一会,这儿有我看着。” 清然摇摇头:“我还不困,大家也都守了一夜,我得看着他们回来才放心。” 凌峰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并不多劝,她执意要坚守,他陪着就是。 清然端着撇口茶盏,慢慢吹着,小口小口饮尽。 白色披风下一双白嫩的手在这干裂的季节之中变得粗糙皲裂。手背手指上裂了无数道血口子。 凌峰皱眉,主动去接她手里的茶盏,将怀里的手炉递给她。 清然垂目看了看,摇摇头,冷一点好,冷一点人就能保持清醒,这种极寒之地,人一旦靠近温暖,困意便会相随。 再者,她轻轻抚摸一双生满冻疮的手,只要碰到一点热的便会奇痒难耐,不若就这样吧,等战事结束,以后再慢慢用药膏调养。 凌峰怕她受冻生病,原本娇弱的身体,一路往北来,受了不少苦,也坚强不少,可她终究是女子,比不得男子耐糙。 他强硬的将手炉塞给她,转身下了城楼。 清然抱在怀里,无奈笑笑,目光一垂一抬间,忽见一队人马缓缓走出山林,往城楼方向靠拢。 清然一个激动,失手打落手炉,手炉磕在地上,盖子开了,滚了一地炭火。她兴奋扶住墙垛大叫:“他们回来了!” 城楼上的士兵一瞬间如梦中初醒,纷纷扒在墙头上看。 见来人穿着与他们相同的服装,身后的队伍拉成一条长长的线,不少伤残士兵不想搀扶着慢慢往城门走,皆欢呼不已。 抗击戎狄这么久,眼看着无数战友们牺牲,心中愤怒、惧怕,毫无信心的时候,以为早已葬身戎狄利刃之下的同伴,竟然坚持了十多天活着回来了。 原来,敌人并非不可战胜。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城楼上的军士匆匆跑下楼开门迎接。清然也想跟着下去,刚挪了几步,被身后激动的军士撞了一下,身体往前扑,险些摔倒。 “对不起大人……” 清然稳住身形,轻笑摇头:“没事,你快去吧。” 士兵回以微笑,奔向城外。 人都走了,清然扶着城墙,缓缓挪动脚。站了一夜,整个下半身早已冻僵没了知觉。刚才骤然跑动,其实那个士兵不撞她,她也会摔倒。 她弯腰捶了捶麻木的双腿,轻呼一口气,转头望向城下。 江守信正巧仰头看上来,两厢对视,他笑着一扬手中的长枪。清然亦回以微笑,朝他招招手。 林峰听说出城袭击戎狄的人马被救了回来,搁下手头的事情去寻清然。他在一群伤兵之中找到她。 那一身雪白的衣衫,蹲坐在伤患面前,越发衬得她玉雪冰清。 “张都尉,您跟我说说你们出城十多天的遭遇吧。” 生徒正在帮张冲包扎手臂上的一处伤口,北方药品稀缺,好药材都要留给重伤士兵用。他这点伤咬牙忍忍也就罢。 他咬牙忍痛,听到有人问话,一只眼睁开一条缝,见一个白衣胜雪的文弱男子蹲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由得惊讶。 北洲这种地方竟还有这样玉色粉嫩的人,不过可惜,是个男人。 他正要问来人是谁,就见江守信掀帘子进来了。 见人都在,江守信朗朗一笑说:“原来詹司马在这里呀”,说完又对张冲说,“张都尉,本将能及时找到你们,并救你们于戎狄的屠刀之下,还是多亏了这位京里来的詹司马呀。” 张冲满脸疑惑:“詹司马?” “你有所不知,这位詹司马是宁王身边得力的亲信,宁王殿下你也知道,心系边疆安定,一心想要灭敌与城外。如今有詹司马在,不愁咱们不能破敌呀。” 张冲抿唇不说话,默了默才说:“多谢詹司马救命之恩。” 清然摆手:“救你的是江将军,詹某只是碰巧看见你们在山坡上然起的火光,这才确定了你们的位置,江将军亲自带人去救你们回来。” 张冲看了江守信一眼,没说话,一点要感谢的意思都没有。 清然狐疑看看两人。 气氛一时僵住,犹如这寒冷的天。 清然明白过来,有江守信在,只怕问不出什么来,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道:“张都尉刚刚回营,身上还有伤,先好好休息才是”,说完对着江守信说:“江将军,咱们别打扰人休息了,去别处同詹某讲讲你们在场外的场景吧。” “既然司马想知道,江某自然知无不言,詹司马请!” 清然朝张冲一点头,出了伤军大帐。 江守信领着清然到了中军大帐。上了茶,清然捧在手里暖手,一夜未眠,此时正有些倦意,喝杯苦茶,提提神。 第48章 北洲之行(十三) 江守信带着人往火光的方向去,到那时,周围没有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一地杂乱的脚印和马蹄印。 他们查看过马蹄印,本朝军中马匹所使用的蹄铁是一指宽的蹄行铁制物,定在马蹄头层硬质蹄上,可防止马蹄脱落、腐蚀。 而戎狄人使用的铁蹄,具有防滑作用。北方寒冷,早的地方九月底就进入了寒冰季节,冰川河流早早结上冰,为了防止马过冰面时滑倒,他们给马铁上另外装了两颗铁钉。 雪地里的马蹄印两侧有两个钳进雪地里的印子,分明是戎狄人来过。 不过,既然没有没有打斗,说明张冲等人只是用火光吸引了戎狄人的注意,并未正面发生冲突。 瞧着雪地上的蹄印数量,敌人只有一小队。 江守信带人循着戎狄人的脚印悄悄往前追。一路追寻到一处平坦的树林时,林中还有一点余烬没然烬。 他们在边上发现了大量戎狄人尸体,查看尸体的伤口,大多是被宽三寸的刀毙命。从这里才找到了张冲余部的痕迹。 他站在林间四目而望,如柳絮飘飞的白雪,层层覆盖,掩住了地面上的痕迹。没了脚印,江守信无法再继续追踪戎狄人,更不知该如何找寻张冲残部。 部下来问:“将军,怎么办?” 江守信叹了一声,连夜从城中出来,一路踏雪上山追寻,到这里失去了踪迹。他叹息一声道:“派人往四个方位查探,发现异常,即刻来报。” “是!” 部下安排人去探。 其余人原地休息,就着剩余的火烤烤手,喝点酒暖暖身子。 众人将坐下来,还未打开酒囊,忽而有人看见远处空中腾起一束光,升到半空又坠落下去。 “将军……” 江守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闻言抬头问:“怎么了?” 那名士兵站起身,视线穿透树林枝杈,指着江守信后方说:“那边有信号。” 江守信站起来回身看,天快亮了,灰阑的空中,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信号?” 士兵张了张嘴,缓缓放下手:“刚才明明看见空中有微弱的火光,怎么又没了?” 另有人说:“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信号,即使有,张都尉干嘛不早放出来,让咱们来接应?定是你被这雪光燎花了眼,瞧错了。” 江守信等了会,确实没看见什么信号。 正当他转回身时,余光瞥见天幕之中升腾起一阵浓烟,滚滚黑烟飘往一个方向。 “将军,那是……那是城楼的方向……”其他人也看见了。 “将军,是城楼上的人在告诉我们方向。” 江守信也反应过来了,大喊校尉:“速速辨别烽烟的方向!” 刚才探子已被派出去,校尉急急吹响手中的哨子,尖利的声响可传千里,四散开的探子还未走远,听到急切的哨音,迅速往回赶。 往南方去的探子最先赶回,禀报称:“属下方才看见城楼上燃起烽火,黑烟方向是往南飘的,张都尉他们一定是在南边。” 江守信想起刚才那名士兵看到的信号光,定是城楼上的人看见了,才会燃起烽火提醒。 只是……那位大人,从未到过军营,会不会根本不懂烽火的使用。如今正值深冬,北风呼啸,寒风本就是由北向南吹。 一时犹豫不敢确定。 忽而有人惊呼:“将军!烟,烟变颜色了!红的,是红烟!” 一众士兵站在林间,纷纷望着城楼的方向,七嘴八舌。 “怎么会有红色的烟?” “到底是谁的主意,红色代表什么?” “是啊,什么意思?” 校尉皱眉想了想,城楼肯定是要给他们释放什么信号,现在他们迷失在林间,找不到张都尉们的方位,难不成城楼上的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要告诉他们? 他问刚才看见信号光的士兵:“刚才你确定你看见空中出现信号光?” 那名士兵重重点头,“卑职确定看见了,大概有四五个,连续出现在空中,又快速落了下去,时间极短。” 校尉想跟江守信说什么。 后者抬手制止。 “烽火楼上出现红烟,是詹司马在告诉我们方位。” 他继续说:“金木水火土对应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木为东,火为南,金为西,水位北,土为中。” “再者,木表青,火表红,金表白,水表黑,而土则表功色。由此来看,詹司马是告诉我们,张都尉在南方,正在向城门靠拢。刚才看到的信号光,应该就是张都尉发出的最后的求救信号。以便城楼能知晓他们的位置。” “事不宜迟,将士们,我们出发救人!” 清然站在城楼上,看见青峦山间突然出现的点点火光,虽只闪现一瞬,但也足够了。她立刻吩咐城楼上的人击鼓传信烽火楼,燃起了浓烟。 然而不用认为控制,浓烟便往南飘散。清然担忧江守信存疑,问了留下来守城的副将,江守信的生平。 得知他曾在北方的青山书院求学三年,心里有了主意。 青山书院是北洲有名的书院,每年替朝廷培养的学子达数十人。书院开授的课程里便包括术数,周易等。 既然如此,那用颜色不同的烟来表示方位,他一定能明白。 江守信万分佩服清然,说完整个救援过程,朝她深深作揖:“詹司马才智过人,坐镇中军却能掌控全局,实乃是大才也,江某佩服,佩服呀。” 清然亦拱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还是江将军聪慧过人,颖悟超群。” 江守信点点头,感慨道:“江某要上报大将军,将此种传信之法广泛用于军中,以免消息误传。”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清然不再多耽搁,打了个哈欠,拱手告辞。 出了大帐,凌峰等在帐外。 清然见他,朝他一点头,两人往自己的帐内走去。 帐内生了炭火,清然将双手搁在上端烘烤,待身子暖和一点了,解下披风挂在施木上。 凌峰叫人送了些吃食进来。 军中艰苦,最好的吃的不过就是清粥杂胡饼了,都是白面做的,一点咸味,已经是最好的了。 清然面不改色,拿了一个在手里,小口小口撕咬。虽说口感单调寡淡了些,但面粉的香气十分浓郁,反倒有种食物原本的味道。 她喊凌峰:“阿峰,你也坐下来吃些。” 凌峰给她倒了杯水,搁在桌上,围着火炉坐下来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清然抬眸看他,露出欣赏之意:“还是你了解我。” 半块饼下肚,再喝一杯茶,腹中温暖,她到角落里的盆净手,坐回炉子旁边说:“那个江守信有问题。” 第49章 北洲之行(十四) 凌峰手执陶壶与她添茶,茶壶嘴稳稳出水,像是没听见清然的话一样。搁下茶壶,斜眼瞥了一眼帐外,确定无人靠近,抬眼看她 ,眸光坚定问:“你发现什么了?” 清然轻轻摇摇头:“还不能确定”,手中的粗陶杯做工十分简陋,杯肚子上不少气泡坑点,清然食指扣着其中一个坑,接着说:“我怀疑北洲久久不能太平,不全是戎狄人的问题……” 剩下半句话不用多说,凌峰也明白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若果真如此,并非他们二人能够解决。 他垂眸,平静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梅花陶盒搁在桌面上,推到清然面前。 “这个,你试试。” 一个古朴的小陶盒进入眼帘,清然拿过来问:“这是什么?” 她以为是什么能够对抗敌人的秘密武器,揭开来,一股梅花清香萦于鼻尖。 “这是……”她看着凌峰,用小指指甲挑了一点抹在手背上抹开,“这是润肤膏?” 凌峰垂眸端茶杯,轻嗯 一声。 清然想起来,清早在城楼上,凌峰离开了一会,原来是去寻这个东西了。 这个世上,除了母亲,还没有谁对她这么用心过,清然笑着道谢:“多谢你,我很喜欢。” 凌峰微不可察的勾了一丝笑意。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那笑还未收回,僵在脸上。 “你一路保护我相当费心费力,有时间,我希望你用来多休息,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是你的累赘。” 搁在腿上的手握紧了拳,倏然又松开。 他平静开口:“没事,我不累。” 凌峰看着冷淡疏离,实际却细心温柔,还有几分固执,清然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由他去了。 她收起润肤膏,眼下戎狄之患毫无进展,她暂且没有心思保养自己的手。 中军大帐,江守信刚沐浴过正穿衣。 校尉钱勇拿了一封信进来。 “将军,有信来。” 江守信瞥了一眼信封,淡淡嗯了一声,慢腾腾整理好衣裳才接过来。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落款处只有一枚龙纹印章。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书信,又装进信封里交给校尉:“拿去烧了。” 校尉道是,把信收进衣襟里问:“那位有什么吩咐?” 江守信摇摇头:“不是吩咐,是我问的一些事给的回复。” 钱勇想要再问,但见江守信没有主动要说的意思,便按下未说。转而说起这位宁王府司马来。 “将军,您领兵出城接应张冲时,卑职观察过这位詹司马。只是在城墙上站了一夜,在未提前约定的情况下,成功指引您找到张冲等人,并将人带回来。除了您神勇机智之外,此人看起来也不简单,咱们要加倍小心才是。” 江守信冷笑:“一条宁王府的狗而已,也就萧君昊那个软蛋才会把他当回事。” 近身随从送来一碗雪耳羹,他担袖接过来,“他是詹裕明的儿子,在北洲军中多年,一直在其父身边历练,听说英勇多姿,是个长相俊美的年少将军。” “你看本尊,俊美倒是有了,只是……怎么看着娘们儿唧唧的,一副柔弱书生样,完全看不出是个将军。” 钱勇讪笑:“这大概就是传闻不实吧,一定是詹裕明为了美化儿子,有意放出来的谣言罢了。您看他自己就知道啦,说是镇守北洲十年,说白了,连不到两万人的戎狄都打不过,还镇军将军,简直就是笑话,哈哈哈……” 大帐内传出不厚道的笑声。 张冲捂着伤口站在大帐不远处静静看着。听到他们放肆的笑声,冷眸转身走了。 他与遥乡军中将领江守信不合多年,虽心有芥蒂,但看在他这次亲自出城救他们回城的份上,准备亲自来道谢。 不曾想,听见他和校尉毫不遮掩的言论,明白过来,如果不是他们口中的宁王的狗腿子的到来,他们依旧据城不出,不会去接应他们。 而这次能顺利回城,宁王身边那位大人功不可没。 他回去跟其他人打听昨夜城楼上发生的事情。有人亲眼看到那位司马是如何发现他们在危急时刻发出的求救信号,又是如何指挥江守信找到他们的。 他一言不发回了伤兵营。 默然坐了许久,身边有人吊着膀子坐过来问:“都尉,您怎么了?跟将军道过谢了吗?” 其实他是想问有没有跟将军和解,这些年,兄弟们跟着他出生入死这几年,他跟将军不对付,连带着兄弟几个日子都不太好过。 这次,他们被将军亲自救回来,本着这次机会,做下属的,主动找上封说说,不说能冰释前嫌,至少让以后的日子好过些。 张冲摇摇头:“不曾。” 两人的对话吸引了几人靠过来。 “为什么?” “是啊,都尉,为什么啊?” 张冲颓然看着兄弟质疑的眼神,呼出一口浊气,微仰着头靠在一个柱子上说:“救我们的不是他,是从京里来的那位大人。” 他嗤笑一声,“如果不是为了做戏给别人看,他还是会见死不救,更不会亲自出城去救我们。” 几个人相顾无言。 其中一人说:“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个台阶啊,只要顺着这个台阶下,以后找机会离开遥乡,不愁找不到明主明君效命。” “是啊都尉,忍一时之气,是为了更好的将来呀!” 张冲依然摇摇头。 “如果你们觉得跟着我委屈了,大可自行去找校尉表明态度,此后,咱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不管他们如何选择,张冲都要跟他们划清界限,以后不能再连累他们了。 众人听了没作声,气氛一时难以捉摸。 封逸收到消息,说詹清澄到达遥乡城的头一天夜里,被困山中十日的一支精锐被救回。他站在城楼上远程指挥,与营救部队配合默契,成功成功从虎口夺食。并且,出城营救的将军江守信歼灭了戎狄两千部众,还烧毁了他们一处营地。 这也算是初步胜利。 他当即挥墨写了一封嘉奖信送至遥乡,并将萧致送到北洲中军大帐的一封信一并送了给了清然。 清然还未来得及阅信,这头又有从北洲王手中转来的信。 她以为是曲乐关出了什么岔子,先拆了信。 原来是宁王以为她还在北洲,便将信直接送到了北洲王府,北洲王这才转来遥乡。 信上告诉她,京中恐有变,边境之事,从速。 这封信写得含混不清,许多事只怕不好在信中讲明,故而未提。 她暂无心思琢磨京城里的事,只是回想上一世,这个冬季,除了北洲边境骚扰不断之外,并无特别的事,便未放在心上。 转而去拆封逸送来的信。 展开来,一眼先看到落款,竟是宁王印。 看来宁王给她和封逸分别发了一封信。 她以为是同样的事情,快速扫了一遍,但,眼中浮现“命在旦夕”这个词时,定住了。 视线往回找,找到命在旦夕这个词形容的主体人时,如有雷击。 怎么会…… 上一世,皇上明明是过年之后三月份陷入昏睡,昏睡七日之后才龙驭宾天,之后过了大半年的时间,端妃也跟着去了。 这一世怎么会……怎么会提前这么多! 难怪,难怪宁王说京中恐有变数,皇帝一死,各方势力必定争相夺权。他和太子在京中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第50章 北洲之行(十五) 萧致站在镇军将军府门外。詹夫人得了消息,被丫鬟扶着,匆忙从院内出门来迎。 一脚正要跨出大门,从旁撞过来一道身影,险些将她和丫鬟撞飞。 撞人者蛮横瞪了他们一眼,只听一声凄厉的哭喊声,满氏和她身边的丫鬟跪倒在门边,哭喊着求王爷救詹裕明。 求就求吧,嘴里不干不净连带着詹夫人和清然都一通数落,说他们良心都被狗吃了。 詹夫人闻言,几要气绝。 这内宅无知妇人,这些话如何能在贵人面前说得。她叫人快将满氏扶回去,好生歇着,莫要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满氏哪里肯听,膝行几步,跪在萧致身旁,哀切乞求。 萧致站立如松,魏然不动,连眉毛都没眨一下。 南舟在旁看着,笑着上去劝满氏,但如何都劝不动,更拉不开。 詹夫人在一旁替满氏谢罪。 萧致转过身来,轻轻一挣,便将满氏踢开了去。 她也并非全然糊涂,到底不敢拿肚子里的孩子堵,稍作纠缠便躲开了去。 萧致笃定她会如此,这才敢有所动作。 他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满氏,上前两步扶起詹夫人。 “夫人不必多礼,别人的错自有别人承担,无关夫人。” 詹夫人道是。请他入内叙话。 萧致掸了掸衣袍,轻巧提着袍子一角,入了詹府大门。 待丫鬟上了茶,詹夫人问出心中不解:“夫君在北洲被指通敌卖国,人已被扣押,旁的人,无论往日多亲密,如今已成陌路,无人敢靠近我詹家的门,怎么殿下还肯登门?可是有事要吩咐?” 话音刚落,忽而想起什么来,悚然惊问:“莫不是我儿清澄……他出了什么事?” 萧致面色温和含笑道:“夫人莫要胡思乱想,本王登门,并非令郎出了事,只因令郎替本王在外谋事,不放心家中,尤其是您,托本王前来探望夫人。” 詹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 萧致一招手,南舟得令,站在门口喊:“来呀,将东西送进来。” 话音落,一列小侍从捧着托盘进来,站成一排。 萧致道:“这些,是詹司马担心夫人身体,托本王送来的补身体的药材,请夫人收下,时常服用,永保康健。” 詹夫人出身东洲东临侯府,对这些东西都了解,就凭清然在王府那点俸禄,买根参须都费劲,更何况这些上好的燕窝灵芝什么的。 她面上笑着,心中却担忧起来。 “清儿那孩子,确实孝顺,时常挂念为妇,只是这等小事,竟麻烦殿下亲自送来,民妇实在是受宠若惊呀。” 萧致听到那声“清儿”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总觉得不像是在叫儿子。 他摆摆手,随意道:“小事一桩,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他一挑眉,往后靠了靠道:“方才本王进门来,门口那位有孕的夫人是……” 说起满氏,詹夫人就叹气,原本生活在一起多年,还算融洽,可自从清澄死后,她就像变了个人,变得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后来怀孕就更加无礼了。 她无奈道:“她是满氏,相公的妾室,自从今夏有孕以来,就变得格外敏感多事,府里的人都让着她,不与她计较,可是……唉,也许是有孕的人都如此,一点小事就要闹得人尽皆知。” “也不知她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老爷在北洲抓了,之后便不安于室,天天想着法子要出去寻人救老爷。” 说起满氏,詹夫人便满肚子牢骚。 因着她知道清然的真实身份,故而詹夫人忌惮她两分。 萧致闻言,淡淡道:“司马临行前有交代,如若詹夫人在将军府中过得不顺意,便请本王送您回东洲东临侯府小住些日子,直到他回来。您看如何?” “啊,这……”詹夫人有些疑惑,“清儿他真这么说?” 南舟在一旁接话:“这还能有假,咱们殿下人呀,十分器重詹司马,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故而十分照顾着些,希望他能尽心尽力完成好殿下交代的任务。” 詹夫人道:“民妇了解那个孩子,他既然投了殿下的门下,自然只以殿下为主,定会尽心替殿下办事。您大可不必这么费事的。” 萧致看了南舟一眼,叹了一口气,不言语。 南舟接收到主子的意思,从旁开口说:“夫人有所不知,”他趋近身体,压低声气儿说,“宫里这几日传出不好的消息来。”他又指了指天,“詹司马是怕您在京中无人护佑,我们殿下又烦事缠身,唯恐顾忌不到您,所以才想着以殿下的名义,替司马送您回北洲东临躲一阵,以防京中有变,伤及您。” 詹夫人一听是宫中有变,立刻就想到皇帝不久于人世,又见他指天,更加确定。这么一想,确实是不安全。 “那那……那我走了,满氏怎么办?她一个人在这府里……” “夫人……”萧致打断她,“您还不明白吗,詹将军的那个妾室,只怕巴不得您快些回东临去,再也别回来了。” 这么说也是。 詹夫人叹了一口气,也罢。 如果就此能摆脱詹裕明,摆脱詹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们二人恩爱如斯,就让他们两个人去过去吧。 “好吧,一切听从殿下安排。”最终他松口。 目的达成,萧致满意一笑。 回了王府,萧致亲手写了一封信交给南舟发往北洲。 京中之事,迟早会传入詹司马耳中,与其让他担忧母亲安慰,不如提前一步避免掉。 南舟捏着信笑着说:“詹司马不亏是殿下看中的人才,与小侯爷一道前往北洲,只身一人就解决了曲乐关防御难题,更智计过人,指挥遥乡军救回被困精锐。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萧致了眼看他,瞧他跟吃了蜜一样甜的嘴,冷哼一声:“你是得了他什么好处了,这么替他说话。” “封逸信中明明说的是遥乡守将江守信联合詹清澄一同救回了人,到你这,功劳却全变成他一人的了?” 萧致说到那个“清”字时,舍根抵着上颚轻轻发出这个音,总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跟詹夫人口中的感觉不太一样。 他想象着自己叫一个男子“清儿”的样子,一个激灵,起了一身粒子。 南舟见主子抖了抖,问:“殿下怎么了?” 萧致摆摆手。 见主子真没什么事,南舟才回答刚才的问题:“这不明摆着的吗,小侯爷看不出来,殿下还能看不出来吗。” “北洲守将,詹将军确实是想建功立业,歼灭戎狄好回朝加官进爵,但北洲军中那些将军,基本都是北洲人,他们并不希望朝廷彻底歼灭敌人。最好是留一股人,时不时骚扰,时不时需要防御抵抗,这样,北洲贫瘠之地的人才能混到朝廷发放的军资,才不会因为战事停歇而回去挨饿。” 一个小小内侍,跟在身边久了,许多事也能看清楚,倒算得上机灵。 “说这么多,就数你机灵。” 南舟嘿嘿一笑讨好替萧致倒茶。 “别人不知道,那个江守信就是头号反对灭戎狄的人。” 萧致喝了一口茶道:“此人表面上是北幽王麾下统军将领,但,并不十分听从北幽王的调令。此次是因为封逸身份特殊,表面上敬着而已。他到底打什么主意……就看詹司马有没有能力识破了。” 他捏着茶杯把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些人听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51章 北洲之行(十六) 连续翻山越岭赶路,又在城楼上站了一整晚,清然暂且放下手头的事情,和衣而卧,不消片刻便陷入深沉的睡眠。 凌峰收拾了碗筷再进来,就见清然倒在矮塌上睡着了。 她蜷着身子,像只没有安全感感的猫,抱着自己。 他轻声走到榻边,坐在脚踏上,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北洲之行已经快一个月了,距离年关不足一月。 清然表面上镇定,其实更多的时候内心非常焦虑。她每日睡觉之前常常拿着北洲舆图研究,这中特殊的地形地貌,到底该如何利用地形,将手中的人最大化利用,一举灭了戎狄人。 到了北洲之地,她时常会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詹裕明被诬陷通敌之后,全家被斩杀,没过多久,北洲边境就传来戎狄人反扑打死虐杀边境百姓的消息,当时北洲边境三城,陆林、琵琶、遥乡城都变成了人间炼狱。 戎狄人疯了一样疯狂杀害百姓,三座城,三座城,一共十万百姓,全都被圈在城中被斩杀。 戎狄有一支勇猛的队伍,不仅攻破了琵琶城,还一路南下,如一支锋利的利箭,直插北幽王府。 将王府洗劫一空,王府数百人悉数杀尽。 北洲王听到消息带人赶到时,只余一片焦黑的土地。 方到那时,萧君昊瞧着满地尸体,在堆成山的尸体中找到弟弟的尸体才崩溃大哭,后悔因为一点小事,与弟弟之间不合多年,以至于招致外敌入侵,将整个北洲城糟蹋得不成样。 这件事之后,登基几年的新帝萧致蓄势待发,带着亲随部众,从京中出发,一路北上出关,直到灭了戎狄才返回京城。 如果不是戎狄人残暴毫无人道,萧致也不会赶尽杀绝。 清然理解他的做法,故而,这次,她想要在惨剧发生之前,先灭了戎狄人。 凌峰见清然额上沁出汗,把火盆挪远了些。 又松了松被子。 “阿峰,我自己来吧。” 一个小动作竟惊醒了她。 凌峰握着被子的手一顿,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嚅嗫道:“我只是看你出汗了,想帮你松松被子。” 清然抬手捂住眼,顺手一抹额上的汗,脑中还清晰记得刚才的梦。 那些汗并不是热的,是做噩梦吓得。 她微微撑起身体低声说:“我一直将你当做我哥哥一样的存在……” 明明温暖的帐内,竟如外面一般寒风刺骨。 他张了张嘴,唇舌干燥得发不出声来。到底没问出声来,化作轻嗯一声。 “我知道。” 清然看出他眼底的伤心,笑着说:“我说错了,你比我哥对我好太多了。” 这话并没缓解半分疼痛。 清然重新躺下,盯着帐篷顶像自言自语:“我从生下来,就只有母亲一人爱我,关心我,待我如珍宝。”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凌峰继续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哥哥为了救我,死了,我却无动于衷,反而顶了他的身份入了朝堂?” 凌峰半垂着眼,不知该如何应对。 清然不管他怎么想,想不想听,将自己的想法跟他全盘托出:“因为他根本不是去救我的,他只是担心七公主因为我的原因出了事,连累詹家,连累他。” 不远处火盆里的碳火还很旺,发出的红火的光投在她脸上,显出一丝落寞来。 “他回京是准备回京成亲的。” “父亲已经替他物色了一位身份地位不低的女子,打算安排两人偶遇结缘,再顺势利用那女子的感情与她成亲。” “父亲知道以他镇军将军的身份,在朝廷说不上话,自己功绩不显,想为儿子谋前程,却没有门路,这次皇上诏他回京,一方面是为了削弱各方军阀手中的兵权,另一方面便是对他不报任何希望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些,只得在别的地方动心思。” “我哥……虽与我一母同胞,但他自小长在父亲身边,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对待母亲和我,全然不见亲情。更别谈关心,爱护我了。” “所以,如你所见,他的死,我觉得与我无关。况且,城外出事,并非我一人之过。” 憋了太久,有个信任的人在身边,难免会有情绪崩溃想要倾诉 的冲动。 “我知道”,凌峰低低回应,“八公主第一次在城外遇见你时,就叫我查过你,你的事我都清楚。” “啊?八公主?那她……” “你放心,你的事我一个人都没说,谁都不知道。就连宁王殿下我也没讲。” 清然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 凌峰看着她摇摇头。 那眼神,说不出的哀伤。 清然心中一痛,挪开眼,强笑着说:“阿峰,从我打算以男儿身存于世间时就注定了,这辈子,我无法回应你……” 凌峰靠在榻沿,背对着清然,点点头,“我明白。” 过了一会,接着说:“我没要求你回应我什么,只要能守在你身边,就够了。” 炭火依旧发光发热,可屋里的温度却冷了下来。 两人都没再说过话。 清然回忆着一路走来的事情,整理萧致信中消息,北洲之事拖得太久了,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她闭上眼入睡。 要准备战斗了,首先得养足精神才行。 第52章 北洲之行(十七) 军营里的饭食一天比一天差,到了今日,竟然只有半个饼和半碗稀粥了。 清然端着碗问送饭的小兵:“营里其他将士也都吃这样的吗?” 小兵摇摇头说:“大人是京城里来的贵人,得吃好的,营里其他人吃的是麸麦,和点酸菜叶子同煮,倒也能勉强填饱肚子。”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小兵哭丧着脸点头。 清然喝了一口粥,突然说:“你们王爷没钱没军饷,北洲军不还有朝廷拨的银子吗,何不请示朝廷,拨一些款项过来,好歹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打仗呀。” “这我就不懂了,都是上面的事情,反正现在有什么,就弄什么给大家吃。” 清然想了想说:“小兄弟,请你帮个忙,方便我来解决大家吃饭的问题,怎么样?” 小兵一听这话,两眼放光:“真的?” 清然笑着点点头:“当然,不过,你得把你这身铠甲脱给我先……” 小兵送完饭,回了火房,然后拎着冷透的槽糠去了伤兵营。 几十个受伤的士兵瞧见营里就给他们吃这个,叹着气,互相商量着找将军说说,服个软,或许日子能好些。 大帐之内,一时人都走了七七八八,还有些昏睡的,和不能起身的。 角落里,张冲默默拿了碗筷还坐回原来的地方,吞着冷硬糠面。 清然扫了一眼其他人,都困在草地上,无心管其他事。 她扶了扶头上的头盔,走到张冲面前蹲下看着他。 张冲不想惹事,挪了挪身子,避开他的目光。 清然一把握住他执勺的手,低声道:“张都尉……” 张冲一听这声音,愣住了。 “是你!” 清然点点头,指了指外头:“我们出去说。” 她站起身,提着食盒先出去,把食盒藏在草料堆后面,等着张冲。 张冲若无其事吃完碗里的东西,扔下碗 ,站起身提了提裤腰带往外走。佯装要到远处放水,走出老远,待无人注意时,快步走到清然身边。 “你找我什么事?” 时间紧迫,清然必须得快速取得他的信任。 她拿出宁王的玉令道:“我是宁王殿下身边的司马,此次到北洲来,一方面是为了灭戎狄,另一方面……是为了救家父。” 张冲看着她没说话。 “家父乃镇军将军詹裕明。我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的,但,军中势力混杂,得救他,就得先灭了戎狄。” 张冲定定看着他问:“这都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找我?” 清然轻笑一声道:“别装了,你回城那日,我瞧得清清楚楚,你和江守信不合。” “我打听过了,你和他有私人恩怨,具体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与他一道搅和北洲战事,不愿戎狄灭亡。” “我猜得可对?” 张冲没说话。 “我看过遥乡城数年内每次与戎狄正面对抗的记录。江守信是个有本事的,他竟然能控制战场伤亡的数量,每次都能将战事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能让朝廷寻到他的错处处置他,又不能太让戎狄人得到更多的便宜。就好像与戎狄之间建立了一丝看不见的联系,默契十足,互为长存。” 张冲慢慢挪开目光,看向远处巡查队。他没想到这个京里来的司马,竟然这样犀利,不过一日的功夫,弄清了这么多事情。 清然继续说:“我观察过,你和你的兄弟们已经出现裂缝,他们并不能为你所用。你若想灭了戎狄,得化身孤狼,自己一个人战斗,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和我一起。” “我有一个计策,需要一个十分可靠之人来完成其中一项,张都尉”,她一手拍在他肩上,郑重其事道:“我需要你,北洲的百姓也需要你。” 张冲扭头看着落在肩上的那只手,布满皲裂纹,明明瞧着是清风朗月的贵公子模样,却有一双历经风霜的手,这只手不及自己的一半大,但却似有千斤重。 清然捡了根木枝,坐在火盆旁写写画画。 凌峰捏着一封信进来:“小侯爷有来信。” 她顺手接过,并不着急看,只盯着地上的图案出神。 凌峰在她身侧坐下,瞥了一眼地上简易的沙盘图。 如今战况明朗,戎狄人大批在琵琶城外集结,大有一战到底的架势。清然结合上一世七公主告诉给她的一些情节,推演北洲大军以现在的布防抗击戎狄,最终的结果,只怕依旧是个败字。 凌峰见她眉心微蹙,千万缕优思萦于心头,担心她身体受不住,轻声提醒:“要不先看看小侯爷信上说什么。” “一个方向想不通,不如退出来,从另一个高度再去看问题,说不定就能豁然开朗。” 清然舒了一口气,扶着脖子左右扭动,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撕开信。 信中寥寥几个大字:三日后,决战琵琶城。 三日,还剩三日,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大战在即,还有些许事情未安排好,清然快走两步,握住凌峰的手不住的颤抖:“阿峰,还剩三天,三天之后……是生是死全在天意了!” 她指骨泛白,可见有多用力,有多紧张。 凌峰从未见她如此,不管是遇到什么事,她都胸有成竹,只信自己能改变事情,往好的方向走。但现在却害怕成这样。 他多想把她搂进怀里,好生抚慰,但他没有理由那么做。 什么国仇,他都不在乎,这个世界本就千疮百孔,无论谁来统治,都不可能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总有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众生生死。 凌峰在皇帝,在宁王身边多年,早就看透了,故而,这个世界,他没有太多留恋,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荡着。直到遇见清然。 他倾于她的容颜,陷于她的才华,欣赏她坚韧的性情,这个女人是他未曾见过,也是头一个见之便心悸难受的女人。 “别怕,若战败了,我带你离开,去往无人之境,无人相扰……” 清然怔怔看着他,眼底的恐惧退去,显露出平静来。 她松开他的手,冷然道:“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我要救我母亲,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怎么可以说放弃呢……”她转头去寻北洲地形图,又去看地上的沙盘,完全忽略了凌峰的话。 他的手还保持着握持的姿势,只是手中人如流水般抓握不住,他自嘲的笑笑,颓然垂下手,跟自己释怀。 罢了,她不愿,那就不强求。 第53章 北洲之行(十八) 张冲立在山头,于风雪之中眺望远方,一座城池安安静静的落在山丘之下。他按了按心口,那封至关重要的信就在怀中,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送入收信人手中。 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随着一声嘶鸣,马儿从山头快速俯冲下去。一路冲进城门,直奔北阳王府。 城门的士兵抱着长枪昏昏欲睡,忽而一阵急急踢踏声划过,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人问同伴:“什么东西?” 同伴同样昏沉未看清。 这么大的雪天,都在躲避风雪,能有什么人出来。两人耸耸肩,继续打瞌睡。 北阳王府被一阵急促拍打声打破寂静,老奴抱怨这么冷的天还有人登门,一开门,一块令牌落在眼前。 老奴老眼昏花辨认了半天,惊得大叫:“孙子,快去往里头禀报,快!” 男人身着长衫背对着南窗而立,满屋子幕僚官员无声地坐在一张长条桌前,两封信摊开来,旁边还有一块令牌。 老长史睨着老王爷临终所留的字,迟疑着开口劝道:“殿下,既然老王爷临终有托,那便了了他老人家的心事吧。” 他斟酌了一翻用词继续道:“您与大公子、三公子之间的恩怨暂且先放一放,待这件事了结,日后再如何不愉快,也只是兄弟之间闹腾,于百姓来说,无伤大雅。” “您也看到了,朝廷此次剿灭戎狄的决心,若这时候我们不协同配合,等朝廷腾出手来,只怕头一个收拾的就是我们呀!” “是呀是呀,还是配合的好……” “可不,太子和宁王殿下收拾户部尚书的事都听说了吧,为了北洲之事,太子填进去一个郑飞龙,可见决心之大。” “是呀,我还听说皇上病危,熬不过这个冬季了,一旦皇帝驾崩,新帝登基……” 有些话自不必说得太明白,萧君禾早就明白。兄弟阋墙,并非他所愿见,只是,大哥三哥恨极了他母亲,所以才屡次产生龃龉。 他走回桌前,在上首坐下:“本王倒没什么心思,只是,这件事并非我一人配合北洲军就有用,大哥钱粮丰足,却捂紧钱袋子自己过富足日子,三哥兵强,但无钱养兵,至今连御寒冬衣都发不出,他们二人不配合,单叫我一人出力,只怕……” 长史把另一封信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位宁王的亲信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另两位王爷,他已经从中协调好了,不必担忧,两日后便是大战之日,咱们只需要将北阳边境所有渡口都封堵住,确保戎狄人不会钻空子从我北阳地界入界便可。” 萧君禾咂嘴,“一个小小司马,竟有这么大能耐,搅弄我们三兄弟,实在不知玩的什么把戏。” 有人身在北阳,却时时关注着外头的动静,听了些传闻,便说来众人听。 “听说这位司马姓詹,是镇军大将军詹裕明之子,回京之后便弃了武学,提笔入了明经,被宁王瞧中,要了回去放在身边做个司马。” “据说,郑飞龙会被抄家,就是栽在他手中。” “这么说,此人不简单呐。不过也怪了,本王曾在北洲军中见过这位詹公子一面,生了张书生面,虽说武艺不错,但因为长相的问题,始终撑不起威严,且并没有有多大才能,怎么回了京,竟像是开了心智一般……” “嗐”,老长史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如鱼入水,蝶入花海鸟飞天尔。” 萧君禾点点头,这么说倒也在理。 他捡起老王爷临终绝笔,快速浏览一遍道:“既然大家都认为我们要配合朝廷行动,那便就这么办吧。” 所有人站了起来,揖手称是。 所有人都走了,北阳王留下老长史。 “本王心中还有一惑不解,想请教老师。” 王府长史,虽总管王府事物,但多是贤能之人充任,平素对王爷多有提点,故而是为王爷第二师。 北阳王敬重长史,私底下便以老师称呼。 长史并不以长者身份托大,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揖手请萧君禾讲。 “殿下可是对那位宁王的亲信还有疑惑?” “正是。” “此人在心中说,请我们堵住通往北洲的那条隐秘小径。本王不明白,他是如何知晓我们北阳与北洲之间还有这样一条捷径的。” 长史捻须笑道:“殿下在治水方面颇得成绩,可是这人心,却如何都看不透啊。” “殿下所说这条捷径,当初是老王爷在世时下令修的,为的,是年老之后,想见两位王爷不能立时见到,故而,在北阳和北幽各修一条隐秘道路,想念你们时不用等太久就能见到。” “还有一条用处便是特殊时期传信之用。” “殿下您想啊,老王爷走后,三位王爷不和,根本不往来,那条捷径就变成了隐患。北洲王不希望有谁利用那条路,突然出现在他的地界,若派人把守又实在上不了台面。故而才有了宁王亲信这一提议。为的便是借此机会,由您将那条路彻底封死,免生口舌。” “原来如此。”萧君禾点点头,“这么说,那位宁王司马也是被大哥利用了?” “应当就是这么回事。” 萧君禾重重叹了口气,兄弟不睦实在是家族大忌。北洲啊,虽说是为了避免皇帝猜忌,父王有意促成今日局面,然而,若三人不能同心结力,迟早会被皇权分而化之,继而馋食殆尽。 “既然如此,就按照宁王司马说的办吧。” 北阳渡口有北阳王的八千人驻守,通往北洲的捷径也已经堵上了,无需担忧戎狄人会从北阳迂回袭击。北洲曲乐关水寨驻守五千人,另一边新筑的防御工事已经建成,只等戎狄人发起进攻,便会自动走入坟墓。 遥乡城江守信收到一封家书,说家中老母与妻儿被一伙匪徒劫持,索要巨额赎金,否则就杀人放血,附带信送来的还有一封带血的勒索字条,和一截小二手指。 江守信接到信,气急,发疯一般抽到砍倒屏风,当即带了亲信,点了一队人马王匪徒所说的方向去。 清然站在鼓楼上看着江守信急急骑马离去,她立刻修书一封,上奏明北幽王,其部从将领江守信临阵逃走,带着校尉钱用一同离营不知去向。 待送信快马出了大营,她拿出宁王玉令,下令关闭营门,接管遥乡城,全程进入戒备状态,如有人靠进,格杀勿论。 北幽地界广阔,但靠近西北,土地贫瘠,多是些无法种植的沙土和巨峰山峦。北境边境线上三城都在北幽,防御难度大,西南的陆林城因靠着西洲,而且山川多险峻,所以从未侵扰。 中间的琵琶城夹在陆林、遥乡中间,正好是两座山脉的尾端,地势平缓,气候温宜,农作物丰沛,是戎狄人主要侵袭之地。 朝廷在此地放了重兵把手,然而封逸到了军中大营,点兵之后便发现了,什么十万大军,多是些老弱病残,根本无法上战场,青壮年只有两万多人,还有些强征来的弱小新兵,剩下的就是些无田,无米粮的老兵。若是退役回乡,迟早会饿死,还不如在军中混口包饭吃。 整个军营的风气便是吃饭积极,出战往后缩。没一个人愿意冲锋陷阵的。 詹裕明也正是因为发誓要灭戎狄,得罪了大部分士兵,所以才那么容易被扣了顶通敌的帽子,丢到牢里去了。 萧君昊好不容易等到大哥送来的御寒冬衣和米粮,亲自送往遥乡城,走到半道上就遇见了送信的人。 看了信,真是气疯了。 当即要举刀去把那个杀千刀的江守信给剁了。他拼死拼活的,受尽屈辱,还折了心爱之人,弄到御寒冬衣送来,就是希望能让将士们有衣穿,能吃饱饭,有力气上阵多杀敌人,岂知这贪生怕死之徒,枉顾他的信任。 送信人见他暴走,忙拦住去路道:“还有一事需告知王爷听。” 凌峰扯住萧君杰马头道:“您与北洲王之间签的协议,已经被我家大人烧毁,望王爷无后顾之忧,全力赶往遥乡城,执掌遥乡军,配合北洲大军共击外敌。” 听他一说,萧君杰瞬间冷静下来,狐疑打量来人。 外地口音,南方衣着,这明显不是个北洲人。 他提刀直指凌峰眉心:“你不是我军中之人,你是谁?你怎知我与萧君昊那伪君子之间的协议?” 凌峰不屑瞥了一眼眼前的刀,只听噌噌两声,萧君杰手里的刀邦邦掉在地上,再看凌峰,只见他潇洒收剑入鞘,整个动作,眼睛都不眨一下。 萧君杰愣住了,看看地上的刀,又看看凌峰,感觉眼前的一切不可置信。 “你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惶恐上下打量稳稳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眼神忽然定住,被腰间的一块牌子吸引。 “你是宁王的人?” 凌峰未回答他的话,转而道:“无需问我如何知道你的事,协议是我烧的。旁的无需多说,你速速随我赶往遥乡军中。” 说罢一牵缰绳,调转方向,望遥乡城方向赶。 宁王,宁王虽尊贵,但远在京中,对边防将士的威慑力还不如一个都尉。 军营的门是关上了,但营里的人并不十分服从她管。为首的便是跟钱勇关系亲密的都尉杨潇,他带着部下慢慢围住清然质问:“你为什么下令关门,你要干什么!” 第54章 北洲之行(十九)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伸手推了清然一把。 力道之大,使得清然如风中蒲柳般往后倒去,身后又有谁推了一把,身体往前扑。 她就这样被裹挟在人堆里推推攘攘,反抗不得。 “都让开,你们都在干什么!” 有人从外围拨开人群,挤进来,挡在清然面前。 “这是京里来的大人,来帮我抵御戎狄的,你们想干什么!” 进来的十几人团团将清然围住,护在中间。 清然间他们身上间或还缠有绷带,明白这是张冲部下。一时后悔当初不该武断,说这些人的不是。 靠近清然的一人紧盯外围的士兵,稍歪头对清然说:“都尉走前拜托我们护你周全,说你是真正为大家好的人。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我们不会对救我们的恩人袖手旁观。” 清然脸上热辣辣的,像被人打了个巴掌。 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们。” “事关边关大事,我不敢冒半分风险,否则,就是将十几万将士的性命置于危险中。” 他扭头深深看了清然一眼,倏忽爽朗一笑:“谨慎是对的,我们没怪你。” 凌峰先一步回了军营,营地门口的守军见有人靠近,长枪相向,诘问来者何人。 凌峰老远便听见营中争吵声,二话不说,沉着脸一脚踩在马背上腾空越过营门,往内掠去。 守门的士兵还想追,有人认出他来,拉住人算了。 萧君杰拉着冬衣和粮食走不快,跟在凌峰身后不肯落半分,把马屁股抽得出血才落后几步到了营地。 他见营门紧闭,心知不对,高举大刀叫道:“开门!” 守门士兵被凌峰弄得烦躁,正躁郁之时,又听见人来叫门,握着长枪跑来大喝:“叫什么叫,找死……吗……王……王爷……” 守门士兵知道闯了祸,吓得步子都不会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萧君杰死亡一般的眼神盯着他:“本王现在没工夫处置你,一会你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说完一挥手,让大部队先入了军营。 前边一处鼓楼下围了不少人,似有争吵打斗,萧君杰策马过去,瞧见他们围着个文弱男子讨伐,另有些伤兵残将护着那人,还有那个京里来的人也是。 一出长枪,敲在都尉杨潇头盔上。 杨潇火冒三丈回头,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他头上动土,非得立刻让他入土才解气。 然而,看清马背上的身影,吓得一屁墩坐到地上:“王爷……” 然后大哭道:“王爷,您怎么才来呀,他们……他们不知道想了什么法子,把将军弄走了,要夺权啊,王爷要替我们做主呀!” 一个大老爷们,哭腔哭调的,如泼妇一般控诉他人的不是。 萧君杰眉毛跳了跳,一摆手:“把他先给我关起来,以后再慢慢省。” 顷刻便有人上前缚人。 其余人见都尉被抓不敢妄动,纷纷缩着身子站着。 萧君杰扫了一眼人群,眼神犀利:“还有谁要作乱,一并处置了。” 人群之中鸦雀无声。 他满意一笑,对着清然一抬下巴:“你,跟我过来。” 清然衣裳被扯乱了,正埋头整理,凌峰在侧轻轻碰了她一下:“北幽王要见你。” 清然茫然抬头,对上那双桀骜的眸,忽而就明白过来,遥乡城的乱像是如何生成的了。 这位王爷当初能与北洲世子比肩,一同被封为王,大概除了勇猛之外,多是皇上抬举之意吧。 她掸掸衣袖,两袖清风,抬步走出人群,立在高头大马之下,不卑不亢,拓落施礼:“在下詹清澄,拜见北幽王。” 萧君杰上下打量他几眼,瘦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宁王就派这么个弱鸡过来抵御强悍的戎狄? 是不是有些草率? 他瞟了一眼马下之人,调转马头道:“来大帐见我。” 清然道是。 萧君杰坐定,吩咐手下去分发他带来的物资,让火房煮一顿上好的粳米,晚上要好好吃上一顿饱饭。 大战在即,不可再让士兵饿着肚子。 清然来见他,见他语含兴奋吩咐人去办这些事,觉得这个王爷,是个实在人,性子也简单,应当是个好相处的人。 营中事情吩咐完,他看向清然,一指旁边的座位,让他坐。 清然道谢落座。 “我听你那侍卫说,你是宁王身边的司马?” 清然笑着道:“对也不对,下官确实是宁王身边新任司马,不过,凌峰并非下官侍卫,而是王府侍卫统领。” 萧君杰一摆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马上就要开战,接下来该怎么办。 “北洲那边如何说?这次戎狄人铁了心了要跟我们正面杠,我们该如何应对?” 清然往大帐门口看了一眼,见一道玄色袍角在帐外来回巡视,放心下来。 郑重说道:“不瞒王爷,戎狄人不过两万人不到,多年来只敢使用计两来捞取边境百姓物资,并不敢大肆扑杀我朝百姓,更不敢破城南下,便是忌惮惹怒朝廷,大军压境,一举将其歼灭。” “然,多年放纵,致使他们原先不足五千人的部落,繁衍至几万人,军中势力大涨,原先两千人的军队扩充至今一万八千人。” “这其中若说北洲军中无人有意放任,不会形成今日局面。” 此话萧君杰颇为赞同,他话锋一转,愤慨道:“这不是已经抓到通敌之人了吗,说来气氛,身为领军大将军,竟然与戎狄私通,真真该死。” “不知那詹裕明如何想的,只要打赢了戎狄,回朝难道还没有他加官进爵的份吗,詹司马你说是不……” 他突然顿住,愕然看着清然,有什么事情后知后觉明晰起来。 他微瞠眼,语气迟疑问清然:“司马……姓什么来着?” 清然一撩眼皮,坦然道:“在下詹清然。” 萧君杰:…… 清然目光淡淡注视着他道:“王爷不必再猜,就是您想的那样。” “詹裕明正是家父。” 萧君杰眨眨眼,尴尬地避开清然的目光,无意识地抠着手指上一块血痂。 贵为一方之主,竟然这般单纯,实在可爱。 清然猝然一笑,倒弄的萧君杰摸不着头脑。 “王爷不知,在下与父亲之间……算了,一两句说不清。” 到底才认识,有些话不好明说。 萧君杰倒是意识倒了这一点,主动扯开话题。 “听凌统领说,你烧了我和大哥之间的协议?” 清然点头:“是。凌统领无意中发现了您和北洲王之间的协议,为了北洲大战,在下自作主张,烧毁了那份协议。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在下觉得,那份协议,并非君子所为,故而烧了。” “是吧”,萧君杰一拍大腿,“本王也这么认为,就他萧君昊实打实的伪君子,觊觎我的美妾,这次竟趁我遥乡城困难之际,露出了狐狸尾巴。可恨我一方王爷,竟为了区区两万两银子被逼签下屈辱。” “幸而詹司马大义,帮了本王一个大忙,改日,改日灭了戎狄之后,本王要带我瑶姬来拜谢司马呀。” 清然摆摆手,只说小事一桩。 第55章 北洲之行(二十) 时已至傍晚,凌峰送了饭菜进帐,嘱咐两人先吃过再谈。 清然多日未曾进米,端着饭碗便吃。萧君杰见之并不计较,同她围坐一处,一块吃。两人边吃边聊。 这顿饭中,清然将北洲大军行军计划全盘托出,并嘱咐萧君杰,派出人马,盯着返家的江守信。 一旦他回家得知先前收到的消息是假,定会怒尔反击,这种时刻可不能让他坏事,也要防着他私下与戎狄联系,里应外合对付北洲军。 巍峨宫宇,陷入一片哀鸿,魏明帝卧床半载之后,终是没熬过这个严冬。钟声回荡在楼宇间,哀唱逝者挽歌。 魏明帝一共八个子女,三子四女,其中大皇子、三公主、都未能成人便夭了,只余下二皇子,也就是太子,四皇子宁王,六公主、七公主、八公主五位皇嗣。 有方士算过,说皇帝枭神夺食,命克子女,故而,子嗣不封,即便生下来,也不容易留住。 方士建议,所有皇子公主排序不分,统在一处排列,制造子嗣丰盈的假象,或能蒙混过去,也有助于剩下几位皇子公主成长。 听了方士的话,魏明帝最终剩下五个子女,各个爱如珍宝,捧在手心里疼。 如今去了,五个子女都跪在龙床前,送他最后一程。 大殿跪满了人,不少大臣闻讯赶来,按照惯例,朝堂上下,得为皇帝守灵,本朝丧葬礼仪繁琐,葬礼分三部分,即丧礼、葬礼、葬后。 前后总流程走下来,须得七七四十九天。 明帝乃是昏迷之中仙逝,并未留下什么遗言。 按照礼制,由宰辅宣读先帝遗诏,即身故后由谁继位,由谁辅政,由谁执掌兵权等。又给太子指了一门婚事,嘱咐尽快完婚。 旁的都没什么,只是关乎到将来的皇后之位,有人提出质疑。 “诏书是今夏便立下的,那时皇上只是龙体抱恙,还未病重,若真心想要为太子择选太子妃,何不直接下旨赐婚杨家。恐怕,这份诏书,是假的吧!” 杨维新得知自己将要成为国丈,欣喜难抑,笑意还未达眼底,就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目光森然盯着嘴欠的人。 “你敢质疑诏书真假?你当左相日日侍奉皇上,连他的字迹都不能辨认吗?” “你质疑这份诏书的真假,表面上是质疑我杨维新的女儿,只怕其实是在质疑太子继承大统的真假吧!” 杨维新不愧是老狐狸一只,一句话就把火引向太子身上,想将事情闹大。 不过,他的话也不错,如果诏书是假,那么诏书中所述之事便算不得真。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太子继承大统之事便会生变。 宁王转着玉扳指,眯眼看向挑事之人,眸中发出危险的光。 此人乃是南洲王的一个亲戚。 自下州一路爬上来,好不容易到了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升不上去了。 萧致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满朝文武,除了他南洲王萧寂希望这天下大乱,再没有人有这种想法。 此人野心勃勃,见缝插针,不少地方都有他的人。 先帝驾崩,他领兵三万,驻扎在离中洲不过三十里玉龙河边上,虎视眈眈盯着朝廷的一句一动,谋乱之心路人皆知。 皇后担心他会趁北洲战况焦灼,朝廷新旧交替之时出手,将朝中三万精兵交给萧致,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守住中洲安宁。 萧致派两万人驻扎在玉龙河边,与南洲军形成对立局势。 南洲王有恃无恐,坐在高筑的观楼上悠闲喝茶。 萧致穿着孝服看手中的奏报。 这个南洲王,父皇驾崩之后,再无忌惮,彻底不再隐藏,狼子野心,一心想要独占南洲。 可惜父皇削藩的政策还未彻底实施,不然,如何有他现在得意的时候。 皇帝驾崩,太子即将继位,这个时候跳出来挑事的人,不用查也知道是南洲王在背后捣鬼。 朝廷越乱,他越开心。 右相付卿这时候倒是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此言差矣,方大人大概是忘了,今夏出了件事,引得太子婚事有变,这便也说得通皇上在诏书中嘱咐太子早日迎娶太子妃了。” 有反应快了,立刻想起来了:“对对对,今夏詹家女,原太子妃人选落水身故了。若立刻为太子定下婚事,似乎不太合适呀……”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 刚才提出质疑的方大人也明白过来,自知失言,悄声退了下去。 提起詹司马那位故去的妹妹,萧致却想到的是詹清澄那张脸。 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只觉得眼前这些人,过分至极。 他冷脸掏出调兵虎符,交给南舟:“去,调两千兵力到灵堂,看住这些人”,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单,“就站在他们旁边,给本王看死了,一旦有异动,格杀勿论。” 总有些不怕死的,也总有些鸡要杀给猴看。如若这种时候手段不强硬,太子想要顺利登基,恐怕难了。 后来的史料中记载,明帝崩后三日内,朝堂之上,光四品以上官员就死了五个,一时间,整个朝堂见到萧致都噤若寒蝉。 他似无所谓,守在太子身侧,慢条斯理擦拭一把宝剑,剑光森寒,映出一双冷漠的眼。 “还有谁,胆敢蓄意破坏先帝灵堂,使其不得安宁,那边下去陪他老人家好了。” 有人做了杀神,有人承担了大部分的压力,所以,太子在先帝驾崩三天之后,顺利登上皇位。 新帝临朝,大赦天下。 南洲王一直在玉龙河边等,等北洲战败的消息传来便可开始他反出大魏的计划。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一次,老天都不帮他。 他还没等到北洲的消息,新帝登基。 于此同时,北洲边境,两军交战,烽火连天,持续三天的大战,以斩杀戎狄一万五千人,俘获两千人,残余部队带着子民撤往更北的地方,进入沙漠,踪迹消失在沙尘暴之中。 第56章 北洲之行(二十一) 战火平息,清然走出城门,踏上陌生的土地,明明只是一墙之隔,外面的空气却十分陌生。 硝烟散去,满目疮痍,两名士兵抬着一具尸体往坟场去,说说笑笑,脸上俱是兴奋之意。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来。战事是结束了,但属于她的战斗还没结束。 父亲还在北洲中军大营关着,需等查清始末才能放出来,可若是……查不清呢。 她又吐出一口浊气。 身后有人踏雪而来,在她身旁站定。呼出团团白雾,睨她一眼,笑着拍拍她的肩说:“叹什么气呀,这不是打赢了么,咱们可是建立了不世之功,可是会名垂青史的。” 清然扭头看他,远处满山白雪下零星绿叶依然挺立。来北洲不过一月,封逸嫩白的肤色在北风的侵蚀下,成了与当地人一致的枯黑,如在烈焰下炙烤一般,焦黑如炭。 清然见他眸色清灵,满目荣光,心跟着明净起来,到底是平稳走了过来,困难重重的日子终究会过去,心中霎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遍地残骸的雪泥地里,他在笑,她也跟着笑起来。 “是啊,名垂青史……” 凌峰站在城楼上,瞧着城下的情景,那只搭在清然肩上的手臂格外刺眼,手中的剑紧了紧,蓦的又松开。 那句“我那方面还算正常,不会与你争”尤在耳边回荡,他不能,不能再让人误会,纵然那不是误会…… 人心是贪婪的,未走近之前,想方设法想靠近,靠近之后呢,见她与人亲密,心中如万只蚂蚁啃噬难受。 双目微酸,他闭了闭眼,转头下城楼。 将走两步,楼下忽而传来一阵骚动,只听有人惊呼一声“小心!” 随即封逸焦急的声音传来。 “漌之,漌之!” “快,快来人,抓住他!” 凌峰心中悚然一惊,人已经翻过城墙,抽剑沿着城墙往下滑,减缓坠落之势,墙壁与剑尖摩擦,拉出长长一道划痕,迸发星点火花,轻盈落地。 打扫战场的士兵丢下手里的活,齐齐摁住一个蓬发瞪眼的男子。那男子死死盯住封逸,恨没能一举击杀他。 手臂上的血口子汨汨往外淌血,清然捂住伤口,蹙眉倒在封逸怀里。 凌峰目光森然,瞥了伤人者一眼。 伤人男子感受到沉沉视线,蓦然转头看去,顿时嗅到浓浓杀气,瑟缩着不敢与之对视。 凌峰收剑去查看清然的伤,想从封逸手中接过她,伸出去的手还未触到她,人被封逸急急抱起往城内去。 军医去解清然的衣裳,凌峰阻止:“直接把伤口处的衣裳撕开便可,天冷,万一冻着。” 军医想想也是,便去拿剪子剪开伤口周围的衣裳。 凌峰看了伤口,立刻明白了清然是如何受的伤。 他转头问封逸:“是什么人要杀你?小侯爷来军中不过月余,竟有人起了杀心,得好好查查才是。” 封逸扶额,懊恼不已。若不是自己高兴过头得意忘形,也不会如此大意,让人伤到清然。 再看清然,眉头紧蹙,抿唇不言语,心中更是愧疚。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领了领军将军的印,自然妨碍到一些人的利益,有人要杀我也是自然,要说是谁,我心中倒是没有定论。” 谁要杀封逸,凌峰不管,但伤到清然就不行。 他抱着剑站着,看军医处理伤口。 雪白的手臂上一道醒目的剑痕,凌峰本能避开眼,眼神掠过封逸,见他紧张盯着清然的伤口,一扯封逸,接着说:“会不会是付泓?” 封逸若有所思,摇摇头:“此人虽屡次与我作对,但还不至于要置我于死地。我瞧刚才那个杀手,眼中似有恨意,当是各人恩怨。” “许是我哪里得罪过他吧!” 军医拿纱条蘸干净血迹,正要往上头敷药,忽而吸吸鼻子嗅了嗅:“什么味道?” 不确定闻到的味道,他又四处嗅了一番,还是不确定,目光落回清然面上,忽而脸色大变:“不好,有毒!” 另两人一听,心中惊雷般震惊,纷纷查看清然,却见她满头冷汗,双目紧闭,已然昏过去了。 军医将纱条上的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见纱条上的血已经凝固,下了定论:“是箭木毒。” 封逸和凌峰俱是一愣,对视一眼。 这种毒极为常见,不少住在山边的猎人会取一种叫箭木树的乳汁涂抹在弓箭上,狩猎时用来麻醉猎物,中毒之后,血液会散发出一种类似于草木青气的味道。 凌峰问:“既然确定了毒物,那便快请医师替她解毒吧。” 军医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没那么简单。瞧这症状,毒血攻心,此毒在体内已有十日以上,现在忽然毒发,应当什么原因诱发了毒性。” “十日?” 十日之前,他们才到遥乡城…… “可有法子清毒?” 救人要紧,至于下毒之人,容后再查不迟。 军医点头,“有是有,不过,老夫手边差一味药,需到曲乐山中去采。” “曲乐山?这边山上没有吗?” “有,但极为稀少,不一定能找得到。” “请您将草药名字、图形画下来,我去找。” 军医点点头,去取纸笔,写写画画:“我先用针封住他的心脉,帮她放血排毒,你要快,最好在三天之内赶回来。” 凌峰接过草药图形,“需要哪些穴位?” 军医说了几个穴位,都在头上,凌峰点点头,撩帘子出门,迎头差点撞上门外的人。 张冲手里捧着一坛酒,笑容可掬站在门外。 “你有事?”凌峰问。 他憨厚的笑道:“打了胜仗,兄弟们一起弄了一坛酒,说要谢谢詹司马,叫我给送来。” 凌峰冷冷回道:“不用”,拨开他去牵自己的马。 军医从帐内追出来嘱咐道:“草药要连着根一起拔回来,不可只采茎叶,否则效用大打折扣……” 凌峰扬声道:“知晓了。” 一甩马鞭,马蹄往外窜去。 军医掀帘子要进去,张冲一把揪住他的衣袖问:“什么草药?” 军医将方才的事简略说与他听,张冲探头往内看了一眼,见受伤的人是清然。 一把将怀中的酒坛子塞进军医怀中,道:“曲乐山我熟,还是我去。” 他从旁抢过一匹马,追着凌峰而去。 这么好的报恩的机会,怎么能白白放过。 封逸守着清然,有些发愁,战后善后之事还有不少,他只身来到北洲军中,说是统军将领,实则就是个光杆司令,若不是清澄献策,教他如何平衡军中各方势力,如何调兵御敌,与他打了场漂亮的配合战,此次征战会是个什么结果还未可知呢。 如今他遭人人投毒,封逸自己也被人刺杀,身边危机四伏,光靠他带来的一二十个人,难以护住二人安全。 还是要尽早回京才是。 正范着愁,凌峰进来了。 不等封逸问,他说:“药材另有人去办了,我回来守着他,小侯爷有事便去忙。” 他看着封逸,继续说:“战事初平,小侯爷切莫得意忘形,万事稳妥为当。” 一个王府侍卫统领而已,敢这般跟他说话,实为不敬,但封逸自己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外头一堆烂摊子,过不了多久,朝廷的诏书应该也快到了,得在回京之前处理好许多事。 他叹了一口气,嘱咐他:“你好生照料漌之,旁的事交给我吧。” 平素没有多少交集的人,首次达成协议。 他在大帐中坐了半日,传信兵进进出出,送出不少信笺。 桌上摊开一封厚十几页的详呈书,是关于这次战役详细说明。封逸折成一本,送往京中。 新帝看过封逸送来的战况详述书,当即喊来宁王,大赞他有识人之明。 萧致接过来一口气读完,眼前仿若浮现当时当景。 第57章 北洲之行(二十二) 他铺开北洲舆图,边境城墙上旌旗林立,摇旗呐喊声声震四野,烽火连城一线,浓烟滚滚,几要遮云蔽日,那一抹瘦小的身体奔走于边城之间,斡旋于守军将领与三王之中…… 北幽王亲自分发冬衣和米粮,查看兵甲武器,做大战前最后的准备。 清然过来找他,他将手里的活交给其他人,跟着她往大帐中走。几日相处,萧君杰已然将清然当做兄弟般的存在,无话不谈。 他眉间愁绪深深问清然:“江守信带走了我不少人,我派去跟着他的人回来说,他回去之后,发现家人都安在,曾派人悄悄返回过大营,见营门紧闭,便知是你捣的鬼。现在他在外头以我的名义招兵买马,扩充人马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怀疑……他要造反,又或者要杀你。” 清然还不把他放在眼里,“点下现在明白,此人有二心了吧。”他无所谓笑笑:“就就凭他,鼠目寸光,胸无大志,成不了大事。王爷别太愁,我已做了安排,这场战,我们必胜。” “愿闻其详。” 清然目色清亮,起身走到沙盘图前,指着一处烽燧道:“殿下请看。” 萧君杰走过去道:“此处是余凌峰,遥乡城地势最高,视野最好,也是与琵琶城之间传递军情的重要烽燧。” “是。不知殿下可曾登上去看过。” 萧君杰摇头:“没,那地方有人专管,本王事忙,哪有那个功夫爬烽燧。” 清然勾唇一笑:“那便对了。殿下事忙,不会亲自去,江守信也知道这一点,故而在此处设了玄机,故而戎狄人屡次南下侵袭才能得手。” 烽燧是城池之间传递信息的重要军事要地。每三十里一烽燧,边境线上绵延千里,除开崇山峻岭人力无法翻越的天然屏障之外,还有二十座。 除开北洲与北阳不谈,北幽境内琵琶城地势平缓,烽燧肉眼可见一座连一座,而遥乡城有一半地形是山峦。余凌峰就建在地势最高的一处城墙上。 一处烽燧由一烽帅,五人为烽子,萧君杰知道这一处的重要性,故而派了自己的亲信在此镇守。 “不可能,詹兄有所不知,此处烽帅对本王最为忠心,故而本王因此还纳了他妹子为妾。有他在,绝不会让江守信做什么手脚。” 清然心中一时范疑:到底是信任部下才纳了人家妹妹为妾,还是纳了妾才重用人家兄长的? 忽而脑中灵光一闪。 说到妾,清然想起来了:“殿下口中这位妾,可是殿下与北洲王协议之中的那位?” 提起这事,颇掉颜面,萧君杰抠抠下巴,眼神闪烁。 “呃……这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清然瞧着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忽而笑了:“忘了告诉殿下了,您这位忠实的部下,恐怕到现在被关在北洲王府内呢,这余凌峰上现在到底落进谁手里,还真不好说。” “什么!我小舅子他怎么会被关在北洲王府?詹兄把话说清楚。” 清然不确定凌峰私探北洲王府那日碰到的两人哪一个是,便将凌峰所说之事全盘告知。 萧君杰听完,一拳砸进掌心,懊恼道:“哎呀呀,大哥糊涂啊,怎么如此冒进……” 一个身份高贵的王爷,竟然称一个妾室的兄长为大哥,足可见对那位妾室的真心。 不知怎的,清然忽而想起父亲母亲以及满氏来。 或许,父亲与满姨之间便如北幽王与妾室一般的感情,母亲看清自己的位置,不愿插进他们之间,这种退让是明智的。 “不对呀,大哥一直在余凌峰镇守,如何得知本王与萧君昊那厮之间的协议?” 清然无需再多说,只是看着他笑。 事情到了这里便都对上了,一目了然,显然是江守信知道了有意透露出去,怂恿烽帅擅离职守,潜入北洲企图偷盗那份无耻协议。 若不是清然亲自到余凌峰查看,瞧见烽燧外壁垂了条绳索十分可疑,也不会有所怀疑。 询问其中一名烽子,得到的回答是,因为烽燧高十米,每日攀爬十分辛苦,而水粮之物都在堡底,为了方便,便垂了条绳索,方便取物用。 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绳子过于长了。 烽燧为了安全性,需在外还要修建一道防御性城墙,防止藤蔓生长,敌人顺着藤草攀爬进来。 清然拉着绳子另一端,往外城墙靠过去,发现绳索的长度完全能搭到外城墙之外。她喊来凌峰,趁其他人都在吃饭时,拉着绳子跳到城外,再顺着绳子爬回来,来回不过眨眼功夫。 萧君杰知道后,大骂江守信不是东西:“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玩把戏,还害得大哥给萧君昊给扣了”,他咬牙切齿,“等战事结束,本王不扒了他的皮!” 泄愤归泄愤,眼下首要的,还是要先打赢这场仗才行。 “现在怎么办?去把余凌峰的人都换掉?” 清然摇摇头:“不必,下官已与大将军封小侯爷约定出战信号,咱们绕开余凌峰行事便可。戎狄主力军在琵琶城,那边的压力比我们大,这就跟煮粥一样,米已经下锅了,只要煮熟了就行。” 这么一说,好像是那么回事,他拍拍清然的肩,越发喜欢这个生得过分好看的人了。 忽而突发奇想道:“詹兄,要不你来我这吧,你这么有才干,肯定能帮我把北幽治理好。” 清然笑了笑,想起那位威严矜贵的人来,若是他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眼神杀死她。 毕竟,没有谁会喜欢背叛。 不等清然答话。 萧君杰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想想也不行。宁王,可是亲王,身份地位比我们这些藩王高多了,更何况他还灭了西洲王,亲王身上又多加了一层身份——西洲宁王。这天底下,除了太子,就属他最厉害了。你这么有才,肯定是要跟着厉害的人才能发光发热了。” 听他话中似有落寞之意,清然才想起来,皇室有个习惯,他们萧家自执掌天下以来,太祖皇帝便立下规矩,只有历代皇帝的子嗣的名字才能起单字,藩王亲王的儿子必须按照辈分往下起,所以都是三个字。 无需报头衔,但看名讳便能知晓此人与皇室的远近,这样能最大限度的保住皇室核心成员的利益与地位。 如萧君杰这样的王,虽说同样是王,但单听名字就知道,出身及血统那是稀释过的,不能与亲王相提并论。 这种事,再觉得不公平也没办法,出生即决定了地位。 他们好歹还生在权贵之家,那她呢,不过一个将军之女,随意被人定义婚事和人生,还不如一个平民老百姓自在,不用守那些条条框框,只是日子苦些而已。 这事聊不起来,清然跟他细说大战计划。 第58章 北洲之行(二十三) 还有一天就是两军约定的开战日。 山林一片死寂,城楼上灯火通明,为防止戎狄偷袭,萧君杰安排了人加强巡视。忽而,东北面的烽火台上燃起了熊熊火炬,不过瞬息接着燃起第二个、第三个、继而第四个。 城楼上守军大惊,慌忙击鼓传信,大军紧急集合。 萧君杰刚脱了衣裳要歇息,忽闻急急的鼓声,忙披衣出来看。 传信兵跑来禀报,许是太紧张,临到了跟前,脚下一绊,摔到萧君杰面前,吃了一嘴的土。连连呸了好几口道:“王爷,信女烽燧传信,城外有大批敌军集结,人数超一万!” “什么!” 萧君杰大骂:“琵琶城不是说敌人在那边的吗,怎么突然到遥乡城外了,好歹通知一声啊,连个屁都不放一下。” “速速传信到琵琶城,告知敌情。” “是。”传信兵箭一样弹射出去。 萧君杰穿好衣裳,返回大帐取下兵刃,站在门口慷慨激昂大喊:“众将士听令,随我上城楼,与戎狄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凌峰早一步察觉城楼上的异常,回帐内叫清然。 “清然,清然!醒醒,城外有敌情!” 清然好不容易睡一会,好梦被扰,迷迷瞪瞪醒来,揉着眼问:“来了多少人?” “至少有一万人。” 缺了觉,眼睛酸涩,听到敌军人数,揉眼睛的手停了停,缓缓放下来,看着凌峰确认:“一万人?” 凌峰点点头。 清然站起身去取披风,问:“小侯爷那边可传信来?” “没有,琵琶城毫无动静。” 闻言,取披风的手又一顿,“不对”,她披上披风往城楼上去,“戎狄大军三天前已经在琵琶城外集结完毕,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调一万人来遥乡城而不惊动北洲大军。除非……” “除非什么?”萧君杰大步而来。 他本已经到了城楼下,可一想,先前制定的计划完全不能用,须得重新紧急制定计划,脚步一转,就来找清然了。 “王爷。”清然见他来,与他行礼。 萧君杰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道:“这种时候就不要顾及这些虚礼了,詹兄,一万敌军正在城外集结,这狡猾的戎狄人,明着说要与我们在琵琶城决一死战,临了了,竟然转移战场,跑到遥乡来了。那琵琶城也是,也不来传个信。现下我们手中只有五千人,要如何抵抗城外的一万敌军呐!” 清然在握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拍了拍,安抚道:“王爷莫慌。咱们人数上虽处于劣势,但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比比皆是,咱们一定也能。走,我们先去城楼上看看。” 话虽有理,但萧君杰心里还是有点慌。外头可是戎狄呀,这么些年,年年侵扰,年年拿他们没办法,不少士兵看见戎狄人吓得丢盔弃甲,不战而溃。 以前来个几千人都打不过,这次来了一万,要想赢他们,难如登天。 他喟叹一声,跟着清然往城楼去。 城外山坡上,数以万计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大部队人马分成两部分,前面少部分人迅速朝遥乡城靠拢,后面半段则有序跟上。 寒风刺骨,清然半张脸藏在帽沿的皮毛后,吩咐探马快马赶往琵琶城传信,并燃起余凌峰烽燧,警示琵琶城。 然而,命令发出去,余凌峰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君杰紧急组织一把、二把弓箭手准备,只待敌人走近射程范围就放箭。 凌峰拉着清然后退,上了城楼上的楼中楼。 刚才她的话还没说完,凌峰没忘记,这时候问她刚才想说什么。 清然一时茫然,懵懂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想起:“哦,对了,我刚才想说,城外的人,不一定就是戎狄人。” “你有什么想法?” 清然继续道:“我记得,西北边境之西,远在戎狄活动范围之外,还有一个民族苍月族,与狼群为伴,共同居住在深山之中。” “前朝昭文帝曾西出征战,被逼入狼境,是苍月人救了他。后来朝廷派军找回昭文帝。回朝后,昭文帝未报救命之恩,便派使者前往苍月族,教他们开垦桑农,养蝉种地,建屋宇,修桥梁,过上好日子。” “若逢灾难,也会伸出援手,帮其度过难关。前朝灭亡,大魏延续了这一传统。他们部族团结,不问世事,不参与争斗,安稳到如今。” “我在想,如果琵琶城外的戎狄兵未动,那么遥乡城外多出来的一万人马,会不会是苍月人?” 这个猜测有几分道理,凌峰立刻想出了一百种戎狄人胁迫苍月人一同进犯北洲边境的理由。 这也难怪这次,戎狄人竟然有恃无恐,敢堂而皇之的跟北洲军约战。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怎么办?真的跟苍月人打吗?” 清然摇摇头,“不管他们战力如何,我们都不能与他们正面打。这样只会让戎狄人如意。” 她望着城外越来越近的火光道:“昭文帝花费了这么多心思报恩,扶持苍月人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掉过头来与我们对抗的。如果他们真的是被胁迫,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要如何做,谁都不知道。 凌峰紧握手中的剑,内心根本不抱希望。若开战,遥乡军一但出现不敌的势头,他便带着清然往京城方向撤。 如果百姓保不住,至少要保证她的安全。 清然闭上眼陷入记忆中。 上一世,萧致登基五年之后,终于灭了戎狄。但是,战争平息没过两个月,突然的,苍月人却杀了过来。 当时七公主是怎么说的来着? 好像是夸赞苍月首领仁孝。说是戎狄人绑了他们老首领,以此威胁,要他们共同出兵攻打大魏。但苍月人不肯,派人往朝廷递折子求救。 但久等无果,戎狄人没耐心与他周旋,索性就杀了老首领。 为了这事,苍月首领收敛了老首领尸身之后,便带兵打了过来。 对,就是这样。 这件事还未平息,父亲就出了事。后面的事清然也不知道了。 清然豁然睁开眼站起身,双目赤红,眼前一黑,就要晕倒。 凌峰察觉到不对,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头皮下一片针刺样密密麻麻的痛感,待症状消失,清然才缓缓睁开眼摇摇头:“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 他拉着凌峰说:“苍月人柔善,性子温和,又不爱钱财,避世而居这么多年,能被戎狄人拿捏的,也只有人命了。” “阿峰,我需要你陪我出城一趟。” “出城?”凌峰瞪大了眼,以为听错了。 “对,出城。” “能要挟整个苍月人的人,一定只有苍月首领。” “阿峰,我得去跟他们谈谈,让他们知道这样帮着戎狄,不啻于自掘坟墓。只要能说通他们,这场仗便可不战而胜。” 她撑着身子甩开凌峰,下楼去找萧君杰。 嘱咐他不可轻举妄动,亦不可主动发起攻击。 萧君杰哪里听得进去,清然不顾尊卑,朝他大吼:“要是你不想打这场仗,要是你不想你的将士有一个人牺牲的话,要是……能消除这场战争的话,你就得听我的。” 萧君杰整个愣住了,他认识清然这些天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歇斯底里咆哮一个人。他总是穿很多,安安静静温温和和的或站或坐着,与他叙话。 旁边的将士也被她的吼声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对视须臾,清然挪开目光喊凌峰:“阿峰,我们走。” 第59章 北洲之行(二十四) 凌峰掏出老北洲王令,命令守城士兵开门。 大战在即,他们不敢擅自行动,有一人噔噔噔跑上楼询问萧君杰的意思。 他回过神来,倚着栏杆往下看。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司马到了这种关头要干什么,但从他的话语中,他能感受到这件事的急切,急到来不及跟他一个一洲王爷详细说明。一旦错过的时机,事就不成事了。 他拧头移开视线,摆摆手道:“他让开就开吧。” 守门士兵也是不可置信,愣愣看着萧君杰,以为眼花了。 往常这种时候,若是有人敢闯城门,就地斩杀了都不用汇报。 这下好,开了个先例。 门缓缓开了一道容一人通过的缝,清然正要过去,萧君杰在城楼上大喊:“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你们还没有回来,而敌人进入射程内,本王就不再等啦,你们好自为之。” 清然未语,穿过城门往山坡上走去。 凌峰牵着一匹马出来,一掠而过,一把将她拉上马背搂在怀中。 贴着她耳畔说:“我们得抓紧时间快去快回。” 身后是坚硬的胸膛,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为防止她掉落马背,环在腰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这一切陌生的感觉令人心慌,不禁红了脸。 两人骑马在山中穿行,冬季的山上植被稀疏,少了障碍物,走起来也快。 快要靠近城外的敌军时,两人下马,把马藏在一处深坑旁,伏在地上观察敌人。 先锋部队大约两千人,骑着马行进速度快,一会功夫就穿过树林往城楼方向靠拢。 后面跟着大部队,最前列一辆二马拉着的车上坐着一个头戴白狐帽子,身披豹纹的大胡子男人。 其他人都带着圆箍形毡帽,毡帽下端还有一圈往上翻的帽檐,身上穿着圆领窄袖长袍,借着火光,清然看清他们衣服上的花纹是金莲。 这些人的衣裳虽款式相同,但花色不尽然相同,也有海棠纹的,并且新旧程度不同,有好些人的衣裳布满大小不一的洞。 他们手里拿的兵器,根本不能称之为兵器,而是各式各样做农活时用的镰刀,类似锹的,还有除草,钉耙等物。 这一看便知,这些人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而是普通百姓直接被拉上了战场。 别说打仗了,连阵型,布防一概不知,若真打起来,那就是打群架而已。 清然松了一口气,与凌峰对视一眼。 凌峰两指放在指间,卷舌一声哨音从口而出。 不远处的马儿听见召唤,循着声音颠颠跑来。 原本有序行进中的苍月军见突然跑出一匹马来,立刻警觉起来,手持兵器警惕四周动向。 清然爬起来,钻出树林。 苍月人见突然出现的人,紧握锄头质问:“谁?” 清然举起双手,缓缓靠近:“我是大魏宁王府司马。” 苍月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斟酌问:“大魏人?你们在这干什么?” 清然道:“我是从城里出来的,我想要见你们首领,劳烦通传一声。” 后面起了骚乱,惊动了苍月首领,他坐在马车上扭头往回看,吩咐身侧的人问问什么事。 问话的人很快回复他说:“狼主,是林中突然出现两个大魏人,请求见您。” 野利焕再次扭头看过去,只能看见一黑一白的两个男子,举手站着。 他吩咐把人带过来。 清然和凌峰被到野利焕面前。 她右手握空心拳,抵在心口弯腰行礼,自报名讳:“在下宁王府司马詹清澄,见过野利狼主。” 野利焕看清她的脸,是个长相清秀的男人,还算是个有礼的人。他也不为难,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清然坦然道:“自然是为了这次的战争而来。” 提到战争,野利焕眼里没了温和,冷然看着他说:“既然是打仗,那就没什么好谈的。” 看来他不心中有怨气。 清然不慌不忙道:“可以不谈战争,那在下冒昧问一句,老狼主还好吗?”她说完,紧盯着野利焕,笃定这便是他此次出兵的原因。 提到这事野利焕就怒火中烧,戎狄人可恨,为达目的,卑鄙无耻,绑了他父亲。而大魏人一样不是好东西,表面上两个民族和谐并进,实际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苍月人不善战,父亲被绑,他连发了三封求救信请求大魏朝廷帮忙救回父亲,谁知竟都石沉大海了。 戎狄人为了逼他出兵攻打大魏,竟将父亲的一只耳朵割下来送到了他桌前。 毫无办法的他,只能勉强凑了一万人,千里奔赴大魏边境而来。 他怒目而视,手握一把弯刀,指着清然问:“你到底是何人,你想干什么!” 清然拱手行礼:“狼主稍安勿躁,在下身为王府司马,身负抗敌重任,于大战前夕,置身出城来见狼主,自然是要两邦化干戈为玉帛,重修就好了。” “重修旧好?做你的梦,戎狄人绑了我父亲,割下他一只耳朵威胁我帮他们出兵攻打大魏。你们呢,我给你们写了好几封信,你们都置之不理,你们比之戎狄人更加可恨!” 清然不卑不亢,昂然对应:“敢问狼主,老狼主是戎狄人强闯狼山抓走的,还是出门在外时被人诱骗入被抓?” 野利焕脱口而出:“当然是……”忽而想起做父亲是被自己族人出卖,自己走入了戎狄人的圈套,这才有了后续这许多事。他忙住了口不答。 苍月人穷,生活比戎狄人过得还要艰苦,戎狄人连抢都懒得抢,自然不会进入苍月人的领地去捉人。 而且,不管哪族人,都有好人坏人,都有小人君子,也有英雄叛徒。 清然料定了他们是被自己人坑了,这才有此一问。 “在下猜测,定是被老狼主身边信任的人诓骗了去吧。” 野利焕不说话,冷傲这张脸,不看她。 清然继续道:“既然柔善的苍月人之中都会有奸邪之辈,更何况我大魏,泱泱大国,一千多万人口,不可能都是良善之辈。在下相信,狼主的求救信,定是被我朝奸邪之人有意隐瞒,并未上报给朝廷,才有了今天你我敌对的局面。” “我詹清澄”,清然骤然跪下来,凌峰迈出半只脚,想托住她不让她下跪,但一向现在的形式,又默默收回了脚。 “恳请狼主三思,立刻收回兵力,止兵休战,趁事情还有转机的时候回头。” 野利焕何尝不知若是继续前行,不仅折什么子民,而且不一定能救回父亲。但他别无他法,只能驱使自己一步一步踏进深渊。 他知道这位司马说的对,但,却难以下决定。 身边的人凑过来,在耳旁说句什么。 他镇定下来问清然:“我父亲被绑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居心!” 清然看了刚才在他耳旁说话的人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狼主可知此次朝廷最初派来抗击戎狄的北洲将军是谁?” 野利焕想了想,没想起来,这事他知道,但从未关心,关心也没用,他就没放心上。 还是身边那个人,又轻声在他耳畔说:“是先前在北洲镇守多年的镇军将军詹裕明。” 野利焕明白了,他问:“所以,你是詹裕明什么人?” 别的不知道,北洲将领换了这事他是知道的。 “在下詹清澄,是詹裕明之子。此次前来边境,一是为解百姓之患,二,便是为救父而来。” “在下认为,故意按下狼主书信的人,与陷害家父的人为同一人,故而敢出城来当面陈情,恳请狼主收回命令。” “毕竟,老狼主的命,还需狼主来救,事不宜迟,早做准备,便能早一步救出老狼主。” 说了这么多,别的野利焕不关心,也不想纠其真假,他只关心父亲的安危。 他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上问清然:“你说……你有办法救我父亲?” 清然直视他,坦荡回道:“当然……” 第60章 北洲之行(二十五) 一支线香端端立在香炉中静静燃烧,萧君杰时不时扭头看看,香已经燃烧过半,城外的火把还在继续往城楼方向靠拢。 萧君杰吩咐守城都尉调遣器械兵,排布好守城工具,等那柱香燃烧殆尽,詹司马还未返回,一旦敌人进入弓箭射程范围,即刻发起进攻。 寒风呜咽,催促每一位守城士兵的心跳,寂静的等待过程,犹如浸泡在水中温煮,越来越难熬。 大批苍月军队依旧继续前行,只是速度有所放缓,最终不能靠近城外两百米,否则便会被城上守军主动攻击。 清然领着苍月使者穿行于山林间,摸黑到达余凌峰烽火台外,凌峰翻入外墙,悄无声息打晕几名烽子,控制住烽火台,不让其传信琵琶城。 沿着边墙往回赶,赶在子时之前赶回遥乡城。 午夜子时一过,城外的苍月军大举进攻,不要命的往城下扑过去,城楼上的士兵全力反击,双方打得热火朝天,伤亡惨重。 戎狄探子站在地势高的山峰上往东北眺望,见遥乡城战火已燃,飞奔回营禀报。 城门大开,全军出击,与敌军近身厮杀,随大军出击的,还有一队不起眼的人马跟随一队苍月人,合成五千人的队伍迅速西南一片草原去。 戎狄人的部落就在那里,只有两万妇女和儿童,以及两千守军驻扎。 此时,大军正在琵琶城施压,顾不上大后方。若是想要解救老苍月首领,必须得以人换人。只要能擒住戎狄部族首领的家人,定能叫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杀害苍月首领。 与此同时,曲乐关与琵琶城外的戎狄军一同发起了进攻。 曲乐关外五千戎狄人,故技重施,依旧以巨石滚木从山坡上往下滚,企图击毁曲乐军新建的城防。 当巨石沿着山坡往下滚,临近城门时,城门竟主动打开了。只听轰然一声,一声巨响,不知是不是撞上什么东西。 戎狄人不明所以,跨马扬刀俯冲下来,直冲进城内准备大杀四方。 五千人,齐头并进,一齐冲进城内,不见一兵一卒出来阻拦,以为守城兵早就吓破了胆逃走了,得意快马前进。 然而,刚冲进城门不过百米,眼前忽而出现一道残崖断壁,崖底静静躺着方才他们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 冲在最前列的戎狄士兵意识到不好,急急拉拽缰绳想要停下来。然而,刚才冲下来时有多快,现在叫得就有多惨。 不仅抵抗不了俯冲的惯性,即使能停下来,也被后面冲下来的人直接撞飞,纷纷跌入崖底。 一时间,戎狄人如飞蛾扑火般,纷纷坠落崖底。 城墙上的士兵见陷阱已成,纷纷挽弓往崖底射箭。箭尖裹了浸了油的碎布,不消片刻,崖底变成一片火海,惨叫绝绝。 曲乐军不费一兵一卒就将五千戎狄军就地焚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这一次他们策马奔向的,竟是黄泉陌路。 城楼上的守军手舞足蹈狂欢。 这一场仗,赢得实在漂亮。 张守成瞧着熊熊烈火,吞噬凶悍的戎狄人,畅快大笑。 笑意过后不禁感慨:“那位詹司马,真是位奇才呀。” 身边的校尉搭了句:“是呀将军,仅仅只是将城墙加高,遮住戎狄人的视线,再将这片山坡变成断崖,便破了戎狄人的进攻,让他们自己走近坟场里,实在是妙啊!” “是啊,詹司马是勘破了戎狄人所在的位置不算特别高,否则,此法难以瞒过他们的眼睛。” 萧君杰下令全军熄火掩声抹黑西行,会同苍月部族一同往琵琶城方向,快速行进三十里,于天亮之前到达戎狄大军后背。 戎狄大军见遥乡城战火已燃,下令整顿全军,准备全力出击。 封逸一身戎装,手握长枪,严正以待。 城楼为土木建筑,最害怕的是火攻。封逸事先吩咐人在城墙外悬挂了油毡防火。 待戎狄大军靠近,他站在楼顶喊话,大骂戎狄人无信,约定好天亮以后开战,却提前发起进攻。 戎狄首领派出部下,一马当先,驱马站在城下嘲笑封逸蠢笨,两军对阵,只要能赢就是好汉,哪管什么诚信不诚信。 封逸气急,叫人朝叫骂之人放箭。那人手持弯刀,身法了得,左右格挡,挡开箭矢。 只这一箭,触发了进攻机制,如蜂般的箭矢倾盖而来,封逸手忙脚乱指挥盾牌兵防护。 一轮箭雨结束,不等弓箭手发出反击,第二轮箭雨降临,不少士兵来不及躲避,中箭倒地。 倒下的人立即有人拖走,换人顶上。 城楼上守军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监军付泓站在楼中阁看着两军战况,下令城下骑兵营,准备出城迎战。 城门大开,鼓动人心的鼓声传遍城楼,骑兵营手持盾牌、长枪迅速出击。 封逸听见鼓声忙趴在城墙上看,大骂付泓扰乱他的作战计划,忙指挥弓箭手掩护。骑兵一路进击,两军厮杀,震天呐喊声惊动了整个琵琶城的百姓。 戎狄人势众,两千骑兵出城迎战,如蚂蚁过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湮灭在戎狄人的铁蹄之下。 大战结束后,收拾战场的士兵去寻冲锋陷阵战士的尸骨,早已被千军万马踏成泥浆,钳进泥地里。没有一具是完整的了。 这支骑兵是北洲军最勇猛的一支队伍,随也斩杀了一些敌人,但就这样送了人头,封逸愤而摘下兜帽,跑上阁楼,满含怒气一拳砸倒付泓,大骂他不是东西,竟让两千将士白白送掉性命。 “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收了戎狄人的好处了,两千人,两千人你就让去送死,你自己怎么不去!” 暴喝出声,封逸力竭,虚脱松开拳头,恨不得现在就砍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监军。 中尉察觉主帅的意图,忙扑上去拦着封逸,免他铸成大错。 本来,他在城外百米之外挖了深坑,设下陷阱,只待戎狄大军而至,掉入陷阱之中,便可轻松消灭一部分敌人。 然而,戎狄人冲到城下,竟绕过陷阱,到达城下,搭云梯攀上城楼。 封逸气得要吐血,漌之推测的果然不错,北洲军中有叛徒。难怪詹将军屡屡战败,身边有奸细,不败才怪。 守城都尉指挥士兵往下泼油,投下火把,引燃油火,火势蔓延,连成一片。器械兵又放下夜叉擂撞击云梯,再转动绞车收回,再次攻击。 封逸重新带好兜鍪,手握长枪,一座钟似的站在城楼之上,指挥各军之间有序配合。 首轮战,谁都没讨到便宜。 戎狄大军折损不少,守城军也损失不小。 这北洲城中,说起来十万大军,实则只有两万士兵能上阵杀敌,其余的,不是老就是少,连穿上铠甲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提枪杀敌了,小的呢,更是如此,只能做做后勤。 封逸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这北洲军内,问题十分严重,待他日回朝之后,定要禀报朝廷,好好整治才是。 天际泛着鱼肚白,一轮战熄,双方修整。 将士们轮换进食饮水,抢时间休息,指不定又要开始新一轮战斗。 第61章 北洲之行(二十六) 封逸接过水囊猛灌,忽而城外响起喊杀声,水误入气管,呛得封逸咳嗽不止,一把将水囊摔在地上跑到城墙边上看。 探子来报:“将军,城外出现了另一批人,与戎狄人打起来了。” 封逸眯眼瞧,一片密密麻麻,看不清来人穿的是什么衣饰。 “速速探明来的是哪路人马,有多少人。” “是。” 探马撤走。 又有人来报:“将军,城下来了一人,自称宁王府司马,请求立即面见将军。” “漌之,是漌之来了!快,快将人带上来。” 清然爬上城楼,微微喘息。 “小侯爷。” “漌之,可是遥乡城有变?你怎么会来?” 清然淡笑着说:“小侯爷莫急,遥乡城没事,现在请小侯爷下令全军出兵,与苍月人共同夹击戎狄人!” “苍月人?”封逸皱眉,忽而反应过来,“你是说,外面袭击戎狄人的人是苍月人?” 清然点头。 “你是怎么说服他们前来相助的?” 清然靠近几步,握住封逸手腕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战机就在现在,请小侯爷先下令全军全力击杀戎狄人。” 手腕被一只不大的手紧紧握住,封逸不及细想,忙击鼓传令全军,准备随他一起出城灭敌。 戎狄人再怎么强悍,在北洲军和苍月人的夹击下,节节败退,最后退无可退,全军死伤过半,剩余残余部队被俘获。 战况已定,清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结束了。” 张冲追着江守信一直出了北洲地界,到了京城便失去了踪迹。 他立即拨转马头返回遥乡城,听萧君杰说他已经去了琵琶城,又马不停蹄赶来,告知清然这个情况。 战况已然结束,戎狄人被灭,战俘数千人被押往城内关押,等待汇报朝廷之后再行定夺。 苍月人在城外停留半日,寻到老首领之后便返回了狼山。临行前,野利焕派人来见清然,送给她一枚镶银的狼牙吊坠,以示友好。 连日紧张备战以及激战一天一夜,士兵们疲惫不堪,打扫战场的事情,就交由老兵们。 清然下了城楼,慢慢穿过城门,塌上那片陌生的土地,地上全是未完全融化的积雪被践踏之后的烂泥,混着鲜血的味道,十分难闻。 此次战役,大挫戎狄元气,只余下一部人戎狄女子带着孩童迁往更北的地方。 萧致看到最后,封逸在末尾提了一句,此次宁王府詹司马居功至伟,但他身中奇毒,封逸会派人先将人送回京中疗养。 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 “詹司马中毒了?” 皇帝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听到萧致的问话,愣了一瞬才道:“是,封逸不是在信的最后说了吗,说他被人下毒,要先送他回京。” 萧致压着眉头,全然不见喜悦之情,担心道:“封逸也不说清楚中了什么毒,重不重,北洲环境差,没有好大夫,可耽误不得,还是得尽快回京来瞧才是。” 萧淳瞧着他笑,四弟爱才,于百位中第考生之中选了詹家公子做司马,也是他慧眼独到,这詹清澄还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过说来也怪得很,詹家,武将之家,这詹清澄自小跟在其父身边镇守边关,为将时毫无建树,回了京入了仕反而发挥出了无穷之力,可见是人才也要放在对的地方才能发挥效用。 他笑着说:“朕正要跟四弟你说,这为司马呀,朕看了北洲王和北幽王发回来的奏报,皆对此人人才能力以及品性称赞有加,朕想过了,等他回京,身体痊愈,便提拔他到户部做个郎中,帮朕管管钱袋子,你看如何。” 萧致还在担忧司马的伤势,一时没听清。 只听新帝说:“就这么定了。” 尤未察觉新帝从他那挖人。 清然毒发第二日,其父部下听闻大公子在军中,特来求见,却都被宁王府的统领拦在帐外,称大公子被人投毒,正在医治不得贸然打扰。 张冲快马到了曲乐关,过关卡时被拦,张守成怀疑他是细作不与放行。 张冲急着去找药,拿出大夫画的草药形态图交与张守成道:“我不出关也行,但请将军派人上山代为寻找此药。宁王府司马詹大人被人下毒昏迷不醒,大夫为其解毒,单缺了这味药材,求将军准许放行,救人要紧呀。” 张守成听闻是詹司马中毒,心中一动,但还是小心对问:“你说你是遥乡军都尉,王府司马与你同级,寻草药之事大可交给下级士兵来办,为何要你一个都尉亲自前来,说,你出关到底要干什么!” 张冲急了,就差要给这位宁远将军跪下了,“因为詹司马于我有再造之恩,他中了毒,我信不过别人,所以亲自前来,再说,若不是他,遥乡城和琵琶城不会轻易打赢戎狄人。将军,算是我求你了,快让我过关吧,再晚,我怕就来不及了。” 边防铁律,就是不许人随意出入,张守成不好私放,但他可以让自己的部下帮忙去寻。 他让张冲在水寨等候,等他派人寻得草药送来与他便是。 张冲嘱咐,草药一定要连根拔起,不可折断,在水寨等了半日,陪着张守成喝了几壶茶。 张守成早收到北洲军大战戎狄大捷的消息,但对细节还不知。便拉着张冲给他讲整个抗战过程。 张冲也恨自己有任务在身,没能亲自参加,不过,这几日听其他人说起来,也是胸臆涛涛,对詹司马和封将军佩服之至。 他把听来的故事讲给张守成听,两人十分佩服清然的智计和勇敢。 特别是在不明敌情的情况下,敢只带一人就出城与苍月人谈判,并成功游说苍月人调转枪头,于北洲军共同抗击戎狄人。 张守成狂拍大腿,连声叫好。 “想不到啊,当初詹司马道曲乐关时,受了伤,在寨子里养了几日,了解了情况之后,便破解了戎狄人攻击之法。” “不蛮张都尉说啊,起初本将见到詹司马时,总觉得他身材矮小,面相清秀,瞧着柔弱无骨,指不定是个什么软骨头,不值得信任。此战之后才明白,詹司马给我上了一课呀,哈哈哈哈……”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张守成派出去的士兵带着草药回来,张冲才又匆匆回去。 大夫得了药材,一刻也不耽误,立即熬药,替清然解毒。 过了三日,人虽然还睡着,但面色却好起来了。凌峰担心詹裕明的部下前来骚扰,认出清然,便急着带清然返京。 张冲听闻司马要回京,向北幽王递了辞呈,此后唯愿跟随在詹司马身侧做个走卒也满足了。 英雄自有英雄梦,萧君杰叹息一声,放他离开。 张冲找到凌峰,请求准许他跟在詹司马身边。 凌峰抱手默然,不能替清然做决定。 私心里也不希望有人靠近她。 张冲见他不允,在清然的帐外跪了半日,只希望凌峰能在詹司马清醒时,转达自己的决心。 凌峰见他执拗,争不过,又正好缺个赶马车的车夫,勉强就他了。 萧君杰得知詹司马要回京,特来琵琶城相送。 封逸与他并肩站在一处,瞧着三人远行。心中感慨。 一个王府护卫统领,一个中军都尉,就不说都尉了,单单是护卫统领,便是比王府司马高出一截的官,竟然都甘愿受他驱使。 不得不说,詹司马乃人中龙凤也。 封逸更是感慨,多年不见的好友,本以为毫无长进,如今再看,竟是甩开自己,早已站得更高,令他仰视。 远行的三人一路向南,赶在除夕前夜回到了京城。 第62章 错失 南洲王自知错失机会,在玉龙河畔多逗留了两日,不甘心地率兵返回。 江守信跟在身侧,嘀嘀咕咕,说了许多北洲之事。 萧寂听完,望着天边柔软的云说:“你的意思是,此人乃是一大祸患?” “正是”,江守信阴恻恻道,“末将在遥乡城小心谨慎多年,不知哪里让他瞧出破绽,他到了遥乡之后,便在军中暗查,叫他挖出不少东西来。” “后来,末将收到家信,言家中长辈子女皆被山贼掳去。末将还当是往日哪位仇人所为,并未多想,便带着人就去了,谁知……” 萧寂稳稳坐在马背上,乜了他一眼,对这个蠢笨的下属很是无语。 江守信自知一时多心,着了詹司马的道,也是心虚,小心觑了萧寂一眼道:“谁知,末将前脚一出大营,后脚那詹清澄就命人关了营门。” “末将深知已然暴露,无法再回去,只好一路往南,来投奔主子您了。” 旁的萧寂都不在意,只是问:“可曾有人发现你?” 江守信乱摆手,“没有没有,先前倒是有条尾巴一直跟着,后来末将转到京城之后就将人甩掉了,这才南下奔您身边来。” 萧寂点点头,“既然都来了,日后改头换姓,在南洲重新开始便是。只要你忠于本王,便有你江家飞皇腾达之日。” “是是是,末将誓死追随王爷。” 南洲王率军兵临玉龙河,朝廷曾派人传话,问其何意。他狡辩称,北洲大战,为防止戎狄人威胁京中安全,故而率兵驻扎玉龙河畔,以便及时护佑京畿,保天子安危。 这真的是明目张胆的放他娘的狗屁。 新帝像吃了个闷屁一般恶心,但却拿他毫无办法。毕竟他没有越雷池一步,更没有任何威胁朝廷的举动。 真的是好气啊! 下了早朝,南舟从皇城旁摸过来,悄声说:“殿下,詹夫人接回来了。” 萧致点点头,算了算日子,道:“凌峰先前送来信说,他们是今日进京吧?” “是。” 萧致昂首望向天际,明日就是除夕,今日早朝过后,朝廷就休假了。北洲战事得胜,封逸还未处理好余事,还未反朝,为了能让拼杀敌人的将士们过个好年,更为体现新帝仁政,朝廷已经发放一部分赏赐下去,等过完年节,得胜之军凯旋而归之时,再论功行赏。 先前封逸将北洲军中诸多问题折本上奏,萧致有心前往北洲解决此事,顺便再看看司马如何了。 但朝中事务繁杂,新帝登基,太多是事情需要他来主持,主理,实在抽不开身。 就他说的北洲军中的问题,太子一直知晓,只是,多年沉疴,如何是一日两日就能拔除的,如果手段强硬激烈了些,恐怕会再生乱子。 战事初平,这些事得慢慢来,如抽丝一般一根一根往外抽。 萧致这才作罢,只是这心里头始终放心不下。 还是南舟机灵,体察到他的微妙心思,提议将詹夫人接回京,詹夫人曾跟着杜仙人修习医术,听闻在嫁人之前便颇得真传,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将杜仙人的医术发扬光大。 如今正好,军中大夫棘手的问题,倒可以请詹夫人一试。 “把詹夫人带上,去城外接司马回京。” 南舟道是。 伺候萧致上了马车,躬身等着马车走,他便去安排殿下交代的任务。 等了须臾,却不见马车走。 他不解抬头。 萧致挑帘问他:“你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上马去接詹夫人。” 啊? 南舟没明白,一脸傻相。 萧致啧了一声:“不是说了去接司马回京吗,还不出发?” 直到这时南舟才反应过来殿下口中的接司马是连他也一起去接,心里震惊不小。 突然发现,这位詹司马了不得,不知不觉竟在殿下心中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 一个从四品司马而已,竟让堂堂亲王亲自迎接,看来此人前途无量啊! “啊是是是,出发。” 一辆马车从北向南一路疾驰,每到一座城池休整时,凌峰便会写一封信派驿站里的传信兵传往下一个座城,只为了节省城门盘查的功夫。 他手持大内令牌,一路无人敢阻拦,路上除了休息时间,他们只用了不到四天的时间就到了京郊。 眼瞧着就要入京,凌峰催促张冲再快些,清然这几天一直喝着军医配的药,人睡睡醒醒的,始终不见好。凌峰内心焦急,担心那些毒在体内停留久了会坏事。 张冲闻言,马鞭甩的噼啪响,随着马儿阵阵嘶鸣,一阵风似的穿过城门。 萧致下了朝接上詹夫人直奔北门而去,城门守将见一辆高规制的马车往城门靠近,忙从城楼上下来。见是宁王的车架,以为出了什么事,笑盈盈站在马车车架前拱手行礼:“不知宁王殿下驾临,可是有要事?若是用得着末将的,殿下只管吩咐就是。” 马车内无人应声,南舟托手在一旁应道:“将军客气了,殿下前来,并非公事,就不惊扰大驾了。自去忙便是。” 正说着,忽见另一扇城门口,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那一枚还未完全收回去的令牌一闪而过。 南舟愣了愣,那是……凌统领内宫侍卫副统领的令牌? 他追着马车跑了两步,大声呼喊:“凌统领——凌统领——” 无人应答。 萧致挑帘问:“怎么回事?” 南舟匆匆跑回来禀报:“殿下,是凌统领他们,他们已经进城了。” 下一刻,萧致下令马车掉头。 南舟还没来得及爬上马便被无情甩下。 “殿下,殿下,等等奴婢呀……” 回应他的,只有车轮高高卷起的尘土。 第63章 守护 南舟吃了一嘴的灰,车夫的马鞭急急扬起又落下,急切追赶前面的马车,他觉得,就主子对詹司马紧张的程度,他快要失宠了。 欢喜早听南舟说过,除夕之前小姐会回京。 她开心了许多天,日日忙着比照往日府里过年的样子布置司马府。老爷的案子还未查清,绝不可能回詹府过年,老爷不回,他们就可以把夫人接出来,一起过年。 反正那个府里,没什么可留恋的。 看门的老仆已经回乡过年,偌大的司马府就剩了她一人。 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去王府找管家借了个小厮过来,帮忙一起挂灯笼,换桃符,一块清扫整个屋子,又准备过年时要吃的腊肉、腌鱼、还有一些预制菜肴。 已经是除夕的前一天了,歇息之余,她抬头望着难得的晴日问小四:“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小四正要回答,门外一声长“吁”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两人对视一眼,欢喜慌忙丢下手里的活往门口跑。 她一个人在这府里待了两个月,除了刚开始满姨娘日日来骚扰,之后便再无人上门。这突然的动静,必定是小姐回来。 开了角门,欢喜跑出来,一个脸生的大胡子汉子刚刚停住马车,紧接着跳下来转身去掀车帘。 凌峰抱着清然钻出马车,见欢喜愣愣站在门口,沉声道:“快去把屋子弄暖了,让你家公子歇息。”说完大跨步从角门进去了。 欢喜目光落在凌峰怀里,见自家小姐面色青白,心揪了起来,忙转身跟进去。 小四跟着她出来,堵在门口,被欢喜一把掀开。 “哎呀,别当道。” 小四反应慢了半拍,被拍在门上,看着他们进去。 人都进去了,就剩张冲牵着缰绳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 一阵寒风扑过来,马儿打了个响鼻。 小四转头看,见他生得魁梧,面相周正,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仆人。笑着引人往王府马房走。 萧致催促车夫急急赶车,车架在司马府门前停稳,他撩帘下车,正好看见角门关上。 萧致示意随从去敲门,另有一人前来应话。这时才想起来,好像把南舟落在城门口了。 欢喜刚往里走了几步,听见有人叫门,心头担心清然,不耐烦跑去应门。 手下携了几丝躁意,拉开门语气不善道:“谁呀!” 萧致背着手昂扬站在门前,侧头看她。 欢喜心里嘀咕:宁王殿下怎么来了? 詹夫人站在旁侧,见欢喜开门,忙上前问:“清澄是不是回来了?” “夫人!”欢喜惊喜叫道,“您怎么来了!” 詹夫人担忧清然的状况,不待多说,要进门去:“她中毒了,快带我去看她。” “啊?” 欢喜顾不上招呼萧致,先带詹夫人往院内走。 人都走了,就剩个小门还开着。 这府里头,空得都能养鬼,肯是指望不上有人来给他开大门的。 算了,看在詹司马生死未明的份上,不计较这些了。 萧致掸掸袖子,屈尊从角门进去。 前院没人,也没人招呼他,旁边的东厢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凌峰从里面出来。 心头正愁着清然的毒,一抬头,陡见萧致站在堂上。 紧走几步跪下见礼:“卑职参见殿下。” 萧致自己在上首坐了,抬手叫他起身,问及清然的情况。 凌峰将他们在北洲的经历简略说与他听。 那些事,萧致大多都在封逸传回来的详述书上看过。 他耐心又听一遍说:“跟本王详细说说,詹司马是怎么中的毒?” 凌峰揖手回话:“从司马中毒时间上来看,应当是在遥乡城中时中的毒,至于下毒的人,虽没有明显证据证明,但,从各方面分析,应当是遥乡城守将江守信所为。” “江守信?”萧致默了默,“西泠江家?” “正是。” 萧致站起身在屋里踱步。 西泠江家虽在北洲境内,但是,其祖上却是南洲人,历经三代,南洲那边还有些散亲在。 “可知他为何要害詹司马,既然要害,又为何不直接毒死?” 詹夫人在东厢替清然诊治,外头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听见什么毒死毒死的,皱了皱眉。 提笔写下一套方子交给欢喜,吩咐她尽快去办。 欢喜拿了方子出来,见宁王坐在堂上,身侧连一杯茶也没有,心知怠慢了,但这头又急着去抓药,便不管不顾跑出了门。 正出了大门,与进门的南舟撞了个满怀。 南舟抱怨道:“哎哟喂,这是怎么的,欢喜兄弟这么急,是赶着投胎去吗。” 欢喜满口道歉。 南舟瞥见她手上的药方,明白过来。抹了一把热汗,道:“别跑了,马上过年了,街上的要铺子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你上哪抓要去,随我进来吧。” 凌峰回答萧致的话:“这件事比较复杂,詹司马查出些蛛丝马迹,待他痊愈,您亲自问他吧,或者还有一个人,遥乡张都尉曾在江守信手下为军,现追随詹司马进京,此事他应当最清楚。” 萧致点头又问,“大战过后,江守信人在何处?” “为防止此人大战前坏事,詹司马使计将此人诱出遥乡军,之后便未再返回,而是一路向南。张都尉一路追踪,最后江守信等人的踪迹消失在京城。” 萧致脚步一顿,“京城?”又继续在屋里绕圈。 南舟领着欢喜进来,多日不见,先跟凌峰打了声招呼,然后跟萧致请示。 “殿下,奴婢方才遇见欢喜出门去抓药。奴婢擅作主张将他带回了。现下街市上的药铺都关着门呢,现在去,肯定空手而回。” “呵呵,既然是詹司马所需,咱们王府里倒是什么药材都齐全,奴婢想着,要不……就上王府里抓些药来?” 萧致转过身来看着南舟,心里头倒是觉得,这个奴才十分有眼力见识,知道孰轻孰重。 他点点头道好。 南舟哈腰笑着带欢喜过王府去取药。 凌峰站在一旁,瞧着萧致的态度,以及南舟的话,心闷闷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为亲王,亲自来司马府守着就十分罕见了,过往就连宫里头的公主生大病也未见他如此,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对清然,与其他人有些个不同。 到底是怎么不同又说不清。 小四协助张冲过王府安顿好马车,领着他从王府传过来,从院墙上的小门回到司马府。 张冲在军中多年,但出生其实不差,王府这样规制的宅院竟会与司马府相连,实在罕见。 他好奇地问小四:“小四兄弟,这宁王殿下,怎么肯东院墙上开道门的?那些贵人不是最讲究风水的吗,这里开道门,会不会有碍王府的风水?” 小四就知道他会好奇,笑着解释:“那是因为詹司马得殿下器重,王府上下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没有一个人能抵得上詹司马在王府的地位。” “想当初啊,啊当然,我也只是听说啊,听说当时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曾属意于詹司马,想让她外放任一州别驾。但咱们殿下看中了他的才能,好说歹说才把人给弄进王府。” “为了弥补詹司马在官阶上的损失,咱们殿下可是花费重金赏赐詹司马的,又开了这道门,以便于时时召见呢。” 这么说的话,詹司马在宁王府的地位,真可谓超然。 忆起在北洲的情形,张冲更加坚定了生死追随之心。 第64章 觉察 药材取来,詹夫人吩咐欢喜上后厨熬药,她洗净了手出了东厢,走到萧致面前跪下来。 “多谢殿下赠药。” 萧致微微挑眉,并不将这点恩情放在心上。一位得力的属从,胜过千金,这么点药,不值一提。 修长手指微抬:“夫人请起,不过是些药材,与司马的命相比,当不得什么。” 凌峰跨出一步,弯身去扶她。 “夫人,起身吧。” 萧致眼神扫过凌峰,闪了闪。 这个护卫,忠心归忠心,但并不全然一颗心护他。先前便觉得他与司马之间,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兄情,又有些不一样。此时见他轻声细语同詹夫人说话,更觉怪异。 一次北洲之行,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厚? 忽而觉得唇舌有些干,他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唇,探手去拿茶杯,岂料,摸了个空。 索然无味咂咂舌,腹诽道:这司马府……实在是不成个体统。 顺势扫了一眼前堂,明明是处不错的宅子,不过才半年,如何就破旧成这般。 南舟站在角落,眼神心神时时注意自家主子。体察到主子的需求,忙摸出门去寻欢喜煮茶。 詹夫人曾听清然说起凌峰,知道这个侍卫统领多次照顾她,而且还在危急时刻救她不止一次。 方才在城门,虽是一闪而逝,但她看宁王身边的内侍朝马车大喊的样子,明白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回到京城,全赖他周全。 她朝凌峰点点头,一切尽在点头里了。 萧致随手指了指右侧的椅子道:“夫人坐下叙话吧。” 詹夫人依言坐下。 欢喜送了茶上来。 萧致接过茶盏,呷了一口,脸色陡变。 这茶,怎么跟封逸年初送来王府的一个样!并且苦涩之中还带着一股子霉味儿。 这都赶着年尾,还拿这种茶出来应酬客人。这司马府是穷成什么样。 他想着,赶明儿趁着年节,给他张张薪俸。 茶已入口,从小的教养令他凡是入口的东西,不可随意吐出来。再难下咽的东西也得面不改色吞下去。 若是在王府,底下的人若是敢拿这种东西糊弄他,非泼到奉茶婢的身上不可。 搁下茶杯,萧致问詹夫人:“司马如何了?可有法子解毒?” “多谢殿下关心,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中了箭木毒,等用上药,很快就能排除毒素。只不过,中毒时日太久,还需要几天恢复。” “那他何时能醒来?” “明日早上应该就能醒。” 萧致放下心来,先前封逸信中说的那么严重,他还担忧了好些日子,生怕人就这么折了。 他称赞詹夫人:“早听闻詹夫人师从东临杜仙人,得了仙人真传,医术了得。北洲军医觉得棘手的毒,不过片刻,夫人便有了解毒之法,实在是医术精妙。” “王爷谬赞了。”詹夫人微微颔首,“这种毒并不难解,军中大夫可能掣肘于北洲边境药材有限吧。” “既然还需几日才能痊愈,明日又是除夕,还请詹夫人辛劳一些,就在司马府住下,陪着司马跨年吧。” 不必他说,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让旁人来照管,詹夫人道是。 一席话题说完,场面陡然冷了下来。 詹夫人捧着茶,微微抿一口,偷觑坐在首位的人,揉揉手指欲言又止。 萧致察觉到她的视线,主动问:“夫人可是还有什么事要问,但说无妨。” 詹裕明出事一个月,朝中无人替他说话。 通敌叛国,罪名不小,京中交好的人家都避之不及,没有人肯见詹夫人,亦无人肯出面替他在朝中说话。 夫妻一场,虽不同心但却为一体。若罪名一旦坐实,不光詹夫人跑不了,就连清然以及东临娘家都会受其牵连。 她所求无门,如今面前的这位,是她能见到的身份最尊贵,在朝堂说话有分量的人。 詹夫人有心请求宁王彻查丈夫之事,但…… 她叹息一声,颇为为难摇摇头。 詹夫人深居简出,在京中地位相当的人家当中,算是沉默少言,不怎么突出的人。更是淡然处事,无所求的人。 能让她难以启齿的事情,唯有詹裕明之祸了。 萧致抬眼看她,洞悉一切的目光更让詹夫人无所适从。 明明是后辈,却感受到极强的压迫感,她绞着手中的帕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反倒是萧致,体贴觉察出她的为难,主动宽慰道:“夫人可是想问詹将军之事?” 詹夫人快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迟疑点头。 他笑容浅淡:“夫人莫急,詹司马会去北洲,并瞒着您,为的就是亲自去北洲帮詹将军洗刷罪名。即便没能细查事情真相,以他现在的功劳,也足够帮詹将军减轻罪孽了。夫人放心便是。” 詹夫人松了一口气,她并非功利之辈,对现有的身份地位本就不屑,更何况詹裕明成为镇军将军之后,朝廷封赏的诰命,他给了詹老夫人,与她并无关系。 詹夫人过世之后,诰命也随之收回,所以她现在仍是白身。 若是不能洗刷丈夫的罪名,退而求其次,只要不连累家人便好。 她脸上有了极轻的笑意:“多谢殿下。” 萧致看着这张有了些岁月痕迹的脸,笑起来,竟与记忆中某个瞬间,某个人的脸重合。 脑中没来由的冒出一个结论:原来詹司马俏母。 民间有种说法:男儿俏母,金砖砌墙,女儿像父,反穿皮袄。 大致意思就是,男儿像母亲,大富大贵的命,而且长相俊美。 萧致点点头,深觉有道理。 凌峰站在旁侧,疲累得大了个哈欠。 萧致侧头看了他一眼,这才看清他眼下黑青,疲态尽显。 拍了拍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本王先回去府了,夫人若有需要,只管过王府寻南舟便是。詹司马此次立功不小,朝廷日后自会奖赏。本王就不逗留了。” 詹夫人急忙起身相送。 萧致走在前,南舟和凌峰一左一右跟随其后。 临出门前,凌峰微不可察的视线瞥向东厢,隐约见幔帐之后的人,安静躺着,抬脚出门走了。 送走宁王,詹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欢喜端着药进来,詹夫人一把拉住她问:“清然和宁王殿下走得很近?” 欢喜茫然啊了一声,道:“没吧,不过殿下很器重公子倒是真的。” “那凌统领呢?”她手下稍稍用力,紧捏着欢喜。 欢喜歪头想了想说:“凌统领就不一样,他处处照顾维护公子,两人感情自然不一般。” 詹夫人紧盯着她 ,喃喃道:“怎么个不一般法……” 欢喜嗯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总觉得小姐把凌统领当兄长看,但凌统领看小姐的眼神,维护宠溺之中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情意。欢喜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总之,两人关系很好。 第65章 除夕1 喂了药,又在伤口敷了药,詹夫人坐在床边守着女儿。 烛火寂静燃烧,投下一道无言的身影。詹夫人目色无光枯坐着,守着一人一烛,不知想些什么。 清然中毒之初还能睡睡醒醒,自从快到京城开始,便陷入长时睡眠中。喝过药,没过多久,她额上、身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人也不安分躁动起来。 詹夫人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取了帕子沾冷水替她擦汗。 她中毒时间太长,毒性早已深入肌理,若不用点猛药,是没办法快速拔除毒性的。 汗越来越多根本来不及擦,詹夫人喊欢喜多烧些水进来。两人架着清然放进浴盆中,微微发烫的水蒸腾白嫩的皮肤变成淡淡粉色。 欢喜帮她一寸一寸擦拭皮肤,擦到手指时愣住了。 曾经拿针握笔的手,变得粗糙不堪,跟粗使杂役的手一般,欢喜心疼不已。可以想象,她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詹夫人取了套干净衣裳来,见欢喜在浴盆旁边抹泪,问她怎么了。 她托着清然的手给詹夫人瞧:“夫人,您看,小姐的手上全是口子,手心也糙得跟树皮似的。她一个人在外头,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詹夫人沉默着,把衣裳搁在旁边的台子上,出去从包袱里寻了一个小药罐进来,坐在浴盆另一边,打开药罐,剜了一块膏体抹在清然手上,一点一点晕开抹匀。 “她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得把自己当男人看。”手停了停,看了一眼女儿,出了那么多的汗,清然已经安静下来了,“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这样,身份就有可能被人怀疑。” 欢喜抹干净泪,也从小药罐里挖了一坨药膏帮她涂手:“奴婢不明白,好好的大家小姐,偏偏要换上男儿装入朝堂。多危险呀,当初为了帮宁王殿下捉住郑尚书的把柄,差点被杀手给杀了,还好殿下及时出现,救下她,否则……” 这事詹夫人不知道,她想起刚才替清然看诊时,听道宁王问的话。或许女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颗很有用的棋子吧。 两人忙活到深夜,等清然停止出汗了,安顿好她,又把炭火烧得旺旺的,才都歇下。 除夕日,宫里一大早便要驱傩,新帝登基第一年,新的展望,势必格外重视。 宁王萧致与其他公主一早便被叫进宫去陪伴新帝,还有杨尚书一家也在受邀之列。 从早上开始,一直到上午半日,宫中祭祀礼仪不断,到了中午,皇帝带着弟妹们一同去给太后请安。 原本端太妃也应当在的,但她自先帝驾崩之后,身体心绪一直不算好。临近年节,更怀念与先帝在一起的时光,精神头更加不好了。 太后派了不少人去瞧过她,她都不见,只一个人躲在宫中神伤。 萧致给太后请过安之后便带着妹妹萧璃一同去探望母妃。 端妃见兄妹来,打起精神来见了他们。 萧致见母亲形容消瘦,心头一震,恍然才知,年底朝堂上杂事多,他已经许久没来看过母妃了。 “母妃今日身体如何?瞧着精神头没有往日足,是否夜里睡不好,或是饮食上欠缺了些?” 端太妃揉了揉发涩的眼,微微叹一声:“自你父皇走后,我时常想起他,日日睡不踏实。” “尤记得生辰那日,他精神俱佳突然出现,原以为他身体好了,呜呜……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竟这么快走了……” 萧璃过去搂着端太妃安慰。 见她哭得伤怀,萧璃也忍不住要抹泪。两个女人凑在一块哭,萧致无奈又头疼。 今日除夕,宫里都在过节,这么喜庆的好日子,怎好抹了新帝的面子,伤心哭泣呢。 他柔声宽慰端太妃,想了想说:“儿子已经成年在外开府,北洲战事已经了结,新皇也已经顺利登基。待这个年过完,儿子便会去往西洲主事。母妃若是在宫中寂寞,不如陪儿子一道去西洲吧。” “你要走?”端太妃自帕间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眼。 “是,先收了西洲之后便该去往西洲掌事,但二哥希望儿子在京帮扶,待北洲之事了结再去不迟。故而多留了半年。”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各部还算安分,不久之后将会迎娶皇后,有了杨家的支持,京中应当无事。儿子还是早回西洲为好。” “那……那你走了,你妹妹怎么办?她还没出嫁,若是我再走了,谁来照顾她呀。” 萧璃闻言,眼睛转了转,吸吸鼻子道:“母妃莫要担心女儿,四哥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总在这宫中窝着,时常想起父皇,对您的身体没有益处,不如就听四哥的,去西洲看看,顺道再帮他寻一寻合适的女子,四哥过完年就二十一了,至今孑然一身,早该找位嫂嫂了。” 说起这个事,倒是提醒了端太妃。她只顾着伤怀先帝,却忘了儿子也大了,太子不久就会大婚,老四比他小了一岁,也早该把婚事提上日程。 她揉了揉眼道:“阿璃说的在理。去西洲这件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先好好过完年再说。” 好不容易扯开了端太妃的注意力,萧致舒了一口气,又与她说了几句家常,便带着萧璃离去。 宫里还要举办宴会,萧致带着萧璃往摆宴的宫殿走,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两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萧璃瞧见旁边位置上坐了个人,有些微诧异,笑着招呼:“七姐姐也来啦!” 萧翡斜过去一眼,冷淡嗯了一声。 太后坐在高台之上,瞧见这两姐妹间冰冷的氛围,摇摇头,扬声道:“小致和阿璃去瞧过你们的母妃了吗?” 萧璃回道:“去看过了,劳母后挂心,母妃她日夜思念父皇,相思成疾。我刚才还跟四哥商量的,年后四哥去西洲,不若带着她一道去,省得她一个人在宫里胡思乱想的,于身体无益。” 太后叹了一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哀家曾多次遣人去瞧她,都被她拒之门外。你母妃她呀,没别的,就是想不开,许多事都爱往窄处想,最后跟自己过不去。” “其实回过头想一想, 人生几十年,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不剩下,还不如过好自己的人生来的真实。” 萧致看了太后一眼,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变化发生了改变。朝廷日渐稳定,新皇站稳了脚跟,他这块柱石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太后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在点他。 总之,一句话,听在不同人的耳里,便是不同的意思。 萧致趁机提出过年之后便会带着母妃去往西洲执掌边境,在坐的几位大人和皇室中人听见了,心思各异。 新帝听闻,颇为不舍的挽留,但又明白,西洲之乱虽已平定,当地百姓还多是以老西洲王为尊,并不服朝廷管束。 若无人前去教化安抚,迟早还要出现一位西洲反王来。 早上醒来,清然觉得周身神清气爽,身体轻盈许多,也不似先前那么嗜睡。 欢喜伏在床边睡得深沉,清然目光柔软落在她身上,替她拉了拉被子。 只这一个动作,便惊醒了她。 欢喜直起身来,揉揉眼查看清然,遽然对上她一双含笑的眸子,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大叫起来。 “夫人,夫人,小姐醒了!” 第66章 除夕2 詹夫人忙了一夜,早上起晚了些,正在梳洗,忽听楼下传来叫喊,忙丢下梳子下楼去看。 “怎么了?” 欢喜忙拉她进来,“夫人,小姐醒了。” 清然脸色苍白,喊娘。 詹夫人知道她今早会醒,但心里头还是有几分担忧,此时见女儿活生生坐在床上,眼眶涩然,走过去搂着她说:“太好了,清儿,你终于醒了。” “娘,女儿让您担心了。” “没事,还好凌统领见你久久不得好转,快马加鞭送你回京,否则,还真不好说。” 说起凌峰,便想起在北洲的点滴,两人算是把话说开了,日后当会以兄妹好好相处吧。 她叹了一口气,想起身下来走走。 詹夫人拦住她说:“先等等,你几日未曾好好吃东西了,先喝点清粥再下床。” 欢喜跑出去弄粥去。 詹夫人扶着清然坐下来,母女两人叙话。 “清儿,你在京中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去北洲,是宁王殿下的意思吗?” 当时走的急,清然不想母亲担忧,便没告诉她直接走了。她问起这件事,无非是想问她去北洲的目的。 清然抿抿唇说:“娘,您是担心爹吗?” 詹夫人看了她一眼,挪开眼,微垂着头说:“自然是担心的。” 她看着自己的手继续说:“毕竟是夫妻,他若有事,你也不会好过,整个詹府也会跟着遭殃。他只是对我不好,并非十恶不赦,我自然不希望他出什么事。” 清然握住母亲的手,她倒是希望母亲能自私一些,不要想那么多,顾忌那么些。所有人都没有她重要。 “女儿在北洲,只来得及参加完战事,爹的事情,还不及调查就毒发,继而昏迷了。” “您放心,现在北洲边境已平,不久之后封小侯爷便会回京,爹爹也会一并押送进京。到那时再查也不迟的。” 这件事悬而不决就是块心病。 女儿刚刚初愈,不想她太辛劳,詹夫人这才没提。 欢喜端着粥进来,清然裹着被子蹲坐在床上吃。 略吃了两口,不禁夸赞道:“几个月没吃到欢喜的手艺了,似乎比以往大有长进呀。这粥的味道,很是不错呢。” 欢喜嘿嘿一笑,“女婢才走了多久呀,哪能这么快就煮得一碗粥来,是小四。他起得早,早早就拿了米放在灶上煮着了。” “小四?”清然问,“是谁?” 欢喜说:“他是奴婢从王府要来帮忙的小厮,我听南舟说您年前能回,便想着要把府里各处收拾出来,只等着你回来过年。但是呢,事情太多,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去要了个人帮忙。” 清然点点头,喝下一口粥说:“那就把人搁在前头,莫要让他上后面来就是了。” 欢喜道好。 喝完了粥,清然又问詹夫人:“母亲这几日是就在这边陪女儿过年吗?” 詹夫人点头:“你去北洲之后,宁王殿下突然去了府里,说要把我送到东临老家去。那时候先帝刚刚薨逝,新帝继位,我想,应当是怕京中不太平,故而先将我送走了。” “之后在你回来前几天,又派人将我接了回来,说是你中毒了,需要医治,便带着我到城门迎你。” “谁知凌统领急于进京,入城的时候走得飞快,没看见我们,我们又折回头追你们。” 说起这事,詹夫人笑了起来,总觉得这事与身份尊贵的王爷格格不入。 清然不知内情,听闻宁王亲自去迎她,内心有些激荡。 “殿下……亲自去城门口迎接我?”她小心翼翼地问。 詹夫人说:“宁王殿下对你……好像挺不错的……” 清然没有反驳,哪有什么好不好呢,无非是觉得她还有点用吧。 三人吃完,清然起身出来。 已经快到中午了,欢喜得准备晚上团年要吃的饭菜。詹夫人搬了把椅子搁在廊下,让清然坐着晒太阳,她拿了把梳子帮她顺头发。 “你爹的事情……你怎么打算的?” 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母女之间这份温柔了,清然闭上眼十分享受地说:“娘,因为哥哥的事情,爹要打我的时候,我就不想再认他这个爹了。” 梳子在头上停顿了一瞬,詹夫人无奈道:“可是不认不行呀,你想在朝堂站稳脚跟,若是不认他这个父亲,首先德行这一关就过不了,何谈往后。” 是这么个理,但是,只要足够有用,新朝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就有机会。 “对了娘,先帝,怎么会这么快就崩逝了,我走前不还精神抖擞的参加端妃的生辰的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外头可有什么传闻没有?” 詹夫人帮她梳了个发髻,用簪子固定在头顶:“娘又不常出门,后来又被殿下送回东临,京中之事就更不知道了。” “你若想知道,何不等见了殿下再问他。” 可以倒是可以,只不过大过年的,说起这事不好罢了。 日头西斜,落在屋檐下,欢喜和小西制了一桌子菜搁在饭堂,这么大的宅子里,就四个人,冷清归冷清,倒也清净。 清然招呼大家一同落座,小西不敢,端着碗筷到角落里分了个小桌吃,再怎么特别的日子,身份不同,不可乱了礼数。 欢喜见他这般,便拿了几只盘子,拨了些菜端过去与他同吃。 四人两桌,各自吃着丰盛的菜肴,时不时搭两句,气氛十分和乐。 重生这么久以来,这是清然最最开心的日子。能顺顺当当走到今日,与遇到的这些人脱不开关系,凌峰、封逸、宁王殿下,还有北洲的一些人,这些人都帮了太多的忙。 饭吃了一半,小四忽然叫起来:“遭了!” 清然扭过头去问:“怎么了?” 他站起身边往外跑边说:“我把张哥给忘了,没喊他来一块吃饭。” 张哥…… 清然没反应过来,小四已经从前头倒座房里拉了个人出来。 张冲手足局促站在饭厅门口望着清然傻笑。 “詹司马……” 清然这时候才想起来,回京的途中,极少醒着的时候,除了凌峰,隐约听见道熟悉的人声。现在想来,可不就是张都尉吗。 “张都尉你……” 张冲搓搓手道:“我把遥乡军中职位辞了,日后决心跟着司马,不管司马日后如何,我张冲都誓死追随。” 清然愕然,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呃,你军中从四品都尉不要了,跑来我一个从四品司马身边做个无名走卒?” “是。”张冲声音坚定。 清然:…… 詹夫人见两人僵持不动,笑着起身来把人请进来,“先坐下吃饭,今日除夕,晚上还要守岁,得吃饱饭才能熬得住呢。” 张冲道谢,端碗吃饭。 街上陆陆续续响起不少爆竹声,家家户户都在迎新年。西边的天上燃起了色彩斑斓的烟火,一簇火苗窜上黑夜,在半空炸裂开成五颜六色的火星子,转瞬间消失在夜空中。短暂而绚烂的一生,只在一瞬间,就绽放最美的一生。 清然上屋里去了些银子给欢喜:“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 ,这是今年的压岁钱。” 说完低了二两碎银给她,又拿了些散钱出来说:“这些钱你拿着,带着小四一块上街上转转,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带回来些给我尝尝口。我太想念京中的美食了。” 欢喜欢欢喜喜接了钱,拉着小四出门去了。 詹夫人看他们嬉笑着出门去,拿了笸箩来灯下做活。 清然自己上屋里头抓了几把瓜子花生搁在几上,又满上茶,和张冲边聊边剥着。 清然问了不少张冲关于他自身的问题,比如哪里人,比如多大年纪,又比如家中可有妻儿,又为何与江守信不和。 旁的他都十分爽快回答了,唯独最后一个问题,他马着脸不可能说。烛火映在他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明显有一丝恨意泄了出来。 或许事关清名,清然识趣没再打听。话题一转,只说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67章 除夕3 宫廷宴会还没结束的时候,七公主萧翡称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太后不放心,让萧璃跟过去看看。 这个女儿,自从她的玩伴死后,一直闷在宫中,以前开朗任性的性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这么下去,人非得出问题不可。 这半年来,朝中大事频发,又逢先帝崩逝,事情太多,等她发现女儿的改变时,人已经成了现在这副,不言不语的状态。 宴会接近尾声,萧致喝了不少酒。许多大臣得知他年后要前往西洲,便来敬酒,一轮一轮敬下来,天大的酒量也支撑不住啊。 他摇摇晃晃起身,脚步虚浮立身不稳。 南舟早察觉主子的异常,吩咐人准备了醒酒茶。萧致连喝了几口,还是觉得头晕。 萧淳本欲留他共同守岁,顺道聊一聊往后的路。但见他醉意深浓,只好叫人好生送他回去。 马车摇晃,萧致闭眼休憩,不一会便起了轻微的鼾声。 南舟隔着马车听见声响,嘱咐车夫慢一些,莫要搅了主子的睡意。 天边烟火炸裂,在头顶开出一朵五色花来。凌峰望着王府的方向,心头起了一丝期盼,不知道她醒了没有,是不是也看到天上那片灿烂。 他跨上马,跟车随行,掩藏住心中的急切。 到了王府,萧致下车,扶着头往内走。刚入了府门,东侧传来喜欢笑声。萧致酒醒三分,忽然想起来,司马应当已经醒了过来,脚尖转了方向,往东去。 穿过小门,再次踏进这座宅院。 院中燃起了篝火,几人围坐在火旁,烤着一只羊羔。 那个人穿了件石青袍子,脸上笑意满满,挽住袖子正往烤羊上面洒胡椒面。那略微刺激的香味顷刻飘散开来。 另有一脸生的汉子手握一把匕首正往羊身上划口子,让味道渗进肉里。 萧致忽感腹中空空,宫廷宴会上的菜,大部分上来的时候已经冷透了,他没吃上几口,就那么空着肚子一个劲的灌酒,这会只觉得胃里冷热夹杂,难受得紧。 他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火堆旁的几人无人发现他们。 南舟见主子眼中似有渴望,故意咳嗽一声,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清然洒好胡椒面拍拍手,听见声音抬头,见西侧的小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三人,愣了一瞬,忙又笑起来,慢慢走过去给萧致行礼。 “殿下,您回来啦。” 萧致拢住狐裘嗯了一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清然回望一眼,见其他几人早已跪地行礼,看了一眼火堆说:“大家守岁没事做,又难得的好天,就想着在院子里架起火堆烤羊吃。还没多谢殿下赏赐的羊羔呢。” “本王赏的?”他扭头看南舟。见他笑得贼兮兮的,明白过来,肯定是他吩咐的。 “味道如何,可曾烤熟了?” 清然抬起头来回话,中毒一场,如大病初愈,她面色还是不怎么好,熊熊烈火之下,唇色浅淡,有种苍白的柔弱感。 她笑着回话:“已经撒上调料,再过一会便可入口了。殿下……要不要来尝一尝?” 难为他发出邀请,萧致毫不迟疑抬脚往火堆边上走,“司马辛苦烤的,自然要尝尝。” 凌峰跟在萧致身后,路过清然,目光落在她身上,似在问她身体如何。 清然回了个微笑,无声道没事了,他才放下心来走过去。 南舟抢先一步过去,清扫出一个看起来干净的椅子,伺候萧致坐下。 火堆旁燥热,萧致脱下狐裘给南舟抱着。 微微抬手叫跪着的人起身。 人都起来了,但都拘谨站在旁侧,清然过来,请萧致上屋里头坐,这里虽有火堆,但夜风依旧寒冷,万一冻着他可什么交代。况且,火堆燃烧的柴火万一蹦个火星子落他身上,把这一身锦衣华服灼个洞怎么好。 萧致不肯,方才就听见他们围在一处欢笑声不断,这才过来的,他也想加入。 清然无法,只得请他稍作,去处理羊肉。 凌峰见状过去帮忙。 其他人则赶紧端上干果茶点,奉上茶水。 南舟把狐裘夹在腋下接过茶盏问了句:“今天这是什么茶?” 欢喜笑着说:“这是祁门红茶。不知殿下喝不喝得惯。” 南舟瞟了一眼主子,见没有露出反感的神情,便接了,奉到他跟前。 萧致从进来坐下到现在,眼神一直落在清然身上,几个月不见,他似乎清减不少,本就瘦弱的身子甚至都撑不起衣裳来。 个头也没再长,还是那么高一丁点。 萧致接过茶杯,浅浅喝一口就搁下了,市井粗茶,如何能入得了他的口。 他一条手臂撑在扶手上,搓着下巴,像是品咂一件好物一般不错眼看着清然。 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么个小小的人,竟然有能力破了北洲战局。就连苍月族首领亦对他称赞不止。 这个人,到底是有多大的能量呢。 凌峰同清然一起把羊肉片成片,撒上孜然端到萧致面前。 萧致取了筷子,准备夹取。清然忙制止,吩咐小四端来一盆热水供他净手,然后自己也洗干净手示范性取了片肉放入口中说:“殿下,既然是烤全羊,那就用不得筷子,直接用手抓取,放入口中即可。这种吃法虽称不上文雅,但透着一股马上汉子的洒脱,倒也十分快意。” 她嚼了几口肉咽下去,满足地点点头,“这还是微臣在北洲时跟北幽王学的,殿下,您也试试。” 萧致定定看她,眼看着她把一整片肉吃下去,略迟疑伸手学着他的样子也吃下去一片。 怎么说呢,不过就是不用筷子,吃的过程不太一样,其他还真没什么不同的。 但见他满嘴油滋滋的,也不觉难堪,心头跟着欢喜,这样才是释放天性的愉悦吧。 萧致吃完一片,笑起来,叫其他几人也一同吃。 今日一整天,唯有此刻他才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这个除夕与往常一样,但又不太一样。 第68章 除夕4 几人闹到半夜,篝火火势渐小,詹夫人实在撑不住了,请示了南舟,先回屋睡了。 清然不能饮酒,萧致在宫中又喝了太多,这两人就没喝,倒是凌峰和张冲倒是支了张桌子在旁边喝得高兴。 欢喜给小四也留了一小壶,算是给他过过嘴瘾。 萧致迫切想知道司马他们在北洲的具体情况,先前听凌峰提过一些,总觉得索然无味,缺了点什么。 清然便如汇报似的,拽出一根烧成碳的柴火棍子,摁灭了明火,以地为纸,蹲在萧致面前将北洲地形及部署都画了出来。 一边画一边与他解说。 一人细致地讲,另一人认真地听。最后为了便利,萧致索性也同清然蹲在一处,时不时指点两句,也提出疑问。 提到北洲王时,萧致忽而想起了,北洲王萧君昊前些时候送来的请封折子。 “说起来,北洲王妃大战前夕生了个儿子,萧君昊说,他那儿子是应着时运而生,生下来就大战告捷,请朝廷封为北洲王世子。” 清然一愣,随即笑了,“他还真敢说。” 火光弱了下去,落在清然的脸上,半明半暗,她这一笑,明媚之中带着些不屑,倒叫萧致心里一咯噔。 他转过脸,慌张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也跟着笑了。 “萧君昊其人,向来脸皮厚,世人都说他谦谦君子,君子不假,但薅起钱来,那是真的毫不手软,每年都会想着明目找朝廷要钱。若是萧老三有他一半的精明,也不至于北洲屡屡被戎狄侵扰而苦于无钱粮对抗敌人。” 清然没有立即回话,她想了想说:“说到这个,殿下,小侯爷可曾上奏过关于北洲军中许多不合理之事?” 萧致明白她指的什么,微微叹一声道:“说过,不过,本王还想听听司马有何高见。” 腿蹲麻了,清然站起身来跺跺脚。萧致也跟着站起来。 “高见不敢,不过是些愚见,若是殿下用得着,那便是微臣的福分了。” “讲来。”萧致不与他客套。 外面起了冷风,清然引萧致上堂上坐。 南舟亲自去给两人换了热茶,清然喝了口茶才说:“殿下,北洲十万大军之所以无力抵抗戎狄两万大军,其根源便是北洲军中多半以上都是老弱病残兵,那些人都是无田的百姓,若是不在军中,只怕都不能吃饱肚子。故而与其饿死,不如在军中混饭吃。” “这事封逸曾在奏书中提到过。你继续。” “这种事不但北洲军中比比皆是,就连遥乡军中也是如此。再加上北幽王无钱无粮,自然没人愿意拼死打仗了。” “封小侯爷知道这种状况,想改变,但又不能下令让那些老兵伤残兵都解甲回乡。总不能看着那么多人活活饿死。” “北洲军中情况复杂先不提,就说遥乡军。微臣在军中十日,五日之内,微臣便查出军中现状,并非原先遗留问题,而是有人故意煽动军中诸人,恶意留下来骗取朝廷军饷。他们其中好些人是有手艺能养活自己的,若是再肯吃些苦,养活一家子不在话下。但军中诸将领十分躁动,军心十分不稳定,以至于士兵消极抗战。” 她的话已经十分明显了,一城守军如果上下都是这般情况,那与统领者脱不开关系。遥乡军本是北幽王直属统辖,但因军饷的问题,他在外四处筹钱,军队实际掌控者便落到了江守信手中。 “你是指江守信?”萧致虽不在北洲,但军中各部时时传消息回朝廷,从所有的信息中不难整合出一些结果。 清然点点头。 “微臣略施小计便让他露出了狐狸尾巴,此人必是细作。不过,不是戎狄人的细作。” “何以见得?” “此人非常狡猾,见微臣和凌统领到达,殷勤接待,让我们放松警惕。却暗地里给我下了毒。” “若不是张都尉之事,我还怀疑不到他。” 张冲在城外被戎狄人牵制不得回城这事,封逸没说,但萧君杰却提到过。 “微臣循着机会,扮做送饭小兵见过张都尉,他告诉我关于江守信的许多事。那时候我便断定,北洲屡次被侵扰,不是戎狄人太强,而是有人故意要制造这种局面,一方面是为了骗取朝廷军饷养活那些老兵,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谋私利。” “司马所说的私利是指什么?此人连军职官位都不要了,人消失在京城,还有什么私利可以谋取?” 清然点了点桌几,在茶碗里沾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幅天下舆图。她指着北洲到京城的一条路道:“殿下请看。” “这条通往京城的路其实是个大的岔路口,往东南走一里便到了中洲地界,往西南则是西洲地界,若是沿着中洲西洲的分界线往南走,不过十里路,便能进入南洲地界。” “微臣怀疑,此人在此处让随从穿了他的衣裳,骗过了张都尉,南下入了南洲王的地界。” 萧致一拍桌子,明了了:“这就对上了,此人是北洲人,但祖上在南洲,南洲定然还有他不少的亲戚在。” “所以,微臣有个大胆的猜想,北洲之事,会不会是南洲王联合戎狄人一起策划的什么阴谋,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动作,微臣就想不明白了。” “他有,”萧致定定看着他,眼中闪着光,“他帅全军驻扎在玉龙河畔,威胁京中安全。只是……” “只是戎狄人战败,他失去了依托,故而没有出手?” 萧致点头。 事情前后一串就通了。 清然明白过来,“这么说,我父亲并没有通敌卖国,而是有人故意嫁祸给他,好让北洲兵败,这样,南洲王就能进犯京城,做一做天下共主的美梦了。只不过,他漏算了小侯爷,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会出头接替出征大将军的位置。” 话虽如此,只可惜没有证据。不然朝廷就有理由举兵讨伐这嚣张的南洲王了。 这件事还要慢慢查,萧致问起北洲军中之事。 “遥乡是江守信捣的鬼,那北洲又是怎么回事?” 清然又蘸了茶水在北洲边境上划出一条线,点了四个点,继续说:“我发现江守信有问题,顺着这条线摸到边境一座最为重要的烽燧上的烽帅也有问题。有人通过那个烽燧向西南方向的琵琶城传递消息。我将这一情况连夜告知封逸。叫他留意军中各部动向。” “起先,我怀疑的是监军付泓,此人在朝中便与太子作对,并非良人,我担心他会在大战之时坏事。但封逸暗查过后,多了一个怀疑的人。” “是谁?”萧致问。 清然叹了一口气,不太愿意说,但不说又不行,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朝廷彻查起来,谁也跑不了。 “是我父亲的一位老部下,定远将军孙时贤。” “本来我是准备到北洲军中彻查此事的,谁想到,毒发了。若不是那个刺客那一剑刺伤我,军医替我包扎时觉察出异样,否则,我连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提起这些经历,也是惊心动魄。 萧致没再细问那些情节,转而问他:“伤势如何?” 她摇摇头,“已经无大碍了。” 不知不觉两人谈了一整夜,萧致担心他病体初愈,吃不消,起身要走,临走时嘱咐他好生修养,趁着过年把身子骨养好。 年后还有重任要交给他。 清然道是,送他出去,见院中守岁的人都散了,打了个哈欠,回屋躺着去了。 晨曦破晓,一抹朝阳照亮了整座院子。 第69章 过年 新年伊始,初一一早,皇帝下诏书改年号为建功,同时遵从先帝遗命,册封杨家女杨蓉蓉为后,将于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婚,并大赦天下。 此消息一经传出,普天同庆,最开心的莫过于杨家了。杨尚书狂喜的同时又发愁,婚期定在这么近的日子,都来不及准备。 紧接着,杨府放出话来,拜年之事就免了,等帝后大婚之时,再一并宴请亲友同聚。 话虽如此,但每日仍有不少人踏破了杨府的门槛,以拜年之名拉近关系。 右相付卿抱手站在杨府门外,冷眼瞧着杨维新喜上眉梢出门迎客,冷哼一声,心道:先帝还是厉害的,知道光一个宁王难以扶持起软弱的太子,临死前替他定下这门亲事。 以杨维新左右逢源的性子,势必会帮新帝拉拢朝臣供他驱使。就连他这个右相,纵然立场不和,也不得不顾忌亲戚关系,不能下死手。 随从轻声问他:“大人,还进去吗?” 付卿哼哼,十分不愿意:“进去,怎么不进去,侄女要当皇后了,当舅舅的怎么也得提前恭贺才是。” 说罢一甩袖,往门前走去。 到了门前,杨维新刚送了客人折回身来就见到晦气似的皱了皱鼻子,拦住要进去的付卿,佯装望天问:“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高高在上的右相这是犯什么毛病了,竟然等我杨家的门了,真是稀奇的慌。” 此话一出,杨府门口的小厮皆哈哈哈大笑起来。 付卿气得吹胡子瞪眼:“杨老二,你如今爬到尚书的位置,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了不成。在老夫面前也敢大放厥词,你是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了啊。皇上可知你私底下如此狂妄自大!” 杨维新背着手,慢慢绕着付卿踱步,“我杨维新是什么样,皇上最是清楚,否则怎么会册封我的女儿为后,倒是你,尊重都是给人的,至于其他的一些什么,哪有资格谈尊重。” “哼!我杨维新自微贱起势,入不了你右相高雅的眼,还是莫要来往得好,免得污了您高洁的名声。送客!”说完带着众奴仆进府关门。 见过没礼数的,没见过这么野蛮的。 付卿气炸了,真不知自己来讨这个没脸做什么。 杨维新如今一跃成为皇亲国戚,越发不把他这个相爷放在眼里。今日这一遭,两家的梁子算是结大了,日后再相见便是仇敌而非亲戚。 他咬牙切齿地带着随从走了。 过年这几日,清然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时不时会觉得累,她日日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似乎能吸收能量。只是晒太阳久了,人容易犯困。 小四帮忙挪了张躺椅出来,她就躺在上面醒醒睡睡,好不惬意。 府里人多了,欢喜一个人忙不过来,詹夫人本想将府里伺候她的几个丫鬟叫过来,但又担心人多嘴杂,许多事不方便。又歇了这心思。 厨房忙不过来,詹夫人便亲自下厨,给欢喜打下手。 院子里清然一个人躺着,时有暖风拂过,吹得人懒洋洋的。 萧致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走近了才发现司马睡着了。 他也是无事做,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司马府,想来跟他谈谈南洲那边的事情。 人睡着,他没打扰,示意南舟进屋搬把椅子出来,就搁在旁边。自己又进屋上他的书架上取了本书,默默陪着。 南舟安静候在一旁,时不时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他瞅瞅天色,快要到午饭时分了,便悄悄摸出去,到后厨看见詹夫人和欢喜在灶前忙活烧菜,张冲则在火堂口看着火。 他笑眯眯跨进去:“哎呀,都在忙呢。” 尖细的嗓音立刻引起三人的注意。 詹夫人在围裙上擦擦手道:“南舟公公怎么来了,可是有事要吩咐?”说着就要去摸茶壶给他倒茶。 南舟摆摆手,“夫人不用忙活。我来是因为咱们殿下过来了,在院里陪着司马呢。这不是快要到中晌了吗,我寻思着,就让王爷在这边用饭。夫人别慌,我的意思是今日中午这边就随意几个菜,我上王府那边传话,让那头的厨房把菜传到这边来吃也是一样。” “啊这……”詹夫人有些迟疑,“可以倒是可以,我是担心伺候不好殿下,您也知道,我们这就我们几个人,不如王府伺候的人多,若有不周到的……民妇实在是惶恐。” 南舟笑成一朵花了,温声道:“不碍的,我是见王爷除夕那晚与司马的话还未说尽,想着今日既然来了,就在这吃了,边吃边聊着。夫人莫要有压力才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这边说好了,南舟又回王府去吩咐。 他走后,欢喜凑到詹夫人跟前悄声说:“夫人,奴婢怎么觉着宁王殿下对公子很不一般呢。” 詹夫人古怪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欢喜皱眉想了想,又摇摇头:“说不上来,感觉又不可能。” 詹夫人叹了一口气,她明白这个小丫头想说什么。 宁王对清然很特别,纵然他是男子身份也不一般。有点类似别样情愫,还有那个凌统领也是。 这种事情,叫她如何说好呢。 清然身上盖着一件狐狸领的披风,小脸埋在毛茸茸的衣领中,显得稚嫩清纯。风卷着一缕发丝散,落在面旁上,痒痒的,她逼着眼无意识地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睡着。 萧致察觉到她的动作,双眼自书面上挪到他脸上,这个样子,戳中他心中那一寸柔软。见他酣睡可爱,不觉嘴角带了丝笑意。 南舟吩咐完了事情,摸过来站在旁边,萧致不用看也知道是他,顷刻收了笑,目光挪回书面上,淡淡问:“刚才去哪了?” 南舟笑着回说去安排饭菜了。 他没细问,南舟也没细说。这对主仆相处时日久了,许多话不用点明也能明白,否则他也不能在他身边待这么久。 萧致抖抖书面,继续看书。 南舟缩手缩脚站在一旁,回味刚才瞧见的那个笑。 翻来覆去品了品,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来,那个样子,与封小侯爷跟那些个红粉知己调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想明白之后,南舟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外焦里嫩。 他伟岸,清朗,高雅的王爷,竟然对一个男人动了情,这这这这……这叫他如何与太妃交代呀。 再看睡梦中的司马,生得那叫一个水嫩,不比好些女儿家差。 “你怎么了?”萧致余光瞥见南舟站得好好的,忽而跟得了疟疾似的抖个不停。 南舟稳住身子,颤声道:“王爷,咱们……咱们上西洲的时候,要不把表小姐接来,陪着太妃一道去吧,省得她老人家觉得寂寞,您看呢。” 萧致范疑,“好好的,提这件事做什么?” “奴奴婢就是觉得,八公主又不在,您上西洲去了必定公事繁忙,无人陪伴太妃,必然孤寂,不如把表小姐带上,有个人陪着,也能替太妃解解闷不是。” 萧致想了想,此法可行。点了点头道:“你去办就是。” “不过,就这事你抖个什么?” 南舟啊了一声辩解道:“估计是给饿的,都到饭点了,后厨还没把饭菜送来,奴婢去催一催去。” 见他脚步打颤往王府那边去,萧致十分不解。 兀自摇摇头,视线挪回书面上,忽感另一侧投来一股视线。从容转头看去。清然睁着双清灵的眼看着他。 “司马醒了?” 清然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一只清瘦的手,手指修长,骨戒分明,单手执书,有种隐忍的意味。 听见他说话,慢慢坐起身揉揉眼道:“殿下几时来的?” 萧致搁下书卷道:“不曾来多久,见你睡着,便没叫你。身体可好些了?” 清然点头,小脑袋晃了晃让自己清醒些。 “身体已经好了,就是老容易犯困,晒晒太阳更容易睡。”她翻身下躺椅找鞋子。 白色罗袜包裹着一双娇小的脚,还不及萧致手掌大。 他心头微痒,手指抠抠扶手,挪开眼。 “还有些事要与你谈,今日正好无事,便过来寻你了。” 南舟带着后厨的人送来一溜儿食盒。他轻车熟路的指挥王府仆从张罗桌椅布菜。 弄完了笑咪咪走到清然跟前说:“司马醒啦,正巧,菜来了,两位入席吃饭吧。” 第70章 矛盾 席间,两人谈论起南洲,萧致问清然有没有好办法能镇住南洲王。 清然摇摇头。 上一世,南洲王便蠢蠢欲动,萧致登基之后,首要之事便是向南洲施压,希望他自己能如东洲北洲王一般认清自己的实力,莫要自取灭亡。 但南洲王不从,依旧傲视朝廷。 她死之前南洲王还在与朝廷对峙,并未有结果。 她看向此时还稍显稚嫩的宁王,凭他的实力,想来最后,南洲王还是被他给灭了吧。 她淡淡说:“时机未到。” 萧致夹起一块鱼正要往嘴里送,听她这么说,顿了顿,看了她一眼问:“那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了?” 清然迎着他的目光,随口说:“待殿下足够强大之时。”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萧致一笑,转回头将鱼送入口中,嚼了两下忽而僵住了。 他细细品清然的话。 这话乍听之下并没问题,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什么叫足够强大。难道他现在还不够强大吗? 手握重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是登极的位置。他却说还不够强大。 若要比现在还要强大,那不就是…… 他眼神复杂看向清然,慢慢搁下筷子。 还从来没发觉,一个小小司马,竟有天大的野心。 再开口,语气已然没了先前的亲切,冷淡至极:“詹司马大才,若是觉得本王不够强大,自可去寻更强大的人便是,本王就当从未认识过詹司马。” 说完不等清然反应,起身便走了。 南舟在一旁也是一愣,见主子要走,没弄明白刚才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就走人了。 他看向清然,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清然也是一头雾水,摊手摇头不知。 主子生气了,南舟只得先回去哄哄,弄明白怎么回事才好劝。 可又反过来想,或许……就这么断了,也不错…… 萧致愤而离席,弄得清然莫名其妙。 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他了。 在饭厅里站了半晌,琢磨了半日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算了,不想了,菜都要冷了。 拾起筷子夹菜,吃了一口,索然无味,王府大厨就这水平吗。 算了,不吃了。 丢下筷子,往书房里走。 忽而听见门上有人在喊话。 其他人都还在后厨吃饭。清然自己出去应门。 “谁呀?” 来人一身灰扑扑苎麻棉衣,风尘仆仆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是詹司马府上吧?” 清然点头道是。 那人便把信交给他说:“有一封北洲发来的信,请收下。” 清然收了信,便拆信便往里走。 走到半道上停住脚,看向落款的位置——萧君杰,是北幽王。 他要回来了? 她又把信重读一遍,原来是他要来贺新帝大婚,已经动身往这边来。 京中他没有熟人,更不想住朝廷准备的地方,认识的人只有清然一个,到底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来了京中要来她这下榻。 一个王爷,要来他这里下榻,这…… 清然犯愁,这丁点大的司马府哪里容得下那尊大佛呀。 按照信算算日子,用不了多久人就要到了。 她想了想,要想让这位王爷住得舒服,还得上詹府才合适。可,那个地方,清然自己就不想回。 左思右想的,就这么决定了。 她去找詹夫人商量,请母亲先行回府收拾布置,静待贵客来临。 第二日一早,詹夫人便收拾了几样东西回了詹府。 临行前,清然担心满姨娘作妖,特意请张冲陪着母亲一同回去。毕竟离了那里几个月,只怕,詹府早已成了姓满的天下了。 詹夫人叫清然放心,带着张冲回了詹府。不过,没多时,往日在詹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匆忙跑到詹府向清然求救。 清然见她慌里慌张,扯住丫鬟问:“怎么回事!” 丫鬟害怕得直发抖,颤声说:“满……满姨娘说夫人在外头跟野男人厮混数月,没有脸回詹府,以免污了整个詹家的清……清白。” “胡说八道,”清然呵斥一声,“母亲是宁王殿下派人护送回东临的,凭她一张烂嘴还能把事情往歪了说!她还干了什么?” “去年,夫人走后,满姨娘就把我们几个赶到下房去做粗活,说她要养胎,怕现在住的地方湿气重,不利养胎,就搬到正房去住了。现在夫人回来,她不肯让位,打定主意夫人不敢碰她,就赖在正房不肯走。” “夫人气不过,想走,但又想着过几日有贵客要来,不能失了公子的颜面,就搬到佛堂去了,说是为了老爷未出生的孩儿祈福,也为老爷祈福。” “夫人已经退让很多了,可满姨娘还不满意,故意让厨房不给热饭给夫人吃,夫人倒是忍了,但小玖脾胃虚,吃了冷饭发起了病,疼得厥过去了,幸亏夫人及时发现才把人救了回来。” “因为这件事,夫人去跟满姨娘理论,也不知怎么的,满姨娘就摔倒了,压到肚子,流了好多血,现在……现在正在生产……” 清然明白了,丫鬟担心的是万一满姨娘因此失去孩子,父亲詹裕明失去血脉,不会放过母亲。 她让小丫鬟先回去,一个人在屋里转圈想对策。这种时候,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她想了许久,脚下一迈,去了宁王府找南舟。 南舟正小心翼翼伺候着脸色不好的萧致,眼观鼻鼻观心,琢磨着怎么哄哄主子。忽而听到外头有人找,搁下手里头的东西出门来。 不等他站稳,清然一把把他拉到偏僻之地,喊救命:“南舟公公,公公救命呀。” 南舟看清是清然,全然没了往日的客气,拂开他的手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司马大人呐。您多大本事呀,什么事能难倒您呀!” 清然听出他语气不善,但这种时候,要找人的事,只能是他这种人脉广的人才能办好。 她本想找凌峰帮忙,但他一个八尺大汉,如何会有种路子,还得是南舟。这人能说话,能办事,阴的阳的都有一套。 清然塞了块银子过去,讨好道:“哪能呀,还不是南舟公公多多帮衬,才有我的今日。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唯有您能帮我了,您就行行好,帮帮忙吧!” 这话说的南舟十分受用,托着手垂目说:“说说吧,看是什么事这么急。” 清然将府中前因后果简略说与南舟听。不用清然说明白,他便明白过来。 这件事,本来是满姨娘的错,不该屡次顶撞主母,但现在主母害得她早产,若是孩子没事倒还好说,若是没了,别说那小妾了,就是将来詹将军回来也不好交代。 这样的话,就必须找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管满姨娘的孩子成还是不成,只要有个孩子在,詹夫人就无碍。 南舟掂了掂,这事不难,他摸着银角,爽快道好。 让清然回詹府听信。 清然又多交代了一句:“最好是男婴。” 南舟定定看着他,一时看不懂这个詹大公子。 清然回府后,将事情说与母亲听。又亲自主持府务,到底是大公子身份,众人不敢不从,他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清扫府中各方势力,驱逐奸佞小人,收拢可用之人,大权重新回落詹夫人手中。 满姨娘难产两日,生出了个老鼠大小的婴孩,抱给她看了一眼,人就晕过去了。 清然没管她,把孩子抱到母亲跟前,同府中人说:“父亲新得了一子,本公子也多了个弟弟,满姨娘早产伤身,一时半会养不好,为了她的身体着想,这个孩子,就养在母亲身边,直到满姨娘能自己亲自照顾为止。” “并且,将来詹府不管走到多高的位置,将来的继承人,就是这孩子。”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哗然。 不知这位大公子怎么想的,难不成先前跟山上的什么智音大师修习,以后有打算遁入空门的打算? 对此清然不多做解释,只吩咐府中众人遵照此话行事便可。 至此,詹府太平。 第71章 再回府 萧君杰赶在元宵节三日前到达京城。与他一道的,还有北阳王萧君禾。兄弟二人走到北洲与中洲边界时遇上了,两人一路走一路吵,一直吵到京城。 到了镇军将军府,萧君杰傲然看着北阳王:“我到地儿了,你去跟其他人一同挤驿馆吧。” 说完便领着人浩浩荡荡进了镇军将军府。 清然早得了消息,在门前迎候。等到人来,热络引人入府。 北洲一战过后,萧君杰时常想起清然在北洲的风采,盼着日子到京城来再与他相聚。他们二人把臂并列前行,诉说一路辛苦和想念。 等入了前厅落座,萧君杰才记起跟在身后的人,领着人跟清然介绍:“漌之,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过的瑶姬。” 又对着那那女子说:“瑶姬,快快见过詹司马,此人乃本王贵人也。” 清然摆摆手,推拒道:“瑶姬姑娘莫要听王爷夸大,鄙人詹清澄,现为宁王府司马,从四品的小官,哪里敢称王爷的贵人。” 她请人另搬来一张小椅子,搁在萧君杰身边,请瑶姬入座,又支使人上茶,准备点心果子供宾客暂时果腹。 萧君杰一行人带来几十人,这么多人要吃饭,要下榻,事情多如牛毛,一时间整个詹府如热锅上的蚂蚁燥起来,处处都忙活开来。 沉寂了好几个月的镇军将军府,因为北幽王的驾临,仿佛一只僵死的虫遇到春天第一抹阳光,又暖了过来。 不少路过镇军将军府的人疑惑不已,纷纷猜测是哪个没脑子的,这个时候还往朝廷罪犯府上靠,还一片欢腾景象,简直了。 北阳王骑在马上,微微仰头,目光落在那块略微斑驳的牌匾上——镇军将军府。 又听见路过的人的话,摇摇头。 他这个三哥呀,一向不按套路出牌,率性而为,倒也是真性情就是了。 他转回头,一甩缰绳催马往驿馆去。 一辆规格不低的马车悠悠驶过,两厢交错之时,萧君禾听见一位女子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春禾,到将军府了吗?”随之车厢的窗帘被一只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挑起,露出一张哀伤苍白的脸来。 萧君禾匆匆瞥过一眼,内心激荡不已,这世间,竟有纯若白梅的女子么。 他忙勒住马头,视线随着马车行进转动。 马车停在詹府门前,侍女扶着一位纤若柳枝的女子下车,帮她披上头蓬,带好风帽,扶着人进了将军府。 萧君禾翻身下马,走回到将军府门前,想也没想,上了台阶就要进去。 忽而从旁出来两个人拦住他问:“你是何人?为何擅闯?” 萧君禾好言说:“我就进去看一下,一下就走。”说完抬脚就要进去。 “哎哎,你等等,你是谁呀就要进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乱闯。” 萧君禾指着刚才进去的人说:“那刚才进去的女子是谁,她怎么就可以随意进入?” “她?”门房玩味看着他,“她可是当今圣上的妹妹,七公主殿下,你算什么东西敢指手画脚,赶紧走开!” 原来是同宗啊,萧君禾顿时失了兴致,转身走了。 萧翡入了詹府,脱下风帽,见满府仆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问春禾:“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春禾伺候她解下披风说:“女婢去打听下。” 春禾走了片刻便回了,说:“殿下,是北幽王进京恭贺帝后大婚,下榻在詹府。阖府上下都忙着招呼客人。” 萧翡理了理衣袖,淡声吩咐道:“那便别惊动旁人吧,直接过去,完事就悄悄的走吧。” “是。” 春禾轻车熟路在前带路,领着萧翡到了据说是清然溺亡的河边。 詹夫人为方便公主祭奠,特意在河边上起了两堵墙,搁了张桌子。 春禾带人稍作清扫,便在桌前摆放了一枚软垫,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用细丝绢细细包裹的一枚牌位搁在桌上。 萧翡跪在软垫上,望着黑漆木牌位。 春禾捻了三支香点燃递给她:“公主,女婢在门外等您。”说完,一挥手,让随行的宫女都退到墙外远处。 自从最好的朋友被自己害死之后,萧翡没有一个晚上睡好过。她每日窝在宫里,想尽各种办法,希望清然能托梦给她,跟她说说话,就算不能原谅她,只要还肯见她。 她也不会把自己逼成现在这幅样子。 现在她已经懂了,清然没打算原谅她,就在她被家人逼迫跳河自尽的时候,她就没有打算原谅任何人。 这个府里,所有的人,除了詹夫人,没有一个人真正心疼她。 当初事发之后,她被救回宫,因为担心被父皇母后责骂,就说是清然撺掇她一起出的城。 当时,她只想到自己,并未想到皇权之下,这个说辞将会给詹家,给詹清然带来怎样的灾难。 皇帝听了她的话,立刻便遣人传了詹裕明进宫问话。 詹裕明认下罪名,并说女儿自知闯了大祸,不愿牵连家人,已经跳河自尽了。至于对外的说辞,詹家却说是清然外出摘莲蓬时不甚落水而亡。 骤然听到好友去世的消息,萧翡就后悔了,全盘脱出整件事情,但皇后捂住她的嘴,告诫她:“事已至此,詹家女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你就莫要再生事端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为防止她出去乱说,皇后将她关在宫中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萧翡像丢魂的傀儡,不吃不喝,也不愿出门见人,日日呆坐着,少言寡语。 后来听人说,只要每月在逝者过世的那个日子,到离魂的地方祭拜,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自那之后,萧翡每月初六便会到詹府河边上祭奠好友。 她这一辈子,尊享荣华,因着身份的关系,身边没有一个人对她是真心的,唯有清然,是真的将她放在一个平等对等的位置上,当做朋友来相处的。 也因为这一点,她极力撮合哥哥和清然的婚事,太子性子软弱,又极为疼爱几个弟妹,见詹家姑娘是个通透的人,便没反对,主动跟皇帝皇后提了这件事。这才有了皇家定下詹家女为太子妃之事。 只是,谁能想到,一时贪玩大意,竟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萧翡悔恨不已,也恨詹家人无情,推她一个人承担所有。 往事匆匆,一晃半年多过去,萧翡依旧没有梦见过清然,但她依然坚持每月初六就来一次詹府。 火舌贪婪舔舐冥纸,一缕寒风带着青烟妖娆盘旋,越过隔墙,飘入不远处的书房内。 清然正嫌屋中炭火太重,开窗透气,忽而问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正纳闷有谁在祭奠逝去的人吗? 萧君杰也问到了,靠近窗边嗅了嗅说:“怎么回事,大过年的,谁在你家烧纸,多不吉利呀。” 第72章 故人再见 两人正觉得屋中闷得慌,闻到硫磺味,担心哪里烧起来,大过年的,天干物燥,特别容易起火。 两人沿着气味一路找寻。到了河边对岸,萧君杰人高马大,眼神也好,看见对岸有个女子在往火盆里投放纸钱,以为有人大白日的敢行巫蛊之术诅咒人。 隔着河岸大叫一声:“什么人!” 他嗓音粗犷,吼起人来气动山河,这一声吼发了十足的功力,惊得对面的人失手将手中的冥纸洒落火盆中,顷刻间,橙黄火焰蓬燃,燎燃了萧翡的衣裳。 萧翡急着忙去拍打火焰,刚碰到火苗就被炙热的温度烧灼的惊叫起来。 清然见出事了,忙从旁侧的横桥上跑过去救人。 乱象惊动了在周围守着的宫女,一群人簇拥着跑过去救人。然而,火势袭人,岂是反复肉体能靠近的。 于是河岸边上惊叫连连,又近不得萧翡的身。 清然赶过去,四下扫了一眼,情况紧急,要想灭火,还得用水。不做他想,一把扒下萧君杰的外衣,跑到河边浸湿,而后拎着衣裳往萧翡身上扑。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眨眼间完成。 萧君杰都看傻眼了。他一个身高不及他下巴的矮子,竟拖动涉了水的棉衣,而且还毫无畏惧,抱着湿衣裳就把人扑倒继而灭了火。这份决断与果敢实在令人佩服。 只是,嘶——好冷。 寒风侵袭,他抱着胳膊盛赞好友。 火熄灭了,宫女们上去扒开清然,查看萧翡的伤势。 忙找人把她送到最近的厢房内,寻大夫来诊治。 刚才为了快速打湿衣裳,清然直接走进河边的潜水区,身上的衣衫也都浸了水,见公主没事了,站在边上拧着衣角。 萧君杰见他们十分无礼,出言教训:“哇,你们有没有礼啊,漌之兄救了你们主子,你们怎么这般对待他!” 春禾听出他的不满,端着两手过来,冷着脸道:“若不是你突然大叫,怎会吓到公主,继而失火。这笔账还未同你算呢,你倒先叫起来。实话告诉你,若是七公主有个什么好歹,那便唯你是问!” 她眼神警告两人,带着公主走了。 清然抬起头来,看着远行的人,又看看一片狼藉的河岸边上。桌上倒着一块牌位。 她松开衣裳,略略抚平,抬脚走过去,扶起牌位,一种宿命感猛然涌现。 她沿着牌位上的刻痕一点一点抚摸。 上一世,萧翡觉得愧疚于她,时常去玉贞观中陪伴她。有她在,日子倒也不难熬。只是,她时常往来皇宫与道观之间,被有心人留意跟踪,由此险遭劫持。自那之后好长一段日子,太后担忧她的安危,限制她出宫。 后来她改为写信,没两日一封,告诉她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也说些自己身边的新鲜事。 比如春禾想讨她开心,自己研制的一种胭脂,结果,她试用之后,整张脸肿得像只猪。她不仅写信告诉她,还把春禾像只猪的样子画出来给她看。 那段日子,虽孤苦寂寞,但好在有这位好友的陪伴,日子倒也不是那么难熬,只是,被困在观中,不得出去。 萧翡曾试着跟太后求情,以皇家名义下旨放清然出来。 太后却告诉她,臣工家事,皇家莫要多事。 唯一的嫡子因为女儿身死,这事不是皇权能干预得了的。 说白了,公主的身份虽尊贵,却并无实权。此后没过几年,听说公主要被送往外邦和亲,但是到最后去的人却换成了八公主。而她却下嫁给了一位重臣之子。 她写信告诉清然,她对那位公子并无情爱,到了这个年纪,好似什么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要帮清然脱离牢笼。她下嫁重臣之子只是第一步,待时机成熟,她便会安排人顶替清然,制造她生病身死的假象,让她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存于世间。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詹家出事,公主的计划还未实施到最后一步,清然就已经被逼死了。 “漌之兄?” “漌之兄?” 萧君杰连叫了他三遍,他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老拿着这个牌位做什么。这是谁的牌位?” 清然扯住袖子擦干净牌位:“这是我妹妹的牌位。” “刚才……”她望着公主被带走的方向,“刚才,我妹妹最好的朋友七公主在祭奠她。” 萧君杰不明所以,更不知他还有个妹妹。即便是有,怎么又要在河边上祭奠。 他揪着清然问东问西,清然止住他的话头说:“这些事我以后细说与你听,现在我还有点事,王爷先回去歇息,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清然拿着牌位去寻萧翡,走到半道上忽感一阵寒邪倾袭,猛然反应过来,衣裳还湿着,这么冷的天,得先回暂住的草庐换衣裳。 欢喜见他狼狈回来,惊叫着问怎么了,清然懒于解释,叫欢喜去请母亲过来。 与詹说了刚才河边发生的事情,请她过去看看公主的情况,并将牌位交给她。 詹夫人看着刻着女儿名字的牌位叹气,点头说好,又嘱咐她:“你暂时先别见七公主了吧,她是最熟悉你的人,万一识破点什么,还得费心思隐瞒。” 清然忡愣着不知有没听见。 詹夫人走后,清然扶着桌角慢慢坐下来。 心头思绪纷乱,上一世和这一世的许多事情交织纠缠,牵扯不清。 对萧翡,清然情绪很复杂。 欢喜不用她说,上外头扫听一圈就什么都知道了,她帮清然重新梳头,换了干净衣裳,嘴里叨咕叨咕,叫清然不要再靠近七公主了,免得再生事端。 一个两个都建议她远离萧翡。 外头传来急急脚步声,不一会,草庐门被推开,是清然给满姨娘刚出生的孩子找的奶娘,她慌慌张张报:“公子,那早产的小婴儿越来越虚,又逢着这冷不冷热不热的天,就刚才,奴喊了好些声,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再一摸鼻息,坏了,没气儿了……” 这奶娘怕极,当初见这么个老鼠大的小孩,本不太愿意接手,若不是听说,不论孩子能不能成活,只要尽心了,就又丰厚的辛苦钱拿,而且也不怪罪他们。 现在这孩子真折在她手上,说不怕是假的。 清然淡声说知道了,告诉她孩子不是没气,是闭过气去了:“我已经找大夫去诊治了,能缓过来的。这段日子,您没日没夜照顾他也算尽心,日后我会请专门的医师照顾,你去账房领了钱,回家去吧。” 奶娘心里惴惴的,觑着清然的脸色,见他没有愠怒的神色才将信将疑的转身走了。 等人走远了,清然起身吩咐欢喜:“你赶快出去去宁王府找南舟。” 第73章 别扭心思 事儿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欢喜领命跑去宁王府找南舟。 南舟猜测估计就在这两日,也等着呢。见着欢喜来就知道来事了,指挥着几个小的们去事先联系好的一家人家抱孩子去,南舟偷了个空,跟着欢喜往詹府去。 偷梁换柱这事,得做的跟真的似的才成。他大摇大摆进了詹府,在前头见清然,吸引人的注意,欢喜和几个小太监则偷摸把孩子换出来,然后再把事先请的大夫带进去诊治。最后,由大夫下结论,孩子没死,就是一时闭过气,现在他自己已经缓过来了。 孩子出事一定瞒不过满姨娘,清然也没打算瞒,她过去满姨娘的院子,当着满屋子丫鬟婆子的面说:“先前找的奶娘不够细心,险些让小弟背过气去,已经被我打发了。大夫已经来瞧过了,孩子没事了,满姨娘要生休养,快些养好身子才能好好照顾小弟呀,切莫多思,胡思乱想,害人害己呀。” 言语警告一番,清然便准备走,有些话点到即止,她应该能明白。 她走到门口,满氏叫住她,屏退所有人,等屋里就剩下他们二人之后,她满目恨意,咬牙道:“你敢这么折腾我的孩子,就不怕我去朝廷告发你吗?” 清然一扯嘴角,转回身盯着她说:“你要是有这个胆量,早就去告了。我还没说你,你为了在我父亲身边谋求一席之地,装了这么多年,怎么,有了孩子就不装了?趁我爹不在,故意欺负我娘是吧。” “好,满氏,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如果你胆敢再欺负我娘,我可以连同詹裕明一起,送你们早点去见阎王,你千万别觉得我无情,不孝。” “你应该摸着良心想一想你们俩这些年是怎么对我们的。有一个词叫罪有应得知道吗!他詹裕明如今还在牢里等着我这个女儿去救。呵,在我眼里,他詹裕明算个什么,你满氏又算个什么。” “不过你放心,这偌大的詹府,如果詹裕明有本事守得住,那就留给你们一家三口,我和我娘都不稀罕。” 清然懒得跟她过多废话,说完便要走。 满氏言语拦住她说:“你此话当真。” 清然背对着她站着,侧头眄视她一眼,推门走了。 清然大步而去,家事都是琐事,只会拖住他升迁的脚步。必须快刀转乱麻,将这些小鬼斩于府内才好谋大事。 南舟帮清然解决了一大麻烦,正悠闲捧着茶吹茶沫子,正要下嘴去嘬,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你倒是挺悠闲啊。”吓得他险些打翻茶碗。 他惶惶抬起头来:“殿……殿下……”慌忙站起身来迎人。 萧致旁若无人踏步进来,在主位落座。 “要寻你伺候,一转眼人就不见了,感情是上詹府来做贵客来了。” 南舟听着他话里的机锋,背心里都沁出一层汗来。 “殿下您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上詹司马家来讨口茶吃,哪里就是贵客了,都是误会误会!” 萧致抖抖衣袖坐下,睇眼瞧他 :“本王见你跟詹清澄身边那个小厮两人一块嘀嘀咕咕,你们在谋些什么事?” 南舟眼珠子转了转,詹府这件事跟他说不着啊,扯了个由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小子见您多日不召见他们家公子,跟奴婢打听呢,是不是什么事惹着您了。” 萧致哼一声,不怎么相信。 他气了这么些天,也没见那个没良心的司马跑来赔罪,不仅不赔罪,反而还不声不响的回了詹府。 若不是皇帝听说北幽王和北阳王入京了,在宫中举宴请他们二人,他才不会登詹府大门。 南舟见他这幅表情便知这是还未消气呢,小心试探打听:“那殿下您……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生司马的气啊。” 为什么生气呢。 萧致自己想起来,也觉得莫名奇妙,真的是因为他野心太大,想做天子门人才气的吗? 他沉下心来想:我萧致一生忠君爱国,自幼时便知要辅佐兄长匡扶天下,还太平于民。从未生过半分不臣之心。可那个司马才来府中数月,竟存着非分之想,想引诱我心生异念,实在要不得。 皇帝御极天下,岂是什么人都能坐那个位置的,若名不正言不顺,到头来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算是轻的。 所以到底是气什么,其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气他满腹才华却不用在正途上。萧致无法判断。 不过,今日南舟偷着来詹府,必不是如他所说那样。 他没回答南舟的话,沉下脸来问:“你先说清楚你到底为着什么事来詹府。” 听他语气不对,南舟缩了缩脖子,眼珠子转了转,思量着到底说不说实话。 看他似有追究到底的决然,他仅仅稍作挣扎便全说,毕竟跟自己的前程比,牺牲下詹司马比较容易些。 萧致听完南舟的话,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问南舟司马为何这么做。 南舟摇摇头,忽而想起什么来:“哦对了,奴婢还听詹府下人议论,说大公子不知道中什么邪了,当众宣布,詹家将来无论在何位置,詹家的一切都是这个刚出生的小公子的。” 这下连萧致也说不出话来了。 既然他这般不在意名利,又何必拼命想要往高处爬呢。 这个司马,浑身是迷,让人猜不透。 清然听闻宁王殿下来了,忙出来见人,老远便躬着身子跪下行跪拜礼。 萧致眉目低垂,把玩手指上的戒指。 微微抬眼看着跪在老远的人,声音疏朗:“本王今日来,是来替皇上请北幽王入宫赴宴的,听说人在你府上?” 清然道是,“微臣这就去请北幽王殿下。” “慢着!” 萧致站起身,慢慢靠近,站在清然一步远的距离之外,伸手俯身正要托他起身。 忽而门外传来一声“四哥”。 萧致直起身看向门外。 “七妹?” 萧璃重新梳了发,换了件衣裳,除了人瞧着分外疲倦之外,看不出她刚才差点出大事。 “四哥,你怎么也来詹府了?”萧璃轻笑着问。 萧致越过清然跨出门去与她叙话。 清然趴在地上,从腋下缝隙中能倒看到萧璃。 她比上一世看着更消瘦憔悴了,明明花一样的年纪,竟如枯萎的芙蓉一样,毫无艳丽色彩。 清然的心揪在一起,她怎么……过得比上一世还不如…… 她与萧致说了几句话,递给他一样东西,便带着宫女走了。 萧致目送妹妹离开,折回来,淡声说:“起来吧。” 清然起身,退到一旁袖手站着。 萧致坐回主位,手里把玩着一块绶带鸟团花玉佩。 清然觑了一眼,愣住了,那块玉是多年前,公主自己手雕的,当时技艺还显笨拙,请雕刻师傅修饰过才成了现在这样子。 “殿下,那块玉佩……” 萧致慢慢抬眼看他,嘴角含了丝淡淡的笑意,眼神嘲讽。 “看不出来啊,詹司马能耐真不小,不仅封逸对你另眼相待,皇上对你赞赏有加,就连七妹不怎么见人的人,也许诺你一件事。” “你到底忠于谁!这样的玉佩拿了几块!”随着最后一声落下,他扬手将手里的玉佩摔在地上,碎成数块。 清然呆住了,本来好好的,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她瞟了一眼地上的玉佩碎片,忙伏低身体磕头:“殿下息怒!” “若是微臣做错了什么,殿下只管处罚便是,您突然发怒,微臣实在是……不明白呀!” 萧致气得胸口起伏连连,这个狗东西还在装呆。 “皇兄今日跟本王要你,要升你做户部郎中,你是不是早就想脱离宁王府,去做天子门人了!” 是了,就是这样,他最开始也是要被派往外阜做别驾的,在王府做个司马本就委屈。这半年来,他处处专营,俘获这么多人的心,显然是要谋求更高的位置。 现在好了,皇兄要升她做户部郎中,正五品,正是向高阶官员递进的台阶。 萧致怒目而视,瞪着她,恨不得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他的倚重,他的帮衬,以及维护全都喂了狗了。 清然额头触地大声说:“殿下息怒,殿下误会微臣了。殿下对微臣有知遇之恩,微臣岂敢忘记。” “当初,微臣入了殿下帐下,一心只想着,尽我所能为殿下效力,帮助殿下完成毕生宏愿。若是微臣有不二之心,殿下杀了微臣便是,不必发这么大的火呀!” “是呀殿下,虽然詹司马十分可恨,但咱不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是。” 第74章 元宵节(一) 南舟他到底什么意思,这话听着怎么不像是要解围? 清然保持磕头的姿势,继续说:“皇上有意让微臣去户部的事微臣全然不知,此事,此事与微臣无关,还请殿下明鉴。” 萧致气急,额头青筋暴起,头因充血而胀痛起来,他扶额微垂着头来来回回踱步,听清然说完,站立在他面前:“那你说清楚,七妹为何要赠你玉佩,还是她最喜欢的那个。” “七公主没跟殿下讲明吗?”她稍抬头问。 萧致扭开脸,抿唇不说话。 清然解释:“公主殿下会赠送玉佩,大抵是因为刚才,公主在河边祭奠舍妹烧纸时,不小心燃了衣裳,差点出大事,微臣正巧看见,扑灭了火,公主这才……” “微臣只是帮公主扑灭了火,并未与公主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向公主邀功的意思,若殿下不信,可询问北幽王,当时他也在。” 怒气稍稍消散,萧致听到他帮七妹扑灭火,心头微动,那是得多危险的事情。他不顾性命救人,确实值得得七妹一个承诺。 他眼神闪了闪,扫过他撑在地上的手,左手末尾两指有烧灼的痕迹,红红的,颜色深于其他地方,在那只肤色雪白的手上格外显眼。 萧致有些懊悔,刚才怒意上头,一时没注意,烧伤应该很疼吧,他也真是能忍,脸上一点都没表露出来。 他坐回首位,语气软下来:“你手指受伤了,回头让南舟取些宫廷秘药给你。” 清然也松了一口气,磕头谢恩。 “行了,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是。”清然站起身。 “既然你说一心忠于本王,那这样,皇上提拔你到户部任职的事情,本王替你去回绝。” “是,劳烦殿下了。” “既然本王当初瞧中了你,要了你跟在身边,就不会亏待了你。皇上既然要升你的官,索性让他大方点。正好,元宵节帝后大婚之后,本王要去西洲,你就跟着本王去西洲当个一州知府。有本王给你撑腰,没人敢欺负你。” “一切全凭殿下做主。” 这下萧致心里的怒气才完全消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南舟见主子开心了,也跟着咧嘴笑起来:“这多好,都和和气气的,这才走得长远。” 萧致瞥了他一眼,笑意更浓。 积在心里几日的郁气忽然消散,整个人舒朗起来,萧致不再多逗留,让清然把北幽王叫出来,带着人走了。 人都走了,清然才蹲在地上把那块绶带鸟团花玉佩的碎片悉数捡回来,收进一个荷包里。想着寻个机会把玉佩拼凑起来。 封逸率军赶在正月十四日回到京城,一同回来的还有詹裕明。他被关在囚车中,即便封逸嘱咐押送士兵莫要苛待,也受了不少苦头才到达京城。 通敌叛国不是小罪,封逸把人犯移交给刑部,便入宫觐见皇帝。 两人足足谈了三个时辰,交还兵符,封逸才离宫回去修整,待帝后大婚之后再行封赏之事。 封逸听说了萧致要去西洲之事,经此一战,他也成长不少,知道表哥这么做的目的。 出了宫门,封逸站在高大巍峨的宫门前,回身往回看,当初急切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思在功业达成之后淡了几分。 一切都不一样了,儿时亲密的太子,长大了,继承大统之后,与所有人之间都隔着“皇权”两个字。 他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忽然潇洒笑起来,不先回家,而是去了京中最大的花楼,去寻他的老相好去了。 南舟把这个消息报给萧致听时,他头也没抬一下,只说了句:“终究是有点长进的。” 南舟听闻,没再多问,悄悄退走了。 今年的元宵节格外热闹,宫里,帝后大婚,一整日都在各种礼节中度过。宫外,今年皇帝下旨,夜晚不宵禁,灯会能持续一整夜,与帝后同庆。 宫中禁卫军全军严密防守宫中安全,而宫外负责城防的三军亦是全军出动,在各处值守巡查,以防生乱子。 参加完帝后婚礼庆典,陪着新帝走完仪式,萧致便悄悄出了宫。 萧璃见他要走,偷着跟着他也出了宫。 萧璃要出宫找清然玩,一路跟到司马府,在门外拍了半天的门,无人应门。 萧致换了身衣裳出来,站在王府门前喊她:“别敲了,詹司马回詹府去了,不在司马府。” 那还真是不巧。先帝薨逝,太后替新皇操办婚事时曾说过,几个皇子公主都大了,该把婚事提上日程了。 萧璃过了年才十五岁,还想多玩几年,跟太后撒娇说:“阿璃还小呢,不想这么早离开母后。等到您有了孙子了,不再稀罕阿璃了,我再嫁也不迟。” 提到孙子,太后就笑得合不拢嘴,满心期盼皇帝大婚之后,能多多的开枝散叶,替皇家绵延子嗣。 “你呀,就属你最机灵。你皇兄马上就大婚了,再等皇后怀胎生子,最快也得到明年,这么耽搁下去,小心挑不到好人家。” “那最好了,这样就能永远陪着二哥哥和母后了。” 皇后摸摸她的头,“傻孩子,你二哥哥最心疼你,若是看不到你有个好归宿,只怕呀睡不着觉了。” 萧璃眼神暗了暗,伏在太后腿上,没再说话。 萧致带着萧璃往司马府去,到了詹府,詹夫人出门来迎。 两人问起清澄,詹夫人说:“灯会开始前,封小侯爷过来,与清澄还有北幽王一道出去了,大概是往丰源街上走了。” 两人拜别詹夫人,沿着清然的路线王街上走。 长街上热闹非凡,道路两旁支起高高的架子,挂满了形态各异的彩灯。时不时有人停下来买上一两个,提在手中玩耍。 大概满城百姓都出门来逛灯会,萧致一行人才走了一段路便被人流堵住了去路,要想移动,只能随着人流的方向慢慢往前挪。 不仅什么景都看不到,连清然他们的影子都找不到。 人流擦着他的肩膀走过,萧致不耐烦啧嘴,这样找下去,只怕人都已经回去了也遇不到。 他站在一排红灯笼前,前后眺望,前面不远处街道两边有两座高楼相对而立,中间用一座天桥相连。 那是京中有名的连心楼。东边是茶楼,西边是花楼。东边雅致,西边风流,是京中诸多文人学子喜爱去的地方。中间那座链接的桥被人们称为堕落桥。 许多到楼中喝茶的人,受不住对面红绡酒暖的诱惑,主动从桥这一头走向另一端,堕入凡俗之中。 萧致没想那么多,只看见东边那座楼是这街面上最高的建筑,便吩咐南舟先行过去打点。他要登楼寻人,站在最高的地方在云云众生之中找到他要找的人。 一如明经考试之后,在几十人之中寻到得用的人才。 南舟身形瘦弱,在人群之中左右闪躲,很快办妥了事情回来了。一路让侍卫开道,领着萧致上了茶楼。 南舟花费重金要了间三楼临街的雅座,茶博士送了上好的敬亭绿雪、瓜子花生坚果和几样蜜饯糕点。 雅室内南舟自己留下来伺候,其余护卫全守在门外。 萧致捏着茶杯立在窗前,视线落进楼下的人群中。 旁边一家店似有猜灯谜的活动,吸引了不少人驻足看热闹,一时人流拥堵。 萧致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扫了一眼便掠过。但萧璃却还是爱凑热闹的年纪,双肘撑在窗边看得起劲,若有人猜中灯谜,也跟着欢腾叫好。 找了一圈,那三个人一个也没见到。萧致心里空空的,坐回椅子上独自饮茶。 南舟站在一旁见主子喝茶喝出酒的苦闷感来,痛心疾首,完了完了,这是陷得多深呐,没喜欢的人陪在身边,这美好的节日也变得索然无味。 南舟干着急,想让主子回头,又不忍他痛苦。他一甩手,自己站在窗边替他寻找。 不管如何,只要人还在这条街上,总能找到。 第75章 元宵节(二) 密密麻麻的人群,南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找到半个熟悉的人影。 茶楼掌柜见旁边店家因为举办猜灯谜吸引了不少顾客,也想心思跟着人家学。不过,先前没有准备,这时候再去准备灯谜已经来不及。 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支使小仆上外头买了各式各样上百种灯笼回来,就挂在楼中一楼大堂内。 没有那么多灯谜也没事,在场的客人,出一首谜面者,便送一壶店里最好的茶。若是有客人能答出谜底,则送一碟瓜子一壶茶,再送一块殿内特制的十二生肖糕点。 萧璃听到有好玩的,拽着守在门口的凌峰陪她一道下楼去玩。 茶博士则送了笔纸进来,请萧致也写一幅谜面。萧致今日出来并不为玩,挥挥手拒绝了。茶博士收了笔墨恭敬退出去。 不一会儿,茶楼就收到几十个谜面,掌柜安排人贴在大堂的灯笼上。有不少客人下楼猜别的客人出的谜面。 萧璃和凌峰在楼下看了不少谜面,能猜到的少之又少,有些兴致缺缺。正想着要回雅室时,凌峰忽然看见一盏灯笼谜面上的署名——漌之。 旁边一盏灯笼上留了另外一个名字——封流。 原来他们就在楼中。 凌峰手指抠了抠剑柄,一言未发跟着萧璃回了楼上。 萧璃进门,门内传来声音:“殿下,要不咱们上别处找找吧,奴婢眼睛都快瞧瞎了,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凌峰站在门外,动了动唇,没打算说出来。 萧璃进屋憋着嘴抱怨:“真没意思,詹司马也不知道上哪玩去了,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楼下的灯谜也没意思,我和凌统领一个都猜不上来。” 萧致抬眼看了她一眼,未置一词。 明明是上元好时节,好茶相伴,萧致嘴里却只剩苦味。 坐了多久了,快一个时辰了吧,这么长时间都没遇到,今晚大概是遇不到了吧。 他抬首仰望空中那一轮孤月,他的心就如那轮明月,清冷孤寂。 突然感觉好没意思,就这样吧,回去吧。 他搁下茶杯,起身:“回府吧。” 话音刚落,对面花楼上起了一阵骚乱,引起了茶楼上的人的注意。 萧致转头看过去。 茶楼掌柜的亲自捧着一个托盘走到一桌客人面前说了些什么,引得周围的客人鼓掌叫好。 一只素手执笔在托盘的纸上写下什么,搁下笔,掌柜端走托盘。 那只手入眼,萧致心里咯噔了一下,视线慢慢往上移,果然见他寻了一晚上的人清清凌凌站在人群中间淡淡笑着,身边一左一右不是封逸和萧君杰又是谁。 萧致一瞬间血冲脑门,这个封逸,竟然带他去花楼! 他拂袖转身,宽大的袖子扫落了矮桌上的茶杯,叮叮咣咣滚到地上。 南舟叫起来:“诶诶诶,殿下,您去哪?” 萧致拉开门,阔步走出去,跨上连着花楼的桥。 清然出的一道谜面一直无人猜中,最终有人花重金请她说出答案,清然在掌柜送来的纸上写下谜底,周围有人看大谜底,恍然大悟,纷纷拍手称他才思敏捷。 正簇拥在一片欢笑声中,陡然见宁王带人来势汹汹。笑意僵在嘴边,还没问出话来,就被萧致一把拽住手腕拉出了花楼。 凌峰远远看着,早就觉察出一样,目光浸寒,抿了抿唇。 这种时候,他什么都帮不了。 萧璃从后面追上来。跟在清然身边问:“詹司马,你一直跟表哥在花楼里吗?” 清然被萧致拉着踉跄跟随,扭头回答萧璃的话:“八公主,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萧璃看了看哥哥黑沉的脸,缩了缩脖子:“我们找了你一晚上,没想到你就在对面花楼里。” 手腕被拽得生疼,清然不敢挣扎,怕越发激怒宁王。 她握住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殿下,殿下,有话好好说,您……您抓得微臣好疼。” 萧致不松手,反而用力一提,将人一把拽到身边,冷声吩咐南舟:“去,找一匹马来。” 南舟汗颜,主子可真会难为他,车马都停在街外头,离这里还有好远呢,这么多人,让他上哪找马去。 但是,主子的命令就是天命,必须要完成,他道了声“是”一溜烟人就没了踪影。 萧致拉着清然快算在人群之中穿梭,萧璃和凌峰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追上来的封逸和萧君杰。 萧致往后看了一眼,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好在南舟找到一匹马,站下人群边上疯狂朝萧致招手:“殿下,殿下,这边,这边呐。” 萧致生得高大,一眼就看见南舟,当下一把搂着清然的腰身,提着人拨开人群到了马跟前,送她上马,自己也坐上来,一甩缰绳,将身后那串尾巴甩开。 凌峰见清然被带走,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蹬,腾空跃起,挂在屋檐上,脚尖侧点墙壁,人已经上了屋顶,沿着飞快追着马离去的方向追去。 马儿跑了一段路,萧致勒住马头,抽出腰剑一脚蹬在马背上飞身下马,一个旋身,剑尖直抵凌峰咽喉。 寒声警告:“你再往前一步,别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凌峰全身肌肉紧绷,冷冷直视泛着寒光的剑,紧了紧手中的剑,眼神危险。 清然坐在马背上看出凌峰眼中绝然。忙出声叫住他:“阿峰,没事的,殿下兴许有事要同我说,你听殿下的,别跟着了。” 凌峰满是担忧望着清然,只要她同意,他可以不要命反抗宁王的。 清然读懂了他眼中神色,微笑着摇摇头,劝他别冲动。 萧致虽背对着清然,但单看凌峰送下来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两人好大的胆子,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他收回剑,不再耽搁,上马策马远去。 萧璃气喘吁吁追上来,扶着凌峰肩头大喘气,看见个跑远的马屁股。 “他们……他们走啦……” 凌峰没说话,死死指头死死抠住手心。 “欸,凌统领……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俩不太对……” 凌峰不理她,转身走了。 萧璃骤然失去依托,手臂落空,险些栽倒在地上。 “欸!你走哪去啊……” 回应她的是一道倔强冷漠的背影。 萧璃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望着萧致走远的方向,喃喃道:“可惜了,本来还想用他来摆脱那群疯子的,这下好了,人被抢了,只能认命了。” 她咬住嘴唇,不甘心的回去找南舟。 第76章 元宵节(三) 马儿渐渐远离了喧嚣的人群,清晰的马蹄声回荡在寂静的街道上,萧致没有带清然回宁王府,而是出了城,到了一处人迹稀少的庄子。 夜太黑,十五的圆月也没法照亮乡间小路,这地方清然不熟,但感觉到离他先前备考时住的村屋不太远。 马蹄渐渐慢下来直至停下,萧致翻身下马,推开庄子的门。 门杵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 有一老者挑灯走到门前来,只弯腰点了点头,便接过萧致手中的缰绳把马牵进来。 萧致朝马背上的清然伸手,清然垂眸,想了想拒绝道:“不敢劳烦殿下,微臣自己下来。”说完扶着马鞍翻下马。 萧致讪讪收回手,转头吩咐那老奴:“去准备些热茶即可,其他的不需要。” 那老奴又一弯身点头,牵着马走了。 庭院里,空旷无一物,廊檐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单瞧着就是座闲置的普通院子。 清然好奇问:“殿下,这里是哪里?” 萧致没回答,穿过院子上了前厅的台阶。走了两步发现清然还站在原地,回身道:“这里是我母妃入宫前,用来避暑的庄子。” 黑暗之中,那双眸子凝视着她,她反应过来,走过去跟着他上台阶。 他领着她入了厅堂,继续说:“也是母妃与父皇相遇相知的地方。” 不知怎么的,清然听了这话,踏出去的那一脚如踩在一根长钉上,直直往上穿透整个身体骤然升腾起一阵刺痛,疼得她皱眉难受不已。 若说先前还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强硬地把她从花楼带出来,又一路出城到了这偏僻的庄子,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傻,萧致对她的特别她能感受到,只不过,她一直觉得她现在是男人身份,萧致不是封逸,什么都能接受,故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就是惜才,所以才格外看重。 可现在,他将她带来端太妃与先帝定情的地方,其欲意不言而喻。 “殿下……”她站在厅内,颤声微颤,“微臣是男人……” 萧致解下灰鼠狐裘,随意扔到一边的座位上:“本王知道。” 清然以为他没明白她的意思,往前走了一步又道:“封小侯爷玩世不恭,肩上没有大任,故而能够随心随性而活。” 萧致回头凝视她,眼神牢牢锁住她。 昏暗的灯火之中,他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烤得人想要快些逃离。 内心有一道声音在呐喊“快逃!” 但脚像生了根一样扎根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勉强迎视他的目光,勇敢对抗他的视线。 萧致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她,走到两步之遥的地方,认认真真看她每一寸面容,缓缓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脸颊。 细腻柔滑的触感,跟自己的肌肤全然不同,除了性别为男之外,其他地方无一不像女人。 萧致心中一直存有疑惑,这个人一直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神神秘秘掩藏着什么。他不由得怀疑,他会不会是女扮男装混入朝堂。 今日之事,有放纵,也有试探。 他沿着清然面部轮廓游走,一路往下,划过平坦的胸口到腰上,猛然一捞,将人勾入怀中,低头凑近,在三寸之外停住,狭目低垂,对上她惊恐震荡的眼,微微勾住嘴角,视线下滑,落在那张殷红诱人的唇上,放肆地低下头去。 清然止不住的颤抖,在他的手滑向胸口的时候,就要忍不住挥开,可若真这么干了,后果是什么,真不好说。 可他却更过分,竟然……竟然轻薄于她。 清然不可置信瞪圆了眼望着萧致,后知后觉抬手捂住唇。 萧致瞧她这模样,一颗躁动的心早就按捺不住。脑中无端闪现凌峰对他拼死维护,以及他在花楼中被众人簇拥的样子,气血翻涌,不管不顾再次贴上他的唇。 男子又如何,封逸他们做得出的事情,他也可以。 一个僵硬如木头,一个火热如熔岩。 唇间传来很奇妙的触感,湿湿的,软软的,火热的,还有一丝丝的甜…… 清然迟钝眨眨眼,脑中空白一片,这是……宁王殿下嘴唇的触感。 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清然猛然一把推开人,捂着嘴粗喘着气。 这这这这……这也太…… 面颊如火烧,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神乱瞟,瞥见开着的门,夺门而出。 一路奔出了院子。 正与一路循着马的踪迹寻来的凌峰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清然?”凌峰见她不对劲,扶住她肩膀紧张的问。 清然捂着嘴摇摇头。眼眶酸涩不已,不一会大颗大颗泪珠滚落下来。 凌峰是男人,这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让清然不顾礼数离开,定是宁王做了什么无耻之事。 凌峰气坏了,要 进去找萧致算账。 萧致却紧跟清然出来了,他目光如刀,落在扶着清然肩膀的那两只手,语气森寒:“你刚才叫他什么?” 凌峰一凛,不答反问:“殿下为天下第二尊贵的人,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要难为一个小小司马!” 凌峰向来话少,在他身边这么久,一次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今天为了个男人,屡次犯上,看来,此人留不得了。 他也不是爱说废话的人,慢条斯理抽出佩剑指向凌峰:“凌峰,今日你若想从本王手中带走他,就先过本王这关吧!”话音未落,剑气已起。 凌峰一把推开清然,免伤及她,毫不犹豫拔剑迎战。 此时这场战斗无关权势身份,只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 夜空之中,圆月之下,两道利落身影来回缠斗,两道剑光频频对抗发出“噌噌”声。 清然哭了许久,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总有一方会受伤。若是宁王受伤,追究起来,凌峰必死无疑。若是凌峰不敌,很有可能会被萧致斩于当下。 不管何总境地都不是清然愿意看见的。 凌峰的实力,毋庸置疑,能做到大内副统领的位置,必不是平庸之辈。萧致的功力,清然也曾见过,只是,到底有多深还未可知。 现在这种局面该怎么破,清然干着急。 顷刻间,两人激战十几个回合。趁着两人收招下一招还未使出时,清然不管不顾冲上去拦在两人之间,还未来得及说阻止的话,却见凌峰快了一步,杀招已现。凌厉的剑锋已经向萧致刺来。 清然看清了,猛然扑向萧致,大喊:“殿下小心!”用身体替萧致挡住危险。 萧致反应也不慢,担心伤到清然,搂着她一个转身,又用自己的身体替清然挡住剑。 利剑刺破衣料皮肉,深深刺进肌理。 萧致闷哼一声,紧绷的身体松了三分。 清然愕然看着刺进他身体的剑:“殿下……” 凌峰拔出剑看着当下一幕,愣住了。 萧致软了下来,清然抱不住他。她大喊凌峰:“阿峰,快,快帮我把殿下送进去。” 凌峰回过神来,收剑捞起萧致把他送进庄子里。 庄子里的老奴听到声音出来,清然忙叫他找些伤药来。 她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别的没学会,外伤包扎是会的。 他们把萧致放在一间厢房床上,清然握住凌峰的手叫他先走:“别等宁王回过神来要杀你,你放心,我会跟殿下求情,饶你一命。你快走。” 凌峰动了动唇,担心的看着她。 清然明白他想说什么,抹了把脸说:“没事的,你放心,他现在受了伤,不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他万一……” “阿峰,”清然截住他的话,“你放心吧,”她扭头看向门内,“我这辈子,注定会孤独终老,即便他是宁王,也没办法改变。你放心走吧,等他气消了,你再回来。” 凌峰紧紧握住剑,深深看了清然一眼,转身走了。 肩背传来尖锐的疼痛,萧致皱眉听着门外的交谈,脑中回荡着清然那句“孤独终老”和“即便他是宁王也没办法改变”。 第77章 元宵节(四) 老奴送来一盏灯,清然把灯搁在床头柜上,撸起幔帐,拨亮灯。 在屋里翻出一把剪子,剪开萧致的衣裳,血还在流,得先止血。 清然喊老奴送来一壶开水,她把纱条投进开水中,烫了片刻捞出来拧干,团成团按在伤口上。 萧致朝里侧躺着,清然伸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轻声说:“殿下,伤口还在流血,微臣先帮您止血,您忍一忍。” 萧致含混嗯 一声,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屋里久不住人,十分冰冷,老奴送来进一盆炭火搁在床边,往萧致的伤口看了一眼,问清然还有没有什么需要。 清然说:“没事了,我能处理好。您去休息吧。” 门被带上,烛火被关门的风吹得飘摇,屋里静下来。 清然看手中的止血纱团还在洇血,加重了按压力道。 萧致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得闷哼一声。 “殿下,您忍一忍,血还没止住。” 萧致面容痛苦,拧头对清然说:“詹清澄,你要不要试试先上药。” “可是血还在流啊。” “这药有收敛止血的作用,你试试看。” “哦。” 她松开纱团,抓住药瓶撅开塞子往伤口上倒。 萧致侧躺,肩背似一堵墙立着,并不方便上药。 黄色细碎粉末倾倒下来,只有少量药粉挂在伤口上,其余的都落进了衣衫里。 清然忙用手去拦,但还是不行。 这怎么办呢。 脑中一丝光闪过,她放慢了上药的速度,药粉缓缓下落,伏低身体,轻轻吹气,药粉这才刚好落在伤口上。 背后传来轻微痒感,如轻柔的羽毛在皮肤上不断骚弄,谁能受得了这撩拨,他咬紧牙关绷着身体对抗。 可这一绷,血又流出来了。 清然惊叫:“殿下,别用力,又流血了。” 萧致不得不听她指挥放松下来。这可真是太熬人了。 上好药得包扎,清然瞅了瞅伤口的位置,必须得斜着跨过肩膀包扎才有用,这身衣裳必定得脱了才行。 “殿……殿下,微臣得帮你包扎伤口,您……您得把衣裳脱了才行。” 萧致知道他十分尴尬,忍着笑爬起身来,用一只手解了衣裳,露出精壮的身躯。 清然感觉脸上都要烧起来了,她半垂着眼不敢直视,拿着卷纱条快速在他身上绕了几圈,绕到后面的时候,难免贴得极近。 萧致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不是女子身上的胭脂味,也不是男人身上的臭味,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暖香。 清然在他胸前打了个结,拿剪子剪断多余的纱条。 正当她要退开时,萧致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腰。把人贴近怀里,微微仰头看着他紧张慌乱的神情。 “詹清澄,你跟本王说清楚,你与凌峰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可以本王就不可。你最好说实话。”他语气暗含警告。 清然僵硬站着,手里还拿着剪刀和纱条,结结巴巴解释:“殿下,您先放开微臣。” 人在怀中,岂会听他的,他不仅不放,还挑衅似的搂得更紧了些。 清然不敢再提要求,怕他又跟刚才一样胡来:“凌统领救过微臣的命,微臣感激他,但微臣把他当兄长,并无半分异样感情,况且……况且,微臣是男人,不可能对男人有……有……” 萧致打断他:“但是他对你却不是兄弟情,而是……” “不是的,”清然仓惶解释:“他……他只是把微臣当……” “行了,你别把本王当傻子,他对你存了什么心思,本王自己有眼睛,看得出来。” 萧致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本王已经跟皇兄商量过了,明日过后,你就随本王一道去西洲上任,往后无论如何,本王都不会放开你,你做好心里准备。” “既然凌峰这么紧张你,往后,就让他在你身边做个贴身侍卫,算是对他这次以下犯上的惩罚。” 清然原本阴郁的心情,听到这一句,豁然明朗起来,他不杀他了,也不追究。只不过掳了他的功名,不知他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冲动。 时间不早了,再过不久就要天亮。 萧致穿好衣裳往里挪了挪,拍拍床榻道:“时候不早了,今晚将就点,睡吧。” 清然睁大了眼,正要拒绝,陡然对上他那双眼,拒绝的话很没骨气的又咽了回去。 他已经不追究凌峰的罪,若再不识抬举,翻起旧账来,指不定谁要倒霉。 “放心吧,只是睡觉,别想些有的没的。本王是亲王,不是禽兽。” 说罢先躺下来睡了。 清然看着那颗后脑勺,心情复杂地收拾了东西,和衣躺下来。 灯火熄灭,萧致在黑暗之中睁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然前半夜玩得十分尽兴,后半夜又是惊吓又是忙活包扎,躺下来没多久便觉眼皮沉重。 萧致陡然出声问:“詹清澄,本王给你的那块青玉令可还在?” 清然混沌之际听见问话,本能回答:“在,微臣一直贴身带着……嗯?我忘记还给殿下了……算了,好困,明天再说吧……”她砸吧砸吧几声,沉入睡梦中。 萧致听她说贴身带着,勾了勾唇角,轻声说:“那就一直带着吧……” 第78章 西洲(一) 元宵节之后,到了正月十八开印的日子,皇帝心系北洲立了功的众将士,开印第一件事便是对抗击北洲将领和有功之臣进行封赏。 首功自然是领军将军封逸的,朝中大臣,私底下有人组了赌局,赌这次皇帝会封封逸什么官职。 大多数人都压他会得一个公爵,经历过郑飞龙事件之后,不少人回过味来,郑飞龙早就成了太子和宁王的眼中钉,郑家必亡,连同和郑飞龙走得近的几家人家明里暗里都遭了些殃。 从郑家抄出来的白银归入国库中还未捂热乎,又紧急发往北洲,用作抗击外敌的军资。 整件事穿成一条线来看,郑飞龙并非太子和宁王的目的,还北洲边境太平才是。满朝文臣,能站在这金殿之上的,有几人是呆傻的,先前不明上意是因为他们这件事做得太隐晦,现在还看不出来就是蠢了。 故而对这位立了首功的小侯爷进个爵位是理所应当的。 但,大部分人不代表全部,而且许多时候,大多数与正确并不对等。 还有一小部分人押的是赏赐金银田宅。这一小部分人中,便有新晋国丈杨维新。 有人不解,问杨尚书为何会这么选。 杨维新笑笑,乜了一眼问话的人,施舍般抱臂解释道:“天,变了。有些事,自然就会变。” 问话之人不明所以,另有人听见了,多了句“若皇上还是太子,大概就不会变……” 这才明白过来。 事情果如杨尚书所言,皇帝并未给封逸晋爵,而是赐他千亩良田,封了个散官,大致意思是继续做他的逍遥侯。 除了封逸获封,与他一道去的人皆有封赏,除了付泓和凌峰。付泓是因为作战指挥失利,致使千名精锐葬送敌军刀口之下,官职被撤,凌峰为什么也被降职,却实令人费解。 曾经的大内侍卫副统领,后来的宁王府侍卫统领,再到现在被贬为六品兰翎侍卫。别人都是走上坡路,这位统领怎么回事,怎么尽走下坡路。 欢喜听说了之后,替凌峰打抱不平,在清然面前絮絮叨叨个没完。 清然披了件棉衣坐在书案前写去西洲需要准备的物件,听到欢喜的话陷入回忆里,那晚庄子外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什么原因降职再明显不过。 可这件事她没有办法为他争取,这种时候越是说的多做的多,越会起反作用。 清然不懂,事情怎么会这么发展,那晚,暗夜之中,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以及他拥抱她的力道,仿佛还停留在周身。 一滴墨滴在纸面上,溅出一朵小水花。 欢喜说了半天,见她没反应,叫了她好几声。 清然猛然回魂,发现纸已经脏了,重新抽取一张重写。 “许是差事上出了岔子吧,他的事不是我们能管的,他平日里一个人生活,多清苦,你有时间多照顾着些就是了。” 欢喜撅了噘嘴,对这个答案很是不满,但也没办法。 除了北洲军中众将领获封赏,北洲三王亦因抵御外敌有功获封。 北幽王萧君杰功劳最大,皇帝一时想不到如何赏赐他,便允了他一个承诺。 萧君杰一听耳朵都立起来了,精神为之一震,直言道:“皇上,微臣现在就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兑现。” 生怕日后不认账似的,皇帝话音刚落就被他堵住了。 萧淳左右瞧瞧,没寻到萧致的身影,才想起来他这两日忙着去西洲做准备,今日告了假,没来上朝。 他坐正了些,稍稍提起心来问:“说说看。” 萧君杰双膝重重跪在地上,附近的大臣都能感受到脚底的地板在震动。 “启奏皇上,微臣与瑶姬两情相悦,情深意笃,愿相伴终身,恳请皇上,赐瑶姬为我萧君杰之妻。此乃此生惟愿!”说完重重磕了三个头。 朝中之人,无人知晓瑶姬是何人,只当是哪家闺阁小姐,令北幽王神魂荡漾,纷纷议论不已。 皇帝亦不知此女身份,问之:“不知爱卿口中瑶姬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朕倒是十分愿意做这个媒呀,哈哈哈……” 萧君杰直起身拱手道:“瑶姬并非千金小姐,而是我在遥乡城外有幸捡的一位牧羊女。” 众大臣:……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致认为这北幽王怕不是脑子有病。 堂堂金殿之上,难得的邀功之时,竟要一位无名女子做妻子。留在府中做个暖床的姬妾不就很好了吗,非得求什么一世一双人的调调。 不少人抱手看戏,露出痴笑的表情来。 皇帝一听这身世也是皱眉,旁人不管如何,但是萧君杰好歹还姓萧,跟皇家带着亲,怎好自降身份娶一位身份不详的女子为妻,实在不妥。 萧君杰见皇帝的眉头越皱越深,嘴边的笑渐渐凝固:“皇上……” 皇帝一抬手:“爱卿啊,这事……咱们容后再议吧,若是旁的什么事情朕不会为难,但是这件事吧……容朕再考虑考虑。” 坚挺的脊背渐次软下去,萧君杰失落拱手道:“微臣遵旨。” 皇帝松了一口气,转而议下一件事。 新年第一个早朝持续了半日才结束。 大臣陆陆续续出了大殿,付泓颓然往外走,付卿快了几步,昂首走在他稍前的位置:“怎么,一点小挫折就要倒了?” 付泓一凛,忙揖手称没有,亦步亦趋跟在付卿身侧。 “慌什么,你没看今日早朝,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说道了,封赏了那么多人,就是没有杨家人的份吗?” 付泓微垂着眼看着地面,脑子转得飞快,眼睛陡然一亮,继而露出一抹笑来:“叔父的意思是……” 付卿一扬袖,止住他的话,大笑离去。 这日过后,朝廷隐隐发生着什么变化。不少大臣陆陆续续将家中适龄女子送入宫廷,称新帝登基,作为臣子,助皇家尽快开枝散叶是分内之事。故而,新帝登基不过一月,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百人。 太后喜的同时又忧心皇帝耽于美色,不思国事,故而时时在旁提点。 萧致准备好去西洲,留下在京所有官职,只留了先帝封的西洲宁王头衔,带着清然等几位府臣向西出发。 第79章 西洲(二) 西洲位于大魏西部,下辖三座州府,分别是三山城、玫城和明月城。 三山城在北,与北洲以一座大山相隔,西边是一片冰山雪域,往东不知绵延几千里,向南一直延伸到南边的南洲,其地域是三城之中最为广阔的。 玫城与明月城并于南端,玫城在明月城之东稍偏北,三城呈品字形相互依托。三山城和明月城东被两座大山环抱,与中洲之间只有一条狭长的山谷项相连,与曲乐关有相似之处。 前任西洲王一家独大多年,先帝为打破西洲与中洲之间那道屏障,耗费了一辈子的心血,也耗掉了半座国库。 先帝从年轻之时亲自征战开始,每隔个三年五载的都会亲自披挂上阵,誓要灭了西洲王,夺回西洲掌控权。 但天不遂人愿,先帝征战不下十回,次次因为西洲特殊的地势形态被西洲王轻易挡回。西洲就像是块还没炖烂的骨头,十分难啃,即便是咬住了肉,也撕不下来。 碰壁次数多了,先皇悟了,兵道不通,那便换个方式再来。 这世间呐,不管哪座神佛的面子都有大小,武神棍子不够硬,打不过恶魔,那就换成财神。 只要钱财撒得够多,总有那么一两个受不住财神的眷顾,只要伸了手,那便逮住时机将人拽过来,从内部击破敌人兼顾的防守。 即便是再坚固的城墙又有什么用,只要撬动一个小小的裂缝,自然会蔓生出更多更大的裂缝,只需轻轻一吹,墙自溃也。 布局多年,裂缝早就如参天大树布满城墙。 老皇帝年事已高,行不得远路,便将皇令赋予第四子,宁王挥军西进,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回西洲,斩杀老西洲王于城下。 萧致带着小部分亲随及军队回京,因京中诸事冗杂,拖了半年多一直未返回西洲治理内部。 以至于西洲三城内原西洲王座下豪绅蠢蠢欲动,屡次挑衅新王。 既然京中事毕,还是尽早回西洲才是。 再次踏上白骨埋土的道路,越往西走,萧致的心越沉。往日战时情景历历在目,多少将士葬身于此,尸山血海堆叠风化,早已与山间草木融为一体。 他们一行人带了数十名护卫,两百王府亲卫军,一路护送随行。随着行进深入,前面的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行在山间,时能听见怪兽吼叫,山鸟悲鸣。 那声音,像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发出来的呼喊。 清然骑马跟在车架后慢慢走,看着两侧的山脊,有种大山将倾的压迫感。不同于北洲边境山脉的巍峨,这里的山,更高,更陡峭,非凡人不可攀登。 上一世,清然从未出过京城,出事那次,被土匪劫掠上山就是她见过的最高的山了。而这一世,北洲之行带来的见识与感觉跟此时完全不同。 走着走着,她忽而觉得内心轻盈起来,甚至都想,倘若日后女儿身份被揭穿无处躲藏时,或可到此处山林深处掩藏行踪山居于此。 以山为屏障,以鸟为伴,与兽同出,多好。 萧致从情绪中回过神来,听见野兽吼叫,侧头而望,正好看见一张遗落在山间的娇颜。周身草木青芽还未苏醒,唯他最夺目。 萧致的心停了一瞬,复又噗噗跳起来。旋即醒过神来,明白心中那一丝旖旎从何而来。抿了抿唇,有点怀念那一晚尝到的滋味了,竟比三月的蜜还要甜上几分。 也是怪事,同样都是男人,怎的就属他鲜嫩,滋味最好。 萧致看着前方迂回在山间的路,心说:不急,来日方长。 明月城离中洲最近,西洲王府设在此城中,穿过一条狭长的峡谷便到了明月城,明月城中有个月亮湖,是三山城和玫城西边山上的冰川融化之后,顺着河流淌下来形成的一个内陆湖。 只因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月光铺洒在湖面上,整个湖就变成了一个月亮,故而得名月亮湖。 萧致一行人路过月亮湖便到了西洲宁王府。 偌大的府邸门楣上还挂着西洲王府旧时匾额,并未更换成西洲宁王府字样。 去岁战胜前任西洲王之后,萧致便马不停蹄回了京城,这座府邸还是头一次来。 原本留在西洲的宁王人马,应当替他处理好这些小事,但明月城中并不太平,而且三山城和玫城屡次背地里煽动乡绅和百姓闹事。 军队四处奔走,疲于镇压反动势力,故此疏忽了。 清然跟在身后,见萧致坐在马背上眯眼看着那块匾,真替看守此处的人捏了把汗。 这么大的疏忽,着实可以拉出去打板子了。 萧致盯了会那块匾,叫人摘下来,劈了当今晚的柴烧了,翻身下马率先入了府。 这次他们来得急,西洲的人并没得到消息。 王府里四处破败不堪,还是当时样貌,只是草草收拾过而已,并未精细打理。 管事的人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哈腰在萧致面前作揖,自我介绍一番,口称有罪,不知殿下驾临。 萧致摆手,吩咐先准备吃食来,他们一行人连着赶了十天的路,甚累,甚渴,现下首要的就是吃饱喝足养精神。 贴身护卫替萧致解下披风,拥他入座。 总算是到了地方了, 萧致微微悬着的一颗心歇下一半,抬眼环视屋内:这里大概就是下半辈子的居所了。 他扬声喊人:“来人。” 两名侍卫上前听令:“殿下有何吩咐?” “速速将府里收拾出来,修检查各处,端太妃不日就到,务必在此之前将宅子修葺规整。” “是。” 西洲王独霸西洲多年,王府建得不输皇宫,内饰更是豪华奢侈,只是征战之时有些许损坏。 萧致下令破旧废奢,保留京中宁王府规制便可,其余多出来的屋宇,分给王府侍卫住便是。 他看着府邸样式图,找了半天,没寻到个如宁王府一般两边缀着个微型宅子的。 清澄住哪呢? 既离王府近,随时都能见到,又能不坏规矩…… 他在图纸上梭巡良久,终于决定在后花园旁另起一道院墙,将花园隔出一块地方,把花园东侧的一座小院隔出来,在小院东侧墙上另凿一扇朝东开的门,便形成一个独立又相同的空间。 把清然安置在那最适合不过。 决定了便去做。 萧致吩咐人加紧去办。 王府这边清然帮不上忙,她上前叉手行礼道:“王爷,既然您这边已经安置,那微臣也往任上去了。” 萧致愣住了,刚才忙活一通,全然忘了,他不再是王府司马,而是这明月城中新任知府。 他有知府府住,与王府再无瓜葛…… 萧致想挽留:“你你你……” 他叹了一口气,事是自己提出来的,这时候还能改得了吗。 “行吧,你注意安全,咱们初来乍到,许多情况还不清楚,为防止有人作乱,你让凌峰护好你。” “是,多谢王爷关心。” 清然直起身,没看他一眼,慢慢退出了去。 元宵节之后,清然总不敢看他,担心又看出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而不得不回应,故而还是选择装聋作哑的好。 第80章 西洲(三) “是这吧!” 出了王府向东五里,再往北走一里便到了一座破旧的宅院前,宽绰的门庭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门头上歪歪斜斜挂着一块匾,落满灰尘,依稀能辨认出两个字“府衙”。 清然看出两个字问凌峰。 凌峰用剑柄挥开虬结的蜘蛛网,拂开灰尘,点头说是。 推开门,老旧的门板发出尖细的吱呀声,门开了,院中更乱,反倒的桌椅,碎裂的茶杯花瓶瓷片,以及疯长枯败的草木,这哪里像是府衙,更像是荒了数年的破院。 有一对青年小伙子结伴挑着担子打门前过,这荒废一年的府衙门竟然开着,以为闹鬼,好奇心驱使,两人放下担子把门往内探头。 见两名男子,一高一矮双双背着包袱站在庭院中,壮着胆子问:“你们干什么?” 清然回头,见门口有人,做百姓打扮,她上前作揖问:“请问两位乡亲,这里不是明月城府衙吗,怎会这般破败?” 两个青年男子对看一眼,听她是外乡口音,又见她十分有礼,蹩着一口官话跟她说:“是不错,不过你们是什么人?” 清然再次作揖介绍道:“鄙人姓詹,名清澄,是皇上派来的新任知府,领了旨意来上任,那位是我的护卫凌峰。” “敢问两位乡亲,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府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除了知府,以往在这里任职的其他官员怎么也没见?” 其中一人嘴快说道:“这府衙本就是知府老爷一家子住的地方,大人您问的其他任职的大老爷们,他们都在王府不在这里。” “王府?西洲王府?” “可不,咱们这跟其他地方不同,去年夏天之前,西洲王统管我们西洲三城,他的王府就在西边那棵老槐树前头,为图便利,府衙里的事务直接搬到了王府处理,一应官员也跟着去了。” “我们每到收果子的季节,都会在王府必经的路上卖果子,路过的官老爷们要是渴了,会遣人买些,生意会好些,所以,我们时常看见各个大老爷们来来往往的。” “这么一来,府衙反倒空置了下来,就只有知府老爷一家老小生活在这里面。” 凌峰见清然跟老乡说话,也走过来,听见老乡的话,往路边上的担子里瞟了一眼,是一些红枣和核桃。应当是年前没卖完的,挑出来跑一跑。 “红枣怎么卖的?”他冷不丁地问。 “嗯?”两人一时没听清,过了一会反应过来,“啊,一文钱十颗,您要是要得多的话,可以便宜些给您。” “一筐。”小贩没明白,他继续说,“一筐多少钱,连同核桃一起。” 西洲年年不太平,朝廷总想收回权柄,西洲王又是块硬骨头,双方拉锯多年,其实日子并不好过,他们很久没做过这么大的生意了。两人今日也是瞧着天气好,又无事做,才挑着担子出来走走看,能不能卖出去一点,谁知,来了位豪客,竟全要了。 两人交换了数个眼神,最后一人舌头打颤说,“两筐都要的话……那就算你二两五钱银子好了。” 凌峰摸出银子递给他们,“筐先放在这里几日,待我们把这里收拾出来,有东西腾装出来,你们再来取吧。” 两人数着银子,连连道好。 清然淡笑着,看他们把银子装好,继续问:“那你们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她转身看了一眼院子那头的厅堂,“好像出过大事的样子。” 大赚一笔钱财,小贩高兴得什么都说了出来。 “大人您不知道,这西洲啊,虽然是西洲王的地盘,但是各分部势力众多,好些人根本不服西洲王管,有心想要回归朝廷,喏,这前任知府就是啊。” 一人说累了,另一人补充说道:“就是,这个知府啊听说是跟朝廷什么人搅和在一起,西洲跟朝廷的那个什么王爷大战前,西洲王派人把知府这一家子都给灭了,您要是进去仔细瞧,说不定还能在地上看到血迹呢。” “对对对,说起来……好像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好像……就是去年的今天……” 这话一落地,门口平地搅起一阵阴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旋上天,似在回应小贩的话。 两人见状以为鬼魂不散,吓得连连后退,大叫着“有鬼呀!”,继而跑开了。 凌峰立在门前看着跑远的两人,收起剑,冷哼一声。 清然提袍跨出门来,笑着说:“你吓唬他们做什么。我还打算雇他们二人帮我们打扫宅子呢,这下好了,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凌峰不以为意:“谁叫他们故意吓人,我只是挽了个剑花,剑气带起了树叶而已,这些无知小民便以为是鬼魂作祟。” 清然笑着摇摇头,回了院内说:“不管他们了,我们得在天黑之前收拾出两间能住的地方来,干活吧。” 凌峰把剑插在腰间,一手提一个框进屋关门。 清然挽袖看着满屋狼藉,看来,去年西洲王发觉前任知府与朝廷有勾连,故而怒而杀人,将知府一大家子都杀尽了。 凌峰从后院角落找到一把扫帚,扫除碎片及杂物,扶正桌椅。 清然找到一只木桶,去后院寻井打水,来擦拭桌椅。 绑好绳子将桶扔下井,咚的一声木桶撞到什么东西。 难不成这是口枯井? 正要探头往下看时,感觉绳子歪了一下,桶往一侧沉了沉,估摸着盛了点水,清然拽住绳子往上提。 桶越往上,越觉得有股阴寒之气从井口涌出来,她皱皱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有问题。 随着水桶上升到井口,清然松开一手,准备去提把手,猛然间看见,一截白色的骨头立在桶里。 清然顿了顿,这是什么骨头? 遽然想起什么来,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松开绳子跌坐在地上。 凌峰听见叫声,没有半分迟疑,扔掉手里的东西,飞奔到后院,见清然呆愣愣坐在地上,目光落在井口,忙扶住她问:“清然,你怎么了!” 清然呆愣愣缓缓抬手指着井,牙齿打颤道:“井……井……井里有……有……有骨头……” 说完哇的一声哭出来。 凌峰往井口投去一眼,不用查看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座府里,处处一片狼藉,却不见任何尸骨,若不是西洲王派人将先任知府极其家人都扔进了乱葬岗,便是……悉数投井了那口井里。 只怕那口井里浮着的都是腐烂透了的人骨。 这地方不能待了。 凌峰搂住清然,抱起她往外走。轻声安抚:“别怕,就是骨头而已,我们离开这。” 第80章 西洲(四) 萧致正愁怎么样才能把人留在王府同住,连放火烧府知府衙门的昏招都想出来,人就回来了。 高兴归高兴,只是…… 那两只抱着他的爪子十分碍眼。而且,人怎么晕过去了! 他压着眉头凌峰问:“怎么回事?” 凌峰不顾礼数,请求宁王先找个地方让她休息。 西洲王府各方面还未安置好,管事的先收拾出一间书房供萧致休息,现下先安置了清然。 安置好人,萧致又派人叫了大夫,凌峰才将府衙井里都是尸骨并被清然发现,受到惊吓的事情告诉萧致。 萧致叹了一口气,这倒是他忘了,先任知府配合朝廷瓦解了西洲内部势力,被西洲王所杀。大战过后,萧致被召回京,这件事便搁在脑后以至于忘了。 他当即喊来人,派人前往府衙打捞尸体,仔细掩埋,并请高僧做法超度,好生送走。 大夫开了安神药,宁王亲自喂她服用。 破天荒的,萧致头一次伺候人,动作十分笨拙。 凌峰在旁边看了又看,再看,还是没忍住:“殿下,还是属下来吧。” 明明外头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解决,他却坚持要在床前伺候病人。 屋里屋外守着的侍卫见自己高冷王爷礼贤下士,对司马这般特殊,嘴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说器重吧,好像不太对,反正是说不上来的别扭之中带着一丝宠溺,对 ,就是宠溺! 就他那小腰身,还不及他们手臂粗,况且长相阴柔俊美,人对美的东西都格外小心温柔,也不难怪王爷对司马格外照顾。 管事的来问萧致,从京中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这些人的歇宿如何安排,吃饭饮食习惯忌讳等又如何说。 萧致担心清然,不耐烦听他絮叨,把人赶了出去,接着喂药。人赶走简单,可事情必须解决,否则今晚就得生乱子。 他搁下药碗,想喊南舟来主理这些事,陡然想起来,南舟被他留下来陪同端太妃一起上路了。 他们有公事急着要处理,端太妃则希望过了先皇七七再动身,便分成两拨到西洲。 萧致扫了一眼跟前伺候的人,都是些粗鲁汉子,唯有凌峰,比这些人强一些。 没有选择的选择,只好用他了。 萧致吩咐凌峰去寻管事的,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上,取了袖子里的帕子要替清然擦嘴。 手伸了一半,余光瞥见站在旁边的林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纹丝不动地站着。 萧致挑眉抬眼看他:“怎么回事,本王是使唤不动你了?” 凌峰抿唇不作声,看着萧致,目光又落在昏睡的清然脸上。 好嘛,明白了,这是不放心司马啊。 萧致咬牙点点头,很好,气得什么话都不想说。 想想又觉得不行,堂堂一个亲王,在这个侍卫眼中竟是这等趁人之危的小人,实在气人。 他站起身语气不善道:“这么多人在这,你当我是什么人,况且,他都这样了,本王再怎么禽兽也不会现在做什么。” “别以为就你一个人真心对他好。本王分毫不比你差……” 值守的侍卫们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什么惊天大秘闻。 堂堂亲王,竟然为了个男人,跟个降了职的侍卫解释这么些,实在匪夷所思。 亲王嘛,这都已经到了封地了,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心翼翼哦不,气急败坏的跟侍卫解释,还作保证,实在是耸人听闻。 不禁在心里又敬了三分躺在床上的人。 明月城各级官员得知新任西洲王到任,匆匆前来觐见。 不一会儿,王府前院就聚集了不少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心思各异,等待召见。 王异进来的时候,见那几个当地官员各个捧着一碗茶闷头喝着,没好气地走到右首位坐下,身上的金属铠甲叮叮咣咣碰撞在一起,发出清冷的怒意。 无人理会他的怒火。 有人上了碗茶来,他伸手一把抓过,重重砸在几上。 众人连眼皮子都不曾掀一下,皱了皱眉,满心鄙夷:莽夫尔,当真无礼! 在坐的都是文臣,唯他一人当初是被萧致留下来,领军政要务,防止前西洲王余孽作乱。 王异本是京城马军副都指挥使,因着有一颗坚定报国之心,在萧致领军西征之时请命跟随,之后一路立功不少,深得萧致信任。 萧致匆忙回京,西洲不能丢开手,便留下了他。先帝封赏征西有功之臣时,封他为昭武将军。 前几日,城内出了件杀人案件,死者是他手底下一名都尉,死状极惨,周围有不少围观百姓,有人随口说了句:“这人的死法怎么感觉像是在祭祀山神……” 周围窃窃私语,很快淹没了那句话。 王异正好到达发现尸体的地方,听到了那句话,觉得蹊跷,派人去查当地的习俗。 一查才知道,当地山多田少,基本都是靠山吃饭,故而对山神十分敬畏。 每年会有特殊节日祭祀山神,若遇灾年,还会行献祭之事。 王异瞧了一眼都尉的尸体,手脚俱断,不知去向,口唇被缝住,两个鼻孔里面被灌了什么东西,也堵住了,双耳更是不知所踪。 他心中起疑,这种死法,不像是祭祀,反倒像是赎罪。 去查的人回来禀报说:“禀将军,当地百姓确实有祭祀之说,在每年三月三这日举行,期望新的一年有个好兆头。” “不过至多就是村民们上山猎些野猪、鹿什么的,带到祭祀场地作个法,而后放归山林。” “刚才有人说的献祭,过去只发生过三次,并且,他们是把人手脚砍断,用蜡堵住人的七窍,抬到深山之中,任其自生自灭,并不会随意丢在城内。” 王异皱眉:“为何要堵住七窍?” “据说是因为人的七窍肮脏,神明不喜,故而堵住,不让臭味散出来。” 他又问:“为何一定要砍断手脚?” 回话之人顿了顿才说:“最开始好像只是折断手脚,防止人逃跑,好像是因为后来有人竟然奇迹般从山上跑回来了,献祭失败,所以,从那以后就是砍断手脚了。” 这么一说,王异就明白了,立刻下令捉拿城中专司祭祀的人。 当他率人闯入奉祀所抓了整个所里的人。 但此举竟遭到当地官员的抵制,要求王异现查实证据再行抓人之事。之后便强硬将奉祀所的人带走了。 若不是顾忌日后教化西洲,让西洲百姓彻底臣服朝廷还需要这些官员,王异大可派人将这些人都抓起来。 这几日他都在忙着命案之事,故而没能及时迎接宁王。 第81章 西洲(五) 不知是谁的眼神不对,还是动作挑衅,亦或是说了激人的话,王异怒了。 “啪”的一声,外头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萧致侧头问:“怎么回事?” 值守的侍卫跑去前头看,须臾又跑回来禀报:“王爷,是王将军与诸位大人吵嚷开,几位大人围住王将军一人,一张嘴说不过百张,这才愤而摔了茶碗。” 萧致安置好清然,见他喝了药安然睡了,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前厅方向道:“看来,这西洲的水,还浑得很呐……” 他回身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嘱咐侍卫:“好生看护詹知府,有事即刻来报。” 说完撩袍出了书房。让侍卫取来西洲官员名册,略略翻了几页。 沿着连廊到了前厅,一屋子官员血气方刚,同王异吵得脸红脖子粗。王异战场上勇往直前、骁勇善战,但这官场,同这一帮文官纠缠,属实不是对手。 他被气得几要拔剑,萧致捏拳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众人听见响动,不约而同停下来,转向萧致行跪拜礼。 折枝卷云袍角,连枝卷叶锦缎履扫过几位官员。 萧致坐于主位,闲闲接过仆人送来的茶,轻抿了一口,搁在几上,眼神落在拱成虾似的脊背上,食指轻点了点几面,缓声道:“诸位大人,起身吧。” 众人起身,面色惕然,神色各异。 有心虚者,有阴鸷者,也有抵触者。萧致大略看去,准确叫出那位面色发虚的大人:“姚大人。” 姚承宇一震,忙往前站了两步,揖手称是:“微臣在。” “你来说说,方才,厅上热闹非凡,还闹出了不小的响动,是为着何事。” 姚承宇年五十,养的肤白皮嫩的,腆着个大肚子,哈腰站着,官袍上头还披了件雪白狐裘,额上不停的渗出汗珠,手里握着一块雪青帕子不停擦汗,就属他最显眼。 “呃……呃……就是……就是……” 萧致捏着那本官员名册慢慢瞧,掀眼皮看过去,不难怪姚承宇不敢说,他只是个司士参军,从七品散官,无职权。 他前面跪着的是西洲长史,司寇院参军事,以及西洲别驾。 三座大山压在他前头,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在上官面前张口说些什么。更何况…… 萧致眼神往下扫,此人乃是花费钱财买来的官,只是转换身份的一个台阶,故而不敢言。 萧致一笑,扫过跪在离他最近的三人,西洲长史储卫国,司寇院参军事雷鸣,西洲别驾滕必升。 此三人皆是前任西洲王旧属,因西洲王倒台,三人向朝廷俯首称臣,故而他得以赦免宽恕,朝廷为笼络人心,这才留下三人职位。 此次入西洲,萧致身兼西洲州牧,领西洲诸军事,民政纲要,肩挑多责,势必要尽快收服西洲,赢得西洲百姓支持。 否则,南洲王一旦犯上,或恐联合西洲一同向朝廷发难。到那时,整个大魏危矣。 眼前的三位官员,世代扎根西洲,其势力在明月城乃至整个西洲影响不小。若不能将这三位收服或彻底拔除,就无法让西洲百姓彻底臣服朝廷。 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萧致收起册子,伸手取几上的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轻轻一抬手道:“各位大人都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下马威差不多了,就该改怀柔之策了。 他脸上染上得体温和的笑:“本王来得突然,几位大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赶来王府,可见心中对本王心存敬意,这份心呐,本王记着了。” 一众大小官员陆续起身,储卫国斜眼看了身旁二人一眼,明白新任西洲王这是点他们消息灵通。便笑着与他打太极:“是臣等失礼,未曾到城外迎接,实在有愧。殿下雅量,不与臣等计较,乃厚德君子之风也。” 萧致又笑:“本王初来乍到,对西洲风土人情,百姓情状皆不知,几位大人扎根此地,对西洲了解胜于本王。日后,本王定会与几位大人,共同携手,带领西洲百姓过上太平,富足的日子。” “是是是,自然,自然……” 他们谈笑风生,一片祥和,唯有王异站在旁侧看着这些人虚伪的嘴脸,气愤难当,真恨不得一拳打在这些伪善虚伪之人的脸上,打出他们丑陋的嘴脸来。 萧致感受到王异呼吸越来越重,杀气腾腾,不经意喊了他一声道:“方才听闻你为了些许小事,与几位大人几要打起来,可有此事?” 王异不得不收敛气息,揖手道是,正要讲明为着何事与他们争执,萧致却打断他:“先别说什么事,先给几位大人道歉。” 王异咬住话头,不可置信看着萧致。 见他未曾开玩笑,定定看着他,咬咬牙,揖手赔罪:“对不住了诸位,方才是在下鲁莽,意气行事,冒犯之处,请各位大人海涵。” 储卫国轻乜了王异一眼,并不领他的礼。 萧致微笑看着,当一个局外人似的目光落在储卫国身上。 或许是觉着拒绝得太直白,又损萧致的面子,说起来,谁都知道王异是他的人。不给他面子就是不买萧致的帐,虽然大致能猜到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面子上至少还是要过得去。 如此,储卫国才勉强挥挥手,不做计较。 见也见过了,萧致推说王府各处还未安置妥当,等一切安置好后,再宴请几位大人宴饮,增添情感。 一众官员陆陆续续辞出王府,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萧致朝贴身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心领神会,带着几人隐在几位大臣身后跟随。 萧致款款坐在主位上,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戒指,眼睛微眯:这个西洲……只怕没那么容易收回来呀! 第82章 西洲(六) 天色昏暗,内室只余一盏昏灯,照着昏暗的床榻上一抹静静躺着的身影。 萧致挑帘进来,问旁边守着的丫鬟:“人可曾醒来?” 丫鬟摇头:“大人一直安稳睡着,不曾醒过。” “知道了,”他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伺候的人尽数退下,万字窗花门缓缓合拢。萧致在床沿坐下来,理了理袍子,侧头看着安睡的人。 一个男人,即便是胆子再小,不至于看到白骨便吓得魂飞魄散,还晕了过去。 视线从面容慢慢往下划,如同一柄利剑,想要剖开层层伪装,露出内里最真实,最想掩藏,最不想示人的东西。 一个猜测跃入脑中。 难道…… 视线在平坦胸部停下,摇摇头,不可能,如果她是女人,怎么会毫无起伏? 而且,太多的事情解释不清楚。 如果他不是詹清澄,詹府不可能没人发现,况且……詹裕明那个妾室只怕早就揭穿他了。 可如果他不是男人,这…… 另一个更惊人的想法浮现:难道……从一开始,詹清澄就是女人!!! 搁在腿上的手握成拳。 猜测越多,疑惑越大,越是想知道真相。 一只手缓缓抬起,伸向清然腰间。 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只要脱掉衣裳,一验便知。 一验便知,一验…… 伸出去的手猝然收回,他懊丧扶额。 如果真如自己所猜想,不管是哪一种,往后该怎么办,是该向朝廷检举,还是该装聋作哑。 扪心自问,若将他交给朝廷,私心里是不想的,若不交…… 不管哪种结局,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松开额头,视线再次落回他脸上,上一次情急之下,轻薄了他,事后回味起来,竟是欣喜大与羞愧。而且,他,除了惊愕,并未露出分毫厌恶之色,他应该也是欢喜的。 那时便想清楚了,不管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他都会无条件包容。 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他喜欢的,只是这个人,无关旁的事情。 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 天色已晚,今日连着赶路,又处理了那么些事情,人也乏了。 他站起身,自行解了衣裳,把清然往里抱了抱,腾出地方躺了下来,搂着他,盖在同一床被子里,鼻尖不断有淡淡馨香涌动,诱得人头脑发胀,浑身燥热。 萧致叹息一声,搂紧了人,竭力驱除脑中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一夜过去,清然睡得温暖香甜,隐约听见人声,饧眼微睁,揪着脑袋往外瞧,厚重的隔帘外有人在小说说话。 她揉揉眼问:“谁在外面?” 一只手小心挑开帘子,垂目揖手道:“回詹大人的话,昨日,王爷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想见王爷。” 是在门口值守的侍卫。 清然揉揉眼,轻嗯了一声,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那就直接报与殿下听就是了,怎么来说与我听?” 她自然掀开被子起身,双腿垂在床边准备穿鞋,忽而愣住了。 脚踏上整齐摆放着两双鞋,一大一小,十分分明,而且其中一双是锦缎刺绣鞋,绝不是普通人能穿的。 什么东西猛然闪过。抬头看向侍卫,见他欲言又止,似乎证实了脑中所想。 她缓缓转身,缎面富贵花被子高高隆起,起伏不一,一看便知床上还有一人。 见鬼的,怎么又同他睡在一处了! 清然转回头想跟侍卫解释点什么。 却见他躬身行礼道:“既然王爷还未醒,属下一会再来禀。” 说完松开帘子,急急退出去。 这下遭了,误会大了! 清然瞧着仍在酣睡的人,伸手去摇他。 “殿下,殿下?醒醒……” 萧致哼哼两声,又睡过去了。 清然叹了一口气,起身穿衣走了。 昨夜,萧致一夜未出书房,凌峰担心清然,一夜未离开,蹲在院中的大树上守着,一旦屋中有动静,他便会不管不顾冲进去。 他现在身份低微,宁王身边近不得身,不知是不是萧致特别吩咐过,所有人对他格外防备。没有王爷的允许,不准他靠进半步。 他像一根木桩似的定在树杈上,见清然完好无损地出来,忙跳下树,险些没站稳,三两步跑到清然跟前问:“你没事吧?” 清然不明所以,只是头还有些沉重感:“嗯?我能有什么事,怎么这么问?” 看来她对昨日发生的事也忘记了。 不记得反倒好。 凌峰摇摇头,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清然笑了一声说:“放心吧,殿下只是搂着我睡了一觉,没把我怎么样,你别太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万一他哪日兽心大发,发现了清然的秘密该怎么办。 凌峰拽住她,想要她还是小心些,清然却不甚在意的挣脱开,叫他不要担心。 相比起这些事,清然更在意知府一职。 西洲的情况,她事先从朝廷了解到一些情况,但上一世,对这一块的记忆全无。 上一世,七公主并未跟她说过新帝登基,宁王回归西洲之事。对于新帝登基到退位让贤,宁王治理西洲五年期间,西洲所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所以,她不如在北洲之时有底。 只能是睁眼抹黑往前走。 她问凌峰:“阿峰,昨日我明明记得,我们找到了知府府衙,怎么我会在王府醒来?” 凌峰想起昨日她那吓人的样子,到嘴边的话,话音一转说:“昨天遇到两个卖红枣和核桃的小贩,说府衙夜里闹鬼,我就带你返回了王府。” “是吗?”清然皱眉,脑中空白,“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一路西进,你太累了,昨天走路上就睡着了。后来,殿下见你总是梦魇,就请大夫开了安神的药给你服用,大概是药效的原因吧,所以你才什么都不记得了。” 清然了然,举步往王府外面走。 凌峰拦着她问:“你去哪?” 清然莫名:“自然是去府衙呀,既然到了西洲,就该上任了。” 说着就要绕开凌峰继续往外走。 凌峰忙道:“府衙暂时去不了,那边还在做法事,得三天三夜才能结束。” “殿下的意思是,现在王府安顿,等那头收拾好了再过去也不迟。” 清然不解,那么大的地方,先找个落脚的地方,不难吧,他怎么一再阻拦。 正要推开他去一看究竟。 身后有人叫她。 “詹清澄。” 清然回头,萧致披了件狐裘站在廊下,脸色不大好,盯着她,边走近边问:“大清早的,你去哪?” 清然揖手行礼:“参见殿下。” “我问你去哪儿!”萧致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清然被问得莫名其妙,照实回答:“自然是去上任。” “昨夜有人潜入知府府衙,企图行凶,被守卫发现,那人踢倒了做法的炉鼎,知府府衙被烧了大半,你上哪上任去。” “就在王府待着。外头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你去了,给人送人头吗。” 清然看看凌峰,见他不说话,多半这事是真的。 只好称是。 萧致把清然带回书房,脱了狐裘一件一件穿衣,清然在旁垂首站着,冷淡看他把袍子穿得歪歪扭扭的也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 萧致一边折腾衣裳,一边说:“这些日子,你就在书房住着,这里守卫多,外头那些人不敢随意闯进来,等王府守卫体系建立完善,再给你寻个好点的院子供你居住,你看如何?或者,你自己去挑,看上哪里跟本王说就是了。” 清然听了这话,直皱眉头。怎么觉着,他是想圈养着她呢。 他是不是忘了,她来西洲,是来当知府的,一方父母官,要为民请命的。不是来替他暖被窝的。 清然抿嘴不说话。 萧致没听见应声,停手看去,见她面色沉郁,问她:“你怎么了?” 第83章 西洲(七) “殿下,您可曾想过这样做的影响?” 哦,原来是怕名声不好,遭人指点。 萧致笑了,终于理好衣裳,慢步走近,看着她微含怒意的脸,笑得越发开怀。 “怕什么,到了西洲,没有御史监管,还不是本王想如何,就能如何。” 他贴近清然一侧耳旁,轻声说:“你同本王在一起,不也挺开心?” 他笑着拉开距离。 清然急忙扯住他:“微臣何时同殿下在一起了!殿下莫要胡说。” 萧致嗤笑一声,转过身面对清然,反手握住她的手,缓缓靠近。 清然挣脱不了,被他逼得连连后退。 萧致将她抵在门板上,凑近了说:“那么多人亲眼见到我们同床一夜,即便没什么也有什么了,你还要解释,我们之间清清白白,谁听,谁信?” “凌峰吗?”他挑起她的下巴,狭目微垂,声音蛊惑:“这件事上,他帮不了你。” 他靠得太近,彼此呼吸纠缠,他的气息烫得吓人,清然深怕他又作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撇开脸问:“殿下,您……您是喜欢男人吗?” 她咬了咬牙,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倒是想赌一把。就赌她预知未来不少事情,能帮他实现心中所想,赌他不会杀她。 “你是男人吗?”萧致更加肯定了昨晚的猜测,他把问题抛回去,看他怎么应对。 这个问题让清然措手不及:“当然。” 萧致轻笑,这家伙在硬撑,若再加把火力,说不定就能听到他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但他不想这么快。 一旦身份暴露,说不定还没有现下的便利,况且,他需要他,需要他帮他稳固西洲。 内心的火热已经快要压不住,人就在眼前,能看不能吃,实在难受。他带着些戾气张口咬住她 。 直到听他痛呼才松开。 如到嘴的肉一般笑成一朵花:“本王认准的是你詹清澄,除非你不是,否则……这辈子别想离开本王身边。” “除非你不是……”清然浑身一凛,刚才的翻涌的热意一瞬退回到脚底。 难道他发现了? 一双清亮纯质的眸子望进萧致眼底,想确认他的神色,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一言。 萧致擦了擦他发红的唇,留下一句“乖乖的”,拉他转身,开门出去了。 清然呆呆立在门内,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后知后觉听见那句极具亲昵与宠溺的“乖乖的”,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还是那个矜贵疏淡的宁王殿下吗,上一世清然同他没什么接触,只在一些场合远远看见过,谁知重活一回,竟然会有这样的发展。 实在是费解。 昨日,萧致派出去跟在几位官员身后的人回来禀报,昨日,几位官员离了王府之后,西洲长史储卫国和别驾滕必升两人一道钻进了城中一家酒肆。 司寇参军事雷鸣则回了府,立刻进了书房,吩咐仆人送了火盆进去,不知烧了什么东西。 那些人有问题都属正常,反倒是司士参军姚承宇,察觉有人跟着,他把萧致的人引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里,收起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给了侍卫一样东西。并请他带了话。 “说此物是西洲秘宝,请你们王爷收好了。日后可有大用场。” 侍卫左右看看,不就是快普通朽木么。不过,不敢怠慢,原话说与萧致听。 萧致闻言一愣,问:“东西在哪。” 侍卫呈上东西。萧致大致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似乎很满意那块木头。 从腰上解下一块牌子搁在桌上:“去把这个送到姚府,记得,态度要恭敬些。” 侍卫不解,遵照吩咐,照做。 府衙没了,好在重要的文书都在王府内,除了烧了座空宅子,其他并无损失。 清然顶着张破嘴找到管事,要了间小院,供她落脚。 管事的盯着她的嘴忍笑。 清然不察,仍说着对院里摆设的要求。 说了不少提议,却得不到回应。清然看着他问:“怎么了?可是本官所提之事难办?” 管事的回神,笑得神经兮兮的:“啊没有没有,是奴才一时走神,大人请继续。” 清然十分无语,抿抿唇,忽感一阵刺痛,这时候才想起来,嘴巴被萧致咬破了口子。 抬手抹了抹,摸到两个牙印,结了点血痂。 还有什么可说的,顶着这幅模样在王府里晃荡了这么久,来来回回被那么多人看见了,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清然讪笑:“算了,都是小事,没什么要特别说的。噢对了,有件事……” “您说。” “诸位大人的公廨设在何处?本官先去熟悉熟悉。” “前任西洲王为图便利,在王府西侧另起了一座宅院,专供各公署大人务公之用,老奴带您去……” 管事的将清然带出了王府西侧门,过了两道洞门,到了一处屋宇规整的四方大院。 坐北朝南一幢高规制的屋宇,打眼一看,斗拱上绘制的彩绘是龙凤呈祥,这种图案只有皇帝皇后可用,前任西洲王果然是天高黄帝远,胆大妄为,自比天子。 清然只看了一眼,便吩咐管事的找人来将那些绘画都涂掉,改成附和州牧亲王身份的图案即可。 “可是……宁王殿下那边……” “殿下事忙,这些小事,自然有我等替他分担了,你照办便是。” 管事道是。带着清然往里走,一路介绍各个衙署的位置。 整座院子,正堂是州牧办公之所,西侧粘连一座院子,是为府堂、照磨所、司狱司、经历司。府堂内另设六房,专供知府驱使,配备典吏若干。 清然一一看过,他今日未穿官服,还未正式上任,府堂内府吏竟然有序的做自己的事情,并未因突然来了个身份不明的人就停下手里 的活。 她走到府堂正堂前,站在院中微微抬首仰望堂上高悬的那块匾——正大光明。 第一束阳光穿透云层,落入她身后犹如身披金光,提袍阔步入内,走到那块匾之下,她一甩袍子,转身鼎立于天地,云层尽散,天光盛大。 重生回来半年多,回看这一路,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将会是她开拓朝野的第一步。 她毫无闪躲迎接着迟来的晨光,心想:詹裕明被押送回京关在刑部等待受审。只要朝廷不给他定罪,只要他的罪名不会连累到家人,随他如何,都与我詹清然无关! 第84章 西洲(八) 京城 庆阳宫 “娘娘,您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呀娘娘!” “是呀娘娘,若是您哭坏了身子,岂不是便宜了那个人吗,咱们可不能白便宜了她。” 杨蓉蓉泪水连连,伏在凤塌之上,哭得都直不起身来,哪里听得进半句劝慰。 身边伺候的宫女急了:“要不去请皇上来劝劝吧,这件事,只有皇上劝得了。” 另一个宫女不赞同:“那是谁,那可是皇上的妹妹,本朝的公主,出了这档子事,就连太后都病倒了。事情是被皇后娘娘亲眼撞见的,都过去这么些天了,若是皇上有心挽回,怎么不早些来,只怕……” 有人拍了她一下,示意她看床上,皇后听了她的话,哭得更凶了。 其实宫里的人都知道,帝后大婚之后,皇帝就不怎么来看皇后,只有皇后惦念皇上,时常去勤政殿探望。 大婚都过去一个月了,有些情浓的,新鲜劲还没过,这俩就没热起来过。 这事弄得,杨维新在朝堂上荣光了没几日,朝臣们体察出一些微妙的事情来,对他冷淡了不少。 更何况,皇帝为了八公主,罢朝三日,日日守在八公主身边,半步不肯离。真真叫他这个国丈颜面扫地。 御史台接连上书,奏请皇帝出面解决此事,外头因为他和八公主有染,违背伦常,传得沸沸扬扬。纷纷要求皇帝给朝廷、给天下一个交代。 公主殿 里外一片哭声,萧淳被吵得脑仁疼,他坐在公主软榻旁边,握着萧璃的手,满脸歉意,轻声软语劝:“八妹,你别哭了,都是二哥对不起你,是二哥糊涂,不该借着酒劲欺负了你,你原谅二哥好吗?” 萧璃哭得鼻头红红,眼泡肿胀,垂着眼搵泪,嗓音暗哑,“我真后悔,真不该告诉你我不是母妃亲生的。” “现在好了,不光我的名声毁了,就连二哥你的清誉也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呀!” 说着又要哭。 这么些天,所有人都指责他,昏聩无知,荒淫无度,就连母后都气得要请打龙鞭。只有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妹妹,真心担心他的处境。 萧淳整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倾身搂住她道:“没事,一切有二哥。” “二哥处处谦让隐忍,不愿与任何人起冲突,但是,这件事,事关你我的未来,二哥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揭过去。” “既然你是封家女,那便回归你本来的身份,唯有如此,才能长久留在宫中。” 萧璃贴着他脖颈,担心道:“留不留宫中,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二哥你,面对满朝文武诘问质疑,我担心……” 萧淳把人搂在怀中,头一次感到安心。 自从荣登宝座以来,身边的人各个恭谨远离,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妹,亦起了隔阂。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新娶的皇后本以为是温柔佳人,能够相濡以沫,相伴终身。但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之时,皇后迫不及待提出希望皇帝封赏她娘家人的要求,说是自小父母抚养不易,一朝嫁人,该报答养育之恩。 萧淳听了直皱眉,报恩不是不可以,只是在这种时刻提出来,显得方才两人之间的交融十分不真实。 一颗火热的心陡然冷却。 皇帝没说话,只说很累,早些休息。到了第二日,皇帝便以政事为由,没有去皇后宫中歇宿。 第三日亦是如此。 可明明正月十八才开印,却连着几日以公事为借口不去探望皇后。 明明这宫中有许多贴心人,但却没有几个真心地,就连母后,自他登上皇位以来,屡次教他疏远封家人,防备宁王,教他拉拢边缘大臣,打压权臣,将权柄收回自己手中。 可是这样他不快乐,他从小就想做一个任君,做一个让天下人都信服,能保天下太平的盛世明君。 现在母后所教的一切,全都跟小时候学的不一样了,他很痛苦,却无力改变。 那晚,他要了两壶酒,肚子坐在暖阁饮酒,萧璃见他终日郁郁,过来陪他。 说了自己最大的一个秘密,希望能缓解他的痛苦。 她说:“你不知道,当我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女儿时,甚至想过,去告诉他和母妃真相,但……母妃那么喜欢我,我又担心她知道后受不住,所以一直装作无事,一直瞒着。” “可是二哥,假的就是假的,我本是封家女,是封逸的妹妹,就该回封家去。可……”她撇过脸,抹了把眼泪,“可我舍不得你们。” “从小,你和二哥对我无微不至关怀,我太贪婪,这种好,我想要一辈子。” 她喝了一大口酒,对着萧淳吐出满嘴酒香:“二哥,我想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你记住,不管你有多难受,多痛苦,我都陪在你身边。” 两个失忆的人凑在一处,互相疗慰伤痛,不知是谁先越了界,之后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萧淳哄好萧璃,也都累了,又在公主殿中留宿。 皇后知道后,气得砸碎了大婚时的那一对玉如意。 到了第四日,萧淳上朝去了,萧璃嘱咐了好些话,要他千万忍住,不可跟朝臣置气。 皇帝走后,萧璃身边的大宫女来报:“殿下,刚才女婢在外面听见琳儿几个在讨论,说那晚,是她陪您去勤政殿暖阁找的皇上,亲眼看见是您趁皇上醉酒主动脱的衣裳……” 一侧衣衫滑落,萧璃拢了拢衣裳,不在意道:“她也不小了,就说是我的旨意,让她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眼神看向宫女,眼底的狠辣令人胆寒。 大宫女道是:“奴婢明白了,请公主放心。” 端太妃忙着去西洲的事情,陡然听闻这件事,直接倒在地上。 等人醒过来之后,她招娘家哥嫂进宫询问此事。得知,哥嫂担心日后侄子有夺嫡之心,便提早埋下这颗种子,以备不时之需。 端太妃听了,眉头直跳:“你们的意思是,现在便是夺嫡的好时候了?” 说到这个,封老爷和夫人也无奈,不知什么环节出了错,这丫头这时候便委身于皇上了。 端妃叹息一声道:“本宫和阿致从未生过异心。我在先皇身边多年,见过太多次他为家国大事神伤。那个位置,不好坐啊。所以本宫从未教唆身边的人,包括你们,打着阿致的名头去搞什么夺嫡。” “既然阿璃并非我亲生,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几日本宫听说皇上日日在她殿中,连朝都不肯上,说不定,这两个孩子有一段缘分也说不定。” “若皇上有心,那就让她待在他身边,做个伴也好,你们莫要再插手,教唆她行不轨之事。” 事后没过两日,端太妃亲自上殿请罪,愿意去掉所有头衔赎罪,以庶人身份远赴西洲,再不回来。 她决议如此,皇帝只好同意。只能多多赏赐金银,送她离开。 消息传到西洲,刚刚安顿好的萧致坐在书房久久不语。京中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他明白,此后,他再无二哥,只有皇帝与西洲宁王。 第85章 西洲(九) 先前准备的仪仗全然用不上,封家南洲老宅送来一位小姐,陪同贬为庶人的姑母,连同欢喜和张冲一起,一行人轻车简从,从京城出发前往西洲。 太妃身份虽没有了,可宁王还是亲王,封家经此一事,背地里推波助澜,帮助萧致登位的心思歇了大半。萧璃这颗棋子算是废了,顶着公主的头衔,即便与皇帝感情甚笃也不可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萧致身上,即便不君临天下,也不能断了联系。 随行的这位小姐,日后跟着萧致,即便不能做王妃,捞个侧妃也是可以的。故而千挑万选,选出样貌秉性才华兼具的封家三房嫡女。 这封小姐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虽仍住封家老宅,但单门独院过活多年。这次宫中出事,若不是封老爷舍不得断了宁王这根线,怎么也不会想起三弟这个孤女来。 一行人往西,山多路远,道路难行。 京城,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封氏想快些离开京城,吩咐马不停蹄赶路,走了十来日便到了明月城。 萧致早早收到南舟的来信,算着日子到城外迎人。 春日正浓,萧致带着随行人员在城外十里亭等待。 刚下过一阵细雨,车马粼粼,轻压濡湿的路面,留下一道道浅显的车辙印。 万物刚刚复苏,生出几点微不可见的绿茵,远远望去,绒绒柔软,十分可爱。 萧致走出长亭,立在湿地里等待车马临近。 马车在他面前渐渐停下,萧致揖手行礼:“母亲一路辛苦,儿子来接您了。” 侍女打帘子容母子二人叙话。 封氏强撑着倦意叫儿子起身,又问他近日如何。 萧致道一切都好。 两支队伍融成一支,快马回城休整。 到了王府门前,萧致亲自扶封氏下马,一路护送进门。 封氏在门前停住:“等等,你忘了还有你表妹了?” 话音落,后面一辆香车上下来一位袅袅少女,亭亭立在马车前,如玉如兰的气质。 封茹颖瞧见封氏和她身侧站着的男子气度不凡,便知这便是她从未见过的表哥,宁王殿下了。 她螓首微垂,莲步轻移,走到萧致面前,端端行了一礼:“表哥。” 那声音,如晨间山泉,清灵欢快。 萧致一点头,淡淡嗯了一声,略略扫了一眼,模糊瞧着是位安静的少女,点了两句:“表妹瞧着贞静有礼,有你陪在母亲身边,本王便放心了。” 只是表面上的客套话,随意说来,大家面上都好看。 但……封茹颖却听进心里去了,她随母亲依附侯府而活,在南洲老宅不曾见过多少贵人,一见这位表哥便觉,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甚至是说话的语调都十分合心意。 来封氏跟前之前,封老侯爷曾与她训过话,大致之意便是,姑母骤闻失女之痛,膝下无人侍奉,命她好生伺候,消除封氏对封家所为的芥蒂,继而真正走进他们心里,长久留在萧致身边。 总之一句话,只要能长久留在表哥身边就好。 王府内,清然身穿官府,站在门内,见封氏进来,行了一礼。 封氏还记得他是儿子身边的司马,去岁还进宫奉药与先帝,为此她还高兴过一阵。 往事历历在目,不过数月却恍如隔世,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北洲一战,这位司马凭借自己的本事,晋升为一州知府,也算是才华得以施展,振翅高飞。 封氏好生打量他,单薄的身材甚至都撑不起这一身官袍,才二十一岁,这样年轻的年纪,已经是四品官了。 真是青年出才俊。 再看他的长相,眉目细长,眉宇间三分冷清,四分柔情,还剩三分雌雄莫辨的美。 封氏脑中忽而闪过一张熟悉的脸来,眉目与他没有十分,也就九分相似。 脑子还未思量清晰,话已经到了嘴边:“詹大人与令妹生得倒是十分相似,可是随了你母亲的样貌?” 话说完,封氏才意识到不该提起过世的人,揭别人伤疤。 清然极力稳住表情,嘴边始终一抹淡笑回道:“夫人好记性,家妹确实与微臣如同双生,长相俏似母亲。” 封氏尴尬一笑,掠过他往府内走。 萧致若有所思盯着清然,似乎有了新发现。 他扶着封氏前往后院安顿。 封茹颖路过清然,轻轻屈膝行了一礼,清然避开目光,拱手回了一礼。 王府前院来来往往官员、小吏甚多,人杂且吵闹。萧致寻了处安静院落供封氏下榻,封茹颖为了方便照顾封氏,故而就在封氏院中要了间厢房下榻,并未另外安置。 南舟风尘仆仆的从外头摸进来,悄悄递给萧致一封信。 萧致瞧见信封上头两个字,瞧了一眼母亲这头,都安置的得差不多了,告了句:“母亲好生休息,晚膳儿子让厨房准备了母亲爱吃的食材,儿子晚间陪母亲好好说说话。您先好生歇息,有事便使人去找王府管事的说。” 封氏累极,也困极,现今没了太妃身份束缚,倒省去不少繁缛礼节,她摆摆手,叫他自去忙,她能照顾好自己。 萧致领着南舟到了一处背人的地方,捏着信问:“怎么回事?” 南舟哈腰道:“殿下,您交代奴婢做的事,俱已查实,这是雪枭统领查到的关于詹家的所有事情。” 北洲大捷,詹裕明被押送回京受审。身为詹家长子,一心只顾自己的功名利禄,丝毫不见他为父亲之案奔走活动,实在奇怪。 萧致本就对身边这位司马有疑,见他这般行事,更是疑窦重重。 本来,他将青玉令牌交给他,一来,持他之令行事多有便利,二来是在必要之时,雪鹰能保他性命,三嘛,则是若他动用雪鹰帮他做事,那么雪鹰便可接机探查他的底细。 只是……他似乎也有所防备,令牌在手这么久,一直未曾调用雪鹰。 萧致要成大事,身边的人,必是牢靠可信之人,他不能再等了。趁西行之时,令雪鹰在京帮助封逸查詹裕明之事,并彻查詹清澄其人。 萧致捏着那封信,面现犹豫,心中的疑问,所有的答案,就在这封信之中。到底是开还是不开,他竟然一时不能确定。 南舟对调查之事虽知之甚少,但从雪鹰统领雪枭的眼中读出了事情的重要性,一路西行,他半分不敢马虎,到了王府便将信交出去,好让主子早日定夺。 见自家主子犹豫纠结的样子,南舟叹息一声,人心都是偏着长的,若此时是旁的人存疑,恐怕早就被他下令拉出去了。 换成詹司马就不一样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他首先想的不是处罚而是遮掩。 他摇摇头,估摸着主子一时半会不会有定夺,退了出去。 萧致死死攥着信,脑中激烈斗争。都到这时候了,临门一脚,他退缩了。 他把信收进书案上的一个木匣子里,合上盖子,看了一眼搭着的锁扣,又伸手仔细扣上,最后还是不放心似的,寻来一把小金锁锁住,才算定下心。 第86章 西洲(十) 晚间饭桌上,封氏带着封茹颖入席,萧致起身迎接母亲入座。 封茹颖在封氏一侧站着。封氏余光一瞥道:“你也坐吧,都是家里人,无需见外。” 封茹颖看向萧致,他不点头,是不敢坐的。 萧致招呼人给封夫人布菜,眼皮未抬,淡声道:“母亲让坐,表妹就坐吧,无需掬着,自在些。” 话虽不生分,但语气并不见热络。封茹颖一时忐忑,知道的以后的路还很长,需小心努力才是。 吃过饭,萧致说要陪母亲走走,消消食,封茹颖自觉没有跟随。 王府后院有个好大的花园,四季都有好景致。春季来临,山茶未谢,迎春已开,满路花香袭人。 封夫人问过儿子近况,得知他忙于接手西洲政务,叮嘱他对于西洲百姓,手段不可过激,须得循循善诱方得始终。 萧致道是。 说完西洲,谈起京城。 封夫人叹息一声,眼中起了一丝湿意,颤着声音说:“你妹妹……”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萧致以为她心疼阿璃 的遭遇,正待安慰,却听她继续说:“其实,做母亲的,能感觉得到谁是我的孩子。阿璃从小就不太与我亲近,相比起我这个亲生母亲,她反而更亲近皇后。我早就有所觉察,只是心里一直没个定论。” 她捏着帕子擦泪:“出了这样的事,所有人都在指责阿璃和皇上有悖伦常,还有指责我纵容阿璃的。没有人……没有人问问你的亲妹妹去了哪里,没有人真正关心真正的八公主,即便是出生就死了,到底被弄到哪里去了……” 说完这句话,封夫人泣不成声,痛得不能呼吸。 这里离封夫人的小院不远,附近有座凉亭,萧致扶着母亲到亭中歇息。 母亲的意思他明白,不过是指责舅父为了一己私欲,瞒了她这么些年,还塞了个封家女冒充皇家公主,并且心思龌龊,想利用此女拉太子下位,这种形式风格,实在不齿。 “母亲可曾问过舅父,当初,他们把妹妹……埋在何处?” 封夫人眼含泪花,摇摇头,“出事之后,我未再见过封家人。”她看了一眼小院方向,灯火初上,有一抹倩影高高攀在梯子上,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灯笼,正举起双臂往屋檐下挂。 “阿致,娘不能彻底撇开封家,但也从无扶持之心,往后要如何,你自行掂量便是。” 萧致点点头,也望向小院方向道:“既然母亲身边没个贴身服侍的人,那便留她在母亲身边好了。若是伺候得好,日后善待之也未尝不可。” 此时的封茹颖还不知,她的一生,就在这对母子的对话当中有了定论,日后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只是封夫人侄女的身份,此生都无法改变。 送母亲回院子,萧致沿着花园小径慢行,一路穿花拂柳往东走,到了一处小院门前,院里传出三两笑声,门窗上投射了几道身影,就连影子都神采飞扬,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张冲和欢喜还有小四到了。 清然让凌峰上街买了些现成的酒菜回来,替他们接风。 五个人不分主仆围坐在一起,把酒言欢,畅聊他们这一路上的见闻趣事。 后来不知是谁提起詹裕明的案子,欢喜告诉清然,说是还在审理当中,詹夫人使银子请刚刚调入京中的户部侍郎帮忙,带她和几个月大的小公子到牢房见了詹裕明。 欢庆的气氛陡然冷却,清然听完沉默下来,举起酒杯停在唇边,不知想什么。 小四见气氛僵硬,尬笑着说:“大人,您别太担心,不是有咱们王爷在吗,总会有办法的。” 此话一出,除了清然的所有人都看着他。 小四眨眨眼问:“呃……我说错了什么吗!” 众人看了他一会,又都挪开眼,他能知道什么呢,不过是王府最下等的一个小厮而已,什么都不知道。 新年朝廷开印之后,满朝文武不少官员因北洲之事获封赏,除了几位主要将领的封赏之外,清然的升迁十分惹眼。 不少人认为,詹清澄虽能力出众,但家世不够清白,不能胜任西洲明月城知府一职。若非萧致力排众异,并立下两年之内,收服西洲民众,还政于朝廷,恢复税收的约定,文武百官也不能同意清然知州明月城。 这件事,萧致只字未提,但清然还是知道了。 西洲之事本就够头疼的了,若还要拜托他处理父亲的事情,清然情愿就维持现状,让他在牢中待着,反倒对谁都好。 萧致听见屋里没了声,以为清然为父之事心忧,没做他想,推门进屋。 一屋子人转头看着突然闯入的人,纷纷搁下酒盏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了这么久的路,就早些回去歇了。” 张冲和小四缩着脑袋溜出了屋子,欢喜站在桌旁,不知该不该走,凌峰则跟块石头似的杵在旁边不动。 萧致在两人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坐到桌旁:“在吃饭?” 清然起身迎了迎,说是,叫欢喜去准备茶。 萧致摆摆手:“不必麻烦,拿只酒杯来即可,本王陪詹知府喝两杯。” 欢喜看着清然没动,见她点点头才下去拿。 酒杯拿来,清然亲自替他倒酒:“殿下没陪夫人吗?” “去过了,她已经歇下了。” 一杯酒下肚,火辣的感觉顺着喉咙滑进肚里,市井家酿,甘冽辣口,他忍着辣意轻吁一声,双眼微红。 搁下酒杯,缓缓道:“詹将军之事,你莫急,本王已经吩咐封逸帮忙调查,叫他见机行事,总不会让人冤枉了去。” 清然淡淡的,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道谢都没有。 萧致觉得奇怪,分去几许目光看她。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面色微红,呈一种淡淡的微透的粉色,眼神迷离,不知看着何处。 他这是……醉了? 萧致转了转扳指,心头微痒,想把人抱走。 第87章 西洲(十一) 连喝了几杯酒,凌峰忍不住想要阻止的时候,清然趴下了。 屋里还剩下两个清醒的人,萧致舒了一口气,若他再不醉,他都要被辣得受不了了。 确认清然睡着了,他搁下酒杯,收敛神色问凌峰:“你早知道是不是?” 凌峰不知所云,抿嘴不答话。 时间久了萧致就懂了,只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凌峰就不言声,免得说错了话。 “本王说对了是不是?” 他缓缓起身,在窄小的屋里踱步,继续说:“让本王猜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在北洲的时候?”他顿了顿,像做游戏似的,满含戏弄,“或者更早……是他入王府做司马的时候?” 凌峰死死攥着手心,刚才还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在萧致身边几年,熟知他惯用的手法,不确定是不是有诈。 萧致在凌峰面前站定,凝视他说:“雪枭已经传信回来,所有事情已经有了定论。凌峰,你别再挣扎了,他……”,萧致指着趴在桌上的清然说:“根本就不是詹清澄。” 听到“雪枭”两个字,凌峰眼皮不受控制的直跳。萧致知道,他在崩溃边缘摇摆,若再发点力,他就绷不住了。 “真正的詹清澄去哪了?” “当初,七妹被土匪劫持上山,詹清澄单枪匹马上山救人,本王记得,詹家女儿亦在山上,他丢下妹妹救了七妹,后来又在山下失踪……” 萧致越说凌峰越心惊,脑中闪过刀光,他悄悄摸向腰身上的剑柄。 萧致也是习武之人,一双眼紧紧盯着凌峰,心说:这厮,竟然为了他动了杀念。 他继续往下猜:“本王记得,当时在山下发现一具男尸,事后是你去处理的……莫非……” 剑悄悄滑出剑鞘,烛火闪烁,一抹烛光打在剑上,一道精光划过清然的脸庞。 萧致越说越接近真相,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清然再也坐不住,歘的一下站起来。 “阿峰!”她叫住凌峰,上次京郊庄子外的事情不能再发生。 一阵眩晕感袭来,她扶住头,眼看就要倒。 萧致快了一分,两步跨过去扶住她。 眩晕过后,清然说:“阿峰,既然殿下已经知道,就不必再隐瞒。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跟殿下说。” 凌峰咬肌鼓胀,隐忍着收剑离开。 清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一口喝下,过去关上门,站在离萧致三不远的地方跪下,额头触地。 “殿下赎罪,微臣并非有心隐瞒,只是,此生还有愿景未完成,故而不得不这么做。” 萧致垂目看着她,心头万分震惊,很显然刚才她并没醉酒,只是想借醉酒迫使他离开。只是没想到他会逼迫凌峰承认他们所隐瞒之事。 若不是凌峰动了杀念,她还会继续装下去。 并且…… 并且她的第一句话不是反驳,而是……赎罪。 这就说明,他所猜测的,都是真的!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不想知道真相了,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隐瞒顶替詹清澄的身份,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能继续留在身边就好。 只要身边的人是她就好。 萧致说:“起来吧。” 清然站起身,垂头站着,等着问话。 萧致却说:“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你好好歇着吧。” 说完甩袖走了。 清然如定在地上,一动不动,反倒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翌日一早,萧致简单吃了点早饭就去西边公廨处理政务去了。 清然昨晚喝猛了些,头重得很,起晚了些,刚洗漱好,封夫人院里的人来传话,说要见她。 她顾不上吃饭,理好衣裳,拢好头发跟着来人就去了。 一入小院,远远便见封夫人端坐在正堂上,神色肃穆,身边站着封茹颖,神色哀寂,目光幽怨。 清然不知怎么了,揣着颗心还如往日见面一般行了大礼。 封夫人不叫起身,反而抓着桌几上的茶盏摔在地上。 瓷片碎裂,茶水四溅,清然不知错在何处,忙提袍跪下:“夫人息怒,不知微臣何处不妥,令夫人发这么大的脾气。” 封夫人利眼仔细大量他,昨日的青年才俊,容貌俊雅,今日再瞧便是女里女气,媚态勾人。 越看越来气,往日见时怎未觉得此人有这般能耐,竟勾得儿子神魂颠倒,不顾声誉,公开在王府与之同榻共眠,真真是鲜寡廉耻。 封茹颖见姑母动了大气,忙跪在身前扶住膝盖安慰:“姑母息怒,这件事或许是下人们胡说,并非真事,您先别生气。” “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要想堵别人的嘴,须得洁身自好让人无处可说才是。” “你没听那些个贱蹄子说吗,他们都住到一处了,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还有什么可辩驳的,难不成,要把这满府里的人都找来一一问过才算吗!” “咳咳咳……”太过动气,封夫人不住咳嗽起来。 昨夜萧致才来了那么一出,今日一早就被封夫人诘问,若不是他自己问出来,清然只当他真的喜欢女人。 现在想来,只怕早在两人有亲密接触的头一次,他就知道她并非男人了。 可眼下该如何跟封夫人说呢? 真是头疼得不行。惟愿她发泄过后,能暂消怒火吧! 封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见清然不懂分毫,似无所谓,更气了。可现下他是明月城知府,估计身份,又不好如何惩罚。便叫他到院子里跪着,什么时候把他和萧致之间的事情说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走。 这事本就是萧致一厢情愿胡闹,清然什么也说不了。她二话没讲,起身走到院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来。 脊背直挺,像是再说——罚我又如何,我没错。 封夫人气得捂住心口,再不想看她一眼,让丫鬟扶着去了卧房。 欢喜在院里左等右等等不到清然回来吃饭。眼瞧着新煮的粥都冷透了,她按捺不住跑去找。 路上遇到跟在封夫人身边的封家小姐,便问她可曾见过他们家大人。 封茹颖歪头想了想说:“早上是听人说姑母找人叫詹大人来问过话,后来我就出来了,估计姑母问完话就让他走了吧,你找他有事?需要我帮忙一块找吗?” 欢喜见她手中托盘端着一碗药,知道应该是送给封夫人的,便道了谢走了。 待人走远了,封茹颖回头看着这条小路。身边的丫鬟问:“小姐,詹大人不是还跪在封夫人的院子里吗,你怎么……” 封茹颖柔和的目光瞬息变得凌厉,如刀一般射向丫鬟:“多嘴!” 只这一句,丫鬟慌忙垂头,再不敢多问。 第88章 西洲(十二)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清然早有心理准备。 魅惑亲王,这一条罪就有得她受的了。当母亲的,罚她跪着,也属应当。 不过昨日衙门来报,说有几名百姓来闹,西洲军中有人恶意抢夺了他们的春种,还伤了人,要求衙门给个说法。 这件事还没了解清楚,没有处理,估计今日,那些人还会来闹事。 清然正思虑着该如何行事,这边封夫人能消气,还不耽误衙门的事情。 正想着,凌峰来了,随后欢喜也找了过来。 欢喜满院子找清然都没找到,担心出什么事,她去找凌峰一块找。路上遇见个小厮,说是看见詹知府被夫人院里的人叫走了,一直没见着出来。 两人这才寻到这里来。 欢喜见清然跪着,跑进来拉她起身:“大人,您怎么跪在这?快起来。” 清然坠着身子推让:“欢喜,小四在不在?” 欢喜一顿:“他在,你要干嘛。” 清然拉着欢喜,凑近耳旁说:“衙门里还有事情没处理好,你去找小四,叫他穿上我的官服,把脸略遮一遮,去衙门坐堂,把昨天的事情处理了。” 欢喜听得眉头直跳,哪能这样! 就是给小四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假冒官府官员,还要他坐堂,那不可能。 欢喜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他哪有这个胆子。公子,既然有公事,你干嘛还跪在这,是封夫人罚你吗?奴婢找殿下去……” “等等……” “不能去找殿下,说不定我跪一跪,封夫人的气就消去大半,你去找他,这件事只会更加复杂不好处理。你听我的没错,我才来西洲没多少日子,熟悉我的人不多,小四身材瘦小,与我身形相似,穿上官服,再扯个由头,就说脸被弄伤了,用纱条裹一裹,自然没有人敢查验。”她顿了顿继续说,“你要是不放心小四,那就你来扮。” 欢喜瞧着莽莽撞撞,胆大妄为,但,在威严的场合也是大气不敢出。 “那算了,还是让小四来吧。”她立刻改了口吻。 清然将昨日发生之事细细说与凌峰和欢喜听,另外说了处理应对之法。并嘱咐凌峰在旁好生护着,防止民情激愤,误伤了人。 衙署大堂之上,一群百姓吵吵嚷嚷,要官府给个说法。 “军人又如何,总不能踩着百姓的命脉肆意妄为吧!” “不过是拿不出钱来上供,便要断我们的活路。” “不保护我们就算了,还欺压百姓……” “还我们公道,还我们公道……” 数十名百姓聚集在府衙门口,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府衙大堂之上,左右分坐两人,左边是昭武将军王异,右边是西洲长史储卫国。 王异被吵闹声烦得要炸了,他解开腰间一条油鞭,平地抽了一鞭子,骤然发出一声骇人的“噼啪”声,吓得对面的储卫国险些摔了手里的茶杯。 “吵吵什么!一会你们的父母官来了,自会定夺,都给老子安静些!” 百姓一时被吓住,敢怒不敢言,安静下来。 储卫国垂眼搁下茶杯,慢悠悠往人群里投去一眼,混在人群之中一名男子,不易察觉地轻点头,站出人群对百姓说:“大家伙稍安勿躁,咱们来衙门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跟官服作对的,咱们有事说事,起哄什么也干不了。” “依我愚见,要不咱们派出三四人跟官老爷们陈情,把事情说明白,相信刚上任的知府大人,会给老百姓一个交代的。大伙儿觉得如何?” 百姓们纷纷点头,推举出三名说话有分量的人站出来,这其中,自然有刚才发言的男子。 小四两侧脸颊裹了几层纱条,带着官帽从后院而来。远远见堂上坐了两尊佛,吓得转身想逃。 欢喜和凌峰一左一右架着他往堂上走。 凌峰瞟了一眼堂上的人,在小四耳边轻声说:“左边的那个是镇守西洲的昭武将军——王异。右边那个是统管西洲庶务的长史——储卫国。这两人官阶都在你之上,小心着说话。” 小四嘴唇微动,只用两人听见的声音说:“大人只说处理些小事,没说这两位也会来啊。” 欢喜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下:“大人又不会掐算,怎么会知道他们会来。反正来都来了,走一步看一步了,快走。” 三人入了大堂,门口值守的衙役瞧见欢喜手里托着的知府大印,高唱道:“知府大人到!” 小四哆哆嗦嗦走到那张明镜高悬下面的椅子前,忐忑坐了下去,凌峰一踢椅脚,吓得小四险些跌下去,他慌忙站起来,听凌峰小声在他耳边说:“先去给下边两位见礼。” 刚才紧张得忘了,他忙提袍下去参拜。 王异身在西洲,也并不是耳目闭塞什么都不知道。 北洲之战时,宁王曾下令西洲全军,若北洲不支,则抽调部分兵力支援北洲,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要保证北洲之战全胜。 王异听说过宁王府司马在北洲之战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知道这人有两盘菜,故而勉强得已入眼。 他来见礼,便给了三分颜面,没做为难。 拜完将军,拜长史。 西洲长史,不同于王府长史,乃州牧手底下第一人,执掌整个西洲庶务,职权远高于明月城知府的位置。 储卫国见一城知府包得跟粽子似的,实在忍不住讥笑:“詹大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做多了亏心事,夜半三更挨人打了不成,怎么包成这个样子。” 小四张了张嘴,含混不清道:“@#¥¥%%……\\u0026” 众人面面相觑。 欢喜端着张笑脸,抱着知府大印道:“储长史有所不知,咱们大人喜爱猫狸,昨日忙完公务,瞧见院子里来了只野狸,找了些鱼干喂它逗它玩,可它没吃够,缠着大人还要。统共就那么些,大人收着了没给,等它下次再来再给。” “本是逗趣儿的件事,大人没放心上,谁知那猫狸竟是个气性大的,夜里就气不过,钻进房里挠了我们大人几爪子,都给挠破相了。” 储大人官场多年,听这小厮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些私事就这般说出来了,笑得十分猥琐。 估计这愣头青知府有所不知,官场上有个惯例,一直将身边豢养的女人称作狸奴,而夜间与她们间的游戏叫做戏狸。 家里长期豢养的叫家狸,若是临时从哪弄来个,才叫野狸。 这小子八成是长夜孤寂,从哪弄了个野女人亵玩,被女人抓伤了。 旁的人不知,他是深知其理的。 储卫国笑着笑着,从猥琐变成了阴恻恻的笑。 人都有弱点,这知府到底年轻,有缺点是好事,往后才好拿捏不是。 “都包成这幅模样,想来伤得不轻。詹大人快快入座吧,咱们王将军都等不及了。” 第一关过去,三人松了一口气。 第89章 西洲(十三) 四名军士被带上堂,对王异行了礼,昂扬站着,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百姓推举的三名代表也上堂,双方人员到齐,惊堂木一拍,案子开审。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欢喜根据在戏班子看的《雷公判案》的戏码,模仿着戏词。 双方人员,各自说明事由,军士一应叫屈:“大人明鉴,这些百姓都是些刁民。他们不交税,我们强制征税,他们就把那些种子往我们身上泼阻挡我们。这事不怪我们,我们都是按照朝廷要求行事啊,大人明鉴呐!” “什么征税!明明我们已经交过税了,收过了还收,你们硬说没有,说府衙册子上没记录。噢,你们不记录,你们来几次我们就得交几次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我们就剩那么点粮食留作春种了,你们还要征收走,今年我们吃什么呀,你们不给我们留活路,还不行人申辩不成。” “没交就是没交,我们月初才开始下去收税,四天了才到你们镇子,如何就收过了。你们就是满口胡言,不想交税!” 双方争执不休,各执一词,看似谁都有理,小四坐在上头渐渐听得认真,只是,这局面,该如何处理! 清然跪在院中,日头渐起,有了两分炙热,脑子热胀起来。她拖了根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分析着前边的案情。 昨日,她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现在,双方各执一词,说到底,一方说交了,另一方认为对方耍赖没交。 只要弄清到底交还是没交,如果交了,钱款去了哪里便可。 本质问题不难,但由此衍生出来的问题就不那么容易处理了。 若真交过了,那交给谁了,谁敢冒充衙役收税? 一系列问题没有答案,清然的目光划过整个西洲。 这个西洲就像一颗煮熟的蛋,蛋黄和蛋清界线分明,宁王是中心的蛋黄,看似处在最核心的 位置,但其实不能拿外围的百姓如何。 而西洲的官员,就如熟透的蛋黄最外面那一层发黑的蛋黄,看似与宁王一体,同为朝廷效力,其实是遮蔽宁王双眼,让他认不清现在的位置。 这件事不简单! 小四他们应付不来!! 该怎么办! 封夫人这边她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里头还没有发话要他起来的意思,看来气还未消。 该怎么办,是放弃这边回去府堂上亲自审案子,还是…… 对了!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张冲,对,他还在府里。 清然抬头看向四周,不远处的廊下有个小丫鬟在扫院子。她扬声叫她过来。 请她帮忙把张冲叫来,从身上搜了半天,只有那枚青玉令。 没办法了,危急时刻,先用一下。 清然把玉令塞给她:“你帮我个忙,我许你五两银子,不过现在身上没有,先把这个给你,等封夫人消了气了,我回去取给你,怎么样?” 小丫鬟握着那枚,喜滋滋道好。丢下扫帚跑走了。 一路上捏着玉令翻看,欢喜得不得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走到一处拐角,一时没注意,迎面撞上了管事的,手里的东西脱手掉了出去,撞击到柱子底座,发出清脆的声响。 丫鬟顾不得道歉,忙弯身去捡玉令。 南舟领着萧致的命令出门去办事,刚走到不远处的廊下,听见声响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捕捉到了那块显眼的令牌。 雪鹰卫的令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一时多心,便过去询问详情。 小丫鬟知道他是王爷身边的大掌事,平时连一句话都说不上的,听他问话,吓得什么都说了。 南舟叫管事的先掬着她,不让她乱走。他拿着玉令折回去找萧致。 “殿下。” 萧致头也不抬,看着手中一份玫城知府呈上来的文书。 “你怎么还没走?” 南舟近前去,把请玉令交给萧致。 “正要走,在院里看见一个小丫鬟拿着这个,觉得蹊跷就折回来了。” “殿下,这青玉令不是詹大人拿着去了北洲,回来了交还给您了吗,怎么……” 萧致稍稍抬眼,捏着玉令说:“他没还我。” 接着又问:“怎么会在小丫鬟手里。” 南舟怕自己说不清,叫管事的把小丫鬟带上来问话。 小丫鬟吓坏了,把清然托付她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萧致这才从乱七八糟的事情中理出来,清然被母亲罚跪了,而且,已经跪了半天了。 他忙起身往后院走。 大概知道了母亲是听说了什么,才会体罚她。 明明昨日还夸她的,今日就罚…… 萧致猛然停住脚,吩咐南舟到院中各处打听下,看是谁在母亲耳朵边上嚼舌根。 他继续往后院走,到了封夫人的院子,老远就看见那道身影跪缩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破棍子不知在写些什么。 萧致大步进了院子,走到她旁边站定。 清然察觉有人靠近,抬头仰望,耀眼的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那个人居高临下看着她,似乎很生气。 “你怎么不派人来告知于我。” 说完俯下身来,直接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往外走。 封茹颖在屋里一直注意着院中的动向,刚才见清然掏出样东西递给旁边的丫鬟,以为他是跪不住了,找人通知表哥来求情,倚在门边听了半晌,得知是要叫他的随从来吩咐事情便没管。 谁知,竟招来了表哥。 她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跑出来试图阻拦:“表哥,表哥等等!” 她盈盈立在萧致跟前道,“表哥,姑母为了你们的事还气着,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你不去看看她吗?” 萧致瞥了她一眼,这女人,楚楚可怜,柔弱无助,他冷哼一声,“有表妹在身边伺候,本王十分放心,倒是詹大人,跪了这么久,再跪下去,西洲要出现一位瘸腿知府了。” 说完绕开封茹颖,离开了小院。 清然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强势抱进了怀里。 出了小院,她小声请求萧致放她下来:“殿下,那么多人看着呢,您放我下来吧,微臣能自己走。” 萧致垂头看了她一眼,气还未消,抱着人大步往她的院子走,吩咐南舟去找个大夫来。 第90章 西洲(十四) 府堂上还在激烈争吵,欢喜见小四无法应对,主动凑近他嘴边,假装听他吩咐,扬声大喊:“肃静,肃静,知府有话要说。” 清然说的话她都听见了,此时按照她的说法来行事便可。 “既然双方各执一词难分对错,那便等官府进一步查实再行审理。” “文书统计一下水牛镇百姓一共有多少户人家交过税收被再次征收的,吏房派人下去核查,是否只有水牛镇这一个镇被多收税。” “另外,户房核验,哪些地方收过税了,哪些还未收。各统计成册,汇到本官案上,待核查过后再审。” “今日就这样,退堂!” 惊堂木一拍,今日之案,押后审理。 欢喜扶着小四下位送别两位大人。 王异对这位新任知府公事公办的嘴脸十分不满意,不是一个阵营的人吗,怎么不知偏袒。 储卫国则对新知府却是笑脸相迎,夸他会办事,能办事,日后前途无量。 两方人员的评价南辕北辙,小四都笑脸受了,好声好气地送走了两位大人。 人都走远了,吏房里的人来问话,接下来该怎么做。 小四一挥手,说要如厕,提着袍子就跑了。 三人一路回了小院,忽见宁王身边的南舟公公守在门外,一僵,想转身走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疾手快揪住小四的官服问:“这是怎么回事啊,”他看向欢喜道:“怎么‘詹大人’在这里呀?” 小四吓得跪在地上求饶。 南舟揪着人扔进屋里。 大夫提清然在膝上抹了药,又包了几层,拎着药箱走了。 他瞧了一眼地上缩成鹌鹑的小四一眼,看向清然:“这怎么回事,说说吧。” 清然挠挠脸,看向别处,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妥。 “就……殿下看到的这样。” 萧致看向地上的小四,淡声吩咐:“你去把这身衣裳脱了,南舟,吩咐人重新做一件。” 又对小四说:“你先出去吧。” 小四连道是,爬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两人,萧致在床边上坐下来:“还不说。” 事情是瞒不住的,清然没怎么抵抗就说了被罚以及府衙处理税收案的事情。 她避开封夫人处罚她的事情,说起税收案。 “微臣怀疑,是有人假扮税收官兵提前已经收过一次税了。等到王将军再派人去时,有意制造矛盾,让百姓信不过殿下。” “那你认为,是什么人有胆子敢假扮官兵?” 清然想了想说:“对士兵很了解,又有能力拿到士兵的服装的人,只能是官府里的人。只是,目标太多了,微臣一时不能确定是谁干的。” “总之,此人居心不良,得趁早拔除,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不能由着他这么坏事。” 道理都懂,只是想达成目的却不简单。 “倘若,这件事并非一人所为,而是诸多反对本王的人一起合谋的呢,即便查出来了,牵五挂六的,一拎拎一串,又该如何处理呢?” 清然摇摇头,这些事她不曾见过,更不曾经历过。若想要得到最好的处理结果,最终只怕还是会折中,唯有折中,和解,才是最好的结果。 清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挺憋屈的,明明一些人总做些损害朝廷的事情,但却不会得到相应的惩罚,实在气人。 “我明白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微臣会想法子从旁的事情上面牵扯住他们,让他们主动跟我们和解。” 孺子可教也,只要稍加点拨,她就通透无比。 萧致赞许地探手过去要摸她的头。 清然下意识避开了。 “殿下……” 不让摸头,萧致停手,转而捏了捏她的脸。 清然被他弄得红了脸,他好像很喜欢捏她的脸,像大人捏小孩似的,有些戏耍之意。 “你别这样……”她喃喃道。 这语气,像极了有情人之间亲昵推拒。 萧致心念微动,瞥了一眼门,好好关着。 他起身坐在床沿,轻声问:“腿还疼吗?” 清然摇头,“本就是小事,大夫敷了药就没什么事了。” 萧致伺机握住她搁在床边的手:“以后有事,不许蛮我,母亲那边,我会去说的,你无需担心。” 他还是护着她的,在他母亲面前。 清然抬头望着他,那样清隽矜贵,又带着几许陈府的深不可测的人,此刻正满目柔情望着她,除了母亲和凌峰,他是头一个这么护着她的人。 曾经萧翡也十分回护她,但在危急关头,还是不管不顾的走了,跟哥哥一起,丢在她走了。 上辈子,虽然她努力赎罪,努力挽回,但被困玉音观整整十年不得出,最后竟是以那样不堪的方式死去。 重生回来,当时那一瞬间的痛,深达心底,这一世,无论经历怎样的痛都是不可比拟的。 心底的伤痛涌上来,清然回握住他的手,贪念手心里那一丝温暖,舍不得放开。 该怎么说呢,内心的激荡犹如山海相击,碰撞出百米高的海浪来。 这事第一次,她主动回应他的柔情。 也是第一次主动放开防备,容他靠近。 萧致把人拽进怀里,胸膛碰撞,热切又激动。 清然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鲜活的心脏剧烈的跳动,原来他并没有面上看起来的镇定。 清然躺在他胸怀,笑出声来。 萧致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摇头,再摇头说没什么。 两个人,从未诉说情肠,更未曾明确表明爱意,但却在朝夕相处间,一步一步靠近彼此,跨越身份的差距,两颗心一步一步靠拢,直到现在紧贴在一起。 她抬臂环住他的腰身,喟叹一声:“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竟然会喜欢我一个男人。” 萧致手臂收紧,勒住她说:“你敢说你真的是男人?信不信我现在就替你验明正身。” 清然笑着讨扰:“殿下英明,殿下说微臣不是就不是行不行!” “哼,你真当我是傻子好糊弄么,那么多漏洞摆在眼前,若我还查不出来……” 他骤然收住话头。 清然微微仰头问:“查不出来会怎样?” 萧致垂眼看她,满眼都是她调皮欠收拾的红唇,他含混道:“若还查不出来,本王岂不是要饱受折磨……” 一吻落下去,碰撞出无线火花。 “清儿……” 清然哼了一声。 萧致忽然明白过来,詹夫人叫的是哪个清儿了。 第91章 西洲(十五) 寂静的暗室,“啧啧”水声格外清晰,令闻者面红耳赤。 萧致抬手抽掉清然的发簪,长长青丝如瀑布散开,修长的手指沿着耳后发际线探入发丝,他脱掉外衣,搂着清然仰躺在床上,炙热的身躯紧贴。 清然被烘烤得头脑发昏,完全不能思考。换气的间隙猛然发觉他已经把衣裳脱得只剩中衣了。 那纯净的白刺激着清然的眼,她猛然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双手发软,无力抵抗他:“殿下别!” “清儿……” 他抬手拨开落在脸颊上的一缕碎发,蛊惑般唤她。 “别怕!” 炙热的唇如点火石,滚烫的落下来,处处点火。 清然彻底清醒了,左右躲避:“殿下……不可以!” 理智上要拒绝,可心里却十分欢喜他的触碰,一边羞耻一边接受,一边推拒一边迎合。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就是很害怕。 如果这辈子还能遇见一个真心对待的人,如果那个人是他萧致的话,那么,这副躯体交代给他也不是不可以,本来这辈子也没什么希望。 只是…… 不该是现在。 “殿下!殿下!不能……” 萧致完全被身体的欲望牵引,不顾清然的拒绝,脱掉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躯体,强势压着清然。 清然害怕极了,他这副模样像是要把她吞掉。 “萧致!” 情急之下,清然不顾身份之别,喊了出来。 萧致一愣。 眼中血红退了几分,显出几分清明。 反应过来清然叫他的名字,笑得纯真,凑近她说:“再叫声来听听。” 清然瞪他:“无赖!” 萧致厚着脸皮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再叫一声我就放开你。” 清然无法,只得勉强再叫一声:“萧致。” “存臻,”他眉眼清朗,情潮完全退却,“我的字,你叫 我存臻我就放了你。” 清然咬唇瞪他,他嬉嬉笑笑,一手撑在下巴看着她耐心等着。 怎么办呢,宁王无赖起来,谁能有办法。清然在心里演练几遍,把这两个字过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出不了口。 “表哥,姑母醒了,要见你。” 门外响起一道悠扬女声,是封茹颖来了。 清然慌了,她来了,万一闯进来看见这样,岂不遭了! 更何况,他还……还光着身子…… 清然捂住脸,闷闷喊了一声:“存臻……” 萧致拿开他的手,逼她直视他:“没听见。” 这明摆着就是整人嘛,清然堵着一口气,脱口而出:“存臻存臻存臻”,一连喊了多声,“这样总行了吧。” 再不放人,小猫要挠人了,若把她惹毛了,只怕不太好哄。 萧致松开她起身,去捞地上的衣裳。 清然坐起来,徒手拢了拢头发,低头寻她的簪子。 萧致瞧着她引颈垂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身体又开始起反应了。 这个女人,哪看都合眼,怎么好呢! 他叹息一声,穿好衣裳,掏出那枚玉令,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割断上面编制的宫绦,抽出两根红绳,穿过玉令上的孔打结。直接套在了清然的脖子上。 一枚冰凌凌的东西落在胸前,清然一愣,握在手中看。 这时候才想起来:“殿下,这没令牌,我从北洲回来之后应该还你的,一直忙于各种事,倒是忘了。” 萧致系好腰封说:“你亲口说的,一辈子都带着的,我可是都记着呢,以后这东西,不许再离身,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的视线太赤裸裸,直勾勾看着清然。 清然顿时觉得危险就在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失守。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可是这是先皇送你的二十岁生辰礼啊,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萧致勾唇一笑:“这岂止是生辰礼,还是聘礼。” 聘礼…… 清然愕然一瞬,又红了脸,背过身去握在手中摩挲,舍不得放开。 穿好衣裳,萧致有恢复成郎朗君子模样,他俯下身来,在清然脸颊上亲了一口,抬手在她头上插了根簪子。 悄声说:“晚上等我……” 说完开门出去了。 两个大男人在屋里待这么久,喊门也不应。 门开的一瞬间,封茹颖目光探究看了屋内一眼,只可惜,关门速度太快,她什么也没看到。 萧致瞧出她的心思,嘴上讽刺道:“表妹,你知道这世界上有种生活在阴暗之处的动物”,他睇了她一眼,继续说,“它们有着敏锐的嗅觉,喜欢四处窥探人们的生活,从而捕捉到美味的食物。” “表妹这么聪慧,可知这种动物叫什么?” 封茹颖感受到他的眼神便知惹他不快了,此时更听他将她比作臭水沟里的老鼠,更是忐忑。 不过一想,他一个王爷,竟为了个男人,这样贬低自己的表妹,实在可恶。 他还在等着她的答案,封茹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只好说道:“茹颖愚昧,不知表兄所言为何物。” 萧致嗤笑,“既然不知道,那便回去请教请教母亲便是。” 丢下这句话,萧致快步走了。 封茹颖愕然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这是一个亲王该有的度量和风度吗! 回了小院,她没去封氏跟前伺候,回了自己的屋子,伏在床上哭泣。 这才刚到西洲,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表哥不快了,竟这样说她一个闺阁小姐。这份侮辱太过沉重,她根本承受不起,而且,往后的路又要怎么走。 来之前,大伯说的好好的,要她努力做一个好侄女,讨姑母欢心,得表哥欢喜,也是为她自己往后的人生做铺垫,只是这样而已。现在却是姑母不怎么亲热,表哥更是厌恶。 前路一片漆黑,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唯有一哭,才能发泄心中的委屈。 第92章 西洲(十六)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致暗的内室没点灯。东厢内隔了间小佛堂,壁上挂着一个小佛龛,供奉着一尊佛祖,佛前两盏红烛散发着幽幽火光,照着香案上的一枚牌位。 封夫人双手合十,跪在软垫上。听见萧致进来,眉眼不动,静静祷告。 萧致走近,看清牌位上的字,是先帝自起的字,不常用,知道的人不多。 他从香案上抽了三支香,引燃跪地叩拜。 插好香,自觉跪在牌位前。 “父皇,儿子来给您请罪了!” 封夫人缓缓睁开眼,目色沉痛望着那枚描金的牌位不说话。 萧致继续道:“不过请父皇放心,儿子做事有分寸,不会做对皇家不利的事,更不会做有失皇家颜面的事。” 封夫人见他执迷不悟,难过得闭上眼道:“我已经修书与太后,请求她替你择一合适女子,请皇帝赐婚。” “母亲,儿子不想……” “待旨意下来,你照做便是,余话勿要多言,咳咳咳……” 封夫人咳嗽不止,萧致上前搀扶她起身道:“母亲,您这一辈子幸福吗?” 封夫人提裙起身,眼神望向那枚牌位,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顺遂,如何能用“幸福”二字概括。 无论是谁,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你想说什么?” “您那么爱父皇,但父皇不得不为了朝堂牺牲你们之间的感情,母亲,当年,您得知父皇为了家国天下要娶太后之时,您是否伤心欲绝?是否恨与他比肩天下的人不是您?” “母亲,儿子不想走您和父皇的老路,只想……” “够了!” 封夫人大喝一声,转过身看着萧致。 “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大魏西洲宁王,除了皇上,天下最尊贵的人,你的身份地位注定了你不能如平常男子一般随心所欲。感情之事,只能由皇家定夺,如此,他们才会放心,你可明白?” “可是母亲,儿子若喜欢的非常人,岂知他们会更放心?” 封夫人见他仍旧执迷不悟,怒火中烧,强压怒意道:“所以,为了避嫌,你难道就不想一想我和你父皇的感受吗!” 想到死去的爱人,封夫人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她近前一步,慢慢抚上萧致的眉头,语气也软下来:“儿啊!你回头吧!哪怕随便哪个女子,也比一个男人强啊!” 萧致闻言一愣:“母亲这话当真?” 封夫人抬袖沾泪,叹息一声:“这是自然。” “儿子知晓了。”他后退一步,拱手行了一礼,“多谢母亲。” 说完大步出了东厢,留封夫人莫名其妙站在原地。 清然担心手下人办事不利,亲自带着张冲、凌峰和欢喜一同到城外的水牛镇上走访。 她的腿因久跪受了点轻伤,路走不快。马车到不了的地方,凌峰便搀着她慢慢走过去。 到了一户百姓人家门前,欢喜敲开了门。一位年逾五旬的老汉来开了门。屋内另有一名少年出来问:“你们是什么人?来找谁?” 欢喜说:“我们是府衙户房的文吏,奉新任知府之命,前来查问税收的事情。请老丈……” “啪!”门关上了。 欢喜嘴角和善的笑僵住了,她忙拍门:“老丈,老丈,我话还没问呢,开门呐!” 屋内传来一声满含怒意的声音。 “你们走吧,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你要问的事我们不知道,走吧,走吧。” 欢喜回头看看清然,问接下来怎么办。 清然摇摇头,换下一家。 他们沿着乡间小路往下一户人家去,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只要听说他们是府衙户房的,为了税收案前来查问,一律闭门不出,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用查了,若还是这样一户一户的问,一定什么都问不出来。 清然吩咐回城。 走到半道上,张冲骑马靠近马车,同清然说:“大人,我远房有位表姐嫁在附近的镇上,要不我去走一趟,问一问表姐怎么回事?” 清然掀开帘子问:“你表姐嫁过来多少年了?家中还有什么人?” 张冲道:“她嫁过来十来年了,家里丈夫早逝,就剩她和两位老人带着个十岁的侄儿。” 清然想了想说:“今日先回城,明日准备些饼果之类的礼品,本官陪着你亲自去探望表姐。” 走访一日一无所获,反倒是吏房户房有所得。 清然翻看吏房调查的结果。 明月城下辖六县,共有三十二个镇,水牛镇、凤阳镇和高头镇因紧临明月城,百姓人数众多故而直隶于州府。 税收之争发生在水牛镇,那便与州府官员脱不开关系。吏房分三批人,走访三镇,查问税收之事。 其中水牛镇,一共三千户人家,除了大户柳家和王家没有被强征两次税以外,其他百姓都被不同的两批人征过税。 清然问吏房掌事:“这个柳、王两家,是什么来头?当地豪绅吗?” 潘掌事回话道:“正是,这两户人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两家出过不少官员,或者是和官员连着亲,故而无人敢随意行事。” “属下听说……” “听说什么?潘掌事有话直说便是,无需忌讳。” “属下听说,那王家,好似与王将军同出一宗……” 清然闻言抬眼看向潘掌事,此人年三十余,生得面白无须,眉目清雅,但……微垂着眼的样子却暗含一种傲慢。 不管这王家是否与王异为同宗,又或者有人借与王将军同姓生事,另一户柳姓人家一定有些来头。 她漫不经心道:“那便难怪了。另一户柳家……”她两肘撑在桌面上盯着掌事问:“这柳家想必来头更大呀,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姻亲呀?” 掌事听她说的笃定,以为她故意那话套他,微微一笑道:“大人英明,这柳家,乃是别驾滕大人老丈人家。” 明白了,大鱼在这呢。 这老狐狸,弯弯绕绕,故意说一半留一半,既不得罪滕大人,也为知府办了事,不算有罪。 只是这一种东倒西歪的墙头草最是要不得,往往坏事就坏在这种人身上。 清然哼哼一笑,道:“当今圣上与宁王殿下迫切期盼西洲民众彻底臣服,必是下了十二分力气大力整治,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值此用人之际,也是底层官员升迁的大好时机。本官就是一枚活生生的例子。” “潘掌事您觉得呢!” 潘掌事缓缓抬眼瞧了清然一眼,露出一道精光,缓缓揖手俯身道:“是,多谢大人提点。” 清然点点头,视线落回文书上,问道:“另外两镇如何?” 第93章 西洲(十七) “另外两镇情况要好得多,只有临近水牛镇的几户人家被强征税,不过,因人数少,无人主事,便没吱声。”潘掌事说。 清然想了想,又问:“那……另外两镇之中,可有大户,或者说,可有哪家于朝中关系密切的?” 潘掌事眯眼想了想说:“还真有,有两户与当朝吏部尚书杨大人家沾着亲。小的想,莫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所以才没人敢动另外两个镇子吗?” 目前收到的消息还不足,不能预知事情真相,她摆摆手:“没证据的事不好瞎说,容易误导方向。你们可打听出,这第一批去收税的人有什么特点?” “小的问过了,百姓口径一致,都说没什么特点,就是官兵打扮,兵服、军刀,都是,就是西洲军。” “这么说,没有线索了?” “是。” 但凡发生过的事都会留有痕迹,只是做得隐蔽没被发现而已。 “本官明白了,潘掌事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潘掌事拱手退出。 门开合的瞬间,带进来二两春风,扑散书案上香炉里的青烟。 清然望着四散消弭于无形的青烟陷入沉思。 烟已散,茶已冷,案情仍旧一团乱。清然微微蹙眉,盯着桌上的案牍资料。 该从哪里下手呢? 指尖交替敲击桌面。 西洲地处西南,春种时间比北洲晚,朝廷一般会提前一个月向百姓收取春种税,为的是防止某些地区的百姓出现灾害,没有种子播种,朝廷便用这笔款项购买种子,帮助百姓完成春种。 相当于举全国之力,救助某一方,防患于未然。 不过,收上来的税收,并不会全部用于民,部分会上交朝廷,充盈国库。倘若某一方真出现灾情,朝廷会让地方政府先行救助,之后才会由户部拨款,发放赈灾银到地方政府。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防止地方官员拿着朝廷的钱胡作非为。 回到此案来看,户房核查了已经交税的百姓,与吏部调查情况结合来看。 从时间上来看,凤阳镇和高头镇先于水牛镇征税,故而,并无重收之说。 而水牛镇,从百姓口中所说的两次征收时间上来看。 西洲军在征收凤阳镇和高头镇的同时,另有一拨人也在水牛镇打着官府的名义收税。等西洲军料理好凤阳、高头二镇之后再去水牛收税时,便出了两次征税的情况。 刚才,潘掌事说水牛镇有个王家,与王将军同出一家。王异吩咐人下去收税时,为何三镇不同时收取,而是先收了另两个镇,最后才收跟自己连着亲的水牛镇呢? 她凝视着案牍上的那个“王”字,此人说是宁王殿下的人,但到底是何底细,只怕…… 清然收拾好书案,起身往东侧的州牧府堂去。 天下舆图 东西南北中,五块大陆泾渭分明,北洲、东洲稳定太平,西洲混乱,南洲蠢蠢欲动,中洲……中洲各方势力交杂,最是难过。 萧致站在舆图面前,叹了一口气。 皇兄根基未稳,不想着先稳住各方势力,收拢人才,扩充皇权,偏偏在这种时候闹出兄妹苟且之事。 萧致摇头,现在,南洲王借八妹之事挑起朝堂对皇帝的不满,百官揪着皇帝德行有亏这件事不放,西洲又频出乱子,这种时候,最是该提防有人搅混水摸鱼。 视线滑向西洲与南洲分界的那片沼泽,再向东掠过中洲与南洲之间的那条玉龙河。 萧寂这个老狐狸会怎么做呢? 萧致抱臂一手支着下巴,若本王是他,会怎么利用这乱像为自己谋利呢! 门外侍卫来报:“殿下,詹知府求见。” 萧致松开手,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已近傍晚,他长舒一口气道:“请他进来,另外,吩咐厨房,今晚多准备两道菜,本王要与知府商讨政务,留他一道用饭。” “是。” 侍卫退出,清然进门来行礼:“殿下。” 萧致瞟了一眼门,未关。 招手叫她坐下。 清然扫了一眼支在书案后的舆图,问:“殿下眉间有郁色,是在担忧西洲的形势?” 萧致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是啊,西洲西边有绵延千里的雪山,边境并不需要部署兵力防守。皇祖父派叛王萧闯驻兵西洲,为的是震慑南洲王和北洲王。一旦二王中其中一人胆敢有二心,顾忌萧闯在西洲虎视眈眈,总得掂量掂量。” “没想到,此二王未敢叛乱,萧闯反倒拥兵自重,与父皇对峙近二十年,想夺取大魏天下。” “本王带兵十万深入西洲,与萧闯对战数回,最终斩他西洲八万人,剩余一万人主动投降。本王的兵也折损严重,只余下四万人。后来皇兄急召本王回京,处理郑飞龙之事,本王带了一万人回京,余下三万交给王将军防止西洲百姓民变。” “当时八万西洲军死于本王的铁骑之下,西洲百姓对本王定是恨之入骨,清儿……” 陡然听他这样唤她,清然心中一悸,慌忙看了看四周。 见无人在侧才缓缓放下心。 “清儿,西洲之事还得你帮我!” 清然抚了抚官帽,郑重道:“微臣如今为明月城知府,自当为殿下分忧。说起王将军,微臣正好有事要请教殿下。” 萧致坐直身体,掸了掸衣袖说:“何事?你问。” 清然将现下正在处理的案子说与萧致听,又跟他打听王异。 萧致蹙眉听了半晌,他只只王异护卫的身份,其他并不知。 “不过,本王知之不详,但有一个人或许知道。” “谁?”清然问。 “凌峰。” 萧致站起身来踱步:“他曾是皇宫侍卫副统领,对手底下的护卫应当了如指掌,后来父皇派他贴身护卫本王,虽离了皇宫,但王异在跟随本王征战西洲之时,凌峰是在的,只是职责不同,功劳自然不同。” “战后王异便升任昭武将军,凌峰则还是王府侍卫统领。” 清然了然,当即要走,去找凌峰。 萧致按住她,让她留下来吃过饭了再去问也不迟。 第94章 西洲(十八) 萧致时不时给清然夹菜,她的碗里已经堆成小山了。 她无奈看看萧致:“殿下,微臣吃不完了。” 萧致不管,扫了一眼坐在旁边碍眼的凌峰,宣誓主权似的又给她夹了一块鸽子肉:“无妨,你瘦多吃些。” 说了不听,她也不管了,继续跟凌峰讨论。 “阿峰,你刚才说,王异是南洲人,你能肯定吗?” 凌峰扒了口饭,点点头:“南洲气候潮湿,那边的人喜吃辣,无论什么菜都爱放辣椒。宫中伙食统一,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人的口味,我记得王异随身带着一小罐辣酱,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挑一点出来拌饭吃。” “南洲的辣酱跟中洲的做法不同,是经过发酵熬制而成的,并且辛辣程度远胜中洲,故而记得。” 清然对王异毫无了解,她心里有了些想法,不过还是先问萧致:“殿下,您觉得这个王将军是否可疑?” 萧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说道:“你是怀疑他是南洲王派到本王身边的探子?” 他摇摇头否定:“应该不会,第一,此人从未刻意隐瞒他南洲人的身份。他在宫中护卫多年,应当知道朝廷对南洲王多有防备,他能坦坦荡荡,想必不会有疑。” “那第二呢?”清然问。 萧致还没说,凌峰就答了出来:“因为殿下的母亲,也是南洲人。” 清然立刻明白了,所以,在萧致看来,并非所有南洲人都是可疑的。 她没再说话,在这种怪异的气氛下吃完一顿饭。 萧致还有公务要处理,清然跟凌峰一同往住处走。 清然想想还是对王异不放心,如果要放心一个人,必须确定他没问题才行。 虽说税收之事,极有可能是别人有意将她的视线引到王异身上,让他们互相猜忌,但不排除灯下黑的可能。 清然叫住凌峰:“阿峰,今晚你夜探一下昭武将军府,看看这个王异,到底有没有问题。明日我还要去张冲表姐家探探情况,我们得尽快了结这件事。” 凌峰道好。 夜里,清然睡不着,披衣起身喊上欢喜一路穿过王府,到了西侧的衙署,反正睡不着,不如起来再看会案牍。 担心户房里的小吏有所疏漏,便亲自找看守的门吏要了钥匙,进入存放州府存放文书的档案室。 清然提着盏灯笼,从一排排架子上看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随意翻看府里记载的一些重大往事。 这些文献从大魏立国之初开始记载,一直到现在,每年发生的大事按照年份排列在架子上。 清然挑高灯笼一一看过去,将灯笼挂在架子边沿的挂钩上,随意抽出一卷文书拿出来对着灯读。 上面记载的是某年三山城发生的天灾,死伤多少百姓,毁了多少良田,朝廷拨了多少钱款救助,以及朝廷官员做了什么事,帮助百姓恢复生活。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她放回原处,抽出下一卷来看。 上面记载的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处神庙显灵,降下预警,帮助百姓避过灾祸。此后,神庙香火旺盛,每月月圆之时,百姓都会到庙里祭祀神明。 文献上还配了一幅神明的画像,与中洲不同,百姓拜的这位神明并不是佛祖和观音,而是一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半垂着眼站在一团红色火焰,穿着一身明黄道袍,鄙睨众生。 这是……玉皇大帝吗? 清然认不出来,看着有些相似,都穿着黄色衣裳,但……玉皇大帝不是坐在龙椅上的吗? 清然合上文献,想着改日去庙里仔细看看。 想要教化一方民众,总要了解当地人的文化才是。 她随手取下后面一卷文献,打开来,上面记载的是,王将军与当地百姓发生的几次冲突,有两次伤了几名百姓,后来还是水牛镇王家出面调停,才解决了军民之间的矛盾。 奇怪,一个将军,与百姓之间的冲突,竟然需要一个地方乡绅来从中调和,难怪殿下说西洲民众刁蛮不化,看来,真是块难啃的骨头啊。 只是这王异…… 难不成真的与水牛镇王家关系匪浅? 还是……王家利用王将军姓氏一事,攀关系,利用他? 太多疑问无法解开,她慢慢卷起卷轴,视线划过卷轴末尾的日期,一丝怪异爬上心头。 她压着眉头,一时想不明白。 月色昏沉,已经是后半夜了,欢喜坐在门槛上哈欠连天,见清然还不出来,扭身朝里头喊了一声:“大人,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明天一早还得出城。” 清然还在想刚才的那一丝奇怪的地方,慢慢将文献搁回原处,摘下灯笼,边想边往外走。 走到门口,欢喜站起身拍拍屁股接过她手里的灯笼:“这都几更天了,咱们快回去吧。” 清然松开眉头,看她困倦难耐,说:“走吧。” 欢喜锁了门,把钥匙从值守室的窗子里扔进去,两人回了居住的小院。 翌日一早,张冲套好马车,带着清然和欢喜一道出了城往水牛镇紧邻的高头镇去。 高头镇四野空旷,马车行驶在山野间,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清然挑帘探窗而望,山野飞逝,暂时忘记那些烦恼,心情悦然。 远处的景物极速倒退,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如一枚精准的暗器,直击清然脑中。 刚才那是…… 梨花标!!! 清然想起来了,上一世,有一件事闹得很大,西南一带有一个民间组织,名叫梨花会,他们以梨花为徽,凡是会员,身上衣饰上皆会绣一朵洁白的梨花,有些是在领口,有些是在袖口,还有些是在腰间,根据在会中地位不同,所绣的位置不同。 地位越高者,花的位置越高。 上一世,宁王称帝之后,梨花会杀了接任西洲的州牧,火烧官府衙门,并且从山上滚下巨石,将通往西洲的那条峡谷阻隔,他们只接受统领,梨花大仙的统辖,割据自治。 这件事闹得很大,传得很广,清然从玉音观里的几位道姑口中听说的,因为同属道家,有人羡慕有人担忧。 担心朝廷派兵剿灭诛连,连同整个道教一同端了。 听那些道姑说,那个梨花会是个什么野路子大仙,与他们并不同属一系。他们靠秘制的梨花露控制民众臣服。 后来,萧致派大军从北洲翻山越岭,才进入西洲,将所有梨花会会员几乎杀绝。 最后才发现,那些教众其实就是前任西洲王萧闯的旧部,也就是说,他们拜的那什么梨花大仙,其实就是萧闯他自己。 刚才她看到了路边一块大石上刻有梨花标记,还有昨晚在档案室内文献上看到的那副大仙像,那神像的头冠,就是梨花冠。 就说什么奇怪,原来是神像的头冠,不是偃月冠,不是莲花冠,更不是道教常见的五岳冠,而是什么梨花冠。 看来,这梨花会蠢蠢欲动,已经要行事了。 清然想起父亲的事情来,明明上一世是十年之后的事情,却发生在她重生后不就,那么,这梨花会作乱,也很有可能提前了。 清然握紧双手,大喊张冲:“停车!” 第95章 西洲(十九) 张冲匆忙拉住缰绳,转头问:“怎么了詹大人!” 清然挑帘往前看,不知何时起了大雾,前方烟雾弥漫,前路不明,不知通向何处。 道路两旁栽满了梨树,正是嫩叶爆芽的季节。一路行来,路边生着各种树木,其中不乏梨树,可此地梨树甚多,明显是人为种植的,但又不像梨园一般井然有序排列着。 她一手拍在张冲肩上:“此地不宜久留,快!掉头,我们回去!” 张冲不明所以,“不是要去寻我表姐吗?还没到怎么就回去?” 清然催促:“别说这么多了,先回去再说。” 张冲不敢耽搁,忙扯缰绳想在窄道上掉头回城。马车笨重,乡间小路狭小,只有一辆车的宽度,想调头,极为不易。 正当张冲努力驱马时,悄无声息的,浓雾之中显现不少人影,慢慢围拢过来,静静站在马车周围,冷漠,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冲。 张冲见有人来,喊了一声“老乡,劳烦帮帮忙……” 围过来的人不断缩小包围圈,对张冲的话充耳不闻。 清然听到张冲的话,掀帘子往外看。 外面男女老少来了不少人,大多在衣袖和衣摆上绣了一朵梨花,他们大多双眼无神,目光呆滞,似听不懂人声,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断围拢过来。 清然按住张冲,叫他别出声。 欢喜看见这么多人,跟木头似的木然围过来,吓得紧紧抓住清然,悄声问:“公子,他们……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不像正常人啊。” 清然反而不那么紧张,这些人,是因为常年喝仙人庙里的人发放的梨花露造成的木僵症。 上一世,她也只是听说过。 听说那些信梨花大仙的人,都得了木僵症,这种病顾铭思议就是随着病症加重,人越来越僵硬,如行尸走肉一般,发展到最后,只有眼珠子能动,僵硬如木头。但若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药之后,就会爆发出短暂的巨大能量,力大无穷,无人能挡。 当年,萧致瓦解了梨花会之后,广招天下名医,替解救出来的百姓治病。 詹夫人还曾接触过这类病人,只是,并没有良方能治好木僵症。 这种病症只在每月月圆之夜发作,这也是他们为何每月十五都要前往庙中祷告的原因。 可……他们是如何得的这种病呢? 马车卡在路中间,清然冷静下来,拍拍张冲的肩说:“张大哥,我们下车,去他们的村子看看。” 张冲小声问清然:“大人,我瞧他们都不像正常的样子,要不咱们改日多带些人再来吧,万一村子里有危险,就我们三个,不一定能脱身啊,况且凌统领还不在。” 欢喜忙说:“是啊是啊,公子,咱们还是先回去,以后再来吧,这……这些人太可怕了,跟鬼似的。” 清然摇头:“不行,只能今天,过了今晚,又要等一个月了。” “别多说了,走吧。” 三人陆续跳下马车,往村子深处走。 走出老远,清然回看,浓雾之中,那些村民都在马车周围晃悠,并没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随着日头升高,浓雾变成薄雾,散了几分。周围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越往村子里走,周围的梨树越来越多。 梨树间或建了不少房屋,平民制式,泥墙草棚,门前挂着不少蒜头,玉米棒子,就是寻常老百姓的住所。 许多屋门开着,张冲想找个人问问情况,一连看了几家,都没人在。 “大人,都没人呐!不知道这些村民都去哪去了。”张冲问。 清然回忆着刚才那些人,再看看大敞开的屋子,心里起了个猜测:难道,他们都是赶往梨花大仙庙去的?因为半路遇到我们,受到干扰,才被吸引到了马车周围吗? 上一世,梨花之乱人数达到了上万人。这么个小村子,大概百十来户人家,想必此处是一座小庙。上万人制造乱像,想来西洲各处都散落不少那样的梨花庙。 清然仔细想了想上一世,西洲王萧闯死后,是谁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梨花会首领。那件事她是从道姑的口中得知,知之不详,并未听说作乱贼首为何人。 若想查明背后捣鬼之人,必定要摸到他们的总坛所在。 这小村子,只怕没什么可查的。 不过,关于税收之事,她大概明白为什么高头和凤阳两镇为什么只有为数不多的百姓被征收两次税了。 “大概是去拜神仙去了吧。先不管他们,”她望了望前路,“这里离你表姐家应当不远了吧?” 张冲辨了辨方向和位置,道:“前面不远就到高头镇了。” 为了降低敌人的警惕性迷惑敌人,清然他们还是从前次出城的位置走的,抱着城绕了半圈,才走到这里来。 三人步行约莫走了一刻钟,张冲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写着“高头镇”三个字。 终于到了。 出了刚才那个村子,路上的雾淡了不少,渐渐就没了。 张冲表姐住在镇头,进入镇子就到了。 瞧见表姐家的门头,张冲兴冲冲小跑几步去敲门。 不一会便有一名面容白皙的女子前来应门。见是张冲,欣喜地打开门迎客入内。 “小冲!真的是你啊,去岁听闻北洲大捷,我猜你年后空了就会来探我,还真给你盼来了。快,快进来歇歇脚,累了吧!” 亲人见面格外暖人。清然站在稍远处听他俩叙话。 张冲抬步入内,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忽而想起还有清然他们,忙领着姐姐出来引荐。 “对了,表姐,我还带了两个朋友来,也请他们进来喝杯茶吧。” 张冲表姐打量一眼清然和欢喜,笑着迎人。 “哎哟,怪表姐没看见这两位。来来来,二位,快请进。” 第96章 西洲(二十) “詹兄,这便是我的表姐方茹。”张冲介绍道。 清然行了一礼,自我介绍:“在下詹清澄,见过方娘子。” 方茹回了一礼,捂嘴笑道:“公子生得好俊俏啊。” “表姐,詹兄还未娶妻,脸皮薄,你别调侃他了。” “好好好,咱们进屋说。” 进了屋,堂屋的饭桌上搁着几道好菜,还未动过,明显是刚准备好的。 清然环视一圈屋内的摆设问:“方娘子有要来吗?” 方茹一怔,笑道:“哪里有什么客人,不过是知道你们要来,提前备好的罢了,不然等你们到了,我也来不及准备呀。” “来来来,快坐下吃吧。” 三人落座。 清然瞟了一眼房间的方向,房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幅财神画像,她不动声色坐下喝了一杯茶。 张冲问方茹:“表姐,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侄儿小玉呢,怎么没见他?” 提起儿子,方茹揉着帕子抹泪,张冲忙安慰:“怎么了表姐,小玉他……” 清然安慰她:“方娘子,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能帮帮忙。” 方茹摇摇头,哭了好一阵,稍稍平缓情绪,吸着鼻子说:“你们帮不了。我的小玉,我的小玉去年冬天的时候就死了,啊呜呜……” “死……死了!” 张冲抓住方茹问:“怎么回事?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表姐,你先别哭,先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方茹收敛住情绪,慢慢说:“是去年,快过年的时候,我想多挣点钱过个好年,就日夜赶工,做了好些小孩的鞋袜进城去卖。” “我们在城里待了一整天,到天黑的时候,还剩两双小鞋没卖掉。我想着,再等等,说不定有过客会买走。”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官兵路过,看到鞋子想要,但,他们不想给钱,拿了鞋就要走。我不让,拽着他们不肯,被他们一脚踢翻在路边。” “小玉见我受欺负,上去咬住其中一个官兵不放,另一个人见状,一脚将小玉踹飞了出去。我爬过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呜呜呜……” “他……他才四岁呀,就这么被人一脚踢死了,呜呜呜……” 想起伤心事,方茹泣不成声。 清然想了想,从时间上来看,去年冬天,在明月城行走的官兵,应当就是王异手底下的人。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或者放任手下为祸百姓。 欢喜听了方茹的遭遇,眼含泪光,十分不忍。她替方茹倒了杯茶:“方娘子,别伤心了,坏人自有天罚,他们身为官兵,不护佑一方百姓,反倒为祸人间,总会有人收拾他们的。来,快别哭了,喝杯茶吧。” 张冲替她接过,端给她。 方茹捧着杯子抽噎不止,接过杯子道谢。 清然看她端着茶并不喝,眼神变了几变,瞟了一眼自己的茶杯,心道不妙。 她问方茹:“詹某听张兄说过,方娘子并非此间人,而是外地嫁入。现如今,孤身一人在此,生存不易,怎么没打算回娘家,依附娘家人过活?” “是啊,表姐,你要不回舅舅家去吧,或者去我娘那里也好,她老人家一个人无人在身边照顾,也是孤寂,不若你去陪她。” 方茹收敛了泪意,抬眸看了一眼这个屋子,苦笑着说:“我既已嫁人,就是这里的人了,哪好再回娘家去,给姑母添麻烦。” “而且,这里都是我丈夫和小玉的回忆,我从未打算离开。” 欢喜听闻,甚是感慨:“真是位重情重义的女子!” 坐下来这么久,一桌子菜都还未动。方茹抹干泪痕,撑着笑意,放下茶杯招呼:“尽说伤心事了,来来来,先吃菜,有什么事,咱们回头再说。” 她拾起筷子,殷勤帮忙夹菜。 张冲也替方茹夹了些:“表姐,你也吃。” 清然夹起一块肉,余光注视着对面的方茹,见她并无异常,吃下张冲夹的菜,她才放心吃下去。 看来,这里,有问题的不是饭菜,而是水。 清然吃了两口菜,才想起来似的说:“啊对了,张兄,咱们来时不是给方娘子带了些点心的么,刚才匆忙下车,都给忘车上了。要不……”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清然话还未说完,方茹插嘴,“你们难得来一回,先吃饭吧,东西回头再去拿也是一样。” 清然笑:“那多不好意思。” 欢喜见桌上有清然喜欢吃的春笋,帮她多夹了些。 “我与小冲自小亲厚如同亲兄妹,詹先生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就无需同我客气。” 张冲也说:“是啊,詹兄,先吃饭,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清然看了张冲一眼,心里叹气。 也不难怪,西洲之事,以及梨花会之事,他一无所知,就连宁王殿下,只怕也还没发现这梨花会的危害。 刚才进门,清然就注意到这小院的门头上,刻有三朵梨花。很显然,这方茹,一定就是梨花会的人,只是,刚才路过村落遇到的百姓身上都只绣着一朵梨花,而这门头上是三朵,代表着怎么呢? 地位吗? 难不成方茹在梨花会中地位很高? 又或者,这里,其实就是梨花会的一个据点? 紧闭的房门,说明屋中还有其他人,而门上的财神画像则表示,财神画像只是遮掩,画像底下应当就是他们参拜的梨花大仙。 他们误入梨花会据点,这周围一定都是他们的人。 现在,要如何脱身才好呢。 清然送了一口饭到嘴里,细细地嚼,脑子转得飞快。 她扫了一眼欢喜和张冲,这两人完全蒙在鼓励,根本指望不上。 眼神掠过刚才她喝过的茶杯,计从心来。 “方娘子,请再替詹某倒杯茶可以吗?詹某有些……噎住了。”她装模做样捶了捶胸口。 方茹当仁不让,执壶替清然倒满茶。 清然小饮一口,茶杯忽然坠地,面容痛苦不堪,口中啊啊乱叫。 张冲和欢喜见状,慌了,忙丢在筷子去扶清然。 “怎么了公子!” “詹大人,你怎么了!” 詹大人! 方茹眯了眯眼,消息果然不假,她起身欲走。 清然察觉她的意图,忙叫张冲:“张兄,我……我的箭木毒好像犯了” 张冲扶住她,“箭木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清然虚弱摇摇头,“还有余毒未青,你……你快请方娘子帮我去镇上请大夫……” 张冲转头喊方茹,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门边,一想,她肯定是准备去叫大夫:“表姐,快去快回。” 方茹张了张嘴,算了,多说无意,应好转身出了门。 待人走了,清然直起身,抓住张冲朝关着门的房间使了个眼色。 无声说了句“有人”。 张冲看了一眼房门,不明白,盯着清然,看她不像有事的样子,明显是装的。 正要问。 清然嘘了一声,假装哎呀两声,继续无声道:“你快回城同知宁王。” 然后假装大声说道:“张兄,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看见路边生有竹竿草,你……你帮我去采些回来帮我解毒,记住,一定要背面是红色的才有效,快去!” 张冲反应并不迟钝,知道现在已经出了事,他不过是太相信表姐,才一直没察觉出问题。 不过,现在让他一个人走,他哪里放心。 清然担心方茹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眼睛定定看着他,叫他快去。 张冲犹豫一瞬,嘱咐欢喜照顾好清然,起身走了。 第97章 西洲(二十一) 张冲走了,躲在暗处的方茹松了一口气,换了一副傲然的面孔出现在清然面前。 欢喜配合着清然演戏,问方茹:“方娘子,大夫找到了吗?” 方茹抱手冷笑:“大夫?你真以为詹大人是什么箭木毒发作了吗?哈哈哈……” “他不过是喝了我的梨花玉露,不适应,腹中绞痛罢了。” 这是不装了。 清然纳闷,既然会有不适,怎么我没事呢? “不过,你们怎么还不晕?这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们从逍遥村过来,早就吸入了迷烟,怎么到现在还这么清醒?” “老方!”她转头朝房间的位置看了一声。 门开了,出来一个大胡子男人。 清然眯眼打量这个人,圆脸,满脸胡子,一双眼充满杀气,身材魁梧,手握一把宽刀,看着就不是好人。 他身上穿了件束身黑衣,衣裳包裹下,应当是常年习武练成的强健肌肉。 清然收回眼,撑不住趴在桌上。 看来,方茹所说的谜烟起效了,欢喜也撑不住坐倒下来,头晕目眩。 清然闭上眼的前一刻,一双官兵穿的军靴出现在眼前,随后便晕了过去。 门外有人来,站在门口报:“启禀左使、右使,方才出去的人往明月城的方向走了。” 方茹和那个被称作老方的人互看一眼,老方说:“妇人之仁,我就说他们进来的时候就该都解决了,你偏要护着你那什么表弟。现在可好,等他回去搬来救兵,迟早会坏了大事。” 方茹也知自己一时心软,要坏事,忙吩咐外头的人:“所有人听令,即刻转移此地,令派人去追刚才逃脱的人,见人……就地格杀,不得有误!” 张冲才出了镇子,还未走出多远,头开始发昏想睡觉,他脚步慢下来,甩甩头,明白过来,这是中了迷药。 他想起清然最后看他的眼神,强打起精神来往回城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极速向他靠近。 张冲感受到浓浓的杀气,停下脚步,缓缓抽出佩刀,在左手心划了一刀。 尖锐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三分。 春风卷着去岁的枯叶在地上翻滚,一缕发丝被带起,随之而来一把尖刀刺来。 张冲一个利落转身,以刀对抗,金属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一招过后,他退开好几步,拉开距离。 下一秒,三个不同方向各有袭击,张冲正面而立,站在敌人对面,一共来了四个人,瞧着身形与步伐,各个身怀武艺,只是不知高低。 若他没中迷药,或可一搏,然,内里绵软无力,根本不能运行全身,战力减了七成,对付面前的四个敌人,只怕艰难。 必须得另想办法才是! 分心之际,敌人的刀已近在眼前,张冲匆忙阻挡,勉强接住一招,敌人的招式刚猛,震得他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刀。 另一人从旁侧来袭,千钧一发之际,张冲腾出一手,从腰间摸出三枚五星镖投掷出去。敌人攻到一半,察觉危险,举刀一挡,飞镖转向,飞向不知明的方位。 凌峰在昭武将军府守了一夜,并未有所发现,早上折回去禀告清然之时,小四告知他,他们去城外的高头镇张冲表姐家查税收之事了。 凌峰心头不放心,出了城,一路往高头镇去。出了城,一路问路,有位樵夫告诉他,穿过这片树林就是高头镇了。 凌峰将踏入树林,还未走两步,忽感杀气,不知从何方飞来三枚暗镖。 他拔剑一挡,三枚暗镖钉入旁侧的树干。 这片无人的林中,竟然藏有高手。 凌峰走到树干前,取下一枚标捏在手中看。 这镖……好像在哪见过。 脑中浮现在北洲所见,想起来了,是张冲! 凌峰双眼微眯,心道:不好!清然有危险! 他持剑脚尖轻点地面,往前方掠去。 临近树林另一端,听见打斗声。凌峰加快脚步,见张冲被四个黑衣人围杀,身上已经遍布伤痕。 凌峰从容不迫加入战斗,不过三五招便将那些人斩于剑下。 他扶住倒在地上的张冲问:“詹大人呢?他在哪?” 张冲吐了一口血,嘶声说:“她被我表姐抓……抓走了。你……你快去救她。” 凌峰不敢耽搁,丢下他要走。但衣袍一角被他拽住。 张冲揪着他说:“他们有迷烟,当……当心……” 凌峰强行拔出衣裳,丢下一枚信号弹在他面前,快速往高头镇去。 张冲抓住信号筒,上面写着“大内”两个字,拔下盖子,用力往天上一掷,漫天白云间,一朵灿烂的烟花炸开,转瞬即逝。 他放心倒在地上,等着救援。 凌峰一脚踢开木头院门,闯入院中,院子静得出奇,很显然,院里无人。 凌峰又进屋查看,满桌狼藉,碗碟和剩菜都被扫落在地上,桌椅翻倒,屋里有轻微挣扎痕迹。 凌峰在屋里翻找,没看到任何关于清然的信息。 失望一时忽然瞥见一张反扣着的椅子下有一个记号。是一朵粗糙的梨花,应当是清然仓促之下在地上划的。 梨花…… 这朵花,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满屋子寻找带梨花的东西,最后在屋门框上发现了那三朵梨花。 可即便找到了又如何,还是不知道清然被带到哪里去了。 他气得 一脚踢飞地上的一张椅子。 门口的人刚进来,一张椅子就冲着面门飞来。 王异眼疾手快,一脚踢飞到旁侧。 一抖披风,往旁侧一让,露出背后的人来。 凌峰见萧致来,拱手行礼。 萧致忽视他,进屋看了一圈,走到门口问凌峰:“没找到线索?” “只发现了詹知府留在地上的那多梨花,别的,什么也没发现。”凌峰道。 萧致一振衣袖,寒声道:“敢绑朝廷知府,胆子倒是不小。” 他扬声吩咐门口的士兵:“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詹知府的下落,给本王将詹知府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说完率先上马走了。 王异亦跟随而出。 上了马,看了一眼凌峰什么都为说,一甩马鞭,走了。 第98章 西洲(二十二) 封夫人这两日身子不适,咳嗽得十分厉害,南舟吩咐人寻了不少大夫来瞧病,总不见起色,这两日,自家王爷又处在关键时候,没功夫在跟前尽孝。 还好有个表姑娘在,事事亲力亲为,如同亲生女儿般贴心侍奉。 然而,封夫人的病症不是那么容易见好的,况且,又逢着这个季节,百花盛开,对咳喘病人实在不利。 为防止封夫人的病情加重,南舟命人将院中所有的花都砍了。 希望能缓解封夫人的病症。 满院子仆从都被调用起来,不过一日,整座府里的花一朵不剩,仆从收拾被砍的花草,忽有一人惊呼。 旁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拢过去瞧,是一个被雕刻成梨花形状的玉石,在地面开出花来,来。有人以为是遗落的什么宝物,过去捡,但怎么也拔不动。 有人将此事禀告南舟,南舟过去瞧了,他也没见过,不知为何物。 众人正讨论之际,有人认出这东西的形状跟这座小院门上的雕花一样。 不仅是门上,还有屋内寝床、茶桌的桌脚、飞罩、花盆架等一应物件上都有这个纹。 南舟认为是萧闯的王妃或是什么人,喜爱这花,故而处处能见痕迹,并未当真。 只把这事放心里,等着萧致回来再禀报。 萧致与王异带人一起,把整个高头镇翻了个遍,连个鬼影子都没找到。 整座镇子,总共两千三百多户人家,即便闻风而逃了,不可能连一个人都没有了,这也太不正常了。 搜查的都尉前来禀报:“殿下,将军,属下搜查的时候,发现这里的百姓,家家的门上都有一朵形如梨花的标志,有少量几户是两朵。” “又是梨花!”王异道,“这个梨花到底代表着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跟詹知府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人为什么要抓他!” 都尉继续说:“属下还从几户人家家中搜出了几身兵服,看制式,应当是虎头营的。” 王异一惊:“什么!” 他看了一眼萧致,问都尉:“东西呢,拿来看看。” 都尉一挥手,底下有人呈上一套士兵衣裳,正是他手底下虎头营里的人穿的。 西洲军分为五个营,神机、三风营、虎头营、五军营和器械营。五个营,分管不同军务。 虎头营是步兵营,被王异指派负责配合户房里的人,下去收税。 在这里查出这些兵服,就表示这里有人假扮虎头营里的人去收税,又或者这些人本就是他手底下的兵。 若真如此,被人利用的滋味实在恼火,王异大怒,吩咐都尉通知虎头营,即刻清点人数,核查人员名单,如有出缺,交出名单。 都尉道是,下去办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萧致一点不稀奇,他现在担心的是清然的安危。 她被抓,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萧致问身侧的护卫:“跟在詹知府身边的护卫伤得如何?可能回话?” 护卫回答:“大夫说伤得不算重,不过中了迷药,人还昏着。殿下若是想问话,属下命大夫把人弄醒。” 萧致点点头,得快点查到线索才行。 时间拖得越久,清然的危险就越大。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水牛镇又传来消息,百姓等了几日不见官府有回应,怀疑官府懒政,不愿倾力查案,给百姓一个交代,故而聚众闹事,这次是闹到王府门前了。 王异听闻,急忙差遣人去水牛镇请王家主人出门调停。 王员外年岁已高,他曾为水牛镇争取过不少益事,颇得当地百姓信任,此次事件,因这他们家并未被征收两次税,故而不曾出面说合。 但,王将军请到他面前,少不得还得请他出面。 小轿在王府门前落地,家丁开道,他站在百姓面前,高喊:“大家安静,安静,听我老王说两句。” 百姓给他两分面子,静下来听他说。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既然想解决问题,那就安心等朝廷给个说法便是。” “何须这么吵吵嚷嚷,弄得这么难看呢。” 百姓之中有一人说:“没收你家你当然这么说了,而且,他们强行收税,打伤了我们不少人,这该怎么算!” “就是,不仅仗势欺人,还打伤了人!” “不能就这么算了!” “就是,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百姓又吵嚷起来,王员外一人抵不上众人之声,很快被淹没。 百姓群情激奋,齐喊口号,欲冲入王府,揪出负责之人。 百人起头并进,王员外被人撞到,你一脚我一脚被人踩踏,不过瞬息,已然被踩死。 王异率兵赶到,团团将人围住,高声劝说百姓莫要生事,否则与造反无意。 百姓之中,有那激奋之徒,不顾律法大喊:“造反又如何,官府无道,欺压百姓,强征税务,打伤百姓,哪一条配为一方父母官!” 话是在理,但事却不是这么个事。 萧致在人群之后,坐在马背上听到百姓们的话,向旁边的护卫伸出一手,一卷油鞭落进掌中。 只听“唰唰”破空之声,一条鞭子精准甩在当众叫嚣之人身上,将其困住。萧致稍施内力一提,将人甩出人群,落在空地上。 两名护卫上去将人按在地上。 萧致收回鞭子扔还给身边的护卫,扬声对其他百姓道:“本王乃皇上亲封西洲宁王,此人妖言惑众,有意引各位与朝廷对立,谋取私利,各位莫要上他的当。” 这些百姓从未见过身份这么高的人,看他锦衣华服,微风凛凛,声色俱厉,望而生畏,无人敢发声。 萧致继续说:“就在刚刚,为你们主事的詹知府,为查案情,被人捉去,本王亲查尚且不知他被捉到了何处。重收税务这件事,背后定是有人在搅弄风云,各位乡亲再容本王些时日,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百姓议论纷纷,没想到有人胆大包天,连知府都敢绑。 或许这背后,真有什么人作怪也不一定。 连西洲最尊贵的人都这么说了,只好先回去。 人群渐渐散去,王异来到萧致身边:“殿下,现在詹大人下落不明,这样将事情公之于众……会不会……” 萧致冷笑:“这背后之人会利用百姓造势,本王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王异摸摸头,没明白。 “殿下!殿下!不好啦……” 萧致嘴边的笑还未收回,南舟气喘吁吁从府里跑出来。 第99章 西洲(二十三) 南舟跟在萧致身边十年,处事稳重,遇事从不慌张。至少不会表现在脸上,能让他这样惊慌失措的事情,必是大事。 更何况,今日留他在府中照看母亲,能出…… 难道…… “母亲怎么了!”他立刻猜了出来。 南舟刹住脚,慌慌张张道:“殿下!封夫人她……她不见了!” “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异和旁边的护卫都听见了,竟敢有人到王府劫人。 不用萧致发话,王异吩咐人:“快,快到府中各处搜查,王府戒备森严,贼人不一定出得了王府。”然后指着另一波人说:“你们跟着我进去查探贼人是如何进的王府。” 士兵有序进入王府,与守卫分成几路搜查。 萧致翻身下马,坐镇中堂等待结果。 他缓缓转动手上的扳指,总觉得这些事大有蹊跷。从重收税收案到清然被捉,再到高头镇全镇百姓消失,再到母亲失踪,这一系列事情绝不是一人能办到。 到底是多方势力所为,还是同一批人所为,还不能定论。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王异跟着南舟到封夫人的小院,里里外外查了一圈,并为查到任何贼人留下的痕迹。 此前派去查虎头营的人回来禀报。 “启禀王爷、将军,虎头营的名单出来了”,都尉呈上来一份名单,萧致接过打开,都尉继续说,“名单上圈出来的人都是消失的人。” 王异瞟了一眼,见文书上不下十个圈问:“什么意思?什么消失?” 都尉继续说:“属下问过营卫长,他说前些日子,将军下令要将军中的箭簇都换成金雕毛的,器械营的人不够用,跟虎头营借了十几人,就是名单上画圈的人。他们去了好些日子,器械营的营卫长给他们分派了任务,就没再管过他们,只偶尔去看看。” “但今天属下去查问之时,才发现这十几人早已没了踪迹。” “王爷、将军,属下将在高头镇找到的兵服给虎头营营卫长辨认过了,就是发放给那些士兵的衣裳。” 看来,就是那十几个人冒充替户房收税的官兵,提前将水牛镇百姓的税给收走了。 等到真正的收税官兵收完凤阳镇和高头镇的税再去水牛镇时,便跟村民起了冲突,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只是……为何他们会选择水牛镇下手,而非另外一个还未被收的镇呢? 萧致看向王异:“王将军,你和水牛镇上的王员外是何关系?外面都传,你们出自同宗,是远房亲戚。” 王异单膝跪地解释道:“殿下明鉴,去年西洲战后,殿下先行回京,留属下与一众将士在西洲善后。殿下有所不知,这西洲民众顽固不化,根本不听官府的。又不可用强。卑职值得另寻一法,谎称与水牛镇王家出自同宗,利用他在相邻间的威望,借他之手,收服百姓。”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月城周围三镇,另外两镇卑职并未费力便得到百姓认可,除了这水牛镇,强硬至极,若不是王员外帮忙,卑职不一定能收服得了这些刁民。” 这么说也说得通。 只是,事情因水牛镇而起,实在令人怀疑。 不过,藏在暗处的人拿税收之事挑事,无非是利用百姓的特性跟朝廷对立。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要做什么呢? 还有,那么多高头镇百姓都去了哪里? 一系列问题绕在脑中,闹得人头疼。萧致撑着额闭目养神。 搜查院子的人来报。 “殿下,属下在老夫人的院中查到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萧致一挥手,南舟道:“呈上来看看。” 一枚梨花石雕呈送上来。 南舟道:“这不是……” 萧致问:“怎么,你认识?” 南舟拱手道:“殿下,今日奴婢唯恐院子里的花不利老夫人咳疾,故带人把院中花都砍去,下面的人发现了这个东西长在地上,拔也拔不出来,故而,属下人得。” “长在地上?” “正是。” 萧致想了想:“在哪,待本王去看看。” 南舟带着萧致到了小院中的一处山石下,指着地上一处石头断痕说:“殿下,就是这里。先前这个东西长在这的。” 看地上的折痕,很明显,这个东西是被人折断的。 南舟吩咐人将那朵石花还放回原处。 萧致看着那多花的形状,脑中闪过在高头镇看到的清然留下来的记号,猛然反应过来,两者一模一样! 有什么事情好像一下通透了,又好像还差点什么。 他扬声唤人去把司士参军姚承宇叫来。 此人商人身份,西洲大战之后还能屹立不倒,并且趁机花钱买了个官职,必定知道不少东西。 萧致返回大堂,不一会姚承宇颠真满身肥肉匆匆而来,不过跑了几步,头上出了一层虚汗。他边擦汗边问:“宁王殿下,您叫我。” 萧致叫人把那朵断掉的石头梨花拿给他看。 姚承宇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下官当时什么事呢,能控制这个的东西下官不是当见面礼送给殿下了吗。” 旁边桌上有盏未喝的茶,他伸爪子抓了过来,也不顾那许多了,一口喝干了。 “在就给本王了?”萧致皱眉想了想,忽而想起到达西洲当日,他派人盯着这位参军,他不意外反而成竹在胸,给了侍卫一样东西。 他忙喊南舟:“快去,把书房那块朽木拿过来。” 南舟欸欸两声,忙去办。 萧致比手请他入座,开门见山问他:“姚承宇,你在西洲多年,一定人得此物。你告诉本王,这个东西,到底代表什么? ” “你要是提供了有用的信息,本王升你做大官,并且替你向皇上请封你祖上三代,你意下如何?” 姚承宇早听闻知府被抓,结合前些日子的风言风语,知道那帮人惹到不该惹的人头上,不会有好下场,此时正好有个机会摆在眼前,岂能不把握。 他拱手道:“不瞒王爷,这东西,这府上随处可见,并不稀奇。” “随处可见?”萧致四处扫了一圈,并未发现与之相似的花形。 “怎么讲?” 姚承宇也不卖关子了,指着近处一根柱子底下的磉盘道:“殿下请细看,那磉盘一周的花纹,不正是梨花吗?” 萧致眯了眯眼,果然如此。 “这朵花可是某个组织的图腾?” 姚承宇点头:“殿下英明。” “在西洲,暗地里有个组织叫’梨花会‘,此会奉梨花大仙为神明,每月会行祭拜之事。今日便是十五,殿下,您要救人,得快呀……” 萧致详细问了姚承宇关于梨花会的详细信息,他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个专门蛊惑人心的民间组织,为何图腾会出现在王府,而且到处都是。 姚承宇笑着说:“殿下是不是忘了,这西洲王府以前住的是谁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所谓的梨花大仙,就是萧闯本人。 难怪西洲民众难以教化,原来,他是以人身化神,利用百姓对神明的敬畏之心来掌控人心。 这样看来,清然会出现在满是梨花标志的镇上,是因为发现了梨花会的秘密,也难怪她会被人抓走。 太阳早已偏西,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山,一旦今日过去,只怕清然和母亲两人凶多吉少。 南舟取来那根朽木。 萧致左右看了看,他当时看到侍卫带回来的这根木头,以为姚承宇是在跟他传达,他如同这根朽木,一捏就碎,是无用之人,不用对他心存戒备。 并为将他那句’这个东西能控制整个西洲‘当真。 他拿起朽木,稍加施力,木头顷刻碎成无数块,露出里面一枚洁白的白玉梨花冠。 他看向姚承宇:“此物便可号令梨花会民众?” 姚承宇笑着点头。 第100章 西洲(二十四)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答案。 他吩咐王异,把所有人召回,团团围住王府,另选了一批人马跟在身边。 根据姚承宇的指引,萧致换上了一身明黄道袍,头戴梨花玉冠,新的梨花大仙顷刻诞生。 姚承宇手持梨花会圣物——梨花大仙画像,与萧致对比,啧啧称赞:“殿下如此装扮,与梨花大仙还真有七分相似,足以让那些愚昧的民众相信,您就是他们敬畏的神明。” 萧致乜他一眼,扮成与萧闯一样的模样,实在有辱身份,若不是看在这样能最大程度保护无辜百姓性命的份上,打死他也不会这么穿。 他一甩袖:“休要多言,速速捣毁梨花会老巢,救出母亲和詹知府才是紧要。” 王异带人将那朵断了的梨花石桩周边的土都挖开,下面连接机关的转轴果然露了出来。 这附近必定就是梨花会老巢的入口。 萧致吩咐文吏取来王府周围的地形图。 王府依山而建,山的背面是断崖,山太高,断崖望不见底,下面没人下去过。萧致猜测,梨花会老巢一定就在山中某处隐秘之处,不仅要便于信徒奔走祭拜,还要便于萧闯这个大仙到达,一定离王府不会太远。 并且,从高头镇整个镇子村民消失这一点来看,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转移到达的地方…… 萧致在地形图上高头镇和西洲王府间划出一条线,两地相隔并不算太远,中间的地方是…… 废弃的知府府衙!!! 南舟大惊,竟然是那个位置,难怪西洲王要把府衙都迁到王府旁边,为的就是担心前任知府发现梨花会老巢。 谁知前任知府不愿挪动地方,一家人就在那住了下来。或许也是因此才招致灭门之祸吧。 地方确定,萧致支使人转动断裂的石桩,只听“轰”的一声,旁边的假山下开了一扇小门,只能容一人通过。 王异一摆手,一名护卫举着火把进去,走了一会,越往里越宽敞,再往前走便能见石壁上错落放置的锅内燃起的火把。 侍卫折返,禀告了所见,萧致吩咐王异带人直接去知府衙署,其余人等原地待命。 姚承宇见事情到了收尾的阶段,没自己什么事,拍拍手准备回去了。不想,后领子被人一拎,人就被推进了洞内。 “欸欸,王爷,您这已经没下官什么事了,我看下官还是回去等王爷的好消息吧。” 萧致山一样站在窄门前,盯着他:“梨花会的事你还没说完呢,正好,咱们一路走一路说。本王只这一身道袍和梨花冠,不一定能骗得过那些人。” “况且……”他冷笑,“参军似乎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这梨花会的圣物都在你手上……” “王爷王爷,莫要再乱猜了”,他笑得谄媚,“下官不过是有两个臭钱,那些人吧,不能光信佛不吃饭呐,这不,下官就成了他们的饭缸子。” “嘿嘿,说来不怕殿下笑话,下官看到那些被他们下药的百姓变得跟木头似的,下官,担心有一日也会变成那样,这才趁朝廷诛灭叛王之时,偷拿了梨花冠。” “下药?什么药?” 护卫在前开道,萧致和姚承宇在中间跟随。 姚承宇小心翼翼看着前路,继续说:“唉,就是那什么梨花仙露,说喝了之后百病不侵,特别是男子,喝了之后就变得力大无穷,无人能敌。” 姚承宇将他所知,尽数告知萧致。 萧致听了之后,忽然不安起来。如果梨花玉露真有这种功效,那这个梨花会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一旦背后之人利用此物操纵民众,该如何破局还能救回母亲和清然。 他问:“这个梨花露可有解药?” 姚承宇摇头:“当初,叛王萧闯给百姓喝这东西时,就没想过研制解药。” 拿人命当棋子,用过之后便弃去,真是心思歹毒! 地洞七万八绕的,不知绕到什么位置,大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前面可窥见一抹亮光。 应当是出口。 护卫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机关按钮。 在旁边墙壁上摸到一块与石壁不大一样的石头,试着按压下去,一道石门移开,护卫抽剑砍掉掩盖石门的树枝枯叶,外面是一片梨花林。 萧致钻出洞口,站在洞口往远处看,能看见被火烧过的屋檐翘角。 看来,这里就是知府府衙后院了。 草木生发,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气息,不一会儿,树林里起了一丝薄雾。 姚承宇见之,瞪大了眼大喊:“快捂住口鼻,这这这些不是雾是迷烟!” 此话一出,所有人扯着袖子捂住口鼻,纷纷四散开来警戒。 萧致取出帕子,系在弊端阻挡迷烟,“看来,咱们找对了。”他昂首大声说:“不必躲藏,贼寇已经发现了我们,大胆冲杀便是。” 所有护卫人人持刀而立,等待命令。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天空一道烟花炸裂。 是王异带的人到了。 萧致走到最前列,大声道:“宁王府护卫何在!” “在!”众护卫齐声道。 “西洲军已经就位,敌人就在前方,生擒贼首,救出母妃与詹知府。如遇阻力,格杀勿论,上!” 第101章 西洲(二十五) 喊杀声四起,一时间,数千人攻进知府府衙,萧致也带人从后门破门而入。 当他跨进门的一瞬间,忽而觉得不对。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 两路人马在主院汇合,分头四处巡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圆月挂在东方,显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士兵和护卫翻遍了整座宅院,连半个人影子都没看到,更何况是几千人。 搜查的护卫纷纷禀报未找到人。 萧致心里头那股怪异感更浓,明明刚才都看到迷烟了,说明那些人就在附近,可衙署里偏偏没有。 到底是哪出了问题呢? 姚承宇瞧了瞧天上的月亮,走到萧致跟前说:“王爷,月亮上升到中空的时候,便是梨花大仙显灵发放梨花玉露的时候,到时候,若您还不出现,一切就都晚了。” 没有时间了! 萧致忽然想到什么,抓着姚承宇问:“你既然能拿到梨花玉冠,就一定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快说,他们的老巢在哪!” 姚承宇知道他担心封夫人和詹知府的安危,举着双手讨饶:“王爷王爷冷静些,下官之所以能拿到梨花玉冠,不是因为去过他们的总坛,是因为萧闯把下官叫到王府,想要下官拿银子支持他对抗朝廷,战事突发,他走得急,下官这才得了机会……” 月亮已经显现出来,金边扩散,变成巨大的光辉,如佛祖身后的日轮圆光,佛法无边,普照大地。 萧致望着那一抹浑圆,无可奈何,生平头一次束手无策。一个区区梨花会竟叫他没办法。 明明近在眼前的敌人,却找不出来,他沮丧挪开视线,忽而眼神一亮,又看着那轮月亮。指着问:“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一轮明月初上屋檐,那是某处屋宇的飞檐,弯弯翘角,下挂着一只八角风铃,在月色的照映下,格外清晰。 “不就是月亮吗?”王异不知他所指,直说道。 姚承宇看清了那只铃铛,指着要说,话到嘴边怎么也捋不顺,给他急的,满头汗。 萧致冷静地说:“这府衙附近是不是有座庙?” 姚承宇疯狂点头:“对,就是观音庙。” 萧致补了句:“而且还是废弃的。” “对对对,殿下英明。”姚承宇眼放金光,仿佛胜利在望。 萧致一甩袖,立在高台上下令:“所有人听令,即刻前往废庙埋伏,听信号行动!” 所有人闻风而动,如蜂出巢,涌向破庙。 萧致慢了一步走在最后,院中静了下来,一道极其微弱的声响传来,萧致停下脚步仔细辨了辨,又没有什么声音了。 他抬步往破庙去。 观音庙 观音庙正殿上,往日落满了灰尘,天冠破败,一只眼睛脱了色的观音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通体明黄道服的梨花大仙。 往日无人的庙中,此刻站满了人,个个神情亢奋。 今日是大仙千岁的诞辰,也是他们盼了多年的大仙降临日。 左右使传话,所有西洲弟子今夜集中到总坛。大仙将在月至中天之时显灵,亲自向众多弟子分发梨花玉露。 两名身穿黑斗篷的男子站在店门外,其中一人对着院中众多弟子说:“今日,本是我们梨花会众多弟子的大好日子,不想,官府派来魔兵,查到我们高头据点,险些坏了我们大计。不过幸好有我们高头分舵左右使不愧是得大仙信任之人,具有先查之名,发觉不对,立刻将大家撤到了这里。” ”方才,本使布置在梨花林中的机关 被触发,说明魔兵已经找到这里来了,现在吉时已到,恭迎大仙降临,赐下神水,让我们化身神兵对抗魔兵!” “大仙降临,对抗魔兵!” “大仙降临,对抗魔兵!” …… 萧致站在院外的一棵大树上查看院中的情形。 他想的没错,这些人果然利用破庙遮掩,将这里变成了他们的总坛。他看向大殿上的那尊神像。 第一次充分理解了“不要脸”这个词。 叛王萧闯为笼络掌控百姓,竟化身为什么狗屁大仙,装神弄鬼,骗取百姓拥护。 他摇摇头,脚底一蹬,腾空一跃,踏月而落。正正立在那尊神像前面。 下头的百姓见仙人从天而降,纷纷跪地叩拜。 别人不认识,站在台上的左右使是认识的,此人并非大仙,而是新任的西洲宁王。 两人忙拔剑相向:“来者何人!为何冒充梨花大仙!” 百姓闻言纷纷张头而望,有人指出:“左使,这不就是梨花大仙吗?” “您看,他跟神像一模一样,怎么不是大仙呀。” “是呀左使,这就是大仙呀!” “大仙真的显灵了,快拜大仙呀!” 不知谁喊了那么一句,所有百姓跟着叩拜:“求大仙恩赐玉露,求大仙恩赐玉露!” 萧致抬手压了压,“大家稍等,在分发玉露之前,本王有一事需点明。” “他们”,萧致指着台上左右二使,“在本wan……仙闭关修炼之时,冒用本仙之名,给众位信徒下了毒,此二人为叛徒,当立即拿下!” “来人呐,将此二人压下,容后再审!” 左右二使傻眼了,怎么能让这个冒牌货以假乱真号令百姓呢,他们忙道:“大家别听他的,他就是假的,他就是魔兵统领西洲宁王萧致,不是什么大仙,大家别被他骗了。” 萧致冷笑:“你说我是宁王萧致,你有什么证据?分明就是你在狡辩!来呀,将这两个叛徒拿下!” 方茹站在下面,心知这大仙是假,若要证明,只要左右二使暴露身份即可解开,只不过……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怎么也不能这样就前功尽弃。 她眯了眯眼,高喊:“等一下!” 她上了几节台阶,面相百姓而立,大声道:“此人说他就是大仙,那么,就请他赐下梨花玉露,惠利百姓来自证身份吧。” 萧致不说话,目露凶光,好不容易快要成事了,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来。真是小瞧这些人了。 “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请左右使请出真正的大仙,给信徒恩赐玉露。” 左右使对看一眼,一点头,纷纷对着神像单膝跪地:“弟子求大仙现身,求大仙现身,惩恶扬善,保卫您的子民!” 话音落,石像裂开,后面飞出一人,一掌劈像萧致。 萧致急促运力接了一张,连连后退,勉强站定。 他凝视出现的人,长相、装束皆与他一致,就连头冠也一样。 萧致一时呆住。 这人,这长相…… 难不成萧闯还有后代遗落人间? 他回忆去年与萧闯一战,西洲王府一百三八人尽数做了刀下魂,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长相与他如此相似的人。 他与萧闯是叔侄关系,有几分相似,实属自然,那眼前的这位呢! 萧致仔细观察,发现此人眼神呆滞,双目无神,除了一身功夫了得之外,看着就像个魂魄被抽离的活死人。 他想到了姚承宇说梨花玉露,一定是那个东西将人弄成这个鬼样子的。 “大家快看,这位才是真正的梨花大仙。” 信徒也被搞晕了,怎么出现两个大仙,不过,后来的这个确实比前面来的这个更像一些。 一时反转,所有人都认为萧致使冒牌的。 左右使反应过来,卷舌一吹,一声极短的哨声逸出。 四面飞来几十人,落在高台周围,将萧致团团围住。 第102章 西洲(二十六) 王异见事不妙,带人破门而入,围住那些信徒。他们人数众多,人手不够,根本形成不了包围圈。 事已至此,招摇撞骗这一招已是无用,只得一战了。 萧致扯掉这身黄皮,露出一身黑衣。他抽出腰间折月剑,刺伤左右使,与梨花大仙一战。 多人混战在一处,好好的月圆大会成了混战大会。 左右使见事情败露,在下属的护佑下想偷溜走。 将出了门,一柄利剑直指左使咽喉。 若不是他自己及时收住脚步,只怕就撞在剑上了。 左使吓得瞪大了眼,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是何人!” 剑在冷月下泛着寒光,映着一双杀气腾腾的眼。 话音刚落,剑尖便不客气的进了两寸,抵在左使喉头。 “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说着就要下跪。 凌峰懒得多说一句废话:“詹知府被你们关在哪了?” “詹……詹知府……哦哦,詹知府就被关在这座庙的密室里。” “大侠,就在神像底下,你进去找一找很容易就能找到。真的,不骗你。” 凌峰警告性看了他一眼,剑尖回收,剑锋锋利,顺势划过他的手臂落下一道口子,顷刻便鲜血直涌:“要是你敢骗我,下一次,划伤的就不是你的手臂了。” 他不再管左右使,飞快往庙里去。 混乱不堪的场面与他无关,他直奔大殿,处处寻找密室开关。 但他翻遍了整座殿,只找到一处机关按钮,在石像底座下方。他试着扭动,破碎的石像转动,转到了背面,反面的观音像回归原位。 原来,梨花会是这样掩人耳目,这么些年没被人发现的。 没找到所谓的密室,凌峰怒火暴涨,一剑劈倒了另一半梨花大仙石像,转身到别处寻找。 贼首已逃,剩下个活死人,怎么打都打不退,萧致命人去追左右使,还有分舵的副使都给捆起来,剩下的百姓控制起来便可,无需伤及性命。 梨花会老巢是给端掉了,但母亲和清然依然没找到。 萧致见凌峰把寺庙上上下下能藏人的地方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有些奇怪。 他们这时候抓人是为什么? 抓清然可以说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可是为什么要冒险到王府抓母亲呢? 就为了威胁我吗? 还有,他们今晚的集会仅仅只是为了分发神水吗? 正当他纳闷之时,忽而一股浓烟袭来,弥漫整座寺庙。 方才还正常的百姓忽而就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甚至还时不时发出如野兽般吼叫。 继而看到不少士兵和护卫拿着剑,朝着人便扑了过去,身手矫捷如豹一般迅猛。 一时惨叫连连,刚才还处在上风的士兵们转瞬被压制,损失不少人。 姚承宇一直躲在暗处查看情况,见此情形,知道是左右使放出了毒气,致使那些百姓发病。 他躲在暗处,大声朝萧致喊:“殿下,殿下,快把头上的玉冠往信徒那边扔,快!” 萧致片刻不耽误,摘了头冠就扔了出去。 那些处于癫狂中的信徒陡然看见玉冠,竟然争相抢夺起来,顾不上旁的了。 士兵见状,纷纷举刀要趁机杀了这些人。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且慢!” 清然和欢喜架着封氏出现在门口,凌峰跟在后面。 她大喊:“殿下,我有办法替他们解毒。莫要伤了他们。” 萧致愣住了,他们四处找寻都不曾找到她,她不仅自己出来了,还带着母亲一起逃出来了。 他忙跑过去,清然摘下腰间的香馕抛过去,他一把抓握在手中。 清然说:“殿下,快叫人去满城去找石菖蒲和麝香,这两味药能解梨花玉露毒。” 萧致不疑有他,吩咐护卫:“都听见了,快去找。” 萧致上前接过母亲,问她:“你们被关在哪?是怎么逃出来的?” 清然捂着肩膀摇头:“先不说这个,给封夫人找大夫看诊要紧。” 萧致扫了她一眼,见她一直捂着肩膀,没说什么,先将母亲交给护卫带回去,拉着她问:“你怎么样?肩膀受伤了吗?” 清然松开手,摇摇头:“一点小伤。” “殿下,梨花会左右使是朝廷里的人,他们以为我中了毒药晕过去了,其实我醒着。他们把我带到了废弃的知府衙署。我听见……” 她想起自己被关的地方,不寒而栗。 萧致察觉她的恐惧,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问:“你别管了,不管他们是谁,一个都跑不掉。” “我先陪你回去休息如何?” “我没事,我是这明月城里的知府,这种时候我应该在场。” 她接着说:“他们大概一共有六千人,不止这明月城内外下辖县城的百姓被他们纳入,还有三山城和玫城的百姓,也有不少人入了梨花会,只不过因为他们起事急,不少人还没赶过来。” “殿下,请您发文请另两位知府协查铲除梨花会之事。” 萧致抿唇想了一会,问她:“你说他们起事急,你可知他们所谋何事?” 清然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下官并不知晓。” 萧致拧眉盯着她,未再深究。 王异押着被制服的假梨花大仙,经过,清然看清了那张与萧致五分相似的面容,心中一惊。 “殿下!这人……” 萧致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抬头仰望那一轮圆月,叹了一声:“这大概是萧闯流落民间的子嗣吧,被这些人找到、利用,成了这副鬼样子。” “启禀王爷,您吩咐的药材找来了。”去找药材的护卫来报。 萧致看着清然:“接下来,就有劳詹知府教大家如何解毒了。” “是。” 清然跟着护卫去把找来的两种药材混在一处,分发给各个发狂发癫的人。 有人也给假梨花大仙送来一份,不过片刻,双目无神的眼渐渐恢复清明,同时,整个人也委顿下来,坐在地上。 待他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被绑缚着,惊恐大喊:“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不是,我不要当什么大仙,我我我就是山上放羊的,求求你们,让我回家,我家娘子还在等着我呢,我……” 渐渐恢复清明的百姓愣愣看着他们的大仙,即便再愚昧的人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心中信念骤然坍塌,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十几年来所信仰的,只是个骗局。这多多少少令人难以接受,不少人湿了眼眶,为自己的愚蠢流下眼泪。 第103章 西洲(二十七) 乱局已平,左右使逃脱一人,抓住了伤势重的左使,人被带到萧致面前,如丧家之犬扔在地上,往日威风全无。 萧致抽剑挑开斗篷帽,挑起他的下巴,露出那双含着浓浓恨意的眼。 竟然是他! 萧致记得这个人,多年前,宫廷宴会之时,南洲王身边带的侍卫,就是这一个人,只是,名字不记得了。 清然帮着收拾好残局,回头朝高台上望了一眼,那张侧脸…… 是他! 江守信! 她忙走过去,站在江守信对面,看着这个满脸伤痕,眼神阴鸷的遥乡城守将。 “江守信!竟然是你!” 江守信,萧致记得这个名字,当初封逸送回京中的信里提到,这位遥乡城守将给清然下毒,有意让戎狄不断骚扰北洲边境,北洲边境迟迟不能安宁,此人要担一部分责任。 当时张冲一路追踪此人到了京城。萧致分析他是沿着中洲西洲及南洲的边界线入了南洲。 没想到却在这里捉到。 “原来是你在背后操纵着一切!”清然诘问于他。 江守信冷笑,继而畅快大笑起来:“怎么,詹司马,咱们又见面了。” “不过,你可真命大呀,竟然还没被毒死,真是后悔呀,刚才抓到你的时候,就该直接把你杀了。”话越说越狠,恨不得把清然撕碎。 清然凝视着他,并不生气,静静瞧他猖狂的样子,冷静道:“不对,你不是左使。” 江守信脸色一变,慢慢收敛了恨意,防备看着清然不说话。 清然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我明明看见左使穿着官靴,你却穿着布靴,别以为你披着他的斗篷就能冒充他,你骗不了我。” 江守信扭脸冷哼一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萧致也觉得奇怪,他说:“你从北洲逃走不过三个月,而梨花会存在不止三月。” “说!”他剑指江守信咽喉,“到底是谁在背后掌控梨花会!” 江守信一副大义凛然之态,不惧任何威胁。 清然握住萧致持剑的手说:“殿下莫急,梨花会起源于南洲,却在西洲壮大,这件事,和南洲脱不开关系。还需详查才是。” 南洲是谁的地盘自是不用说。可他的手真能伸这么长,以至于搅乱西洲的安宁吗。 难不成萧闯也是被萧寂给利用了? 许多事都指向萧寂,此人狼子野心,实乃一大隐患。 他收剑入鞘,吩咐人将江守信待下去。留人收拾残局,并将梨花会这些信徒暂押,等待审理之后再行定夺。 此间事了,看护封夫人的人前来禀报称,夫人要见萧致。 萧致看了看清然,嘱咐她先回去看伤,等他忙完再去找她。 萧致从破庙出来,从废弃府衙经过,瞧见院中一口井边杂乱的痕迹,问身边的人。 “可曾弄清楚,老夫人被掳走后,关在何处?” 一侍卫拱手回答:“回殿下的话,听凌……护卫说就在此宅中。” 萧致视线落到井边,若有所思,拿过侍卫手中的火把,靠近井口往下投。 井内干燥无水,是一口枯井。 身边的侍卫注意到地面上的痕迹,恍然大悟:“难道他们抓了老夫人,投进这口井里了?“ “怪不得到处都没找到,原来在这!” 众人恍然。 萧致看着井口没说话。 封夫人被掳走,身体抱恙又受了惊吓,大夫给施了针才将人弄醒,继而在常用药物中加了安神药,药已经熬好,夫人非要见过萧致才肯喝药休息。 侍女这才无法,差人去请。 萧致回了王府,衣裳都未及更换,先去见母亲。 大夫还未走,他先问大夫:“如何?可有受伤?” 大夫摇头:“不曾,只是受了些惊吓,再者……本身有疾,过度惊吓催发导致体虚血亏。老朽已经开好药方,服下便是了。” 萧致拱手道谢,送走大夫,回到室内。 侍女搬来凳子伺候,萧致坐下来,左右不见封茹颖,问侍女:“表小姐呢?怎么不见人影?” 要她来西洲,就是为了陪伴侍奉母亲,这种时候竟没看到人,萧致心中不快。 侍女曲腿行礼回话:“启禀殿下,表姑娘被贼人打伤了,在房间躺着不能下床。” “打伤?” “是。” “这么说,夫人不掳走时,表妹在场?” “好像是。奴婢们听见姑娘的惊叫声才知道出事了,所以才知道夫人不掳走。” 萧致抿唇不语,招手叫南舟附耳过来,这样那样吩咐两句,南舟便领着侍女退下了。 封夫人知看儿子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出言袒护:“茹颖虽到我身边不久,但性子我还是了解的,你莫要胡乱揣测,伤了人家的心,说到底还是亲戚关系,不好弄太僵了。” 萧致冷笑:“王府守卫森严,特别是慕青的院子,若没有人里外配合,这么容易就将您掳走,难不成是儿子手底下的人都是酒囊饭袋吗。” “母亲放心,查查也好,这样就能放下心来。或许说不定还能敲个警钟。” 王府人员庞杂,用人须得格外小心,如若不然,易惹出祸端。 见他坚持,她也不愿多管什么。 萧致替封夫人到了杯水,“让母亲受惊吓了,是儿子护佑不利。” 封夫人靠在床上,握着水杯细细摩挲,笑了:“那些人,恐怕早有所谋,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你娘命大,得人所救,也算是后福不浅了。” 一番话说完,封夫人细细看儿子,哪一样不出挑,相貌出众,才思敏捷,天潢贵胄,多少人家的女儿郎倾慕于他。 若不是碍于身份有差,只怕为他寻死腻活的女人比比皆是。可他偏偏却喜欢上那样一个人,任由旁人污他名节,毁他清誉。 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人,封夫人不害怕,怕的是儿子如她自己一般,心太小,只住得下一个人,纵然不可得,也万不会再爱上其他人。 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母亲说得人所救……是不是詹知府?” 萧致未曾察觉母亲的情绪转变,只在意她的话。 封夫人眨眨眼,压下心中的难过,语气沉缓:“是他。” 她跟儿子讲起被掳的经过。 封夫人有些不舒服,咳嗽得厉害,封茹颖不放心,想要去叫萧致来探望她。 封夫人不让,叫都退下,她想休息一下,莫要打扰。 封茹颖让人都退下,自己留下来在门口守着。 没一会,封夫人迷糊之际,忽然听到响动,还未看清什么事,就被一口麻袋罩住了头,被人扛着走了。 之后也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从高出扔下。 身体下坠的那一刻,她以为死定了,谁知有人在下头接住了她,也幸而井底松软,才让她免受伤害。 麻袋被摘掉,手上的绳索也被人解开。 本以为是得人所救,待看清周边一片漆黑才知是被人关了起来。 井口被封住了,井中没有任何光源,看不清身边的人,封夫人问起。 聊了几句之后才知,原来,救她的,是前天被她罚过了知府。 三人被关在井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官兵闯入的声音,他们努力呼救,却无人发现他们。 之后声音渐渐远去,封夫人绝望之时,清然却想到出去的办法了。 第104章 西洲(二十八) “封夫人被投下来的那一刻,井口开了,一瞬间的光我看清了这是一口木井,大概年代很久了,估计打井师傅手艺不算特别好,井口附近的横木并没有藏进土里。” “所以大人便利用脚底的稻草编织成绳,一端绑着块碎石,挂在横木上,这样才爬上来的吗?” 张冲听闻清然回来,不放心,跑来小院探望。 清然肩上的伤是被封夫人掉下来时砸伤的,大夫处理过了,嘱咐不能乱动,得静养些时日。 她坐在桌边,跟张冲和凌峰讲述整件事经过。 “我胳膊受了伤,根本不能攀爬,封夫人体弱,到了井口也不一定能上去,最后还是决定先送欢喜上去,她上去之后爬出井口,正要放下草绳拉我和封夫人时,阿峰找来了,这样我们才顺利出了井。” 清然紧紧抓住衣裳,想起那口井里曾经沉尸上百,便浑身觳觫。 凌峰知道她害怕,说:“别多想了,若不是你发现前任知府一家的尸体,殿下派人清理了那口井,让他们一家入土为安,也不会让那口井变成旱井,更不会有你活命的机会。或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因果关系,你助他们入土,他们的阴魂保你平安。” 这么一想,好像真是如此。 清然点点头,叹息一声道:“改日,去庙里给他们燃一盏长明灯吧!” 萧致听完封夫人的话,心中十分感慨。 那种境况下,胆小的姑娘只怕吓都吓死了,她竟然还能急中生智,寻到自救的法子,真是冰雪聪明。 萧致勾了勾嘴角,仿佛与有荣焉:“母亲有所不知,儿子带人到达西洲的当日,詹知府和凌峰去知府衙署上任,两人打扫庭院打扫之时,詹知府去井中打水,提上来一桶人骨。” “他当时被吓得瘫软在地,是凌峰将他带回,请大夫一直过后才没出什么大事。” “母亲您想一想,那个地方对她来说,如同噩梦之地,这次被关在里面,凭他什么人,之前发生过那样的事,到头来还能冷静处理,继而成功逃脱,是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封夫人从未见过儿子这般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样子,她惊诧于一个男人,竟有这样的魅力,令高贵的儿子赞赏有加,除了人长得漂亮之外,本身的魅力也是无限的。 她心里有了小小妥协。 反正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去见先帝爷了,往后的事根本看不到。这时候替他愁,愁什么呢,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好了。 不过,她也是有条件的。 喜欢可以,子嗣不得马虎。 她见儿子心思已经不在这里,说道:“你要是想见他,就去吧,母亲不拦着你。只不过,你要答应母亲一件事。” 萧致笑了:“母亲您说。” “想必太后的旨意快到了,以她疼你的性子,她一定会先来信问你的想法,中意哪家姑娘,然后才会下旨赐婚。你只要答应母亲,无论你心里的人是谁,不许绝后,子嗣大于天,只要你答应这一点,日后,母亲不会再干涉你的事。” “真的!” 萧致喜上眉梢,站起身来高兴坏了。 忙跪下跟封夫人道谢:“多谢母亲,多谢母亲成全!” 说完起身便走了。 他这样,反倒把封夫人搞糊涂了,这高兴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心想事成呀。 春风扶暖,桃花含苞欲放,一人在树下执杯饮茶,慢慢翻看桌上摊开的卷宗。 多年来,前西洲王萧闯,一心想要将信徒变成手中的刀,刺向中洲,继而称霸整个天下,在政务上,疏于治理。 西洲境内并不太平,时有命案、抢劫、盗窃发生。吏房送来的卷宗上,记载了不少此类案件,能破案的少之又少。 还有户房送来的缴税记录,以及官府的支出,收支明显不平衡。不难怪北洲之战前,国库空虚,无钱抗击外敌的。 倘若去岁萧致不解决西洲王,就不能从根源上解决朝廷没钱的事,不铲除郑飞龙这个富的流油的蠹虫,就没钱支持北洲大战。 清然明白过来,这些事当萧致与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淳共同谋划的,她对萧致起了敬佩之心。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所思所想以及所见不同,他们站在最顶峰,脚踩万里江河,自是他们这种身在底层的人无法抵达的。 她忆起当初重生回来,暗暗下的决定,必要成为天下权臣,保母亲一世安康。 可如今,看到萧致对待朝政、百姓的态度,一个新的期望和目标诞生。 或许,她詹清然顶着这个身份,能同他们并肩作战,为天下太平砥砺奋进。 春风催花,如许春意荡漾,萧致站在院门外瞧着里头的光景,一时间竟不忍打扰。 只见她神色肃然,目光坚定,不知她又暗暗下什么决心了。 萧致抬步入内,脚步轻盈走到她身旁,柔声问:“在想什么?”撩袍坐下。 清然不知他来,扶着受伤的膀子起身要迎他,被他按住手臂一同坐下。 “还没回答我,在想什么?” 相处时日越久,萧致在她面前越来越没有架子。让人觉得,他把他放在一个对等的位置上与他对话。 清然轻轻笑着:“不过是想明白一些事罢了,殿下怎么来了,老夫人如何了?” 有些事,她还是不愿说,萧致也不强迫。 “受了些惊吓,已然无碍,现下应当喝过药睡下了。” 他看着清然,目光一寸一寸移,这么个瘦弱的女子,是如何在母亲调入的那一刻接住她的。对她自己的伤害又有多大呢? 清然点点头,察觉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目光重新对上:“母亲……都告诉我了。我代她想你道谢,这次多亏了你才免她受伤。” 清然笑意温和:“殿下,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呀,殿下何须道谢。” “更何况……殿下帮过下官的事情,又有多少呢,您不记得,下官可都记着呢。” 萧致探手过去抓住她的手,在桌子下面握住,深深看她,还是将封夫人的打算预先告知她,防止日后生出些什么误会。 “母亲告诉我,说她已经写信给太后,请她给我赐婚……” 他的手紧了紧,郑重道:“清儿,无论宫中是什么态度,但我对你的心思你明白的,即便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我依然不会辜负你,你要信我。” 清然回握他,笑得坦然:“殿下放心,我不会多想,此生能遇见你,与你相知,已是幸事,旁的,我不强求。” 第105章 西洲(二十九) 桃树下的一对有情人,偎在一起静静看着东边一轮红日缓缓升腾。忙了一整夜,困意来袭,清然靠在萧致肩头沉沉合上眼,安心睡着。萧致歪头与她的头相触,享受这片刻岁月静好。 护卫匆匆进院子来,单膝跪在萧致面前:“殿……” 萧致抬手制止,抱着清然进屋安置,关好门站在台阶上问:“何事这么匆忙?” 护卫这才禀报:“殿下,有人潜入书房,被巡逻的护卫撞见,属下带人去追,但什么也没发现。” 整座王府之中,除了封夫人的院子有众多护卫把守之外,还有书房。 书房内存有朝廷与西洲之间往来的文书,以及朝廷下发的旨意等等,乃重中之重。 梨花会还有几条漏网之鱼未曾抓到,逃命都来不及,应当不会自己入守卫森严的王府来送死。 这时候敢潜入书房行不轨之事的还有谁?并且能顺利躲过守卫的眼睛,必定是对王府十分熟悉的人。 萧致抿唇,一时也想不通是什么人。 不过有一点能肯定,这些护卫发现人追出去,却什么都没找到,只能说明,他们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萧致抬眼望向团团升起的朝阳,叹了一声,都过了这么久了,只怕人家早已得手,全身而退了。 萧致一卷袖双手背在身后,扬声喊凌峰:“你就在门外守着,护好她。” 凌峰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院中,拱手送萧致。 萧致回到书房,自行查找了几处地方,朝廷发来的密信,文书都在,一件未少。就连皇帝私发给他的书信也都在,更别说其他不重要的东西了。 这就令人疑惑了,难得来一趟,什么都不带走,说不通啊。 就在此时,南舟查完封夫人的侍女回来回话。 “殿下,奴婢查过了,老夫人被掳之事基本清楚了。” 南舟将查到的事情一一报与萧致听。 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一个人——封茹颖。 结合封夫人的讲述,萧致大概拼凑出一个结果。 封茹颖这个愚蠢的女人,被人利用,险些害了母亲性命! 不过有一点说不通,她是母亲的亲侄女,缘何帮着外人侵害她性命? 难不成她也有如清然一般难以言说的理由? 这些事暂且不想去想,萧致舒了一口气,只要确定了人便好,日后防着些,迟早要治一治她。 他扶着书案走到椅子前坐下,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再睁眼,目光扫过书案旁的一个抽屉,脑中一道光一闪而逝,心中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他缓缓伸手拉开抽屉。 先前搁在里头的一封信,没了。 直到此时萧致才明白,封茹颖要的是什么。 他忙起身往母亲的院子去,不等人禀报,直接闯了进去,一脚踢开封茹颖的房门,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单手掐着她的脖子,声音冰冷森寒问她:“东西在哪!” 封茹颖柔弱温和的脸变得狰狞,桀桀发笑,如地府恶鬼一般死死盯着萧致:“这么快就找过来了,看来你对你那位‘詹大人’是真的上心了呀!哈哈哈……” “詹大人”三个字她咬得格外重,说明已经看过那封信的内容了。 “看来,你有了必死的理由了。” 萧致手下的力道紧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封茹颖双目圆瞪,面现痛苦之色,不住拍打他的手臂。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吵到刚刚睡醒的封夫人。 封夫人身边的侍女前来过问出了什么事,一进门便见萧致掐着表姑娘,似要就这么掐死她。 她忙上前劝说:“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这是表姑娘呀!” 萧致道:“封茹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与梨花会勾结,企图谋害母亲。” “来人!将她关押起来,严密看守,等待处置!” 两名护卫进来将人带出去,萧致看了一眼南舟。 南舟一挥手,带人在屋里翻找起来。 萧致走到门外,吩咐封夫人身边的侍女:“一会你去禀报母亲,就说表妹偷了本王一样东西,已经被送回老家去了。” 侍女道:“可夫人身体抱恙,身边总得有个贴心之人照顾,殿下……” 萧致看了她一眼说:“本王会写信叫封家另外送一名晚辈过来,她封茹颖所为之事莫要让母亲知道,免她伤怀。” 侍女道是。 南舟带人翻遍了屋中,在床底下的夹层之中才找到那封雪枭送来的信。 萧致松了一口气,他抽出信顿了顿,想了想,关于清然的事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现在看看也无妨。 他展开信纸,纸上空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 萧致一下慌了神,大喊南舟:“再去找,务必要找到被换掉的信!” 南舟也慌了,忙带人继续进屋找,萧致则亲自去了关押封茹颖的地方审问。 清然一觉醒来,感觉好了些许,吊着受伤的膀子去了衙署。 重收税务的事情已经查清,还没给水牛镇百姓一个交代。她去公廨,写下一份檄文交给文吏拿到城中张贴。 她要重审税收案。 日央西山,知府大堂门口站满了水牛镇百姓,先前百姓派出的代表上堂,几名收税的官兵以及昭武将军王异和长史储卫国也一同出席。 上一次清然不在堂上,过后大致听欢喜和小四讲述堂上的细节。这次,他身穿大红官袍,头戴双翅冠,仍由欢喜托着知府大印,在一片“威武”声中,步伐稳健上堂。 别说小四了,就是她,也是头一次上堂审案子,心里不比小四那时候镇定。 储卫国坐在右下首,瞧见清然吊着一侧膀子,笑道:“詹知府这次是被哪只狸奴给抓伤了,噢不,这回这个,只怕得是只巨型狸奴啊,瞧着架势,伤得不轻啊。” 清然拱手笑着说:“有劳储长史关心,在下不过是查案过程中被贼人所伤,为百姓之事负伤,乃是荣光,也是勋章呐。” 储卫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掩藏,冷笑道:“能力不济,被梨花会的人抓走了就抓走了,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詹知府实在无需隐瞒呐,哈哈哈哈……” “相比起寸功未立的长史,詹知府为查案情,深入敌中被抓,真乃英雄也。” “你!” 王异从旁处也听说了清然的事情,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来说,他能查到不少关键信息,并且不仅救了封夫人,连他自己也安全脱身,实在令人佩服。 听储卫国明里暗里讽刺,便出言帮了一句。 别人给他储卫国面子,他可不会,反正已经是死对头了,不怕多添一道恨。 清然朝王异一点头,算是道谢。 第106章 西洲(三十)完 惊堂木一拍,那日情景再现,百姓们纷纷指责官府,收税官兵据理力争。 双方吵起架来,清然连插嘴的缝隙都不曾有。 不得已,只得邦邦拍惊堂木,大堂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清然决定速战速决。 “此案本府已经查清,诸位莫要再争执。” “来呀,带人犯!” 几名衙役押着几个披头散发的人人上堂,按跪在堂上。 清然问:“掀起他们的头发,转过去,让在场的百姓认一认,第一次下乡收税的,是不是这些人。” 衙役照做,纷纷将那些人转过去,对着门口的百姓。 虽然没有穿兵服,但人的面相是不会变的,不少百姓认出来,收税的就是这一伙人。 “对,就是他们!” “对对,就是他们!” “知府大人明鉴呐,他们已经将今年春种的税收走,我们没有余钱再交税了呀!” “知府大人明鉴!”百姓齐齐呼喊。 清然抬手压了压,道:“大家莫慌,既然事情已经查明,人也已经抓到,官府自会追回被他们收走的税钱,大家无需多担忧。” 百姓纷纷点头,称赞知府英明,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案子查清,有她为一方父母,乃百姓之福。 清然继续说:“有些事必须得告知大家,这几人,表面上是西洲军虎头营中士兵,其实是梨花会隐藏在军中的人,此次事件,就是梨花会在背后捣鬼,企图扰乱西洲秩序,让官民生怨,从中谋利。不过大家放心,梨花会已经被新任西洲宁王剿灭,翻不起什么浪来了。” “这件事后续官府会处理好,这几个人犯本官也会依法严加处理,绝不让百姓因此事损失一丝一毫,请大家放心。” 往常的知府,能同百姓说上一句话都难,更何况解释这么多。 百姓们纷纷叩谢恩典,自行散去。 自此,重收税收案结案。 只不过,梨花会之事还有待追查,左右使至今下落不明,这若大的西洲之内,想必定有人在替他们打掩护。 事情了结,清然吩咐衙役将人犯押下,待她上报朝廷,等候处决。 退了堂,清然送王异和储卫国走。 王异事忙,早已大步出门去,储卫国慢走了一步,临出门,转身对身后的清然道:“詹知府大才呀,本以为,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竟有天大的本事,铲平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梨花会,储某奉劝詹大人一句,日后走夜路,小心着些才是。” 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过门而去。 这赤裸裸威胁的话,清然先还不放在心上,只当是他是萧闯的旧属,旧主用心经营的一切都毁于一旦,心疼罢了,直到储卫国转身之际,清然无意之中瞥见他后颈上的那朵梨花刺青。 她忙喊出那句“梨花如雪,洒满人间”的口号。这是她假装昏迷时,听到方茹与旁的信徒接触之时说的一句暗语。 然而储卫国一点反应都没有,直接上了自己的车轿走了。 难道不是? 当初看到的那双官靴,到底是谁的? 清然怀揣着疑惑回了衙署,继续处理积压的公文。 * 快马疾驰,经过一站,换马换人休息,驿站等候的铺递兵骑上马接过上一站的人送来的东西,赶往下一站。 三百里一换,一站接一站,将京城的信发往全国各地。 “宫中有信到!” 一铺递兵急急在王府门前勒马,将身后的包裹甩到身前,掏出一封红漆封好的信交给王府的人。 信被搁在一个红色托盘中,由仆从一层一层往上递,最终到了南舟手中,瞧着信套上特殊的印记,南舟心里有了数。 敲门进书房。 “殿下,太后来信。” 太后视他如己出,纵使与母亲不和,也并不因此迁怒于他。现下即便新皇登基,他也到了西洲做了藩王,几分防备之中,倒还存有几分情分的。 萧致搁下手中批注的笔,声音低沉:“呈上来。” 南舟恭敬托着托盘送上信。 萧致拿过来,拆了信捏在手中读。 心中短短几行字,先询问了封夫人所请之事,他自己的看法,其次又问他的近况以及身体情况,最后还提起一件小事。 是他和清然的已经被有心人传到了京中。 现在京中人人得知他与身边曾经的司马不清不楚,男男同好。现在更是在西洲双宿双栖,犹如神仙眷女。 也因为这件事,往日京中不少属意于他的姑娘,都持保守态度,他的婚事……有些难办。 萧致看完冷笑,西洲偏院,山高皇帝远的,还能将他的这些小事刻意传到京城,某些人也算是煞费苦心呢。 他收起信问南舟:“丢失的雪枭写来的那封信可曾找到?” 南舟垂头回道:“正在全力查找,表小姐也已经审了三遍了,看着是个柔弱女子,嘴倒挺硬,用了刑也不肯开口,有些难办。” “那就慢慢省,既然她不怕疼不怕死,就慢慢磨着,总有一样无法忍受。”他绝情地说。 南舟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审倒是没什么男的,就是担心老夫人问起……” 他往后一靠,松懈下来,面容冷峻:“母亲以我为先,这种事,她不会在意。放心去做就是。” 南舟道是,无事正要退下,被萧致叫住。 “对了,詹知府今日在忙些什么?” 对于主子在乎的人和事,南舟都知道,他脸上有了点笑意,躬身说:“詹知府心系百姓,这几日来着两位随从,四处走访,探访百姓难事和不平事,替百姓解决了不少苦难,百姓因此送了他一个名号,叫‘清风知府’,只因她两袖清风,替百姓鸣不平。私下有人直接称呼他詹清风。” 萧致笑道:“这名倒也适合她,看来她还挺适合当父母官的。” “你去吩咐文吏,替本王写一道折子,就写她在西洲为百姓谋的那些事,以及在铲除梨花会中的表现,写完了拿来本王过目,本王要为她向朝廷请功。” 搁在桌上的手指点了点太后那封信,补了一句:“只有风言风语哪够,得有点实证才行不是。” 南舟瞥见桌上那封信,不明白主子又在盘算些什么。 第107章 饥荒(一) 信从西洲发出去的同时,另一封信递到了萧致的案头。 看完信,萧致长久的沉默了。 南舟担心京中出事,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萧致缓缓吐出几个字:“天灾将至……” 信是封逸写的,他一直留在京城查詹裕明的事情。 清然是他的朋友,又有萧致嘱托,故而一直不曾离开京城,为这件案子活动。 他收到萧君杰写给他的信,说北洲北幽地区,自开春以来,已经连续两个月未落一滴雨了,去年的冬麦生出的麦穗都是空的,根本不出麦粒。 现在暂且能够熬一熬,不至于大片闹饥荒,可一旦春种续不上,饥荒是不可避免的。 北幽与西洲三山城相邻,到时候西洲肯定会有大批饥民涌入,封逸故而写信提醒,以防生乱。 萧致叹息一声,这仗好不容易平息了,紧接着又要闹饥荒,当真是不让人喘一口气呀。 他扔下信,双手背在身后,扬声吩咐南舟:“传本王令,西洲府各府衙官员包括县令,于弦日到达州牧衙门,就北洲之事集议。” “殿下您这是……” 萧致侧目看他,掷地有声:“自然是要救灾。” 萧致一向有主意,决定的事自是不会更改。南舟了解他的脾性,便道是,叹息着出去办。 若这件事发生在萧致在西洲站稳脚跟之后倒也罢,现在,梨花会未根除,西洲宁王在百姓之中还未获得威望,若再因北洲饥民,对西洲当地居民的生活造成困扰,只怕更加艰难。 南舟能想到的,萧致自然想到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性命事大,即便对他影响再大也得去做。 有些时候,明知不可为却必须要为,这大概就是他身为一方亲王的责任所在吧。 他舒了一口气,起身去找西洲近几年的财政情况。 ** 消息很快传开,清然处理好重收税案,来将结果报给萧致听,她在户房的借阅台上找到的他。 见他正埋头看账本,分析计算府库里的余钱,知道他是在愁钱的事。 清然先跟他禀报了重收税案之事,扫了一眼账本说:“殿下别看了,整个西洲各种税收都折算成银钱,加在一起,一共是六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两,除开这些年修建官署、城墙、道路、桥梁以及各项水利工程支出,还余下不到两万两。” 萧致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清楚。 清然笑着解释说:“前两日翻阅账本时便都记住了。” 萧致叫她在对面坐下,一起商议商议。 “没想到,你的记忆力这么好,这么多复杂的数字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殿下忘了,下官是做什么出身的。” 萧致一拍大腿,这倒是真给忘了,她是明经出身,对这些自然通透。 “我一时急糊涂了,身边有这么个人才在,不知省去多少功夫。唉!只可惜,这么大一个洲,竟然剩这么点钱,若北洲真的闹起饥荒,只怕也难以为继啊!” 人命关天的事情,如果一旦出现大片饥民饿死的情况,不仅朝廷会怪罪,只怕那些人饿极了还会干出不少事来。 清然隔桌握住他搁在桌面上的手,宽慰道:“情况或许没有殿下想象之中那么严重。封小侯爷写信提醒你,不过是担心饥民再给西洲添乱而已。” “若殿下真心想要接济灾民,不妨早做好准备。” “准备?还要什么准备,天气渐渐转暖,又不需要御寒之物,无非就是多备些钱粮而已。” 清然摇头:“并不尽然。殿下忘了,梨花会左右使至今可是都还没抓到。若他们趁饥民大量入城混入其中闹事又当如何?把那些饥民一并抓起来吗?” 听她这么一说,萧致才意识到,想要帮助饥民并非简单的事情。 两人商议许久,最终商议,清然带人提前赶赴三山城,在与北洲交界之地圈画区域,供逃饥荒的百姓落脚,并分发米粮,保证温饱。以至于维持西洲稳定。 而萧致留在明月城,等待诸位大人到来,并掌握各级府衙所掌控的财政情况,视情况为北洲灾民捐献钱粮。 方案思路已决定,萧致先下了一道命令,令三山城知府,全力配合清然。务必要赶在大批饥民涌入城之前,做足准备。 清然收拾好,片刻不耽误,带着不少衙役押送仓廪中的余粮前往三山城。 她的手臂还未恢复,欢喜不放心,非要跟着一块前去。凌峰和张冲因为她先前在高头镇被掳走之事而自责,都要跟着一块。 最后只留下小四一个人看院子。 这次拉着那么多粮食,一路走不快。正好,清然坐在马车上,沿途一直在观察百姓的生活状态,看到许多不一样的景色。 西洲三城,州牧府在明月城,按常理来说,应当是这三城之中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但,出了明月城管辖的地界,进入到三山城开始,沿途的不管是百姓的居所还是田地里生长的庄稼,都似乎要比明月城下辖之内的要好上不少。 这里的好倒不是说百姓的房子有多繁华,家家户户的田地有多富足,就是那种随处可见在田间劳作的庄稼汉,守着自家的田地,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感觉。 与三山城下的百姓比起来,明月城下辖的百姓就要懒惰得多,田里的庄稼长得不怎么样,倒是随处可见小商小贩,兜售小玩意的农人。 清然借着讨水喝的借口去了一户人家家中,与家中妇人聊起家常日子来。 那老妇说:“大人是贵人,不懂我们百姓的日子,咱们是庄稼人,庄稼长得好啊,来年有足够的米粮,能养活一家子,心里就踏实。咱听说隔壁洲里,好些地方连着好久都不落一滴雨了,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咱们这里,但是同为庄稼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也是不安呐。希望老天爷开开眼,让老百姓都能吃上饭呐!”说着说着,老妇人双手合十朝天祷告起来。 清然送还饮水的瓢,又跟老妇人道了谢,继续上路。 她坐上马车若有所思。 事情还未发生,不下雨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来了,说明百姓们内心都很急。 这表明,他们的路选对了。 走了不过两日,他们就到了。 城楼下,一杆醒目的大旗随风而扬,是三山城知府来城门口迎接他们了。 第108章 饥荒(二)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清然正了正官帽,躬身下了马车。 未语先笑,拱手道:“张大人,詹某有礼了。” 张楚仁生得高大,一身红色官袍在身,不苟言笑十分威严,看着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他垂眼看着眼前人,瘦小如鸡仔,一侧手膀子还吊在胸前,感觉稍稍使力一捏,人就能碎。 救济灾民是大事,宁王派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不知是否真心想帮百姓。他脸色难看,像别人欠他钱似的,潦草拱手回了一礼:“詹大人有礼。” “本官收到王爷的信便在此等候,总算是盼来了詹大人。” 清然点点头,比了比城内的方向道:“詹某初来乍到,对这三山城十分陌生,张大人可否陪詹某在城中走一走,也好见识见识此地的人情风土。” 张楚仁也懒得多废话,侧身比了个请:“那就请吧。” 张冲带人先将带来的米粮送进城,欢喜和凌峰跟在清然身边,张楚仁则只带了一名随从,一行五人从城门口往城内走。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百姓见到穿着官服的张大人,并不多惧怕和意外,而是笑着同他打招呼问候。 张楚仁换了一副表情,没见多热烈回应,但脸上的神色明显松动了不少。 清然挑眉看他,想起一路行来,沿路看到百姓们的生活状态,明白了这个张大人,应该与明月城内的官员不同,是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她忍笑猜想,这位张大人一定很不耐烦应承自己。不过是迫于情面,不好闹得太难看罢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地形图,站在街上对照四面地形看,三山城北面是曲乐山南麓,翻过一座不算高的大山,向南行二十里便到了三山城外。 她点了点山峰不高的几个地方,问张楚仁:“张大人,这舆图所指的山下是什么村子?有多少住户可清楚?” 张楚仁绷着张脸,瞟了一眼她手里的舆图,眼睛一亮,惊道:“詹大人怎会有这张详图?” 清然笑道:“自然是王爷给的呀,詹某奉命前来为迎接北洲受灾百姓做准备,自然需要这三山城地形图,才好划出适合的地方,用来安置百姓了。” 张楚仁眼睛快要盯在舆图上了,迟疑开口道:“不知詹大人能否借张某细观?” 清然欣然应允:“自然。给!” 这份详图是清然临行之前,萧致给她的。是他灭了萧闯之后,在书房搜出来的。是前朝一位云游僧人耗费了一生的心血踏遍山河绘制的一整块大魏舆图中的一小块。 这块是拓印下来的,真正的原图还存在皇宫之中。 一行人从南城门穿行到北城门。 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山峦近在眼前。城外散在些许人家,周围良田稀少,大多是靠山打猎为生。 城外青山向东连绵,走势低缓,最后沉入地下。 清然眯了眯眼,瞧见不远处山下有一块空地,她指着问张楚仁:“张大人,山下有块空地,是用来做什么的?” 张楚仁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又落回舆图上,随口说道:“那里原先是座庙,十几年前,北洲闹饥荒的时候,逃难的难民都挤在庙里,不知怎么的,庙塌了,砸死了不少人,后来就没再修建,由着它破败下去,渐渐的,秃噜成一块空地了。” 清然皱了皱眉问:“这么说,北洲连着几月不下雨不是头一次了?” 张楚仁合上舆图交还与她:“当然,不然宁王殿下如何这般笃定北洲会出现饥荒,百姓会逃往西洲,不就是因为十几年前出现过相同的事情吗。” “这么说,这件事也算是有经验了,”清然双手作揖,恭敬道:“还请张大人细说说当时之事。” 提起往事,张楚仁有些怅惘,背着手望向高远的天空,长叹一声,絮絮说起往事。 这话说起来,也有十八年了。 那时候张楚仁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县令,刚被分到三山城下辖的一个县做父母官。 刚上任不久就接到北洲饥荒,大批灾民涌入三山城的消息。 当时的知府要开城门迎接灾民入城,接受官府救济。但当时来西洲执政的西洲王萧闯却下令不许开城门。 为的就是防止饥民扰民,并在城中滋事,扰乱当地秩序。 百姓没办法,只能暂时都挤在城外的那座观音庙里。 由于逃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城门始终不开,庙里的越来越拥挤。 突然有一天,那庙不知怎么的,就塌了,而且是完全坍塌。挤在庙里的几千百姓被坍塌的屋顶压死了千人,还有百人受了伤,因为没有药品能医治,又病死了不少。 最后能活下来的,不过数百人。 三山城知府一直向上请求出城救助百姓,但,西洲王萧闯拦截了所有往外递信的路子。 直到庙塌了,只剩下几百名难民还活着,他才命官府在城外支了粥棚施粥,勉强保证没有人饿死。 直到饥荒过去,他才准许那些灾民进城做工,赚取回乡的银钱。 直到很多年之后,张楚仁升任三山城知府,有权查阅衙署里的文献资料才知道。当年,萧闯为了减轻财政支出,故意等百姓只剩几百人之后才出手救济。 而那次观音庙坍塌,至今是个谜。 清然听完,心中了然,怪不得见面之时,他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若不是兵力不足以抗衡西洲王,只怕他早就划地域自治了。 跟在那样一位王爷身后做事,实在是憋屈得很。 她朝张楚仁深深作了一揖:“三山城能得张知府这样护佑,实在是百姓之福。” 张楚仁淡然摆摆手,不在乎这些虚名。 话题转回来。 清然问:“这次咱们有时间充分准备,张大人打算将前来投靠的百姓,安置在城内还是城外?” 张楚仁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不!” 清然挑眉,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不在城内也不在城外,而是,分散。” 张楚仁一指清然手中的舆图。 清然意会,再次展开舆图,铺在城垛子上。 张楚仁指着分部在三山城三面的八个县城说:“三山地涉广阔,下辖八个县城,除开偏远穷困的三个县城不谈,余下五个县城,三个围在三山城周围。若这次饥民人数在数千人,便将饥民分部在三山周围三个县城之中,若人数多达数万人,则五个县城连带着府城在内,怎么也能分化掉饥民了。” 第109章 饥荒(三) “州府仓廪存粮还余多少?能够吗?” 张楚仁笑看这清然,神情有些傲然:“自然,府中粮仓还有存粮三千石,城内豪绅与各县城内的大富人家也会施以援手,再者,詹知府也带了五千石粮食来,怎么着也能支持灾民度过难关了。” 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张知府打的是合众救一的路数。这么看,算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如果灾民分流于各个城中,灾民势必要入城了。 清然在舆图上寻找,靠近水源并且宽阔的地方设置临时安置点。 偌大的三山城,地广人稀,人口分布不均,整座城,东西北三面人口密集,唯有城西,人烟稀薄。 清然在城西看见一块空地,指着问张楚仁:“张大人,此处为何有一块空地?是做什么用的?” 张楚仁随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块区别于百姓住宅的地方,建着一片制式特别的地方。 他看着清然,有一丝犹豫:“那里……是一座闲置监狱。” 牢房一般随府衙建在一处,缘何会在这么偏的地方。 张楚仁不等清然问,解释道:“詹大人有所不知,西洲地处西南,前朝之时被朝廷列为蛮荒之地,百姓缺乏教化,流、氓之流多如牛毛,作奸犯科之人朝夕不止。” “当时,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叛王萧闯想出了一个法子”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说,“那便是‘以民化民’。” “所谓以民化民便是从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当中选拔人才,用以震慑管教那些流氓,这样一来,就达到了以恶制恶的效果。朝廷只要约束住那些选出来的人,就能间接控制住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 “时间久了,百姓自然不敢随意违法乱纪,自此,西洲的百姓才得以教化。而那些约束百姓的人,功抵过,正式入职朝廷职能部门,成为各府衙得力助手。” 这条路子虽然有些歪,但也不失为是一个好办法,至少达到了萧闯想要的效果。 “那跟那座空置的监狱有什么关系?” 话题回到监狱上面。 张楚仁继续说:“那座监狱,就是当年萧闯建的,用来集中关押所有作奸犯科的人,然后,让他们在监狱里比试,经过两年的时间,最终产生十二名胜出的犯人,并通过下毒的方式控制住他们。” “那就用毒控制住他们一辈子吗?他们不会反抗?” 张楚仁摇头笑了:“这便是萧闯的高明之处。” “他啊,说是给他们都下了毒,利用他们管束百姓,等到事成之后才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根本没中毒,只不过是让他们心里产生忌惮有意这么说。” 清然也明白过来,抢着说:“这样一来,那些从地狱走到人间的人,都对萧闯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是,再后来,这些人在民间有一个称号——投明十二士。” 凌峰跟在清然身旁,静静立着,如一尊雕塑巍然不动,在听到“投明十二士”时,握着剑的手忽然动了动。 他看了一眼张楚仁,蓦然收回视线。 清然没察觉他的变化,感慨着:“萧闯其人,虽说心比天高,反叛朝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张楚仁没说话。 时间不早了,太阳快要落山,张楚仁提议先送清然回去休息。旁的事明日再议也不迟。 清然正有此想法。 张楚仁让随从先回去通知府上,准备晚膳,今晚要宴请清然吃席。 清然回去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换下官府,穿着平日常服赴了张楚仁的宴。 凌峰让张冲跟在清然身边,他身体不太舒服,得去找大夫瞧一瞧。 清然看着他,见他神色如常,心头埋下一丝疑惑。 他身强体壮,虽不是健硕形体格,但也是精瘦有力,就连去年在京城,一人对抗郑飞龙派来的四个杀手受的伤也没几日就痊愈了。 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凌峰不说,清然也不好问,他肯定有他的理由吧。 清然带着欢喜和张冲走了。 凌峰跳上屋顶,看他们穿过院子往前院去了,这身返回屋中,换上一身夜行衣,找了块面巾遮面,等待天完全黑了,推门闪身出了屋子。 清然到了摆宴的地方,今晚宴请的不止她一人,作陪的还有城中有头有脸的位大人物。 清然落座,上来便有人自称朝中谁谁谁的亲戚前来敬酒。连人名都未听清,人家已经干了。 连着三人敬酒,清然话还没说一句,酒已经喝了三杯。连吃口菜压一下酒味的功夫都不曾有。 再看身旁坐着的张楚仁,依旧翩然之姿,淡笑着看着他们闹。 白日没看出什么端倪的清然,此时也明白了三分。 此人有问题! 她眉眼迷离,假意在胸口抹了两把,跟站在旁侧的欢喜招了招手,欢喜俯身过来问:“大人,何事?” 她故意用在坐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白日本官见张大人对那张详图十分喜爱,今日,我与张大人一见如故,不曾带见面礼,实在遗憾。这样吧,就让本官的小厮回去取来,送给张大人,大家觉得如何!” 然后挥挥手,吩咐欢喜去拿。 欢喜当真,欲走,又被清然叫住。 “欸?你这衰才,可知本官放拿了,不问一声就走?” 清然从不会这么称呼身边人。欢喜一顿,旋即明白过来,告罪:“是是,大人赎罪,小的在这站了半天了,一口吃的也没顾上,光顾着想一会吃什么了,忘了细问。” 清然哈哈一笑,几个陪客也跟着哄笑起来。 唯有张楚仁冷笑一声道:“既然詹大人已经决定将详图送与张某,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待明日再送也不迟,现在还是应当好好替詹大人接风才是啊。” “詹某这不是怕张大人心急嘛,既然你不急,那就没什么可急的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杯盏不停,欢喜退回原位站着。 张冲也察觉出一丝异样来。欢喜垂下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使了个眼色。 张冲顿时警戒起来,眯眼看了看四周,花草山石后面,似有人藏匿,一支箭头还露了出来。 有埋伏! 这下该怎么办! 第110章 饥荒(四) 凌峰出了知府衙门,往白日清然在详图上指的地方去。 地方太远,必须快去快回。他潜入马厩,打晕了看马奴,牵了一匹马往城西飞奔而去。 那块地方很奇特,就像是平地拔起的一座牢笼,牢牢扎在地上,晚上若不仔细分辨,在无月的夜晚只怕还难以分辨出来。 他在外察看一番,忽然见窄小的气窗里飘出一抹光亮,是烛火微弱的光,但不过瞬息光就被灭了。 他贴近墙壁倾听,里头传来极弱的一道声音:“你不要命了,不是说了不许点灯吗?跟上队伍,赶快撤离这里,这儿已经不安全了。” 这声音凌峰认得,是给清然下毒的江守信身边的都尉,叫…… 叫杨潇,对,就是他! 原来他也跟着江守信入了梨花会,上次在明月城让他们跑了,这会,无论如何得将他们都抓回去。 凌峰守在门口,悄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数了数,从监狱里一共出来了二十二个人,其中两个披着黑袍带着斗篷,看不清面容。 正当他要现身制住他们时,一人策马而来,冲他们喊:“速度快一点,亥时之前,你们必须全部转移!” 其中一名穿黑袍的人气愤不已,呛道:“不就是来了个明月城知府吗,老张也太紧张了,何至于怕成这样,照我说,不如趁萧致不在,一并将她铲除倒罢。” 来人脾气也火爆,完全不惯着他们,也不顾他们身份:“圣使不必说大话,若他这么好铲除,当初你们抓到他就该一刀把他杀了,何至于有这么多后患。现在还是听我们大人的,先避一避再说吧,否则……别怪我们大人丢下你们不管!” “哼!想一想大仙对我们有多大的恩情吧,张楚仁这般无情,该下十八层地狱。” “哈哈哈哈,如果诅咒有用的话,有些人,早该被千刀万剐了。行了,别啰嗦了,都快着些走。” 先前不明白,现在凌峰也知道了,张楚仁跟梨花会分明就是一伙的,还装作清高样子骗取清然的信任。 难怪当时在城楼上没有直接回答清然将这座监狱用作安置灾民的地方,原来是因为这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急着转移。 看来,要想救济灾民,还得先揭开张楚仁的真面目。 这些人日后再抓也不迟,凌峰收起剑,返回知府衙门,潜入张楚仁的书房。 快速翻找,关于梨花会的证据暂时没翻到,但找到一块玉玦,上面刻着一个“酉”字。 这是! 凌峰认识,这是投明十二士的士牌,根据十二地支排序,每人一块,上面刻着代表身份的序字。 这块是“酉”,那便说明张楚仁,其实是叛王萧闯余孽! 他将玉玦收好,继续翻找,忽而又停了下来,其实不需要再找了,既然是萧闯的旧部,那便与梨花会脱不开干系,不管他有没有入梨花会,帮他们隐藏,也就说得通了。 他松开刚刚拉开的抽屉,正要离去,忽而抽屉里散开的信笺上的两个字映入眼中。 清然。 他忙将抽屉打开,拿出信笺看。看到最后的署名,明白过来,前些日子萧致试探他的话,其实不是试探,是雪枭已经查到清然的所有事情,并汇报给了萧致。 凌峰险些跌坐下来,难怪他不顾清然男人身份,与他亲近,原来他们努力隐藏的秘密,早就被人发现了。 他收好信笺,关抽屉时不太顺畅,木头摩擦发出声响。 门外巡视的守卫被惊动,匆匆破门而入。于此同时,凌峰跳窗离去。 守卫举刀追去,另有一人去前院禀报。 ** 酒过八旬,清然早已昏昏沉沉,几欲醉死过去。她悄悄从袖子里抽出一枚短簪,用力往腿上一扎。疼痛刺激着她保持短暂的清醒。 大脑飞速运转,她必须要快速想出破局的法子。眼神往后瞥,见张冲蓄势待发的样子,知道他们也都感觉到危险了。 正想着该如何应对。 一名持刀护卫急匆匆跑来,附耳在张楚仁旁边说了几句。 张楚仁想了想,眼光如刀,射向清然:“张某记得,詹大人入城之时可是带了三名随从,此时只见两位,不知……另一位在何处啊?” 清然眼眸微散,反应了半晌才听清张楚仁的话,笑着解释:“噢,你说凌峰啊,他水土服,闹肚子,就没跟着来。” “张大人可是有事要寻他?” “哼!你的护卫只怕有偷窃的习惯,方才张某书房发现飞贼,护卫说,看身法似詹大人身边的人,詹大人,你得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然傻笑:“哎呀,不可能不可能,凌峰没事去你书房干什么,你那有没有他想要的东西,除非……” 傻笑边冷笑。 张楚仁这才警觉,这个人是装醉,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了。 他大喊:“来人!” 藏身暗处的护卫纷纷围拢过来。凶神恶煞盯着清然三人。 清然揉了揉被扎出血的大腿,站起身来,晃了晃,指着张楚仁道:“既然都挑明了,那就把话说明了吧。” “张楚仁,一路走来,本官看见三山城的百姓,安居乐业,田粮富足,过着不错的日子,我还以为你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谁知,你竟然……” 突然一道天外来音传入众人耳中 。 “张楚仁,你是投明十二士中的一员,是叛王萧闯的旧部,还有意私藏梨花会余孽,你到底是何居心!” 凌峰几个翻身,脚点屋顶,轻盈落在清然身旁。 听到凌峰的话,几位作陪的客人悄悄离张楚仁远了几步。 张楚仁指着凌峰:“诸位莫要听他胡说,”然后对着凌峰说:“你有什么证据!” 凌峰一抬手,掌心落下一块玉玦,众人看清上面的字,又退了好远。 别人没见过,他们在三山城数十年,经历过投明十二士治理西洲的时代。 萧闯覆灭之前,投明十二士代表着弃暗投明,可如今,确是叛贼旧部,万万沾不得。 “哈哈哈!” 张楚仁陡然发笑,笑得人发寒。 “既然被让你们发现了,那本官就不再隐藏了。”他盯着清然道:“本来想蒙混过去的,谁知你一来,就看中了我藏匿梨花会的地方,不得已啊,你的名头在西洲广为流传,我还是得小心行事,免得你起了疑心。” “本想着,趁今日请你吃饭,把你灌醉,明天你都不一定能起来,等他们撤到安全的地方,你想在哪安置灾民我也没意见了,只是……” “要怪就怪你们太敏锐了,这就莫要怪我不得已了!” “所有人都给我上,连同这几个人,都给本官抓了!”话音落,他闪身退出包围圈,所有护卫持刀而上。 第111章 饥荒(五) 双方起了冲突,几位陪客没带什么人来,怕被伤到,东躲西藏躲避围上来的护卫。这些人平日里养尊处优,到了这种时候即使手中有刀也不知道怎么用。只得乞求张楚仁莫要杀他们。 凌峰把清然护在身后,一手牵着她,一手持剑对抗那些普通的护卫。欢喜跟在清然身边,护卫举刀砍来,凌峰剑尖一挑,挡了攻势,另一人从旁刺来一刀,清然瞥见刀光,惊叫一声:“欢喜小心!” 欢喜看向刺来的刀,吓得大叫。张冲与一众护卫缠斗在一起,听见欢喜惊叫,分神看过去,无情的尖刀刺中背心,一股腥甜涌上来,喷出一口血。 转瞬间,凌峰松开清然的手,脚步腾挪身法快得看不清,他挡住刺向欢喜的刀。毫不犹豫将偷袭之人一剑封喉,转回清然身边深深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保护好自己……”,转身对抗敌人。 凌峰持剑而立,一人横扫千军万马,化身罗刹,诛杀万千恶魔。 清然拉着欢喜躲在假山之后,眼看着凌峰大开杀戒,大有杀光所有人的架势,心里有一丝慌张。 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怎么办小姐!这么多人!”欢喜小声说。 清然紧紧扶住一块山石,现在,他们如困兽,被锁在笼子里出不去。一时半会她也想不出自救的好办法。 眼看院子里的护卫快要杀绝了,张楚仁似乎下定决心要将他们都杀了,又调了好些护卫过来。 凌峰一双拳头难敌四手,剑已经折断,渐渐落了下风。 张冲强撑着一口气提剑再战。前些天与梨花会纠缠之时受的伤还未好,又添新伤,不过两招,就败下阵来,又吐出好大一口鲜血。 清然和欢喜躬着身子过去把他拖到边上。 “你怎么样?” 他急促喘息着,身上的伤口不断往外冒血。 清然叫欢喜扯下一块衣裳料子,先帮他简单包扎止血。 杀局久久不能破,张楚仁失去耐心,他一把扯掉官袍,从护卫手中夺过一把刀,挥刀而上,一招就展现了投明十二士的实力,将凌峰震得连连后退。 凌峰被他霸道刚硬的内力震得后退,撞到假山上,喷出一口鲜血。 清然甩开吊着的手臂,上前扶住凌峰:“阿峰!你没事吧!” 凌峰摇摇头,一抹嘴上的血迹,目光坚定,执剑而上。 若是没有受伤,杀一个张楚仁,何须一个凌峰,张冲便足够了。现在张冲重伤昏迷,凌峰难以坚持。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清然沮丧的发现,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办法解决。 即便她活了两世,所有事情都有重来的可能性,有些事也无能为力。 她倒不是怕死,死没什么可怕的,反正已经死过一次,再多一次也无妨,只是,她不想凌峰死。 重活一世,母亲的事还未解决,凌峰不能再因为她有事,不能! 凌峰再一次落下风,那把宽厚的刀抵着凌峰那柄短剑,渐渐逼近凌峰咽喉。 清然慌张到愤怒,大喊:“张楚仁!你不要再杀人了!” 所有垂死挣扎的人在最后做出的举动都是为了活命,一个将死之人,与死人无异,无需在意。 张楚仁冷哼一声,理都不理清然,满目得逞的杀气,双臂灌入全身的力气,压向凌峰,逼得他单膝跪地,骤然卸去力道,翻身一滚,一刀直刺凌峰的心脏。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静止。清然骤然收声,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幕,不可置信,不能接受。直到心头生出一丝痛意,扩散开来,几乎将她吞噬。 她站起身,步履蹒跚,如踩在湿烂的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游魂一般走向凌峰。 凌峰握住刺入心口的刀,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拔出来,倒在地上。 清然如牵线木偶,僵硬地快走了两步,走到凌峰面前,慢慢蹲下身,捧住凌峰的脸。心头的痛意转化成一股酸涩之意,一路上行,蓄积在眼眶之中化成两行热泪。 “阿峰!” 凌峰双目混沌,已经看不清眼前人,他慢慢抬起手,想要最后摸一摸惦念了这么久的人,但又怕这样做逾越了,怯弱缩了缩手。 清然把他搂进怀里,一把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颤抖着说:“我在呢,我在……呜呜……”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触摸到心上人的脸,但可悲的是却是最后一次。 他摸到她的泪,滚烫的,让他心疼。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她两句,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口中涌出,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清然泪流满面,紧搂着他,安抚:“不要……不要说话了,你稍微忍一忍,我带你去找大夫,你要好好的,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我一个人不行,你得陪在我身边……阿峰,阿峰……你千万要挺住……” 胜局已定,张楚仁站在旁侧哈哈大笑,无情的嘲笑清然:“别做梦了,今晚,你们一个人也走不出这里。说罢,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他毫不犹豫举刀刺向清然。 速度快得让人没有反应的时间。 尖刀刺进身体皮肉里,尖锐的痛扑向四肢百骸,清然闷哼一声,忙查看凌峰,还好,还好没伤着他。 清然吐出一口血,慢慢扭头看着张楚仁:“张楚仁,你这又是何必……咳咳……”她咳出一口血。 继续说:“你明明可以摆脱萧闯的桎梏,何必执迷不悟,与朝廷对抗!” “今日,今日你能杀了我们,他日,朝廷也能杀你!” 张楚仁收回刀,冷哼一声:“别天真了,詹清澄,不是我说你,你们既然有铲除梨花会的决心,怎么没能力斩草除根?” “他们跑到我这里来寻求庇护,若我不出手,他们就会揭我的老底,到时候,你觉得萧致还会放过我吗?” “不如将你们都杀了,然后推给梨花会”,他握着刀,神情怪异地看着刀上的血,如嗜血狂魔般变态,“以萧致对你的紧张程度,肯定会愤而杀光梨花会的人,这样岂不是更完美!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 只可惜,现在明白的太晚了。 清然放弃挣扎,搂着凌峰轻声说:“也罢,我们一起死去也不错,至少黄泉路上,还有个伴。只是……你的恩,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话音刚落,张楚仁再次举刀刺向清然:“废话不多说,受死吧!” 欢喜见状从旁冲了出来,紧闭双眼,拦在清然他们面前。 忽然,两枚飞镖破空而来,射向张楚仁。 张楚仁不防还有人出来捣乱,匆忙收刀空中一个转身,避开暗器。两枚伶利的飞镖钉入一旁的树干上。 一人天外飞来,立在众人面前。 张楚仁眯了眯眼,看清来,咬牙道:“是你!” 来人一身黑袍,从头到脚包裹严实,他慢慢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来。 清然转头看去,昏暗的灯火之下,一张久远未见的脸露了出来。 徐茆!!! 前巡城兵马司副统领! 怎么是他? 清然猛然想起来了,此人因郑飞龙案受牵连,被贬西洲,好像是做了……做了一个中尉。 对就是中尉。 第112章 饥荒(六) 他竟然加入了梨花会!! 稍稍一激动,背后的伤口血流加剧,清然坐下来,不敢乱动。 张楚仁压着眉头看着半路杀出来的人:“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徐茆哼哼一声:“你打的好算盘,想借我们的名义杀了明月城知府,你以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没人发现吗?” 他一卷袍子,背着双手道:“实话告诉你,早在你暗中联系西洲王府里那位封小姐时,我就有所察觉,什么看在同为萧闯旧部的份上帮忙,不过是想让我们当替罪羊而已。” 他绕着张楚仁慢慢踱步:“张知府,你好算计呀!” “你利用你与北洲密切的关系,早一步得知北洲连着一个月没下雨,便推测出了西洲宁王必定会派人提前来为迎接灾民,不管来的是谁,反正一率都要紧你的圈套,即便宁王不会立刻剿灭梨花会,你也会代劳,来个黑吃黑。” “只是,我有一点还不明白,你为何……不直接剿灭梨花会的人,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张楚仁冷哼一声,不想多说,也说不得,他握紧手里的刀,在一滴鲜血滴落的一瞬间使出杀招,想要一举杀了这个话多的人。 徐茆早有防备,不慌不忙抽出盘在腰间的软剑对战。 双方打地热火朝天,旁边的山石树木都给砍坏不少。 欢喜扶住清然坐着,见她还在出血,又撕了一块衣裳帮她裹住伤口,哭道:“小姐,怎么办啊,这个梨花会的人看着也不像个好人,我们的人又不在这里,难不成,我们真要折在这里了吗!呜呜……”惊吓过后,欢喜才敢哭出来,哭得梨花带雨的 “有本王在,怎么会让你死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终于来了,清然松懈下来,渐渐瘫软。 萧致立在屋顶,看着院中情形,一挥手,身边十几名护卫蜂拥而上,很快制住在场的所有人。 他眼皮一动,看见清然和凌峰倒在一起,展臂飞下屋顶,拨开欢喜,抱着清然唤她:“清然!我来了……” 清然在意识失去的最后一刻,听见他喊她的名字,沉沉合上眼。 大势已去,张楚仁见无力回天,骤然挣脱护卫的束缚,往身旁一名护卫的刀上撞去,顷刻血流如注。 南舟从外面进来,拱手禀报:“殿下,整座知府府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萧致点头,吩咐将所有人都押起来,等候审问。 徐茆被带走前,大声喊:“宁王殿下,我是徐茆啊,梨花会,梨花会的人都藏在城外一间民宅的地窖里,现在去还能抓到人呐殿下!” 萧致朝旁边一人一点头,一名护卫带人前去徐茆所说的地方去抓人,其他人都被带走。 南舟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情状惨烈,可想而知刚才有多凶险,若他们再晚来一刻,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甩拂尘,吩咐人去请大夫过来。这么多伤患需要医治,可有得一阵忙了。 清然被送进一间厢房,萧致守在身旁,她的伤在背后,若再深几许,便要刺破心脏,萧致亲自替她处理伤口。 欢喜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到底男女有别,这些事该她来做,但又不敢直言。 萧致心领神会,抽出匕首将她伤口周围的衣裳扯开,取了纱条清洁伤口道:“有些事本王不问,不代表不知道。你跟你家小姐的事,没有哪样本王不清楚的。” 欢喜听到“小姐”两个字吓得胆子都快跳出来了,忙跪了下来。 萧致瞟 了她一眼:“在本王面前,你就别掖着了,你下去休息吧,这里本王亲自看着。有什么事,过后本王自会问话。” “是。” 欢喜站起身,失魂一样走出屋子,听到关门的声音,心里一惊。 她和小姐还以为藏得多好呢,其实人家早就看透了。 萧致清理好伤口,上了伤药,裹伤口的时候却犯了难。伤在背后,势必要从前绕过,将整个胸腔缚住才行。 他坐在床边,叹息一声,犹豫了一瞬,还是动手彻底将清然的衣裳撕开。 自己看总比被别人看强。 衣裳扯开,胸口束着的布条彻底露了出来。 萧致明白过来,难怪先前几次试探,都没察觉异常,原来是因为这个东西束缚着。 他起身吹灭蜡烛,摸黑帮她脱下衣裳,凭着感官直觉摸索着包扎好伤口,盖上被子。 蜡烛再次燃起,萧致坐在旁边守着,取了些冷水帮她擦面。 大夫先前来看过,说她睡过去一方面是伤口所致失血过多,另一方面则是饮酒过度。 他掀开被子一角,瞧见她腿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应当是锐器所伤。 可见宴席中,她已经察觉不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想来,后怕不已,还好他不放心她,连夜赶了过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门被敲响。 南舟推门进来,手里托着一样东西呈给萧致:“殿下,丢失的信找到了。” 萧致侧目,接过信展开看:“在哪找到的?” “在凌统领的身上。” 萧致以为听错了,看向南舟问:“凌峰?” “是。刚才初步审问了这府里的护卫,应当是凌统领闯入张楚仁的书房拿的。” 萧致站起身来踱步:“这么说,张楚仁早就跟封茹颖勾结,让她偷了信?” 他松了一口气,还好张楚仁自行了结了,不然,还得寻个由头杀他。 他展开信细看。 信中详细记载了清然从詹家大小姐变身成为詹家大公子的全部经过,包括她与凌峰之间不同寻常的情谊。 所有了一切都有了答案,原来她步入朝堂,与詹裕明妾室达成协议,帮她保住儿子,为的就是合力帮詹夫人脱离詹家,脱离詹裕明,过自己的日子。 这个想法在当朝,真是前所未有。 为什么她一定要父母和离,实在难以解释,他看向静静趴在床上的人,或许有些事,该向她要个答案了。 看完信,随手在烛台上点燃,烧了。 他问南舟:“梨花会的人抓到了吗?” “正要禀报殿下,抓到了。包括左右使都抓到了。” “噢,那个徐茆,他就是右使。据他所说,去年他被贬到西洲之时,在西洲军中发现了虎头营那几个人行迹可疑,就故意作出对朝廷、对殿下心怀怨念之心,加入了梨花会,一路往上,攀上了左使,因为他武功高强,又曾是朝廷中枢大臣,很快被提拔为右使。” “本想着查清梨花会的目的,再通知殿下,不曾想殿下快了一步,先一步瓦解了梨花会。所以他才会在詹大人生死关头扯下伪装,出手伤张楚仁。” “他还说,不敢求功劳,只是看在他一心为朝廷的份上,准许他返回军营。” 萧致冷哼一声:“想得倒挺美,凭他一张嘴就想让自己翻身,做梦!你告诉他,要他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是假意加入梨花会,否则按人犯处置。” “是。奴婢这就去办。”南舟退出去。 第113章 饥荒(七) 感觉过去一辈子那么长,清然醒来,茫然四顾,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被子,旁边熟悉的人。 她愣愣看着守在旁边的人,一时恍惚,不知现在到底是哪一世。 难不成又重新来过一回吗? 她挪开目光,想爬起来,稍稍一动,被子里滑溜溜的触感让她一惊,背上传来痛感。 “嘶~” 萧致忙按住她:“别动,你背后的伤还未愈,别又裂开了。” 伤? 清然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情,想起来晕过去的前一刻,听到的那一声“清然”。 “殿下,您怎么来了?” 萧致一夜未眠,脸上满是倦意,淡笑着说:“梨花会未除,我不放心你。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后悔,没有跟你一起来三山城。” 清然换了个姿势,裹紧被子说:“还好你来了,不然……我真以为要被张楚仁杀了。也头一次知道,被刀刺中的感觉,那样疼。”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凌峰如何了?他有没有事?还有张冲!” 她一瞬不瞬盯着萧致,期待着他给出好消息。但萧致抿唇不语,避而不谈。 “你本身旧伤就没痊愈又添新伤,先好好休息吧!本王那边还有……” 清然在他站起来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殿下别走,先告诉我凌峰怎么样了!” 白皙纤细的膀子露出来,柔柔握住他的手腕,萧致不忍伤她分毫,但…… 凭她和凌峰的关系,知道他已经身死,如何能不伤心。 他闭了闭眼,哑声说:“他死了……” 这三个字犹如一记闷棍敲在清然头上,脑袋嗡嗡作响,迟钝的痛感反射蔓延开。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不敢相信,他就这么去了。 萧致叹息,女人的泪,一旦决堤,想要止住,比拦截洪水还难。 他好性儿坐到床边,轻轻拍她。 “他走的时候,嘴角还带着一丝笑,能为你而死,应当是无憾的,等你伤好些了,咱们给他办个像样的葬礼,送一送也就是了,你别太难过了。” 这些话,丝毫起不到安慰的作用,清然的眼泪完全止不住。 萧致急躁抠抠头,手足无措,连着被子把人抱起来:“你别哭了,你这样哭下去,叫本王怎么办,看着你难受吗?” 他语气软的不能再软:“清然,人生在世生来就是受苦的,分别是最终的结果,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他对你一片真心,能为你而死,已是无憾,莫要再为他伤心难过了!”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萧致知道清然一时无法接受,但也无能为力。 清然靠在他怀中呜呜咽咽,萧致叹息一声,眼泪流干了也就好了。 ** 一行人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赶往西洲,入了明月城,好不容易到了西洲宁王府,得知宁王和詹知府两人亲自前往三山城准备迎接北洲来的饥民。 封逸拨转马头,又往三山城而去。 詹夫人探出马车问封逸:“小侯爷,清澄他们不在这里吗?” 封逸扯住缰绳,慢了几步,与马车并行。 “不在,他们去了三山城,夫人,我们今晚就不休息了,连夜赶路,明日日落时分应该就能见到他们了。” “好,封小侯爷辛苦了。” 封逸一点头,扬鞭抽了马一鞭跑到队伍前头,一路往北而去。 北洲饥荒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已经有不少百姓往南而来,有一部分往中洲去,一部分则南来西洲。 中洲几几座城直属京城管辖,自有皇帝亲自下旨接济。剩下的灾民翻过曲乐山南麓便是西洲三山城,只能靠西洲自己帮扶。 去年的北洲之战几乎搬空国库,今年的税收还未统归国库,根本拨不出钱粮来。 还有北洲军中存在的问题,他之前就上报给朝廷了,朝廷坚决要裁军,只是手段不能太强硬,否则,弄巧成拙,造成北洲军变就得不偿失了。 最后还是新任户部尚书提出,军中老弱者月响银裁剪一半,但若愿意退役返乡者,则一次性发放十两安置费,另外,若回乡从事商业或者手工业,则还可以酌情减免税收,以此鼓励大家积极退役。 一名普通军人在役人员一个月能领导三百文钱,也就是一吊钱,倘若减半的话,就只剩一百五十文钱,这样算下来,十两银子得靠近两年的时间才能到手,而且还是分月给。若退伍的话,不仅一次性能拿到这么多钱,而且回去做生意的本钱就有了,还能免税,这样就能省下一大笔钱。 不少人心动了,纷纷相应朝廷政策,加入退伍行列。 然而,谁能想到,刚刚退伍,还没回乡,饥荒就来了,百姓们没有余粮,退伍士兵手里的钱不值钱,买不到粮食。 今年的饥荒人数,比历史上任何一次人数都要多得多。 朝廷事多,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审理詹裕明之事,暂压候审,事情没有进展说不定还是好消息。 詹夫人不放心清然,找到闲在家的封逸,她拿出不少积蓄,表示想为受灾的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不过,希望他能带她到西洲去。 詹夫人如此识大体,深深打动了封逸,他收起玩世不恭的姿态,朝詹夫人深深作了一揖。连夜收拾了行囊,带人就上路了。 他们顺利到达三山城,入了城,找到知府门外,见门上处处挂着白幡,詹夫人心头一慌,脚下没踩稳台阶,险些摔倒。 还好封逸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 詹夫人顾不上道谢,心头慌乱得不行,抓住门口的守卫就问:“这怎么了?谁死了?怎么挂了这么多幡?” 门口的守卫是跟随萧致从京中而来,见过詹夫人几面,他认出了詹夫人,笑道:“您是詹大人的母亲吧!您怎么来了?” 詹夫人有些以外一个护卫竟然认识她,她手下一松,猛然意识到,应该不是清然出事了,不然他看见她来,应该笑不出来。 她站直了身体,正正面色回答:“难为将军还记得,请问,清澄他……” 护卫回答说:“詹大人在里面忙呢,您进去就能找到他。” “哦哦,那多谢了。” 护卫摆手说不用客气。 一抬眼,看见她身后的封逸,忙行礼:“小侯爷。” 封逸摆摆手,指着满门白幡问:“谁去世了?” 护卫拱手回答:“是前统领,凌峰。前两日为了抓梨花会余孽,被三山城知府暗算,牺牲了。” “梨花会?” “是。” 封逸未曾听过这个名头,估计这里头大有故事,没再多问,进了王府。 第114章 饥荒(八) 入了府,詹夫人才注意到,所有的人,包括杂役、仆从以及护卫,所有人都带着孝。 她放轻脚步,入了前院。院中停着一口棺椁,清然带着孝,面容呆滞跪在火盆旁,欢喜跪在旁边一边往里头扔冥纸一边哭。 棺材另一边跪着一个孩童,大约四五岁的样子,也带着孝,懵懂无知的看着眼前的 一切。 詹夫人过去,看清了棺椁前牌位上的字:挚友凌峰之位。 这是…… 凌统领死了! 难怪清然会戴孝,原来是他。 詹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死。看到旁边无措的小孩,忙过去把他搂在怀里:“这是凌统领的子嗣吗?还这样小,他怎么舍得撇下!”说着便要落泪。 清然置若罔闻,只呆呆跪着。 欢喜见夫人来了,顾不上喜悦,抹了把眼泪道:“夫人,那孩子是王爷找的别家无父无母的孩子过继给凌统领的,不然……都没人给他送终……” 詹夫人叹息一声:“唉!都是可怜人!” 欢喜接着问:“夫人,您怎么来西洲了?” 詹夫人招手,叫跟随在身边的丫鬟拿些果子来,给那孩子吃。 她说:“还不是听说北洲闹饥荒,不少百姓逃往西洲,担心你们出什么状况,还是要来看一眼才放心。” 清然不知道听到哪句话,忽然回魂了一样,醒过神来说:“娘,我记得您以前治过木僵症的病人。” “梨花会的人,为了控制百姓,不择手段,给他们下毒,让他们患上了木僵症,听他们差遣,娘,您去看看那些百姓吧,或许能治好他们!” 詹夫人愣了愣问:“清儿,你怎么知道娘接触过木僵症?” 清然陡然反应过来,她娘接触木僵症是上辈子的事情,当时事情发生之后,她因为好奇是种什么病症,故而寻机会接触过这类病人,而今生,梨花会还没有大爆发就被他们摁熄了火,她根本没听说过木僵症才对。 此时反口已经晚了,清然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一个合适了理由。 詹夫人却叹了一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 孩子大概是感受到温暖,不再怯生生的,慢慢从詹夫人手中拿东西吃。 其中有一颗果子上沾上了脏东西,詹夫人帮他捡走,说:“大概二十年前,娘跟着师傅云游之时,确实见过名唤木僵症的病人,跟着师傅尝试给这样的病人解过毒。不过,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娘不一定记得了,试一试还是可以的。” 清然微微一笑,抹了把脸说:“娘说可以试,那便是有了一半的把握。谢谢娘!” 目光落在火光之中,脸上的笑一闪而逝,她喃喃道:“可惜,凌峰为了救我……” 两行清泪滚落下来,不能想,完全不能想重生回来的这段日子,经历很多,收获很多,却也失去很多。 摸摸为她付出一切的人,全心护着她的人,永远的沉睡了。 这种失去重要人的痛,一点也不比上辈子看见母亲死在眼前轻,清然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欢喜怎么劝也劝不住。 萧致站在廊下看着清然泪流满面,哀叹一声,踅身回了临时布置起来的书房。 南舟小心地问:“殿下,您不过去安慰安慰吗?” 萧致未言声,推门进屋,吩咐把三山城的舆图拿来。 南舟道是。 封逸走到门口,侧身让南舟出去,飘飘然进屋,杵到萧致面前,口含戏谑叫他:“表哥!” 萧致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封逸笑道:“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你!” 萧致冷哼:“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南舟找来舆图,萧致摊在桌上,琢磨将灾民安置在何处比较妥当。 南舟禀报说:“殿下,张楚仁曾说过,他打算将饥民分化到几个县城,官府出一部分钱粮救助,县里大富人家另出一部分,差不多就能让饥民扛过一阵。” “奴婢问过那晚陪坐的客人,却有此事。而且,詹知府也同意用此法。并且,他还提议,三山城接收的饥民就安排到城西的废弃监狱,只要稍稍把监狱改造一下便可。也正是因为这个提议,才引得张楚仁起了杀心。” “啊?为什么?这法子不挺好的吗,本侯听着就觉得可靠。这座废弃监牢周围没什么百姓,不会扰民,多好的点子,是吧!” 最后两个字是对着萧致说的。 萧致没理他,两指撑着下巴想了想说:“吩咐人,明日将这座监狱四面多开几扇门,窗户再开大一些,再在周边搭两排棚子。” 这样一改,若没人提起,完全看不出那原先是座监狱。 南舟领命下去吩咐人办。 封逸却还有不明白的。 “既然是好点子,那个叫张楚仁的为什么要杀漌之?” 梨花会的事,萧致暂时不想多说,只说:“他是萧闯手下投明十二士之一,大概是想替旧主报仇吧。” 投明十二士,十几年前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萧闯那一招以暴制暴的法子也是广为流传,他们几个很小的时候就听过。 封逸还清楚的记得,想来稳妥的詹清澄听了这个法子,直摇头,觉得不是正途,不宜使用。 “当年还是不少人的偶像呢,没想到竟然隐藏在这偏远城中做了知府,而且,还不忘旧主,敢于与朝廷对抗。也算是男子汉了。” 萧致斜乜他一眼:“你好像很崇敬此人呐!” 封逸发觉他的语气不对,打哈哈笑着说:“哪的话,不过是随口一句感慨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哈哈哈哈!” 萧致不再理他,收起舆图,忙别的事情。 第115章 饥荒(九) 大批饥民涌入城,萧致和封逸亲自站在城楼上观望,防止有士兵不按规矩行事,更防止饥民不按照官府的规划分批流入各个城镇。 随着大批的灾民到来,官府的粮食也跟着运送到饥民集散地,并由重兵把守防止有人哄抢。 第一批饥民到了五千人,三山城周围三县分别去了一千人,还有两千人留在了新改好的安置点。 春寒未尽,夜里天还有些凉,官府能在短时间内筹集到粮食已经不易,没办法再准备足够的御寒之物。 为此,清然想了个办法,所有进城的饥民,在吃了第一顿饱饭之后,分批次休息,十人一组,每次十组,由一队士兵带领,到西城门外的山上砍柴,夜里供大伙儿取暖。 另分一百人,从集散地一直延伸到河边上,站成一排人墙,将装满水的水桶,一人传一人,传到安置点,将外面的十口大水缸注满。 第二日轮换。这次,朝廷与饥民一起,军民共同对抗困难。 清然带伤穿着官袍,亲自把控粮食分发。 一人一碗粥,一个馒头,谁也不许多拿,谁也不会少。 两千人,十个厨子,忙了一整天累得够呛。 第一天很是顺利,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每个士兵,每一个后勤帮忙的人都尽职尽责,尽可能照顾到每一个饥民。 跋山涉水而来的北洲饥民也对西洲展现的宽容有序的接纳亦表示感谢。 他们原本在家中就已经饿了很久了,家里家外,连能拔的野草根都拔干净了,新长出来的树皮也啃得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才选择逃荒,至少不能在家乡等着饿死。 饥饿疲惫的饥民到了西洲城外远远见城外站着两排西洲兵,一时不敢上前,直到城门大开,城楼上有人喊话,要求进城的百姓跟随官兵的指引,到达指定的安置点,等待分发食物。 百姓见到新鲜熬好的米粥和白面馒头,才反应过来,西洲真的是在救济他们。 第一日安稳度过。 清然踏着月色回到知府衙门,垂着酸痛的腰问欢喜:“娘呢?还在药庐?” 欢喜端了晚饭过来,搁在桌上,又去端水盆给清然净手:“夫人呐,夫人为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僵尸症,呆在药庐一整天都没见出来。” 欢喜洗了手,拾起筷子捡了两样清淡小菜吃了两口,又问:“晓君呢?” “晓君?” “哦,那孩子啊,夫人带着呢。说来也奇怪,自从见了夫人,给了点吃的给他,就格外粘着夫人,这不,跟在一块在药庐还没回来。” 清然点点头,简单吃了两口,换了身衣裳,自己挑了一盏灯笼就出去了。 萧致忙完手头的事情来寻她。 欢喜收拾完屋子,正准备洗漱,听见敲门声,忙掩盖好衣裳来应门。 见那一抹矜贵的身影傲然站在屋檐下一愣,随即问:“殿下,您来找我们家公子啊,他出去了,还未回来。” 南舟不知从哪冒出来,笑得十分和善问:“詹大人可曾说去哪了没有?” 欢喜忙说:“去药庐了,夫人来了,在药庐研制解僵尸症的解药,一天都没出来,公子不放心,过去看看。” 南舟听到“僵尸症”这个词险些笑出声来。 他忙道:“有劳。” 走到萧致身旁:“殿下,在药庐。” 萧致早听见了,摆袖往药庐去。 药庐,就是个存药材的地方。 大批饥民要来,光储备粮食是不够的,药材必不可少,万一有人生个病,得有药能够医治,否则,一旦有人感染的是具有传播性的疾病,到那时是没办法短时间内找全药材的。 为此,萧致专门建了一座药庐,又从各地张榜招来不少大夫,就安置在药庐内。 詹夫人既然能研制治疗木僵症的药材,必定是对这种病症有一定了解。 萧致到药庐的时候,大部分灯火都熄灭了,就只剩一间隔出来的试炼室还燃着几盏灯,从门口射出来一片光,照着中堂上的摇摇椅椅,摇摇椅上铺了厚厚的垫子,睡着个小童。 清然坐在旁边,手边一盏昏暗的烛火,手里拿了本医书,就着光慢慢翻阅。 烛光漫漫,落在她身后,如披着火光的仙女下凡,黑亮的长发柔软的半披散在背后,柔和了时光。 她看得认真,但不忘时不时摇一摇摇椅,萧致靠近些,才听到她喉间似乎还哼唱着什么小曲儿。 仿佛她就是这孩子的母亲,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有些念头,可能就在某一刻产生,如果…… 他们能有一个孩子的话…… 他站在她身后,静静听了一会,分辨出来了,她唱的是具有北洲风味的民间摇篮曲。不过,音尾又两个调子落了几分,不在调上。 他忍不住笑出声,惊动了哄娃看书的人。清然闻声回头,见他站在身后憋笑。才意识到刚才唱的曲子跑调了。 她脸色一红,拿书遮住脸,羞涩不已。 萧致清清嗓子:“没事,你继续。” 清然知道他在取笑她,拿书轻拍他。 萧致顺势在她身旁坐下来,也不躲,由着她闹。 他一寸一寸看她,这个女人,怎么看怎么欢喜。认真的、聪颖的、娇媚的、羞赧的、还有坚强的、勇敢的等等,见过她很多面,没有一点不喜欢。 他探出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柔夷,万般不舍似的包裹在手中摩挲。 轻声说:“能遇见你,真好!” 清然不防他突然会说这个,紧张地看了一眼试炼房的方向。 稍稍俯身靠近他一些,在他耳畔轻声说:“我也是。” 萧致不满意,觉得她在敷衍,扯着人不肯松开,两人的距离顷刻间缩短,四目相对,互生情愫的眼眸中如何也藏不住对对方的爱恋。 对视良久,似乎确认了情意,两人对视一笑。 萧致捏捏她柔嫩的脸颊说:“今天辛苦你了。” 清然觉得自豪,身为女子,能顶着男子身份,敢顶着男子身份帮扶百姓,是何等荣耀。 她骄傲道:“身为一城知府,手底下管着万千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是我的职责,谈不上辛苦。更何况,北洲百姓也是百姓,都是大魏子民。” 萧致握紧她的手,淡笑着:“没想到,你还有一颗包容天下的心,不愧詹青天称谓。” 两人相谈甚欢,南舟抱着拂尘守在外头,听见隐隐传来的笑声,心头有一丝担忧。 自家殿下越陷越深,以后该如何是好! “咳咳……” 一声咳嗽从门口传来,两人转头而望,见詹夫人抱着个药罐子站在试炼室门口,脸色并不太好看。 清然似烫到了一般忙缩回手,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起身叫娘。 詹夫人睨了她一眼,冷着脸给萧致请安。 第116章 饥荒(十) 别家儿郎夜下私会女儿,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任谁见了都不会对郎子有好脸色。 詹夫人喊清然:“你跟我进来。” 清然老老实实跟着詹夫人进屋,关门之前,詹夫人才想起来似的,对萧致道:“请殿下稍候。” 啪的一声,门关上了。 萧致脸上的笑还未完全撑开,就被无情关上的门拍在脸上。 萧致看了门口一眼,见没人,才压下一口气坐下来。 关上门,詹夫人把清然按坐在杌子上,清然感觉到母亲粗重的呼吸,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撒娇叫她:“娘~”伸手去扯她的袖子。 詹夫人不吃她这一套,猛的抽回衣袖。 气呼呼地坐在在另一张杌子上。 清然挪近了些靠着她说:“娘,您放心吧,清儿有分寸,不会伤着自己,更不会害了自己的。” 詹夫人不言语,眼眶含泪,轻轻抽泣起来。 詹夫人自从嫁给詹裕明,无论吃了多少苦,都不曾轻易见她掉眼泪。现在竟为了这点事哭了,清然有些自责。 “娘,您怎么还哭了,您放心吧,除了故去的凌峰对女儿真心相待之外,就只有宁王殿下了。” 她揉着詹夫人的手臂撒娇:“女儿的事,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一直闷着没说。后来,后来发现对女儿生出不一样的心思之后,才渐渐表明他早知真相。” 詹夫人掏帕子抹了把泪,腔调都变了:“这么说,京里流传的宁王被詹清澄这个男人迷得五迷三道的,其实是假的,他真正喜欢的,其实就是你吗?” 清然抓着詹夫人的手,垂下眼点点头。 “自从皇帝登基,殿下功劳不小,一下成了太后和皇帝心中一根刺。即是利器,也是锥心钉,搞不好就扎向他们自己。” “所以,有人看见我和他关系不同寻常,殿下便由着流言传开。为的便是要京中那两位放心。至少是暂时放心。” 詹夫人压着眉尖,听着很不高兴:“会不会是你傻,他在利用你?” “娘听说,太后已经在京中替他物色适龄女子,准备给他赐婚了,倒时候你……” “娘~”清然打断她,“太后不会轻易给他赐婚的。而且,这件事他已经事先同女儿说过了,女儿有分寸。” 詹夫人抿嘴看她。 姑娘长大了,在外见识过世面了就是不一样了,当母亲的能想到的,她预先都已经想过了。 或许她真的长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了。 詹夫人细致看自己的女儿,捧在手心里养到十七岁,这个年纪别家姑娘已经嫁人生子了,她却整日男装裹身混在男人堆里,也不是没有好处,倒是长了满脑子智慧。 她松了一口气,当初女儿的选择是何等冒险,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支持她,一边支持,一边担忧。磕磕绊绊走到现在,几经风险,倒也平安。 詹夫人帮她把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还是心有担忧:“那你可曾想过以后?” “你们若真情长久,母亲倒也祝福,只是这段情,始终见不得光了。” 清然却说:“娘,女儿一路走来,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这世上的情有千千万万种,情爱之事其中一部分,若他能陪我一程便是一程,能走一世便是一世,即来即喜,去时莫殇便好。娘莫要为女儿过多费心。” “女儿这辈子惟愿母亲长命百岁,福寿延绵,早日助母亲脱离詹家,脱离……他,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母女二人在屋里说体己话,倒是把等在外头的人给等着急了。 萧致想起身在屋里转转,但看到一旁熟睡 的孩子,又坐了回去。 这孩子是他在街上捡的,周围的邻居说他无父无母,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大半年,这家给一口,那家喂一顿的,愣是没饿死他。 萧致不忍清然因为凌峰的死伤心难过,想出收养这个孩子的办法,记在凌峰名下,也算是留个念想。 这小家伙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 ,不过养了几日,人就长起来一点,这么看着,倒也像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正胡思乱想着,试炼室的门开了,清然捧着一个木头匣子递给萧致。 “殿下,这是我母亲研制的木僵症的解药,您拿去给那些百姓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 萧致托在掌心,喊南舟进来,把东西交给他。然后跟詹夫人说:“夫人辛苦了。” “本王广招民间神医,连听说过此病症的人都不多,更别说是治了,詹夫人不愧杜仙人嫡传弟子,实在是……” “好了!”詹夫人不想听他灌迷魂汤,打断他说:“民妇有几句话要跟殿下讲,清然,你先避一避。” 南舟刚把东西交给侍卫去办,才上了门前两级楼梯,忽然听到“清然”不禁瞪大了眼。 清然道是,跟萧致说:“时候也不早了,母亲和殿下慢慢谈,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退出了药庐,取下挂在院门上的灯笼,引路而去,渐渐没入黑夜之中。 南舟不可置信看着清然翩然走远的身影,很显然,刚才那声“清然”叫的就是詹知府啊。 他怀抱一颗怀疑的种子,倚在门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第117章 饥荒(十一) 萧致抬脚出门来,站在门口拽着两襟抖了抖,神情怡然,不似进去前那般难受。 南舟看不懂了,小心在他身后跟着。 萧致心情好,乜了他一眼,道:“知道了?” 南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嘿嘿一笑。 “殿下,原来您一早就知道詹大人不是男儿身呐。” 想想过往,也曾为这件事发过愁,那时候虽心有疑惑,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总是自我折磨,胡乱猜测。 后来渐渐起了端倪,慢慢试探才肯定,以前所有的顾虑,烦恼都不存在。 那一刻吧,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萧致抖抖衣袍,嘱咐南舟:“以后机灵点,该知道避嫌了吧。” 这话不仅说给南舟听,还提醒他日后若有人靠近亲近清然,他作为萧致身边第一贴心人,必须要为主子分忧,替主子赶走那些惹人烦的蚊虫。 主子喜欢的人是女子,这比封王还让他开心。 他连连称是,“必定看护好未来的主子娘娘。” 萧致赏了一个赞许的眼神,甩袖走了。 ** 第一日开了个好头,没出什么乱子。 第二日仍有源源不断的饥民涌入城,清然如法炮制,继续沿用第一日的方法。 直至第七天,饥民在粥棚闹出很大的动静。 等清然赶过去时,饥民之中早些天到安置点的几个强壮些的人跟在场的官兵大打出手,一度到了伤人性命的地步。 清然带人拉开双方人员,询问事情的起因。 双方人员情绪十分激动,纷纷指责对方的不是,清然被吵闹声震得脑瓜子疼,一句有用的都没听见。 张冲裹着手上的手臂,护在清然身边,见状,利落抽刀砍塌了旁边一处草棚的柱子,草棚塌了一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持刀而立,瞪眼如罗刹般可怖:“再有人敢吵闹,便如此柱!”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 清然点了闹得最凶的百姓:“你来说,发生了何事,你们为何抖成这样。” 被清然点明的百姓生得五大三粗,圆圆滚滚的模样,即便是闹饥荒也没把他身上的膘饿歇下去。 他嘟着肥厚的嘴,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他们作假,这些无良官兵在粥里掺沙子!” “也就只有头几天来的时候是纯米熬的白粥,今天都第七天了,我们连着吃了三四天的沙粥。虎子身体不好,吃了这粥肚子就开始疼了,大夫看过,吃过药也止不住,一定是这些沙子在肠子里坏事。大人,您给评评理,这事,是我们老百姓的错吗!” “是啊,是我们的错吗!” “就是!如果你们不掺假,不作伪,我们也不会跟你们闹!” 众怒之下,清然值得回身问在场的官兵:“怎么回事?” “百姓们说的都对吗?” 在场的几个官兵被打得实惨,各个捂着脸支支吾吾。 瞧这理亏的样子,即便事情不是这样的,也不一定能见光。 花费这么多心血才挣得现在饥民顿顿有饱饭的局面,却被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兵给破坏了。 清然从未这么怒过。她大声质问那几名官兵:“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如实说来!” 官兵们纷纷垂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顶不住知府的威压正要说,却被另一人偷偷打了一下。 清然眼风扫过,走到那名官兵面前,盯着他不说话。 此人倒也是个胆大的,清然这样施压都不肯吐露一丝。 软硬不吃,清然无法,下令将在场的官兵统统捆了带走。另调一批人来。 人都被带走,清然吩咐厨子,另起锅灶,重新煮一锅粥分给百姓。 如此才安抚住饥民的情绪。 回了衙署,清然命人将那几个被捆的官兵松开,并送上写好的文书:“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这里也待不下去,回京里任职去吧。” 刚才被清然施压的官兵却多问了句:“大人,您……属下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命我们往粥里面添沙子?您不是要赈济百姓的吗?” 清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生得比其他士兵略白一些,看着不像粗糙汉子。清然轻松一笑:“这么多人都只会按命令办事,唯独你一人提出了疑问。” “怎么,你是不信任本官?” 白面官兵拱手作揖说不是:“只是属下浅薄,看不到事情全貌,故而不能明白大人的用心。” 清然起身,背着手在堂上踱步,这个人,看着稚嫩纯净,好像什么都不懂,不过是在逃清然的话。 她一手落在他肩上,拍了拍说:“想知道,那就留下来看明白了再走不迟。” 白面官兵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大人不同于常人,眼眸分明,红唇齿白,面颊洁白,肉眼可见的细腻,看着就跟瓷做的似的。 清然感觉到他的视线,垂下眼看他。 他忙撤回视线,拱手说:“是。” 萧致将赈济灾民之事全权交托清然处置。他则继续审查抓到的那些梨花会中人,特别是徐茆。 此人一直称自己就是潜入梨花会,想查清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真正的梨花会信徒。 但萧致在他由右肩上找到了五朵梨花烙印,现在他也知道了,五朵梨花,代表了梨花会使者,落在右肩的烙印,代表右使,以此类推,那么烙印在左肩的就一定是左使。 顺着这个思路,萧致也查了左使的肩膀,真找到了相同的五朵梨花印记。 有了这个印记,徐茆如何狡辩也不可能抹去,他就是梨花会中人的事实。 今日安置区发生的事情,很快传入了萧致的耳中,正巧西洲长史储卫国和别驾腾必升都在。 两人听闻清然如此行事,纷纷拍案而起,要拿她问罪。 仅凭这一点,断定她中饱私囊,贪污了购置米粮的银钱,需查个明白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 萧致散漫抬眼看向两人,来说是非者,必定是搅弄是非的人。 他身体歪向一侧,手撑着头,懒懒听他们振振有词,讨伐他人的罪孽。 第118章 饥荒(十二) “都说完了?” 他语气不耐,慢腾腾坐直身子,语气凉薄:“两位大人所说之事,本王清楚了,待本王查证过后再行回复,无事就先退下吧。” 储滕二人拱手双双退出。 萧致盯着储卫国的背影,目光如刀,紧紧锁着他。 清然曾说起对储卫国的怀疑,只不过,此人隐藏太深,没能抓到他的把柄。 北洲饥民将至,萧致召集各位官员商议此事时,事事缩在后头的储卫国自告奋勇,要来三山城协助张楚仁主持。 萧致觉得有疑,并未允诺。后来不放心清然一个人,他带人来时,储滕二人还是跟来了。 萧致想想,赈济灾民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也需要人安排杂事,便默许了。 不过,这才平顺了几日,又出了状况。 刚才来人奏报之时,并未将清然的打算也说明。 萧致猜测施粥棚的粥里会有沙子,必定另有隐情。他没打算管这事,由清然去处理,若真有力不能及的地方,她自会来寻他。 ** 春风日暖,软绵绵的云朵飘在半空,田间劳作的身影随处可见,春种的日子到了,西洲百姓纷纷下田劳收割去年秋种下的庄稼,然后耕田、灌水、插秧,或是种包谷、棉花、花生、薯类。 不少饥民站在边上看着,渴望着。 自己的家乡变成不毛之地,别人家开始了紧张忙碌的日子。 有不少人不想日日窝在安置点等着一日三餐。有些有手艺的,主动到城中谋求生路,不管是做些什么,只要能给点工钱,攒够下一季的庄稼种子钱也行。 另有一些则结伴上山打猎,将猎物买进城,换取银两。 时间久了,不少人离开了安置点,另寻落脚处去了。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懒得生蛆的,只要有口吃的,不管吃好吃差,总是赖着不走。 随着受灾范围扩大,越来越多的饥民进入西洲,饥民人数一直在增长,能够自力更生的人少之又少。 清然他们储备的粮食眼看着就要不够吃,心里有些着急。 这才不过几日,已经出现这种境况,往后粮食无以为继之时,只怕这些饥民便会侵扰到西洲当地百姓。 并且清然在粥棚帮忙施粥几日,发现一个现象。 饥民在家乡饿了多日,翻山越岭来西洲,能走到的人,都是身体素质不错的,又因多日不曾有饱饭吃,一个个面相寡瘦,精神不佳。 但,那些人当中,混入了不少面色如常,神情硕然的人。清然派人盯着那些人,盯了几日,发现他们其实就是西洲当地一些游民,整日四处游荡游手好闲,行鸡鸣狗盗之事。 看朝廷积极救助北洲百姓,觉得他一个西洲当地百姓都不能解决温饱问题,官府还管闲事管别人的死活,就这样,每日混在饥民之中,混口吃的。 时不时还行挑唆之事,极为恶劣。 对于这样的人,官府不好明着赶,但暗着来,有的是法子叫他们自觉放弃冒领饥民的粮食。 于是,往粥里掺沙子便油然而生。 一方面,让百姓们知道,赈济粮食不富足了,有能力的人,需要自己去找活下去的路子。另一方面,便是逼迫那些假冒饥民的流民离开。 到了第三日,那些人终于坐不住,煽动百姓闹事,同官兵起了冲突。清然假意捆了几个官兵审问,并将那几个闹得最凶的人带走配合问话。 人被带到一间空置的房内,按跪在地上,张冲坐在一把交椅里,抠着指甲里的污泥,不说话也不看那些流民。 过了很久,有人坐不住了,问张冲:“大人,为何带小人们来这里?詹大人呢?” 张冲撩起眼皮看向说话的人,散漫地从旁边茶几上拿起一本册子,扔到那个人面前:“看看吧。” 那人小心瞄了张冲一眼,看他脸色不善,也不去捡册子,呵呵一笑:“大人说笑了,小人又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您有什么事就直说了吧。” 这些人虽然没有学识,但都是在世面上混了很久的人,眼力见识还是有的,旁的几个见气氛不对,都悬着一颗心,瞟了一眼关得严实的门。 张冲看出来他们想走,冷哼一声道:“别想了,门从外面锁上了,今天的事不交代清楚,你们几个,走不出这个门了。” 除了最开始说话的人,其他人一听,纷纷磕头求饶。 张冲这才将他们以往干过的所有坏事,无论大小罪一一摆明。 一听自己的老底都被人揭了,都不讲话了。 到了第二日,仍是掺了沙子的粥,还有些饥民摔了碗还要闹事。清然便将那几个流民捆起来,送到饥民面前,一一细数每个人的罪行,当众叛罚,关进牢里。 人被带走了,还有些饥民问清然:“大人,这些人犯的事与我们何干?为何要带到这里来处罚给我们看?而且,他们犯的罪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罪,那这粥里掺沙子也跟他们没关系不是吗?” 清然笑着解释:“这些人确实与大家没有关系,但是,若大家再听从什么人挑唆,故意闹事,那边就有关系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这么个理。 清然继续说:“不瞒大家,我们这些人当中,还有不少像他们一样,明明有双手,有办法活下去的人,却因为自身懒惰,前来蹭官府免费的粮食。本官为了保证大家都能吃上一口饭,不得不惩罚这些人。” 饥民听了默然。 “有件事可以明着告诉大家,北洲那边饥民源源不断的增加,为了有更多的人得到官府救济。从明日开始,馒头依然供应,但是粥却要比前几日稀薄很多,不过本官可以跟大家保证,掺沙子的粥,从明日开始不会再有。” “也恳请大家,若是身体恢复些气力的,男子可以到附近找工来做,女子则可以找些轻省的活计,也是可以的,在这方面,若大家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官,本官尽可能为大家解决生存问题。最后……” “最后一句,灾难面前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你们是,后面来的饥民更是。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本官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共同抗击困难,多为他人着想,互相帮扶,也要相信官府会尽心尽力帮助大家!” 长长一段话讲完,饥民感受到官府的用心,更是对清然称赞有加,纷纷举手叫好。 饥民闹事之事,拖了几日不曾解决。 储滕二人闹到萧致面前,要求他全权接管此事,查明真相。 萧致虽没过问,但南舟这个机灵鬼日日注意着清然的消息,事事有报,从她所行之事中,萧致大概嗅出了两分意味。 正好储滕二人来闹,他便带着两人跟着清然到了安置点,几人站在人群之外,听见清然的一段话,又见百姓的拥护。 储卫国索然无味咂咂嘴没说话。 滕必升却拍手叫好:“明明处于劣势,却能够逆风翻盘,詹大人好本事,真是年轻有为呀!” 萧致挑起一侧嘴角冷笑,侧首问:“储大人也看到了,这件事处理的如何?” 他沉默不言。 清然看见三人,穿过人群过来行礼。 萧致夸了她两句。 储卫国却说:“可是王爷,虽说最终结果是好的,但掺沙子的事情还是没查清呀。” 萧致转过身看着他说了句话。 “储大人,本王问你,你要的,到底是真相,还是事情得到完满的解决?” “这……” 储卫国说不出话来。 滕必升插嘴道:“是啊储大人,坏事变好事,最终赢得了百姓的信任,这不就够了吗!” 第119章 饥荒(十三) 暗如黑夜的地牢里,一间牢房传来铁链的声音,窝在墙角的人听见声音,动了动,继而爬起来抓住栅栏朝开门的人喊。 “兄弟,兄弟,请你转告你们王爷,我我我我真的是为了查清梨花会的事情假装入会的,真的真的,你要相信我,不不 ,不用你相信,你只要肯带我去见他,我家里还藏了不少银子,都送给你怎么样?拜托拜托!” 开门的狱卒未曾理他,这话他天天听,听了都不下十遍了,耳都起茧了。 今日上头又送了不少人进来,分了五个跟这个邪教教徒关在一处。他把人一个个推进去,锁上门,面无表情走了。 徐茆尤不死心,扶着栅栏大喊,关在旁边的人嫌他太吵,纷纷咒骂起来。 徐茆望着远去的狱卒,失落地垂下手。 很是想不通,他这辈子,生于中等人家,不说大富大贵,但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到巡城兵马司副统领的位置,在京中也是小有实权的存在。 然而,因为郑飞龙的事情被连累,一朝贬到偏远的西洲做个人人看不起的中尉。同营中的人得知他的过往,背地里都在嘲笑他。 为了早日回到京城,当他察觉出营中那几人异样时,直觉背后有阴谋,想都没想,跟他们打关系,入了梨花会,也因着他见多识广,能力出众,一路竟然升到了右使 的位置。 可现在,宁王不信他,不信他对朝廷的忠心。 想想这一路的心酸隐忍,都他妈喂了狗了就觉得委屈。 他靠着栅栏滑坐在地上,掩面哭起来。 刚进来的几个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哭,莫名其妙。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同病相怜,都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 有两三个人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 徐茆正伤着心,也不觉得自己与这些罪犯是同一路人,只顾着自己流泪,并不理他们。 牢里漆黑不见一丝光亮,彼此看不到长相。 过了一会,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直至停止。 围在他身边一人以为他没事了,正要走,忽然嗅到空气中有一丝血腥味。 “怎么回事,怎么有血腥味?” 他们几个被送进来时,并未受刑,而且,进来之时也没闻到,突然这么浓重的味道,是从哪里散出来的? 另一人也闻到了,吸了吸鼻子,循着味道来源凑过去:“是他,是他身上散发出来!” 两人忙去推黑暗中那团影子。 岂知,轻轻一推,人就倒了下去。 吓得他们大叫起来:“啊~死人啦!死人啦!” ** 清然在对赈灾的银两和账目。 张冲把那几个闹事的流民送进牢房之后来禀报。 “大人……” 清然一指旁边的椅子:“坐。等我把这一页看完。” 张冲依言过去坐下。 清然正算到关键地方,不能分神,否则,整本都白算。 不过好在她记忆力超强,做这些事不算太难。 她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两串数字,分别做了标记,搁下笔才问张冲:“怎么了,有事?” 张冲欲言又止。 清然接着说:“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这些日子一直忙,不曾关心过你的伤,可差不多了?” 张冲拱手:“谢大人关心,我这点伤,没事了。我来,是一件事要禀告大人。” 清然叫人送来两杯茶,起身在他旁边坐下:“说罢,何事?” 张冲想了想才说:“我在审问那几个流民的时候,注意到有一个人手腕上有一枚类似梨花的纹身。” 茶送来了,清然接过,抿了一口,看着他:“所以呢?你怀疑这些人也是奉了梨花会的命令故意闹事的?” 张冲摇摇头:“不确定,不过,为了试探他们的目的,我自作主张,叫人把他和另外几个人关进了徐茆那个牢房。” “我听人说,徐茆天天大喊要见宁王殿下,要证明自己不是梨花会的人,如果,他真的不是,那那个流民肯定会清理门户有所动作的。” 清然搁下茶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追查梨花会的事情一直是殿下亲自负责的,还是得告知殿下才是,否则算是我们越矩了。过后有什么事,只怕不好交代。” 清然话音刚落,外面的人慌慌张张来报:“大人!关在牢里的那个梨花会右使,被人杀了!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拿人问话!” “什么!”清然起身之时不小心带倒了茶杯,茶水泼洒了满桌。 清然顾不得这些,看了张冲一眼,提袍出门赶忙去找萧致。 ** “混账!谁准许你们把人关在一起的!” 清然刚进院子,一声怒吼传来,她脚下一滞,抿了抿唇。侧头跟张冲说:“你在这等着,我先进去。” 说完便换了张笑脸跨进院子。 “大监!”拱手朝南舟行礼。 南舟面色惶惶,看见清然来才舒了一口气。 “哎呀,詹大人呐,您可算来了。” 他伸手去拉清然,猛然意识到什么又缩了回去,引她到窗下,压低声音说:“殿下正气头上呢,您还是先别进去了吧。” 她隔窗望了里头一眼,半扇窗开着,萧致坐在上首,脸色极差。 清然收回目光:“没事,事已经出了,总要有人扛责任。” “徐中尉如何了?真的……” 南舟双手托在腹前,摇摇头:“一柄尖刀刺进腹内”,他抬手比了比,“伤口这么深!难说啊!” 这么说,人还没死。 清然拱手:“多谢大监!劳烦跟王爷通报一声,下官求见殿下。” 南舟叹了一口气,进去通报。 不一会出来请清然进去。 第120章 饥荒(十四) 徐茆一直称自己是假意入梨花会,别的什么消息都没有提供,萧致怀疑他有所隐瞒,想从他身上引出更多信息,特别是关于南洲那边的。 梨花会起源于南洲,西洲这边行事跟那边不可能完全没有关系。徐茆就是突破口。可这突破口还未倒出什么东西来,人就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跟他关在一起的几个人都被捉起来,严刑拷打,特别是接触过他的三个人,刑讯逼供,问下来,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萧致的火没处发,连问了几遍是谁要把那些人跟徐茆关在一处的。 底下听训的人,没有一个人吱声。 这态度彻底惹火了萧致,他派人去牢房询问,不一会结果传到他耳中。 他深吸一口气,明白了这群人为什么不吱声了。 在他们心中,张冲是清然贴身护卫,是最信任的人,他所做一切皆是清然授意。而清然与萧致的关系,人人心里门清,但又无人说破。 这件事萧致到底会怎么处理,他们摸不准,故而不敢胡乱说。 南舟进来禀报,说清然在外面。 萧致压压火气,叫屋里的人都出去。 清然被请进来,南舟关门出去。她走到萧致面前,中规中矩行了礼。 萧致看着她,迟迟没叫起身。 过了几息,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起身亲自托她起身,拽着她的手:“又没外人在,何需行这么大的礼!” 清然抬头,这才看清他眉间拢着的愁绪。 两人情意相通,无需绕弯子,她低头,轻声问:“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吗?” 萧致牵着她一块在左侧的椅子上坐下。 想了想,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南洲王的事情。 “一直没同你说起”,他看着清然,“南洲王萧寂仗着先皇嫡子的身份对父皇继承大统多有微词,或者说是从未服气过,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一直反抗皇权。” “他认为他才是该继承大统的那个人,父皇是矫诏从他手中夺取的帝位。” “父皇在世时,有人检举他养私兵,欺压百姓,大肆敛财等等,他所作的一切,无不昭示他在为夺取帝位做准备。” “只是,父皇顾忌他是先皇唯一的嫡子,也是昭仁皇后唯一的儿子,故而一再容忍,只在做得太过时,下旨斥责几句。”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也知道要想成事,须韬光养晦。便学先北洲王,推出来一个儿子,分了他一块地方。封为南湘王。朝中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障眼法,南湘王,是个痴儿,根本无法掌管地方,故而,南洲还是都在他手中。” 清然记得,她中毒回京之后,听王府里的几位参军说起过,说南洲王如何混账,与北洲军中之人勾连,有意放戎狄人侵扰北洲边境。 两军对阵之时,他以守护为由,率军驻扎在玉龙河畔,与京城对峙。 可惜,他没等到北洲兵败的消息,只得不甘心撤军回了南洲。 真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清然想了想上一世,萧致称帝之后,做足了准备灭戎狄,又过一年,詹裕明通敌案子有了定论,定下通敌叛国罪,詹家被抄斩。 詹夫人直觉詹家要出事,在抄家圣旨下达之前,先一步把清然从族谱中除名。詹夫人则被一位远房表亲花重金买通人换了出来。 一切都很顺利,可她却在逃命之前,来见清然最后一面的时候被人识破,被追赶上来的官兵射杀。 至于南洲王的事情,清然没有印象。 此时听萧致细说,她才发觉,南洲王应当是他的一块心病。 先皇去世,没了那些顾虑,只怕他一直在找机会对付南洲王。 清然隔桌握住他搁在桌沿的手:“我不知道这些,以后,我陪着你一起。” 萧致反握住她的手,说好,说回今天的事上面。 “徐茆,他一直坚称自己潜伏在梨花会,期待有朝一日能立功升迁。他的话不假,我让人打探过他在营中的事情,可以说饱受欺凌。” “若不是他武功不错,早被折辱而死了。” “此人一个七品武将出身,年纪轻轻,能做到副统领的位置,还是有些本事。单独关押他,就是要磨磨他的性子,让他彻底臣服于本王,为本王驱使。” 清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 若不是她掺和一脚,事情不会这个样子。 她想了想说:“前两日,我捉了几个搅事的流民,审问的时候,发现其中一人手腕上有一枚梨花纹,想着徐茆是梨花会中人,便想让两人关在一处,看能不能引出什么梨花会的事情来。谁成想,竟然伤及徐茆的性命。” 她起身跪在萧致身边认错:“是我的不是,没考虑周全,坏了你的计划。下面那些人是见你我关系不浅,不敢违背我的话,请求殿下别怪罪他们了,这件事我一人承担!” 她话里话外皆是诚恳,萧致感受到了,但有一件事他不高兴。 这件事明明是她身边的护卫未曾禀报,擅自所为,为了袒护自己人,竟都不对他提起,更别谈实话了,还把所有事情往身上揽。 一个女子,有多大的力量扛起所有的事。她也是知道他不会拿她如何,才有这个胆子。 萧致拽她起来,搂着她的腰身问:“近日,本王见凌峰那个养子跟在詹夫人身边,越发乖巧懂事了,你觉得呢?” 清然不明白,明明说着正事,怎么突然提起晓君了,她不明所以,微垂着头:“嗯?” “我……没明白……” “你就回答本王,那孩子可不可爱吧!” 清然想了想,晓君十分黏詹夫人,詹夫人每日到安置点替身体不适的饥民诊脉。清然为了她方便,特意命人在旁边搭了一个草棚,设了桌椅,弄成个简易的诊室,供詹夫人替人瞧病。 晓君日日跟在旁边守着,偶尔跟着倒倒茶水,递一递东西,也能帮不少忙。 等到傍晚回来,两人手牵手往衙门走。 本来是两个人,后来因着药箱太重,来回背着十分累人,封逸在城中整日游荡,顶着忠勇侯的名头到处骗吃骗喝,没出三日,城中大部分豪绅都与他结识了,还称兄道弟到处饮酒作乐。 有一日回来的路上,偶然见詹夫人牵着个小童往回走,便捎带上了。 此后便承担了接送的活。 每到傍晚就在草棚里等,等詹夫人忙完了,带着两人回去。 饥民之中不乏少女少妇,见药棚里坐着位年轻英俊的贵公子,总要寻机会看上一眼,多看一眼心中便窃喜不已。 封逸从不觉得当众坐着有多难堪,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别人喜欢看,说明品味高。 清然没明白,萧致怎么突然提起晓君,身份有别,他与那孩子并不多亲近。 第121章 饥荒(十五) 清然久久不答,萧致又问一遍。 让不掉,她才点头:“喜欢啊,自然是喜欢的。晓君聪明懂事,长得乖巧可爱,谁不喜欢呀,就连小侯爷也十分喜爱他。” 萧致顺着她的话说:“既然这么喜欢,何不带在身边好好教养,或者……” 不等他的话说完,清然煞有介事点点头:“等我闲下来,就好好来教导他。” 萧致叹一声,搂紧他。 有些话,现在说大概还为时过早。 她啊,往后的事还什么都没想过。 想到什么,他忽然抬头说:“这次你所犯之错,就罚你伺候本王,替本王绾发。” “啊?” 他刚才突然提起晓君,清然以为那事就揭过去了,哪知,还真有惩罚。 不过也是,不惩罚,难以服众。只是这惩罚……难免掺了些私心。 粮库里的存粮还剩三千多石,城中饥民除开找到活,能自己顾上自己的人,还有两千人,这些粮食只够他们吃二十多天。 现在基本没有什么饥民再往西洲来。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清晨,清然替萧致绾发之时跟他商议,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粮食会吃光,当地百姓会受饥民侵扰,到那时,还会再起冲突,若真有那么一天,难保南洲王不会趁机做点什么。 萧致看这镜中人认真的脸庞,实在不明白,这么好的清晨时光,屋内又没别人在,她竟然满腹都是正事。 萧致想与她亲近亲近都没法说出口。 最后只得顺着她的思路与她谈起正事来。 清然提议,与其每日发放三餐,不如把粮食等分发到饥民手中,由他们自己支配吃多吃少。 总在安置点等待官府救济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靠他们自己立起来,依靠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官府帮得了一时,不能养他们一世。 更何况,朝廷还需要更多的税收来充盈国库,朝廷与南洲之间,必有一战,需要顿钱养兵。 萧致觉得她的方法可行,只是还差一点。光有粮食只能保证不饿肚子,若没有银钱的话,许多事没法办成,他们想自立也立不起来。 头发束好,萧致站起身说:“这样吧,改日本王在衙署设宴,请封逸和他的那帮新朋友赴宴,谈一谈这件事。你莫要费心了,这几日辛苦你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清然说不累。大概猜到萧致想通过封逸与那些大户的关系,找他们帮饥民筹钱。 两人一同出了房间去忙正事。 ** 徐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见萧致,他说有人要杀他,他要见萧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护卫把这件事报给南舟时,他先来见了徐茆。 徐茆一见到他就哭了。 说梨花会的人要杀他。 南舟眯眼问他如何确定是梨花会的人。 徐茆吸着鼻涕说:“那个人刺伤我的时候,我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有梨花形的烙印。” 南舟脸上的神情僵住了。 不对,张冲送来的人当中,其中一人的手腕上是梨花印记,并不是烙印。 他捉住徐茆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殿下说?” 徐茆抬袖抹了把鼻涕说:“梨花会,梨花会有两个分支,一个分属西洲,受西洲王统辖,后来西洲王被斩杀,便由左使统领,他找了个假梨花大仙糊弄百姓。另一个分属南洲,另有人统辖,根本不是一回事。” 南舟闻言大惊:“你跟我去见殿下。” 说着便让人搀他起来,把人带去见萧致。 清然难得放松一下,正在药庐帮詹夫人分拣药材,忽然南舟来请,说殿下有重要的事要与她商量。 丢下手头的活,清然就跟南舟走了。 封逸来接詹夫人去药棚,两人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 封逸身后跟着的一人看着清然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那就是清澄吗?都长这么大了!” 封逸站在院子里喊詹夫人:“夫人,您看我带谁来了!” 两人一同进了院子,晓君先听见动静,跑出来抱着封逸的腿不撒手。这小孩跟封逸接触了几回,挺喜欢他的,见面总要拉着他玩。 封逸顺手抱起他,一同进屋。 相比起萧致,詹夫人更喜欢这位小侯爷,一点架子都没有,人随性好相处不说,还十分热心,也很有耐心。 她笑着出来:“小侯爷带谁来了……” 话还未落,看见来人愣了愣,过了一会才喊:“三表哥!” 谢韵贤拱手行礼:“表妹,东临一别,多日不见,可还好!” 提起东临,詹夫人脸僵了僵,露出几分尴尬。 她回过神来介绍:“小侯爷,这是东临谢家三公子谢韵贤,也是我的三表哥。” “三表哥,你身边这位是忠勇侯封小侯爷。” 谢韵贤道:“我进城不识路,碰巧遇见小侯爷问路,已经见过了。” 詹夫人赶着出门,未请谢韵贤进屋坐,问了他落脚处,说等晚些时候再去看他。 谢韵贤瞧见封逸帮忙背着的药箱,又打量药庐,问道:“表妹你这是要出诊?” 封逸嘴快,将詹夫人解了梨花会民众的木僵之症,以及为北洲饥民看诊的事情说与他听。 谢韵贤拍拍胸脯道:“既然事关医病,那可是谢某的专长啊,我与表妹一道去帮忙。” 说罢高高兴兴往外走。 詹夫人面色僵硬,想回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得叹息一声,跟着出门。 ** 徐茆被几名护卫抬着放在地上,给了他一杯参汤吊着精气神。 萧致坐在上首等清然来了才说:“说吧。” 清然看这歪坐在地上的徐茆,完全没了在京时那种风骨。她还记得当时京中流传着他与户部侍郎兰玉的风流话本子。两个风流人物擦出火花,不少人为之痴狂。 现在想来,那些事恍若隔世,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徐茆抖着手喝完参汤说:“王爷,他……他们……要杀我。” 萧致漫不经心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哪个他们?把话说清楚。” “就……就南洲梨花会那帮人……” 他又把杀他那人的特征说出来,清然蹙眉,觉得有些不太对。 徐茆继续说:“兰……兰玉,发现南洲梨花会有问题……” “兰玉?”清然问:“你们之间还有联系?” 徐茆把空碗放在地上,点点头。 “他先写信给我的,我们互通信件之后才知,这个是个庞大的民间组织,里面涉及了不少官员,他们行事诡秘,不知在谋划什么大事。” “所以,我和他商定,两人一同入梨花会,他在南洲,我在西洲,我们相互配合,交换信息,帮助对放快速升到高位。” 清然与萧致对视一眼。 原来,他们端掉的,仅仅只是西洲的窝点。 徐茆继续说:“虽然都属梨花会,但他们的教众是把教徽烙在身上的。而西洲这边则是只有身份高的教徒才会把教徽纹在身体某个部位,低阶或普通人则是绣在衣裳上。” 清然猛然明白过来,她激动得站起来:“我明白了!” 她看着萧致:“殿下,储卫国有问题!” 第122章 饥荒(十六) 萧致安抚她,让她坐下慢慢说。 “殿下,我曾在储卫国脖颈上看见一枚五朵梨花的烙印,因为烙印纹路不是很清晰,担心看错了,惹出不必要的误会,才一直未提这件事。” 她双目晶亮,欣喜若狂,紧握双手,继续说:“当时我还奇怪,怎么会是烙印,别的梨花会中人都是绣图或者纹印,他与旁人不同,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萧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照这么看,此人从很多年前就是南洲王派来萧闯身边的人。” “这个南洲王,巴不得朝廷与西洲起冲突,他好坐收渔翁之利。”清然补了一句。 萧致点点头,问徐茆:“五朵梨花代表什么身份?” 徐茆换了个坐姿,回答说:“五朵,五朵应该在脖子的位置,那就是仅次于大仙的地位,在梨花会中被称为大圣的人。” “大圣?”清然问:“怎么西洲没见过这样的人?” 徐茆喝过参汤,镇定些了,无所谓道:“哎呀,不是没有,听说是去年两军对阵之时,死了。” “大战过后,西洲这么点信徒也是左使耗费好些心力收集起来的,还没成气候,就想着通过梨花玉露控制信徒替老王爷报仇。”他耸耸肩,无奈道:“真是异想天开。” 他说得轻巧,可清然他们却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将整个梨花会铲除,到现在为止,都还不能确定是否有漏网之鱼,现在又得知南洲还有个梨花会,真是心累。 清然问他:“既然储卫国是南洲梨花会大圣的身份,那南洲那边,大仙是谁?” 徐茆摇摇头:“这我哪知道,得问兰玉,说不定他知道。” 他揉揉空空的肚子,问清然:“有没有吃的,把我关了这么多天,饿坏我了。” 话问得差不多了,萧致扬声喊南舟带他下去吃东西。 南舟进来领着人出去,临出门前,清然叫住他问:“徐统领,您以往不是跟兰侍郎不对付么,怎么突然……” 徐茆没看清然,眼中露出几分往日的光芒看着远方,怅然:“你也说了是以往……” 余话未多说,跟着南舟走了。 清然没明白,转头问萧致:“殿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萧致探手去取茶杯,淡淡说:“还能为什么,因为同病相怜呗。” “你没看出来,他来西洲之后,完全没有在京中那种风骨了吗。他这是被各种艰难磨平了棱角,不得不放低姿态,沉入泥里,与那些低微的人融为一体,否则,活不下来。” 萧致的话如一记警钟敲在清然耳旁,怔怔站着,猛然想起上一世在玉音观中所经历的一切。 起初的客气,后来的欺辱,最后的逼迫,人不止一面,而是根据你自己的身份、处境、以及背景逐渐变化的。 你强则众人善,你弱则人人来欺。哪有什么真正的良善之人,不过是别人审时度势的考量罢了。 这世上哪有无端的善意,或许有,只是上一世她未曾遇见一个能救她出牢笼的人。 颅内如有万只蚂蚁啃噬,清然捂住头,疼得站都站不直。 萧致发觉不对,唤她:“清然,清然?”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清然软了下去。 詹夫人正在为一名妇人诊治,宁王突然派人来叫。 宁王无事不会差人来寻她,除非事管清然,她见来人慌张,忙问出了何事。 来人说:“詹大人晕倒了!” 詹夫人脑中一嗡,愣了愣。 谢韵贤过来拉她,她才醒过神来说:“表哥,这里你先帮我看着些,我先回去看看清澄。” 谢韵贤道好,让她放心去。 詹夫人走出好远,忽然想起晓君还在药棚,忙回头来拉上他一起回了衙署。 清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她忙抓过她的手腕号脉,脉向虚浮,滑腻难触,根本把不出来是何病症。 她回头问萧致:“她怎么了?晕倒之前有什么症状没有?” 萧致眉头压地极低,想了想她晕倒前的症状:“就是突然的,她扶着头,似乎是头疼,然后人就晕了过去。别的什么症状都没有。” “头疼!” 詹夫人重新把脉。 脉相一样,她竟然诊不出是什么病症。 把脉不行,她换成看诊,拨她的眼球,查看舌苔,在身体几大穴位按了按,人还是没反应。 最后只能取了银针试试。 她伸手往腰间一摸,摸了一空。才想起来,银针落在药棚了。 正要起身去取,门口闪现一人身影,直接跨了进来,把针包递给她:“你看你,走得急,都忘了拿上银针,还好我瞧见了,给你送来。” “怎么样,清澄醒了吗?” 詹夫人道谢,摇摇头,说再扎针试试。 谢韵贤听闻还未醒,便挽袖说:“这样吧,你来扎针,我来把脉试试看。” 萧致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男人,听说他要给清然把脉,伸手一抓,反手别在背后,把人往前一推,送出了门外。 寒声吩咐:“关门,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南舟马着张脸,拦在谢韵贤面前,一甩拂尘:“关门。” 直到这时谢韵贤才注意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问:“这人是谁啊,这般无礼!” 南舟机械开口:“大胆!竟然指摘西洲宁王殿下,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宁王?”谢韵贤眨眨眼,“噢~宁王就许这么霸道啦?我给我侄儿诊脉都要干预,不就是身份高点吗,这般无礼,该是王爷所为吗!” 詹夫人取了银针放在火上烤,听见谢韵贤的叫骂声,倒是难得的笑了。 晓君看着被火烤得发黑的针,又看见詹夫人的笑,说:“嬢嬢很开心吗?” 也不知是听到谁叫的嬢嬢,这孩子也跟着这么叫詹夫人,若是按照辈分,可以叫奶奶的。 但这孩子偏不,似乎很喜欢嬢嬢这个称呼。 詹夫人收了笑意,在晓君鼻子上点了一下说:“哥哥还未醒,嬢嬢担心着呢,怎么会笑呢,是晓君瞧错了!” 萧致自是也听见谢韵贤的叫嚷,看见詹夫人的笑,没敢说什么。他站在一旁担心清然的病情,往往查不出病因,意味着不是好兆头。 詹夫人的医术绝对上乘,连她都诊治不出来,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第123章 饥荒(十七) 感觉睡了很久很久,人越睡越没力气,清然醒来,第一眼看见母亲守在床边,手里捻着一根针扎在后溪穴上。 她问:“娘,我怎么了?” 詹夫人抽针收好,“你醒了!”扶她起身,“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清然扶住头,还顿顿的,转不太动的感觉。 她皱眉摇摇头,甩掉那一阵眩晕感:“没事了。” 詹夫人取来衣裳帮她披上:“你突然晕倒,也查不出原因,不过还好,没什么大事,大概就是太累了,一时气血不畅所致。” “以后要多注意休息。” 清然点头,起身来想去看看北洲饥民安置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詹夫人叹了一口气,端了一碗补气血的粥给她:“先别急着忙正事,你把这个吃掉再去吧。” 清然接过来,一股子冲鼻药味,她从小就不怕苦,只是这会胃里空空,吃这么重口味的东西实在艰难。 瞧了一眼娘的脸色,只得屏气一口全吞下去。 丢下碗,扔下一句话匆匆走了:“娘您先忙,我去看看就回来。” 詹夫人叹了一口气,时候尚早,收拾收拾,还去了药棚。 ** 春日过半,万物生发,处处一片绿茸茸景象。清然到府衙户房清点三山城剩余的银钱,大部分钱已经用作购置粮食,剩余不到一千两银子。 萧致说要宴请城中大户募捐钱款,用于疏散百姓,帮他们重建生活的支撑。 不知能筹集到多少。 她一个人坐在户房看着账本子发愁,忽而瞥见一本封存的账册,问户吏:“这是什么?” 户吏停下手头的算盘抬头瞥了一眼说:“噢,是前任知府张楚仁府库里的账册,因着他畏罪自杀,府中关于他的东西都还封存着未动。” 清然听了,眉尖一挑,正愁银钱不够,这不就送来了吗,她清了清嗓子说:“拿来本官过过目。” 四本红头账册摆在她面前,清然撕开封条,沉下心来对账。 一整个下午,她埋头苦算,最终账上结余钱两两千四百二十六两,不算珠宝书画等贵重物件,光钱财就有这么多。这么一算下来,倒还有不少余钱。 清然笑开了,这下好了,把他的钱财充公,就当是恕罪了。麻烦事解决,等按人头分配好米粮和钱物,让那些饥民自行安置,赈济灾民之事就算圆满完成。 前院传来杯盏碰撞,欢歌曼舞的声音。 萧致坐在主位,举着酒杯,姿态娴雅频频与人碰杯。今晚的王爷格外不同,没有一丝皇族的架子,来者不拒,谁来敬酒都很给面子喝了。 宴席过半,他整张脸都泛着潮红,明显是喝多了。 在坐的有两位宾客家中长辈是朝廷退下来的高官,回乡之前,族人借势发展了不少生意,如今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家中底蕴深厚,后世子孙虽不在官场,但对为官之道十分了解。 两人对视一眼,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便有两名小厮领着两位长相妖媚的小倌进来,无需人教,两人扭着身子左右分坐在萧致,往他身上凑。 萧致眉眼迷离,正襟危坐,任凭那两个小倌如何献媚都巍然不动。 封逸倒是夸口这两小倌长得俊俏可人。 两名商人憨厚大笑:“早听闻宁王殿下与詹知府情深意笃,没想到小侯爷也好这口,是在下考虑不周,某自罚一杯。这就吩咐人为小侯爷再去寻上好的苗子。” 封逸推脱:“欸。李兄可就是瞧不起本侯了,区区两个美人儿,本侯还不至于同两位置气。不过,确实有件事得请两位帮忙。” 李姓商人郑重搁下酒杯,拱手道:“承蒙小侯爷看得起李某,若有用得着之处,自是不敢推让。” 话到了这个份上,今晚宴客的目的已到了嘴边,封逸趁势吐露官府的难处。 宁王想要立功业,彻底解决饥民的问题,但手头缺紧张,只得向几位乡绅请求帮助。 在坐的几位富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咂嘴垂眼不言声。 吃喝玩乐攀关系没话说,一旦涉及到钱财,看不到收益的事情,傻子才会干。 见他们都不说话,封逸继续说:“济民,乃朝廷大计,须得兵民相互配合好才能成事。” “王爷已经将基业打好,只需要在坐的各位添一砖,加一瓦,百年基业便可成。在坐的各位也能受朝廷褒奖,名垂青史。何乐而不为呢?” 李姓商人看看其他人,见没人有说话的欲望,只得自己说:“侯爷有所不知,咱们不是怕王爷独吞功劳,只是……这赈济灾民之事非小事,不是三五两银子就能解决的,我们也都是小本经营,虽略富于旁人,但也没能力……” 封逸明白了,这些人怕官府狮子大开口,咬掉他们身上一块肉。 他笑着说:“倒也不用太多,在坐的各位,一人一千两足以拯救北洲所有饥民了。” “另外,出力最多者,宁王府还有另一样好事等着。” 一听这话,几人眼睛都亮了,有人探问:“宁王府……”,看了一眼微醺的萧致,小心问:“什么好事?” 封逸神秘一笑,淡淡说:“各位都知詹知府是从何职位上升到现在的位置的……” 余话不多说,精明的人立刻反应过来,能跟宁王攀上这么亲密的关系,一千两可太划算了。 李姓商人最先反应过来,家中长辈淡出朝廷多年,已经没有影响力,故而,寻找新的靠山势在必行。 听见封逸的话立刻明白了,宁王府肯拿出司马之位做交换,求之不得。 他一改冷漠面容,殷勤起身敬萧致酒。 酒宴再次热闹起来。 事已办成,萧致醉意朦胧起身,说要如厕,借此机会遁走。 离开前院,他一改醉容,往清然屋里去。 清然累了一下午待半个晚上,查完账目,垂着肩膀回了屋。 正扶门要关,身后一团酒味袭来。 清然一凛,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放松下来。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第124章 饥荒(十八) 清然皱了皱鼻子:“殿下,您喝醉了?” 她歪头看他。 见他双目微阖,脸色酡红,口中喃喃,不知所云。 “殿下?” 他未理睬。 清然只得翻过身来,扶他到床上躺着,到门外吩咐欢喜去弄一碗醒酒茶来。 她折回去帮他脱了鞋,安置好,等醒酒茶来,勉强灌他喝了一口。 南舟迟迟追过来,在门口遇见欢喜,问:“殿下在里面?” 欢喜合上门点头。 “殿下这是喝了多少酒,醉得不省人事。” 南舟一拳砸在掌心:“可不是!那几个没个正经的商人,塞了两个小倌给殿下,为了躲避,殿下可不多喝了两杯,接着醉意离席。” “这不担心你家大人的身体,闷头就往这边来了,得我一通好找。” 清然听见外头的声音,出门来问南舟:“大监,今夜晚宴之上……事儿可曾办成了?” 南舟知道她心焦银子的事情,拍手叫道:“王爷出手,哪有办不成的。詹大人您放心,明日便会有好消息。” 清然笑道:“那真是辛苦殿下了。” 她看了一眼屋内安分卧床的人说:“殿下醉倒在内,大监……” 南舟生怕她要把主子挪走,忙说:“噢噢,那就委屈詹大人一晚了,酒后搬动容易吐,哎呀我这腰身也疼得站不得了,有劳詹大人照顾殿下一晚了。” 说完拱手遁走。 清然叹息一声,只得回屋。 她让欢喜多准备了些茶水,说不定晚上萧致要喝。她自己去柜子里抱了一床被褥,今晚就打地铺睡了。 先前同床,清然以为自己顶着男人身份,太计较显得矫情。现在话都说开了,还是稍微避开些为好。 一夜好眠,第二天清然是被热醒的。面前一堵热墙,烘得她喘不上来气。 她慢慢睁开眼,看见一抹光洁的胸膛微微起伏,头顶传来微弱的气流。 清然叹了一声,知道一定是萧致半夜醒来,把她抱上了床。 男女有别,哪能如此无礼,即便两人心意相通。 她推开他,撑起身要起身。 萧致夜半时分抱着清然上床,温香软玉在怀,还什么都不能干,磨得他整夜都没好睡。直到晨光熹微,才浅浅睡去。 这才辰时刚过,还能再睡一会。 “别动,再陪我睡一会。” 萧致重新搂好她躺下。 可他不知道他的胸膛和身体有多热,清然脸颊绯红,尽力不要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殿下,今日还有正事。” “我昨日已经将府库里的钱粮都理清了,今日等城中大户捐献了银两之后便可发放至百姓手中了。” “赈灾之事便可了解了殿下!” “殿下?” 萧致叹息一声,大掌扶住她的纤腰,把人搂紧。腿间热意涌动,早已是苏醒的状态。 他垂目瞧她:“你再多话,本王可要忍不住了!” 清然不明白,仰头“嗯?”了一声,忽然腹部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了一下。 虽然吧,清然两辈子都未出过阁,男女之事还处于懵懂状态。可不知为什么,刚才他有意一撞,她豁然开朗,一下子开解了不少事情。 刷的一下脸红了。 她慢慢抬手捂住脸,身体一滚,想逃又被逮回来。 萧致强势掐着她的腰,语气霸道:“跑什么!迟早的事情,有什么可羞涩的。” 这要她如何说。清然欲哭无泪。 日上三竿,前院一早来了不少大户抬着箱子坐在前院喝茶。茶都蓄了三道水了,都没个茶味儿了,还不见宁王出来。 几人忐忑坐着,暗暗盯着对方的箱子,担心自己带的钱不够多,错过大好的机会。 都悄悄吩咐仆人再去准备些钱,在门外候着,等候吩咐。 清然和萧致在屋里折腾了许久,直到南舟觉得主子差不多完事了才去敲门。 清然听见南舟的声音,吓得缩进萧致怀里,拧他。 悄声骂他干的好事。 萧致却觉得十分冤屈,他还什么都没干,就被骂,起身之后便甩了一个眼刀子给南舟。 南舟瞧见主子的脸上,恍然发觉:我这是坏了主子的事了?瞧着一脸不满的样子,怕是好事未成。 他委屈的想,以后还得在这事上多努努力,助主子早日圆满。 两人穿戴好衣裳,一前一后到了前厅。 封逸也闻风而来,闲坐在一旁喝茶。 萧致在首位坐定,几位商人争先恐后献上财宝,争夺宁王府司马之位。 清然一一看过箱笼里的银两,悄悄合计,一共五人,供捐献了一万三千两白银。 这么多银钱,看来这些人家底是真的殷实。 能拿到这么多钱,清然已经很满足了。 萧致瞧着她那猜谜的样子,点点头,对几位捐献者说:“既然诸位这般有诚意,本王自然不会亏待诸位。待这件事解决,诸位便派府中一位公子入职王府吧。” “至于职位安排,自然是遵循公平公正原则,择最合适人选任职。” 如此这般倒也罢,即便捐献银钱没有旁人多,也能留在王爷身边任职。至于以后,那边看个人各本事了。 钱到位,清然去信到几个收留饥民的县城,并派人护送钱粮到地方,协助地方官府发放,安置饥民。 不过几日,所有饥民被遣散,此次赈济北洲饥民之事完满结束。 萧致将西洲所发生之事折成一本,奏报朝廷。 只是萧致不知道的是,与他的折子一起递送京城的还有一封高密信。 等待朝廷批复 的时候,萧致从三山城下属官员之中选了一位贤才暂代知府一职。 他则带着人马返回明月城等待消息。 回了明月城,萧致派人去南洲打探兰玉的消息。得知他在间隔西洲不过两座小县城的余弦县做县尉,暗中派人以徐茆的名义接触他。 还未等来他手中掌握的梨花会的消息。 萧致先收到了朝廷的降罪书。 有人检举他在赈灾过程当中,暗中与当地商人私通,买卖王府官职,中饱私囊。 皇帝为了堵悠悠众口,不得不下旨召他回京调查此事。 第125章 三封陈情折子 萧致他们走了一个多月,封夫人就病了一个月,封茹颖还被关着,人已经不成个样子了,算是彻底废了。 她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照顾,病情反反复复总好不了。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瘦脱了相。 萧致的意思是要封家再派个人来陪着封夫人,被封夫人婉拒了。 她从枕下拿出一封信。 萧致展开信看才知,他在三山城救济灾民的一个月里,他的皇兄与曾经的皇妹两人彻底不再隐瞒,扯了张遮羞布,将萧璃发还原籍,改名封璃,封了淑妃,安置在含凉殿,彻底过起了夫妻生活。 而皇后因为受不了这一打击,郁郁生疾,撑不了多久了。 封家见巴结扶持萧致不见成效,转而抓住机会,站在了皇权背后,成了朝中第一贵人。 封逸对这些事早就知晓,只是,他与他父亲一样,对这种砸在头顶的富贵,不屑一顾。故而都闭门过着自己的日子。 堂叔愿意折腾,随他一人去折腾便是。 萧致看完,心头微凉,这样也好,他这头,早该灭了他们的心思。 他看向母亲的病容,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出事,便拜托詹夫人,尽力医治保住母亲的命。他领教过詹夫人的医术,知道唯有她能托付。 清然送别他,叫他放心,王府这头,她会帮忙看着。 两人认识这么久,这是第二次分别。 清然站在城头望着马儿远去 的身影,生出几许不舍来。直到看不见人影,清然折身回了衙署,挥笔写就一封陈情书快马递进京。 不用查,清然都知道是谁写的举报折子。 皇帝自从当了皇帝,变了许多,再不是上一世她认识的那个温润的,对萧致百般信赖的皇帝了。 或许,那封举报信正是他想要看到的东西,故而小题大做,要萧致即刻进京。 她在信中将举报之事一一详述,并坚称萧致没有卖官鬻爵,一切都是为了百姓。 一封不够,她另写了一封,把赈济灾民所有的账册誊抄一份送往京城,呈送御前阅览,希望皇帝能够公正对待每一位有功人员。 她一连发了三封急信进京。 希望皇帝不要被小人蒙蔽,莫要伤忠臣的心。 萧致人还未进京,为他陈情的信接二连三到了御案上。 萧淳看完清然的信,气得摔了一只玉碗。 碎玉片滚到萧璃脚边。 她亲自端着一碗雪耳羹进来。 “二哥这是为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嫌弃阿璃做的羹汤不合口味?” “我不管,”她撅着嘴,“都是阿璃亲自熬的,二哥必须喝完!” 萧璃似乎格外喜欢他们旧时称谓,还保留着。 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萧淳,宠了半辈子的妹妹,还得宠下去。 这宫里,除了太后对皇帝掏心掏肺,熬干心血,就是这个从小护着长大的妹妹了。 妹妹变枕边人,萧淳很快就适应了身份的转变。 毕竟身体上的愉悦是真实的,任何一种情感比不过去。 萧淳见她来,换了张笑脸,起身去扶她:“怎么会,阿璃做的,二哥什么时候嫌弃过。不过你现在可不同往日,身子重,就莫要再为朕费心准备这些了。” “只要你陪在二哥身边,二哥就很满足了。” 一向不懂情滋味的皇帝,突然开了窍,什么情话都会说了。 萧璃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阿璃只是怀了孕,又不是废了,这点事没什么难的,倒是二哥你,刚才为什么事这么生气?可不能气坏了身子!”她偎进萧淳怀里,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萧淳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四弟以前那个司马。” “朕不过是叫四弟回来把事情解释清楚,四弟人还没进京呢,他的折子就到了朕跟前,还连发了三封,生怕朕把四弟生吞活剥了似的。” 萧璃搂着萧淳坐回龙椅,瞟了一眼御案上散开的折子。 眼露轻蔑道:“噢~他啊,此人阿璃接触过两回,人倒是个人才,只是……他与四哥之间那档子事传得满京都知,瞧他对四哥那紧张程度,看来真有其事喽!” 萧淳吐出一口气:“四弟之事,母后说倒也无碍,只要他对社稷无害便可。只是……他在民间颇得民心,这一点……” “欸!”萧璃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二哥,不如这样,既然你不放心四哥,不如趁他这次回京,架空他,然后下旨重赏那个小司马,把他调回京来任职,脱离了四哥门下,我倒要看看,权利面前,这两人的情意能不能经得住考验。” “若两人因此闹分歧,正好,借机砍掉四哥一条胳膊,若没有闹掰,也可,就当为朝廷拢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是?” 萧淳深以为然。现在想想也是后悔。 北洲之战后,他发觉此人才华出众,便想纳入天子门下,做个上州别驾。可萧致不放人,跟着他去了西洲做知府。 “这一次,不若趁机将人召回。就放在眼皮子底下做个能臣也不错。说不定能助朕成就不世之功。” “二哥英明……” 两人笑做一团。 殿门外,太后端端立在门前,问门口伺候的:“皇上和淑妃每日都如此?” 门口的小太监答说:“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总会遇到烦心的事,不顺的时候就会发脾气,可只要淑妃一来,皇上一准高兴。大伙都盼着淑妃能多多在皇上身边伺候呢!” 封家打的什么主意,太后以前不知道,自从萧璃和皇上搅和在一起之后也明白了。 封太妃知道此事之后,主动进宫谢罪,请求抹去她的封号,贬为庶民。跟随儿子的脚步去西洲养老。 太后这时候再回想她当时的决定,多少觉得她是对的,不想面对的事,索性避得远远的。 这辈子,两人斗了几十年,现在这种结果很难说赢谁输。 她抬头仰望这巍峨的宫殿,头一次觉得这些是枷锁,是束缚,是压在肩上的重担。有个扶不起来的皇帝儿子,她就已经够累的了,再来一个病恹恹的儿媳和一个不省心的妾室,真叫人累的慌。 她叹了一口气,或许……从儿子登基开始,有些决定,就是错的…… 第126章 升迁 萧致进京的时候,宁王府曾经的司马为宁王连发三封折子的事情早已传开。 不少遇见萧致的人都笑得一脸莫测,并十分羡慕的同他道喜,赞他有识人之明。 萧致 不知发生了何事,叫南舟稍稍打听了一下,得知事情原委,自己也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她好像,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在乎他多一点。 被人心头惦记的感觉不要太好。萧致一整个人哪像是回京来受审的,简直像是来见心上人似的,时不时带着迷人的微笑。 到了京城,萧致递了牌子进宫见驾,就举报之事,皇帝问话。 萧致一一做了解释。 次日早朝,皇帝宣布卖官鬻爵之事是有人弄错了,冤枉了宁王。 但朝中有人不服。 跳出来说:“下官听闻,王爷进京,手下的原司马詹清澄便急不可耐的写折子进京替殿下证明。不是下官不信任王爷,而是人都是殿下的人,怎么说,我们还能不信吗。” “照下官的意思啊,总要有不相干的人出来作证才有效。况且……” “况且下官还听说,王爷为了让卖王府官员这件事不被人发觉,还恶意逼死了三山城前任知府张楚仁!不知王爷,可有此事啊!” 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大概就是御史台的特色,这个御史张忠,任职生涯得罪人无数,万年都升不上去,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戳一嘴,彰显身为御史的品质。 萧致叹息一声,也是绝了,张楚仁分明是自杀,非说成被他逼杀,真是不知安的什么心。 不等他解释。 张忠继续道:“启禀皇上,下官收到张家遗孀的状纸,状告宁王为中饱私囊,竟侵吞了张知府家财三千两白银,以及金银器物若干,请皇上替张家遗孀做主。” 萧致愣住了,不是一千两吗? 忽而又笑了,为了加重他的罪名,真是什么瞎话都敢说啊这些人。 说起张家遗孀,萧致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刚正不阿的御史张忠老家可是西洲的,从姓氏上来看,他大概率和张楚仁是同乡或者远房亲戚。 那怪 了! 萧淳看完这些奏章,问萧致怎么说。 萧致只有一句话,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他不惧朝廷查,请皇帝尽管派人去西洲核实。 萧淳抿唇,对他的回答明显不满意。 散朝之后,皇帝单独留下萧致问话。 两兄弟很久没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了。 席间,萧淳表露出当皇帝的不易和辛苦,更有许多不得已和无奈。 萧致听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诉苦是假,希望他稍稍退却倒是真。 萧致搁下筷子,郑重道:“若皇兄需要,臣弟自当隐退!” 萧淳闷头喝了一口酒,没说话。 萧致明白过来,给萧淳磕了三个头,起身走了。 临走前,萧淳补了一句:“我会善待詹清澄,就让他代替你在朝廷发光发热,助朕成就一番伟业。” 萧致挑唇一笑,潇洒离去。 第二日早朝,萧致意外辞去身上所有职务,只空留西洲宁王头衔,称母亲病重,需回去侍疾,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为由,回了西洲。 张忠还揪着举报信不放,萧淳将清然递回京的信甩给张忠看,朝中大臣这才明白西洲所发生的一切。 有人想挽留萧致,萧淳却叹息一声:“他去意已决,无需再留,若想回来,自会归来。” 这件事过后,皇帝连下几道诏书,大肆封赏在赈济灾民当中立功之人。头一个,当属清然。皇帝封她为保和殿大学士、户部侍郎、紫金光禄大夫,其次西洲各级官员都有封赏,另外,还有詹夫人,册封为五品淑人,张冲被封为京畿步军校尉。 还有一事值得一提。 詹裕明一案,拖了半年多,终于有了进展。 皇帝看在詹清澄屡次为国建功立业的份上,赦免他的罪责,贬还家乡为庶人,另赐夫人王氏与詹裕明身份已是不匹配,故令其自由选择婚姻是否存续,旁人不得说嘴。 萧致得到这一下消息时,坐在一处山石上往湍急的河里一甩鱼竿,稳稳搁在石上,嘴角一丝笑意泄露了好心情。 她想要的一切皆已实现,该是她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清然带着詹夫人,还有晓君以及谢韵贤一同回了京城,他们没有回詹府住,还回了司马府。只不过,把门头上的司马两个字摘下来,换成了詹府两个字。 封逸跟着萧致留在了西洲,身上没了重担,反倒乐得自在。 只是苦了那些当初捐献钱财的商人,大哭亏了。好不容易抱到的大腿折了,这让他们上哪说理去。 詹裕明被关了快一年的时间,什么心性都抹平了,他怀抱几个月大的儿子,热泪盈眶,詹家后继有人了。 他身上所有的职位都没有了,将军府是住不得了,他留了两三个仆人,简单收拾了几件贴身之物,带着满氏抱着儿子返乡。 清然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之中目送他们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主动上前说过一句话。 等他们汇入人群之中,满氏回头看向清然,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有约束,有些事,谁也不会再提及。 比如她女人身之事,再比如,她儿子真正的身份…… 京城升起一轮新的太阳,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清然穿戴好官服,戴着双翅官帽踏着朝阳去上朝。 上马车之前,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静悄悄的宁王府,转回头上了马车。 第127章 户部侍郎 旭日东升,初升的太阳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在曲线流畅的屋檐上,折射出万缕光芒,巍峨殿门前,八名太监分成两组缓缓推开厚重殿门,中间出来一位大监,一甩拂尘,尖声拖长音高唱:“上——朝——” 已是辰时初,朝臣陆陆续续进殿等皇帝。 新帝登基不过几月,便不顾先皇定制,更改了早朝时间。从寅时末往后推了两个时辰,改为辰时初。 不过说来也是,夜半三更的就要起身早朝,人醒着脑子没醒,况且还得饿着肚子站半日,这种情况下,对那些文弱的大臣来说,如同受刑一般难受,还怎么商讨国家大事。 不如在府上先吃上一顿,垫一垫肚子,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此令一出,不少老臣极力反对,说有违祖制。 自古以来,为君者,日昃旰食,以国为重,为民利而朝乾夕惕,此乃定例。 倘若君王只顾自身享乐,置家国大事于脑后,此乃昏君行径。 然而,先帝驾崩,朝中多数朝臣如杨如新之流,顺应时势倒戈成为保皇派,将萧淳所言皆奉为圭臬,大部分人赞同,少部分老臣反对,渐渐的,先皇一脉老臣渐抵不过保皇派。没过多久,这事也就让萧淳做成了。 试行一段时间过后,无论是年纪轻的大臣还是皇帝觉得,这才是人间的日子。于是就这么延续下来了。 清然扶了扶官帽,站在丹陛下望着深不见底的大殿,心中腾起几分不安来。 往日总是有萧致在背后给她勇气,为他撑腰,如今,他卸职返回西洲,唯她一人在朝堂。 放眼整个朝堂,她最熟悉的唯有宝座上的皇帝了。可这一世,很多事与上一世不同,人也不同了。萧淳不知是不是受萧璃的影响,变得比上一世多了几分凶狠、几分戾气、几分主张。 上一世,朝中之事,他想要方方面面都达到一个平和的高度,但往往事与愿违。 清然曾听萧翡抱怨过,说二哥当了皇帝之后,越发没主见没志气了。他想要施行的政令,只要妨碍到一些老氏族的利益,那些老臣便会到他跟前哭诉艰难,他耳根子软,听他们诉几句苦就妥协。 想要施行的政令无疾而终,也伤了部分想要为国谋事的大臣。最后演变成孤家寡人,不得不退位让贤。 她微不可察叹息一声,这辈子,命是不同了,但路同样不一定好走。 朝堂,这个金碧辉煌,波云诡谲的地方,吃人不留渣。 弯腰跨上一级台阶,旁边两队人并行,由一位内侍引领着,徐徐往大殿方向去。清然定睛看了看,那些人穿着统一的士子服,身上并无任何体现身份的标志。 这是…… 她一直在西洲,不曾注意朝中动向,后知后觉,这些人大概就是新一年春闱中第的举人吧。 新的人才,新的希望,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微笑。清然忽然生出感慨来。 多好,这个时候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难怪人生四喜,金榜题名能占得一席。 重生回来,最初的目的是想让母亲平安度过余生,也为自己的前程争一争,希望能有个不同的结局。 如今母亲的事情已经解决。父亲留下和离书带着满姨娘和几个月大的儿子回了靖州老家,一 家三口过小日子去了。 母亲恢复了本姓,对外称王氏,在离侍郎府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药庐。 每日在院子里种种草药,偶尔上山采药,有时周边百姓病了,又无钱出诊金的,便会过去寻她看病,抓些药,有钱就给点钱意思一下,没有就算了。 大魏百姓大多纯真质朴,药材得来费工夫,即使没钱,也会拿家里养的鸡鸭或者果蔬鸡蛋换取药材。 谢家在京中有药材生意,谢韵贤帮着管管,他偶尔会去药庐陪王氏,给她带些点心肉菜什么的。 王氏也不好意思白拿他东西,知道他什么都不却,便偶尔留他一道吃顿饭,说说话。 闲下来时,王氏也会不放心清然的衣食,会去侍郎府亲自替她料理。 如今的侍郎府,伺候的人多了些,但能够贴身伺候的人还是只有欢喜一人。 府中人多事杂,她担心欢喜年纪太轻,许多事做不来,便会指点一二。 这样也把日子安稳过下来了。 现在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威胁到母亲的性命,清然自己的仕途越走越平顺,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升到户部侍郎,为正三品的大员。这个升迁速度,古今未曾有过。 她明白,这其中有自己的努力,更多的是萧致的提携。若没有他,怎会有站在金殿上的自己。 想起萧致,心中甚为空荡,他不在,清然整个人似乎少了灵魂,脸上的笑意也少了许多,左右见到的,都是各种带着假面的官员,每日周旋其中,虚与委蛇实在累得慌。 她随人流站在百官之中,今日是今科进士上殿接受殿试的日子。 两队人由内侍领着站在大殿中间,等待皇帝上朝,当庭考核,定出名次,授予官职。 皇帝打着哈欠姗姗来迟,在龙椅上坐下,接过身边内监递来的一盏茶,润了润嗓子,开始日复一日的早朝。 清然半垂着眼,余光看着皇帝。 离得近了,能清楚的看见他眼下的青黑。显然是夜寐不足,精神不济。 近日有传闻,皇帝沉迷淑妃温柔乡,精力不济,无力处理朝政,多少事都委于淑妃之父封仲逵处理。 不少大臣对此颇有微词,担心皇权被外戚把持,日日奏请皇帝保重龙体。 皇帝哪里听得进劝,对自己身体十分有信心的,他又不是日日流连后宫,只不过是对淑妃多了几分关心而已,就把这些人紧张得天天上折子骚扰他。 今日他不想提这件事,上朝之后便开始出题考核几年中第的学子。 殿试与清然无关,她半是游离半是听的等殿试完毕。 旁的事未曾多论,皇上叫退朝回了后宫。 皇上一走,人群松散,随意了不少。 清然忽而听见有人叫她。 清然愣了愣,听人又叫了一遍才回过神来,转身寻找是谁在叫她。身边的白尚书用胳膊肘子撞了撞清然:“侍郎啊,新任翰林想拜你为师,可不可的,你倒是回个话呀!” 清然刚才在想南洲梨花会的事情,并未听旁人的话。 此时突然被怼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回头看了一眼白尚书。 旁边一人往前一小步,拱手行礼:“在下北洲博林王子阅,见过詹侍郎。” 清然上下打量眼前人,身材高大,面容周正,典型北方人特质,和萧君昊有些相像。看人的时候,眼神清亮,有种纯纯的清澈感,让人讨厌不起来。 清然依照礼节回了一礼。 王子阅继续说:“下官常听北幽王说起侍郎在北洲时,指挥北洲君抗击戎狄的事迹,心中时分崇敬。想拜入侍郎门下,还望大人答应。” 不少人陆陆续续往大殿外走,但还有不少人发现新晋翰林闹出的这一出,留下来看戏。 清然感受到身边无数道目光,扯着唇笑了笑:“刚才听翰林提起北幽王,不知……翰林与王爷是何关系?” 王子阅说:“家姐是北幽王妃。” 清然脑中立刻浮现了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是凌风口中的萧君昊爱妾之兄。 她问:“本官到北洲之时,在北洲王府,身边的护卫曾遇见过一胖一瘦蒙面人……” 不等清然说完,王子阅扶额:“胖的正是下官表兄,瘦的是堂弟。” 难怪了,怎么都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纯蠢的清澈感。 感情都是一家的。 清然记得,萧君豪心爱的姬妾是在山里捡的,家境定十分拮据。她不着痕迹扫了一眼他的鞋履,云锦做的,姐姐做了王妃,连带着娘家人跟着萧君昊日子好过了。 拜师这件事吧,本该凭萧君昊跟清然的关系,应当答应的,但是,清然身份特殊,不能与外人走太近,不然容易暴露女儿身份。 她说:“许久不见幽王殿下了,倒是十分怀恋在北洲的日子。至于拜师之事,不瞒翰林讲,詹某学问上可不一定比得过翰林呀。” “依我看,拜师之事不提也罢。” 王子阅继续坚持:“与学问无关,学生在家乡之时便听闻詹大人用兵如神,屡屡破败局,扭转乾坤,最后帮助北洲军战胜了戎狄,后又听闻大人在西洲全心救助北洲饥民所行之举,故而心生倾慕,发奋读书,就是想入大人门下。” 说起来,那些事并非清然一人之功,被王子阅当众说出来,她怪不好意思的。 她说:“有功之人并非本官一人,本官不敢居功。王翰林想入我门下,不是本官不愿收,而是本官明经出身,王翰林则是进士及第,从未有进士拜入明经门下,此不合礼法。” 清然想得简单实话实说了。不曾想一句话引发了明经与进士之间的纷争。 为官看戏的人明经入朝为官的人不在少数,进士入仕的人数稍微少些。 有人出言反驳:“照詹侍郎的意思,我们明经出身的就比进士出身的差上许多了?如此说来,侍郎置副相于何地?” 众人目光一瞬移到将走出大殿的付卿身上。 付卿听到有人说起他,站在大殿门口回头望进来。 清然扶额,这些人,真的是不嫌事大爱挑事。 她恭恭敬敬朝付卿拱手:“副相莫要误会,下官本意是自觉才疏学浅,无能为师。故而拒不收学生,并无张大人所说之意。” 付卿冷哼一声,转回身并不受她的礼。 自从侄子付泓北洲之战被贬后,他就对姓封的没有好脸色,更何况是她。 杨维新见此情状,看看清然尴尬的脸色,似乎嗅到一丝机会,迈出一步说合:“本朝自立朝以来便有以老带新的渊源。” 他朝天拱手继续说:“太祖开此先例,为的便是新入朝官员能够更快适应和熟悉官场各部职能。而这科举之途本就分进士科和明经科两种,这两种偏重不同,彰显考生的才能亦不同。不存在谁高于谁。只是因为进士录取人数少于明经,故而难于明经,亦因此造成进士高于明经的错觉。” “本官想,詹大人之意,是认为他与王翰林所学内容不尽相同,并不能很好的教导他什么,未免耽误他的前程,故而一再推辞而已罢。” “张御史莫要因西洲三山城前任张知府的事情,有意曲解詹侍郎的意思,从而挑事呀!” “你!” 被人戳中心事,张忠怒从心头起,瞪圆了眼看杨维新。 杨维新因皇后的关系得意没几天,亦因皇后的关系沉寂朝堂,现在跳出来替宁王的相好说话,这是在皇帝身上看不到前途改投宁王啦,真是个奸滑的老狐狸。 张忠一甩袖道:“本官只是就事论事,何曾肆意揣测曲解詹侍郎的意思,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若詹侍郎连听两句真话的肚量都没有的话,还是趁早回去暖被窝吧。” 张忠说顺了嘴了,口出狂言带出最后一句话。 顿时大殿之上看戏的人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多说一句。 人人都知詹侍郎与宁王的关系,他这身官服上半身是凭自己的本事挣回来的,下半部分分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只是,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无人会拿到台面上来说,更何况是大殿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可是呢,世事无常,有那嘴快不知死活的,更有那懵懂无知不知其事的。 就比如这位王翰林。 “暖被窝?是什么意思?” 好死不死的,他还真问到点上了。 若不是那双纯真懵懂的大眼睛,旁人都要以为这小子是故意的了。 四月里,平地起了一阵寒风吹过。 不少人露出有好戏看的表情抱手,等着有人来为这初生的牛犊子解惑。 杨维新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这种情况,说不好就成了众矢之的,还是闭嘴的好。 清然叹息一声,对众位大臣拱手行礼:“下官与宁王殿下的关系是为私事,不宜在这金殿之上谈论诸位大人都散了吧。” 见清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众人得了个没趣,渐渐散去。 王之阅见状,忙拉着清然:“大人,学生是真心想拜您为师跟着您学治国之方,求您就收了学生吧!”说着就要给清然跪下,行拜师礼。 清然不会收任何人做学生,考虑都未曾考虑过。她眼疾手快托住他不让他下跪。 “王翰林拜下官为师之事,微臣自认才能尚浅,不堪为师。你还是另择良师吧。” 说罢挣脱衣袖大步出了大殿。 被拒绝一次算什么,俗话说,烈女怕缠郎。他可不是一个容易被打败的人,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呢,他嘴上没再纠缠,背地里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入詹侍郎门下。 第128章 拜师 中洲还有不少饥民盘桓,每日支出过千,长此以往,国库根本支撑不住。 这几日户部忙着核算发放春季北洲来的济民的钱粮,效仿西洲之法,给饥民按人头数量发放一定量的钱粮,分散他们,由他们自去谋生。 下面的司员统计各地上报的人数,户部再另派人前去核实人数,反馈回来的信息再汇总到员外郎手上,核查数据。 为防止有错漏,清然还要再算一遍,如此繁复庞大的数字,一字不差的要全部核算正确才能上交尚书签字,往御案递。 如此繁琐复杂的程序,为的是确保这笔钱粮能全部分到饥民手上。 职上就够她忙的了,其余时间还要应付王之阅的纠缠,弄得她十分疲惫。 自从去年户部尚书出缺,连带着侍郎兰玉被贬,整个户部都是乱的。之后又逢先帝病重,北洲之战,这两个职位一直出缺。 直到新帝登基,提拔一位外官回京担任户部尚书一职才有所好转,但侍郎一职却是一直空着。 户部尚书被底下人日日揪着处理成堆的事情,头都大了,天天堵着皇帝派遣新官,而他又恰巧看过清然赈济北洲灾民之事所作的账目及安排,便向皇帝举荐此人入职侍郎。 说白了,户部尚书就是累得受不了了,急着给自己找个分担重任的人。 清然头一天到户部任职之时,尚书不在,特意交代底下的郎中、员外郎以及司员好生迎接。侍郎刚来,什么都还不熟悉,要多说,多讲解,尽快让他熟悉各项公务流程。 几天下来,清然适应差不多了,成堆成堆的文书就往她公廨之中送。 散了朝,趁王之阅还未注意到她之前,一路小跑去了户部。 缠了几日,侍郎总是避而不谈,王之阅这回也学聪明了,见她要溜,脚步利索的跟在她身后到了户部。 一进户部衙署,清然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踱进去。 来来往往的小吏见侍郎回来,纷纷问好,清然拿出侍郎的架子来,一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户部是朝廷重地,无关人员须得谨慎出入。 守门的侍卫看向清然身后问:“大人,这位是……” 清然不明所以回头,一见笑成一朵花的王之阅,险些骂娘。 这人阴魂不散,上朝在皇城门口迎,散值在户部门口蹲守,很有些恒心。 诚意满满的,若清然不是个女人,肯定就松口答应他了。 她出言赶人:“王翰林,您不去翰林院抄书,跑我户部来作何?” 王之阅讨好的笑:“抄书哪有拜师要紧,詹大人,学生真的是被您的智慧所折服,这辈子发誓一定要拜入您门下,聆听您的教导。您……考虑考虑学生呗!” 清然无语,这样多少有些耍赖皮了。瞧着挺大一块块头,一说话,有股清澈的纯真感,跟外貌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倒也不讨厌,就是真诚得让人无法拒绝。 清然苦口婆心劝道:“王翰林,您千难万难考中进士,为的不是给本官当学生的,为的是协助皇上治理天下,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的。莫要在本官身上浪费时间了,快去翰林院报道吧。” 白尚书晨起头疼得厉害,告了假没去上朝,在家中歇了半日感觉好了不少,便来户部瞧瞧,不想,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人堵在门口与瘦弱无助的侍郎拉扯。 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顿暴喝:“哪里来的小子,敢来户部挑事!” 清然没想到尚书会从旁窜出来,忙解释:“白大人莫要误会,此人是今科新晋进士王子阅,被皇上分配到翰林院谋事。” “翰林院?翰林跑我们户部来作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薪俸要到下月初十才发,现在没有。”很显然,白尚书贵人多忘事,倒是忘了王之阅在大殿之上闹出来的事。 王子阅知道这位突然出现的白尚书误会他了,他自我介绍一番,说明来意。 白尚书想起那日的事情来,长哦一声,见清然不太乐意的样子,大掌一挥:“想拜师啊!这样,既然侍郎不愿收你做学生,那你便投入本官门下也是一样。本官位居二品,收你做学生,你赚大发了。走,这就进去跟本官行拜师礼去。” 说罢揪着王子阅的衣裳抓他进去。 王子阅哎哟哎哟几声,又不敢反抗,无助且无辜地看着清然。 白尚书把他按在地上,自己在主位坐下,叫他喊老师、磕头。 还没见过拜师还强迫的,他委屈巴巴看着清然。 清然忍笑在旁边看着,白尚书性子里多少有几分狂性,倒不是狂妄自大,而是狂放自如,虽官居二品,但从不拿官威说事。 喜好喝酒交朋友,认识不少江湖人士。 底下人送来一盏茶,清然亲自接了递给王子阅,亲手促成拜师之礼。 王子阅哭着张脸望着清然,像是满腔爱恋被辜负的有情人无声控诉她的绝情。 白尚书看出他的不情愿,伸腿不轻不重蹬了他一脚:“到底拜不拜!本官还有事要忙,莫要耽误时间。” 白尚书出生在京城周边的小县城里,自小与母亲相依,家境贫寒,常常与旁人抢食才能填饱肚子,故而练就了强势的性子。 他那一脚并不重,王子阅并未感觉到疼,只是这老师看着凶恶不好相处,虽说官职比侍郎高,但他是冲着侍郎而来,并非要巴结官职高的人。 可他一个小小翰林,既然尚书都说了要收他入门,怎好不识抬举明着拒绝。 他不太情愿地接过茶杯献茶,又行了拜师礼。这事就这么草率定下来。 打发走了王子阅,清然松了一口气。 白尚书看向她说:“侍郎啊,遇到这种人,莫要太软,直接叫人把他轰走便是。咱们户部,六部之首,谁都不用怕。”就是这么拽。 清然拱手:“是是是,多谢大人解围。” “行了,去忙吧,”他一拍扶手站起身,“还有许多事要忙啊……” 背着手走了。 第129章 披命 晨起,欢喜帮清然顺发,一梳梳到发梢,梳子上留了不少头发。 她惊讶道:“小姐,您看!”她把梳子送到清然眼前。 清然瞥了一眼:“掉了这么多吗!” 自从当了这个侍郎,日日有处理不完的公事,每天忙到深夜,有时候三餐都顾不上吃。 王氏担心她的身体,日日到了饭点送饭过去,回归未嫁人时的日子,王氏静心平和,每日掐着时辰同伺候的丫鬟一起准备饭菜,谢韵贤驾着马车载他们到户部送饭。 晚上若到了散值之时还未归来,便会请张冲去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落单一人走夜路。 张冲现在升为步军校尉,职上忙起来,也是没个定数,有时并不能兼顾接清然回去。 清然知道张冲有口难言,不好拒绝母亲的要求。 主动说出了他的境况,叫他不必为了她耽误自己的事,本不该这样。 张冲张了张口要坚持接,但一想到自己护佑的是全京城百姓的安危,都是命,都不能出差池。便又把话咽了下去。 这么大好的机会,被心细如发的王子阅发现了。 他虽入了白尚书门下,但对清然仍不死心,只要有空余时间便会来户部串门子。 以前是外人,现在不一样了,尚书是他的老师,时不时要上户部来请教学问。有尚书担保,自然准许他随意出入。 反正以后等资历够了,大概率会调到户部来。 有了跟清然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能在她繁忙之时跟她说上一两句话,他也能开心许久。 渐渐的,户部上下都习惯了小翰林的存在。重要文书室有人把守,他进不去,只在公廨内转转,他围在侍郎身边倒也无伤大雅。 故此,他发觉有时候没人来接清然的时候,便吩咐自家仆从赶着马车在外等候清然散值。 如此坚持了月余,才换来清然对他的另眼相看,两人熟识不少,关系也近了不少。只是,收他为学生是不可能的,做朋友倒是可以。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王子阅的付出总算是有了回报。 清明节快到了,清然休沐的时候去药庐探望王氏,同她说起要去城外的含山寺一趟,有些人需要去祭拜。 詹夫人听了,很久没说话,她松开捣药杵,回屋拎了一个草篮子搁在清然面前:“你去的时候,把这个也带去烧了吧,也算是替为娘尽一份心了。” 她揭开盖布,是一篮子亲手折的金元宝。 那满满一篮子,一个人折的话,至少十天半个月才能折好。 清然看看母亲,头一次感受到她对哥哥的想念。 她盖好布头,迟疑问出心底的话:“娘,您……有没有怪过我?” 王氏没说话,沉默良久叹息一声才说:“一直没告诉过你,其实……娘请大师给你们俩批过命。” 这事还真没听说过,清然疑惑地问:“从未听爹娘提起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氏突然无奈笑了:“就是你与太子定下婚约之后的事情。” 她陷入回忆之中。 当时,詹裕明不在京中,宫中突然下旨,赐婚太子与清然,她都是懵的。 直到平日不太有交往的几位夫人突然登门道贺,她才慢慢接受这件事是真的。 等意识到清然将来要嫁进皇家之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安。 太子啊,可是未来的皇帝,以后三宫六院的,即便清然真的能够顺利嫁进皇家做了太子妃或者皇后,以后的路,可预料的艰难。 不谈别人,就看看现在的皇后就知道了。 为了博得贤德的名头,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虽然她不是件件都清楚,却也能从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之中窥探一二。并且,她与皇后的处境是有一定相似之处的,故而更容易体会。 那个金碧辉煌黄的地方,不是家庭,不是住所,只是一座牢笼,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她的女儿,天真无知,对那些危险的事物从不知晓。她只希望以后,女儿能找个一般人家,得夫君尊重,两口子自己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富不富贵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心。 王氏愁上心头,没有办法改变皇家的旨意,只能求助于玄学,便想找大师算算,女儿有没有这个凤凰命。 大师算了,也给她看了结果——因果相同。 她回去想了好久都不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能确定,这不是好结局。反过来说,就是没有那个富贵命。 王氏独自承受这个结果,什么都不敢说,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丈夫和儿子回京,眼见女儿到了适婚年纪,担心皇家等不得,做兄长的又不能在妹妹后面成家,两父子谋划着婚事,在京中挑选合适的女子。 王氏多年不见儿子,心中甚为挂念,但儿子回来也不见与她亲近,只存有晚辈对长辈的敬意而已。 意识到i这一点,她心中百般难受,子不亲母,但作为母亲,不能完全不管他。 她便又到了庙里请求大师替儿子也算一卦,希望上苍能指明方向。 卦象出来——骤然止步。 这…… 这个止步是指职衔止步还是旁的什么,王氏心里惴惴不安。 两个孩子卦象都不好。 问大师有无破局之法,大师摇摇头:“一切自有天定,人力岂可违!” 直到清然与七公主出城被山匪抓走,詹夫人心有所感,知道要出事了。 等她反应过来时问儿子的去向。 下人回说:“公子独身一人出城去救小姐了。” 听了这话,王氏如遭晴天霹雳,骤然明白过来什么大师算的止步是指什么了。 她慌忙去求詹裕明带人出城去救儿子女儿回来。詹裕明一把掀开她,骂她愚蠢至极。 “清澄一人出城为的就是赶在宫里知道消息之前,带回公主,这时候我若是派人去,岂不是让他白费心血!” 王氏愣住了,吸了把鼻子问:“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清澄出城救的,不是清然,是公主?” 詹裕明看都懒得看她一眼,默然。 王氏忽然明白过来,难怪大师说一切都是天意。 詹裕明就是天意。 他为了詹家,不会派人去救两个孩子,更不会听她一句劝。 王氏瘫坐在地上苦笑,笑自己这一生,前半生在家时活得有多恣意洒脱,后半生就有多可笑。 詹裕明正心烦,没工夫理会一个疯了的女人。 他长臂一挥,叫下人把这个不正常的女人带下去,好生看着。莫要再出来惹人嫌。 儿子身死的消息传回来,王氏如行尸走肉般毫无表情,不过一刻未曾注意,人已经昏厥。 叫了大夫来把人弄醒,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女儿的下落。 得到的回答是失踪。 她枯坐一夜,势必要等到女儿的消息。大师算过的,儿子的性命已经终结,女儿可没说也殒命。 直到第二日,女儿自己回来。 弄清楚事情起因和经过,王氏才明白大师所说的因果相同的意思。 清然在一众京中贵女之中并不出众,之所以能与太子定亲,是七公主的缘故,现在出了祸事,也是因为七公主。 儿子的死,似乎也早有预感。 一切的一切,果如大师所言,自有天定。 王氏叹息一声:“人各有命,事情发生,娘从未怪过任何人,包括你。” 清然低下头,对哥哥的死无能为力。 她重生回来,正好卡在哥哥已经被杀的点上,连救的时间都没有,这便说明,或许命该如此。 清然叹息一声:“我会把这些带给哥哥的,娘放心。” ** 清明时节,倒是难得的没有雨落。朝廷放假,清然早早准备好了酒水糕点饼子以及元宝冥纸,另外打了两坛子酒带上,坐马车去往含山寺。 王子阅在京并无亲友要祭奠,约了三两同科进士在酒楼喝酒,文人在一块总免不了饮酒作诗,轮到他作诗了。 他执扇走到窗边,居高临下瞧着怀念先人的行人,沉痛哀思,脚步沉痛慢慢穿行在街上。一首诗浮上心头,眼神掠过街上一辆驶近的马车。 眼神一亮,丢下扇子来不及告罪,留下仆从结账,匆匆下楼去牵了马追随马车而去。 出了城,外面的景物丰富起来,满山遍野的野花绿草鲜妍可爱,山风带来浓郁花香,清然挑帘往外望,城里待久了,偶然入了山间,心绪平静,怡然自在。 时隔近一年了,在此走在这条熟悉的小道上,唇间一抹笑还未展开,窗口出现一张笑盈盈的脸:“詹大人!这么巧啊,你也出城踏青啊!” 清然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他孤身一人,身边什么好东西都没带,就连个水囊都没有。说他出城踏青,谁信! 清然问他:“王兄怎会在此?” 王子阅一边控制马速,一边说:“我在酒楼与几个友人饮酒,忽见你的马车经过,便追过来了。怎么样带我一个吧!” 清然无奈道:“我是上山拜祭旧识,不是踏青游玩的。” “无妨,我同你一道上山,给菩萨多进两炷香说不定还能保佑我明日便拜师成功呢。” 清然笑笑摇摇头,不理会他的暗示。 第130章 重遇 通往寺院的路上,行人马车络绎不绝。清然他们出发的不算晚,上山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从山上下来。 行人来往之间,王子阅总能时不时遇到些熟识的人,总要同人招呼两句。 其中有些她也识得,不过却叫不上名来。 大家一路同行,不好甩开他继续前行,清然只得在旁等他们叙话结束。 到了庙门前,她在门前的露台上站定,侧首同王子阅说:“王兄要不先入寺内休息,我去祭奠完旧友再去寻你如何?” 王子阅左右看了看庙门前两侧的路边上,不少附近的山民挑着担子售卖香烛纸钱等物,他笑着说:“我随你一起吧。”说完便去买了两把纸钱,跟着清然往山林中那座孤坟而去。 草木生发,那座坟茔隐在杂草丛中,快要被淹没了,若不是清然认出坟头上她亲手植下的一棵柳树,都不一定能找准确位置。 清然没带除草的工具,准备叫欢喜去庙里借,王子阅叫住她 ,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扔给欢喜:“别忙了,就用这个吧。” 欢喜险险接住匕首,定睛一看,匕首满身镶嵌着宝石,这般贵重的东西,竟拿来砍坟头上的杂草。 欢喜看向清然,清然点点头说:“没事,你用吧。王兄家底厚实,这点东西算不上稀罕。” 清然与王子阅接触月余,被迫弄清楚了他的家世家底。 他们家根本不是山间农户,亏她当初还在心里感叹,他寒门出身,竟能一路披荆斩棘,走到现在的位置,实在是桩了不起的事情。 但随着接触深入,清然深刻感受到了这位翰林财大气粗,他为人大方有礼,又心细如发,十分照顾旁人,跟他做朋友,简直就是美事一桩。 她曾问出心底的疑惑:“幽王殿下曾跟我介绍过你姐姐,说他们是在山间相遇的,她就犹如山间 仙子般骤然坠落在他面前,让他一见倾心,不能遗忘。” “他虽知道两人身份不能匹配,却还是不顾身份之别,将她带回王府,给了个妾室的身份。后来两人情深意笃,幽王殿下想要立她为妃。朝廷却担心你姐姐身份微贱有辱皇家门庭,不准许。” “我看你素日行径,举止与见识,不像是出自山间的人,莫不是你原本家财便不计其数,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户之子?” 王之阅闻言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慢慢平息下来才解释说:“这么跟你说吧,我姐姐其实本就是博林首富之女,我们家啊,是我母亲在打理生意,父亲是博林县的一个县承。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到头的俸禄还没有我娘赚的零头多。” “虽说我爹是官,但他的吃穿用度皆是靠着我娘,所以,他在家没什么地位,在外头,我们一般不提他,只说我们家是首富。” 清然听了,险些没忍住要翻个白眼。 这一家子,只怕只有王县丞是个思维正常的人。 “我姐姐因为上山游玩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山下,被姐夫撞见,直接被带回去了。” “因为她自己对救了她的人很心动,就跟他回了王府。他们俩如胶似漆过了段日子,直到我娘派人找了过去,这才摊开身份。” “虽然我们家吧,不是什么大贵人家,但有钱啊,北幽王是北洲三王之中最穷酸的,心爱之人是富家之女,这不就是天上掉馅饼吗。” 那句“有钱啊”是清然听过的把富贵说得最理直气壮的。所有富贵都是藏在暗处,不显山不露水,深怕露富招致祸端。他倒好,挂在嘴边说。 王子阅见她面露不屑,问:“你怎么了?” “嗯?”清然忙收敛脸色说,“没什么,你继续。” “就这么的,姐夫用北洲之功跟朝廷换了一个王妃头衔。而我姐则为了帮他,把我娘给的嫁妆全拿出来救济灾后受饥的百姓。助姐夫破除北洲饥荒。但,受灾的人太多了,再多的钱都是杯水车薪,根本救不过来。最后不得不上奏朝廷,请求向另两个离得近的洲府疏散饥民。” 那次之后清然算是弄明白了他们王家的富。不过,她还没弄明白的是,王家其实已经不止是一县首富,他们比一府首富可能还要富那么点。 欢喜拔出匕首去砍坟茔周围的杂草,清然摆放糕点饼子,点燃香烛,将那一篮子金元宝倒在坟前引燃,王子阅也将自己的两把纸钱投进。 清然慢慢往火堆里投放纸钱,许多话只能在心里说,看着那团团火光,陷入回忆之中,沉缅过往。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王子阅也收敛了笑,看着清然略显落寞的神情,心中猜测,这里埋葬的是什么人。没有墓碑,没有墓室,看着就是草草掩埋。 火光渐渐熄灭,清然等候余烬散去,又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她面色没有刚才凝重,王子阅这时候才敢问:“詹兄,刚才那座无名坟头是谁的?我看你烧了那么多金元宝,想必应当是很重要的人吧?” 清然神色淡淡的,不愿多提及。 “是以往救过我性命的一位恩人罢了,他身故之前要求不要立碑,所以我才将他葬在含山寺庙旁。” 她松了一口气,走到旁边不远处另一座坟前,叫欢喜清除杂草,同样的,摆放祭祀之物,烧了剩余的纸钱。 这个不同,这个有立碑。 王子阅一字一字读碑上的字。 “这是赵子锐的墓?”他略显惊讶的问。 清然往火堆里头投纸钱,点点头。 快一年了,往事历历在目,清然与赵子锐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渊源不浅,她能走到现在,大概还多亏了他。 王子阅听说过赵子锐的事情,他们北洲能有今天的太平,不仅是侍郎的功劳,究其根本,这位赵姓学子亦是大功一件,否则,朝廷也无钱财来支撑北洲军抗击戎狄。 他跪下来,帮着一起烧纸,难得严肃问清然:“詹兄,你能跟我讲讲关于他所有的事情吗?我在北洲只听了个轮廓,其中细节一概不知。” 事情过去这么久,没什么不好说的,清然顺势在草地上坐下来,说起过往的经历。 时光倒流,回到那个刚刚重生回来,一心想要改变命运,与天对抗的时候。 她说起第一次见赵子锐时的情景,第一次参加明经考试的心情,又讲了在街上,青天白日的,前户部尚书赵飞龙派杀手杀他企图抢夺证据的惊险。 说着说着,她笑了,往日所有的经历组成了她宝贵的人生。所有走过的路都没白费,成就了现在的自己。 一阵吵闹声惊动了怀念逝者的人。王子阅转头,寺院侧门旁,一男一女拉扯争吵,女子不断退让躲避男子。 王子阅以为是一对有情男女感情上的纠葛,便没再多看一眼。 争吵还在继续,忽闻一声女子惊叫,王子阅回头,见那女子倒在地上,男子伸手去抓,女子不断挣扎踢打他,嘴里一直喊着救命。 王子阅最见不得男人欺负女人的事,愤而起身快步走到女子身边,铁爪钳住男子手臂,一把将人掀开。 男子吃痛倒退好几步,勉强站住脚。 王子阅转身去扶地上的女子,将人护在身后。 谁知那男子吃瘪不服气,大声叫嚣:“哪里来的野小子,不知死活的东西,爷爷的事你也敢插手!” 男子暴怒,知道自己敌不过眼前的人,大叫一声:“来人呐!” 顷刻,从寺庙内涌出五六个打手,见主子捂着手臂,纷纷抽刀围住王子阅。 不由分说挥刀伤人,打发下作,不分招数只要能伤到人。 王子阅自小练过拳脚功夫,对付几个打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 为免伤到女子,他大声喊清然:“詹兄!护好姑娘。”话音落,一把把女子推开去。 那姑娘听到“詹”字,浑身一震,不自主抖了起来。 管闲事管出事来了,清然扶额,这王翰林,可真是热血少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原本不愿插手此事的,却不想,这男子竟是个恶霸,仗着人多,敢下手伤人。 清然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拉过那位女子站到边上。 “姑娘莫怕,有王翰林在,他们伤不到你……” 话音刚落,刺啦一声,王子阅肩上挂了彩,鲜血染红了他苍蓝色的袍子。 扑面一阵尴尬,清然下半截夸赞的话还卡在喉咙里。 她尴尬一笑,转头看女子:“大概是失误……” 与刚才不同,看清身旁的女子之后,这次,她直接失语。倒退几步,快步往山林间走。 那女子看清清然的长相,反而镇定了,见她要走,忙追着她。 “等等,你等等!” 欢喜站在坟旁,也认出这个女子,是七公主萧翡。 看她追着自家小姐去,心头一慌,她一直跟在小姐身边,七公主是见过她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毫不犹豫抓了一把纸钱的灰烬抹在脸上,跟着他们的脚步追过去。、 山林人迹罕至,草木茂盛,荆棘丛生,行路极难。已经到了无人之境,再往前只怕会迷失在这山林里。 清然停住脚,身后的脚步声紧追而来,她背对着萧翡站着:“公主莫要再追了。” 其实不用多说,从刚才萧翡看她的眼神,清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能认出她来的,除了母亲以外,就是萧翡了。 他们俩自小在一场宴会之中认识之后,就时常黏在一起,萧翡宫中日子寂寞,常召她进宫陪伴。两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一听她的声音,萧翡泪如雨下。 去年那件祸事发生之后,清然跳湖自尽,萧翡一直走不出来。快一年了,她总在任何时候想起清然,想起两人的过往以及那天发生的事情。 她一直很抱歉,当时没带着她一起走,或者让詹家兄长带着清然走。 她死了,她却活着受罪。有时候回想,这是不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要让她背负这么多。 萧翡慢慢靠近她,不住打量她,身高跟她差不多,肩头单薄,一身青衫薄袖,绒绒发尾盘在头上,露出后颈上的一颗红色朱砂痣。几缕阳光自枝叶间洒漏下来,打在她的耳朵上,连耳朵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她就是清然,就是她念了这么久的好友。 萧翡牵着她的袖子,慢慢把她拨过来,面对着她站着。 眉目、鼻头、嘴唇、还有脸形都没变,只是比以往消瘦许多。 她颤着唇:“你……是你吗……”她哽咽着,叫出她的名字,“清然……” 第131章 相认 清然微微笑着,缓缓抬手抽簪,发丝随山风飘落,女儿情态尽显。 萧翡哭得更凶了,快一年了,她每天都活在后悔与自责当中,心中的愧意无人理解,无法表达,只能自己惩罚自己,日日关在宫内不出门。 过了那么久暗无天日的日子,有一日终于想通,躲避只是一时的,总不能躲一辈子。她决定日日为她祈福,祷告上苍能够让她有个好去处。 现在想来,若不是自己想通,趁着清明节私自出宫来寺庙请高僧替她做法,只怕还不能遇见她。 她抬袖抹了把眼泪,双手牵住她的手,还在不停抽噎:“你好狠的心,瞒我瞒了这么久,你……你现在……”她退开些看她身上的打扮,分明就是男子装扮。 她猜不到她怎么了,问得小心翼翼。 清然松开手,抬手绾发,还梳回男子打扮说:“阿翡,我现在叫詹清澄。” 萧翡瞠着双红肿眼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晌才道:“所以,我几次派人去詹府,想拜谢詹家哥哥救命之恩都被推辞,便是因为你怕我身边的大宫女认出你来?” 清然点头,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是,也为了躲避熟识的人认出我来,我躲到城外的村子里读书,专心备考明经。” 詹家哥哥放弃军职,转回朝堂从科考开始,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侍郎的位置,宫里都流传着他的传奇,还有他与宁王情感纠葛。 萧翡猛然反应过来,“这么说,你跟我四哥……你们……是真的两情相悦?” 清然没有否认:“我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总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随缘吧,能走多远走多远。” “原来兜兜转转你还是做了我嫂嫂,真是奇妙!” 听到“嫂嫂”这个称呼,清然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明明聊的好好的,突然说起这个,况且还名义上远没有到那个份上。 “你别乱说,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可是杀头的。若不是不忍心看你伤心成这样,折磨自己,我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 “往后咱们非必要还是少来往的好,免生祸端。” 萧翡知道宫中险恶,明白整件事之后,也知道清然的处境,立刻变得谨慎起来。 “我知道,你没死我都已经谢天谢地了,不会害了你的。” 欢喜沿着两人路径找来,见他们手牵着手往回走,心里头一咯噔,大概猜到这是暴露了。她怯怯地喊清然:“公子……” 清然笑着说:“公主知道了,你也别伪装了,把脸抹成这样,快回去洗了吧。” 欢喜道好,先往寺庙去。 清然想起来刚才那个人,问她:“对了,刚才在门外纠缠你的人是谁?你身边的人呢,怎么没一个人在?” 萧翡想起来就后怕,她说:“那是楚国公世子姜时延。” 她慢慢告诉清然:“母后见我常年窝在宫里头不出来,担心我,想尽各种办法哄我开心。可,因为你的的事情,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一直不曾出过宫。” “今日,母后听我身边的宫女说我想到庙里来找法师替你诵经,就安排了楚国公的世子来山上遇我,算是陪同吧。” “可那个人,他见到我便十分放肆,趁四下无人之时想强行带我去后山踏青,我不愿,一路躲着他,他却厚脸皮跟着,所以才有了你看到的那一幕。” 楚国公姜家与太后有些渊源,因着太后明理,未曾在做皇后的时候大力提拔娘家人,只让他们管着内务府的事。 虽然不是什么实权的大官,但却能够富得流油。 也算是太后用心良苦。 清然斟酌问她:“太后……是想要你嫁入姜家吗?” 萧翡十分苦恼,点点头。 若是太后的旨意,想要改变并不简单。 清然问她:“你自己呢,有什么想法没有?” 萧翡摇头:“我从未想过这些,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一个人也挺好的。” 清然笑出声来,这怎么可能,公主不嫁人,丢的可是皇家的脸。 上一世她嫁得不好,这辈子,绝不能再走上辈子的路了。 清然想了想,现在朝中适龄男子还挺多的,但若是配公主……她摇摇头,这事不好办。 正想着,忽然林间山风大作,几道身穿黑衣的人闪现在清然面前。 一共三人,目光狠戾看着清然和萧翡。 清然拦着萧翡,眯眼警惕看着黑衣人。很显然,这几人是带着什么目的拦住他们的。 清然在脑中快速想了一圈,没想起来近来有什么事是值得令人派人杀他的。 不等她想明白。 其中一个刺客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遍,最终确定目标是清然,举剑往清然刺来,另两人丝毫不落,紧跟着提剑杀来。 这很明显是冲着清然来的,这情形,很像刚才跟王子阅讲的那件往事。 既然与萧翡无关,那便不能连累她。 她重重推了一把萧翡。 大声对欢喜说:“快带阿翡回去找王之阅了,快去!”喊完便转身往树林深处跑。 欢喜见几个黑衣人循着清然的踪迹追过去,心里焦急得要哭。可理智却告诉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赶快找到王翰林,否则无人能救清然。 萧翡好不容易重新找回朋友,不想就这么失去,她甩开欢喜,跟着他们王树林深处跑:“你回去搬救兵,我去找清然,我不能再让她在我眼前出事了……” 这次的杀手是冲着清然去的,应当不会伤到公主,欢喜立刻做出决定,得赶快到寺院侧门去找王翰林才行。 欢喜咬着牙,拼命往回跑,不敢掉一滴眼泪,担心糊了眼看不清路。 好在她没跑出多远,王之阅找来了。 欢喜速度太快,刹不住脚,直接撞进了王之阅的怀里。 他搂住欢喜问:“这么了?这么跑这么急?”他望了望她身后树林的方向:“詹兄和那位姑娘呢?” 欢喜极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说:“快,王大人,快去救他们,有人要杀他们……” “什么!”王之阅听清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丢下她去追那些人。 林间深处人迹罕至,通过枝叶损伤痕迹就能找对方向。他沿着足迹,以最快的速度追过去。见一名蒙面人与三个黑衣人缠斗,清然护着萧翡躲在一颗大树后身。 清然看到王之阅,欣喜叫到:“王兄!” 王之阅不明情况,慢慢绕过战场到清然身旁,打量了她和萧翡一眼,见他们没有受伤的痕迹才问:“蒙面的那个是什么人?是救你的吗?” 清然摇摇头:“不知道。” “那三个黑衣人要取我性命的时候,这个神秘人就出现了,不知道从哪来的,还是一直在暗处……” 清然猛然想到,如果这个蒙面人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的话,那刚才她把头发散下来岂不是也被他看去了! 清然心头猛烈跳动,一时竟希望这几个人能够两败俱伤的好,谁也别胜,免得她的底细被传出去。 “一直在暗处什么?” 清然回过身来:“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是谁派来一直暗中保护我的。” 说完这话,清然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定睛看着那个蒙面人。 纤细的身子,细长的手臂看不出来是男是女,武艺高强,身体柔韧度极高,属与怀柔一脉的工夫,清然不懂武功,但也知道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再强硬刚劲的工夫不一定敌得过绕指柔。 清然隔着衣裳摸了摸胸前那枚玉令。 心想:是你吗! 是你派人保护着我吗! 清然总觉得萧致虽然不在京中,但他始终不曾远离她。 她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太思念他了! 萧翡瞧见王子阅肩上的伤还在流血,指了指说:“你流血了。” 她从袖子里抽出帕子递给他:“先捂着吧。” 王子阅道过谢,接过手帕按在肩上。眼看黑衣人渐渐不敌蒙面人,每当黑衣人受挫,他就毫无保留的为蒙面人喝彩。 弄得几个黑衣人的脸色黑如锅底。 眼看着蒙面人要取胜,他外头跟清然闲聊起来: “你们去哪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们,刚才那群流氓已经被我打跑了,放心,没事了。” 说罢一垂眼,看见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你们……认识啊……” 清然意识到自己还是男儿身,与公主有亲密行为不合适,赶忙松开。介绍道:“王兄,这位是当朝七公主萧翡。” “公主,这位是今科进士翰林院王翰林。” 随随便便救个人而已,没想到竟是碰到公主,王子阅跪下行礼。 萧翡托他起身道谢:“王翰林胆识过人,不惧危险出手救人,实在是英雄人物。多谢王翰林救命之恩。” “欸,小事一桩,公主不必客气。” 他接着问:“侍郎与公主是旧识?” 萧翡笑着说:“我与詹大人的妹妹是闺中密友,所以识得。” 人前只说识得,人后却十分亲密,明显有问题。 王子阅按下不提。 一旁的黑衣人因为王子阅不厚道的喝彩本就气急。此时见他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更是怒火中烧,反正快要输了,便选了个合适的机会收招欲撤。 临走前,恶狠狠看了王子阅一眼。 敌人退却,蒙面人也不多留,脚下一蹬跃上枝头·,轻盈他着树枝闪身没了踪影。 清然望着轻微晃动的枝头若有所思。 难到真是他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人? 带着疑问,三人回了庙中,清然进香祈祷,又拎着酒就去探望智音大师,与之聊了一会再出来,就见王翰林把公主逗得哈哈大笑。 她走近听王子阅夸夸其谈:“你是不知道,我听小欢喜说你们被人追杀,我使出了追姑娘的速度,拼了命的去追你们。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已经有人英雄救美了。”说完还颇为遗憾的摇摇头。 清然忍笑走过去,见萧翡笑地灿烂无比,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事情办完,三人结伴下山,公主需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宫。 两人送公主回去,看着她进了宫门,转身的时候,王子阅嘶了一声,清然这才想起来他受伤了。 忙叫先送他去医馆包扎伤口。 这人也是真汉子,这么能忍,也不知流了多少血。 王子阅却笑着说,一点小事,无需介怀,非坚持送清然回了府才折回去处理伤。 他在京中买了套小院,僻静干净,也算是个不错的落脚处。配他这个翰林的身份是够了,但远不能跟在博林老家的宅子比。 其实王家在京不错的房产,只不过王之阅嫌太招摇,暂时住过去,等日后官越做越大,等朝廷分配宅子,到时候再好好装饰一番才叫体面。 回了家,老仆看见他衣裳上的血叫了起来,慌慌张张叫人去找大夫。 王子阅却按住老奴的肩说:“没事儿福伯,您帮我去把伤药找来就成了,别大惊小怪的啦。” “那怎么成,万一伤口感染,发起热来怎么办,不成不成,还是得去找大夫!”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请问,可是王翰林府上?” 福伯眨眨眼,不明所以,这么晚了,还会有谁登门。 “正是。不知阁下有何事?” 来人面白无须,身披一件锦袍,笑容和煦:“奴是奉咱家公主之命,请了位太医来替王翰林治伤来了,不知方便否?” 福伯一听是公主派人来,慌忙把门都打开:“方便,方便,自然方便,大人快请!” 公主派来的人鱼贯而入,弄好大的阵仗,福伯瞧在眼里,喜笑颜开,他们家公子呀,自小就是个有福气的。 顺手救个人,竟然遇上公主,也算因祸得福啦。 王之阅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人家高高在上的公主还惦记着他伤,心头有所触动。 不过,一想到无意中看到侍郎和公主牵在一起的手,心头那段悸动又歇了下去。 第132章 乱点鸳鸯谱 莹白的月色之中,清然站在 那道小门前,望着王府那头庭院里的一只灯笼。 那头静悄悄的,除了灯火依旧之外,看不到什么人。 封夫人离京之时,带走了王府一部分人,只留了些人守着王府。 这道通往王府的小门依旧每日都会开,只是那头再没有她想见的人,所以从未再有人穿越。 清然往前一步,握在铁栅栏上,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满腹思念不知该向谁说。 一队护卫经过,领头的发现门边站着的人,挑灯前来看,见是清然,问她:“詹大人可是有事?” 清然松开扶着栅栏的手,敛去神色:“噢,没事,就是看看王爷可曾回来。” 侍卫回道:“王爷离京之后便未曾回来过,大人可是有事?卑职这便命人来开门。” 清然张了张嘴,还没拒绝,那侍卫已经跑去喊人了。 门开了,侍卫说:“现在府中伺候的人少,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在院里叫夜里值守的人便可。” 清然点头。 侍卫将手里的灯笼留给她。清然挑灯夜行,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园中游荡。 很奇怪不是,人在的时候,感觉处处都是他的影子,人不在了,空荡荡的院子都容不下满腹相思。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回前院,在书房门前停留。 清风朗月,夜风徐徐,吹起柔然的衣角。今天清明,处处一片寂寥,空气中都散着悲悯。 她抬手推门而入。 久未开启的 门突然转动,发出陈旧的吱嘎声,惊动了旁侧耳房值守的人。 “谁呀!” 屋中亮起一盏昏灯,旁边的窗被撑开。值守的老奴挑灯照了照书房门口。 清然转过脸让他瞧清楚:“是我。” 值守的人见是往日府中司马,便也没制止她,只说:“是詹大人呐,可要老奴帮忙点灯?” 清然说:“无需点灯。”说着挑高了些手里的灯笼,示意她手里有灯。 窗被关上,灯也熄了,清然提袍进屋。 书法里的格局依旧不变,往事扑面而来。 她把灯笼挂在一侧柱子上,漫步其中,细细回忆和萧致相处的点滴。 从前他一直在身边,不曾觉得对他的情意有多深,一门心思想要在朝堂站稳脚跟,帮母亲摆脱那段不幸的婚姻。只是这一世很幸运,改变命运的同时顺便遇到个相知的人,互通心意。 两件事主次分明,感情之事,合则聚不合则散,人生须得淡然处之。 一直以来对他都没有表现出十分浓烈的情感来,一直是他主动,是他把握节奏。 直到今日林中遇险,清然才真真切切希望那个黑衣人就是萧致。 可惜,单看那人的身法便知不是。 她叹息一声,在书案后身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模仿他往日坐在椅中处理公务的样子。 书案上被收拾过,重要的东西收捡起来,余下一些字画插在画缸里。 萧致属于治国能人,有魄力有手腕,是个强势的君主,但诗书字画方面,清然还从未见他有雅兴赋诗或是作画。 她随手抽出一根卷轴展开来,是一幅人物背影画像,画中之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微微抬头仰望着树梢,一丝惆怅溢出画面。清然压了压眉尖,不知画中之意。 看脚本备注的名姓,是一个叫做猎鹰的人画的。 不明白什么样的人会起一个鸟的名字。 清然收起卷轴,拿了另一个展开,同样的,是这个叫做猎鹰的人画的人物相,同样的是背影。 她又拆了第三卷、第四卷甚至是更多。 全部都是同一个人画的同一个背影肖像,只是不同的形态而已。 清然忽而有些明白了,曾听凌峰提起过,萧致身边有个神秘的护卫,比之他们这种普通的王府护卫要神秘高级得多。 他们是先帝专门替萧致培养的一支暗卫,在他行冠礼的当天,便将调用权交给了他。而清然身上带着的那枚青玉便是令牌。 她又看了看画像上的人物背影,这个人一定是暗卫的调查对象,只是不知道是谁。 想不明白的事要先放一放,说不定哪天就通透了。 月至中天,时候不早了,清然收好卷轴,提着灯笼离了书房。 月光被一抹乌云遮住,流行的云很快走散,月华重返人间,世间一切阴影现行,清然走到庭院之中,身体的影子与光华之下屋檐的影子重叠,只是,平直的屋檐阴影突出一道坐着的人形影子。 清然顿足。 屋顶上有人! 她猛然回头,眼睛一闪的工夫,只见一道黑影闪过消失不见了。 她四下张望,不见任何异常,整座王府沉在寂静之中,并没有护卫察觉异常。 看来黑影应当是王府里的人。 ** 城外那日救了公主之后,翰林府时常多了一道身影。 那日太医看过之后,王子阅还是没能躲得过发烧,夜里就起了热度,烫得吓人。 第二日,萧翡遣人来询问伤情的时候,得知他发烧晕厥,当即便要出宫探望。 太后听说女儿在外受到欺辱,过来询问此事,正撞见她着急忙慌的要出宫。 问了身边伺候的人才知事情全貌。 太后吩咐太医院再派人去瞧,并将公主受辱之事告知皇帝,意思很明确了,就是要皇帝不要顾及她的颜面,处罚无法无天的姜家。 原本也只是看在都是亲戚的份上稍有抬举,既然这般不知好歹,差事撤了便是。 另外,她警告皇帝:“转告你的好淑妃,收起那些小心思。先帝为了防止你登基之后效仿先祖斩杀自己的兄弟,早就暗中做了安排。你们还动不得宁王,连他身边的人也不行。包括那个什么侍郎。” 太后看着这个与她越来越离心的儿子,恨恨道:“如果再让哀家知道你们敢做伤害小翡的事,别怪母后下旨废了你的爱妃。” 皇帝不明所以,不承认自己干过什么损害妹妹的事情,前前后后解释了一大通,太后懒于听他废话,卷袖走了。 萧璃躲在旁边的屏风后面,眼中一片冷然,吩咐身边的人,出宫去叫封家人入宫来见。 翰林府 公主出行,拖拖拉拉带了一大帮人。翰林府是王子阅的临时落脚点,不过小小庭院几间屋子,并不能容纳太多人。 人都挨挨挤挤站在屋里。 太医替王子阅诊治过后,开了疗愈的方子,另外提醒萧翡,屋中留两人伺候便可,人多了,气运不畅,不利于病人恢复。 萧翡明白过来,她吩咐跟来的人都先回去,留几个人便可。 已经第三天了,王子阅还有些体热,人也未醒来,萧翡害怕他因为自己有什么闪失,亲自在旁守候。 经过清然的事,她格外珍惜对她有恩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有事。 身为公主,衣不解带照顾一个小小翰林,实在撑不住了,就在旁边的矮塌上靠一会养养神。 殊不知,她眼睛闭上的那一刻,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 王子阅抬手抹了把额头,她再不睡着他就要忍不住了。 萧翡在的这几天,王之阅其实一直到都知道,她替他擦拭头上的汗,帮他喂水,试头上的温度,他都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敢直面她,或许是担心萧翡知道他已经醒来,以后就不再来,总之,他只是听从内心的想法,就这么办了。 太后听闻女儿衣不解带照顾一个男人,有些怒气,即便是恩人也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既然在朝为官,那便封官进爵便是了。 她不放心女儿,摆驾翰林府。 公主那么大阵仗出入翰林府也就算了,连太后也来了。 整条街被禁止通行,街坊邻居都知道太后亲自来抓女儿回去了。 她先进屋看过女儿的恩人,见他一表人才,连睡着的样子都不乏气度,心头的不快稍稍平息。 她拉着萧翡出了屋子问:“你实话告诉母后,你对这个王子阅是不是心生喜欢?” 萧翡万分惊诧,这怎么就喜欢了! 明明是基于救命之恩,她涌泉相报而已,怎么就,怎么就成了喜欢了! 她忙拉住太后说:“母后,您千万别误会,女儿和王翰林绝不是您想的那样,在山上的时候他不畏惧姜时延的权势,仗义出手救了女儿,绝没有喜欢之说啊,您可万万不能瞎想!”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越是否认越能肯定。 在太后看来,女儿从未对任何男子动过情,遇到一位从天而降的英雄人物,救了她,心生倾慕那太正常不过了。 而且,年轻人之间的喜欢并不复杂,简单纯粹。 太后笑着说:“你要是不好意思,改日母后诏翰林进宫问问他意思也行。” 萧翡急了:“不不不,母后您不能这样……” 为了太后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她急中生智,只有拉清然出来顶包了。 “不瞒母后说,其实……女儿确实有喜欢的人了……” 太后心中一喜:“噢?是哪家的公子,母后帮你赐婚!” 萧翡想的是,世人皆知清然与萧致的情意,她搬出清然来,太后自然不会同意。 “是户部侍郎詹清澄。” 太后:“詹清澄?这名怎么这么耳熟?” 太后身边的嬷嬷悄悄拉了一下太后,低声提醒道:“就是前宁王府司马,后来西洲明月城知府……” 太后想起来了,犹如晴天霹雳。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萧翡。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这么个男人,。 萧翡解释说:“母后有所不知,那日女儿遇险,王翰林救了女儿不假,其实詹侍郎也在场,他带着女儿逃走了。女儿……对他比较喜欢些……” 太后在宫中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难题。 但凡是其他人都好说,身份差点也没关系,只要家风品貌过得去就行。 这倒好,看上个这样的,这叫她当母亲的如何。 太后很怀疑,这詹侍郎是不是狐妖变的,怎么宁王着了他的道,现在女儿也被他迷上了。 真是冤孽呀! “不行,他绝对不行,你不知道他跟你四哥是什么关系吗,你还瞎掺和什么!” 萧翡理直气壮反驳:“那些都是传闻,当不得真的,女儿看他俊美儒雅,温文有礼,是个正人君子。并且智谋过人,是能当宰相的料,怎么会跟四哥有那些牵扯,无非是有些人妒忌他仕途顺利罢了。不能听人胡说。” 太后依旧不依:“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他有多出众,母后看这王翰林就很好。明日母后便着人去查一查他的底,若是家境不错,驸马的位置,就是他了。” 第133章 出事 太后带着怒意走了。 萧翡叹息一声,这怎么好,明明是救了她一命,没报恩也就算了,别回头还害了人家。 她吩咐人好生照料翰林,去侍郎府找清然商量。 萧翡走后,王子阅撑起身坐起来,心头笼着些乌云。 刚才听见太后和公主在院中争吵,亲耳听见公主承认喜欢詹侍郎。 他重重叹息一声,既然公主并不属意于他,他决定明日开始便去上朝,不能让人再误会下去,否则以后难以解释清楚。 清然今日散值比较早,回了府,刚入门,门上来报说七公主来了,而且脸色不大好。 她取下官帽托在手中,回去换了身衣裳去见她。 萧翡撑着头坐在堂上,百无聊赖,神情怏怏的。 清然提袍进门:“怎么了?没精打采的,饿了么?” 萧翡叹了一口气,换了只手撑着:“是我母后啦,她误会我喜欢王翰林,要跟我们赐婚。我哪能害了他呀,自然不肯。” 清然理了理衣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么就是害他了,你贵为公主,身份高贵,且不说你生得如花似玉的,单单这一层身份,就有多少人想尚公主。” 萧翡知道她在安慰她,扁扁嘴说:“你就别取笑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如八……淑妃讨喜,没她会讨巧。从来不得母后父皇欢喜,也就是二哥哥心疼我是他嫡亲妹妹,多多忍让我罢了。” “你看看京中这些世家大族的男子,能找出一个喜欢我的就不错了。至于王翰林,他是个好人,我不想害他。” 清然不懂:“你明明就是天之娇女,怎么会一直觉得跟你成亲就是害了人家呢?只怕到时候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人都抢着你呢。” 这话萧翡是不信的,不过,她想到一件事,噗呲一声笑了。 清然问她:“这很好笑吗,你笑成这样。” 萧翡捂着嘴忍笑,摆摆手说:“不是,你不知道,我为了绝了母后的想法,胡扯一通,说我喜欢你……” 欢喜送了两盏新茶进来,清然听了她的话,端茶的手一顿,又轻轻放在桌几上。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心悦我的事情传出去,就不会有人再想娶你了是不是?” 萧翡点点头,她就是打的这算盘。 清然摩挲着茶杯沿:“你这样一说,太后只怕更加坚定要撮合你和王翰林。” 萧翡收敛了笑意,苦恼地点头:“母后十分固执,她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再改,万一真要下了旨,那我岂不是太对不起王翰林了!” 清然却不这么认为,她笑着说:“你先别太担心,依太后的性子,她为了你往后的幸福,一定会派人去查王之阅的底,咱们只要能让她查出一些……呃……大概就是些不好的事情来,这事自然就成不了。你觉得呢?” “那要如何做?” “那你就不要管了,这事我去找他商量商量,寻个不会太严重但又能吓退太后的法子。” “还是你聪明!” 烦心事解决,萧翡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 清然起身牵她:“听说你早就来了,走吧,都这时候了,早该饿了,陪我吃饭去。” 当日晚上,传了多日的一条隐晦消息突然炸开。 清明之日,不少人上山进香,看见王翰林与詹侍郎一同上山,举止密从,有人猜测,与宁王分离两地,侍郎耐不住寂寞,移情别恋,重新又找了个情人。 另有人说,看见七公主与侍郎手挽着手依偎在一起,郎情妾意,十分恩爱的样子。 这话一出,又有人反驳了,说不对,明明是七公主和王翰林,七公主日日出宫私会,都在翰林府上留宿几夜了,不可能有假。 之后,宫里又传出消息,说太后派人调查王翰林的家底,有意招为驸马,旁的人就别打他的主意了。 三个人,牵出这么多事情来,理都理不清,简直比台上编排的大戏还有看头。 早朝时,清然感受到周围灼灼视线,轻声问白尚书:“大人,您有没有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您,是不是今天的您格外风流倜傥,吸引了其他大人的视线?” 白尚书展臂看了看今日的装扮,没啥不一样,大概是换了一种新的头油的缘故吧。 他煞有介事点头:“你也注意到了?看来本官今日格外潇洒啊。” 说罢,捏拳清了清嗓子,端起了尚书架子。 离得近的礼部尚书听见他们的对话,肚子都要笑疼了。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上司就有什么样的下属,户部这一窝人呐,真是废物得可爱。 整日埋头在各种账本之中,算账都算傻了,外头的风吹草动都不知道。 不少大臣都在看笑话,无人好意提醒。 唯有吏部尚书杨维新过去提醒清然:“詹侍郎散朝之后还是派人出去打听打听吧。” 清然茫然不知,杨维新看着她摇摇头,走开了。 王之阅进来了,瞧着精神头还不错,想来伤势恢复得还可以。清然看着他一点头。 他径直走过来,先跟白尚书行了学生礼,又看着清然,想告诉她外头关于三人的风言风语。 正在此时,皇帝进殿,早朝开始,有话只能等着散朝再说。 第134章 王子阅入狱 不等清然与王子阅商量,早朝时发生了一件事。 太后遣人上殿禀报,她派人去查王子阅的底细,还未细查,有人检举王子阅科举舞弊。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文武静了一瞬全情沸腾。 清然懵了,缓缓转头看向王子阅,他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闻言,面色冷寒,目光如刀在色彩分明的百官队伍中寻找王之阅的身影:“王翰林何在?” 春闱是皇帝登基以来首次举行的科举考试,为的不光是为朝廷扩充人才,也为他自己招纳得力的人。 满朝文武,真正忠于萧淳的人没有几个。 趁着科举选拔,他特意抬举了几个不错的子弟入天子门,这个王之阅也相当不错,只不过,皇帝私下打听过,此人与萧君昊是姻亲,只怕不得为天子卖命,便作罢。 不过,昨日太后回宫,听她之意,有意查验此人,或可招做驸马。 哪曾想,还未细查,已经有人跳出来指证他科举舞弊。这等同于在打皇帝的脸。 皇帝的目光扫向翰林院那边,旁边的同僚推了王子阅一把。他猛然回过神来,出列揖手回话:“微臣在。”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皇帝凝视他。 “回皇上的话,纯属污蔑,微臣的功名是凭本事考来的,定是有人要陷害微臣。” 萧致双手撑在御案上,两眼闪着危险的光:“你的意思是,太后诬陷于你?” 诽谤当朝太后,这罪名可不是谁都能担的,王子阅当即跪了下来,:“微臣不敢,微臣的意思是,微臣光明正大,并未弄虚作假,请皇上明查!” 萧淳深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垂眼散漫道:“既然如此,那便先将王翰林押入刑部大牢,着刑部、吏部共同调查,早日还王翰林一个清白吧,退朝!” 人群散去,两名侍卫上前来叉起王子阅带出去。 方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临走之前,他恐慌的在人群之中寻找清然的身影。 清然和白尚书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一时脑中一团乱。 王子阅大喊:“侍郎,詹兄,老师,我没有,你们要相信我,我没有!” 白尚书叹气摇摇头,喃喃同清然道:“不管是有人要害他,还是他真舞弊了,这事不好处理呀!” 说罢抬手在清然肩上拍了拍,背着手走了。 人群散尽,清然茫然在大殿之上站了一会,心里有一丝疑惑,总觉得怪怪的。 既然举报王之阅舞弊,到底是他自己夹带小抄抄袭,还是买通阅卷考官,名次作假,总要说明,才好往一个方向查不是。 大殿之上什么都没说,皇帝只听闻他有舞弊之嫌就把人抓了,未免太草率了。 倘若事事如此,往后,只要有人恶意举报别的官员,不管是与否便抓人下大狱,朝廷还能安宁吗! 清然叹了一口气,提步王外走。 公事还积压了不少,得快些处理完事情,去见一见王子阅。 刚出了大殿,下了丹陛,萧翡的大宫女从旁窜出来,拦住清然:“詹大人,公主有事找您商量。”说完转头望向丹陛旁一尊獬豸。 清然看过去,萧翡躲在后面半藏着身子向她招手。 她左右看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提袍过去问:“阿翡,你怎么来了?” 萧翡拽着她藏到獬豸身后,急道:“怎么办清然,王翰林被母后查出来科举舞弊! 我刚从母后那里知道消息过来,就看见他被人抓走了,你想想办法救救他呀!” 清然捉住她的手又看了看四周,提醒她:“阿翡,我是清澄,往后你叫我詹家哥哥便好。” 萧翡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捂着嘴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重重点头。 清然问她:“你确定你想救他?” 这个问题很奇怪,如果不想救他,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跑过来? 她想也没想:“当然。” “就算他真的舞弊作假,你也要救?” 这回萧翡不吱声了,她茫然看着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清然看着她笑:“阿翡,你似乎很信任王翰林,无条件的信任。” 萧翡想了想从认识他到这些日子的相处,虽然他一直睡着,但从他家中情形就能看得出来,他待人宽和,无论什么身份,在他跟前,不需要格外恭谨小心,主仆的关系很轻松。 他受伤昏迷,家里那些下人顾虑有她在不敢靠近,但又很忧虑主子。 一个两个忠心的奴仆这样很正常,整座府里的都这样,那便说明主子是个好主子。 在翰林府的那几日,萧翡放下公主身份,亲自照顾病中的他想了很多很多。 这辈子,她遇到的坏人少之又少,去年出城遇到山匪是一次,今年出宫一趟被姜时延欺辱又是一次。 两次被救,第一次詹家哥哥因此殒命,第二次清然的朋友出手相救。 这一次,她再不敢往后缩,一丝马虎也不容许,必须要保证王翰林好好的。 因为他,因为清然,萧翡从自我否定之中醒悟过来,有了现在全新的自己。 有了清晰的定位,萧翡肯定地点点头:“你尽管去查,若是真相确如母后查到的那样,那……尽力救他一命也不枉相识一场。” 清然微笑着点点头:“好,那就作为朋友,帮他查清真相。” ** 散值之后,清然去刑部大牢见王子阅。 刚入刑部,迎面碰到一位熟面孔——西洲司寇院参军事雷鸣。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清然心里头犯疑。不过一瞬又想起来了,地方刑狱长官若遇到特殊案子需亲自进京移送刑部侦查。不知西洲又出了什么事。 对方见到不似往日般漠视,嘴角微微含笑先揖手:“詹大人,还未恭贺高升。” 户部侍郎,正三品,司寇参军事主管地方刑狱,为正四品。一级之差,却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朝中大员,三品是个坎。从四品想要升到三品难如登天。除非像清然这样立下奇功,并且有人举荐,还能得天子赏识,也就是常说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雷鸣在司寇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五年了,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他本身不贪恋权势,故而只想着把本职工作做好便是了。每年年底的考核过关即可。故而对巴结权贵并不热衷。 在西洲也是特殊的存在,独树一帜,只管查案办事。但凡牵扯到厉害人员的案子,一律上交刑部查,从不沾手。 这么个人对清然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改观,清然不得不多心。 她回了一礼:“雷大人,长远不见,您怎么得空上京来了!” 在西洲的时候,两人一人主政务,一人主刑狱,水牛镇重收税务之事,因涉及政务,清然便从司寇院要了过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雷鸣并不曾为难,二话不说,爽快交接了案子,那件事过后,两人并没怎么接触过,这次偶然遇见,其实有那么一丝丝的生硬。 雷鸣目光审视,不好痕迹打量一眼清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穿上大红官袍,整个人的气度都拔高了不少。不少大臣穿上红袍显黑显土气。 他詹清澄却是越发的疏朗斯文。 难怪宁王殿下心痒难耐将人纳入帐下,果非凡品。 在西洲时,雷鸣并不看好她,不过就是个靠着爬床,谄媚于主的人,能有多少本事。直到接手三山城赈济北洲饥民之后,他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旷世之才,心中有了几分佩服。 他笑着回说:“詹大人有所不知,您升迁之后,洲里陆续发现好些梨花会余孽,下官派人继续深挖,竟然挖出长史储卫国,他就是梨花会的大圣!你说意外不意外。” “而且,他还和南洲那边暗中有联系,具体什么事还没审清楚,刑部下令先把人送往京中,由他们继续审理,这不,我就来送人来了。” 他说的这些事,清然来京城之间就知道了,这时候听雷鸣说起,装作不知,配合表现出惊讶。 她不过是想知道西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或者说是不是萧致出了什么事。 刚才简短几句交谈之中,她已经知道萧致回西洲之后,并没有放弃查梨花会与南洲王的关系,并且暗中动手铲除了储卫国。 不过她十分好奇,他是如何让司寇院名正言顺捉到人的。总不能是硬扯着西洲长史的后颈子,强硬证明的吧! 想到那个人,心头的思念有翻涌起来。 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好期盼能快些相见! 雷明一个人说了一堆,听的人听着听着走神了,难免对他不尊重。 若是旁人,他必要计较一二,换成詹侍郎嘛,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能人异士能人异士,主要的就在一个“异”字上嘛,异于常人的人才有可能是能人。 指不定人家脑子里正在考量什么国家大事也未可知。 他拱手道:“詹大人来刑部,想必有要事在身,下官就不多耽搁了,您请进吧!” 雷鸣侧身比手请她入内,清然朝西方张望有情人,也未曾与他客气,点点头这么稀里糊涂进去了。 雷鸣的随从赶了马车到门前接他,正巧看见清然进去,停下车,在门口张望一阵,言语酸酸的:“大人,那不是詹知府吗?小的远远就瞧见您对他客气有加,他却对您不屑一顾,升了官了就是不一样了哈。” 这随从倒是个护主的,看到主子在外受了辱,阴阳怪气的替他打抱不平。 雷鸣斜了随从一眼,不住拿手指点他的头往车旁走:“你呀你,莫说人家现在的职位比大人我高出一截,就算他还是明月城的知府,凭他和宁王的关系,咱什么也不是。你还在这多嘴,是嫌大人我的位置做太久了是吧。” 随从缩了缩头,没想到自家大人对那个媚主的改观这么大。 雷鸣继续说:“不只是宁王,我进京才几日,就听见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雌雄莫辩的侍郎大人把七公主迷得团团转。可见本事不一般!” 随从搬下脚踏,他踩上去,钻进车里。 随从收起脚蹬上车挽住缰绳,扭头朝车厢里说了句:“不对呀,小人怎么听说七公主是跟那个什么翰林一起,同进同出,都已经住在一起好久了。詹知府……噢不,詹侍郎想勾引七公主,怎奈何与翰林情比金坚,不肯应允詹侍郎啊?” 随着马车远行,随从的声音渐渐矮了下去,淹没在粼粼车轮声之中。 第135章 查案 清然递了牌子入刑部牢房见王子阅。 吏部尚书柳青衡打量了好几眼眼前的人,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给了她探视的牌子。 领了牌子清然就要走。 “等等!”柳青衡叫住她,“詹侍郎就这样去见王翰林,就没什么想问问本官的吗?” 清然没明白柳青衡的意思,回过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虚心请教:“不知柳尚书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不过是科举舞弊案,想听听侍郎的想法。“ 清然直起身子,觑见柳尚书严肃的面容,心里头有些打鼓。 不愧是敢刑狱这一行的,柳青衡整个人看起来比死囚犯还要凶狠可怕。 虽然知道他们常年与不法之徒打交道,若自身没有一杆称,压不住那帮罪犯。 但被他这样盯着实在不是件开心的事情。 清然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比较稳妥,又听他说:“詹侍郎别误会,本官的意思是,王翰林科举舞弊之案,事关朝廷大计,皇上交给刑部查,其实并不稳妥。” 清然:“柳大人的意思是,既然是舞弊,该由礼部核查,而非刑部?” 柳青衡看着清然,心头有些不确定。 有些事该不该跟这个宁王跟前的红人说。 可反过来想,皇帝都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仍给他了,若再不推出去,只怕刑部无法消化。 户部侍郎詹清澄柳青衡查过,此人出身高门,但却因父亲掌兵权而选择入文职。从小小的王府司马做起。宁王在他的帮助下,屡次立功。 他自己则因解除北洲之患获得皇帝的赏识,升迁神速。 宫中曾传出皇帝与宁王争夺此人的事情,只不过,最后是皇上妥协了。 也因这件事,皇帝与宁王两兄弟离心,一个荣登高位,一个远赴西洲。 看似各自为政不相干,但自古帝王怎么会放心手握重兵的藩王在外,必要时时惦记夺取兵权。 两兄弟暗中较量,柳青衡本以为以宁王的性子,不会轻易妥协,谁知他会用手里的权柄帮詹清澄换取了侍郎的位置,并且,还拿到了皇帝亲手写的詹裕明夫妇的劝离书。 这些事大部分朝臣都不知道,柳青衡也是因为特殊渠道得知了这些消息。 朝中局势不明,他迟迟未表明态度,其实就是不看到新帝。 现在又接手了科举案。 明明只需要查明检举之人与王翰林之间是否有过节,再查一查礼部官员是否徇私刑部牢房见王子阅。 吏部尚书柳青衡打量了好几眼眼前的人,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给了她探视的牌子。 领了牌子清然就要走。 “等等!”柳青衡叫住她,“詹侍郎就这样去见王翰林,就没什么想问问本官的吗?” 清然没明白柳青衡的意思,回过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虚心请教:“不知柳尚书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不过是科举舞弊案,想听听侍郎的想法。“ 清然直起身子,觑见柳尚书严肃的面容,心里头有些打鼓。 不愧是敢刑狱这一行的,柳青衡整个人看起来比死囚犯还要凶狠可怕。 虽然知道他们常年与不法之徒打交道,若自身没有一杆称,压不住那帮罪犯。 但被他这样盯着实在不是件开心的事情。 清然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比较稳妥,又听他说:“詹侍郎别误会,本官的意思是,王翰林科举舞弊之案,事关朝廷大计,皇上交给刑部查,其实并不稳妥。” 清然:“柳大人的意思是,既然是舞弊,该由礼部核查,而非刑部?” 柳青衡看着清然,心头有些不确定。有些事该不该跟这个宁王跟前的红人说。 可反过来想,皇帝都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仍给他了,若再不推出去,只怕刑部无法消化。 户部侍郎詹清澄柳青衡查过,此人出身高门,但却因父亲掌兵权而选择入文职。从小小的王府司马做起。宁王在他的帮助下,屡次立功。 他自己则因解除北洲之患获得皇帝的赏识,升迁神速。 宫中曾传出皇帝与宁王争夺此人的事情,只不过,最后是皇上妥协了。 也因这件事,皇帝与宁王两兄弟离心,一个荣登高位,一个远赴西洲。 看似各自为政不相干,但自古帝王怎么会放心手握重兵的藩王在外,必要时时惦记夺取兵权。 两兄弟暗中较量,柳青衡本以为以宁王的性子,不会轻易妥协,谁知他会用手里的权柄帮詹清澄换取了侍郎的位置,并且,还拿到了皇帝亲手写的詹裕明夫妇的劝离书。 这些事大部分朝臣都不知道,柳青衡也是因为特殊渠道得知了这些消息。 朝中局势不明,他迟迟未表明态度,其实就是不看好新帝。 现在又把王翰林的案子丢给他,他心里一百个怨言。 明明只需要查明检举之人与王翰林之间是否有过节,再查一查礼部官员是否徇私 以及当时搜检人员是否收受不明财物便可。 却非要抓人严查。 谁都能看出来,皇帝要借此事搞事情。 柳青衡在刑部尚书的位置做了十年,见过太多险恶的人心,这盘棋,他一点不想陪皇帝下。 正好詹侍郎来,让给他便是。 詹侍郎背后有宁王,一旦朝廷混不下去了,他还可以回到宁王身边,可我柳青衡呢,身后空荡荡,只能谨小慎微走好每一步。 他无奈叹息:“有些话本官不好多说,詹侍郎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这件事,刑部无能为力,不过若是詹侍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官便是。” 清然听明白了,柳尚书的意思是查案,他们不会用心查,不过能打下手。 其实这样就够了。 清然抿唇郑重向柳尚书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她紧紧握住令牌,到了牢房前,出示身尚书的令牌,跟着狱卒往监狱里走,越走越深,越走越黑,清然的心跟着往下沉。 科举舞弊,这件事还未定论,将人关在牢房深处,结合柳尚书欲言又止的话来看,清然明白,这是皇上有心借这件事彻查吏部。 王之阅不过是个媒介而已,只能说他比较倒霉。 吏部尚书杨维新,皇上的老丈人……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萧璃有孕,皇上想立她为后,故而要借机除掉皇后娘家!!!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难办了。 怪道白尚书说这件事不管到底是不是真的都很难。 清然吊着一颗心跟着狱卒走到深处的一间牢房。柳尚书有特别交代,狱卒没为难清然,给开了铁锁打开牢房门请她进去。 王子阅苦着脸蹲坐在墙角,抱成一团缩着,听到脚步声,头都懒得抬。 清然四下打量牢房,相对于其他死囚犯住的略微干净一些。估计是刑部的人不想太过为难王之阅。 案子没查清之前,到底还是翰林身份,从这个位置上做到高官的人比比皆是,万一日后飞黄腾达计较当日之耻,那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况且,近日的流言传得颇广,他与公主的关系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好。 若是公主一定要保他,又当如何说。 莫看这些人是底层最不起眼的人,但却比猴儿都精。 清然提袍跨进去,抬袖扫了扫一张稍干净的条凳,坐下来。 王子阅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去,见清然神色自然坐在凳子前,慌张站起来。 “詹大人,詹侍郎,詹兄啊!”他扑过去要抱清然。 清然眼疾手快,身法更快,坐着不动身子一歪躲了过去。 “詹兄救我啊,我是被冤枉的呀!”没抱到人,只好抱着她的腿哭嚎。 这人,一副哭爹喊娘的样子,实在与他平日潇洒模样判若两人。 清然费了好大力气拨开他:“有话好好说,时间有限,你莫要耽搁,把你所经历的,知道的,都告诉我。” 喊了半天,半滴眼泪都没有。 王子阅收起哭腔坐在地上叹气。 “我的经历,我的经历就是正常的科举路子,哪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比别人顺利一些而已啊,我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说完揉了把脸,搞不懂怎么会锒铛入狱的。 清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顺利?是不是出奇的顺利?” 王子阅点头:“我考试前,我爹娘都会到庙里烧香,保佑我顺利中举。大概出的香火钱比别人多些吧,所以每次都很顺利。” “你的意思是在进士之前的考试都很顺利,那进士呢?进士也很顺利吗?” 王之阅摇头:“我们家是当地首富,在洲里都是说得上话的,自从北洲闹饥荒之后,不光我姐姐把她自己的嫁妆全拿出来接济饥民,就连我爹也是贡献了不少粮食的。因此,北洲三王对我们王家礼遇有加。” “不过,到了京城就没那么顺利,”说着,他的腰塌下来一节,“”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太多了,我爹认识的不过是些边缘小官,像你这样的三品大员,认识倒是认识几个,但谈不上交情。所以,考进士靠的是我自的本事,绝无作弊一说!”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清然大致明白了。 朝廷为了网罗人才,鼓励寒门子弟参加科举入仕。 但,事实却是老百姓若支撑一个孩子读书,每年的束修就得十两银子,只这一条就淘汰了绝大部分人。 能留下来进学堂受教的,也因为接触的知识面有限,顶多撑到县试,考取个童生就算是光耀门楣了。更别谈什么乡试府考试了。 像王之阅这种富贵人家的公子,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钱财占很大一部分。 说白了,这件事,可大可小,自古以来,但凡家底殷实的人家为了子孙能够走科举的路子,费尽心思,散尽家财,只为换来那一声“官老爷”。 旧时一直就有的惯例,到了王子阅这里就成了舞弊了,必是有人陷害。 清然问他:“你入京之后,这段时间内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者你们王家往日里有没有什么仇家?” 这倒是问倒了他,平日里家中之事王父从不让他操心,只叫他一心读书,杂事一概不需要他管。 王家在当地可是至善人家,就打前阵子闹饥荒的事来说,他们家可是开仓放粮,把座粮仓都搬得只剩下一家子口粮了。 他们在当地做生意也不与人恶意竞争,大家凭本事挣银子,说不上有没有仇的。 想了半日,他蹙眉摇摇头:“没有。” 这头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清然不再浪费时间。她嘱咐他好生在牢里待着,注意安全,静等她的消息。 ** 出了牢房,昏暗的天压得人喘息困难,估计有场不小的雨将要落。 出了刑部,清然往内宫方向走,入了外宫门,里头一层一层通传。皇城里当值的一个小内侍带她入宫。 内侍是个瘦小的十几岁孩子,弓着身子在前领路,走到半道上还是没忍住问:“大人,您这么晚了入宫觐见皇上吗?只怕这个时辰皇上在淑妃宫中,不得出啊。” 清然停住脚问:“本官不是去见皇上,是求见七公主,有事相商。” 小内侍回头问:“七公主?” 他觑了一眼天色道:“恕奴才直言,这么晚了,觐见公主,不合规矩,只怕不易见。” 这个小内侍有些奇怪,她盯着他看,上下打量他。 他虽然身形瘦小,但步伐轻盈有力,身形精瘦,软塌的料子裹着身子,显出流畅的线条。 这个小内侍会武功,走的应该是柔韧的路子,跟凌峰和萧致不同。 清然眯了眯眼,一时无法判断这个人的身份。 察觉到清然的目光,他垂头往一侧避了避,拢着两肩膀隐藏自己。 越躲着越是有问题。 不过,看他目光纯澈,并不恶意,清然道:“宁王殿下有吩咐?” 陡然的,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来的。小内侍不再躲藏,大方行了一礼道:“真是神了,奴才还什么都未说,更对宁王殿下只字未提,大人是如何知道奴才是宁王殿下的人?” 还真是,诈他一诈,他就直接说了。 她笑着说:“宫中内侍,多身份微贱,对宫中之事最会装聋作哑,不管出了什么事,不是眼睛跟瞎了意一样就是舌头被拔了似的,断不会从你们口中听到半句不该多说的话,这是保命符。” “你我第一次见面,你便委婉提醒我不要在这种时候入宫,无非就是担心名声上过不去,于我有损害。” “这世上,除了宁王殿下,我想不出谁还会为我这般着想了。” “大人英明!” 清然继续往前走,冷不丁又问:“清明那日山中的人也是你吧!你叫什么?雪枭?还是猎鹰?” 小内侍快速扫了周围一眼,见长长的宫道上只有他们二人,才笑着说:“侍郎睿智,一下就猜出了奴才的身份。不过,奴才不是猎鹰,更不是首领雪枭,而是金雕。” 清然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你们一共有几人?” 金雕回答说:“一共十人,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同,您刚才说的在林中救您的人,应该是猎鹰不是奴才。” 一人可敌千军。 这便是先帝对萧致的疼爱,也是怕他走后出现他所不愿见的场面。 留下这支队伍,无非是为了震慑皇帝。 清然问他:“殿下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怎么不直接传信于我?” 小内侍拱手道:“其实早在殿下决定回西洲之前就已经安排了奴才在宫中时时候着,如遇宫宴,或者大人在宫中不便,需要人的时候,奴才就会出现在大人身侧。” “大人,殿下还留下话。“ 清然站定,问:“什么话?” 金雕说:“殿下要您莫要插手皇家之事,无论关乎到谁,都莫要插手,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他很了解她,知道若是涉及到萧翡的事情,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事先早就安排了人在宫中:“这么说,你是来拦我的?” “不敢,殿下的意思是先劝说,若是大人执意要插手,那奴才只能全力配合,尽全力护大人周全了。” 清然抿唇笑了:“那就是了,还是他最知我意。” “你放心吧,我知道分寸。你刚才说殿下会回来?什么时候?” 金雕:“待南洲之事了,殿下自会回京。” 清然长舒一口,喃喃道:“南洲事了……” 金雕明白,她是想他们家王爷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掌心大小的埙递给清然:“若是您想王爷了,就吹响他,王爷就能知道。” 清然接过来,放在掌心翻看,小小一枚,团团的,只有两个孔,应该是个埙,很古老的那种。 “他真的 能听见吗?”清然问。 金鹰无语,这里离南洲十万八千里,能听见有鬼了。他这样说是因为,这个埙能传唤他们组里的人,王爷既然把令牌给她了,便是让他们认她为主人,只不过,现在只有保护之权,调用,还得用这个埙吹奏特殊的旋律他们才会现身。 第136章 小王 到了内宫门前,清然拽下胸口的青玉令递给金雕。 他让清然在门口等候,拿着玉令去通禀。 此玉乃世间唯一一块,是先皇御赐之物,即便是太后见了,都要顾念与先帝的情分掂量几分,更何况是其他人。 守门的老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人,专门来照顾萧翡起居的,见到那块令牌,意外一愣。 “这是……” 金雕微笑着回话:“回嬷嬷的话,是户部侍郎詹大人请求见七公主一面,说是要询些事情,事关人命,故而此时来见。” 老嬷嬷一听是太后特意交代过要提防的人,眉毛倒竖,做凶狠貌:“什么侍郎不侍郎的,这天都要黑了,内宫女眷岂是说见就见的,不像话。”说完便转身要走。 “欸嬷嬷通融通融,说不准公主愿意见呢?” “不见不见,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跟我们七公主没有关系,你快走吧,要是被太后知道了,小心抽你鞭子” 说着吩咐人就要关宫门。 金雕还不死心:“在宫中相见不便,那到御花园见也可呀嬷嬷,您就帮忙通传一声吧。” 他一手撑着门,看似没费什么力气,但几个宫女就是关不上门。 嬷嬷看出其中门道,定眼瞧他,原没把他当回事,没曾想是个硬茬。不过,这是在宫里,皇后病着,这后宫就是太后最大。她瞪眼看他,任凭他是西方神佛也不惧他。 她大喊:“来人呐,”指着金雕说,”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扔出去!” 宫门外出现好些侍卫。 金雕眸中蓄积着冷意,凝视那老嬷嬷,抵着门不让。 门无法关上,两方僵持住。 清然见侍卫们围了上来,情形不妙,往前跨了一步道:“不便就算了,”她对老嬷嬷拱手说:“先前公主拜托下官调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这便想着来报给公主听,既然天色已晚,烦请嬷嬷将话带到便是。那便不打扰了。” 说罢深深躬身作揖,给金雕递了个眼色,转身走了。 金雕收手,紧走几步追上清然。 “大人,您不见公主了?” 远离了宫门,清然回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宫墙屋檐,轻声道:“公主被太后控制了,见不到的。” 小内侍脚步一顿,反应了一会才继续跟着清然往外走喃喃道:“难怪了!” 清然问:“难怪什么?” 金雕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难怪前几日听见公主住的嘉柔阁里传出喊叫声的,想必是太后在处置公主身边的宫女。” 萧璃身份没暴露时,皇家只有两位公主,先皇溺爱,从不禁止他们出宫游玩,不过是多派些人保护。 公主被禁足,从先帝开始还未有过。看来,太后是真的怒了。 公主这边没办法得到消息,这些事的背后,到底是不是因萧璃而起还不能定,只能另想办法。 回去的路上,清然想了又想,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从王家自身查起,若王家真如王之阅所说,做了那么多好事,或许查一查不仅能洗清他的罪名,还能因多年来所行善事得到朝廷褒奖也不一定。 回了侍郎府。 清然连吃饭时都心不在焉的,王氏看出她有心事,问她:“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连饭都吃不安逸。” 她帮女儿夹了 一块鸡肉。 清然接过来道谢:“谢谢娘。” 她捧着碗,戳了戳碗里的米饭。 “娘,今日早朝,有人举报之阅科举舞弊,皇上很生气,把他关牢里了,并且要刑部查清此案。” “啊!”王氏很喜欢王之阅单纯的性子,听说他被下了狱,第一反应是他有没有好菜好饭吃。 “你这孩子,不早说!”她看了看满桌的饭菜,喊欢喜再去取几个碗来,“反正你也不吃,我给小王送去吧。” 欢喜拿来两只大海碗。 王氏盛了满满一碗饭,又把肉拣好的装了满碗,找个食盒装好,拎着食盒出去找小四赶马车。 清然端碗举着筷子她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知道的还以为王之阅才是她亲儿子呢。 “娘她什么时候跟王之阅这么熟的,还小王!”清然问欢喜。 欢喜嘿嘿一笑:“大概就是在你没日没夜忙公务的时候吧。” 清然无语,搁下碗筷起身,王氏折回来问她:“令牌借用下。” 知女莫若母,她就这么笃定清然身上一定有能进入刑部的令牌。 清然无奈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块令牌递给母亲。 “天色已经不早了,娘,您早去早回啊!” 王氏拿了牌子脚步生风地走了,摆摆手高喊了句知道了。 清然松了一口气,看着母亲的背影,忽然发现,其实这大半年里母亲也变了不少。 以往在她还是詹夫人的年岁里,开心的时候很少很少。又被各种规矩束缚,不能肆意而活。 清然曾听母亲同身边的侍女说过,母亲其实并不是不愿出门与别的夫人结交,而是不愿意以詹夫人的身份同人交往。 如今,解开枷锁,她终于做回自己了。 清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抬头,见门口出现一道身影,如修竹般挺拔,站在母亲身旁,两人自然对话,最后母亲一笑,下台阶上了马车,谢韵贤则上马护送在侧。 清然抬头看天边的云,轻柔地飘过,飞向未知的方向。 人生短暂,有些事当为则为,而有些错误的事则该及时止损。 当日子难以过下去时,不如勇敢点,去改变,去探索,可能不一定会变得更好,但若不改变,只会变得更糟。 想通一些事情之后,人就会觉得轻松许多。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今日要好好睡一觉,明日才有精神替王之阅查案。 第137章 发怒 清风轻柔抚弄博山炉中的青烟,婉转柔长,丝丝弥散在宫殿各个角落。 风暖催人眠,午后的光阴格外漫长,门口值守的宫女昏昏欲睡,低头压着嘴角偷偷打了个哈欠。 忽然,“啪”的一声殿内传出瓷片碎裂的声音。惊得殿内值守的宫女赶忙跪下。 紧接着一声怒吼从床帐中传出来。 “你怎么能这样!” 接二连三的质问声一声不落的传进宫女的耳中。 “你们从小一块长大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而且,朕也帮你出过气了,怎么到现在还记着……”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淑妃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赶忙出来把里外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闲杂人都清了出去。 萧璃捧着日渐长大的肚子往萧淳怀里拱,靠在他怀里撒娇:“在二哥哥心里,阿璃就这般小气么,哼! “枉我从小一直把你当做温柔的大英雄一般敬仰,事事以二哥哥为先,做人做事也跟着哥哥,即便没学到五分也学会了三分。” “她萧翡仗着嫡出公主的身份,处处看不惯我,处处针对”,她吸了吸鼻子,哭巴巴,“二哥哥何曾瞧见过我与她争,与她抢,更何况报复了。” 萧淳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些,正愁没台阶下,萧璃先服了软。 他大掌抚上她的背。 已经是怀孕四个月的人了,肚子都隆得跟小山似的,背却薄如峭峰。萧淳爱极了她这单薄柔弱的样子。 “二哥怎会不信你,可母后派人查到清明那日,七妹在山中遇险,是你们封家派人做的。这你如何解释?” 萧璃捏着他的衣袖把玩,浑不在意地说:“既然查到是封家人所为,怎的赖到阿璃头上了。” 她抿抿唇继续说:“纵然他们封家对妾封妃之事助力不小,却并不能说明妾与他们就连成一线了呀。” “而且,二哥哥心是偏着长的,尽信七姐姐不信阿璃。” 这话皇帝不认,他问:“这是如何说的,朕如何偏心七妹了?” 萧璃伸手捏住萧淳一只耳朵,轻柔把玩:“还说没有!妾问过封家了,他们派去的人明明杀的是詹清澄。并未动七姐姐分毫。七姐回来告状,却说黑衣人要杀她,哼,二哥哥问也不问,就对阿璃发怒,还说不偏心。” 萧璃佯装生气,气哼哼甩开他的衣袖,转过身去。 萧淳解释:“朕是听太后之言,并不知这些事,而且,,七妹也并未告状,你莫要多想啦啊,你还怀着龙胎,莫要气坏了身子,是朕错怪了你还不成吗!” 皇帝主动认错,愿意下架哄她,萧璃自然知道就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转回身双手搂住萧淳后颈。 “看在小皇子的份上,这次妾就不与二哥哥计较,不过,妾有过要求。” “什么要求?” “你多陪妾一会再走……” 萧璃眼眸深深望着萧淳,两人自有了实质关系以来,很了解对方的眼神。 萧淳牵唇一笑,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悄声说:“现在能这么频繁吗,昨晚才……” 呼出的热气吹得萧璃软软的,她转过脸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玉指修长,灵蛇一般探进萧淳衣襟,软软一笑:“太医说了,现在已经稳定了,没事……” 萧淳无奈,宠溺笑笑,这个女人呐,比他一个男人还缠人,不过却又合他心意。 殿内暖香蒸腾,满室欲望如潮水撞击江岸,而后渐渐鬼预防虚无。 ** 清然在京中除了张冲能偶尔帮帮忙之外,无人可用。 她去过刑部大牢之后,第二日一早登了户部尚书府。 白尚书刚刚练完一套五禽戏,湿汗未干,一边擦汗一边问清然:“皇上特意改了上朝时间,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大臣能睡个好觉,以便更好的替朝廷卖命。你倒好,大早上的不睡觉跑本官这里来作甚?” 清然拱手,正要说明来意。 他一抬手,继续道:“可别说是为了我那个便宜学生的事来请教。” 他摆摆手,“他那件事啊,自发生那日起,本官便说过了,不好办。本官爱莫能助。侍郎啊,你另请高明吧。” “管家,送客……” 清然一句话还没讲呢,什么都让人猜中了。 她拦住白尚书的去路,拱手道:“大人,王之阅这件事下官问过刑部尚书了,他说事情不简单。” “皇上并非真正想处理王之阅,可能,大概,是想查办杨家……” “可能?大概?” 白尚书笑了,“我说侍郎啊,你在地方为百姓办事倒是挺能耐,怎么朝中之事却看不透呢。” “莫说你们现在不确定皇上的意图了,就是知道又能如何,对着干吗?” 他把擦汗的巾子丢给旁边伺候的人,引清然往待客厅走。 “说句不该说的,咱们这位皇上啊,可跟做太子的时候不同了。” 清然不明白,就他对萧淳的了解,不管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他都是温和仁厚,谦谦君子之风。怎么可能会变呢。 “不瞒大人说,皇上……曾与家妹有过婚约,下官从前虽未曾与皇上接触过,从妹妹那里也听说过皇上的为人。即便荣登高位,一人骨子里的性子怎么会变呢?” 白尚书拿手指点点她,笑道:“你呀,还是太年轻了。也太不了解咱们的先帝爷了。” “不是在说皇上吗,关先帝什么事?” 到了待客厅,白尚书吩咐人上茶,他在主位落座,引清然落座,卷了卷衣袖,继续说: “你为官年数浅,不曾在先帝手底下当过官,不知道咱们这位先帝爷有多厉害。” 丫鬟上茶来,白尚书端茶押了一口,吐掉茶叶说:“或者说是强势。” 先帝在时,清然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很多时候都是应七公主召,进宫陪伴。她也曾见过先帝许多面,看到的是一个父亲对几个子女的疼爱及呵护。尤其是两位公主。 清然在旁看着,很羡慕萧翡能有这样一位父亲。 现在身在朝堂,看事情的角度不同。 先帝政绩卓着,考明经时,读过史学,知道先帝为这个国家做过哪些贡献,但对性格方面全然不知。 白尚书慢慢讲述了许多,为人臣子看到的帝王的样子。 清然大概拼出了一个强干、坚韧的帝王形象。 清然明白了,这样一个帝王身后,一定得是一个软性子的储君才能融洽相处,在这样一位各方面都出众的帝王身后,萧淳必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登基之后,压力骤然消失,抑制多年的本性渐渐显露出来,才会有了强硬更改上朝时辰,才会不顾朝臣反对改了萧璃的姓氏,让她回归封家,继而纳入皇宫朝夕相伴。 清然木木地走出尚书府,脑中还回荡着白尚书的话。 说到最后,还是劝诫之言。 第138章 南洲 朝阳初升,天边泛着鱼肚白,清凌凌的风扑面而来,清然望着遥远的东方,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宫里去。 俗世纷扰,世人总爱争个是非曲直,真相是什么,对一些人来说根本不重要,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旁人如何都无所谓。 清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对待萧淳,上一世,一直以为会是以后的归宿,从心底就把他当做未来的夫君看待。这一世,脱下女儿身,就没再想过这些。 不管她还是不是詹清然,都无缘那个位置。 说来也奇怪,重生回来,从来没想过继续以清然的身份走下去,努力获取皇家的谅解,并且得到皇后的位置,从女人的角度站上高位帮母亲摆脱詹家。 大概潜意识里就明白,除了詹裕明不可靠之外,与其想改变皇家的想法,不如改变自己,哪怕是转换性别。 到了宫门前,清然下车跟随上朝的人流往里走,入了宫门,一个小太监不着痕迹靠过来,跟着清然往里走。 清然撇头看了一眼,是金鹰。 “怎么了?”她问。 金鹰勾背托手小碎步跟着清然的步子,小说道:“大人,奴才已经查明,七公主确实是被太后禁足了。她写了封信嘱咐奴才交给那您。” 清然微微点头,趁人不注意,脚下一崴,哎哟一声就要跌倒。 金雕在旁顺势扶住她:“大人小心。” 折成一个三角福字的信便到了清然袖子里。 早朝之时,御案上摆着一封奏折。皇帝撑着额叹息一声,愁容满面。 如今四海波静,千里同风,北洲饥荒平顺度过,百姓陆续恢复生产,还有什么事值得他这般伤脑筋。 清然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近日朝中之事,好像没有什么事大到足以让皇帝这般费神。 她跟旁边的礼部侍郎对看了一眼,见对方眼中 亦是迷惑,便知那奏折该是今天刚递上来的。 皇帝长叹一声 ,散漫拾起奏章说:“朕若日召见户部尚书查问今年春种税收之事。” “北洲受灾之地的春种税免除之外,全国其他各地税收情况如下。”他把奏章递给身边边的内侍,交由中书舍人宣读内容。 奏章是白尚书连夜整理出来的,除了北洲,东洲、西洲以及中洲都说得过去,跟往年相比,属正常范畴,不过南洲就不一样了。 南洲相比东洲地界要广阔的许多,并且良田多于东洲,春种的税收竟然不抵东洲的一半。 不少官员听出其中关键,议论纷纷。 不少人问:“南洲王是有意不交税,还是交不出,可有上折子说明?” 去年北洲抗击戎狄之时,南洲王萧寂率三万大军峙于玉龙河对岸这事,都还历历在目呢,这倒好,今年的税就不想交了。 谁都看得出来此人狼子野心,早有谋反之心。 皇帝这时候问这个问题,无非是希望有人能率先捅破那层窗户纸,好让萧淳有个借口好好查查南洲王。 但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皇帝问众人:“诸位爱卿,有何见解,尽情说来。” 不问还好,一问,顿时静了下来。 监察御史张忠见此情形,瞟了一眼站在靠后的南洲王的亲戚。拱手启奏道:“皇上,微臣有个提议不知当讲……” “讲!张爱卿有什么话尽管说来听听。” 皇帝正愁无人跟他对唱,好不容易有个人出来搭腔,岂能放过。 张忠道:“启禀皇上,白尚书的奏折中所记录的南洲总税收数目比东洲西洲一半还少,只比受灾的北洲好上那么一点。此事蹊跷,不知是否是南洲百姓遇到什么困难,而南洲王不想给朝廷增加负担,故而未曾上报。” “你的意思是……” 萧淳挑唇一笑。 所有的人也都明白过来了,张忠这回学精了,话反着说,这样萧寂就没话说了。 “微臣的意思是,不若派遣特使巡视南洲,并派户部官员到南洲查看他们税务情况,找出原因,解决问题。” 这话真是说到萧淳的心巴上了。他仰天大笑,一拍大腿,大赞张忠。 “好,就依爱卿所言。不过,这巡视的人选得好好选一选才是啊!” 这倒是。 既然都知道萧寂有谋反之心,这时候派人过去极其危险。 搞不好,惹怒了萧寂,被他一刀杀了都有可能。 所以这个人,既要官职够高,又要有胆识,还要有能力。 萧淳首先想到的是四弟萧致,可因为先前的事情,两人明显已经有了隔阂,而他也辞掉所有职务,只做个闲散王爷,这时候再厚脸皮去请他,萧淳放不下脸面。 他问百官:“可有哪位爱卿自荐巡视南洲的?” 朝中武将,不是老的老就是少的少,真正能顶起事情的人少之又少,不然北洲之战也不会派封逸去了。 而文臣各个养尊处优惯了,哪吃得了那个苦。 所以,一时间还选不出合适的人来。 清然心里也将所有知道的官员在心里过了一遍,她私心里认为王之阅最为合适。 不过,就是官职低了些,且还有嫌疑在身。 正思虑着,要不试试看,舞弊之事能否暂时按下不查,派他去南洲查税收之后回来再查,不知可不可行。 还在掂量着要不要提,忽然就听皇帝在叫她。 “詹侍郎。” 清然反射性躬身拱手回话:“微臣在!” “朕记得,詹爱卿昔日为入文职之前,曾在北洲边境历练熟练,练就一身铁骨。” 不少大人看向一身“铁骨”的清然,忍俊不禁。 没见过瘦得就剩一把骨头的铁骨。 “屡次立下功劳,若不是年幼不能独当一面,早该升任大将军了。这么看来,詹爱卿当属文武全才才是呀。” 清然身子躬得越发低了:“皇上谬赞,微臣正是因为武艺不精,家父嫌弃丢脸,适才弃武从文,入了朝堂。” “哦?是吗,朕记得去年七公主城外遭遇意外,是你,孤身一人出城营救,把公主带到了安全地带。这没错吧!” 这件事一定阿翡亲口跟皇帝说的,不能否认。 她回答:“是。” 皇帝满意一笑:“既然如此,朕便旁派你前往南洲,彻查南洲税务。朕给你三天的时间准备,要什么人,奉旨调用便是。今日就到这里,退朝!” 第139章 一石二鸟 三天! 只有三天的时间。 出了大殿,清然快步走往无人的巷子里,抽出袖子里萧璃给她的信。 信不长,短短几句话告诉清然。 她买通萧璃身边的人,听到消息,说清明那日他们在山林中遇到的杀手是封家派的,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竟追着清然不放。 她还打听到,皇帝和太后争吵,要废除病秧子杨皇后。 要给萧璃腾位置。 太后以命要挟,坚决不允许。所以才会想出要拿杨家开刀的办法。 现在皇帝受萧璃蛊惑,一心想要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嫡出,所以,封家人以王之阅为突破口,安排人检举他科举舞弊,想拉杨尚书下水。 看完信,清然顺手就撕碎了,扬在空中。 她快步出了巷子。 直到这时候清然才明白,姜还是老的辣。 两位尚书,白尚书和柳尚书在事发之时就穿透表象一眼就看到了本质,故而都抱臂旁观,不愿沾手。 白尚书和柳尚书还有些不同,白尚书虽有老师名头,但这种时候一定是极力撇清,,而柳尚书还要担查案之责,若事情一直没有进展,皇帝等不及了,必会逼他快快做决定,拿出个结果来。 清然堵的就是这一点。 只这一点,柳尚书就会尽力帮忙。 不过,在去见柳尚书之前,她还有件事要确定。 她回了宁王府,找到管事的,进了萧致的书房,拿出那枚埙,搁在嘴边吹响。 这个埙只有两个孔,只能发出三个音,清然都试了一遍,毫无反应。 “不应该呀!”她试着用三个音组合了一段旋律,呜呜咽咽的跟嚎丧似的。 屋顶上的一团黑影实在听不下去,飞身落在窗前,敲了敲窗。 清然松了一口气,拉开窗问::“可以帮我查一件事吗?” 窗外的人抱着剑,酷酷的靠在窗边,看都不看清然一眼:“什么事。” 这个人看起来跟金雕差不多大,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但周身的气场却完全不像这么大的人发出来的。 清然说:“你们能不能帮我去查一查王子阅的家底,以及他们家跟其他官员之间的联系,特别是户部的。” 窗外的人难得施舍般转头看了清然一眼,颇为不耐烦。 清然缩了缩脖子,这个人有点凶 ,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她有些发怵,连问他的名字都不敢问。 他压着眉尖丢下两个字,“等着。”握着剑消失在屋檐后面。 会武功就是不一样啊,不走寻常路。 清然把埙塞回荷包,关上窗,在书房里找以前萧致查的一些关于朝中官员的材料。 萧致在去西洲之前,入朝多年,辅佐太子,一直手握重权,朝中大小事参与不少,与不少官员都有过接触。 在外做事,必定要先了解对方,才好选择下手的地方。以他的性格,必要有把握才会去做一件事。故而,清然知道,他这里一定有记录着朝中各大官员底细资料。 这间书房,两面墙都摆满了书籍和卷轴,清然一点一点找起,没用多久就在最上面的格子里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让暗卫查只是一方面,她这边也得找些有用的消息才行,不能全指望别人。 光影流转,窗子透进来的光亮移了方向,清然从一堆资料里抬起酸涩的头,翻看了半日,总算是找到些有用的东西。她收拾好桌面,过小门回侍郎府吃饭等消息。 临近太阳落山,那个拽拽的暗卫回来了,把查到的东西丢在清然桌面上,身形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清然还想问问,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召唤他们,人已经走了。 清然摇摇头,难怪从未见宁王用过这些人,大概是真的不好管束吧。 她拾起那张纸,上面记录了王之阅父亲接触过的京中高官,其中就有吏部尚书杨维新。 清然冷笑,人人都藏有小心思,一件事之所以办不成,就是这个原因。 她收拾收拾,去了柳尚书府。 散了朝,柳尚书左右等不来清然,还以为她放弃查舞弊案,准备直接前往南洲呢,处理政务都不得安心,散了值,就在府里头打转,抬头就见清然提着袍子从外头进来了。 “哎呀,詹侍郎,你可来了!”他迎她进来,引她入座,招手让外面伺候的人上茶。 “早朝时本官一听皇上属意你赴南洲,本官心里一咯噔,只当你撂下这头不管了呢!” 他着急上火,等得口干舌燥,茶来了,抓起来就牛饮一口。 大概是这件事不落地,他心头不安吧。 清然笑着说:“三天时间是紧了些,不过,只要大人配合下官,这件事不是完不成。” 柳尚书丢下茶盏看着清然,深度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有多麻烦。 “不是,詹侍郎,你到底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又查到些什么,说与本官听听。” 清然喝了一口茶道:“这件事说来其实也简单,如果单单只想救出王翰林的话。” “你的意思是……”柳尚书看着清然,试着说,“皇上的想法无法改变,那就改变杨尚书的想法?” 说完立刻闭了嘴。 清然笑了,看穿一切的笑。 柳尚书清了清嗓子,掩饰不住的尴尬。 摸到茶盏抿了一口:“侍郎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清然笑道:“刚刚,就在来柳尚书这里之前。” 柳尚书抿了抿唇,沉默喝茶。 清然继续道:“下官不明白,柳尚书既然这般急切,又为何要隐瞒下官?” 柳尚书叹息一声:“既然詹侍郎已经知道,这件事涉及到吏部尚书,何必还要问这种问题呢。” 都是无奈,同在朝为官,多年来,也打过不少交道,即使对手又是战友,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今日是他杨维新,他日还不知道轮到谁贬谪。 柳尚书不愿做那把砍向同伴的刀。 清然独行于朝堂,对这种心理并不理解。 她说:“可是这件事杨尚书并未参与啊,何不替他洗清嫌疑,再劝他主动劝说皇后以婚后无所出为由,放弃后位,从而保留整个杨家?” 皇帝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确实令人不耻,势微之时,受人帮扶,登基之后卸磨杀驴,这种做法实在太难看。他似乎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百官看着,没有不心寒的。 所以,到头来,只有少数像清然这种愣头子看不明白,还在往前冲。其他人,早看穿皇帝的意图,让得远远的。 柳尚书苦笑:“詹侍郎,本官该说你什么,该说你是被宁王殿下保护得太好,还是你太天真。” “本官知道你想说,接受王家礼品的人是杨府管家,也是管家心黑昧下礼品不办事。王家见事情不成也没再追究才造成今日的局面。但是,你可曾想过,杨府官家也是杨家人,只要东西进了杨府,就是他杨维新的问题。这件事撇不开的。” 清然:“所以,一开始检举人举报的就是吏部尚书杨维新利用管家收取考生钱财,从而在科举中做了手脚是吗?” 柳尚书闭了闭眼,点头。 事情到这里总算明了了。 其实就是封家安排人向朝廷举报杨维新,只不过正好知道王子阅与七公主关系匪浅,故而一箭双雕。既能打掉王子阅,又能扯住杨维新。 真是够恶心的。 只是举报之事到了刑部尚书这里,他给压了下来,只说是有人举报王翰林科举舞弊,替杨维新挡了一道。 但他也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日,这件事皇帝会从上面施加压力促成。 所以他才会这般着急。 清然倒是挺佩服柳尚书的,她站起身朝他深深作揖。 柳尚书也站了起来,忙要托他起身。 “柳大人,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恐怕只有杨尚书劝说杨皇后自请除去皇后头衔,说不定皇上为了安抚,还能另封封号,否则,别无他法。” 柳尚书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点头,万般无奈:“看来唯有如此了!” 第136章 背叛 离京前一日,清然从户部五司部中各点了两名司部员外郎和若干司员跟随,另去巡城兵马司调用一队人马护送随行办事。嘱咐几名员外郎将该准备的文书,册子,一应用物都收拾妥当,只待明日一早便出发。 南下的事安排下去,清然去刑部要了几个人带着去了翰林府。 她和柳尚书分头行动,两边一同用力,尽力在清然离京之前解决这件事。 去翰林府的路上,清然一直在回忆王子阅的事情。 他身边有不少伺候的人,那些仆从各司其职,有专门安排他的生活的人,也有替他打点场面上迎送之事的人。 清然记得他身边出现过一个满脸带笑的男子,三十多岁,看着饱经世事,一副睿智模样。 遇到的时候,王之阅只一句话带过 ,并未特意介绍,清然也只见了一面,若不是她记忆力好,只怕都不会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当时他介绍那个人,说是家中母亲派来办什么事的,事情结束过不久便要回北洲去的。 现在想来,大约给杨府送礼之事,便是王母交代他打点的,并且没有告知王之阅。 敲开翰林府大门,开门的老仆见来人是清然,身后还带了几名身穿公服的人,眼神避了避。 挤出一丝笑迎接:“是詹大人呐,快请进。” 院子里忙于活计的仆从丫鬟见有人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王之阅才进去几日而已,这个地方就变了不少。 她边往堂上走边问老仆:“你们家公子被投入刑部大牢,怎么不见你们出去活动活动,好歹替他争取无罪释放啊!” 老仆叹息一声,万分无奈:“哪里不想呢,京里与王家有交情的官员,老奴都找过了,不是避而不见就是爱莫能助。一朝跌落万人踩的道理,老奴明白。这不,我们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去找夫人,请她出面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救出公子。” 清然眼神冷漠盯着面前的人,一丝冷笑一闪而过:“你家公子还在牢中,你们若是都走了,丢下他一个该如何是好?” 入了厅堂,清然在首位坐下,目光紧紧锁着那老奴:“不用麻烦了,本官已经致信北幽王殿下,请他赴京处理你家公子之事。” “你们夫人乃是行商之人,朝中之事插不上手,你们回去找她也是于事无补,不如就在这里静候北幽王到来。啊对了,先前本官曾见过一位年岁稍长些的仆从跟在王兄身边,今日怎么不见?” 那老奴眼睛转了转,才悟过来似的说道:“大人说的是毛掌柜吧,他来京中办完事就已经回北洲去了,目下不在京中。” 他觑了觑清然的脸色,小心问:“大人……您寻他,可有要事?” 她一手搭在扶手上,一下一下点着,不知盘算什么。 瞧她不搭话,那老奴心里头更没底了,心慌慌的没了主张。 清然见火候差不多了,陡然一拍桌面,吓得老奴差点跌跪下来。 他强撑着面皮道:“大人这是怎么的了,可是老奴哪里得罪您了!” 清然冷哼一声,厉声呵斥:“还不说实话,是真想谋害你们公子性命不成!” 老奴身子抖到不行,但嘴上还硬着。 “大人说什么,老奴听不明白。公子宽厚和善,全府上下都感念公子的恩德,老奴又怎么会想害他呢!” 清然冷睨着他,这个老家伙,面上看着老实忠心,背地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伙同外人害自家主子,真是该死。 从清然进门他就很古怪,主人还在牢中,他却想收拾东西走,并且,王之阅在牢中几日,他说找过京中的官员,但都没有任何动作,连去找清然救人都不曾,只有一个原因:他们笃定王子阅回不来了。 看到翰林府上人的反应,清然立刻就明白了。 王子阅被身边的人出卖了。 起先清然怀疑那个姓毛的掌柜,他负责官场打点之事最有可能被封家盯上。或买通或威胁,帮他们行检举之事。 但这老奴说毛掌柜办完事就回了北洲,与封家安排人检举科举舞弊,时间上不相符。 应当是别的知情人透了消息出去。 “宽厚?既然对你们宽厚,你这老刁奴还敢联合外人坑害他!” “还不说实话!”清然大声呵斥。 一句话点出了那老奴的底,他再也支撑不住,脱力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心理防线岌岌可危。 清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这老奴才是一时犯糊涂,不然没什么证据不一定能诈得出来。 她缓了缓语气,紧绷的身体松下来:“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害你家公子。是封家的人先找的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老奴跪在地上,弓着背团成一团,老泪纵横。 他抬袖抹了把泪道:“老奴有罪,老奴对不住公子和夫人呐!” 清然听他哭嚎了半日,没了耐心,敲了敲桌面子道:“有什么要交代的,快些说来,否则,过了时机,就没人能救你家公子了。” 老奴擦干泪,双眼昏昏,看了一眼清然慢慢说出他所犯下的错事。 这老奴姓陆,大家都叫他陆伯。前些日子,有一晚他起夜,他在墙跟前撒尿,忽然听见什么声响。 老陆听到动静吓一跳,但刚才听见银子掉在地上相互碰撞的声音。 他持怀疑的态度在地上摸了一通,还让他摸到一包银子。 他四下张望,没看到什么人,就想着把银子抱回去。 忽然一柄利剑搁在他后颈,那冰凉的触感,吓得银子都掉地上了。 身后有一道冰冷的声音问了句话。 “想不想要地上的银子?” 老陆不敢回答。 身后的人又说:“白日你在赌坊里跟人说起一件事。” 老陆嗜赌,并且在外欠下巨额赌债,若不是他跟着王子阅来了京城,只怕早被债主堵在家门口了。 他喜好赌博这件事,谁都不知道。 此时被人剑指咽喉问话,他不敢不说。 “是是是,我说过好几件事,不知好汉指的是哪件?” 黑衣人继续道:“就是你家夫人派人往杨尚书府里送礼的事情,你细细告知我,地上 药银子,你的命都是你的。” 这种诱惑力实在难以抵抗,老陆没怎么挣扎就妥协了。 老陆趴在地上求清然:“大人,老奴不是故意要害公子的呀,老奴是被逼无奈呀!” 这没原则的老家伙,清然看了十分嫌恶。 她避开脚,不看他。 他继续哭诉:“后来公子出事,说是被检举科举舞弊,我这心里呀,就没一天安生过,我天天担惊受怕,怕公子有事,又怕我做的事被人发现,日日煎熬啊。” 事情已经明朗,清然不再多耽搁,命跟随她一同来的刑部典吏把这老奴薅起来,带回刑部,好好再审一审。 第137章 南下 天高云淡,碧水清清,天蒙蒙亮时,清然带着长长一队人马跨越南城门向南缓缓行进。 清然坐在马背上回头而望,城门边上,王氏牵着晓君在人群之后朝她挥手。 此次南下,前路难行,几多凶险,王氏想把晓君交给谢韵贤照看,她跟着清然一道去南洲。 清然不同意,坚决不肯她介入南洲之事。 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才帮她脱离詹家,摆脱困局,若跟着去南洲,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 萧淳借税收之事顺势介入南洲,打得什么主意,人人心知肚明。他会派清然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萧致也在南洲,想利用清然和萧致的关系,让萧致也帮忙对付南洲王。 一旦清然遇险,萧致不可能不管。 这个人,真的是把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因为自己要强大起来,就无法容忍比他还强的萧致,想方设法逼他离开朝堂。 如今需要用人的时候,又拉不下脸来请他回来帮衬,便想到通过清然来掌控。 想想这些小心思,若放在一般人身上,这种做法真挺恶心人。 清然扬手与他们告别,回过身来,舒了一口气。 离京了也好,外面再难也比在京城这种压抑的氛围中要好。更何况,他也在南洲。 清然看着高远辽阔的天空,扬鞭加快行进速度。 一人一马从后面追上来,张冲回身看,是身边的下属,扯着缰绳慢下来问:“何事?” 下属扯着马头停下来,下马禀报:“禀校尉,宫中传出消息,皇后昨夜在淑妃宫门前跪了一夜,请求皇上下旨,准许移居含凉宫。” 张冲看了清然一眼,问下属:“皇上如何说?” “皇上未允,一夜过去,皇后支撑不住,倒地不起,太医说时日无多了。” 清然插了句:“杨尚书如何了?” 下属挪了挪膝盖,面朝清然跪着继续说:“杨尚书一早就进宫去了,见不到皇后,便在金殿前跪着,此时已经被送回杨府。” 清然叹了一口气, 看来杨后不忍家族名声受累,执意不肯主动让位,她以为,只要皇帝不废后,她就还是皇后,即便身故之后也该安皇陵。可她却错估了皇帝的决心。 皇帝因不满她的做法,便也不肯退让,不肯她退居冷宫的请求。 这么看来,柳尚书和清然的计划失败了,皇帝一日不肯退让,舞弊案一日不得化解。 纵然交出杨府的管家,这件事也不可能善了。 除非皇帝有心不追究,否则……无解。 清然朝北而望, 心头有些担忧,希望萧君昊接到她的急信能够快些赶往京城,帮王子阅一把。 路途遥远,清然拖着大队人马走不快,一行人时而急行时而放缓缰绳缓行,路好走就稍微快两步,不好走则慢慢过。 傍晚时分到达一家驿站,一行人入店歇宿。欢喜跟清然闲聊,说起白日得到的消息。 “以前的时候就听七公主说过,太子和八公主感情比她这个亲妹妹还要好。奴婢那时候还以为是八公主机灵,知道要讨好未来的帝王,现在想想,会不会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故意有意无意勾引皇上?” 清然脱下靴子,掸了掸灰尘,靠在床边说:“谁知道呢,他们皇家的事情太复杂,也因为这样,阿翡才跟他们处不来。” 欢喜打了桶热水来,倒进盆里让清然泡脚,试了试水温说: “好了。” 清然除去袜子把脚伸进去,温热柔和的水包裹疲惫,轻柔化解,清然长舒一口气,旅途漫长,他们还要这样走半个月才能到达南洲的雍和城。 欢喜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您别怪奴婢多嘴啊,我是觉得皇后原本美名在外,是京中少有的舞艺惊人的闺阁小姐,从小学舞,她的身子骨应当是不错的,这进宫才几个月,人已经不成样子,听张大人的人说的意思,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她瞟了一眼门外,稍稍压低声音说:“奴婢怀疑八公主背地里动过什么手脚,才害得皇后这副模样。” 远离了是非中心,那些事已经与他们无关,清然并不想惹事上身,不管淑妃是不是做过什么,都跟她没关系。 重生回来,好不容易改变命运,清然十分惜命,不想去过多的考虑别人的事,况且,也管不了。 不过,在她心里有个疑问。 上一世发生的许多事重现了,但是,时间对不上,而且有些事的结果不一样了。 清然想,五年之后,萧淳退位让贤,萧致继位,这件事会不会也有变。 上一世,萧淳软弱无势,常被朝臣明里暗里欺辱,受了气也只会自己叹气。若不是萧致在,他那个皇帝位置,早就被人废了。 如果这一世还跟上一世的情况一样呢? 清然问自己。 两只脚在水中互相搓着。先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走一步看一步,能跟他走多远就走多远。 现在再想,觉得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顶着男人的身份跟他在一起,几乎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包括旁人对他王爷身份的病诟。 清然从未替他想过,更不谈分担了。 她从怀里摸出那只双孔埙搁在嘴边吹响一段单调的旋律。 俄而,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在门上敲了两下。 “什么事?” 清然隔着门说:“查一下宁王殿下现在在何处,我想见他了。” 人影消失。 欢喜都看懵了,问:“公子,你手里那个东西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一吹就会有人来?还有,刚才外面的 人是谁啊,感觉像是什么神秘的组织里的人。” 清然收起双孔埙,隔着衣裳摸坠胸前那块玉令。轻声说:“是宁王殿下的人,一直隐藏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 说起这事欢喜想起来了:“噢对了,公子,夫人曾私下里问过我关于王爷的事。夫人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我看她的语气,好像不太赞成你和宁王殿下搅在一起。” 水温转冷,清然提起脚擦干。问她:“娘她都问你什么了?你又怎么说的?” 欢喜唔了半天:“就问了些宁王殿下和你之间的事情。其他的没问,不过,我是觉得她是有些担心的。” 当初选了这条路,母亲是支持的,她可能也是觉得换一种活法也不错,没考虑那么远。 谁也没料到她和萧致能互生情愫,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两人不一定会有未来。 况且……日后若他真的登基称帝……那就更不好说了。 她起身解开衣裳,准备歇息了,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欢喜正弯腰端水,捧着脚盆嘟囔了一句:“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说完扬声问了句“谁呀!” 敲门声还在持续,看门口的 影子,身高不高,穿着男装,看不出来是谁。 清然又把腰带系上,叫欢喜去看看。 欢喜搁下水盆,一个人影瞬间钻了进来,欢喜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被人从里头关上了。 清然看清进来的人,惊讶道:“阿翡?” 她走到她跟前道:“你怎么来了?”她上下打量她,跟自己一样的装束,都是男人打扮,“你……你不会是偷跑出宫的吧!” 萧翡笑嘻嘻看着清然,挽住她的胳膊往里走。 “不跑等着被赐婚?” “赐婚?”清然不解。 为了赶上清然,萧翡拉着王子阅一路狂追,险些把马累死,好不容易才追上来。这会又饿又渴。 她毫不客气的招手叫欢喜去厨房给她弄些吃的,自己拎着茶壶到了满满一杯水喝了。 一连喝了三杯才解了渴。她继续说:“可不是赐婚。” “我母后啊,不知道那根筋不对,今天皇嫂搬进了含凉宫之后,母妃就急着来找我,说要给我同燕国宫家的小儿子赐婚,尽快把婚事办了。” 她话里的消息太多了,清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你等等。”她反应了好久才说,“你的意思是,皇上最后还是妥协了,同意皇后自请入冷宫的请求,所以杨家没事了,王兄也没事了?” 两人关注的点不同,清然是从朝堂的角度来说,萧翡则是从后宫的角度来看。 她也愣了会,迟疑点头:“好像就是你说的这样。哎呀,反正就是王翰林没事了,当时就放出来了。” 清然在脑中过了一遍,大概弄明白了。 萧翡知道的事情少,这件事算是双方各退一步。 皇上答应了皇后的请求之后,柳尚书顺势启奏王家给杨家送礼之事,把事情起因结果都讲清楚了,这件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看来这场科举舞弊案之中,最终还是如了封家和淑妃的意。 这个结果,似乎是在意料之中,清然很快接受了。 皇宫内院的事情,今日有淑妃,明日还有德妃、贤妃、良妃,总之,总会有那么个人因为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搅弄的朝堂不得安宁。 不像先帝在时,虽说端妃和皇后斗得厉害,但从不波及朝堂,只是两人女人之间的较量。 清然送了一口气,只得庆幸的是王子阅没事了。 不过,他竟然敢带着公主一起逃离京城,这性质,与她去年所为有些相似啊。 这…… 第138章 南洲之变(一) 算了,都已经到这一步了,现在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清然问萧翡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等欢喜回来,王子阅端着一个托盘过来,说是担心公主饿肚子,吩咐厨房单独煮了两碗牛肉面。 这个时辰了,又是荒郊野店,能有碗热汤面吃,好像也很不错。 送完面,王子阅脚生了根似的还不想走,看看清然又看看萧翡,显然有话要说。 清然与他相处那么些日子,早知他是什么样的人,旁的事情都好说,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但是,关乎到男女之情,他就有那么点张不开嘴了。 清然体贴道:“王兄不过在牢里待了几日,怎还跟我生疏了呢,有什么话就坐下说吧。” 王子阅摸了摸鼻子,不大好意思坐下来跟清然道谢:“柳尚书都告诉我了,我能这么快出来,多亏了詹兄鼎力相助。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詹兄只管开口。” 清然摆摆手,不认这份功劳。 “这次的事情你本来无辜,是他们狼子野心贪念权柄,倒是把你祭了旗。日后行事,还是当小心些。” 被身边的仆人出卖,这事王子阅已经知道了,王母事后得知这件事,定不会轻易饶了老陆。 先不说他,清然口中的“他们”他不是很理解,问道:“詹兄是指谁?到底是谁在背后害我!” 这件事并不难分析,萧翡生活在宫中多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也看明白了。 清然不想多说,事情已经过去,不想多生事端,萧翡却替王子阅气不过。 她气鼓鼓道:“还能有谁,这件事最后谁受了益,就是谁在背后捣的鬼呗。”说完十分不屑翻了个白眼。她的眼睛大而圆润,黑眼球往同一个方向上翻,露出大片眼白来,看着并不讨厌,反倒有股奶娃子气鼓鼓的味道,十分可爱。 这个萧璃从小就心眼子多,偏她伪装的好,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骗过了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 从小她就明里暗里给萧翡吃了多少亏,还装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肯说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来指责萧翡的不是。 想起以前的事,真是气死人。 清然看她情绪不对问她:“你怎么了?” 萧翡深吸一口气,粗鲁叉了一筷子面塞嘴里。 刚出锅的面,还烫着呢,萧翡一个不注意,被烫得甩掉筷子哇哇叫。 清然忙倒水给她,帮她顺背。 王子阅在旁边见他们二人相当默契,心里头不是滋味,感觉老天有意惩罚他。 他站起身轻声道:“我先回去歇息了。”反正也没人注意,失落的往外走。 清然察觉自己和萧翡过分亲密,王子阅肯定误会了。 本着误会越早解除越好的原则,清然追出去叫住王子阅:“王兄!” 王子阅回头看她。 清然笑着问他,“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王子阅低头没说话。 “你可能不知道,阿翡和我妹妹是闺中密友,因为他们的关系,先帝和太后替太子和我妹妹定了婚。后来出了一件事,我妹妹走了。阿翡伤心过度,一度自封。后来,也就是清明那天,她遇到了我,我开解一番,她才恢复到现在你看到的样子。” “说句僭越的话,其实我把她当妹妹看待。因为我妹妹的事,她对朋友特别紧张,深怕再有人因她而离开。所以你,多多努力吧……” 努力什么清然怕他不好意思没明说。 阿翡单纯善良,性子执拗,若是配王子阅,或许能成就一段不错的姻缘。 清然回了房间,萧翡感觉舌头被烫得木木的,不过不影响吃东西,她把一碗面都吃完了。 清然拉着她到床边坐下,问她是怎么跑出宫的。 萧翡不以为意,还有些小小的得意:“自然是走出宫的呀!” 清然:…… 她继续说:“我假意答应母后的赐婚,她不就给我解了禁,我就出来了嘛。” 清然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急了两分,问她:“等等,你刚才说太后要给你和谁赐婚?” 萧翡被她突如其来的紧张搞得莫名其妙:“就……燕国公的小儿子啊,叫什么我没记得住,反正就是个世家子弟吧。” 清然松开她,上一世阿翡嫁给一位朝中重臣的儿子,婚后那人时常殴打她,过得极为艰难。她努力回忆这位燕国公,好像是一位闲散多年的老派世家。因为不在朝堂任职,故而清然不太清楚。 现在她紧张的是,燕国公家的小儿子会不会就是上一世阿翡后来的夫君? 若真是的话,她随口答应的婚事,只怕难办了。除非她一直飘在外面不回宫,否则…… 不过这种时候太后急着要把阿翡嫁出去,怎么看怎么有点像在安排后事的感觉。 杨皇后移居冷宫引起的连锁反应,太后到底是什么处境。会不会是因为担心萧璃会对阿翡不利故而急着为她寻一个夫家,来庇佑她。 萧翡双手后撑在床上,一双愉快地晃动,浑身溢满逾越感。她把这些忧虑按在心里不提。 清然走过去陪着她坐在床上问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萧翡咬住下唇,嗯了半天:“没想过,就想着先逃出来,带着王翰林离开京城再说。” “不过现在遇到你了嘛,自然是跟着你混啦,詹家哥哥,以后阿翡可要仰仗于你关照啦,哈哈哈哈!” 清然扶额,她这回南下有多凶险,她可能不知道。 南洲王随时都有可能造反。一旦他下定决心反叛朝廷,第一时间定会捉了她砍头祭旗。到时候,若是知道萧翡的身份,还不得抓着她当人质嘛。 清然好生劝她尽快回宫去,若是不想嫁给燕国公的小儿子,可以跟太后说清楚。 不过翻过来又一想,若太后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萧璃明目张胆想杀她,她能躲得过去吗。 说来说去,还是清然妥协,同意萧翡跟随她一道南下,不过两人约法三章。 第一条:萧翡不可乱跑,要去哪,必须让她知道,并且需要王子阅陪同前往。 第二条:在外要隐藏身份,就做男子打扮,扮成户部文吏,跟在清然身边帮忙。 第三条:在外遇到不平之事不许胡乱逞能插手。 第四条:…… 第四条还未说,萧翡就叫了起来:“怎么还有第四条,前面三条就已经能够很好的约束我了,你别给我设那么多条条框框了,多了我也做不到,你还天天生气,何必呢。” 第四条清然暂时还没想到,就先依着她了。 两人说了好一会话,时间不早了,清然送她回去休息,第二日一早还得早起赶路呢。 第139章 南洲之变(二) 次日早,清然准备好,拉开房门,昨晚出现的那道影子在门口等着。 依旧一副桀骜的态度。 清然深深怀疑他得了一种叫面部僵硬症的病,若不是他手脚灵活,都要怀疑他也喝过梨花玉露。 见清然出来,他面无表情说了句:“殿下不知在何处。” 若是萧致有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他们不一定能找到。 清然说知道了。 却听他继续说:“不过,倒是找到了封小侯爷和兰玉,他们在雍和城内。” 封逸和兰玉能在一起,萧致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清然点头,出门通知所有人准备出发。 一行人拖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南去,声势之浩大,不用特别打听就知道朝廷派遣的特使已经快要到南洲地界了。这么招摇到南洲王的地界去不是个办法,只怕什么都查不到。 她下马走到萧翡马车前,一挥手,吩咐众人避让开。 她坐在出门外跟她商量:“阿翡。” 萧翡挑开车帘问:“怎么了?” 清然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把她扯进来。 可若不这么做,事情很难有进展,若让南洲王寻到时机谋反,遭殃的就是老百姓了。 她咬唇说:“阿翡,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听能用上自己,萧翡两眼放光兴奋得满口答应:“好啊好啊,要我干什么?” 清然招手叫她附耳过去。 两人秘语一番,萧翡惊讶道:“这样也行?” 清然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查到些东西。否则,就是被绑住双手,人家喂什么我吃什么。” 萧翡反正也没事干,帮她的忙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头一次担重任有点害怕。 清然知道她的担忧:“你别怕,有王兄在你身边,场面上的事情,交给他去应付便是。” “好吧。”有人帮衬,萧翡就不怕了。 过了玉龙河,前方不远处便是立新城,穿城往南沿着一座山脉再往西南方向走几百里便能到雍和城。 他们没有急着进城,而是在河边上盘桓一日,等到第二日天明才进城。 立新城知府秦岳明站在城头上看着长长的队伍入城,侧首问身边的判官:“他们怎么回事?怎么在城外停留一晚,而不是直接进城?玩什么把戏?” 判官说:“下官派人打探过,没打探到什么消息,只是说上头就是这么吩咐的。不过属下派人在城楼上观察过,他们也没有什么动作,就是露宿荒郊而已。” 秦岳明直觉不对,一件事情的发生,一定有它的原因,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判官见上封不说话,小声提醒道:“大人,咱们真的不下去迎接特使吗?” 秦岳明背着手哼了一声,乜他一眼:“王爷发来的文牒还热乎着呢,孔判官要不再去读一遍?” 孔判官缩了缩脖子,没再敢多言。 立新城与中洲一条河之隔,是南洲地界中离京城最近的城池。 南洲王为了避免立新城偏向朝廷,特意选派自己的亲信驻守。 南洲不同于其他洲,南洲五座城,其中有两座丢失近百年的城池是南洲王自己收回来的。 当时他和先帝并立朝堂,势头迅猛,一度盖过当时身为太子的先帝。 高祖皇帝为了奖励他的不世之功,特下旨,那两座城池由他自己管辖。一切权力全都掌控在他自己手中。 高祖去世,先帝登基。 登基之后先帝偶然得知,南洲王收回来的两座城之中,有一座城的山上盛产矿石。 先帝下令萧寂上交矿产以及矿石所得钱财。 萧寂不满,大闹过一场,先帝为了安抚,便许他两城知府任命权。 由此,他便选了靠近京城的立新城和他所在的雍和城。 这两座城,一个控制南洲中枢,一个时时监控着京城动向,极为重要。 京城有什么动作,都是通过立新城传达到萧寂的耳中。 此次朝廷派人南下查税务。 萧寂早做好了准备,就等着羊入虎口。只要敢来,他就敢吞。 秦岳明知晓主子的心思,自然遵照他的意思来。 等特使的人都入了城,他下令:“关闭城门!” 厚重的大门缓缓合上。 萧翡坐在马车里往回看,心头惴惴。挑起一侧窗帘问王子阅:“王公子,城门怎么关了?他们会不会想杀我们?” 王子阅回身看了一眼,没当回事。安慰她说:“没事,大概是因为什么事关的吧,跟我们没关系。再说,一个小小知府,不敢跟我们对抗。” 萧翡紧张地握紧双手,心头担心起清然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了,顺不顺利。 入了城,萧翡按照清然说的,没有去下榻的驿站,而是直接到了州府的户房。 王子阅手持特使令牌,勒令户房文吏将近几年立新城税务账本全部搬出来,以供查阅。 京中户部跟随而来的几名员外郎,与户吏做了交接,一一登记移交了哪些账目。 秦岳明收到消息匆匆赶回时,人已经带着东西到了驿站,并且张冲带人清出整个驿站,团团围住,以防有人闯入。 秦岳明看着手中的移交册子,气得一拳砸在门框上,大吼:“废物!连账册都看不住,真是废物!” 孔判官劝说道:“大人息怒,下面的人哪斗得过朝廷的特使啊,他们强硬要东西,哪敢不给呀。不过大人放心,账册下官已经派人整理过了,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秦岳明这才稍稍消气。转身直奔驿站而去。 第140章 南洲之变(三) 驿站门前,重兵把守,严密巡视。 秦岳明捻须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孔判官问:“大人,咱们还去吗?这么多人看着,万一起冲突……” 秦岳明淡淡一笑:“去,怎么不去,做戏得做全套嘛。走,去看一看。” 抖了抖衣裳,摆足了架子往驿站走。 到了门前,也不管是不是有人拦,直接往里走。 门口守门的侍卫拦住他问:“来者何人!” 秦岳明身边的随从回道:“这位是我们立新城秦知府,听闻特使大人到了,特来相见。” 侍卫打量秦岳明一眼,留下一句“等着”转身进去通禀。 萧翡在楼上看见穿着知府官袍的人来了,急得打转:“完了完了了,这么快就找来了,王公子,怎么办!一会这儿的知府要是问起来,我该怎样应对?” 王子阅透过窗缝往外看了一眼安抚萧翡:“公主,镇定些,你想不想帮詹大人把事情做好?” 萧翡重重点点头:“当然想了。” 他握住她的手说:“你听我说,你要牢记你现在的身份,户部侍郎兼南巡特使,把你平时公主的身份端出来,最好蛮横些,出了京城,你就是最大的势头拿捏住,只有这样,他们才不敢质疑你的身份。至于其他事,有我在,你放心!” 听他这么说,萧翡心里才稍稍安定,她反握住他的手说:“好,我会努力的。” 王子阅看着被她握住的手,压着嘴角笑,点头。 张冲进来报,说立新城知府来了。瞟了一眼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不动声色挪开眼。 萧翡压着声线说:“叫他们进来吧。” 她松开王子阅,转身面对他问:“怎么样,我这样跟詹家哥哥比,是不是更男人些?” 王子阅皱了皱眉,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他上下打量一眼,点点头,“是挺男人的。” 萧翡自信点头出去,下了楼,立新城知府已经进来了。 萧翡带着王子阅下了楼,往驿站大堂面南的一张椅子上一坐,摆足了大官的架子肃然看向来人。 秦岳明眉眼挑剔看着这位新晋不久的户部侍郎。 人未见,关于他的传闻倒是听了不少。 比如面如冠玉,比如回京任责不过几个月就迷倒了一大片京中贵女包括当朝唯一的公主,再比如刚刚传回来的他与一位出身北方身材高大的翰林之间不清不楚等等。 见到真人,秦岳明心道,我当是个什么样的妙人,引得京里的那些人为之疯狂,原来不过是个脸皮白的似娘儿们的小白脸。 京中那些人的审美是越发看不得了,这种人也配称为面冠如玉! 他清了清嗓子,傲然拱手行了一礼:“下官,立新城知府秦岳明参见特使大人。” 萧翡不知该不该笑,正要起身去搀他起身,旁边一只手不着痕迹在她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她慌忙换了副面孔,牢牢坐定,语气轻漫:“秦知府不必多礼,起身吧。” 秦岳明感受到对方的傲慢,在心里呸了一声,骂两句:什么玩意儿! 一抬头,看到特使身后一尊大佛一样立着的男人。 心头隐隐觉得,这怕不就是传言中的那个什么翰林。 他收了这些胡乱心思,开门见山问萧翡:“詹大人,下官听下头的人来报,说您带人搬空了下官的户房,这,是何道理呀!” 原来是是来诘问的。萧翡拿出对付萧璃的态度对付秦岳明。 你不是傲慢吗,能傲慢得过当朝公主吗。 她半垂着眼,扣手上的指甲,散漫回道:“哦,你说这事啊,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还来问什么。本宫……官,咳……本官奉旨查你们南洲的税,你立新城离京城最近,不从你先开始查起,查谁呢,你说是吧秦大人。” 一句话就怼得秦岳明怒火直往上窜。 “你!……” 孔判官在一旁见这俩一见面就要掐的架势有点头疼。他是朝廷调派来立新城的,平时有个拽上天的上封就十分头疼了,这么又来一祖宗,他俩掐起来,一定会是他们这些小鱼遭殃。 他忙扯住秦知府:“欸欸,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嘛。” 他劝说秦岳明:“秦大人,詹特使奉皇上旨意下来办差,若是差事办不好,也不好回去交差。不过就是查查账,就让詹大人查便是了,大家各退一步,让詹大人好交了差事就是了,您说是吧詹大人。” 秦岳明冷冷瞥着萧翡。 萧翡慢慢掀眼皮看向孔判官,笑着问了句:“这位是……” 孔判官忙揖手行礼:“孔常新,是立新城的判官,见过特使大人。” 萧翡长长哦了一声,突然道:“先帝的孔淑嫔是你的什么人?” 孔常新受宠若惊,这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里的事了,难为这位年轻的特使居然记得他妹妹。 他殷勤道:“孔淑人是下官的妹妹,詹特使认识下官之妹?” 萧翡当然认识,只不过,这位父皇的妃嫔不怎么出众,泯于一众妃嫔之中,见到她还得给她这个嫡公主行大礼。 萧翡也只记得有这么个人,瘦瘦小小的,常常坐在妃嫔末席,不怎么说话,她的样貌她还记得,跟这位判官有着七分相像。 她想了想清然在宫中出现的时机,随口胡诌了句:“噢,先时还跟在宁王身边见端妃娘娘的时候,见到过一两次淑嫔。” “淑嫔娘娘人品贵重,娴雅高洁,所以印象深刻。今见了孔判官,想来应是家风如此啊。” 这可是明着夸孔判官了,连带着整个孔家都夸了。 孔常新心生感慨,能得到朝廷重臣的夸赞,这心情,一下就飞起来了,忙躬身道谢。 那殷勤的模样,恨不得要认萧翡当爹。 秦岳明满脸不屑,在旁边看着。 冷冷打断这场景。 “好啦,既然特使大人要查账,那便查吧,不过下官提醒詹特使,立新城里的账与别的地方不不同,詹大人若要查,只能用你们自己的 人,立新城里的户吏有旁的事情要忙,帮不上忙。” 萧翡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王子阅,他垂目微微点头。 萧翡才道:“这是自然。” 打发走了人。 萧翡重重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王子阅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已经很厉害了,头一次直面这种局面,你比我想象中做的还要好。” “那解下来怎么办?”萧翡问。 “詹兄不是说过,尽量拖吗,只要我们拖的时间越长,留给他们运作的时间就越充足,咱们就定在这耗着,让雍和城那边以为咱们被立新城拌住了就行,他们放松了警惕,詹兄他们才会有机可乘。” 萧翡明白了,她站起身来,逍遥往楼上走:“那这样咱们也不着急查什么账了,叫大家休整修整再说吧。\\\" 她抬手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在野地里,我害怕了一晚上,一整晚都没睡好,先回去补一觉再说吧。有什么事,王公子你叫我啊。” 第141章 南洲之变(四) 山高路远,山风呼啸,清然扶住斗笠,勒住缰绳立在山巅往下望。 跟随她一道的户部仓部司给纳案司员道:“大人,山下就是雍和城了。” 清然摘掉斗笠,山涧清风打着转旋上来,扬起散落的发丝,清爽之意扑来,清然瞧见山下有一间依山而建的寺庙。 她吩咐跟随的人:“以后在外面都改掉称呼,不可再以官职相称。” “是!”几人齐声道是。 她调转马头,回身看着跟着她出来的五个人,两个是张冲在北洲之时的部下,自从他调任京畿步军中尉,就把那几个人都揽收到自己手下罩着。 此番行迹凶险,这两个人甘愿跟随她共赴险境。 另外三个都是金部司郎中,一个是左曹税赋郎中,还有一个便是仓部司给纳司员。 这几个人,年纪都在二十左右,有闯劲,不畏惧艰险,知道跟着清然能够建功立业,想要多挣一份功劳,好早日升迁。 在离开大部队之前,清然挑人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此行凶险,想立功,就要冒险,要他们想清楚。 这一次,跟前几次还不一样,北洲之行,虽然只有她和凌峰,但北洲三王没有谋反之心,并且愿意促成边境宁和之境,西洲呢,西洲则是跟民间组织搏斗,虽然最终归于前西洲王的余孽,并且与官府挂钩,至少只是些苟延残喘之徒,冰不足为惧。 可偏偏是那个不足为惧害得凌峰殒命。 此次南洲之行,变数颇多,南洲王萧寂手握重兵,轻易惹不得,搞不好就真一棍子捅到底,破罐子破摔。 前面或许就是万丈深渊,她最后一次问这些人:“你们可都想好了,誓死追随我詹清澄,去摸萧寂的虎皮吗?” 几个年轻小伙子相互对了个眼神,一致坚定道:“誓死跟随詹侍郎,绝不后悔!” “好!” 清然一拽缰绳,高举手中的密令:“那就出发!” 六匹马同时往前冲刺,齐头并进,所向无敌! 下了山头,清然假作旅人敲开寺庙大门。 小沙弥问明情况,将他们带进寺院内休息。 安顿好马匹,小沙弥带他们去用饭,路过大雄宝殿,清然让他们先去,她折身进了大殿,跪在佛前进香。 沉静厚重的檀香有静心凝神的效用。 进了大殿,清然一颗心就静了下来,她虔诚向佛祖祷告,希望她能和萧致早日重逢。 磕完三个头,插好香出了大殿去寻其他人。 这寺庙规模空前,比之京中香火旺盛的庙宇还要大。 她在小路上游走,不知道餐房设在何处。 寻了一阵未寻到人,正巧前头来了一名小僧,她拦住他的去路问:“小师傅,方才我进庙上了一柱香,跟同伴走散了。另外一位小师傅带他们去用饭了,请问餐房在何处?能否领我去?” 小师傅回身指着半山腰上一处小房子说:“餐房就在那里,施主可沿着这条小路上去便是,贫僧还有师傅交代的任务在身,恕不能领施主过去。” 清然没为难他,道了谢便沿着小路往上走。 这庙宇十分奇怪,大雄宝殿在正中央,面南而建,殿前两侧是待客用的东西禅房,殿后侧连接着两排房子,看样子应当是师傅们住的屋子。再往上有钟楼和休息的凉亭。 那座餐房设在钟楼之上,离大殿好远,十分偏僻。 清然心里犯疑,以为是南北庙宇文化的差异 ,便没多想继续往上。 等到了餐房门前,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发现,微微湿润的餐房门前的泥土上一个脚印都没有。 她忙收回手,回过身往后看,上山的石阶继续向上延伸,分到餐房来的石阶只有两块,屋子前面一大片泥地上都没有很杂乱的脚印。 清然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在南洲萧寂的地盘,会不会她的行踪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暴露了。 心中一惊,抬步就想跑。 就在这时 ,身后传来吱嘎声,陈旧的木头相互摩擦发出哀鸣。 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抓向清然的肩头,连人带衣裳一把将人拖进了屋内。 清然来不及惊叫,人已经被抓了进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清然害怕到极点。大叫道:“什么人!敢白日逞凶!” 身后没有声音,清然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仅仅贴着一堵坚硬滚烫的胸膛。 少卿,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清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试着慢慢转头,一只直挺的鼻子出现在眼前,下面是一张微微挑起的薄唇。 清然愣住了。 是……萧致! 她不可置信转过头看着他。 真的是他! 刚才还跟佛祖许愿要快点见到他,他就出现在眼前了。 这么久的思念涌上来,化作酸涩的泪水,滚落下来,收也收不住。 萧致不过是想跟她开个玩笑,这么久没见面,对她的思念日日折磨着他。 虽身在远方,但时常派人打探她的消息,把她一个人扔在京中确实草率了些。看她在官场上走得这么好,心头替她开心。 不过,看她哭成这个样子,心头揪在一起了:“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他把人翻转过来,搂在怀里安慰:“是不是吓到你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应该直接出现在你面前,给你一个惊喜才对。” 清然咬着唇,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她也不管,抬起袖子擦了擦鼻子,捧着他的脸就贴了上去。 萧致倒是很意外,她从未这般主动过。 睁着眼看她将自己湿湿的唇贴上来,调皮的舌头撬开 他的唇,贪婪泄愤似的吸吮。 唇瓣分开的间隙, 萧致听她呢喃:“我好想你!” 哪个情人听了这话还能保持镇定。 萧致笑着反客为主,加重了这个久别重逢的吻。 第142章 南洲之变(五) 破旧的木门缝隙漏进来几道光,清然靠在萧致怀中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致搂着她坐下来,把她按在腿上,搂着她的腰身说:“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我以为你会在雍和城的某一个地方,没想到在城外就遇见了你。” 清然依恋地搂着他的背,感觉怎么抱都抱不够,往日的羞涩难为情统统抛开,只剩下满心热情。 他继续说:“雪鸮给我传信,说你甩开大队人马,带着几个人抄小道入雍和城。” “雪鸮?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也是你留在我身边的暗卫之一吗?” 萧致想起雪鸮那张冷漠脸笑了:“不就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暗卫吗,你还吹过埙召唤他。该不会他到现在都没告诉你他是谁吧!” 清然明白了,搞了半天,那个冷漠脸就是雪鸮。 她摇摇头,:“不提他,不重要,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她的耳小小软软一只,萧致捻在指尖把玩,“我查看过地图,走大路要绕过山脉往南行百里才能到达雍和城外。若走小路,便是翻过一座山,从山上往下走。南洲你并不熟悉,一定会在这里稍做停留,待弄清楚城里的情况再入城。”他松开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你从入山门我就知道了。”张口含住被揉搓得发红的耳珠子。 突如其来的热意湿痒令清然颤了颤,她撅着嘴说:“你都知道我来了,怎么不早点来寻我?亏我日思夜想,还在佛前乞求能够早点见到你呢!” 萧致把人紧了紧,紧绷的身体揉着怀里的人,松开鲜红滴血的耳垂沿着咡间一路滑到唇齿之上,吐气如兰,为刚才的逗弄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我思之如狂,若是知晓,不用你来寻我,我会飞奔到你身边。” 他这么说,清然竟品出一丝委屈。 她自知理往日在一块的时候,她对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即便心里对这个男人欢喜,也没太表现出来。 直到她回京任职两人分隔两地,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依恋他。 清然主动凑上去咬住他,两人紧贴在一处,深深吸吮,交换彼此的爱意。 萧致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已经忍到极限了,不可抗拒的伸手扯掉清然的腰带,手指灵活地钻进衣里,柔滑的触感令他神魂一震,她也跟他一样,滚烫如火。 萧致抱起她,让她分腿坐在身上,唇齿分离,火热的唇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往下,在洁白的裸露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痕迹。 清然被他吻的七荤八素,浑身颤栗不止,头脑仅剩的一丝清明在萧致猛烈的攻势下彻底沦陷。 她抱住他的头,轻唤他:“萧致……” 激荡的情愫飘荡在这间破败的小屋内。 萧致抱着清然站起身,辗转将她放到床上,欺压进身抵着她的额头粗喘气:“清然……” 额上的汗滴落进深深的胸口,萧致闭上双眼,忍得艰难,不住轻声呢喃唤她的名字: “清然!” “清然!” “清然我……” 清然柔柔笑着,仰躺着看他,双臂环上他的肩头,将他拉近些,轻声在他耳边哈气:“我愿意!” 萧致震惊地看着她,像是在确定她的话是不是他听到的意思。 清然深情看着他说:“如果是你,我愿意!” 说罢慢慢坐起身来,退下肩头的衣裳:“我在来时的路上就想过了,以后,我要长长久久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萧致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一把把人搂进怀里,宣誓一样说:“你放心,今后我萧致会好好待你,疼你,宠你,你就是我的唯一!” 清然一把捂住他的嘴,他是未来的帝王,不可能做到一生只爱一个人。 她摇摇头说:“我不需要你说这些,我只要你此刻心中有我就够了。” 萧致加重了语气说:“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光阴流转,时光渐渐慢了下来,屋里的一对有情人如烈火烹油,猛烈缠绕燃烧着,彼此用尽所有的力气爱对方。 疼痛陡然袭来,清然疼得眉头紧皱,萧致吻了吻她额头: “很疼吗!”萧致抚摸着她脸颊,轻轻揉捏着胸口。 痛虽痛,但她更期待能够完全拥有他,她摇摇头,“还能忍。” 清然不想就这么草草了结,搂着他翻滚,两人换了个方位。 南舟贴着窗听声响:“怎么没动静了?” 他跟着干着急,担心主子到了关键时候什么也不懂,到头来弄得尴尬。 他小声嘀咕:“早说了这事得练练,练练,总说朝中事忙,不得脱身,也没那心情,这下好了,到了关键的时候了掉链子,哎呀!” 他这个当奴婢的,跟着干着急。都这么久了还没成,怕是成不了了,他摇头叹息,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古木下坐在拱出泥土巨大的树根上。 一声惊叫伴随着一声闷哼从屋里传出来。 南舟听到声音,心中一喜,喜笑颜开。当即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老天爷祷告: “哎呀,真是老天开眼了,这种好事终于轮到咱们殿下了。感谢上苍,感谢上苍呀!希望今日圆房,明日就怀上,明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拜托拜托!” 痛过一阵,渐渐品出一丝别样感觉,两人都是头一次,瞎子过河似的,摸一步走一步。还算顺利,总算到达彼岸。 两人精疲力竭依偎在一起诉说这些时日以来的思念。 天气渐热,剧烈运动过后的余热还在,萧致额头上的汗就没停过。 粒粒汇成大颗往下滚,滴在清然心口上。 萧致顺手帮她擦掉,擦完汗却不想就这么离开,恋恋不舍的留恋。 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这时候清然想起来害羞了,她藏进被子里,扭捏道:“你干嘛呀,不是已经……哎呀,你松开……” 初尝人事,还没尝出个什么好滋味,已经吃完了。 萧致心猿意马,还想继续。他也掀起被子蒙住头,含住她红肿的唇瓣,“我什么也不干,就抱一会。” 清然其实也不想起身,就由着他了。 两具初识的身体又被这个绵长的吻调动起来,这次换萧致主动。他翻身压着她,呢喃唤她的名字,黏黏腻腻,万般不舍,如珍宝般小心翼翼。 趁清然疲累之际,狡猾的钻了空子。 第142章 南洲之变(六) 清然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萧致披衣起身,开门出去了一趟,取了一壶茶水进来倒了一杯去撼清然:“喝点水再睡吧!” 清然哼哼两声,懒得动弹。 连夜赶路赶了十多天,一路上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一行六个人风餐露宿,连夜赶路,一路上风尘仆仆才赶到雍和城外。 刚才又与萧致缠绵许久,现在已经是脱力状态。 两人都出了几身的汗,不补充些茶水不行。 萧致喝掉杯中水,又倒了一杯,捏住她的下巴渡了过去。连续喂了三次,清然摇头不要了萧致才停下。 喝了水,清然陷入深度昏睡中。 萧致却精神抖擞,撑着胳膊细细看她。 清然的长相偏清冷,闭上眼的时候冷淡疏离,睁开那双灵动的眼,给人的感觉清灵可爱,机敏异常。 詹清澄今年二十一岁,她扮上男装的样子根本不足这个年纪,当初见到他的时候萧致就怀疑过,怎么能有男人长得这么水嫩呢,后来她各方面表现出来的破绽,根本不用查,萧致也知道她有问题。 只不过,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不敢派人去查,后来想想,大概是害怕真的查出什么,破坏他们当时的关系吧。 或许早有所感,当得知她想在朝堂站得更高更稳的时候,萧致没有丝毫惊讶,心里第一的反应是思考如何扶她上去。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放下戒备,亲近一个女人,一个能让他爱一辈子的人。 他抚摸着她的脸,轻声说:“往后无论怎样,我都会与你在一起……” 清然睡得深沉,对此浑然不觉。 困意袭来,萧致也躺下,把她拢在怀中入睡。 同清然一道入寺庙的几位同僚饭都吃完了也不见他们侍郎来,不放心出去寻小沙弥去找。 南舟不知道从哪窜出来说:“几位莫要担忧,詹侍郎跟我们王爷在密谈,好了自会来寻你们。几位自去歇息便是。” 宁王身边的南舟大监,有人是认识的,听闻他们大人跟宁王在一处,便也不好多问,毕竟两人的关系天下谁人不知。 既然如此,那几个人各自回了厢房歇息。 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清然幽幽转醒,身体各处的酸痛提示她发生过的事情。 她推开萧致翻了个身,浑身疼得啊啊直叫。 萧致听到声音又把她拖回怀里,问她:“哪里疼?我帮你揉揉。” 清然白了他一眼,这个罪魁祸首害得她不能动弹,还想干嘛! 清然挥开他的手,心情不太好。 第一次是她主动要求的没错,可第二次第三次呢? 清然气呼呼捶了他一拳。 怪不得男人都喜欢眠花宿柳,原来这事只有他们快活,女人却要受这么大的罪。 萧致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猫,低头往她的发间拱了拱,乖乖认错:“下次我轻点就是了,别生气了!” 清然不理他,挣脱他的怀抱,挪开了些:“你还想着下次!” 他强硬把人拽回来:“怎么没有下次!你都是我的人了。” 清然没再反驳,两人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她内心也是开心的。 有情人在怀十分足意,萧致喟叹一声,想起她这一路走来,分外不容易,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清然,你当初为什么会想要顶替你哥哥的身份考明经?” 清然腹中空空,无力叹息:“都是被逼的而已。” 她慢慢说道:“决定顶替哥哥的身份入朝堂,不过是为了有能力帮助母亲摆脱父亲。” “父亲这么多年来,始终对母亲没有半分情意,连带着对我也无父女之情。我带着阿翡出城,遇到土匪,这件事皇上和皇后绝对不会善了,我害得詹家难辞其咎,连带着哥哥也因此殒命……” “父亲本就不喜我,他绝对会把我推出去以平先帝和太后的怒火,我想改变后半生的命运,只能选择这么做。不过后来幸好遇见了你!” 清然心头的气消了大半,若是没有萧致的提携,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不知道会在干什么。 萧致心疼地搂着她,给她依靠。 忽而他想到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清然抬头问:“你笑什么?” 萧致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忽然想起我们在山上见的那次,那天晚上,那个浑身沾满牛粪的女子是你吧!噗哈哈哈哈……” 他竟然还记得她那时候的窘迫样子,清然缩在他怀里很不好意思。 那么不堪的模样被他记在心里,就像被人拿捏住了什么短处。 现在回过头看许多事,清然忽然明白过来,她问萧致:“我跟父亲谈条件,我帮他洗脱叛国罪名,他写下放妻书与母亲和离。事还没办成,到最后是皇上替我办成了。” 她从未在萧淳面前提起过家中这些事,他怎么会主动插手臣子的婚事? 她看了看萧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问:“殿下,我父亲母亲的事情,是不是你跟皇上说了什么,或者……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交易我没告诉我,否则你怎么会突然的卸任所有的职位,退出朝廷,做一个闲散王爷,而我却一跃成为三品侍郎?” “是不是你牺牲了什么才换来的这个结果?” 萧致敛了笑,挪开眼神不看清然,猝然一笑:“你瞎想什么呢,我可没自我牺牲什么成就现在的你。你能做侍郎,是白尚书举荐的,因为你身怀西洲赈济灾民之功,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位置。跟我没关系,我离开京城不过就是权宜之计,是做给南洲王看的,否则,南洲的事情怎么查。” 他说的也在理,清然松开他,轻声说: “不许对我撒谎,如果有什么事,我和你一起承担,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什么,嗯?” 萧致点头保证。 两人在屋里聊了很久,有人在外头敲门。 随后南舟的声音响起:“殿下,詹大人还未用饭,要不要先出来吃点东西?” 萧致看了清然一眼,扬声朝门口喊:“知道了,你先去摆饭,一会就来。” 外头没了声音,清然问萧致:“南舟一直在外头啊?” 萧致点点头,“你进来的时候他就在吧应该,怎么了?” 想想刚才两人在屋里缠绵,门外一直有人,清然刷的一下脸都红了。 她在他胸口掐了一把:“外面有人你不早说,刚才我们……我们那样岂不是都叫人听了去!” 萧致笑着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南舟没事的,他只怕巴不得我们就地把婚事办了,好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话越说越离谱。清然张口就是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嘶~痛……” 清然松开嘴,又打了他一下。 “不许胡说!” 萧致没有回话,默了默略微低沉地说:“我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只怕……撑不过这个夏天了……” 清然一惊,猛然想起来,上一世,先帝去世不足一年,端太妃便跟着去了。 算算日子,若这一世这件事没有变数的话,端太妃差不多还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清然抱紧他安慰:“别怕,没事的,我写信叫我娘去西洲照顾封夫人。” 萧致没有拒绝,母亲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照顾,若是清然母亲肯去,也不错。 两人温存片刻,萧致帮她穿衣扶着她出去吃饭。 这间小屋便是萧致在南洲的落脚点,他们离开后,南舟派人把屋子收拾了一通,又送了床被褥过来,以及生活所需之物。 圆了房了,就没必要掩藏这分开睡了。心想着,还得先准备个简单的婚嫁仪式,不能委屈了女主人。 吃完饭,萧致领着清然回去歇息,还体贴的送来热水供她洗漱。 清然环视屋内,似乎跟刚才不太一样了。她皱眉看着南舟:“我住这里,那殿下住哪?” 南舟笑容和煦,如同三月里的春风暖化人的心:“殿下自然是同詹大人同住。先前在西洲之时便住过,现在更无碍了。” 正巧热水送来,南舟安排好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第143章 南洲之变(七) 虫鸣啁啾,山风清朗,马踏清露,第一缕朝阳昭进寺庙的时候,封逸敲开了院门。 “萧公子可在?” 小沙弥比手引他入内。 他来的正是时候,萧致和清然正在用早膳。 天不亮摸出城赶着上山,累坏他了,看见清然也在毫不意外,不客气地在清然旁边坐下来端着粥碗就要喝。 “可累死本公子了!” 萧致手持筷子在他手腕上不轻不重点了一下,吩咐南舟:“重新取只碗来。” 封逸拿手指点了点萧致,表兄什么都好,就是有点龟毛,计较这么些,他自己都不嫌弃是别人用过的碗。 南舟躬身出去办,另送了一壶茶进来给封逸满上。 喝完茶,清然夹了一只素包子递给他:“小侯爷辛苦了,先吃个包子垫一垫。” 封逸看了看清然,见她满脸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柔和的光,心头觉得怪异。再看看表哥细心替他斟茶的样子,恍惚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清了清嗓子:“多谢。漌之,几个月不见,怎么感觉你变了?” 清然镇定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怎么变了,不还是以前的我吗。” 封逸无法用言语形容,甩甩头:“算了,我说不清楚。” 清然心说,这人眼睛倒是毒辣,刚见面就看出端倪来,若是长久跟他在一处,岂不早就要露馅了。 她偷瞟了一眼萧致,这个罪魁祸首倒是镇定自若得很,悠然喝着茶。 稍微垫了两口,解了腹中饥饿,封逸才问清然:“漌之,你离开大队人马偷偷到这来,有什么打算?” 清然搁下勺子,沉吟片刻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查过南洲报上来的税,南洲良田居多,田赋税占主要,商税次之,然后是工役、银钱、粮食税等。” “整个税收组成田赋税与之往年减少了三分之一,工役税只有一成不到,其他的除了粮食税更别说了,几乎就没有。” “我怀疑,南洲王无限扩张了自己的地盘,把许多百姓的良田都纳入自己名下,以至于上交国库的税收锐减。” 封逸提出疑问:“如果真是这样,老百姓没有田可种,他们不会闹事吗?本公子和兰玉在民间这么久,从未听说老百姓有怨言。” 萧致也吃完了,搁下筷子加入讨论:“本王倒是觉得,清澄的思路是对的。其实想要验证问题到底出在哪,从上往下查不一定能斗得过萧寂,可若是从下往上查,说不定能查出一点东西来。” 他继续对清然说:“你不是还带了几名户部的人来吗,把他们打散,分散到雍和城各个行业中,让他们自己去看,去查,总能有点东西。” 清然点头:“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若是让他们融入到各个行业中去,不仅能降低被南洲王发现的风险,还能看到最根本的问题。 清然自己也想去,但又担心自己女儿身暴露。 封逸瞧了瞧清然,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明白哪里有问题了。 他邪邪一笑,猝然挨近清然,不怀好意道:“欸,漌之,我有个绝妙的主意。” 清然往旁侧让了让,拉开安全距离,警惕道:“什么主意?” “我看你还是别说了,感觉没什么好事。” 封逸嘿嘿一笑:“我怎么瞧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像女人了,不瞒你说,刚才陡然 见到你,感觉你身上有种圣母光环,不对,也不能叫圣母,叫少妇的味道。哎呀,总之,我觉得你呀,不妨扮作女人,说不定还能骗过南洲王的耳目呢。” 他只是嘴痒,说着玩的,不想萧致听了,淡淡笑着点头:“本王认为此法或许可行。” 清然在桌子底下掐了萧致一把。 他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脸上的笑容依旧。 说实话,他也有些想看清然女装的样子。 老早,他们几个还年少时,那时候他的心思一直都在朝政上,从小先皇就亲自教导两个孩子,故而能跟其他人玩的时间很有限。 这个詹家少女和七妹妹交好,时常见他们两人黏在一处,与他却从未有过多接触。至多只是遇上了,见个礼而已。 萧致也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过。 后来,她被定给太子,萧致就更不会在意了。 所以,清然女装的样子,他还真没什么印象,要说印象,就只有在山上她满身牛粪的样子。 事情定下来,萧致吩咐南舟去办所需物件。 清然找来跟随的几个人商量,决定将无人分散,乔装打扮入城,到城中各处应聘管事或者杂役。 清然和萧致则在城外一个繁荣的镇上落了脚。 南舟寻了一处带院子的民宅,安顿萧致和清然,他们扮做刚成婚不久,出来做生意闯荡的小夫妻。 旁边的邻人见两人十分契合,纷纷来探听两人的底细。 南舟则买了几筐子鸡蛋搁在门口,凡是前来搭讪的乡亲,一人送几枚。 新来的邻居这般大方好相处,不过几日的功夫,附近的村民就将他们视为自己人,真诚以待,今日这家送斤穇子,明日那家送两个桃。 这日子也就过起来了。 南舟挑了个好日子,准备了大红喜服,买了喜烛,家里处处贴了喜字,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宴请周围邻居来吃喜酒。 说是家主人先前遭劫难,没能给娘子一个像样的婚礼,现在补办一场婚礼,算是给补偿先前的遗憾。 有这样的喜事,自然人人乐见,况且,这小两口子,样貌出众,男俊女靓,十分登对。附近的村民都喜欢来看热闹。 不拘带不带礼,只要人来说句吉祥话就能坐下来吃一顿宴席,谁人不愿意呢。 清然换上大红色喜服,淡扫娥眉,抿了口脂,涂上淡淡胭脂。 长久不碰这些了,难免生疏,手有些发抖。 萧致穿着同色系喜服,头戴玉冠,贵气天成,与这破旧的民宅格格不入。 他站在清然身后,俯身握住她的手,轻声絮语:“我来帮你描眉。” 清然微微转头,有些赧然,今日的婚礼虽是为了做戏,骗过村民,但在她心里,就跟真的一样。 到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期盼跟他有这一天。 这辈子,能遇见他,能跟他同穿一色衣,共饮一杯酒,共眠一床被,已是最大的幸事。 她微垂螓首,轻声道好。 萧致挑起下巴,淡扫娥眉,为妻子描画喜妆。 一旁请来当喜婆的邻人,见这小俩口眉目传情,高兴得直拍手,夸这小郎君知道疼惜自个儿媳妇。 萧致自小修习画技,给女人画个眉不算难,三五笔便描好了眉。 清然对镜自照,对他的手艺十分满意。 妆容齐全,盖上红盖头,萧致将手里的红绸另一端递给她,引着她出喜房行礼。 第144章 南洲之变(八) 新人跨过火盆,进入厅堂。 堂上里里外外站满了附近前来观礼的人,南舟叫大家腾出位置让新人拜堂。 萧致引着清然站在堂上,红烛高燃,南舟充当司仪高唱:“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对着外头跪拜。 “二拜~高~堂!” 封夫人远在西洲,王氏想必也在赶往西洲的路上,萧致领着清然朝西方叩拜,便算是告知两位高堂了。 邻居也都知道了,不见高堂出现,却对着西边叩拜,他们大概是从西边来的。 “夫妻~对!拜!” 清然隔着红盖头,隐约能看见萧致的表情。 他绷着身子,端正肃穆,不苟言笑。 清然轻轻拽了拽手里的红绸,隔着盖头,萧致看不清她的表情。 随着一声“送入洞房!”萧致牵着清然回喜房。礼成,观礼的邻居兴奋叫嚷起哄。 门外墙角站了两个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笑道:“弄得跟真的似的,做戏还做全套,我看呐,我那个表哥故意趁这个机会做他想做不能做的事,哼!” 兰玉看着那一对新人,蹙起了眉头。 若说这婚事是假的,可那个接替他职位的詹清澄,怎么看怎么像女人,一个男人,能做到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吗?不太装得出来吧。也就身边这个傻货毫无觉察。 他咬唇没搭话,封逸一胳膊肘怼在他肋间:“欸,问你呢,你说这样能骗得过萧寂吗?” 兰玉心头起了一丝烦躁:“我哪知道!反正 ,这南洲王十分狡诈,我们在城里转了这么多天都没有任何收获,想揪住他的尾巴,哪那么容易。” 封逸听他语气幽怨,不解道:“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兰玉白了他一眼,走开去。 婚礼结束,人群都去院中设的宴席入席。 婚房内,新郎挑开盖头,大红盖头下的新娘明艳动人,萧致一时看痴了,他想把这一刻深深刻进心里。 清然抿唇与他对视一眼,见他满眼满目含情,赧然低头微笑。 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喧嚣热闹之景逸进来。 这是他们的婚礼,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有的只是十里八乡不太熟悉的乡亲。 萧致问她:“怎么了?” 清然关上窗,“ 我想记住今天的景象。” 婚礼仪式还未完,萧致跟过去握住她的手。 “现在暂时没办法给你一个正式的,盛大的婚礼,以后,等你愿意,等可以的时候,本王许你十里红妆。” 清然靠在他怀里,“我不要你许诺什么,这样我就很心满意足了。以后的事,一切随缘吧。” 萧致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 “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清然捏住杯身,小小酒杯中混黄酒色荡漾,这杯酒下去礼便成了。 清亮的目光定定看着他。 “殿下……” 双臂交缠,如相互缠绕的藤蔓,将两个人的未来绑在一起。 杯中酒下肚,礼成。 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一套仪式已经是最简化的了,清然觉得累。 她在妆奁前坐下,卸下头上的金钗。 院中的宾客都是附近的乡亲,有南舟在外头张罗招待便可,他留在婚房之中陪伴清然。 外头院子里的宴席还在继续,两人换下喜服,净了面依偎在床上听外头的喧闹声。 重生回来,从未有过这么宁静的时刻,爱人在怀,外头是为他们的结合而欢庆的人们。若说还有遗憾,那便是母亲不在,没能看到这一幕。 想起王氏,清然心头有些慌,她和萧致的事情一直都瞒着她,上次在西洲被她瞧出端倪,听欢喜的意思,母亲不赞成她跟萧致在一起。 现在自作主张嫁了他,不知她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世事难两全,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后悔的机会。 她搂紧萧致,只想抓紧当下。 月光浅淡,院中宴席渐散,兰玉立在院中,望向熄了灯的婚房,封逸喝了点酒,迷醉得辨不清方向。 恍恍惚惚之中看见一道如月的身影站在院中,清清朗朗的身姿,像是被遗落人间的仙人。 封逸脚步发虚走过去,从身后勾住仙人的肩,醉眼迷蒙,一手挑起他下颌,轻佻吹起了口哨。 兰玉不过是晚走了两步,想看看他们做戏做到什么程度,就被封逸当做红馆里的小倌调戏。 他怒火中烧,毫不留情一脚踹在封逸胯下。 “唔……”封逸痛呼一声,身体蜷缩,脸色涨红。 兰玉冷冷撇下他走了。 夜色沉寂,虫鸣声声声敲打着窗扉,一阵热汗过,萧致沉沉睡去,清然反而睡不着了。 近来这些日子,两人毫无节制,等不到黑夜便翻滚床榻之间。对于这件事,两人都是新人,还需摸索。 这几日,不知他得了点拨还是无师自通了,花样百出,清然根本承受不住,夜夜求饶。 萧致非逼清然泪水连连软软地喊他夫君才肯放过她。 今日新婚,忙了一整日,大抵也累了,只一次便放开了她。 黑暗之中看不清彼此,清然聆听他细细的呼吸,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这些日子的疯狂大概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她想: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孕! 有些事得提前筹划起来了! 第145章 南洲之变(九) 天蒙蒙亮,两艘货运船只缓缓靠岸,长长的艞板搭上岸边,不远处坐在大树下光裸着上身的汉子纷纷起身往船上走。 一名头戴幞头的中年男子手握毛笔,在一则小册子上记录着什么。那些赤着上身的汉子,脊背上的汗水还未干透,重新投入新的一轮搬运,往来于船只与陆地上的仓库之间。 河岸边上,屹立着数个巨大的仓廪。如几座大山似的,吞噬着搬运工们小小的身影。 南洲水系发达,素有鱼米之乡的称号,各地的粮食通过水路运送到各地,先存在各地建起的仓廪之中,等待清点、交易、转运,然后发往全国。 除了东洲能够自给自足,无需另外购置粮食,大魏其他地区或多或少都要从南洲花费不少银钱购买粮食。 还有不少商贩赴南洲购进粮食,不远万里贩卖至草原别国他邦,赚取钱财。 宋练站在汉子们休息的树下看了许久,下定决心似的走到那名记录不停在册子上勾勾画画的男子身边。 “大老爷,敢问您这里还缺人吗? 那男子挥挥手,看都没看他一眼,很不客气地驱赶他:“去去去,边上去,莫妨碍小爷做事。” 宋练不放弃,跪下来牵着那男子的衣角又说:“大老爷,您就行行好吧,小的家中揭不开锅了,就等着小的赚点银子回去买米下锅,您行行好收了小的吧!” 男子正忙的时候被干扰,心头起了火气,一脚将宋练踹翻:“滚!” “说了不要不要,还不快滚,再在这碍事,小心小爷我拿鞭子抽你!” 宋练抱着被踹疼的胳膊站起来,瑟缩着不敢再靠近。 被他一打岔,那男子再看记录册子,搞不清刚才记到哪了。 恼火地又剜了宋练一眼:“还不快滚!” 宋练忙往后退了几步,大声朝那男子说:“大老爷何不换一种方式,以人头来计粮食总数,这样才不容易出错……” 那男子见他还不死心,转身在地上寻找。看到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弯腰去捡。 宋练瞧见不对,拔腿就跑。 刚跑出不远,一块大石砸在脚边,吓得他一蹦三尺高,赶紧逃了。 回了落脚的小破屋,刚坐下来喝了一碗水,另外两个同僚摸进来。 “宋兄,今日可顺利?” 宋练给两位同伴倒水。 “别提了,差点被打。” 另两名同伴对视一眼问:“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宋练把他在码头观察到的情况一一说明,末了叹了一声道:“大概各地风土人情不同,这雍和城有三个大码头,十几个小码头,这些地方我都去试过了,没有一家管事的愿意用我。有好几家直接不招人,有些一听我外地口音,直接拒绝,还有些是小码头,人手都够了,不需要招人。” 他一掌拍在膝上,叹道:“要不还是跟大人禀明情况,换个别的地方试试吧。”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另两人不约而同起身往里间藏身。 见他们二人藏好,宋练才扬声问:“谁呀!” “小兄弟,开开门。” 宋练拉开门。 是刚才在码头拿石头砸他的那个记录的。 “大老爷,您……” 那男子推开门,自己进了屋,环视了一圈屋里的摆设,屋中家徒四壁,只有桌上有一只冷水壶,其他什么都没有,一点不像有人居住过。 “小兄弟一个人独居?” 宋练猛然反应过来,刚才在码头上说家里没米下锅了,他苦着张脸说:“不是。家里没有钱粮,全家都饿了三天了,娘子带着孩子奔娘家了……” 这意思,是他们娘儿俩抛下他走了。 那男子拍拍他的肩道:“以后就跟着小爷干吧。” 宋练茫然,不知道刚才还朝他扔石头的人,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大老爷,刚才在码头不是不肯用小的的吗,怎么……” 刚才宋练走后,男子手中的册子彻底乱了,搞不清哪些没记,哪些记了。宋练留下来的那句话,他没听明白,自然没当回事。 这时候,从旁侧的一处凉亭里走来一位身穿锦衣的男子,对记录男子说:“他是在教你如何便捷快速准确的记录粮食总数和这些搬运工人的工钱。你这个憨货,不仅不明白,还把人吓跑了。去,把人给本公子找回来,否则,你就不用回来了。” 那男子唯唯诺诺,虽然听不太明白他说的,但他听明白了,被他赶跑的人是个人才。 他嘴上应着一定把人找回来,心里却在想,人来了之后,如何才能拿捏住,不能让他爬到他头上。 他笑着在屋里转圈:“早上之事,小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事后想想,你或许是个人才,这样吧,小爷雇佣你当我的记司员,专门替小爷负责记录码头船只运来的货物,还有结算那些搬运工的工钱,先干一天试一试,满意的话,一个月,小爷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指头。 宋练想了想老百姓挣钱不易,一个月能挣到二十文就能勉强糊口了,他问:“二十文?” 他抠了抠手指,小心翼翼提出:“能不能再加些?” 那男子收起一根手指,余下一根摇了摇,说:“小兄弟,你格局小了,小爷说的是二两。” 二两! 二两银子是普通老百姓半年的收成。他震惊道:“二两!大老爷,您……没骗小的吧?” 那男子背着手出了屋子,回过身留下一句:“我舒爷怎么会骗你,来不来,来的话明早码头见。” 自称舒爷的人走了,宋练打开房门请出两名同僚。 其中一人藏在门后往外望了一眼,见人都走远了折回身说:“一个月二两!” “宋兄,你摸对了。这些地方,能开出这么高的价钱,肯定有猫腻,你在那里要当心,别暴露了自己。” 宋练也知道,他重重点点头,说:“我暂时不会有动作,等获取了他们的信任才会把消息传递给侍郎大人。这边先这样,你们也去各自的去处吧,都要多加小心。” 其中一人道好:“这件事我先报给大人,你也要当心。” 第146章 南洲之变(十) 院子里的一只老母鸡带着三五只小鸡满院子跑,时而啄草,时而在地上捡食些小石子帮助消化。 清然卸下头钗,换上布裙头巾,端着一盒混着粗糠的高粱撒在地上。 母鸡十分警觉,见到有人靠近,咕咕叫着带着小姐四处躲避。 清然追着它喂食,越追母鸡叫得越大声。 母鸡的叫声引来隔壁的邻居。 隔壁大婶隔着院墙往里看,见清然毫无章法追着母鸡一通追赶,都快把鸡逼得振翅起飞了,忙制止:“哎哟,萧娘子,喂鸡可不是你这么喂的。你得唤他们呀,不然他们哪知道你在喂食,还以为你朝它扔的什么东西,要打它呢。” 清然停下来问:“唤?怎么唤?我不会呀!刘婶子您教教我吧。” 刘婶摇摇头,这大概是个大小姐,在家被父母娇娇养到这么大,喂个鸡都不会。 她走过去,推开远门,接过食盆说:“你瞧着啊,其实就跟喂猫喂狗差不多的,你要这样‘鸡咯咯咯’这样唤他们。“ 刘婶弓着身子像刚才那样唤着,那只母鸡带着小鸡站在原地观望了一阵,叫唤了几声,慢慢往刘婶这边靠过来,吃到嘴里了才知道是粮食,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一边注意着周边情况一边低头啄食。 清然在旁边看着,好像也不难,提出来要自己试一试。她抓了一把高粱,学着刘婶的样子,小心投喂。 还真是,什么事都要讲求个方法,喂鸡看似简单,若没有丰富的经验,也很难办成。 喂完鸡,清然搬了两把小凳子搁在院中,一边看鸡吃食,一边跟刘婶闲谈几句。 突然,门口来了个挑担子的货郎,吆喝着买些草药。 清然请刘婶稍微坐,她这矮院墙叫住买药的货郎,说要买点止咳的药煎水喝。 刘婶听说要买止咳的药,忙拉住她说:“止咳啊,这好办啊,不需要买药,就到老杨头门口的枇杷树上采些枇杷叶回来煮水喝就很有效了,哪里需要另外花银子买。” 清然往院墙外看了一眼,转回头说::“刘婶有所不知,我家夫君这个咳嗽与寻常的受凉咳嗽不同,大概是从先辈就遗留下来的问题,必要服用一种药方才有用,您别担心,我有数,不会多花冤枉钱的。” 说完拍拍刘婶的手,进屋取了点铜板出门去买药。 挑担子的是跟清然一同来的左曹税赋郎中云钨,清然稍微提了点音量问:“小郎君,可有紫苏子?” 云钨压了压斗笠,朗声说:“有的,娘子稍等。” 他弯腰掀开担子上的盖布,在好几样包好的药材中翻翻找找,拿出一包上面写着紫苏子字样的递给清然。 “给娘子。” 清然看了他一眼,付了钱,拎着药材回去。 放下药材,刘婶还在院中坐。清然倒了两碗茶出来陪着。 刘婶说起旁的。 “对了,老婶子还不知道你家男人是做什么谋生的。” 清然喝了一口茶说:“我们从黄老先生手中买了几亩薄田,他应该是带人下地去了。” 刘婶上下打量清然,玩笑似的说:“他也真放心你一个人在家,萧娘子张得这么貌美,也不怕遭旁人惦记,上门骚扰。 不是刘婶多嘴呀,你平日里当心着些,方才我在院中看得明白,刚才那个卖货郎看你的眼神不对,你多注意着些,免叫歹人钻了空子。” 雪鸮一直藏在附近,刘婶说的这些是不会发生。 清然道知道了,趁机把话题引向别的地方。 “对了婶子,我都忘了,我家相公早上还嘱咐我向您打听打听,这边的田税是怎么收的。” “我们老家这块是十五收一,全国按照这个标准来推行,不过有些特殊的地方也会申请另行税令。不知咱们这里是怎么收的,又是什么时间收。相公怕不明政令错过了缴税时间惹上麻烦。” 刘婶想了想说:“税啊,这上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萧小郎君也是的,这种事竟然让你一个女人来办,实在不应该。” 清然腼腆笑了:“相公田间有事要忙,我心疼他辛苦,就想着这些事我先打听清楚,到时候他直接去办省事。” 刘婶笑眯眯看着她,这小两口相互体谅爱护,实在惹人羡慕,看他们这般,刘婶也愿意多管闲事。 “这样吧,要不咱们去找我家老刘头,他在黄老爷府上帮着管管账,这些事应当是知道的。再过一会他就该回来吃午饭了,萧娘子一会中午的时候来婶子家吃饭,顺便问问这事,怎么样?” 清然道好,又谢过她,送她出门 。 临近中午,清然拿了一碟子点心,又拎了两坛子酒,敲开刘婶家门。 门开了,刘婶让出半个身子,刘家叔正坐在厅里吃饭。 清然说:“婶子,刘叔回来了吗?” 刘婶拉她进屋,关上门,带她到了厅堂。 “刘叔,我带了两坛子清曲酒给您尝尝。” 她四处看了看,问跟在后头进来的刘婶:“杳杳呢,怎么没见着?” 刘婶说:“那丫头啊,吃了两口就出去跟上头老赵家的丫头一道出去玩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清然把手里的小蝶子递给刘婶:“那等她回来,我给你带了一点点心,给孩子尝尝鲜。” 刘婶忙接了过去言笑晏晏:“哎哟,都是街坊邻居,就属你客气,来就来,还带这带那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一点小东西,不值当说,婶子收下吧。” 刘婶接了东西,仔细搁在高案头上,等闺女回来吃。 他们老两口子,一直无子,在三十上头好不容易得了这一个姑娘,放在手心里疼,宝贝着。 老刘不似别家男人,非得生出个儿子才肯罢休。 刘婶问她要不要再来添一口。 清然说饱了。 刘婶搬了张干净新一点的椅子给她坐在旁边。他们两口子吃着饭,清然在旁边就自己的问题,偶尔问几声。 一顿饭的功夫聊下来。清然大致明白了这雍和城里的税收是怎么一个情况。 晚上等萧致回家的时候,吃完饭两人一块泡脚的时候,清然告诉他:“夫君,我打听过了,这雍和城与别的地方不同,田赋税减半,不是十五收一,而是三十收一。另外,按照家庭情况不同,户主为不满十五的男丁的,税还能减,户主若为女人的,税收则免除。不过丝绢、绵这些都还和朝廷一致。” “可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很早就有了,还是从今年开始的?” “是从皇上登基开始,从今春开始实施的。所以今年春种的税收才会减少了一半。” 第147章 南洲之变(十一) “其他的,宋练他们已经混入城里一处码头司记录之事。那个码头是雍和城市舶司副使的侄子一位姓方的公子掌控,只要宋练能够获得他的信任,应该能查到些东西。” “姓方?”萧致想了想,他近些日子日日入城同封逸一块暗中探查梨花会的事情,城中大大小小的人物摸得差不多了。 “市舶司……姓方……”脑中闪过一张脸,“你可还记得江守信?” 清然点头:“记得,他不是被你抓了吗?” “是。他本姓方,祖籍南洲。很多年前,因他曾祖站错队,惹下祸端,为了避祸,他们改为母姓,一路迁到北洲西泠,在那里扎下根。” “他们剥离族群逃走后,新任南洲王萧寂保下他们方氏一族,纳为心腹。这么多年,两家子女互有联姻,并做一家,把持着整个南洲。” 清然明白过来,“难怪,在北洲的时候,这个人对我怀有十分敌意,还下毒害我。原来一切都是受南洲王指使。” 萧致肯定道:“你们调查的方向对了,但是若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只怕没那么容易。你把雪枭找来,要他配合你那位下属演一出戏。” 清然瞬间明白了。笑着说好。 ** 天还蒙蒙亮,一辆马车停在小院前,一位穿着朴素的妇人敲响院门。 “萧娘子,萧娘子,咱们该出发啦!” 屋里燃起了微弱的烛火,清然端着烛台出门,看了看青灰的天。 “张婶子,这么早就进城吗?” 张婶笑着说:“不早不早,现在出发,到城门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第一波进城。你快收拾收拾,咱们这就走了。” “欸!”清然进屋拿一根老银簪子绾发,净了面,拿上东西就准备走。 萧致已经醒了,一手撑着头看她忙。 在她的手搭上门栓的时候叫住她。 “早去早回,注意安全,有事就叫雪枭。” 清然看过去,点点头,拉开门忽而停下来,快步走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萧致揽着纤腰加深了这个吻。 担心外头的人等急了,清然推拒他:“我得走了,等晚上回来……” 萧致满意放开她。 人坐上了拉货的板车走了,萧致吹熄了灯,站在窗前看着人远去。 心头忽生悸动,人还没走远,便盼望一人归,这种难舍的情意实在噬人心骨。 萧致打了个响指。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翻身立在窗前。 “殿下有何吩咐!” 萧致道:“七公主那边如何了?” “金鹰传来消息,七公主和王翰林还在跟立新城知府周旋。不过,属下得到消息,南洲王这边也在派人在查王妃的事情,估计一旦查出七公主假冒王妃的身份……” “本王知道了。” “雪枭不在,你去跟着王妃,务必护着她的安全。” “是!” “去吧。” 萧致舒了一口气:等一切都结束,就带她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寻常日子! 车马粼粼,进城的路上,张家夫妇一路捎待了三位邻居,都是进城卖些小东西的妇人。 有人是编织手艺了得,自己织些时新花纹的布,有人绣活好做些手帕之类的拿去绣店里换钱,有人则是按照生肖不同做些小婴儿的鞋袜拿进城卖。 这些东西都费时费力,清然做不来,好在隔壁刘叔替她介绍了替黄家夫人抄写经书的活。做完了,跟着他们一道送进城。 清然抱着经书听他们聊些家里长短,那些琐碎的事情,她并不怎么了解,有人问起她,她才会插两句。 今天进城,除了交经书之外,还要去码头找宋练。 先前负责传递消息的张冲的下属,跟着另外两名户部司员去了他处做工,抽不开身。 宋练这边的情况清然只能自己去问。她扮做宋练的表姐送些农家长得瓜果给他。 入了城,交完经书,清然喊了一辆轻便马车到了码头附近。 在人少的位置下了车,一路问过去到了码头边上。 正好有船只靠岸,在河岸边上休息的搬运工纷纷起身排队站在岸边等待分配。 清然挽着一个装了不少瓜果的包袱站在一棵树下,静静望着。 岸边东头三座大仓静静伫立,其中一个开了道小门,正好容一人扛货通过,门口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等物。 两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前来,嘴里絮叨着这艘船怎么会这么晚才来。 船上同样下来两人,看打扮,大概是船长一类。下了船见到那两个管事的,面色焦虑,急问道:“方公子可在?” 其中一人回答:“在茶室。出什么事了?” 船长叹一声,在管事手臂上拍了拍:“容后再说,我先去找方公子!” 说罢绕过两人要走。 管事的叫住他:“那这货还卸不卸了?” 船长摆摆手,急忙往仓廪边上的一座小楼走去。 两位管事的,另一人问:“他什么意思,到底是卸还是不卸?” “货都到了,还能再运回去不成,卸吧。” 说罢,两名管事的,给等在岸边的汉子一人发一条带子。 所有拿到带子的人都系在腰间,清然远远看见,每条带子上都有个编号。 她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法子是宋练想出来的。 船上的不管是什么货物,在装包的时候就过过称,每包重量相等。船只靠岸之后,收货码头也会有一杆秤,每包货物也要过一次秤,以确保货物重量没变。 码头记录人员给每个等候搬运货物的杂役编上号,只需在册子上写上编号,每过一人,就在相应编号后面画一道“正”字。 到最后每个编号算总数,再把这些个总数相加,就是货物总量。 这个法子相对较简单,是他们户部统计税务时常用的法子。 宋练用这个法子记录,省事省时还准确,故而能够得到那位方公子的任用。 清然站了半日,日头高升,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码头开始运作起来,宋练也从仓库出来,坐在了那张记录桌前。 清然拎着包袱过去,还未走近。 从旁过来三位婢女,拦住清然道:“娘子,我们家公子有请。” 清然站定,看向小楼。 小楼二层窗边站着一个人,白衣墨扇,一派清朗。 目光转回婢女身上。 “可我不识得你们家公子。” 为首的婢女不慌不忙问:“娘子是宋司员的表姐么?” 清然紧了紧手里的包袱,惕惕然点头。 “那便是了,宋司员得我们公子看重,有些事想跟您了解,您请跟我来。” 说罢轻轻一摆头,她身后的一名上前取过清然手中的包袱。 “东西我们会替您交给宋司员的,您放心。” 清然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望向仓廪门前,宋练还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专心记录。 面前的丫鬟还在催促:“娘子这边请。” 清然偷偷捏了捏袖子里的埙,定了定心,跟着婢女往小楼走。 第148章 南洲之变(十二) 一入小楼,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清然环视屋内,布置得十分雅致。 婢女领着清然上了二楼。 屋内不止清然一人,还有刚才从船上下来的那位船长。 清然微垂着头,手脚拘谨行了一礼,尽量扮做乡野妇人,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人带到了,那方姓公子一挥折扇,叫闲杂人等都退下。 清然束手束脚站得很远。 迟疑开口:“公子,您找我何事?” 方公子淡淡笑着,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慢慢摇着,眼神从上到下一寸一寸打量清然。 啧啧两声,靠近清然道:“詹侍郎,初次见面,你就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方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清然周身一凛,强自镇定,撑了个笑道:“公子说什么,民妇听不太明白。” 这时,门外进来一位刚才拿走清然包袱的婢女,禀报道:“公子,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清然稍稍定神,心道:他们没有证据。 方公子一挥折扇,婢女退了出去。 收了折扇一下一下敲打手心,围着清然慢慢转圈。 “难怪宁王对大人爱不释手啊,今日一见才知,原来竟是这样的妙人。” 他绕到清然面前停下,执扇挑起清然下巴,挑剔瞧了又瞧。 “只是不知,这样雌雄莫辨的人,到底是不是男子……” 折扇松开下颌,沿着脖颈往下,快到胸口的时候,清然猛的后退一步。 她紧紧攥着袖口,冷静道:“方公子自重!” “您说的话民妇实在听不明白,是不是宋练犯了什么错您要这样说。” 方公子冷笑:“还嘴硬!” 他把扇子插在腰间,一击掌,隔壁的门开了,出来一个人。 清然盯着看了半天,猛然想起来。 心惊道:是他! 是江守信身边的校尉——杨潇。 他竟然也在雍和城。 这下遭了,此人在北洲之时,是见过我的。 清然暗道不妙,正要取埙召雪枭,猛然想起他被派去协助宋练至今还未有回应。 直到此时清然才反应过来,只怕就是他们那边计划失败,让对方警觉,继而暴露了身份。 方公子看出她的意图,笑道:“侍郎可是要找宁王身边的那个暗卫?” “别忙了,人被关在雍和城地牢里,出不来了。” 他指着杨潇问:“本公子说你是户部侍郎你不承认,这人总认识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清然释然一笑,自己找椅子坐了下来,索性就摊开来讲。 “既然方公子已经知晓本官的身份,还敢拘着本官,看来,是做足了准备了呀。” 她淡定执壶倒了杯茶。 方公子反倒被她这副淡然样子吓住了,使了个眼色叫杨潇出去查看。 清然瞟了一眼那个马屁精,此人往日在江守信身边时,最擅长拍马屁,把江守信哄得团团转,现在应当是通过江守信攀上了方家。反倒是把江守信一脚踢到西洲当什么梨花会的左使去了。 “别看了,本官一个人来的,威胁不到方公子,无需这般谨慎。” 她这般临危不乱,方公子倒是佩服起她来。 既然她已经认了,杨潇就没了用处。方公子一摆手,叫杨潇退下。 室内余下两人,有些话可以摊开来讲了,反正她光杆一个,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 “说说吧,侍郎大人不远千里,掩藏身份,都查到些什么,又想查些什么,不如,方某直接告诉你如何?”他坐下来,又打开扇子摇得悠闲。 清然淡笑着:“好啊。” “萧寂要造反。” 方公子手中的扇子停了一瞬,目露凶光,声寒如刀:“侍郎不是查税么,怎么不说税反倒胡说些本公子听不明白的事情。” 清然又倒了杯茶慢慢酌着。 “天下谁人不知,当年南洲王萧寂本有机会继承大统,可阴差阳错的,成了南洲王。这么些年,他盘踞南洲,对中洲虎视眈眈,总想着有一天能稳定中洲。只可惜,机遇一失再失,始终不得实施。” 清然眯眼看着他:“方公子莫说自己不知,本官想问问方公子,如你们这种人家,跟在萧寂身后,行违逆天道之事,可是想重蹈你们方家先祖的覆辙?” 方公子似乎被惹怒了,猛的收拢折扇,眼露杀气。 清然笑得更大声。 “看来被本官说中了。” 清然慢慢收了笑,凝视着他认真地说:“你们不会成功的,即使是杀了本官。” 方公子冷嗤。“侍郎这般确定,是因为相信宁王会来救你?” 清然慢慢摇头。 “不是,因为你们上辈子就没成功。” 方公子的笑凝固在嘴边,“你什么意思,说不过就开始胡言乱语的不成。” 清然缓缓站起身,抽了头上的银簪子,满头青丝散落下来。 直到此时,方公子才确定:“你真是女子!!” 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听说户部侍郎为了查案,扮做女子与宁王在乡间办了场婚事。 他激动得站起身指着清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女扮男装入朝堂做官!你不要命啦!” 清然拢了拢头发,笑着说: “这是我的事情,不劳方公子费心。” 她重新坐下来,静静道:“方才进这小楼时我便看出来了,屋里屋外处处都有佛家的影子,你的扇面上题的是一首佛家诗,应当是俗家弟子。” “我曾听师傅提起过,他云游南洲之时,救过一位方姓公子,收为俗家弟子,起名智空。” 方公子忙低头看向腰间,发现今日他并没有佩刻有僧名的玉佩。 “你是怎么……” 清然一指他的折扇:“自然是那首诗的落款了。” 原来首诗的落款用了智空的印。 清然拱手行了一礼:“按照入门时间来算,方公子,你应当算我的师兄了。” 明明是来抓人的,反倒认了个师弟,这事怎么会是这个走向。 他不敢掉以轻心。收了扇子正色问:“你少攀关系,是师弟又如何,今日必要捉你去见王爷。” 清然轻笑:“你就不好奇,你们方家的结局吗?” 方公子顿住。才想起刚才她那句“上辈子你们就没成功”。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清然叹了一口气:“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事情就是真实发生过。方公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萧寂谋反没有成功。” 方公子不信她的话,但也想听听看,能不能套出有用的消息。 “说说看。” 清然告诉他:“上一世,我活到十年之后,死了。虽然很多事不知细节,但是,我知道萧寂造反失败,被景帝灭了。” 方公子皱眉:“皇上自称惠帝,你说的景帝是……” “现在的宁王……” 方公子愣住了,也就是说未来的皇帝还是会换,但不是他效忠的南洲王,而是西洲宁王。 “你的意思是……几年之后,萧致也会造反?” 清然摇摇:“不是,是皇上禅让的,皇上软弱无能,没有决断,被一帮朝臣折磨得受不了了,在太后的主持下,禅位给了宁王殿下。” 方公子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消化了好久清然的话才问:“你说你活了两辈子,为什么?凭什么是你?” 清然凄恻一笑:“大概是我的怨念太重,再加上有七公主日日为我祈祷所致吧,这种事我哪说的清楚呢。在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辈子不能再如上一世那般活着,不管路有多难走,也要试着走一走。” 屋顶上传来响动,清然心头一动,心想着会不会是萧致另外派人来救她了。 方公子明白过来:“所以,这辈子,你投了宁王?就因为他以后会当皇帝?” 清然没有说话,到底该如何回答才能让这个师兄彻底相信她。 过了一会她才说:“是。” “上一世我屈辱而死,这辈子,我要站到最高处,鄙睨众生,再不要忍受那种屈辱。” 第149章 南洲之变(十三) “所以,你到底是谁?宁王知不知道你真实的身份,你们之间……” 想起他,清然笑了:“我是詹裕明之女,詹清然。去年,死去的是我兄长,我顶替了他的身份入朝堂,不过是为了自己足够强大,帮我母亲脱离苦海罢了。其实并没有多深的目的。” “至于殿下,他后来察觉我的身份有异,查出来了,我也跟他摊牌了。我们之间确有情意,只是,他是未来的帝王,而我……始终不能以女人身份示人,所以,能在乡下成亲,也算是圆了一场梦吧。” 方公子听完整件事情,唏嘘不已,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 这对男女,抛开身份不说,竟然经历了这么多。 他虽然还不太相信清然说的话,但其实内心里也是不赞成南洲王造反的,怕得也就是清然说的,重蹈覆辙。万一南洲王失败了,先祖之过将再经受一遍。 他们方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荣华富贵将付之一炬。 他修禅道,无所谓这些身外之物,但俗事牵绊,怎么能完全丢开手呢。 清然见他有所动容,起身郑重作揖:“还望方公子仔细考虑考虑。这件事关乎到你们整个方家,当慎之。” 方公子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没听见清然的话。 不过有一点他得让清然知道。 “你叫宋练他们都撤了吧,别再连累其他人了。南洲 的税没有问题。上交朝廷的税少了一半,是因为王爷减免了各项税收,让老百姓们能够喘口气。” 他叹了一口气说:“朝廷其实不知道,北洲的饥民有一部分流入了南洲,王爷并没有将他们拒之城外,而是组织南洲的力量尽力救助。帮他们在南洲安家。所以才减免了不少税。” “你在城外的镇上也住了不少日子了,应该也看到了,百姓们虽然不如中洲百姓富裕,但是对朝廷是没有怨言的。” “王爷虽然有野心,但并非十恶不赦。你们不用再查了,国库没钱,不应该归咎在南洲头上。” 清然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可是,他想挑起战争,若真打起来,遭殃的还是百姓,这又如何说。” 这事旁人真没办法劝。 “他为着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心头不痛快,总想找找茬,这不就像是两兄弟为了一口吃的吗,争夺大家吗,其实很正常。只是,真要打起来,他应当也会掂量掂量轻重。”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方公子站在窗边,往外一招手,不多时,宋练推门进来,见到清然低下头:“侍郎,下官办砸了。” 清然重新绾好头发,跟着宋练一道走了:“方公子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吧。” 现在他还不能放清然走,这个地方不仅仅只有他的人,一定还有南洲王的人在盯着。 来了两个汉子带着清然和宋练到了一处牢房,推两人进去,锁上了门。 牢房里有一扇气窗,只能看到巴掌大小的天空。 她叹了一声,有些担心其他人。 宋练靠过来坐下,主动认错。 “大人,属下也不知道哪里漏了馅,他们表面上重用我,我找到空隙查看了码头货物往来记录,以及他们缴税情况,都是正常的。” “我以为他们弄的假账给我看的,就跟那位叫雪枭的来了一出救主的戏码,他们也上当了,但……” 清然叫他别说了,她能猜到。 她说:“我去找你时,你是不是就受到胁迫了?” 宋练点点头。当时他已然暴露,见到清然来,心急如焚,可又想不到办法示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那几个婢女带走。 “那问题就不是出在你身上。我们派人暗查南洲王,朝廷派我们下来的消息他早就知道,难道他不会派人查我们吗!” “只怕是立新城那边出了问题。也不知道阿翡他们如何了!” 比起自身安危,她更担心萧翡。 两人隔着一人距离静静坐着。 突然,一枚小石子弹到清然脚边。 清然一惊:“谁!” 一道懒得理人的声音响起:“刚才殿下来过,晚上他回来救你出去。” 只一句话,声音和人影都隐入黑暗中。 是雪枭。 清然松了一口气。 其他她没有特别担心,她知道若是到了晚上还不回去,他会来寻她的。 ** 萧致就坐在牢房外的树枝上,拎着一小坛酒,看着那到小小的气窗口,张口就往嘴里灌。 今早她走后,萧致心头不放心,还是自己跟了过来,刚避开码头周围巡视的人的视线,攀上了屋顶,便听到清然那一番言论。 不管她的话姓方的信不信,反正他信了。 其实很多事都有迹可循,也有很多事无法解释。听了她的话,他才明白所有的事。 原来那日城外相遇,便是她重生之时。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包括对他的感情,也是冲着他未来能做皇帝。 心啊,就像被刀子扎了一刀,很疼但不致命。这辈子头一个真心对待的人竟然这样的结局。让人难以接受。 他们已经暴露了,萧寂随时有可能派人闷头解决了他们。 萧致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犯这种情绪,可早上还在期待的美好生活就像一个大巴掌,响亮地打在脸上,生疼。 唯有酒才能缓解这种痛。 原本刚才就该把她救出来的,可他却扔下他走了。 想给自己一点时间,等到了晚上再说吧。 秃鹫靠着树干抬头看了一眼买醉的人,很替自家主子不值的同时,又有一丝不屑。 一个女人而已,也值的买醉? 夜幕降临,酒喝得差不多了,萧致却走了。 秃鹫担心他醉倒,不放心跟着,直到等不及的南舟找过来把人交给他,才折返回去救清然。 清然望着窗口投进来的一丝月光,左右等不到萧致,心里大约明白了什么。 收回目光,蜷着身子准备睡会。 忽然门口传来铁链的声音。 方公子进来,亲自带她出去,把她带到一处院落,派了两名婢女给她。然后就走了。 搞不清他的意图,只知道他没什么敌意,清然便也既来之则安之,住了下来。 秃鹫到的时候,牢里只剩下宋练,他隔着门问旁边的雪枭:“人呢?” 雪枭懒懒看了他一眼:“你来晚了,被人带走了。” “什么!”他紧张问道:“什么时候,被谁带走的?你还在这里等什么,还不快去找!” 说完转身往外走,碎碎念道:“这下遭了,若是殿下醒来不见人,只怕要杀人!” 雪枭懒得理他,谁到底是统领! 说归说,不过正事要紧。 只见他抬脚一踹,牢固的牢门就废了。 宋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欸!大侠……” 等他想起来要他随便救他时人已经买了踪影。 第150章 南洲之变(十四) 清然在小院住了三天,日日以清茶为伴,日子倒也惬意。只不过,最近的饮食不太满意,分量少了。 今天中午送来的饭菜吃完了,清然叫丫鬟又去给她弄。 厨房又做了道醋鱼,清然闻着那味道有点犯恶心,不过,抵不过肚子饿啊,忍着恶心吃完了一整条鱼。 刚吃完饭,小院的门开了。 萧翡跑进来,看见清然惬意躺在一张摇椅上打着扇子,紧张地叫她: “清然!” 清然还以为是错觉,手里的扇子停了停,没听见声音,又继续摇起来。 萧翡跑过去,扑在她身上大嚎:“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啊呜呜呜……” 清然愣住了,抱着她反应了好久,看见跟进来的王子阅才反应过来,真的是萧翡来找她了。 她忙扶住萧翡问:“你们怎么会在这?方鹤野把你们也抓进来啦?” 萧翡只顾着哭,这些日子可把她吓坏了。 王子阅倒还镇定,他上下打量清然:“詹兄,你……” 这些日子,反正也不让出去见人,清然就没做男人装扮,反正方鹤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笑着说:“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王子阅松了一口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一路上,萧翡担心清然担心得有些过了,王子阅在旁边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头却扎了根刺。 还好,这是根软刺,拔不拔都无所谓了。 清然坐起身来安慰萧翡。 “阿翡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快别哭了,坐下来跟我说说你们怎么回事。” 萧翡哭哭啼啼抽噎了许久才停下来,第一句话却是:“你这有没有吃的,我们一天都没吃饭了。” 清然无语,招招手叫人去准备饭菜。 等饭的时候,清然又问:“现在外面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萧翡哭得打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子阅替她说。 “我们在立新城的时候,一直按照你吩咐的来行事。刚开始没事,也成功骗过了立新城知府。但是后来南洲王见我们一直都留在立新城,没查出个什么名堂还不往雍和城去就起了疑心。” “具体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反正是金雕,他先察觉要出事,带着我们一路往南来寻你们。走到雍和城外的时候,遇到一位姓方的公子,他说是你的师兄,按照你的吩咐来接我们的,我们就跟着来了。” 清然听完急得直拍大腿:“哎呀,你们上了那姓方的当啦,他是我师兄不假,可他也是南洲王的亲信呐。” “啊?”萧翡打了个嗝的间隙,插了句,“瞧着清风朗月的,怎么是个骗子啊!” 语气还颇为遗憾。 清然叹气,这下好了,都不用一网打尽了,只要打着她师兄的名头,就能骗来所有人。 不过转而一想,只要他们都没事就好。 “谁在背后说本公子的坏话!” 院门再次开启,方鹤野摇着扇子潇潇洒洒进来。 萧翡看见他,气鼓鼓的不理人。 清然坐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姓方的,你借我的名头在外头到处招摇撞骗,你把他们骗进来,想干什么!” 方鹤野暂未理她,先对这萧翡行了一礼:“在下方鹤野,见过七公主!” 王子阅不着痕迹挡在萧翡面前。 他直起身道:“王翰林莫慌,在下对公主并无恶意。” 清然一脚蹬过去:“你少在这扮好人,快说,你把我关在这有什么目的!” “几位还没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说,就当给公主接风了。” 说罢一挥手,几名小厮抬着一张桌子进来,安置好了桌椅,两排丫鬟陆续传菜,摆露满桌菜肴。 清然皱了皱鼻子:怎么又是鱼。 不等她开口哇的一声吐了,还好她反应快,推了萧翡一把,差点吐到她身上。 方鹤野执扇挡住鼻子,皱了皱眉头:“你诚心的吧,故意让师兄我吃不上饭。” 他招手,找人来打扫,把饭菜都撤了出去。 又叫人调配开胃汤,打算换个地方吃。 萧翡白了他一眼,扶住清然,关切道:“清然,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个家伙给你下毒了!” 清然面无人色,把中午吃的全都吐了出来才好受些。 她捂着肚子摆摆手,端着茶杯漱了口才说:“我没事,就是犯恶心而已。” 她一说犯恶心,方鹤野眉头一皱,探手过去抓住清然的手腕子摸脉。 他跟着智音大师修习佛法半年,将他的医术也习了半分。常见的疾病难不倒他。 “你怀孕了?” 一语惊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清然想了想,算算她和萧致同房的日子,好像也差不多。反正那么多次,总会有一次中的,她也搞不清是哪次。 她抽回手:“要你管。” 方鹤野面色不大好,心道:遭了。 若萧致真是未来帝王,那面前这位小师妹肚子里怀的就是未来的皇长子,若有个什么闪失,他还不被劈了。 这下他也没心情吃饭了,折身出了院子。 萧翡看不懂方鹤野的神色,转过脸来问清然:“清然,他说的是真的吗?” 有孕这是清然早有感觉,最近食欲猛涨,怎么吃都吃不够的感觉,时不时犯恶心,但不严重,而且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就这几天,一下长了不知多少。 她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这个孩子来的还不是时候,事情没办完,怀了身孕,许多事就不好办了。 况且,三天了,萧致都没有消息,她心里担心他。 那天屋顶上的动静清然猜测是萧致身边的暗卫,没想过是他。可那晚雪枭说晚上他会来救她的,却失约了。 以他的本事,应当不是失手,而是根本就没来。清然后来回忆起那天他与方鹤野的对话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误会她了。 到了小院,身体开始有点反应,她也顾不上多想其他,身体上的折磨就够她受的。 “是我四哥的吗?”萧翡显然很兴奋。 清然戳了她一下:“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啊,真的啊,我要当小姑姑啦,哇,清然你太厉害了,我要当姑姑了。” 清然躺回椅子上,无奈道:“你不是早就要当小姑姑了吗。” “啊?”萧翡反应过来,瞬间没了精神,“你说萧璃肚子里的啊,那跟我没关系。” 清然摇头,“你呀,不管孩子母亲是谁,终归是皇上的孩子,孩子无辜。” 萧翡不理,对萧璃和封家害王子阅的事情还没消气呢。 “哎呀,不提她了。倒是你,现在什么都别管了,好好养着,孩子最重要。” 清然在肚子上揪了一把:“你看,还养得不够好吗?” 王子阅在旁边忍笑,拉了把萧翡:“公主,要不我们先去吃饭,让詹兄……先休息一下吧。” 清然一点点头,催他们快出去。 第151章 南洲之变(十五) 出了屋子,王子阅松了一口气,想了想问:“公主,你早就知道詹兄……” 萧翡沉浸在喜悦中,一直没顾得上王子阅,这会听他问才想起来,解释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詹家哥哥的妹妹是我的好朋友吗?” “其实她就是清然,你知道这件事了,可不许出去乱说啊,不然会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的。” 王子阅抑制不住的开心:“这是自然。我既然把他当做兄弟,不管他是男是女,都是好兄弟。” “现在,我更佩服她了,一个女子,竟然为朝廷,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真了不起!不怪宁王殿下对她倾心的。” 在萧翡看来,这些事都很平常,因为她一直就很优秀,只是不被家里重视,没有展示的机会,所以才显得平庸。 萧翡走后不久,小院的门就开了,婢女进来说:“公子吩咐,娘子可随处走走,但不能出府。若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奴婢们便是。” 说完,一溜儿丫鬟捧着托盘进来,打眼一看,全是各种滋补圣品。 清然猝然笑了,跟婢女说:“你们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这是有孕不是要死了,送这些续命药材给我是想我早点死吗。你去,告诉他,别整这些虚的,怕以后祸及己身,趁早把我放了才是明智。” 婢女吩咐底下的小丫鬟把东西都收好,笑着说:“娘子误会了,公子把您从牢中接出来,就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呀。这座宅子是公子的私宅,等他把大伯爷说通了,事情平息了,自然就会让您出去了,稍安勿躁!” 清然马着张脸,没个好脸色不理人,脑子却转得飞快。 看来方鹤野已经信了我的话,就看他有多大能力,能不能够说通萧寂了。 她躺在躺椅上懒得动弹。 婢女们见她没有话要交代,留两人在旁伺候,其余人全退了出去。 这回,小院的门真的没有关。 傍晚时分,清然出了小院去寻萧翡,丫鬟说公主吃过饭,沐浴之后就睡着了,到现在还没醒。 也是,这么些天连着赶路,又担惊受怕,肯定没休息好。 一个人逛也没什么意思。 清然往回走。 路过一座假山时,穿山而过,忽然,一道人影闪过勾着清然的脖子,把她带向旁边的假山坳处。 对方动作太猛,清然肩背不受力猛然撞向山壁,疼痛袭来,清然嘶嘶喘气。 封逸松开他,避身观察外边,见无人注意。转回身,看见清然捂着肚子面色苦痛,他莫名其妙问:“你怎么了?” 清然慢慢滑向地面,坐在地上。 封逸没当回事,笑他:“我没怎么你吧,别装啦。” 说着就要拉她起身。 清然知觉下腹坠坠,担心孩子出事,甩开封逸的手,大声喊:“来人呐,来人呐!” 封逸本是好心跑来救她出去,见面还没说一句话,他就唤人来抓他。 他忙一把捂住清然口鼻,低声说:“你干什么!你还想不想走啦?” 清然瞪着他,抠着他被他捂住嘴的手,目光往下移。 封逸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干嘛?” 清然忍着难受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 封逸跟他商量:“放开你可以,但你不能叫知道吗?” 清然点点头。 封逸松开他的嘴,清然靠向山体大口喘息说:“小侯爷……快去叫人……好像要出事了……” 封逸没见过她这样,也吓一跳,惊问:“你怎么了!哪受伤啦?” 清然扶着山壁滑坐下来,轻薄的裙摆下缓缓淌出了鲜血。 封逸虽然搞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但看这情形,不像是装的。也慌了神,顾不得自己还是偷偷潜进来的,大喊来人。 抄起清然膝盖窝把人抱出了假山群。 伺候清然的婢女一时没看住人,就见人昏昏欲坠,忙张罗着去请公子,另外派人去找大夫来。 婢女引着封逸把人送回小院,正要踏进院子,萧致目光落在昏过去的清然身上,拦住他问:“怎么回事!” “你问我问哪知道!” 说罢就要绕过他先把人送进去。 萧致拦着封逸,抬手去接人:“给我吧。”不由分说地把人抱过来。 不过几日不见,人就苍白不少,身上还有血。 萧致抿唇目光如刀。 在心里把这个方鹤野剐了千万遍。 说好的会好好照顾人的,他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大夫来了,婢女把所有人都请出了门外,包括萧致。 封逸站在门外和萧致面面相觑。 见表哥面色难看,不知他担心个什么,一个大男人,流血了,顶多是皮外伤,又没什么性命之忧,看把他紧张的。 忽生了调侃之意,欠欠地道:“又不是生孩子,看把你紧张的。” 萧致冷着脸问他:“你来干什么。” 封逸摸了摸鼻子说:“南舟说清然被姓方的抓了,你有把柄在他手里,不敢出面救人,这不,我想着,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来替你把人弄出去了。” 他瞟了萧致一眼,笑声说:“免得有些人整天黑着张脸,底下的人跟着难受。” 封逸不说,萧致还意识不到。这些日子,日日与萧寂对峙,拉扯,双方不肯退让一步,底下的人跟着心惊胆战,生怕这两位王爷一言不合开撕。 若真打起来,就不好收场了。 方鹤野的大伯是雍和城的知府,跟在萧寂后面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是萧寂最信任的人之一。 方鹤野不想方家走上老路,想方设法的说服他大伯,希望能打消萧寂造反的心思。 但,根深蒂固的执念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得了的。 萧致也不再打迂回战术,把他查到的,萧寂利用梨花会帮他运输兵器的事情全抖了出来,还有他怂恿前西洲王萧闯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两位王爷,一样的样貌,一样的脾性,天天在府衙吵翻了天,翻过去的旧账,翻皇家如何薄待他这位嫡出的王爷。 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现在再去牵扯,能扯得清吗,旧人故去,他能跟谁去争。 吵到最后,萧致郑重问他一次:“皇叔,你蛮横了这么多年,父皇从未过多管束过你,你有气也该消了。侄儿只问您,这一次,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造反了!连带着这么多跟着你一起谋求荣华富贵的人,连带着他们一起,跟你出生入死,拼了全族的荣誉不要,终身被定上叛贼的标签,是不是这样你就满意了!” 萧寂一时哑口,看了看周围跟在身边伺候的人,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他从无到有慢慢扶植起来的。 若说他们的忠心,毋庸置疑。 真的要带着他们一起闯未知的将来吗? 萧寂心里,其实没有把握,他知道萧致为什么敢闯他南洲王府,当面跟他对质,为的就是搅乱人心。 萧寂眼神冷硬,拒绝道:“你错了,我不是造反,我是要拿回本属于我的一切。” 萧致点点头,咬牙道:“好,那咱们战场见。” 出了南洲王府,萧致便到了方鹤野的别院来接清然。 双方要开战,他自己不能把她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纵然她对自己有目的,可他自问做不到那般无情。 才翻墙到了小院,就看见封逸抱着昏过去的清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第152章 南洲之变(十六)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过是拉了他一下,可能不小心撞到了假山……”随着萧致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变锋利,封逸说话声越来越矮,“就是轻轻撞了一下而已,怎么也不会腿流血啊。” 萧致冷冷看着他警告:“若是她有什么闪失,你就以死谢罪吧!” 两个男人在外头争执,大夫在内诊治。 就是胎像不稳,需要安胎,原本气血上有些亏虚,气滞郁结,又收到撞击,就有点滑胎的迹象。 大夫先替她扎了两针,稳住心脉,保住胎儿平安。 处理完这些事,拉开门出来。 两个男人围着大夫问:“如何了大夫?” 大夫备好药箱道:“你们谁是患者相公?” 封逸语滞,不可置信看着萧致。 萧致背着手站着,完全看不出愧色,点点头道:“我是。” 大夫跟他讲:“娘子啊,旧时中过很深的毒,伤了根基,她应当时不时会有眩晕的症状,你做相公的,当多关心关心她。现在又有了身孕,当更加心细照料才是。方才,她当是受外力震荡,导致出现滑胎之像,不过好在医治及时,未酿成大祸,日后要注意些啊。” 长长一番话说完,婢女引着大夫离去。 萧致愣愣望着深深的室内,屋中光线不明,看不清情形。 他喃喃问封逸:“刚才……刚才大夫说……说她有了身孕?” 封逸的震惊不比萧致小,他还没从他的发小怀了表哥的孩子中反应过来,听见萧致的话啊了一声,越来越晕了。 不过分开几日就当爹了,萧致难掩激动,拦着旁边的婢女问:“什么时候知道她有孕的,你们公子怎么没告诉我?” 婢女低垂着头回答:“回王爷的话,也就是昨天的事情,娘子总喊饿,吃不饱饭,厨房又做了鱼送来,娘子吃了倒也没事。可公主来了之后,厨房做的菜当中还有鱼,娘子闻见腥味儿就吐了,吐得七荤八素的。” “公子亲自替娘子诊了脉才知道的。” “恭喜王爷!” 千万条想不明白的事情当中,封逸想明白一条,他问婢女:“你怎么知道他是王爷的?” 同样是翻墙过来,不认识他,却认识萧致,这不怪了。 婢女道:“回这位公子的话,王爷来别院见过我们公子,听公子称呼王爷,奴婢们自然也就识得了。” 封逸长噢一声明白过来,感情人家早就偷摸来过,只有他还以为表哥为情所困,日日不郁,搞了半天,兄弟不是兄弟了,表哥呢,取向也是正常的,那么多事,连方鹤野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你刚才说,她这几日总吃不饱饭?”萧致没心思管封逸,问婢女。 婢女听这味儿,大概是给自家公子惹祸了,忙改口道:“不是吃不饱,是吃饭的时候吃不下,过后又想吃。奴婢们都是没经历过事的,有孕的人该如何伺候……” 萧致明白了。 他叹息一声,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跟他在一起。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还能怎么办呢! 萧致抬脚进屋,刚过了门槛忽然停下来,从腰上解下一块佩玉抛给封逸:“萧寂不听劝,执意要造反,你和兰玉拿着本王的玉佩即刻进京去找皇兄,言明情况,请他做好万全的准备。” 封逸隔空轻松抓住玉佩,正色问道:“那你们呢?” 萧致看向里间安静躺在床上的人说:“她现在不宜挪动,我就在这里陪着她。你们动作要快,一路当心。” 还有许多事没有弄清楚,还有许多话要问,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封逸只能先拿着玉佩去找兰玉一同进京。 萧致进屋在床边坐了下来,环视屋内的陈设,能看出那姓方的把她当祖宗一样伺候着。这屋里的用具、摆设没有一样不精细。 这个小没良心的,几日不见,他日日想念她,可她倒好,日日在小院,什么也不闻不问,也不找他。 一只白嫩的手搭在被褥上,萧致轻轻握在手中,脑中始终盘悬着她那日同方鹤野说的话。 这几日,他时常回想去年城外山上相遇的那一瞬间,她满身污垢,萧致没表现出多嫌弃,但也不愿多看一眼,更不可能靠近。 她那时候在干什么?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她拉着凌峰,要道谢,要报恩。 后来就是詹清澄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 她一直和凌峰走得极近,凌峰从始至终也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多少次拼死维护。 他还曾怀疑过两人的关系,为此吃过飞醋。 后来她说他们是比兄妹还亲的兄妹,他也就信了。 三天里,他想了很多他们的过往,也拼了命跟萧寂周旋,希望能扭转事态。 既然改变不来了萧寂的决心,萧致只有回来寻清然,想问问上辈子,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最后的结局又怎么样,都做了哪些事情,她又是为什么死去,而能回来。 好多话还没问,她就晕过去了。 她躺在床上,薄薄的被褥盖在身上,平坦的肚子还什么都看不出来,那里头竟然有了他的骨肉。 想要跟她过平凡日子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第一步,孩子有了,再去弄个房子,就能安家了。 萧翡婢女们谈论起清然晕过去的事情,急忙跑来,看见哥哥守在她身边,问他:“四哥,清然怎么样了?” 萧致放开她的手,安置好她:“我们出去说。” 萧翡不放心的回头看了清然一眼,跟着萧致出来。 “大夫看过了,说是动了胎气,她本身身体不算好,胎像不太稳,以后要养着。” 萧翡不知道这种事情到底严不严重,有多严重,还要问,萧致却打断她。 “阿翡,你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去西洲,到我母亲那边去,萧寂要和朝廷开战,我担心我母亲一个人在西洲没人照料,四哥让王子阅送你过去,顺便……把我和清然的事情禀明母亲,让她放心。” “要开战了吗?怎么这么突然?清然南下不是来查税的吗,怎么忽然就要打仗了?” 萧致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突然,四哥一直在暗中调查他,其实他也没做好准备,只不过,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若再不起兵造反,一旦朝廷先一步动作,他就会失去先机,结果就难说了。” “那……四哥,你跟我说句实话,若真开战,朝廷能打赢吗?” 萧致肯定地点头:“会的。” “她说过的。”他补了一句。 萧翡没听明白。 不管上一世到底如何,反正这一世,定会保她长命百岁,与他白头偕老。 只不过,她若是想母仪天下,只怕不可能了。 萧致笑着折回房间,清然刚刚转醒,睁开眼就看见萧致大踏步朝她走来。 第153章 南洲之变(十七) 还以为是幻觉,清然看着他没说话。表情木木的,还没从眩晕中完全清醒过来。 几日不见,她就这样冷待他,果然是个没良心的。萧致径直走过去,一掀袍脚在床边坐下。 离得近了,清然才意识到,这是个真人。她猛然想起晕过去前的事情,慌忙摸肚子。 萧致握住她的手说:“没事,孩子没事。” 清然松了一口气,看向他:“你知道了。” 萧致点头,握着她的手揉捏:“什么时候的事情?” 清然想了想,先前方鹤野号脉之后,傍晚时分又请大夫来看过,大夫推算月份的时候,清然自己算了算,大概就是他们俩在一起没几天就有了。 原来这个孩子那么早就来了。 萧致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生出一丝后怕来。 如果,如果早知道她有了身孕,他绝对不会放她一个人进城,一个人去见宋练,继而被方鹤野识破身份。 还有后来负气丢下她,让她被关进牢房。 他满眼悔意:“我好后悔!”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清然也知道。 她反握住他说:“没事的,即使你不在,我也不会让自己和孩子有事。” 这话不仅没安慰到他,反而更让他内疚了。 清然撑起身来,靠在萧致胸口。 南窗洞开,初夏温热的风拂进来,一缕发丝挂在嘴边。 清然抬手拂开,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相公,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她笃定萧致那天听到了全部。 她还叫他相公,仿佛又回到小镇上的日子。 萧致一直不太愿意回忆那天的事情,他怕万一得到的结果就是那天听到的。到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分开吗? 好像做不到。 不分开呢,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好像也没有在一起的必要。 萧致气息沉了又沉,想了又想:“你想说吗?” 清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护着肚子:“你已经听到了,就没什么不可以讲的。” 萧致没说话。 清然慢慢回忆着上一世她不算长的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几件事,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说给萧致听。 时间,如一位满身沧桑的老人,姗姗而去。 长长的一个故事讲完。 萧致沉吟许久,最终问了句:“我呢?在那个世界里,我们始终没有相遇吗?” 清然笑了,他问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关于他登基为帝的事情。 清然摇摇头,仰头看他: “你不好奇当皇帝的样子吗?” 锋利有棱有角的下颌,线条流畅,从他紧抿的唇能看出来,他对这个故事不满。 萧致摇摇头:“父皇从小就教育我如何做一个臣子,我所学之事,全都是为了更好的辅佐皇兄治理天下。他从未教过我为君之道,我也不需要。” “你说的这件事我相信,但是,如果这辈子面临同样的选择,我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他对上清然清澈的双眼:“因为有了你。” 清然笑了,伸手捏住他一只耳拽他低头,送上一吻。 分开不过几日,唇齿间这份温软令人心荡。 萧致叹息,就算她是有目的的接近,他也甘之如饴。 唇齿缠绵,难舍难分。 清然被他撩拨得气息紊乱,心绪浮动,担心伤着孩子,她轻轻推他。 “殿下……” “叫相公……”萧致轻声呢喃舍不得放开。 “相公……话还没说完呢……” 萧致深深吮着她的唇,松开她,喟叹:“还好今生遇见你!” 清然笑着揶揄:“相公就不好奇,上一世,谁做了你的皇后?” 萧致摁着纤腰在她唇上稍稍施力,咬了一口。 “不重要,你不用讲。” 他都不好奇,清然一个人说着也没意思。 她撇撇嘴,确实没有说的必要。 不过是朝中一位 高门之女,因为不怎么受皇帝的重视,故而在清然的印象当中是很淡很淡的存在。 误会解除,清然说起南洲之事。 “南洲王为什么突然就要起兵了,我在小院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话说来话长。” 许多事,萧致都是暗中派人查的,包括萧寂这些年来,通过先前他收回的城中的矿石得了许多钱财,那些钱财足够他养好些年的兵。 也因此不需要依靠百姓的供奉和税收来维系高昂的支出,故而才能给百姓一再降税。亦因此更加受到百姓们的拥护和爱戴。 因此整个南洲,自愿加入梨花会的人很多,他们也都知道帮着萧寂运送兵器,有朝一日有可能会和朝廷开战。 而且,萧寂擅自见面南洲百姓税收的事情并非清然他们发现的是萧淳登基之后的事情,早在郑飞龙和兰玉还任户部尚书和侍郎之时就有了。 据兰玉透露,这件事是郑飞龙和萧寂私下达成的协议,明面上通过各种手段隐藏了这部分亏欠的钱财,并做成惯例的形式,已经存在很多年,连兰玉都不知道。 若不是这次暗中调查,兰玉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枪使了。 他们在镇上居住时,萧致亲自调查了不少百姓的意愿,其实他们愿意南洲王跟朝廷开战,打赢了称帝,打输了就划地为王,独立出朝廷。 他们不愿意在朝廷繁重赋税的压迫下过日子,有萧寂这位霸道藩王在,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许多。 与西洲不同的是,萧寂靠给百姓好日子赢得百姓拥护,而西洲王萧闯则是通过非常手段控制人的行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清然听了半天,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西洲的梨花会不是从南洲传过去的吗?殿下当时也分析是南洲王在背后掌控所有的事情,那现在这种状况到底说明了什么。说明萧闯其实在某一方面是可取的,至少他其实是位爱民的藩王?” 萧致没作声。 好些事,只摸到一点皮毛就下定论,未免太草率,随着深入调查之后,就连兰玉也有些犹豫了,这位脾气暴躁,对朝廷,对皇上不敬,甚是怀有敌意的王爷,到底该如何评判。 萧致让封逸拿着他的玉佩回京做好准备,其实心底还是抱着萧寂不会真的叛乱走上萧闯的老路。 清然两辈子都没见过萧寂,更没打过交道。这件事不好下定论。不过,她从宋练那了解到的某些情况确实与萧致所说吻合。 看他为难的样子,清然明白了,他是担心一旦真的开战,一边是朝廷,一边是受百姓爱戴的藩王,到底该如何调和。 说到底,打仗,最终受难的还是老百姓。 清然想了想说:“殿下何不把问题抛给南洲王抉择呢。” “怎么说?”萧致不解。 第154章 南洲之变(十八) 清然笑看着他,附耳在旁略点两句,萧致立刻就明白了。 端午过后,气温陡然升高,南洲四季温和也跟着暑热难耐。 心头挂着事情没法安心养胎,卧床躺着浑身难受,清然便起身在小院的花园里转圈。好在方鹤野心怀广阔天地,一心想做只闲云野鹤,故而将这园子修得清雅幽静。清然才不至于闷出病来。 萧翡和王子阅走了,封逸和兰玉也走了,萧致日日在南洲王府盘桓企图说服萧寂。 清然一人在小院,日日闷着,终日胡思乱想。 方鹤野一边得顾着清然的饮食起居,一边还要在宁王和南洲王之间调和,两边都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可太后悔了,为着这些事,他跟着智音大师修行中断,闲云野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院门开了,他毕恭毕敬领着一位满面褶皱,面容严肃的老人拄着拐杖进来。 院中百花盛开,飞鸟蜂蝶盘旋,清然捧着肚子,就那样站在花木之间,静雅娴姝。 老人双目炯炯盯着清然,走到跟前,傲然问:“你就是詹裕明他姑娘?” 清然山下打量眼前人,从服饰、头冠便能看出来,这位老人就是南洲王萧寂。 不管他意欲何为,现在还是一方霸主,朝廷的王爷。 既然他称呼她为詹家女,她便也没以官身行礼。微微屈膝,行了个晚辈礼。 “詹清然见过南洲王。” 不卑不亢,平和有序,不失礼节。 萧寂目光带刺,上下打量清然,良久才道了句: “倒是个有胆识的。”话锋一转,言辞犀利,“一个小女娃,也敢搅弄朝堂。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干的?” 清然冷静对上他的目光,丝毫不惧:“女人又如何,能为百姓,为天下人做点事,都值得称颂。王爷不也一样在为百姓做事吗!” 萧寂冷睨着她,本以为她会与他理论一番的,谁知,她话锋一转,竟流露出夸赞的意思。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种化力量于无形的感觉,让人有一丝丝不爽。 “本王为百姓做事?” “我说的是您替百姓减免税收的事情。” 南洲王默然。 两人一老一少,一王侯一朝臣,站在对立面,相互了解,相互较劲。 萧寂是先帝兄长,比先帝也年长了十几岁,这样站在清然面前,都是能当她爷爷的年纪了,遇到她,倒有些扎嘴,不太好下嘴啊。 他心想:这个女娃瞧着普普通通,到底是在朝堂行走过的,与寻常女娃不同。 萧寂收起傲慢,谨慎起来。 日头高升,气温升腾,萧寂站了一会,耐不住炎热,额上沁出了许多汗珠。 他往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方鹤野投去一眼,后者立刻明白过来,引两人到不远处的一座水榭。 萧寂进去面南而坐,把手里的一根楠木拐杖靠在桌旁,方鹤野忙前忙后,张罗人伺候,亲自端茶倒水。 清然瞟了一眼他那娴熟的动作,圆滑的表情,嗤笑:这人还说什么自己是闲云野鹤,这狗腿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为官场而生的,完全跟这个名字不沾边。 亭中清风郎朗,扶摇盘旋,带来阵阵荷叶清香。 缓过一阵,热汗渐止,萧寂觉得舒爽了些。 清然先开口问:“王爷忽然登门,是为着什么事?” 提起这事萧寂就不大高兴。哼了哼道:“萧致那小子,日日派人在民间散播传言。说本王为替老百姓争取更多的免税政策,要跟朝廷开战。” “这话是不是你教的。” 萧寂没有问她,而是笃定是她在背后出的主意。 “哼,女人手段,手腕力气不如本王,尽想这些歪门邪道。” 他睇了一眼清然,洞穿一切道:“前任户部侍郎兰玉与巡城兵马司副统领徐茆之间的事,也是你找人有意散播的谣言吧。” “同样的手段还想用在本王身上,你觉得本王会上你的当吗!” 清然稍稍屈膝一礼道不敢,“不过既然王爷不吃这一套,又为何专程来见我?” 方鹤野在旁边替她捏了一把汗。萧寂虽说人不坏,但脾气差,这女人敢这么直戳他的肺管子,也是有些胆色。 他想替清然说两句软乎话,缓和一下气氛,可清然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在水榭之中来回踱步,慢慢替他分析道:“而且那些话怎么能算得上是谣言呢。王爷一心为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百姓。这是好事啊,您怎么还怕别人知道呢!” “本王会怕你一个小女娃娃?你休想激怒本王,上你的当。” 他冷哼道:“你以为本王不清楚你和萧致那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能有什么坏心呢,王爷是不是想多了。”清然企图蒙混过关。 站久了,清然有些累,撑着腰身靠在柱子上,现在肚子不大,但整个身体累赘得很,没法久站。 方鹤野发现清然面色疲乏,主动跟萧寂请示:“王爷,可否赐詹姑娘就坐,她身子重,久站吃力,况且,她还在保胎中……” “保胎?她怀了萧致那小子的儿子了?”萧寂耷拉的两条眉毛高高挑起来,那样子看着有些滑稽。 方鹤野点头,十分为难。 萧寂砸了咂嘴勉为其难:“那就坐下说吧。” 清然挑眉道过谢,心想着,再怎么凶也是人,血肉长的心也会有柔软的地方,她坐下来。 萧寂继续刚才的话:“你们想让百姓们认为本王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而后在本王得到民意支持,能够与朝廷对战的时候,再跳出来告诉他们,本王其实是为了替自己出一口恶气,纾解恨意,完全是为了自己对不对?” 目的被洞悉,清然耸耸肩,无话可说。 萧寂留下话:“你转告萧致那小子,既然你们是这么打算的,那咱们就走着瞧,看倒时候百姓是信你们的一面之词,还是信本王为他们切切实实谋取的实惠。”一席话说完,拿了拐杖就走了。 这下遭了,反倒激怒了萧寂恐怕一场战争难以避免了。一阵针刺感密密麻麻袭来,清然难受得扶住头。 第155章 南洲之变(十九) 夜幕降临,清然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不断反复想着白天的事情。月色昏昏,萧致踏着月色回来,脱了衣裳躺下,搂着清然,倒头就睡着了。 清然闻到夜空中浮动着一丝属于男人的汗味儿,转过身来拱进他怀里。耳畔是他轻微的鼾声,平稳、缓慢、柔常的声音传进耳里,好像有静心的功效。 她掀了被子起身叫人去打水来。 一盏昏暗的烛火燃起,亮起微弱的光,清然叫婢女们都退下,她自己亲自照顾萧致。 洁白的巾子浸入铜盆里,捞起来拧干,在他脸上、额上擦拭,洁白的巾子顷刻变成黧黑。 这几日,但凡知道些情形的人都十分惶恐,一旦开战,无人能不被波及。 几日未归,身上肯定脏污不堪,清然解开腰带,掀开衣襟,一道伤痕横呈在胸前,从锁骨尾端一直拉过肩头,三四寸的长度,鲜血已经凝结,应当是这几日添的新伤。 清然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久久才想起来转身去柜子里翻找药瓶。 这些日子,两人交流少,萧致明显是不想清然再为这些事劳心劳力,得安心养胎才是。 可若天下不太平,又如何能安心养胎呢,归根结底还是得早日平息南洲之患。 清然悉心帮他处理好伤口,重新上了药包扎,出门倒水的功夫,她从腰间摸出那枚双孔埙,搁在唇间吹出丝丝旋律。 睋然,一道身影从房梁上翻身而落,继而抱臂靠向旁边的柱子。 每次见他,总是歪着站着或者靠着墙和柱子,没什么精神的状态,完全不像习武之人。 “他是的伤……是怎么来的?”清然问。 雪枭依旧傲然看向别的地方,过了好久,气氛都冷了,他才说:“被萧寂身边的人伤的。” 清然舒了一口气,“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话还未问完,屋里传来响动,萧致醒了。 清然挥挥手,雪枭早已耐不住,翻身上了屋顶,脚步轻点,很快飞走了。 清然提裙进屋,萧致见她来问: “雪枭说萧寂来找你了?他没为难你吧?” 鬓边柔软的发丝垂落,清然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轻轻摇摇头。 “没有,他就是来放了两句狠话,对我没有威胁。” 萧致松了一口气,他在外部署,被萧寂的人察觉,正与之对战,兀鹫来报说,萧寂知道了清然的真实身份,突然到了小院。 他心中一急,使出的招数出现偏差,没击中敌人的要害,反倒挨了一刀。 他尽快结束战局,抽身往回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清然继续说:“他今日来,我看他言语之间的意思 ,若不与朝廷开战,他难咽下多年的恨意。这一仗,无可避免了。” 也怪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萧寂盘踞南洲三四十年,岂是一朝一夕能够瓦解得了的。 她发出一声叹息。 萧致坐起身来,告诉她:“京中传来消息。” “杨皇后病逝,杨维新辞去吏部尚书一职,皇兄要封淑妃为皇后。” “萧璃要当皇后了?” 清然骤然头痛起来,一股针刺样痛感辐射开来,从脑子扩散至全身。 “啊!”清然骤然叫出声,双手捧着头,痛苦难耐。萧致急了,忙扶住她:“你怎么了清然?” 脑子疼得要炸开了,她双目通红,一瞬间感觉头要炸了,恨不能拿锤子敲开脑子。 “清然!” 萧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忙大喊雪枭。 雪枭刚靠在屋脊上眯了会,还未深入睡着,又被主子召唤,转瞬起身跳下来,听后吩咐:“王爷!” “快去找大夫来,快去!” 他也听到女主子痛苦的喊叫声,脚步一蹬地,平地飞出院墙。 方鹤野知道萧致回来,不顾深夜前来找萧致商量对策,刚走到院外,抬头就见一道黑影飞出院落。 他身边的护卫见了,忙拔刀要去追,被他拦住:“不用追了,是宁王身边的人。” 叫喊声隔墙传出来,方鹤野以为又是胎儿出什么事,急忙敲开门进去。 “王爷!王爷!出什么事了!” 婢女推开门,清然头疼得不住捶打自己的头。 萧致抱着她,压住她的双臂,不让她自伤。见人来,萧致急道: “方鹤野,你府上可有大夫 ,快去请来!” “哦哦哦,好好。”他忙转身吩咐婢女:“听见了吗,快去叫大夫!” 自从知道清然有孕,方鹤野就紧着她院里用人,派了不少得力的丫鬟来伺候,有些有经验的,机灵点的,听见清然的喊叫声,已经去找大夫了。 方鹤野话音刚落,有一个婢女领着大夫来了。 “公子,大夫来了!” 方鹤野忙让出地方,“快快,快进来!” 大夫背着药箱过去,乍见她的情状,拨了拨她的眼皮,又扒开她下颌看了看她的舌,立刻揭开药箱,取出银针,在她的四神穴和神门穴各扎了一针。 等待须臾,人安静下来,慢慢沉入睡梦中。大夫又在几个穴位补了几针,见人安稳了才收了针。 “如何?”萧致问。 大夫一边收拾银针一边摇头,叹息一声,可惜道:“夫人这般是否已有一年之久,刚开始症状不明显?” 虽是问句,但句句肯定。 萧致想了想,慢慢摇头:“没见她这样过,不过偶尔头疼是有过的。” “那就对了。” 大夫继续说:“这种病症十分罕见,老夫医术有限,连病因都诊断不出来,还是尽早另请高明吧。” 大夫要走,萧致急了,一把抓住大夫的胳膊: “等等!” “您说病因不明是什么意思?” 大夫在萧致的手上拍了拍,遗憾道:“老夫不想打击你,夫人这病,就算是华佗在世也难说。要不……” “要不什么?”萧致紧紧盯着他问,如被困沙漠饥渴的旅人。 “要不,您试试请位高僧做做法事……” “做法事……” 只有无力回天的人,无路可走了才会走这条路子。 他松开大夫,望向安静躺在床上的人,回忆起她先前跟方鹤野说的那些话。 方鹤野修习过佛法,认为这个法子或许可行。说不定师妹的病或许就是跟上一世的事情有关。 他试着劝说萧致:“要不……殿下,下官去信请师傅来试一试,或许这里头真有什么说头呢!” 第156章 南洲之变(二十) 萧致仔细回忆白天的事情,他不过提起淑妃要当皇后的事情,清然就头痛欲裂,继而发病。 他心里不禁有了猜测。 难不成她的病症真的跟上辈子有关? 她重生的事情,萧致始终半信半疑,觉得太不可思议,可有时候有些事情又无法解释。 他点点头:“尽快吧,在朝廷与南洲开战之前把智音大师接过来。” 方鹤野道是,转身欲走,又被萧致叫住。 “等等。” 他折回身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萧致凝视他问:“本王和萧寂,你到底选择哪一方,可曾决定了?” “这……”提起这事,方鹤野就十分的为难,“王爷,这件事实在是难为下官了。” 萧致可不管他的难处:“家国大事,岂能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不管萧寂对你们方家有多大的恩情,他现在对整个国家而言,就是祸患,你和你们方家,该作出决断了。” 这件事无非就是大义和小义之别。 方鹤野道是,说要回去再同长辈们商议商议。 人走了,萧致手指放在唇间一吹,一声尖哨声溢出,不一会儿,几道身影起起伏伏,尽数进了小院。 他对为首的人吩咐:“方家摇摆不定,不可靠,尽快找一处安全隐秘的地方,把王妃转移出去。” 来人单膝跪地道是。 天色渐亮,天边一抹晨光曦微,照亮了小半边天。 京城那边,因为萧淳心急,想要全面掌控朝堂,大力扶植封家,以至于满朝百官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为了避免祸端,封家大房和二房分庭而居。 趁此机会,忠勇侯整个搬出京城,寻了处景色宜人的地方住下来,彻底不问俗世。 封逸空继承了个侯爷的爵位,回京之后,按照萧致的吩咐,把他的贴身玉佩交给了萧淳。 萧淳看着那块玉佩陷入沉思。 当初是他和萧致约定一人远赴西洲,维稳安定,待功德圆满,便回京协助他治理朝廷。 可如今他有了封家,这个兄弟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当初的约定,自然成了一句戏言。 玉佩跌落,碎成数块,犹如他们之间的约定四分五裂。 封逸还保持着回话的姿势,瞧见碎裂的玉佩,心惊不已。 他四下踅摸,暗中观察着左右,警惕戒备,脑中思索着对策。 万一皇帝把他当宁王一党,要拿他开刀,该怎么办。 方方这么想着,就见两队侍卫进门来,站在他两侧。 萧淳道:“南洲之事,朕自有成算,他萧寂敢出兵进犯,朕就敢亲自披挂上阵,跟他面对面对战,看是朕的天下之师厉害还是他南洲藩镇之兵厉害。” 听了这话,封逸真是无语,这个皇帝高高在上,被底下的人日日捧着,早就失去了判断力,双目蒙蔽,认不清现在的形势。 他继续说:“四弟现如今手无兵权,调不动一兵一卒,如被绑住双臂的将军,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所以现在是要被弃了吗。 封逸难得认真起来。 他暗暗摸向腰间的软剑,思索着到了关键的时候,到底要不要拔剑。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太监尖细的禀报声: “启禀皇上,淑妃娘娘来了。” 萧淳挥挥手,叫那些持兵刃的侍卫隐退下去。 笑着起身去门口迎萧璃。 “怎么这时候来了?一会朕就过去你宫里了。” 萧璃巧笑倩兮,见到他,总有无限柔情,她的肚子越来来越大,像一口倒扣着的锅盖,浑圆挺立。月份太大,再过一两个月就要临盆,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萧淳搀住她往里走。 萧璃说:“妾身闲来无事,新做了一碗莲子羹,想着给二哥哥送来,解解热意。” 天气越来越热,京城地处中部,受气候影响,最先热起来。 经她一说,封逸这才看见萧璃身后跟着的宫女手中端着托盘。 两人柔情蜜意从封逸身边经过。 萧璃无视封逸的存在,直接略过他。 封逸呢,则自从知道她是二叔的女儿之后,就一直对她心存敌意。现在看她这个样子,心道:终于显露出本性来了!都这种关系了,还叫皇上二哥哥听着就恶心。 他暗自吐槽。 萧淳扶着萧翡一同坐在龙椅上吗,萧翡这才看见似的哟了一声:“这不是表哥吗,怎么站在那里?” 萧淳哦了一声,笑道:“他进宫禀报些事情,已经没事了。”说着抬头傲然睨着他,“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 封逸悄悄松开握剑的手,拱手退出宫。封逸不敢多停留,脚步匆匆往宫外走。 出了宫门,兰玉从暗处靠过来问:“如何了?” 封逸神色紧张看了他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这再说。” 到了一处开在巷弄里的客栈,进了屋,关上门,封逸把在宫中的情形说与他听。 兰玉分析:“这么说,皇上完全被封家人控制,被淑妃掌控住了?”说完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也是封家人,忙闭了嘴。 封逸不觉得他这个封家和淑妃那个封家是一家子。没在意兰玉的话。 他愁容满面道:“这该如何是好,南洲眼看要变天,朝廷还什么准备都没有,万一真打起来,只怕……” “只怕天下真的要易主了。” 随着一道声音响起,房门从外被推开。 屋内两人一惊,以为什么人来杀他们了,忙抹上兵器警戒。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进来。宽大的帽檐遮住整张脸,看不清面容。 封逸抽出软剑,挡在兰玉面前,质问:“来者何人!” 来人抬手掀开斗篷,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容。 “太后!” “太后!” 两人异口同声,忙放下兵器下跪行礼。 太后走到桌旁坐下,示意身后的人关上门。 “都起来吧。” 太后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解开,拎着底到出几块碎片来。 封逸认出来,是萧致给他的那块玉佩。 太后说:“阿致在南洲都查到些什么?” 封逸将萧致在南洲所行之事捡重要的讲给太后听。 太后听完中肯的点点头问道:“他派你们回来,打算如何对抗萧寂?” 两人对视一眼,封逸看了看桌上的碎玉,欲言又止。 第157章 南洲之变(二十一) 太后叹息一声:“看来你们不信任哀家!” 她站起身来,伸手去解披风。 跟随她一道来的两名宫女预感到太后要做什么,慌忙言声阻止: “太后不可呀!” 太后一抬手,揭开披风,撸起一侧手臂袖子。手腕洁白的皮肤上赫然留有一道勒 痕。 封逸和兰玉,震惊不已。 太后乃后宫尊位之首,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苛待! “太后,您这伤从何而来?”封逸问。 宫女帮太后放下衣袖,太后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上的伤痕,坐回桌前。 “是封家二夫人。” 封家二夫人,淑妃的亲生母亲,封家因为端太妃的关系,封了侯,但也只有封家大房得了爵位,二房三房的则是谋了个闲差事,并无实权。 封二爷十分不甘心,同样是封家人,老大不过就是先出生年长些许,凭什么什么好处都给他占了。 当年端太妃产女,女婴出了母体就没了气,封二爷听到消息,先没替妹妹伤心,反而是起了歪心思。立刻回家把刚生下来没两天的三女儿抱进了宫,后来又宣称自己的女儿得病死了。 当封侯知道此事问他时,他说担心妹妹接受不了失去女儿的消息,身体受不住,所以才出此下策。 一番运作,事情还真就让他做成了。 多年来,太后因为跟端太妃的关系,十分不待见封家人。封家二房更不歇说了,更是没怎么放在眼里过。 哪知,这封二夫人是个记仇的,觉得受了冷待。 自杨皇后去世之后,萧翡彻底掌控后宫,连带着太后也多有轻慢。 现在,皇上完全被封家人掌控在手中,后宫简直就成了他们封家母女的天下。 为了泄愤,封夫人带人闯入太后寝宫,折辱太后。 她听闻封逸从南洲回来,一直派人盯着,知道他的落脚地之后,乔装打扮出宫,亲自来见他。 现在形势交杂,南洲之患,朝堂不稳,皇帝被哄骗架空。 整个朝堂,唯有宁王能力挽狂澜,拨乱反正。她不顾一切,乔装成小宫女出宫来见封逸。 是有东西要交给他。 “这个,”她从腰间摸出一块沉甸甸的铜符交给封逸,“这是能调动三军的虎符,哀家请你转交给阿致。” 自从宫闱秽乱,兄妹不伦,虽没有血亲,但这么些年朝夕相处的兄妹一朝变夫妻之后,整个纲常全乱了。 太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逼着皇帝作出决定,为绝后患,逼着萧致交出兵权,只当了个闲散王爷。 “哀家现在才知道,他从不曾觊觎那个位置,哀家为防患于未然,对他多有不公。现在,封小侯爷,你带着这块虎符,去城外京畿大营,调遣三军,奔赴南洲,以解南洲之变。” 沉甸甸的铜块落入手中,封逸感到千斤的力量落在肩上。他紧紧捏着铜符问:“微臣带兵走了,那京城怎么办?万一京中有变该怎么办?太后您又该怎么办?” 太后凄然一笑,她活了大半辈子,一把老骨头了,其实很多事已经看开了。她这一生为做个贤后不断努力,为儿子能顺利登基不断谋划,到头来,竟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封二给算计了。 想想真是觉得悔恨。 她笑着说:“皇帝还在一日,哀家就是太后,朝中虽无人敢跟封家抗衡,但只要他们掌控不了兵权,就成不了气候。等阿致平了南洲之乱再回京清君侧也不吃,哀家等得。” 封逸心中艰难抉择,太后很重要,南洲也很重要。 若想稳固朝廷,只怕南洲王不会给他们这么多时间。况且,纵然有虎符在手,他也不一定能真正调动三军。 他长舒了 一口气,拱手道:“微臣还差一样东西,请太后赐下。” “什么,你尽管开口。” “微臣,需要太后血书一封,否则,微臣无法确定三军将领会单凭虎符就肯听微臣号令。” 太后松了一口气,抬手拔下头上唯一一只银簪子,狠下心在掌心划了一道,鲜血迅捷涌出来。 宫女在桌面铺好纸张,太后以指蘸血,写就一封密诏。 而后吩咐宫女取出一枚袖珍印盖上。 “此印乃先皇与哀家大婚之时所制,无人不知。” 事情交代清楚。封逸不敢耽搁,带着东西出了城,往城外大营而去。 第二日天不亮,大批人马离京向玉龙河靠拢。萧淳得到消息之时,气得摔了御案上的砚台。 天子发怒,无人敢说话。朝堂上一片鸦声。 就在这时,太后出现在大殿之上,疾言厉色道:“萧寂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不日就要向京城发难,身为天下之主,不思御敌之侧,整日沉溺在奸佞之辈中,是嫌先帝留给你的国祚太长吗!” 一番激昂之言听得不少大臣叹息。但还是无一人站出来附和太后所言。 太后扫过那些老臣,目光落在谁身上,谁就偏过身子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那些老臣看到杨维新的下场,都怕了,没多少日子就混到退休了,自然是平安要紧。 唯有白尚书,十分纠结,他是受到皇帝提携才走到今天尚书之位,理当以皇上马首是瞻,可皇上最近的行为实在太过了些,他都有些看不过去了,现在就连太后也出来当众斥责皇帝不作为。 他正要站出来应和,被刑部尚书拉住了,他摇了摇头,无声劝他不要去趟这趟浑水。 果然,门口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淑妃娘娘驾到!” 除了皇后和太后,从未有后妃上过金殿。这里是议论朝廷大事的地方,女子理当回避。 萧璃不仅不回避,还理直气壮上殿,经过太后身边时,捧着肚子敷衍行了一礼。 然后笑着说道:“皇上别生气,都怪妾身,因着身子重就犯懒,太后病了疏于照顾,竟叫她上了金殿,在此胡言乱语。” 听了她的话,萧淳脸色稍霁,一扬 手,身边伺候的内侍下了高台去迎她。 萧璃说罢,扬声唤人进来,强行带走了太后。 刑部尚书松了一口气,还好白尚书没有冲动行事,不然就是撞在枪口上了。 散朝之后,白尚书叫住刑部尚书柳青珩。 “柳大人,朝廷如今的形势令人忧心呐,咱们作为朝臣,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皇上走上不归路吗。” 柳青珩抱手看着他说:“那敢问白尚书,可有解困之法?” 白尚书摇头叹息,要是有,他早就行动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柳尚书说:“白尚书一向稳妥,因此才坐上了如今之位,方才堂上白尚书却不顾自身安危,想挺身替太后说话。不知,是谁给白尚书的勇气,敢跟皇上对着干?” 白尚书没说话。 柳尚书看穿一切,笑着四下环顾一圈,拉着他往宫门口走,到了背光的一处地方,他才点穿他:“是因为北幽王萧君昊吧。” 白尚书还想装傻,但对上他早看穿一切的眼神,只好点点头。 “是。” 这话得说到科举舞弊之案了。 王翰林被指科举作弊,与朝廷官员关系密切,送了不少钱财给礼部尚书杨维新,为了保住杨家,不至于全族覆灭,杨家妥协,皇后退居冷宫,没过三日,死了。杨维新失去争权夺利的筹码,不情不愿退出朝堂,以淡化自身。 这叫退而求其次。 皇上也没有赶尽杀绝,放了他一条生路。 别人不知,但吏部尚书却时刻注意着这些人的动向,王翰林被放出来的当天,七公主就带着他一同去追赶户部侍郎詹清澄去了,不用说,是往南洲去了。 而杨维新辞去尚书职位,带着家人也往南走了,不过,在中洲与南洲边界的地方,让族中子弟带着家眷去了西洲。去寻求谁的庇护自是不用多说,他则带着少数随从入了南洲地界。 另外,还有一人,北幽王萧君昊,不知是谁给他递了消息请他进京帮忙料理王子阅之事。 可惜他来的太晚,王子阅已经被放了。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结束了。 王子阅虽然没事了,但北幽王不知从谁口中得知整件事情的经过,气愤不已,听说王子阅去南洲找詹清澄了,带着人也去了南洲。 现在的南洲啊,什么鱼都有,汇集了这么多的人,还不知道会酿出什么样的惊天大雷来。 他面南而望,天上阴云密布,乌黑的云翳严严密密遮盖住了半边天。 “这天下之人,撇开皇上不谈,0能成为霸主的,无非就那两人。当一块地方有了两只猛虎,谁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又或者是两败俱伤呢!” 柳青珩这话说不明不白。 白尚书思索一阵,大概听出了门道。 “你的意思是……皇上上不是不管,而是……有意让南洲王和西洲宁王互相撕咬,彼此消化,最后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柳青珩笑看了他一眼,没有答复,而是说了句:“就要变天了!” 第158章 南洲之变(二十二) 一声惊雷连着一道闪电劈向一棵百年古树,大腿粗的树枝被劈断掉落下来,砸在屋顶上,把青灰色的瓦片砸出一个大洞来。 屋里住着南洲王新纳的宠妾,不过双十的年纪,被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老王妃得知消息跑来一看,直呼大战在即,天降天谴,此女不吉利,不利战局。扬声唤人来,将宠妾连夜拉出去推入南海,喂了鱼。 南洲王得知此事,虽心有不舍,但却如王妃所言,大战在即,马虎不得。只得啧嘴惋惜。 出了这档子事,整个南洲王府乃至萧寂手下的人头顶都笼罩着一抹阴影。 萧寂知道此事马虎不得,说不定真是天神降下预警也说不定,连夜派人出城,上庙里请高僧前来做法。为战前讨个吉利。 不多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如惊石入水,将天破开一道骇人的口子,狂风撼树,飞鸟颉颃,连最拿手的方向都无法掌控。 顷刻,雷鸣伴着雨点子大滴大滴落下来,砸在树上,屋檐上,洇湿片片地方,眨眼的功夫连成一整片。 仆人三三两两凑做一处,议论这场急雨以及刚才突发的意外事件。 就在此时,王府门被敲响,一位秃顶僧侣行了个佛家礼,道了句:“方才贫僧路径此地,陡见天降异相,担心贵府受侵扰,特来一探,若有异相,贫僧或能顺手解决,还请施主通禀一声。 仆从把和尚的话原封不动传给老王妃。 老王妃一听,这不是上天派来帮他们解围的神仙么,遂亲自去迎高僧入府,乞求能施法驱除厄运,保佑南洲平安。 高僧自然满口应允,待他看过掉到屋顶上的古木树枝后,提出了一个小小要求。 “不瞒王妃,此古木已修炼成灵,受此地滋养百年,今次天降劫难,此木是替贵府挡下一场劫难呐。” 果真有难,王妃双手合十感谢上苍,问高僧:“敢问高僧,现下劫难可除?我们还需做些什么?” 高僧捻须深思,一副高深莫测之态,末了说了句:“请王妃准备两坛上好的裕和酒,贫僧自会准备法场,替贵府还了这古木之意,算是了结一桩因果。” “只须两坛裕和酒?” 高僧点头。 “这好办,府中便有。” 王妃侧身对身边伺候的人说:“去府里取酒。” 丫鬟跟着管事嬷嬷去取酒,王妃才想起来问:“还没请教高僧法名?” 高僧行了个合十礼道:“贫僧法号智音。” “那就有劳智音大师了。”王妃回了一礼。 施法用不着王妃看着,他请王妃先行回去歇息,待事情办妥再另行告知便可。 王妃带着人走了,出了院子,门上的人来报,说派出去城外请高僧的人回来了。 王妃一挥手道:“不用了,已经来了一位智音高僧,你们请高僧入斋房好生歇一歇再走吧。” 她身边的老嬷嬷提醒道:“王妃,既然高僧都来了,不如留下来观望观望,万一那位智音大师……” 王妃看了说话的嬷嬷一眼,明白过来。 “你是说……” 那嬷嬷一点头。 王妃转头又吩咐人留高僧小住几日,好生招待。 发兵的日子已经定下了,萧寂虽年老,但身为皇族的气势一直都在,他每日身穿重甲泡在营地里,带着各位臣属做战前准备。 只待万事俱备,不日便可起兵。 方鹤野跟随大伯到军营看过,军中紧张的氛围,无不显示这一次,南洲王来真的了。 出了军营,方鹤野对大伯说出心中担忧。 这种时候,人人都是惶恐的。 他大伯拍拍他的肩道:“侄儿无需过多忧心,这件事,既然王爷已经决定,那我们方家,势必要生死相随。” “先祖蒙难,若不是王爷提携,怎会有你我之荣耀。就当这几十年的富贵是偷来的吧,趁此机会,将这份恩情还了也好。往后即便王爷登顶,咱们便能够功成身退。若不能,拿整个方家陪葬,也不欠他什么了。” 这便是决定要站在南洲王这边了。 立场已分,方鹤野眼中神色变了几变,最终沉定下来,闪过一丝杀气。他毫不迟疑,立刻派人围向小院。 那里面的人不能再留了。 十几个武艺卓绝立在院外的树梢上,领头之人一摆手,所有人抽剑向小院进攻。 清然小住过的屋内,雪枭和兀鹫并立在内,冷冷凝视着虚空。 倏然,四面八方杀气袭来,转瞬之间数名杀手破门而入,两人双双拔剑应对。 强者对强者,强大的真气内力对抗,如火焰遇到雷石,砰的一声炸开来。 屋瓦四溅,整座屋子破漏百出,就剩个框架了。 雪枭和兀鹫乃暗卫高手中的高手,一般人无法近身伤他们分毫,但今日的对手也有些来头。 是南洲地界上有名的一个江湖组织,方鹤野能花大价钱请到他们,可见下了狠心要将萧致和清然就地斩杀,以绝后患。 十几名高手围攻两人,丝毫占不到便宜。 十几轮进攻下来,兀鹫腰间负伤,雪枭依旧那副随意闲散姿态,冷冷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伤,丝毫不留情面丢了一句:“废物!” 继而主动发起进攻。 这么长时间对战下来,本就有些吃力,没想到心灵上还要受到伙伴的嘲讽,气得运气在伤口周围点了几道穴,提剑再加入战局。 当一道剑光如流星一般划过最后一位杀手的脖颈时,兀鹫松下一口气,单膝跪地不起。 总算是解决了。 还好王爷谨慎,早一步将王妃转走了,否则,这么多杀手,若还要顾及王妃的安危,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战胜。 雪枭收了剑,一把抓在兀鹫新添在肩上的伤口上,不管他疼不疼,会不会痛死,提着人便掠向林间。 ** 山林菶菶,草木萋萋,暮云叆叇,已是盛夏时节。 随着婴儿一声啼哭,惠帝第一个皇子诞生了。 疼了整整三日,萧璃拼死产下麟儿。萧淳抱着豆丁大小的儿子喜极而泣。他小心翼翼抱在手中爱不释手,宫中诸人跟他和萧璃道喜。 趁着这阵兴头,萧淳立下圣旨,淑妃产子有功,即刻晋封为后,皇后的儿子又是嫡长子,册立为大魏储君。 这事虽急了些,但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淑妃身上,自然想把能给的都给她。 萧璃温柔地笑看着他谢恩。 消息传到太后耳中,她心绪不起波澜,只说知道了便了。 她从佛前起身,站在院中往南而望,心中祈祷:但愿你们一切都顺利。 第159章 南洲之变(二十三) “如何?可抓到人?”派出去踪迹萧致的人回来禀报,方鹤野问道。 “公子,我们的人追踪到了城外的寺庙就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失去踪迹?” “是,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我们的人一直在外监视,等大批人马到达之后,闯入远中,连庙里的和尚都消失无踪了。” “不可能!”方鹤野笃定道,“这世上虽有些歪门邪说,但是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都消失不见,那座寺院里,一定有通向外面的密道。快,再派人把寺庙仔细搜查一遍,一定要在他们离开雍和城之前截住。” “是!” “还有另外派人传信立新城知府,设卡拦截,一定不能让他们走出南洲!”他掷地有声吩咐。 ** 数十个火把照亮了地道,一群僧人在前引路,走到一处分叉口,一名僧人问萧致:“殿下,前方有两条岔口,一条出口在山体另一侧,还有一条通往西方。该走哪一条?” 前些日子,萧致收到封逸传回的书信,他拿到太后信物,已经领着三军朝南洲进发。大军行进缓慢,大概要半个月后才能到达玉龙河畔,叫他早做准备。 早在几个月前萧致刚到西洲之时,他便做了部署。 雍和城外依山而建的寺庙,是他们封家家庙演化而来。端妃父亲,泾阳知府,原就是雍和城大户,后中举外任官职,在泾阳多年,致仕之后,还回到雍和城,并投入大量钱财,修建了这座寺院。 远中僧侣多是封家收养的孤儿,虽入了佛家,但感念封家旧恩,甘愿听从萧致差遣。 萧致到达南洲之后,通过兰玉了解了梨花会中事,便让兰玉辞去县城一职,与封逸一道到了雍和城,探查有关南洲王的一切事情。 那头查着,这头吩咐寺中僧人开挖地道,为以后留退路。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真就如他所料,这地道派上了大用场。 萧致站在分叉口前,紧握清然的手,心里下了决定。 火焰闪烁,昏暗的地道内,萧致看着清然道:“本王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要送你到西洲去。” 清然深深看着他,用尽力气握住他的手。 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她已经感觉到他的挣扎、不舍以及决定。 清然摇摇头,“不,殿下,我跟你一起……” 萧致抬起一指抵住她的嘴。 “战场之事,我能够对付,反倒是你,唯有你安全我才能安心对付一切难题。” 目光下移,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靠近她耳畔轻声道:“听话,你和孩子在西洲等我,不会太久,我一定尽早回去接你们。” 明明说好再也不分离,明明说过的,此生不分开。这才不过几个月而已,他就要食言。 清然知道他会成功,最后的最后,一定是他问鼎天下,可现在,她只想陪着他走所有的路,不管有多艰难,只要在一起就好。 眼中热意蒸腾,化作一颗一颗晶莹的泪珠,清然强忍着泪意转开脸。 “你说过的,再不会与我分开的。我是户部侍郎,皇上派我南下,就是为了对付南洲王的,你不能把我撇开,自己去冒险。不管如何,我都要与你一起。” 萧致叹息,虽有无奈,但好似有什么东西也放下了。 送她去西洲的想法不过是想探一探她的心思,若她对他深有情意,自然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 时间紧迫,不宜多耽搁。 萧致搂住清然,轻声道:“好。” “我遵守诺言!” 事情议定,萧致吩咐:“南舟,你带着一部分僧侣往西洲去,万一敌人沿着隧道追来,可迷惑敌人。本王带着王妃向立新城靠近,与封逸他们汇合。” 这是萧致第一次在她面前向别人称呼她为“王妃”。很陌生的两个字眼,但心里却是甜蜜。 南舟称是。他另外叮嘱清然一切要当心。 清然知道他宝贝她肚子里的孩子,点头说好。 一行人在岔路口分成两队,快速往不同的方向行进。 方鹤野带着人追来,勘察地面上的足印,分辨不出萧致到底往哪边走了,为免错失机会,他吩咐人也分成两队追过去。 南舟把那些僧侣送入西洲之后,便带着身后的追兵在山林间捉迷藏,把那些人耍得团团转。 萧致带着清然和十几个护卫到了立新城外,趁着夜色攀城而上,入了城,正待穿城而过之时,清然忽然想起来,张冲和他的人还在立新城,被关在牢里。 一旦开战,张冲失去用途,免不了一死的下场。清然求萧致留下两人解救他们。 到底是跟着她很久的人,萧致不忍她心生内疚,便答应了。 立新城内,秦岳明站在北城墙上,幽幽望着快速靠近的一行人。 俄而,一个八角铁钩破空而来,勾住城墙垛子。 不一会,一道轻盈身影顺着绳索攀上来,脚尖刚落地,还未及反应,从旁一柄冷剑刺过来,直中心脏。 城下另一人拽了拽绳索,正要攀绳而上,忽而一个重物从空中坠落,正砸在他脚边,“吧唧”一声溅起朵朵血花,迸到脸上,温热血腥。 空中那轮圆月躲在厚重的云翳后面,一丝天光也无,清然站在旁侧,虽没被鲜血溅到,但那股子直冲脑门的血腥味却是无法忽视。 她强忍着不适,躲在萧致身后。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护卫,团团护住萧致和清然往后撤。 将退出百步,如雨的箭从城墙上纷落下来。铺天盖地,如一张巨网,誓要将他们一行人一网打尽。 “殿下,敌人发现我们了,现在该怎么办!” 其中一名护卫问。 这种困境之下,只能先突围出去,再谈以后。 萧致抽出随身佩剑,护着清然,使了一招流云随风,不断转着剑柄,阻挡落下来的箭矢。 一轮箭雨稍歇。 城楼上一人高喊:“宁王殿下,既然来了我立新城,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不如留下来喝杯茶再走不迟啊。” 趁城楼上的弓箭手换箭的功夫,萧致护着清然躲到一户商户门前,并不搭秦岳明的话。 手指搁在唇齿之间,吹出一声转调的哨声。 十几名护卫立刻行动起来,分成一种类似鹰的阵型,如母鸡护崽的形态,保护萧致带着清然撤退。 立新城,里外都是秦岳明的人。 他们根本无处可藏。 离开城楼弓箭手射程范围,萧致带着清然往深深巷陌中藏身。 等了须臾没得到回应,秦岳明一摆手,弓箭手收队。 他吩咐巡城兵马司使:“传令下去,关闭所有城门,满城搜捕。既然来了我立新城,怎么能让他们从眼皮子底下逃走呢。” “大人放心,这么几个大活人,下官绝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立新城!” 第160章 南洲之变(二十四) 夜间视物不清,萧致带着清然急于隐蔽,穿行在小巷中不慎一脚踏入一个老百姓用来沤肥的水凼之中,好在里头还未填进各种肥料,否则,这形容,与清然刚刚重生回来时没有两样。 萧致正要托清然出水凼,追兵而至,不过他们追岔了,追到隔壁一条巷子里去了。他急忙护住清然的头,藏在坑中,等待人潮过去。 他托着清然上岸,随后自己爬出来。 还好现在是夏日,衣衫湿一点不至于冻到。 有两名护卫寻来禀报:“王爷,附近有一处无人居住的空院,不如先带王妃暂避。” 萧致帮清然拧干浸了水的衣裳:“带路吧。” 已经有人前去查探过,粗略打扫出来一间勉强能住人的屋子。 清然进去换了衣裳,还做男儿打扮,只不过不似过去单薄的身子,长了几斤肉,人圆润不少。 护卫不知从哪弄来一套短打,给萧致换上。今晚休息过后,明日必须乔装出城,否则,被困立新城,对战局不利。 时至夜半,清然被饿醒了,萧致吩咐人去找些吃的来。 南舟不在,都是几个大男人,没人懂得照顾人,也不知道有孕的妇人能吃些什么。 几个人挠挠头,想了想,跑去附近百姓家中偷鸡。 这些护卫保护人是高手,偷鸡异不难,随便一枚小石子就能将鸡打晕过去。 到了后半夜,浓如墨汁的夜终于安静下来,秦岳明的人似乎也放弃了搜寻。得了东西,拿回院子杀鸡放血,烧水拔毛,一番弄下来,再放在火上烤,虽差点味道,不过倒也能入口。 待清然解了馋,扯过萧致的衣裳盖在身上,倒头就睡了。 连日奔波,刚才又受了惊吓,身心俱累。 秦岳明只顾着萧致这头,全然放松了牢房那头的戒备,萧致留下去救张冲的人,已经成了事。 天亮之时派了一人来汇合。 张冲他们一共带了两队人马南下,一共六十人。萧致他们出不去,这六十人更出不去。 所有人聚在一块目标太大,很容易被秦岳明的人发现。 萧致命所有人扮做各种人,分散在城中各处,等待命令。 他则带着清然扮做农家夫妻,捆着两只活母鸡,要出城去探望刚生产的妹妹。 将走到城门口,远远瞧见城门口设了卡,里外三层架着拒马,不少想出城的百姓都被拦在门内不准出入。 萧致牵着清然,躲避在旁侧观察了好一阵。 “报!” 一名官兵骑马驰过街道,手持画卷送到守城官兵手中。 “大人,南洲方向送来两幅嫌犯画像,请大人比对搜查。” 守城官兵接过画像,跟刚才拦下来的人一一比对,随后大掌一挥,把那些人都放了。 看来是没法蒙混过关了。萧致带着清然回去。 多困一日,就多一份危险。萧致从未这般无计可施过。 如果是他一个人,闯也能闯过去了,但有清然在,如何才能保证她的安全呢? 清然也知道自己拖了后腿,本是要帮忙的,结果…… 她坐在屋中懆郁难安。思索着当下情形还能怎么办。 外头有人进来禀报,说七公主和王翰林已经安全抵达西洲,另外,南洲王萧寂正式举起反旗,称惠帝德行有亏,任用佞臣,致使朝堂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故而高举清君侧大旗,要替天下人肃清朝堂。 都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萧致听听便罢,没当回事。倒是清然,听他提起萧翡,想起一个人来。 她记得萧翡曾跟她说过,这立新城里,并非所有人都是南洲王的人,其他官员迫于秦岳明的官威,表面上屈从而已。 其中就有孔判官。 此人叫什么清然不记得了,她告诉萧致,叫他派人去打听此人,说不定会是他们的突破口。 萧致立刻差人去办,没过一个时辰,一份孔判官的详尽资料就摆在了面前。包括他那在宫中养老的妹妹。 萧致想起来了,父皇的孔惠嫔在宫中众多嫔妃之中并不显眼,安分守己不争不抢过自己的小日子。 也因着这份本分,先帝驾崩后,太后没太难为她,给了她一处小院在后宫中养老。 这个孔判官虽斗不过秦岳明这个知府,但他可以运作一番,说不定能帮他们出城。 这是他们出城最后的可能,萧致亲自去见孔判官。 夜幕降临,萧致换上一身黑衣,蒙上面巾,去了判官府。 时局紧张,孔判官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孔家长子进来问父亲安,见他愁容满面,宽慰道:“父亲,莫要太忧心了,咱们已经被迫上了贼船,除非一死,否则如何能撇清这反贼的帽子呢。您从明日起,称病不出,莫要再听命于秦知府,便是对朝廷最大的忠诚了。” 晚风徐徐, 剑柄上的穗子随风繙?,屋内夫子的对话随风入耳。 萧致心中有了数,从屋顶上飞身而下,落在门前,推门闯入。 “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就在眼前,就看孔判官愿不愿意要了。” 萧致抱剑而立,父子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孔公子要叫人,孔判官拦住他说:“儿啊,他是宁王殿下,快行礼。” 行过礼,孔判官问:“不知殿下漏夜前来,有何指示?” 萧致话不多讲,只要他想办法将他们送出城便记他们孔家一大功。 孔判官笑了,他不在乎功劳不功劳的。孔家女入宫,虽不受宠,但先帝带他们也不薄,先帝待人仁厚,孔判官始终感念在心。 现下有了效力的时候,丝毫不推迟。 双方在屋中商议出一条稳妥的法子,萧致踏着夜色走了。 送走萧致,孔公子担心道:“父亲,现在全城戒备,秦知府摆明了不抓住宁王誓不罢休,您刚才说的法子太冒险了,万一被他们发现……” 孔判官不似刚才萎靡,眼中有了光,笑着说:“儿啊,你记住了,想做事,就得有牺牲。你还记得你小姑母吗?” 孔公子点点头:“自然记得。若没有姑母当初牺牲己身入宫,何来今日孔家。” 孔判官欣慰点头:“看来我儿长大了。” “好了,莫要多说了,去做事吧,时间紧迫!” “是。”孔公子拱手退了出去。 第161章 南洲之变(二十五) 一早清然被萧致叫醒,从后门进了判官府的一扇角门。 进了门就被丫鬟们伺候换上一身喜服,亭亭而立,萧致则穿上一身短打扮做家丁的样子。 清然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萧致看着那一身红,忽而想起他们的婚礼来,心里暗暗发誓,等大战过后,一定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今日孔家小姐出嫁,你扮做孔家姑娘坐花轿,孔公子送你出城。” 大红盖头再次盖在头上,视线变得朦胧。 “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吗?” “自然。” 清然心安了,任由丫鬟婆子扶着清然出了房间,在大堂拜别了孔判官夫妇,上了新郎带来的花轿走了。 新郎是东洲大户,两家先辈交情匪浅,口头结下姻缘,这些年,姻缘一直未断。这件事秦知府是知道的。 考虑到南洲王即便登顶也需要各地豪门望族的支持,秦岳明不敢过多难为,只是在花轿出城之时,站在城楼上看着。 楼下的守城兵丁遵照吩咐走了个过场,稍稍查了查便放迎亲队伍过了。 清然坐在轿中,紧紧握住坐在旁边的孔家小姐,轻声道:“别怕,你现在是孔家丫鬟,即便一会儿有什么情况,你咬死了自己的身份,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的!” 她忐忑点点头,不出这道门,心中始终不安。 昨日,爹爹来寻她,交代她第二日跟随哥哥一道出城去,去东临的未婚夫家,暂时不要再回来。她便忧心了一夜未眠。 刚才临近城门,透过红色绡纱车帘,看见城头上虎视眈眈的秦知府,她便抖了起来,害怕被拦下来。 长长的迎亲队伍穿过城门,走出半里路远了,马背上送亲的孔公子回头而望,军旗招展的城头上,那道如鹰一般的视线依旧紧紧锁着他们。 萧致担心他露了马脚,在旁低声道:“别看!” 孔公子立刻转回头,吩咐加快脚程。 正在此时,对面远处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人身穿白衣,一副飘然之态。 这人太突兀了,在一众穿着厚重兵甲的人当中,鹤立独群。只一眼,萧致就认了出来。 是他! 萧致低下头,再低下一点,希望没被认出来。 当那群人快马经过迎亲队伍之时,方鹤野随意瞥了一眼迎亲队伍,眼梢一带,瞧见个身形十分像萧致的人。 马速飞快,两队人马错身而过,方鹤野勒住马头,抽出腰剑,大喊:“拦住他们!” 跟随而来的人,纷纷勒马掉头去拦迎亲队伍。 萧致心道:不好! 不再隐藏,大喊:“戒备!” 顷刻间,所有迎亲的人都丢掉手中的东西,从跟随的嫁妆车上,喜轿底下,凡是能藏兵器的地方拔出刀来,不等敌人作出反应,毫不手软,迅猛斩杀。 清然下了喜轿,拽掉盖头拉着孔家小姐一起上了一匹马,拽着缰绳便往东边跑。 萧致和所有护卫奋力阻击敌人。 秦岳明看了半日,没瞧出什么异样,正要转身走。忽然看见迎亲队伍乱了,定睛一看,是跟南洲王派往东洲联络东洲王的使者撞上了,露了馅。 他兴奋大叫:“来人呐,快带人出城活捉西洲宁王,哈哈哈!” 等待了这么多日子,搜查没停,但一直没有结果,这感情好,他们自己倒撞上来了。 萧致对战的过程之中,分了一眼给清然,见她骑着一匹马抢先一步带着孔家小姐跑了,心下大定,专心对付方鹤野。 此人养尊处优多年的公子哥儿,没想到身手也不赖。能跟萧致打好几个回合。 他看见城楼上的人闻风而动,笑着劝说萧致:“王爷,您就别抵抗了吧,一会等秦知府到了,一样要被擒,何必呢。” 萧致冷冷凝视他,“未必!” 说罢使出一招杀招,方鹤野不敌,身中一剑,萧致抓住机会,再出一招命中要害。 方鹤野不可置信看着萧致,原来刚才他都未曾尽全力。 萧致冷哼一声:“对付你,从来都不需要全力。” 方鹤野看着自己的伤口,软倒在地。 萧致手指搁在唇间,又是一声哨声,所有人即刻收招收兵刃,往东临方向撤。 孔公子捂着手臂上的伤,回看了一眼,不过须臾之间,一队南洲精兵就被他们全部斩杀殆尽。 这些人的战斗力,真是深不可测,他又有了逃出生天的信心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萧致说。 孔公子收剑上马,跟着他们迅速撤离。 出了立新城,东行几十里就到了东洲地界。 孔公子和新郎以及孔小姐送别萧致他们。 清然拉着孔小姐的手道歉:“实在对不起你,搅了你的婚事,还穿了你的嫁衣。” 孔小姐先前不知他们的身份,听哥哥称呼王爷和侍郎,才惊觉跟她在一块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她摇摇头,说没关系。 “反正又不是正式的婚礼,无碍。” 清然说:“你爹爹嘱托你们兄妹二人暂时不要回立新城,就在东洲你未婚夫家暂住,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再做打算。” 孔小姐嗯了一声,轻声问她:“我爹他……” “你爹没事的,他既是替自己做了决定,也是替你们做了决定,只要你们好好的,他就无憾了。” 人生总是在不断的做选择,总会有取舍。 孔小姐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真到了这种时候,心头难免不难过。 与孔家兄妹分别。 萧致带着清然找到一处渡口,租了艘船,沿着玉龙河逆流而上,当封逸带着大批军队抵达玉龙河畔时,萧致与清然终于下了船,也到了中军大营。 第162章 南洲之变(二十六) 封逸见到萧致的一瞬间,差点哭出来,他和兰玉这一路并不顺利,萧淳得知太后把调兵虎符交给了他,一路上派人追杀他。 虽有大军在手,但千防万防,难以防备有人要加害于他,若不是有兰玉在身边,事事有他把控,只怕他早就魂归故里,去寻列祖列宗去了。 看他一个大男人,还没怎么样就掉眼泪,兰玉在他身后踹了他一脚。 封逸吃痛,也不敢说什么,自己揉了揉,眼神警告兰玉:下次不许这样,总得留点面子。 兰玉一副冷面,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清然看着这两人之间的来来往往,险些没憋住笑来。 萧致没心思体察他们之间的动作,直接问:“宫中情形如何?” 封逸抹了把泪说:“淑妃已经被封为后,太后被她关在后宫,时常要受封氏的侮辱。朝廷大权已经落入封二的手中,现在他自封尚书令加枢密院总长史。这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官,反正大体意思是,民政军政一把抓,全得通过他来汇报给皇上,若有谁胆敢越过他行事,什么下场,就不用多说。杨维新都算是好的。” “哦对了,杨尚书主动卸任礼部尚书,也在军中。” 这些事似乎早在萧致心中,他问:“还有谁在?” 封逸一一细数:“萧君杰也在,还有王夫人。” “王夫人?”萧致不知是谁,难为他还单拎出来说。 “就是王子阅的母亲。” 一听王夫人也来了,清然立刻明白了:“她是来给军中送钱了吗?” 封逸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正是!” 萧致也明白了,这场战争,没有朝廷的支持,得靠他们自己打,兵权有了,人也有了,但是没有钱粮,还是打不起来。 兰玉的视线一直落在清然身上,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他问:“你怀孕了?”封逸没告诉过他这件事。 清然没想到一向高冷的兰公子竟然会开口同她讲话。 她摸摸肚子,点头:“嗯,已经四个月了。” “你母亲也来了。”他突然说了句。 清然愣了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在哪?” 兰玉一拍手,进来一位守卫。他吩咐一番,清然先跟着守卫去见王氏。 兰玉不提,封逸倒忘了说了。 “姑母估计还有个几日,也要来了。” 这倒是把萧致给说住了,封夫人身体一直都不见好,这大老远的,还要打仗,她来干什么。 “母亲她身体如何了?” 封逸一抹鼻子,颇为自豪道:“自然是精神百倍,这不是要抱孙子了吗,一听这消息,连饭都多吃好些。” 原来是因为这个。 萧致暂且安下心来,叫人把这次带兵的将领都叫进来,一一见过,又与封逸郑重交接了兵符,正式成为南征大将军。 军营都是男人,清然他们在不方便,萧致在离河最近的县城里找了处闲置的宅院,把她安置在内,等着封夫人的到来。 王子阅的母亲王氏,带着大半家财资助军队,大力收购了民间所有能收到的粮食拉往军中。有了粮食支撑,所有将士没再怕的,管他对面是什么洪水猛兽,即便南洲王凶名在外,也不怕,因为他们有曾战胜西洲王的宁王,谁干掉谁还不一定。 自从萧致到了营中,军中气氛一片祥和。 对士兵来说,但凡有点野心的,都盼着打仗,只有有仗打,才有功劳可挣,才有升迁的机会。 清然每日站在矮破的县城城墙上往南远眺。 南洲王萧寂的军队如蚂蚁搬家,慢慢汇集到了立新城。双方人马隔河对立,大战一触即发。 清然捏了捏手心,心头十分紧张。 上一世,南洲之事她不曾听说过,只知结果,这一世,经历这样的过程,犹如钝刀子割肉,如受酷刑。 ** 封夫人和萧翡到的时候,清然正陪着王氏还有谢韵贤在吃早饭。 谢韵贤从王氏口中得知清然的真实身份,起先也是诧异不已,不过,详细了解了王氏为詹夫人时过的日子,理解了清然的选择。 世间女子多不易,她敢于突破现状,先自救再帮助母亲脱困,十分不易。 清然见他满目心疼,替母亲难过,浅浅一笑,埋头吃饭。 忽而又想起萧致曾同她说过,军中缺少药材的事情。她略一思量,谢家是做药材起家,在东临,有好几座山都是他们家的,专门用来种药材,他们的药材生意遍布整个大魏,谢韵贤管着整个京城的铺子,手中权柄不小,对军队当有一定的能力支持。 “表舅舅,殿下前日同我提起,军中伤药稀少,他担心一旦打起仗来,将士们这块上头会吃苦,您是京中最大的药材商,能否……” 谢韵贤又给王氏夹了一道菜,王氏也看着他,眼神期盼。 他知道他们母女的意思,这时候若能助朝廷灭了南洲王,也是件不小的功劳。不过,他对朝政没有兴趣,从未有参与其中的想法。 他有兴趣的,从来只有重逢的表妹。 他认真看着王氏,“表妹,你觉得这件事,我该不该插手?” 有些事清然不知道,但王氏是知晓的,比如,他们谢家有一条门规:为商之道,不得插手朝廷之事,否则除去在族中职位。 王氏突然想起来,一时也犯了难。 让人家放下在家族中的一切来帮他们,王氏也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她正要劝清然另寻他法,却听谢韵贤说:“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 大半年过去了,王氏虽能察觉到谢韵贤对她的情意,但两人从未在明处诉说过情意,而王氏刚脱掉詹夫人这顶沉重的帽子,暂时没考虑其他。 刚才他的话,是的打算把关系放在明处说。她放下碗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王氏的沉默让气氛冷了下来,清然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自然不能让她为难。 第163章 南洲之变(二十七) 吃完饭,谢韵贤走了,清然陪着母亲在院中散步,母女俩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清然问起母亲怎么会来这儿,王氏摸摸女儿的肚子,很替她高兴。 “七公主到了西洲,说你怀了孩子,担心你孕中不适,吃不好睡不好,无人照料,娘便先一步来寻你了。” “我没事,也就是刚开始闻不得腥味儿吐了几次,现在胎稳了,更没事了。” 母亲走了,封夫人是谁在照料?算算日子,他们在南洲远不止两个月了。上一世这时候她已经跟随先帝走了。 她问:“封夫人的身体如何了?” 王氏说:“还不错,比起先前好很多了。” “这事说来也巧,你离开京城不久,师傅他老人家游历到了京中,在家中小住几日,娘与他老人家谈起梨花玉露造成的木僵症,也说起封夫人的病症。” “师公他老人家怎么说?” “他给了我一个方子,在我原来的方子上调整了两味药,让封夫人吃吃看。我按照方子,每日亲自煎药,吃了十来日,她的身体虽然还是虚弱,不过,咳嗽的症状好转不少,脸色也好了很多。” 原来是师公出马,这样她就放心了。 大战在即,封夫人不能有事,不能让萧致分心。 ** 萧寂立在立新城城头远望,河对岸军营之中,乌央乌央的士兵夜以继日训练,属于男子的呼喝声,隔着河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南洲将士吃饭时,他们在训练,睡觉时他们还在训练,那声音徘徊在耳畔,荡在心间,如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久久不散。 有将领察觉到一些士兵心绪上的波动,同萧寂忧心道:“王爷,朝廷派的兵不少啊,这么大的阵仗,不好对付啊!” 秦岳明冷哼,倨傲道:“担心什么,打仗最忌讳的就是临阵换将。萧致就算是天上的武神下凡也不一定能驾驭得了那些军队。人心不聚,哪还能打什么仗呢,自己人就能吞了自己人。” 大战在即,最忌讳轻敌妄言。 萧寂有意敲打,睨了秦岳明一眼,语气不带温度,冷冷说了句:“这么说,只要派人使出离间计,此战便稳赢了?” 秦岳明听出萧寂语气不对,觑了着他的脸色,忙改口认错:“下官妄言了!” 萧寂眼神警告一番,有些妒忌秦岳明受宠的军中将领和官员冷眼旁观,更有甚者幸灾乐祸。 秦岳明敢大放厥词,是因为他不了解他们面临的对手。 熟兵生将固然对战局不利,但萧致是个例外,他凭一己之力领着三万将士将萧闯整个一锅端了,又策划砍掉户部尚书郑飞龙,就连看似与他无关的北洲之战也是因为他派去的司马才大获全胜,这样一个有智计卓绝,又有识人之明的领军将领,只会战无不胜。 毫不夸张的说,若非所行之事都被萧寂挖得一干二净,或许不会这般仓促起事。不过话说回来,另一方面他心里又很清楚,这次若再不下定决心谋事,只怕往后越来越没机会。 一生蹉跎,大半辈子已经过去,青葱已逝,岁月不待,他已经是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了,多年夙愿若不付诸行动,只怕再无机会。 夜深无眠之时,他也时常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对吗? 多年执念不肯放下,是非对错早已不重要,不过是为了一口气罢了。 他望着对面密密麻麻如蚁虫集会似的敌人,心头生出一丝悔意来。 或许真如那个小女娃所说,他自己的恨意,不该牵扯进这么多人进来,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往前冲才有生路。 翌日天不亮,河对岸擂动战鼓,声震四野。 万千士兵听从领军将领指挥,手持兵戟整齐划一出了城,在河面上架起浮桥,渡过玉龙河,向着对岸进发。 萧致身披战甲,一手持戟一手持剑,仅用双腿控制马速和方向,亲率大军迎击敌人。 趁他们抢渡河面之时便守在对岸,待他们的桥搭到这头的岸边时,便往木桥上泼油,投火把燃烧,阻断他们前进的路。 首批进攻的南洲军受挫纷纷落水求生,不曾想,萧致早在他们准备进攻之前,就派水性好的士兵潜伏在河岸边的水草之中,待他们受不了火烤落水之时,伺机取下敌军人头。 顷刻间,血染整条河道,清澈的河水变成血红色,南洲 军从未见过如鬼魅般不可战胜的敌人,吓得连连后退。 慌慌张张退回城中。 萧寂站在城楼上远眺,见自己的人仓皇后撤,心头云翳深重,嘴角下垂,弯成月牙的形状。 第一场对战,轻易这样败了。 他扭头下了城楼,拄着拐杖回了大营。周身笼罩着一股怒意,等进攻的将领归来请罪,他一拐杖打在将领的脊背上。 出师不利,寸步未进,还白白牺牲掉那么多将士,这口气不出只怕要爆炸。 方知府从旁劝说,这件事不怪先锋将领,他们想到过首战之艰难,想要成功渡河不容易,没想到,结果竟是他们的人死伤惨重,而且还没能过得了河。 萧寂出了口气,缓了缓,在尊位上坐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说来也奇怪,去年带兵对峙玉龙河边时,身体还好好的,不过半年光景,他感觉手脚不太利索,特别是早晨起来,手足僵硬,像是逐渐僵化一般。全然没有往日的霸道强势之气。 到如今,竟老态龙钟,成了个真正的老人了。 大夫看过,说他是心烦多思,再加上男女之事上多有不忌,时常没有节制,这才导致身体状态急剧下滑。 首战结束,双方都需要休整,与南洲军不同的是,萧致旗开得胜,待将士们回营之后,亲自对此次战斗中表现突出的将士予以奖励。 别的没有立功的将士见了,蓄势待发,下一次,一定要建立功勋,加官进爵。 清然站在城头上望着南洲方向,心头沉甸甸的,这一仗终于还是打响了。百姓们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要饱受战火之苦。 第164章 南洲之变(二十八) 战火重燃,萧寂预先囤积的粮食根本不够,他为了获取民心,减免百姓一半的税收,自己手边囤积的粮食根本不够大军支撑很久。 萧致早在南洲暗查梨花会之时,顺着几条线便摸清了那些人帮助萧寂暗地里囤积粮食的量。 这场战斗,他早有计划,只要守住河岸边,若萧寂不主动攻击,他也不会进攻,就跟他耗着,耗到他耗不起的时候再进攻。 为了应对敌人,萧寂一定会想办法去民间征收粮食。 若钱财到位,百姓自然肯卖,可若自己只够口粮呢?到那时,立新城不用他做什么就会生乱子。 清然趁萧致不忙的时候找过他,告诉过他,雍和城外,像刘婶那种富裕一些的人家的存粮。以及周围邻居一般人家的情况。 虽说百姓富足,可再怎么富足也经不起久战消耗。 萧寂手底下有三万多人马,这么多人聚在立新城张着嘴等着吃饭,即便萧寂有再多的粮食, 一个月两个月没问题,那三个月呢。 萧致想不费一兵一卒,单靠拖延之术便叫萧寂内部生乱。 萧寂自知耗费不起,隔三差五就会派人强行渡河,想要抢占码头,以便大军能够顺利过河。 萧致却如守门神将一般,身披红色战袍,手握长戟立在河岸边,紧守地盘。 遇到这块难啃的骨头,萧寂在城楼上急得汗如雨下,又不能乱了阵脚。 自从开战,他就一直处于下风。若是再由着萧致这样拖下去,迟早一天生乱子。 就在此时,一则消息传到了南洲,让萧寂看到了赢的希望。 萧淳屡次派人刺杀封逸企图夺回兵符都未能成功,后来又得知萧致从南洲逃了出来,接管了军权,领着大军绕过他这个皇帝,与南洲王对峙玉龙河畔。 他恼羞成怒,连下三道圣旨,交由封二送往前线大营,当着一众拿下萧致,说他煽动军中将领意图谋反。 即刻拷上押回京城受审。 南征大将军则由封二接手,继续对抗南洲王。 萧致战场经验丰富,是个可怕的对手,这下好了,被他那个糊涂兄长当做囚犯押送回京。没了他,对面的大军就是一盘散沙,只要轻轻戳一个洞,不用大力撕扯就能自己溃散。 萧寂看完消息,仰天长笑:“老天终于开眼了,要帮我萧寂圆了这个夙愿!” 萧致要被押送回京,清然收到消息,换回男装,穿上侍郎官袍,嘱咐谢韵贤先带着母亲离开这里,最好是回东临暂避一些时日。 封二接任南征大将军,封逸和兰玉趁夜出了大营,到县城找清然汇合,一行人跟在萧致后面进了京城。 临行前,清然往南边的立新城望了一眼,喃喃说了一句:“时间差不多了……” 封逸没听清,以为跟他说话,嗯了一声,清然没理他,押送萧致的囚车已经走远了,他催促道:“快走吧!” 萧淳只是下令押送萧致进京,并没打算即刻要了他的命。但有些人不这么想。 押送萧致进京的人的路线有些魔幻,不一直沿着官道北上,反而向西,沿着中洲和西洲分界线,往西北而去。 行经荒凉地,人烟稀少,山峦崚嶒,频频能听见飞鸟走兽的叫声。 萧致团坐在球笼内,心中有数,举目而望,他们已经快要进入连接着西洲的群山之中了。 “就这吧,别再往前了,早了了早回去复命。”押送囚车的其中一名衙役道。 另外五个人举目四望,确实,这深山老林里,鸟兽都少,更何况是人。 窝在囚车好几日不动的萧致眼露寒光,悄悄摸向腰间藏着的一枚细竹针。 路上休息时,他趁衙役不注意,抽了客栈茅厕竹箅子上的一根竹条,藏在腰间。 几个衙役缓缓抽出佩刀,围向囚笼,一人挥刀砍断铁链,拉出萧致。鸟兽似乎嗅到一丝异样,静默片刻,翂翂而散。 临到这时候了,纵然是阶下囚,他依然昂扬而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是我皇兄的吗?” 其中一人嘿嘿一笑道:“王爷是聪明人,您碍着谁的手脚了,自个人心里应该清楚。何须问小的们呢。我们只是听上头吩咐行事而已。” 萧致点点头,“看来是新任尚书令封大人了。” “知道就好,莫要说小的几个不照顾您。好了,话不多说,时辰到了,该上路了王爷!” 话音未落,一柄森寒的刀落下来,萧致身手矫捷,一个闪身就躲开了。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就能解开铁链了。 心头起了一丝焦急,另一人的刀锋已至,萧致忙着避让,手上用力一挣,锁开了。 脚下步伐流畅,配合行云流水的动作,未用三招,已经将人击毙于地。 一道掌声从林间传出,萧君昊直到走到萧致身边了才停下掌声。 他笑道:“不愧是西洲宁王,手脚被缚也能凭借一己之力逃脱,实在是厉害!” 萧致懒得听他夸赞,方才若是再晚一步解开镣铐,只怕他也得做这宽刀下的亡魂。 “所以,你就在旁边等着看好戏,就是不出手相助?” “欸,这话说的,王爷可是清然的夫婿,看在她的情面上,再怎么样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呃……刚才我尿急,去旁边树根下撒了泡尿,你这边就完事了。实在不是我不想救,这不是没想到他们会给你选个这般潦草的地方葬身呐。” 萧致冷哼,慢腾腾卷起袖子,一拳挥了过去。 萧君昊也是各中好手,弯腿一蹲就躲过去了。 好言劝道:“留着我还有用呢,别打坏了误事啊。” 萧致哼哼两声,未再继续。朝他一伸手,要衣裳换。 封逸解下背上的包袱丢个他。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他问:“清然他们走到哪了?” “兰玉带着她沿近道已经去西洲了,现在应当快到了吧。” 萧致整理好衣裳道:“好。”继续说,“朝廷与南洲这一仗必败,本王先回西洲调兵,先回京控制住局面,救出太后,主持大局,你回北洲去,联合你那三个兄弟,到京中支援。不管日后如何,先稳住朝中局势为重。” 萧君昊道好。 两人一人一马,一个往北,一人往西,策马而去。 第165章 南洲之变(二十九) 西洲宁王府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围观,有人好奇,拨开人群穿插进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张用血写的手书,时间长了,血迹干了变成了褐色。徐茆低头咬了一口包子,边吃边看。 看清上面写的内容,惊得包子都掉了。 身边的百姓听识字的先生念完上面的内容,议论纷纷,他们不好直接骂皇帝不孝,却能说当儿子的不是。 “怎么能听信妖女的谗言,这般对待自己的母亲!” “是啊,读过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能这般行事!” “是啊是啊……” 那些话听在徐茆耳中,只有一个反应——要变天了。 他顾不得去捡滚落的包子,三两下嚼完嘴里的拨开人群往正门口闯。 守门的侍卫都认识这位一路从京畿巡城兵马司副统领坠落成邪教之徒,他们王爷宽厚,不计较他之过,就那么把他放了。 现在倒是不知死活又来闯王府,怕不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两名守卫丝毫不客气,一把就将他推倒在地,抽刀抵着他的脖子说:“还要闯,是真不想要这条烂命了是吧!” 徐茆气愤难当但又无可反抗,只能瞪眼看着他们。 “住手!” 封逸和兰玉从门内出来,见守卫正欺辱徐茆,出言制止。 徐茆目光直直盯着封逸身后的兰玉,愣了片刻说:“你也来西洲了!” 兰玉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倒是他,怎么混成这副鬼样子。 “你来这干什么?” 守卫收回刀,松开他,徐茆站起身来拍拍跟尘土融为一体的破衣烂衫,一步跨上前捉住兰玉的衣袖,乞求道:“兰玉,兰玉,既然你来了西洲,那你帮我跟宁王说说,我确实是潜入梨花会调查的,并非邪教教徒啊兰玉,你帮我解释解释啊!” 封逸盯着他那只脏污的拽着兰玉艾绿色衣袖的手,皱了皱眉。 兰玉甩开他道:“你的事,王爷自有考量,你等着就是。” 说罢看了一眼封逸,下了门前台阶走了。 西洲大军正在迅速集结,为了将士们响应号召,消除疑虑,他派南舟每日在军前读一遍太后的血书。 太后被皇帝和皇后囚禁在后宫,时不时还要受封家人侮辱,成功激起军民愤怒。 萧致回到西洲不过五天,已经集结了五万大军,竖起惩奸除恶的大旗,往京城方向进发。 一辆精巧的马车架在大军之中,跟着往京城方向走。 清然的肚子越来越大,封夫人原本不怎么待见她,听萧翡讲述了关于清然的事情以及他们两人所经历的一切,对曾与太子有过婚约的儿媳妇,勉勉强强接受了。 若不是看在儿子和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即便清然是女子身份,她也不太能接受。 嘴上嫌弃,不过生活中还是处处照顾她多一些。 三个女人一辆马车,要回京城了,萧翡很开心,一路上话题不断。 清然看着那张强撑着笑的脸,心里明白,她内心担心太后的处境。 “阿翡,你别太担心了,太后虽然受了些苦,但不会有性命危险的。” “皇上到底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听信封璃的谗言,想杀害自己的母亲的。” 萧翡的笑渐渐僵在脸上,继而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忧愁。 “清然,我不是怕母后有危险,我是替母后伤心。我们从小就受母亲教导,二哥最让母亲费心,教成温和温吞的性子。” “母后说过,天下安定,需要的是仁君,能够体恤百姓疾苦,带领百姓走向富裕的君主,故而父皇和母后培养二哥哥和四哥哥的时候是花了心思的。” “可现在……”她吸了吸鼻子,酸楚快要溢出来了,“现在他却听从萧璃那个死丫头的话,把母后关了起来……呜呜呜……” 她再也绷不住,骗不了自己,头一次哭了出来。 清然搂住她的头安慰:“不哭,没事的,皇上只是一时糊涂,受了封璃和封家的蒙骗和蛊惑,等我们到了京城,自己就能救出太后,还太平于天下了。” 她吸了吸鼻子,哭道:“可是,南洲王还在玉龙河边上,现在封二又掌握了大军之权,我们单靠这五万人马能打赢吗。” 清然笑道:“你以为你四哥哥就只有这五万人?” 萧翡泪眼汪汪,清亮的眸子小鹿一样纯质幼嫩看着清然:“难道不是吗?” 清然笑道:“你是不是忘了张冲了。”说完才想起来,噢对了,那时候你已经走了,对立新城里的事情完全不知。总之吧,你莫要担心便是,我们可不只有这五万人马。” 久坐马车人都坐乏了,封夫人倚着一旁的凭几闭眼养神,听着他们俩聊天。 她缓慢睁开眼看向清然,见她满脸自信的笑,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这个女子敢女扮男装入朝廷,在儿子身边这么久才被发现身份,委实不简单。 此次进京,若不是不放心她身边唯有一个南舟照料,她是不会跟着一块进京的。 一方面长途跋涉,自己身体吃不消,另一方面,京城那个地方,她也不太想回去。 当初皇帝和萧璃的事情爆发出来,不少朝臣向她发难,认为她别有二心,想为自己儿子登顶而故意搞臭皇上。 她一直记得当时的心情,亲生女儿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这个假女儿平日里惯会哄人,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临到这时候,还踩了她一脚,直接爬到后妃的位置上了。 她心中的气又有谁人知晓。 消息传开,她在先帝牌位前跪了一整夜,第二日出来,便亲自卸了头簪,自请离宫,去了全然陌生的西洲。 目光再次落在清然身上,有些事就在这一瞬间想开了。 万千种人,有万千种选择,不是每个人都能自己做选择的。她能勇敢迈出那一步,入朝堂冒险,已是万里挑一的了。 而且,还能帮儿子出谋划策,平平顺顺走到现在,怀了身孕。 唉! 罢了,人生短暂,俗世无常,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王子阅骑马护佑在马车旁,侧耳听马车上的声音,萧翡的声音渐渐停歇了,他解下腰上挂着的水囊,敲了敲车壁。 清然撩起窗帘问:“怎么了王兄?” 王子阅把水壶递进去:“公主,喝点水吧,前面到了水源的位置,应该就能停下来歇一歇了。” 萧翡眼睛红红的,抬袖遮着半张脸,闷声道好。 清然接过水囊转给她。 看她小口小口喝了几口水,握着水囊发愣,撞了她一下。 “阿翡,问你个事。” “嗯?”她回过神来,抠着水囊上的一块翘起来的皮,“你问。” “王子阅怎么样?” 萧翡随口答了句:“挺好的啊。” 没听见清然接下来的话,不明所以抬头看她,对上她洞悉一切的眼神,脸腾的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就……挺好的,你别乱想。” 清然笑她:“好,我不乱想,就正常想。” 听出她调侃的调调,萧翡在她手臂上轻捶了一圈,嗔道:“你干嘛啊。” 两个女孩笑闹开,就连封夫人脸上也有了一丝松动的笑意。 第166章 南洲之变(三十) 大军离开西洲之时,萧淳在宫中收到了萧致带兵回京的消息,慌了神失手打碎了一只玉茶碗。忙派人去通知封大将军带兵回京救援。 萧致若顺利回京,一定不会轻饶过他。 南方玉龙河畔,两军到了对战的关键节点,胜负就在这一战之间。 封二刚愎自用,自以为身怀圣旨便是名正言顺,殊不知,面上没人忤逆他,私底下没人肯为他卖命,有圣旨又怎么样,根本无法指挥三军。 几方人马出现裂缝,相互之间不配合作战,导致屡屡战败。军中将士的情绪一片低迷。 这时候又接到皇帝召唤回京救援。 前有南洲军,后方又有宁王的西洲兵,他手中这点人马如何能支应两方的敌人。唯有一鼓作气打败南洲军再回援京师。 封二没有理睬皇帝的传信,只叫人带话回去,让皇帝先下旨调遣北洲东洲二王进京。 萧淳颓然坐在殿中,对这个提议不抱任何希望。 萧璃安慰他道:“皇上莫要担心,萧致明摆着带兵回京造反,名不正言不顺,朝中百官不会支持他的。” 萧淳喃喃:“可他们也不支持朕呐!” “不需要,有兵就行,皇城禁军统领是先帝的旧部,二哥哥是先帝指定继承人,拥护的只有您,这便相当于我们手中还有三万禁卫军。他们都是朝廷精锐中的精锐,对抗萧致的五万散装兵,足够了。只不过,皇上,您得亲自指挥,万一……” 萧淳明白,万一连禁卫军都倒向了他们,那真就走上绝路了。 萧淳最后看了一眼皇太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前殿。 萧璃愣愣望着皇上的背影,把孩子交给身边的宫女照看,换了身衣裳出宫去了。 ** 今时今日的封家二房不同以往了,真正的国丈府邸,这半年来得的上次不少,门庭阔绰,金碧辉煌,比相国府邸还要气派。 萧璃下了马车,摘下兜帽往府内走。 门房见她装扮不俗,不敢贸然赶人,掬着身子近前寻问:“敢问夫人是……” 萧璃虽是封二夫人亲生,但她没喝过她一口奶,更没吃过封府一口米粮,对他们的感情还不如忠勇侯夫妇。 封夫人品阶不够,不能随时往宫里递牌子进宫见面,唯有宫中降下旨意特别召见才能相见。 萧璃自从知道那个胆小脆弱的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之后,便对她十分反感。跟雍容美丽的端妃娘娘比起来,连她的脚指头都不如。 身份上的落差无法接受,生活上的落差更无法想象。 自从忠勇侯带着全家躲出京城之后,她再未踏足过这里。门头上的匾额换掉了,换成了如今的尚书令府邸。 朱红的大门不够气派,往两侧阔了些许,门面上的金漆门钉、凶恶兽环无不彰显着无上权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通过她得到的,就如她身上的血肉,被啃噬得只剩骨头,却把他们自己养得肥肥的。 她厌恶得看着这一切,若不是心中不平,她不会出宫踏足这里。 身边的丫鬟说她这几日日日劳心,气色差了些,封二夫人吩咐人煮了燕窝粥,正惬意喝着。 萧璃气势汹汹进来,一把就掀翻了她手里的碗。 这个母亲,在她掌权后宫之后,隔三差五进宫耀武扬威,把几十年来被压制的情绪全都宣泄在了太后身上。 太后养尊处优一辈子,从未有人敢这般对她,但时也命也,现在轮到萧璃掌权,她冷眼坐在一旁喝茶,看不都看太后一眼。 仿佛多年对她的疼爱都是虚假的,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换不来。 后来,次数多了,萧璃也失了兴致,不再管他们如何行事。 就是这般纵容至今才造成皇上今天的局面。 封家掌权,却没有那个能力担起这份担子,事情越办越糟,直到现在这样快把他逼疯了。 萧璃不忍心疼她爱她的二哥哥这般煎熬,才有了今日之行。 “璃儿,你干嘛!好好的粥打翻了做什么,怪可惜的。”封夫人心疼那二两燕窝熬成的粥,摆袖吩咐丫鬟们收拾了,并屏退众人,屋内只余下母女二人。 萧璃在主位坐下来,端着皇后的架子,丝毫不把这位亲生母亲放在眼里。蔑视她一眼道:“我来,是想问问你,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封二夫人见她脸色不对,讪笑着打哈哈:“怎么不是,亲得不能再亲了,怎么,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上嚼舌根子了?”她探究的问道。 萧璃脸色仍旧不好,烦躁道:“既然是亲生,你和爹为什么从不为我考虑考虑!” “先前拿我的身份威胁与我,现在呢,得了权势了好好享受你的荣华富贵便是了,做个富贵闲散人不好吗,跟皇上要这要那,到头来,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空有一身权柄除了坏事还有什么用!” 她歇斯底里地喊叫出声,全然没有一点皇后威仪。 封二夫人见她是真的火了,声音失了几分底气,怯怯的,委屈地扯了帕子哭天抢地:“哎哟,你倒头来怪我!又不是为娘的逼你的。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他执意要这么干我能有什么办法,根本拦不住他。再者说了,你姑姑进宫为妃,都到了一人之下的位份了,竟只给了一个爵位。” “你大伯是长子,什么好处都让他一个人捞着了,我们呢,你爹你三叔呢,却还是穷得屁滚尿流的,家里什么开支都要精打细算。你爹比你大伯差吗!他自认为分毫不差,这么些年,先皇从来不给你爹一丝入朝为官的机会,所以你爹才记恨这些人,总想着有一天出人头地了,要把这些人都踩在脚底下!” “这有错吗!娘问你,这有什么不对!” 两人吵的面红耳赤,双目含泪。都捂着帕子哭。 人人都有说不完的委屈,萧璃不想这辈子一直被人掌控,以为找到皇上做靠山就能摆脱这种困境,殊不知,皇上性子仁弱,耳根子软,听封二诉几句苦就什么都答应了。到最后就变成两个人都被封二掌控着。 萧璃对朝廷的现状虽然不是完全了解,但也知道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的地位不保。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除了出宫骂一通封二夫人解解气,毫无办法。 出了府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么的不真实,萧璃就像是游离在外的一个游魂虚幻。 她腿脚麻木的往街上热闹处走。 身边伺候的人都懵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跟着上去拦着:“娘娘,您要去哪?” 萧璃呆呆望着热闹的街道,“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想起过往许多事,她的二哥哥和四哥哥时常带着她出宫玩耍,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总会想着她。 而萧翡正是因为看不惯她谄媚的样子,不怎么跟他们在一块,只是跟詹清然在一处,两人如亲姐妹一样日日黏在一处。 萧璃看在眼里,其实心里是渴望他们能带着她一起的,只是始终不能成功,后来路才会越走越偏,以至于不能回头。 现在想来才忽然明白,她自己亲手织了一张网,将自己紧紧缚住。,无力挣扎,更挣脱不了。 宫女不能忤逆她的意思,只好帮她把斗篷戴上跟在她身后。 第167章 南洲之变(三十一) 一封信从宫门缝隙里塞了进去。 太后身边的 大宫女巡视的时候瞧见了,捡起来看了看,没看到署名。 她狐疑着把东西交给太后,太后理完佛才接过来看。 信上什么称呼都没有,也没有落款,只有一朵梨花的印记。 太后看完内容激动得突然站了起来。 宫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办砸了什么事情,担心地问:“太后,怎么了?” “快!”太后一手往前伸,忙问:“快告诉哀家,这封信从哪来的?” 宫女支支吾吾道:“就在旁边的角门缝里。奴婢巡视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就看见了。” 只见太后喜出望外,忙吩咐人:“去纸笔来,哀家要写信。” 宫女们忙着张罗书案笔墨。 太后想了想,最后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先帝忌日”,然后折好还装回那个信套。嘱咐宫女还按照原样放在门的另一侧。 这么多日以来,太后头一回这么兴奋,情绪高涨,身边的人也跟着高兴起来, 宫女欢快的“欸”了一声,拿着东西正要出去。 “等等!” 太后忙又叫住人,思忖片刻道:“你派人在门口蹲守,看看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来把信取走的。” “是!”宫女曲腿回答。 人走了,太后自己回忆,这宫中还有什么人是肯听她差遣,帮忙往宫外传递消息的。 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过来,只得作罢。 ** 清然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裳坐在偏僻的北宫门前的一个歇脚茶摊上喝着白水。 欢喜站在门前宫门张望,等得焦急了回来问清然:“小姐,您确定孔太嫔会帮咱们递消息给太后吗?” 清然捏着粗劣的茶杯顿了顿,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是一试而已。” “宫中上下全都被萧璃掌控,太后身边无人可用,我需要知道太后是否安全才好行事。最好是太后能配合我们一起。” 正说着,宫门开启,两个小太监推着恭桶出来,远远的,清然看见其中一个小太监腰间系着一个玉葫芦,正是清然连同孔判官写给孔太嫔的信一起送进去的。 她站起身来说,“来了”,摸了两个铜板搁在桌上,“跟着他们,等到了人少的地方再过去。” 欢喜道好,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跟着那两个太监走出老远了,见他们停下来张望,清然佯装不认识走过了,欢喜则把另一个玉葫芦亮给其中一个人看,来人一点头,一封信交到欢喜手上。 拿了东西,欢喜快步往前走,拐进人多的街上,左闪右躲,确定没有人跟着她,她才往跟清然约好的地方去。 拿到信,清然展开来看,一下就认出来是太后的字迹。上面四个字清然一看便明了了。 带着东西,清然出了城,回到当时备考明经时租住的农家小院。 随着月份增大,清然的腿脚有些浮肿,这一路奔波来,身体有些吃不消。有了这一次,再有消息就不用她去了。 进了小院子,清然把太后的手书交给南舟,让他赶快送给三十里之外的萧致。人走了,她脱掉被挤得变形的鞋子,叫人去烧水来,让她泡泡脚。 萧致摔进往中洲去的消息很快扩散开,杨维新南下之时,先去探访了一位友人,听了朋友的劝,然后怪道西北,去投奔萧致。 到底在郑飞龙的案子上两人合作过,彼此有信任的基础,再者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都是要扳倒现有的政权,不说建立新的政权。趁着这一阵风,杨维新想抢个从龙之功。 他在大军进入中洲的地方等候萧致,没等几天就等来了人。 双方一交谈,一拍即合,这种时候,来投奔的人越多对萧致他们越有利。 萧致提了一个请求。,请他把当初招待太子的那座城外宅院腾出来,给清然和封夫人暂住。 小事一件没有不答应。 如此这般,封夫人便住进了杨家的院子,为了不显眼,清然特意没有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搬到了不远处的农家院子。 清然不在时,封夫人曾派人来院子里瞧过,见东西都不差,送了些补品过来,也算关心了。 这对婆媳之间,怎么说呢,相处还是有点不自在。 今日她出去,封夫人着人在小院外看着,若人回来,便通报一声。 在外蹲守的人见人回来,报给封夫人。 封夫人点点头说知道了,过后想想还是不大放心。起身亲自过去看,正巧看见清然在泡脚,一双腿脚肿得比二百斤重的豚猪还要肥壮。 她忙吩咐人去寻大夫来,双腿这样肿大概是中病症,得找大夫瞧瞧。 “你母亲不是懂艺术吗,你难道一点都没有得你母亲的传承?孕期这点常识都没有吗,腿肿成这样怎么能用热水泡,赶紧拿出来,让大夫瞧一瞧!” 清然扯着笑脸说:“没事吧,就是有点累了而已,没什么大事,夫人莫要担心。” 这一声“夫人”倒让封夫人愣了一下。 都已经快要生孙子了,而且也已经成过亲了,怎么还叫夫人。 她心里嘀咕了两句。没好说出口。 等大夫来了,看过之后,让她莫要再这样下地走了,躺在床上,把两条腿抬高,过些时候应当会好些,现在孕期,最好还是不要随意用药,能用这种办法最好,若实在没效果再看。 没什么大事封夫人才放下心。带着人回了杨家别院。 事后她回忆起刚才的事情,忽然意识到,刚才她听 清然叫的那一声“夫人”心里头不是滋味,原因在于,她内心里已经认了清然当儿媳妇,可人家却还当她是夫人。 想想有些不高兴,苦着张脸坐着。 萧翡时不时这边呆呆,那边呆呆,两头跑。 见封夫人不高兴问了:“太妃娘娘,怎么不开心?是担心四哥哥吗?” 封夫人看看萧翡,这丫头从小到大都这直性子,从来藏不住事的人,因为詹家丫头的事情竟把自己逼得郁郁寡欢,现在知道人没事,又恢复到原来的性子。 她似乎没有烦恼,什么事都不算难。 封夫人问她:“阿翡,你不担心你二哥哥吗?” 丫鬟送了些葡萄进来,萧翡拽了一个放嘴里,吐掉皮说:“担心有用吗,什么用都没有,不如不想了。而且,我知道,四哥带兵回京,是救母后的,即便四哥哥最后打赢了,还灭了南洲王,当上皇帝。四哥也不会杀二哥哥的。” “就他和萧璃干的这些祸国殃民的事情,能保住一条命就是最大的宽容了。” 封夫人皱眉:“谁说你四哥要当皇帝了?” 萧翡嘴上不空,趁着吐葡萄皮的间隙说:“外面的人都知道啊,四哥哥底下的那些人也这么说。” 封夫人顾不上别扭和清然之间的关系了,立刻起身要去军营见儿子。 第168章 南洲之变(三十二) 封夫人到达军营的时候,萧致正在同手底下的几位领军将领探讨时下时局,制定作战计划,萧致让她先回去,有什么事等过后再说。 正在此时,一匹快马到达军营,王中军大帐递交了一份军情: 玉龙河畔,南征大军战败,不仅寸步未进,还未能守住河岸,南洲王越过玉龙河,进入中洲。 封二率领残余部队退守京城南边的风月城。 消息到达西洲军大营的同时,也到了宫中御案之上。 百官听闻此消息,惶恐不安,害怕得不得了。 北幽王萧君昊和北洲王一同率两万大军往中洲方向靠拢,走到中洲边界就地驻扎,不再前进一步,萧淳连下数道圣旨催促他即刻进京,他们置若罔闻,按兵不动。 而东洲王则在前不久逝世了,余下二王忙着料理父亲丧事,无暇顾及萧淳的调遣。 军中两位骠骑将军领着自己的人马逃走,封二战败带着两万人马退守风月城。萧寂气势高昂,一路高歌猛进,带着人马直逼京城。 各方消息汇集京城,萧淳在舆图上摆满了兵马,四方围三,西面南面虎视眈眈,北面按兵不动,不知意图,东面空无一人。 萧淳从未这么绝望过,单凭手中的三万人马,如何斗得过这些人。 路怎么就走到现在这种地步!他想不通。 明明是想要萧致和南洲王互拼两败俱伤之时,他好捡个大便宜,到头来竟将自己陷于困境。 萧淳搓了把脸,手指松开两条缝,从缝隙中窥着舆图。 这种困境之下,唯有主动联合一方才有生机,撇开北洲二王不谈,南洲王和萧致之间选一人的话…… 目光落在离京城三十里的萧致大军上。他进京多日,一直未有任何动作,或许还顾着些兄弟情分。 如果说真的要他退位换一个人来做皇帝,这些人当中,唯有他的四弟最合适。 头一次,萧淳被逼得生了退却之意。 他回忆起先帝在世时,时常教导,说他性子太软弱,为君者当软硬兼具,不可偏听偏信。 现在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盲目抬举信任封家人。不仅南洲那边败了,朝廷百官与他离心,就连最信任的弟弟也离他越来越远。 双臂无力垂下来,萧淳失魂落魄走出宫殿,蹲坐在高台之上。望着这广袤无垠的山河,心中苦涩。 自省道:我终究是挑不起天下之责呀! 一个小太监靠过来,小声禀报:“皇上,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道用膳。” 萧淳早已神游天外,没听见有人跟他说话。 “皇上?” “皇上,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道用膳!”小太监又说了两遍。 萧淳抽回神思,柔肠百结,哪有心思用膳,他撑着膝盖站起身:“你去传话,叫皇后自己多吃些,朕就不过去了,还有许多国事没有处理完。” 萧淳情绪不高,心绪不宁,这几日根本无心国事,连着三日都不曾开朝了。 禁卫军统领见他这般颓废,心里也跟着打鼓。 但京城被围困,宁王屯兵城西三十里不动,南洲王领着胜利之师正往京城靠拢,不出五日也能到达京城之外。 到那时,京城真就成了这些人的囊中之物了。 跟着这样的皇帝,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朝中百官人人不安,好些人已经悄悄收拾好行囊,只待合适的机会就离开京城。 白尚书和柳尚书时常聚在一处,商讨现在的情形,他们作为朝中重臣,得稳住局面,大军还未到,不能崩盘。 ** 日月如梭,到了先帝忌日这一日,太后一早换上玄衣纁裳,由孔太嫔陪着去到皇帝寝宫,要求去皇陵祭拜先帝。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萧淳已经换好衣裳,只待时辰一到就出发。 太后亲自找过来,不好拒绝,勉强答应让她跟着一道去。 萧璃带着宫女抱着小太子出来,淡扫了一眼太后和孔太嫔眼神闪了闪,心说:这两人怎么凑在一起了? 心头起了一丝疑虑,但时辰已经到了没时间深究,行了一礼道:“皇上,时辰到了,可以出发了。” 太后和孔太嫔不卑不亢站在边上等着出发。 一会要带着百官去皇陵祭拜,那么多人在,不好做得太难看。 萧璃朝皇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领着太后走前面。萧淳这才反应过来,忙伺候太后先走。 萧璃抱着小太子跟在后面,谦卑的样子哪里能想象得到先前昂扬跋扈的姿态。 百官跟着皇家车驾到了皇陵,祭祀活动一切按照流程走,司礼官员领着皇室成员祭奠先帝。 在司礼官员的唱喝声中,太后看到先帝的牌位,哭得没了声气,晕了过去。孔太嫔在旁边宫女太监手脚慌乱把人抬了出去。 白尚书和柳尚书跟随一步一拜行礼,弯腰的过程中,两位尚书对了一个眼色。等待这一轮祭拜结束,两人分两路,离开了陵寝殿。 副相付卿时刻注意着百官的动向,察觉到白柳二人的异常,不着痕迹跟了过去。 见他们在山腰隐秘一处地方汇合密谋,突然插出来,拦着他们问:“两位大人,这是要谋什么大事啊,如此隐蔽,怕不是在商议如何背叛朝廷,背叛皇上吧!” 白柳二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见什么人跟来,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把人左右一架,直接抬走了。 “诶诶诶,你们要干什么!” 付卿是个瘦小的老头,两个青壮年架着他,脚步生风,没多久就到了山脚下。 于此同时,孔太嫔和太后脱下厚重的缁衣朝服,换上太监的衣裳,趁人不备,带着两个宫女一路往皇陵一侧的山上走。 萧璃和王子阅在约定好的一处凉亭等候,远远见有几道慌乱的身影靠近,忙藏身在亭柱旁,待看清来人正是太后,欣喜的上前迎她。 “母后!” 陡然闻声,太后一惊 ,见是几月未见的女儿,鼻头酸涩。 这几个月的日子实在煎熬,看到女儿心酸得不能言语。 “阿翡!” 母女相见,喜极而泣。 孔太嫔警惕看了看四周,提醒道:“太后,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是啊太后,后面还有事情等着要做。”王子阅接了一句。 太后抹了把泪水,看了他一眼。 当初在京城的时候,她听信谗言,认为王子阅科举舞弊,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他跟在女儿身边,寸步不离的护着。 心头的感慨:“多谢你这么久以来护着阿翡。” 人都是在经历中慢慢成长,到了这种时候,许多事都变得不再重要。 王子阅道:“下官心甘情愿守在公主身边,太后何必言谢!” 话不多说,先离开这里要紧。 第169章 南洲之变(三十三) 西洲大军中军大帐内跪满了人,太后端坐主位,面前的桌案上搁着一整块玉雕刻的大印。 此刻,她的心才落到了实处,才觉得她还是大魏的太后。 她的到来,不仅让萧致没有后顾之忧,还给西洲军带来一样好物——传国玉玺 “诸位大人和将军,都起身吧。” “谢太后!”众人纷纷起身。 太后继续说道:“天地倒悬,天下大乱,南洲王表面上是为了百姓减免税收之事起兵,实际是为私恨才陈兵玉龙河,与朝廷大军对峙,前些日子,皇后父亲封bi领军对阵,败了,萧寂率军北进,直逼京城。” “皇帝为妖后所惑,囚困哀家,屡屡轻信奸佞,致使朝中大乱。幸而,有列位大人、将军深明大义,冒险助哀家脱困。” 众臣齐道:“太后言重了,此乃臣等当为之事。” “好!”太后掷地有声,“现下,哀家以大魏慧贤皇太后的名义,废黜惠帝皇帝之位,将传国玉玺交由宁王暂管,命他暂行天子之权。代替未来天子平定天下,肃清朝堂,还太平于民!” 宫女捧起桌上的玉玺递给太后,太后郑重交托到萧致手中,至此,西洲军名正言顺有了讨伐萧寂的权利。 战场之事,争分夺秒,大战在即,杨维新的别院离京城不远,为防止被战火波及,萧致送太后、孔太嫔、封夫人、萧翡和清然一起去了含山寺,并派人重兵把守。 回了大营,即刻命翰林王子阅草拟文书,将太后代先帝废黜惠帝的消息昭告天下,另外以代天子的身份下令,命萧君昊和萧君杰率兵逼近京城,控制京城局面,以防废帝不甘心利用禁卫军扰乱京中安定。 另外,他亲自点兵,率先锋部队往风月城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持传国玉玺,入南征军大营捕获封二及其部下,发布告示,限出逃的两位将军三日之内归队,否则按逃兵处理。 几个女人住在山中,与僧侣为伴,彼此依靠,互相支撑,等待好消息传来。 清然住的厢房门前有一棵百年枣树,正是果实累累之时,萧翡日日都要命人摘下果子填补没什么油水的肚子。 萧翡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懵懂、清灵、快乐,她在闹的时候,清然叫人搬把椅子坐在旁边,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摸着肚子忧心战况。 这一次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不同于在西洲对付梨花会,萧寂下了决心要跟朝廷死磕到底,一定会倾尽所有。 萧翡跟几个伺候的人打了好些枣回来,都等不及净就放嘴里咬了一个,清甜脆爽,直呼好吃。叫人拿了些去洗干净了给清然吃。 小小一颗枣捏在指尖把玩,清然嘴上答应,但没什么心思吃东西。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听见萧翡的话,在里面不停地踢打,似乎闹着要尝一尝。 清然摸着肚子安抚,跟他对话:“你想吃是不是?娘知道了,知道了!” 提起孩子,清然就觉得很神奇,“娘”这个陌生的字眼,似乎有种魔力,只要提到这个词,就有种神圣之感。 上一世没有机会,这一世,机缘巧合,有了萧致的孩子,不知道为人母是种怎样的体验。 萧翡见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松了一口气。 “我的祖宗欸,你再不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她在清然身旁坐下来 清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其实都表现在脸上,她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别人都没有察觉呢。 “让你们担心了,我其实不担心殿下他们的安危,我担心的是事情会有变数。” “变数?事情不是一直都在变的吗?你们是定了什么计划,担心有变?” 清然猛然意识到,萧翡不知道她重生的事情,上一世的事情她浑然不觉,怎么会听得懂。 萧翡面露狐疑,清然笑了笑,“没什么。”糊弄过去。 萧翡没揪着不放,说起她怀孕的事情:“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我母后说,孕妇最忌忧思过重。为了我的小侄儿,你也不能不开心知道吗!” 清然无奈笑笑,事情不尘埃落定,如何能心安。 “知道了。”她道。 ** 风月城地处平原,易攻难守,无险可守,不如主动出击,端看谁用兵如神,兵法精妙。 大战一触即发,萧致领着八万大军主动发起进攻,萧寂仗着胜利之功丝毫不惧,双方都带着气毫无打法,全力火拼。 此战为生死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双方大军连战三天三夜,人人都疲惫不堪,久打不下,萧寂沉下心来,心绪波动,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立新城出了大事。 不知怎么回事,城里好所有的官署都起火炸成了毛地。留守在城里的官员无一人逃出,全数牺牲。他还没来得及派人回去查,雍和城内的南洲王府也传来消息,说王府也起了火,火势迅猛,根本来不及扑灭,整个王府被烧了个精光。 雍和城可是萧寂的大本营,窝都没了还打什么仗。 方知府却嘀咕了一句:“鹤野生前曾说过,宁王将来会称帝,难不成……” 萧寂眯了眯眼,这种时候他说这话,不就是找晦气吗,心头无名之火正无处撒,正巧兜头一股脑浇到他头上。 “你想投奔萧致?”他语气森寒,入地府之中不眠尸骨所化。 方知府这才反应过来失言,忙躬身拱手解释。 萧寂哪里听得进半句,扬声唤人,叫把他拉出去砍了。 随着一声惨叫,方知府血渐旌旗。旁人还未及劝说,已经人头落地。 杀人泄愤似乎很有些效用,萧寂的怒意散了不少。重新坐在沙盘前,同领军将领共同商议如何攻破眼前战局。 萧致人数众多,打法强悍,南洲军并没经历过多少战争,战场经验不足,遇见这样强悍的对手难免惧怕。 战况对他们不利,会场陷入僵局,无人有好办法破萧致。 秦岳明站在沙盘前,眼神往北缓缓移动,最终定在京城的位置。 想到现下的形势,忽生一计。 “王爷,微臣有一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这时候,不管什么点子,只要是办法,都要讲出来,大家一起商议,说不定能行。 秦岳明先分析了天下局势,提起京城道:“王爷,不若咱们派人联系京城,皇帝被太后废黜,他肯定不甘心,现在他手握三万人马,不如趁萧致无暇顾及之时,让他与我们联手,夹击萧致,这样还有胜的可能性,您觉得呢?” 萧寂看着沙盘说:“可行是可行,不过,北边还有个北洲王和北幽王看着京城呢,这又该如何应对?” “王爷放心,北洲王是个只顾自己的主,只要稍加点拨,他自然会寻借口不掺和。就剩个北幽王,他手里的人有限,咱们派人回他的北幽做点手脚,让他自顾不暇,北边的忧虑就解决了。” “至于京城,这就更好办了,只怕废帝也在寻求翻身的机会,只要他肯与咱们合作,于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在场半数以上的人支持这么做,萧寂压下心中忐忑,派人去往京城与废帝接触。 协议很快达成,对面萧致领着融合军又大举来犯,来势汹汹,萧寂带人苦苦支撑,终于等来了萧淳亲率禁卫军袭击萧致背部。 腹背受敌,萧致难以支应,忙着对付萧寂的同时还要破萧淳的大军。 太后站在庙里的高塔之上望着京城方向,见大批人马出了京城往风月城方向去,连窝都不要了,大骂萧淳逆子。 这时候说这么多已是无用。 清然安抚太后,莫要气着自己。人被逼着走投无路了就会做出混乱的决定。 她问太后:“要不要派人去把小太子接出宫?” 太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若小太子放在萧璃身边,只会成为她的保命符。 她点点头道:“你去安排。” 清然摸出袖中的双孔埙吹响。 不过几息的功夫,薛校站在八角塔的一个角上问:“何事?” 清然始终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冷的人相处,心里嘀咕一句:怎么不是兀鹫! 吩咐道:“劳烦把小太子安全带到太后身边来。” 雪枭全程没看清然一眼,闪身走了,留下一阵清风。 第170章 决战 战火重燃,硝烟弥漫人间,一旦开战,全然无法顾及百姓安危,万千百姓屋舍为战火所吞噬流离失所。 皇帝带兵出城攻打宁王,说到底,都是姓萧的自家人互相残杀,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放眼天下,哪里还有安全之所,悲歌遍地。 最后一战打响,清然突然心悸难受,她起身在禅房转圈,想缓解不适,殊不知心悸引发了头疾,一闪而逝的疼痛差点疼晕过去。 萧翡久不见她出门透气,来寻她,见她扶着柱子十分痛苦,慌了神,忙搀住她问:“清然,你怎么了?” 沉闷的痛感袭来,肚子里的孩子不断踢打她的肚子,前世今生,所有过往闪过脑中,最后一幕落在母亲死在她眼前那一瞬间,她失去知觉。 萧翡慌了神,大喊来人,都破了音了。 凄厉的叫喊声吸引来太后和封夫人。 封夫人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忙去拍清然的脸。 太后在后宫多年,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她还保持着镇定,稳稳喊人快去请大夫来,又命人去把人抬到禅床上,准备热水,热毛巾等物。 拉开封夫人,紧紧抓住她的手安抚道:“救人的事情就交给大夫,咱们帮不上忙,但也别添乱。有什么需要的,咱们尽力去安排就是了。走吧,出去等吧。” 王氏先前去西洲照顾封夫人的时候,两位夫人朝夕相处,封夫人从这个母亲口中了解了不少关于清然的事情,后来听说她是女儿身并且有了身孕,心头上虽是高兴的,但对这个媳妇却是不太满意的。 后来有意无意听王夫人说起她的不少事,知道她有些隐匿疾病,一直查不出病因。她便留了心。 他们搬上山的时候,别的东西可以不带,生活上简朴些也没问题,但是大夫,她却带了两三个上山,为的就是防止突发事件。 三个大夫听闻清然晕厥,脚步声风很快就来了。 丫鬟们搬了椅子搁在门外,太后拉着封夫人在门口坐着守着。 封夫人心里直打鼓,怎么都不能放下心来。 女子孕七个月的出事的可太多了。 “不行,我得上佛祖面前去求一求……”说着便要走。 萧翡听了留了一心,也要跟着去。 都去,太后一个人也坐不住,前头在打仗,后头人倒了。 万一萧致打完仗回来,发现媳妇没了,还不得找她这个母后要人么。 这么的,三个女人就都去了。 各自都有乞求,不光求清然平安。封夫人也求儿子平安,太后则乞求战事尽早平息,而萧翡则希望王子阅能够平安回来找她。 清然在床上躺了多久,他们就在佛前跪了多久。 风月城的仗还在持续,萧寂狡猾,屡施手段偷袭,萧致手底下的军队都是临时组起来的,彼此之间不服气,但又想打赢仗争夺功劳。更想在萧致这个未来的帝王面前表现一番。 故而各自为政不肯配合。 好在杨维新在,他为人圆滑嘴皮子最是溜。对军中将领又都十分熟悉,经他左右调和,倒也能共同对抗朝廷的禁卫军和南洲军。 只是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 ** 三方人员伤亡都不在少数,最后的最后还是萧君昊带兵赶到京城,抓住禁卫军统领的妻儿威胁,他才放弃与西洲军为敌。 他一撤,萧淳失去依托,算是废了。 而南洲军中,方知府临死前说的话竟在军中流传开,不少人信念动摇,不想再为南洲王卖命。 另有一事也在军中传开。 南洲王府里藏着一封南洲王写给先帝的书信,信上的内容言辞凿凿,说这天下之主本该是他。 信中大骂先帝是窃贼,窃取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满纸怨言,扬言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样的一封信被张贴在雍和城门口,来来去去的百姓都能看见。虽然王妃派人很快将信撕了。 但越是想捂越是捂不住,消息很快在百姓之中传开。很幼稚的一些话,听在百姓耳中却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有细心的人发现,信是发出过但又被拦截回来的。 这更加让百姓坚信信是真的。 这件事直接导致萧寂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坍塌,以至于影响到整个战局,加速了南洲军的失败。 对战到了第十天,萧致再无耐心与他纠缠,时机成熟,便率军大举进攻。 萧寂被身边人出卖,没怎么打南洲军大旗就被砍倒,剩余将士见大势已去,便也放下兵刃,降了萧致。 至此,持续几个月的南洲之变随着萧寂及其手下将领和官员被俘,落下帷幕。 萧致带人回京与萧君昊汇合,稳住朝廷百官,恢复行制,他请出传国玉玺,代行天子之责,正式废除萧淳的皇帝位,将他和萧璃押入大牢,待迎回太后之后再行定夺。 杨维新在此次战役之中表现突出,官复原职,柳白两位尚书也回归朝堂,协助萧致稳住朝廷。 所有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就连当初灰头土脸跟着公主离开的王子阅都回来了,唯独不见南下查税收的户部尚书詹清澄回来。 有人猜测是不是在南洲出了什么事,但又没听到噩耗传回来。有人说是在南洲被萧寂抓住,受了伤,在什么地方养伤。 反正众说纷纭,没一个确定的说法。 了解内情的人则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张冲从南洲回来才有了确切消息。 “侍郎大人在北洲之时所中的箭木毒复发,已经去寻詹夫人噢不侍郎母亲的师傅杜仙人去医治顽疾了,恐怕暂时不能回归朝廷。” 众人长哦一声,这个解释还差不多。 朝堂初定,萧致带着仪仗去含山寺迎接太后。 刚到寺门口,院门一开,萧翡哭着跑出来,“四哥!四哥!你终于来了!” 萧致脸色一变,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怎么回事?” “清然……清然她已经晕过去三天了……呜呜呜……我们已经派人去东临请詹夫人了,但是……但是就怕来不及了……呜呜呜……” 萧致一听,忙推开他,三步并做两步,胡乱撞了进去,找清然的房间。 封夫人差人过来请,叫住他引着过去。 禅房内,三个大夫围在清然身边,束手无策,面上神色肃然,口中喃喃,都说没见过这样的病症。 清然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肚子又大了不少,萧致脱掉铠甲,只着中衣轻轻将清然抱在怀里。 “我来晚了……” 第171章 结局 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呢? 是从土匪山上她满身脏污,是含山寺大雄宝殿上,封逸与他重逢,捏脸戏弄的时候,是他考中明经那日,两人共乘一辆马车的时候,还是再往后的任意一次相遇里。 或许早在决定招揽他入王府为司马之时就已经将她放在心上了。 今世种种闪过脑中,此生能与他相遇相知相伴,已是幸运。 他忽而想起她的上一世来,明明已经死去的人,竟然重新来过,从她遗憾的节点开始,重新走了一遍。 她睡颜宁静,不知神魂到了哪里,萧致突发奇想:既然她能重生一次,是不是就能重生第二次? 庙里钟声响起,鋐隆震耳,似有涤荡心神之功效。 他立刻抱起清然,往大雄宝殿跑去。 封夫人见状要拦:“阿致,你要带她去哪儿!” 萧致充耳不闻,转过门廊,一路小跑上了台阶,入了大殿。 他吩咐左右在大殿旁侧安置床榻,将清然搁在榻上,亲自请出主持,为清然祷告。 弥弥梵音绕耳,萧致身穿中衣陪坐在侧守着她。 战事已了,身后杂事皆由封逸去办。 太后被迎回宫中。 国不可一日无君,文武百官尚书启奏太后另立新君,恢复朝纲。先帝子嗣稀薄,唯有两子存世,一人一废,唯有萧致,有资格任新一任皇帝。 新帝一事,她另有打算,以要问过萧致为由暂压。 付卿看出太后心思,暗中进宫联络太后,表示可以全力帮太后实现心愿。 太后默许,付卿暗地里联络大臣,于次日早朝提出,要立小太子为帝,朝政由萧致暂代,给他一个摄政的名头,待小皇帝长成,再还政于帝。 封逸一听立刻反驳,细数萧致的功劳,唯有他才能带领整个大魏往前迈进。 萧致身怀天大的功勋这不假,但他有一样瑕疵——喜好男风。 付卿说:“这在普通人没什么,但对一个帝王来说就是致命的。没了继承人,几十年之后仍然要面临继承人的问题。” 封逸闻言,笑了,正要将事实吐露。 兰玉在一旁拉了他一把,还未说话,一道噌吰之音从殿外传了出来。 “本王无心帝位。” 他抬步进了大殿,对着坐在高位的太后行了一礼,继续道:“惠帝庸碌,不堪帝位,但他是有子嗣的,按照继位顺序,应当是小太子继位。本王与诸位大人从旁辅政便是,何须非要本王亲自做那个位置。” “王爷……” 封逸还想劝。 柳白二位尚书对视一眼,眼底有了笑意,揖手道:“王爷英明!” 萧致抬手制止,他看向宝座上的太后道:“不过,本王有一个条件。” 太后道:“说吧,不为难的话,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太后笃定他是要替詹清然脱罪,心中有底,只要他肯放弃帝位,詹清然的欺君之罪都可免除。 “请太后下旨,恢复本王母妃的封号,百年之后,准许母妃入黄陵。” 原来是为了端妃,看来,在女人和母亲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还很是个大孝子。 太后道好,即刻下懿旨恢复封夫人的太妃之位。 这件事办完,萧致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呈送给太后。 “另外,这是户部侍郎詹清澄的请辞折子,他南下查案过程中旧疾复发,已昏迷多日,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朝事,还请太后准许她辞官静养。” 好一招金蝉脱壳,本还想利用詹清然女儿身份钳制住萧致,谁知他直接替她辞官。 上次回宫之前,詹清然还未曾苏醒过来,现在萧致能上金殿来,大概人已经无碍了吧。 太后长舒了一口气,只能妥协。 散朝之后,太后想想还是不放心,派人去含山寺打探詹清然的情况时,庙里哪还有什么人影子。 庙里的扫地僧说:“今晨起送朝食的时候,那几间禅房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那人呢?可之去了何处?” “不知去向……” 太后的心思落了空,没过多久便收到萧致递来的暂缓摄政的信。 封夫人恢复了太妃名分,但她并未回宫住,而是在宁王府住下来,日日养花弄草,以花木为伴。 王子阅及其母亲在此次战争之中出力不小,加官进爵,封为宣平侯。赐婚七公主萧翡,折日完婚。 封逸虽功劳不小,但他是封家人,太后对他略有封赏,被他拒了,他辞了官,花银子在南洲买了块地,建起一座山庄,开启养老生活。 至于废帝萧淳,废为庶人,太后给了他不少田产,做个不差钱的地主便罢。而萧璃,太后痛恨她蛊惑皇帝,祸国殃民,赐白绫一根,命她自行了断。 至此,天下归一,四海皆平,百年之内再无战争。 王氏在东临始终收不到女儿的消息,心中放心不下,赶到京城找到封逸,问了他才知道清然昏睡多日不醒。她脚步不歇,急忙赶到庙中守护在女儿身边。 那日含山寺内,清然昏睡不醒,仿佛这一世是一场疲惫冗长的梦,想要醒来,却无法挣脱。 耳旁梵音环绕,清然一颗躁动的心得以抚慰,渐渐平静下来。 忽然,一阵撞击感惊动了她,她四处找寻是什么东西在撞她。 忽然凌空一声清脆的“娘”吓得她一个激灵,人就醒了过来。 睁开眼,还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首先入眼的是萧致疲惫的脸庞。 说来也巧,杜仙人云游至京城,先去寻了徒弟,后又在一户人家帮忙医治一位疑难病症,逗留数月。 听闻庙里有一孕妇昏睡多日不醒,京中有名的几位大夫都瞧过了,谁都看不出病症。 他便想抽身上山来瞧瞧。刚走到山下,遇见他那女徒弟。王氏也是才想起师傅就在京中,下山来请。 两厢一问才知,那昏睡孕妇竟是弟子的女儿,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把人救回来。 上了山,细细诊治之后发现一个最大的难题,母体本身问题不大,只要经年累月调养,身子能养回来,问题是现在还怀有七个月身孕,若要用药,便会伤及胎儿,可若不用,则一个都保不了。 王夫人听完,立刻落下泪来。 萧致握住清然的手,坚定道:“孩子能再要,她的命只这一条……劳烦杜神医了!” 杜仙人了然。 他为清然施针走穴,叫徒弟从旁协助,两人忙活大半日,助清然产下孩子。 七个月大的婴儿,早已成形。 不知是这孩子生命力顽强还是老天爷眷顾,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还是活的。 王氏立刻叫人煮了稀薄的米汤来喂小家伙,他竟也能如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吞咽。 她把孩子抱给萧致看:“王爷,您看,他好好的,还活着呢。” 萧致慢慢看过去,那孩子皱皱巴巴的,不过如松鼠大小,小小一只闭着眼,安静睡着。 他惶惶然搓了搓手,不敢接,只看了一眼便走开去看清然。 杜仙人趁着清然生产这一阵功夫,行针引毒,帮清然把体内沉积的余毒排出来。 完事之后从怀里摸出两片千年人参,叫煮水喂她。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萧致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背后湿了一大片,竟比上战场还要紧张。 事后王氏将孩子抱给师傅看。 杜神医担心孩子早产体弱养不住,替他号脉,写下一个保命药方道:“这孩子命不该绝,若能养到七岁,往后余生一世平安无事。” 兵权、政权已经移交给太后,萧致带着清然北上入了北幽境内,在那停留一月,又继续北出边关,往苍月山去,那里环境清幽怡人,又有天然温泉,最适宜休养。 一家三口到了那里安顿下来,野利焕听族人来报,说有为人闯入山中,霸占地盘,拿上长剑就要去赶人。 野利焕拦住那人道:“那是我的朋友,你们无事莫要去扰,若他们有什么需要,尽力帮助就行,知道了吗!” 山中日月清朗,清然常常靠在萧致怀中问他:“放弃帝位,你后悔吗?” 每当她问,萧致就知道,她又想起往日在朝堂的日子了。 他想也不想回答:“你别想了,你没有当皇后的命,不管活几辈子。” 这话听着可真气人。 她捶了他一拳,心里很不爽。 她哪是舍不得皇后的位置,她是舍不得拼了命爬上的三品侍郎之位,现在可好,不问她一句就替她绝了后路,真气啊。 清然起身要回屋,忽然竹篱笆外响起一道声音:“请问,这里是詹侍郎府上吗?” 清然愣了愣,一个激灵大跨下台阶说:“是是是,你们是……” “噢,劳烦通禀一声,我们是受太后所托,来请侍郎返朝任职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