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夫妻重生后》 1 第 1 章 第一章 萧瑟穷秋,日犹长,外层两道凌花风门大敞,残霞金光蔓延至阶前,似轻烟的光芒里映照出一层薄薄绿荫苍苔来。 已记不清这院子有多久没来人了。 白明霁面朝庭院,盘腿坐于蒲团上,微抬手,三经绞罗绣花鸟的大袖垂至膝上,手中茶盏倾斜,水渍缓缓浸入金兽炉脊上的细密小孔,眼前笔直的一道袅袅青烟,很快没了踪影。 “我与晏侯爷说,归根结根我不过是外姓人,不该同晏家一道陪葬。” “他答应了,给了放妻书。” “姨母,我可以回家了。” 即便孟挽嫁入白家,成为父亲的继室已有半年,白明霁还是习惯叫她姨母。 她只有一个母亲。 便是她的生母,孟锦。 孟挽似乎从不介意,笑着道:“恭喜阿潋。” 丫鬟素商已收拾好东西,在车上等,孟挽没着急带她走,新泡了一盏茶,轻推给她,“晏家最后的一盏茶,尝尝吧。” 白明霁不擅于悲秋伤怀。 嫁入晏家一年,她从未与夫君晏长陵相处一日,对晏家并无感情,如今要走,没什么可留恋。 不仅是晏家,她对任何人或事皆是如此。 从不谈感情。 是以,每到抉择之时,她总能冷静地找到那条于自己而言,最为有利的道路。 这样的性子,彷佛天生。 三岁那年,父亲接回了他的青梅竹马,两年后,诞下了庶妹,她和母亲的处境逐渐艰难。 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丈夫,母亲觉得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但她认为并非如此。 这世间能永恒的东西,唯有利益。 她是白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母亲乃前太傅嫡出长女,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凭什么要被旁人争了光芒? 为了替白家争光,她使出了浑身解数。 七岁时便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十四岁时,一副丹青被刑部看中,雇她为官府画师。 十五岁及笄礼上,她又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和一身好皮囊,从此名声大噪,博得了白太后的赞美和喜欢。 十七岁嫁给了赫赫有名的永宁侯府世子,晏长陵。 她承担起了白家长女该有的模范榜样,成为了白家后辈中最为出彩的那一个。 她的努力,也如愿替她带来了收获。 姨娘离开白家那日,父亲曾在她屋里沉默地坐了一柱香,问她:“真不能容她?” 她答:“不能。” 她喜欢自己掌握命运。 瞧不起瞻前顾后的白云文,讨厌游手好闲的白星南。 看不惯白楚的软弱无能。 对一头栽进感情里的白明槿更是恨铁不成钢。 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活得最通透的那一个,直到某一日她回过头时,身后已寻不出一个认识的人。 如同眼前这条铺满了苔藓的台阶。 此时来接她回家的大抵也只有姨母一人了。 白明霁垂目,茶盏里飘浮起了一层青叶,轻轻吹开,送到嘴边饮了半盏,唤道:“姨母......” 她想问,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察觉出那样的问题,不是她这样的人应该问的,终究没能开口,问道:“阿槿还好吗。” 白明槿是她的同胞妹妹。 喜欢上了人人唾骂的刑部侍郎裴潺。 一月前两人大吵一架,至今没来,怕是还在生她的气。 “死了。” 孟挽轻淡的声音入耳,白明霁还未回过神,心口冷不防一股刺痛撕扯而来,似是没听清她的话,茫然看向孟挽。 孟挽并不着急,面上是一贯的微笑,“都死了。” “你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白家老夫人被你寒了心不愿再见你,你父亲视你为蛇蝎,护着你的白太后也已薨。”孟挽轻声问:“阿潋,你离开了晏家又能去哪儿呢?” 门外的金光一点一点地褪去。 震惊与疼痛交织,白明霁疼得额头冒出冷汗,便也明白了肺腑里的绞痛是什么,孟挽今日不是来接她回家的,是来要她命的。 母亲死后,待她最亲近的人只有这位亲姨母,当初为了助她嫁入白家,自己不惜与父亲决裂。 为何要来害她? 白明霁想不明白,忍着疼痛拽住她,眸子里血红如丝,质问道:“为何?” 孟挽被她拽得斜了身子,没有回答,而是从身后取出一个漆木盒子放在几上,打开盖,轻推到她面前,“你父亲给的,让我带话给你,你体面了一辈子,最后必然也想走得体面些。” 里面是一条白凌。 凉意渗进骨头,肺腑里的疼痛到了极限,白明霁竟也麻木了。 孟挽倾身过来,五指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视线扭向院外,“知道白家为何没人来接你吗?” 白明霁心往下沉,彷佛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脸上的血色眼见往下退去。 “因为他们都厌恶你,恨不得你死。” 孟挽看到了她脸上闪过的一丝慌乱,满意地松开她,缓缓从她手中抽回衣袖,“你父亲身为兵部尚书,乃三品官阶,纳个妾却被自己的女儿闹得满城风雨,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 “你大义灭亲,带着大理寺的人上门指认白老夫人陷害了你母亲,逼得她从此不敢再踏出房门半步。” “你气性高,瞧不起愚钝之人,白家两位公子被你踩在脚下,见到你都怕。” “还有阿槿,就因为她喜欢的人,你不喜欢,便执意让她断绝情爱。” “知道她怎么死的吗?”孟挽轻叹:“我不过是告诉她,以你阿姐的性子,怕是永远都不会妥协,她的人生容不得瑕疵,也容不得自己的亲人有半点瑕疵,不如我来做主,替她许了这门亲,昨日亲事定下来了,谁知她又自缢了,你说她到底为何不想活了?” 孟挽扫了一眼她苍白的脸,目露怜惜,“你以为是你拯救了白家,可白家上下实则视你为蛇蝎。你奋力往高处爬,以为会迎来他们对你的喝彩。” “你错了,他们对你只有憎恶,晏家给你了一条活路,你就能活了?” 那一字一句无不刺耳,犹如一把把尖刀刺入心口,不断绞着她的五脏六腑,尖锐的嗡鸣几乎刺穿了耳朵,嘴角鲜血涌出来,白明霁抬手抹了一把,满手粘稠,目光中夹杂着被揭穿后的恐惧和恨意,浑浑噩噩地朝她扑去。 孟挽起身退开,看着她扑在一旁的木几上,几面上的一株松柏落下,碎片满地,无不狼狈。 孟挽又走上前,怜爱地摸着她的头,似往日那般温柔地同她道:“阿潋,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我也没错。” “瞧你,每一步都走对了,不一样落得个举目无亲的下场。” “潋潋,这样活着真的幸福吗?” 那样的神色充满了溺爱与怜悯,就像母亲死的那一日,孟挽来到灵堂,将她搂进怀里,对她说,“我知道潋潋心里苦,潋潋不怕,有姨母在。” 脑袋里看着跟前这张被水雾模糊的脸,脑袋突然一团混乱,逐渐成了空白,唇瓣轻颤,苦痛地道:“我不知道......” 孟挽一笑,“你知道,很痛。” “当年你母亲也很痛苦。” “你们下不了手,姨母来帮你们一把。” 凌乱的思绪从混沌中一瞬炸开,白明霁慢慢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喉咙里的嗓音几近嘶哑,“是你杀的母亲?” 孟挽不乐意了,“是你们自己走到了绝路,关我何事?” “你们这样的人,没有心,眼中永远只有利益,下场不是早就注定了?” “你母亲当年同说我,她活得很痛苦。” “既然痛苦,不如死了,我成全了她......” 孟挽的声音忽近忽远,白明霁喘不过气来。 幸不幸福,她不知道,她未曾有过,并不在乎,但有一样孟挽说得没错,她没有心,谁都别想从她身上讨到好。 锋利的瓷片划破掌心,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将那块破碎的瓷片刺进孟挽的颈子后,自己也倒在了地上,仰头往外望去,最后一眼入目,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腹部的疼痛慢慢地变得迟钝,眼睛一阵阵发黑,耳边声音传来,她已辨不清是孟挽在挣扎,还是从门口灌进来的风声。 她拼了一辈子。 还是没能得到善终。 她想保护的人,也一个都不在了。 圣贤人道: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她这般孤魂野鬼,应该入不了轮回。 — 昨夜一场骤雨起,狂风卷着闷雷响了半宿,今晨刚住点。 “上月来信,说是走水路,白家的船只都到扬州了,又改成了马车,这一路上车轮子撵着稀泥走,不存心折腾人......” 一阵细风穿透窗纱,漠漠轻寒拂向临窗人的脸颊,白明霁扭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敢怒不敢言的怨怼目光。 说话的人正是白家那位游手好闲的二公子白星南。 一触到白明霁的视线,白星南立马缩了脖子,四下里一张望,见马车内就他们两人,脊背顿时挺直,防备地看着她,“我已满十五,高你一个头了,你若再敢以暴力服人,我可要还手了。” 白明霁一笑,“你哪回没还手?” “是你不讲武德,老揪我头发。” “你没揪?” 白星南不乐意了,“谁有你豁得出去,自小打架回回拼命,非得赢了才算......” “你倒是拼点命,也不至于连童试都没过。” 脚下的马车一顿,应到了城门,白明霁没再搭理他,拂开窗帘,瞧去窗外。 几日阴霾后,久违的日头似水洗过般穿透翠柳,初阳浇枝,叶面残珠如露,入眼满目芳华。 当下确乃惊蛰时节。 剧|毒断肠之时,她瞧得清楚,庭外碧云天,黄叶地,是个穷秋。 虽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她没死,几日前醒来,自己又回到了半年前。 孟挽还未嫁入白家。 今日才进城。 白星南极为不愿跟她走这一趟,“孟氏成过一回亲的人了,来我白家是为大伯续弦,用得着我这白家的二公子来接......要说我,这事压根儿就不该你管,你已经是晏家少奶奶了,晏长陵不在家,你又不用相夫教子,闲来时养点花花草草,过个轻松日子不好吗,非要回来盐吃萝卜淡操心......” 白明霁撩起帘子往下跳。 白向南嘴里嘟嘟囔囔,跟着下了马车,两人一前一后走去城门口的茶馆。 惊蛰的天气乍暖还寒,白星南双手套入袖筒内,一到茶馆卯腰便往屋里钻,“太冷了,先喝盏热茶。”进去后没见人跟进来,又探出个脑袋,唤了一声,“长姐......” 白明霁已背过身,面朝着城门,婀娜的身姿立在茶馆门前的青石阶上,青丝垂于身后,腰间处的水蓝发带随着裙裾迎风飞扬,身影纹丝不动。 “客官,几位?” 他才不会陪她受冻,白星南转过头,“两盏茶,做好了,给门外那位姑娘送一盏去。” 小二一笑,“好呢,不就是晏家少奶奶嘛,名动京城的白家大娘子,小的认识......” 白明霁等了好几日,只为今日。 她要再杀一次孟挽。 好好清算,慢慢杀。 候了半柱香,头顶的日头越来越淡,隐约飘起了零星雨点。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白明霁以为是白星南,待人走到跟前,脚步便主动往对方的伞底下靠了过去。 手肘相碰,一股清淡墨香入鼻,白明霁诧异地转过头。 来人并非白星南。 而是大理寺少卿岳梁。 前世母亲死后,为了证明是被人害死,她不惜挖坟开棺,大半夜跑去岳府砸门,愣是把岳梁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尤记得那晚岳梁站在棺材前,脸色黑如锅底,后来许是被她缠得没了脾气,一来二去,倒也成了半个知己。 前世死之前,才见过他,不算陌生。 冷风刮来,雨点往里倾斜,岳梁把伞往她头顶移了移,侧目问:“等人?” 白明霁点头,“嗯。” 雷雨天,城门口的人并不多,能躲的都进了屋,站在外面的只有他们两人,莎莎雨声中岳梁低声道:“令堂的案子,白老夫人与白尚书均没有确切的作案证据。” 母亲的死,前世她一直怀疑是祖母和父亲所为,如今既知道了凶手是谁,白明霁便道:“多谢大人,往后母亲的案子,不必再查了。” 岳梁眉宇间正泛出几丝疑惑,“驾——”城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两匹快马疾驰而来,进了城门,也不见半点减慢的痕迹,很快踏进两人跟前的水坑,泥水爆开,瞬间四溅,岳梁一只手握住她半边肩膀,下意识挡了过去。 白明霁从他怀里抬头望去,面色带着微愠,视线正好与前面那匹马背上的人对上。 是一张意气风发的少年脸。 身上和脸上染了些泥水,称得上狼狈,但那双眼睛看人时赤|裸张扬,眼底的锋芒暴露无遗,如同一只从长空直下,俯视而来的鹰隼。 白明霁没见过此人。 见岳梁被泥水几乎浇污了半边身子,再看着那扬长而去的马尾,眉头蹙起,“粗俗。” 这话引得一旁面色本还怔愣的岳梁,回过头来,怀疑地看着她,“你,不认识他?” 白明霁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她应该认识? 没等岳梁解释,城门外又是一阵打马声。 这回马匹还没到两人跟前便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小厮翻身而下,快步走到白明霁跟前,神色慌张,拱手禀报道:“娘子不好了,这几日落雨,山路湿滑,昨儿半夜,孟娘子的马车跌入了山崖......” 2 第 2 章 第二章 两匹快骑疾驰入城,一路扬起泥水,到了闹市方才减缓。 虽落雨,京城最繁华的前门长街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周青光夹紧马肚与前面少年并肩,对适才一幕印象深刻,扬声调侃道:“没想到半年过去,京城世风竟如此开放,连岳少卿这样的人,也能铁树开花,当街与小娘子搂搂抱抱了。” “少管闲事。” 细雨沾湿了发冠,少年面上的泥土也被冲刷干净,肤色白皙,泠泠水渍贴在面上,如同白玉镶了一层流光。 先前眸中的那道锋芒早已敛去,宽大的朱红斗篷铺在身后,眉目间的英气随着他唇角的舒展,散出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慢贵态来。 阴霾天里,乍一瞧,不觉让人眼前一亮。 少年勒住缰绳,停在一家酒铺前,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抛向撑开的直棂窗扇内,“两坛桃花酿,纯的。” 雨天铺子前竖着的一根桅杆上悬着一盏白纱灯笼,阴沉的天光下折射出一圈明黄的光芒,待卖酒的老板看清跟前少年的脸后,惊呼道,“晏世子?” “前线的仗打完了?”这可是京城里的名人,酒铺老板探出大半个头,摆出一副要与其畅谈的热情,“大宣将士是不是跪地求饶了?” 人人都喜欢听痛打落水狗的故事,本国将士一旦出征,百姓恨不得敌军是纸糊成的,一刺就穿,一推就倒。 晏长陵没应,坐在马背上半弯下腰,微微上扬的唇瓣勾出一道明朗的笑容,“这酒好卖吗?” “小本买卖罢了,还过得去,不敢劳世子费心。” “安心卖你的酒,家国战事,也不用你来操心。”说完手中长矛探去铺子,勾住绳子挑起了两坛子酒,夹马继续往前,直奔侯府。 晏家乃皇室宗亲,又因父辈立下过汗马功劳,门第显赫,府门乃一扇朱漆将军门,枋与柱相连,额枋上竖着一块牌匾。 牌匾上的“晏府”二字,乃晏家老王爷当年亲手所写。 落雨的缘故此时府门紧闭,周青光扣了五六下门环,里头才传来动静。 见到门外两人时,门房一脸震惊,怀疑自己看错了,“世子回来了?!怎的没提前传信,奴才这就去通报老爷......” 晏长陵一脚跨入门槛,“不必,父亲在哪里,我自己过去。” 门房快步跟在他身后,“惊蛰天雷雨不停,今日陛下免了早朝,庄子的人趁暴雨前摘了几框橘子,这会子人都在老夫人院子里聚着呢......” 晏长陵将手里的酒坛子递给了身后的周青光,脚步直径朝老夫人的梧桐院走去。 七进的院落飞檐连廊,以花格栏杆作装饰,棂条上雕刻着繁琐的云纹和灯笼框纹,一直延绵到正屋门外。 步上廊内,隐隐的说话声从窗格内渗出,“世袭官职没了,今后再好的出身,想要入仕都得科考,外头百姓放着烟花爆竹庆祝,直呼万岁,我晏家却被架在了火炉子上被人盯着烤,一句不能依靠祖荫,害得老二别说实职,在京城连个挂名都捞不到,沦落到了要做地方官的境地,只怕赴任那天,便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官职改革,得有牺牲。 皇室宗亲,不愁饿不死,就算什么都不用做,也能领俸禄过日子。 可之后呢? 便是再也起不来了。 “荫不及族人,谁还愿意继续卖命......” “慎言!” 便是在这片刻的安静中,外屋的丫鬟忽然唤了一声,“世子爷。” 屋内几人一愣,齐齐朝帘门望去。 老夫人上了年纪畏寒,三月了屋里还烤着火盆,晏长凌抬手掀起卷帘,碳火的温暖馨香扑面而来,与记忆里那场萧瑟血腥的画面截然不同。 “世子?” “云横!” “你怎么回来了?” 晏长陵拱手一一见礼,“祖母,父亲,二叔二婶,三婶......” 进屋前,他已整理了一番仪容,此时对着众人牵唇一笑,笑出了风光霁月的俊态,可不就是昔日那副招人眼的风流模样。 还真是世子。 屋内的人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争先问候,屋里的丫鬟一通忙乎,备座的备座,沏茶的沏茶,晏长陵上前靠着老夫人身侧入了座。 等所有人寒暄完,一旁的晏侯爷晏尘阙才皱眉问:“仗打完了?” “尚未。”晏长陵答得倒是干脆。 晏侯爷眉头皱得更深,未等他再开口,老夫人便出声打断,“天下的仗能打得完?如今官场动荡,这时候回来正好......” 半刻不到,府邸上下全都知道了晏家的世子回来的消息,屋里的小辈们也一窝蜂的涌来了梧桐院。 十几个高登坐得满满当当。 都是熟悉的面孔。 晏长凌扫了一圈,没见到一个陌生的。 在他这一眼寻望中,晏老夫人也终于想了起来,屋子里少了一个人,转头问:“少奶奶呢?” 边上的一位丫鬟过来垂目回禀:“今晨一早,说是有要事回白家去了。” 又回白家。 晏二夫人忍不住插话,“能有什么要事,用得着她天天往娘家跑,世子都回来了,还不去寻?” 自从侯夫人去世后,府上的事务皆是晏二夫人帮衬着老夫人在打理,上回在那新妇跟前吃了个闭门羹后,已好几个月没管过,也不知道成什么样,转头吩咐身旁另一位仆妇,“你去竹院走一趟,盯着人早些把院子收拾出来,好让世子先回去更衣......” — 白家。 城外的消息一传回来,二房的嬷嬷伞都顾不上撑,湿着两边肩头,一踏入屋内便急切地禀报:“二爷二夫人,出事了。” 今日白家上下原本就紧绷着一根弦,一听这话,白二夫人心跳都快了,“怎么,真遇上了?” 上月白家大夫人的杖期已过,白家大爷也到了该续弦的时候。 人选定了两人。 一位是白大夫人的妹妹,也就是白明霁的亲姨母,孟挽。 一位则是曾被白明霁亲手赶出白家的阮姨娘。 姐姐去了,由妹妹来填房,京城之内的大户人家并非没有先例,但耐不住阮姨娘是白大爷心中的遗憾和求而不得。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牌夫人生死,终于能将受了委屈的旧人重新迎入门,眼里怎能容得下旁人。 且那孟挽还嫁过人,死了丈夫。 白明霁今日来接孟挽的同时,白大爷也正在迎回阮姨娘的路上。 但孟挽也并非没有成算。 若白明霁能赶在阮姨娘进门之前,先一步将孟挽接进白家,再去宫中求白太后做主,就算白大爷接回阮姨娘也没用。 两厢里都在较着劲,这要是回来的路途中忽然碰上,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想。 嬷嬷却道:“孟家娘子的马车翻了!” “什么?!”二夫人惊得站起身来,回头看向白二爷,两人均是一怔。 嬷嬷继续道:“雨天路滑,路不好走,那孟娘子又心急走了近道,马车翻在了九岭坡,连人带车跌进了悬崖......” 白二夫人深吸一口凉气,好半晌才回过神,“大娘子人呢?” “倒是立马赶过去了,还能如何,十几丈高的山崖,孟娘子已是尸骨无存。” 好端端的人,突然死了。 这就是命啊。 二夫人捏着绢帕,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白二爷皱着眉,思忖片刻,起身便往外走。 白二夫人一把将他拉住,“你去哪儿?” “人都出事了,总得去瞧瞧。” 白二夫人更不能让他走了,“人没了,你去瞧有何用?本就是他们父女间的较量,你掺和进去,站谁?一个帮的不好,里外都不是人......”回头吩咐嬷嬷,“把门关上,就说二爷昨儿个喝多了,我看顾着。” 等到白明霁从城门赶回来,整个白府已是鸦雀无声。 别说主子了,偌大的院子连个仆人都看不见。 白星南躲在了她十步之外,恨不得也能遁了,听说孟挽出了事后,他大气都不敢出,被白明霁拖着去了一趟城外,亲眼看到了马车翻滚的痕迹后,更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自己这位长姐从小要强,想做的事没有一件不如愿,头一回见她失利,还是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可谓是满盘皆输。 要她那样傲娇的人,对着昔日被自己赶出去的姨娘叫母亲...... 白星南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偷偷窥了她一眼,见其面色紧绷,着实不敢招惹,赶紧差身旁小厮去传人,很快小厮回来了,头垂到了胸口,“老夫人头疼犯了,还在歇着呢。” “父亲母亲呢?” “二爷昨夜喝了一宿的酒,早上才回来,二夫人正在伺候汤药......” 白星南不死心,又问:“大公子呢?” “在屋里悬,悬梁椎骨。” 白星南:...... 平时读书怎没见他如此用功。 本还想问二娘子白明槿呢,及时想起来,半月前,因她私自外出去看刑部裴潺,被身旁这位长姐禁了足,还在关着禁闭。 合着丢了他一人在这儿受死。 欲哭无泪地扭过头,眼里那抹生不如死突然被一双清透的眸子捕捉到,白星南心头一跳,便听白明霁问:“我很可怕?” 白星南腿都软了,“长姐,我向你保证,就算大伯明儿真把阮姨娘接回来,我这辈子也不会承认她身份,更不会叫她一声伯母......” 白明霁没说话,唇角努力动了动,“没事。”这几日她已经尽量在笑了,“你回屋吧。” 话音一落,白星南脚底如同抹了油。 那弓腰驼背的样,毫无半点志气可言,心绪忽然一阵翻涌,‘废物’二字在脑中破土而出,白明霁眼睫轻颤,一口气从城门外憋在了如今,唇角压了又扬,扬了又压,起伏几回,终究还是暴露了情绪的波动。 “站住。”白明霁忽然道。 白星南脊背一僵。 “你去同他们传个话,门既然要关,就关得结实点,别不该开的时候他又打开了,那样会让我觉得是在故意针对我。”周围更安静了,白明霁扫了一眼角落里露出来的几方衣角,淡声道:“既知道我脾气不好,就别招惹。” 好好说话,见人就笑,不好意思,她真不是那块料。 纵然这辈子依旧举目无亲,不得好死,她也改不了了,就这样吧,破罐子破摔,总算舒坦了,转过身跨出门槛,也不用勉强挤出笑容,烦躁的心绪索性挂在了脸上,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孟挽死了。 与前世完全不一样,不觉让她怀疑,这醒来的人生到底还是不是上辈子。 醒来后这几日她一直在等着孟挽,如今人说没就没,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正犹豫要不要去找白太后,借些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转过身,却见晏二夫人跟前的老嬷嬷,脚底生风般朝她疾步而来,迎面就道:“少奶奶,赶紧回吧,世子爷回来了。” 谁? 脑子里的茫然和怒意还未完全退去,白明霁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哪个世子爷。” 传话的嬷嬷一愣,僵硬地笑了笑,“少奶奶这话问的,还能有哪个世子爷,您的夫君,晏世子回来了。” 3 第 3 章 第三章 她的夫君。 永宁侯府世子,晏长陵。 回来了? 一个本该半年后死在战场的人?白明霁思绪彻底乱了,讶然地盯着嬷嬷。 嬷嬷见她这反应顿时一噎,先前听二夫人背地里数落,说她莫不是她忘记自己已嫁了人,如今瞧来,还真给忘记了。 走过去一把搀扶住她胳膊,待扶上马车后,便立在窗前板着脸道:“有几句话,少奶奶或许不爱听,老婆子今日也非得说了,少奶奶已是出嫁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往娘家跑,这不得体,先前便也罢了,如今世子爷已回来,还望少奶奶往后谨记自己的身份,论起规矩,少奶奶还是京城姑娘们的楷模呢......” 这话多少带着揶揄。 上辈子在晏家住了一年,白明霁参加过的家宴,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夫君不在,她顶多算半个晏家媳妇。 与晏家人的相处,主打一个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不相干的人,她懒得费神。 放在往日,尽管晏家有人对她这番目中无人的行为看不顺眼,但奈何理亏,嫁过来就让人家守了空房,加之她身后的那位白太后,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如今世子回来了,总算有人治她了。 怀揣着这般心思,嬷嬷今儿要叮嘱的话格外多,到了晏家,等白明霁从马车上一下来,张嬷嬷便跟在她身后继续说教,“院子里的奴才,原本是伺候世子的人,纵然一时不合少奶奶心意,好歹也是十来年的老人了,少奶奶不该将人撵了。” 言下之意,如今人回来了,我瞧你怎么交差。 见白明霁一句不吭,张嬷嬷心中暗自感慨,这人啊,万不能太傲,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想起先前她一副天灵盖上长眼睛的样,如今倒是巴不得这关头上闹出个事情来,好让世子瞧瞧,娶的是尊什么样的菩萨。 盼什么来什么,两人的脚步刚上竹院长廊,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隐约能听出是白明霁跟前的金秋姑姑。 张嬷嬷心头一跳,这也太灵了,眼睛里生了光,嘴里却装模作样地道:“有什么天大事还值得吵一番,也不瞧瞧今儿是什么日子。” 脚步不觉走到了白明霁前头,到了人群背后,双手往胸前一叠呵斥道:“这又是怎么了?” 二夫人刚派过来的姚姑姑被拦在门外,也不知道金秋说了什么,气得她脸颊发红,回头见是张嬷嬷,这下有了底气,声音也大了,“嬷嬷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今儿世子爷回来,二夫人好心让咱们的人过来帮忙打扫,谁料这门前多了一道门神,把咱们拦在外,不让进了。” 张嬷嬷听明白了。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又是老一套。 上回被撵的几个奴才告到二夫人跟前,二夫人好心好意找上门来调解,白氏以头疼要歇息为由,让二夫人吃了个闭门羹。 张嬷嬷把目光看向了金秋姑姑,也不指望她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人进去。 果然金秋姑姑道:“别说是张嬷嬷,今日就算二夫人来了,这赶出去的奴才,岂有再请回来的道理。” 说的是姚姑姑身后的一位丫鬟。 那丫鬟原本是屋里伺候世子爷茶水的人,名唤玉珠,人是机灵,但话太多,白明霁喜欢清净,便把她调去了后厨。 后厨婆子多,适合她唠嗑。 但她不愿意,跪在白明霁跟前哭,问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与其被她这般羞辱,不如放她走。 本以为她是世子的人,白明霁不敢处置,谁知白明霁竟成全她,当场把牙行的人叫了过来,玉珠吓得大哭求饶,二夫人听到消息把人拦住,暂且收在了自己屋里。 今日八成是听说了世子回来的消息,打了要来诉说冤屈的主意。 金秋姑姑死活不放人,几人便端着水盆,拿着扫帚堵在门口。 张嬷嬷一听金秋姑姑如此说,转过身便对刚下长廊的白明霁,嘴角扯出个无奈的笑容来,“奴才无能,还是少奶奶处理吧。” 众人这才瞧见刚下穿堂的白明霁。 个个脸色微变,垂目往后退。 众所皆知,这位少奶奶不好惹,旁的主子动了怒,摔个东西骂上一顿便也罢了,她不是,但凡被她抓到错处,那便甭想再呆在院子里了,一次机会也不会给。 玉珠不久前才领教过。 鼓起勇气抬头,便见白明霁正冷眼盯住她,“你还有话说?” 触到她目光,玉珠心头便是一跳,脖子又缩了回去。 换做往日她确实不敢再来,今日不同,有人替他撑腰,硬着头皮冲出去跪在了院子中央,摆出一副要升堂伸冤的架势,同她叫嚣:“奴婢不服。” 金秋姑姑没见过这等子死皮赖脸的,倒吸一口凉气,“这会子天晴,能跪了。” 然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能说得过姚姑姑,却没玉珠的口才,反倒被玉珠蛇缠棍子缠上了,“奴婢知道姑姑读过书,说起话来走路绕小道,总要拐个弯,殊不知这墨水喝到了肚子里,五脏也被染了色,我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技不如人,没有姑姑一根筷子拣花生米的本事,这才惹了少奶奶不快,要来发落奴婢。” 一顿夹枪带炮,说金秋姑姑挑拨了。 有了上回的教训,玉珠明白当奴才的万不能同主子对着干,这回学聪明了,把矛头对准了白明霁的陪嫁姑姑身上。 “你!” 金秋姑姑气结。 当初就因为这点,娘子才容不得她。 抬眸看向白明霁,见其一身占了雨雾,没功夫同她掰扯,“娘子先回屋更衣,她愿意跪着就跪着吧。” 若是上辈子,白明霁或许会杀鸡儆猴。 重生回来,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定不是来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这屋子的主人既然已回来了,该如何处置随他。 正要进屋,那玉珠竟不依不饶了,大声哭喊起来,“奴婢跪着无妨,只等少奶奶消气,今儿就算是跪死,奴婢也认,奴婢生是竹院的人,死是竹院的魂。” 最后两句抬高了声音,竟叫得比烈妇还贞。 白明霁转过身,倒好奇她哪里来的底气,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对面廊下的卷帘内传来,“谁要死了?” 惊蛰雨水缠绵,檐下装上了一排厚重竹篾卷帘,挡了雨雾也挡住了视线,待细风过,吹得帘子起伏,里面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快步走了出来。 是位年轻公子,青色剑袖圆领袍,手握一把银枪,从踏跺潇洒踱步而下,举手投足一股少年将士的干练,五官却不似武将的粗矿,白皙精致,唇角的一抹笑彷佛天生。 有些熟悉。 白明霁愣了愣,不就是打马溅了岳梁一身泥水的那人。 没等她反应,跪在院子里的玉珠如同见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梨花带雨般地哭诉,“世子爷,求世子爷替奴婢做主......” 白明霁又怔了怔。 实则她并没见过晏长陵,新婚当夜她头上的盖头刚被掀开,门外便来了宫人,等她抬头时,只看到了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边沙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细皮嫩肉。 倒不是小白脸。 少年的阳刚之气洋溢在了脸上。 四目交汇还能感受到他视线里散出来的灼热,一双黑眸澄明深邃,似是在星海里浸泡过,含着笑漫不经心从一众人身上扫过,略过她时突然一顿,似乎城门口的那一眼,也没将她认出来,是以,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阵。 她一身妆花金线绫罗,气势自与下人不同,此时能站在他房门前,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晏长陵自然也看了出来。 新婚夜记不清有没有见过白氏,似是瞧过,又没瞧过,印象模糊,即便是前世最后一眼,她脸上沾了鲜血,也没看真切。 这回倒是瞧仔细了。 肩上披着的还是适才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件披风,肩膀有些消瘦,显得身姿格外婀娜窈窕,头上发丝被雨水打湿,沾了云烟。 时下京城文人颇多,但凡长相过得去的小娘子,都被称为美人儿,大多美人儿在于皮相和点缀,瞧过之后则了无痕,记不清长相,跟前的姑娘不同,本身就是一块美玉,不需要过分的雕琢,沉静中流露出来的清雅从容,倒让人过目不忘。 确定自己之前是没见过。 隔了两世头一回相见,比起城门前见到的那一幕,对她上辈子那般凄惨的结局更有感触,含笑对她点了下头。 对方俯身还了他一礼。 耳边的呜咽哭声还在继续,晏长陵这才垂目看向脚边跪着的那位奴婢,问道:“你哭什么?” 嗓音偏低沉,听进人耳朵,像是被一汪暖暖的泉水包裹,玉珠愈发委屈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像是向家长告状的孩子,巴巴地等着主子替自己做主,“世子爷,少奶奶要撵奴婢走,还打发了牙子要将奴婢卖了......” 只要跟过晏长陵的人,谁都知道他护短。 晏长陵如她所愿地往白明霁的位置看去。 白明霁面色坦然,也没反驳半句。 晏长陵又回过头问玉珠:“何故撵你?” “奴婢,奴婢冤枉......” “什么冤屈,说来听听。”院子里有一方石桌,之前他喜欢在这里与客人下棋,如今一场雨,上面铺满了落叶,横竖身上湿了,没去顾上面的水渍,往石凳上一坐,手中银枪靠桌竖着。 张嬷嬷心头激动,忙同姚姑姑递了个眼色。 姚姑姑会意,这是要清理门户了,忙领着带来的丫鬟出了院子,跨出门槛后,话里有话地道:“今日青天老爷在,谁还能有冤屈?” 在竹院有冤屈的,不就那几个被白明霁赶出来的奴才。 深院里围墙一围,四四方方也算得上一座小城,有点热闹,谁也不想错过,赶紧找人传话。 院子内玉珠也意识到自己今日占了上风,人跪在晏长陵跟前,妙语连珠,“奴婢也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少奶奶,思来想去,估摸着许是世子爷那套茶具少奶奶想换,奴婢一时糊涂,护了两嘴......” 金秋姑姑喉咙里‘嘶’出一声,“你那是护了两嘴,十嘴都算少的了,你是如何说的你忘了?你......” “奴婢伺候了世子爷五年。”玉珠一声打断她,膝行几步,拖着哭腔道:“世子爷人不在,奴婢想着屋里总得留点之前的东西,好有个念想,少奶奶不爱听,还要把奴婢给卖了,若非二夫人那日拦了下来,奴婢,奴婢早就,奴婢不活了......”说着要起身去撞树,被边上的婆子拉住,众人七嘴八舌相劝,好不热闹。 很久没这么被吵过了,白明霁眼皮子两跳,头偏向一边,正想回避,前面石凳上坐着的人,忽然回头,朝她望来,“不过来听?” 白明霁抬头时,他已收回视线,从袖筒内掏出了块干爽的帕子,递给旁边的侍卫,“水擦干,让少奶奶坐。” 确定他唤的是自己,白明霁走了过去。 见她乖乖地坐在世子爷身旁,闹腾的玉珠终于安静了下来,摆出一副不是自己非要找事,而是被逼无奈的委屈状,“若是奴婢一人,奴婢倒也觉得是自个儿不是,可院子里的人少奶奶换了大半,奴婢着实,着实想不明白......” 晏长陵颇有耐心地听她说,“还有谁冤屈了?” 话音一落,外面一串仓促的脚步声回应了他,三五个小厮接二连三同玉珠跪成了一团,齐声喊冤,“世子爷,求世子爷替小的做主......” 白明霁对这几人有点印象。 半夜出去赌钱,被她回来撞上,第二日一早便让他们收拾东西滚蛋。 冤,哪里来的冤? 但人不是他的,晏长陵要想叫回来,她没意见,“我......” 几人却没给她发话的机会,“世子爷,奴才伺候世子爷十年了,从未有过差池......” “小的替世子爷养了阿俊六年,也不知奴才走后,旁人有没有好好待它,奴才对不住世子爷......” “世子爷......” 好吵。 白明霁讨厌哄哄闹闹,一吵头便疼,指甲不自觉想去扣东西。 “奴才做得不好,愿意受罚,求世子爷不要赶奴才走......” “求世子爷.....” 满院子的喊冤,一声赛过一声,白明霁都快把膝上的一缕金线扣出来了。 “世子爷......” 眉心突突两跳,白明霁忍无可忍,压在心口的怒火说爆就爆,手边上正好有个趁手的家伙事,抄起搁在石桌旁的那把银枪,起身,脱手一扔,“砰——”银枪稳稳当当地插|进了几人身后的榕树枝干上,憋着的一口气她全使了出来,力道不小,银枪的尾巴“呼呼——”一阵摇晃。 连着落了几日的雨,树枝上积满了水,哗啦啦落下来,跪下的几人被淋了个落汤鸡。 可算都闭嘴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白明霁也终于吐出了那口气,“吵什么吵!” 耳边死寂般的安静。 怒气慢慢散去,回过神待看清对面树上定着的是什么东西后,白明霁心下一凉。 她听说过那杆银枪的来历,乃皇帝当年登基时,亲自所赐。 十六岁时便伴着他勇闯沙场,几年下来,饮血无数。 眼眸轻轻往边上转去,余光瞥见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便也没那个必要再去来个对视。 谁也没说话,等着她自己收场。 扔了人家的枪,总得捡回来。 白明霁一边往树下走,一边义正言辞地道:“再吵就卖了!” 可扔的时候没掌握好高度。 伸手够是够到了,但使不上力,一下没拔动。 又使劲,还是没动。 再拔下来,只会更难看。 白明霁迫使自己回头,迎上对面那道黑沉沉的目光,平静地道:“是我为难他们吗?当奴才得有当奴才的样,主子回来,不伺候更衣,反而来伸冤,这算哪门子的忠心。” 脚尖一挪,又道:“我去替世子叫水。” 4 第 4 章 第四章 说去叫水白明霁真去了。 区区火房,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尊大佛,火房的婆子惶惶不安,斗胆相劝,“少奶奶,您快回屋歇着,等水烧好了,奴婢们送过去。” 白明霁没应,也没走,问婆子要了一张马札,坐在檐下安静地守着屋内那口大锅里的水,炊烟的热气燎着她后背,浸上来的暖意无比真实,脑子里的那阵恍惚,逐渐清明了起来。 晏长陵,字云横。 皇室宗亲。 十六岁上战场,十八岁被封为少将,直至二十岁,三次出战,次次大获全胜。 以他的才华和战功,若无意外,将来必会封侯拜相。 自己当年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以,晏家来提亲时,她一口答应,想着将来他封侯自己便是侯夫人,他拜宰她便是宰相夫人。 再回想起那时的心境,白明霁觉得遥远的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后来美梦碎了。 大酆十一年,晏长凌死于安庆。 死因,叛变,被乱箭穿心,射死在城门之下。 白家的人,包括父亲也曾来问过她,“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他为何如此糊涂,走了一条死路?” 都问她,她又问谁? 她所知道的,也是从外面听来的。 当今天下三分,以长河为界,大酆镇守南方,大启占领北地,大宣则扎根在西边群山陡峰后的边沙大漠。 谁都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小打小闹积怨久了,每隔几年便会爆发一次大战,半年前大酆同大宣的矛盾冲突到了白热化,大酆派兵十万,与大宣正式开战。 晏长陵应征。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怕大启趁机壮大,更怕黄雀在后,大酆皇帝突然下旨,要身在前线的晏长陵先去与大启议和,商议共同讨伐大宣之事。 晏长陵奉命去了大启,却没与大启结交,反而杀了大启太子。 大启一怒之下,举兵连屠大酆三城。 消息传到大酆,满朝文武无不震惊,也无人敢信。 晏长陵又不是傻子。 何况大启的太子还是他的亲姐夫。 只要是个正常脑子的人,无论哪一宗,也不会在此时杀了大启太子。 皇帝也不相信,认为是诬陷,一众人等着传旨的驸马爷回来。 很快驸马爷赵缜回来了。 人跪在殿堂上,声泪俱下地讲述了晏长陵是如何与大启太子发生了冲突,如何杀了他,又是如何被大启国君处死的经过。 当年大启同大酆联姻之时,大启太子亲自前来大酆求娶公主,最后却看上了永宁侯府的大娘子。 晏长陵的长姐,晏月宁。 晏长陵自小护短,为此极为不满,还曾与大启太子当街动过手。 夹杂着私愤,年轻气盛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就有了几分可信。 晏家还未从晏长凌身死的噩耗中缓过来,紧接着便陷入了叛国,抗旨的沼泽之中。 除了她以外,满门流放,无一幸免。 对上辈子自己那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确切来说,只见过一道背影的夫君,白明霁对他的评价是空有一副拳脚,白长了一颗脑袋。 但如今人却没死。 还鲜活。 而,本该无事的孟挽竟死了...... 火房挨着府邸最后面的倒座房,没有长廊,却有一片翠竹,新抽的嫩芽粘着细密的水珠,瞧久了,眼睛都明亮了。 白明霁赏着景,闻着雨后泥土的芬芳清香,趁此理了理杂乱的思绪。 这一理,便过了小半个时辰,金秋姑姑找过来,瞧见她一人坐在檐下,水洗过的天地四处澄明,翠生生的颜色罩在她眉头,映出一缕细细的愁。 金秋姑姑一愣,还是头一回在她身上瞧出这个年岁该有的伤春。 上回白尚书骂娘子是一块寒冰疙瘩,没有一点人情暖意,遇上了只会让人头破血流。 金秋觉得,娘子即便是一块冰,也是一块洁白如雪的冰。 说到底娘子是不愿意圆滑,不愿意委屈自个儿。 这类人看似不会吃亏,心里却是最苦的。 “娘子。” 金秋走到面前,出了声,白明霁才瞧见人,回头去看锅,里头的热水早被婆子送了过去。 坐久了腿麻,金秋姑姑上前搀她起来,倾耳过来同她道:“世子爷让娘子放心,银枪,他已拔了出来。” 白明霁:...... 心思被戳破,白明霁目光瞥开,略微尴尬。 终究还得面对,又问道:“人呢?” “娘子是问世子爷?”金秋姑姑已不同于先前的紧张,轻松地笑道:“刚更了衣,说有要事出去了,让娘子也换身干爽的衣裳,晚饭不用等他。” 知道她适才是下不了台,金秋姑姑留了个心眼,没跟过来,想亲眼瞧瞧这位姑爷是什么样的秉性,今后也好相与。 没料到结果太快人心。 “还想告状呢,一个都没讨到好,全让牙子带走了。”金秋姑姑同她说起了适才的经过。 白明霁那一枪使出来,震慑了下人,但也算给了刚归来的夫君一记下马威。 金秋姑姑当时心都揪成了一团,娘子身后有白太后撑腰,可晏家乃皇室宗亲,晏世子的身份本事摆在那,犯不着怕她。 一堆人等着看好戏。 好半晌晏长陵才动了动,抬手抹了一把脸上被殃及池鱼溅到的雨水,问那玉珠:“你叫什么名字?” 玉珠一时没反应过来,许是没料到她伺候了五年茶水,世子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不仅是玉珠,其余几人也挨个儿报了名,晏长陵听完后起身,走去树下,把那杆银枪取下来,丢给自己的侍卫,吩咐道:“把奴籍寻出来,卖了。” 分明是一张如骄阳灿烂的脸,笑起来温暖人心窝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要人命,别说那几个奴才,金秋姑姑都觉得意外。 玉珠满目不可置信,连哭都忘了。 本以为回来的是一座靠山,谁知山倒了,还把自己砸死了。 原本她是二夫人从娘家寻来的人,有几分姿色,安插的竹院本意为笼络世子爷,将来在他屋里谋个姨娘的位置。 上回被白明霁赶走,二夫人还能保在自己身边。 这回,彻底没了戏。 这会子二房怕是已收到了消息,有得热闹了。 — 几个奴才伸冤的那阵,消息便传到了二夫人耳里,对张嬷嬷和姚姑姑的所作所为,二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出声斥责,算是默许了。 早年侯夫人去世,只剩下了晏侯爷和世子爷俩,后院又没有妾室,大房的中馈便由老夫人打理。 后来老夫人年岁渐高,没那么多精力,又交到了她手上。 但自己终究是二房的人。 晏世子已娶了少夫人,按理说,管家之权早就该还回去,谁知新婚夜晏世子出征,一个守着空房的新妇如何管家。 老夫人没说,新妇没提。 自己也装作不知道。 如今人回来了,早晚都得交还,但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却难了。 尤其是这么一位鼻孔朝天,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主儿。 换作旁的新人,知道自己管了这么多年的家,还不得想着法子一天两头地往她跟前跑,她倒好,自己找上门去,她还能不见。 亏得自己有先见之明,留了个心眼。 玉珠是自己娘家表妹的姑娘,早早便放在了世子屋里,等将来她做了大房妾室,再有自己从中帮衬,府上的中馈不一定就攥不到自己手上。 如意算盘是打得好,没想到落空了个。 张嬷嬷裤腿卷着风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嘴里就嚷上了,一口一个不得了了,“白氏要翻天了。” 听她说白氏夺了世子的枪,来了个下马威,二夫人眼中还有些激动,听到最后竟是世子把她送过去的人都卖了,脸色霎时一变。 “那白氏先前对二夫人不敬,如今连世子也不放在眼里,银枪都敢扔了,这还担着贤惠的名,世家规矩礼仪里,可没听说有这一宗......”张嬷嬷继续拱火,二夫人哪还有心思,起身打断她:“都卖了?卖去哪儿了。” 张嬷嬷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玉珠...... 二夫人脸都青了,斥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牙行,把人买下来。” 金秋来火房寻白明霁时,二房早忙成了一团,一路打听晏长陵把人带去了哪个牙行。 白明霁倒没什么意外。 前世晏家抄家,不知是谁提前走漏了风声,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急于逃命,四处搜刮,衣袖裤腿鼓鼓胀胀,连鞋袜都塞满了。 白明霁想说都是报应,及时想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一员,侯府遭难后,她不也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没资格评判人家。 且重来一世,即便晏长陵回来了,若有朝一日侯府还是避免不了祸事,自己也做不到同他一块陪葬。 身上的湿衣被火房的热风烘得半干,反倒凉了起来,先回了前院,果然一片安静。 丫鬟们替她备水,金秋姑姑去寻换洗的衣裳。 白明霁立在堂内,看着那杆已被放置在木架上的银枪,切实感觉到了前世她那位死去的夫君,活着回来了。 特意上前看了一眼那枪头。 没有豁口。 刃头如同镀了一层银色的锋芒,森森发寒。 这么厉害,想象不出上辈子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素商一早出去办事,傍晚才会回来。 若是知道他还活着,自己也不至于多管这桩闲事。 在火房坐了那阵,她已理清了眼前的局势。 晏长陵是个未知的变数,只能走一步瞧一步。 眼下她要做的是,是确认孟挽的死。 素商回来,得让她再跑一趟,进宫寻人太过于招摇又费时辰,还是去大理寺问岳梁能不能借几个人手,看一下山谷底下有没有尸骨。 — 天色一暗,半空又飘起了雨点,灯笼里的一点星芒映上鞋尖,照出细细密密一层白雾。 马匹停在了巷口,晏长陵没撑伞,手里提着一盏明瓦灯,周清光紧跟其后,两人前脚刚踏入状元巷,后脚一位戴着斗笠的姑娘便从暗处走来,上了停在远处的一辆马车。 雨夜,路上行人无几。 马车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停在晏府门前,适才的姑娘跳下车,沿着长廊快步走去竹院,面容苍白又着急,心头有事,连今日的灯火比往日亮堂都没注意到,走到屋前,见到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神色才微微露出诧异,还未开口询问,边上一位丫鬟压着声儿提醒道:“素商姐姐这是上哪儿去了,今儿世子爷回来了......” 世子爷。 姑爷? 素商一愣,可比起这个消息,明显眼下的事更让她发慌,一脚跨进去,顺便带上了门,一路上强撑起精神,这会子见到白明霁,周身的勇气用光了一般,腿也软了,噗通跪在地上,唤道:“娘子......” 白明霁沐浴完,正坐在圈椅里等她,见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了?” “人没了。”素商唇齿都在发颤,“奴婢就这样......”茫然伸手比出一个掐人喉咙的动作,都快哭了,“奴婢真的没用力......” 两日了,她见他一个字都不招,本意想吓唬他...... 谁知那驸马爷,是个纸糊的。 手卡在他脖子上,没掐两下,眼珠子就翻了。 她说得磕磕碰碰,白明霁倒是听明白了,脸色也跟着变了。 前世永宁侯府遭难,驸马爷赵缜是关键人物,晏长陵再冲动也不至于愚笨至此,且那么巧,晏长陵所带走的人马,全军覆没,能证明清白的证人一个都不剩。 是以,岳梁也曾怀疑是一场阴谋。 既是阴谋,要从晏长陵手下调动兵马必定有圣旨,或是陛下的手谕。 按前世出事的日子算,要谋划此事,眼下就得有所行动。 回来后,她一时闲着,念在前世那封放妻书的份上,想着顺手帮他了结此事,昨日把人给绑了,没问出线索来,怕打草惊蛇,将其关在了一处破院子里。 今日又让素商去问,以上辈子驸马爷那副贪吃怕死的性子,怎么也该撬开嘴了。 就算不成功,也能打乱对方的计谋。 没料到人会死。 怎么办。 素商人都傻了,白明霁失了一阵神,很快冷静下来,起身去取披风,“人在哪儿,带我过去。” 素商怕归怕,但人到了绝境,脑袋超乎寻常,艰难地爬起来,不敢有所隐瞒,“奴婢见他没了气,便把人埋了......” 堂堂驸马死了,朝堂还不得轰动。 白明霁拿起书案上的一副丹青,卷起来包好,同金秋姑姑道:“世子爷若是回来,便说我去了刑部送丹青。” 5 第 5 章 第五章 驸马爷赵缜乃两年前被皇帝所钦点的状元郎,隔年便尚了长公主,赵家门户不高,按理说家世身份配不上长公主,但比起远嫁他国,与大启和亲,已是一门能解燃眉之急的好亲。 是以,为避和亲,长公主与其私通在先,闹出了有身孕的传闻,最后与大启太子和亲的人选不得不落到晏家长女晏月宁的头上。 赵缜原本与晏长陵是同窗,因其性格能屈能伸,又有一身真才实学,结识了不少京城贵人。 商王家的小郡王晏玉衡,明阳侯府世子陆隐见,加上永宁侯府世子晏长陵,四人被称为京城四大进士。 两年前四人一道参加了殿试,大酆有制,凡官宦子弟不得授予状元头衔,即便考了第一,也要降低名次,往下再依次递补,补了三回,补到了赵缜身上。 为表庆贺,三人凑了一笔银钱,替他买下这处宅子,巷子名也改成了状元巷。 尚公主之后,赵缜一度愧疚不敢再见他。 晏长陵也当从未结交过此人。 自上回在此替赵缜庆祝高中后,晏长陵再也没来过。 但那道穿过黄沙,站在峡谷上方,从上而下俯视着他的身影,却牢牢地映在了脑子里,梦里都忘不了。 灭了手中灯笼,周清光翻墙从里打开了后门。 晏长陵放轻脚步进去。 宅子不大,熟门熟路地避开守在院子里的下人。 寻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人。 周清光环顾了一周空荡荡的屋子,纳闷了,“属下打听来的消息,昨日赵缜确实回了状元巷。” 晏长陵没应,瞧了一眼床上整齐的被褥,又伸手摸了摸书案上凝结成团的残蜡。 昨夜这里没住过人。 不在公主府,不在赵家,也不在状元巷,还能去哪儿...... 赶了半月的路,马不停蹄地回来,尚未歇息半刻,只为等待这一刻,突然扑了个空,晏长陵面色不是很好。 周清光虽不知道赵缜到底做了什么找死的事,但能让他甘愿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也要赶回京城找他清算,必定是深仇大恨。 堂堂状元郎,今日不见明日也能见,周清光劝解道:“主子先回吧,明儿再找,他赵缜乃朝廷命官,还能遁地不成。” — 夜里的雨越落越大,轰隆隆地砸在伞面上,人的心脏也跟着悬挂起来。 雷鸣一过,感觉下一刻就要劈在自己身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杀了人,可不就得要遭雷劈吗,素商拽住白明霁的胳膊,艰难往前,两人双脚已蹚在了水里,浑然不觉得凉。 终于到了埋人的地儿,素商如同一尊雕像僵在那儿,迟迟说不出话来。 只因她埋人的那一块儿,被大雨冲刷后,此时全都塌了方。 先前她心惊胆战,担心自己坑埋浅了。 这回是埋得透透的了。 白明霁见她这般反应,便也猜到了,问:“你确定是这儿?” 素商点头,嗓门儿抖得厉害,“奴婢确定。” 白家祖上为武将,祖父也曾是先帝跟前的将军。 尚在世那会儿,喜欢教她拳脚。 她学,素商也跟着一道儿学。 这小妮子心头一急,下手八成没个轻重,打人的事她干过,杀人是头一回,且杀的还是当今驸马爷。 当年父亲为了一个妾室,将她推在地上的那一刻,白明霁便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逢意外不足为惧,最紧要的得有一颗镇定之心,能力挽狂澜。 驸马爷失踪的消息一出来,必会惊动三司。 大理寺岳梁,刚正不阿,谁的面子都不给,手中最为出名的案子便是大义灭亲,把自个儿的父亲送进了诏狱。 刑部侍郎裴潺,恶名远扬,她亲眼见过他滥用私刑,没有一个罪人能完整从他的司狱司走出来。 锦衣卫那帮子人,见风使舵,贪墨的银子和犯下的人命不计其数。 无论落到谁手上,都没好下场。 “回去。” 白明霁回过神,一把拽住素商,匆匆上了马车。 好在是个雨夜,路上没人。 出来时她寻了去刑部送丹青的借口,如今丹青还在手里,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马车绕了一个大弯,绕到了从晏家去刑部的那条路上。 小巷一路都很畅通,谁知上了主路,突然堵住了。 马夫手里的缰绳勒得及时,没撞上去。 两人被那力道险些甩在车壁上。 堪堪稳住后,慌忙抬起头来,便见两旁直棂窗上,透出一团从雨雾里蔓延过来的昏暗光芒。 吧嗒吧嗒的雨声中,隐约传来了说话声。 素商心头一紧,“娘子......” 白明霁握住她手,让她沉住气,缓缓掀开棂窗一角,素商也顺着她视线瞧去,眼尖一下便见到了马车旁的岳梁,若是往日,她还会热情地迎上去,如今手里有了命案,心头只觉恐惧,又开始哆嗦了,“娘子,是岳大......” 白明霁看到了,且一旁的马背上还有一人,素商没注意到,她却看得清楚,一把捂住素商的嘴,“别出声。” — 岳梁也没想到一日之内,竟两次遇上晏长陵。 头一回溅了他一身泥,这一回索性将他挤在了阴沟里。 入城的一条道本也宽敞,尤其是这样的雨夜,车辆行人少,怎么也至于翻,谁知半道上突然被一道麻袋墙拦住,马夫下意识往旁边避,好巧不巧,这时身后偏偏响起了一阵打马声,马夫一慌,情急之下换了个方向,换得有点过,车轮子掉进了边上的排水沟里,再一撞,翻了。 马夫苦不堪言。 雨太大,远远瞧见前面一排雨棚下,悬吊着几盏灯笼和一道麻袋墙,不见人影,没法子,岳少卿人还在里头没出来,马夫仰头拦住了前面的罪魁祸首,“公子,公子留步......” 路都堵了,不留步也得留,晏长陵骑在马背上,特意弯下身来,面上挂着关心,同情地问:“车内是哪位贵人,严重吗?” 马夫本想呸他一口,要不是他突然闯上来,马车能翻?但如今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忍气吞声地道:“车内是大理寺少卿岳大人,劳烦公子搭把手。” “我与岳大人熟吗?” 马夫一愣。 若是换作寻常人,一听大理寺少卿的名头,怎么都得搭把手。 马夫正猜着他身份,不知是哪路神仙,晏长陵一笑,“这回算熟了。”回头让周清光上前帮忙。 等马夫和周清光走过去,岳梁已从车内钻了出来。 整理了一番衣帽,从马夫手里接过斗笠戴上,倒也不算狼狈。 抬头看向晏长陵,头一句便是问他:“岳某记得没错,晏将军此时应在边沙,今日回京,可有军令?” 晏长陵愣了愣,突然低声笑开,那双眼睛一弯如同两道月牙,少年的意气风发一览无遗,夹杂着得天独厚的矜贵和肆意,让人一看便知是从光芒里孕育出来的贵人,勉强屈尊来俯身问他:“敢问岳大人,本将姓什么?” 岳梁眸子微动,沉默不语。 姓晏。 当今皇帝极为注重血脉亲情,但凡姓晏的宗族,都被找了出来,不做事没关系,能吃喝就行。 半年前他应征是他乐意。 如今回来,是他不愿意继续打了。 他不做官了?岳梁眉头微拧。 那他无话可说。 晏长陵知道他回答不上来,也没等他回话,礼尚往来,也问起了他:“岳大人大半夜出城,是有什么案子?” 岳梁再次抬起头,隔着雨雾与他对视,平静地道:“城外九岭坡,今早翻了一辆马车。” 晏长陵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太关心。 岳梁却盯着他继续道:“岳某想了起来,晏世子也是清晨进的城,路上可有见到?” 晏长陵草草地应了一声,“没。”转头看向雨雾下的那串灯笼,扬声道:“谁设的关卡,滚出来!” 这一声穿破雨雾,不久后前面一侧的矮屋子内,终于跑出来了两人。 手里撑着伞,遮住了头挡不住脚。 鞋袜湿透,腰间的弯刀也在滴着水。 是两名锦衣卫。 没料到这么大的雨,还真有人出来,两人心情很不好,语气也冷硬,“嚷什么嚷,今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过......” 对面的人没动,也没吭声。 待走近了,两人渐渐瞧出了不对劲。 一人先认出了站在马车旁被大雨淋透的岳梁,神色一怔,忙走过去把伞举到他头上,“岳少卿,怎么是您,雷雨天,怎还出来了......” 另一人则抬头看向马背,这一瞧,面色更惊。 晏,晏世子? 好家伙,真是天王老子,伞也不敢撑了,丢在地上陪着他们一块儿淋雨,哈腰赔笑道:“晏世子何时回来的?先前没接到信儿啊......” 晏长陵没心情陪他们叨叨,抬头望了一眼前面的麻袋墙,“这是为何?” 知道两人都是大人物,前头那位锦衣卫副千户赶紧禀明:“适才上头传话,宫中出了点事,这会子不仅宫门,城内各处紧要关口都设了关卡......” “出了何事?”晏长陵问。 锦衣卫副千户摇头,说不知道,“头上的人给了一个令,小的们只管遵从,哪里敢问......” 晏长陵没再问,“可以撤走了?” 锦衣卫更为难了,“世子爷恕罪,并非小的们有意刁难,实属圣命难为,今夜领的是死令,无论是谁,都得下马搜,搜查......” 最后两个字说的虽轻,但也向两人表明了利害。 生怕惹了两人,千户又赶紧哈腰道:“还请晏世子,岳少卿见谅,就算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不也不敢得罪二位,只需二位挪个步,先到干爽的地方歇会儿脚,小的们也好交个差......” 话还没说完,岳梁已抬步往前走了。 千户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道:“多谢岳少卿通融。” 回头再赔笑等着晏长陵。 晏长陵也含着笑看他,直到把对方看得打哆嗦了,才翻身下马,跟了上去。 锦衣卫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水,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有了前车之鉴,这回谨慎得多,再走去后面的马车,语气恭敬又客气,“还请车上的贵人,移步下车。” 马车内一阵安静。 等了半晌,没见到人,锦衣卫正要上前,马车的帘子从里掀开。 素商先撑伞下来,白明霁挤在她伞下,顺便托住了她颤抖的胳膊。 身后灯笼的光线,隐隐照在两人脸上。 白明霁与白太后交好,时常入宫,锦衣卫自然认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回头看了一眼走去前面的晏长陵,心下了然,笑着道:“原来是少奶奶,得罪了。” 临时搭建起来的关卡,并没有宽敞的落脚地。 晏长陵和岳梁没进屋,一人站了一边杵在檐下,谁也不同谁搭话,不多时雨里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下意识地转头。 白明霁的伞撑得很低。 但伞再低,走近了,也要露脸。 看清是谁后,岳梁一愣,随后目光不自觉落在了两人沾满了泥土的衣裙上。 雨实在太大,白明霁顾不得去看二人的神色,先找了檐下的一片空地,站在两人中间。 素商只认识右侧的岳梁,硬着头皮对他行了礼。 岳梁对其点了下头。 天边轰隆隆的雨点,天都要炸了一般,耳边却安静得出奇。 晏长陵同适才一样的姿势,依旧抱着胳膊,面上的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认识二人。 过了一阵,身边的小娘子慢慢地挪了过来,脚步依偎在他身旁,抬头朝他看来,声音又轻又柔,“我去刑部送丹青。” 晏长陵这才偏头看她。 他头上的斗笠还未取,那张脸半隐在夜色中,远处的灯火只印在了他弯起的唇角上,轻快地应了她一声,“嗯。” 素商一脸疑惑,不明白娘子怎么认识这人。 正愣着,前面雨雾中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又来人了。 是白尚书,兵部尚书白之鹤。 手里撑着一把伞,伞面结实地罩在了身旁的一位娘子身上。 那娘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埋着头,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挽住他胳膊。 快到屋檐下方才抬头,冷不丁地与对面白明霁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脸色霎时一白,立在那不动了。 白尚书察觉出异常,伞面轻轻往上一抬。 看到白明霁后,面上的那抹温柔眼见地消失不见,脸色比夜色还沉。 一名锦衣卫刚备好了茶水,出来请人进去坐,这一瞧,吓了一跳,也是个会说话的人,“小的就说今夜这雨下得特别,原来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6 第 6 章 第六章 锦衣卫本是一句奉承话,不料引来了更长的沉默,干瘪瘪地笑了两声,忙道:“外头湿冷,各位贵人先进来坐阵子,小的已泡好了茶......” 总不能一直站在雨里,白尚书一把握住身旁娘子颤抖的手,跨上檐下,经过白明霁身旁时,讽刺地道,“我白之鹤何德何能,竟让你如此费心。” 白明霁面色不动。 她没料到今夜会遇上这两人。 上辈子是翌日早晨,白尚书才把人带到了白府,那时她已拿到了白太后为他和孟挽的赐婚,这位姨娘自然被拦在了门外。 原来半夜就把人接进城了。 感情确实好。 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八成以为她是特意这里堵他们。 那她倒歪打正着,白白捡了个便宜。 一旁的晏长陵头上压着斗笠,白之鹤心情不大好,没认出来,匆匆与边上的岳梁打了声招呼,先带阮姨娘进了屋。 余下几人还是没动。 岳梁脖子轻扭,往白明霁的方向瞟了一眼,白明霁正安静地盯着跟前的雨雾,情绪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 适才见她移步过去,便知两人已经见过面了。 无论如何,夫君归了家,是好事。 他那一眼瞟过去,身边的小厮兼马夫也趁机瞟了他一眼。 前几日的一道传言,沸沸扬扬。 起因是白家三娘子喜欢主子,见其与白家大娘子走得近,加之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传闻,说晏长陵这一趟多半回不来了,一时冲动,借白大娘子回娘家的功夫,竟跪在她跟前,求她把主子让出来。 这样的歪理,亏她能说得出来。 主子是能让的? 让了,她就能得到? 谁能想到,大娘子的回答更是石破天惊,她道:“你拿什么与我争?” 就因为这句话,主子遭受了无妄之灾。 被晏长陵的两个损友使了暗招,虽早早被主子识破,人没什么大碍,但这般欺负人,怎么也要讨个说法。 谁知主子不仅没恼,还轻松把人放了回去。 事后自己曾为他打抱不平,“主子真冤枉。” 主子却反问他:“我有何冤?” 那时他才明白。 白家大娘子与主子先前早有了交情,这半年来频繁接触,人只要有心,谁不会乱跳几下?墙角光秃秃地摆在那里,也没有人守着,不撬白不撬啊。 谁知道...... 先前不知道那人是谁,如今知道了。 晏世子。 人家的正主儿夫君回来了,还有主子什么事...... 雨夜里,几人各自怀着心思,暗厢里使劲发芽,横竖隔着肚皮,旁人也看不出来自己在想什么。 屋内倒是传来了一阵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雨太大,听不清。 没过多久,一人走了出来。 是适才白尚书领进去的那位娘子,脚步踟蹰,缓缓走到白明霁跟前,低着头卑微地道:“大姑娘,奴,奴有话对您说。” 白明霁转头,这才好好打量她。 瞧来这些年白尚书并没有对她弃之不顾。 将养得很好。 三十多岁的年纪,站在自己面前,反而她瞧上去更像一位娇娇女。 想起母亲曾经说过一句:“撒娇的女人命好,我又何尝不知,可为娘觉得恶心。” 白明霁没看她,“阮娘子请便。” 边上还有两大两小杵着,说话怎么也不方便,阮姨娘左右瞧了一眼,岳梁会意退到了一边的屋角,晏长陵与他背道而行,去了另一边的屋角。 回避了又没回避。 得亏雨大,说话声倒是听不见。 阮姨娘想了半天的措词,软软开了口,“娘子,奴是真心想要补偿。” 白明霁疑惑:“补偿?” 知道这位大娘子的厉害,阮姨娘不敢与她对视,只管低头说情,“奴与您父亲实乃不易,这些年能让步的咱们都让了,这回我瞧您父亲都生了白发,再过两年,也到四十了......” 白明霁觉得好笑,“生老病死,父亲老了莫不成也是我的过错了,我真是好大的本事。”还有,“阮娘子与父亲的不易,何故扯上我?” 阮姨娘默了一阵,摊明了道:“我知道娘子心里恨我,说到底是奴对不起夫人,得知夫人归仙,奴也很伤心。” 白明霁对她张口就来的谎言,报之一笑。 杖期刚过,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只怕早就烧高香了。 “你是对不起我母亲,若想磕头,大可上白家的陵墓,磕便是。” “奴定会抽个日子,前去墓前请罪,祈求夫人原谅。”阮姨娘怯怯地看着她,“只是,娘子如何才能消气?” “我消不消气,与阮娘子有碍?” 见她装傻,阮姨娘急了,“当年奴对夫人对娘子,可算掏心掏肺了,就因为一件事,娘子为何就不能饶过奴呢......” “一件,阮娘子还想要几件?” 阮姨娘一怔,“奴不是那个意思,奴是觉得娘子要惩罚奴,这么多年也该是个头了,我是猪油蒙了心,做了一辈子的好人,想着无论如何是我和您父亲亏欠了夫人,当忍的都忍下,临到头了鬼迷心窍干了那糊涂事,可说到底,那碗药夫人也没过嘴,娘子又何必这般逮着奴不放......” 她一口一句,她和父亲。 母亲竟成了个局外人。 想到母亲当初下定决心与她相处,亲手做了点心给她送过去,结果却听到二人在屋里盘算,如何瞒着她将阮姨娘抬为平妻时,心里得多崩溃。 白明霁眉目间浸了点凉意,“阮娘子说笑了,我何时绊住你了?” 阮姨娘绝望了,索性直接问她:“那份罪状还在娘子手里了吧?奴求娘子,给奴一条生路,这事说到底,也有娘子的成算在里头,若不是娘子在旁那般相激,我,我又怎会做成那等傻事?” 两年前,她白大娘子在及笄礼上大放光彩,得了白太后的青眼,气势一时如日中天,她心头便一直悬着,怕她母女二人仗势欺人,果不其然很快听到了风声,说夫人打算逼着老爷休了她,她脑子一热,犯下了一辈子都在后悔的事,等她反应过去,想去拿回那碗药,刚到屋里便被白明霁抓了个正着,与此同时那副埋在树底下的药渣也被翻了出来,送到了老夫人跟前。 要么报官,她入狱。 要么认罪,离开白府。 白家在京城是有头有脸的人,不可能真闹到公堂上,最后老夫人拍板,让她写了一份罪状书交给了夫人,之后便让人自己离开了白家。 当时不查,这些年回想起来,那风声,何尝不是这位白大娘子故意飘到她耳朵里的? 如今夫人去了,那份罪状,必然在她白明霁手里捏着。 有罪状在,别说白家的当家主母,就算继续为妾,她也别想再进白家。 白明霁却不买账,曼声道:“阮娘子的意思,药是我抓回来的,也是我让你端给母亲的?” 阮姨娘眼见无望,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大娘子,算奴求您了,奴的面子不值钱,还请看在老爷的面子上,放过咱们吧......” 话没说完,便被一道呵斥声打断,“起来!” 白尚书快步从里冲出来,一把捞起了跪在地上的姨娘,将其护在身后。 雨点落在脚边,凉意砸在人心口,迟钝的疼痛蔓延至骨髓,白明霁想到了三岁那年,她抓了一只虫子想给姨娘看,没想到姨娘怕虫,一声尖叫,她的父亲也是这般风风火火地赶来,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推到了雨底下。 再想到了前世那条冷冰冰的白凌。 人终究是血肉做的。 岂能不痛呢。 生硬的疼梗在喉咙间,上不来下不去,自己疼了,又岂能饶过旁人,不由一笑,“父亲当年对阮娘子,要是能拿出今日这般勇气相护,也能明媒正娶,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为难。” 白之鹤本与这位阮家娘子乃青梅竹马,可惜阮家半道上落没,白家老夫人看不上了,这时正值孟家老爷子为先帝挡了一箭,先帝感恩在心,奈何自己心中已有了所爱之人,无法再宣白家的姑娘进宫,膝下的儿女又年幼,便暗里放了话,将来孟家女出嫁之时,他会添上一份嫁妆。 这份嫁妆便是白之鹤的侍郎之位。 母亲嫁入白家,本以为这辈子能与夫君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了,殊不知阴差阳错,成了拆散他们的第三人。 母亲最后的光阴里,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指望,可好好的一辈子就这样没了,实在不甘心,流着泪问着院子里的秋雨,“既有了相爱之人,他为何要来招惹我呢?” 她不明白,没有当初的白侍郎,又哪里来如今的白尚书,人被欲望作祟,什么都想要,天下就真有那么便宜的事? 白明霁言语里带着讽刺,白之鹤愧疚难当,只觉被羞辱,如同被人当场扇了一耳光。 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 渐渐恼羞成怒,俨然没了理智。 “白尚书!”身后岳梁及时出声。 还是晚了,白尚书抬手一巴掌落在了白明霁脸上。 雨夜里响亮又清脆。 白明霁没躲,任由那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起来,慢慢浮出了殷红的巴掌印。 她不会喊疼。 很早就明白了,喊疼没人会理,只会让人觉得她懦弱,想着法子再来欺负她。 唯有自己强大了,旁人才不敢对她动手。 如今她受了白之鹤一巴掌,阮姨娘也就永远别想进白家的门了,没什么吃亏的。 白尚书也没料到自己会这般冲动,瞧见白明霁肿起来的半边脸,立在那不躲不闪,到底愣了愣。 安静的雨声中,突然传来一道嗓音,“白尚书要训自己的女儿,晏某没意见,只是如今她头上顶着我晏家少奶奶的衔儿,我晏长陵在此,这一巴掌,白尚书难免不是打在了我脸上。” 白之鹤一怔,转头望过去,晏长陵从暗处踱步过来,下巴一抬,露出了斗笠下的那张脸,白之鹤这才认了出来。 晏长陵? 没等他回过神,他是何时出现在这儿的,便听晏长陵凉凉地唤了一声,“周清光。” 周清光二话不说,走到阮姨娘跟前,一巴掌下去,声响之清脆不比适才的小。 一切发生得太快。 阮姨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捂着半边脸,跪在地上哭得声儿都没了。 白尚书脸色变了又变。 嘴张了几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适才那位邀请几人一块儿进去喝茶的锦衣卫,终于见识到了外面的腥风血雨,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万幸,排查的几人很快回来了。 锦衣卫副千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拱手同几人道:“小的已查完了,各位大人请吧,今夜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们有大量。” 晏长陵一刻也不想停留,冲雨往马匹的方向走去,顺便唤了一声,“晏夫人,回家。” 白明霁立在那没动。 素商已从他与白尚书的那句话里,知道了晏长陵的身份,戳了戳白明霁,“娘子......” 白明霁看向她。 素商提醒道:“好像叫的是您。” 白明霁一晃神,这才反应过来,同素商撑伞跟上。 到了马车前,周清光替二人拂起了车帘,经过这么一遭,两人适才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别说驸马爷了,素商大杀四方的心都有了,心疼地看着白明霁的脸,“娘子,疼么?” 那么大个巴掌印,脸都肿了,能不疼? 白明霁咬牙受着。 过了半柱香,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少奶奶。” 素商掀开了帘子,周清光从窗外递进来了一包东西,夜色下瞧不清是什么,等素商接过来,才知道是一包冰。 素商将冰包轻轻地敷在白明霁脸上,一出声,嗓音竟嗡浓了起来,“得亏世子爷回来了,咱往后也有人撑腰了......” 撑腰? 这世上谁能替谁撑腰? 指望别人,只会让自己失望,失望多了,便会陷入败地,日子一久,人也就没了。 上辈子,他连自己都护不住。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晏府门口。 白明霁下车,跟上前面那人的脚步,本想道一声感谢,奈何那人如同被鬼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到了房门前,才停了脚步,回头望过来,也没看她的脸,视线抬起落在了头顶上方的灯笼上,“早些歇息,我去书房,有些事务要处理。” 白明霁点头。 人走了,方才松一口气,两人见了三回,没有一回愉快,暂且先分开,适应一段日子也好。 进屋后,金秋姑姑瞧见她肿起来的半边脸,一声惊呼,“老天爷,这是谁......” 素商一脸愤慨,说了原委。 金秋姑姑听得心下泛酸,这天底下真有如此绝情的老子,他当姑娘真是个石头疙瘩做的,说打就打。 正牌夫人不要,姑娘也不要,偏要和个有罪在身的姨娘混在一起,好似这样才能抹平先前那段为了利益而为的始乱终弃,证明他从未变过的情深一般。 两人一面替她张罗洗漱,一面替她不平。 白明霁没什么感觉。 那一巴掌的疼痛于她而言只在落下的一刹那,之后就没了,心不过又比之前更冷硬了一些。 折腾了一日,累了,躺去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 街头的另一处,一人还在逃命。 正是驸马爷赵缜。 今夜他躺在土里,不知道埋了多久,幸得雨水湍急,把他一张嘴冲刷了出来,一面张唇艰难呼吸一面吞咽着泥水,等耳边彻底听不见说话声了,才敢破土而出。 双手抹去脸上的泥水,跪在地上吐了半天的泥沙,抬眼一望,只见四周的芦苇有两个人高。 瞧来对方铁了心要毁尸灭迹。 土里呆得太久,脸上的火辣感已消去,肿却没消,一张脸被人扇了不知道多少下,如同发了酵的红馒头,一路东躲西藏,生怕被追上,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国公府,门房险些没认出来,等进了书房,见到镇国公,双膝一软,人都瘫了,“国公爷,救命......” 赵缜好歹也是状元,又乃当今驸马,平日里端得是仪表堂堂,可见这文人只适合讲道理的世界,一旦遇上不讲理的武力,便狼狈得没法看了。 国公爷头一眼也没认出来,半晌后还是从他腰间的那块玉佩辨出了身份,面露震惊,“驸马莫不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赵缜牙关打着颤,可不就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一埋一淋,如今身上的皮都发了白,脸色过度苍白,与死人无异。 瞧出了事态不对,国公爷眉头一皱,起身到他跟前,“怎么回事?” 赵缜也想知道怎么回事,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到这会脑袋仍是一团懵,前日他与长公主闹得不愉快,一人回了状元巷,昨日一早起来,黑云压顶,正值雷光闪电,屋里突然窜出两人来,二话不说绑了他。 劈头便问:“东西在哪儿?” 他在朝行事稳重,待人一向温和,除了晏家,他从未没得罪过谁,再者,他是驸马,谁会想不开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行刺他? 无缘无故被打一顿,又被带到了一处破院子里关到了今日,索性把他埋了。 他隐约也猜出了对方所说的东西,怕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另外一样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 这也是他死里逃生后,先赶来国公府的原因。 他能想到,国公爷朱光耀也想到了,面上的神色逐渐起了变化,屋外天闪映入室内,那一双眼睛瞬间被阴霾覆盖,压声问:“驸马曾说过什么?” “一句没说。”他对天发誓。 并非他骨头有多硬,而是对方从始至终只一遍遍重复。 “你说不说。” “你说啊......” “我让你说......” 挨了几十个耳光,愣是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不得已他只能装死,不然这会子他是真死了。 见他这副狼狈样,倒有几分说服性,国公爷脸色缓了缓,上前去扶人,“赵大人可知对方是谁?” “不知。” “没看清样貌?” “尚未。” “嗓音可熟悉?” 赵缜摇头,唇瓣张了张,开口颇有些艰难,“是位姑娘。”这是他如今唯一知道的线索。 姑娘? 朱光耀眉头一紧,屋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厮立在门外隔着门扇低声禀报:“国公爷,晏世子回来了。” 没等屋内二人惊讶,又道:“宫中来了消息,说是陛下丢了一样东西,锦衣卫已连夜封锁了宫门。” 7 第 7 章 第七章 白明霁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那雨砸在瓦片上,像是要把屋顶砸穿一般,天将亮时雨方才停,怎么也睡不着了。 落雨的缘故,屋里四处门窗关得结实,有些闷,白明霁没去叫外间歇息的金秋和素商,起身走去侧面的一扇支摘窗前,推开窗扇,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丝丝清透凉意渗透皮肤,激得人精神抖擞。 一抬头的功夫,对面的书房内走出来了两道身影。 晏长陵。 见了三四回,唯有这回收拾得周正。 穿一件竹月色圆领衫袍,玉冠束发,手提一把佩刀,抬腿迈下踏跺时,腰间一枚玉佩随步轻荡,腰窄腿长的,还是那股恣意劲儿,领着他的侍卫,脚步匆匆出了门。 没穿官服,不像是上朝。 昨夜岳梁问他的话,她坐在马车内都听到了,按理说他私自回京,无论什么样的理由,也该第一时间应该进宫复命。 瞧那人的举止,显然没打算去面圣。 如今两人是自扫门前雪,谁也管不着谁,只要他不找死,连累到她,他做什么与她无关。 人走远了,白明霁回到了屋里,经过妆台的铜镜,往里瞧了一眼,昨夜虽及时敷了冰,半边脸还是留下了浅浅的红印。 可见当时得有多难看,突然明白了昨夜那人被鬼追的脚步,和那道瞟到灯上去的目光。 多半是不忍瞧她,给她留足了面子。 再想起阮姨娘所受的耳光和那一袋子冰,大抵是母亲走后,第一个替她鸣不平的人,倒也不枉自己为他摊上了一桩命案。 瞧在这些的面上就此两清吧,不用他来感谢了。 赵缜的死,像是埋在地下的火|药,迟早得炸。 白明霁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大半日过去,并没驸马爷失踪的消息传来。 素商不免嘀咕,“瞧来这驸马爷人品也不好,这头惹了长公主生气,那头糊弄老娘,结果人没了,谁都不知。” 白明霁瞪了她一眼,昨夜杀了人,吓得双腿发软路都走不动,隔了一夜倒是不怕了。 素商就是那样的性子,来得快去得快,本是孟家的家生子,后来孟挽生了白明霁后,把人带来了白家,陪着白明霁一块儿长大,多少沾了点主子的脾气,胆子比寻常的奴婢壮。 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不能特意去打听。 为避嫌,主仆三人哪儿都没去,坐在屋里闲聊,听金秋姑姑说了昨儿世子爷一回来,院子里的奴才便来院子告黑状,素商气得倒仰,“这还用说,铁定是二夫人的手段,打量大房没人,手伸得比竹竿还长,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咱们娘子的婆母呢。” 话音刚落,对面廊下便来了人。 说谁谁到,最前面那人正是二夫人跟前的张嬷嬷,身后跟着的两人手里抬了筐子。 张嬷嬷今日的态度与昨日全然不同,远远地便是一张笑脸,热情地道:“昨儿庄子的人摘了几框橘子,二夫人挑了些个头好的,派奴才给少奶奶送来,另还有些新茶,香片,少奶奶瞧着,用不用得习惯......” 女人靠男人而活,这话没说错。 上辈子白明霁哪里见过橘子。 晏家给她东西她拿着,不给,她也从没伸手要过,用度不够了,自己拿银子补。 母亲给她留了一份嫁妆,她如今也在赚钱,手头的银钱足够花一辈子,没功夫计较这些。 倒是晏家一堆的烂账。 侯夫人去世得早,大娘子嫁去了大启做太子妃,大房便只剩下了侯爷和世子爷俩,府上一直由二夫人掌着中馈。 那二夫人出身低,祖父好不容易中举,到了她父亲一辈又成了秀才,没什么家底,跟前的二公子死活不争气,除了斗蛐蛐,便是遛鸟。 二夫人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便时不时补贴娘家,想把娘家拉扯起来。 这位张嬷嬷,晏家出事后,昧下二夫人拿去娘家求救的钱,当成了自己女儿的嫁妆,给二夫人娘家的兄长做了续弦。 若二夫人之后还活着,两人见上面,也不知道谁同谁行礼。 有了昨儿的经历,素商哪里还有好脸色,“这庄子上摘来的橘子稀罕得紧,怕是不够分,二夫人还是先紧着别的院子,咱们少奶奶想吃了自个儿去买便是,烦请张嬷嬷抬回去吧。” 张嬷嬷脸色一阵尴尬。 往日这类东西,确实没送来过竹院。 这不世子爷回来了,自然与往日不同。 见张嬷嬷下不了台,白明霁唤了一声素商,“抬进去。”再看向张嬷嬷,“东西我收了,替我多谢二夫人。” 上辈子孟挽有句话说的没错,自己最后落了个众叛亲离,没人敢与她打交道的下场,全因她万事算尽,道理面前谁的面子都不给。 这辈子她尽量学。 学着怎么做人留一线。 张嬷嬷如获大赦,忙让人把筐子抬进屋,自己跟在身后,趁素商和金秋姑姑一个不注意,肥胖的身子一扭,硬生生地挤进了门槛。 她倒要看看,这固若金汤的屋子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人人都知道当初孟老爷子得了圣上一笔不菲的赏赐,这份赏赐随着孟家大娘子到了白家,后来孟娘子一走,这笔钱财又落到了白明霁手上。 成亲当日,单是嫁妆便是三副,十里红妆也不过如此。 然而让她失望了。 这屋子的摆设,还不如二夫人屋里的奢华。 整个屋子,就数堂内摆着的那杆银枪最为显眼,昨日不觉,如今这一瞧,只觉枪头阴森锋利,看得人背心发凉。 “嬷嬷要喝茶吗?”白明霁冷不丁地站在她身后。 张嬷嬷心肝子都抖上了,回头赔笑道:“少奶奶折煞奴婢了,奴婢一个奴才哪里敢讨少奶奶的茶喝,奴才这就回去同二夫人交差,往后少奶奶有什么可缺的,随时遣人来。” 说完一溜烟儿地回去了。 金秋姑姑看着那道脚底抹油的背影,感叹道:“瞧来娘子昨儿那一枪,没白扔。” 这等子跳梁小丑,与白家那些腌臜人的手段比起来,差远了。 不过有件事张嬷嬷说对了,娘子已经嫁入了晏家,往后的心思都该放在晏家才对,昨夜见过世子爷一面,今日一日都没见到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夜里还回不回来。 快到傍晚,金秋姑姑小心翼翼地问白明霁,“娘子,世子爷今儿会来过夜吧,咱们要不要准备准备。” 新婚当夜世子爷便走了,如今人好不容易回来,头一夜就宿在了书房,虽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换了一批,没人敢乱嚼舌根,可长久下来,纸包不住火,娘子迟早会成为笑柄。 白明霁皱眉,她怎么知道。 但人回来了,她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自由,屋子也不是她一人的,他进来睡,她还能把他赶出去。 准备,能准备什么? 他来了再说吧...... 天色暗下来,素商掌了灯,还是没见到人影,八成是不回来了,白明霁去净室洗漱,谁知人正泡在池子里,突然听见外面素商唤了一声,“世子爷。” 周身上下没个遮挡,白明霁吓得抱住胳膊,半晌没听到动静,才匆匆忙忙起身,穿好衣裳,顾不得头发上的水便走了出去。 晏长陵正坐在她的蒲团上。 蒲团是她花了十两银子,从京城最有名的绣娘手中买来,上面绣了一枚平安符,栩栩如生,遇水不化,也不会腐烂,有了这个,她不用每月去寺庙。 如今被他一坐,福气到了他身上,得重新再做一个。 晏长陵听到动静便转过了头,跟前小娘子似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张面孔如同芙蓉,脸颊被水汽晕出了两抹雾蒙蒙的桃粉,满头湿发还在滴水,水渍浸湿了她两边肩头,隐隐能瞧出底下一抹春绿颜色。 晏长陵瞥开目光,端起跟前金秋姑姑刚备好的茶盏,掩至嘴边,轻轻一吹,也没当真饮,客套地道:“打扰到你了?” “还好。” 晏长陵:...... 娘子这直肠子的毛病,对谁都一样,一旁金秋姑姑趁着替她擦头发的间隙,忙同她使眼色。 白明霁不明所以,猜着多半是自己的态度不对,不该为了十两银子同他摆脸子,走去坐在了他对面。 所幸世子爷是个健谈的,又挑起了话题,“住得还习惯?” 这回白明霁态度极好,笑了笑,还点了下头,“挺好。” 可从金秋姑姑的表情来瞧,她似乎又答错了。 一旁的素商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生怕姑爷被娘子气跑了,盘算着要不要自己出去,先把门给反锁上,来个瓮中捉鳖。 只要姑爷与娘子过了今夜,生米煮成熟饭,往后相处便没这般尴尬。 人还没都在门口,门外倒是先传来了一道嗓音,拖着声儿道:“世子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世子爷都得去见侯爷。” 听声音是晏侯爷身边的小厮。 这回屋内几人都明白了,合着世子爷今夜是过来躲人的。 那巧了。 各有各的目的。 晏长陵装作没听见,继续低头抿茶。 等外面彻底没了声息,才抬起头朝白明霁望去,微弯的眼睛里映出身旁两簇灯火的光芒,像是被人打散全碎在了里头,成了一汪星海。 前几回没这般近距离瞧过,白明霁心头一跳,正想着哪有男人长这样的,妖孽得像个妖精,便听对方道:“我今夜睡这儿。” “啊?”本也没什么,从他进来的那一刻,白明霁心头就做好了准备,被他突然这么一客套,惹得自己也失了态,耳尖不由生了红。 睡便睡,为何还要同她说,低头也去找茶盏,轻应了一声,“哦。” 金秋姑姑和素商则是一脸欢喜,见晏长陵还未更衣,赶紧出去让人再备水,又去寻换洗的衣裳。 忙乎完,把人送进净房,回头见白明霁还坐在那悠闲喝茶,金秋姑姑急得头大,上前唤了一声祖宗,“新婚夜不过是晚了半年,并不是消失了,赶紧收拾好了,进里屋去。” 规矩她懂。 可...... 上辈子她过得好好的。 要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寡妇日子还好,体会过了,且已习惯了,再让她倒回来伺候人,浑身就不得劲儿了。 坐回床上,干等着。 百般无聊,盯着跟前燃烧的玉烛,看着那火光笔直往上窜,偶尔冒出‘呲呲’一声,火苗如同伸了个懒腰,又直了起来。 一双眼睛都快盯出重影了,净房的人终于肯出来了。 身上的对襟长衫不仅系好了衣带,连头发丝都绞成了半干,许是没料到她会坐在这儿等,愣了愣,说了一句听进人耳里极为假模假式的话,“怎么不先睡?” 得了这话,白明霁没再犹豫,为了给他腾出地儿,甘愿让出外侧的位置,移到了里侧,被褥也分了一半铺在他这边,躺好后便闭上眼睛。 过了半晌,身旁的床榻微微一陷。 很快,烛光也灭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被褥另一侧传来,惊蛰天又落了半月的雨,夜里有些冷,一股凉气从掀开的被褥缝隙里钻进来,刚在她身侧打了个璇儿,紧接着一波热浪又从对面人的身上汹涌地翻滚而来。 颇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白明霁吸了一口气,没动。 半晌都没听见动静,白明霁眉头轻蹙,他到底要不要动? 不动,她就睡了...... 正要翻身过去,身侧的被褥忽然被人一压,没等她反应,人已经翻了过来,手肘撑在她身侧,黑漆漆的眸子盯在她眼睛上方,在夜色中像极了一头狼,白明霁一惊,下意识捏紧了被褥,圆瞪着眼睛,脱口而出,“你做甚!” “还以为你不怕呢。” 那人轻笑一声,人翻回去,重新躺好了,白明霁还能感觉到心口在“咚咚——”乱跳。 终于回过神。他刚干了什么? 戏耍了她。 上辈子二人虽做了一年的夫妻,却全然陌生,白明霁压根儿不了解这位世子的秉性,如今知道了,是个道貌岸然的狗东西。 抓了身上的被褥,翻过去脸朝里侧。 刚闭眼,突然察觉到被她卷过来抱在怀里的一团被褥,正在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地往后退。 白明霁:...... 白明霁有些不敢置信,他是在同她抢被褥吗。 这是她买的! 8 第 8 章 第八章 翌日清晨,金秋姑姑瞅着天边的那道光亮升起来,估摸好时辰进去,一拂起珠帘,却见两位主子早早起来了,坐在床榻前那张春凳上,一个各坐一边,眼皮底下明显一团青紫,脸上均没有精神气儿。 金秋姑姑愣了愣,“世子爷,少奶奶,怎不多睡一会儿。” 昨夜也没听到叫水...... 白明霁避开金秋姑姑的目光,起身含糊应了一声,“不睡了。” 金秋姑姑瞧不出个眉头,忙去叫素商,两人打水进来伺候洗漱,需要更换的衣裳昨夜就预备好了,金秋姑姑拿到了里屋,递给白明霁。 替夫君更衣的活儿,得她亲自来。 手递过去,跟前的白明霁却是没瞧见,极为自然地转了个身,走去一旁漱口。 金秋姑姑一怔,还未回神,手里的衣衫已被晏长陵接了过去。 两人各自穿戴好,出来坐在蒲团上。 眼睛实在酸涩,这会子天亮人清醒了,晏长陵对于昨夜铆足劲儿斗法的幼稚行为,简直不忍回想。 谁能相信,为了一床被褥两人耗了一个晚上。 都等着对方睡,谁也没睡。 搭在身上的被褥,刚盖热乎,又无声无息地滑走了。 如此往返,黑夜里的硝烟逐渐明朗化,他不得不起身。 算了,他也不困,不睡了。 天麻麻亮,时辰尚早,没去惊动外面的奴才,杵在床尾坐着,作为新妇白明霁不得不相陪,两人在春凳上干坐了小半个时辰,等着天亮,努力维持着表面和谐。 即便此时二人的视线偶尔不经意相触,晏长陵也拿出了该有的风度,冲她轻轻一莞尔。 白明霁的唇角则扯得艰难。 眼皮发胀,头也胀。 她就知道,好日子到头了。 周清光在外徘徊了好一阵了,见房门终于打开,一头钻进去,脚步有些急,匆匆对白明霁抱拳行了一礼后,抬头便向晏长陵禀报道:“主子,赵缜死了。” 素商正跪坐在一侧替两人沏茶,手里的茶盏叮铃叮铃直晃,白明霁瞟了一眼,不急不忙地弯下身,才帮她稳住,便见身旁前一刻还在揉着眼眶的人豁然站起来,沉声问道:“死了?” 激动的反应倒是让白明霁意外。 周清光点头,说得更详细,“连日落雨,状元巷附近的一处旧院子塌了方,人埋在里面,泡了一夜,昨儿夜里又被冲雨水冲刷了出来,今早有路过的百姓发现报了官,衙门的人抬回去验完身,才知是驸马爷......” 难怪主子找不到。 人早死了。 周清光话没说完,晏长陵人已经迈步闯了出去。 拂起珠帘时问道:“人在哪儿?” “已经移交到了大理寺。” 寻常的命案归县衙管,但涉及到高级官吏,皇亲国戚的重大案件便由大理寺处理。 等两人不见了身影,素商才敢喘气,瘫坐在地上,心头惶惶,却也疑惑,“姑爷如何如此紧张?” 白明霁摇头。 京城四大进士的传闻她听过,但自从赵缜尚了公主,晏月宁与大启和亲后,其余三人便与赵缜决裂了。 赵缜遭了报应,他应该高兴才对。 莫不是察觉出了赵缜不对?不可能...... 若知道,前世也不会死了。 没功夫去想他,自身都难保,赵缜的死已暴露,不能再闭门不出了,得打探到外面的消息,且孟挽的死还没音讯,前儿没送去刑部的丹青,今日她送过去。 用过早食,吩咐下手备了马车,白明霁又带着素商去往刑部。 头顶那团笼罩了大半夜的黑云今日终于被吹风,露出了经久不见的湛蓝苍穹,阳光也金灿灿的,却无人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 天子脚下,驸马爷竟死了,是雨过天晴的又一道惊雷。 消息今日一早传到了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正在梳妆,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昨夜没见着人,还同他怄气咒他,他要不愿意回来不如死在外面。 如今真死了,又不乐意了,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奔去大理寺,趴在那具尸首前,还不敢认,直到瞧见边上被人清理出来的遗物中,有一块熟悉的玉佩,这才悲痛不已,失声大哭。 这头没哭完,赵家老夫人也来了,进门时被两个丫鬟架着胳膊,见到白布便不行了,倒没去怀疑衙门会不会认错人,身子一软两个丫鬟扶不住,被她一道带到了地上,双手捶胸,哭道:“我可怜的儿啊,是为娘害了你,高门岂是常人能攀的,娘早该听你的,踏踏实实过日子,活得长久才是真啊......” 长公主本还悲伤不已,听了这话,回过头,“老太太这话是何意?” 赵老夫人此时恨不得让她也一块儿死了,“老婆子能有何意?长公主殿下金贵,我赵家上下谁不敢听您的,您说东他不敢往西,让他出去不用回来了,这不也如了您的意,死在了外面。” 听这话是她长公主把人害死的了,长公主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东西,也不客气,“老太太没来京城前,我与驸马好好的,从未红过脸。您一来,三天两头一桩矛盾,可有想过,是您老太太的问题?” 赵老太太气得又要晕厥了。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赵老夫人甚至说出了,“早知如此,殿下当初就不该使那昏招,把晏家大娘子填进去,殿下要去了大启和亲,又哪会有如今这档子事。” 屋外廊下两人看了这半天的热闹,陡然听到晏月宁的名字,周清光不敢再往下听,道:“人是真死了,属下查看过,土坑里泡了一夜,面目全非。”转头看向晏长陵,忽然被他脸上的颓败吓了一跳,“将军......” 三月里的日头气温正相宜,晏长陵此时却眼花发闷,从黄沙深处传来一道声音刺入耳朵如同雷鸣,“晏长陵接旨......” 周清光见他脸色愈发苍白,伸手要去扶。 晏长陵抬手止住,缓了半刻后,脸上的颜色渐渐恢复,吩咐周清光,“查查他怎么死的,何人所为。” 转身出去,上了马车。 自回来后他一直在找赵缜,人突然没了,一时不知道该去那儿。 马车进入闹市,漫步目的地往前。 大酆京城名为江宁,共有九条大街。 最为繁华的数长御街,从牌楼延绵到正宫门,一路上布棚高张,有珠宝古董,绸缎皮货,字画笔砚,也有充满了烟火气的柴米油盐、纸花玩物,一摊连着一摊,人流不断,再往前,路面逐渐宽敞,阁楼勾栏,酒榭歌楼,放眼望去,一片欢呼酣饮。 二楼一扇冰裂纹样式的棂花前,二人正举杯,看到底下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神色皆是一愣,一人先道:“那是不是周清光?” 就那虎头虎脑的样儿,不是他还有谁。 陆隐见扬声一唤:“清光,晏兄!”被身旁晏玉衡一把拽进来,“还不嫌张扬?” 二人此时本应在翰林院,为何能坐在这里,不用说,偷溜出来的。 两人丢了酒杯,单手扶腰匆匆下楼,拦下马车后,不等车停稳一头钻进去,“晏兄,你这行踪可让咱们好找。” 昨日两人便听到了他回来的消息,找上门去,门房告之不在家,终于看到了人,见其好端端的,没少一块肉,齐齐松了口气。 两人一进来,晏长陵的目光便落在陆隐见的身上。 前世最后一眼见他,他身在牢狱中,四肢戴着铁链,蓬头垢面,晏玉衡跪在他跟前,问道:“后悔吗?” 他良久才抬头,从一堆凌乱的发丝中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若他晏长陵当真叛国,我为了替他掩盖搭上自己一生,午夜惊醒之时,看在自己这般凄惨模样,或许会有那么一刻会后悔,但他没有,悔?我悔什么?没悔自己去诬陷他?” 模样确实凄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与当下的玉面公子截然不同。 手肘被挤,两人将晏长陵夹在中间,此时还没经历那段磨难,正是风光无限的陆隐见抱怨道:“晏兄,你也太不厚道了,回来竟然没第一时间找咱俩,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晏长陵不答,轻轻吞了吞喉咙,眸底的暗色敛去,弯起来的一道笑容依旧如骄阳,瞧向二人捂住的后腰,心下了然,揭穿道:“又挨板子了?” 提起这事,两人一脸菜色。 一个是当今宁王府的小郡王晏玉衡,一个是修国公长孙陆隐见,都是天人一般的矜贵人物,却也特殊得很,这京城之内,已及弱冠,且已通过科考在翰林院任职的公子爷,如今还在挨板子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俩了。 晏玉衡无论如何也抹不开脸,再去提那丢人的事,眼锋戳了一下陆隐见,“你说。” 陆隐见坐在晏长陵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歪着半边身子,开口道:“这不前几日,偷袭了岳梁。” 晏长陵一愣,心头生了几分佩服,“行啊,太岁头上动土,有胆识,他打的?” 陆隐见有气无力地摇头,“他倒没动手,领着咱们回了一趟家,又陪家主喝了一盏茶,人走后,咱俩屁股也开了花。” “没事招惹他干嘛。”晏长陵好奇,“闲得?” 晏玉衡咳嗽一声,与陆隐见对望,彼此心照不宣,自不会说出实情,笑了笑含糊过去,“晏兄不在,这不就是闲吗。”人既然回来了,少不得一番庆祝,楼上的酒席还在,边吃边聊,半年不见,两人有好多话要说。 “走走,咱喝酒去,我同你说,晏兄不在的这半年,鸿雁楼又出了新品,取名叫美人醉,入口那叫一个甘甜......” 两人拽着他下车,刚跳下去脚跟还没站稳,突见一位头戴乌漆纱帽,身穿中单盘领衣的人立在跟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对面的李公公对自己给二人造成的惊吓似乎也感到很抱歉,赔笑虾腰道:“晏大人,陆大人放心,奴才眼拙,今日只在翰林院见过二位大人。” 两人只能硬着头皮招呼道:“李公公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是来喝酒的?” 李高,内侍总管,陛下身边的第一太监。 他一来,准有大事。 这京城内,有几人能如这三位潇洒,李高笑了笑,“奴才改日再陪二位大人畅饮。”高公公望向还没来得及跳下车的晏长陵,恭敬地道:“奴才见过晏世子,陛下听说晏世子回来了,想念得紧。” 他不去面圣,皇帝自己派人来请了。 看来酒是喝不成了,晏长陵钻回马车内,晏玉衡和陆隐见哪里还敢在外逗留,灰不溜秋地赶回了翰林院。 有李公公押送,晏长陵的马车径直驶入皇宫。 皇帝刚把几名锦衣卫劈头盖脸骂了出去,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李高一个人回来了,皱眉道:“人呢?” 李高忙上前:“回禀陛下,晏世子已在门外。” 皇帝一挥袖,起身,“宣。” “晏世子说,他没脸见陛下。” 皇帝与晏长陵的年岁相差不多,闻言年轻的面容露出一股嘲讽,嗤笑出声,“哼,就他那张脸皮,也有不敢见朕的时候?叫他滚进来。” 李高笑道:“晏世子就等陛下这句话。” 9 第 9 章 第九章 李公公不像待寻常的官员那般扬声宣传,亲自走到门外,低声对被刚逮进来的年轻公子道:“晏世子,请吧。” 晏长陵自知理亏,进去时轻手轻脚,也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掀袍行了个跪礼,“臣参见陛下。” 半晌没听到回声,抬起头,皇帝正瞅着他呢,逮到他目光,哼笑一声,“躲朕呢?” 人到了跟前,晏长陵这会子倒不怕了,厚着脸皮赔笑,“臣哪敢躲陛下,臣是当真没脸见陛下,又怕被罚,一时糊涂。” 皇帝没功夫同他磨嘴皮子,“行了,起来吧。”遂转身带晏长陵去了后间,屋子连着外面的花园,平常人进不来,乃皇帝忙里偷闲的休闲之处。 院子外花香鸟语,临窗安置了一张茶几,招来李高为他赐了茶,再屏退身边的太监,只剩下了彼此。 先帝跟前没有子嗣,当年把晏家的宗亲招来京城,皇帝初来乍到,受过不少同族人的排齐,唯有晏长陵愿意同他一道玩耍,儿时一同打闹,童年的回忆里几乎都是与跟前的少年相关。 他是什么样的性子,皇帝清楚,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大酆的军队翻过边沙,把黄沙堆里的那群蝎子给烹了,当初边沙的战报一到宫中,他不惜丢下了新婚娇妻,连夜赶去边关,没有特殊原因,他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回来,皇帝正色问道:“怎么回事?” 本以为对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要诉,却见对面少年目光躲闪,皇帝更纳闷了,神色逐渐紧张了起来,“遇到麻烦了?粮草,人马不足?到底发生了何事,朕先前不是同你说好了,待你攻下墨石堡后,便去与大启联盟,以两军之力攻取边沙城门,共同讨伐大宣......” 身侧棂窗敞开,抬眼便能瞧见满院春色,庭院内的一片花草含露,百花争艳...... 屋檐下一滴水珠落下,行至半空,映入晏长陵漆黑的瞳仁内,如同水墨一般,在他眸子内化成了一片血海。 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从天而降,包围在峡谷上方。 大启太子萧炜烨拿剑对着他怒声质问,“晏长陵!你告诉我怎么回事,这是你的议和?!你就如此恨我,连你姐姐的性命也不顾?”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长姐晏月宁也从马车上奔下来,拉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问他:“云横,你不是说议和吗,怎么打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收到的圣旨,确实是与大启议和,一同讨伐宣国。 没等他解释,也没给他任何弄清真相的机会,大酆的驸马赵缜勒马站在山崖上方,冲着山谷里喊话,声音回荡在崖底,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晏将军放心,朝廷已经收到了您的信函,今日必让大启太子埋骨于此,以报您心头大恨,晏长陵接旨......” 峡谷里的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晏长陵扯着嗓子大喊,“赵缜,撤退!速速撤退!” 可惜赵缜听不见。 密密麻麻的箭雨乌泱泱地落下。 “停!”他嗓子都喊破了,“都给我停下来! 没有人听他的。 兵马绞杀在了一起。 他看着大启太子萧炜烨从马背上摔下来,胸口被利箭穿透,狼狈地跪在他面前,没再来质问他,而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交代道:“保护住你长姐,她腹中有你的外甥。” 逃出山谷,他身边已不足一百人。 一边是誓死护送晏月宁的大启将士。 一边是追随他被大启杀得片甲不留的大酆将士。 双方隔得血海深仇,谁也容不得谁。 一月的逃亡,犹如人间地狱,昔日高高在上的公子爷,将人世间的心酸都尝了个遍。 士兵跪在他面前逼问:“属下这条命是低贱,可将军总得让我们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如何死的!” “将军,就算我们放过大启,大启的人也不会留下咱们!” “将军,大娘子已是大启人,您护不住,除非您想叛国......” 晏月宁最终还是倒在他的怀里,鲜血将她雪白的披风染成了绛色,他想拿去去堵住伤口怎么也堵不住,这才慌忙去解释,从未那般恐惧过,声音发着颤,“长姐,我没骗你......” 晏月宁笑了笑:“我知道,知道云横不会骗姐姐,只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京城必定也不会安宁,你快回去,救父亲......” 他也没能回来。 锋利的箭尖刺破血肉,疼痛从胸口传来时,所有的苦痛倒都解脱了。 胸口的哽塞越来越重,晏长陵轻轻地合上眸子,眼底血红的画面随之淹没,有徐徐风声吹进耳畔,再睁眼,视线所及,五彩缤纷,万物复苏,乃惊蛰时节,而非萧瑟之秋。 一场噩梦。 醒来自要血债血偿,一分不少得讨回来。 晏长陵没去回答皇帝的话,忽然拧眉道:“臣,不久前收到了一封情报。” 皇帝面色一紧,“是何情报?” 晏长陵却似乎极为羞于开口,犹豫了好一阵反问道:“陛下,可听说过今日京城内的传闻。” 皇帝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桩。 晏长陵提醒他,“关于内子的事。” 皇帝一愣,双手不自觉搓了一下双膝,神色突然别扭了起来。 答案显而易见,晏长陵的脸色随之一变,咬牙起身暴走,“我就知道,臣现在就去宰了他岳梁!” 皇帝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拉住,“云横,先别激动,传言罢了......” 晏长陵更气了,平日里一张笑脸的人一旦发起怒,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正因此传言,让臣成了军中笑柄,陛下可知他们怎么传的吗,传臣头上长草,这口气我晏长陵岂能忍,他岳梁吃了豹子胆,敢撬我的墙角,陛下管不管?不管,臣就用自己的方法解决了。” 他什么方法? 把人杀了? 这位少爷从小没吃过亏,光鲜骄傲地活了二十年,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他说杀人还真有可能,皇帝开始怀疑自己今日逮他来,是不是逮对了,生怕他胡来,“你先冷静。” “臣冷静不了,事情没摊到陛下头上,换作陛下被绿,恐怕比臣还冲动......” 皇帝一怔,斥道:“怎么说话呢!” 晏长陵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抱拳,“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同他计较,比了一下手,让他重新入座,“那你说说,要朕怎么办?” “陛下现在就撤了他的职,替臣出这口气。” 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个传闻,撤职不太可能,皇帝道:“要不,朕再同你另寻一门亲?” 晏长陵摇头谢绝了,那股天生的掘劲又冒了出来,“臣偏要白氏做我夫人,还得让她给臣生个大胖小子。” 皇帝抬手扶额。 晏长陵不依不饶,“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与臣说过的话。” 他说过的话可多了,上到家国抱负,下到偷鸡摸狗,皇帝不知道他即将要勒索的是哪句。 晏长陵帮他回忆,“陛下说,有朝一日手握皇权,绝不会让臣受到半分欺负,谁欺负臣,陛下就弄死谁,如今他岳梁都欺到我头上了,还请陛下去砍下他狗头。” 皇帝:“......” 当年一句儿戏,如今做了皇帝,自然不能胡来。 可没等他回答,晏长陵又摇头,“不成,臣还是自己去砍。” “你回来!”皇帝脑袋都大了,最近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没消停过,这几日觉都没睡好,一扬手索性道:“边沙你别去了,留在京城好好陪你的夫人,朕保证什么事都没有。” “那可不行,边沙离不开臣,臣好不容易得了个少将头衔,等这一仗结束臣还能封大将军......” 皇帝打断他,“没了你仗照常打,朕再挑个人去,什么将军不将军,朕养了这么大一家子,还养不起一个你?等翰林院这阵子的改革风波过去后,朕寻上机会封你个二品官职,还能委屈你了?” 晏长陵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皇帝的建议。 皇帝一鼓作气,没给他回神的机会,“正好有件事,朕要你帮忙。” “何事?” “朕丢了一样东西。” 晏长陵一愣,“陛下的东西也能丢,何物?” 皇帝被他揶揄,也有些难以启齿,“一幅画。”又回头指了一下,道:“就挂在那。” 晏长陵明白了,重要的不是画,而是那画在御书房内,御书房的东西都能丢,指不定来日丢的便是他皇帝的脑袋。 难怪前夜要封城。 “底下一群饭桶,人死了一批又一批,什么也查不出来,暗地里那贼子指不定怎么笑话朕呢。”皇帝心里的烦躁这才显露出来,颇有同晏长陵诉苦的架势,“听说了吧?今晨驸马爷死了......” 晏长陵从御书房出来,已过了正午。 吃饱喝足,皇帝亲自把人送到了甬道,看着他坐上马车,再三嘱咐,“咱们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遇事别冲动,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便能体会到朕的心境,万事以和为贵......” 说这话,是完全忘记了自己适才是怎么骂锦衣卫的了。 也不知晏长陵有没有听进去,横竖人是打发走了,皇帝转头同李高道:“告诉沈指挥,三天后再查不出来,朕就摘了他乌纱帽,也好给旁人一个机会。” — 晏长陵也不是个听劝的人,出了宫门直上大理寺。 周清光一同上了马车,问道:“陛下怎么说?” “要我留在京城,吃香喝辣。” 周清光一脸意外,皱眉道:“没有将军,接下来的仗还如何打?” “离了我就打不了了?”少年自嘲一笑,脸上的洒脱不见,眸底沉静又冰冷,“这天下离了谁不转?没有我晏家,皇帝还有别的人可用。” 上辈子晏家被群臣讨伐。 皇帝一边痛哭,一边不照常判处了流刑。 什么最重要?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前世那道攻打大启的圣旨谁知道是不是他皇帝给的,经历过众叛亲离,见识过人心的丑陋,他谁也不相信。 眼下赵缜死了,最为关键的证人没了,上辈子的冤案无从查起。唯有找出赵缜的死因,查出是何人动的手,方才能摸出线索。 周清光见他脸色沉闷,仗义地道:“将军要是不解气,属下去把赵缜的尸首拖出来,替将军鞭尸,鞭他个......” 晏长陵一脚踢到他小腿上,斥道:“缺不缺德......” 人到了大理寺,却被拦在了门外,前来接应的是那日夜里岳梁身边的小厮,立在门内弯腰客气地道:“世子爷与大人素无交情,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晏长陵一笑,“谁说不熟了,我与你们岳大人有救命之恩,忘了?” 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那日雨夜,他勉为其难地扶了一下马车,小厮嘴角一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大人今日不在......晏世子,您不能进去......” “怎么不能进了,我说你们岳大人,应该要有一颗好客之心。” 他要闯,底下的人也不敢当真相拦。 小厮跟在他身后,脸色着急,问道:“世子今日来寻大人,有要事?” 晏长陵也没兜圈子,“找岳大人,借赵缜的案宗瞧瞧。” “世子先随小的到里面稍等片刻,小的去禀报主子。”小厮绕开前院,一个劲儿地将他往里面引。 晏长陵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前厅,怎么,进不得? 日头晒,他偏要进。 抬步下了穿堂,往前厅内走去,果然屏风后的管帽椅上,已坐了一人。 人他认识,正是他的少夫人。 白明霁刚到不久,正捧着茶,听到脚步声抬头,同跟前的人四目对视,也有些意外,愣了愣。 小厮头都大了,不想惹祸上身,赶紧回避,“小的去禀报大人。” 回来见过几回了? 四五回? 三回都有他岳梁。 晏长陵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这回主动替她找了说辞,“来送丹青?” 白明霁略微顿了顿,摇头,“不是。” 那来干什么。 晏长陵以为她怎么也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身旁的小娘子却一脸淡然,闭口不谈,只顾低头饮茶。 此时,他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比如告诫她几句? 或者要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屋外的小厮奉茶进来,晏长陵先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做足准备轻微侧身,小娘子恰好也转过头来,唇角微微一抿,问他:“夫君怎么也来了。” 适才那口茶水早咽下了喉咙,晏长陵还是被呛住了,握拳轻咳了几声,回道:“哦,我找岳大人有点事。” 白明霁手指头轻轻扣着手里茶盏,点头,“嗯。” 喉咙里的呛意一起来,一时停不下来,晏长陵断断续续咳了一阵,稳住了后脸色已有些胀红,没再开口,同她一样继续喝茶。 等了半柱香,岳梁总算来了,走到两人跟前,也没抬头去看二人,先将手中一叠纸张,递给了白明霁,“这是少夫人要的孟娘子卷宗。” 晏长陵刚转身放下茶盏,突然一僵。 岳梁又走过来,把手里另外一份递给他,“这是世子爷要的驸马爷卷宗。”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听到驸马爷的名字,白明霁心头突突一跳,目光偷偷往他手中的卷宗上瞟去。 他查赵缜作甚。 那等子出卖家国挚友的奸人,死了就死了,费什么神? 这般跑来大理寺要卷宗,是想查出凶手? 然后呢,还能替他报仇不成。 晏长陵倒能理解她,此时的孟挽于白氏而言,是一根能解绕燃眉之急的稻草,可要人命的稻草不要也罢。 作为夫君,他帮她解决了,举手之劳,不用她感谢。查也没用,孟挽的马车已翻下了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岳梁却无比敬业,看向白明霁手里的卷宗,为她分析了起来,“孟娘子的马车经过九岭坡时,并未走大路,走的是下方的捷径之道。” 底下那条道实则并非真正的官道,而是被众多马车碾压出来的一条捷径,天气晴朗时,走这条路能省上一柱香的时辰。 落雨天几乎没人去走,旁边是悬崖,一个不慎便会尸骨不存,赶路的再着急也不会有人赶着去投胎。 至于原因,岳梁道:“孟娘子马车路过的时辰,上面的大路上,应该堵了几块大石。” “大石?”那日得知孟挽出事后,白明霁去过九岭坡,也很奇怪孟挽为何选择了下方的捷径,到上面的主路去查看过,并没有瞧见什么落石。 岳梁脚步退后两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看向正仔细旁听的那人,缓声道:“事后有人把石头推到了一旁。” 晏长陵听得入神,被他这么一瞧,大方一笑。 岳梁目光瞥开,继续道:“虽说大雨冲刷了不少痕迹,但还是有迹可循,上方山体有被撬过的痕迹。” 这处倒是大意了,晏长陵握着卷宗,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 而白明霁也了听出来,是有人故意而为,“岳大人的意思,姨母之死,并非意外?” 倒是稀罕,这辈子除了自己还有人会谁想要她的命,且还抢在了她之前。 岳梁点头,“大雨落了半月,山谷太深,搜查起来难度较大,等有了消息,岳某再知会少夫人。” 过去了三天,就算人当时还活着,如今也死了。 搜出来又如何,八成已不成人样。 晏长陵没敢去看身旁面色紧绷的小娘子,挪了挪屁股,打断对面的岳梁,“岳大人果然厉害,想必驸马爷的案子,已经破了?” “三日前,驸马爷确实回了状元巷。”岳梁从袖中拿出一物交给他,“这是大理寺的人在其房中搜查出来的东西。” 晏长陵伸手接过,是一段麻绳的残留之物。 如此说来,驸马生前被绑架过。 也乃人为谋杀。 岳梁该说的都说了,“岳某知道的便是这些,二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岳某也无能为力。” — 来时两人各自乘坐了一辆马车,回去时,大理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晏长陵岂能再添一桩闲话,大摇大摆地上了白明霁的马车。 坐上去后倒是沉默了,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自顾不暇,也没心情。 马车停在晏府门口,晏长陵先下车,面色上瞧不出半点异常,甚至还转身贴心地扶了一把白明霁胳膊,待人一进门,却故意落后几步,同身后的周清光低声道:“盯住少奶奶。” 前头白明霁进屋时,见到迎上来的金秋姑姑,错身的功夫同样轻声交代了一句:“盯着世子。” 主子回来了,丫鬟打水进来伺候。 两人相继净了手,晏长陵先一步霸占了那块平安符蒲团,白明霁已放弃了十两银子,挨着他身旁坐下。 知道对方在盯着,不能再擅自行动。 金秋姑姑奉上茶盏,桌上放着二夫人送过来的橘子,晏长陵拿了一个,慢慢地剥了起来,手法倒是讲究得很,将那橘子皮剥得均匀,像极了一朵莲花,白明霁以为他要往自己嘴里送了,却见他突然抬头,递到了她跟前,“挺甜。” 白明霁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正犹豫,对方手一探,那枚剥好的橘子已落在了她掌心。 近段日子外面的流言,她自也听说了,寡妇的日子虽好,但总不能过一辈子,她得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往后要走的路,出路上辈子她就想好了。 母亲死后,岳梁陪着她一同追查真相,困境中的出手相助,很难不让人动容。 是以,前几日回来后,阮姨娘所生的庶女白三娘子白楚找上门来,求她把人让给她时,她确实说了那句,“你拿什么同我争?” 说那话的前提是知道晏长陵回不来了,如今人回来了,也不见得真会死。 要她此时和离再嫁,似乎还没到那个地步,但能不能如愿,也得看这位世子的气量有多大。 那些个流言必然早早传进了他耳朵,适才在大理寺但凡他闹起来,一封和离书少不了,两人就此各奔东西。 白明霁垂目看着掌心里的橘子,个头确实比外面买的要大,橘瓣也饱满,乳白线的经纬线条下能看到里面黄橙橙的果肉。 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大度。 颇有要一语双关的意思,白明霁轻声道:“多谢。” 对方也很爽快,语气轻松大度,“喜欢就多吃点。” 她要当真与岳梁有什么,前世也不会亲眼见到她是死在这个院子里,外面的传闻,晏长陵压根儿就没信过。 既然决定了要过下去,各自背地里的秘密,断不能被翻出来。 两人一边盘算着自己的案子,一边又要防备对方把自己识破,彼此留意着的动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到天光暗下,素商拿火折子点着屋内的莲花灯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丫鬟,走到她跟前,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素商听完目光偷瞟了一眼正在焚香的白明霁,犹豫半刻后,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人一走,歪在圈椅内看书的晏长陵,轻轻地撩起了眼皮。 天色将黑,素商没有提灯,人一出院子,隐在暗处的周清光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她身后。 素商径直走了府门,出门前还谨慎地往四周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便脚步匆匆顺着府邸外的巷子走了出去,天边最后的一道光线消失,天色说暗就暗,一路走到西角的墙边,看到那里站着一人。 借着灯笼里的一豆星火,素商一眼便认了出来,乃岳梁身边的小厮樵风。 诧异他为何这时候来了这儿。 对方也不多说,见到人便从袖筒内掏出一块布递给了她,“大人说,这东西应是姑娘的,让姑娘妥善收好。” 素商接了过来,往樵风灯笼里的光芒里凑了凑,是一块布。 这块布她太熟悉了,乃她前日所穿衫裙上的布料。 素商霎时如坠冰窟。 樵风见她明白了,转身离开。 素商杵在黑暗中,好半晌才找回神智,忙将那块布藏进袖筒,疾步往回走。 进屋时白明霁正在洗漱,只有晏长陵一人坐在木几旁,知道自己的脸色很差,生怕露出马脚,素商低着头暂时没动。 过了一阵,晏长陵倒是自己站起了身,“我去一趟书房,晚点再过来。” — 天色已经黑透,廊下一排灯笼昏昏暗暗,晏长陵的身影一出长廊,金秋姑姑手里便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晏长陵推开书房的门,周清光随后出现在了门槛处,也没进去,胳膊一抱脊梁椅在门扇上,道:“不用查了。” 何意? 晏长陵看向他。 周清光想了想,说得简单明了,“主子替少夫人解决了孟挽,作为回报,少夫人也替您解决了赵缜......” 晏长陵怀疑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周清光见他不信,便道:“少奶奶手底下的那小丫头,证物落在了岳梁手里,岳梁今日瞒下来,适才给人送来了。” 晏长陵神色如同见了鬼。 白明霁? 她与赵缜什么仇,什么怨?要把人给埋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不信。 那头白明霁与他的反应几乎一样,石破天惊,简直不敢相信,盯着金秋姑姑,质疑道:“你说是晏长陵?” 金秋姑姑点头,“奴婢确定没听错。” 白明霁愈发乱了。 晏长陵何时认识孟挽了? 孟挽得罪过他? 她想过千万种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晏长陵,什么样的仇,要让他置孟挽于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事实摆在了面前,倒也并非无迹可寻,那么巧合,他晏长陵刚经过九岭坡,孟挽的车就翻了..... 细细一想今日在大理寺提起孟挽时,岳梁看向晏长陵的眼神,白明霁脑门心都跳了起来。 先前以为是意外,尚还觉得是天意,得知乃人为,一连串的谜团扑面而来,比起疑惑更多的是茫然。 她怀里揣着刀子,等在了轮回的路上,就差亲手手刃仇人,挖出当年母亲的死因,想问明白她孟挽到底是如何害死的母亲。 如今一切都断了。 这一世还有何意义? 闷气堵在心口,哽得气都不顺了,震惊过后只剩下了满腔怒意。 日子没发过了。 不是她不想过,是两人八字犯冲,过不好了。 白明霁起身往外走。 “娘子......”金秋姑姑见形势不对,及时拖住她,“娘子先冷静。” 她冷静不了。 前世他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坏了她的事? 没等她找上门,屋外倒是先传来了脚步声,晏长陵冲进来,撩起来的珠帘砸在他身后“噼里啪啦”直响。 四目对上,像是两道雷光。 金秋姑姑知道娘子的脾气,生怕两人打了起来,慌忙拉住她,劝说道:“外面的橘子还没吃完呢,奴才替主子们剥......” 白明霁不买账,“我想吃,买得起。” 晏长陵偏头嗤声一笑,目光高傲散漫,扮演了这几日的体贴郎君,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金秋姑姑急得满头大汗,两厢里相劝,“世子爷,少奶奶,这大晚上的可别让人瞧了笑话,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万事它总得有个原由是不是......” 这话说进了两人心坎里。 确实想知道,对方是不是饭后溜大圈儿,吃饱了撑的,干起了鹌鹑嘴里寻豌豆的事。 见两人总算先冷静了下来,金秋姑姑长舒一口气,“奴婢去替主子们泡茶。” 冷静是冷静了,心头的怒气却并没有消失。 先前屋内的东西大多都是白明霁一人的,原本的主子回来了,自然要腾出了一半的空间。 她新置办的橱柜也多了一半男子的衣裳,各色宽大的衫袍即便是叠整齐了,与她玲珑的轻纱绫罗并列放在一排,占地还是宽了一圈,先前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甚是碍眼了。 走出里屋前,吩咐素商,“把衣裳分出来。” 晏长陵也不示弱,走去外屋屁股往蒲团上一坐,看到了木几上的茶盏,扬声问:“之前我那套黑釉盏,乃先朝进贡之物,饮酒饮茶皆适用,放在哪里了?” 也不点名道姓,但知道他问的是谁。 白明霁看着他屁股底下的蒲团,来了气,“世子爷那套茶具年岁太久,已有磨损,我让人丢了,眼下京城内流行青花瓷,精致美观,一套难求,这茶具乃汝窑所出的头一批珍藏上品。” 她花了近百两银子买来,不比他那黑乎乎的茶碗好看? 两人目光再一次对上,看得出来里面满是敌意。 先前几回,晏长陵只顾着欣赏她的容貌,知道她有绝色之貌,如今再瞧,对面那双原本漆黑灵动的眸子此时冷得像冰一样,方才察觉,自己对这位白家大娘子似乎并不太了解。 当初他议亲之时,父亲问他想娶哪家姑娘。 他心中并无喜欢的女子,便道:“必是要娶这京城内最好的小娘子。” 后来媒婆上门,笑着问他:“世子想娶的可是白家大娘子?” 白家大娘子的名声,他听过。 说是及笄那日大出风采,面上的轻纱一揭连日头都没了光辉,想来也知道是夸大其词,但并不妨碍他娶个人人都仰慕的小娘子回来。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天下男人,谁不喜欢身边有个体体面面的小娘子来装点门面。 原本的设想,替她除去孟挽后,自己再找赵缜,查清上辈子侯府被诬陷的真相,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待一切结束,日子平静了,两人相敬如宾,与所有夫妻一般生个孩子,安稳地过一辈子。 但事情脱离了预想。 跟前的小娘子,显然也不是想与他相敬如宾的主。 火已经燎到了眉毛,势头压不住,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均僵着脖子,这会子彼此眼里都容不下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拉扯了几句,语气里都冒着烟。 也不用拐弯抹角了,坐下来谈,总得有个人先切入正题,晏长陵先问:“你认识赵缜?” 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白明霁也没什么好藏的,打开天窗说亮话,“那赵缜乃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先前想要攀贵主,与长公主设计出一套换人的把戏,大启太子相见那日,把府上大姑娘拉过去顶包,害得如今大姑娘背井离乡,晏世子不恨?” 言下之意,他竟来替赵缜伸冤,莫不是瞎了? 自从两人遇上之后,相互都在端着,这几日面上客客气气,统共说的话也没有她如今这一句多,先前为了争一床被褥,两人熬了一个晚上没睡着觉都能忍了。 相比之下,倒是眼前的这副面孔更真实。 她知道得挺多。 可这些是他晏家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赵缜也算计过你?” 好心当作驴肝肺,真是不知好歹。 晏家离出事尚有半年,这时候的他自然不知道上辈子赵缜是如何害得侯府家破人亡,但没发生的事也不能告诉他,提点他道:“这样的人,心眼子坏,指不定往后就干出什么惊天大事。” “所以,你怀疑他不是好人,就把他给杀了?”没有其他隐情? 道理是对的,但这话就难听了,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一刻白明霁真真是悔到肠子里了,她是有多闲,才管起了这桩闲事。 但要说杀人,对于跟前的人来说不是家常便饭,遂问道:“世子呢,我姨母好好的人,那里得罪你了,需要世子爷如此费心,把人撵下悬崖?” 尸骨无存,马车都没了,什么线索也查不到,一想起这些,眼前又冒起了金光。 晏长陵却反问道:“好好的人,她人好?” 见他如此说,白明霁有些意外,难道他还真认识孟挽不成,又听他道:“白尚书想要接回爱妾,昔日妾室成主母,确乃一大笑话,知道你急,但也不能矮子里面拔高个,怎知道寻来的是不是个好的?要明白后娘心,蛇蝎心,且这世上,想要害你的人哪个不是亲人挚友?” 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了,连着把他自个儿的人生经历也归纳了进去。 府上的侯夫人也早死了,晏侯爷至今没续弦,是因为这个道理? 可见有个开明的父亲,有多幸运。 如今不是羡慕他的时候,她知道孟挽不是个好东西,但也有了与他一样的疑惑。 把先前那句问她的话还了回去,“世子爷杀了姨母,是认为她不是好人?”相比起他的含沙射影,白明霁的话锋利得多,直接问了出来,“即便不是好人,与你世子有什么关系,她得罪你了?” 这不就是狗咬吕洞宾,质问起他来了。 她是没见到自己上辈子的结局,狼狈凄惨,一败涂地,然而万种措辞不如直接说了实话,脱口而道:“我这不是为了你?” 话一出来,别说白明霁,一旁素商和金秋都是一脸发愣。 为了娘子好,把娘子姨母杀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倒是白明霁心头慢慢地打起鼓来,不为旁的,因为她杀赵缜,论起初衷来也是这样的理由。 但没给她说出来的机会,对方先发制人,“你呢?杀赵缜莫不成是为了我晏家?” 事实被他这么反着调儿一问,真的也变成假的了,白明霁一时哑口无言,本想着找出杀死姨母的真凶,或许还能顺藤摸瓜,寻到一些线索,如今瞧来是没有了,先前的一股冲劲儿如同撞在了棉花上,像是戎装上阵,你做足了要杀敌一百的打算,前面的敌人却把刀比在了自己脖子上,拿告诉你不用动手,他自己解决。 身体的某个地方彷佛被人戳了一刀,“呲呲——”地漏着气,又慌又气,抓不到个实心的东西,难受极了。 上辈子怎么没见他这么积极,一年到头音讯全无,最后那道传回来的战死消息,于她而言也就是走个形式。 在她心里,自己早就是个寡妇了。 这辈子多管闲事,一来就干了这么一件缺德事,再也不想给对方留面子了,白明霁道:“那我还得感谢世子爷忙里偷闲,操心起了我白家的家事。” 心下却无不在暗潮,他要有这个闲心,何不好好管管自己家,也不至于被人陷害,落了个战死他乡,抄家流放的下场。 晏长陵也气到了,这回什么也没有了,仇人没了,线索彻底断了,手一扬语气僵硬,“不用感谢,你这不是也没闲着吗。” 白明霁:...... 纵使知道自己闲得,但这么被戳脊梁骨,就没那么好受了。 要论吵架的功夫,白明霁还真不擅长,但每回说出来的话,都能戳人肺管子,“倒也不是闲得,不过是顺手而为。” 气不气人,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一心想要千刀万剐的人,她一句顺手就解决了。 晏长陵混迹了这些年,孩子堆里霸王当习惯了,并非是个好惹的主,仰头看着跟前的小娘子,嘴角含着一抹吊儿郎当的调侃,“怪不得咱俩成了亲,天生一对,想法都是一样。” 无论是那语气还是神色无不带着轻浮和冒犯。 白明霁不再说话,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双颊隐隐泛出红晕来,金秋姑姑心头一凉,知道要完,顿时慌了神,“娘子,有话好好说......” 晏长陵似乎也察觉到屋子里升起来的硝烟味。 总不能当真和她动手。 豁然起身。 不能打不能骂,心头的气难消,踢个凳子,总可以吧? 脚尖一扬,跟前的木凳飞出去,“哐当——”落在地上,潇洒外往走。 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更大的响声,边上那盏莲花灯倒在了地上,上面一根根的玉烛滚到地上,险些燎到了他脚后跟。 慌忙跳开几步,惊愕地回过头。 白明霁也不躲不藏,理了理衣袖,迎上他的视线,神色淡然,目光如霜。 这是叫上板了。 屋外守着的丫鬟早听到了里面动静声,哪见过这般阵势,眼神交流一番,不敢多看,又匆匆地转回头垂在了胸前。 屋内的金秋和素商,也被吓到了。 事情还是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素商一脸防备,紧张地看着跟前的晏长陵。 她想好了,要是真动手,断不能让娘子吃亏。 大不了这条小命豁出去。 横竖娘子也是替她背锅。 一阵对峙,原本快要跳到门口的晏长陵还真冲了上来,素商吓得张开双臂,护在了白明霁跟前,舌头都结巴了,“您要,要干什么!” 一旁金秋姑姑也顾不上了,两人齐齐护在白明霁身前,看着这位新姑爷气势汹汹,越走越近,心都提到了嗓门眼上。 结果晏长陵走到一边,缓缓弯下腰,扶起了适才被他踢倒在地的木凳,“砰——”一声稳稳当当地放回原位。 几人一愣,不明白他这番操作是何意? 打什么打。 他从来不打女人,何况还是自己的女人。 晏长陵也没去看白明霁,尽量让自己多回想一下前世她的可怜之处,目光从两位奴婢的脸上扫过,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同情,“上辈子若能这般尽心侍奉,何至于让人毒|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惊雷砸下来。 白明霁眼皮一颤,呆呆地看着那人,身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凉气,爬上她脊梁伸展到四肢百骸,能感觉到头皮上的发丝儿一根根地在往上竖。 素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膝盖跪了下来,索性都招了,“都是奴婢的错,娘子说那驸马爷心思不正,憋着一肚子的坏,将来会害得侯府万劫不复,更会让世子爷背上叛国的罪名,奴婢只管问他要一样东西,可奴婢问了他两日,他愣是一个字不肯说,奴婢心急一时失手,这才把人掐死了,世子爷要怪就怪奴婢吧,不关主子的事,奴婢这就上大理寺去请罪,赔上奴婢一颗脑袋......” 这回那道惊雷,轰到了对面晏长陵身上。 12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旁人听来,那一番话匪夷所思,可晏长陵知道,小丫鬟所说的每一句,前世皆真实地发生过。 晏长陵内心大惊,再抬头看向跟前的小娘子,目光全然不同了,眼底的愤怒换成了震撼和质疑。 而对面那双眼睛,里面的情绪几乎与他如出一辙。 耳边的喧嚣忽然安静下来,心中思绪千回百转。 两人新婚当夜,他去往边关,一年未归,没有任何书信来往,婚前二人也并未有过接触,两个陌生人谈不上任何感情,是以,上辈子她在侯府遭难之后选择离开,晏长陵甚是理解,但这辈子她仅仅为了替晏家鸣不平便杀了赵缜,不合常理。 若是这一切与他一样,她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知道赵缜会陷害他永宁侯府,那么适才她那句顺手解决,便能解释得通了。 太不可思议。 可转念一想,自己能回来,旁人为何不能? 白明霁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见到他一张千变万化的脸后,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为何本该死在半年后的人,忽然回来了。 为何要寻赵缜。 先前所有的疑惑也都迎刃而解,因为他同自己一样,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 凭他那句何至于被毒死,八成在前世也知道了她悲惨的结局,如此一来,他说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也是真心话。 他杀孟挽,与她的立场一样,只想顺手帮她解决了仇人。 然而这样的真相,更让人难以接受,就因为各自的烂好心,把彼此最重要的线索切断了,且还没有理由去埋怨对方。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前一刻剑拔弩张,一瞬之间各自偃旗息鼓。 两位丫鬟还一脸防备紧张,主子却如同霜打的茄子,没了半丝精神气儿,刚扶起来的凳子正好用上,晏长陵有气无力地坐下去。 如今知道了真相,然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人在前世的下场能称之为凄惨,重生回来了,在意的便不是自己的那条命,而是手刃仇人的快意。 前世长姐晏月宁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晏长陵便没想过要活。 醒来后意外得知回到了半年前,以为是上天怜悯,给他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 可如今仇人没了。 心中除了茫然之外,便是无尽的挫败和无力。 重生的意义在哪里...... 临近外间的一侧,放了一架雕刻着花鸟虫草的绿纱隔断,边上摆了一张黑漆梨木几,上面是一盆松柏。 长得郁郁葱葱,被修剪成了高低两层,像是两把展开的团扇。 白明霁记得,是她嫁入晏家时,白明槿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听说费了好几年的心思,才培育出这样一盆来,寓意为坚韧不拔,不屈不挠、送给她时白明槿曾说:“松柏很像姐姐,祝姐姐新婚吉祥,百年好合,愿姐姐能如这松柏一样,长命百岁。” 她记得之前是摆在隔断的右侧,应该是金秋姑姑或是素商,将其移到了左侧。 上辈子剧毒攻心之事,这珠松柏被她打翻在地,连盆摔了个粉碎。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会一身荣华,怎么也会活到七老八十。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淡,前世最后一刻她闭眼躺在地上,内心实则隐隐有一种解脱。 是以,重生回来,孟挽几乎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如今人死了。 她不知道,还有何意义。 漫长的沉默中,两人的意识来回地穿梭在两世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素商一通说完后,见晏长陵半天没反应,也没看她,只呆呆地坐在那,脸色苍白似雪,似乎并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 约莫是冷静下来了。 金秋姑姑暗里一把拉起素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正收拾着屋子里的狼藉,屋外忽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脚步很快到了门外,门房的嗓音传了进来,“世子爷,衙门的人来了。” 现下世界里的一点动静,终于把那道飘忽的神智从馄饨里拉了回来。 晏长陵缓缓转过身。 地上的残蜡还未收拾干净,这一闹,早已深更半夜。 衙门的人来做甚? 冲击实在太大,脑子里还带了些迟钝,晏长陵嗓音低沉,问道:“何事?” 门房立在屋外,似乎知道这时候不该来打扰,语气着急,“衙门的京县令正在门口,说是白尚书家的三姑娘敲了鸣冤鼓,点明状告少,少奶奶......” 冷不丁地听提到自己的名字,白明霁脸上的茫然还未完全褪去,习惯了防备,一双黑眸扫过去,寒光泠泠。 金秋姑姑和素商再次紧张了起来。 这节骨眼上衙门找来,八成是为赵缜的死。 素商心惊胆战,先前对姑爷也就那么一嘴,外面的人真要来了,又怕得厉害,仰头喃喃唤道:“娘子......” 晏长陵拧了拧眉,起身正欲出去,白明霁扬声先问道:“告我什么?” 门房一听是白明霁,声线里还带着一股不耐烦,忙捡重要的说:“回禀少奶奶,适才白家三娘子的生母,白府之前的那位姨娘死了。” 三娘子白楚的生母。 不就是阮姨娘? 死了?! 白明霁一怔,前夜才碰到她进城,被白之鹤护得犹如眼珠子,即便前世孟挽到了白家续弦,这位阮姨娘的存在依旧没有消失。 怎就忽然死了。 有了前车之鉴,白明霁下意识看向身前的公子爷。 晏长陵刚回过头,便对上她那道审问凶犯一样的目光,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可真是高看他。 是他杀的他绝不否认,不是他杀的,休想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我。” 提步去开门,心情不好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同门房冷嗤一声,“我永宁侯府的大门何时这么容易进了?怎么,是个人击鼓,衙门都要上我侯府来拿人?” 门房虾着腰,头冒冷汗,到底后悔跑这一趟。 生气归生气,那番道理衙门的人能不知道,晏长陵心里清楚,这大晚上过来,必然是对方难缠,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又问道:“怎么回.......” 一句“怎么回事”还没说完,堵在门前的身子忽然被人从后一挤,因一时没有防备,竟被撞得趔趄,被迫让到了一侧。 晏长陵:...... 他明显感觉到对方适才用了一股彷佛要治他于死地的力量。 转头再看向那道径直去往门口的背影,眼皮一阵乱跳,心下暗忖,这死了一回的人,果然不怕死。 13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两辈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他的妻子,再不怕死,出了事,自己还能坐视不管? 从一旁丫鬟手里夺了一盏灯笼,脚步匆忙跟上。 到了门口,京县令王詹正忐忑地在马车前踱步,瞧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忙提溜着袍摆,上前拱手行礼,“世子爷,少奶奶,这大晚上下官前来叨扰,实在对不住。本也不敢惊动二位,又怕天一亮消息走在了衙门前面,惊到少奶奶,回头下官不就落了个有信不传,故意隐瞒的罪过了,思来想去还是冒昧前来知会少奶奶一声,心头也好提前有个底,免得其中有误会,遭了诬陷。” 言下之意,他是来通风报信,并非拿人。 去不去衙门,全凭他们做主。 能在京城官场里打滚的人没有一点圆滑的本事,哪能在这寸金之地站住脚,尤其是京城里的县令,官小权利不小,接触的都是大人物。 所接的案子,十件里有五件都是达官显贵之间的矛盾,余下一半里,要么是达官显贵的七八姑八大姨,要么是舅舅舅妈舅老爷。 真遇上一件没有半点背景的百姓官司,都得烧高香,感谢菩萨保佑。 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矛盾,衙门参与不了,也不敢参与,白尚书先前宠妾灭妻京城内众所皆知,如今爱妾死了,岂能善罢甘休。 白尚书他惹不起,白家这位大娘子他更惹不起,宫中有个太后撑腰不说,如今又是晏侯府少奶奶。 就算今夜那三娘子把鼓敲烂,证物摆在她面前,他也不能真拿人。 横竖等明日天一亮,这类高官大案,都是送往大理寺。 至于难不难办,如何办,就是他岳梁的事了。 来这一趟,只为交差,既给了白尚书面子,证明自己没敷衍了事,也给白大娘子通了消息,两下里不得罪。 话说完差事办完了,正欲转身蹬车,却听身后一道冷清的声音,“是我自己备车去衙门,还是大人派人来押?” — 通亮的火把将衙门煮成了一锅粥。 王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场劫难,当了十来年的京县令,头一回见到被告主动往上凑,逼着他大半夜升堂的。 师爷好不容易把白三娘子劝住,领进后间歇着后,便到门口等王詹,见人回来了,忙提灯迎上去,“大人仔细脚下。” 王詹问他:“白三娘子呢?” “下官让人伺候着了,这,怎么回事......”师爷瞧出来了不对,适才大人出去是一辆马车,回来变成了三辆,莫不成大人真把少奶奶给请过来了。 王詹心里苦,嘴里也苦,回头看了一眼正从马车上下来的白明霁,一扫袖道:“把三娘子带出来吧。” 师爷一愣,“大人要升堂?” 升堂?自然不能当真升堂。 不过是走个形式,案子如何,谁敢断?先让她们姐妹俩自己撕去。 但也不能让人瞧出来太敷衍,除了最开始的扬威过场,还是得摆出升堂的架势,问道:“白尚书可有动静?” 师爷偏头看向殓房的方向,低声道:“半个时辰前赶了过来,一直守着人,动也没动。” 王詹眉头一皱,明面上虽不能说,心头却极为讽刺。 白尚书那妾室,他曾见过,人嘛,并没有正室夫人长得好看,要说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抵就是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妾味儿。 除此之外,没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竟就让白尚书爱得死去活来,这天下当真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没有,他管不着了,只盼着早点天亮,尽快把这烫手的案子甩出去。 一切都准备好了,王詹亲自去外面把被高请了进来,“少奶奶,请吧。” 白明霁没让金秋和素商跟着,独自步上台阶,出来得急也没带披风,屋顶的一股夜风卷下来,身上裙裾翩跹,紧裹着她脚步。 一个人冷静到了极致,竟是这般凄凉模样。 周清光看向立在马车旁一言不发的晏长陵,疑惑道:“少奶奶这是何必?” 晏长陵倒能理解,“找死,没看出来?” 这不是有人撞上来,不是她找死,就是对方找死。 适才有那么一刻,他也不想活了。 横竖闲着,看看谁更倒霉。 王詹早让人备好了一张椅子,紧挨着放在了自己右侧,坐下前先弓腰虔诚地同他道:“下官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晏将军指教提点。” 怕不是指点,是怕事情闹大,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得要他收场。 晏长陵抬头看向堂内的小娘子,面色平静,情绪也平静,目光压根儿没往他脸上看,似乎并不在意案子的结局,只等胸口的那口气,找准了地方再往下狠狠一落。 “升堂!”王詹手里的惊堂木拍下来,无声无息,连只蚊子都砸不死。 不久后,一道踉跄的脚步从外传来,到了门槛处一顿,安静了片刻后,突然疯了一般,激动地喊道:“白明霁,你这个毒妇,你还我娘亲......” 悲切的哭声响彻堂内。 白明霁转过头,目光淡淡地落在白家三娘子白楚脸上,见惯了她梨花带雨,艾艾期期的模样,悲愤倒是少见。 白明霁并没被她脸上的悲情所触动,问道:“真死了,怎么死的?” 白楚一愣。 敲了那一阵鼓,她一双手掌已磨出了水泡,眼睛也哭肿了,心头已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如今见到人,瞧见她那张依旧冷静高傲的脸,哪里受得了,尖叫一声“你不得好死!”,猛扑上来作势要与她同归于尽。 身旁的衙差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三娘子,冷静......” “别拦着我,让我杀了她!” 白明霁有些意外。 白楚平日里软弱不堪,说话都不敢大声,而阮嫣时常一张笑脸,骂人的话都是带着笑说出来的,以往没看出来两人有哪里像,如今倒是看出来了,撒泼起来一个样。 一来就掐上了,王詹背心一阵冷汗。 这才开始呢...... 沉住一口气,继续照着章程来,问道:“三娘子深夜击鼓,有何冤?” 白楚被人拉住胳膊,近不了身,悲痛地瘫坐在地上,眼里满是不甘的恨意,声声啼血控诉道:“我以白家三姑娘之名,状告白家大娘子白明霁,杀害了白府的姨娘阮嫣。” 按理说,这时候王詹应该问:“有何证据?” 但白家那点破事,京城早就传遍了,这位白大姑娘生母与姨娘的戏码才刚落幕不过两年,众人都还记得。 白家主母的死,即便不同那位阮姨娘有关,多半也脱不了干系,自此这白大娘子与那姨娘水火不容,最后还是阮姨娘败下阵,离开了白府。 这些年大娘子没暗地里解决,已是稀奇,殊不知这一出手又落下了痕迹。 王詹自然不能让她在此时当真拿出证物,给自己找麻烦,转头看了一眼边上的晏长陵。 接下来就是卖他面子的时候了。 挪了挪屁股,王詹回头和颜悦色地问白楚:“三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姐妹之间......” “我哪里敢!”白楚凄然打断,两眼血红瞪向白明霁,讽刺地道:“我何德何能与她成为姐妹?她本事了得,别说我了,父亲,兄长,白家老祖宗,哪个敢与她攀交情?” “她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在家中横行霸道,两个兄长天资不如她,便被她百般斥责侮辱,你们大可去问问,府上谁不讨厌她?谁见了她不得礼让三分,那么多年,我与姨娘一直本本分分,在府上谨慎了又谨慎,夹缝里讨着日子了,可她还嫌不够,非要将人赶尽杀绝才算......” 白楚声嘶力竭地控诉。 今夜能来,她便做好了破釜沉舟,豁出一切去拼的准备,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她白明霁的的真面目。 晏世子来了正好,白楚提起一口气,稳住心神,打算鱼死网破,“她还......她不知礼义廉耻,与岳......” 白明霁立在那,神色依旧不动,并没有打算开口阻止。 这是一心求死,不顾他死活了,一旁看了半天戏的晏长陵,终于出声,“三娘子慎言!”又曼声问她:“昨日听你姐姐说,三娘子心有所属,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爷?我这个做姐夫的,或许能帮上忙。” 他脸上虽带着笑,可任谁都看出来,那神色里的警告。 白楚愣了愣,没料到宴长陵会是这样的态度。 话被截断,倒是知道慌了,惶惶地看向白明霁,却见其面色平静地诡异。 若是往日,她这位长姐,早就发作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越是这样,越让人害怕。 白楚没说完的话,到底没敢再往下说。 这些世家里的流言,背地里听听便罢了,但不能当着人面听,否则之后传了出去,自己也就有了责任。 王詹开始和稀泥,“俗话说牙齿和舌头尚且还有打架之时,这一家人......” 白楚知道再这么下去,等案子到了大理寺,那就彻底没指望了,想起姨母的惨状,又生出了勇气,声音一颤,“我知道你们不敢动她!可杀人偿命,今日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我姨娘求一个公道。” 说完突然从胳膊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举到了众人面前,“这是我白家的家传玉佩,每个白家的小辈出生,都会有一枚。” “白明霁敢问,你那枚去哪里呢?” 听她如此一说,白明霁抬目朝她手里看去。 白楚凄然一笑,恶狠狠地看着她,“你答不出来!因为它在姨娘手里,前夜你拦截姨娘不成,生怕父亲抬了她为正夫人,便生了杀心!姨娘临时前,手里死死地捏着这枚玉佩,人在做天子看,白明霁你这个毒妇,迟早会遭报应......” 王詹一怔,之前三娘子不是说是个香包吗,怎么成玉佩了,同师爷交换了一下眼色,忙起身道:“三娘子,可呈上证物。” 白楚也不蠢,“我拿给你们,好让你们毁尸灭迹?” 王詹被她说得一窒,“三娘子误会了,这是衙门......” “衙门又如何,敢捉拿她吗?”白楚能来这里,心中自然也有底气,父亲怎么说也是三品的朝臣,兵部尚书,这些人还不敢动她,想起父亲,白楚更恨了,沉寂在心中多年的不平不吐不快,“当年父亲与姨娘原本乃一对青梅竹马,两人自小情投意合,后来若没有孟氏,姨娘才是白府的正夫人......” 白明霁眼皮一跳,“别提母亲。” “我提她怎么了?只许你杀我姨娘,不许我骂你母亲了?我还偏......” “你不配。”白明霁突然转身,动作又快又利落,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弯刀,放在了白楚的脖子上。 白楚虽不怕死,可到底是面对一把开过刃的刀,吓得脸色发白,震惊她的目无王法,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还能在衙门的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不成?” 白明霁眼里却无半点波动,“何尝不可。” 白家祖父曾问过她:“阿潋,知道这世上什么武器最致命吗?” 她不知,看向身侧一排兵器,问道:“银枪,利剑,弯刀?” 祖父笑笑,摇头,“是言语。” 即便知道什么东西最厉害,然而人各有天赋,并非人人都有那本事,比起那些拐弯抹角吵死人的叽叽喳喳,她倒喜欢拳脚。 来得更快。 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王詹心头揪成了一团,坐不住了,走过去心惊胆战地盯着白明霁的刀尖,急得跺脚,“少夫人冷静,咱们先把刀放下......” 白明霁不仅没放,刀尖更近了。 不见成效,王詹转头又向晏长陵求救,“世子,晏将军,您看看,劝劝少夫人......” 谁知晏长陵一脸爱莫能助,“劝不了,她就这脾气,别说你们,我都怕。”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她什么脾气? 白明霁的目光微微往后一转,也确实,自他回来后自己没一回安宁。 又如何? 既都知道了底细,便没有必要再伪装。 孟挽死了,阮嫣死了,前世那些戳在她眼珠子里的人,一个都没给她留下,刀下这个来找死,她总能如她愿。 倒不会连累他。 今夜一过,她便与他和离。 前世没有纠葛,今生也不必有。 白明霁手腕往上一翻,手中的刀尖挑起了白楚的下巴,看着她的目光凛然,“告诉阮嫣,欠我母亲的香,到了地下记得补上。” 那把刀是从衙门捕头腰间拔|出来的,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此时冰冰凉凉贴在下巴上,白楚僵住,周身血液彷佛冻不住了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也见过白明霁生气,但没有当下这般可怕,那张脸如同从地狱归来,索命来了,这才意识到她今夜或许当真会要了自己的命,想逃,奈何腿软,双手撑在地上,连连后退,嘴里忍不住地低喃,“你拿开!别过来......” 白明霁不说话,步步紧逼。 白楚人都抖了起来,终于想起来了呼救,“父亲!” 话音一落,白明霁手里的刀,突然扔了出去,跟前那扇半敞开的房门,“砰——”一声合上,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又从边上的衙差手上夺过了一把弯刀,重新挑起了白楚的下巴,问她:“谁是白府的正夫人?” 身旁的衙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个个都盯着王詹求救,不知道该把手里的刀对准谁,只能围着两人一块儿退。 这是要出人命啊。 “少夫人......”王詹笑得比哭还难看,再次回头求上了晏长陵,“世子爷,可别拿小的玩笑啊......” 他晏长陵是谁?京城里的小霸王,战场上的活阎王,还有他怕的人? 江宁城内除了圣上,他怕过谁。 分明是胳膊肘往内拐,见不得自个儿的媳妇儿受欺负,要纵容她行凶了。 大半夜关起门来,要杀一个庶女,于他宴将军而言,还真不是事,就算事后白尚书去找他算账,能如何,还能奈何得了他? 自己就不一样了。 今夜这三娘子可是来敲鼓的人,要是死在了他衙门内,别说白尚书会一刀砍了他脑袋,这要传出去,他连头带帽都保不住啊。 “世子爷......”王詹就差给他跪下了。 “我倒有个解决的办法。”晏长陵终于松了口。 王詹感激涕零,忙道:“还请世子爷赐教。” 晏长陵缓缓起身,朝白明霁走去,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一道逼近白楚,一面问王詹,“大酆律法,侮辱主母,忤逆不孝者,当何罪?” 王詹这时候哪里还能闲功夫管这些,脱口而出,“詈父母、祖父母者绞;殴者,斩。” 晏长陵点头,胳膊这才抬起来,一只手从白明霁后方肩头穿过去,极为自然地握住了她拿刀的那只手腕,继续问王詹:“三娘子适才是不是骂了岳母。” 他个头本就高,常年在战场上杀敌,肩背也宽,人从白明霁身后圈来,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一股陌生的气息,像极了清淡的松香,冷不防钻入鼻腔,白明霁身子蓦然一僵,侧目冷眼看着身侧的人,手上的杀气不减反增。 晏长陵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何不妥,似是安抚一般,掌心又在她手上握了握,偏头等着王詹的答复。 岳母。 他的岳母还能有谁? 孟氏,白夫人。 王詹一愣,终于明白他适才问的那话是何意,额头生了冷汗,也不敢得罪,如实地道:“是,是有......” 晏长陵问:“依律,三娘子,该如此罚?” “轻,轻则二十大板......”重则他不能说。 “那便先打。”察觉到掌心里的手松了一些,晏长陵另一只手也穿了过来,从她拳头里掏出刀柄,握在手中,退后两步,正欲递还给衙差,又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缩了回去,再问王詹,“三娘子这大半夜击鼓鸣冤,惊扰了一堆人,按律是不是也该先打,大人升堂前,打了吗。” 王詹这回完全明白了,意思是人今夜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还,还未......” 晏长陵一笑,“这就是王大人的不公了,既在衙门里都讨不到公正,也怪不得咱们要自己动手解决。” 手中的那把刀,不打算还了,彻底收了回去,立在白明霁身侧,微扬起来的嘴角伴着张扬,不是威胁又无不似威胁,“王大人说,是不是。” “是,可是......”两桩罪名叠加起来,五六十个板子,人还是得死啊。 “二十个吧。”晏长陵替他做了决定,与白明霁并肩,看向跟前已被吓得花容失色的三姑娘,面露同情,头一歪手肘碰了一下身旁的人,缓声道:“先这样,说到底也是咱们当姐姐姐夫的没有教导好。” 白明霁没吭声,但从面色能瞧出来,已从那阵绝望中走了出来,恢复了些许理智。 一条命和二十个板子相比,孰轻孰重,王詹岂能不知,今夜从摊上这桩事,他就知道自己不能独善其身。 这已是最好的收场,王詹硬着头皮唤人来。 白楚也终于缓过了神,见姨娘的死还未讨到公道,自己竟要先挨打,二十个板子下去,她颜面何存,大惊失色,“你们敢!白明霁,你真要只手遮天了吗,我要见父亲......” 王詹喟叹一声,好歹是命保住了,就自求多福吧,别再闹了,赶紧给身旁的衙差示意,堵住她嘴,抱歉地道:“三娘子得罪了,三娘子也该知道,鸣冤鼓一敲,原本三十个板子少不了的......” 人拖下去,总算安静了。 二十个板子,衙差虽说不敢要她的命,但也没敢马虎,闷沉的声音传来,听得出来,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人身上。 只是人打了,这桩案子便算是立了案,彻底无法抹去,王詹为难地看向二人,白明霁也没让他为难,主动问道:“牢房在哪儿。” — 衙门里的牢房种类可就多了,因要随时准备迎接世家里的纨绔子弟,过来暂住一段日子,好的房间比外面的寻常住宅还要好。 王詹把人带到了一间屋子前,门一推开,里面桌椅板凳,橱柜木床应有尽有,连幔帐都挂上了...... 白明霁看了一眼,并没进去,折回外面,择了一间干净的普通牢房,进去后,席地坐在了干草堆上。 见晏长陵也跟了进来,提醒他道:“世子回吧。”今夜将他牵扯自此,已经有些过意不去了。 晏长陵没应,也没走,走到她身旁的干草堆前,一掀袍摆,陪她一并坐了下来。 感受到落在他脸侧的那道目光停留得有些久,晏长陵转头对上她满脸的疑惑,也觉得疑惑,“你是让我把自己的夫人扔在牢里,自己回去?那我还是不是人了......” 这不是正常吗? 白明霁没觉得有何奇怪。 他与她只是一场形式上的婚姻,并无感情,按理说,今夜他完全没必要陪自己走这一趟。 若是她,她不会来。 门外王詹象征地在门上挂了锁,弓腰同两人道:“世子和少奶奶有什么需要,随时唤一声衙差。” 晏长陵不客气地一扬手,“多谢王大人。” 王詹哪里敢受,连连弯腰,回头吩咐两个衙差守在外面,房门上又留了两盏油灯,灯火的光芒蔓延进房内,洒在两人脚前,光圈轻轻摇动,恍惚得如同一场梦。 不就是一场梦吗。 晏长陵背往墙上轻轻一靠,胳膊枕着后脑勺,突然问道:“你也是......” 他没问完,但白明霁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点头,“嗯。” 折腾了一夜,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崩溃,如今两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也能冷静地面对彼此了。 前世一对从未见过面的夫妻,倒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共同点,突然有了一种很奇妙的牵绊。 晏长陵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白明霁顿了顿,“你死了,侯府陷入叛国的漩涡,男丁流放,女眷为奴......” 凄惨的经过她没细说,他应该也能想象得到。 她没能与侯府一道承担风雨,选择了离开侯府。 他应该也知道。 白明霁没想过要替自己洗脱,今后他如何选择,她都能接受。 “抱歉。”晏长陵突然道。 白明霁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这句道歉是为何。 晏长陵头靠在墙上,下颚勾起,偏过头来,漆黑的眸子藏在光影中,眸光若隐若现,瞧不真切,嗓音却低沉清晰,“上辈子没尽到夫君的责任,没能护好你。” 没料到他会为了这个来道歉,新婚当夜,他人走了,自己确实有过怨言,后来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反而觉得那样的日子更好。 她性子强势,从小到大,都是她去保护旁人。 头一回有人说要保护她,倒是稀罕,白明霁愣了愣,转过头,对面灯盏里的火簇在她眼眸里一颤,转瞬即逝,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生了同情,“与你无关,我不需要谁的保护。” 晏长陵却坚持道:“既已嫁我为妻,便是我晏长陵的人,你不需要,我也应该保护。” 白明霁对他这样的说法,无法苟同,即便两人成了亲,是夫妻,谁又能护住谁一辈子。 各自顾好自己,谁也怨不了谁。 “何况,你不是还帮我解决了赵缜吗?” 白明霁:“......” 他还是不要提,提起来,除了往对方心口撒盐,没有任何好处。 这会子冷静下来后,也能理解他的感受,晏家几十条性命,一大笔血债,没了地方去讨,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白明霁尽量想替他挽回,可自己绑了赵缜来问了两天,也没从他嘴里撬开半个字,只能把自己上辈子在京城知道的事情告诉他,“赵缜从边沙回来后,作证你杀了大启太子,陛下大震,一病不起,之后被朱国公为首的一派臣子逼着定下了侯府的罪名。” 那时,她的靠山白太后也殁了,找不到人去为侯府求情,最后只能找上晏侯爷,求来一封放妻书,先保住了自己。 上辈子边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 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阵,许是想作为回报,也告诉了她,“孟挽死了。” 晏长陵知道的,比她还少。 她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看到她咽下气息,他的灵魂便慢慢淡去,回到了眼下,一切还未发生的半年前。 确定孟挽死了,倒也不算遗憾。 白明霁点了下头。 外面的夜色不知到了何时,两人默默地守着地牢里的灯盏,谁也没再出声。 过了一阵,晏长陵先起身捡起了周围的干草,拿在手里编着形状。 编着编着,忽然起身,冷冷嗤笑一声。 白明霁不明白他又怎么了。 晏长陵把手里编了一半的干草往底下一扔,抬头望了一眼四周,自嘲道:“活了两辈子的人,居然还进了牢房,一个便算了,还搭上了俩。”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少年的骄阳之气失而复返,明朗的眸子望着她的眼睛,彷佛也要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轻声道:“别死了,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痛痛快快快杀一回?” 她适才倒是想杀来着。 是谁拦着了...... 白明霁反应过来,问他:“谁要死了?” 不想死就好,晏长陵没给她去追究的机会,遂问起了正事:“那枚玉佩怎么回事?” 人死了,案子也立了,照衙门王詹那缩头乌龟的秉性,明日天一亮,案子便会交给大理寺手里。 要想洗脱罪名,必须得自证清白。 晏长陵自然不会认为那姨娘真是她杀,若是她杀,今夜便不会拿白楚解恨。 那么问题来了,玉佩不是白明霁的,白楚却说是那是白家的传家玉佩,每个小辈出生都有一枚。 白家小辈有五人。 大房白之鹤跟前,只有三位姑娘,大娘子白明霁,二娘子白明槿,三娘子白楚。 二房白梦龙跟前有两个儿子,大公子白云文,二公子白南星。 谁会去害阮姨娘? 论动机,确实只有白明霁。 这些白明霁也明白,沉默片刻后,道:“我的那枚放在了白家。” 自从白家祖父去世后,她便再也没有佩戴过,一直放在房间的抽屉暗格内,不知道放了多少年。 倒也不担心被旁人取了去,暗阁的机关,只有她知道在哪儿。 适才白楚手里的那一枚玉佩,她也瞧见了,表面细腻润滑,能看出有玉丝在流动,应是有人常佩戴在身,并非她那枚。 玉佩是谁的,她不知道,阮姨娘的尸体也没看见,无法做出任何猜测,但要自证清白很容易。 只要拿出那枚玉佩便是。 晏长陵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参合此事,“明日我去取。” 见他一身贡缎,从衣襟到袍摆一条金线绣到了底,此时正贴在潮湿的地上,实在有些暴殄天物,白明霁又劝道:“世子还是回吧。” 晏长陵不为所动,“晚了,这时候回去老侯爷要问我媳妇儿呢,我怎么回答?”与其解释一堆,还不如呆在这儿,清净一夜。 白明霁:...... 眼睁睁地看着那金丝线,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磨蹭了一圈,只好偏开目光,眼不见心不痛。 灯油一点一点地耗尽,漫漫长夜,终究抵不住困意。 最终晏长陵还是捡起了被他扔掉的干草,编了一个枕头,编好后正要递过去,一回头,旁边的小娘子已经靠墙歪着头阖上了眼睛。 眼睛闭上后,又是另一种感觉,没有了冰霜的锋芒,白白净净一张脸,像是用雪团子捏出来的。 好像是叫阿潋? 盎盎春欲动,潋潋夜未央。 名字好听。 人也好看。 晏长陵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脑袋,将干草编制的枕头垫在她后脑勺下,又起身脱下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上。 自己再往跟前的干草堆里一趟。 上辈子,他哪里没躺过,街头,路边,雨里...... 这地牢已是一块好地儿了。 — 王詹到底还是不放心,从地牢出来去,望了一眼天色,见天边已返了一点青色,觉也不睡了,让师爷把案宗带上,赶去大理寺。 这案子就是一道火|药,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炸得稀巴烂。 辰时的早朝,每日卯时岳梁便要起来,樵风掌灯替他更衣,忽然问道:“昨夜大人为何要让小的跑那一趟?晏府人多眼杂,小的生怕被人撞上。” “你都去人家府上了,人家还能不知道?” 樵风一愣。 岳梁伸手穿进一只衣袖,“赵缜是谁?” 瞧风顿了顿,豁然明白,“大人的意思是故意让小的去晏家,引出晏世子,只有他能护住大娘子?” “不算笨。” 樵风还是想不明白,“论仇怨,晏世子恨不得赵缜早些死,可大娘子与驸马有何仇......” 话没说完,外面的小厮匆匆进来禀报,“大人,王大人来了。” 樵风眼珠子一翻,都不用问是哪个王大人了,“天就亮了?又来送案子,倒是问问他,他衙门一月能办几桩案?” 衙门的无能,院子里的人岂能不知?换做往日,小厮八成拖拖拉拉,不会替他来传话,这回不同,小厮不敢耽搁,上前同岳梁禀报道:“是晏家少夫人的案子。” 岳梁系着腰间,动作一顿。 “昨夜白家那位姨娘死了,三娘子怀疑是白家大娘子所为,大半夜敲鸣冤鼓,愣是把大娘子从晏家叫到了衙门,晏世子,大娘子,昨夜已在地牢里过了一夜......” “备车。” — 连着几日没睡好,白明霁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醒来时牢房外的两盏油灯已近干涸,火苗歪歪扭扭。 地牢的头顶有一扇窗,外面的光线挥洒进来,也不需要油灯。 天亮了。 肩膀酸得厉害,身体动了动,刚起身,后脑勺处便掉出了一团干草,接着又看到了身上搭着的一件披风。 而披风的主子,正躺在干草上,胳膊枕着头,一双脚交叠,倒是睡得安稳。 起身走过去,正将披风往他身上盖,底下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到她时似乎还没从睡梦中缓过劲,眼神里残留着倦意,毫无防备的慵懒之态,舒展在那张清隽的脸上,竟是过分得好看。 白明霁一愣,手中披风丢在了他身上,转过头走去门口,等他慢慢清醒。 晏长陵很快起身,揉了揉肩膀,问她:“睡醒了?” 白明霁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嗯。” 晏长陵也瞧见了窗外的光线,地牢是真的地牢,地也是真硬,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衫袍,拿着披风,走到她身旁,“走吧,该出去了。” 外面的衙差早就候着两位了,犹如恭送两尊大佛,恭敬地把两人请出去。 谁知一到门外,却见外面已站满了人,分成三波。 白尚书白之鹤。 大理寺少卿岳梁。 永宁侯府晏侯府。 三波人神色各异,其中数晏侯府的脸色最难看。 自从这兔崽子回来,他就没好好同他聊过,一日到头,逮不到人,同他玩起了躲猫猫的把戏,如今倒是有本事,躲去地牢里了。 昨晚睡得早,早上才听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此时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身上还沾着地牢的干草屑,晏侯爷眉心都跳了起来。 战场上跑过的人,嗓门也大,“本侯今日倒要看看,是哪个想找死的,敢拿我侯府的人了!” 王詹怕掉脑袋,早就藏了起来,留了个师爷在外面应付,不断弯腰赔罪,“侯爷,这都是误会......” “怎么个误会法!”晏侯府气得往前几步,指着跟前的二人,“人不是从你们衙门地牢里出来的?!你们是当我死了?” 两年前的一场仗,晏侯爷被敌军刺破左腿,之后便留下了病根,单是站着瞧不出端倪,一旦走路便能看出有些跛。 后来流刑下来,也是这只左腿被国公爷朱光耀一枪压跪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一代战将,暴脾气上来说砍人还真会砍人,这气头上,谁也不敢吭声。 只有晏长陵提步上前,轻唤道:“父亲。” “胡闹!”晏侯爷怒斥一声,“你自己便罢了,把你媳妇儿也带去地牢,我晏家还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男人。” 晏长陵:...... 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责骂,入耳竟是一种享受。 晏侯爷见他不仅没反省,反而一副嬉皮笑脸样,顿时气得一噎,自小便拿这兔崽子没办法,自己的心头肉,又哪里舍得当真骂他。 转头看向白尚书,语气便冲多了,“怎么,尚书大人的小妾死了,是要我家晏家少夫人陪葬?” 白尚书是来接三娘子白楚。 昨夜敲鸣冤鼓,白楚挨了二十个板子,死活不肯回去,也歇在了衙门。 今日一早王詹让人找来了白尚书。 案子既然给了大理寺,人自然也该走,不管是她是去大理寺,还是回白家,同他衙门已没了半点关系。 白尚书守了尸体一夜,似是悲伤过度,面色憔悴如同黄蜡,被晏侯爷一番讽刺,不动如山,也不搭话。 一个妾死了,彷佛当真把他的魂也勾走了。 两家说起来,也是亲家,往日在官场上碰上,晏侯爷念着这层关系,总会主动攀谈几句。 今日的事情一出来,晏侯爷是真看不起他。 到底不能撕破脸,人出来了便罢,抬头看了一眼还杵在跟前的两人,“还愣着干什么,回家!” 一旁等候多时的岳梁终于出声,“侯爷,请慢。” 晏侯爷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冷嘲道:“岳大人想拿人?” 岳梁退后两步,对他拱手行了一礼,才起身道:“昨夜白家三姑娘敲了鸣冤鼓,状告少夫人为真凶,已在衙门立下了案底,为了少夫人的清白考虑,下官以为,少夫人还是先同下官先去大理寺。” 这是什么破规矩。 晏侯爷冷声一笑,“敲个破鼓,就要扣留我侯府的人,那老子现在就敲,把鼓敲破,是不是就能将朝堂上的那些个杂碎都扣在里面了?” 一句话骂了一堆人。 武将的脾气就是这样,玩不来文人那套文绉绉,看不惯的直接骂,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人当真是他家少奶奶杀的,又如何?一个骑到主母嫡女头上的妾室,不该死? 岳梁被他一呛,哑口无言,该说的已说了,不再出声。 “走。”这鬼地方,侯爷一刻都不想呆了,怕呆下去,当真会砍人,正要转身,身后白明霁忽然唤道:“父......” 开口后白明霁才察觉,两辈子以来,自己似乎从未唤过这位晏侯爷为父亲。 成亲后还未等到她去敬茶,晏长陵便去了战场,家中没有婆母,碍于不便,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 对晏侯爷,她心头存了感激。 无论如何,上辈子最后关头,他给了她一封放妻书。 亲近的称呼,到了嘴边僵了僵才唤出来,“父亲。” 晏侯爷也愣了愣,五六十岁的人了,突然被这一声‘父亲’唤出了几分羞涩,偏头掩盖住脸上的尴尬,也拿出了为人父的威风,“你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说完还不忘剜了一眼她那便宜亲爹。 白明霁脚步却没动,朝他俯了俯身,轻声道:“儿媳不能回去。” 她得去大理寺。 弄清楚真相是一桩,如今她还是晏家的少奶奶,一言一行都关系着侯府的名声。 晏侯爷性子直爽,喜好护短。 行事作风张扬,若是放在平日,一句不好惹便能揭过去。 一旦遭难,这些便都会成为罪证。 前世事发那日,群臣一桩一桩的罪证列出来,足足列出了百条之多。 今日自己若跟着他回去,旁人确实不能将她如何,但身上的这桩罪名便也彻底洗不清了。 晏侯爷一愣。 大理寺那地方是人呆的? 眉头皱了皱,正犹豫要不要答应,晏长陵也出声劝道:“父亲放心,有岳大人在,不会亏待了你儿媳妇。” 晏侯爷:...... 晏侯爷如同看傻子一般地看着他,他可真是大度得让人同情。 他那墙角还嫌不够松? 见白明霁打定了主意,他也不能当真把人硬绑回去,一个妾死了,闹到了衙门,还要状告自己的嫡女,真有本事,晏侯爷没忍住,又鄙夷地看向白尚书。 白尚书似乎完全听不见他们说话,整个人被悲伤笼罩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身侧一辆马车徐徐驶了过来,师爷见状忙道:“三娘子下官就交给白大人了。” 没听到哭骂声,瞧这架势,昨夜的二十个板子下来,到底是伤了元气。 白之鹤终于开了口,嗓子如铜锣,沙哑的厉害,问师爷,“何时能安葬?” 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师爷恨不得将这些人一溜烟全打发了,忙道:“白大人放心,大理寺的岳大人已接了案子,待查验过,阮娘子想必很快便能入土为安。” 白之鹤又看向岳梁。 岳梁道:“下官尽力。” “有劳岳大人。” 白之鹤没再停留,从始至终没也去看白明霁一眼,牵了一旁的马匹,跟在白三娘子马车后,总算离开了。 晏侯爷看着人走远,极为不屑,回头又问岳梁,“定罪了?” “还未。”岳梁顿了顿,又道:“侯爷放心,下官定会还少夫人一个清白。” 这么说,那就是冤枉的了。 白之鹤那蠢东西! 他晏家人自也不能平白无故遭了冤枉。 她要去一趟就去吧,这回待岳梁的态度客气了许多,拱手同岳梁道:“那就有劳岳大人了,早些把人还回侯府,晏某必会登门酬谢。” 岳梁回了一礼。 晏长陵将人送到了马车旁,把手里的披风递过去,“外面风大,先拿着。”没给白明霁拒绝的机会,手一探挂在了她的胳膊弯,又问道:“东西在哪儿,我去取。” 白明霁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晏长陵以为是她不放心,当下竖起两根手指,“我发誓,旁的东西不会动,回头你再清点一遍,少了我赔。” 她屋里倒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搭在手弯上的披风往下滑了滑,晏长陵又替她扶了一把,手指恰好撞上她指尖,轻轻一碰,像是被蚂蚁叮了一口,触感极为陌生,白明霁忙转过身去,登了车,“你带上金秋姑姑一道,她知道在哪儿。” “好。” 等人上了马车,帘子落下,眼睁睁看着大理寺少卿把人带走了,晏侯爷才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拿话揶揄他:“就这么放心?” 晏少将的心胸非比寻常,“媳妇儿有人惦记,说明娶对了,她抢手。” 晏侯爷还不知道他,就看他能大度到何时,“赶紧把人捞出来。” “成。”晏长陵领命,潇洒转身。 晏侯爷眼疾手快,一把提溜住他的后领子,把人拉了回来,没给他溜走的机会,“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我问你,为何突然回来。” 阿福说得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得来。 边沙一战尚未结束,据晏侯爷所知,陛下并没有招他回京的旨意,仗打了一半这时候赶回来,必是出了事。 晏长陵被他提着后领,跑不掉,看向一旁周清光。 晏侯爷一声冷嗤,“他救不了你。” 周清光最初还是晏侯爷带的兵,一手被他提拔起来,后来自己的腿脚受伤后,上不了战场,见他颇有抱负,尚有大仇未了,便给了晏长陵。 昔日的主子和如今的主子掐上,周清光只能装作瞧不见,背过身去。 晏长陵逃不掉,也没挣扎,扭着脖子,尽量维持体面,懒懒地回了一句:“打累了。” 晏尘阙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手上的力道松开,“你说什么?” 侯夫人走的早,晏长陵几乎是他一手带大,从小肉团子带成了战场上的少将,他是个什么性子,自己何尝不知,早年为了上战场,扮成士兵偷偷跟了他几十里,被发现后,扒住他马腿不松,撒泼打滚死活不回,至今这桩笑话还在军营里流传。 一个披上战袍眼睛便会放光的人,说他打累了? 晏尘阙神色一变,紧张问道:“出事了?” 晏长凌没应,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理了理被他揪乱的衣襟,立在那好一阵沉思,似是在组织言语。 晏侯爷等了半晌还不见他开口,不耐烦了,正欲发作,晏长陵双臂一展突然抱住了他。 他个头高出一截,晏侯爷被他一抱,完全没有防备,脚步被撞得退后两步,心头一震,竟失了神,“你......” 晏长陵道:“父亲,我厌倦了打打杀杀,想家,想父亲了。” 他嗓音很低。 晏侯爷竟听出了几分沧桑。 “父亲放心,我已去陛下面前请过罪了,往后儿子就陪在你身边,替你老人家养老。”不等晏侯爷反应,一把松开他,转身疾步走向一旁,翻身上了周清光的马匹。 马蹄子扬起一片尘埃,人都瞧不见了,晏侯爷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骂了一句,“不败家,老子就烧高香了,还要你养老......” 转头去找周清光。 哪里还有人影。 晏侯爷:...... 唤来一旁阿福,肃然吩咐道:“派人去边沙打探一下消息,查查到底发生了何事。” — 半个时辰不到,白明霁便到了大理寺。 如今虽已立了案,暂且只是嫌疑人的身份,定罪前,她的行动能不能自由,全凭岳梁一句话。 下了马车,岳梁径直把人带到了后院门口。 早上一起来便去了衙门,一堆的人和事还在等着他,岳梁没跟着进去,脚步立在了门槛外,“先等会儿,我稍后就来。” 白明霁点头,“好。” 因母亲的死,她几乎成了大理寺的常客,对这里算得上熟门熟路。 大理寺煞气重,寻常官员除了当差的时辰,不会在此停留。 岳梁不一样。 吃喝住行都在这儿,连家都安在了府上。 白明霁有些日子没来了,顺着后院的长廊一路往里走,到了一处小院前,门口的丫鬟见到她,面色一喜,笑着迎了上来,“大娘子来了。” 白明霁点头,问道:“老夫人身子还好吗?” 丫鬟一面将她往里领,一面回着:“挺好,就是时不时惦记着姑娘。” 岳家原本也是京城里的世家,后来岳家家主犯了错,被岳梁大义灭亲,亲手将人送到了断头台上。 陛下看中了他的忠诚和狠决,封他为大理寺少卿。 如今家中只下剩下了这么一位老母亲。 先前家中倒是有个妹妹,可惜早年落水死了,老夫人自那之后便得了心病。 老夫人头一回见她,便把她认错成了自己早死的女儿,那时她有求于岳梁,抓住了这个机会,将错就错,时常过来孝敬老夫人,陪她聊天,替她捏捏胳膊捏捏腿,日子一晃,过去了一年多,倒也成了习惯,隔上一段日子,她还是会来。 岳老夫人正坐在木几前晾着香片,见她来了很是高兴,招呼她进屋,把手里的一块香片递给她,“闵儿,香不香?” 闵儿是岳家姑娘的闺名。 白明霁接过来,凑近鼻尖闻了闻,抬头迎上老夫人期盼的目光,弯唇一笑,点头道:“嗯,香。” 老夫人笑得更开怀了,“喜欢吗,喜欢你拿去用。” “多谢老夫人。” “这还有呢。”岳老夫人转头捧出了一只大匣子,里头满满全是香片,“你再挑挑,有喜欢的,都拿去......” “好。”白明霁挨着她坐下,“老夫人腿脚还会胀痛吗。” “整日闲着,哪里会痛......” 白明霁选完香片,蹲在她跟前替她捏了一会儿腿脚,见她躺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便拿了一件单薄的褥子替她搭在身上。 一回头却见岳梁正立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不知他是何时过来的,白明霁愣了愣,走出去问道:“大人忙完了?” 岳梁点头。 白明霁便问:“阮嫣的尸身到大理寺了?” “嗯,这就带你过去。”两人脚步上了长廊,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香片,岳梁温声道:“不喜欢,扔掉便是。” 白明霁回头,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笑了笑,“还挺香。” “过于浓,不适合你。” 白明霁当没听到,将其放进了腰间的荷包,“老夫人的一片心意,不能辜负了,我拿回去焚。” 没想到很快派上了用场。 尸首过了一夜,味儿已散了出来。 岳梁看着她迟迟不上前来的脚步,捏着白布一角,最后再同她确认一回,“当真要看,不怕?” 白明霁点头。 活人她都不怕,还怕死人不成。 可当岳梁掀开白布,白明霁才知道他所说的害怕是何意。 尸首昨夜白尚书亲自擦洗干净,此时还是能瞧见胸口那些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周围的皮肤已成了紫色。 “统共七刀。”岳梁瞧了一眼她脸色,重新盖上了白布,缓声道:“照刀口的深度来看,对方应是她熟悉的人,是在她毫无防备之下,从正面刺入。” 如此说来,白楚拿到的那块玉佩,是证物不假了。 岳梁抬手指了一下门口,示意她先出去,边往外走边道:“那日你我遇到她后,白尚书将其安置在了一处离白府不远处的院子,这几日她统共见了三个人。” 大理寺查案,白明霁从不怀疑其能力,倒也不意外,只怕她见的这些人,都是白家人吧。 果然,岳梁道:“一个是三娘子白楚,一个是二夫人,另一个则是白二公子白星南。” 白明霁没料到其中竟没有白之鹤。 “三娘子白楚,头一日便去过院子,呆到午后人离去,第二日夜里再去,便在屋内发现了阮氏的尸体,这期间,二夫人去送过一回衣裳,二公子白星南运了几口箱柜到院子,也就是在死者遇害的当日,三人都进过屋。” 如此一来,二夫人和二公子最有嫌弃。 但二人并没有要杀阮嫣的动机,白明霁道:“大人可问过了,他们身上的玉佩都在?” 岳梁没有立即回答她,带她回了后院,“先洗漱,洗漱完用饭,之后再慢慢说。” — 这头白明霁用着早食时,晏长陵正吃着冷羹。 一个时辰前,人便到了白府,小厮将其领到了前厅,奉上茶水伺候着,最初的说辞是,“姑爷稍微,小的这就去知会老夫人。” 喝完一盏茶,不见人来,晏长陵抓了个奴才来问,那奴才说去催催,半天姗姗来迟,禀报道:“老夫人头疼发作,刚吃完一剂药,正在收拾,待收拾好了,便来见姑爷。” 晏长陵道:“我不见你们老夫人。” 小厮陪着笑,“姑爷今儿登门得仓促,尚书大人昨儿一夜没回来,如今人已去了兵部,府上的二爷也不在,两个公子一早去了私塾......” 言下之意,他突然造访,又没递帖子,能接待他的只有白老夫人。 晏长陵该给的面子给了,起身招呼身后的金秋,“我也不找他们,劳烦姑姑带个路,大娘子院子在哪儿,我自己过去。” 小厮急忙拦了下来,“姑爷不知,大娘子屋里正在浆洗......” “是吗,那我正好能帮上忙。” 他能帮什么吗,还能去打扫屋子不成,小厮脸色一变,横竖就是不让他进,“姑爷,府上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呢,这番闯进去可不妥......” 这好办。 晏长陵回头对那小厮一笑,唤了一声周清光,“去把白星南给本将带回来。” 小厮见拦不住了,忙给旁边的人使眼色,那人退下,匆匆去了老夫人院子通风报信。 “禀老夫人,姑爷去接二公子了。” 老夫人捏了捏额角,迟迟没发话,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主意一向大,本事也大,这不又有人替她撑腰了。” “有说来做什么吗?”转头又问身旁的嬷嬷。 “说是去大娘子屋里取一样东西。” 这时候还能取什么。 昨夜自己府上发生的事,白老夫人还能不知道? “他要进就进吧,还能把我白府掀起来不成。”心头的气憋了一晚上,到底没忍住,手里的茶盏,“砰——”一声搁在了木几上,“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一个被赶出去的妾死了,竟闹到了公堂上,我白家的脸面,是彻底丢尽了!” “三娘子人呢?” “早上大爷送回来,正躺着。”二十个板子下去,后腰是全烂了,适才抬回来时嚎了好一阵,这会子没了动静,想必是大夫给了麻药,睡过去了。 老夫人缓了缓情绪,“只要没死,就让她起来,去大理寺把案子给我撤了。” — 不到两刻,周清光便把人擒了回来。 进门时白星南双脚都站不稳了,手捂住胸口,脸色发白,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吐。 看得出来,周清光的办事速度确实快。 晏长陵背靠在前厅的柱子前,唤了一声,“白二公子。” 白星南艰难的抬起头,“姐,姐夫,找我有何......”到底受不了了,忙奔去一边的花圃,躬着身子,“哇哇——”呕了起来。 身旁的小厮赶紧掏上了绢帕,白星南伸手去接,宽袖滑落下来,小臂上一道似是被什么东西挠过的抓痕,格外明显。 等他收拾干净了,晏长陵才走过去,“你长姐的院子在哪儿,带个路。” 呕过后,白星南缓和了许多,抬手比了个方向。 晏长陵走上前,抬起胳膊一把勾住了他肩膀,忽然道:“上回的事,多谢了。” 白星南一愣。 晏长陵笑着道:“不是你找上陆隐见,让他替我出口气,千万要保住我这个姐夫的地位?” 这不,他那两个兄弟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去偷袭堂堂朝廷命官大理寺少卿。 三娘子私下里求白明霁,必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求,两个姐妹关起门来说的话,陆隐见一个外男不可能知道。 稍微一挖,就挖了出来。 自然也听说了那句,“你拿什么与我争?” “应,应该的。”先前去告密时,他千叮咛万嘱咐,还让陆隐见发了誓,不能说出去,没想到还是被卖了,白星南眼见地紧张了起来,往他身后望了望,低声道:“您,您千万别告诉长姐。” “她这么凶?” 白星南吞咽了一下喉咙,忙摇头,“不,不凶。” “那你怕她作甚?” “我没,没怕啊,我哪里怕了?”白星南作势挺了挺胸膛,抬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热出来的细汗,似是还不知道府上发生了何事,把人带到了白明霁的院子前,昨日在书院他就听人说,晏世子回来了,但没料到这么快就上门来了,“这便是长姐的房间,姐,姐夫今日是来回门?长姐呢?” 16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磨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进了院子,金秋匆匆忙忙去暗格内找到了玉佩,拿回来交给晏长陵,“姑爷,您瞧瞧。” 晏长陵接过看了一眼,与昨夜三娘子亮出来的玉佩一样,不过多蒙了一层灰,转身递给周清光,“去把少夫人接回来。” 进来一趟白家不容易,不想这么快就走,回头对一脸疑惑的白星南道:“晚上我歇在这儿,劳烦二舅子去备点吃的。” 真凶尚未找到,他那位夫人从大理寺回来,必然会回白家,他就坐在这等人,懒得挪窝了。 昨夜在大理寺睡了一夜地牢,还未洗漱,又叫住白星南,“再提桶水。” “好,马上就来。”不用在书院里听学,白星南很乐意为他奔前走后,备好了酒菜,等晏长陵洗漱完,两人便坐在院子里打算畅饮。 跑前跑后忙乎一阵,白星南额头又布了一层细汗,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把扇子,“扑扑——”扇着,脸颊上生出了两团红晕,估摸着也想好好打探打探自己这位长姐夫,但又不敢正眼去看,偷偷瞥一眼,自己倒是先心虚了起来,转过头摸一下鼻尖掩饰一番,怎么看怎么傻气,与白明霁身上的那抹灵气,全然不同。 晏长陵看向他腰间,“听说你们白家小辈身上,都有一块家传玉佩?” 白星南适才看到他取走了白明霁的那枚,不知道有何用处,点头道:“有。”顺手摸去腰间,这一摸摸了一个空,愣了愣,低头去寻,“咦,哪儿去了?” 又摸了摸,还是没找到,这回也顾不得打扇了,忙站起身,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依旧没找到,面色逐渐着急。 晏长陵也不说话,等他慢慢找,这头还没有个结果,却见对面廊下有两人走了进来。 隔着芭蕉,晏长陵都能认出那道身影,眼皮子跳了跳。 李高很快到了跟前,一张脸上笑出了褶子,完全瞧不见晏长陵脸上的不待见,热情地招呼道:“哟,世子爷正同二公子饮酒呢。” 晏长陵:“......” 他还真是哪儿都能找到人,“陛下又有事?” 李高弓腰,笑得更和蔼了,“晏世子刚回来,陛下哪能不惦记。” 只怕他那副画儿还没找到吧。 晏长陵不得不放下酒杯,起身出去前,同身旁的白星南丢下一句,“我回来之前,最好把你那枚玉佩找到。” 不用他说,白星南也知道着急,玉佩是祖父留给他们的,这要是丢了,就算父亲不打他,长姐也得让他脱层皮。 背心顿时一凉,仰头喃喃叫了一声老天爷,“救命啊......”赶紧顺着院子,一处一处地去找。 — 晏长陵进宫后,被李高径直领去了御书房。 锦衣卫沈指挥正跪在门外的金砖上,这回皇帝的火气明显比上回更甚,里头突然飞出来了个物件儿,想来应该砸在沈指挥身上,准头没稳好,晏长陵差点被殃及鱼池,侧身躲开后,走过去抚了一把沈指挥的肩膀,颇为同情地安抚道:“兄弟,保重。” 沈指挥头垂得更低了。 确定里面不会飞出东西了,晏长陵才抬步进屋。 皇帝双手叉腰,在屋内来回打着圈,嘴里还在骂着,“朕养你们有何用,一群没用的东西,找了这么些天了,还没找到,朕,朕要气死了......” 看得出来,确实挺气,晏长陵小心出声,“陛下。” 皇帝转头见他来了,胸口的怒气终于缓和了一些,招手让他过去坐,亲自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晏长陵跟前。 晏长陵慢慢地坐在他对面,问道:“还没找到?” “没。”皇帝一通火气发完,背心都生了汗,双掌抚了抚膝盖,眼见又要气上了,仰头灌了一口酒入喉,忽然看着晏长陵,怅惘道:“云横,我完了。” 晏长陵一怔。 自他登基后,晏长陵还从未见他有过这般失意之态。 虽说儿时他过得并不如意,但后来被先帝接到京城后,慢慢地适应了京城里的生活,无论是见识还是胆识,都逐渐展露出了锋芒。 且还是先做了三年的太子,再登基为皇帝,至今在位五年,性子早就被宫廷里明争暗斗,磨得稳如泰山,也养出了与历代帝皇一样的深沉心思,真正地做到了圣心难测。 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他急成这样。 晏长陵不再玩笑,神色也肃然起来,问他:“陛下,到底怎么了?” 皇帝欲言又止,又抢过了他跟前的那杯酒,一口饮了,叹道:“果然,朕每回都觉得你杯子里的酒更有劲。” 不仅是酒,儿时就连晏长陵吃的饭,他都觉得要比自己碗里的香,总是与他换着吃。 这份情谊从小到大,延续至今,也就成了他每回有过不去的坎之时,都习惯去找晏长陵帮他解决,也只有在他晏长陵面前,皇帝方才还能露出了这样的一面,“朕就感觉有一把刀悬在头上,随时都能落下来切了朕脖子。” 如此严重? 晏长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狐疑地看了皇帝一阵,俯身问:“陛下,丢的当真是一副画?” 皇帝被他这一问,目光躲闪。 晏长陵知道自己猜对了,又问道:“陛下丢的到底是何物?” “我......”皇帝望了望他,还是不敢说,“云横,你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如今有难,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晏长陵没了耐心,牙一咬,直呼其名,“晏子恒!” — 周清光在殿外等到快天黑了,才看到一道人影从两道高墙之间走了出来,灰青色的天光笼罩在他身上,越来越暗,仿佛在慢慢地将他吞噬。 “主子。”周清光迎上前。 晏长陵没应,目光空洞,从他身旁走过,双脚犹如千金重,走得极为缓慢。 周清光一愣。 这样的神色,他倒是见过一回,半月前在边沙,他去营帐里唤他,他刚睁开眼睛,也是这番神色。 之后突然抱住自己,说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活着就好。” 穿好了衣裳后,便立马带他回了京城。 说是要找赵缜报仇。 今日这是第二回。 周清光没敢出声,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宫外,正要扶他上车,却见他突然翻身上了马背,猛地一夹马肚,怒吼出一声,“驾!”,坐下的马蹄往前疾驰而去,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中。 — 御书房。 晏长陵走后,李高半天没听到里面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一进屋却见皇帝神色呆愣,人跌坐在地上。 李高吓了一跳,呼道:“陛下。”忙上前将其扶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底下那帮子人办事不长心,陛下罚他们便是,千万别把自个儿气着了。” 皇帝随着他的搀扶,恍惚地站起了身。 李高窥了一眼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道:“是晏世子没答应?” 今日皇帝找晏世子来,是想让他帮忙一道追查那副丢失的‘画’。两人起初还坐在殿内饮酒,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又去了后间。 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谁都不知道。 皇帝是半个字都不想说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先出去,朕一个人安静会儿。” “是,奴才在外守着。”李高把他扶到了椅子上坐好,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没有他的命令,内屋没人敢进来,天色暗了也没添灯,只留下了李高适才带进来的一盏灯笼。 光芒昏昏暗暗,人也浑浑噩噩。 皇帝至今脑子里还是一团懵,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晏长陵。 像疯了一样。 他知道事情棘手,但没想到听他说丢了那样物件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突然就疯了,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你这皇帝到底是怎么当的!如此紧要之物你都看不住?!” “晏子恒,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我......” 晏长陵揪住了他的衣襟,双目赤红,那眼神仿佛要把他吞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姐心疼你这个弟弟,为了让你的江山坐得安稳,心甘情愿替你去和亲,我在外拿命为你守着江山,你就是如此回报我们的,晏子恒,所有人都死了,阿姐,阿姐她......” 晏长陵将他往前一推,目光里的悲恸,几乎到了绝望,慢慢地跌坐下来,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闷头饮完了一壶酒。 皇帝被他的反应吓住了,半天才回过神,走过去问他:“阿姐她怎么了,是不是萧炜烨那王八蛋欺负她了?朕现在就派兵攻打大启,把阿姐接回来!” 当初皇帝来京城,不仅是晏长陵关照过他,晏月宁对他更是照顾有加。 把他当成亲弟弟疼。 因同几个宗亲争夺太子之位,被人软禁在家中,最艰难的那一月,是晏月宁冒着危险,让晏长陵在外放风,偷偷来给他送衣裳,送吃的,陪在他身边,给他讲历代英雄遭难的故事。 这份情谊,他怎能忘。 可任由他怎么问,晏长陵也没开口,最后走之前同他说了一句,“陛下心怀天下,贤明果决,是一代明君,想必一定能把‘画’找回来。” 皇帝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越想头越疼,双手捧着后勺脑,往膝盖上磕去,“朕也要疯了。” — 周清光把玉佩送到了大理寺,一个时辰后,白明霁便到了白家。 一道上门来的还有大理寺卿岳梁。 老夫人这回没再闭门不见,接到消息,赶紧让嬷嬷替她好好地收拾了一番,要亲自出去见客。 白家的老爷子也曾是先帝亲封的二品大将军,为此她也有了一个二品的诰命在身。 自己一个诰命夫人,亲自去前厅接见大理寺的那位新贵,面子上也算是给足了。 出去前厅前,老夫人叫来了二夫人,交代道:“给三娘子好好说,一家人关起门来,没什么不能解决的,她想要公道,我给她,但我白府往后终究还要在这京城内立足,颜面不能丢,大娘子如今是嫁了人,二娘子,她三娘子还未许亲,既然知道姨娘的日子难熬,就应该珍惜自个儿的名声,这般闹下去,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要是想明白了,就当着大理寺少卿的面把案子撤了,想不明白,咱们这个家,也就要跟着她一道败落,往后她的日子如何,我这老婆子是管不着了。” 二夫人得了任务,立马去找三娘子。 若是昨夜姨娘刚死,老夫人能来她这儿,说出这一番威逼利诱的话,三娘子说不定就答应了。 但昨夜知道姨娘死后,她分明去找过老夫人,老夫人说什么? 说的是:“她阮氏已不是我白家的人了。” 如今再来让她顾全白家的面子,说什么都晚了,衙门的人都敢不顾父亲的面子,打了她二十个板子,她一个老夫人又能如何? 横竖是铁了心,死活都要同白明霁磕个你死我活,同二夫人道:“老夫人这是怕我连累了府上的名声,就没想过姨娘也是一条人命,也曾在这府上侍奉过十几年,她生我一场,如今人死了,我要是不替她讨一个公道,谁还会在乎她的死活?这案子,我告定了,劳烦婶子同祖母说一声,孙女不孝,死也不会撤!” 之前说话像是蚊子叫的一个人,竟然也能忽然厉害起来。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阮氏。 二夫人再劝,三娘子便扯着声音道:“杀人偿命,人在做天在看,她白明霁不得好死!” 二夫人气得一甩袖,也没了好脸色,“折腾吧,尽早把这个家折腾没了,你们一个个都去牢里蹲着,才罢休。” 出来后同身旁的丫鬟交代道:“把她看住了,别让她出来。” 三娘子怕是指望不上了,只能让老夫人那头使力了。 老夫人正在前厅接待岳梁,态度客气周到,“岳大人公务繁忙,今日还劳烦你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白明霁,问岳梁:“这丫头可是洗清了罪名?” 岳梁点头,“嗯,本案与大娘子无关。” “那便好。”老夫人松了一口气,缓声道:“这姐妹之间,平日里生了一些矛盾,一时想不开,糊涂了才跑去敲了鼓,事情闹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我这老婆子也不怕人笑话了,岳大人应也听说过,那阮氏早在两年前就不是我白家的人了,现下遭了难,咱们听了心头也很遗憾,无论如何,曾经侍奉过我白家一场,安葬的事儿便由我白府来承担,可要说立案,替她讨个公道,咱们终究不是阮家人,不能行那越俎代庖之事......” 岳梁听出来了,这是想要他撤案。 “老夫人说得在理,不过如今这案子......”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一阵嘈杂,随后一道嗓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岳大人,我不撤案!” 老夫人眼皮一跳。 外面二夫人急得腿都打哆嗦了,想不明白她哪里来的韧劲,都伤成那样了,还能跑出来,一面在三娘子身后追,一面朝门前的丫鬟挥手,“快把人拦住。” 几个婆子见形势不对,急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人抱住,往后院拖,三娘子拼了命地喊叫,“我不撤案,我要替姨娘讨回公道,你们这些杀人犯,放开我......” 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 岳梁也没再耽搁,起身同白老夫人行了一礼,说明了今日过来的目的,“阮娘子之死,岳某怀疑与贵府的人有关,今日来,便是与老夫人知会一声,大理寺的人这几日要在贵府办案,得罪之处,还望老夫人见谅。” 众人一愣。 合着今日大理寺登门,是来府上擒真凶的。 老夫人脸上的血色一下散尽,态度说变就变,冷硬了起来,“我白府立世多年,一向光明磊落,岳大人怕是有什么误会。” 岳梁没去解释,这些年查案,见过比她资历高的人多了去了,说了一声,“老夫人,得罪了。”转头便吩咐人进府。 老夫人看着大理寺的人像进菜市口一般地往府邸内涌,身上那二品诰命起不了任何作用,被嬷嬷扶下去时,再也没有了精神气儿,朝着白家祠堂的方向望了一眼,颤声道:“白府果然是要败落了啊。” 嬷嬷搀住她:“老夫人先保重身子......” “大爷人呢?真要为个死人,把府上的名声都造尽吗?” 嬷嬷回禀,已经派人去兵部传话了。 白老夫人等不了了,这等危难关头,总会习惯想起一人,“去把大娘子叫过来,家里闹成这样,她就不管了?” 人就是这样。 管得多了,说你强势。 不管了,又是你的不对了。 金秋姑姑站在一旁一边听着老夫人同娘子说话,一边替娘子不值。 昨夜在地牢里睡了一夜,也不见老夫人关心一句,把人叫过来头一句便是问娘子,要怎么办。 在这个家,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错觉。 觉得娘子是铁打的。 她无所不能。 个个恨她,又个个都离不开她。 老夫人连说话的语气都习惯了,习惯了指使,“你是晏家少夫人,不看憎面看佛面,晏家的面子他总得给吧?再说,你不是与那位岳大人相熟吗,你去说几句好话,使些银子也好,就当是花钱消灾,赶紧把人打发走,我白家院子里还有两位娘子住着,这么查下去,往后还怎么与人说亲?” 昨夜白明霁在地牢里睡了一夜,到这会子身上的衣裳都没换,脸色有些疲倦。 老夫人见自己说了一堆,她一句也没吭,到底是有求于她,语气又软了下来,“你母亲走后,这个家就不像家了,你父亲一颗心是被猪油蒙住了,只惦记那握不住的,不知道正室夫人的好,最后哪头都没捞着。如今这府上放眼望去,就没有一个能担事的人,你自小懂事,什么都不用人教,便能走到所有人的前头。俗话说,能者多劳,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家,受点委屈吧。” 金秋姑姑听得直瞪眼,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歪理。 好在白明霁也不是个寻常人,听完后也丝毫不伤神,反问道:“清者自清,祖母怕什么?阮氏之死,迟早会怀疑到咱们头上,先是轮到我,之后便是你们,谁也逃不掉。三娘子这一状告我倒觉得告得好,正好让岳大人替白家每个人都洗清嫌弃。” 老夫人对这个孙女一向头疼,他就像是一根没长心的铁棍子,无论你怎么说,总是油盐不进,“你怎么听不进人话呢!” 白明霁点头,“祖母一向是如此说我的,我先回去了,昨儿没睡好,还困着呢。” 人走了,白老夫人半天才顺回胸口的那口气,倒在那椅子上,直捶胸,“她就气死我吧......” 二夫人站在廊下,见人出来,原本还想劝说两句,还没开口,白明霁劈头就是一句,“婶子有话说?哦,听说昨日婶子去给阮氏送过东西,那婶子可得同岳大人说清楚了,免得被他怀疑。” 二夫人深吸一口气,这祖宗...... 彻底不敢招惹了。 先自求多福吧。 大理寺办案,从不给人讲情面,人到了府上,府上就不是自己的家了,而是他们办差的现场,哪里都可以去,谁都能传。 岳梁先从几个小辈开始查起,每个人都叫过去问了话。 头一个传的是大公子白云文,玉佩在身上,前两日的行踪也都能对得上。 接着便是二娘子白明槿,人没来,派了身边的丫鬟,把玉佩送到了岳梁手上,有屋里的仆人作证,最近半月都没出去过。 轮到白星南时,却不见人了。 找来小厮一问,说是正午那会儿便出了府,出去找什么东西了。 这时候出去找东西,怕不是有点晚。 岳梁派了两人,先下了拿人的令。 一番忙完,天色已不早了,岳梁没再继续盘问,回了大理寺,人一撤走,白府便炸成了一锅粥。 听到消息,二夫人再也没有心情劝别人了,在屋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了就死了,临了还把咱们也搭进去,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会被他连累死,一个妾,屁事倒是多,她是能饿死还是能冻死?非要咱们替他跑了一趟又一趟,如今人死了,算在咱们头上了,星南那孩子,性子软得像柿子,谁都能捏上一把,他能杀人?谁要是敢让咱们当那替死鬼,我便与他拼命......” 金秋姑姑也不相信二公子能杀人,看向坐在高凳上一言不发的白明霁,轻声问道:“平日里二公子连杀鸡都不敢看,娘子觉得他能杀人?” 白明霁没应。 金秋姑姑也没再问了,转身去打水,准备伺候她洗漱,刚走出门槛,白明霁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看那架势,好不了,金秋姑姑心头一跳,忙问:“娘子去哪儿?” “不必跟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一路疾步到了门口,却遇上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白尚书和白二爷。 两人身上都沾着尘土。 想来也知道去了哪儿,入土为安,阮姨娘那模样,确实应该下葬了。 白尚书和白明霁均没有出声。 白二爷愣了愣后,笑着招呼,“阿潋回来了。” 白明霁点头,唤了一声,“二叔。”也没多说,抬步从两人身边走过。 身后白二爷进门时,看了一眼脸色木讷的白尚书,忍不住劝道:“人死不能复生,父女俩哪有隔夜仇,你那性子得改改......” — 白明霁在前世白星南经常出入的地方,寻了一圈,没寻到人,回去路过赌坊时,却听身侧的巷子内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 “朱世子拾金不昧,助人为乐,还请把玉佩还给小的吧......” 白星南? “本世子就不还怎么了?”朱锦城站在一堆杂物前,把玉佩绕在手指头上,半弯着腰懒洋洋地在他跟前甩着圈儿,“是不是又要回去告诉你那位长姐,让她替你做主?” 白星南赔着笑,“世子放心,小的绝不会告密。” 朱世子却是一声冷笑,“你觉得我会怕她?” 白星南忙道:“朱世子英勇神武,谁也不怕。” 朱世子看他这副没有一点骨气的样儿就来气,抬起脚,缓缓地踩在了他肩膀上,用力一压,俯身对着他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窝、囊、废!” 夜色中看不清白星南的神色,身子似乎僵硬了一瞬,却没反抗,片刻后又道:“公子说得对,我就是窝囊废,还请公子把玉佩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