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将女归》 第1章 风起姑苏(1) “红姨,我不想跳,我弹琴好不好?” 繁华的红楼内,一绿衣女子正拉着穿红衫的妈妈撒娇,姣好的容颜引人频频侧目。 “不好。”红姨直截了当的拒绝,怕忍不住心软,直接甩开绿衣女子的手,快步离开往楼下走,边下楼边回看一脸丧气的丹素,“素儿你可是答应过我,十五献艺行礼,任红姨安排的。” 她一直宠爱这个姑娘,给她起名为丹素,支持她学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希望她的人生不设限。所幸这个从小被自己一时脑热收留的孤女,向来机敏聪慧,学东西快、读书多、见识广,许多事情比她都看的透。 丹素自小,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武学兵法也略有钻研,唯独歌舞却一直表现得兴致厌厌,平日里也任由自己在红楼所有姑娘里处于小透明的状态。 起初红姨着实不能理解,以丹素的资质和能力,在红楼想要横着根本走不成问题,为什么在城外的庄子中披露锋芒却在姑苏红楼小心忍让。但后来红姨有意无意从丹素口中听得“守拙”一词,愣了片刻之后也就任由她去了,但是十五献礼之前红姨却是狠了心,要逼这丫头对自己的未来做出个选择。 丹素见红姨不吃这一套,撇着嘴,不满道:“那还不是红姨你趁我吃醉了酒,诱我答应的。” 红姨此时已经走到楼下,抬头看着趴在二楼围栏上的人儿,朗声道:“瞧瞧素儿还怪我了?你这丫头,要不是你缠着你红姨要去酒庄,红姨哪有机会诱你?” 说完就去吩咐布置礼台,还不忘嘱咐丹素身边的丫头,“杜衡、沙棠记得看着点儿你们家姑娘,人到时候要没在,我拿你们是问。” 丹素撇撇嘴,这哪是嘱咐杜衡、沙棠,明明就是说给她听的。也是怪她之前贪嘴,为了去酒庄尝上好的桂花酿,缠着和红姨一起出去,接着被诱导答应红姨,在十五岁时登台见礼。可谁成想,红姨竟安排她登台跳一支《风起》。 这偌大的红楼,不认识丹素的大有人在,但不知道丹素姑娘不喜欢跳舞的却寥寥无几,纵使传言她学的又快、跳的又曼妙,但未曾有人亲眼见过,因此丹素的舞也就成了传说。 每次练舞,丹素推脱都说懒得动,但一次在城外的庄子上练习拳脚功夫的时候,可是被红姨抓住那蹩脚的借口好好嘲笑了一番,这哪是懒,愿意学更累人的打打杀杀却不愿跳舞。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红楼姑娘们耳中,也着实让她们笑话了几天,而此次献礼,真真是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看热闹。 丹素躺在房内,无聊的摆弄着手边的一局死棋,听着身旁的两个丫头唠嗑儿。 “姑娘姑娘,刚刚我出去拿果子的时候,又看见那个书生进了紫薰姐姐的房间——今天这盘果子不如昨天好吃。”沙棠边吃着刚端进来的果子,边吐槽,“这个月都第几次了,被红姨看见免不了要说教一顿。” “说教也是对着紫薰姑娘,不干我们姑娘什么事。我们压根儿不知道不了解就是了。”杜衡拿出了账簿,开始仔细核算。 “嗯,话是这么说——”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的丹素手里捻着一枚白子,思索着开口,“紫薰姐姐这下,可能陷的不浅。只怕她向来淡泊温顺,为着一时脑热的感情伤到自己。” 说到这儿,丹素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紫薰姐姐今晚有客吗?”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沙棠摇头,“没有。” “杜衡,你去帮我跟青荀姐姐传个话,请她今晚多留意一下紫薰姐姐,就说,”丹素顿了顿,“就说紫薰姐姐近日一直看着我练舞,很是上心。我怕今晚出差错会惹她生气,请青荀姐姐及时照看着,万一出事了还请她帮忙出面代为调解。” 听完,沙棠拧着秀眉,忍不住质疑,“姑娘,青荀姐姐向来心气儿高,说热络也热络,说冷清也冷清,她会管这些闲事吗?” 两个丫头跟在她身边多年,杜衡成熟沉稳,纳款记账,平素喜欢研习医术、造诣不浅;沙棠天真散漫,心机不深,平日主管吃食,就是一个活宝。 丹素一边打发杜衡出去传话,一边伸手捏了捏沙棠的发髻,笑着道:“怎么不会?青荀姐姐一向很关照我,我拜托的事情,青荀姐姐怎么会拒绝呢?” “啊?可是青荀姑娘不是一直不太——”喜欢姑娘你吗? “不太什么呀!”沙棠还没说完,就被丹素打断,“沙棠,我也饿了,你悄悄去隔壁见香馆要三份流沙包和鱼粥回来。” “哎呀姑娘,你晚上还要跳舞呢,被红姨知道要骂你了。” “傻小棠,红姨这么疼我,怎么会忍心骂我呢?这个果子你都说了难吃,咱们还不弄点好的回来岂不是亏待自己?再说了,你不说我不说,红姨怎么会知道?”丹素说着就把沙棠推着站起来,看着她一脸做贼心虚地悄悄开门出去。 青荀身为楼里头牌,一直是为红姨最看重的,这样的姑娘,怎么会屈尊关照一个野丫头呢? 紫薰素来是对任何人都平平淡淡,怎么可能来关心她一个未献艺登台的红楼小透明姑娘练舞呢?这么反常的事情,青荀姐姐冰雪聪明,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吧? 丹素思索着,将白子放下,趴在窗边支着下巴远远望着紫薰房间,微微皱眉。真失策,最近因为准备出礼被红姨看的紧,也不许她出去玩儿,都不能及时看到外边的风雨变化。事出反常必有妖,都两个月了,这个吴姓秀才接近紫薰姐姐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杜衡推门进来,走到丹素身后也往窗子外瞧,“姑娘,看什么呢?” “看风景。”丹素也没回头,“青荀姐姐说了什么没?” “青荀姑娘就说知道了,别的就没什么了。”杜衡往前走一步,踮脚看向楼下,有些疑问,“每天的风景都一样嘛,姑娘又想出去了?” “错了,每天的风景都不一样,看风景的人也不一样呐,不过想出去倒是对了。”丹素说着回身走到桌前坐下,“回来路上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人吗?” 杜衡跟着走到桌边,给丹素倒了一杯水放在手边,回忆着,“红楼进进出出也都是往常那些人。不过刚刚我回来路上,看到有两位穿着华贵的公子进了嘉荣姑娘的房间,然后门就被关上了,不知道里边在干什么。” “嘉荣?”见杜衡点头,丹素端起水抿了一口,一手摩挲着杯壁,“嘉荣一直是胆子最小的,况且才能上台演艺,怎么会和两个公子在一起?” “婢子也觉得很奇怪,就拦下了嘉荣姑娘身边的丫头问了一嘴,说是两个公子要对弈,听说嘉荣姑娘琴艺了得,特来红楼请嘉荣姑娘弹琴助兴。” 弹琴助兴?传言“姑苏红楼女,一曲百媚生”,嘉荣的琴艺在姑苏闻名虽也说得过去,但是特来红楼听琴,不应该请红楼琴艺最为出色、相貌气质卓然的紫薰姑娘弹奏吗? 不管从哪看,这些事情都透露着古怪。丹素思索片刻,对杜衡吩咐几句,让她立即出门去办。 第2章 风起姑苏(2) “姑娘姑娘,见香馆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生意那么火爆,竟然坐满了人,买这点东西让我排好一通队。”沙棠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大口喝着。 丹素也不意外,将食盒里的点心和粥一一拿出来摆放好,“是吗?见香馆平常也卖一样的吃食,怎么今天生意那么好了?难道是馆子里新出了点心?” “婢子还特意问了老板,也没有出新的点心啊。”沙棠将水杯放下,先夹一个流沙包递给丹素,这才拿起另一个细细吃着,“还是见香馆好吃。真是奇了,红楼昨天和今天的点心都一样,为什么今天的没有昨天好吃呢?” 丹素喝了一口鱼粥,还是老味道,满意的点头,“许是昨天那盘点心是奉给哪位贵人的,做法不一样,恰巧被你捡了漏。今天贵人没来,自然也就没有好点心吃了。” “真的吗?那婢子一会儿可要去打听一下,昨天的贵人什么时候再来,我好提前去请厨房的嬷嬷多做几盘不一样的果子。”说到厨房嬷嬷,沙棠嘟着嘴,语气闷闷的,“自从红姨关了我们的小厨房,天天都吃一样的后厨饭食,我都好久没吃到好吃的了。” 丹素闻言笑着捏了捏沙棠的发髻,安慰道,“好小棠,别生气,献艺一过小厨房就回来了。” 红姨先前担心沙棠的小厨房做的太好,会给丹素胡吃海喝的,就以献艺为由暂时关了小厨房。 小厨房被封有几个月了,天天吃后厨,丹素确实也忍不住了。倒不是说后厨饭菜有多难吃,偌大的红楼饭食供应都是靠后厨的餐点,和寻常酒楼比起来肯定是差不到哪去的。只是之前一直吃沙棠做的小厨房饭菜,丹素的嘴都被养刁了,自然也就瞧不上后厨的平常酒菜,只盼着小厨房能尽快回来。 只是,现在看来小厨房能不能如约回归呢? 不多时,杜衡推门回来,坐在丹素身旁细细回禀:“姑娘猜的不错,那吴秀才确实是贫寒布衣出身,家中还有一位古稀老母,三个月前才从圣都回来,不知怎么和紫薰姑娘在街上认识的,之后就时不时偷偷来红楼找紫薰姑娘。而且,最近那吴秀才不知为着什么事,来的尤其频繁。” 丹素静静听完,也不做评述,问道:“城中陆大夫怎么说?” “陆大夫说,姑苏城中最近来了不少贵人,有北边的,也有南边的。他还说,南北相会,不是勾结就是仇怨。” 姑苏城医馆的陆晟,本家先前也是圣都世族,后举家南迁姑苏,到了他这一辈,势力虽然大不如从前,小小姑苏城的风吹草动也还是瞒不了他的。既然陆晟都这样说了,那看来姑苏近日确实不平静。 “南北相会,不是勾结就是仇怨”仇怨应也不至于此时不年不节聚于姑苏,而能勾结在一起的,除了南越和北盛的朝臣应该也没旁的了。 丹素轻轻摩挲着指尖,眼眸微眯,南北勾结,到底是天下安逸太久了。 “杜衡,你先吃饭,吃完之后把咱们的银钱账目清点一下,田产铺面也整理一下,清点不及的话让沙棠帮忙。”丹素说完站起来,到柜子里翻找到几份契书,递给杜衡,嘱托她收好。 “姑娘,是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清点财物?”沙棠一脸不解。 “傻姑娘,你竟还能看出事来了。”丹素轻笑一声走到门边,“不会有什么事的,就是一时兴起清点一下,数出来的银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噢,哎——一会儿就要登台了,姑娘你去哪?” “太闷了,我出去透口气,马上就回来。”丹素说着开门走到廊上,抬脚向青荀房间的方向快步走去。 “丹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今晚要登台献艺吧?怎么寻到我这里了?”也不敲门,直接推开门进去,丹素看见青荀一脸困倦的躺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柳眉弯弯,凤眸轻眯,绝美的容颜叫任何一个姑娘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青荀姐姐真是好雅兴,不如今晚替我去献艺吧?”对着这样一副一脸厌弃的面孔,丹素也不生气,自顾自坐在青荀旁边。 “有事就说事,我可没工夫陪你闲聊。”青荀瞥了眼离她这么近的丹素,又缓缓阖上了眼睛。 “青荀姐姐聪明,想来也知道这姑苏城中最近不太平,我想请姐姐今晚帮我多留意一下紫薰姐姐和嘉荣,和他们身边的人,事后我请姐姐吃饭。” 不平静的姑苏,异样的紫薰、嘉荣,异常的见香馆,指不定会在献艺上趁乱出事,她亲自过来开口请青荀帮忙,也是暗示事情的严重性。 丹素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青荀搭话,犹豫着开口,“那我请姐姐吃沙棠的小厨房?或者把沙棠借给姐姐这边,叫她过来专门给姐姐做顿饭怎么样?” 又等了片刻,才听见青荀微弱的应了一声“嗯”,丹素就道谢离开,忍不住在心底数次感谢沙棠,这傻姑娘又帮大忙了。 这边被交易的沙棠正在核对契书,突然没来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着凉了,起身过去关好窗户。 刚回到房间门口,丹素就被身后的红姨叫住了,反复追问她是不是偷跑出去了,扬言要罚两个丫头。 “红姨,我这么乖,怎么会乱跑乱来呢?”见红姨一脸精明,丹素扶额,这老招数真的不好使了,无奈叹了口气,“我刚刚去找青荀姐姐聊天了,不信你去问她。” 红姨看了她半晌,硬是没有在丹素眼中看到一丝破绽,再想青荀是个清高随性的,更不会帮着丹素乱来,脸上便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是我的好素儿,快去拾掇拾掇,一会儿该登台了。”说着就把丹素推进房间,嘱咐两个丫头赶紧收拾着,别耽误了时辰。 两人闻言唯唯诺诺的应着,见红姨走了,相视一笑之后看向丹素,丹素无奈乖乖走过去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她们打扮。 第3章 风起姑苏(3) 是夜,姑苏权贵公子、富商多聚于红楼,都来观看丹素姑娘十五献礼。 人人皆说这丹素姑娘由红姨亲自教导,诗词歌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号称红楼门面的青荀姑娘出色都不止一筹,因此争相过来想见识一番。于是这晚红楼生意格外好,汇集八方鱼龙混杂的来客。 丹素坐在礼台后台,任由两个丫头筹备,听两人说着前厅的议论,不由头疼。红姨这是宠她,但也是逼她从此在红楼再也做不得“隐形人”,以至于区区一场献礼,弄得姑苏人人皆知。 不多时,听得二楼一声钟响,帷幕缓缓拉开,红裙女子身披薄纱,莲步轻移,一双素手持团扇躲躲藏藏遮掩面部,眉眼隐隐约约看的也不甚清晰,曼妙舞姿随一旁的琴声跳动,翩若惊鸿、婉若蛟龙,看得台下一片鸦雀无声,只有炯炯目光随着那一抹红跃动。 楼上一品包房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隔壁包间闭目养神的青荀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向礼台上瞧了一眼,只一眼便再也没有移开目光。 世人皆道江南姑苏春色好,红楼青荀惊为天,今日看来,江南的坊间天人要易主了。 一舞《风起》闭,满堂皆无声,唯有红色幕布缓缓落下,风姿曼妙的人儿不见了踪影。 半晌,众人反应过来,连掌声都忘记,闹闹嚷嚷纷纷喊着叫着愿一掷千金见佳人一面,大堂霎时填满了吵闹声、赞叹声,隐隐约约还掺杂有红姨清脆的安抚声。 楼上包间,一个紫衣男子猎物似的眼神盯着礼台上早已落下的幕布,指节有频率地敲击着桌面,声音温润平和,“北盛红楼的女子,还真是人间尤物。” 一旁的黑袍男子一脸谄媚,“世子说的是,您瞧身边这位抚琴的紫薰姑娘,身段样貌在姑苏那也是一等一的。” 紫衣男子正是南越国世子将离,闻言也不搭话,从外收回目光,转而冷冷看着那位“紫薰姑娘”,不知是对谁问着:“商大人还是不肯合作吗?” 黑袍男子起身给将离倒满酒,只当是轻声安抚,“您别急,这位商陆大人向来是识时务的,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求着我们合作,到时候……” 这边丹素跟杜衡沙棠两个丫头交代完,一个人从后台偷偷溜回房间,还没关好门,就被一把匕首从身后抵住脖子,瞬时脖子一阵冰凉。 “别出声,不然我杀了你。”同样冰冷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丹素陷入被动,浑身僵硬不敢轻举妄动,鼻息却敏锐的捕捉到一丝血气。 “英雄何必这样动刀动枪呢,我一个弱女子自然是做不了什么的,不如放开我,我任你差遣就是了。”丹素款款开口,声音尽可能保持平静。纵使她之前随红姨在别庄遇到过打家劫舍的混乱场面,这么多年一身拳脚功夫也不是白练的,但这样被人挟持却还是十几年来头一遭,不免有些慌乱。 “我——”话还未说完,身后的人突然晕了过去,直直往后倒,丹素及时闪身躲开,这才堪堪错过挂在颈间的匕首。 在原地定定站了几秒,确认那人确实没了动静,丹素才轻轻挪到一边,将门边的灯取下拿到手上,确认四下无人后把门关好,这才蹲在男子身边细细查看。 啧,长的真好看。 长发如墨,剑眉似锋,薄唇轻抿,一双眼睛虽闭着,却不知因此敛去了多少芳华,一袭月白色衣衫衬出此人的芝兰玉树、温文尔雅,只是胸前那一抹不相称的血迹不免令人触目惊心。 细细查看了一番,丹素发现,男子身上除了一把嵌有宝石的匕首再无他物,腰牌、玉佩等信物什么都没有,胸前的血窟窿应该是由内而外浸透了衣衫,只怕是受人追杀逃到此处,如果救了他说不定会惹麻烦,况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她也实在没有心思多管闲事。 想到这里,丹素就决定把人拖到窗边扔下去,但这人体型大,好在丹素练过几日武,这才好不容易将他挪到窗边,还未来得及打开窗户,就听得敲门声。 丹素像做了坏事突然被抓包,急忙把内屋的帷帐放下,遮住里边的光景,检查无误后,这才深吸一口气过去开门。 “干什么呢,敲了半天都不开门。”青荀越过丹素直接走进来。 见青荀不客气地闯进来,丹素正着急怎么光明正大拦住她,却见青荀走到外间的茶桌边坐下,于是心下松了一口气,便抬脚跟上去,“我正要换衣服,青荀姐姐突然就来了,害得我把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穿上,费了点工夫,姐姐这还怪我了?” 青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丹素的头发和衣衫的确是有些凌乱,于是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今天你的舞跳的很出色。” “我向来不懂歌舞,哪里及得上姐姐的一半。”丹素在青荀面前坐下,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 “得了吧,现在只有咱们两个,就别废话了。”青荀不吃她这一套甜言蜜语,开始说正事,“今晚我就在他们隔壁,听到了不少的东西。” 瞥了一眼丹素总算正经的眼神,青荀接着道:“一位不知是北盛朝中哪一位大臣,管另一位叫着世子,也不像是一边势力的,有来有回倒像是在谈合作,合作的内容应当和一位当朝重臣有关,具体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丹素一脸若有所思,愣愣的问:“那紫薰姐姐和嘉荣呢?” 听她要问这个,青荀嗤笑一声,道:“那可就更奇怪了,紫薰一直没出面,嘉荣在包间里伺候倒是被叫做紫薰,偌大的红楼里竟也没有人撞破反驳一声。” “哦。”丹素也不算意外,点点头应一声,却见青荀盯着她,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 “青荀姐姐别这样看我,这次不一样,我也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跟姐姐怎么解释得明白。” 见丹素满眼无奈,青荀不知相没相信她的话,语气却是不同以往的清冷,且透着些温和,“丹素,我不需要你顾及我什么,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要随时去找我。” 丹素在红楼这十几年,得红姨照料,和楼里姐妹的关系都处的很不错,只有青荀,两人一直都是不远不近。 起初丹素觉察到这一点,便猜测是不是因为青荀美丽清高看不惯自己随性而为的做派,还猜想是不是因为她事事太出色、出尽风头而被青荀嫉恨,后来丹素无意中发现,都不是。 从某些方面来讲,两人是同类,许多看法一致,颇有些惺惺相惜。只是青荀一直是红楼头牌,一直被世人称赞、被同行羡慕,为人处事清高骄傲惯了,但内心又不甘处处受着世俗的约束,反倒觉得自己的身份碍手碍脚。她对丹素,终归是羡慕的,以至于不愿靠近,更不愿细细赏读她自由随性的生活。 有一次,丹素在外闯了祸,却被青荀无意撞见,丹素怕被红姨知道要受处罚,于是那几天厚着脸皮对青荀一通死缠烂打、软磨硬泡,青荀实在忍无可忍应了她的请求,一来二去两人这才有了交情。 “好。”丹素庄重地点头,“青荀姐姐放心。” 青荀也没说话,深深看了她一会儿,半晌,脸上终于溢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满意笑容,这才起身离开。 第4章 风起姑苏(4) 丹素关好门,回到里屋,拉开帷帐,不见先前那男子死物一般倒在地上,却见他躺在了自己床上。 丹素瞬间就血气上涌,她的床还从来没有坐过外客! 丹素怒气冲冲地走近,量这么一个虚弱得半死不活的人不能把她怎么样,正要发作,却撞进一双清凉的眸子,仿佛浸透满天繁星,怒火瞬间就熄了一大半,理智回炉,转而心下戒备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回过神来,丹素防备的看着他,手中握着男子身上收走的匕首,谨慎的站在三步外。 “救我。”男子扫了一眼被丹素握在手里的他的匕首,声音虚弱嘶哑。 丹素眸子半眯,用脚尖勾了把凳子,原地坐下,“凭什么?” “我有钱。” 丹素一手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声音冷冷的,“我检查过了,你没有。” “那把匕首送你。” “不用你送,它也只能是我的。” 男子默了默,“我有权势,可保你一介红尘女子一世平安。” “你死了哪还有什么权势?” “所以你要救我。” 啧,被绕进去了。 丹素一时无语,没有接话。 “这繁华的姑苏,平安得一时,平安不得一世。若姑苏城灭,红楼倾覆,你一风尘女子又当如何?”男子看着她,气若游丝,循循善诱,“救我,到时若大厦将倾,我可保你下半辈子平安喜乐。” “你又怎知我若将你交出去,我的下半辈子不会富贵无双?”丹素悠悠开口,将匕首收回刀鞘。 “你会吗?”男子审问一般看着丹素。 是啊,她会吗? 她不过幼时独自一人流落在北盛边界,辗转多次才被红姨收留,从此得红姨宠爱有加,在红楼乃至姑苏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一方安定的乐土,她还没有玩够、看够,怎么会忍心将其拱手献出、任由纳入他朝? “你赢了。”丹素丢下这一句话,便起身出门去找杜衡。 床上的人本是强打起精神和丹素讲条件,听到这里,再也撑不住又昏了过去。 饶是素来稳重的杜衡,见到床上晕过去的人也吓了一跳,“姑娘,这,这要被红姨瞧见了,可是要出事的。” “不怕,好杜衡,你看看他伤的怎么样?能不能医?”丹素拍拍自家丫头绞在一起的手,示意她上前。 杜衡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蹲下来细细查看,“气息不稳,内力伤了至少七成,胸口是为暗器所伤,伤口不深但有剧毒。再这样下去,他可能活不过今晚。” 杜衡看完起身,站在丹素身边,已然镇定下来,听候安排。 “嗯。”丹素走到床边,盯着男子的脸看了一会儿,回头对杜衡吩咐:“你带着银钱去置办东西,该怎么医就怎么医,先把他的命保下。” 杜衡给他扎了几针,护住心脉,然后一脸肉疼的去拿钱,丹素见此笑着跟过去安抚,“好杜衡,别心疼。等人醒了,我们再狠狠敲他一笔。”杜衡仿佛得到了保证,这才痛快地拿着钱袋离开。 杜衡刚出门不久,沙棠就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难得记住反身关好门才走进来,边走边喊,“姑娘姑娘,不好了,外边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好些官兵围在下边,跟红姨说要搜楼呢。” “红姨怎么说?拦得住吗?”丹素皱着眉,一边发问,一边快步到窗边打开窗子往外看,楼外果然都是官兵,围的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红姨在周旋,拦着还没让人进来。姑娘,杜衡呢?啊——”沙棠走近,这才看到床上有人,下意识轻声叫了出来,察觉不妥又连忙捂住嘴巴,低声询问丹素,“姑娘,这,这儿怎么有一个男人?” 丹素回头看了一眼,关好门窗,把沙棠拉到身边,盯着她的眼睛,一脸严肃说道:“沙棠,这个人我得救。杜衡刚刚才出去买药材,察觉到不对她会灵活应对的。红姨素来见识广,人脉多,应该能拦上一时半刻。好小棠,你去找青荀姐姐,就说我在台上跳舞的时候伤到了腰,现在起不来床。青荀姐姐常年习舞,这些伤肯定是有经验的,请她过来帮我看看。” 说完丹素就把沙棠送到门口,一边嘱咐着,“我伤到腰、起不来床这件事情,声张的越大越好,最好让整个楼里的姑娘都知道。快去!” 看着沙棠跑出去,丹素径直回到里屋,将床上的人往里推了推,咬咬牙狠心道就赌这一把。于是一件件褪去了衣衫,只留一身亵衣躺在床上,拉过被子遮住两人。不细看,只觉得是被子堆叠,看不出丹素里边躺的是个人。 不一会儿,青荀带着人推门进来,人未至声先闻,“素儿妹妹这是怎么了?跳了一段舞就伤了腰,那以后怎么从姐姐这里继承衣钵呀?” 丹素会心一笑,这酸味有点儿真实了,嘴上配合着弱弱开口,“青荀姐姐可别取笑我了,我这么粗鄙,再怎么练,都是比不上姐姐仙人之姿的。” 青荀走进来,随意坐在窗边软榻上,几个丫头站在一边,沙棠手上拿了一瓶药水跟在后边。 “素儿妹妹今天这舞,才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若是以后不能跳了可怎么办。”青荀说着下巴微扬,示意沙棠过去,“快去给你们家姑娘擦药,愣着干嘛?” 丹素微微笑着没有说话,看着沙棠走近,心中默数三个数。 一,二,三—— 一群官兵突然冲了进来,吓退了几个丫头。紧接着红姨急忙上前,“哎呀素儿丫头,没事吧?怎么能伤到腰呢?疼不疼哇?上药了没有呀?” 一个个都是装傻充愣的老手,丹素心中好笑,面上却柔柔弱弱哎呦呦地叫着疼,一边将手臂伸出来,被子随之滑落,露出光滑浑圆的肩头,整个人躺在那里就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红姨,青荀姐姐给我带了药,我正要擦呢,这些人就闯进来了。” 红姨连忙握住姑娘的小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回头道:“官爷,您快查这屋,查完了好给我们姑娘腾地方上药。红楼的姑娘都金贵着呐,不及时看顾、落下了病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在带头的官兵也是个通情达理的,见此情形,道了声得罪就搜查了一番衣柜、床下、木箱,然后就带着人去别处了。 红姨看着他们搜完退出去,将丹素的手拍掉,伸出食指点了下她的脑袋,“你呀,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红姨怎能看不出古怪,台上跳舞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能突然伤到了腰?丹素这丫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能让平日不爱搭理人的青荀都在这儿帮忙应付,她此刻也不过就是顺着她罢了。 第5章 风起姑苏(5) 目送红姨愤愤然出门,青荀往丹素床里深深看了一眼,淡淡开口,“听说姑苏城官军搜的是一个叛贼奸细,素儿妹妹要小心些,别让人占了便宜。”说完也起身离开。 “谢谢青荀姐姐的药,我把沙棠借给姐姐做好吃的。” 青荀走到门口,听见自里屋传来丹素甜甜的声音,脚步停住,回头看见跟在身后的沙棠,嘴角微微向上翘着,“那我不客气了。”说完就抬脚走出门。 丹素探头看着房门被紧紧关好,倏然就松了口气。片刻后却发觉身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心下一惊,猛地将身旁的被子掀开,只见先前昏过去的俊美男子不知何时悠悠转醒,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 为做的逼真,丹素身上只穿了亵衣,而且躺的距他很近,此时将身旁的被子掀开,丹素的大片肌肤也暴露在空气中。 片刻间反应过来,丹素一把扯过被子,尽数盖在自己身上,眼珠浑圆的瞪着他,“不要脸的登徒子!” “多谢姑娘以身相救,在下愿以身相报,绝不会占姑娘便宜、侮辱姑娘清白。”白衣男子挣扎着坐起来,出口是温润如玉的声音,眼中早已敛去了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澄澈,像是点缀着万千繁星。 丹素哼了一声,心下觉着救人救的有点不划算,满脸尽是不乐意,“谁让你以身相报了!转过去,闭上眼睛。” 眼见着白衣男子将头侧过去,丹素将身上的被子翻过来盖在他身上,连带着他的脸一块儿蒙在里边,却没注意到他突然僵硬绷直的身体,只见他也没吱声,丹素这才转身下床找到合适的衣服穿上。 丹素穿了一身宽松的蓝色棉裙,走到床边把被子取下来,见那男子面颊泛红,只以为他是被闷着了,心下有些抱歉,“这可怪不得我,我只是为着救你。” 男子深吸一口气,拱手见礼,“在下明白,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姑娘下次,对陌生人当多提防些,不然可能有伤姑娘清誉。” 丹素默了默,坐到窗边,看着外边的官兵逐渐退去,回头对着床上的人,问道:“外边的那么多人是找你的吧?你要怎么办?能应付的过吗?” “姑娘不必担心,在下伤势稍好之后自会离开,不会给姑娘惹麻烦。”男子靠在床头,合着眼睛。 “那就好。”丹素点点头,接着道,“听说当今朝堂本就波谲云诡,现下别国也有异动,都能越过边境小城探进姑苏,可见局势不稳。公子你,可有能力应对?” “被人追杀至此,自然是有能力的。” 丹素闻言心下了然,也不再多过问,能轻易许诺她乱世中护她一生安稳的人,自然不会是没有手段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丹素靠在软榻上都要昏昏欲睡了,杜衡才带着药推门进来,将在街上看到的搜查景象一一回禀。 “那就是说,官兵还没散去,可能还盯在红楼周围?”丹素听完杜衡的陈述,立马站起身向窗外看,果不其然,在好几个隐蔽角落都能瞧见三大五粗、时不时瞟向红楼的男人。 “那陆大夫怎么说?” 杜衡摇头,“不知怎么,下午去医馆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晚我去,门口的小厮说陆大夫染了风寒,如今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床上男子咳了一声,缓缓开口,“不是他不愿见人,是不敢见人。” 丹素这才想起床上的男子如今带着剧毒,或许还熬不过今晚,于是赶紧打发杜衡煎药医治。 杜衡在里屋施针,过了会儿沙棠也回来了,在外间和丹素一起帮忙看着药炉子,不一会儿就困得哈欠连连。 一旁丹素却不敢不清醒,心下细细盘算,如今姑苏异动,圣都的手再长,一时半会儿也伸不到姑苏。虽说以目前北盛的形势和兵力,也不能真的发生什么,但若到时候一旦有一处发生动乱,战事便一触即发,平头百姓自保还是要靠自己。 思索了半晌,丹素出门向着红姨的房间寻去,红姨在江南根基深厚,总归会知道些什么。 “红姨,你歇下了吗?”丹素敲了敲门,听到里边应了一声,就开门进去,见红姨正端坐在桌前,桌子上摆着几本账册。 “鬼丫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怎么敢先过来了?”红姨头也不抬,手中翻动账册。 丹素自顾自的坐在红姨对面,给她倒了杯水,“红姨在算账目啊,近日庄子收入都怎么样?” 往日的庄子丹素都时常走动,偶尔去查一查账目,但早先被红姨禁足红楼练舞,她也有一阵子没管过这些账目了。 “虽没你这丫头盯着,一时半会儿也差不了多少。”红姨嗤笑一声,直接问道,“说吧,来干什么?” “红姨消息多,今晚这阵仗,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红姨哼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开口道:“说的是抓叛贼奸细,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叛贼奸细可抓?不过是掩人耳目,铲除异己罢了。” 丹素接着问:“那红姨知不知道,是何人,要铲除什么异己?” “朝堂之事,那些弯弯绕绕比起后院的宅斗,其实也不差什么。”说到这里,红姨一脸嘲讽,“谁道‘商女不知亡国恨’,我看那些达官显贵、书生清流也不过如此,整日就知道欺压黎民百姓、争权夺利,他们以为,姑苏官场当真是那么好混的?” “姑苏官场?”丹素有些惊讶,竟不是圣都? “听说近日姑苏迎来了一位朝中派来巡察地方的大员,说是和江南巡抚不对付,现下闹这出,不知是谁的主意。”红姨说完摇摇头,叹了一声,“也罢,总归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小小红楼也管不得那么多哟。” “嗯。”丹素点点头,又摇头,“不对,若家国尚安,这些争斗自然与我们无关,他们爱怎么争斗就怎么争斗。但如若当真关系到叛贼奸细,姑苏乃至整个北盛都不能置身事外,是该小心些。” 红姨点头赞同,忽然疑惑问道:“素儿,你今天晚上又是干什么?房里莫不是真的藏了什么叛贼?”她只记得,床上的被子确实多了些。 丹素干笑两声,打死也不能承认她真的把人藏在了被窝里,“红姨,怎么会呢,我当真是找青荀姐姐谈事情,我若不那么宣扬,青荀姐姐又怎么会来见我?” 见红姨虽略有狐疑但也不再追问,丹素上前帮红姨核对账册,心中一时松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青荀姐姐这个挡箭牌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用啊。 “献礼的舞也跳过了,素儿不如多想一想之后如何自处,到底是红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红姨瞥她一眼,低头继续翻看手中账册,“红姨终归是不能护你一辈子。” 又来了。 丹素也不吱声,默默听着红姨的教诲。 早先红姨就跟她说过要她谋定人生出路的事情,但丹素觉得没有什么可谋划的,红楼也好、铺子庄子田地也好,都无所谓,只是无论如何选择,丹素都不愿意早早离开红姨掌心这个安逸的窝儿,因此迟迟未做出决定,只是前段时间不小心把红姨惹急了,红姨这才狠下心逼了她一把,但好像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 第6章 血染红楼(1) 见平时伶牙俐齿的丹素不发一言,红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也就不说了,一脸嫌弃地打发她回去睡觉。 丹素回到房间已经快到丑时了,见两个丫头都在外间桌前支着脑袋打瞌睡,炉子上的药还沸着,溢出满屋的浓浓药香。 杜衡本就喜欢捯饬医书,一到兴头上还要亲自制药,她的房间里向来都有淡淡药香,只是现在浓郁了些,倒也不会让人排斥。 丹素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两个丫头,叫她们回去睡觉,沙棠迷迷糊糊应着,杜衡却不放心,“姑娘,里边那位公子喝过药睡下了,你怎么办?” “没事,我可以睡软榻。” 沙棠也清醒了些,顶着惺忪的睡眼强制自己思考,“不行啊姑娘,他可是男子,你还未及笄,怎么能晚上和他共处一室?不行不行。” “傻小棠,你姑娘我的功夫你是见识过的,他一个剧毒在身的虚弱男子,还能对我做什么不成?”丹素捏了捏沙棠松散的发髻,“快回去睡吧,休息好了才能帮到我,明天早上早点过来叫醒我就是了。” “姑娘,那明天我们辰时就过来。”见平日里喜欢懒睡、不睡到午时前坚决不起床的丹素都没有反对早起,两丫头这才退下。 丹素将药炉的通风口堵上,让炉子夜里小火慢熬,收拾完东西,关好门,这才进到里屋软榻上休息。 第二天辰时刚过,丹素就被两个丫头轻轻叫醒,在软榻上躺了一晚上身子有些发麻,丹素一晚上都没睡好,连连打着哈欠,脑袋却是清醒的,望了一眼床上的男子,问着,“杜衡,他怎么样了?” 杜衡从床边退出来,站到一边答话:“昨晚喝了药才睡下,按理说今早应该好些了,但不知怎么却发烧了。” 丹素将擦过脸的毛巾递给沙棠,上前摸了下男子的额头,果真很烫。看着一张俊脸上拧起来的剑眉,丹素因为没休息好而有些烦躁的内心竟有些平衡,秀眉轻挑,原来昨晚没睡好的不止她一人。 丹素心情好了不少,对着丫头吩咐:“杜衡,你家姑娘我也不会医术,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说完又躺在软榻上,“沙棠,我想吃小厨房。” “好嘞!”两丫头接到指令各自分开去忙了,丹素侧头盯着楼下还在巡视的人,若有所思。 “姑娘,我又切了下脉,看他胸口的伤也没有恶化,但体内的毒比较复杂,尚未完全化解排出。” 丹素合上的眼睛也没睁开,懒懒开口,“能有办法尽快治好吗?” “他中毒太深,仅凭婢子一人之力还需要些时日。不过,若能得陆大夫相助,同我一起施针排毒,让他尽快恢复如初不成问题。” “这样啊,那我想想。”丹素懒懒的话音刚落,男子悠悠转醒,温润的声音因病而有些沙哑,“姑娘这是打算半途而废?” 丹素抬眼看他了一眼,语气还是懒洋洋的,“送你出去风险太大,我只管尽人事,剩下的就听天命。” “再大的风险,姑娘都冒了,还差这一个?” “那不一样,你如今若能自己行动,我自然无需操心如何送你走。但你现在高烧不退,我这里也不是密不透风,如何救的了你?” 言毕,丹素就听沙棠叫着开饭,站起来伸个懒腰,就带着杜衡去旁边的桌子上吃早饭。 “嗯……沙棠的厨艺没有退步,提出表扬。”丹素咽下一口饭菜,给沙棠竖起大拇指,三人都完全忽视另一边床上的男人。 沙棠嘿嘿笑两声,“那姑娘和杜衡可要多吃点,不许浪费。” “姑娘不打算照顾一下我这个病人吗?”男子忽然开口,温润的声音竟透着些委屈。 丹素头也不回,“公子尚在病中,吃不得这些油腻的,晚一点还是吃我家丫头的药膳吧。” 杜衡得了示意,端了药膳过去,放在床头,“公子请。” 丹素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一脸苦闷,心中更是畅快,杜衡瞧了眼自家姑娘的眼神,然后适时开口,“公子,良药苦口,可别辜负了我家姑娘一番好心啊。” “不如让你家姑娘喂我可好?”男子话是对着杜衡说的,眼神却看向丹素,清澈明朗,好不无辜。 丹素还没开口,杜衡倒险些将药倒他一脸,“我家姑娘可没那闲工夫,公子爱喝不喝。”说完就将药重重放下,去看医书了。 丹素挑眉,这家伙能将沉稳的杜衡惹毛也是本事啊,忍着笑坐在杜衡对面看昨日那盘棋。 “姑娘,我刚刚路过嘉荣姑娘房间的时候,听说嘉荣姑娘病了,今日闭门谢客。”沙棠带着消息回来,坐在丹素身边。 “嗯?怎么一大早病了?”丹素有些奇怪,却忽然意识到昨晚只请青荀姐姐在献礼上关注着嘉荣和紫薰两人,突然反应过来,她似乎漏掉了什么。 “杜衡,你快去嘉荣房里看一眼她是不是真的病了。”丹素立马放下手中的棋子,让杜衡赶快去,一边对着沙棠,“沙棠,你去瞧瞧紫薰姐姐,就说我的腰还没好,又染了风寒,问紫薰姐姐是否有药。” 完了,丹素定定看着两个丫头的眼睛,尽量保持平静,“切记,一定要亲眼看见嘉荣和紫薰本人,旁的话一概不要相信。” 眼见着两个丫头急匆匆的出门,丹素静静想了一会儿,不知道那些人会有多心狠手辣,是不是有丝毫风吹草动就会斩草除根,霎时感觉背上冒出一层冷汗,赶忙招呼床上的男人,“你能不能行动?就一会儿的工夫,避开红楼门口的眼线就好。” 男子喝完药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看向一脸焦急的丹素,显得十分镇定,“姑娘这是打算救在下了?” 丹素越想越担心,面上也越烦躁,“别废话!” 男子似乎没理解她为何着急,但还是顺从的回答,“应该可以避开门口的耳目,但是恐怕会在路上被发现。” 丹素直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严肃认真,“红楼可能要出事,你要提前准备离开。路上不用担心,你只需要自己想办法避开眼线出了这栋楼,然后到红楼后街找我汇合,我送你去城中陆大夫那里。” “好。”男子点头,出口的声音似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丹素内心的焦躁止住了大半,坐在一边静静等待两个丫头的消息。 半刻钟后,沙棠急匆匆推门进来,满脸皆是不知所措,说话也不清不楚,“姑娘,不好了!紫薰姑娘她,她不见了。” 第7章 血染红楼(2) “沙棠,慢慢地,说清楚!”清脆的声音带着安抚。 沙棠深吸了口气,出口的语序还是有些混乱,“我去的时候,紫薰姑娘房里没人,连衣服和首饰也少了好些。我问过了伺候紫薰姑娘的丫头,她们都说昨晚紫薰姑娘身体不适,没有去献礼的大堂,歇的早,连搜查的时候都没起来。” “那房间里可有凌乱?”丹素边问着边疾步走出房门,直奔紫薰房间。 沙棠小跑着跟在后边回话,“没有,除了少些东西,一切都还是整整齐齐的。” 紫薰向来淡泊平和,房间里少有摆设,如今少了首饰和几件衣服也是能看出来的,原是床上的被子掩着枕头伪装成有人的样子,现在被子似是被沙棠掀开了半截,两个枕头叠放在被子下,看起来有点滑稽。 除了沙棠说的,丹素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不由皱眉,“这件事情,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沙棠想了片刻,摇头道:“没了,我问紫薰姑娘的丫头之后独自一人过来的,看到出了事也没敢声张,只想着赶紧回去告诉姑娘你。” 丹素听完点头,昨晚献礼的时候正是红楼最热闹的时候,也正是熙熙攘攘混乱不堪的时候,之后搜查的官兵并不知哪些是红楼姑娘的房间,自然也不会关心房间里是不是少了人。如今紫薰的衣服首饰都少了,屋内也没有什么打杀的凌乱痕迹,最大的可能便是紫薰主动离开了。 不过紫薰为什么突然要离开红楼?是和那个吴澄书生一起? 红楼女子不比其他青楼,深得红姨爱护,身契都是在姑娘自己手上的,而且个个都还是在官府登记造册过的良民百姓。紫薰若想要离开,身份籍贯根本不成问题,但她完全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走,跟红姨说一声,最多被骂一顿,也是可以光明正大离开红楼的。 难道,是因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啊——”突然听得外边一声惊叫,细听发现是杜衡的声音,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惊,忙从紫薰房里出来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 嘉荣房间,外间摆设物品凌乱不堪,里屋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床边还有点点血迹,杜衡惊坐在床前,而本应跳出来甜甜叫着丹素“姐姐”的人正面朝里侧躺着,背部出现了一个扎眼的血窟窿。 丹素一时也手足无措,立在原地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上前,将嘉荣的身体翻过来,一张秀美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眼珠子瞪的浑圆,胸前的肌肤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边缘都结满了黑色的血痂。 看到这里,丹素一时说不出话,满身冷汗,攥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一直以来,红楼里只有嘉荣和她年纪相近,但因为丹素被红姨亲手照料着长大,受的宠爱、教的东西自然多一些,因此也并不见得和半道卖身红楼的嘉荣有多亲近。但是嘉荣这丫头也从不嫉恨,还总是缠着丹素要她弹琴给她听,纵使胆子小了些,但在红楼待人接物也没出过什么差池,如今竟然惨死在这红楼,不知是个什么命数。 杜衡一声惊叫,已经惹来了不少人聚在嘉荣房间门口,红姨也疾步赶来,见里屋站着丹素身边的丫头,回头招呼一声,让聚在门口的人该干嘛干嘛,就关上了房门。 所幸红楼上午不营业,堵在门口不敢进去的都是红楼自家姑娘,本就没看到里边是何情形,只当是嘉荣心情不好砸东西,造成一屋凌乱的场景在红楼也不算罕见,姑娘们听了红姨的吩咐也就听话地各自散去了。 红姨走到里屋,饶是再经过事的人,见养在身边多年的姑娘落得个如此惨死的情形,也不由心惊肉跳,身体轻颤。 到底是摸爬滚打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红姨怔了片刻,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丹素稍稍回过神,还是有些惊惧,“昨晚嘉荣代替紫薰姐姐侍候过两位贵客,我刚刚去查看了一遍,紫薰姐姐在昨晚搜查前就已经收拾东西不见了。” “什么贵客?为什么嘉荣要代替紫薰侍奉?”红姨盯着丹素的眼睛,神情异常严肃。 丹素用指甲掐了下手心,感受到痛意才慢慢镇定下来,缓缓开口将最近的事情都讲清楚,唯独漏了她房里的那个人。 “糊涂!这些事情怎么不早说?”红姨听完大怒,“你以为你让青荀照看着,昨晚就会没事了?你怎知她们今天明天不会出事?他们那些人的歹毒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怎么就忘了呢?” 这话说的没错,丹素之前确实跟着红姨见过残酷的杀戮,但她一直不肯相信,这样的残酷竟会出现在祥和安定的姑苏、出现在繁华熙攘的红楼,更不相信会出现在她身边向来乖巧懂事的人身上。 丹素瞬时泣不成声,蹲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对不起,对不起……红姨——”都怪她,是她考量的不够多,是她太自负太骄傲,以为凭自己十几年的各种见闻早就算定了一切,却忽视了朝堂争斗的险恶和人心的歹毒…… 红姨待她痛哭了半刻,才将人拉起来,“丹素丫头,丹素,起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握住她的肩膀,盯着丹素腥红的眼睛,“红姨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你记住,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再也不能改变,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只有现在你能握在自己手上。” 丹素定了定神,屏住抽泣,点头,“红姨,我明白。” 红姨扯出一抹慈蔼的笑,抬手擦了擦丹素脸上的泪水,“丫头,你去处理好你的事,这里交给红姨。” 丹素也不惊讶,她早应该猜到,任她再怎么遮掩,红姨已经看穿了一切,只是不拆穿罢了。 于是丹素听话地点头离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把那个人送出去,不然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她也不能担保。 丹素刚走到外面,听得里边红姨喊了一声,“祝余!”随后红姨身边的大丫头祝余在门口向丹素见了礼,推门进去,紧接着反手将门关的严实。 丹素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抬脚快步往自己房间去。 第8章 血染红楼(3) “杜衡你去后院要一套和房里那位身量差不多的小厮衣服,沙棠去备车,就说我昨晚伤到的腰更严重了,要出去看大夫。” 丹素吩咐完两个丫头,步履匆匆回到房间,用冷水洗干净脸上的泪痕,看着水中的倒影,心下总归镇静了。 “红楼出事了,你得离开。我会在后街等你一刻钟,送你去陆大夫的医馆。”也来不及避讳许多,丹素直接拿着衣服走到外间换了一件轻便外衫,没注意到正要站起来的男子眸光暗了暗,又坐了下去。 杜衡将从仆人那里要到的衣服递给男子,丹素也没跟他多做解释,直接带着杜衡下楼,临出门时站住脚,道了声,“你要小心。” 后街,车水马龙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闹市中的贩夫走卒叫卖不停,孩童追逐打闹嬉戏、白丁贵妇皆徜徉在姑苏盛景中,一派繁华祥和。 若在平日,丹素是喜欢这样的街市的,只想着如何能闹得红姨允她在外多停留一会儿。而今,丹素合目静静坐在马车上,心下却不见得那么安宁。 不到半刻钟,停在后街角落里的马车忽然颤动一下,然后便恢复平静,只余马车的门帘轻轻摇动。 丹素抬眼看向来人,男子已换下了一身月白色绸缎衣袍,身上是最普通的褐色粗布的下人衣服,却难掩他冠绝九州的上好皮相和浸透在骨子里的华贵气质。 “去医馆。”丹素下令,马车缓缓驶动,两个丫头和一个车夫都在车厢外坐着,车内只留丹素和男子对坐。 “多谢姑娘!在下此番若能活命,必定以身相报。”男子拱手,身体却歪斜着靠在马车壁上。 “嗯。”丹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胸前的深色布衣已经被血浸透,心下一动,最终还是坐过去,任他靠着。 丹素想了想,又将身上的手帕拿出来折了折,压在男子胸口,听得他一声闷哼,手上的力道不自觉轻了些许,“忍着点儿,我只是怕你还没到医馆,就先死掉了。” 男子像是没力气,眼神迷离,声音软绵绵的,“自然不敢,在下若是死了,还如何报答姑娘的恩情?” “那就好,你若死了,我找谁去要账呢?”丹素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你可是欠了我一条人命,欠了我家丫头不少的诊费和药费,若是死了,我就算找上你的家人,也定会要这笔账的。” “那姑娘可要失望了,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家人。” 丹素闻言眉头轻皱,“那你一个富贵公子,府邸宅院总归是有的吧?” “这自然是有的。我欠下的账,姑娘尽管来索要,我定全数奉上,如若还不够,只好以身相许了……”男子头往丹素颈间一歪,气息越来越弱。 丹素将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些,眼见着白色的帕子被血染成了红色,对外边吩咐,“再快点!”马车加快速度,疾驰在街道上,车身后一片尘土飞扬。 到了医馆,几人从隐蔽的后门叫开门,找来下人将男子弄进去。陆晟迎出来,待看清下人们抬的病人,怔愣了片刻,急忙让把人送到厢房,这才看向跟在后边的丹素一行人。 “丹素姑娘,劳您亲自送他过来,多谢。”听这这语气就是熟识了,丹素也不多过问,不动声色地应着,“陆大夫不必客气,杜衡说需得您和她一同医治,才能尽快救下这人性命。” “劳烦三位姑娘了,杜衡姑娘医术高明,本就在我之上,姑娘的诊治必定是最可靠的。您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陆晟说完便和杜衡一同跟去厢房,丹素连同沙棠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晚春的阳光照射的让人有些头晕。 丹素本来昨晚就没睡好,早上起的又早,现下忙了小半个上午,坐在阳光下,忍不住犯困,但是一想到红楼里不见的紫薰和惨死的嘉荣,又忍不住心痛,霎时心中的难过与身体的疲惫交织,丹素只感觉烦躁的无法思考,但是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反复琢磨这一连串的事故。 从紫薰私会书生吴澄之后不辞而别,到嘉荣顶替紫薰侍奉那两位朝堂中人后惨死在房中,而她在房间刚救下所谓朝中重臣,当晚就遭遇官兵搜查。这一切都接连发生在她献礼的当晚,红姨透露的消息却寥寥无几,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弄巧成拙的意外? 丹素一时理不清,一手撑着沉重的脑袋,眼睛缓缓合上,暖风拂过脸颊,眼前浮现出幼时红姨带她深林打猎的场景,“丫头,不要急,想要成为一名猎人,首先你要避免自己成为猎物。” 猎人,猎物。 无疑,她不经意间成了被暗算的猎物,那么,谁又是猎人? “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素儿献礼不如就定在这一天。”“素儿,我爱他,你帮帮我,好不好?”“素儿去练舞吗?嘉荣的琴艺退步了,我这几天可要亲自教教她。” “那紫薰姐姐和嘉荣呢?”“那可就更奇怪了,紫薰一直没出面,嘉荣在包间里伺候倒是被叫做紫薰,偌大的红楼里竟也没有人撞破反驳一声。” 紫薰! 丹素猛地睁开眼睛,对,从月前约定献礼的日子,紫薰教嘉荣琴技、嘉荣代替紫薰弹琴侍候外邦世子与北盛内官,一切都算在了昨天,而之前她无意间撞见那个书生,也不见得是凑巧。 如果说紫薰因为爱情算计了这一切,那么她要得到什么,抑或是遮掩什么? 丹素在心底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急急忙忙就想要回去找红姨验证,于是吩咐沙棠去厢房告知一声,便坐着马车往红楼赶。 春日正午阳光正烈,姑苏城中还是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客商与旅人、挑着扁担吆喝不停的脚夫、摆摊卖着簪花发饰的老妪、置办物件承办交易的丫头小厮,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姑苏城不变的风景。 马车疾驰在姑苏的一隅,扬起一阵热风,引得行人回眸、商贩侧目;马车驶过,片刻后在人群中了无痕迹,只余两道车辙和轻拂人耳的暖风区分着现实与梦境。 第9章 血染红楼(4) “吁——” 马车突然停下,车厢里的丹素一个趔趄身子止不住往前歪,两手下意识撑住厢壁这才堪堪稳住,没有摔下去。 “姑娘,你没事吧?”车厢外的沙棠急急撩开车厢帘子,目露担忧。 “我没事。”丹素重新坐好,抬头向外看,“怎么了?” 沙棠见状将帘子向上拉大了些,让丹素能够看清马车外的景象,“祝余姐姐拦住了马车。” “祝余?”红姨身边的大丫头?丹素看见祝余一脸焦灼地站在马前,见她看过来,便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马车。 “丹素姑娘,红楼出事了!”祝余直直跪在丹素脚边,素来沉稳成熟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焦急。 丹素一时没反应过来,倒先出了一身冷汗,“红姨呢?” “婢子也不知,红楼刚刚闯进去一路官兵,只说红楼私通敌国,一应相关人等格杀勿论,婢子是听红姨吩咐,一定要找到姑娘,告诉姑娘现下千万千万不能回红楼……”说着,祝余脸上已布满泪痕,抽噎不止。 丹素有种天塌的感觉,右手指尖掐紧手心,“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个时辰前。” “那现在红楼里边是个什么情况?” 祝余眼中难掩悲痛,“红姨只让婢子出来,一定要找到姑娘告知情况。婢子,婢子出来没敢往远处走,一直在这附近守着,半个时辰前才看见那群官兵离开,婢子偷偷回去瞧了一眼——大门上都贴了封条,还张贴了红楼沟通外敌的告示!” 丹素来不及思考,向车窗外望了一眼,此处距红楼不过百米,目光所及,有不少路人商贩时不时瞧着红楼的方向窃窃私语,于是丹素勒令车夫调转马车去红楼的后街。 丹素深吸一口气,敛下心神,把车厢外的沙棠叫进来坐,抬手将跪着的祝余扶起来,“祝余,你快起来,跟我详细说一说,早上我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 祝余这才敛起悲痛,直视着丹素,“姑娘离开之后不久,红姨安排婢子去给嘉荣姑娘买棺木,还叮嘱婢子万不可走漏了消息。婢子刚出红楼拐进主街,就撞见一路官兵气势汹汹地奔这边过来,婢子担心他们是冲着红楼来的,于是就连忙回去告诉红姨,红姨将婢子从小侧门送出来,只说让婢子赶紧找到姑娘。” “那红姨除了让你告知我,红楼有险,可还有别的什么?” 祝余想了片刻,轻轻摇头,“红姨一得知路上有官兵,就立马送婢子出来,还叮嘱婢子在附近守着,一定一定阻止姑娘你踏进红楼。” 丹素听完祝余的陈述,静下心来,瞬时又感到不解:红姨向来是个能拎得清、稳得住的,经营着红楼和多处田产铺面,素来人脉广,惯能看清局势、因势利导,如今怎么会乖乖反被算计? 偏祝余是红姨身边的大丫头,得红姨看重的手下自然也不是一般人,素来会办事会处事,如今被所见到的局势吓成这样,除却事情实在超出红姨预料,让红姨无奈只得兵行险招,丹素也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马车停在后街,丹素换了一身粗布衣服,独自下车绕到红楼侧边,有一处人迹罕至的窄巷,墙内便是红楼院内的亭台水榭。丹素之前偷偷翻墙出去的时候曾走过这条路,现下走来还算熟门熟路。 围墙不高,丹素又习过武,轻踩窄巷里的垫脚石,三两下就翻了进去,还未落在水榭旁,就闻到水中淡淡的血腥,丹素抬眼看去,水中已是清澈的淡红色,在正午的太阳下闪着磷光。 丹素以粗布遮面,四下警惕着,轻手轻脚向楼里走去,一路上到处可见倒地身亡的下人和红楼姑娘。 红楼上午不迎客,楼中又因昨日献礼、搜查等事很少有留客,因此大多姑娘下使都惨遭杀害,其中不乏丹素认得识得却未深交的姐妹,而今也是阴阳两隔,不免令人唏嘘。 丹素从后院进入楼里,尸体更是随处可见,强忍住快步往前走,尽量不去看那些已经断气的或相熟或脸生的面孔,直奔红姨房间。 丹素推开雕花的木门,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其中有一个便是红姨若是真出了事该怎么办,但是丹素不敢接着往下想,因为她在红姨身边这十几年,向来是红姨宠着她护着她,带她四处游历、允她各方见识,许她离经叛道、肆意妄为,尊重她的想法、教习她的举止,在丹素的生命中已经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她真的不能接受突然失去红姨,更不知道若红姨真出了意外她又该如何自处。 杂乱的房间,乱的不止有摆件,还有掉在地上的账册和籍册,桌子上是杂乱的各类书目典籍,不像有意破坏,倒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丹素急急往里走,四处查看,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待走到里间,也没有看到红姨的身体,抑或是尸体,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丹素走到桌前仔细翻看那些被翻乱的书籍,都是些红姨平常闲来无事收集的游记和奇闻怪谈,她还不止一次翻看过,全是些打发时间的读物,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是掩人耳目,铲除异己罢了。”异己? 丹素想起昨晚红姨所言,铲除异己,谁和谁是异己? 若和姑苏官场相关,为什么敢在青天白日,干出对红楼上下百余人痛下杀手这么我心昭昭的事情?既能下得狠手,那么下达的命令必然是过了明面的。不过,在这偌大的姑苏,谁会和姑苏第一楼有仇?或者说,谁又会和姑苏第一楼的老板或者姑娘有仇呢? 红姨,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又算计了什么? 丹素捡起地上的账册,发现正是昨晚红姨手上翻看的册子,乍一看和庄子上的账册差不多,但细细看来各个册目和收支却和红姨名下的私产大不相同,丹素翻了三两下,发现册子后的空白页有撕裂的痕迹。 看及此,丹素快步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放下账册,就去暗格里翻找红姨之前陆陆续续交给她的各种籍契、名册,细细数了一遍,发现都是整齐摆放好,一个不少。数到最底层,还看到一张白纸,上边写着一行字: 姑苏将变,寻青荀,速离。 第10章 血染红楼(5) 青荀姐姐不在红楼? 一路走来,确实没有见到青荀和她身边丫头的尸体,连刚刚路过的青荀房间都是干净整洁的。 丹素从小跟着红姨长大,对她的字迹习惯了如指掌,第一眼就看出上边所书之字是红姨急匆匆留下的,又拿起留言的纸和账册后的撕裂痕迹比照了一下,严丝合缝的契合程度,正是从账册后撕扯下的白纸。 既然留下了字样,说明红姨虽处境危急但不致陷入绝境,而且就当前的情况来看,红姨应该是提前离开而未能让搜寻的人如愿,这才恼羞成怒屠杀了满楼的人。但主事者事后又不敢声张,只说红楼通敌暂封而未对红楼中流落在外的人赶尽杀绝,如若之后再趁机毁尸灭迹,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思及此,从进楼之后一直镇定自若的丹素此刻也被吓出一身冷汗,这满楼的人,竟都平白做了陪葬! 若真如她所想,下一步背后主事之人应当是彻底覆灭了红楼,使其连人带楼在这个地方永远消失,那么最好用的方法莫过于大火焚烧,将整栋楼和所有尸体一起烧个干净。 丹素愣了片刻,再不敢耽搁,将暗格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连同红姨留下的账册一起装成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往后院原路返回。 “谁?” 丹素经过后门的时候,察觉到红楼大堂有人,发问间已是拳脚相向,欲先声夺人占去优势。奈何丹素虽然习过武,但那点小招式对上高手还是不够看的,况且她还要分神护着怀中的包裹,你来我往不出半刻钟就已处在下风。 一个掌风劈开,丹素连退数步,后腰抵住大堂的桌子,发出一声闷哼。 “是个女人?” 丹素闻声抬眼望去,发现不远处站着一名红袍男子,此时正眉眼含笑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里虽潋滟着万千芳华,但丹素却感觉笑眸深处是常年不化的寒冰,在一袭松散墨发的衬托下仿佛与世隔绝、不染纤尘。 丹素一时没有开口,发髻在打斗中有些松散,几缕发丝飘落垂在脸前,遮面的粗布之上秀眉微皱,一对凤眸只静静看着来人。 两人僵持了片刻,男人忽然嗤笑一声,眼含戏谑便抬脚向丹素走近。 “站住!”眼见男子距她仅几步之遥,丹素退无可退,打又打不过,只得暂时叫停,希望彼此各退一步,“我与阁下本不相干,何不各让一步,各自安好?” 男子闻言脸上笑意更甚,脚步也没停,“本不想干?姑娘此时出现在这个是非之地,还想与我各自安好?” 一步之外,男子终于停住了脚步。 丹素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本红楼女子,见红楼出事后只想进来翻找出藏在闺房的私房钱用以傍身,并无他事,如何与阁下相干?” 男子似笑非笑,“相不相干可不是姑娘几句话能说清的。世人都道姑苏红楼歌舞第一、姑娘绝色,我竟不知这红楼还有拳脚功夫也这么不错的姑娘。” 北盛口音,但又不是姑苏当地的,这人是谁?和红楼一事有什么关系?现在来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丹素轻笑一声,道:“阁下只听说过姑苏红楼,想必并未曾亲自了解过,又怎知红楼都有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这下可好,红楼一朝覆灭,阁下想了解也无处打听了,此刻来这里又是做什么呢?” 男子闻言却不上当,“你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有闲心思套我的话?”说完又上前半步,距离丹素仅有半步的距离,红袍与粗布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纠缠不清。 “我若是你,定要——”男子话还未说完,两人同时觉察出后院进了人来,对视一眼,一时都噤了声。 敢情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丹素嘲讽地瞥了男子一眼,示意他后退一步,自己好出去寻找藏身之处。 男子却剑眉轻挑,装作没看见丹素的眼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丹素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着急起来,就要抬脚踹他,他这才闪退一步躲开。 丹素瞪了他一眼,听见琐碎的脚步声就离大堂后门不远,立马绕过他轻脚走到大堂礼台的后面,将后台角落里直通后院的小门小心打开并虚掩着,减弱呼吸细听外边的动静。 “快点儿,东边好了吗?西边呢?” “头儿,大白天的烧起来不是太惹眼了吗?为啥不夜里来?” “你懂个屁,夜里烧起来不是就更亮堂了?再说了,前脚才贴了封条,后脚就起火,这街上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救?等到了晚上,半天的工夫足够那些好事者把事情都摸个明白,到时候这一把火谁还能烧干净?” “头儿真聪明,黄大人真是算得好算得妙啊!”几声阿谀奉承之后,脚步声琐碎得到处都是,远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吆喝,“快点儿,别废话。弄好了就赶快撤,在这死人堆里夸个什么劲儿!” 丹素看了一眼跟着她一起躲进来的男子,见他一脸沉思,想必是猜到了什么。 又细听了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火却从红楼后院东西两侧烧了起来,在四月的艳阳天里越烧越凶。 丹素思忖着,想要伸手推开小门出去,还未碰到门就被身后的男子握住了手腕,丹素疑惑扭头却见男子对她摇摇头,下巴轻抬,示意她注意外边。 丹素一时没了动作,拧着眉继续仔细听着,发现已经走远了的人片刻间又回来了,向不远处汇报着“没有任何发现”,良久听得一声咬牙切齿的命令,“所有人,撤!” 她刚刚进来的时候,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上楼查看的时候也是万分小心,就连在大堂里的打斗也都是收着力气,没有造成多余的破坏,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丹素仔细回忆着自己翻墙进来之后的一切动作,一时间忘记将握在手腕上的大手推开。男子似乎也忘记了要将手拿走,任由自己略带薄茧的大手轻握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静静看着她。 “黄大人,又是谁?”丹素没想到什么破绽,只留下更多的疑问,一时无解。 “江南巡抚,黄宣。”头顶上传来懒洋洋的男子嗓音,仿佛是正对着丹素耳朵吐出的话语,竟让她耳廓有些发痒。 “他们已经走远,公子的手可以放开了。” 丹素转身想要问个清楚,却发觉男子不知何时上前一步,右臂虚圈着她的腰身,身体离得又近,就好像把她半抱在怀里一般,转身间彼此身上的气息都嗅的清清楚楚。 第11章 江南巡抚(1) 丹素这一回身,身体便轻贴着男子的胸膛,凌乱的发丝轻轻摩擦着男子的下巴,大手下意识在丹素腕上紧了紧,两人皆是一愣。 丹素敛眉,侧身从男子身前移开,手腕也随之解脱出来,“公子是何人?来这里干什么?” 男子轻笑,“来红楼,当然是找乐子。没成想,小乐子没找到,却是发现了大乐子。” 丹素盯着他精致的侧脸,凤眸微眯,“那公子可知道,江南巡抚黄宣又是何人?” “我知道啊,但是——”男子侧过身面对着丹素,桃花眼中的光似真亦假,轻佻的笑始终挂在嘴角,一字一句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丹素闻言也不意外,“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红楼和姑苏的事情。”丹素仔细观察着男子脸上的细微变化,紧了紧怀里的包裹,“一个从小生活在红楼的人,想必会知道很多公子不知道的东西。” 红衣男子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薄唇轻启,“你怎知我想知道那些破事儿?” “你难道不想知道?” 男子不答,迎着丹素自信的目光,周身忽然释放出凌冽的杀气。 丹素面上依旧是不为所动,好像丝毫察觉不到那人的杀意,内心却有些忐忑,她又在赌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周围温度渐高,丹素扫了一眼男子慵懒的神态,面巾下的唇角缓缓勾起,她知道她赌赢了。 推开门进入后院,此时红楼两侧的火烧得正旺,火舌眼看就要吞没大堂,丹素三步并作两步,最终落在水榭旁的假山上,环视着如梦似幻的一切。 后院的随处可见的尸体已经被拖到屋内,随厢房和亭台烧的不剩什么了,只余一些乌黑的立柱在暖风里慢慢化为一缕缕青烟,随往日的繁华富贵一同烟消云散。 男子立在假山另一侧,距离丹素三步远,背后就是即将陷入火海的红楼,祸世的容颜混着一袭妖冶的红衣,神色慵懒,仿佛是地狱归来的鬼魅,只要他想,便可摄得万人心魄。 感受到身后的热浪滚滚袭来,丹素跳下假山,落在水边的石头上,微微低头就能看到水面上漂浮的油脂,混杂着浅红的血水,隔着粗布面巾依旧能嗅到刺鼻的血腥气,不由让人发呕。 红衣男子随之落在水边,瞧着眼前的污水忍不住敛眉,“还想做交易的话,本公子劝你换个地方。” 丹素侧身深深望了一眼红楼,便抬脚顺着来时路翻墙出去,期间再没有回头。 “姑娘!”三个丫头在路口等的着急,见丹素出来都急急迎上去。 “杜衡留下,沙棠你带祝余姐姐先去陆大夫医馆等我。”丹素说着将包裹递给杜衡,上马车前回头示意身后的男子跟上。 三个丫头这才注意到跟在丹素后边的红衣男子,只瞧见一张人神共愤的侧脸,纷纷愣住了,目光随着男子上了马车,直到车帘落下才回过神来,各自领命。 丹素坐在马车一侧,将裙尾往自己身前拉了拉,道:“红楼几个月前定了丹素姑娘登台献礼,时间就在昨日。”说完之后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红衣男子。 男子慵懒的靠在马车壁上,似是轻笑一声,道:“江南巡抚黄宣,半年前奉皇命巡视江南诸城、审查地方官吏,一个月前巡视至姑苏城。” “昨日红楼热闹非凡,丹素跳完舞,红楼就遭遇了官兵搜查。”丹素眼神微动,顿了顿,“今日,整个红楼就被血洗。” “姑苏城是江南巡抚黄宣最后一站,而他所过之处,表面政务清明,实则是雁过拔毛,贪吏不减。” “红楼昨晚有两位显贵,据说一个是南越人,两人话语间似是要对北盛朝中哪位重臣下手。”丹素看着男子依旧慵懒的神态,语气平静,“今早,在官兵到来之前,昨晚侍奉那两位显贵的姑娘早已惨死房中。” 男子像是来了兴趣,桃花眼微微睁开,“前几日姑苏城来了位巡查地方税务的重臣,不过我今早得到消息,他失踪了,最后能查到的地方正是红楼。” 丹素心下警惕起来,“你为何要查这些?” 男子嘴角勾起,突然倾身靠近丹素,“那你呢?一个普通的红楼女子又为何要知道这些?难不成你见过那重臣?” 压迫感迎面扑来,丹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我只是一介风尘女子,身在姑苏,怎么可能见过什么朝中重臣?一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好歹要知道是怎么被灭的吧。” “哦~” 男子尾音拉长,身体远离了丹素,手却突然伸向丹素的面巾,丹素眼疾手快用手臂挡开,一双凤目含了些愠怒,出口的话也带些冰冷,“公子这是何意?” 红衣男子另一只手向前,丹素因马车空间有限,身体向后躲闪不及,整个人便被压在马车壁山,一时有些懊恼。 “姑娘同我交换信息,又为何要问我目的?” 吐出的热气就洒在丹素颈间,她不由将头侧向一边,“本是各取所需,知道阁下的目的有助于我详细了解事情本末。” 丹素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再说了,我都将目的告知公子了,作为交换,公子难道不应实言相告吗?” “那这么说,我的脸早就被姑娘看个遍,姑娘不用等价交换吗?”说完男子就盯着丹素暴露在外的眼睛,眸底透着危险。 “我这张脸着实没什么可看的,不及公子天人之姿,若要进行这样的交换,公子怕是要吃亏。” 丹素说着头猛向前撞,在男子躲开之际,脚下暗自发力,在男子腿上连踹了几脚,然后飞速下了马车。 见丹素踉踉跄跄下了马车,守在不远处的杜衡一脸担忧地迎上去,“姑娘,你没事吧?” 丹素摇摇头,站定,回身面向跟在后边的男子,“合作谈的差不多了,公子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如果没有的话——” 话还未说完,就被男子打断,“本公子已经被姑娘占去了便宜,不知可否看一眼这包裹里的东西作为补偿?” 丹素眼角抽了抽,究竟是谁占谁便宜? “不过是一些傍身的财物罢了,公子也要查看吗?” 男子却不说话,看猎物似的眼神只是盯着丹素的眼睛。 “杜衡,把包裹打开。” 丹素吩咐一声,杜衡便将包裹放在马车厢外的平台上,打开,露在眼前的不过是些账册、籍契和银钱首饰。 第12章 江南巡抚(2) 十二、江南巡抚(2) 男子上前一步,将包裹里的东西扫了一遍,好像也失了兴趣,深深看了丹素几眼,道了声“后会有期”,就转身离开了。 丹素望着逐渐消失的红色衣角,凤眸微眯,随即招呼杜衡和车夫回医馆。 马车上,丹素从杜衡那里得知,白衣男子身上剧毒已解,陆晟正在照料,杜衡在医馆了解到红楼出了事,就寻着车夫找来了。 “姑娘,红楼的封条和大火……”杜衡忧心忡忡地看着丹素。 丹素将面巾摘下,这才将所有的伤心难过呈现在人前,出口的声音有些哽咽,“杜衡,红楼没了……她们都死在楼里,想来现在已经随大火化为灰烬了。” “姑娘——”杜衡起身坐在丹素身侧,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丹素微微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若不是今早红姨让我出去,恐怕我们也难逃杀身之祸……杜衡,都怪我,你说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如果早点发现紫薰姐姐的异常,如果早点告诉红姨,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丹素微微抬起头,眼前有些雾蒙蒙的,望着杜衡,迷茫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杜衡看着丹素无助的样子,很是心疼,这还是她们家姑娘第一次这样无助,自打她伺候姑娘以来,见到的姑娘一向是洒脱自在、聪明灵巧、生活肆意,又何时有过迷茫和无助? 杜衡瞬间也红了眼眶,轻轻揽着丹素的肩膀,语气轻柔舒缓,“姑娘,不是你的错。” “杜衡,你说红姨会不会怪我?” “不会的,红姨一向是最疼姑娘的,怎么舍得怪姑娘呢?” 丹素想到那样一具具惨死的尸体和淹没在大火中的红楼,不禁闭上眼帘,任由两行清泪划过脸颊,留下两条凉凉的泪痕。 就让她放纵最后一次吧,最后一次…… ** 回到医馆临下马车时,丹素已经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亲近的人知道,她的往日眼中神采飞扬的光,暗淡了。 从前有红姨护着,她尚且还要在人前收敛几分颜色,尽可能让自己不那么出挑;此后她便是孤身一人,又有什么张扬肆意的资本呢? 丹素刚从后院进入医馆,沙棠便迎了上来,“姑娘,那位公子醒了,陆大夫正要找你过去。” “我知道了。”丹素点点头,脚步不停,问道:“祝余呢?” “祝余姐姐在水榭旁的亭子里休息。” “嗯,我们也过去。”丹素边在里盘算,边带着两个丫头快步往过走。 “大家都坐吧。” 丹素径直坐在祝余对面,“祝余,青荀姐姐在哪?” 祝余此时也已镇定下来,妥善回话,“青荀姑娘一早便帮红姨去查看城外的田庄了,一共四个庄子,大约后日晚间返回。” 丹素轻轻点头,目光在三个丫头脸上扫视了一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如今红楼出事,情形不明,我也只能尽我所能保全暂且可以保全的,你们若跟着我,可能会被我连累,难逃灾祸。若是你们愿意,我会给你们足够的银钱,帮你们找个好去处,从此绝口不提与红楼的瓜葛,可保你们一生平安顺意。” 丹素刚说完,沙棠就哭喊着不愿,祝余和杜衡也湿红了眼眶。 “姑娘,杜衡不愿意。”杜衡侧身上前一步,跪在丹素面前,“杜衡自懂事起,就跟随姑娘,早已没有旁的牵挂,若姑娘此时赶杜衡走,杜衡也是无路可走啊姑娘……” 沙棠扑在丹素腿边,死死拽住丹素的裙摆,抽噎不止,“姑娘……不要赶沙棠走,沙棠不要走……沙棠要和杜衡姐姐,一辈子……一辈子伺候姑娘……” 丹素抹去眼角的泪水,将两个丫头扶起来,轻声说道:“傻丫头,你们跟着我,是会吃苦的。” “姑娘,我们不怕!只要跟着姑娘,我们什么都不怕!”两个丫头异口同声,盈满泪水的眼中是不变的坚定。 丹素一时无言,其实她也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要杜衡和沙棠离开。 她本是想,若他们愿意,她一定会给足她们安身的本钱,要他们下半生衣食无忧,若是她们不愿……她没再往下想。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样摆脱麻烦的机会,两个丫头为何不愿呢? 到底是她低估了两个丫头对她的感情。 丹素叹一口气,看着早已哭成泪人的杜衡和沙棠,“好啦好啦,不要哭了,你们姑娘我会心疼的。” 沙棠泪眼朦胧,却倔强的望着丹素,“姑娘不要赶我们走!” 丹素轻轻嗯了一声,两个丫头却听得很清楚,一左一右抱住丹素,瞬间就哭成了泪人,一时分不清是喜是悲。 丹素无奈,两手同时拍了拍两个丫头的后背,“别哭了,再哭就变丑了。我的丫头可以没钱没厨艺,但不可以是丑八怪。” 杜衡和沙棠霎时都笑出了声,丹素心中感动,嘴上却说着让两人去清洗一番,不然会让她跟着丢人,两丫头这才乐滋滋的退下。 凉亭只剩丹素和祝余两人,丹素直视着祝余,这个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丫头,心中忍不住赞赏,不愧是能被红姨收作大丫头的姑娘。 “姑娘有话请问。”祝余起身,在丹素两步外屈膝行礼,然后上前一步跪下,双手交叠平放胸前——是主仆间的官礼。 丹素凤眸微眯,这官礼她虽不陌生,但由于她的两个丫头向来与她一般随意,甚少见礼,她也是很久没受过这样的礼了。 丹素正襟危坐,这礼,她受了。 “红姨有没有说她去哪了?” 祝余声音平静,“红姨说,若姑娘问及她,只说让姑娘勿挂,她一人身死若能救回红楼,她无悔,可若不能,她也定不会坐以待毙、成为刀俎下的鱼肉。” 这才是红姨。 丹素心下了然,又问:“红姨可说让我去哪里找她?” 祝余头还是低着,轻轻摇了两下,“红姨在有红楼之前,也身在江湖,此番离开,行踪不定。红姨只嘱咐婢子今后照顾好姑娘,一切全听姑娘安排。” 丹素起身,用双手将祝余扶起来,“祝余,今后要多麻烦你了。” “婢子本就是无根之人,多年蒙红姨恩惠,才有如今的祝余,承蒙姑娘不嫌弃,祝余自当以命相报。”祝余说完,又屈膝一礼,丹素连忙扶起。 “祝余,你我也相识多年,在我身边做事无需拘束,我自当将你同杜衡和沙棠一样待之。” “是!” 第13章 江南巡抚(3) 丹素奔走了大半日,正要去陆晟安排的厢房休息,却被他派来的人报请前厅。 “公子请丹素姑娘移步前厅用饭。” “我知道了,梳洗一下就去。” 现下红楼被毁,红姨私产不能妄动,丹素在城中也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去处,恐怕要在陆晟的医馆借住些时日,就算往日同陆晟关系尚可,她也还是要客气一点的。 “抱歉,让陆大夫久等了。” 丹素简单收拾了下头发,带着三个丫头进入前厅时,陆晟已经在桌边坐着,旁边是那位白衣男子在太师椅上躺着。 丹素见状,眉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下,“这位公子恢复的挺不错?” “幸得姑娘相救,在下才有机会苟活人世,只想当面道谢。”说着男子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却被身边的陆晟一把按住,于是装模作样的咳嗽起来。 丹素自行坐在他们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水,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二人。 “咳咳咳——”陆晟终于察觉不对,从太师椅前直起身,“丹素姑娘勿怪,他的毒才刚解,伤口还未痊愈,急着谢姑娘的恩情,这才牵动了伤口。” “嗯……”丹素喝了一口水,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所以还是我的错了?” “不敢不敢。”陆晟一头黑线,认识这么久了,他在这丫头这里,还从没讨过什么便宜。 “姑娘,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商陆。”白衣男子抬起头,面上挂着一个温润的笑容,眼底满是闪亮的光泽。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应是这样的人吧。 “我是丹素。” 丹素说完,便没再给商陆多施舍一个眼神,凤眸直勾勾盯着陆晟,“陆大夫,我怕是要在你这里借住几天了,如果有什么麻烦,还请陆大夫你帮忙顶一下。” 陆晟突然莫名有些被压迫的窒息感,他疑惑地瞧了一眼旁边躺着的商陆,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因此更加疑惑。 “……好。”陆晟只觉卑微,他在丹素这里似乎从未有过说不的权力。 丹素跟红姨没少在外野着,若论赤诚相待的朋友,陆晟绝对算一个。 得到肯定的回答,丹素也不多纠结,便开始动筷吃菜,席间断断续续从两人口中打听黄宣和红楼的消息。 饭后,丹素写了封信,让祝余连夜出城找到青荀,她现在唯一能尽量保全的人,也只有青荀了。 是夜,月黑风高,寂静的街道飘过几缕细风,吹的小商贩的布幔轻轻摩擦,此外再无一点声响。 丹素着一身夜行衣,翻进了姑苏官府的后衙,爬上房顶摸索着找到上房,仔细探听里边的动静。 “下官定当守口如瓶,只道红楼无故失火,歌姬舞妓一干人等均未能幸免,此后定对姑苏城内的类似的巡防问题严加整治。”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嗯,此番回都,本官定有重谢,得王爷青睐,高大人前途无量啊。” 是今日在红楼后院那个领头的声音! 丹素轻轻掀开两片瓦,打量着里边的情形:着六品官袍站着的正是姑苏府衙主事高平,另一人一袭黑衣,坐在桌前,却看不清人脸。 死死盯着桌前的男子,丹素已经可以认定,那说话的黑衣男子正是江南巡抚黄宣。 高平此时已经退下了,不一会儿进来一个曼妙的女子,身披薄纱,上好的身段若隐若现,娇媚的嗓音出口就是嗔怪,“大人,今日你可让燕儿好等……” 啧,骨头都酥了。 丹素眉尖下意识挑了挑,没由来想着,不知青荀姐姐撩起来是什么样,她那样清冷娇贵的人,撩起来哪还有天下青楼女子什么事儿? 屋里的女子已经服侍黄宣脱了外衣,只留一身洁白的里衣,丹素模模糊糊看得清那人的相貌,在心中记了个大概,就要准备离开。 丹素抬手去拿被她掀放在一边的黑瓦,却被一只手从身侧按住,一个激灵间还未回身,整个身体却被人从身后箍住,动弹不得。 丹素下意识看了一眼房内,早先在床前更衣的人已经转移到了外室,从她的视角看去,真是不能再清楚了。 丹素有些懊恼,稍微侧了头,低声问:“你是谁?” “姑娘真是好记性,几个时辰前才刚见过,这就忘了?”低笑的声音伴着暖热的气息,一股脑吐在丹素耳边。 丹素一时无言,默默将头歪向一边,稍稍离开了几分,“我正要离开,公子若喜欢看这活春宫,你请便。” 说着丹素挣开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却被身侧的男子紧紧握着,“别急啊,这种事情,当然是两个人看才有意思。” 丹素暗自发力,手还是抽不出,顿时泄了气,不由瞪着身侧的一团黑影,却不知从男子的角度看去,那双炯炯的眼睛,在黑夜中异常明亮。 “小丫头,别着急,好看的还在后边呢!说不定,你还能听到一些你想听的消息。” 暗哑的嗓音似乎带些蛊惑,就在她头顶环绕,丹素不再乱动,再次低头望向房内,这不看还好,一看却看的她脸有些发烫。 房内已经丢了一地衣衫,一片凌乱…… 女子披在身上的薄纱早已不见了踪影,松松垮垮的亵衣就在肩头挂着…… 丹素只瞧了一眼,就别开了眼,耳边却有依稀可辨的声音传来,让她耳根有些发热,心也砰砰直跳,羞得咬牙,这哪是她想听的东西…… 虽然她以前因为调皮,在红楼也和两个丫头偷偷看过不少这样的场景,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男子一起看这么精彩的活春宫,内心免不了有些凌乱。 “不好看吗?” “……” “啧——” 耐不住耳边的热气,丹素下意识偏头,只见男子已经将女子拦腰抱起,往内室走去,女子的声音柔媚入骨。 “大人,红楼那个跑了的,我发现她北上了,就是和姓吴的一起走的,可能是往圣都去了……” 男子低沉的声音传来,“很好,继续查……” 第14章 有缘相识(1) 紫薰? 丹素捕捉到了有效信息,一边努力忽略两人的喘息,一边试图想要听到更多有用的交谈内容。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再没了动静。 丹素蹲的腿有些发麻,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忍不住低声骂了句,“什么破玩意儿!就不能好好说话,把话说完么!” 耳边传来男子隐忍的低笑,“你见谁做这些事的时候能正常谈话?” 丹素哼了一声,没理他,也不管被掀掉的瓦片,起身就走。 “你上房揭完瓦,就不管了?” 丹素头也没回,“你也有份儿,自己盖回去!” 丹素小心翼翼原路返回,刚翻墙出了后衙,同样是一身夜行衣的男子追了上来,大大咧咧就揽着丹素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本公子觉得和你挺有缘,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丹素没好气,“公子若要消遣,前边路口右拐,有姑苏二绝的青楼,小女不才,没有那方面的能力,恕不奉陪。” 男子在丹素耳边低笑,“若我知道她的下落呢?” 丹素停住脚步,将挂在肩上的手臂推开,眼含警惕,“她是谁?你怎么知道?” 男子的一双桃花眼在黑夜中闪着诱惑的光,像极了一匹请君入瓮的老狼,“我昨天夜里在江边见过一个歌儿唱的挺不错的美人儿——” “成交!” ** 一刻钟后,两人穿着几乎分不出男女的夜行衣,一起进了城东的青楼,还被青楼妈妈会意引进了一间特殊包房。 “今日接连见到姑娘两次,而且还是相似的情形,本公子真是鲜少和人有过这样的缘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男子摘了面巾随手一扔,逆天的容颜透着狐狸般的精明。 丹素还对今天晚上的事情耿耿于怀,环视这间房的布局,更加烦躁,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巧合和交易而已,何必问得清清楚楚?”丹素扫了一圈后,坐在背对房间的桌前,省的看了糟心。 男子走丹素侧边,像是没骨头似的,瘫在垫子上,“那唱歌的美人儿,与姑娘又是什么关系?” “她是照养我长大的姐姐,不知为何今早突然就不见了,我以为她被歹人绑走,正找的辛苦。”丹素语气里裹挟着可怜和担忧,就差在眼里再添几滴泪水了。 “哦~是吗?”男子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像是不经意的玩笑,“我昨夜见到美人儿的时候,她可是和她那位情郎自在的很,我看你那好姐姐未必知道你找的辛苦。” 丹素语气依旧哀怨,“我姐姐单纯,定是被臭男人骗了,不然怎会同他人私奔,不顾我死活?” 话毕,丹素瞥了他一眼,接着问:“公子你说我姐姐当真要去圣都?” 男子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从怀中掏出一支银钗拿在手中,“我见她卖了支钗子,带着一个丫头上了去圣都的船,走没走不知道。不过若最后真没去,就当我眼瞎看错了吧。” 丹素瞟了一眼,确实是紫薰常戴的钗子,只是有些不解,她还未出姑苏,就已经沦落到卖唱卖首饰了吗?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男子接着道:“美人儿着急上船,免不了要跟船家做交易。”至于交易些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那我姐姐的钗子为何在你手中?” 吴澄本就是未登榜的举子,上次科考落榜后才从圣都来到红楼,此番地方会试刚刚结束,正是各地举子入都赶考的时节,吴澄此时北上也合情合理。 看来,她也要准备启程,在科考开始前去圣都走一趟。 “我已经说了姑娘想知道的,不知姑娘可否跟我讲一讲那位在红楼消失的重臣?” 话题转的突然,丹素也不意外,直接问道:“你是他什么人?红楼里来来往往的客多了,我怎知公子说的是谁?” 男子坐姿收了些,轻笑一声,“他嘛,他叫商陆,穿白色长衫,长的虽比我差了一点,但也说得过去。与我的关系,他是我过命的好兄弟,被人追杀,我也找的正辛苦。” 好兄弟?怕不是仇家吧! 丹素面上深表同情,“没见过。如果哪天我碰见了,一定转告他,让他赶紧去见你。” 男子一脸不置信,静静注视着她,丹素掩下心虚,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两人正僵持着,门外一阵骚动,之后传来青楼妈妈的声音:“二位爷可歇下了?可需要什么吃食和雅乐?” 丹素看了男子一眼,男子懒懒开口,“不用,我们已经歇下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声音似有些为难,“二位爷,是这样的,不知这城中丢了哪尊大佛,现下官爷正四处搜查,咱们这里官爷也要进去看一看。您二位不如行个方便,让官爷进去看一眼,我保证,看一眼就走,不会耽误您二位办事的……” 丹素越听,面巾下的脸色越精彩,余光瞥见旁边偷笑的男子,忍不住想上前揍他一顿。 男子将钗子收起来,挑眉望向丹素,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怪我,是人家官爷要进来。” 丹素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到窗边,打量着高度。 男子走到丹素身后,轻声商量,“哎,我帮你,你也帮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 “那钗子——” 丹素:“……怎么帮?” “二位爷?二位爷……”叫门声有些急。 男子也来不及解释,直接将丹素扯到床边,不由分说就将丹素的面巾和头发一并扯开,未施粉黛的骄人容颜和墨发让他有一瞬的呆滞。 丹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动手动脚,真的有些生气,低声问:“你干什么?” 男子回过神,眼底波光潋滟,笑容里不知掺了几分真,“美人儿在侧,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你放开我!”丹素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一声“冒犯”,紧接着门就要被人从外撞开。 几乎是同时,男子欺身而上,将丹素压在身下,扯过被子盖住两人的夜行衣,只留两颗脑袋在外,引人遐想。 第15章 有缘相识(2) 青楼妈妈带着官兵闯进来,连声道歉,只见床上躺着两人,帷帐掩映中看不真切面孔,一行人瞬间噤了声。 丹素透过床帐向外看,一时无语——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似乎不久前才在红楼上演过,在姑苏还能不能好好生活了? 可能是场面太过尴尬,男子轻咳一声,不满道:“妈妈带人搜完就下去吧,我们这正事还没办完呢!” 说着,男子又把身体往下压了压,两人身体几乎是紧贴着,谁都动弹不得。 “好好好,二位爷放心,我们这就走。” 男子侧头挡住了外面探究的视线,与丹素大眼瞪小眼。几乎是瞬间,丹素火气就上来了,伸手在男子腰间狠狠掐了一把,觉得不解气,在腰另一侧又捏了几把。 男子疼的咬牙切齿,除了第一下疼的突然,下意识发出的一声闷哼,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青楼妈妈笑着出来打圆场,一行官兵哄笑着四处查看了一番才散去,一帮糙汉子临走时还对床上行为诡异的两人指指点点。 他们刚离开,丹素就双手推着把身上的男子踹下了床,一头长发散落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憋屈得不行。 男子被踹下床后不怒反笑,顺势半躺在床前,笑道:“姑娘摸也摸了,看也看了,也感受过了,可是要对我负责?” 丹素气不打一处来,早知如此,刚刚就应该把他扔出去,“闭嘴,谁摸你看你了?” “咦~”男子尾音拉长,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这张天妒人怨的脸,早就被姑娘看了个干净。而姑娘刚刚摸了好几把我的腰,还反复揉捏,姑娘是觉得手感不好,不满意吗?” 丹素下意识回忆刚刚的触感,男子的胸膛很结实,腰间也没有软肉,让她想掐一把都难以下手。 男子调笑着看向丹素,一脸得意,“看来姑娘是很满意了?” 丹素回过神,有些尴尬,“嗤——你能不能要点脸?”说完,丹素站起来,一边挽着头发,一边踱步走到窗边。 和那日红楼的情形一样,官兵搜查完之后并未马上撤离,还在青楼周围守着,只是这次明显人多了不少。 男子还躺在地上,声音悠悠传来,“既然姑娘不想负责,本公子也不好勉强,只是下次见面,本公子定会讨个说法。” “公子怎知会有下次见面?”丹素回身走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水。 男子盯着她,半晌,一本正经道:“我猜的。” 丹素一时无语,她还以为男子会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理由,果然不能把这家伙当正常人看待。 “那些人抓你的?你犯了什么事儿?”丹素捻起盘子里一块花花绿绿的点心,小口咬了一下,味道很一般。 “我那好兄弟招惹了巡抚,本公子这么重情重义,当然会被殃及无辜了。” “哦。”根本不过脑子,丹素随口问:“那你怎么办?” “躲着呗。”男子也答的随意。 “一直躲着?”丹素各式点心都尝了一口,真是一个都没让她失望,味道都很一般。 “我那好兄弟一直不露面,本公子,也没办法,只能替他顶着了。”语气挺哀怨。 啧,都挺能装。 丹素循着声音望去,说:“那你挺惨。”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丹素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继续喝着手中的茶水。 “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不如讲讲你?”男子终于坐起身,丹素以为他要站起来,却见他身体转了个角度,靠在床边。 “讲什么?” “你今晚去后衙干什么?” 丹素嗤笑一声,不答反问,“你呢?总不能是踩点去看人恩爱吧?” 男子微合着双目,“可是你先看的,我是后到的。” “所以啊——你是踩点去看的,我是要走的。” “怎么?让你看完听完,还吃亏了?”男子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明明他早就知道,还要拉她留下看个什么东西…… 丹素默了默,气势不输,“我当然不吃亏,只是担心公子你,看得别人吃,自己却吃不得,当心憋出病来!” “你不就是现成的,若是真的担心我,不如——” 丹素打断他,“不如帮你找几个姑娘来伺候。” 说完,丹素作势就要叫人,却被男子一声轻笑阻断。 “我只要你负责,别人怎么行?” “我虽是出身青楼,还真没有负责的本事,公子怕是找错人了。”丹素走到窗边又看了眼,楼下依旧,有些泄气。 “看来红楼也不怎么样么,本职工作都做不好。” 丹素重新坐到桌边,“公子可千万别以偏概全,这话要让红楼妈妈听见,我可是要挨打的。” 男子哼笑一声,“反正红楼和妈妈也不在了,你怕什么?” 丹素听到外面有隐约的说话声,余光开始留意着门边,“‘泉下有知’这个词,公子不会没听过吧?” “听是听过,可眼见为实,难不成你还见过?” 男子话音刚落,这边丹素计算着时间,刚刚巧朝门外路过的背影招呼一声,“姑娘,麻烦添盏茶。” 门外娇滴滴应了声是,丹素起身悄悄站到门后,眼见着门被推开,接着有一片黄色衣角飘进来。 待她整个人都进来后,丹素一个手刀劈在那人脑后,又眼疾手快接过还未掉在地上水壶,顺势脚一勾将身后的门带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未经一丝犹豫和停顿,看得靠在床边的男子也正了正身体。 估计了一下大小,丹素开始动手解那姑娘的衣服,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一直盯着她的男子。 “看在你帮我一次的份儿上,我劝你——”男子玩味的语气收敛了不少,“别想着杀他,你去了就是送死。” 正在解外衣扣子的手顿了一下,声音清冷,“你怎知我做不到?” “你以为他在等谁?” 丹素不说话,继续换着外衣。 她何尝不知道“愿者上钩”这个道理,但是她不甘心,更不会选择善罢甘休,现下还未做什么就直接放弃,那就不是她丹素了,更辜负了她跟着红姨这么多年,让她瞧不起自己! 第16章 有缘相识(3) 丹素将衣服穿好,直直望着依旧靠在床边的男子,一字一句问道:“如果你突然失去了你最珍贵的一切,现在我劝你不要太在乎,否则你会失去更多,你会怎么选?” 男子静静看着她把话说完,只下意识觉得黄色普通棉裙穿在她身上甚是好看。半晌,站起来,一步步走近,“你错了。不是劝你不在乎,而是劝你想清楚。” 依旧是两步外,男子站住,“他去巡视各处,你以为各地衙门和圣都来的巡防官兵都是饭桶吗?而且,就算你侥幸杀了他,你还有什么命逃出去?” 他说的不痛不痒,丹素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也没打算现在动手,“所以啊,我会让他多蹦哒几天。”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不如把水搅浑了再下手。” 丹素微眯着眼睛想了想,她虽没打算现在动手,但也没想着做那么大,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去圣都搅浑水也不是不行。 整理好衣服,丹素瞧着地上躺的姑娘,嘴角扬起一抹坏笑,“她估计伺候不了公子你,但你可以自己伺候自己。” 说完,丹素道一声告辞就推门离开了。出了青楼,果然四处都有官兵巡视,姑苏衙门更是守卫森严,丹素突然在想,在圣都死了三品巡抚的场面会不会更精彩…… 丹素翻墙原路返回医馆厢房,将红姨留下的账册打开一一查看,发现这些账册与她往日看的虽相似,但实际上要详细的多,每一间铺面的地址、来由、收支都记的明明白白,而那本掉在地上的账册,甚至详细记录了客人的个人钱财往来,每笔均数目不菲。 丹素翻到账册最后,上边赫然写着: 账房:楼外楼(圣都) 掌柜:刘十七 合上账册,回忆那天晚上红姨翻动这本账册的神态,丹素不禁有些头疼,红姨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跟着红姨十几年,也没弄明白红姨这个人。短短几天,红姨一个人走的自在,倒是把一堆事儿都丢给她。 丹素躺在床上,心里默念:红姨,你最好好好活着,不然我跟你没完…… ** 一大早,丹素被叫起来,整张脸上都写着生人勿近。 “丹素姑娘,昨晚休息的好吗?” 丹素搅和着碗里的粥,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我听说红楼的姑娘们都遭遇了意外,你不要太难过。” “嗯。” “你也不要冲动,恶人自有恶人磨,你的手不该粘血。” “嗯。” “别担心,红楼虽没了,以后有我罩着你!” “嗯。” “你放心,你既救了我,我定会履行之前的承诺,护你一生安稳。” “……” “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和我立个契书,或是更简便一点,我娶——” “闭嘴!”丹素从碗里抬起头,把筷子摔在一边,脑袋嗡嗡的,满眼不耐烦,“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吃个饭?” 商陆怔了怔,满脸讨好的笑,夹起一筷头菜放在丹素的盘子里,低头默默吃饭,全程不再言语,看得杜衡和沙棠两个丫头在一旁偷偷笑个不停。 吃过饭,丹素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脑袋才差不多清醒,踱步到医馆前堂。 远远瞧见在药材前忙碌的身影,丹素眯了眯眼睛,“陆大夫,给我弄点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吧?” “行啊,你要外敷还是内服?”陆晟也没看来人,完全是下意识回答,“外敷好得快,内服有助于调理,你想怎么治?” 陆晟将手边的药材放好,这才看见来人是丹素,出口便问:“姑娘怎不找杜衡姑娘?杜衡姑娘的医术必能保证药到病除不留疤,而且见效还快。” 要能找杜衡,她还用得着来找他? 丹素面不改色说着假话,“杜衡啊,她忙。” 丹素话音刚落,杜衡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姑娘,祝余姐姐回来了!” 丹素扭头,释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好,我知道了。你让她在后院等我。” 杜衡感觉自家姑娘笑的有些奇怪,但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丹素见杜衡走远,恶狠狠对着陆晟说:“外敷的,快点弄,一会儿就送到我房里!” 说罢,也不管陆晟是什么嘲讽表情,转身就走。 凉亭里依旧微风习习,一样的人,不过一日之隔,已是不一样的心境。 “姑娘,青荀姑娘已经安顿在江边的酒楼了,她让我代问姑娘安,还让我转告姑娘,水东流,人常在,她如今只有姑娘一个亲人了,万望姑娘一切小心。” 祝余在丹素的示意下坐在一旁,依旧恭敬。 丹素点头,说:“祝余,谢谢你,辛苦了。” 祝余起身,屈膝行礼回应,“不辛苦,这是祝余该做的。” 丹素连忙将人扶起,“全城戒备,我知道昨夜出城会有多危险,更明白你们连夜赶回来有多冒险,你这一夜有多辛苦,自然当得起我一声谢,不必如此客气。” “姑娘,婢子真的没事。” 丹素将人按着坐下,笑着说,“你这么客客气气,真不知道红姨是怎么受得了的!” 祝余像是想起了什么,也笑起来,“红姨也经常这样说婢子,婢子时常奇怪,怎么会有红姨和姑娘这样主仆不分的好主子!” 丹素喝了一口茶,叹道,“那你得问红姨,我只知我是红姨教出来的。” 两人都笑出了声。 风过无声,又好像吹动了心弦,改变着什么。 丹素回到房里,伤药已经送来了。 丹素关好门窗,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褪下来,对着镜子看,后腰处一片乌青。 这是昨日和那红衣男子打斗时撞伤的,一夜未管,疼得厉害。 这样偷偷摸摸自己上药也不是第一次了,丹素已经轻车熟路,只是这次伤的有些重,撒个药就生疼。 “姑娘,我新做了点心,你尝尝。” 丹素衣服还没穿好,沙棠就推门而入,点心的香气掺杂着药香,瞬时溢满了整间屋子。 “呀,姑娘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沙棠一脸震惊,说着就要扒丹素的衣服,不顾丹素眼神示意,嘴里喊着,“杜衡姐姐,快过来,姑娘受伤了!” 啧,真不错,又要被骂了。 丹素满脸哀怨,沙棠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将丹素按在床上,哄小孩儿一样将刚出炉的点心塞给丹素。 第17章 有缘相见(4) “姑娘,说过多少次了,受伤了不许瞒着我,你什么时候才肯听?” “就是就是,姑娘你腰上都黑了这么大一片,肯定很疼吧?” “还好不会留疤,万一有疤,去起来有多疼姑娘你是知道的,怎么还能这么不小心?” 两个丫头你一句我一句,丹素根本就没有插话的机会,索性随她们去,自己大口吃着沙棠送来的点心。 “哎呀姑娘,别吃了,你倒是说句话呀!”沙棠见杜衡擦完了药,丹素还是不说一句话,着急的将点心盘子端到一边。 没了点心,丹素咂了咂嘴,开口道:“我昨天回红楼翻墙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没啥大事儿,别担心哈。” 说起红楼,杜衡没说话,沙棠嘟着嘴小声道:“这么一大片,姑娘该有多疼。” 丹素看着两个丫头,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是笑哈哈地,“是挺疼,小棠不要板着脸,你笑一笑我就不疼了。” 沙棠背过脸,带着鼻音,“姑娘,你再笑我,我就不给你做好吃的了。”说完将点心盘子放在丹素手上,转身跑出去了。 丹素看着消失了的粉红色裙子,笑了笑,仰头对着杜衡道,“杜衡,祝余不在,你帮我出去走一趟……” 丹素吩咐杜衡去城中各个铺子给红姨留下口信,又安排沙棠去置办各种衣食物品,计划明日就启程北上。 午后,丹素又被沙棠按着擦了次药,正在床上趴着闭目养神,响起敲门声。 “丹素姑娘,我进来了?”商陆温润的声音传来。 丹素懒懒回应,“进来吧。” 还是一袭白衣,逆着光站在门口,仿佛天上谪仙。 丹素抬眼瞥了一瞬,又合上眼帘,“伤好的挺快。” 商陆也不客气,几步走到床前,从一边扯了把凳子坐下,“药好,救我的人也好,伤哪有不好的道理?” 丹素嗯了一声,听着温润的声音,莫名生出困意。 “听陆晟说,你要走了?” “嗯,明天走。” “去圣都?” “嗯,你怎么知道?”丹素看了他一眼,她记得他没跟陆晟说过她要去哪。 男子盯着她的侧脸,似笑非笑,“你家丫头告诉我的。” “来跟我道别?”丹素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我困了,道过了就走吧。” “啧,真狠心。”商陆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放到丹素枕边,“我现在只有这个,等你到了圣都,可以拿着它去商府找我,万事我护着你。” 说到这儿,商陆顿了顿,接着道,“我若科考过后还不在,你就拿着它到楼外楼,自会有人把你家丫头的诊金还你。只是到时我护不了你,你可随商家管家离开那些是非之地,商家上下也会保你一生顺遂。” 丹素抬眼盯着枕边的白色玉佩,凤眸眯了眯,“珍重,不送。”说完就又闭上眼睛,似是沉沉睡去。 商陆盯着她看了半晌,嗤笑一声,起身离开了。 ** 天刚擦黑,丹素跟沙棠交待完,带着杜衡往姑苏后衙走,两人均是一身男装,长发高高束起,走在大街上,全然是俊俏儿郎模样。 靠近后衙大门,杜衡向丹素示意,丹素抬眼看去,果真见那位叫“燕儿”的姑娘,一弱柳扶风之态,在随从丫头的搀扶下进了一顶轿子。 丹素和杜衡对视一眼,远远跟在后边。 软轿走走停停,绕进了一条深巷,巷内空无一人,只有月光照在墙壁上,幽深的小巷一片静寂。 行走间,巷子深处突然飘来一阵异香,紧接着轿夫和随行丫头都昏倒在地,轿子里的燕儿在晕倒前最后一秒瞥见一抹火红色衣摆,眼帘便不受控制重重合上。 丹素和杜衡上前,将倒在轿子边的人抬到不远处的铺子里,安置在榻上,便静静坐在一边喝茶。 约莫一刻钟后,榻上的人悠悠转醒,入眼的目光还有些迷蒙。 丹素上前,坐在榻边,轻声问道:“姑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燕儿瞧着眼前俊俏的紫袍男子,满脸戒备,“你是谁?这是哪?” “姑娘,你可算醒了。我和我家公子路过,看你晕倒在路边,就把你抱到我家铺子里了,但是你昏迷着,还一直说着胡话,可把我家公子急坏了!” 丹素应景地别过脸去,轻呵一声,“住口,还不快去给姑娘倒杯水来?” 燕儿果然一脸迷茫,轻声问道:“当真是公子救了我?” 丹素咳了一声,说:“我见姑娘一个人昏倒在路边,也没个人照应,就近把你带到了我家的铺子里,多有冒犯,姑娘恕罪!” 杜衡提着一壶水进来,自顾自说着,“这年月,还真是不太平!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有入门偷盗这样的事,姑娘不如赶快看看你少了什么东西没?想是那贼偷人不成,把姑娘丢在路边,保不准就顺手盗走了东西!” 燕儿闻言下意识摸向腰间,心下一紧,她的玉蝶不见了! 丹素见此,一脸担忧,“姑娘可是少了什么贵重物品?可要紧?不如我回去刚刚路过的地方,帮姑娘再找找?” 燕儿怔愣了片刻,摇头,“不用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没什么要紧,不敢再劳烦公子。” 丹素尚未说话,杜衡抢先开口,“姑娘不必拘谨,我家公子不嫌麻烦的。” 丹素又适时咳了一声,似是不安地问:“姑娘身体可有不适?我已让小厮请了大夫,姑娘可需让大夫来瞧一瞧看一看?” “不必了,我身体无碍。” 燕儿从丹素手里接过水,指尖无意相碰,瑟缩了一下。 丹素像是从未察觉不妥,将自己的披风披在燕儿身上,温声道:“虽是晚春,夜间天气还是寒凉,姑娘当心身子。” 燕儿耳尖有些泛红,声音娇糯,“多谢公子。” 片刻后,街上响起人定打更的声音,丹素坐到床边,语气温柔,“姑娘,你家住的远吗?你受了惊吓,不易奔波,不如先在这里凑合一晚?” 燕儿眉目含情,望着丹素,“不必劳烦公子,我可以自己回去。” 丹素也不勉强,点点头,“孤男寡女,传出去怕有损姑娘清誉,就恕我不强行留姑娘了。”说完就吩咐备轿。 丹素将柔弱无骨的人儿扶到轿子上,温柔的不行,“姑娘家住哪里?偌大的姑苏,有缘相见,敢问姑娘芳名?” 燕儿坐上轿子,面带娇羞,“奴家闺名燕儿,本姓江,年前家中遭了灾,这才不远千里往姑苏投奔姨母,姨夫如今在衙门当差,我随姨母一家就住在姑苏后衙。” 丹素点点头,抱拳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的伤心事,姑娘恕罪。” 燕儿嘴角勾起,笑着摇头,“公子见外了,公子救了燕儿,燕儿只盼能知道公子大名,好日夜祷告,希望神明保佑公子一生平安。” 丹素后退一步,抱拳行礼,“在下白影,姑娘今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来此处找我,在下一定竭力相帮。” 燕儿道过谢,就离开了,那依依惜别之态宛若一朵雨中白莲,不能再美。 第18章 一路向北(1) 送走了燕儿,杜衡松了一口气,直直盯着自家姑娘的脸,啧啧感叹,“姑娘真是长了一张男女通吃的好脸哇!” 丹素装模作样嘚瑟了一下,“那本公子这张脸迷倒我家杜衡了吗?” 杜衡点头,虽然对姑娘的男装已经不陌生,但每次见到还是不同程度的惊艳。 “姑娘,玉蝶丢了,不就失了它的价值吗?”杜衡将玉蝶递给丹素,一脸疑惑。 丹素接过来看了几眼,又扔回去,“如果她是个普通暗卫,只跟北盛有关系,一个信物确实没什么了不得。但是——” 丹素回忆着娇娇美人背上的鸢尾刺青,继续解释,“她若是个外疆人,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如果她没猜错,光是她昏迷前见到的火红背影,就足够在朝堂暗处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此刻正在某处躲闪的红衣美男,毫无征兆打了个冷颤,不由紧了紧自己的外套,却不知道自己接连几个月,都将无端面临猛烈的暗卫追杀。 丹素跟铺子掌柜交待完,已过了子时,就和杜衡一道往江边赶,此时沙棠和青荀一行人已经在船上等候多时。 一艘客船停靠在江边,船上人不多,除了丹素一干人等,只有一家运货的商人,待丹素和杜衡上船后,船就启程了。 丹素未进船舱,在船上四处逛了逛,最后站在甲板上,遥望姑苏。 “丹素!”清冷声音的依旧,青荀缓步走到丹素身边。 丹素侧头看着青荀,突然笑了一下,像往常那样叫了声,“青荀姐姐。” 饶是青荀,见一身男装的丹素对她笑,也怔愣了片刻,笑了,“小丫头长的真像是祸水。” 这次丹素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笑着,“姐姐其实可以选择留下。” “你不也是?”青荀声音依旧清冷,“丹素,我早跟你说过,我不需要你照顾我什么,从前也是,今后也是。” 丹素转过身,背对着远处的姑苏城,“姐姐,我真没有刻意照顾你。” 青荀一脸认真,盯着丹素的眼睛,“你本就比我有天赋,歌舞出色我并不意外,但是丹素,我并不需要你让着我,反而放弃了一些东西。” 丹素也收起了随意的笑,“青荀姐姐,选择不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本就需要一些代价,我选择了更合心的而已。” “我姑且信你,但是你得给我记住,我不是废人一个,不需要你面面俱到、保护得密不漏风,我也需要被需要。”青荀脸上的坚定认真到执拗。 丹素轻笑出声,点头,“好,我记住了。” 天色微明,船渐渐驶离姑苏,在江面洒下一片药香。 丹素正在房内睡的正香,却被外边的喧哗吵醒,整个人烦躁得都要炸开,胡乱披了件衣服就闯出去。 “姑娘,你怎么也出来了?是也不舒服吗?”丹素还未走到舱外,就被祝余拦下。 丹素没好气,“被吵醒的!谁在那嚎啥丧呢?” 祝余温和着语气解释,“和咱们同行的公子内眷晕船,难受得不行,正在舱外透气,声音难免大了些。” 丹素愤愤然,抬脚就往甲板上走,“晕船就不要坐船,船都走半道儿了,在这儿闹什么闹,给自己嚎丧吗?” 踏上甲板,就见一白袍男子半卧在软榻上,怀中抱着一哭哭啼啼的女子,旁边围了一圈丫头随从。 丹素熟睡中被吵醒,正气在头上,直直走过去开口便骂,“我说这位哭哭啼啼的娇美人儿,不会坐船就不要坐船啊!大清早的,你不睡你随意,但是别人就不睡了吗?” 哭啼啼的姑娘在男子怀里听得一愣一愣的,丹素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晕船你让你家夫君想办法啊,哭有个什么用?该难受不还是照样难受?如果连个晕船都没办法,那你嫁他干什么?受虐吗?” 眼看丹素越讲越气,祝余赶忙上前拉住,“姑娘,你消消气,别把几个姑娘都吵醒了。” 丹素理智回笼,定了两秒,对着白衣男子道:“如果你家娘子再一大早吵到我睡觉,那我们这一路就真的不能好好相处了。”说完,丹素径直转身回房间,躺在床上还是气鼓鼓的。 祝余留在甲板上客气的解释了几句,临走时,对着全程未发一言的男子道:“我家姑娘早上脾气急了些,但话总归没说错。这船还要走好几天,公子不妨管好您夫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齐广白眸底深了几许,轻轻点头。 见此,祝余周到地见过礼,也转身回了船舱。 方才哭啼啼娇滴滴的女子见到男子严肃的面孔,又开始抽泣,委屈的不行,“公子~” 男子低头看了一眼,似是化去了眼底寒霜,语气温和,“辛儿,你该听话。” 本是温柔的语气,却听得女子全身发冷,忍住抽泣,拼命抑住眼底的泪水,“是,辛儿明白了。” 齐广白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将目光重新转到江面上,剑眉却始终轻轻皱着。 ** 耳根恢复清净,丹素一直睡到午饭前才起来,但精神始终恹恹的。 “姑娘,你是不是没睡好?怎么吃这么少?”沙棠站起来给丹素添满了汤,又夹了些菜,“快尝尝,这是婢子用船家刚捕上来的鱼做的,鲜着呢。” 丹素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应着,“嗯,小棠做的都好吃。” “姑娘~” 沙棠看丹素一脸应付,有些埋怨地瞪着旁边桌子上的男女,都怪他们,害的姑娘都没胃口吃她做的菜了。 齐广白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踱步走到丹素旁边,一桌子的姑娘们都像没看见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眼看丹素喝完最后一口汤,就要起身离开,齐广白开口,温声道:“在下齐广白,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不可。”丹素头也不抬,盯着桌子上的菜,思考着最后吃一口什么再走。 沙棠看出丹素的想法,给她夹了一些青菜和鱼肉。 齐广白也不觉尴尬,声音依旧温和,“那在下就在这里说了。” 齐广白看了一眼众人,目光重新放到丹素身上,“今日清晨吵到姑娘,是我们不对,还望姑娘看在辛儿初来乍到的份上,多多担待。” 丹素咽下一口鱼肉,声音清冷,“公子说笑了,凭什么我要看您夫人初来乍到?我跟她又不认识!” 第19章 一路北上(2) 一旁的辛儿几次欲上前,都被齐广白凌冽的眼神制止,泫然欲泣的模样,娇滴滴叫了声“公子~”,声音似是能掐出水来。 齐广白瞥了辛儿一眼,略带歉意道,“辛儿不懂事,让姑娘见笑了。” “在下看姑娘性格直爽,愿交姑娘一个朋友,承姑娘一个人情。” 丹素放下筷子,仰头看着他,一张脸丰神俊朗,因剑眉入鬓而带了些英气,薄唇启合间足以颠倒众生。 片刻后,丹素站起来,嗤笑一声,“你以为你长的好看,所有女人就都要供着你?你凭什么以为我会需要你的人情?” 说完就头也不回离开了餐桌,留下一众姑娘在桌前拼命忍着笑。 丹素走到甲板,吹着江风,心情舒畅了不少。 齐广白跟着出来,走到丹素一侧,“姑娘说错了。” 丹素依旧望着茫茫江面,声音依旧清冷,“哪句话错了,你说说看?” “辛儿不是我夫人。” “……” 啧,还是一渣男。 丹素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安慰道:“虽然她确实扰了我的清梦,但这件事可大可小,不要动不动就休妻。” 齐广白沉默了半晌,轻笑一声,“姑娘说笑了,广白亡妻已故多年,何来休妻一说?” 丹素也怔了片刻,凤眸轻眯,道了声节哀,两人的谈话便不了了之。 江面看太久也会腻,丹素站了片刻,转身就要回房,却见辛儿身披薄纱,胸部的衣服松松垮垮,身段婀娜却走的有些踉跄,一直蓄满眼泪的大眼睛让人看着顿生怜惜。 丹素也没打算和她打招呼,径直从旁边绕过,正要擦身而过时却被叫住。 “姑娘,辛儿早上身体不适,扰了姑娘休息,是辛儿的不对。辛儿愿在此给姑娘诚心赔罪,还请姑娘看在辛儿体弱多病的份儿上,包容辛儿这一次吧?” 说着,病美人就咳嗽起来,说话也断断续续,“姑娘要打要罚,只要——咳咳——只要能出气,辛儿甘愿领罚——咳咳——” “啧,我罚你作甚?让你讹我吗?” 丹素挑眉看着她,像看戏一样,“这里风大,你家夫君又不会被人拐跑,你穿成这样做甚?不冷吗?” 辛儿脸色顿时发白,两行清泪已经落下,“辛儿自知身份卑微,但也出身清白,辛儿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故出口恶言羞辱辛儿?” 丹素回头看了齐广白一眼,见他剑眉皱的厉害,不由哂笑,“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一没骂下贱,二没污你清白,不过是劝你多注意身体,怎么就口出恶言了呢?” “你——咳咳咳——公子咳咳——”辛儿一口气没上来,捂住胸口咳个不停。 齐广白终于大步走过来,虚扶着辛儿,面露担忧,“身体不好就不要出来吹风,冻坏了怎么办?” 丹素觉得无聊,抬脚就要离开,还未走到舱门口,听得男子温润的声音,“辛儿不懂事,我代她向姑娘赔罪了。” 丹素脚步顿了顿,没搭话,径直回房了。 两天之后,刚上船的新鲜感就过去了,几个姑娘都懒得出去,索性各自窝在舱内找事做,于是几人便试吃沙棠的新点心,随意聊天。 一日,沙棠将刚做好的点心摆在桌子上,终于面露疑惑,“姑娘,那对男女也真奇怪,他家夫人明明身体娇弱的要命,还日日坐在甲板上吹风,你说她图什么呢?” 丹素从床上坐起来,将手上的册子放到一边,思索着开口,“许是她没见过海没坐过船,所以想趁此机会用性命体验一把?” 这话一出,几个姑娘都跟着笑起来,就连素来清冷淡漠的青荀都笑出了声,整个舱内都洋溢着欢快。 几人正聊的起兴,祝余推门进来,面上也挂着喜色,“船途经阳城,要靠岸置办些新鲜食材,会停留两个时辰,姑娘们要下去逛一逛吗?” 丹素还没开口,沙棠先激动起来,“这两日在船上都把我闷坏了,姑娘,咱们下去看看吧?” 杜衡和双花丫头也满脸期待望着丹素,丹素刻意忽略几个丫头期许的目光,抬眼看向青荀,问道:“青荀姐姐想下去逛逛吗?” 青荀也有些激动,双手攥着手帕,难得柔声反问:“可以吗?” 丹素玩味地笑一声,爽快道:“当然可以!” 闻言几个姑娘都乐开了花,喜滋滋地忙着整理衣服头发。 丹素望着她们,笑得有些慈和。 几人走到舱外,齐广白一行人也在甲板上,见丹素走出来,点头示意。 丹素着一身天青色棉裙,挽着青荀,走在最前面,“齐公子也要和辛儿姑娘下去逛逛?” 齐广白尚未开口,辛儿先答道:“公子怕辛儿烦闷,所以携辛儿下去走走,姑娘可要和我们一起?” 丹素懒得看她,望着不远处的岸边,胡乱应着,“不用,你逛你的,我们就不打扰你和你家公子了。” 说完,丹素晃了晃青荀的手臂,指向岸边,“快看,那里有灯!” 青荀打量了辛儿几眼,也未开口说话,随着丹素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见有一片灯火通明,正沿着岸边逐一亮起,宛若一条长龙盘踞,灯光明灭间若隐若现。 “真美!” “是啊,比姑苏还美。” 辛儿恨恨然,咬着下唇,只泪眼汪汪看向齐广白,也不敢吭声。 船一靠岸,沙棠就扯着杜衡跳下去,蹦蹦跳跳走在最前边,丹素挽着青荀抬脚跟上去,祝余和双花跟在最后边。 “姑娘姑娘,这里有糖画,和姑苏的不一样!” 一路上沙棠叽叽喳喳像个小燕子,说个不停,这会儿正在一家卖糖画的小摊前,停住了脚。 丹素和青荀跟过去,见卖糖画的老板正在用糖浆画一座宫殿,金黄色的糖浆轻易绘出金碧辉煌。 丹素瞧了眼青荀专注的神情,喊了声老板,说:“麻烦你给我姐姐画几朵杜鹃。”然后转头对几个丫头道:“你们要买什么自己挑,不必问我。” 几个丫头得了令,欣喜的去一边自己挑选。 青荀从老板手上接过糖画,只感觉那几支杜鹃栩栩如生,不由欣喜。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杜鹃?” 丹素头也不回,往前继续逛着,“我不知道啊,不过现在知道了。” 第20章 一路向北(3) 晚间的阳城,热闹非凡,主街上熙熙攘攘,叫卖不断。 “姑苏若没有宵禁,想必比这里还热闹。” 青荀一路走一路感叹,没想到她一直渴望的自由烂漫,最后是丹素帮她实现的。 “姐姐别看花了眼,前边还有花楼呢!” 丹素已经和两个丫头走出大老远,对着后边的青荀大声招呼,脚步依旧不停。 半个时辰后,几人坐到花楼大厅吃茶,一边看着戏台子上的歌舞和戏曲。 沙棠将刚拿到手的点心一扔,撅着嘴,“戏倒是不错,但这点心不怎么样嘛。” 丹素捻起一块,尝了一小口,道:“还行吧,比以前的好吃。” 青荀突然盯着丹素,幽幽的问:“你以前来过?” 丹素给青荀添满茶水,“嗯,好像来过几次。”说完将茶壶放下,示意青荀喝一口,“尝尝,这儿的茶水还可以。” 青荀微眯着好看的眸子,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点点头,茶确实不错。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花楼伙计又送上来一壶茶,“几位慢用。” “哎——等等!”杜衡叫住他,审视地看着伙计,“我们只要了一壶茶,这壶是哪来的?” 丹素挑眉,也看着伙计。 小伙计却不紧不慢答道:“这壶是掌柜送的,小的只管送来,几位请慢用。”说完就退下了。 “姑娘,怎么办?他不会是看咱们不是当地的,想强买强卖吧?”杜衡气鼓鼓地捂紧了钱袋子。 丹素微眯着眼,向柜台瞥了一眼,笑道:“兴许掌柜瞧着咱们是外客,特意送的呢?” “祝余姐姐!”杜衡见丹素语气随意,转而看向祝余,谁知祝余也笑得不明所以,“我也觉得是掌柜送的。” 杜衡半信半疑,目光紧紧盯着刚刚送茶水的伙计,拉着沙棠同仇敌忾。 青荀瞧了眼丹素,又看看祝余,也不说话,给自己倒了盏新茶,细细品着。 几个妙龄姑娘坐在大堂里喝茶,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其中还有丹素和青荀这样出挑的姑娘,惹得旁边几桌的客人频频侧目,更有甚者,几个人怂恿着直接过来搭话。 “几位姑娘从外地来的吧?觉得咱们阳城怎么样呢?”为首的青衫男子一脸骚包,摇着一柄冬暖夏凉的折扇,立在丹素和青荀中间。 丹素眯着眼,懒懒道:“阳城挺好,就是有些人不大老实。” 丹素声音不大,却让跟着看戏的一帮纨绔子弟都能听清,几人皆气愤道:“你这外地来的小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说谁不老实?” 丹素抿了一口清茶,没有搭话,看在那些人眼里就是孤傲。 “姑娘,人在江湖,还是收敛一些,才能活得久。”青衫男子径直走到丹素对面,坐下,“这样吧,本公子念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和你这位姐姐陪本公子喝杯茶,说说好话,本公子就放你一马,怎么样?” 啧,这话挺耳熟,她好像对谁说过。 丹素还未开口,祝余暗自拍了拍两个着急上火的丫头,站了起来,笑道:“不必劳烦我家姑娘,几位公子想喝茶的话,婢子也可以作陪。” 说完,祝余上前一步,按着为首男子的手臂,将其强行拽到一边。 丹素眯着眼睛,也没阻拦,兀自端起茶杯。 跟在后面的几个花花公子见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索性心一横,吓唬几个姑娘几句,然后朝祝余跟了过去。 丹素继续咽下一口茶,招店伙计过来,仔细吩咐了几句,一波操作看得几个姑娘满脸迷惑。 “丹素,你当这楼是你的,这么大胆?”青荀敛下心神,默默放下杯盏,警惕着环顾四周。 丹素对着一脸紧张的青荀笑了笑,“说不定这楼还真是我!” 丹素话音刚落,大堂角落里就有桌子碰撞倒地的声音。 大堂里的客人纷纷看过去,只见祝余静静坐在一旁,那些个纨绔公子都被掀坐在地上,一开始为首的钱柒则半坐在凳子边,看向丹素,满脸惊讶。 还未待一众人反应过来,花楼掌柜亲自从柜台走过去,客气道:“各位公子,花楼规矩,损坏桌椅杯具,一律照价赔偿。我们老板今日重游旧地,再见故交,心情挺好,所以特意吩咐,今日的损失要按原价十倍赔偿,所以各位公子应当分别赔付花楼一千九百九十两。” 不顾钱柒的惊讶,掌柜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念在各位公子是花楼常客,多年照顾小店生意,我擅自做主,在这儿给公子打个折、取个整,各位公子每人最终需赔付红楼两千两,这是欠条,还请各位公子早日结清。” 店伙计上前将五张盖有花楼私信的欠条分别塞给几人,满堂客人议论纷纷,这花楼漫天要价也不是第一次了,都在猜测这几个阳城纨绔将怎样闹腾,有的甚至在赌花楼几天之内会关门大吉。 谁料钱柒收敛了脸上的惊讶,一脸淡定地接过欠条,还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胸前,然后——头也不回,小跑着出了花楼。 全场人除了丹素都是一脸懵,花楼掌柜率先回过神,远远朝丹素点了下头,丹素微微笑了下作为回应,继续喝着手中的茶。 花楼掌柜在堂上说了几句敞亮话,戏台上接着唱起了戏文,堂上看热闹的人也渐渐归于平静。 祝余款步走过来,“姑娘,差不多该走了。” “嗯。” 丹素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招呼一脸沉思的青荀和几个没缓过神的丫头收拾东西,该回船上了。 熙熙攘攘的阳城像姑苏一样,灯火渐阑珊,夜间最终归于平静。 丹素一行人行至岸边,与齐广白一行相遇。 辛儿依旧病怏怏地窝在齐广白怀里,见了丹素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嫉恨,转而便换上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 丹素眉尖动了动,也没有说话。 齐广白向丹素微微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径直上船。 杜衡和沙棠依旧走到前面,接着青荀和双花丫头走到船上,丹素刚抬脚还未上去,就听背后有人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丹素将抬起的脚放下,回头看,果真是钱柒。 丹素对着船上的几个姑娘道:“你们先进去吧,我随后就来。” 青荀点点头,也不多问,带着几个丫头就上去了,祝余则安静立在丹素身旁。 丹素见几个姑娘进了船舱,回身背对江面,微眯着眼,望向飞快跑着的钱柒。 第21章 一路向北(4) 钱柒还是一袭青色长衫,气喘吁吁地站在丹素面前,一时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丹素盯着他,片刻后,“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哎别——”钱柒着急地拉住丹素的袖角,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送到丹素面前,满脸期待。 丹素瞧着一千两的银票,估摸着得有二十张,嘴角勾起,“这么快?” 钱柒见丹素终于伸手接过银票,顿时松了一口气,“姑奶奶,不再凑齐十倍我都不敢来见你!” 丹素扫了一眼,确实是二十张,不由有些好笑,“亏你还记得,挺不错!” 当年丹素第一次和红姨到阳城,恰好碰到了在花楼吃霸王餐的钱柒,丹素初来乍到,也是见不得自己钱包吃亏,就把钱柒抓起来狠狠揍了一顿,让素来横行阳城的钱柒也是印象颇深,终于遇到了克星。 再后来,丹素让钱柒十倍还钱,在他还完之后称自己记错了,让他以欠的钱百倍又还了一次,还喊了丹素一百声姑奶奶,这才罢休。 丹素将二十张银票递给祝余,重新看向钱柒,“还有事儿吗?” 见丹素一脸嫌弃,钱柒莫名有些委屈,“你这次到阳城怎么都不来找我——” 丹素随意道:“赶时间。”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看情况。” 钱柒:“……”好像问了,又好像没问。 丹素轻笑一声,“这次真赶时间,下次有机会一定去找你。” 钱柒看着这个他见过最美的女子,心中莫名有些离别的伤感,“好,姑奶奶你要说话算话!” 丹素不由哂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顿了顿,“把你的骚包气质收敛点儿,有空就干点儿正事儿。” 钱柒默了默,点头。 “我走了哈!”丹素说完也不等钱柒回应,转身就上了船,站在甲板上面对阳城。 船家见人齐了就收锚启程,客船很快离了岸。 钱柒见船离开,怔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朝甲板上的人挥手,喊得像个傻子“我记住了——姑奶奶,一路顺风——” 丹素盯着岸边的人,直到它变成了一个点,才转身回到船舱。 半路,遇到沙棠好奇地向外打量,“姑娘,谁在叫姑奶奶呀?” 丹素随口应道:“大概是岸边送他姑奶奶的人吧。” 见丹素说完径直回了房,沙棠也不纠结,又钻到小厨房捣鼓起食材,她今晚在阳城见到了不少新奇玩意,现在灵感正浓,也正是摸索新品吃食的好时机。 接连几日,一行人都在无聊和无趣中度过,所幸还有沙棠的新花样陪着,几个姑娘确实要闲疯了。 丹素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翻看一下红姨的账册,再无他事,也觉得挺没意思。 一日,丹素正躺在甲板上吹风,辛儿一人披着白色披风走了出来。 丹素依旧合着眼,江风拂面,很是惬意。 辛儿立在一边,嫉妒的目光紧紧盯着丹素那张动人的脸,声音柔柔弱弱,“姑娘,辛儿能不能和你单独聊一聊?” 丹素微微睁了眼,片刻,示意祝余进去,于是甲板上只留丹素和辛儿两人,一个慵懒惬意半躺着,一个弱柳扶风虚站着。 “姑娘,辛儿命苦,自小颠沛流离,幸得遇到公子疼我,让辛儿得以依靠,辛儿以为此生再无遗憾。但自打见了你第一眼,辛儿便觉与姑娘亲近,不自觉想要同姑娘你说说知心话,因此想要认姑娘作姐姐,今后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就是不知姐姐可愿意收下辛儿这个粗鄙的妹妹?” 啧,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站的住。 丹素盯着她,心下只觉好笑,“我亲人不多,只有当妹妹的份儿,没有收妹妹的癖好。” 丹素声音懒洋洋的,甚是好听,听在辛儿耳中,只让她无比嫉恨,只觉刺耳得很,转眼间眼泪就要掉下来。 “姐姐——” 一声姐姐还没叫完,丹素直接打断,“别——都说了我没有什么妹妹。”顿了片刻,补了句,“尤其是有名没姓,不知道哪儿来的妹妹。” 这话一出,确是毫不留情面,辛儿空保持着一副哭啼啼的做派,却也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伸出一根纤细如葱的手指,指向丹素,抖个不停。 “素儿~” 青荀突然从舱内走出来,瞧见辛儿下一刻就要晕倒的样子,眉尖动了动。 辛儿第二次仔细打量青荀,眼底浸过阴戾和狠毒。 听到青荀的声音,丹素半坐起来,乖巧的喊了声姐姐,微微侧头,看着青荀一步步走近,微眯的凤眸若有所思。 “我倒是外边怎么这么热闹,原来辛儿姑娘也在呀。” 青荀走近,话是对着辛儿说的,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平静的望着江面,“在别人眼中活得久了,我竟不知众星拱月之下还有萤火虫,也敢与月争辉,仗着有些个不长眼的夸几句,就拼了命也飞到高处,妄图和明星媲美,素儿,你说好不好笑?” 丹素彻底从躺椅上坐起来,忍住笑,应道:“还行吧。” 辛儿脸色发青,踉跄两步,若不是她扶住了船舷,丹素还真担心她一个不小心会跌下去。 丹素正猜测着齐广白几时出场,忽见辛儿一个激动的转身,面朝大江,作势就要跳下去,“姑娘不喜我,辛儿不在这儿碍了姑娘的眼便罢,无需姑娘苦苦相逼!” 丹素无动于衷,青荀目不斜视,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呵斥,“辛儿,过来!” 丹素余光注意着青荀和辛儿,目光转向齐广白,果见他脸黑了一片。 “辛儿身份低微,万分感激公子多年的照顾,只是遗憾今后不能再陪公子了,公子保重!” 辛儿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抬脚,客船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辛儿的身体向距她不远的青荀倾去,青荀躲闪不及,一个踉跄,两人纷纷就要摔向船舷。 丹素在辛儿扑过去的一刹,猛然起身,在青荀堪堪撞上船舷的时候猛地拉了一把,将青荀扯到自己身前,满身怒气。 而此时齐广白也在丹素动手的同时,上前一步,将辛儿护在身前,整个人硬是撞到船舷上当了肉垫,面色铁青。 丹素小心翼翼地将青荀扶起来,确认她没有受伤之后,丹素冷眼道:“我记得我早先就说过,吹不得风就在屋里好好待着,没事儿瞎出来认什么姐姐,病得不轻!” 说完,丹素瞥了眼齐广白,发现他也正望着她,神色却平静了不少,丹素讽刺地笑了笑,问:“齐公子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第22章 初到圣都(1) 齐广白在丹素看过来的时候,眉角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听完她问的话,淡淡的嗯一声。 青荀在辛儿扑过来的时候,确实被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丹素拽着胳膊一把扯到一边,现下平复了情绪也没有吱声,只冷眼瞪着辛儿,深深觉得还是她大意了。 辛儿自从撞到齐广白身上,就一直没敢抬头说话,只是在他怀中不停抽泣,泪水不知湿了齐广白几层衣服。 有人收尾,丹素乐得自在,深深看了一眼辛儿后,挽着青荀转身回了房间,甲板上只余沉默和哭泣的两人,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辛儿,你不听话。” 辛儿哭了半天,终于红肿着眼睛抬起头,见齐广白一脸平静的看着她,周遭的空气有些发冷,不知是风吹的缘故还是什么其他。 想到刚才,辛儿硬着头皮柔柔叫了声,“公子~” 辛儿还未来得及解释两句,就被齐广白打断,“你身子不好,到圣都前就一直在房里养着吧。” 这哪是让她养病,分明是禁足! 辛儿转瞬间眼泪就又要涌出来,但望着齐广白平静如水的眸子,敢怒不敢言,只得轻轻点头应着。 接下来几天,几个姑娘都没在船上再看见辛儿,沙棠好奇追问发生了什么事,丹素微眯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了随口应着:“许是她的性命经不起体验,腻着了。” 之前丹素偶尔碰到齐广白,懒得开口说话,还会微微点个头,现下只觉得多给他一个眼神都浪费眼睛。 齐广白也不追究,见了面依旧温声叫着丹素姑娘,丹素这才后知后觉地嗯一声,两行人一路上也算是过的相安无事。 ** 到了圣都,客船在码头靠岸,几个姑娘收拾好东西规规矩矩地站在甲板上等着,却始终不见齐广白一行人。 “姑娘,船都要靠岸了,怎么不见齐公子他们呢?”沙棠环顾四周,见到不少纤夫,还是没看见齐广白和齐家伙计。 杜衡抱着包裹,看了一圈,打趣道:沙棠你怎么这么关心齐公子呀?是因为他那日夸你的点心一绝吗?” “才不是,我的点心本来就是一绝,还用他夸?”沙棠看向丹素,接着道:“我是在想,若是齐公子和商公子站在一块儿,谁会更好看。” 闻言,丹素也认真想了一下,脑子里却不自觉闪出那个鲜艳妖冶的红衣男子,片刻后不由哂笑,那妖孽大概是最好看的吧。 若说姑苏、阳城是繁华,那么圣都就只能用富贵描绘了。 富贵背后,是包容与开放兼和,是权势与才华相争。 丹素一行人下了船,零零散散地走在大街上,行李不多,只几本账册和一些必要的物品,因此边走边逛,直到天色渐晚。 “楼外楼——”一行人最终站在楼前,沙棠念着门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回头问丹素:“姑娘,咱们晚上住这儿吗?” “对。”丹素盯着“楼外楼”三个大字,出了神。 青荀向里望了眼,满堂几乎座无虚席,内院层叠更见人群熙攘,来来往往皆是锦衣华服、随从众多。 青荀不由侧头看向丹素,正要发问,却见丹素抬脚就要往里走,张了张口终是没说话,微蹙着眉跟了上去。 丹素进入大堂,四处细细打量,从柜台大堂的桌椅摆设布局,到碗筷杯碟的红釉山水雕花,果然如她所想。 在账册上看到“楼外楼”的时候,丹素还以为是巧合,没有多想;现下瞧着楼里的布局和摆设,丹素确信,这绝不是偶然。 丹素十岁那年,红姨带她到天台山上野猎,回去时在山脚借宿,住的是一家依山傍水的客栈。 当时丹素很高兴,跟红姨说,“等我及笄,一定要开一家楼外楼,名字就取自‘山外青山楼外楼’,既招待来客,就要招待天外有天的人外人!” 红姨听完笑得开怀,问她楼外楼还要有什么特色,万一哪天她一个人回去行走江湖,好照着特色找过去。 那时丹素还未意会到红姨话外的深意,依旧答的不知天高地厚,“我的楼外楼,要建就要建成前所未有的楼外楼,桌椅摆放随意就好,但是所有用到的雕花釉色一定要是稀有的红色。每日迎客客满即止,不论王公权贵,只讲先来后到。” 当时只是一时兴起的豪言壮语,没想到红姨竟把它当了真,还把这楼,真真切切的摆在了北盛最富贵繁华的圣都。 丹素还未走到柜前,就被楼伙计拦下,“姑娘留步,本楼规矩,迎客客满即止只论先来后到。现下内楼客满,还请姑娘在外楼等候。” 伙计语气姿态都恭恭敬敬,确实一副委屈不容置疑不得拒绝的口气,仿佛这两句话早已成为金规铁律,无人敢撼动。 丹素也不强求,带着一行姑娘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刚空闲下的角落,点了一壶茶,静静等着。 “姑娘,咱们要不换个客栈,这里看着人怪多的,不一定有空余的地方?”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外边天已经黑透,街上的彩灯随处可见,而大堂里的人只多不少,连平日里向来淡定的祝余也忍不住劝丹素。 祝余话一出,几个叽叽喳喳早要离开的丫头都眼巴巴盯着丹素,青荀也不由将视线再次放到丹素身上。 丹素扫视了一圈,发现她好像低估了这楼外楼的生意,面上有一丝尴尬,安抚道:“别急,等我半刻钟。” 说完,丹素拿过杜衡怀里的包裹,从里边找出那本特殊的账册,叫上祝余就往内楼走。 许是丹素和祝余两人走的太过理直气壮,此时守门的楼伙计以为她们和里边是早有过约,拦都没拦,因此让丹素顺利地站在了柜台前。 丹素将账册随手扔在柜台上,扫了一眼柜台后的伙计,声音不大不小,“让刘十七出来。” 楼外楼每日客人都很多,以各种借口找楼掌柜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但大多都被掌柜以各种借口回绝了,像丹素这样,张口就点名道姓让掌柜出来的人,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看丹素和祝余的不俗的外貌和从容的气质,楼伙计一时也拿不准丹素到底是何方神圣,愣了片刻,才满眼迷茫地走进内间去敲掌柜的门。 第23章 初到圣都(2) 丹素和祝余在柜台前等了一会儿,片刻的工夫就吸引了不少打量的目光,就在祝余准备对那些时刻盯着丹素、却一副不怀好意的人呵斥一声的时候,楼伙计出来了,恭敬道:“掌柜请您进去。” 丹素示意祝余拿上账册,两人就跟着伙计往里走。 从外楼看,只见内院层叠重复,院与院之间相互掩映,进了内楼才知道,在外楼的包裹下,内楼是完全独立的,错落排列,院中更是别有洞天。 伙计带路,将丹素两人引到一处正对楼外楼大门的房间门口,敲了下门,听见里边轻快的应了一声,伙计这才推开门,示意两人进去,待丹素和祝余进去之后,就又将门从外合上,守在门边。 摆设简单大气,也不失富贵雍容。 丹素扫了眼门口摆的红釉瓷瓶,抬脚往里走,只见一个年轻的蓝袍男子坐在窗边,一手飞速打着算盘,一手翻动桌上的册子,头也不抬,察觉丹素走近,似是闲话家常问了声:“听说你找我?” 丹素自顾自坐到他对面,随意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册子,和她手中的约是一类。 丹素示意祝余将账册放到桌子上,推到刘十七面前。 刘十七先是余光瞥见和他手上这本一样款式的封皮,好奇地放下手中的算盘,将账册拿到手中,翻动几下,又立马将账册翻到最后,盯着上边的文字深深看了几眼,这才抬头望向丹素,目露警惕。 “你是谁?从哪拿到这册子的?为什么要找我?” 丹素瞥了他一眼,径直答:“我是丹素。” 红姨若建成了楼外楼,不可能不留后手,丹素猜,她正是后手。 果然,刘十七在听到丹素两个字的时候懵住了,瞬间回神,盯着丹素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像是进行某种确认。 半晌,刘十七站起身,恭敬地在丹素面前拜了一拜,自报家门:“在下刘十七,奉红姨之令替小姐管理楼外楼,今已四年整,今请小姐验收。” 听到“小姐”这个称呼,丹素也愣了一瞬,她有段时间没听到这种称呼了。 风尘女子,素来都是被叫姑娘的,只有官宦权贵人家的正经主子,在一些正式场合里才被称作小姐。 丹素回过神,虚扶了一下刘十七,示意他和祝余都坐下。 开门见山,丹素直接吩咐,“外楼还有四个姑娘,与我同行,先安排她们住下。” 刘十七也不多嘴,应了一声,直接招呼门外的伙计去安排。 “你怎么确定我就是你说的小姐?” “小姐怎么还考我呢?” 刘十七给丹素添上茶,语气轻快:“红姨在楼外楼还未开张前,就吩咐过我,这楼是给一个叫丹素的小姐准备的,还说五年后您会亲自过来验收。如今虽早了一年,小姐您亲自拿着账册到了,和红姨气质相当。不用怀疑,您一定是我家小姐。” 丹素微眯着眼睛,似在思考;祝余面上不显,心中了然。 “上次红姨来,是什么时候?” 刘十七想都不想,直接答道:“自楼外楼落成后,红姨只在开张前过来看过一次,就再没来过。” 丹素再问账册,刘十七只详细解释说,他每年都会将一年的收支详细记录,然后派人送到姑苏,年年如此。 丹素手上拿的,正是去年的记录。 说话间,天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圣都、华丽的楼外楼,丹素初来乍到,一切也不急在这一时。 刘十七带着丹素和祝余四处逛楼外楼,一边走一边介绍楼外楼的结构和各处的用途。 “小姐,楼外楼为圣都之最,除了最在宏伟的门庭和严苛的规矩,还最在这楼上楼。”刘十七说着指向内楼顶楼,“小姐您看,顶楼位于圣都正中心,接待八方来客,而且内楼的楼上楼,没有一点特殊身份,还上不去。” 丹素点头,她明白了红姨账册上记的是些什么人了,不过若要进一步了解,她还需要更详细的资料。 “今天就到这儿吧。” “好嘞!”刘十七是个欢快跳脱的掌柜,丹素说停,他就直接将丹素带到楼外楼附近一处精巧的小宅院,说是早先自作主张,专门给自家小姐修的小院。 丹素带着祝余进去,发现小小院落也是别有洞天。入眼便是低调的红木回廊,回廊中间是紫檀木建造的前厅,排排房屋皆依廊而建,各成院落。 小院面东,背靠楼外楼,与其仅一墙之隔。对着小院大门的是条偏僻的街道,向南通向主街,而小院的后门则直通楼外楼后院。 丹素带着祝余踏进小院,往里走,还未走到前厅,就见青荀带着双花、杜衡和沙棠分别从南北两院出来,脸上写的都是满意。 “姑娘,你什么时候在圣都还买了一处这么好的宅子?”沙棠环顾小院,看个不够,又欣喜又好奇。 青荀走进回廊,难得接话,“你们姑娘,可是有好多事儿瞒着我们呢!” 丹素陪着笑,“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红姨的生意广。” 青荀也早已猜到,此时但笑不语。 “不怪不怪,跟着姑娘锦衣玉食,一定不会让我愁的。” 杜衡也打趣,“说不定,日日锦衣玉食别无它事,你偏只能为此发愁呢?” 沙棠闻言像是为难,期待着看向丹素,“姑娘一定会给我事情做的吧?” 丹素笑出了声,“傻小棠,人是铁饭是钢,衣食住行,你说我少的了哪一样?” 顿了顿,丹素眯起眼睛,审视地望向沙棠,“还是说,沙棠你这就不想干了?” “啊不是的!”沙棠急了,“姑娘,我这就去收拾厨房,去做饭。” 丹素眉眼一直弯着,从进了院就没克制,拦住沙棠,“今天你歇歇,咱们去尝尝天下第一楼!” 刘十七早先就在楼外楼安排好了包间,就等丹素几人过去。 丹素也不客气,像进自己房间一样,带着几个姑娘穿过后门,直奔楼上楼顶楼,一边听着小曲看着漂亮舞姬,一边吃着各式美味,也叫一个自在。 难得刘十七也是个懂事的,赶在几个姑娘吃饭的间隙,跟丹素打了声招呼,安排几个下人去将小宅收拾利落,又向祝余询问一番,最终在小宅留下两个粗使的伙计。 一顿饭的功夫,几个从姑苏到红楼的姑娘,已然在圣都站住了脚跟。 第24章 账册真相(1) 接连几日,丹素让刘十七找来了楼外楼历年收支详记,又把红姨收到的拿来做对比,一点点寻找红姨做的细微标记。 黄宣,大盛三十四年楼外楼账面消费二万七千两白银;寅盛元年楼外楼账面消费共计三万九千两白银;寅盛二年任职地方,楼外楼账面消费一万一千两白银。 徐长林,大盛三十四年楼外楼账面消费二万五千两白银;寅盛元年楼外楼账面消费共计四万九千两白银;寅盛二年楼外楼账面消费四万一千两白银。 崔佰信,大盛三十四年楼外楼账面消费二万六千两白银;寅盛元年楼外楼账面消费共计二万七千两白银;寅盛二年楼外楼账面消费三万一千两白银。 消费水平与官职大小一定是有必然联系的,除了当朝王公贵族和宰辅,在一家酒楼年消费波动一万两,比得上平常人家几十年的花销,除了官职变动,没有第二个解释了。 对照过程中,丹素还瞥见了商陆的名字,记录的花销也是巨大,忍不住感叹了句,真有钱。 短短几日,丹素在刘十七的帮助下,将圣都的局势了解个大概,现下正在细读刘十七从翰林院“借”来的卷宗和百官实记。 当刘十七不解,问祝余为什么要看卷宗和百官实记,祝余只转达了丹素的一句话,“为了避免在猎场中成为猎物。” 丹素对照百官实记,将红姨历年收到的账册上相关记录又看了一遍,最终找出来几个特殊人物。 黄宣,大盛二十三年新科进士,大盛二十四年授官五品大夫,领翰林院,寅盛二年进三品州尉。 徐长林,大盛二十一年新科进士,大盛二十四年授官五品大夫,领御史台,寅盛元年进四品御史大夫。 崔佰信,大盛二十年新科进士,大盛二十四年授官五品大夫,领翰林院,寅盛二年进四品御史大夫。 三人登科不同进士榜,却同年进行官职授受,而且均是五品官职。 要知道,平常进士授官都需要等个十年半载,而且皆是从无品无阶的小官做起,他们倒好,直接比别人少活百年。 丹素继续翻读大盛历朝大事年表,发现大事年表于大盛二十三年、大盛二十四年仅仅记录了一个北盛人,柳文元。 大盛二十三年,盛祖帝年五十,召回西疆卫将军柳文元; 大盛二十四年,柳文元勾结外敌,满门斩;同年,大盛肃边,适逢西疆内乱,西疆大将军白问苍镇边立威。 丹素微眯着眼睛,那时候,她才三两岁,只记得随处都乱糟糟的,很不安定。 纵她博闻强识,丹素对于幼时的事情,也实在记不清楚,印象中只有深宫宅院和数不尽的官兵,无数人在哭泣、求饶,却只有为首的背影始终坚毅挺拔,等丹素想细看那背影是谁时,就只能回忆到她一人在大街上流转。再后来,就是她遇到了红姨。 据红姨所说,她当年家中突逢变故,奔走在北盛边界,在街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姑娘,也不哭也不闹,就在角落里静静地坐着,一问三不知。 “丫头,咱们还真是有缘。” “红姨,大街上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看见了我呀?” 红姨沉吟片刻,故作深沉,“许是咱们两个臭味相投?” 丹素对自己的身世一直不提不问,看起来很随意,但并非不在乎。 大盛二十三年、二十四年,那个叫柳文元的人发生了什么呢? 是夜,丹素一身夜行衣,翻墙进了大理寺,偷摸着往卷宗阁走。 北盛朝分六部,宰相辅政,大理寺主管诏狱和朝臣皇亲案件。若是柳文元谋反记录有案,一定是在大理寺。 来之前让刘十七打听过,大理寺今日无人当值。丹素翻过前堂,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卷宗阁的位置,正要往后院走,在西北角瞥见一座楼,灯光隐隐约约。 丹素也不犹豫,用随身带的发簪直接将锁打开,虚掩着,自己走进去。 卷宗阁虽然不常有人进来,但时常打扫,也不见得有许多灰尘,丹素只用眼睛扫着,尽量少的留下痕迹。 大盛二十三年,柳文元暗中勾通西疆,告知其边境城防图;大盛二十四年,柳文元佣兵自重、以下犯上,触怒龙颜,收诏狱。 丹素将案卷铺展在灯下,继续看着。 大盛二十四年,西疆白问苍犯边。有官进密言,柳文元同西疆交好,曾出言参与西疆立嗣继位之事,今受召回都,意图谋害。 卫将军柳文元镇守边关近二十年,屡立战功,后边境安定,从无战事。 看着前后矛盾的记录,丹素心中毫不犹豫的闪过一个结论:帝王忌惮臣子,以莫须有罪名除之。 只是这柳文元,和红姨有什么关系呢? 思索间,远处灯火明灭,有兵甲碰撞摩擦的声音,应是巡逻的官兵。 丹素将相关的两部卷宗收好,迅速从门边闪出去,将门锁恢复原样,沿着侧墙翻出大理寺。 丹素沿着大理寺外墙往主街走,在街角瞧见大理寺门口站了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白袍男子。丹素瞧着身形只觉眼熟,再仔细看时,人已经进去了。 丹素将卷宗揣在怀里,还未转身,心下警惕起来,一个手刀迅速朝来人的喉咙砍去。 丹素的脚还未踹出去,手就被来人拉住,急急低喊了声:“是我,美人儿动静再大点儿,我们就要一起被抓!” 熟悉的纨绔声音,丹素的脚未来得及收回,硬生生踢在男子腿上,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 丹素皱着眉,将脚收回来,问:“你是谁?” 对面的高大阴影里发出一声轻嗤,接着嬉笑道:“姑娘这就不认得本公子了?本公子还没找你负责,你就要先打后杀?” 话至此,丹素也不多停留,抬脚便往黑暗中走,一边对身后人道:“换个地儿说话。” “好嘞!” 两人直奔护城河边,寻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丹素本还考虑要不要去楼外楼坐着聊,但一时摸不准这男子是个什么身份,万一被人认出来,她可不想平白惹了一身麻烦。 第25章 账册真相(2) “姑娘这是去大理寺找乐子?”京墨还是着一身空空挎挎的红衣,直接半躺在地上,“据我所知,大理寺可没有姑娘想看的乐子,也没有可看的图册哟。” 丹素靠着一棵树,坐在一边,“万一我是去看拆人肉剥人骨的戏码呢?” 京墨啧一声,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姑娘家家的,看那么血腥的东西,多不好。” 丹素眯着眼睛,望着无波的河面,“那我看你吗?你穿的也挺血腥的!” “……” “不光血腥,还骚包,真不知道你一天天怎么穿出门的,是为了借助这张皮勾引谁吗?” 京墨保证,这是他第一次被这样嘲讽,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骂他,包括他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哥。 眨了眨眼睛,京墨也没有多在意,语气里有些天真,“那这张皮勾引到你了吗?” 丹素没吭声,暗骂没脸没皮天下无敌。 半晌,京墨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去大理寺干什么?偷人还是偷东西?” 丹素径直将大盛二十四年记录的卷宗扔出来,“我查到黄宣是大盛二十四年授官,就找找看他有没有背什么人命官司。” 京墨拿起来看了一眼,“你觉得如果有官司,会记录在这儿?” “万一呢?” “本公子长的是美了些,但又不是只有一张皮的花瓶。一个月不见而已,你当我是傻的?” 丹素知道骗不了他,但也没想全盘托出,只道:“大盛二十三年进士登科,大盛二十四年就授官五品,说他没问题,你信吗?” 京墨也默了默,他之前没调查这么清楚,听丹素这么一说,确实有问题。 “那你查出什么了吗?” 丹素摇头,审视地目光投向京墨,“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圣都人,而且身份尊贵吧?” 京墨眉尖跳了跳,坐起来,“本公子虽是圣都人,但大盛二十四年尚且年幼,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丹素不甚在意的哦一声,“恐怕公子你那时候还让奶娘照顾着呢吧?” 京墨:“……” “本公子在大盛二十四年已经年满七岁,早就在书塾里听先生讲课了。” 丹素嗤笑一声,“那七岁的小书童知不知道,大盛二十四年,发生了什么大事?” 京墨重新躺回去,依旧是懒懒的:“大盛二十四年,卫将军柳文元谋逆,满门抄斩。” 丹素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京墨接着道:“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卫将军平白会谋逆,会不会是奸臣当道、帝王不辨是非。太祖开疆扩土,柳文元忠心不二,但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到这儿,京墨看了一眼丹素,见她面无异色,接着说:“历代帝王最忌讳大臣拥兵自重,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需要条件的。” 明明猜到事实是这样,丹素听京墨明明白白的讲出来,还是有些气闷,深吸一口气,“所以,黄宣就是引子?” “不是他,还会有别人,柳文元最终都逃不过一个结局,死。” 丹素盯着无波的护城河面,一双凤眸中汹涌着波澜。 京墨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兀自说:“我劝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办完你该办的事儿,早点离开,圣都的水很深,小心把自己搅进去。” 丹素也不看他,嘴角挂着嘲讽,“在姑苏我救你一次,现在两清了。” 京墨也不应,脸上的笑很淡。 丹素站起身,还未将卷宗收好,一柄飞刀直直对着京墨射来,丹素下意识用卷宗挡开,飞刀钉进刚刚她靠的树上,入木三分。 京墨也察觉到来人,飞速起身,站在丹素侧后面。 几乎是同时,十几个黑衣人从林子里涌出,均是黑巾遮面,目露凶光。 丹素啧一声,今天还是不走运。 准确来说,跟这家伙在一块就没有走运过。 丹素将卷宗放好,手握随身携带的匕首慢慢往后退,还不忘对着京墨说一句:“本姑娘又救了你一次。” 京墨对上几个黑衣人,招招致命,“那你想让本公子再欠一个人情——”两手同时砍向两个黑衣人,听得一声闷哼之后接着道:“还是想让本公子以身相许呢?” 我不犯人人犯我,几个黑衣人直奔丹素而来。 丹素也不懈怠,手起刀落,溅出一串血,丹素立刻嫌弃地躲开,还是慢了一瞬,让几滴血溅在了袖子上,厉声反问:“不过几面之缘,我认识你吗?” 不一会儿,十几个黑衣人已经只剩七八个,见在丹素这儿也讨不了好,索性一股脑都围向京墨,京墨顿时腹背受敌。 没人过来,丹素也乐得自在,瞥了眼被围住的红衣男子,就要弯腰检查脚边黑衣人的身份,但还未将黑衣人的面巾拉下,京墨一个飞身站到丹素身后,两人背靠背顿时被环环围住。 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丹素一时气的牙痒痒,抬手间骂道:“聋了吗?都说了我不认识这个花瓶!” 声音清冷,手上的动作更冷。 除了上次在红楼和京墨交手,丹素这还是第二次用了狠劲。 她这一手功夫,练完之后还真没怎么实际用过,也难怪之前红姨说她是花拳绣腿。不过,一手花拳绣腿,在以前也是够用的。 许是察觉到丹素的气息实在阴冷,京墨快速出手解决了面前的三人,这边丹素一刀过去,两人倒地。 最后,两人同时切向目前唯一一个站着的黑衣人,手刀和匕首从左右两侧卡在那人颈间。 丹素瞥了一眼另一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手上松了力气,将匕首收回来,拿到一边轻轻擦拭。 “谁派你来的?”京墨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黑衣人却听出了一股狠戾。 背对着黑衣人,丹素将匕首收起来,嗤笑一声,“他有毒。” 与此同时,黑衣人应声倒地,两眼瞪的老大,眼底一瞬间闪过了太多情绪,不甘、渴望、恐惧…… 京墨也没什么表情,声音似是慢了半拍,“啊,死了。” 丹素蹲下,将他的黑色面巾扯下,三两下又就将黑衣人的衣服划了个粉碎,露出后背上的鸢尾纹身。 京墨也蹲下,细细观察那块纹身,不知在琢磨什么。 丹素瞧着鸢尾纹身和红色衣摆,眼角抽了一下,挪开目光,就当她什么也不知道吧。 第26章 账册真相(3) “同一波人,一个月杀我七次,不累吗?”京墨盯着纹身,满是不解。 丹素面上不动声色,“反思一下,可能是你太勾人了。” “嗯……可能吧。” 瞥了一眼京墨若有所思的脸,丹素也不打算再说什么,摸了下怀中的卷宗,还在,抬脚准备离开。 “你刚刚说你不认识我!” 京墨两步跟上去,手就要往丹素颈间搭,却被丹素用匕首一把拍开,“脏!” 京墨:“……”是有点脏,没有匕首,他刚刚用手在打架。 京墨将手收回来,背到脑后,跟丹素并肩而行,“那现在认识一下,我叫京墨。” 丹素嗯了一声,脚步不停,袖上的鲜血着实让她难受,只想快点回去换掉。 京墨看她一脸冷淡,幽幽道:“关于柳文元一家,我还知道一点事情。” 果然,丹素突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盯着京墨,眼底渐渐溢出杀气。 京墨装作没看见丹素渐渐攥紧的匕首,不要命的开口:“太脏了,等我收拾干净,心情舒畅了再告诉你。” 丹素盯着他看了片刻,杀气突然泄了,将匕首收起来,冷冷道:“这生意,我突然没心情做了。” 丹素最烦被人胁迫,尤其是心情很差的时候。 “哎——”京墨下意识想要拉住丹素的胳膊,却在丹素要冰冷的眼神中讪讪的将手放下,“找个茶楼,我稍稍清理一下就告诉你。” 最终,两人还是回到了楼外楼。 此时的楼外楼还是人声鼎沸,一身夜行衣的丹素和一袭扎眼红袍的京墨并肩而立,很是显眼。 刘十七眼尖,本就难得的坐在柜台,一个抬头就瞧见站在前堂的丹素——和她身旁的京墨。 丹素盯着一步步走近的刘十七,有一丝后悔,还不如从大理寺直接来楼外楼,去什么护城河? 刘十七向两人走近,丹素假装不认识,冷眼看着他。 刘十七很机灵的径直忽略丹素,对着京墨问道:“哟,王爷今儿怎得空过来?” 丹素听到刘十七的称呼,不由歪头看向京墨,眼中意味不明。 京墨感受着丹素打量的目光,有点起鸡皮疙瘩,刘十七似是兴头上,继续输出,“今儿王爷可没提前定位置哇,而且今儿莺莺和燕燕俩姑娘都有客了,可能陪不了王爷,王爷可是叫个别的?” 京墨刚想说不用,刘十七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嗨呀,瞧我这记性,我给忘了!王爷过这儿来一般都会叫上春香楼的姑娘,轻易瞧不上咱们这儿的姑娘们,我就不给王爷瞎安排了,您看今儿是开几天的包房呢?是要一品包房还是尚一品包房?若是尚一品包房,我就去给王爷多找几个——” “不用!”京墨提高了音量,终于打断刘十七。 丹素盯着京墨眨了眨眼睛,尚一品包房有什么服务她还没听完呢。 几人一时都没开口说话,丹素又将疑惑的眼神投向刘十七,刘十七回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嬉笑着发问:“那王爷,今儿是要什么服务呢?” “一品包房和一壶茶!” “好嘞,您这边请!” 刘十七说着指了一个方向,将两人带到一品包房,有床有水有浴房。 丹素这几天将时间都花在了了解圣都上,反而忽略了楼外楼,这些上等包房,她还真是第一次进,没想到服务是这么丰富。 丹素进去随便看了看,朗声对刘十七道:“掌柜的,能不能给我找间房再找套衣服,我换洗一下?” 刘十七面色无常,应道:“当然可以,姑娘这边请!” 丹素直接从楼外楼内院穿过侧门,回到了自家的小院,将卷宗交给刘十七,换了身干净衣服,这才又回到一品包房。 丹素虽不能将人对号入座,这几日也从刘十七了解了不少权贵大小事,因此北盛几个王爷的事情她也知道不少。 京墨,北盛六王爷,当今盛帝异母的六弟,其母为前朝贵妃,自小倍受盛祖恩宠,为人嚣张纨绔,整日流连于风花雪月间,盛帝也不能奈他何。 黄宣暗中是四王京奕的人,京奕心狠手辣、野心昭昭,而盛帝宽厚仁慈且体弱多病,京奕和盛帝不和并非一日两日;六王京墨和七王京随立场不明,一个日日迷恋烟花柳巷、一个时时挂念吃喝玩乐,在外看来是就是一个纨绔加一个草包,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过,就丹素看来,京墨可不是任人摆布的草包纨绔。初见时,他眼底流露出的狠戾和血性绝不是一时片刻积累起来的。 丹素一边思索着六王爷京墨究竟是敌是友,一边伸手直接推开包房的门,抬眼就看见一副美男出浴图,妖孽的容颜、精壮的胸膛、坚实的小腹,再往下——丹素下意识移开眼,转过身咳嗽两声。 京墨刚从浴房出来,还没走到床边拿到新备的衣服,就被丹素推门进来看见了所有,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听见丹素的咳嗽,京墨盯着天青色的背影轻笑出声,慢条斯理地将衣服披上,道:“姑娘对看到的还满意吗?” 依旧是火红的袍子,依旧是松松垮垮,京墨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玩味地看向丹素。 “还行吧。”丹素找了个地方坐下,随口应道。 京墨盯着丹素,微微倾身靠近,“本王这么好一副皮囊,在姑娘这里竟然只是还行,看来姑娘确实是见识比较广。”顿了顿,“不知姑娘大名,本王好记挂着,时不时膜拜膜拜。” 丹素余光瞥见火红袍子下若隐若现的小腹,身体往后侧了几分,“不必了,王爷还是告诉我关于柳文元的事情比较实在。” 京墨盯着她清冷的面孔,半晌,坐在对面,笑道:“姑娘这一脸禁欲模样,真让本王怀疑自己的魅力。” “王爷魅力没问题,等你说完该说的,我可以帮你去请春香楼顶好的姑娘,供王爷重拾信心。” 京墨喝了口茶,道:“那就不必劳姑娘了,本王还是先报恩的好。” “大盛二十四年,柳文元被当众斩首,柳家满门抄斩,皇命由我三皇兄,也就是当今盛帝亲自执行。” “柳家满门上下七十九口人,柳文元斩首当日均被赐死府中,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具柳文元独女柳佩的尸体。” “而我三皇兄素来仁爱宽厚,也认为谋逆其罪当诛,但祸不及花季少女,就将此事压下,命人找了一具死刑犯的尸体代替柳佩,圆满复命。” 丹素听完,沉吟片刻:“这么说,柳家理应还有一个女儿尚在人世?” 京墨点头,一双桃花眼露出赞许的目光。 丹素却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审问道:“盛帝领命,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 京墨笑得精明,活像一只得了便宜的狐狸,“因为换尸体的主意是我出的。” 第27章 春榜动,选场开(1) 如果京墨说的是真的,丹素几乎可以肯定,红姨与柳家那个孤女一定有某种联系,或者说,红姨就是柳佩。 但他若说的是假的……丹素盯着京墨那张勾人的脸,突然笑了,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京墨被她笑得头皮发麻,面上却坦荡荡,“或者你嫌这些不够,本王也是可以以身相许的。” 丹素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一对浸满波光的桃花眼里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好移开目光。 “那个柳家女儿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京墨摇头,一边回忆一边道:“当年本王也不过七岁,自然是没有什么能力查到这个人的。不过自那以后,没听皇兄提起过这件事,若她有命逃出去,应该是好好活着的。柳家的女儿,从小就被柳文元捧在手心上,学的也是他那一套,宁折不屈。” 若红姨和柳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自该警惕黄宣一干人,为何红楼出事那夜而红姨不知道呢? 红姨筹备了几个月的献礼,丹素一舞毕,全场轰动——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官兵搜查,红姨那晚本应忙得脚不离地,如何关心别的? 想到一种可能,丹素沉默了。 红姨有多在意她、有多在意那一舞,丹素是知道的,正是因为太在乎,才容易忽略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黄宣,比如突然的搜查。 京墨看丹素一脸沉思、眉头紧锁,一时也没有说话,半晌,道:“黄宣会在科考前回都复命,若他知道你,你要当心。” 后边京墨又说了些什么,丹素只听了个大概,就离开了。 她现下有些急躁,应该说是很急躁,急躁地想弄清楚一切,急躁地想找到红姨问个为什么,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丹素向来不是个贪心的,知道红姨宠她护她,她是感激的,但也没有想过奢求很多,毕竟她只是红姨养在身边的一个孤女。 但是,当她猜透这一切,若是再对红姨说出这样想法,红姨怕是会寒了心吧? 丹素回到小院,叫来刘十七和祝余,吩咐道:“明天放出消息,春闱动,选场开,为恭祝进士登科,楼外楼白影将于放榜当日在城外桃林设宴,诚邀广大学子莅临赏光。” 刘十七听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问:“可要以小姐的名义向与楼外楼有交情的大人下帖?” “下。” “好嘞,我这就去准备。” 丹素看向祝余,“这件事我只有交给你才放心。” “姑娘请讲。”对刘十七而言,丹素是老板,所以他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小姐,但是几个丫头来说,丹素不仅仅是主子,她们还是会叫她姑娘。 “两日后将开始科考,紫薰想必就在圣都,只是不知在哪个地方。”丹素扫了眼刚刚刘十七送来的名册,“送考当日,我们去科场门口盯一盯,而且这几日,还要麻烦你走街串道时留个心。” “是。”祝余领命,一礼之后就要退下。 丹素瞧着走到门边的祝余,忽然笑道:“让杜衡给我多备几件男子的服饰,还有,跟青荀姐姐和几个丫头说一声,以后得改口叫白影公子了。” 祝余回身,笑着应下。 楼外楼老板白影,终于要从传说中走出来了。 世人只道楼外楼天下第一,掌柜刘十七为人精明圆滑,又将规矩守得刁钻,只说是奉公子白影之命。 相传白影公子身份尊贵、容貌无双,名下产业无数,时常一掷千金;也有人传白影公子虽然有钱,长的也说得过去,但却是个断袖,喜龙阳之好;还有人说白影公子祖上是皇亲,家中金银无数,美女如云,过的是神仙般的生活…… 但楼外楼在圣都开了四年多,也未曾见老板白影露面一次,因此,白影公子和他的逆天容颜都成为了圣都的传说。 消息一出,圣都沸腾,几乎每处都在讨论楼外楼白影公子;未出阁的姑娘小姐们也都芳心大乱,一时分不清是选芝兰玉树的左相商陆,或是风流多姿的六王京墨,还是风华绝代的白影公子。 丹素并不在乎什么白影的传说,一切名声都不过是她之前攒下的,好也罢烂也罢,都是一个她。 ** 开场当日,考场前挤满了人,或锦衣华服、朱缨宝饰,或蕴袍蔽衣、粗布简装,进入考场,面对的就是同样的考题、同样的选拔制度、同样难挨的三日。 若说公平,他们要应对的,是北盛百年以来最严苛最精密的考试,是寒门熬出贵子的唯一出路;若说不公,且看形形色色的人间,如何在考场前、考试后淋漓尽致地展现。 丹素就坐在面对考场的茶楼上,俯视人群,思索万千。 “考官到——” 一声尖细的吆喝将丹素拉回神,就见几顶软轿稳稳停在考场门口,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黄衣公公。 一身绯色官服的男子从第一顶轿子上下来,环视周围,对在外迎接的监考官点头示意,俊朗的面容严肃而庄重,正是商陆。 “下官拜见商大人,请问大人,这三个随行的可是辅考官大人?” “本王和皇兄皇弟一同来辅考,刘大人可满意啊?” 商陆未曾答话,懒洋洋的声音伴随着容貌更加惊人的男子从轿子上下来,绯色官服被他穿的松松垮垮,平白更添了几分颜色。 听到声音,吏部尚书刘鸿运身形一抖,今年鸿运不当头,活招来几个阎王! “下官——下官满意!下官叩见四王爷、六王爷、七王爷。” 伴着声音下轿的是同样着绯色官服四王爷京奕、七王爷京随,几个相似的眉眼,气质却各有千秋。 丹素坐在楼上,单手托着下巴,肆无忌惮的欣赏几个美男子,单拎出来任何一个,都是立于鸡群的鹤,出挑的不行。 京墨肆意懒散,美的阴柔,近乎妖孽;京奕端庄严肃,眼中透着几分阴翳;京随在京墨旁翩翩而立,透着几分稚气未熟。 京墨走到商陆身边,往人群里扫了一眼,而后有意无意地往上看,最后对上丹素的目光。 隔着一条街两层楼的距离,丹素却清楚地看见京墨挑了下眉,是对她笑了。 丹素微蹙着眉,将目光移开,重新放到人群中一抹绿裙上。 黄衣公公一声嗓,考场大门缓缓打开,几位考官率先走进去,接着是各处考生有序进场,寅盛三年的科考就此拉开帷幕。 第28章 春榜动,选场开(2) 半刻钟后,人群渐渐散去,丹素的目光始终追随这那抹绿,抬手示意祝余,“跟上!” 再也不见素雅整洁的绫罗锦缎,也不见温柔平和的面容,离开红楼一个多月的紫薰,当真与之前不一样了。 紫薰挎着一只竹篮,缓步走在街市上,畅享着三天后如何风光迎接吴澄出考场,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跟着的丹素和祝余。 逛了半天,紫薰拐进小巷,往深处走去。 “姑娘,还跟吗?”再跟就很容易被发现了。 丹素眯着凤眸,目光不离远处的女子,“当然跟,不过——我们从上面走。” 两人几步翻上屋顶,所幸这附近都是平常人家,房屋一律都是用青砖黑瓦建造,平坦整齐。 眼看着跟到了小巷尽头,紫薰突然在巷子口停住了脚步,满眼警惕。 丹素和祝余也小心翼翼地停住,她们跟的很小心,不会武功的人应该不会发觉,那紫薰就不是因为她俩人警惕四周。 丹素抬眼望去,巷子外视野开阔,一条小河清澈见底,河边依傍着许多户人家,正午不见有人在外,却随处尽是平常烟火气。 平常女子,大抵都会沉醉于这样的柴米油盐吧,丹素想。 思绪刚落,就见四个着粗衣的汉子朝紫薰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丹素和祝余皆是下意识伏低身体,紫薰背对着她们,瞧不见她的神情。单看她的背影,在四个粗壮大汉面前,是那么单薄。 其中一个大汉先开口,声音粗犷,带些南方口音:“世子说,你再不回去,他会亲自来找你。” 紫薰身形明显一颤,声音是罕见的冰冷,至少是丹素从未听过的,“在红楼八年,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你们还想怎样?” 闻言,丹素眉头轻皱,第一反应就是,红姨知道这件事吗? “呵!想撇清关系?紫薰,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更多的事情,紫薰不愿忆起,将手臂上的菜篮轻轻放在一边,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就迎上去,招招致命,柔弱无骨的纤纤细手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看着紫薰的一招一式,丹素也不陌生,她曾在紫薰练舞的时候撞见过,当时只觉这舞带着戾气,没想到竟会是南越的武功。 紫薰虽是一人,却也时时占了上风,不多时,匕首上就沾满了血。 “世子不日将到圣都,你就等着吧!” 汉子放下一句话,就向周围三人使了个眼色,运着轻功离去。 紫薰却仿若未闻,匕首随手一丢,神色淡淡的将菜篮拾起,声音不高不低的喊了声“跟上吧”,便抬脚往前走。 祝余扭头看向丹素,丹素也不意外,径直跳下去跟上紫薰,祝余随后。 “紫薰姐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丹素声音懒散,无喜无怒。 紫薰侧头看了丹素一眼,这个被红姨从小宠到大的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羡慕,“进巷子的时候。” 丹素笑笑,仿佛一切如常,除却那份惊艳的笑容里没有什么温度。 紫薰停在一处屋门前,将门锁打开,率先走进去,头也不回道:“记得关门。” 丹素回头示意祝余关门,自己跟上紫薰,进了厨房。 “你想问什么便问,如你所见,我没什么可解释的。” 丹素主动走过去,帮忙择菜,“嘉荣是你杀的吗?” “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丹素还是心头一动,刺疼的厉害。 “那场大火和满楼屠杀也是因为你?” “是,也不是。” “为什么?” “红姨手上有我要的东西,她不肯给我,我也没办法。” 丹素默了片刻,手上接着拿起一把青菜,“八年的情分,你的心,不痛吗?” 紫薰嗤笑一声,语气嘲讽,“本是不痛的,听你这么一问,倒是有几分疼了。” “我今日才知道人原是可以没有心的,紫薰姐姐藏挺深。” 紫薰满不在乎地瞥了丹素一眼,“小丫头懂什么?” 丹素笑道:“紫薰姐姐这气质,倒是越发有些像青荀姐姐了。” 紫薰也不接话,双手洗着菜,兀自说:“我自知对不起红姨、对不起红楼姐妹们,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像我这样的人,活该受尽千刀万剐、尝遍世间苦痛。” “但我不甘心。”紫薰抬头盯着丹素的眼睛,“我还有吴生,所以我不能心慈手软,我不狠,自是有人比我更狠。”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着到圣都来?不过是有人替你承受了一切。” 丹素心中一紧,声音清冷,“你把红姨怎么了?” 紫薰盯着丹素看来一会儿,突然笑了,“别紧张,红姨还没在我手上,我也想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丹素暗自松了一口气,低头继续择菜的动作,面上不动声色,“我发现,是我太不了解你了。” “你可是红楼的丹素啊,眼高于顶、六艺皆通,不屑与那些红楼姑娘为伍,自有红姨千般宠爱、万般呵护,你以为你很了解谁?” “你以为青荀会感激你把风头让给她?笑话,青荀那么骄傲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瞧不起她。” “你以为嘉荣是心疼你这个姐姐,才帮你在姐妹面前说好话?那小丫头,可是精明得很,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什么要争要抢!” 瞧着丹素面色依旧,紫薰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歹毒,“你以为红姨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不过是借刀杀人,达成她自己的目的罢了。” 丹素凤眸眯了眯,懒懒应着:“是吗,我竟然不知道呢。” 一边将择好的菜递给紫薰,像是闲话家常。 紫薰接过来,语气狠狠的:“丹素,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脸,不管发生什么,上面都写着事不关己、风轻云淡,好像一切都在掌中握着,好不顺遂!” “嗯。”丹素没多大反应,径直走到一边,帮紫薰淘米,“看着我终于出错了,还是滔天大错,姐姐应该很高兴吧?” “当然,我高兴坏了。”紫薰盯着丹素,眼中意味不明。 白米下锅,丹素坐下烧火,“嗯,姐姐高兴就好。” 紫薰见丹素仿若雷打不动,不再言语,一个炒菜,一个烧火,配合也算默契。 第29章 春榜动,选场开(3) 当祝余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丹素和紫薰端着饭菜完好无损的走出来,还是有些惊讶的,不过话一出口,就是恭敬叫了一声:“紫薰姑娘。” 紫薰瞧了一眼祝余,像是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祝余啊,好久不见。” 祝余笑着点头,退向一边。 “过来坐,一起吃。” 紫薰看祝余站在丹素身后,有一刻恍神,好像人还在红楼后院一样。 见丹素轻轻点头,祝余道了声是,就坐过去,紧挨着丹素。 紫薰低下头,自顾自倒了杯酒,“怎么?还怕我害了你家姑娘?放心,我还没有那么恶毒。” “再说了,杀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啊,现在只想和我的吴生一起好好过日子,谁拦我,我就不让谁好过。” “那你的吴生对你好吗?” “好啊,他对我,特别好!” 进门以来,丹素第一次在紫薰眼中看到了温柔,有些不忍,还是狠心问道:“他若对你好,你为什么会卖唱卖首饰,还活得这么疲惫?” 紫薰却不以为意,满脸幸福,“素儿,你知不知道,我长这么大,他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第一个啊!所以,让我为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姐姐,为了一个对你好一点的他而放弃自己,真的值得吗? 丹素默不作声,入口的饭菜却难以下咽。 她没有劝紫薰放弃的权利。她自小有红姨护着,紫薰却没有;她自小就不缺的肆意潇洒,紫薰却没有。 她没有办法对紫薰感同身受,也没有理由逼她认清现实,因为她正沉醉在被爱的梦里,满眼幸福。 而她,永远也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一顿饭,三人各有各的心思,说的都是关上天窗的敞亮话,心门不知向谁开。 临了,紫薰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丹素,“你一定很想问,我到底想干什么吧?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干,我只要吴生,其他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紫薰深吸一口气,声音轻柔,好像还是当初红楼那个温柔恬淡的姑娘,“丹素,我若说,当初我是真的身不由己,你信我吗?” 丹素站定,却没有回头,微微仰头望着纯净的天空,“姐姐许是醉了,快进屋歇着吧。” 盯着丹素即将飘出门外的衣裙,紫薰忽然大喊:“丹素,你不明白!” 衣裙并不因此停留,紫薰脸上不自觉流下两行热泪,声音低的似是呢喃:“你不会明白我有多爱他,你永远也不明白……” 路上,丹素走的飞快,拼命想要逃离那间小屋,想要忘记紫薰为情所困的样子,圣都繁华的街道,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去她脑海中的记忆。 丹素不理解,向来温柔平和的紫薰,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为爱痴醉的模样? 红姨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肩膀,自己才是最大的依靠。任何用情感铸造的东西,都可能随时改变,只有自己爱自己,才是永恒不变的。 红姨是这么教的,丹素也是这么做的。 任何时候,丹素都努力让自己成为最大的底气,就算有红姨在,也不过是给她指一个方向,至于怎么往前走,全靠她自己。 回到楼外楼,祝余才小心翼翼的问丹素:“姑娘,紫薰姑娘怎么办?” 她们此行,本就是为了找紫薰问清楚,但今日看来,紫薰不会轻易透露什么。 “让刘十七找几个人在暗中盯着,另外,查一下南越世子的消息。” “是。”祝余退下,刘十七敲门进来。 “小姐,这几日北盛各处铺子都回信,说没有红姨的下落。”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应该相信红姨,不是吗? 丹素点点头,问:“桃林宴准备的怎么样了?” “依小姐的吩咐,各方请帖已经以公子的名义送达,皆有回礼。诗、书的文本已经齐备,管、弦的乐工正在路上,楼外楼的师傅们随时准备吃食,科考放榜第二日即可开办。” “不着急,慢慢筹备着,今日才科考第一日,离放榜还有些时日。” “好嘞!”刘十七观察到丹素面色不似平常,试探着问:“瞧着小姐心情不太好,晚间可要我陪着出去逛逛?” 听刘十七这么一说,丹素确实不想就这么待着,便答应了。不得不说,虽处的日子短了些,刘十七还真是她身边最了解她的一个。 ** 是夜,丹素一身天青色长袍,由沙棠嘟着嘴送到门口,有些好笑,“傻小棠,我就出去随便逛逛,有刘十七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沙棠一脸不乐意,“姑娘你不知道,圣都不要脸的登徒子太多了。前几天我和杜衡出去买东西,都被小无赖跟了好一段,要不是祝余姐姐来接我们,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丹素拿着玉骨扇,轻轻敲了下沙棠的脑袋,道:“看清楚了,这可是你家公子,他还会武功呢,怎么可能会被欺负?听话,乖乖在家等我,回来给你和杜衡带好吃的。” “姑娘——” 丹素捏了两把沙棠的发髻,朝杜衡和沙棠挥挥扇子,叫上刘十七就走,刘十七还不忘回头冲俩姑娘喊一声,“有十七哥哥呢,放心昂!” 丹素走在前面,听到刘十七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啧,“十七哥哥”,可真行。 “公子就这样出去,不怕到时候被人认出来?” 丹素摇着冬暖夏凉的扇子,不甚在意,“认出来就认出来嘛,反正也不差啥。” 钱不差,名声更不差。 “那咱去——酒楼?”刘十七犹豫着道,“还是花楼?” 丹素瞥了他一眼,问:“就不能是有酒又花的楼?” 刘十七陪着笑:“当然行,咱走着?” 丹素和刘十七最终停在圣都春风馆门口,还未站定,就被围上来的姑娘们推着拉着带进门,胭脂水粉的味道瞬间沾了满身。 第30章 春风不渡(1) 纵使丹素是在红楼长大,也被这扑面而来的胭脂水粉惊到了,不怪别的,只怪她似乎少了些见识。 丹素扭头寻找同样被几个姑娘围起来的刘十七,却见他如鱼得水,自在的很,顿时有些不服气,从腰间掏出一袋银子,挂在手上,笑道:“给爷找个舒坦地儿,爷要在楼上听曲儿!” “好嘞!”几个姑娘齐齐应着,有的牵着丹素的衣角,有的扯着袖子,更有的抱着她胳膊,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 这么俊俏的公子,可不是春风馆能挑的,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 丹素在二楼坐下,用锦缎围起来的包间并不隔音,只露对着大堂的一面,可将堂上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丹素环视一圈,还算满意,将赏钱扔过去,随便指了两个顺眼的,“你们两个留下,其他的退下吧。” “是!”拿到赏钱的姑娘应着下去了,留下的两个姑娘则满面娇羞。 啧,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温柔乡,着实醉人了些。 丹素躺在软榻上,两个姑娘就上来伺候,几只胸脯时不时往前蹭,就差送到丹素手心了。 丹素眯着眼睛,单手摇着玉骨扇从漂亮的脸蛋上轻轻划过,问:“俩美人儿这么好看,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奴家名兰溪。” “奴家名兰清。” 丹素阖上眼睛,也不过脑子,道:“人儿美,名字也好听。” 俩姑娘瞬间娇羞忸怩起来,被这么俊的公子夸一次,可够出去炫耀半年的。 再说了,这公子长的可不比名满圣都的左相商陆和六王爷京墨差,足够全圣都的姑娘们羡慕眼红了。 兰溪试探着摸上了丹素的手,小心翼翼地娇嗔:“公子~” “嗯?”尾音上挑,甚是撩人。 丹素反握着兰溪的手,摸了一把,暗道,手感不太行,还没有青荀姐姐的好摸。 再看兰溪,已是眼角发红,目光迷离,兰清则是一脸委屈,待在一边。 “过来。”丹素朝兰清勾了勾食指,在她脸蛋上捏了两把,嘴角扬起,“你可比兰溪好摸,怎么不过来呢?嗯?” 兰清瞬间就红了耳根,道:“兰清不敢放肆。” 啧,小姑娘怎么随便一碰就脸红了。 丹素随便扔出去一把银子,“兰溪下去吧,爷让兰清一个伺候就成。” 兰溪咬咬牙,也不敢放肆,弯腰一礼,“是。” 包房里只留兰清和丹素两人,丹素不说话,兰清也不敢乱动,就静静地待在一旁奉茶。 “歌声入耳,绵柔悠长,下面唱歌的似乎不是北盛的女子?”丹素合着的眼睛稍稍睁开了些,往下看去。 兰清规规矩矩道:“是江燕姐姐,她自小长在边关,因此染了些西疆的腔调。” “江燕?”丹素忆起那个娇媚到骨子里的姑娘,问:“她是谁?” 兰清扑哧一声笑出来,仿佛不知道江燕是多么罕见一件事,反问道:“公子可是初到圣都?” 丹素迟疑着点头。 刘十七虽然给她讲了圣都大小事,但也没有怎么讲青楼哇,整天窝在楼外楼,她可不就是新来的。 兰清道:“公子不知,江燕姐姐是春风馆的头牌,也是圣都的招牌,更是几个王公贵族的心头好。在圣都,江燕姐姐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来的巧,前些日子,江燕姐姐跟着黄宣黄大人下了江南,今日才回来。公子听到的,可是江燕姐姐回来后唱的第一曲呢!” 丹素坐起身,盯着大堂上那抹纤细身影,依旧是身披薄纱,姣好的身材若隐若现,绵软的嗓音勾魂摄魄,恐怕任何一个男子都会为之着迷。 “那今日,黄大人可来了?” 兰清摇摇头,“不曾,许是因为今日科考,常来的几个大人都不曾来,只有六王爷传话说晚些到。” “嗯。”丹素没再多问,又躺了下去,入耳即是缠绵的曲调,在春风馆又溢出几许暧昧与旖旎。 ** “哎呀,公子——” 刘十七来的时候,丹素正拿着兰清的一双玉手,有意无意的撩拨,弄得兰清面红耳赤,乍一看,还以为两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听到声音,丹素从温柔乡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刘十七,“办完了?挺快。” 刘十七:“呃……”若不是公子你叫了那么多姑娘,我还能更快。 “你晚些下去一趟,就说你家公子找燕儿姑娘。” “晚些……是什么时候?” “等她这一曲儿唱完吧。” “好嘞。” 丹素余光瞥了一眼兰清,娇羞中携着一丝委屈,不自觉有些心疼,“刘十七——” “在!” “这姑娘交给你了,疼完再过来。” 刘十七:“……” 兰清泫然欲泣:“公子~” 丹素作出一副不舍的样子,挥挥手,“爷也想亲自疼你,但爷苦于身上少了点东西,不方便。” 刘十七无语,若是真有点东西,他家公子怕不是要把春风馆当家。 “我马上回来。”说完,刘十七就带着兰清下去,依旧是——威胁恐吓加封口。 谁让他是楼外楼的门面,谁让他家公子就是白影呢?嗯,保护公子,这是他的职责。 丹素摇着玉骨扇,躺在软榻上,听着靡靡之音,还真是逍遥自在。 刘十七还没回来,楼下突然一阵骚动,跟同样上楼的刘十七打过招呼,然后骚动便上了二楼,进了丹素隔壁。 刘十七压低声音,凑到丹素耳边,“公子,是六王爷,就在隔壁。” “嗯。”本就不隔音,听那骚包的声音,也听出来了。 隔壁的京墨在春风馆见到刘十七,也留个了心眼,见着他走进隔壁包间,还听见他叫公子,顿时感到一阵新奇,手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身上的姑娘忍不住哼哼几声,嗔道:“王爷~” 京墨回过神,又捏了两把,笑得放荡,“哎——” 刘十七听着隔壁的声音,涌现出于本能的尴尬,再看自家公子,若不是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还真以为她睡着了。 楼下燕儿的歌声已经到了末尾,耳边传来的低喘和呻吟却渐大,甚至还盖过了歌声,丹素猛地睁开眼睛,不由恼火。 “我说隔壁的公子,你若办事儿就去后边的房间,在这儿虽隔着一层布,未免污了别人的耳朵!” 第31章 春风不渡(2) 隔壁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堂里的歌声也悠悠落下,丹素往楼下瞥了一眼,燕儿已经进入后台了,感到有些可惜。 京墨伸手一推,将身上昏死过去的女子推到地上,一脸嫌弃地拉了拉掉到腰间的衣服,将隔开包间的缎子向上撩起,后知后觉说道:“抱歉,刚刚没忍住。” 丹素抬眼看去,地上的姑娘一丝不挂,凹凸有致的身材让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心动,那妖孽家伙还穿着一身骚包的红,精壮的胸膛就那么袒露在外,衣服松垮得跟没穿没什么区别。 刘十七扫了一眼隔壁的景象,下意识看了眼丹素,然后连忙侧身上前,挡住丹素的目光。 丹素瞥了眼刘十七,没说话;京墨瞥了眼刘十七,嗤笑一声。 刘十七:“……” “敢问阁下,可是楼外楼的白影公子?” 丹素已经重新躺回去,听着温润的声音倒也很养耳朵,朱唇轻启,“你猜。” 京墨轻笑出声,“能让楼外楼的刘掌柜这么顺从叫公子的,全圣都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丹素审视地目光扫了一圈刘十七,似是如梦方醒,“你一声公子这么珍稀呢?” 刘十七嬉笑着道不敢,心中忍不住骂京墨,将他祖宗问候了个遍。 丹素扭头瞥向看好戏的京墨,声音清冷如常:“六王爷莫不是丢了朝中的官职?科考当日,身为考官,王爷竟还有心思来春风馆快活。” 京墨不以为意,“本王又不是主考官,就算出了事,也找不到本王,怎么不能快活?” 京墨懒懒的目光对上丹素的,“没想到传说中的白影公子,倒是先让我给遇上了,刘掌柜,你说巧不巧?” 刘十七正要开口说真巧,丹素兀自道:“可能我跟王爷有缘吧。” 丹素话音落,廊上传来柔柔弱弱一声:“公子,燕儿来了。” 丹素坐起身,状似无意扫了京墨一眼,走到包房门边,似是嘱咐刘十七,“十七,这个姑娘不行就帮忙换一个,可别委屈了王爷。” 刘十七高声道:“好嘞!” 京墨盯着天蓝色的背影,脑海中似乎与之前印上的天青色背影重合,但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是颈间的喉结和粗厚的眉毛,还是温润清凉的声音,都不似那个柔弱女子。 想到这儿,京墨哂笑,柔弱?她可真算不上柔弱。 又忆起那个女子,京墨不由惋惜,有缘见了三次,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若不是见识过那清冷的性子,他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嫌恶的瞥了一眼地上的春光,京墨走出包房,看见前边两人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娇媚入骨,嘴角上扯,一声“燕儿”的音调被他叫的百转千回。 丹素站定,扶着美人儿的手,回头道:“王爷是叫魂儿还是勾人儿?” 京墨懒懒道:“啊——都行,看公子怎么理解。” 娇娇美人在怀,丹素挂上礼貌的笑容,“是十七不能满足王爷吗?” 没来得及拦住京墨的刘十七刚走到京墨背后:“……”小姐这话,莫不是有什么歧义而不自知。 “若是十七做的不好,王爷要向我这个主子说,我们十七可是无所不能,若有不能的,我骂一骂就好了,肯定能满足王爷。”临了,丹素看向刘十七,“十七,你说是不是?” “是,公子——” 刘十七刚要开口解释,就被京墨打断,“本王不找别的,就想找燕儿姑娘,白影公子要怎么满足本王呢?” 这一声“白影公子”,不大不小,却引得周围的姑娘和嫖客驻足,纷纷盯着丹素上好的风姿,又面面相觑,这难道就是闻名圣都的白影公子? 刘十七两眼怨怼的瞪着京墨,敢情他今晚上的封口费白花了? 丹素扫了一圈看猴一样的目光,眉峰敛着,“本公子先找的燕儿姑娘,王爷莫不是蛮横惯了,连个先来后到都不知道?” 众人侧目,围观白影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春风馆的姑娘们咬碎了牙,都希望被白影环抱着的是自己。 京墨轻笑一声,像是看到了那个女子恼羞成怒的样子,道:“你以为春风馆是楼外楼吗?只由着你先来后到?” 闻言,丹素反而笑了,那一瞬不光迷住了旁观的众人,也惊艳了京墨的眸光。 “这虽不是楼外楼,我却知道,春风馆依姑娘的想法办事,不妨王爷问问燕儿愿不愿跟你走?” 被点名的燕儿正一脸沉醉盯着丹素,满眼都是丹素邪肆的笑,耳边的声音都是嗡嗡的,只隐约听到有人用温润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后知后觉呢喃道:“燕儿都听公子的。” 刘十七见状,顿时被气笑了,还毫不留情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挑着眉看向京墨。 京墨不以为意,话却酸的活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娘子,“燕儿姑娘这么快就喜新厌旧,可让一往情深的本王好生伤心啊。” “本王得知燕儿今日回都,特意抛下繁忙的公务过来陪燕儿,谁知燕儿竟好狠心,抛下本王另觅新欢……” 丹素懒得听他唱戏,环着燕儿转身下楼,刘十七见京墨还要跟上去,立马高声道:“妈妈——六王爷强抢江燕姑娘了——” 在春风馆,违背姑娘们的意思霸王硬上弓,是会被妈妈带人打出去的。 京墨站定,锋利的目光射向刘十七,刘十七立马噤了声,也停住脚步,大有敌不动我不动之势。 片刻之后,京墨一双桃花眼眯了眯,懒洋洋道:“刘掌柜,一起去楼外楼喝杯酒?” 刘十七咋舌,他可是答应了俩丫头要把人好好带回去的,必然是不能离开丹素半步,只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京墨淡淡的语气威胁:“或者说我和你,一起去找你家公子?我不介意是两个人、三个人还是四个人。” 刘十七在心底骂他无耻、流氓,面上依旧是笑盈盈的,“那不如我请六王爷去附近的酒肆喝酒?” “不去,就楼外楼。” “……”刘十七咬牙切齿,“好。” 第32章 春风不渡(3) 深巷的小酒肆,夜半客人寂寥,酒家也忍不住躲到后厨去了,只有一男一女对坐小酌。 “公子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燕儿涌上了点醉意,迷离的目光盯着丹素,一刻也不离开。 丹素将酒杯放下,两颊也染上了微红,“想知道姑娘在哪,还是很容易的。” “公子,啊不是——你是白影公子,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白影公子,是名满圣都的白影公子,我怎么会在姑苏找那么久呢?” 说着燕儿难过得又笑起来,“但是我已经找到了,我刚到圣都,就找到你了……” 丹素忍不住心虚,面上露出关怀,“你在姑苏找我了?” “是啊,燕儿在姑苏找了那么久,想不到公子原就是圣都的,公子当初怎的不告诉我?是不相信我不喜欢我吗?” 对上燕儿怨怼的目光,丹素声音有些清冷,和着一阵风飘到燕儿耳边,“那你呢?燕儿怎么会在春风馆?” “我——”丹素的声音突然变冷,燕儿下意识委屈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了片刻,道:“燕儿不是故意的,公子不要凶燕儿……” 丹素目光温和起来,坐到燕儿身旁,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没凶你,我就是担心你。” 轻拍燕儿肩膀的手还没落下,丹素腰上突然一紧,细腰被燕儿的双臂环的死死地。 “公子~” 若不是燕儿真的有些醉了,一定能发现男子的腰不会这么细这么软吧。 “燕儿应是醉了,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好。”燕儿点点头,答的乖巧。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明亮的月光洒满街道。 “公子,我重吗?” “燕儿太轻了,以后可要多吃点,身子上摸着都没什么肉可怎么行?” 丹素看不见的地方,燕儿羞红了脸,手上不自觉抱紧了丹素的脖子。 丹素察觉到颈间的变化,有些疑惑,“嗯?怎么了?” 无意的撩人最致命,丹素这次确实是不自知。 燕儿趴在丹素耳边,热气对着丹素的耳根,轻声道:“公子你真坏。” 丹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轻笑几声,尾音拉长,“哦~那燕儿不服气的话,悄悄告诉我,你哪里有肉呀?” “公子~”燕儿娇嗔着捶了丹素几下,挠痒痒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 丹素的笑声溢满无人的街道,燕儿的娇羞在丹素看不见的地方更甚了。 …… 丹素将燕儿送到春风馆,小心的放在床上,起身之际却被燕儿拽住衣领,眼巴巴的问:“公子不留下吗?” 丹素直直盯着燕儿的眼睛,“不”字还未出口,就被燕儿截断,“公子方才不是问燕儿身上哪儿有肉吗,那燕儿告诉公子,这里——” 燕儿说着,轻轻拉着丹素的手,往身前试探。 丹素余光瞥见身下起伏的峰峦,下意识别开眼,顺势将手抽出,“不了,等燕儿什么时候相信我了,我再来。” “公子~”细柔的声音听得让人骨头都酥了,丹素将燕儿的手狠心推开,站起身走到门边,“燕儿要好好休息。” 房门一开一合,只留燕儿一人躺在床上,胸前半泄的春光微微颤动,静静听着,便只余低低的抽泣。 ** 楼外楼,刘十七亲自下场作陪,亘古还是第一次,引得来往的客人频频侧目。再一看,刘掌柜陪的人是风流倜傥的六王爷,也就理解了,但不免露出点点异样的目光。 “你怎么不说话?” 俩人对坐了半晌,京墨瞧着刘十七的脸色越发难看,似是不解。 “王爷让我说什么?” “说说——你家公子吧?” 刘十七突然警惕地看着京墨,“你把我家公子怎么了?” 京墨失笑,“本王没把他怎么,本王是让你说一说你家白影公子。” 刘十七听完双手抱胸,更加警惕,“你想对我家公子做什么?” 京墨不解,试探着问:“刘掌柜醉了?” “我都没喝,醉什么?” 京墨微眯着桃花眼,懒散的倒在椅子上,“一般喝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刘十七:“……” “你家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圣都?” “近日。” “近日哪一天?” “不知道。” “你家公子是怎么认识的江燕姑娘?” “不知道。” “你家公子来圣都做什么?” “不知道。” 京墨呵了一声,笑道:“那刘掌柜都知道什么?” 刘十七默了默,盯着他手边的酒,“我知道王爷今日的酒钱是九百两。” “我还知道因为王爷,我今日在春风馆赔了近三千两。” 京墨端起酒杯的手顿了顿,一手从腰间摘下钱袋扔过去,“够吗?” 刘十七两手接过,打开看了眼,头也不抬,“勉勉强强吧。” 刘十七刚把钱袋塞到衣服里,半敞的包间突然从外踹开,沙棠带着杜衡气冲冲的进来:“刘十七,我家姑娘呢?” 姑娘? 京墨扭头看向新闯进来的两个姑娘,只觉眼熟,细想之下,发现是那日红楼大火之时在马车边等丹素的丫头。 刘十七看着两个丫头,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余光瞧了眼京墨,急急道:“我没和小姐公子在一起,公子还没回来呢,小姐也还没回吗?” 沙棠听完有些懵,不懂刘十七是什么意思,怎么公子和小姐是两个人呢? “刘十七,你什么意思?我家小姐不是跟你——”还未说完,沙棠就被杜衡拉到身后。 沙棠没认出来,杜衡却是认出了那人是和姑娘一起从红楼出来的男子,现下却和刘十七坐到一起喝酒,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敢多嘴,只好顺着刘十七的话说下去,“啊是,我家姑娘也还没回来,许是和公子在一起吧。” 刘十七松了口气,“可能小姐一时兴起,自己一个跑哪儿玩儿去,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京墨盯着杜衡看了一会儿,直看得杜衡心底发毛,磕磕巴巴的问:“十七哥,那,那公子呢?公子去哪儿了?” “公子他去办事儿,就让我先回来了。” 刘十七几乎是抢着说出口,就怕京墨突然插一句要命的话。 京墨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沙棠躲闪的目光上,“你们紧张什么?” 沙棠此时也反应过来,躲开京墨审视的目光,对着刘十七道:“十七哥,我去叫上祝余姐姐找找姑娘。” 不等刘十七点头,京墨道:“还是在这儿等等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第33章 春风不渡(4) 几个人正僵持着,丹素披着一身月辉走到门口,看清里边的情形,眼皮跳了跳。 “哟,王爷还没走呢!” 丹素侧身进去,经过沙棠和杜衡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俩丫头的手,示意她们安心。 京墨盯着丹素的那张脸,试图找出端倪,随口应着:“啊,等你呢。” 刘十七焦急地看着丹素,“公子,小姐没跟你一起回来吗?沙棠和杜衡都跑我这儿来找了。” 丹素想了想,扭头看向俩丫头,“你们小姐没回去吗?我刚刚送她到房间门口了啊。” 杜衡忙道:“噢噢那兴许是我们过来的时候姑娘还没回去,我和沙棠这就回去看看。” 丹素点点头,两个丫头急急跑开,刘十七则暗自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心底的石头落了地。 京墨狐疑地看着丹素,“本王怎么没听说白影公子有姐妹呢?” 丹素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现在王爷听说了啊,怎么,还对我妹妹感兴趣?” 刘十七在丹素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就下去了。 京墨瞧了眼紧闭的房门,心中感觉处处都不对,但又觉不出哪里有问题,一时心下警惕起来,但一回想,好像有没有什么可警惕的。 丹素冷眼看着京墨,“王爷在我这楼外楼坐了半夜,可是要住下?” 京墨道:“可有燕儿姑娘或是白小姐陪着?” 丹素哼了一声,暗道想得美,“王爷以为你能在我这楼外楼翻天吗?” 京墨笑道:“你以为本王不能吗?” 丹素怒极反笑,“王爷挺自信。” 京墨盯着丹素的一举一动,突然问:“燕儿呢?” 啧,还真是一往情深。 丹素将杯中水喝完,懒懒道:“燕儿当然是在春风馆休息哇,王爷要去关怀一下吗?” 京墨不说话,丹素瞥了他一眼,将杯子放下,起身之际不忘说了声,“王爷记得付酒钱啊,一共一千两。” 京墨:“……” 主仆二人还真是一起掉钱眼里了。 “本王刚刚已经付过了,钱在刘掌柜那里。” 丹素却不以为然,站在门边“在楼外楼,本公子才是老板,本公子没见到钱,不算。” 京墨:“你把刘十七找来,本王和他当面对峙。” 丹素:“王爷给完钱才能出去找人对峙。” 京墨:“你放本王出去本王才能对峙。” 丹素:“你给完钱才能出去。” 京墨:“……” “本王的钱都给刘十七了,本王现在没钱。” 丹素死死盯着他:“王爷想吃霸王餐?那就只能按照楼外楼的规矩,扒光了衣服,扔出去。” 两人正互不退让,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已过丑时三刻。 丹素嗤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王爷丑时末可是要去科场巡考吧?” “啧,若到时候商大人在科场门口看见一个光秃秃的王爷,不知会作何感想。” “王爷,你说全圣都的女子会不会突然爬起来,挤到科场门口看王爷英勇的身姿啊?” “哎——这样的话,那王爷都不比和商大人比,一定是全圣都最优秀的男人……” 丹素还未说完,就见京墨在腰间摸了一把直直砸过来,丹素下意识伸手接住,到手是一枚通体漆黑的玉佩,两面用精巧的笔法刻着同一个字,“墨”。 “哟,王爷够大方,象征身份的玉都能拿来抵债!” 丹素说着将玉收到怀里,乐呵呵的看着京墨。 京墨阴沉着脸,经过丹素身边的时候,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白影,占了本王的便宜,可是要还的。” 丹素不以为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我也想告诉王爷一声,打我楼外楼的主意,也是要还的。” 两人的闲聊最终不欢而散,京墨沉着脸回了王府,丹素敛着眉进了小院。 刚进入院子,几个丫头都迎上来,连带着青荀也没休息,沙棠急急问:“姑娘姑娘,怎么办?” 丹素扫了一眼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的刘十七,对几个姑娘笑道:“不怎么办,谁规定白影公子不能有个妹妹叫丹素呢?” 见几个姑娘都松了一口气,丹素还打趣的望着青荀:“青荀姐姐竟也担心了?” 青荀面色安然,“我倒没担心白影公子,我是担心丹素回来这么晚。” “啊——这样啊。”丹素点点头,然后催着几个姑娘去休息。 院子里只余丹素、祝余和刘十七。 “姑娘要不先去休息?”祝余担忧的望着丹素,“这都过了丑时,姑娘有什么要交待的,要等不休息好了再说?” 丹素摇摇头,“说完我才能好好睡。” “紫薰姐姐那边要一直盯着,有什么不对劲立马来报我。红姨那边也是,一有消息,不管什么时候,立刻报我。” “白影出完风头后,楼外楼还是要丹素挑起来的,所以这段时间,不能出岔子。祝余,你早上跟青荀姐姐和几个丫头讲清楚。” “京墨这几天可能会不痛快,若他找上门来,不必跟他客气,扫地出门便是。至于春风馆的燕儿,若她来找白影,就叫杜衡扮上男装去见她。” 祝余和刘十七都恭敬应下,丹素想了想,没旁的事了,就往放门口走,推门之际突然叫住祝余,“最后一件事,我没自己出来就不许叫我。” 祝余反应过来,笑着应道:“是,婢子一定时时看着,决不会吵到姑娘。” 丹素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回房简单洗洗,倒头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丹素梦见了红姨,她听见红姨温柔的对她说:“素儿,你做的很好,是红姨对不住你,让你代红姨承受这么多。” “素儿,我的素儿,一直都是坚韧的,像疾风中的劲草,不要自轻自伤。” “素儿,你往前走,千万不要频频回头,往前走才有出路,身后永远是一片死水,再精明的人,也泛不起波澜。” “素儿啊,你是朝阳,你早就暖了红姨的一生。不要担心我,保护好你自己,等红姨去找你。” 丹素醒来,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头,脸上也是一片温凉。 推开窗子,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空气,抬眼竟见几缕朝阳射进院里。 丹素眯着眼,心中肯定的猜测,这应该是科考最后一日了吧。 第34章 客满楼外楼(1) “姑娘,你起来了?睡的好吗?” 沙棠进来帮忙伺候梳洗,时不时看着丹素,欲言又止。 丹素眉尖动了动,“小棠?” “啊?” “有事儿?” 沙棠迎上丹素的目光,开口想要说话,支支吾吾半天又不吱声,最后来一句,“哎呀——姑娘,你还是让祝余姐姐告诉你吧。” 丹素微微撇了下嘴,不置可否。 饭桌上,丹素没问,祝余闲话家常般说:“姑娘,昨日你睡了一整日,楼外楼白影公子的消息传了满圣都。” 丹素也不在意,嗯了一声,道:“详细讲讲。” “圣都人传白影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差点在春风馆跟六王爷对着打起来。” “嗯。” “还传六王爷怒极转性,突然喜好男风,所以拉着刘十七在楼外楼喝酒,以慰忧思。” “嗯。” “有人还说,六王爷强抢燕儿姑娘不成,对白影公子又爱又恨,事后来楼外楼就是为了找公子对质。” 丹素默了片刻,问:“对质什么?” 祝余犹豫着开口,“说是追问公子,燕儿姑娘和他京墨,公子究竟对谁是真心的……” 丹素将筷子猛地一放,几个姑娘都一愣,却见丹素片刻后又将筷子拿起来,继续吃饭。 青荀瞥了一眼丹素,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温声道:“消消火。” 丹素无言,低头默默吃东西,时不时喝几口粥。 一顿饭终于结束时,丹素叫住祝余,“让刘十七放消息出去,六王爷科场当值之日,在春风馆欲强抢燕儿姑娘,被白影公子劝阻,奸计未能得逞,因此怀恨在心,便去楼外楼吃霸王餐,差点被扒了皮扔出去!” “是!” 末了,丹素觉得还不够,“送一份赔罪的拜帖到六王府,然后记得让刘十七把故事讲得生动一点。” 祝余忍不住发笑,原来吃饭的时候姑娘是在闷声想大事,应道:“是,婢子这就去办。” 丹素面上悠哉哉的回房睡回笼觉,心底期待着京墨那厮被编排得一无是处,凤眸微眯,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正午刚过,丹素一个回笼觉还没睡够,就被刘十七在院中大喊大叫着吵醒。 “公子,公子,六王爷出了科场,直奔楼外楼来了,公子——” 丹素被吵到忍无可忍,从窗户扔出去一把飞刀,直直钉在刘十七脚边三寸处,吓得刘十七立刻噤了声,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脚边的飞刀。 片刻后,丹素推开房门,一脸阴翳的盯着刘十七,声音清冷,“你最好有什么要紧的事。” 刘十七忙道:“小姐,啊不——公子,六王爷带人过来了,马上就到楼外楼门口。”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过来找您了……” 丹素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再扔一把飞刀的冲动,“不是告诉过你,他来找事儿的话,就把人扫地出门吗?” 刘十七啊了一声,又急急忙忙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三个王爷都来了,而且连带着商陆大人也过来了。” 丹素想也不想道:“那就一起扫地出门。” “好。” 刘十七还未转身,忽然发觉不对,苦哈哈的看着丹素,又确认一遍“公子,把几个王爷和商相都扫出去?” 丹素微蹙起眉,默了片刻,冷冷道:“把杜衡叫过来帮我梳洗。” “好嘞!”刘十七又问:“那他们来了,我怎么说?” 丹素蔑视的目光望着刘十七,“刘十七,需要我教你?” 刘十七立马赔笑,“不是不是,我是说我这就过去,公子你可要快点过来哇。” 说到最后,刘十七欲哭无泪,声音越来越小,“我怕我撑不到公子过来,就被那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玩儿没了……” 丹素嫌弃的摆摆手,转身回去换衣服。 丹素一身男装,推开包间门的时候,几个恶鬼和一个刘十七正面面相觑,气氛一片死寂,刘十七看见丹素就像看到了天边的救星,恨不能立马扑上去死死抓住。 丹素瞥了一眼刘十七,才将目光转向围桌而坐的几人,“十七,没我的命令你就不给几位贵人上茶了?这要传出去,外人可要笑我楼外楼不会待客了。” 刘十七尴尬地笑笑,站到丹素身后,提醒一般低声道:“公子莫不是忘了,楼外楼的规矩是先来后到,不分贵贱。” “哦~”丹素恍然大悟一样,瞧着几人神色各异,试探问道:“那这几位是?” 话外的意思就是,楼外楼讲究先来后到,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京墨自始至终就瘫坐在座位上,先前冷眼盯着刘十七,现下似笑非笑瞧着丹素,不发一言。 商陆和京奕则是听说了这两日风靡圣都的传言,见京墨复旨后直奔楼外楼,就紧跟着过来,意图见识一下富可敌国、风流倜傥的白影公子,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思想,也未轻易开口。 京随本是跟着京墨过来凑热闹,又是个沉不住气的,瞧着俩皇兄一个漠不关心置身事外、一个气息收敛另眼旁观,率先道:“这位就是白影公子吧?本王和商相、两位王兄都是由刘掌柜亲自请进来的,莫不是现在要被白公子亲自赶出去吗?” 丹素后知后觉拱手行礼,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白影眼拙,竟不知几位王爷和商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万望几位贵人恕罪。” 商陆自丹素进门,就一直不动声色的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现下适时站起来虚扶了一下,大度道:“白公子无需多礼,常言道入朝才为官,散朝皆为民。我等贸然前来,不过是久闻白影公子大名,想交个朋友。” 见商陆热络攀亲,京奕也不闲着,收了一身阴戾的气息,面上带笑,“商大人说的是。今日科场复旨后,本王就连同两个皇弟和商大人直奔楼外楼,为的就是赶在楼外楼门槛被踏破之前,前来会一会传说中的白影公子,还望白公子不嫌我等叨扰。” 丹素大度的摆手,“怎么会呢?白影想与王爷和大人结交,还愁没有门路呢,何来嫌弃一说?” 说完,丹素回头看了眼刘十七,“十七,你怎么最近这么没眼力劲儿呢!还不快去给王爷和大人上茶?” 刘十七暗自抹了把辛酸泪:“是,小人这就去。” 第35章 客满楼外楼(2) 丹素也当真不见外,大喇喇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笑得没有一丝破绽,“白影身在江湖,心悬魏阙,自知天下有商大人和几位王爷这样的肱骨之臣,是北盛之福、黎民之福。” 商陆道:“白公子过奖,天下有白公子这样的仁人义士,才是百姓的福气。” 京墨哼笑一声,接道:“商相的消息路子还真是广,本王只知北盛有富可敌国的白影公子,竟不知江湖上还有同叫白影的一位仁人义士。” 丹素道:“那本公子可要笑六王爷少见多怪了,四王爷,您说是吗?” 京奕笑道:“是六弟见识少了,白公子勿怪。” 啧,谁想跟银子过不去呢? 刘十七拎着茶上来,时不时瞥向丹素,瞧着丹素应对自如,默默赞叹他家小姐和小姐的银子真是他最大的底气。 京墨的目光随着茶水漾开茶叶,语气淡淡道:“四皇兄原是这么了解我,常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四皇兄监视着我一举一动呢。” 京随跟着京墨的语气看向京奕。 京奕道:“那还是六弟和七弟不了解你四哥,虽生在皇家,兄长关心弟弟的生活,自然也不过是平常事。” 京墨不以为然,“啊——平常事啊?” 丹素懒得看他们狗咬狗,扭头转向商陆:“商大人主管今年科举之事,可还顺利?” 商陆淡笑,“蒙天子之福,科举三日,一切顺利。” 丹素道:“科举本是选贤任能的大事,三年一次,选的就是兼济天下的有志之士。三日主考,商大人可有看中的门生?” 商陆道:“短短三日,看的不过是一纸策论,商某并非见微知着之人,不主选判,不敢妄发议论。” 丹素点点头,表示赞同,“商大人说的是,不见科榜,妄发议论有扰圣听。” 京墨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丹素:“白影公子似乎对此次科考很感兴趣?” 丹素不看他都能想象到他一脸骚包的样子,“本公子初见六王爷时,也多问了六王爷几句,难不成六王爷还想说,本公子对六王爷感兴趣?” 京墨反问道:“不是吗?” 丹素嗤笑一声,“王爷哪儿来的自信说本公子对你感兴趣?本公子知道,六王爷向来自信了些,没成想王爷竟独居在天上,不见人间!” 京随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京奕眉尖跳动几下,嘴角轻扯着。 刘十七也忍笑忍的辛苦,终是怕被丹素骂,还是生生憋着,站在丹素身后。 京墨:“啊,许是本王久居王府,不识人间事了。白公子初来乍到,仅凭一面之缘,便看的这般清楚,令本王佩服。” 丹素暗骂脸皮厚就是不一样,“六王爷还真是圣都一股清流。” 京墨:“本王也这么觉得。” 丹素笑了笑,不再搭话,回头让刘十七备饭。 ** 院中是歌女舞姬,楼上是鸿门大宴,丹素坐在主位,京墨三人连带商陆分别落座两侧。 刚开席,京奕就问:“白公子原籍何处?此番来圣都,可是要做什么大生意?” 丹素道:“我本籍姑苏,到圣都不过是护送一个人,不日就将返回。” 京奕像是来了兴趣,问道:“哦?何方神圣,竟能劳白公子大驾?” 丹素也不遮掩,径直道:“我那宝贝妹妹,打不得骂不得,爱护都不够,她突然要来圣都,我只能保驾护航啊。” 闻言,不光商陆夹菜的动作顿了一顿,京墨也抬眼看向丹素。 京奕接着道:“白公子这么一说,倒是让本王很好奇令妹该是何等尊容,想见一见这白家妹妹,不知有没有机会?” 丹素一拍脑门,满脸歉意,“真不巧,不是我不想让王爷见,只是舍妹前日出门,不慎染了风寒,现下正在郊外别院养着,实在不宜见客,还望王爷恕罪。” 京奕善解人意道:“无妨,下次见便是。令妹的病怎么样?可要本王叫几个太医过去看看?” 丹素忙道:“不必劳烦王爷,妹妹静养着就见好了,应是不日便能康复。” 商陆问:“白小姐原来也是在姑苏?” 丹素点头,满眼都是宠溺的笑,“舍妹被我宠坏了,向来娇纵,时常混迹姑苏各个烟花柳巷,管都管不住。” 商陆追问:“敢问白小姐芳名?” 见丹素和刘十七都异样的看着他,商陆解释道:“请恕在下冒昧,商某不久前也曾在姑苏待过几日,逢人追杀,幸得一位姑娘相助,但当时商某并无银钱在身,无以言报,就连诊金都还赊着。” “今日见到白公子,便觉与当初那姑娘有几分相似,便想冒昧确认一下,白小姐是否是当日的恩人,好早日谢恩。” 丹素表示理解,“舍妹名丹素,顽劣的很,不知与商大人可有交集?” 商陆震惊之余是溢于言表的欣喜,说不上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在京墨几人面前也顾及不上喜怒形于色。 京墨和京奕则是各自沉思着,没有应声,而京随脱口而出一句,“本王倒也想见识一下白小姐了,六哥,你呢?” 丹素见京墨自始至终都盯着她,眼神里外都是打量、审视,探究之意太过明显,不知是因为前日春风馆的摩擦,还是因为有几面之缘的丹素。 京墨懒洋洋地啊了一声,迎着丹素的目光,道:“本王着实见识短浅了,白影公子身在江湖,行商天下,白小姐自然也是出身风尘才对。” 京奕皱起眉,“六弟这话未免有失偏颇,白公子名满天下、丰神俊朗,白小姐自然也是人中翘楚、仙人之姿,岂能与那些个风尘女子相提并论?” 京墨道:“四皇兄未曾见过白家小姐,怎知她是人中翘楚、仙人之姿?” 京奕冷眼看着京墨,心中疑惑不解,他这六弟,向来随心所欲惯了,但也轻易不干涉他和朝堂恩怨,近日却频繁咄咄逼人,事事却与这楼外楼和白影有关,让他不得不多想。 丹素瞧着四人神色各异,也不多言,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名满圣都的白影公子已经在几位王爷和商相的眼下验明真身,白家小姐丹素也被证实是救了商相一命的大恩人,接下来要登场的便是这财富无数的如花美眷,丹素。 第36章 客满楼外楼(3) 青荀曾问丹素,既然最后还是要以丹素的身份行事,为何还要弄出个白影,多此一举。 因为青荀知道,丹素不会因为女子的身份和一些世俗认定的偏见,断然放弃争取自己的权利。她以为,丹素本就该堂堂正正的要一份清白。 丹素那时说,不满世俗不代表一定要逆世俗而行,她不是圣人,自然也没有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供人嫉恨、追杀,该借力的地方,她一定不会勉强自己。 因此,白影不过是一个给丹素虚张声势的幌子而已,有了声势,起码在明面上,她就能保证几人的安全。 饭后,京奕借口公务在身,就要离开,还一句话扯到商陆,说是盛帝旨意,请他一同进宫。 商陆本还想留下问个清楚,见京奕说到盛帝,却也不好反驳,只好一同起身离开。 临走时,京奕扫了一眼京墨和京随,似是随意问道:“六弟和七弟不一起进宫吗?” 京墨懒懒散散道:“本王已经连着忙了三日,累的不行,需要休息几天,朝中事务还是交给四皇兄和商大人忙吧。” 京随心中忍不住腹诽,六哥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不歇的,累的不行这种话还真有脸说出口。想是这么想,京随面上跟着道:“臣弟也歇歇,四皇兄慢走。” 京奕歉意的朝丹素点头,“两个弟弟随意惯了,还望白公子海涵,本王就先走一步。” 丹素把人送到门口,回来看到,两兄弟还瘫坐在远处,真是一个比一个恣意。 大佛没送走,丹素还要过来照看一眼,就算没旁人,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六王爷真是体虚,辅考三日就累得不想动弹,若我北盛朝臣都似王爷这般羸弱,何来家国安定?” 京墨微眯着桃花眸,声音是一贯的懒洋洋,“北盛有的是精兵强将,保家卫国这种事,不缺本王一个。” 丹素想起了柳文元,不满的语气毫不遮掩,“若没有守家卫国的忠臣良将,王爷何来安身的一隅之地?现下得人利好,竟还洋洋自得,真是让人刮目。” 京墨没理会她语气里的嘲讽,“本王做事,向来只求心安,心安处,身自安。旁人的争争抢抢,只要不危急本王、危急这碧海蓝天,又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丹素默了片刻,突然想问,倘若有朝一日,青砖绿瓦的宁静变成了奢侈,他当如何。 沉默片刻,丹素还是没有问出口,正如他所说,只要别人的争抢不关乎自己,管他何干。 至于天下动荡、四海不安,她丹素自然有法子护那几人平安,别的也不是她该担心的事情。 京随瞅了瞅自家六哥,又看了看白影公子,脸上露出少年郎的稚嫩,好奇问道:“六哥,前日你当真在春风馆要强抢燕儿姑娘?” “然后爱而不得、恨也不能,最后跑到楼外楼差点强了白影公子?” 丹素正听好戏一样听着京随的发问,刚喝了一口水,就听到他问京墨是不是“强了白影公子”,顿时惊得被这口水呛到,压着嗓子咳个不停。 刘十七尴尬的笑着,贴心上前给丹素拍拍后背,心说他可以解释,这个传言真不是他散播出去的。 京墨却不以为意,微眯着好看的桃花眼直直盯着丹素。 在京随看来,白影听到流言害羞,他家六哥始终含情脉脉的注视着白影,似是安抚似是倾诉,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想。 半晌,丹素终于咳完,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免露出女子的尖锐。 京墨似是不经意道:“若不是知道白公子长了一副秀气的面孔,听着这几声咳嗽,还真以为你是一个女儿家。” 丹素笑道:“王爷说笑了,本公子长的虽是秀气了些,更不及王爷倾国之色。” 啧,京随心道,怎么看怎么像打情骂俏。 京墨紧盯着她:“白影,你最好不要让本王查出什么破绽。” 哼,以为她丹素是白混了这么多年么? 丹素道:“白影就在这儿,王爷尽可审查。” 刘十七瞧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和默默看戏的一人,插话道:“公子,春风馆燕儿姑娘请见。” 丹素得意地朝京墨挑了下眉,站起身,“王爷在这儿慢慢歇,本公子就不作陪了,临走时王爷记得结清账就成。” 京墨没说话,京随以为他是生气加嫉妒,怜悯的目光投向他家六哥,努力思索着如何开口安抚。 丹素直接让刘十七将人请进内院,一个人在上房等着。 燕儿由一个丫头陪同,将丫头留在房外,一个人踏进房门,转手就将门禁闭着。 丹素已然恢复一副翩翩君子的气质,拱手道:“燕儿姑娘。” “公子~” 尾音上挑,一声公子还没叫完,眼角已经发红,精致的脸蛋上早已染上几抹娇羞的桃红,看得人都醉了。 下次一定要让青荀姐姐过来学习一下,丹素想着,上前扶住燕儿,真怕她一个趔趄就倒在地上,温声道:“小心些。” 燕儿被丹素扶着,坐在塌上,委屈道:“燕儿若不来,公子当真不去见燕儿了吗?” 丹素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花,心疼的不行,“燕儿别哭,别伤到了身子。” “公子~”燕儿被一句话弄得瞬时泪如雨下,扑在丹素怀里,抽泣不止。 丹素叹了口气,暗道一声造孽,轻轻拍着燕儿的后背,估摸着自己这次怕不是真要做一个坏男人了。 燕儿哭了一阵儿,终于从丹素怀里抬起头,两眼猩红,“公子,燕儿相信公子,燕儿都解释给公子听好不好?公子不要不理燕儿……” 丹素拭去她眼边的泪水,语气温温柔柔,“嗓子都哭哑了,我先给你倒杯水?” 燕儿乖巧点头:“好。” 丹素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到燕儿手上,静静看着她,含情脉脉地。 燕儿不好意思道:“公子别这样看着我,燕儿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丹素啊了一声,轻笑道:“那燕儿告诉我,让我看哪里?” “公子~” 柔弱无骨的玉手被丹素略带薄茧的手包裹着,捂在怀里,“燕儿,我说过了,你信我的时候再说就好,我不怪你。” 燕儿点点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注视着丹素,缓缓开口。 第37章 客满楼外楼(4) “燕儿本是孤女,自小养在春风馆,习得一身琴棋歌舞以傍身,风尘女子卖艺侍候,不敢有丝毫差池。” “圣都权贵如云,燕儿幸得各位公子恩宠,衣食伺候都是春风馆第一流,但也不敢恃宠而骄、怠慢无礼。” “前段时日,燕儿被江南巡抚黄宣黄大人看中,要燕儿陪他一同下江南。燕儿身份卑微,有没有依靠,不敢不从,这才在姑苏遇到了公子。” “江南险恶,歹人不断,黄宣大人尚无力自保,又怎么护得了燕儿?燕儿身在内宅,偶然出门便遭那般横祸,若不是公子相救,燕儿不知……不知还有没有命在这儿跟公子吐露真言……” 说着,燕儿又开始抽泣,丹素轻轻拍着她的手,温声安抚,“都过去了,没事的。” “公子~” 燕儿泪眼婆娑,倔强的盯着丹素的眼睛,“公子可信我?” 信,半真半假而已。 丹素微笑迎上她的目光,也不说话。 燕儿有些慌了,急急问:“公子哪里不信?燕儿都可以解释。公子要如何才能相信燕儿?公子告诉燕儿啊!” 丹素默了片刻,道:“姑苏那日,我给你换衣服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你腰间的刺青,后来被我偶然查到,那朵花,叫鸢尾。” 鸢尾出自西疆,北盛罕见,除非认得,不然见了那花,也不知道有何意义。 “燕儿莫不是忘了,我行商各处,见过的稀奇东西,不在少数。” 果不其然,燕儿愣住了,眼底明显一颤,“公子——” “燕儿从西疆来吗?” 丹素盯着燕儿的眼睛,明显看到两股波涛在汹涌,是不舍和不安交织错乱,燕儿此时也陷入迷茫。 燕儿在赌,赌日思夜想的真心和隐藏多年的身份哪个更重要;丹素在等,等这份女子都渴望的温情,被燕儿亲口承认她不忍丢弃。 半晌,燕儿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 丹素站在门口盯着那抹柔弱的背影,不由想到了紫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紫薰如是,燕儿亦如是。 丹素回到房内,思忖着给姑苏去封信,刚落笔写了一个字,忽然察觉到窗外有人,手顿住,任由墨点滴落,晕染了宣纸一角。 “本王该叫一声白公子,还是白姑娘呢?” 窗子一开一合,火红的衣角在上房外一闪而逝,话音落,京墨已经瘫坐在塌上。 丹素扔下手中的笔,一脸不耐,“六王爷强闯民宅的本领,还真是练就的不一般呐。” 京墨淡笑着道:“本王方才听到燕儿和你的对话,看似含情脉脉、痴情无二,但在本王看来,着实觉得你就是一个骗子。” 说到这儿,京墨摇摇头,叹道:“可怜啊,可怜燕儿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丹素瞧京墨越发不顺眼,看他一整个瘫坐在她的软榻上,自己却站着,没由来就一股恼火,“本公子对燕儿如何,燕儿明白就好,王爷还是不要自己吃不到葡萄,就诋毁别人的葡萄不是葡萄的好。” 京墨盯着丹素看了一会儿,忽然懒洋洋道:“丹素~” 本是平平无奇一个名字,却是被京墨叫的变了味儿,硬生生长出一种缠绵悱恻的意味。 丹素虽早有预料,还是忍不住生起一身鸡皮疙瘩,诈她也着实不必这么诈…… “王爷这身本事还是用在春风馆的好,对着我一个大男人,叫出娇滴滴的语气,王爷莫不是真的——” 丹素送了京墨一个自己体会眼神,接着一字一句道:“好——男——风——” 京墨微眯的桃花眼透出几分锐利,缓缓从软榻上站起来,一步步靠近丹素。 丹素本就靠着椅子站立,眼见着京墨突然靠过来,下意识往后靠,却是猛地靠在了书桌上,撞到后腰。 嘶,似曾相识,似乎还是同一个位置。 京墨盯着丹素的眼睛,不放过丹素眼底的任何一丝波动,依旧是一步之外,站定。 丹素眨了眨眼睛,身体前倾,轻声道:“王爷怕不是被我说中了?” 京墨往前半步,空气瞬间逼仄起来,缓缓应道:“你要不亲自验一验?” 臭不要脸!登徒子!混蛋玩意儿! 丹素在心里把京墨骂了个遍,面上依旧是笑盈盈的,“王爷这么迫不及待啊——” 丹素话音未落,忽然被京墨扣住肩膀,下意识脚下发力,谁知京墨早有防备,用腿死死压着丹素的双腿,两人一时都动弹不得。 丹素被京墨扣着,用不上力,短短几刻身上就溢出了汗。 见京墨的眼神就在自己胸前、脖颈和脸上来回打量,丹素心中一紧,她出来大半日也没有杜衡跟着,不知道脸上的妆和颈间的假喉结有没有露馅,再这么让京墨试探下去,着实有些危险,就是没端倪也能被他找出端倪。 京墨正在仔细瞧着丹素的眉毛,眼前的人突然倾身上前,接着唇上迎来柔软的触感,如蜻蜓点水一般,温润的感觉传遍全身,瞬间愣住了。 狗东西,浪费本姑娘一个初吻。 丹素将京墨眸中的惊诧收入眼底,双臂瞬间反向发力,同时膝盖上顶,硬是趁着这个间隙将京墨反压在桌子上,嘴角缓缓勾起。 丹素忽视京墨眼底的波澜,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王爷别误会,我对王爷没有任何想法,本公子只对女人感兴趣。” 说完,丹素放开京墨,几步移到门边,朗声道:“王爷自重,更何况,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待京墨追过来,丹素径直拉开门,招呼刘十七:“六王爷说要结账,快去!” “好嘞!”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既然老板都这么说了,那这账,结也的结,不结也得结,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六王爷。 刘十七像模像样的朝屋里喊了句:“王爷,为避免不雅的传言,小人不方便进去,还麻烦您出来结下帐!” 丹素走出老远,听到刘十七装模作样的防患,都忍不住想给刘十七鼓掌叫好。 明日一早,六王爷断袖的传言可能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也不知会扰了多少姑娘的清梦。那场面,光是想想,丹素都觉得刺激,况且,她也不介意多给他加点儿料…… 第38章 桃林夜宴(1) 放榜当日,桃林宴设在城外,夜间准时开席,能叫得上名的圣都权贵纷纷到场,新晋登科的进士几乎都来了。一个对着当朝后生,明目张胆拉帮结派、笼络人心的好机会,没有人想要错过。 丹素带着祝余,大喇喇在开宴前说了一大段场面话,刘十七早先已经将来宾身份都跟她讲了个清清楚楚,现下不过是对号入座的问题。 初夏的日子,看桃花的时节已经过了,只在一些枝桠偶有残花,平白让人伤春。 本就是富商设宴,官、商虽不是一家,但丹素的意图在外人开来,不过是一介江湖莽夫,想要趁机讨好权贵、结交新臣的手段罢了。 一般的富商,让人这么世俗的想一想便罢,但白影公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富商。 小门小户、职位不高的官员惯会见风使舵,时时观察局势,瞧见几位王爷和六部大臣都对白影公子客客气气的,不像是对待一般的官商;再看左相商陆,对白影公子乃至他身边的婢子,都是小心翼翼、和颜悦色,心中虽是不解,面上却更是不敢怠慢。 权贵云集,新榜进士皆在,有不少显贵都带上了自家女眷,关起家门来只道是男女相看的好机会。 一般设宴,若是宫廷大宴,虽然英俊公子和漂亮小姐众多,但未免会因为规矩繁杂、事事拘束,反而让豪门大户的夫人放不开;若是小门小户的宴席,却难免会因为一些私人恩怨或是门第问题,找不到那么让人中意的人。 而此次桃林夜宴,会集各方来宾,朝中达官显贵没有不赏光的,登榜的进士也没有不给面子的,规矩又不必那么严谨,确实是个女眷集会的好机会。 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人似乎天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本领,本是应了父亲兄长的要求,出门相看的官家女眷,见了白影的模样,更是移不开眼。 好一个芝兰玉树,翩翩君子。 乍一看去,似乎连寻常名满圣都的六王爷和商相的风头都被他盖过去了。 丹素不是没注意到女眷中虎视眈眈的目光,她一开始只是不经意扫过去,见到那些精心打扮的姑娘们都满含娇羞,时不时瞧着她这个方向。 丹素环顾了自己周围,不过是京墨和商陆几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让全圣都的姑娘痴迷好久,便也不觉得奇怪。 知道祝余凑到丹素耳边,轻声跟她说,除了海相的女儿海东葵对京墨一片痴心不改,别的官家小姐几乎都看上了白影。 丹素瞬间就从心底觉得罪恶,她已经骗了一个女子的真心,现在又来宴会上勾引全圣都的女子,那可真是罪孽深重。 丹素忙叫刘十七把青荀请过来,就算她今日不把青荀放到台面上,他日青荀也不一定会逃得过别人的算计,还不如放在明处的好。 “白小姐的病还没好吗?这么大的宴会,竟也不出来让大家见一见?” 丹素一句寒暄还没跟海相说完,京墨就又开始作妖,他话一出,附近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朝丹素看过来。 丹素笑笑,回到席位上坐下,“舍妹病倒是好了,只是她潇洒自在惯了,今日推说身体不适,不想过来见这么多人。我这当哥哥的,也舍不得强迫她,便随她去了。” 旁人闻言只暗自唏嘘,不想来便罢,连借口都懒得掩饰,不知是不把人放在眼里,还是真的有嚣张的资本。 京奕笑道:“无妨,这本就是白公子设宴,自然是以白公子的意愿为先,既然白小姐不愿,我们下次再见也不迟。” 权倾朝野的四王爷都这样说了,旁人没有不附和的道理,纷纷表示理解。 只是一旁的京墨和商陆,眸底的光几乎同时暗了几分。 海相年近半百,在席上不断打量这个风靡圣都的白影公子,处处看,只觉处处满意,仿佛已经认定了他做自己的宝贝女婿。 海相倒了一杯酒,起身走到丹素面前,朗声道:“白公子才华斐然,年纪轻轻名满天下,习得是一身好本事啊哈哈哈——” 丹素知道海相是前朝名臣,一向是不屑小人阿谀奉承、见风使舵那一套,现下突然在宴上开口夸她,她一时拿不准是几个意思,只谦虚应道:“白影不才,海大人谬赞了。海相为国为民、忧心半生,才是天下学子的榜样、为官一生的楷模。” 海相爽朗笑两声,接着道:“常言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白公子才华卓着,可有入朝出仕的打算?” 丹素淡笑着摇摇头,“白某不是做官的料子。” 客套话谁不会说,几分真假内里明白就好,白影入朝,指不定背地里有多少人心惶惶、利益牵绊。 海相理解的点点头,试探着问:“白公子游历四方,少不得后院安定,现下可有婚配?” 这话一出,席中有不少人都悄悄竖起耳朵,白公子的婚配,或出于权势或出于才貌,可都是有不少人惦记着。 丹素隐晦的默了片刻,才道:“实不相瞒,白影肆意任性将近二十载,如今一无所成,着实惭愧不安,幸得一佳人相伴,以解忧思,才能熬过这漫漫岁月。” 嘶,名花竟有主了! 丹素话音刚落,在场的女眷还未来得及失落伤心,就见一绿裙女子带着随从丫头款款走来:远远望去,可见那女子娉婷袅娜的身姿,气质傲然;待她走近些,便将那天妒的容颜看了个清楚,众人皆哗然。 丹素也注意到了来人,赶忙站起身迎上去,嘴上温柔的埋怨道:“不是说喜静么,怎的出来了?” 丹素将青荀揽到身前,小心翼翼握着青荀的双手,温声道:“出来便罢,怎么还穿这么少?冻坏了怎么可好?” 青荀瞥了眼丹素,语气淡淡道:“我要再不来,怕是就要被你新纳的妻妾赶出家门了。” 丹素将青荀拉到席上坐下,先给她倒了杯热水,塞到她手上,又从双花那里接过披风,牢牢披在青荀身上,掩去了婀娜的身段,才道:“我怎么敢?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会纳什么妻妾?” 方才丹素一连串的温柔举止已经让无数女子艳慕,恨不得做梦都想自己是被她抱在怀里的女郎,现下听得丹素一眼,更是绝了她们的无数幻想。 第39章 桃林夜宴(2) 京墨自认没有见过这绿裙女子,此时只在一旁肆意打量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绿裙女子虽然相貌出众,气质也不似一般女子般娇贵,反而有股傲然之气,但对丹素一系列的关怀,却始终是冷冷淡淡的。 海相最先反应过来,刚刚还想认人家做女婿,现在就被只能尴尬的笑几声,调侃道:“如花美眷在怀,难怪白公子抱负不在朝堂而是远在江湖啊哈哈。” 丹素朝海相笑了,只当默认。 京墨摇着一柄玉骨扇,缓缓开口道:“白公子都有一位美娇娘在怀了,何苦跟本王这么一个孤家寡人争抢一位春风馆的姑娘呢?” 嘶,六王爷可真敢说。 瞧着这么一个美人儿走近白影的怀里,不是没有人想起前几日的传言,什么白影公子春风馆为博美人一笑,竟不惜得罪六王爷;什么白影公子对春风馆头牌燕儿姑娘情根深种、令人嫉恨…… 前日还是春风馆的情种,今日便成了金屋藏娇的情郎,偌大的转变,难免令人唏嘘。 虽有不少人默默怀疑白影对这绿裙女子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到底碍于情面,没人敢将此事提出来,更不敢摆到台面上说道。 而六王爷提这一句,却是将事情摊开揉碎了说,又因为是传言中的当事者,免不了让人信以为真。 丹素淡淡看了京墨一眼,继续仔细周到的照顾着青荀,一边道:“什么春风馆?什么姑娘?本公子还真不知道本公子去过那些个地方,六王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不等京墨答话,丹素接着道:“六王爷莫不是被春风馆哪个姑娘拒绝了,看本公子和荀儿如胶似漆,羡慕嫉妒恨,这才污蔑本公子呢?” “若是因为追不到想要的姑娘,早说嘛,本公子可以帮六王爷出主意,只求王爷别再口出恶言,让我家荀儿误会了我才是。” 京墨盯着丹素咄咄不停的朱唇,满头黑线,终究是他低估了这厮的脸皮厚度。 京墨不是没想过,这家伙不会轻易让他揭了底,但是还真没想到,他竟然堂而皇之的说他污蔑,当他这么多年青楼白待了不成? 京墨眼底的笑淡了几分,懒懒道:“说本王污蔑,可也是要讲证据的。白公子到底是一心还是二意,相信日后便可让荀儿姑娘知晓。” 丹素不以为意,敷衍的应着,“那本公子和荀儿就候着王爷的证据。” 明面上尚且不能把她怎样,背地里,她还会怕他? 呵,笑话! 更何况,青荀姐姐怎么舍得误会他呢? 丹素对着身前的青荀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讨好的笑。 在他人看来,瞧见白影的侧脸尽是宠溺,羡煞旁人。 青荀进入席上,也没抬眼多看旁人,此时却瞥了眼丹素,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公子,你说我是不是当应景地闹一闹才像话?” 丹素笑着道:“荀儿还是不闹的好,这清冷的一张脸就够我喝一壶的,要闹起来,我真怕我受不住。” 青荀嘴角扬了几分,冰清玉洁的美人儿这才总算是有了一丝温度。 两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连最近的几人都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只见时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越发让人想入非非。 京奕突然道:“海大人家的海二小姐,可是将近及笄之年?可有婚配?” 海家有两女,被海相夫妇宠着长大,皆养的是是倾国之姿、倾城之貌,常被人以大乔小乔相比。大女儿早年嫁与三王爷,也就是当今盛帝,如今乃是后宫宠妃;小女儿因年纪幼小,尚且待字闺中,朝中不乏肖想之人。 海相正在盘算着回家怎么跟夫人交待,突然被四王爷提名,忙点头应道:“承蒙王爷挂记,小女东葵正是下月及笄,及笄之礼夫人正在筹备。” 丹素闻言啧了一声,在青荀耳边小声道:“能不挂记?圣都挂记海家女儿的人多了去了。” 青荀瞥了她一眼,也不接话。 京奕浅浅笑着,笑里藏刀,道:“那海相可筹谋着要找个好女婿了,不知可有合适的人选?若是有了,早日让皇兄拟个旨,岂不是多个儿子?” 海相摆摆手,道:“不急不急,我海家虽不及皇家金尊玉贵,但区区养一个女儿,别说十年八年,就是一辈子都还是养得起的。” 京奕道:“本王瞧着,上元节宫宴上,海小姐像是有中意的人。” 话说的模模糊糊,却也引人遐想,未及笄的姑娘有心上人,也不算是什么有伤风化的大事,只是摆在明面上,难免让人议论。 海相后知后觉啊了一声,对此不甚在意,“女儿家家的心事,为父的也不好多过问,因此王爷说的事,老夫也属实不知哇。” 两朝元老,再老实务实,自然也会在官场的摸爬滚打中圆润饱满,海相不是没有圆滑的言语,只是懒得跟京奕假惺惺的聊下去。 女儿嫁的是盛帝,海相自然有狂妄的资本,更遑论他身为盛帝一派,向来是跟四王爷一派不对付,维持表面的平和已是不易,碰上了自然更是没什么话说。 丹素状似无意又往女眷中扫了一圈,果见前排围坐的便是一位大家闺秀,目光紧紧盯着京墨,只是偶尔抬眼看向海相,真真是任性不满、内敛不及。 京墨那厮也真是浑身长满了桃花,真是白浪费了这么好一位姑娘了。 丹素收回目光,继续和青荀你侬我侬,不顾他人。 海东葵也不知怎的,突然受到了刺激,从女眷的席位上起身款步走到另一边,先跪拜行了一礼,接着道:“东葵下月初六行及笄之礼,届时设宴庆贺,不知可否请白公子和白夫人赏光看礼?” 丹素起身虚扶了一下,进了观察,还真觉得这女子貌美如花、气质文雅,很难不让人喜欢,于是温声道:“在下提前恭贺海小姐,心存华文时穆清,钟灵毓秀常隽永!” 丹素叫人给海东葵看座,回到青荀身边,歉意道:“不是在下不愿叨扰,只是手上还有些事情要去办,不日将离开圣都,行踪不定。不如,下月初六让舍妹代替我前去道贺,海小姐您看可好?” 海东葵也不矫揉造作,只道:“公子行商天下、恩惠一方,着实令人钦佩,想必白小姐也定不会是寻常姑娘,东葵也正想与之深交。” “白公子有事在身,东葵自然不敢打搅,白小姐到场也是一样的。明日我就令人将请帖送上,还望白小姐届时赏光。” 第40章 小素儿(1) 丹素只道好,楼外楼白影于桃林宴后便可退场,之后便是丹素的世界了。 海东葵从女眷席移到男宾这一侧,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到底不是她先引的头,起头的人现下在丹素身侧待着,被护的严严实实,旁人看都不得多看一眼。 海东葵就不一样了,端坐在海相身边,就是摆明了给人看的,至于她心里真的想给谁看,旁人就不清楚了。 海相当然明白女儿的意图,小女儿突然撇了母亲,从女眷席过来,还在几个王爷面前提了一嘴及笄之礼,就是希望他这个当爹的顺水推舟,在六王爷跟前儿多说几句。 想到向来知书达礼的女儿,以往见到六王爷时的失态场景,海相眉心跳了几下,终是开口道:“小女及笄之礼那日,不知几位王爷和商相是否愿意赏光莅临寒舍?” 就算海相不问,旁边坐的几个也会主动提及,毕竟是见识一下白小姐的好机会,商陆和京墨自问不会错过,京奕和京随则是,一个见风使舵一个贪图好戏,定会跟过去。 海相这一问,几人不约而同道了声好,算是留下了桃林夜宴上最和谐的声音。 宴会之后,有不少人家都给楼外楼递来了拜帖、请帖,丹素让刘十七看着办,若是有必要的,就给回个礼,没必要的就不需要搭理。 刘十七一边分帖子,一边日常抱怨几句,“没事儿送什么帖子过来啊,明知我家公子不会去,还偏要送来做个样子,真是一帮没眼力劲儿的东西。” 沙棠听见刘十七的牢骚,不解地问他:“十七哥哥,为何他们明知公子不会去,还要送这些过来呢?” 刘十七瞧见是沙棠小丫头,故作深沉道:“小棠,你听十七哥哥给你分析昂,明明宴会上公子都说了,他不日将离开圣都,连下月初六海家的宴席,都让小姐代为到场,他们给递的帖子上落款竟还写了公子和小姐两人,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 杜衡在一旁道:“那他们怎知公子不会去呢?” 刘十七道:“公子是什么人?名满圣都的白影公子啊,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一见,公子不是都拒绝了?他们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一群闻风而动的小人,何德何能请的动我家公子?” 丹素在不远处听到,嗤笑一声,道:“刘十七,你最近可真是越发会说话了。” 刘十七嘿嘿一笑,“还是我家小姐教的好!” 青荀在一旁也淡淡的笑了,小小的院落眼下盛得满欢声笑语,以后也禁得起风霜打磨,只是未来的路有多长,谁都说不定,谁又能知道,眼下是不是最好的将来呢? 是夜,丹素一身夜行衣去大理寺归还卷宗,好巧不巧又在外墙碰到了京墨。 丹素认清来人后,也没想搭理他,办完事转身就走,京墨却几步上前拦住她。 “丹素姑娘?” 丹素没吱声,京墨接着道:“姑娘的病好了?也玩儿的畅快肯回来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兴师问罪,丹素语气淡淡道:“关你什么事儿?” 京墨既撞见了,就不能让她轻易离开,想直接抓着丹素的手臂,却被她滑开,大手落在了丹素手心上。 丹素下意识想甩开,却被京墨牢牢紧握,干燥的大手布满薄茧,包裹住细嫩却同样有薄茧的小手。 丹素挣不开,索性站在原地,不耐烦道:“王爷想干什么?” 京墨嬉笑道:“别生气,本王带你去看个地方。” 见丹素一脸阴翳,京墨好心的把人拉到他身边,头还未凑过去,就被丹素一拳挥到胸口,京墨躲闪不及,生生受住,发出一声闷哼。 丹素冷冷道:“说话就说话,少动手动脚。” 京墨在黑暗中发出几声低笑,应道:“你听我说嘛,别着急。” 丹素道:“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吐不出来个象牙来,我就动手了。” 京墨:“都说了别着急,你还是这么着急,心急怎么吃的了热豆腐呢?” 扫见丹素紧绷的下颌,京墨道:“你说你兄长那么个浪荡玩意儿,也算温文儒雅,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性子急躁的妹妹呢?” 见他还没完没了的架势,丹素一脚踩在京墨的脚上,还用力拧了几下,听京墨哎哟哟叫了几声,淡淡道,“王爷还是废话少说的好。” 京墨深吸一口气,“我的乖,你先把脚挪开哈。” 见丹素一动不动,京墨接着道:“你挪开,我马上就说,绝不废话。” 丹素把脚移开,死死盯着他,仿佛他胆敢多费一句话,她就用锋利的目光刺死他。 京墨道:“我知道大理寺有一间密室,里边的东西你可能感兴趣。” 丹素示意他接着说,京墨道:“我虽知道地方,但是我一个人进不去,得有人帮我才行。” “那间密室里放的,都是寅盛元年重新审查出有问题的案卷,我没记错的话,大盛二十四年柳文元一案也在其中。” 丹素凤眸轻眯,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京墨反问道:“还不允许本王想查一查积重难返的旧案了么?” 京墨突然凑过来,就在丹素眼前,一字一句道;“还是说,在你心里,本王不配有一个公正廉明的形象?” 丹素一把推开他,“五十两银子,去不去?” 京墨不满道:“本王就值五十两银子?” 丹素默了默,“确实不值五十两,五两银子,去不去?” 京墨愕然,怎么还十倍地往下降呢,一会儿难不成还降到半两?忙道,“五两就五两,跟我来。”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大理寺里摸索,京墨还不停地在丹素耳边碎碎念:“好歹你哥也是楼外楼老板,你家富可敌国,怎的雇人干活儿这么扣扣搜搜?” 丹素低声道:“你家还是皇亲国戚呢,怎不见你大大方方?去楼外楼喝个酒都要赖账,可有一点王爷的气量?” 京墨:“……本王都说了很多次了,那本是刘十七要做东,结果收了本王的钱不说,还诋毁本王。再说了,本王后来又多给了一次,明面上也把账补上了!” 丹素道:“谁知你之前是不是也这么赖账的?等我回去查一查楼外楼的账目,若有短缺,就亲自派人去你六王府要账。” 京墨:“……别让本王逮到刘十七!” 正在楼外楼核对账目的刘十七突然打了个喷嚏,后知后觉地放下算盘,感觉后背一阵阴凉。 第41章 小素儿(2) 丹素和京墨到达大理寺牢房外,只见门口四个守卫,分站两侧,牢房前不时有巡逻的队伍走过。 丹素有手肘戳了一下京墨,低声道:“你说的密室就是这大牢?” 京墨靠近丹素,道:“当然不是,但是要拿到钥匙,才能进密室。” 感受到丹素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京墨摸了摸鼻子,道:“要么出大事儿,要么有名头。” 丹素道:“还不如说,你把自己弄进去来的快。” 丹素也就是随口一说,但话一出口,感觉似乎确实行得通,就反手把京墨往外一拽,又踹了一脚推到了人前。 京墨还未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借力往前扑,倒在几个狱卒面前。 四个狱卒下意识抽刀戒备,将京墨团团围住,厉声道:“何人竟敢擅闯大理寺?” “贼子还不快快招来!” 丹素在暗处瞧见京墨就趴在地上,也没答话,忽然怀疑是不是把他磕坏了,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就见他双手撑着地面,身子侧了过来。 见这男子一身红衣,容颜俊美,刀架在脖子上却也处变不惊,一个狱卒试探着问:“你是何人?” 丹素隐约瞧见京墨往她这边瞥了一眼,就听那春风般的声音送到耳边,“本王先前还在春风馆的廊上散步,不知怎的,竟散到这里来了。” 京墨微眯着眸子,疑惑的看了看四人:“这是哪里?” 四个狱卒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个在外当过差,见识多一些,试探着问:“您是六王爷?” 六王爷可是以风流之名闻名圣都,到哪都是一副纨绔模样,人又长的阴柔俊美,据说用貌若天仙形容也不过分。 四个狱卒没见过京墨真容,圣都的传说还是听过不少,此时见京墨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顿时不知所措。 那个大胆的狱卒示意几人将刀收起来,一边将京墨扶起来,一边继续确认:“您真是六王爷?” 京墨点点头,疑惑道:“这是何处?” 狱卒道:“哎哟我的王爷哟,您好端端的在青楼快活,怎么跑到这大理寺来了了?我们这大牢里,恐怕也没有您想找的美娇娘啊!” 京墨扶着那人的腰站起来,几个狱卒赶忙围上去拍了拍京墨袍子上的尘土。 “啊——”京墨目光有些迷离,顿了片刻,懒懒道:“那兴许是本王找错地方了,本王是要去燕儿姑娘那儿来着。” 狱卒道:“王爷,您找错地儿了,这里是大理寺,您可要找我们大人歇息一下?” 京墨摆摆手,“不必了,本王认得路,自己回去。” 说完京墨抖抖袍子,晃晃悠悠的往西墙走,一个狱卒赶忙拉住他,“王爷哟,这边是西墙,大门在那边。” 京墨又踉跄着掉转了方向,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本王要找燕儿姑娘,燕儿姑娘……” 丹素趁着大树阴影的遮盖,翻墙到了院外,背靠着墙等京墨。 不一会儿,京墨就晃悠到了外院,翻墙出来和丹素会合。 丹素瞧着京墨红袍上笼罩了一层尘土,挑了挑眉尖,道:“王爷的名声真不赖,现下可要去找春风馆找你的燕儿姑娘?” 京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没良心的,本王真该拉着你一起跌出去。” 丹素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钥匙,问:“王爷是想先去快活,还是先带路?” 京墨将钥匙挂在指尖,一手揽着丹素的肩膀,“本王说话算话,当然是先带你去找密室。” 两人从外墙绕到前厅,又从一处矮墙翻过去,入眼便是大理寺的大堂和偏厅,此时只有几盏灯火微微照明。 京墨带头,丹素跟在后面,两人鬼鬼祟祟进了偏厅的一间屋子。 丹素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看着像是办公的书房,四处看了看,便问:“你怎知这里有密室?” 京墨径直走到书架后,把墙上的两幅山水画取下来,回头示意丹素过来,“本王知道的多了去了,你当真都想知道?” 丹素对着微弱的烛光,看见墙上实际又隔了一层木板,木板两侧分别有一处钥匙孔。 “本姑娘对你那些没兴趣,快开门。” 京墨轻笑了两声,在漆黑的屋子里也不觉瘆人,平白增了几许轻快的气氛。 “我之前说了,这门我一个人打不开。” 见丹素在研究两个钥匙孔,京墨解释道:“这个是双子锁,需要同时把两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同时拧动钥匙,才能成功把门打开。” 丹素朝他伸出手,“王爷莫不是忘了,本姑娘本就是江湖人,这些玩意儿见得比你多。” 京墨将一把钥匙递过去,自己拿着另一把走到另一处钥匙孔前,“啊,那小素儿看出什么不一样了?” 丹素听着那称呼,皱着眉,不耐烦道:“王爷还是叫我白小姐或者丹素的好,咱俩没那么熟。” “本王倒觉得和你很有缘,本王乐意这么叫小素儿,显得亲切。” 丹素撇了撇嘴,不再搭理他,将钥匙对准钥匙孔,道:“这把双子锁做的比一般的锁精巧,可能对两把钥匙的限制也要多一些,应该是出不得差池。” 京墨点点头,语气有些笃定:“本王相信你,咱俩心有灵犀,开把锁不成问题。” 丹素低声道:“三——二——” 两人齐声:“一!” 两把钥匙同时插进钥匙孔,又同时扭动半圈,只听“咔嚓”一声,木板从中间裂开,两块板子往两边撤,最后在中间留下一人宽的缝隙。 两人走到通道前,丹素示意京墨先进去,京墨嗤笑一声,道了声:“小心点,跟紧我。” 丹素跟着京墨往里走,观察到这通道前边一片漆黑,不知道通向哪里;狭窄的道路是向下走的,时不时还有阵阵凉风从通道那头吹来。 丹素吹亮了一支火折子,瞧着墙壁还算平整,脚下虽是有一定斜度的坡路,但应该是之后修整过,铺满了碎石。 京墨走在前边,举着火折子,也发现了这一点,回头对丹素道:“这路可能挺长,也不知道通到哪,有没有危险,要不你先回去?” 丹素瞪了他一眼,“废什么话,带路!” 京墨低笑着,声音在通道里听起来有些沉闷,“如果这里向下通往阴曹地府,你也跟我一块儿走?” 第42章 小素儿(3) 闻言,丹素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拽住了京墨腰间的衣服,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这已经不是密室了。” 京墨转过身,两人离得很近,丹素下意识后退半步,瞬间和他拉开距离。 丹素警惕的看着他,“你带我来这儿想干什么?” 京墨笑了,眼底映出火折子的光,“别怕,我又不是喜欢抽筋扒皮的杀人狂魔。” 丹素道:“我还真怕。” 京墨懒懒散散的侧身靠在墙壁上,声音也懒懒的,“刚刚你在外边见到的已经算是密室了,至于这条路通往哪里,我也想知道。” 京墨扭头看着丹素,“所以叫你一起来看看。” 丹素盯着他的桃花眼,一时也辨不出话里的真假,“我凭什么要帮你知道这条路通往哪?” 京墨道:“五千两,走不走?” 丹素眯着眼睛想了片刻,“黄金。” 京墨啧了一声,叹道:“真狠。” 丹素道:“王爷的玉可还在楼外楼呢,不怕我打着王爷的招牌干坏事,王爷还是不要赖账的好。” 京墨笑道:“你以为本王有什么好用的招牌?” 丹素道:“也是,那麻烦王爷给个能拿的出手的凭据吧。” 京墨在怀里装模作样的摸了几把,“呀,本王身上还真没什么凭据。” “要不——把我押给小素儿,可好?” 丹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一双桃花眼里溢出的光华灼灼然,不知曾经绚烂了多少时光,啊了一声,语气淡淡道:“我考虑考虑。” 两人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丹素问道:“这条路可能是大盛年间修的,王爷知道用途吗?” 京墨应着:“修在大理寺,没个一年半载不会轻易完工,而且能够避开那么多眼线,不是一般的工程。” 丹素看着前边的红色背影,语气随意,“看来王爷知道啊。” 京墨道:“我只能猜到大盛二十五年的战乱,也不是特别清楚。” 丹素想了片刻,大盛二十五年,她四岁,正是她在战乱中遇见红姨的时候。 “那八岁的六王爷,还记得清当时的事情吗?” 京墨脚步慢了几分,不答反问:“小素儿,大盛二十五年,你几岁?” 丹素道:“大概四岁吧。” 京墨脚下顿了片刻,“小素儿今年才十五岁啊,这么小?” 丹素:“……” “是王爷年纪大了,不要怪本姑娘年龄小。” 京墨突然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似是很认真,“本王也刚及笄,不算老,小素儿不要误会了。” 丹素含糊的啊了一声,催促他赶快走,再慢些就怕被人发现了。 京墨加快脚步,丹素也迅速跟上去,两人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瞧见通道尽头微弱的光亮。 “大盛二十五年的通道,还挺结实。” 丹素快步跟着京墨往洞口走,回头望了望,一片漆黑,突然觉得有些瘆人。 京墨突然握住了丹素的手,不松不紧,力度适中。丹素抬眼看他,借着火折子的光,总算在桃花眼里看见了几许认真。 等了片刻,也不见他说话,丹素问:“怎么了?” 京墨突然笑了,一双桃花眼弯弯的,漆黑的通道里仿佛山花开了遍地,月光盈满各处。 丹素有些不明所以,反握住京墨的大手,用了几分力道,也不见京墨有何变化。 丹素盯着那双只有她的桃花眼看了片刻,又借着火折子的光,将京墨全身上下扫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再看他脸上的笑,依旧是温柔到了极致。 丹素拧着眉,试探着叫了一声,“京墨?” 没人应。 啧,有些棘手。 拉着她出来的人反倒出了问题,她该如何是好呢? 要不把人原地打晕?反正也没人会发现她,在通道里能找到的只有京墨一人。 丹素抬手正要劈过去,京墨突然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腰,整个人靠在丹素身上,丹素浑身一僵,手刀没劈下去。 “我很听话,小素儿别不要我。” 胸前的声音虽然温润,却柔柔糯糯的,掺杂了许多委屈与可怜。 丹素愣住了,回过神怒道:“京墨,我劝你识相些!” 等了片刻,身前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丹素也懵了,不由分说就把人从身前往外扯,还没刚碰上京墨的后颈,人突然就直直从丹素身上滑下去,倒在了地面。 丹素更加不解,有一瞬间甚至在想,这家伙怕不是还不起在楼外楼欠下的巨款,在这儿讹她? 丹素把京墨扶着,靠在墙壁上,见他似是昏过去了,呼吸也平稳正常。 丹素又往前探了探,忽然嗅到一阵异香,越往通道尽头,香味越浓。 丹素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才抬脚继续往前走。 借着月光和火光,丹素看到洞口长了一大片绿色灌木,叶子有点像蒿草,但植株明显比蒿草高大得多,而异香正是从这种灌木的叶片上散发出来的。 灌木掩映,恰好遮蔽住通道出口,从外看来,只能看到一片绿植和一堵崖壁,况且,若是这灌木有问题,恐怕一般人还到不了近处。 丹素四处看了看,又返回通道,京墨还在远处昏迷不醒,丹素坐在他对面,思索着。 从进入通道以来,两人只有前后距离不同,再加上练武的人本就更加敏锐,京墨只会比她更早察觉到出口的异香,陷入昏迷,但她还出去逛了一圈,却始终安然无恙。 丹素脑海中又闪过京墨回头时那一笑,真真好像是印入了脑海,在她心底激起了一串涟漪。 思索了片刻,丹素将腰间塞的药包拿出来,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从丹素身上溢出来,不一会儿就盈满四周。 丹素神色如常,将药包轻轻放在京墨鼻息下,直到看见好看的剑眉动了动,丹素才将药包重新放回身上,无香无味的药草瞬间掩盖住了连绵不绝的草木清香。 修长的桃花眼微微睁开,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会儿,眼神任性而专注,薄唇轻启,“小素儿。” 慵懒的声音好像有一股穿透力,直直射过耳廓,穿进脑海深处,听得人身上酥酥麻麻的。 第43章 小素儿(4) 丹素嗯了一声,下巴轻抬,问:“感觉怎么样?” 京墨道:“还行,就是感觉睡的不舒服。” 丹素笑了一声,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你昏迷之前回头,是想告诉我有危险?” 京墨微眯着桃花眼,像是在回忆,懒懒的嗯一声,“是吧。” 京墨往出口处扭头看了看,转向丹素,“不过你好像不受影响。” 丹素知道他想问什么,也没打算瞒着他,“啊,我身上有药,防百毒的。” 京墨轻笑着,也不知信没信,只听他道:“这么厉害?什么药,送我一点?” 丹素扶着他站起来,“我家丫头配的,无价。” “不过若是王爷想要,我可以低价卖王爷一份。” 京墨扭头看向丹素,丹素嘴角缓缓勾起,道:“五千两。” 京墨剑眉微皱着,试探着问:“黄金?” 丹素凤眸弯着,有些勾人,“可以。” 京墨的一只胳膊搭在丹素肩上,整个人大部分也都没骨头似的靠在丹素身上,桃花眼望进那一汪清潭,沉醉了几分。 丹素见京墨一直看着她,以为他是对价格不满,好心解释道:“我不是趁机要占你便宜,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了。”“ 我家丫头的药材都是挺宝贵的,再加上她手艺也不错,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不是一般的人能比得上的。” 丹素扶着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五千两黄金,真不贵。” 京墨淡淡的嗯了一声,应道:“不贵。” “你感觉怎么样?远离洞口,有没有好一点?” 丹素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再昏过去,只能不停的跟他说话,“我告诉你啊,你如果再晕倒在这儿,我可是拖不动你,到时候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明天自然会有人发现。” “再说了,我本和你素不相识,这已经是第三次救你,够仁义了。” 京墨脑袋还没缓过来,晕乎乎的,只听见丹素说到救她,有气无力的搭话,“小素儿,谢谢你啊。” 丹素嗤了一声,“嘴上的谢算什么谢?还不如再来五千两来的实在。” “姑苏青楼是第一次,护城河边是第二次,现在是第三次。京墨,你是不是勾引了阎王啊?” 京墨这次听清楚了,小素儿说他勾引阎王,嘴角扯了扯,“阎王本王不屑勾引,我就想勾引小素儿。” 丹素笑道:“你的这身皮,勾人勾鬼都挺容易。” 京墨道:“小素儿也不差。” 丹素应道:“本姑娘当然不差。” 半晌,两人没再说话,丹素只感觉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到后来,京墨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丹素扶着墙壁的手有些脱力。 接着往前走,丹素脚步虚浮,再加上通道内空气不太流通,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身上靠的京墨径直向前倒去。 丹素惊出一身冷汗,腾出扶在京墨腰间的手,堪堪扶住墙壁,这才没倒在京墨身上。 丹素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把火折子熄灭放在怀里,双手把京墨扶着坐起来。 丹素计算了一下时辰,她是亥时末从楼外楼出发去大理寺归还的卷宗,出来之后又和京墨在大理寺监牢前耽误了一会儿,再加上进出通道,一共将近两个时辰,现在应该差不多快到丑时末了。 寅时一到,天色就渐渐转明,官员朝臣也都该准备上朝,那时候若不出去,他们可真就轻易出不去了。 丹素瞥了一眼京墨紧紧合上的眼帘,倾身探了探,他的鼻息逐渐微弱。 丹素将身上的药包又拿出来,放到京墨胸前,静静等了片刻。 京墨悠悠转醒,入眼便是丹素专注的目光,鼻息间只有草木清香。 丹素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好些了吗?” 京墨一手扶着地面,将上半身撑起来,笑的释然,“好多了。” 丹素把他扶起来,“好了就走吧,再晚的话天就亮了。” “好。” 刚走一步,京墨摸了摸胸前,丹素小心着脚下的路,一边道:“百毒不侵的药包,便宜你了。” 京墨胸腔微微震动着,笑道:“谢谢小素儿。” 两人脚步加快,一刻钟左右走到了通道口,依旧是同时拧动两把钥匙,把木板连带着墙壁合上,一切恢复如常,只在房内留下了淡淡的草木香。 天色还是黑蒙蒙的,两人翻墙出了前厅,刚好听见大街上寅时二刻的打更。 丹素打了个哈欠,把手中的钥匙扔给京墨,摆摆手,“麻烦王爷把东西还回去,本小姐先告辞了。” 京墨的体力已经恢复的差不多,站在原地,盯着那一抹娇俏背影直到完全消失,鼻息间的草木香也随着一阵清风消失殆尽。 京墨仰头,瞧见天上明月如常,将胸前的药包取出来,放在鼻尖轻嗅,终是没闻出什么味道,又将其塞进怀中放好,这才抬脚往后院去。 丹素运着轻功,翻墙回到自己的小院,一路上还是留下了浅淡的草木清香。 丹素推开房门,闻着自己这一身味道,不由叹了口气,十几年了,她身上的味道只是越来越浓,若不是杜衡一直用药压着,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儿。 啧,明天又要被杜衡碎碎嘴说教了。 丹素从梳妆的匣子里找出药包,挂在手腕上,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倒在床上。 本以为夜间耗费那么多体力,很快会睡着,丹素却躺了将近一柱香的工夫,还是无半点睡意。 身上的香,是从小一直跟着她的,历来只有红姨和几个亲近的丫头知道,而今天,她却主动让一个仅和她有几面之缘的人知道了。 丹素很少主动相信谁,但是她在通道内的时候,却选择相信京墨。 除却封闭环境对人的影响,丹素自认为在清醒的时刻认真考虑过有可能发生的后果,但她当时想要赌一把,只是直觉告诉她,京墨这个人,她不能抛下。 京墨,圣都六王爷,看似远离朝堂纷争、游戏人间,实际上却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就刘十七查到,带头参与朝堂争斗的几名大臣,或间接或直接,都和他有关。 说到底,京墨这个人,丹素也不知是敌是友,不过凭着几分感觉,丹素下意识觉得,用一袋药包和一个秘密,换这个人一条命,应该不亏。 第44章 催账(1) 第二日,杜衡起来之后,轻易就察觉到了院子里不一样的气味,顺着淡淡的气味的方向找到了丹素的小院里。 彼时,丹素刚进入沉睡,杜衡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发现丹素手边放着的药包,轻轻叹了口气,将药包小心翼翼地放到丹素的手心,才缓缓退出去。 前厅,杜衡问祝余:“姐姐,姑娘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祝余道:“寅时三刻左右,怎么了?” 杜衡摇摇头,道:“姑娘之前放在身上的药包没了,可能是昨晚回来的时候就没有了。” 祝余知道杜衡的鼻子向来敏锐,她这么说,就说明昨晚肯定出事了。 祝余问:“杜衡,姑娘身上没伤吧?” 杜衡道:“没有。” 祝余接着道:“既然姑娘没伤,也没叫醒我们,就说明不需要让咱们知道,那就不必再纠结了,姑娘总归是有自己的心思的。” 杜衡点点头,“我知道了。” 丹素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战乱、杀戮、血腥场景在梦中交错,怨恨、心痛、内疚各种感情交织,最终惊得丹素一身热汗。 六月的圣都虽不算完全入了夏,但确实比春天多了股燥热,让人着实懒得动弹。 丹素一连几天都懒懒的瘫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或许是养精蓄锐,或许是休养生息,连她自己都说不准,拿青荀的话来说,她就是吃饱了撑的。 楼外楼有刘十七内外照管,别院有祝余上下打理,也用不着丹素操什么心,只需要每天喝喝茶聊聊天,闲来无事就睡一觉,属实是普通人理想中的生活了。 有人清闲,自然就有人烦忧。 一日,丹素正在和青荀下棋,刘十七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理账册,入目是密密麻麻的出入账记录,耳边却是两个姑娘的谈笑风声,纵使再喜欢记账的刘十七,此时也感觉有些不痛快。 “小姐,咱们这月的账都算清楚了,入账的记录比上个月多了两倍。” 丹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头也不抬,“嗯。” “在圣都的所有铺面的盈利基本上也都多了一倍。” “嗯。” 刘十七拼命寻找存在感:“小姐手上的铺子还有一少部分没有记录,其他的都核对无误。” “嗯。”丹素见青荀久久不落子,忍不住催促道:“姐姐快下。” 刘十七:“……” 刘十七将算盘放下,凑到丹素身边:“小姐,我都核对完了。” 丹素终于注意到无所事事的刘十七,歪头看向他,几乎是肯定的语气,“闲得慌?” 刘十七欣喜的点头,满眼期待。 丹素一双凤眸眯了眯,道:“那你去催下帐吧。” 刘十七追问:“谁的?什么账?欠多久了?” 丹素嘴角勾了勾,“六王爷前几日欠本小姐一万两——” 刘十七听到这个数字,两只眼睛瞪的老大,一万两,几乎是楼外楼三间上房的价格。 “黄金。” 刘十七的内心已经不是用惊讶能形容的了,一万两黄金,抵得上楼外楼几个月的收入了。 刘十七愣了片刻,理智回笼,小心翼翼的问丹素:“小姐,可有欠条或者凭据?我去要账也好要的光明正大。” 丹素啧一声,“刘十七,自信点儿,你往那儿一站,就是我们楼外楼最好的凭据。” 刘十七狐疑地点点头,就叫上人,往六王府去了。 丹素和青荀继续下棋,沙棠过来送水果点心,好奇的问丹素:“姑娘,十七哥哥要干什么?他怎么气势汹汹地叫了六个人,就出去了?” 丹素应了一声,随意道:“他去找人要账。” 青荀淡淡地瞥了丹素一眼,也不说话。 傍晚,楼外楼的伙计找过来,说是刘掌柜也不知去哪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大堂时不时有人找他。 丹素问了几句,就让祝余跟过去看管着,也没提刘十七如何。 沙棠将饭菜摆好,叫两个姑娘出来吃饭,恰好碰见祝余往楼外楼去,问了两句,满是不解,见丹素出来,接着问道:“姑娘,十七哥是住在欠账的家里了吗?怎么要账要了一个下午还没回来?” 丹素道:“可能主人家留他吃晚饭了吧。” 沙棠嘀咕着:“到底是什么人家,饭很好吃吗?” 青荀嘴角微微扯了扯,叫几个丫头都坐下吃饭。 “姐姐,晚间天也凉快些,咱们出去走走?” 青荀神色如常,嗯一声应下。 六月的天气很少下雨,丹素和青荀出门时,天倒是阴沉沉的,街上迎来一阵一阵的凉风。 丹素身后跟着沙棠,青荀带着双花,四个人饭后消食一样,悠哉悠哉的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六王府门口。 沙棠疑惑道:“姑娘,咱们怎么散着步,就到六王府了?” 丹素眯着凤眸,盯着门头上“六王府”几个大字看了片刻,又从敞开的大门往里扫了一眼,只见庭院深深。 “啊,我也不知道,逛着逛着,就到这儿了。” 青荀侧目看了眼丹素,随意应道:“既然到这儿了,要不进去喝杯茶?” “行,那就走吧。” 丹素挽着青荀的胳膊,两人款步走上台阶,守门的小厮见状,快步迎了过来,恭敬问道:“两位姑娘找谁?” 丹素道:“我找楼外楼的刘十七,他人还在里边吗?” 青荀只静静站在旁边,沙棠和双花跟在后面,则是一脸惊讶。 小厮似乎早就料到有人来找,只道:“还请几位姑娘去前厅等候片刻,王爷和刘掌柜马上就到。” 丹素几人跟过去,偌大的王府里仆从却不多,前院花花草草、亭台楼阁,随处可见的文雅气息。 丹素随处望着,道:“想不到你们王爷那么风流的一个人,还挺雅致的。” 石景一本正经道:“王爷在外的名声是风流了些,但王爷的品性真是不能再温柔纯良了。” 丹素盯着石景看了一眼,“那你可能被他骗了,六王爷那么风骚,瞧着可不像是多么纯良的人。” 石景内心忐忑了,脚下踉跄两步,满脸堆笑:“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家王爷绝对是个好人,小人可以用性命担保。” 丹素好心的扶了他一把,依旧是云淡风轻,“啧,小心不要错付了。” 石景内心凌乱了:“……” 王爷今日特意交待他守门,可没教过他怎么应付来人哇,更不知道迎来的竟是这么……任性的一位姑娘。 第45章 催账(2) 王府前厅,石景张罗着让丹素几人坐下等,沙棠径直道:“我们是来找人,不是来等人的,你快去把刘十七叫出来。” 石景擦了把脸上的汗,“姑娘哎,刘掌柜现在就在我们王爷的书房,您在这儿稍等一等,我这就去叫。” 丹素没言语,青荀好容易扯了扯嘴角,笑道:“你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就是。” “好嘞,多谢姑娘体察。” 石景连声应下,逃也似的往偏厅去。 青荀自顾自的坐下,看着丹素:“素儿和六王爷很熟?” 丹素靠在门边,瞧着院子里的摇曳的花草树木,“啊,还行吧。” 沙棠向外探了下脑袋,回头道:“呀,像是要下雨了。” 双花没事的时候就常跟着杜衡和沙棠,也逐渐变得灵动了不少,跟着凑到门口:“风变大了,好像一会儿就要下雨一样。” 沙棠歪头看着丹素:“姑娘,要不咱们赶快走吧,不然一会儿下大了可怎么办?” 丹素双手环胸,头靠在门框上,随意道,“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路上下大了更不划算,等着吧。” 沙棠恍然,点点头,继续盯着室外。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京墨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红袍,从偏厅大步走过来,还没到前厅门口,就挂着一脸狐狸般的笑,“小素儿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让本王都没来得及准备准备。” 丹素微眯着凤眸,看着他走近,“王爷要准备什么?准备怎么招待我吗?” 京墨走到丹素身边,很自然的揽住丹素的肩膀,半个身子没骨头似的挂在丹素身上,脸凑到丹素颈间,轻声道:“当然是准备——勾引——小素儿。” 中间两个字吐在丹素耳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沙棠和双花见状一脸惊讶,沙棠下意识欲上前把人拉开,但见丹素脸色平常,也不敢轻举妄动。 青荀则是盯着挂在丹素身边的京墨,眸底闪烁,若有所思。 丹素把肩上搭着的手拍开,瞧见了不远处跟过来的刘十七,上下扫了一眼,人还是完整的,真不容易。 “王爷把账清了吗?”刘十七还未走近,丹素转头看着京墨。 京墨把丹素拉到椅子前,按着肩膀坐下,“本王家大业大,像是会缺钱欠钱的人吗?” “王爷虽然不缺钱,但不一定不会欠账。” 京墨在丹素旁边坐下,懒懒散散地瘫着,“啊,那小素儿问问你家刘掌柜,本王还清了么。” 刘十七刚巧踏进前厅,脸上的疲惫难以遮盖,来回扫了一眼神色同样倦怠的三尊大神,最终在丹素面前站定,又伤心又憋屈,“小姐……” 丹素眼帘往上抬了抬,直视着刘十七的委屈,“十七啊,我让你找六王爷要的账,要到了吗?” 刘十七把头埋的挺低,“王爷说现下手上没有那么多黄金,给我打了张欠条。” 丹素嗤笑一声,道:“要个账竟能要了半个下午,竟只拿到了一张欠条,你的效率也忒低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楼外楼要被人欺负、关门大吉了呢。” 刘十七:“……”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更不知道怎么应答,索性不说话。 京墨笑了两声,“就是,刘掌柜效率也忒低了。” “要是早知道小素儿还要亲自过来一趟,本王就不陪刘掌柜喝一下午的茶了。” 刘十七:“……”他也不愿意喝一下午的茶,还不是六王爷威胁他说,若他不喝,他就不认账。 京墨:“本王把一万金早就备好了,不过怕几个姑娘拿不动,明天亲自派人就送到楼外楼就是。” 刘十七:“……”他磨了一个下午的账,竟这么轻松就解决了,那他这一下午……像废物一样。 丹素瞥了一眼京墨,点点头,就站起身,“既然欠条应该打了,那就不打扰王爷,先告辞了。” 丹素还未抬脚走到门边,就听“哗”的一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几步路的工夫就泼湿了院子。 京墨走到丹素身旁,装模作样,似是遗憾似是惋惜,“呀,小素儿好像一时走不了了。” 丹素扭头看向他,“王爷不帮忙给备辆马车?” 京墨自然而然地揽着丹素,语气轻松随意,“马车王府肯定是有,但此刻的雨下的这样大,天又这么黑,车夫也看不清楚路哇。” 丹素顺着话音问道:“啊,那王爷说怎么办?” 京墨道:“依我看,小素儿不如留宿一晚,明日天亮放晴,我派人送几位连带一万金一起回去。” 丹素看着他,哼笑两声,“王爷的王府虽大,我怕招阎王,就不多留了。” 丹素话音刚落,门外小厮来报,“王爷,门口有两辆马车,说是楼外楼派来接人的。” 沙棠一脸惊喜,兴奋的拽着双花的胳膊,刘十七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丹素挽着青荀,道:“烦请王爷给我们找几把伞。” 京墨一双桃花眼轻轻弯着,眼底溢满细碎的光,“本王送你们出去。” 穿过前院的弯弯绕绕,门口果然是楼外楼的两辆马车,祝余撑着一把伞站在马车旁。 丹素走到王府门口,头也不回道:“王爷明日可要记得来楼外楼还账。” 京墨笑道:“小素儿放心,本王若没去,你尽管让刘掌柜再来催便是。” 将将走到马车旁的刘十七:“……”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再来一次。 丹素走进雨里,祝余迎上去,习惯性的叫了一声姑娘。 丹素瞥了一眼旁边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刘十七,“刘掌柜的功夫还不到家啊,是该跟祝余好好学学。” 刘十七难得乖乖应道:“是。” 刘十七回去一路上都在复盘反思,这次不是错在他跳脱、急躁,也不是因为他见识少、花花肠子不够,而是那六王爷实在不是一般人,不能把他当成普通的王爷来对待,更不能对外边的传言太过在意。 一整个下午,他差就差在脸皮不够厚…… 第二日,丹素一觉起来,依旧是赶上吃午饭,刘十七兴奋的来报,说六王府派人将一万金拉过来了,就停在楼外楼后院。 丹素挑了挑眉尖,没说什么。 祝余带着杜衡跟过去亲自确认了一遍,这才拉到别院记账入库。 第46章 相女及笄(1) 七月初六这天,艳阳高照,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蝉鸣不休,海府门前喜气洋洋、热闹非凡,施布的粥铺、点心铺、茶水铺在相府门口依次排开,将将占满半条街,唯恐不能将海家小姐的福德积累到与天同齐。 青荀不喜欢这样熙熙攘攘、虚与委蛇的闹腾场面,索性连门都不出;杜衡一门心思在院里研究医术药材,说什么也不愿前去凑热闹。最终,丹素只带了祝余和沙棠,出现在海府门口。 祝余将拜帖和贺礼送上,门口守卫的小厮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楼外楼当家的小姐,只稍稍扫了一眼,便觉相貌惊艳,只是凭着一袭天青色的简单衣裙,硬生生的将长相上的出挑掩下去几分,却平白添了一抹温悯平和的淡雅气质。 丹素朝迎过来的嬷嬷点头示意,不卑不亢道:“楼外楼丹素应约前来拜访,祝海小姐笄礼顺遂,一生平安喜乐。” 嬷嬷也是跟着相府见过大世面的老人,早听相爷和夫人嘱咐过有关楼外楼公子小姐的礼数,现下见丹素衣着谈吐大方得体,既不失身份又不喧宾夺主,也多了几分好感。 嬷嬷笑着应道:“白小姐的祝词老奴在这儿就先替小姐受下了,多谢白小姐赏光。” 丹素淡笑着点头,两人寒暄着就要进门,忽听背后一嗓子大喊,“左相商大人到——” 嬷嬷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丹素,一脸为难。 丹素眉眼带笑,道:“嬷嬷不必在意我,您忙您的就好,我本就长在江湖,不拘礼数。” 嬷嬷感激着应下,叫着身边的丫头跟着照顾好白小姐,转身赶忙去迎接商陆。 丹素也不是没眼力劲的人,带着几个丫头兀自往里走,没走两步,就听身后温润如玉的声音道:“白小姐既来的巧,不如等本相两步,和本相一同进去吧。” 丹素脚下顿住,侧过身站在一边,笑着向商陆看过去,目光浅淡,这一眼好像是隔了数万年,才落到商陆眸中。 丹素两手交叉,福了一礼,礼数到位,“商大人。” 商陆笑着回应,将手上带的贺礼交给嬷嬷,贴心道:“嬷嬷不必在此处操劳,本相带白小姐进去便是。” 嬷嬷闻言也不推辞,相爷还在书房办公,夫人小姐都在后院,门口确实需要她照料,只行礼谢过,“有劳商大人。” 商陆几步上前,与丹素并肩而行,两个丫头和随从跟在几步之外。 商陆扭头看了眼丹素的侧脸,声音如清风般温和,“姑娘来了圣都,怎不去商府找我?” 丹素道:“还没来得及递上拜帖,今日就遇上了商大人。” 商陆听到她的称呼,脑海中就闪过刚刚那一抹笑,眉眼温和,“我这条命,还是姑娘救下的。姑娘与我不必拘礼,叫我商陆就行。” 丹素笑了笑,没接话。 京墨道:“姑娘何时把诊金算一算,我好差人送到楼外楼,拖欠这么多日,我实在于心不安。” 丹素道:“好,今日回去我便让我家丫头把诊金算一算,所需数目送到商大人府上。” 两人言语间就走到了前厅,有仆从见到商陆,恭敬道:“商大人,我家相爷请您书房一叙。” 商陆本就没打算这么早去后院,莺莺燕燕的女人堆,他也懒得多待,只是此刻怕丹素不认得路,想要送丹素先过去,顺便和她多待一会儿,就道:“本相先把白小姐送到后院,再去书房找海大人。” 丹素却道:“商大人既然有公务在身,我也不便打扰,劳烦这位小哥带我去后边便可。” 商陆道:“本相本就没什么公务与海相爷谈,白小姐不必拘谨。本相原与白小姐一见如故,都一同走到了这里,亲自送到后院才放心。” 闻言,丹素有些意外,也并未出言反驳。 商陆朗声道:“相爷无非是和本相一同下下棋、赏赏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白小姐请。” 丹素抬脚往后院走,商陆跟在后面,像是小伎俩得逞,得意的低声道:“姑娘不知道,海相那里也无聊的很,他一见我,就要问东问西,话唠一样说个不停,我每每都要想着法子推脱。” 丹素轻笑出声,不置可否。 “还是因为商大人深得盛帝器重,为官一任自该造福一方,同海相携手百官共治天下。” 闻言,商陆一本正经叫了一声:“丹素。” 丹素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商陆接着道:“我在姑苏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 丹素微眯着眸子想了想,随意啊了一声。 商陆盯着丹素的眼睛,“你不信我?” 丹素也直视着他,她当然记得他说过他有权势,若一朝红楼覆灭,他可保她后半生平安喜乐。 半晌,丹素道:“我信。” 顿了顿,丹素接着道:“商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是有能力守护一方平安如意,治理北盛国泰民安。” 商陆突然笑了,片刻后,道:“丹素,你别拿这些官话来搪塞我。” “我说过,我这条命被你救下了,自会护你一生顺遂安康,商府上下都是你的靠山。” 商陆半开玩笑道:“更何况,除此之外我也很乐意以身相报。” 丹素无意间撞进了那两汪深潭,所见目光灼灼,几欲将人烫伤,不知那底下还掩盖住了几分真情,让她无力承受。 丹素将目光移开,笑道:“商大人的命是天下苍生的,我一介寻常百姓,自然不敢予取予夺。这种话,商大人以后还是莫要再说的好。” 不待商陆回应,丹素侧身望着不远处的院子,头也不回道:“后院已经送到了,商大人还是去前厅吧,不然让那些个夫人小姐们看见了,恐怕一时不得安生。” 商陆盯着款款向前的窈窕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未回神,半晌,后知后觉应了声好。 只是不知,这个“好”,对应的到底是哪一句话。 第47章 相女及笄(2) 不同于寻常大户人家的亭台水榭,海府后院修建了三层楼阁,潺潺流水环绕而过,在阁前汇成一池内湖,湖水旁边假山依傍,怪石嶙峋。 沙棠小声对祝余道:“海家真是家大业大宠女儿,整个后院都弄成女儿的闺房,这海小姐真有福气。” 祝余笑道:“沙棠羡慕了?” 沙棠撇着嘴,“才没有,就是心疼我们家姑娘。明明是一样的年纪,海家小姐荣宠不断、无忧无惧,我家姑娘就要孤身一人、绸缪算计……” 丹素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柔和,声音却带了些冷意,“沙棠啊,人世间的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沙棠自知失言,嘟着嘴道了声是。 丹素刚进入后院,几个丫头女使纷纷围过去,恭敬福礼,齐声道:“白小姐。” 丹素眉尖微动,也不意外,点头道:“海家小姐还在闺房内准备?” 一女使点头道:“是,我家夫人小姐都在三楼准备笄礼事宜,还烦请白小姐在一楼等候片刻。” 丹素点头,“应该的,麻烦姑娘带个路。” 丹素进入宴客的楼阁内,门口的嬷嬷高声道:“楼外楼白家丹素小姐到——贺海家东葵小姐笄礼顺遂,平安喜乐——” 丹素从祝余手上接过一柄簪钗,递给纳礼的嬷嬷作为给及笄女子的加礼。 从嬷嬷那声高喊,先前在各处闲聊的许多夫人小姐都往门边涌,都想抢先见一见传言中楼外楼白家小姐的真容。 有些个眼尖的瞧见了丹素送上的笄礼,做工精巧的银钗与晶莹剔透的玉石互相缠绕,不知是钗子镶嵌了玉石,还是宝玉装饰了银钗,暗自赞叹白家果真是富甲一方,光这样宝贵的玉全圣都也找不出第二块,更别说与银钗相互嵌合。 纳礼的嬷嬷显然也看出了这簪钗是个稀罕物件,站起身连声称谢。 丹素虚扶了一把,笑道:“海小姐美丽温雅、气质出群,及笄之岁自当如东升旭日般艳丽,深海明珠般动人。” 此话一出,连带着丹素相貌出众、眉眼含情,随便叫一个围观的人,都要拍手叫好,赞一句美人在皮也在骨。 嬷嬷的笑脸如何也掩不住,只请丹素上座歇息。 丹素道过谢,随便挑了个靠近水榭的下首席位坐了。 不一会儿,周围几个官家小姐就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大胆凑了过去。 “听说她长在江湖,自小就没规没矩的,怪不得粗鄙外露。” “就是,这种富商,除了一身铜臭味,就没别的可炫耀了,哪是我们这种书香门第、大户人家能看得上的。” …… 丹素不认得她们,也不屑于与她们打交道,懒懒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有了在后院门口的教训,沙棠也懂事的没有上前理论,只当听着疯狗乱叫,随它去。 那几个官家小姐酸酸的骂了一阵儿,也没见三个姑娘理会,自己也觉得无趣,就四散开了。 好不容易得了耳根的清净,沙棠小声道:“小姐,大户人家的笄礼这样隆重吗?” 丹素笑着答:“女子十五,笄而礼之,称字。对于良家女子来说,及笄可是堪比婚嫁的大事,自然隆重。” 沙棠不服气,道:“那当初在红楼,姑娘及笄那日,不过是一舞一献礼,也没有大宴宾朋,惊动四方。” 丹素想到那日,红楼彩绸高挂、满楼灯火通明,红姨亲自张罗礼台、乐工等事宜,最终献礼一事传遍姑苏,满座非富即贵。 而她,也在红姨的威逼利诱下,为着那一舞那一礼,筹备了几个月。 回想红楼其他姐妹,及笄之日也不过是一场献礼,然后拿到身契,此后便可自行决定自己的一生。 想当初,红姨筹备她的及笄礼,也真是费尽了心思。 身在红楼,一没有族亲父母,二没有长辈加笄,红姨就以一种极为精彩而震撼的方式,想要送她一个大好前程。 红姨,有心了。 丹素一双凤眸中染了温柔的暖意,笑道:“红姨筹备的笄礼,自然是最好的。” 沙棠一时不明所以,看向祝余,祝余笑了笑,附在沙棠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沙棠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亦不再言语。 辰时末,先前等在前院的男子纷纷涌向后院,道贺着,交谈着。海相事先声明,这一日不谈朝政,因此他们在一起谈的也无非是诗书棋画,君子六艺。 海相走进席上,直直带着一众向丹素走过去。 丹素抬眼望去,只见他身后基本上都是那日桃林宴的旧客,大多奔着那日白影在桃林夜宴上应下的邀约,前来瞧一瞧传说中天仙下凡般的白小姐。 丹素站起身,屈膝福了一礼,“丹素见过海相,见过各位王爷、大人。” 海相连忙上前几步,把丹素虚扶起来,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白小姐请上座。” 他这种普通朝臣,自然是受不得白家的礼。 京奕京墨京随许是闲来无事,他们与海家并非血亲,身份又尊贵,这种女儿家的笄礼本不必前来,此时却都跟在一旁。 京随看清了丹素的长相后,惊讶叹了一声,“本王道白公子已是玉树临风,让人嫉恨,没想到白小姐真真如传言一般,天仙下凡般楚楚动人啊,不知及笄了没有?” 京奕轻喝了一声,“七弟不得无礼,白小姐一个女儿家,面子薄知礼数,不该随意多言。” 京墨依旧是把一身红衣穿的松松垮垮,笑道:“四皇兄这话就不对了,丹素姑娘本就出身江湖,又不是宫廷内宅,规矩哪有那么严苛?今日一见,本王还想多嘴问一问,丹素姑娘可有婚配呢。” 此话一出,众人唏嘘,果然还是六王爷,一上来就是直接冲着美娇娘去的。 商陆突然插话,道:“六王爷还是自重的好,不管丹素姑娘有没有婚配,恐怕也轮不到六王爷多嘴。” 京墨嗤笑一声,道:“本王为何不能多嘴?本王同样没有婚配,与丹素姑娘郎才女貌,一见倾心,若是能因此喜结良缘,岂不是美事一桩?” 商陆反驳道:“王爷这么自大,可是终日流连烟花柳巷,见得姑娘多了,所以以为谁都要在你身下拜一拜?” 京墨微眯着桃花眼,片刻,突然笑了,男生女相的一张皮让在场的女眷无不暗自脸红心惊。 京墨径直朝着丹素旁边的下首席位走去,“啊,本王忘了,这原是海小姐的及笄之礼,我们还是不要喧宾夺主的好。” 商陆则是跟海相点头示意,走到丹素另一侧,入座。 京奕揣摩不透京墨和商陆的意图,只直直看向丹素,片刻后坐在了商陆上首。 丹素面对无数打量的目光,想来也没有多嘴的必要,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第48章 相女及笄(3) 海相对着宾客说了几句场面话,本想请几尊大佛移步上座,犹豫了半晌,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眼看笄礼要开始,海相思索再三,量他们几个在相府也翻不了天、闹不出人命,索性两手一挥,随他们去吧。 巳时初,前来参宴观礼的宾客纷纷入座,阁楼上碎步走下来一位黄门太监,扯着鸭嗓高声唱道:“海贵妃到——” 众人纷纷跪拜行礼,齐声道:“贵妃娘娘福安——” 丹素也随之跪坐在席位上,余光瞥见京奕和京随站起来,拱了拱手。 丹素微微低着头,只听一声清丽的声音从堂前传来,语气轻松随意,“六王爷似乎又多了些风流不羁啊。” 京墨懒散的声音在丹素背后响起,“贵妃谬赞了,本王一直如此,风流倒也没多几分。” 海泽兰端着贵妃的架子,对堂上跪拜的众人道:“各位请起,今日乃海家家宴,不必拘礼。” 海家大小姐海泽兰早年被盛祖指婚给三皇子京宸,京宸登基后,封海泽兰为贵妃;又因当今盛皇后潜心礼佛,常年不问朝政、不理后宫,海泽兰盛宠不衰,以贵妃之位稳坐后宫之首。 丹素坐在席位上,微微扭头往堂前看了一眼,明黄色的服饰端庄大气,三十多岁的年纪仍出落的如二十岁的小姑娘一般。 丹素只浅浅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来,落在席位前放的的点心上。 隔了大半个宴席的距离,海泽兰还是瞧见了坐在京墨旁边的女子,红唇轻启:“六王爷前坐着的,可是闻名圣都的白家小姐?” 丹素起身,福了一礼,清冷的声音道:“楼外楼丹素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安。” 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海泽兰嘴角缓缓勾起,不辨喜怒,“白小姐不必多礼。” 丹素直起身,双手交叉端放于小腹,微微低着的头轻轻抬起,直视堂首。 “百闻不如一见,白小姐果真如传言,仙子下凡一般不染人间烟火,怪不得在圣都名声响亮,都能越过高高的宫墙传进本宫的耳朵里。” 丹素道:“娘娘出身名门,端庄秀丽,臣女粗鄙,自是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一句话,夸了海家名门大族,夸了贵妃端庄大气,点名双方地位参差,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海泽兰道:“你倒是个聪明伶俐的。本宫看你年岁与东葵相仿,可也及笄?何时笄礼?” 丹素道:“民女今年四月初及笄,笄礼在姑苏由姨母操办。” 海泽兰点头,还欲再问,这边京墨瘫坐在席子上,插话道:“贵妃若再问下去,恐怕巳时三刻就要耽误了。” 海泽兰哼笑一声,道:“本宫多问几句还是错了?六王爷怎的这般护着白家小姐?” 京墨修长的手指捏着玉骨扇,轻轻敲击着桌面,桃花眼弯弯,笑道:“本王护她干嘛?本王跟白小姐也不很熟。本王早上没吃饭,现下肚子饿了,想要尽快观完礼开宴席。” 不知海泽兰相没相信他的鬼话,只听她冷哼一声,道:“白小姐不必拘礼,请坐。” 丹素回到席子前坐下,距离笄礼开始还有一会儿时间,席上相熟的人纷纷低声热络交谈,且不乏到堂上去溜须拍马的人。 京墨将席位往丹素那块移了几分,精壮的腰身往丹素这边倾着,低声问道:“本王见你的前一日,是你及笄的日子?” 丹素嗯了一声,彼时在外倒不见他这么放荡不羁。 京墨微眯着桃花眼,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真可惜,本王那天有事耽搁了,没去红楼观礼。” 丹素微微侧头,看着他手中摩挲的玉骨扇,握在上边的手指骨节分明,“啊,原来王爷不是日日都睡在红香暖帐中啊。” 京墨盯着丹素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道:“啧,小素儿别误会别吃醋,本王跟那些风尘女子只是玩儿玩儿。” 丹素笑的很淡,“王爷忘了,我也是风尘女子。” 京墨笑道:“小素儿错了,你不是。” 丹素奇怪的看了他几眼,越发觉得这人有问题,但又猜不出他有什么目的。 京墨又将身体往前凑了凑,将将把脸靠在丹素肩膀边,温声道:“小素儿别多想,本王没什么坏心思的。” 丹素敛着眉,将身体往后撤了撤,京墨扫了眼不堪一握的小腰,痞笑着直起身,在席上安坐好。 另一边的商陆察觉到动静,侧头越过丹素望向京墨,“丹素是个好姑娘,六王爷浪荡惯了,还是不要随意招惹的好。” 京墨一手撑着下巴,也侧着头,笑道:“本王以前虽是肆意了些,但自问也是个好男人,郎才女貌,怎么不能沾一沾小素儿?” 商陆听到后三个字,剑眉微皱,还未开口,却见丹素身体前倾,阻隔住了两人火热的目光。 丹素朱唇轻启,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两位还是歇一歇吧,我还不想太引人瞩目。” 京墨傲娇的轻哼一声,一手托着下颌,静静地看着丹素;商陆则在席上端坐,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若有所思。 丹素刻意忽略堂上几缕或探究、或艳羡、或追寻的目光,微微抬起头,在对面的席位上扫视了一周,最终将目光锁定一位穿月白长衫的公子,吴澄。 京墨顺着丹素的目光看过去,眸子轻眯着,“他是今年进士二甲及第的,前几日拜在海相名下,今日也是受海相邀约前来赴宴。” 片刻后,丹素将目光收回来,视线之内,该认识的人她都不陌生。 京墨盯着丹素的侧颜,懒懒道:“小素儿不知道,你那俊俏哥哥虽离了圣都,可是惹下一身的桃花债,伤了不少姑娘的芳心,太渣了。” 丹素也不看他,兀自倒了杯茶水,道:“王爷风流圣都,惹的桃花债恐怕都一年半载都数不清,见到那么多受伤的姑娘,还不都呵护着。” 京墨将自己的杯子放过去,看着丹素给他添了一杯茶,才拿回来,“哎,见到小素儿之前,我还可以考虑考虑,但是有了小素儿之后,本王可是谁都看不上。” 丹素啧了一声,“那王爷还挺专情的。” 京墨道:“本王还有更多优点,小素儿慢慢发现就好。” 丹素端起茶水抿了一下,就听阁楼上有熙熙攘攘的话语声,抬眼往大堂入口看去,只见几排丫头各自端着香炉、酒具、衣服、头饰、簪钗等,齐齐端放在堂前。 几步之外,海夫人扶着一袭素衣的海东葵款步走近。十五岁的姑娘,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容颜,在族亲的祝福下,进行成人的加冕,展开漫长的一生。 第49章 笄礼(1) 巳时三刻,海家族亲上座。 一位白发耆老脊背笔直,走到堂中,拱手一礼,而后高声赞道:“笄礼始,全场静。天地造万物,万物兴恒,以家以国,祖光荣耀。父母传我,人生家国,贵至荣和。夫,人之因幼,少而及往,青年独立继承。家、族、国纳其人之成立,与其人之权利,其成人者受个体生存,家族责任,社会义务之命。此,特予正礼明典。成人笄礼开始,奏乐!” 全场静寂,大堂前传来恢宏的乐声,是从宫里请来的乐工,个个着清一色的月白色工服。 赞礼唱:“笄礼始,请笄者出闺房,正坐。” 海东葵将海夫人扶到席上安坐,跪拜父母,后揖拜长姐、族亲,最后正坐在堂中。 赞礼唱:“请正宾盥手,请赞者为将笄者理妆。” 海夫人起身,为海东葵梳头。 海泽兰随之起身,接过梳子顺着东葵的长发梳下。 片刻后,两人下盥洗手,拭干,归位就坐。 海东葵在女使的搀扶下转向东正坐;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海泽兰走到妹妹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海泽兰由贴身嬷嬷扶着跪坐下,为海东葵梳头加笄。年轻的长姐看着初长成的妹妹,真心实意的笑着,而后起身,回到原位。 海夫人起身为女儿象征性地正了正笄。 海东葵由母亲扶着起身,满堂宾客拱手祝贺,皆祝海家二小姐一生顺意。 海东葵由丫头女使服侍着,披上事先备好的素衣襦裙,换上相配套的发饰,面向堂上父母,跪拜行礼,谢父母养育之恩。 一礼后,海东葵面向东正坐;海泽兰净手后结果有司奉上的发钗,走到妹妹面前,高声吟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海母为女儿卸去发笄;海泽兰跪坐着,为海东葵簪上发钗,然后起身复位;海母帮女儿象征性地正发钗。 海东葵一礼后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然后面向长姐和族亲,行正规拜礼,表示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 二礼后,海东葵依旧面向东正坐;海泽兰净手后接过有司奉上的钗冠,走到海东葵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海母为女儿去发钗;海泽兰跪坐,为妹妹加钗冠,然后起身复位;海母帮女儿正冠。 海东葵起身一礼后更换与头上幞头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面向盛祖盛后画像行正规拜礼,表示传承文明报效民族的决心。 三礼后,海泽兰取过酒具,祝曰:“执酒祭亲,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海东葵接过,跪着将酒撒些在地上,表示祭地;而后,海东葵接过女使递过来的吃食、酒具,象征性的吃了一点。 赞礼唱:“请正宾赐字。” 海泽兰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淑情字。” 海东葵恭敬接过写有小字的文书,道:“淑情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接着,海东葵对着堂上三拜。 赞礼唱:“笄者三拜。笄者拜父母,感念父母养育之恩;笄者拜师长,勤勉求学,发奋进取;笄者拜祖先,传承文明,报效北盛。” 赞礼唱:“请笄者母亲向笄者示训词。” 海母训词:“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海东葵应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赞礼唱:“笄者拜有司及众宾。” 海东葵面向满堂宾客,躬身行礼,众宾起身答礼。 赞礼唱:“笄礼成,请笄者父母向所有观礼者行揖礼。” 海相海夫人都起身,向堂上躬身一礼,众人起身答礼。 笄礼成,宴席开。 丹素全程支着下巴专注的盯着堂前,眼前是繁复的加笄流程,耳边是恢宏的乐声和嘈杂的赞叹,丹素的双目却是无神,思绪翻飞。 “素儿丫头,今年的你就十五啦,及笄礼想怎么办?” 丹素刚从城外回来,接过红姨递过来的茶水,两腿一伸,大喇喇坐着,不以为意,“及笄又怎样?不过是一个日子罢了,我过没过那天还不是一个样。” 红姨却嗔怪的拍她一下,“及笄可是女子的大事,再寻常的女子,也要张罗着大半的,到你这儿可好,根本不当回事儿。” 说完红姨瞧了眼她无动于衷的样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看账册了。 丹素瞥见红姨是真的有些生气,自顾自走到她身后,给红姨捏捏肩、捶捶背,嘴上乖巧的撒着娇。 “红姨,你都说了,我在你这儿,就是一个孩子,你怎么还跟我这个孩子一般计较哇?” 红姨将账册扔下,转过身,一本正经的看着丹素:“素儿——” 红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算了,你不懂。” 丹素却笑了,拉着红姨的的手,轻轻摇晃着,“红姨,你没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任凭丹素缠着她,红姨却再不说了,只道笄礼她来安排,丹素只要配合就好。 然后,便有了撼动姑苏的红楼一舞,丹素之名家喻户晓。 想来那时,红姨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她一舞呢? 没有繁复的典礼,但是红姨却给了她姑苏城内最大的欢喜。 “小素儿想什么呢?” 耳边突然一阵热气,让丹素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往旁边斜睨了一眼,京墨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 丹素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淡淡道:“六王爷的浪荡还是收敛些的好,不然海相和贵妃可要骂你出风头了。” 京墨将倾着的身体收回去,脸上笑容不改,“骂就骂吧,本王不差这点儿风头。” 丹素没理他,侧头见堂上的礼仪已经撤下去,各种点心菜品一一端上。 海东葵端坐在海泽兰身侧,紧挨着最上首的海相和海夫人,亲密欢笑,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京墨啧了一声,语气随意,说出口的话却带着酸,“欢声笑语终究是别人家的。” 第50章 笄礼(2) 丹素低头看着盘子上摆满的点心,夹到自己碗里几块,然后连带着点心盘子端到身后,递给沙棠和祝余。 “听说黄大人最近又转去办案了?” 京墨正在伤怀,忽听丹素问这一句,便扭头看过去,道:“黄大人这是要高升了。” 丹素转过头,问他:“六王爷手上还握有他什么把柄吗?” 京墨微眯着眸子,警惕的看着丹素,“本王跟他又没仇。” 没仇,那就是不干他的事。 丹素会意的点点头,闲话家常般,轻声道:“杀了王爷八次的那波人,似乎是黄大人身边的。” 不等京墨反应,丹素接着道:“八次都没杀死,也真够没用的。” 京墨眼皮抽了两下,敢情他活着还挺容易。 丹素自顾自尝着新摆上的菜品,“王爷知不知道,姑苏那次,四王爷也有一份?” 说完,丹素直直看着那双狐疑地桃花眼。 京墨忖了片刻,若说黄宣平白要杀他,确实没什么根据,但要说京奕也插了一脚,他倒是要仔细想想了,毕竟,他确实没查出那接连几批杀手是谁的人,而他四皇兄的心思昭然若揭也不是一两天了。 京墨嘴角挑着,笑得不正经,“小素儿何必抛这么大的饵呢?要我帮你,直说就是了,本王可是很乐意跟你站一队的。” 丹素瞥了他一眼,道:“王爷不用谢我,我就是看你活的挺不容易,怕你哪天再不明不白的爆尸街头,帮你一把。” 京墨把酒杯放到丹素眼前,看着丹素帮他斟满酒,笑道:“我的小素儿真善良,我就知道小素儿是不会放任我被人追杀的。” 丹素接着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和他的碰了一下,“合作愉快。” 京墨盯着漾着波纹的酒看了片刻,抬头,就瞥见丹素喝过酒后潋滟的红唇,喉结动了动,“小素儿是怕我不帮你吗?” 一杯清酒入喉,丹素眯了眯凤眸,道道:“王爷凭什么要帮我呢?” 京墨道:“凭你救过本王四次。” 丹素笑了,从眉眼到嘴角,让人沉醉的笑,声音懒懒的:“王爷真是小气,我就你那几次,王爷都还清了啊。” 京墨第一次瞧见丹素这么慵懒的神态,还没喝酒,看得倒有些醉,“啊,这样啊,那本王和你一起报仇。” 说完,京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随手扔在桌案便,半卧在席位上。 丹素单手撑着下巴,无意间瞥见被富家小姐团团围住的吴澄,眼神有些迷离,两颊微红,小姑娘的醉酒模样很是勾人。 商陆和京奕交谈了几句,扭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身体往这边倾了倾,温声问:“喝了多少?” 丹素道:“就一杯。” 商陆自然而然的拿过丹素的杯具,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她手边,“醒醒酒?” 丹素扭头看他,一本正经:“商大人,我没醉。”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说的话不能信,一种是疯子说自己没疯,另一种就是醉酒的人说自己没醉。 商陆看着她脸颊两边的粉红,难掩眸底的万千情愫,笑道:“好,你说没醉就没醉。” 丹素没再搭理他,低头自顾自的吃着席上的饭菜,时不时给自己倒一杯清酒,只是她手边的酒不知何时被谁换成了茶,以至于她后来也不知道自己喝的是茶还是酒。 宴席进行到后半段,席上大多来回走动着,或诗书谈笑、或跟风议论、或儿女情长,只有丹素这边,因着是王爷、左相和富商几尊大佛,倒显得冷清了些。 “六王爷坐的这么靠后,可是躲得一时清闲啊。” “本王懒得动弹,也没得应酬,自然清闲。” 听到声音,丹素暗自嗤笑两声,恐怕这厮没有哪日是不清闲的。 “今日舍妹及笄,六王爷多才多情,又最是会疼人,不送上两句祝词?” “啊,本王醉了,说不出什么词,就祝海二小姐万事胜意吧。” 京墨半卧的姿势不变,松松垮垮的红衣不仅露出了白皙的锁骨,连精壮的胸膛都几乎掩不住。 海东葵拉着贵妃姐姐大张旗鼓的走过来,却没想到京墨竟不给一点面子,姿态不雅不说,说句话还这样敷衍应付。 海东葵瞥见京墨半露的胸膛,两颊微红,满脸娇羞,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的移开眼,也不敢言语。 海泽兰自然看出了妹妹的娇羞忸怩,暗自撺掇,“东葵,王爷本和咱们海家非亲非故的,还受邀前来观礼赴宴,你不得敬一杯酒感谢王爷?” 海东葵嗔怪的看了一眼姐姐,然后将期待的目光转向京墨。 丹素默默的低着头吃菜,几人的说话声却硬要传到她耳朵里,好像她不看戏就很不像话了。 丹素接过海家丫头端的盘子,斟满了一杯清酒,看热闹不嫌事大,“听闻六王爷向来以谦谦君子着称,海家小姐又温婉漂亮、端庄优雅。美人在前,王爷怎么这么消极?” 海东葵受的自然是大家闺秀的教导,不会说出丹素这么直白的话,但面对软硬不吃的京墨,干着急却没办法。听着一番话,此刻确实对丹素充满感激。 京墨轻笑一身,收敛了坐姿,道:“白小姐说的对,美人在前,确实没有拒绝的道理。” 海东葵心下一喜,端起斟好的酒,福了一礼,道:“东葵谢六王爷祝礼。” 京墨端坐着,接过酒一饮而尽,直接将酒杯直接扔到丹素桌案上的托盘里,邪肆的笑着,“祝海小姐及笄后,早觅佳婿,一生顺意。” 海东葵脸瞬时红到了耳根,福了一礼,连姐姐都顾不上,兀自小步跑开了。 海泽兰望着害羞的妹妹,转过头面对京墨,却不掩饰眼底的冷意,“六王爷什么意思?” 京墨懒懒道:“贵妃以为的什么意思,本王就是什么意思。” 海泽兰道:“王爷还是不要把话说的太满,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说完,海泽兰带着一众转身离开了,经过丹素面前的时候,有意无意多扫了她几眼,嫉恨之意不言而喻。 啧,被盯上了啊。 丹素转头看向京墨,京墨骚包的朝她挑了挑眉,丹素嘴角抽了抽,“你挺骄傲?” 京墨笑道:“谦谦君子,我很谦虚。” 丹素白眼,不再理他。 第51章 尤物(1) 海家笄礼上,楼外楼丹素大出风头,不仅礼数周到、端庄大方,祝词回话也不卑不亢、佳句天成,连宫中贵妃都忍不住夸赞。 第二日,丹素的风头就盖过了圣都大小消息,刘十七带回来的,便是各种传言,将她的神彩描述的绘声绘色。 丹素默了片刻,蹙着眉问:“就没什么烂名声?” 刘十七嬉笑道:“小姐猜错了,这次还真没有。” 丹素眯了眯凤眸,事出反常,未必见得是什么好兆头。 海家宴后,不知是因着丹素的风头,还是因着楼外楼的财势,有不少名门世家都往楼外楼递帖子,无不是被刘十七一份回礼给打发了。 一日,圣都主街敲敲打打,行人车马熙熙攘攘,簇拥着走到楼外楼门前。 丹素彼时在楼外楼二楼,依窗而坐,手中握着一盏茶,颇有兴味地看着人群中心的几个尤物。 五个舞姬穿着大胆,个个露着大腿和腰腹,身上的布料勉强遮住重要部位,在街上舞动的水蛇腰无疑是其中的亮点。 随行的乐工奏的是南越曲,婉转缠绵,舞姬的细腰随着乐曲上下扭动,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招蜂引蝶,处处留香。 沙棠和杜衡立在丹素身侧,小心的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然后猛然发觉丹素赤裸裸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几个舞姬,都没离开过。 沙棠撇撇嘴,气道:“姑娘自重。” 丹素目光不变,笑着问:“不好看吗?” 沙棠不受控制又看了一眼,下意识答:“好看。” 回过神来,沙棠跺了下脚,懊恼道:“一个个扭的跟妖精似的,哪儿好看了?” 杜衡侧目瞥了沙棠一眼,实话道:“扭的跟妖精一样,才好看。” 丹素轻笑出声,“我觉得杜衡说得对。” 沙棠愤愤的转过身就要走,嘟着小嘴,“姑娘你帮着杜衡欺负我。” 丹素头也不回,伸手把人捞回来,迫使沙棠面对窗子,“来来来,小棠别害羞嘛,看娇娇美人儿又不吃亏。” 沙棠脸红到耳根,支支吾吾道:“以前在红楼都没见过这么奔放的……” 很快,人群簇拥着舞姬和乐工走过了楼外楼,朝皇城方向而去。 丹素收回目光,手上的茶早已凉透。 杜衡看了眼沙棠依依不舍的目光,好心提议道:“今晚去春风馆?” 丹素眉尖微动,睨了两人一眼,自觉道:“算我一个。” 在圣都,寻常人默认的事实就是,楼外楼喝茶吃酒谈天地,春风馆听曲看舞睡美人。 很显然,丹素几人都是寻常俗人,俗的满身尘埃,不仅要在楼外楼看美人儿,还要到春风馆看美人儿。 是夜,丹素换上了一身男装,为了和白影区分开,特意没有让杜衡帮忙贴喉结、画眉毛。三个人看起来都娇小秀气,若不是一身男装和小麦肤色,怕是一眼就能辨出这几个是女子。 丹素带着两个丫头就坐在大堂的一角,视野开阔且清晰,看礼台上跳舞的姑娘看的清清楚楚。 丹素难得有兴致,一边磕着花生瓜子,一边看着台子上半遮半露的水蛇腰,想到街上那几个火辣的尤物,和眼前的对比起来,好像也差不多。 礼台上的燕儿专注的舞着,只是从前明亮的一双眸子里少了太多神彩,对台下的任何一位,都是冷淡至极,却不知她这样一副清冷模样,也波动了多少瘙痒难耐的心。 弯腰,转身,回眸。 燕儿清冷的目光随意一洒,却瞥见了一张日思夜想的脸,一个怔愣,身体没站住往一边倾倒,踉跄了两步终究还是绊倒在台上,目光依然紧紧锁定角落里的青衫男子。 青楼妈妈见状,赶忙上前,心疼的询问。 燕儿回过神,连声道没事,由妈妈扶着小心起身,却发现自己原来崴到了脚,只好满含歉意,向台下福了一礼,任由妈妈搀着回到后台。 杜衡瞥了一眼只顾吃点心的沙棠,后知后觉道:“姑娘,娇娇美人儿是不是因为看见咱们才摔了?” 丹素啊了一声,随口道,“她可能觉得咱们仨长的比较好看,惊到了。” 闻言,沙棠迷惑的抬起头,只见台上已经上来了另外一个跳舞的姑娘,同样妖娆。 又坐了一会儿,眼看戌时将过,三人才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刚出春风馆,丹素就被叫住,回头看,是一个丫头模样的姑娘从春风馆追出来,气喘吁吁道:“公子留步,我们姑娘想见一见你。” 丹素问:“你们姑娘叫什么?” “江燕,燕儿姑娘。” 丹素点点头,也不意外,只道:“我刚出来,就不进去了,你叫你们姑娘出来吧,我就在这里等她。” 那姑娘应了声好,就跑了回去。 丹素和两个丫头站在街边,亥时将至,街上静悄悄的,但也不乏来往春风馆的公子和仆从,因此丹素三人站在那里,也不显突兀。 不一会儿,燕儿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出了春风馆,然后一下下跳着往丹素跟前去。 见状,丹素几步走了过去,歉意道:“抱歉啊燕儿姑娘,我刚刚忘记了你才扭到了脚,还让你跑出来见我。” 听着清润的声音和疏离的语气,燕儿疑惑的抬头盯着丹素,几乎肯定道:“你不是白影。” 丹素嘴角勾了勾,道:“我叫丹素,燕儿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关于楼外楼的传言,燕儿自然也听说了,而且知道的很详细,只是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他的妹妹。 燕儿艰难的扯了扯嘴角,语气不掩失落,“原来你是他妹妹,我还以为是他。” 不等丹素接话,燕儿自顾自道:“也是,他都把话说开了,又怎肯再来见我。” 丹素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看着燕儿顾不上穿外衣,就急急忙忙跑出来,只为见一个和白影相像的人,莫名生出些怜悯。 丹素将外衣脱下来,披在燕儿身上,遮住了轻纱下的好风光,盯着那一双朦胧的眼睛,道:“燕儿姑娘如果信任我,有什么话不妨跟我讲一讲,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闻言燕儿愕然,丹素接着道:“我听说过你,自然也知道你和他的事,如果你实在难过,私下里也不必逞强。” 丹素的话像打开了压制了多年的闸门,燕儿几乎是同时,泪眼汪汪的低下头,肩膀轻轻抽动着,却始终未发出一点声音。 丹素见状,叹了口气,把人慢慢靠在自己肩上,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第52章 尤物(2) “想哭就哭吧,没有人会知道的。” 话落,燕儿趴在丹素肩头低声呜咽,双手扶在丹素手臂上,身体轻轻颤抖。 不一会儿,丹素的肩头一片温凉。 亥时三刻更声响起,燕儿的哽咽慢慢止息,脸还是紧紧埋在丹素肩头。 丹素温声道:“晚上还是有些凉,你又刚刚伤到了脚,不能久站,我扶你回房间好不好?” 燕儿扶着丹素的肩膀,把脸慢慢抬起来,轻轻点头,声音沙哑,“好。” 丹素只着一身青色长衫中衣,小心扶着燕儿,随她一瘸一拐的往春风馆里走。 走到大堂,燕儿已经满头大汗,虽一手扶着丹素借力,但刚刚崴到的脚疼的厉害,不敢用力。 楼梯下,丹素绕到燕儿身前,稍稍屈膝,道:“我背你上去吧。” 燕儿本就疼得厉害,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趴在丹素背上,轻轻问了句:“你能背的动吗?” 丹素从背后扶住燕儿的腰,借力往上提了提,笑道:“燕儿姑娘不要小瞧了我,普通男子能干的,我也能。” 燕儿不知想起了什么,随之笑道:“起码有件事,你无论如何也干不了。” 丹素猜到她说的是什么,但笑不语。 燕儿在丹素背上,感觉到丹素平和的呼吸,知道她每一步都走的很稳,不由恍惚,那个人也这样背过她。 随行的丫头带路,丹素将燕儿稳稳的放到房间内的床上,顺势蹲在她脚边,把一只玉足拿在手上仔细瞧着。 “肿得很厉害,我帮你擦药?” 丹素盯着看了一会儿,抬头望向燕儿,却见她看着自己出神。 丹素将燕儿的脚轻轻放下,站起身搬了把凳子,坐到她对面,那时燕儿已经回神,有些不好意思。 燕儿轻声道:“今晚麻烦你了,谢谢。” 丹素接过丫头拿过来的药酒,抬手示意燕儿,“需要我帮你擦一下吗?” 燕儿问:“麻烦吗?” “你猜。” 丹素笑着把她崴到的脚拿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小巧粉红的脚趾下意识动了几下,惹得玉足的主人一阵娇羞。 丹素将药酒倒在手心,摩擦着捂热,道:“估计会挺疼,忍着点儿。” 话毕,丹素就将药酒按上去,燕儿则是同时疼得叫出声,双手下意识攥紧。 丹素余光瞥见紧握的拳头,眼底的暖意淡了几分,手上揉搓的动作不停。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燕儿咬着牙,隐忍着问:“好了吗?” 丹素瞧着被揉搓得红热的脚踝,轻轻把玉足放下,笑道:“揉一揉,好得快。” 有一瞬间,燕儿怀疑她有什么目的,但一时猜不到想不到,看着丹素好看的笑颜,心下的几分狐疑也消了。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来春风馆?” 丹素将两手手心朝上,搭在分叉开的腿上,道:“听曲儿看美人儿,不可以吗?” 燕儿噗嗤一声笑了,道:“姑娘家的,你倒是坦荡,怕是有些男子也不如你。” 丹素应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燕儿道:“你跟你哥哥还真不一样。” 丹素眉尖挑动,问:“那白影在你那里是什么样的?” 燕儿洋溢着一脸幸福,让丹素有些意外,只听她娇软的声音道:“白影公子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他待人很温柔很谦和,像冬日的骄阳和春日的暖风一样,让人感觉非常温暖,只见一眼就会暖到心里。” 丹素眼皮跳了跳,听美人儿当着面夸自己的感觉还真是……一言难尽。 两个丫头忍不住憋笑,丹素回头瞥了两人一眼,笑道:“原来他在你心中这么好呢。” 燕儿定了神,没再不好意思,看着丹素,只道:“是他本来就很好。” 丹素啧了一声,“情人眼里出西施,确实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几句话,燕儿和丹素熟络起来,也意识到丹素和她心底的那个人真不一样,不论是相貌、声音,还是性格、气度,仔细观察,都是彻底不同的。 又聊了几句,丹素就带着俩丫头告辞,临走时,燕儿叫住她,小心问道:“我能去楼外楼找你吗?” 丹素疑惑的回头看她,燕儿补了一句,“就,闲来无事的时候。” 闻言,丹素眉眼弯了弯,道:“可以啊,随时欢迎。” 燕儿红唇勾着,笑的妩媚动人;薄纱在身,胜过万千凡间尤物。 回楼外楼的路上,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在丹素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沙棠,我就说燕儿的腰比街上的好看,而且近距离看还是她身上最好看的地方。” “不对,我觉得燕儿姑娘的纤纤玉手最好看。” “是吗?我都没注意她的手,下次有机会我看看再做比较。” 沙棠转向丹素,审问的眼神落在丹素身上,“姑娘,你觉得燕儿哪儿最好看?” 丹素眯着眸子,嘴角挂着一抹痞笑,“为什么要论一个最?燕儿腰好腿好,胸大还屁股翘,盈盈素手配上纤纤玉足,岂不完美?” 俩丫头瞬间如梦初醒,哦的尾音拉的很长。 回到楼外楼,青荀院子已经睡下了,祝余在屋里歇着,察觉到动静便从院里出来,两个丫头有贼心出去没贼胆坦白,愣是硬着头皮跟祝余打过招呼就逃回去睡了,只余丹素一人在外院。 丹素望着落荒而逃的两背影,眉尖动了动,主动问道:“有事?” 祝余道:“今日紫薰姑娘去城外十里长亭见了一个男人,只听紫薰姑娘叫他世子,别的就没听清了。” 丹素问:“那世子后来进城了吗?” 祝余摇头道:“紫薰姑娘和他在长亭聊了约一柱香的时间,紫薰姑娘离开时神色阴翳;那世子一人在亭子里坐了会儿,就直接去了十里驿站。” 丹素点点头,若有所思道:“继续盯着就行。” 紫薰明知道有人盯着,还带着尾巴去见南越世子,但又在他面前情绪外露,到底是打算坦白后反目还是卑微求生? 丹素早前让刘十七打发了几个小厮安插在六部大臣家中,黄宣、徐长林、崔佰信三人身边也不乏刘十七派去的人,再加上楼外楼、春风馆和茶书阁几处的消息,圣都就这么大,稍有风吹草动应是瞒不过她。 丹素不急,她有的是耐性。 南越世子私自入都,不过只是个开始。 第53章 西疆暗卫(1) 第二日正午,丹素一觉睡醒,推开房门,越过自己小院望见几个丫头都在外院,欢声笑语,挺热闹。 丹素简单梳洗后走出去,见青荀和燕儿在前厅对坐,几个丫头都侍候在旁,不知聊到了什么,几个人都笑起来,连素来清冷的青荀都弯了眉眼。 丹素惊奇的挑了挑眉,道:“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闻声,燕儿起身看过来,见丹素一袭简单棉裙,不带任何装饰,却玉妆天成。 燕儿快步走到丹素跟前,明亮的大眼睛里满眼羡慕,“白小姐,你长的好漂亮啊,跟青荀姑娘是两种不一样的韵味。” 丹素笑道:“燕儿姑娘也很漂亮,可是圣都第一美人儿呢。” 燕儿撇了撇嘴,也想的开,“不过是些达官显贵的闲话罢了,听听就好,当真就错了。” 丹素道:“燕儿姑娘倒是和传言中不一样。” 燕儿看着她,好奇审问:“有什么不一样?没有传言中好看吗?” 丹素接过杜衡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微眯着凤眸道:“比传言中鲜活可爱多了。” 燕儿噗嗤一声笑了,真心道:“你也比传言中鲜活可爱。” 无意中瞥见青荀含笑的目光,丹素来回打量着青荀和燕儿,都说美人和美人都是仇人,是真没想到两人还能聊到一块儿,思忖片刻,道:“你们是聊到了什么?怎么连带着青荀姐姐都被逗笑了?” 青荀闻言瞥了丹素一眼,随意道:“素儿觉得我被逗笑很难?” 丹素赔着笑,道:“那倒不是,只是青荀姐姐向来高冷,不像是燕儿和我这么鲜活的人。” 青荀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燕儿又吃了几口沙棠端过来的点心,碎屑粘在脸上也毫不在意,道:“我一开始也以为青荀姑娘是个冷美人,后来发现也没那么冷嘛。” 丹素突然扭头看着她,这一脸阳光明媚的样子倒是和昨晚哭啼啼的模样相差甚远,“你不要你的白影公子了?” 怎么见了情敌反而这么开心? 闻言,燕儿将手上的点心放下,一张小脸当真立刻变得愁闷起来,小声道:“不是我不要公子,是公子不要我了。” 青荀来了兴致,随口问:“那你就也不要他了?” 这下轮到丹素奇怪的看着青荀,这像是情敌之间应该关注的重点吗? 普通情敌见面,分外眼红,难道不应当是把自己在爱人心中的地位好好排个序、争风吃醋吗? 啧,丹素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青荀和燕儿。 燕儿抬头,瞧见青荀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心里没由来有些羡慕,“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公子真的不要我,我也不敢强求。” “昨日见到白小姐,我就想开了。我本是青楼女子自知是配不上矜贵的白影公子,被他撞破我的秘密,我终是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与其在公子面前纠结不休,不如像白小姐和青荀姑娘一样,随性而活。” 青荀道:“那是你还没那么喜欢白影,所以纠结伤心几天,便觉无所谓是否拥有,不强求只是一个借口。” 燕儿下意识想反驳,张了张口,又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可能青荀姑娘说的对,我确实没那么喜欢白影公子吧。” 丹素听着倒是不知笑了,她原以为白影是个引子,没想到最后还是得丹素本人。 默了片刻,燕儿接着道:“但是我对白影公子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只是这份真心还不足以让我全身心交付自己。” “你们不明白,像我这种人,本就是不配得到白影公子的关怀。公子关照我那些几次,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温暖,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完,燕儿宽慰的笑了,看着丹素,“其实我很羡慕白小姐。” 丹素道:“叫我丹素就行。” 燕儿好奇问:“你不问我为什么羡慕你吗?” 丹素啊了一声,顺着问道:“问什么羡慕我?” 像是没看出丹素的敷衍,燕儿兀自道:“你们行商走江湖,见多识广,反而无拘无束,随性肆意,不为责任所累不为规矩约束,自由二字,就是最大的福气。” 丹素笑着问:“你怎知我自由?万一只是表象呢?” 青荀听的有意,丹素当时没有这样问她,但离了姑苏这些日子,大小事情无一不是丹素在操心打理,她就是一个丹素跟在身边的甩手掌柜,有心无力。 燕儿摇头,认真道:“你不一样,你身上有青荀姑娘没有的邪性和朝气。” 丹素嘴角勾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气,你羡慕我有自由,不知道旁人还羡慕你有纯真和烂漫。” 燕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边沙棠喊着开饭,燕儿突然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留下吃吗?” 丹素径直走向饭桌,头也不回道:“这院姐姐当家,你问青荀姐姐。” 燕儿又扭头可怜巴巴看着青荀,青荀眉眼弯着,爽快道:“可以。” 燕儿转瞬间喜笑颜开,心中跟喝了蜜一样甜,小跑着追上丹素的脚步,连饭桌旁的沙棠见了,都不忍不住调侃一句,“燕儿姑娘这模样,和在外弱柳扶风、娇滴滴的样子好像是两个人。” 燕儿听见了,解释道:“在外那是春风馆的头牌江燕姑娘,在这儿是想要结识朋友结交丹素的燕儿。” 丹素正坐在一旁思考着先吃哪个菜,突然被点名,头也不抬道:“一个人,就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 燕儿见丹素动筷,也不客气,直接夹了最近的小炒肉往嘴里放,一边吃着一边接话:“你们不知道,其实无论在西疆还是在圣都一直都是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挺孤独的。” 闻言,沙棠想问她为什么会去西疆,但见燕儿吃的很香,忍不住先问:“好吃吗?” 燕儿点点头,改了小口咀嚼,直接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每个菜都尝了个遍。 青荀很少见到女子这样的吃相,就是在丹素那样贪嘴的姑娘身上也不曾见过,像是没吃饭饿了几天的样子。 丹素瞥见青荀打量的目光,笑道:“姐姐别是想说,就是我也不曾吃成这样?” 青荀被戳破,也不回避,用眼神询问,难道不是? 丹素咽下一口菜,道:“我不过是对吃食的味道追求有点高,也不是吃的很多。” 丹素看了眼燕儿,接着道:“燕儿这段时日,忧心白影一事,恐怕伤心难过都来不及,肯定吃不好睡不好。今日难得开心,见到沙棠做这么多好吃的,自然要大吃特吃。” 燕儿吃的间隙还不忘点点头,表示赞同。 第54章 西疆暗卫(2) 饭后,燕儿撑得瘫在椅子上,动都懒得动,几人索性就坐在廊上吹风。 沙棠端上饭后水果,丹素吃了两口,递给燕儿,燕儿却摆摆手,称自己吃不下了。 沙棠满足的笑着,一边把水果盘子递给青荀,还不忘饭间燕儿说的话,好奇问她:“你在西疆待过?” 燕儿不以为然的嗯了一声,回过神又目露警惕,“白公子没告诉你们?” 丹素笑道,“原是只有我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燕儿啊了一声,有片刻的迷茫不安。 丹素瞥了眼燕儿绞在一起的双手,随意问道:“话说,你去西疆干什么?跑的还挺远。” 闻言,燕儿暗自松了一口气,支支吾吾半天,最后道:“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青荀也看了她一眼,燕儿硬着头皮,只道:“有些事情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们,知道了对你们真的没什么好处。” 丹素缓缓合上眼帘,声音懒懒的,“嗯,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燕儿看看不以为意的丹素,又看看一脸冷淡的青荀,心下又急了起来,小声解释:“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坏人,接近你们也没有其他目的,我只是想和你们交个朋友。” 丹素没应声,青荀道:“知道了,你一开始就说过了。” 燕儿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片刻后,丹素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从姑苏来圣都吗?” 燕儿侧头看向丹素,面色微动,“不知道。” 丹素问道:“没去查过?” 燕儿顿了顿,低声道:“第一次在姑苏见到白影公子的时候我就查过,但什么也没查到,只有各种各样的传言。” “后来在圣都又见到公子,我也查了,但依旧是查到楼外楼就没别的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更何况是行走江湖的富商,燕儿私自动用了不少暗卫,查不到自然也知道适可而止。 丹素睁开一双凤眸,望着院子中的梧桐树,问:“你和黄宣熟吗?” 燕儿没想到丹素突然这样问,愣了片刻,道:“不是特别熟,但因为我的身份,帮他做过一些事,下江南我就是和他一起的。” 丹素道:“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儿嗤了一声,应道:“小人。” 听着嘲讽的语气,丹素勾了勾嘴角,“对,小人。” 燕儿问:“你们和他有什么纠葛吗?” 丹素道:“我和青荀姐姐身出姑苏红楼。” 燕儿惊叫出声,又后知后觉伸手捂住嘴巴,引得青荀朝她看过来,不知道一个出身让人有何惊讶的。 丹素也不意外,只道:“别紧张,我知道和你没关系,所以才问你黄宣。” 燕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我帮他找过红楼出逃的一位姑娘,他让我找到人把那位姑娘杀了,但因为后来我也不知道那位姑娘去哪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丹素道:“我知道。” 燕儿狐疑地看向丹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丹素反问:“你觉得呢?” 燕儿默了片刻,恍然大悟,“你们和黄宣有仇?” 丹素随意问道:“若是春风馆被屠杀满楼,你会难过吗?” 燕儿想了想,点点头,“虽然我不属于这里,但这里也是我生活了七八年的地方,自然是心痛的。” 丹素道:“那就是了,红楼被毁,我也心痛。” 燕儿懵懂的点头,小心询问:“你要找黄宣报仇吗?” 丹素问:“你会帮忙吗?” 燕儿当然想帮忙,反正她和黄宣也不是一路人,何必为了个外人失了新得的朋友,而且还是这么漂亮,让她难得感兴趣的两位姐姐。 燕儿一本正经道:“会,需要我怎么帮?” 丹素直起身,爽快道:“暂时不用,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燕儿一头雾水,明知她和黄宣有交集,但又不往细处问,明明要报仇却一脸云淡风轻。 燕儿纠结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只听青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小燕儿有心就好。” 燕儿又扭头看向青荀,思忖片刻,点头应下。 从西疆聊到黄宣,见周围几个姑娘都神色如常,燕儿也就没有起初的不安,很快恢复午间的轻快。 几人聊着圣都各样趣事,你一言我一语,有寻常人家的鸡毛蒜皮,有豪门大户的勾心算计,燕儿第一次在离了西疆的地方感到了心安,从心底想要维持住这样真挚的情义。 从西疆到圣都,她除了听从命令,就是在春风馆男人女人之间虚与委蛇,鲜少随着自己的性子做什么事,就前几次动用暗卫查白影一事,都被西疆传令询问缘由。 昨夜遇见丹素,丹素体恤她的难过,温声安抚她,还背她上楼、亲手帮她擦药,她才发觉,原来可以和人这样相处。 和对白影的好感和喜欢不同,燕儿对丹素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所以不自觉得对丹素毫不设防,好像她与她之间,本就该这样坦诚。 燕儿在楼外楼别院赖了一整日,最后还磨蹭着吃完晚饭才坐上春风馆的马车回去。 燕儿走后,丹素凑到青荀身边,轻声问:“姐姐很喜欢燕儿吗?” 青荀瞥了她一眼,道:“怕我多管闲事?” 丹素轻笑出声,大方道:“没有,青荀姐姐尽管和燕儿交好,她是个挺纯净的姑娘。” 青荀问:“西疆的姑娘?” 丹素眯了眯眸子,随意啊了一声,道:“西疆放在北盛的暗卫,平常就查些消息、送些情报。” 青荀道:“你知道的挺多。” 丹素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多,也是刚知道。” 青荀肯定的问:“你想利用她接近黄宣?” 丹素笑道:“姐姐别说这么难听,利人利己叫合作,损人利己才叫利用。” 青荀轻嗤一声,往院子里走,道:“杀人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我也瞧瞧。” “好嘞。” 丹素应的爽快。 青荀既提到了,只能现在应下,只是到时候叫不叫的,就是她的事儿了。 当晚,丹素吩咐刘十七出去一趟。 第55章 一起报仇?(1) 商府书房,刘十七将一块白玉递给商陆,恭敬道:“商大人,我家小姐让我将玉还给大人,顺便问一句,黄宣黄大人最近是不是过得挺滋润。” “他是挺滋润的。” 商陆摸了摸温润的白玉,又递回去,道:“我知道了,这玉你就拿回去吧。” 刘十七拱手一礼,道:“我家小姐说了,玉要和话一起送到,但凡少了一样,都不行。” 玉给丹素,便是情分的凭证。如今,丹素又将玉还回来,不就意味着情分已经还了,唯一的凭证也物归原主。 商陆敛着眉,顿了片刻,问:“中秋宫宴你家小姐去吗?” 刘十七应道:“今日宫中的帖子送到楼外楼,我家小姐确在受邀之列。” 商陆道:“好,我知道了,让你家小姐等消息便是。” 刘十七道:“我家小姐还说,商大人点到即可,她还想在中秋宴上看见黄大人呢。” 见商陆应下,刘十七便告辞离开。 翌日,朝堂上,盛帝看着新呈上的奏折,勃然大怒,“黄宣,朕信任你,才派你去巡视江南,就是为清除陈年弊病、肃清贪官污吏,你报给朕的是什么?啊?” 盛帝扶着刺疼的脑门,想了片刻,“朕想想,你是怎么回禀的,江南朝政清明,百姓富足?啊?那这是什么?” 说着,盛帝将奏折扔到黄宣脚边,厉声道:“黄宣,黄巡抚,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黄宣战战兢兢的跪倒在堂前,双手抖得跟筛糠一样,把奏折拿起来,扫了几眼,立即叩头大喊冤枉。 御史大夫道:“启禀陛下,黄宣巡视江南,所到之处官员不乏尸位素餐、欺压百姓,而黄宣收受贿赂,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有百姓不堪忍受贪官恶吏的虐待、欺压,状告至圣都衙门,一纸血书,实乃震撼呐!” 盛帝气到发抖,“黄宣,你可知罪?” “李御史所言,微臣实在不知,望陛下明察!” 黄宣咬死不认,额头狠狠磕在地上。 京墨难得上次朝,没想到这一次就撞见黄宣被当朝责骂,瞥到京奕铁青的脸色,心下乐的不行。 商陆正犹豫着是出去踩一脚还是拉一把,踩一脚吧,怕踩的黄宣进了大牢,上不了中秋宴会,跟丹素没法交待;拉一把吧,又实在不甘心,这小人嘴脸,实在让人拉着恶心。 京墨懒洋洋道:“黄大人好大的胆子啊,拿着朝廷的官奉,却毫不作为,真是丢了朝廷的面子。” 盛帝正在气头上,因为京墨的话,直想跑下去踹黄宣一脚。 商陆眼皮抽了两下,众人有的开始窃窃私语,连向来不作为的六王爷都看不下去了,黄宣着实恶劣。 京奕黑着脸,道:“六弟是不是有贼喊捉贼之嫌,若要论拿朝廷的奉银却不理朝廷之政,六弟排第二,恐怕没人敢排在六弟之前吧。” 京墨笑道:“四皇兄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怎知本王不作为啊?本王又是追案子又是看军演,这不是为朝廷办事吗?” 京奕脸更黑了,这唯二的两件事儿,还是前几天他闲来无事找给京墨的。 京墨恍然大悟道:“本王想起来了,本王手中的事务还是四哥给本王的,四哥这就忘记了吗?” 京宸这会儿被吵得头疼,也算是看明白了,老四想护着黄宣,老六反而不想轻易绕过黄宣。 京宸平了平气息,问:“老六啊,黄宣怎么惹到你了?” 京墨拱手答道:“臣弟实乃为君分忧,没有私人恩怨。” 京宸哼笑一声,他这个六弟,平常没事儿朝都懒得上,现下还愿意多嘴踩黄宣一脚,说没有私人恩怨,那就是当他活得眼瞎耳聋了。 京墨道:“朕还不知道你吗?实话实说,有朕为你做主。” 京墨出列,拱手一礼,正儿八经道:“皇兄明鉴,臣弟年后以来,不断被人追杀,算起来到前几日护城河边那次,已经是第八次了。” 追杀一事,他确实听京墨提过,当时他还委屈的不行,嚷着要京宸替他做主,但此刻提起,京宸也有一瞬的茫然,“此事和黄大人又有何关联?” 京墨道:“臣弟查到,黄大人与派来追杀臣弟的暗卫,关系匪浅。”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私语声大了起来,谋害皇亲贵胄,可是株连的大罪。 京宸捏了捏眉心,严肃问道:“黄宣,六王爷所言,可确有其事?” 黄宣自然是没干过,就是干过他也不敢承认,说他追杀王爷,还不如说他贪赃枉法呢,于是直呼冤枉。 京奕出列,拱手一礼,道:“无凭无据的,六弟别是无端陷害,没事儿找事儿。” 京墨道:“四哥这话本王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没儿事找事儿,本王难不成是闲出毛病了,要跟这个贪赃枉法的腌臜货掺和在一起?” 京奕道:“那六弟口口声声道追杀你的人是黄宣,可有什么凭据?” 京墨笑道:“本王可没说是黄巡抚亲自上阵要杀本王,只说和他有关联。” 京奕:“有何关联?” 京宸叹了口气,“行了,都别吵了。” 京宸瞧了一眼向来没规矩的京墨,又看看素来和自己对着干的京奕,一个头两个大,不由瞥向安静的商陆:“商相,你前不久也去了趟姑苏,可听说黄巡抚协助江南百官贪赃枉法一事?” 商陆恭敬道:“启禀陛下,臣刚到姑苏,便遇刺客身受重伤,险些丢了性命,自顾不暇,因此对黄大人巡视一事所知甚少。” 京宸点点头,相关细节商陆在姑苏回来,就已经回禀过了,他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京宸接着问:“以商相之见,当如何?” 商陆道:“以微臣之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江南百姓状告至圣都,六王爷又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追杀一事,不如先将黄宣收押,待查明之后,再做发落。” 京宸思忖片刻,应下了,摆摆手让禁军即刻把人带下去,心烦。 京墨朝京奕挑衅一笑,站回远处。 商陆也退回队列,心道没控好火候,下手重了。不过应该也怪不着他,他给的火候正合适,只是京墨在一旁煽风点火,烧的不旺都说不过去。 第56章 一起报仇?(2) 下了朝,商陆直奔楼外楼,彼时还未过辰时,丹素也还没睡起来,刘十七自然不敢去叫,只一脸为难看着商陆。 “商大人既然和我家小姐在姑苏就认识,自然也该知道我家小姐没睡醒的时间脾气不好,你看现下她还没起来,要不……” 商陆当然见过丹素没睡够,却被人强行叫起来的样子,那种坏脾气,一般人还真得罪不起,他也不敢得罪。 商陆温声道:“不急,我就在楼外楼等你家小姐就好,等她起来,麻烦刘掌柜帮忙通传一声。” 刘十七只道是,给商陆上了杯茶,便去忙自己的了。 京墨下了朝,本也想直奔楼外楼,但马车还没到楼外楼门口,就又叫着石景让先去大理寺一趟。 商陆在楼外楼等了一个多时辰,险些将公务搬过来处理,终于等到丹素款款走来。 商陆还未开口问一句睡得可好,丹素径直道:“有事儿说事儿,我饿了,等着去吃饭呢。” 商陆顿了顿,温声提议:“要不你就在这儿吃?你边吃我边说?” 丹素瞥了他一眼,“不用,我家丫头都在后院摆好了,等我回去就能吃。” 商陆诧异道:“你住后院?” 丹素有些烦躁:“有事儿说事儿。” 商陆笑道:“也没啥,就是六王爷掺了一脚,黄宣现在被收进大理寺,可能中秋宫宴上不能出现了。” 丹素敛着眉,倒不是结果意外,就是感觉他们动作挺快。 商陆见丹素不说话,以为是黄宣一事岔子太大,便问:“问题很大?” 丹素道:“没问题,也挺好。” 商陆释然的点点头,将那块玉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这块玉既给你了,就是你的。” 丹素看也不看,清淡的声音道:“你都把事情办妥了,这东西自然就该还给你。” 丹素起身就走,头也不回道:“饿了,不送。” 商陆盯着桌子上的玉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怀中,起身离开了。 丹素刚走到后院门口,就被一个懒洋洋软绵绵的声音叫住了,不需回头,就知道来人一定是京墨。 京墨几步跟上丹素,一手自然而然的攀在丹素肩上,丹素站住脚,一脸嫌弃,“有事?” 京墨笑道:“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 丹素:“……没事儿我走了?” 京墨揽着丹素直接推开后院的小门,瞧见入眼的院落,啧了一声,“这你家后院?” 丹素把他的胳膊拍开,还没把人赶出去,就听沙棠道:“姑娘,你回来了?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了。” 闻言,京墨主动放开丹素,兀自往里走,“本王也没吃饭呢,小素儿总不会介意留本王吃口饭吧?” 丹素:“我介意。” 京墨几步走到饭桌前,“本王可以付钱。” 丹素正要开口报价,京墨道:“一千两成交。” 楼外楼的一顿饭也不过是一千两,沙棠脸上堆满笑,直接道:“好好,一千两就一千两,王爷请坐。” 饭是沙棠做的,丹素也不好说什么,冷眼看着一脸得意的京墨,自顾自坐在另一边,紧挨着青荀。 京墨本就长了一张略显阴柔的妖孽容颜,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满含深情,待遍了红绡暖帐,惯会说得哄人的话,见了丹素旁边的青荀,便认出那是桃花夜宴上白影怀里的冰美人,上次也在六王府见过的。 京墨大喇喇打量了几眼,看向丹素,道:“想必这就是白影公子的红颜,那位叫荀儿的姑娘?” 丹素瞥了他一眼,风流性子还真是名副其实,道:“荀儿也是你叫的?懂事点儿,要叫青荀姑娘。” 自京墨揽着丹素过来,青荀就瞧见了风流圣都的六王爷,现下只淡淡扫了几眼,便移开了目光,她对这种风流多情的男子,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丹素给青荀夹了些菜,随口道:“姐姐只管吃饭,别理他。” 京墨笑道:“青荀姑娘,上次在王府见面招待不周,请见谅。” 青荀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京墨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的边吃边夸饭菜美味,比宫里的御膳房有过之而不及,听得沙棠心里美滋滋的,毕竟夸赞这种东西,从外人口中听来和从自家人口中听来,总是不一样的。 饭后,京墨赖在这儿,吃了点心、水果,依旧是夸个不停。 瞥见一脸嫌弃的丹素,京墨神秘兮兮的凑过去,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小素儿想不想知道?” 丹素看了他一眼,“想说就说,别勉强忍着,憋不死你。” 京墨确实憋了一路了,实在是不吐不快,得意道:“今日黄宣入狱了,现下在大理寺牢房待着呢。” 丹素平静的嗯了一声,她的恨意有这么明显吗?黄宣刚一入狱,一个两个都抢着来报信。 京墨道:“想听细节吗?” 丹素眯了眯凤眸,看向他:“讲讲?” 京墨颠儿颠儿的搬个凳子,坐到丹素旁边,开始绘声绘色的表演,“今日在朝堂上,李御史突然呈上一个折子,谏言黄宣贪赃枉法……” “在四哥要护崽的紧要关头,本王挺身而出,向皇兄哭诉本王被追杀的光辉事迹,皇兄怜悯手足之情,龙颜震怒,一气之下将黄宣打入大牢,当堂让禁军把他拖走,收监严查!” 京墨龙飞凤舞的讲述,将商陆的作用弱化到极致,无处不在凸现自己偶然一次上朝,所发挥的强大作用。 四舍五入,结合商陆的陈述,丹素将京墨的鬼话筛一筛,也差不多明白朝堂上大抵发生了什么。将黄宣收入大理寺监牢,对黄宣和京奕而言,不见得就一定是件坏事,毕竟牢狱有时是一个很好的保护墙。 完了,京墨眉尖上挑,提议道:“有空一起去报仇?” “好啊。” 京墨作为潜在的受害人之一,自然是有权利随时审问黄宣,有义务协助大理寺查明真相,和他一起凑热闹,不去白不去。 以为自己大仇得报的某六王爷,一日出了楼外楼,还没走到自家王府门口,就又被一路黑衣人追杀,弄得他一时莫名其妙,但最终还是默默把它归因于黄宣同党伺机报复。 直到多年以后,和丹素几人偶然聊起来,京墨才发现,原来从姑苏第一次见面的一袭红衣开始,他就顺脚踏进了某人的圈套。 第57章 大理寺提审(1) 翌日,京墨直接套着马车找到了别院大门,说要接丹素去报仇,丹素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这次只带了杜衡一人,上了京墨的马车。 临走时,京墨问:“要不要不带上青荀姐姐一起?” 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游戏,当然是人越多越热闹。 丹素道:“不用,姐姐干净的很,见不得肮脏的牢狱。” 京墨眉尖微动,没有再问。 石景驾车,杜衡跟他一同坐在外面,车厢里只有丹素和京墨两人。 也没外人,丹素就着一身天青色棉裙,两腿分开,大喇喇靠着马车壁坐,不见在海家宴会上大家闺秀的端庄样子。 京墨瞧见丹素毫不避讳的坐姿,眉梢挑了挑,突然想到丹素在通道救他那日,他意识虽然模模糊糊,但还是将她用温软的话语叫他名字的声音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他整个身体都倒在她身上,便觉她到底是女子,身段柔软,满身草木清香。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集女子的清冷柔软和男子的邪肆坚毅于一体的姑娘,到底是怎样长成的。 京墨闲得无聊,倾身凑到丹素身前,一边凑近一边轻嗅出声。 早在他凑过来的时候,丹素合着眼帘就已察觉到,断断续续的气息洒在她身前,丹素毫不客气的一掌拍开。 京墨躲闪及时,却用力过猛,磕到自己的后脑勺,只听马车壁上“咚”的一声。 京墨下意识发出一声嚎叫,一手捂住自己的脑袋,一手可怜巴巴的拉住丹素的裙角,“小素儿~” 丹素听见声音只抬眼瞧他一眼,就又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壁上。 京墨的手不老实,沿着裙角往上摸索,小心的攀上丹素的袖角,轻轻摇着,撒娇一样。 丹素声音清淡,道:“王爷这是昨夜在哪位姑娘的塌上欲求不满?” 京墨愕然,丹素接着好心提议,“不如我们改道去春风馆吧,等王爷舒坦了咱们再去大理寺。” 丹素作势就要撩开马车帘子,叫石景改道,京墨连忙拉住丹素的手腕,道:“小素儿误会了。” 丹素没说话,京墨顺势坐道丹素旁边,嬉皮笑脸道:“本王最近可是洁身自好的很,从姑苏回来就很少去那种地方了。” “本王凑过来,只是想确认一下,去大理寺密道那日,本王在小素儿身上闻到香味是不是真的。” 丹素冷漠道:“假的。” “好嘞。”京墨一个嘚瑟,“本王就知道是真的。” 丹素瞥了他一眼,不再解释。 京墨收敛了几分肆意,问道:“小素儿身上的草木香是从小带的吗?” 丹素抬眼看了他一会儿,不说是,也不否认。 京墨尬笑了两声,接着道:“本王曾偶然听说过这种体香,没想到这世上还真存在。” 丹素示意他接着说,京墨笑道:“小素儿下次打我,别打脸行吗?” 丹素扫了一眼,这脸怎么看怎么讨打,淡淡道:“那你憋着吧。” 京墨道:“那不行,憋坏了怎么办?憋坏了还让小素儿心疼了。我这么优秀、会疼人的男人,怎么舍得让小素儿心疼呢?小素儿想听,我当然会详细讲明白的……” 就在丹素忍不住要一掌拍过的的时候,京墨抢先抓住丹素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嗔怪道:“别动手嘛,打坏了我要心疼的。” 丹素冷冷瞥他一眼,“你还是憋着吧。” 京墨笑道:“我母妃还在世的时候,我曾听到她说,有的体香是天生的,而有的是因为蛊。” “而闻起来有草木清香的体香,是最毒最厉害的一种,既可制百毒也可解百毒,相传是一种代代相传的亲子血蛊,只有身份尊贵的西疆王室才能孕育出。” “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毕竟这种传说已经失传好多年了,我所见过的西疆王室,也从未听说过谁有草木体香。” 丹素敛起秀眉,关于草木体香,她不是没查过,很多种说法都表明她是胎里中毒,但这种关于蛊虫的传说还是第一次听说。 朱唇轻启:“你母妃是怎么知道的?” 京墨道:“我母妃本就是外疆人,知道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点也不为过。” 看丹素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京墨凑到丹素脸前,吐出的热气就吹在丹素颈间,“你对自己的身世还有印象吗?” 这几次见面,从红楼孤女到白家小姐,京墨当然不会相信丹素能讲出什么传说中白家的古早历史,名声再大,白家也不过只是一个幌子。 论起亲疏,京墨更相信丹素和红楼的渊源更深。 更何况丹素从未说过自己叫什么白丹素。一个丹素,一个白影,若真有什么让人出其不意的关联,谁都不意外。 丹素盯着他的桃花眼,京墨也盯着丹素的凤眸,两人谁都没有先移开目光。 片刻后,京墨轻笑出声,眼神躲开转向别处,道:“小素儿若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丹素没有应声,脑袋里莫名闪过红姨说过的一句话。 两个人对视,眼神先躲开的人最是深情。 后半程,两人都没再说话。 京墨依旧是懒懒散散瘫在马车上,时不时抬眼盯着丹素看一会儿,情眸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丹素则姿势不变,依旧轻轻靠在马车壁上,合着眼帘休息,只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冷淡的心,再不似从前那般漾不起丝毫波澜。 “王爷,到了。” 马车稳稳停住,石景先跳下去,还不忘伸手扶一把杜衡,两人侍立一旁。 京墨先撩开帘子跳下去,站在马车旁,一手朝丹素伸过去,贱兮兮笑道:“小素儿需要我帮忙吗?” 京墨似往常一样,懒懒散散的气质,一张妖孽勾人的脸上挂着讨打的笑,在马车上的沉默压抑无疾而终。 丹素瞥了他一眼,忽略京墨递过来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径直从一旁跳下去,稳稳落地。 京墨嗤笑一声,道:“小素儿好歹装装样子,让我一个大男人有点存在感。” 丹素道:“啊,那王爷带我进去吧,我第一次来,不认路。” “好嘞!” 京墨风度翩翩的伸手,然后在前面引路,“白小姐这边请。” 丹素之前来过大理寺两次,这还是第一次从大门进去。 京墨在前边走,边尽心竭力地介绍,这里是大理寺审案的大堂,那里是大理寺卿的书房,往里是大理寺后院,后院有大理寺监牢和卷宗阁…… 丹素在京墨几步外,看他一本正经的装模作样,也不吱声,只静静的跟着他。 第58章 大理寺提审(2) 几人走到后院大牢前,看守大牢的刚巧正是那日的四人,见了京墨,四人赶忙上前。 “王爷哎,您这是又喝醉了?咋的今日还带着姑娘掉到大理寺了?” 京墨笑道:“本王今日没醉,是奉命前来提审黄宣歹人的。” 京墨说着,将一块令牌亮出来。 一狱卒看着丹素,小心问道:“这位姑娘是?” 京墨一把揽过丹素的肩膀,哥俩好道:“这位是楼外楼的丹素姑娘。黄宣南下时,她刚好也在姑苏,对黄巡抚的事情多少知道一点,所以她和本王一块儿前去提审。” 狱卒点点头,也没多问,王爷带来的人,他们自然是没胆子招惹的。 丹素跟着京墨走在前面,杜衡和石景紧跟在后,一个狱卒在最前引路。 进入大牢,扑面而来的就是充满血腥的铁锈气息,外廊两侧就是阴暗潮湿的犯人牢房,越往里走,牢房越是阴冷,关押的犯人也大多为死囚或重囚。 由于黄宣是被禁军亲自从朝堂上押送而来,所以一开始就被“优待”,送到大牢深处关押。 丹素微微敛着眉,目不斜视,余光所见犯人皆是缩在牢房一角,看起来破败不堪。 转角处,丹素瞥见外廊最里边关押着一个犯人,不似寻常犯人一样肮脏杂乱、缩在一角,反倒是坦坦荡荡的盘腿坐在牢房正中,那人背对着外廊,看不见面容,只见他头发虽然杂乱,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丹素不由多瞧了几眼,暗自猜测这是何人,又是因为犯了什么罪才被关押在最内侧。 京墨注意到丹素的目光,也扭头往那边瞥了一眼,凑到丹素耳边,低声道:“对他感兴趣?等一会儿出去,我告诉你那是什么人。” 丹素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耳边传来京墨几声得意的轻笑。 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到达审讯室,满墙皆是刑具,地面上积满斑驳的血迹,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丹素和京墨几人在审讯室等狱卒去牢里提人,京墨瞧着丹素平静的神色,好奇问:“害怕吗?” 丹素正盯着面前的刑具,猜测它们不同的用途,随口反问:“你觉得呢?” 京墨道:“我有时候都在想,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 丹素随意道:“那你想出结果了吗?” 京墨笑道:“当然,小素儿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非常有魅力非常有魄力的女子。” 丹素瞥了他一眼,不接话。 狱卒将黄宣押上来,按着绑在椅子上,侍立一旁。 京墨道:“你下去休息吧,本王亲自审他。” 狱卒道是,就下去了。 黄宣自被押到大理寺已经过了三日,牢内阴暗不堪,期间没有任何人来审问,他内心也忐忑不安。 如今好容易见到一个大活人,又是素来和他没什么瓜葛却无故指认他的六王爷,黄宣那叫一个哭笑不得。 “六王爷明鉴,卑职着实冤枉啊,卑职与王爷素来毫无瓜葛,怎会派人追杀王爷?” 听着声音,虽然比红楼失火那日低微沙哑不少,但还是能辨出,黄宣就是带头纵火那个黄大人。 京墨道:“黄大人说与追杀本王的暗卫没有关系,黄大人可有证据?” 黄宣听着京墨这话,就不知从何说起,他没有派人杀他,只要找不到证据证明暗卫和他有关系便是,又如何让他证明和他无关? 黄宣哭诉道:“王爷啊,卑职和追杀您的凶手真的没有关系,您可让那杀手与微臣当面对质,卑职和他确实不认识啊。” 京墨嗤笑一声,道:“之前追杀本王那么多次,本王保命不急,自然留不得活口,你却还要找人对峙?可是盼着本王下次被追杀的时候帮你留两个活口?” 黄宣被吓的愣了片刻,哭道:“王爷啊,卑职不是那个意思……” 杜衡在后听着,忍不住捂嘴偷笑。 丹素嘴角勾了勾,走到黄宣面前,道:“黄巡抚可还记得红楼?” 黄宣只觉得“红楼”这个名字耳熟,默了片刻,盯着丹素的方向,不说话。 审讯室阴暗,黄宣看不清丹素的模样,只隐约觉得这个女子气质清冷,是个美人坯子。 丹素又走近一步,淡淡道:“不如我来提醒一下黄大人。四月十七日,姑苏第一楼大宴宾客,红楼丹素姑娘献舞,那晚姑苏彻夜灯火,丹素名动江南。” 黄宣已然想起,那日,他就在红楼。 丹素瞧着黄宣变换的神色,接着道:“第二日,红楼被报通敌叛国,整座楼封了不久之后,红楼内部突起大火。阳春四月,那么晴朗明媚的天气,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红楼不到半个时辰就烧了个干净。” 丹素话音落,黄宣已经目露警惕,厉声问:“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丹素道:“黄大人不必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记起你做的事就好。” 闻言,黄宣只觉平淡的话语入耳,满是冰冷,好像要把他打入地狱一般。 黄宣挣扎着要凑近看清楚,嘶喊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啊?” 丹素走到刑具前,随意看着,“黄大人不必急,你一会儿就能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黄宣扭头盯着那抹浅色背影,只见她在阴暗处徘徊,寒毛四起,又转过头看向懒散坐在一边的京墨,“六王爷,六王爷我真的没派人追杀过您,六王爷救我啊,六王爷——” 京墨单腿翘着,坐在审讯室唯一的椅子上,只静静看着黄宣,一双桃花眼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彼时丹素已经拿起一条玄铁链,链上嵌有密密麻麻的倒刺,可以想象用这链子打在人身上,会牵动多少层皮肉。 黄宣紧盯着缓缓走进的丹素,玄铁拖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响,让人不难联想到地狱走来的恶鬼,浑身只觉如曝三冬之寒。 丹素站在黄宣面前,嘴角微微勾着,“黄大人,要不要跟我详细讲一讲那件事的起因经过?” 黄宣拼命把身体往后缩,两脚下意识往后退,整个人却被牢牢束缚在椅子上,退无可退。 丹素将玄铁拿在手上,轻声道:“红楼满楼九十七条人命,那日大火中埋葬了九十多具尸体,不知黄大人事后可曾逢厉鬼入梦?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黄宣瑟瑟发抖,连声道:“和我无关,我是被冤枉的,和我无关……” 无关么? 丹素眼中蓄满嘲讽,右手挥动,铁链碰撞着砸在黄宣身上,力道分毫不减,几乎是立刻又连肉拔起。 一声惨叫响彻整片牢房…… 第59章 大理寺提审(3) 丹素每将玄铁砸在黄宣身上,脑海中不停闪过那日的大火和横尸遍地的场景,眸中的狠戾都会多上一分。 红楼上下近百人,每一条年轻的生命都是无辜的,每一张鲜活的面孔都是纯粹的。她们本该安安生生的接过红姨发下去的籍契和银钱,选择自己美满幸福的将来,而不是在突然的变故中成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丹素一直在挥动玄铁链,耳边的惨叫声不断,她却恍若未闻;喷出的鲜血溅到天青色的衣服上,她也熟视无睹,双目中只有浓郁的恨意。 不知过了多久,黄宣疼昏过去,丹素甩下的鞭子力道不减,却被京墨堪堪握住,丹素这才停下,有些茫然的转过头。 瞧着干净的小脸上也溅满了点点血迹,京墨掩下眼底的心疼,艰难的扯了扯嘴角,笑道:“人都晕过去了,再打就没意思了。” 丹素后知后觉的扭头看向黄宣,“啊,昏过去了呀。” 京墨将玄铁链从丹素手中拿出来,扔在一边,将那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这才察觉到面前的人儿在轻轻颤抖,心下有几分刺疼。 京墨一手穿过丹素的肩膀,绕到她的后背,把人轻轻压在自己怀里,温声道:“想哭的话就哭吧,有我在呢。” 本以为从红楼出来,她就再也没有泪水,可如今却被京墨的一句话,弄得湿红了眼眶。 丹素回过神,感受着他怀中的温暖,喉头满是酸涩,嘴角不自觉扯了扯,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片刻后,丹素轻轻的推开京墨,声音有几分沙哑,笑道:“早就哭不出来了。” 京墨的心又随着她的话紧了紧,面上只宽慰地笑着,“行吧,忍不住的时候可以随时找本王,放心,本王是永远不会笑话你的。” 丹素走到椅子旁,缓缓坐下,示意杜衡,“去把他弄醒,别让人死了。” “是。” 杜衡上前,用随身携带的银针扎了几下,又给黄宣喂下一颗药丸。 不一会儿,黄宣悠悠转醒,浑身疼得不敢乱动,抬头瞥见丹素,像见了鬼一样,一边摇头,一边低声呜咽不止。 丹素叹了口气,道:“黄大人这是何必呢?一命偿一命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你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黄宣颤颤巍巍道:“我不知道,和我无关,无关啊!” 丹素起身,就要拿起玄铁链,似是回忆着,“多少鞭了?我怎么忘了?” 京墨先丹素一步,拾起玄铁链,一手把丹素按回椅子上,语气轻松道:“四十一鞭了,你歇着。接下来我打,你看着便是。” 丹素怔了怔,点点头,坐回去静静看着。 京墨站在黄宣面前,侧了侧身,给丹素让出视线,一鞭子下去,力道较丹素只有更重更狠。 黄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拼命挣扎,却只有更疼,浑身皮肉都如撕裂一般,没有一处不在叫嚣。 “我说,我说,六王爷手下留情,六王爷我说——” 黄宣忍了十几鞭,再也忍不下去,每动一下,都好比见了阎王。 京墨闻声停手,回头看向丹素。 丹素缓缓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道:“有关红楼的所有,我都要知道。” 黄宣粗喘着,断断续续道:“那一晚,我也在红楼,陪一个人见了红楼的紫薰姑娘,然后……我得到消息,商陆也被追杀,逃到了红楼……但当晚,我派人搜遍红楼,也没有找到商陆。” “那你第二日为何以通敌为借口封了红楼?” 黄宣默了默,想不到该说什么。 丹素又往前走了几步,道:“你见的那个人,是南越世子?” 闻言,不仅黄宣错愕抬头,京墨眼底也闪过几分诧异。 “你发现那晚陪你们的是嘉荣而不是紫薰,怕消息走漏,想要杀人灭口,却发现嘉荣当晚已惨死房中,而紫薰也早已不见。” “追不到紫薰,你又怕消息无意泄露给旁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灭了红楼满楼。” “黄大人,我说的,对吗?” 黄宣浑身僵硬,嘴唇颤抖不停,“你,你是谁?你还知道什么?” 丹素嘴角微勾,“看来,还不止是这些,黄大人不如完整的讲给我听一听?” 黄宣拼命摇头,口中呢喃不止,“没有,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丹素嗤笑一声,“如果要装傻,黄大人可就太不聪明了。” 杜衡上前把人敲晕,扎了几针,忖了片刻,又从旁边的缸子里舀了一瓢水,狠狠泼在黄宣头上。 一个激灵,黄宣哆嗦着,还是不停默念不知道。 杜衡从旁边烧红的火炉里拿出一块烙铁,毫无犹豫的按在黄宣肩上,“刺啦”一声,满室都是烧焦的腐肉气味。 黄宣猛烈挣扎着叫出声,杜衡被吓了一跳,惊得手一抖,烙铁滑落,发出清脆的金属碰地声。 杜衡后知后觉的后退一步,双手颤个不停。 丹素安抚地拍了拍杜衡的后背,轻声道:“治病救人的手,就不要因为这样的人粘血了。” 杜衡定了定神,勉强镇定道:“我不怕,这样的人,我杀一百次都不解恨。” 丹素默了片刻,微微低头盯着地面。 她忘记了,忘记了身边人的悲和恨。 当初,难过的本不止她一人,但她却试图把所有的苦与恨独自担下,殊不知,有些悲恨,是不能由别人代替的。 京墨站到丹素身侧,闻声问道:“人就在这儿,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要不今日就到这儿?” 丹素轻轻点头,道:“好。” 杜衡掏出几粒药,石景赶忙上前帮忙把人制住,接过杜衡递上来的药,塞进黄宣嘴里,右手稍一用力;黄宣下巴卸合间,已经把药吞下去,咳个不停。 狱卒被石景叫进来,只见王爷握着那漂亮小姐的手站在审讯台前,身边的丫头恭敬立在其后,黄宣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出来的地方隐约可见外翻的皮肉,那叫一个触目惊心。 狱卒远远看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实在没想到风流多情的六王爷下手竟这么狠,与传闻中阴险狠戾的四王爷不相上下。 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狱卒似乎忘了,若干前年,风流多情的六王爷还是圣都最娇贵的小皇子,跟随盛祖威震八方,小小年纪就已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马车上,丹素任凭京墨握着自己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腿边,一路静默。 第60章 四王爷来访(1) 到别院门口,马车稳稳停住。 丹素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从京墨手中抽出来,勾了勾嘴角,道:“京墨,今日谢谢你。” 京墨笑着,眼底的光好似三月的桃花灼灼,“谢谢可不是口头上说说就行,我也喜欢实际的。” 丹素眉尖微动,试探着问:“五千两?” 京墨嗤笑一声,道:“本王跟你不一样,我对钱不感兴趣。” 丹素下意识接着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京墨的桃花眼眯了眯,径直道:“你。” 丹素敛着眉,看向京墨。 京墨轻笑出声,一字一句解释道:“我说,我对你感兴趣。” “所以,你打算怎么谢我?不如以身相许吧?” 丹素一双秀眉越皱越深,思忖着该怎么接话,京墨突然笑道:“别怕,本王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你不会真的以为本王会逼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本王逗你呢,如果你真想谢我,不如请我进去吃顿饭吧?” 语气里的玩笑坦坦荡荡,仿佛刚刚的以身相许不曾说出口。 丹素微蹙着眉,轻轻点头,“行,走吧。” 下了马车,丹素才发觉自己身上都是满身血迹,京墨的一袭红衣也布满暗红色的血滴。 京墨也发觉自己一身脏兮兮的,满眼嫌弃,摆摆手道:“本王今日不去了,这顿饭先欠着,本王改日再过来吃。”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丹素轻嗤一声,她都没嫌弃,他嫌弃个什么劲儿。 顿了片刻,丹素抬脚进入别院,沙棠咋咋呼呼的迎过来,“呀,姑娘你去干啥了?怎么满身的血呀?你去跟人打架了吗?杜衡身上怎么也有血呀?都伤到了吗?” 丹素瞧着沙棠后面同样一脸担忧的祝余,笑道:“你家姑娘是谁啊,打架当然只能打赢了,怎么可能会伤到?” “那姑娘你满身血是怎么回事儿?” “啊,别人的血,溅我身上了。” “那姑娘你快,快洗洗。” “好。” …… 午后,丹素躺在塌上小憩,刘十七来报,说是四王爷来楼外楼请见。 丹素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道:“他说没说要来干什么?” 刘十七道:“没有,四王爷就直接说要找白小姐。” 丹素坐起身,道:“行,我知道了。” “你让他等着,我马上过去。” 刘十七应道:“好嘞。” 前脚刘十七刚走,后脚丹素又躺下,看得沙棠迷惑发问:“姑娘不是要过去吗?” 丹素啊了一声,道:“突然头疼,不想去了。” “啊?”沙棠眼睛瞪的大大,担忧道,“严重吗?要不要让杜衡姐姐过来看看?” 丹素合上眼帘,懒懒道:“不严重,睡一会儿就好了。” 沙棠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头看向祝余和青荀,只见祝余安抚的笑笑,青荀的脸色则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一个时辰后,丹素带着祝余出现在楼外楼一品包房,丹素猛然发现一个事实,最近这些人总喜欢在一品包房找她,放着好好的上一品不用,是嫌她不配吗? 这么想着,丹素暗自决定,得吩咐刘十七,以后约她见面的,不是在上一品她就一律不去。 京奕已在包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起初刘十七还安抚他说丹素一会儿就到,后来就懒得敷衍他,索性连面都不露。 连平日里还装一装温文尔雅的京奕都忍不住要骂人,只能说明楼外楼真是太嚣张。 此刻京奕端坐在丹素对面,又注意到丹素明显心不在焉,隐隐的怒气直冲他天灵盖。 京奕轻蔑的笑了一声,道:“楼外楼真的好大的架子啊,本王差点以为,白小姐是想让本王等到三日后呢。” 丹素不以为意,语气淡淡道:“四王爷日理万机,今日突然来我这楼外楼,有何贵干?” 明眼人都知道四王爷京奕志不在皇位之下,平时最擅长的就是和盛帝对着干;而盛帝宽厚之名在外,竟也能眼睁睁看着京奕与他同台相斗,不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还是空摆着一个假肚子、在等候时机。 京奕毫不掩饰眼底的嘲讽,道:“本王竟不知白小姐也曾与姑苏深有渊源。” 得,丹素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场面话也不愿意说了,直接来兴师问罪的。 瞧着丹素还是波澜不惊,一副事不关己,京奕难得有些气恼,但还是理智的深吸一口气,道:“听说白小姐和黄大人有仇?” 丹素懒懒道:“四王爷消息还挺快。” 京奕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的人去了趟江南,还没有为他发光发热就被关进了牢里,他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告知黄宣已经被打的半死,重伤在身、整日昏迷。 得知期间只有京墨带着丹素去过一次大理寺,京奕就直奔楼外楼而来,本想规规矩矩问个清楚、讨个面子,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见了面丹素又是这样风轻云淡,他纵一身再好的伪装,眼下都被一连串的不如意撕破了。 丹素瞧了一眼京奕铁青的面色,面上终露出一丝惶恐,道:“难不成王爷和那贪赃枉法的狗官有交情?” 不待京奕作答,丹素自顾自道:“哎呀,那这可不太好办了,那狗官在江南相互勾结、草菅人命,都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在身的哇,王爷还是和他少些牵连为好。” 见惯了丹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此时她突然苦口婆心的为他着想的样子还真让京奕不适应,又听丹素说她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京奕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弹指间,京奕敛下面上的不安,嘴角扯了扯,道:“白小姐还真是聪明剔透,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本王倒不是和黄宣有什么勾连,只是听闻白小姐也自江南而来,常住姑苏,想必对江南一带的大小官员也不陌生吧?” 啧,勾连一个黄宣还不够,怕是整个江南都是京奕的后手。 丹素笑道:“四王爷说笑了,我自小长在江南姑苏,手上又有生意,自然是身在江湖各处走动,又不曾与官府来往,自然是对朝堂之事不太了解。” 京奕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凤眸始终平静无波,话语间的老练又不似一个十几岁刚及笄的姑娘,话中真假自然难以分辨。 此前京奕想要同白影交好,却被楼外楼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了;见了丹素两面,念在她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他也始终没有使用什么强硬手段,也是希望楼外楼知趣一点,他的耐心也有耗尽的时候。 只是未成想,他的耐心竟用在这丫头面前,听她说些意味不明、似是而非的话。 第61章 四王爷来访(2) 在京奕观察丹素的同时,丹素也淡淡回视着他,就在丹素以为京奕的耐心差不多要耗尽的时候,听京奕突然道:“白小姐可曾听过白公子说起朝堂之事?” 丹素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没想到京奕突然问起白影和朝堂,这就等不及让她赶紧站队了? 朝堂之事?朝堂能有什么事? 无非就是四王爷京奕和盛帝争的不相上下,京墨和京随俩王爷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当今盛帝京宸年纪不大,身体却不好,登基三年却始终膝下无子。先帝子嗣不多,途经战乱又死伤几个,如今好好活在圣都的只有四王六王和七王;六王虽早年骁勇,但后来不知为何整日花天酒地不理朝堂,任谁儿也看不出是何名堂;七王年幼,又是盛帝的胞弟,自然是被娇纵着、宠着,整日就跟在京墨身后厮混。 而四王爷京奕却是意气风发,窥伺皇位已久,使的是雷霆手段,在京宸登基之后迅速笼络朝臣,把将近半数的臣子都收为己用,与京宸手下的前朝老臣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断绝。 如今,京奕敢在丹素面前这么问,有一大半自然靠的是不菲的实力。 丹素作思忖状,沉吟片刻,道:“丹素只是一介女子,不敢妄议朝政。” 不敢妄议,意思是知道是知道,却不敢乱说。 闻言,京奕道:“那白小姐此番来圣都,可有想过朝臣百官也是分亲远近疏?” 白影桃林夜宴请百官、交新秀,自然不会是圣都的一股清流,京奕认定他迟早会搅和进去,只不过是时间关系。却没想到白影只在这口大锅前搅和了一下,就离开了,临走时叫了一嗓子自家妹妹,于是接管楼外楼的人变成了丹素,倒叫京奕有些看不明白。 丹素道:“亲远近疏我不知道,小女子只知皇权巍巍,而楼外楼向来是以苍天为被、黄土为席,谁都得罪不起。” 京奕听她前后不一的话,心中气恼,面上却不显,“既然白小姐打算谁都不得罪,那又为何掺手黄宣一事?” 丹素笑道:“私人恩怨。” “不知四王爷听没听说过姑苏红楼,黄宣行至姑苏,好事儿没办一桩,倒是毁了一座江南名楼。恰好我和红楼交情颇深,又是一个睚眦必报的,自然是得棒打落水狗,趁机讨债了。” 京奕的眸子像匹伺机而动的狼,盯着丹素看了一会儿,似是在确认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楼外楼轻易不得罪人,这句话虽说的不错,但她丹素要不要得罪人,还是要看心情。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京奕道:“那白小姐去打一顿,可解气了?” 丹素道:“我若说没有,四王爷当如何?” 迎着京奕阴翳的目光,丹素面上平静的像一幅画。 京奕突然笑道:“白小姐真会开玩笑,若是不解气,你还能去杀了他不行?” 丹素嘴角勾着,淡淡道:“杀了多没意思,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生不如死岂不是更快活?” 京奕的目光有些危险,道:“白小姐这是执意要与本王为敌了?” 丹素笑道:“丹素不敢,我只想报自己的仇,从未想过与谁为敌。”当然,如果谁敢拦着她,自然也是与她为敌。 瞧着京奕越发难看的脸色,丹素道:“四王爷息怒,楼外楼自然没有忤逆王爷的意思,虽然我很想报仇,但是也不是不能卖王爷一个面子。王爷想做什么,尽管做便是,楼外楼暂时不打算要那狗官的命。” 京奕当然知道她明面上不敢轻易要黄宣的人命,人关在大理寺候审,岂是她一个平头百姓想杀就能杀的?他要的,不过是她一个态度。 京奕道:“黄宣若真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自有王法处置,白小姐自然不该插手,白小姐能有自知之明便是最好。” 丹素起身道谢:“多谢四王爷提点,丹素初来乍到,圣都又波谲云诡。楼外楼虽然财多势大,但也无意掺和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四王爷不必忧心。” 京奕点点头,楼外楼虽然无意归顺他,但也不能被旁人占去,他吃不下的东西,就算往里塞也不会轻易吐出来。 至于丹素一个黄毛丫头,单独掌管着偌大的产业,虽然较寻常女子聪明镇定了些,但日子久了,他就不信不能让她屈服。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京奕起身告辞,丹素送到楼外楼门口,望着远去的黑色马车,凤眸眯了眯。 回到别院,丹素摸着身上放的药包,想起京墨所说的那个关于蛊虫和体香的传说,便吩咐刘十七和祝余着人去一趟西疆。 丹素躺在软榻上,合着眼帘休息,心底却不像面上那般平静。 据红姨所说,她是在边陲小城遇见的丹素,彼时正值战乱,算起来应正是大盛二十五年。 丹素想起她看过的史书记载,大盛二十四年,柳文元勾结外敌,满门斩;同年,大盛肃边,适逢西疆内乱,西疆大将军白问苍镇边立威。 大盛二十五年初,西疆大将军白问苍拥兵自立、以下犯上,理应满门抄斩;新帝蚤休念及王后白芨和苏木公主的旧情,仅下令斩首白问苍,其余人等一概不究。 白问苍之后,西疆再无猛将,自此臣服北盛,不敢轻易犯边。 战事一起,四方不安。 丹素流落在乱世,但记忆中却有深宅大院的安谧和金戈铁马的英气。 丹素对自己的身世很少有好奇,也从未想过什么认祖归宗。她就是她,不管是丹素还是白影,她都随心随性,踏遍万水千山,看遍大千世界,既会因一点点人间的良善而感到温暖,也会为赤裸裸的险恶人心而暗自唏嘘。 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嘴脸,也渐渐养成了一颗苍老而叛逆的心。 听了京墨所谓的传说,丹素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好奇,或者说,她很想知道这具身体背后的秘密。 按理说,若是寻常人家,又哪里有什么深宅大院和金戈铁马?结合京墨所说的代代相传的亲子血蛊、养在西疆王室的百毒百药……说她身世特殊倒是能够同时得到合理的解释。 丹素常常在想,她这一幅躯壳,少了红姨的威逼利诱,又该往哪里走? 红姨常说,正是因为无欲,所以才无所求;也正是因为无欲,人生中不免会少些似火的热情。 而她,不知是不是因为十几年来过得太过安逸,恰恰是少了些寻常人所谓的欲望,有时因为看透了太多,反而甘愿得过且过,做一日红楼姑娘上一日妆,扮一次江湖富甲行一次商。 第62章 女子无情便是德(1) 第二日,丹素还没睡到自然醒,就被院子中一声盖过一声的“小素儿”吵醒,手臂一挥,飞刀堪堪掠过京墨的耳廓,削落几缕松散的发丝。 嘶,真是无情。 京墨不舍的多瞧了几眼从自己头上飘落的发丝,几步上前,拉开丹素的窗子,懒洋洋的趴在窗棂上,语气温温柔柔却欠揍的很,“小素儿,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丹素毫不留情的又抛出一把飞刀,却被京墨轻松接住,拿在手指间把玩,“小素儿还是淑女一点的好,不然以后都没人敢娶你怎么办?” 语气打了个弯,京墨接着道:“不过没关系,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本王勉为其难娶了你便是,虽说可能会吃点亏,但本王不怕,毕竟吃亏是——” “福”字还未说出口,第三把飞刀直冲京墨面门,带着浓浓戾气。 京墨连忙侧身躲了一下,趁机翻窗入户,几乎是同时,丹素从床上直直坐起来,脸上的戾气更甚。 京墨见状,依旧是笑嘻嘻的,“小素儿终于睡醒了,快起来梳洗,请我吃饭的时候到了。” 闻言,丹素勉强想起她说过要道谢请京墨吃饭的话,尽管如此,被人扰了清梦还是照样很不爽,话语间满是不耐烦:“你要吃就去吃,又没人会拦你,叫个什么劲儿?你是不吊两嗓子就吃不下饭还是怎么的?” 京墨仿佛听不出丹素话里话外的不满,笑道:“哪有主人家道谢请吃饭,主人家却自己不在场的道理?你这样的道谢还不如打发我几两银子让我一个人去楼外楼吃一顿呢。” 丹素道:“不需打发你几两银子,楼外楼就在隔壁,你去吃就是。” “可是我就想和小素儿一起吃饭。” 丹素的眼刀还没射过来,京墨转成了可怜巴巴的语气,唉声叹气道:“早知道我就不缠着小素儿要谢礼了,平白惹得小素儿厌烦。但是我真的只是想和小素儿一起吃顿饭,难道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丹素:“……” “好歹我也陪着小素儿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当然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小素儿当真就这么狠心——” 耳边就像有只苍蝇一样,丹素烦躁的了无睡意,冷冷打断他的碎碎念:“京墨!” 京墨像看不见丹素嫌弃的眼神,笑得一脸风骚,应道:“我在。” 念着伸手不打笑脸人,丹素努力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你先滚出去。” “好嘞!” 京墨应下,就又从窗子跳出去,还贴心的帮丹素关好窗子,走到门边,朗声道:“小素儿,我在门边等你嗷。” 丹素正考虑要不要继续躺下,就听这厮赖在门边,一阵头大,索性掀开被子起来换衣服。 心情不好,丹素也懒得收拾,穿了身素色棉裙,头发胡乱在脑后一挽,推开门,就见京墨贱兮兮的脸。 从前觉得这张脸长的甚好,特别养眼,现在丹素只想一个巴掌拍上去。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手还没有挨到京墨的脸,就被他大手握住,不松不紧的裹着。 京墨手中握着纤纤玉手,眼底一片柔软,道:“小素儿别打脸嘛,打坏了我怕你会心疼的。” 丹素微眯着的凤眸,恰好撞进桃花潭水深处,怔愣了片刻,另一只手轻轻拂上京墨的眼睛。 京墨心中一跳,下意识想要躲开,但又沉醉于丹素温柔的眉眼,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意识不由变得恍惚。 果然,丹素的眉眼只温柔了片刻,抚在京墨脸上的手突然用力,只听“啪”一声,京墨左脸上留下一抹粉红。 京墨后知后觉的松开丹素的手,几步撤的老远,下意识捂住自己疼得微微发麻的左脸,他就知道,丹素怎么可能会对他温柔? 呵,温柔?呵呵。 丹素甩了甩的左手,也不管京墨哀怨的目光,径直往前走。她用力不重,但也不轻,左手掌心也有些发麻就是了。 望着丹素悠悠然将要走出小院,京墨赶忙跟上去,顺势一手搭在丹素肩膀上,懒懒散散埋怨道:“小素儿真是太狠心,怎么说打就打?还打这么狠,疼死我了。” 丹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是吗,我还以为六王爷皮厚,不知道疼呢。” 京墨轻笑出声,一边要拉起丹素的左手仔细看着,“本王的脸是比小素儿的手厚,本王的脸疼倒是没什么,就是不知小素儿的手打疼了没有。” 瞧见丹素掌心微红,京墨哎呀呀连声叫着,“小素儿的手都红了,心疼死我了。” 丹素迎面看见青荀坐在廊上,正一脸戏谑的望着她,心中竟有几分紧张。 片刻回味过来,丹素不由哂笑,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又没有背着谁做亏心事。 将左手从京墨掌间抽出来,右手同时把京墨搭在肩上的手拍掉,丹素几步上前,叫了声姐姐。 青荀眉尖微动,淡淡笑着:“素儿今日怎么起这么早?难不成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丹素还未应声接话,青荀难得戏谑道:“我瞧着今日的太阳就是从东边升起的,和往常并无不同啊,素儿这是睡错了时辰?” 丹素打了个哈欠,道:“我倒是希望我睡错时辰了,这不是因为咱们院里进贼了嘛,不得不起。” 说到这儿,丹素审问的看着青荀,“姐姐怎么随便放人进来呢?万一遇见坏人怎么办?” 青荀抬脚往饭桌前走,头也不回道:“素儿这可怪不得我,大早上跑到你院里的贼人可是沙棠丫头放进来的。” 丹素跟着过去,环顾四周却找不见沙棠,不仅沙棠,杜衡和双花丫头也不见。 丹素疑惑道:“几个丫头呢?” 青荀自顾自坐下,看了一眼丹素身后的京墨,道:“祝余昨晚带着杜衡出去查账了,晚上没回来。沙棠和双花在小厨房吃,就不出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丹素轻嗤一声,看着京墨,凤眸里闪过几分凶光,“沙棠什么时候被你收买了?” 京墨坐在丹素对面,打着哈哈,“啊今日的菜真丰盛,小素儿这份谢礼,是我收到过最好的。” 见他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丹素扫了他几眼,坐在青荀旁边吃饭。 京墨刚放进嘴里一口菜,就听青荀似是闲聊道:“王爷这是走路摔到脸了?右脸怎么这么红?” 丹素瞥了他一眼,果见京墨的右脸还是泛红,有些想笑,“王爷莫不是在哪顶红绡暖帐中被嫌弃了?” 京墨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或许就是被哪个美人儿嫌弃了吧。” 青荀眉尖挑动,终是没有再问下去。 三个人的饭桌,因为有青荀在场,京墨也不敢放肆,一顿饭倒是吃的老老实实。 第63章 女子无情便是德(2) 饭后,青荀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丹素本想陪她一起,只是青荀说来圣都这么久,她还没有一个人出去逛过,因此就叫了双花跟上。 丹素还是不放心,京墨道:“你也不能护她一辈子。” 丹素默了片刻,便作罢,只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 青荀只嫌她啰嗦,道:“丹素,你该不是以为我一个人在红楼活了这么久,还是只什么都不懂得小白兔吧?” 丹素难得在青荀面前吃瘪,眉眼弯了弯,笑道:“那我不说了,姐姐小心些便是。” 目送着青荀出门,京墨用肩膀轻轻抵了下丹素的,懒懒道:“怎么感觉你跟个老妈子似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也不嫌烦。” 丹素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要把门关上,幸亏京墨眼疾手快用脚撑着门缝,才没有被死死锁在门外,不过唯一留在门内的一只脚也被夹的生疼。 “小素儿别生气嘛,我是老妈子,我是老妈子还不行吗?” 京墨嬉皮笑脸的挤在门缝后,丹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关门的手突然拿开,京墨推门的手没了支撑,一个趔趄就往门里扑。 丹素眼疾脚快的往旁边退了几步,还是被京墨抓住裙角,往近前带了带才堪堪稳住,棉裙一角却终是承受不住京墨的力道,“刺啦”一声从腰间开裂。 丹素早上又穿的简单,棉裙和里衣一起被撕破,露出一侧柔软的细腰,一阵清凉。 京墨:“……”老天作证,这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丹素冷冷的看着他,早起被叫醒的火气又上来了,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 “哈、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眨了两下,自认为无辜的望着丹素,“小素儿别生气,我陪你一套,啊不,十套衣服就是了。” 丹素瞪了他几眼,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京墨望着无情远去的背影,颈间只感觉冷飕飕的,愣了片刻,默念一句“女子无情便是德”,轻轻的把门关上,亦步亦趋跟过去。 还没走到丹素的小院门口,京墨就被丹素勒令站住,又自觉对不住她,于是乖乖的立在小院门口,一动不动。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丹素还没有出来,京墨也不敢擅自进去,便叫住路过的沙棠,从怀里掏了一百两银票出来,请沙棠帮忙进去看看。 沙棠将银票塞进怀里,给了他一记放心的眼神,往院子里走。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沙棠出来,奇怪的看着京墨:“王爷,我家姑娘说衣服就不必送了,折算成银钱补上就行。” 京墨眼角轻轻抽了抽,试探问道:“你家姑娘说没说一共折了多少银钱?” 似乎是早有预料,沙棠将一张欠条递给京墨,京墨接过扫了两眼,一纸行草写得很是豪放,啧了一声,“你们家衣服真贵。” 沙棠道:“衣服贵不贵,全看谁出钱。” “王爷,按个手印?” 说着,沙棠把印泥拿出来,放到京墨眼前,瞧着京墨伸出食指,按上一个红色的手印。 沙棠道:“好嘞,姑娘让我提醒王爷一句,王爷记得尽快着人把钱送来,不然利滚利,怕六王府负担不起。” 京墨:“……你家姑娘倒是挺会为我着想。” 沙棠不知来龙去脉,只以为是京墨欠了丹素银钱,笑嘻嘻应下:“那是,我们姑娘向来温柔娴静,很会替别人着想。” 京墨:“……” 这丫头怕不是对“温柔娴静”一词有什么误解吧? 见沙棠那丫头看着欠条乐开了花,京墨也不忍打扰她,兀自就往回走。 沙棠见状,客气的喊了声:“王爷慢走,以后常来哈~” 常来常被敲诈勒索么?京墨想着那张欠条上大写的欠款,忍不住肉疼…… “王爷,一会儿有事儿没?” 京墨刚走到别院门口,就被丹素叫住,下意识停住脚回头看,只见丹素换上了一身天蓝色长衫,一头秀发也不似早间那般松松散散,而是在脑后高高束起,一张充满灵气的脸不染纤尘,倒是一副清秀的贵公子模样。 只是……和白影有七分相像。 剩下的三分,一分在眉眼,一分在喉间,一分在声音。 京墨桃花眼眯了眯,没说话。 丹素似看出他所想,走近,只道:“我是个商人,任何交易王爷只要给了对应的报酬,在我这里就能两清,王爷不必介怀。” 京墨了然,敢情还是看着那巨额欠款的面子,道:“你这是要出去?” 丹素与他并肩而立,微微仰着头,看向他,“五百两,王爷今日跟我去个地方?” 事出反常必有妖,京墨心下警惕,道:“你怎知本王今日没有其他事要做?” 丹素不动声色道:“王爷连早朝都没去上,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差事在身?” 京墨刚想说他能干的事多了去了,丹素道:“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最后,丹素直直看着京墨,道:“王爷敢不敢跟我走?” 京墨轻笑出声,道:“本王有什么不敢?不过五百两先拿来,本王再走。” 丹素爽快的从怀中掏出五张银票递给京墨,挑眉示意,走? 京墨也爽快,接过银票收在身上,一手揽着丹素的肩膀踏出别院大门。 七八月的天气正是炎热,街道上也没有习习的凉风,只有不止的蝉鸣和炙热的阳光。 两人走在树荫下,影子交叠在一起,随着稀稀落落的树影若隐若现。 丹素喜欢江南温润的气候,由是更不习惯这样的圣都这样的闷热。丹素将京墨往旁边推了推,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边道:“你们文人墨客不是都喜欢出门带一把冬暖夏凉的扇子吗?你的呢?” 京墨甩了甩宽大的袖摆,只甩出了两袖清风,笑道:“本王今日出门急,忘记带了。” 丹素瞥他一眼,啧了一声,“你装文人墨客果真不合格。” 京墨道:“小素儿这公子哥儿也应是和一把玉骨扇作标配,如今看,也不合格。” 两人同时轻嗤一声,加快脚步。 第64章 是兄弟,就两肋插刀(1) 最终,两人停在一家赌坊门口,丹素突然扭头问京墨:“王爷,今日你出门为何没有坐马车?” 京墨道:“石景送本王过来,然后就回去了。” 京墨微微敛着眉,又问丹素:“那你为何不让你家伙计套车?” 丹素:“……”好像是忘记了哈。 “都到了,还纠结马车个什么劲儿!” 丹素烦躁的甩下一句,然后就打头进了赌坊,京墨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招牌“第一赌”,几步跟上。 京墨一身松散的红衣甚是显眼,但赌坊的伙计和一众赌徒却不认得,只道第一赌又多了两个衣冠楚楚的赌鬼。 京墨跟着丹素挤到人最多的牌桌前,正赶上买家下注的时候,丹素扫了桌面,靠近京墨,低声道:“打个赌怎么样?你输了就把刚刚的五百两还我。” 京墨反问:“若是我赢了呢?” 丹素道:“我再给你加五百两。” 京墨挑眉,应道:“好。” 丹素毫不犹豫就把一千两银票押在“小”的那一方,众人见状,暗自腹诽,刚刚庄家开了好几个都是大,现下没人敢押小,这是又来了一个财大气粗的? 牌桌上,除了丹素,其他人纷纷押大,庄家状似不经意扫了丹素二人一眼,把骰子摇的像是开了花,一声“开”,众人屏住呼吸,探头看——两个一,小! 于是牌桌上所有的银钱都被丹素赢下,众人眼红得手痒痒,庄家一竿子将所有银子、银票推到丹素面前,笑的意味不明:“这位公子好手气!” 丹素只将自己的一千两银票收回来,笑道:“凑巧罢了。” 丹素用胳膊肘戳了下京墨,京墨自觉的把怀里还没捂热的五百两还给丹素,丹素接过,往后退了半步,顺势将京墨拉到前面挨着牌桌,低声道:“下边你来。” 京墨看不出丹素要干什么,头往后侧了侧,确认着:“随便押?” “随便。” 接下来几把,丹素就站在京墨身后,默默看着他,只见他有时押大有时押小,看似随意,却完美的避开了庄家手下的所有结果;更有甚者,有些赌客索性跟着京墨下注,专门下京墨的对家,把把赢。 第七把,丹素瞧了眼京墨手边为数不多的银子,凑近他问:“你故意的?” 京墨回头看她,一脸真诚:“还真不是。” 丹素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那你手气真挺好。” 庄家注意到两人的互动,开口道:“这位公子的手气可不如刚刚那位小公子啊,还要接着玩儿吗?” 丹素也看着京墨,京墨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却只有汗臭味,不由敛眉,将手边的银子全数推上去,道:“本公子这次押大。” 丹素同情的看了京墨一眼,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环顾四周,仔细打量了一圈。 这边京墨果真,又输了。 庄家笑道:“公子,押一赔十,您共需赔付一万三千七百两。” 京墨诧异道:“这么多?” 听到这话,庄家有些不高兴了,要知道,开赌庄的人最烦赌徒赖账。 “公子,下注之前要想清楚,赌场上从来没有后悔这个词。”庄家盯着京墨,循循善诱,“要不我借公子一万两,说不定下一把你就翻盘了呢?” 京墨敛着眉,头也不回,身体后倾想要征询丹素的意见,“小素儿,你说我还要不要借钱接着玩儿?” 片刻后,没听到答复,京墨又叫了一声小素儿,还没听人回复,转过头才发现丹素压根都没在他身后,京墨下意识就要挤出人群去找丹素,却被庄家一把拉住。 “这位公子,输了钱就想走?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京墨敛着眉,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银票,一共才一千五百两。 庄家见状,倒是一脸稀疏平常,“公子,没钱就不要赌,愿赌就要服输,你要是赔不出钱可不见得能轻易离开我这赌坊。” 京墨出门时确实带了不少钱,但进一趟楼外楼就花了个差不多,身上也真是没钱了。 京墨道:“本公子家里不差这点钱,但是你得让本公子回去拿不是?” 庄家哼笑一声,道:“看公子你相貌堂堂,端的也是个风流文雅,怎么找个这么烂的借口?” 京墨心中还担心丹素,这里鱼龙混杂,她再厉害,也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一不小心就容易遭人毒手,但这边庄家又不肯放他走,京墨一时竟有些急躁,“那你想怎么办?” 庄家道:“公子不必惊慌,押凭证、打欠条便是。”说完,大手一挥,一伙计拿着一张写好数目的欠条递给京墨。 京墨都没仔细看欠条上写的数字,直接接过印泥就要按手印,还没将手指落在欠条上,就听丹素的声音从外围传来。 “慢着。” 丹素推开围在京墨身边的一众赌徒,挤到内围,从京墨手上抽出欠条,看也不看就扔在一旁。 京墨看着丹素这勇敢无畏的气势,突然感觉自己刚才的担心那么多余,只有这丫头算计别人的份儿,哪有别人算计她的时候? 关心则乱,是他唐突了。 庄家看着丹素,不明所以,问道:“小公子,你说你想怎么办?” 丹素道:“不如庄家借我一千两,我再赌一把,输了再打欠条也不迟。” 庄家朗声道:“好,小公子你可想好了?” 丹素懒得跟他废话,“一万两全押。” 丹素将庄家借过来的一万两全押小,围观的赌客有的跟着丹素押小,大部分押了对家。 庄家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毒,摇骰子摇了大约半柱香,一声“开”,只见是两个一,小。 丹素一局回本。 京墨站在丹素身后,用身体给丹素围成了一个保护墙,避免她被周围的赌徒挤来挤去,也以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隔绝了赌坊的汗臭。 丹素将赢到的银钱接着全数押上,瞧着庄家难看的脸色,朱唇轻启:“小。” 一把开,小。 丹素转眼间就赢了几万两,庄家的脸阴沉沉的,丹素笑道:“本公子懂得适可而止,不玩儿了。” 庄家却不乐意了,冷冷道:“公子以为赢了这么多,还能轻易离开吗?” 丹素嗤笑一声,道:“输了不能走,赢了也不能走,你这赌坊是个什么破规矩?” 庄家厉声道:“在这第一赌,我就是规矩!” 第65章 是兄弟,就两肋插刀(2) 丹素瞧着在外团团围住的赌坊伙计,侧身靠近京墨,道:“是兄弟吗?” 京墨望着凤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精明,爽快道:“是。” “是兄弟,就两肋插刀。” 京墨疑惑道:“怎么插?” 丹素瞥了他一眼,嘴角勾着,对着庄家道:“老板,我家公子说,他可以以身相抵,但需要和您单独细谈。” 京墨闻言,眼皮跳了两下,迎着庄家的目光,笑道:“老板,找个地方聊一聊?” 庄家来回看了两人一会儿,说了声“跟我来”,就转身离了牌桌。 京墨自觉跟上去,丹素紧跟在京墨身后。 赌坊内间,庄家端坐,身后站了两排打手伙计,一个个面露凶光。 京墨就近找了个椅子坐着,丹素随之坐在一旁,两人均不能再云淡风轻,仿佛看不见眼前凶神恶煞的十几人。 庄家眼见着两人似乎看起来洋洋得意,心下冷哼,欠了赌债的人,还从来没有能从第一赌笑着走出去的。 “两位公子,想怎么单独聊?” 京墨就那么懒懒散散地坐在一边,听丹素道:“老板这赌坊开了得有十几年了吧?” 庄家精明的小眼睛眯了眯,这开场话,怎么听怎么像找茬的。 “小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丹素道:“北盛禁毒,第一赌却能在天子脚下堂而皇之开了这么些年,不得不说,老板你真是寻得了个好靠山。” 话说到这儿,明显是奔着赌坊背后的人而来,庄家心下已经警惕起来,“小公子这是在我的地盘得了便宜,还想掀了我吃饭的摊子不成?” 丹素笑道:“老板不必紧张,我也就是随口一说,顺便问一句黄大人最近可好。” 庄家一惊,握着茶杯的手暗暗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扯出一个笑容,道:“小公子这是何意?在下可不认识什么姓黄的大人。” 丹素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听说黄宣从江南回来之后,没有进宫复旨也没有回府,却是径直来了第一赌,敢问老板,我说的可对?” 闻言,京墨的桃花眼也眯了眯,眼下听到的消息倒是挺新鲜。 庄家的眼神变得凛冽起来,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丹素嘴角勾了勾,不答。 庄家忽的站起来,大手一挥,身后的打手将丹素和京墨二人团团围住。 丹素歪头看向京墨,眉尖挑动一下,插一刀? 京墨将随身携带的玉佩扔在庄家身前的桌子上,下巴微抬,笑道:“老板,烦劳您亲自看看我们是什么人。” 庄家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是皇家御赐之物,玉佩通体火红,倒是和一身红衣的京墨相衬;再联想皇家之物和皇亲国戚,对照眼前一身红衣的俊美男子,不难和风流圣都的六王爷京墨对号入座。 庄家连忙让人退下,拱手一礼,语气转瞬间也变得客客气气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六王爷恕罪。” 京墨道:“老板不必惊慌,本王平日在外,向来不讲究什么尊卑之别,老板自然算不得冒犯。” 庄家一时不解,那他这是冒犯了还是没冒犯? 京墨也不管他在琢磨什么,接着问道:“黄宣和老板你交情挺深?” 兜兜转转,又回到黄宣。 庄家微微低着头,恭敬回话:“小人与黄大人是同乡,小人自打来了圣都,上至八十岁的老母,下到三四岁的幼儿,多处蒙黄大人相助。这样算起来,黄大人是小人的恩人。”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人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圣人的教诲还是多少听过一点,所以小人对黄大人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但近日,黄大人确实不曾来我这赌坊。” 京墨啧了一声,道:“刚刚老板还说不认识什么黄大人,怎么转眼间就和姓黄的成了同乡?难不成嘴皮子动动,就能钻回娘胎里回炉再造?” 丹素嘴角抽了抽,也看着庄家。 庄家心中不喜,但也不敢反驳,只道:“六王爷说笑了,小人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均有官府籍册可查,绝无半句虚言。” 京墨轻笑一声,示意庄家坐下说话,闲聊般问道:“黄宣从江南回圣都那日,老板确定他不曾来过吗?” 庄家抬眼看过去,只觉京墨慵懒的目光中带着犀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放在腿上的手不由紧了紧,笑道:“小人年纪大了,记性虽然不太好,但最近的事还是能记清楚的,近日小人确实不曾见过黄大人。” 京墨一双桃花眼合了合,似是在回忆,转而懒懒道:“科考那几日,老板这赌坊生意可好啊?” 庄家不明白京墨是想问什么,还是谨慎道:“如王爷在外所见到的,小人的赌坊常年就这样,逢年过节不见热闹,刮风下雨也不见冷清。” 京墨道:“那放榜那几日呢?落榜的学子可不乏四处找乐子的,就没照顾到老板这生意?” 庄家道:“也没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这赌坊就像青楼茶馆,时而人多生意旺,时而客少坊冷清,没个规律可循。” 京墨点点头,仿佛内心真的认同他所说,笑道:“赌坊本王不了解,那青楼本王还是知道些的,正如庄家所言,有时人多的本王都挤不进去。” 圣都谁不知六王爷是个风流成性的种?说到这儿,庄家心里的警惕松了松,跟着道:“王爷说的是,小人这赌坊啊,也正是如此,也就今日热闹些,前几天冷清的还险些关了门!” 京墨疑惑道:“都说嗜赌成性,庄家这赌坊还留不住赌徒,难不成是圣都还有别处的赌坊跟第一赌是对家?” 庄家笑道:“王爷这可猜错了,圣都乃天子脚下,小人这一家赌坊承蒙故人照顾,开着都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哪还有人敢再开第二家啊。” 京墨接着问:“那这赌徒是?” 京墨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皮循循善诱,庄家道:“王爷有所不知,小人这赌坊能开到今日,全凭黄宣黄大人照顾。只是近日,黄大人不知因何缘竟一直闭门谢客,小人这赌坊自然是树大招风,屡屡遭人眼红,实在不敢太过招摇。” 京墨像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猜测问道:“赌坊一关门,那赌徒就能随之轻易戒赌?” 闻言,庄家得意笑道:“第一赌只是门户,小人这赌坊可不是只有一扇门。” “哦?可是有偏门后门?” “当然。” “可是黄宣回圣都那日进的那扇?” “对,就是那扇。” 京墨笑了,丹素也笑了。 庄家:“……” 第66章 少年意气(1) 半个时辰后,丹素和京墨揣着一份名单和巡抚实录离开了第一赌。 庄家站在第一赌门口亲自相送,全程陪着笑脸,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打碎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 走出老远,丹素回头摆了摆手道:“多谢老板,回见。” 庄家跟着挥了挥手,笑着道:“回见回见,您慢走哈。” 回见?回见个鬼!他真想再也不见。 见丹素和京墨并肩走远,庄家面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回想起在内间的情景,心中忍不住后怕。 京墨逼着他把伙计谴走,两人一左一右掣住他的肩膀,浑身的力气使吃奶的劲儿都使不出来,刀架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好像还在。 他虽有意隐瞒,奈何那小公子早已把他这赌坊摸的透透的,他还没多说一个字,脖子上的刀真真就深入一分,只能任人宰割。 “老板,咱赌坊今天还照常开吗?”一伙计见庄家脸色不好,小心翼翼上前问。 “开!” 庄家定了定神,底气十足道:“有人罩着,不开都不行!” 所幸那两个妖孽没把他这赌坊给捅了,还威逼利诱说什么如果敢随便关门,他们就敢让他和大牢里的黄宣做伴……就欺负他是个惜命的。。。 这边京墨揽着丹素的肩膀往楼外楼走,掂了掂手中的巡抚实录,真心疑惑道:“我在圣都这么些年都没发现圣都还有赌坊,小素儿才到圣都,怎么就知道圣都有赌坊?” 丹素轻嗤一声,道:“王爷长这么大,是不是就只知道春风馆?”丹素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接着道:“也是,风流圣都的六王爷不去春风馆去哪?除此之外,能多瞧见一个楼外楼都算是我的荣幸。” 京墨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苦哈哈道:“小素儿别错怪我了,本王当年也是英姿飒爽、闻名圣都的少年郎,当然如今的本王也很优秀,只是现下少了些当年的意气罢了。” 太阳晒得丹素眯了眯眼,抬手遮了一下,便径直往路边的茶棚里走,随意应着:“啊,那王爷的意气去哪了呢?” 在丹素看不见的地方,京墨的眸底暗了几分,但转瞬间便恢复如初,好像方才桃花眼深处掩下的几缕冷光只是错觉。 丹素叫了一壶凉茶,便坐到茶棚里,正奇怪不见京墨的回应,就听那独属于京墨的懒散声音从脑后传来,“本王的意气啊,许是被狗吃了吧。” 这回答倒让丹素意外,默了默,还是没再多问,抬手倒了两碗凉茶,一碗放在对面,一碗拿到手边。 京墨绕过桌椅,坐到丹素对面,自觉地端起凉茶饮了好几口。 丹素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凉茶入口,消暑解渴,伴着茶棚下穿堂而过的阵阵凉风,有些惬意。 京墨放下茶碗,看着丹素微眯起的凤眸,似是随意道:“不好奇我的过往?” 丹素早就注意到,当他认真和她说话时,总是用“我”而不是“本王”。 丹素盯着他看了片刻,淡淡道:“好奇啊。” “那小素儿怎么不问?” “我不问,难道你就不说了吗?” 京墨嘴角勾起,笑道:“小素儿还真是了解我。” 被他那抹笑瞧的有些晃眼,丹素拿起茶碗放在嘴边,暂时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彼时,正值日中时分,夏日炎炎,街上除了挣钱养家糊口的商贩,几乎没有来往的行人。茶棚老板许是也乏了,给唯一的客人上完茶就去茶棚后躲着休息了,偌大的茶棚下,只坐着京墨和丹素两人。 京墨给丹素添满凉茶,将茶壶放在一边,一手顺势握在自己的茶碗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茶碗边缘摩挲着。 丹素的目光跟着京墨的动作移动,最后定在那修长的手指上。 “我母妃是外疆人,虽然只是个普通商户家的女儿,但从小被外祖宠着长大,在外祖的教导下德才兼修,论样貌、品行不输圣都的任何一个大家闺秀。但由于她的不同出身,比那些官家小姐多了不知多少随性洒脱,也正因如此,才会被在外巡查的先帝一眼看上。” 丹素单手支着下巴,盯着京墨的手,听得很耐心。 “然后呢?” “然后就被先帝骗到北盛,收入深宫,成了宠冠六宫的皇贵妃。在他人看来,一个籍籍无名的外疆商女,一跃成为北盛最尊贵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是至上的荣光,就连我外祖都差点烧高香、感谢祖坟冒出的青烟。” “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母妃也不知道她到底快不快乐。爱她的男人是北盛最尊贵的男人,可以给她天底下最好的一切,让她看遍她在少女时未曾见过的繁华。但同时,因为她爱的是北盛最尊贵的男人,她不得不因此放弃一些她此前最珍惜的东西,自由、洒脱、率真。” 丹素第一次,在京墨那张邪佞肆意的脸上看见了不加修饰的柔软爱意,桃花眼底,藏着为少年意气少有的悲怆。 京墨迎着丹素的目光,嘴角扯了扯,“自古以来,帝王的爱都是昂贵的。” “她付出了自少女时期以来所有美好的一切,赌一颗帝王心。”京墨嘲讽的笑了笑,“意料之中,她输了。” 虽然一开始早有心理防备,听到这句话,丹素的心还是忍不住紧了紧,声音有些飘渺:“红姨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京墨看着她,没有反驳,重复了一句:“对啊,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所以,你的少年意气随着你母亲的香消玉殒,终结了?” 京墨笑了,她说话还真是一针见血。 “是啊,我母亲让我看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也教我认清了帝王家。” 丹素微微低着头,瞧见茶水中清晰的倒影,默不作声。 京墨接着道:“我知道他或许是一个好皇帝,也可能是一个好父亲,但他绝不是一个好丈夫。” 半晌,丹素突然嗤笑一声,抬头看他:“所以呢?这和你自甘堕落有什么关系?” 第67章 少年意气(2) 这些年,看着京墨由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变成风流多情的六王爷的人不在少数,死去的前朝皇贵妃在六王爷面前更是禁忌。不是不想提,而是不敢提,就连当朝盛帝京宸,对此都是讳莫如深。 如今,能这么毫不顾忌问出口的,也只有丹素了。 京墨盯着丹素,突然笑了,带着几分释怀:“小素儿真是个明白人。” 丹素轻嗤:“你以为你整日不管不问,逃到烟花柳巷,你就不是皇家人了?太祖在南征北战之前,也曾做过普通平民。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若是一个上位着自私自利的理由,那这皇位可真廉价。” 京墨大抵是没想到丹素能说出这么放肆的话,怔了片刻,才道:“皇权巍巍,又是天子脚下,小素儿还是收敛些的好。” 丹素啧了一声,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道:“这可不像是六王爷能说出口的话。” 京墨笑道:“皇权在上,可以不敬,但不得不防。” 两人又添满凉茶,丹素道:“不跟我讲讲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的故事?” “想听?” “嗯。” 京墨的一双桃花眼焠着光,出口的话带着玩笑的意味,但丹素却从中听出了怀念。 “从前啊,有个玉树临风的少年,意气风发,可在校场弯弓射箭、策马扬鞭,亦可提枪上阵、抛头颅洒热血。少年的心中有一个英雄梦,震南蛮退北匈,像他父亲那样守卫万里河山。”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丹素看着京墨桃花眼,仿佛能够透过时光望见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赞叹一句,君子端方。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少年桀骜不驯、风流不羁,十二岁便可单独领兵上阵杀敌。大盛二三十年间,少年先后率兵北退匈奴三百里、南挡南越二十万雄兵,自此威名四起,声震八方。” 一段话落,京墨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抬眼望向丹素,眉眼间的温柔不少分毫。 丹素嘴角勾了勾,笑问:“完了?” 京墨道:“完了。” 丹素将两人的茶水添满,凤眸眯了眯,道:“等会儿回去请你吃饭。” 京墨眼中桃花灼灼,望着丹素,也不问为什么,薄唇轻启只道:“好。” 丹素想了想,问京墨:“听闻王爷最近被指派了差事?” 京墨道:“啊,校场监军,皇兄塞给我的。” 丹素秀眉微蹙,“那你一天天不上工?” 京墨笑道:“偌大的校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也用不着本王。” 丹素眉尖挑了挑,问道:“除了戍边的数十万将士,当朝可还有拿的出手的兵将?” “小素儿若这么问,那必然是没有。”顿了顿,京墨接着道:“但没有生来就能领兵的将军,太平盛世的兵将堪不堪用,还是要在乱世试一试才知道。” 丹素点点头,京墨既然敢这样说,就是对练兵场的兵有一定的把握。 太平盛世,盛帝却先后派三品州尉黄宣、一品左相商陆南下,要说只是为了整顿吏治,那北盛的上下官吏真可谓是千年的蛀虫。 南下,不仅黄宣一份、商陆一份,京墨也有一份,只是不知京墨的这份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另有图谋。 丹素微眯着凤眸,忽的问道:“六王爷当初去姑苏干什么?不会是为了追求燕儿姑娘吧?” 京墨一脸被冤枉的委屈,道:“小素儿的话真扎心,本王去姑苏,当然是为了和小素儿相遇啊。” 丹素嗤笑一声,也不戳破,道:“啊,那除此之外,王爷还发现了什么吗?” 京墨道:“小素儿说黄宣那狗官?” 丹素不否认,京墨接着道:“这巡抚实录刚刚咱俩也看了,全然是他二人参与结党营私、败坏朝纲的证据,黄宣一人把它藏的这么隐秘,必然是背着四皇兄的。” “能让黄宣这么提防着,必然是四皇兄和他产生了利益冲突,他自认无法保全自己,只能收藏一些证据,要挟四皇兄就范。” 丹素嗤笑,“说的简单,好像你那皇兄是吃素的一样。” 京墨赞许道:“小素儿说的对。他们二人都不是吃素的,一个逼迫,另一个哪能乖乖就范?但如果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不是没有傲气,而是现实撑不起傲气。” “那我再送王爷一个消息,早先出现在姑苏城的那人,不日前就已进都。该提防的人,王爷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说完,丹素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掏出几两碎银放在桌子上,朝茶棚后喊了一声,“老板,银子放桌子上了。” 片刻后,茶棚后一个沧桑有劲的声音应了一声。 丹素和京墨同时站起身,往茶棚外走,所幸此时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阳,大街上烘烤的炽热减了几分。 京墨走在丹素一侧,懒懒道:“圣都的天马上就要变了,小素儿想做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做?” 丹素道:“我记得王爷在姑苏时,还好心告诫我,不要轻易惹不该惹的人,怎么?现在不好言相劝,要和我沆瀣一气了?” 京墨轻笑出声,道歉道的很利索,“在姑苏都是我不好,小素儿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后肯定都无条件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做你坚强的后盾,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助纣为虐。” 听到最后一句,丹素没忍住睨了他一眼,语气不掩嘲讽,“王爷说的可真好听,不愧是披了一张无可替代的皮。” 京墨倒是很骄傲,道:“那是,若没有这张嘴和这身皮,小素儿哪能用正眼瞧我那么多次。” 丹素道:“能正眼瞧王爷的人多了去了,不差我这一个,王爷尽可盘算盘算,不必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在这儿沾沾自喜。” 京墨:“那不一样,小素儿可是独一无二的,本王谁都瞧不上,就愿意小素儿在本王面前说道,本王——怎么了?” 京墨还未说完,挨着丹素的胳膊忽然被揪了一下,疑惑的扭头望向丹素。 丹素下巴微抬,示意他往前看。 第68章 醉朦胧(1) 京墨在丹素的示意下转过头往前看,只见十几步开外,当街站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中间围着一顶软轿。 丹素的凤眸眯着,胳膊肘戳了戳京墨,语气淡淡道:“你去,问问是劫财还是劫色。” 京墨低声问:“若是劫财怎么办?” “我身上的钱可以借你,以后记得还我。” 京墨嘴角抽了抽,接着问:“那若是劫色呢?” 丹素白了他一眼,“你傻呀,劫色你就给他呗,你又不缺。” “……” 京墨撇了撇嘴,往前走了几步,隐约将丹素护在身后,朗声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拦路抢劫,活得不耐烦了吗?” 当街的家丁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一息的时间过去,还是无人应答。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围在软轿旁的家丁一个个目光呆滞,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一片死气沉沉。 京墨又问道:“你们是何人?当街拦路,有何目的?” 丹素几步跟上京墨,拉住他的衣角,低声道:“轿子里有人,但呼吸很弱。” 京墨轻轻点头,靠近丹素道:“外围的不是一般家丁,功力不比那些黑衣人差。” 丹素微微仰头,秀眉敛着,杀你的? 京墨扯出一抹苦笑,他也不知道。 两边都僵持着,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丹素数了数,对面的一共有十三个家丁,若带上轿子里那位,是十四个。 丹素道:“这里距离闹市不远,他们不是从主街那边过来的。” 京墨诧异道:“那他们难不成是凭空出现的?” 丹素给了一个让他自己体会的眼神。 京墨:“……天降强盗?” 丹素刚刚也没太注意,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抬眼望去,就见一行人已经在大街上了。 京墨余光注意着前方,微微低着头看向丹素,打还是跑? 丹素嘴角勾着,当然是跑。 这么大热天的,她不想除了一身汗臭,再带一身血腥。 丹素和京墨目光交汇,分别往两侧靠,还没撤出一步,丹素捏着京墨的衣角突然紧了紧。 京墨疑惑的看着丹素,只见她眉头紧锁,示意他不要出声。 凉风迎面而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飘到京墨耳畔,叫的是丹素的名字。 很显然,丹素也听到了,凤眸死死盯住那顶软轿。 “是青荀。” 感受到京墨的视线,丹素冷冷出口,目光快速扫了一圈。 京墨从未见过丹素那样的眼神,连红楼横尸遍地那日,都未曾有过这样凛冽的狠意——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突然,丹素撇开京墨的衣角,手握匕首疾步上前,手起刀落,鲜血喷溅;几乎是同时,京墨奔向另一侧,掌风劈出,招招致命。 先前面无表情、犹如木头的家丁闻到血腥,双目转瞬间变得猩红,开始反攻。 两人分别在软轿两侧被团团围住,两人身手都不弱,一开始还能招招制敌,但随着血腥气味愈加浓郁,那些家丁像发了疯一样,力气极大,身手也十分灵活,三四个人围攻一个,让京墨和丹素的进攻变得困难。 丹素把匕首动的飞快,到处放血,只是每次还未能割到家丁的咽喉,就被一掌挡开。 丹素发现,这些家丁可能受了某种控制,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就连划破的伤口仿佛都感知不到疼痛,唯有一招致命才能让那些人倒下。 丹素铆足力气,两掌劈开面前的两人,然后迅速回身,两手分别往身后两人的眼睛上招呼,同时看准时机,一刀接连划破两人的喉咙。 转身之际,丹素听到了软轿中的呢喃,似是轿中人用尽极其微弱的气息,拼命发出两个字,丹素。 就在丹素迟疑的空档,身后被她推开的两人同时攻了上来,丹素两拳难抵四手,挡开了一个人的拳头,却躲不开另一个的掌风。 就在丹素做好以身体抵挡对方的准备的时候,京墨飞身一跃,越过软轿落在丹素身边,替她接过两人的进攻。 丹素与京墨对视一眼,很快便默契地移开目光。 丹素陡然收手,在京墨的掩护下行至软轿前,撩开帘子,只见青荀整个人跪坐在席子下,身体倚靠着轿厢,才没有往前倒下。 丹素心中一紧,赶忙上前,轻轻摇晃着青荀的身体,边道:“姐姐!姐姐,我是丹素,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若说先前的青荀还有几分意识,现在的她听到丹素的声音仿佛卸下了全身的防备,彻底昏了过去。 丹素看到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人儿,此刻面色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心中忍不住内疚自责,早上青荀出门的时候就应该陪她一起,如果有她一起的话,一定不会让青荀置身险地。 丹素小心的将青荀抱出轿子,心中只想着赶快回楼外楼,去找杜衡。 彼时京墨解决完最后一人,回头却见丹素脸上的悲伤和歉疚暴露无遗,一如当日红楼大火中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脆弱模样。 京墨的心跟着疼了一下,走近两人,温声道:“我帮你抱着青荀姑娘吧,我们这便快些回楼外楼。” 丹素漠然的摇摇头,抬眼时,眸光中只剩下狠戾,“我带她回去,这里还麻烦王爷帮我处理一下。” 虽说夏日的街道路人极少,但当街死了这么多人,总归容易招惹麻烦,需要尽快处理,尽快查个清清楚楚。 京墨点点头,不再勉强,只道:“我处理好这边就去楼外楼找你。” 丹素道了声谢,便抱好青荀运着轻功往楼外楼去,所幸青荀很轻,丹素又习过武,因此抱着她飞奔也不算费力,不多时,便到了楼外楼别院。 第69章 醉朦胧(2) 丹素抱着青荀刚进别院,恰好看见杜衡和祝余从楼外楼过来,丹素高声叫住了杜衡,两个丫头快步走近。 “杜衡,你快看看青荀姐姐是怎么了。” 丹素将青荀安放在床榻上,便后退几步,让杜衡上前。 杜衡把完脉,奇怪道:“从脉象上看,青荀姑娘只是体虚昏迷,并无大碍,但是气息太过微弱,却又不像是体虚这么简单。” 丹素敛着眉,“怎么可能单是体虚,杜衡你再看看。” 杜衡又站起身检查了一通,然后拿着银针找准几个穴位扎了几针,并从青荀的指尖放出几滴鲜血,肉眼可见血是乌黑色的。 杜衡放在鼻下轻嗅,道:“是毒。”顿了顿,看向丹素,“还不止一种。” 丹素的心始终提着,几乎是肯定的语气道:“能解?” 有些话,杜衡还未来得及说,这毒不止一种,她只能闻出来其中几味药材,若要解毒,则需得先弄清楚下毒的药,但这个过程并不是那么简单。 迎着丹素充满希望的目光,杜衡也不忍说出否定的话,只道:“我这就去配药,先稳住青荀姑娘的心脉。” 丹素点点头,盯着床榻面色苍白的人,忍不住想,如果当初青荀留在姑苏的话,会不会比随她来圣都少几分危险。 祝余始终立在丹素身侧,此刻轻声道:“青荀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姑娘切勿太过忧心,当心自己的身体,有还有许多事指着姑娘做呢。” 丹素轻轻点头,对,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做,青荀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她不能只待在这儿徒劳等待。 丹素深吸一口气,转身出了房门,一边对跟在身后的祝余道:“让沙棠过来照看着青荀姐姐,祝余你到紫薰那里去一趟,顺便把刘十七叫过来。” “是。” 丹素走到院子里,转身去了几个丫头住的院子,双花丫头的房间很整齐,没有回来过的痕迹。 回身,丹素叫住往青荀院子里去的沙棠,问道:“沙棠,双花回来过吗?” 沙棠刚被祝余告知发生了什么,此时也满是不安,摇头道:“青荀姑娘和双花走了之后一直没回来,别院未曾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了,你去吧。”丹素扯了扯嘴角,“但凡青荀姐姐有什么情况,一定立刻来叫我。” “是。” 丹素回到廊上,刘十七已经在候着。 “小姐。” “你遣人画一幅双花的肖像,多派些人找找双花人在哪儿,快些去办。” “是。” 丹素走到别院门口,她记得青荀早上是往北去了,她当时还有些奇怪,主街在南,青荀为什么要往北走。 但因为青荀说她想一个人出去逛逛,只当她是想去散心,丹素便没有多想。别院往北,通的是一条并不熙攘的街道,再往里走,就有些偏僻了。 青荀并不常出门,就算出门闲逛,也不至于专往人迹罕至处去。如此看来,青荀当真只是去散心吗? 青荀的房间刚刚丹素也已经看过了,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有问题的只会是去散步的这条路。 丹素这么想着,出门往北走,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看,是京墨。 京墨几步跟上,依旧是自然而然地攀着丹素的肩膀,笑容里深藏着几分担忧,“小素儿去哪儿?” 丹素也懒得推开他,站在原地,微微仰着头,问:“那些人处理好了?” 京墨道:“我找了王府里可靠的仆从把那些人弄走了,差人看了尸体,说是中了蛊毒。” “蛊毒?” 京墨点头道:“人应该是普通家丁,蛊毒是两天前下的。具体是哪家家丁,下的是什么毒,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丹素敛着眉,道:“烦请王爷弄一具尸体到别院,让杜衡也帮忙看看。” 京墨笑道:“我知道杜衡懂医术,已经让石景把尸体搬到你院子里了。” 丹素审问道:“你怎么知道?” 京墨笑着揉了下丹素的头发,道:“我来楼外楼别院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你那丫头的院子里飘的都是各种不同的香,但其中唯有药香不变,只要进去一看,就知道里边是个小药铺子。” 丹素看着京墨,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京墨这么风轻云淡的站在她面前,好像此前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姑苏好好的,红楼好好的,青荀也好好的。 京墨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小素儿莫不是被我迷住了?虽然我也很想让小素儿看个够,但是现在不行哦。” 京墨揽着丹素的肩膀主动往前走,一本正经道:“咱们现在得顺着这条路往下走走,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别的线索,如果晚了说不定线索就没了。小素儿如果想看的话,等回头空闲的时候,我让小素儿看个够。” “好啊。” 京墨以为丹素沉默着不会接话,没想到丹素应了声好,让他内心竟有些惶恐。 两人一直往里走,到了岔路口,一条是冷清的后街,一条是幽深的小巷。 “王爷觉得往哪儿走?” 京墨瞧着两条岔路,道:“我觉得啊,反正不会是大路,小素儿觉得呢?” 丹素抬脚往小巷走,“啊,我觉得王爷说的对。” 青荀既然主动往后街来,避开了喧嚣的主街,要么是有目的地可去,要么是有意往人少的地方去,那么很大可能就是往深巷里走。 往常丹素没有发现,这条小巷和圣都别处并不同。一般的平民小巷都是直直的连接两条宽大的街道,但这条小巷一眼却望不见尽头,只见巷子是往一侧弯着的。 “王爷可在别处见过这样的巷道?” 京墨跟在丹素身后,显然也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思忖片刻,道:“除非这附近有什么深宅大院,住在附近的百姓为了获得更大的生活区域,只能依地而建,建的人多了,留在中间的巷子自然往大宅院那一边弯。” 丹素往前走的脚步不停,却见小巷弯曲的幅度更大,“那王爷在圣都住了十几年,可知道这附近有哪家的深宅大院?” 京墨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这不怪他,这样的小巷圣都随处可见,但如果不走进去,任谁也发现不了小巷竟是拐着弯的。 没听到回答,丹素回头看了眼京墨,一脸鄙夷。 京墨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不知道又不丢人,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70章 醉朦胧(3) 京墨话音刚落,丹素就踩着小巷中的垫脚石腾空一跃,站到了巷子一侧的围墙上,视线却还是被附近的房屋遮挡。 京墨眉心敛了敛,也跟着丹素落到围墙上,同样望不见里面的情景。 丹素和京墨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运着轻功往里走,一前一后从平民百姓的房屋上掠过,没有惊动一片砖瓦。 两人行至目光所及的最高处,往里眺望,只见青砖黛瓦人家掩映中,矗立着一家宽阔的宅院。从外看,那家几乎和寻常人家没有区别,不仅与周围高低相仿、外观相似,连大门角门都开了很多扇,让人轻易看不出这是几户人家。 两人一前一后翻进那家大宅子,和在高处看到的不同,这家宅子内部分了好些个院子,每一处的角门都刚好开在一处独立的院子里,和附近的街区、小巷互通有无。 丹素和京墨小心翼翼的将所有的分院逛了个遍,只在宅院一些角落看见零星的老仆从,旁的什么也没发现。 宅院正门后,围的是一个较大的院子,四通八达,从整个宅院的格局来看,应是主院。但这主院又很特殊的坐落在最靠近正门的地方,大概就是为了掩盖住宅院深深的后厅。 若说宅院后边的别院还有零零星星的人影,那么主院则是连树影都不见一个。 丹素和京墨进入主院,发现整个院落空无一人,卸下了几分警惕。 两人对看一眼,丹素问道:“是我进去还是王爷放风?” 京墨的桃花眼眯了眯,这两者好像没什么区别,应道:“本王给小素儿放风。” 丹素嘴角勾了勾,推门进到屋内。 房间内就是普通摆设,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四个床角各挂了一串铜铃,丹素走近细看,铜铃上是她没见过的雕文和花样。 丹素随手扯了一张书桌上残余的宣纸,将铜铃围着紧紧包裹一周,把上面的雕花全数拓印在宣纸上。 丹素推门出去时,见京墨懒懒散散地靠在主院的围墙上,一副困得要睡着的样子,看到她出来,精神了些许,抬脚朝丹素走过去。 “发现什么了?” 丹素晃了晃手中的宣纸,道:“回去再说。” 两人前脚翻墙出去,后脚有人从另一侧翻墙进了大宅院,丹素和京墨察觉到动静,便偷摸摸地贴着墙角,听墙内的声音。 “殿下,人被劫了,现在下落不明。” 墙内,一身着靛青色长袍的男子一脚将房门踹开,脸上挂着的笑容里意味不明,出口的声音带着玩世不恭,却同样令人闻风丧胆,“你以为本宫养你们养着玩儿呢?” 闻言,一旁的侍从战战兢兢的跪下,恭敬道:“殿下息怒,已经着人去追了。” 男子冷哼一声,进了房间,紧接着把门踹上,此外院里再无声响。 丹素和京墨又等了片刻,确认宅院内确实再没有动静之后,小心翼翼的从巷子另一侧离开。 回到楼外楼别院,丹素将拓印下的图案用笔描了一遍,递给京墨,“王爷可认得这些图案?” 京墨接过看了一会儿,道:“应是外疆的东西,我猜测是西疆的,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能确定。” 西疆? 丹素仔细想了想,可以确认,她从未和西疆结过仇。 西疆人私自进入圣都,他们要抓的人是谁?和青荀一事又有没有关联? “你在哪看见的这些图案?” 思考间,听到京墨发问,丹素不假思索道:“是挂在床头床尾四角上的铜铃。” 京墨点点头,突然想到关于它用处的一种可能,心中蓦地产生一股燥热,默不作声连喝了几口凉茶,才将身体的燥热压下去。 丹素还在思索两者之间的关联,并未察觉到京墨的异样,却先看见祝余进来。 “姑娘。” 祝余一礼,而后看了一眼京墨,不知当讲不当讲。 丹素自知她的顾忌,只道:“但说无妨,六王爷不是外人。” “是。” 京墨闻言心中一动,忍不住窃喜,小素儿亲口说他不是外人,那就相当于变相认为他是内人了。 祝余和丹素自然都没有发觉京墨的欢喜,一个讲的认真,一个听的仔细。 “紫薰姑娘近日并无异常,只是吴姓书生连日来往海府去的频繁了些,紫薰姑娘昨日还去海府寻他,但被海府的人打发了出来。” “今日一早,紫薰姑娘在吴书生走之后就又出门了,但是没有跟着他。后来,紫薰姑娘去街市上买了菜就回去了,但中间——” 丹素有种感觉,问题就出现在中间,问道:“中间怎么了?” 祝余恭敬道:“中间我们的人跟丢了将近半个时辰,所以这期间紫薰姑娘做了什么,并不清楚。” 丹素默了片刻,道:“方才你去的时候,紫薰不在?” “是,那间小院完好无缺,只是院中主人都不在。” 跟着紫薰的人看到祝余去了也不露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几人的存在威胁到了谁,被人杀了灭口;另一就是紫薰有意避开了祝余。 京墨忽然插了一句:“依我看,你那紫薰姑娘有三分可信。” 丹素看向他,疑惑道:“王爷与紫薰姐姐仅有过一面之缘,凭什么认为她可信?” “就凭她宁肯自己抛头露面在码头卖唱,也不透露半点紫薰姑娘的身份和红楼的名气。” “王爷怎知她不是为了更方便的脱身,所以才隐藏身份?” 京墨轻笑一声,“码头人来人往,有谁会注意到一个红楼的姑娘是要去哪、干什么?躲躲藏藏才显得鬼鬼祟祟,她如果想尽快离开,最应该兵行险招,不管怎样,先拿钱离开再说。” 丹素还是觉得仅凭这些,说明紫薰对红楼的几分真心有点勉强,毕竟她和祝余都见过,她为了所谓爱情可以抛下一起的模样。 但是,京墨从一个外人的角度,都愿意凭一面之缘给她几分信任。丹素又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了解,所以想的太多,反而失去了理智冷静的判断。 丹素看向祝余,祝余道:“婢子觉得王爷的话不是没道理。”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把所有都赌在那几分若有若无的信任上。”顿了顿,丹素接着道:“接着找紫薰。” “是。” 丹素无意间瞥过京墨,只见他一脸沉思,正要开口询问,杜衡小跑着进来,边跑边叫着姑娘,几分急切,几分担忧。 顾不得旁人,杜衡见了丹素就道:“姑娘,我验出那毒了。” “什么毒?” “醉朦胧。” 第71章 醉朦胧(4) 听到这个名字,丹素眉头紧锁,默了片刻,站起身问道:“杜衡,你可有办法压制缓解?” 杜衡道:“青荀姑娘中的不止这一种毒,但醉朦胧却是其中最厉害的。我已经把其它几种解毒的方子配出来了,但是醉朦胧还需要费些时间。” 丹素往杜衡面前走了几步,握住她的手,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杜衡,只有你能救青荀姐姐。” 杜衡的心也始终提着,“姑娘,杜衡一定会倾尽全力。” 丹素应了一声,杜衡一礼退下,回去继续研究解药。 京墨盯着丹素凝重的神色,还是温声开口,“醉朦胧也不是无解。” 丹素努力的扯扯嘴角,还是绷不出一丝笑,内里却感觉更加难过。 京墨见状,心中给她越发难受,轻轻揉了揉丹素的头发,似是无声安慰。 醉朦胧毒性不烈,却最是折磨人。中毒后会不断昏睡,期间有清醒的意识,却永远无法从睡梦中醒来,若长时间得不到医治,最后也只能在睡梦中死去。 传说中醉朦胧是幽冥谷特有的毒药,唯有生于幽冥谷的幽冥草可解。 但这幽冥草,可不是一般人能找得到的…… 京墨突然出声道:“本王路子可能广一些,我会帮小素儿留意着解药的事。” 丹素淡淡道:“多谢王爷。” 京墨虽然在朝中一事无成,但不妨碍他私下里结交一堆乱七八糟的朋友,他说路子广、会留意,丹素就相信他或多或少能找出些门路。 京墨笑道:“小素儿的事儿,自然就是我的事儿。为兄弟两肋插刀,本王定然是最讲义气的。” 丹素却勉强笑了一下,亏他还惦记着两肋插刀这档子事儿。 一阵子忙完,差不多已经过了申时,距离正午吃饭的点儿也过了一个多时辰。 早间两人出门的晚,在赌坊待了一个上午,正午又在茶棚坐了一会儿,回来路上遇上青荀出事,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丹素这才想起说要请他吃饭,便主动提出来,“王爷帮我忙活了这么久,晚上我请王爷在楼外楼吃饭?” 两人中午都没来得及吃上饭,京墨倒是不饿,但他觉得她可能饿了,便应下,笑道:“好啊,不过小素儿请客的话就要帮本王结账了,虽然本王很想主动帮小素儿结账付钱,但是在赌坊的时候本王身上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小素儿你是知道的。” 说着,京墨又恢复了一脸贱兮兮的模样,看得丹素手痒,提议道:“如果王爷实在想结账的话,也不是没办法,不如王爷先打个欠条?” 京墨呵呵笑两声,拉着丹素往楼外楼走,“小素儿开的玩笑真好笑,下次别开了。” 丹素轻嗤一声,道:“解药的事情,王爷如果真能帮上忙,楼外楼随你吃,什么时候都行,不收钱。” 京墨仿佛很感兴趣,又确认了一遍:“小素儿说话算话?” 丹素嫌弃的瞥了一眼京墨没见识的样子,啊了一声,将右手伸出来,“说话算话。” 京墨默契的伸出右手,和她击了一掌,乐呵呵道:“就冲小素儿这句话,本王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幽冥草。” ** 晚间,刘十七来报,说是已经派人在城内外搜查,一有双花的消息,定能第一时间发觉。 彼时,丹素正在青荀的房间,瞧着躺在塌上像睡着一样的冷美人,便觉她应该是最爱干净的,就想帮她擦拭身体。 沙棠要上前帮忙,丹素本是摇头拒绝了,但恰好祝余也有事要回禀,沙棠就将毛巾从丹素手中接过,道:“姑娘还是去办其他事吧,青荀姑娘这里有我和杜衡照看着就好,姑娘放心。” 一夕之间,沙棠也长大了不少。 丹素笑笑,终是没有反驳,便在院子里听祝余回禀。 “姑娘,紫薰姑娘今日去了趟城外,回来后就一直在圣都的驿站里待着,但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不知道驿站里发生了什么。” 丹素问道:“她现在还在驿站?” “是。” 丹素拂了拂眼前的发丝,道:“我没记错的话,南越世子前日才到圣都吧?” 祝余应道:“是,但他今日午间才到驿站,消息也是那时候放出去的。” 丹素哼笑一声,“来得还真巧。” 祝余试探着问:“姑娘现在要过去吗?” 丹素轻轻摇头,“先放出消息,查幽冥谷和幽冥草。” “是。” 丹素盯着祝余看了片刻,忽然问:“祝余,你怎么不问我?” 闻言,祝余虽有诧异,转瞬间便释然,“姑娘这么做,便是有姑娘的道理,我相信姑娘。”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亲耳听到这个回答,丹素还是心中一暖,道:“你不问,我不能不说。你一定还是有些疑惑,觉得依紫薰姐姐的性子,凭着那么多年的情分,我们不做什么,她一定也不会做什么伤害我们的事。” “但是祝余啊,人是会有七情六欲的,她初心不想这么做,但是万一她的行动由不得她呢?若她有了比青荀姐姐和我更值得保护的东西呢?” 祝余恍然,紫薰那日的癫狂是她亲眼所见,但就她和姑娘的相处来看,她一开始并不觉得她会害谁,更不会害红楼的姑娘。 而今来看,虽然青荀鲜少出门,但也是在大宴上露过面的,无疑就对外界表明了是楼外楼的人。楼外楼从未在圣都树敌,虽然树大招风,但任谁都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又怎敢轻易坏了那么些人的利益?除却紫薰,祝余也想不出有谁主动要往刀锋上撞。 “姑娘,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和楼外楼为敌,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丹素点头,“是啊,和楼外楼为敌,不见得是件好事,但若只是单单要招惹我呢?” 迎上祝余的目光,丹素的一双凤眸掩下其中的狠戾,“若不是为了招惹我,怎么会算准了在我要走的路上,派那么多人把一个中毒的青荀送到我面前?” “他们是在提醒我,他们有多神通广大,只要他们是想做的事情,任他们想干什么都能肆无忌惮,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阻止不了。” 第72章 醉朦胧(5) 从红楼之后,丹素就知道,那些人敢青天白日血洗红楼,还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她手上握着的,不过是一本红姨的账册,就能受到这样的警告,也真是难为那些人还要费尽心思,在青荀身上给她留下一丝希望。 但有一点丹素不明白,那些人来自南越,而今日在大街上拦路的家丁则是中了西疆的蛊毒,难道,这件事和西疆也有关? 吩咐祝余盯着春风馆燕儿的动静,丹素连夜带着刘十七又去了趟大理寺监牢。 所幸上次来的时候,京墨已经提前交待过,她来这里即是奉了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怠慢。因此,丹素一路走的通畅。 在经过转角的时候,丹素多看了几眼到住在大牢最里面的那人,和上次一样,他脊背挺得笔直。 这次丹素没有让人把黄宣提出来,而是亲自找到了黄宣独自所在的监牢,吩咐刘十七一个人在牢房门口看着,她自己走了进去。 与上次见面不同,黄宣已经卸去了满身的骄傲,蓬头垢面,衣服破破烂烂,窝在这牢房唯一的床——一片草垛上。 “一日不见,黄大人可好?” 不过隔了一日,黄宣听到这声音,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是身体害怕的本能。 丹素在他面前一步外站定,而后缓缓蹲了下来,和他平视,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鄙夷。 “黄大人,这大理寺监牢比着科场和贡院如何?” 等了片刻,黄宣不答,丹素自顾自道:“我是个没上过科场的,却知道科场里的一小间屋子,并不见得比这监牢要好,吃喝拉撒就在那个直不起腰的小房子,三天三夜。能顺利熬过来的,要么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要么就是生在权贵世家的浪荡子弟。” “让我猜猜,黄大人是哪种?” 黄宣眼底的憎恨一闪而过,被丹素灵敏的捕捉到。 “啊,黄大人,你说如果有只麻雀,从小就立志飞上云端,拼尽全力飞了三次,最终都落在了普通枝桠上。他不甘心,凭什么他的努力就一直得不到认可,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就唾手可得?” “然后啊,他又试了最后一次,终于飞到蓝天白云之上。不过,你说,麻雀飞上云端,是变成云雀了呢?还是会变成凤凰?” 余光扫过黄宣紧握的拳头,丹素嘴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不以为意道:“我觉得啊,麻雀怎样都是麻雀,改变不了它弱小无助的事实,黄大人,你说是不是?” “够了!” 黄宣微微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狠狠盯着丹素戏谑的目光,疯了一样怒吼:“你懂什么?这世道凭什么?” 丹素哼笑出声,“凭什么?黄大人又凭什么这么问?是我说的不对吗?还是说我冤枉黄大人了?” 黄宣却突然冷静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对,都是对他悲哀仕途的真实写照。 “好不容易得了个进士,却还要等个十年八年才能顺利授官,但彼时你已步入壮年,迫不及待想要衣锦还乡功成名就,你等不及了。” 丹素眸底掠过一丝冷意,道:“然后你就想尽一切办法,勾结外敌,并买通内官冒死上书办了一件大事。” 黄宣警惕道:“你知道什么?” 丹素不答,接着道:“你以为有了功名撑腰,你就能加官进爵,得到数不尽的封赏,干成以往志向中的大事。但是你没想到的是,朝堂上不乏蝇营狗苟之辈,就算你不愿结党营私,也和他们免不了交集,更逃不开。” “在之后,你选择了四王爷。”丹素顿了顿,玩味笑道:“让我猜猜,一定是四王爷承诺了你什么,但同时,为了防止你反水,他手中应该也握有你的把柄吧。” 黄宣突然冲到丹素面前,丹素灵活地后撤一步,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卑贱和侮辱。 半柱香后,黄宣冷冷开口:“你想干什么?” 丹素收了玩味的笑,声音清冷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烧了红楼。” 黄宣盯着丹素看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人是他们杀的,火是他们让我放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人?或者说,你为什么会听他们的?” 半晌,黄宣不答。 丹素嘴角勾着,道:“姑奶奶今晚上心情很不好,能好好在这儿跟你闲聊,还是费了很大工夫的,如果你不识相,姑奶奶不介意陪你到审讯室出出气消消火。” 闻言,黄宣身上轻颤了一下,全身本就像散架一样,动都不敢乱动,他的身体自然承受不住第二次鞭笞。 默了默,黄宣道:“红楼藏了太多秘密。” 丹素眉尖微敛,再问,黄宣便不答了。 思忖片刻,丹素试探问:“大盛二十四年的那件事,和南越有关?” 黄宣不答,丹素只当他默认。 能形成这么契合的利益共同体,一定不会是小事,而近年所发生的所能联合外邦的大事,唯有这一件。 “你知道醉朦胧吗?” 黄宣奇怪的看了丹素一眼,又微微低下头,“西疆的毒。” “那黄大人可知道醉朦胧的解药?” 黄宣倒是毫不犹豫,道:“除却幽冥草,无解。” 丹素追问:“除了幽冥谷,哪里有幽冥草?” 黄宣摇摇头,“传言只有幽冥谷生幽冥草,采摘后除非用特殊手法,否则很难保存。” 丹素始终观察着他的所有动作,多希望他能露出一些破绽,然后告诉她,他能找到解药。 然而,她看不出他有撒谎的痕迹。 丹素微微吸了一口气,耐心道:“那你在和那些人的交往中,听说过幽冥谷在哪吗?” 黄宣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两分同情,缓缓道:“姑娘问我不如去问西疆的王室,如果我没猜错,那些人应该都来圣都了吧。” 丹素站起身,不再追问。 临走时,丹素道:“曾几何时,黄宣也该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吧,会怜悯百姓疾苦、嫉恶如仇,尘土污秽和他毫不沾边,一心只渴望报效朝廷、建功立业。” 说完,丹素抬脚走出牢房,头也不回,“黄大人,任何时候回首,都来得及。” 牢房的门又落上锁,铁链碰撞的声音消失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安静。 牢房角落里,黄宣眼底的光,亮了又灭。 第73章 欠下的债,早晚都要还(1) 丹素走在狭窄的廊上,仿佛突然就卸去了全身的力气,就醉朦胧之毒来找黄宣,也不过是徒劳。 转角处,丹素嘴角挂着一抹嘲讽,脚步也走的有几分踉跄,两次来大理寺监牢,两次都像一只落败的公鸡。 “姑娘——” 恍惚间,丹素听到一个暗沉沉的声音,像被沙砾磨过喉咙一样,粗哑不堪。 丹素回头瞧了刘十七一眼,确认不是她的幻听,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正是那个被她几次留意的牢房和挺拔的背影。 丹素走近,试探道:“你叫我?” 牢房深处传出几声咯咯的笑,这声音太过突兀太过粗鄙,以至于让阴暗的牢房内平白生出几许恐怖的气氛。 丹素敛着眉,开口道:“你是谁?为何叫住我?” 那人不答,自顾自说道:“这大理寺监牢,许久没有你这般的女子来过了。” 这般?这般是哪般? 是像狱卒、朝臣那样随意出入,随意提审未定罪的囚犯?还是两次出入,来去时几乎呈现一样的心境? 那声音说出一连串的话语,硬是在粗鄙中让人听出了几分硬朗的感觉。 丹素站在那间牢房前,注视着眼前坚挺的背影,语气淡淡道:“我是哪般人,与阁下有何干系?” 那人身形动也不动,就在丹素等的有些不耐时,他缓缓开口道:“姑娘怎样,与我本并无干系,只是老夫两次听到姑娘路过的声音,想起些陈年往事,有些感触,突然就想叫住你,和姑娘你闲聊两句。” 说完,像是等丹素开口接话一样,那人再不出声。 丹素想了想,道:“你被关多久了?” 那人又发出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像是自嘲,“我还以为,小丫头会先问我为何会被关在这儿。” 丹素眉尖动了动,她确实本是想这么问,但话一出口,却发现比起过往,她更想了解他的现在。 “老夫也不知道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了,最开始还计算着年月,后来算着算着,年纪大记性不好,就忘了。忘记一次,就会忘记第二次,后来索性也就不记了咳咳咳咳——” 说着说着,那人突然咳嗽起来,丹素示意刘十七去审讯室拿点水过来,通过牢房的栅栏间隙给他递进去。 “老人家,喝口水吧。” 刘十七将一碗水平放在牢房内的地面上,放的尽可能靠近那人坐的地方。 那人稍稍侧了下身,连脸都没歪一下,就把一碗水端到身前,连喝了几口。 自始至终,丹素和刘十七两人都没看到那人正面的模样,只瞥见伸到茶碗前的一只手,遍布疮痍。 “小丫头,怕不怕?” 丹素还在脑海中回忆着刚刚所看到的刀伤和烫伤,遍布在手背和手指间,难以想象,此前这人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如今听到他问她怕不怕,丹素心中倒是有几分感慨。 “自然是怕的。”丹素直言不讳,“人生在世,能有几个是无所畏惧?” “小丫头倒是实诚。”话语间流露出几分赏识和赞许。 丹素道:“经得多了,装的再无畏最终也会被现实打回原形。” “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说出口的话比我一个老头子都丧气?” 许是喝过了水,那人的声音不再那么嘶哑,越发显得坚实硬朗。 从前红姨也这么说过,只是……从前的的她还不知道红姨经历的沧桑,自己在她面前的叹惋,如今想来未免太过矫情。 丹素嘴角勾了勾,道:“本姑娘心情不好,丧气话都不许说吗?” 闻言,那人朗声大笑,笑到后来,又咳了几下,道:“好好好,心情不好,当然可以随便说话随便发脾气,因为心情不好嘛,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哈哈。” 丹素当然能听出这话里有取笑的意味,眉眼弯了弯,不置可否。 “小丫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走不过的路。” 丹素撇撇嘴,心中忍不住腹诽好听话谁都会说,大道理谁都懂,又有谁能按照圣人之言照做呢? 那人似是猜出丹素心中所想,接着道:“小丫头心中一定不服气,觉着我一个身陷大狱、自顾不暇的人凭什么在这儿给你讲什么大道理?” 丹素眉尖微动,不做声。 那人解释道:“我在这儿,不是因为我不能走,而是我自己愿意在这儿。” 刘十七听的不大明白,疑惑看向丹素,丹素却听懂了,他说他本可以出去。 “为什么?” 那人默了片刻,好像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问他为什么了,便自嘲道:“如果事事都问个为什么,那活着便不能那么理所当然了。” 这话听来有些怪,丹素眉头轻皱,到底没有接着问下去。 恰巧先前给丹素开门的狱卒进来巡查,见丹素还未出去,便开始小心催促,说是一会儿大理寺卿要来提犯人。 刘十七应承两句,说着马上就走。 丹素向最里边的身影礼了一礼,高声道:“前辈,我先告辞了。” 等了片刻,也没有等到那人的回应,丹素就带着刘十七往监牢大门走,一路上如来时般寂寥无声。 回到别院,丹素先去了青荀房里,躺在床榻上的冷美人还是她临走时的模样。 再也不似从前,青荀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看她整日到处瞎跑,然后在她回来后,一手支着下巴听她慢慢讲述她在外面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五彩斑斓的故事。 丹素就静静地坐在青荀的床前,无声的守着。 杜衡将药炉和药材挪到了青荀的院子里,支了桌椅,就坐在堂前研究医术;沙棠则搬了把小凳子,靠在杜衡旁边,自觉地看着药炉子。 祝余从外回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有些暖,又有些酸。 祝余走到房间门口,思忖了片刻,还是没有进去打扰丹素,退到院子里,和两个丫头一起在外守着。 第74章 欠下的债,早晚都要还(2) 第二日晚间,京墨到别院时,丹素已在青荀床前不眠不休守了一天一夜。 直到杜衡反复确认青荀身上除醉朦胧之外的毒已解了大半,剩余的毒性也暂时被压制,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丹素这才在几个丫头的劝说下回房休息。 刚出了青荀的院子,就见京墨匆匆忙忙赶过来,丹素又改了路线,和他到廊上聊。 京墨从丫头们的口中得知丹素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也心疼得只想长话短说,便道:“那些家丁中的是西疆独有的蛊,能够操控人的意志,中了蛊的人便如药人一样,是一具自带毒的行尸走肉,一旦沾染了血腥气便会癫狂,这便是为什么那些人目光呆滞却愈战愈勇。” 丹素也猜到了这个结果,接着问:“那家宅院呢?还有那串铜铃?” “那家宅院是西疆的,今日也正式上报朝廷,并且为事先不报找了个蹩脚的理由道了歉。”说到这儿,京墨面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咳了一声,含糊道,“至于那串铜铃,是西疆的闺房之乐的习惯。” 前半句丹素听懂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休息的缘故,丹素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一时想不明白后半句,便疑惑的望着京墨,看得京墨有些手足无措,最后打着哈哈道:“小素儿不明白也没关系,不影响我们确认他是西疆人,而且是西疆的王子。” 丹素奇怪了看了京墨一眼,默了片刻,问道:“那宅院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们早就到了?” 京墨知道她是在质疑自己得到的消息不及时,便及时解释道:“也不是,他们确实是近日到的,放心,你的消息没问题。” “至于那宅院,很早就有了,只是太过隐蔽,一直没有被发现。他们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建造了那么大的大院子,我还没弄清楚,小素儿觉得他们为什么建造那样的地方?” 丹素眉角微微敛着,一本正经道:“或许是闲的?” 京墨附和着点点头,“有道理,或许就是闲的。” “姑娘,喝点白粥就去休息吧。” 沙棠端着一碗粥走到廊上,见京墨也在,就礼貌叫了声王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京墨本以为沙棠丫头收了他那么多贿赂,怎么着也得客套着问一句要不要来碗粥,却眼睁睁的瞧着沙棠端着粥放到丹素面前就转身离开了,全程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京墨看着丹素,疑惑道:“本王怎么觉着你这丫头有点不待见我?是本王今日变丑了吗?人格魅力也不在了吗?” 丹素装模作样的打量了他一圈,淡淡道:“还行吧,有自知之明的王爷不是很难看。” 闻言,京墨反应却很大,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放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仿佛真的很害怕自己失了几分美色。 一口白粥入口,丹素胃里有些暖,余光瞥见京墨的动作,没忍住嗤笑出声,“王爷又不是毁容了,美人毕竟在骨不在皮,还是别太在意皮相哈。” 京墨脱口而出否认道:“那可不行,我还得靠这身皮勾引小素儿呢,没皮怎么行?” 丹素哼笑一声,道:“不要脸,还能要皮?” 京墨嬉笑道:“脸可以不要,皮不能不保。” 丹素眼角抽了抽,安静喝粥,不再说话。 京墨没骨头一样,懒懒散散地倚在长廊里的柱子上,静静地看着丹素一口一口的喝粥,眼底是说不出的似水温柔。 祝余出来时,无意撞见两人对坐在廊上,她家姑娘正在小心翼翼的低头喝粥,京墨则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她家姑娘。 祝余立在原地愣了片刻,嘴角不自觉上扬,转身又回去了。 一碗白粥,丹素喝了一半,就放在了一边,见京墨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客套道:“王爷是想留下来吃个早饭?” 京墨一双桃眼弯了弯,懒懒的嗓音很好听,“本王是想蹭一口饭,但小素儿的丫头不是没给面子嘛。” 京墨说着,突然凑到丹素脸前,热气喷了她一脸,可怜巴巴的提议:“不如小素儿吃剩下的粥给本王吃一口吧。” 丹素想也没想道:“好啊,只要王爷吃得下去就行。” 丹素话音一落,京墨就越过丹素,将她另一侧放着的半碗粥拿在手上,端到了自己面前。 眼见着京墨用修长的两根手指,拿起她用过的勺子轻轻搅拌着,舀起一勺就要往嘴里送,丹素才发觉不对劲,后知后觉道:“哎,这都是我用过的,要不我给王爷换一碗新的?” “我不嫌弃小素儿。” 京墨将粥放到嘴里,细细品了品,只感觉口腔内是前所未有的甜,缓缓咽下,嘴角挂着一抹邪肆的笑,“很甜。” 丹素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眼角一抽一抽的,终是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心下才平静了些。 丹素觉着,她一定是因为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反应有些迟钝,才会在这儿认真听京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想到这里,丹素就即刻起身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头也不回的朝京墨摆摆手,“王爷自便,我先回去休息了,恕不相陪。” 京墨一边吃着粥,一边盯着那抹渐远的天青色背影,他的小素儿好像格外喜欢这个颜色……京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鲜艳的红袍,琢磨着什么时候找人去做几身天青色衣裳…… 一碗粥,最终干净的只剩下碗和勺子。 沙棠来收东西时,还挺惊讶,是不是她给姑娘盛的粥太少了? 沙棠往厨房走着,又感觉很奇怪:不对啊,往常姑娘是最讨厌喝白粥的,最多喝不过半碗就一定会撂挑子,怎么这次乖乖把一整碗粥喝了个干干净净?难不成是因为祝余姐姐出来多劝了几句,姑娘就乖乖听话了? 想到这儿,沙棠几乎肯定是祝余劝说的功劳,忍不住在心里把祝余谢了好几遍,想着一定要找机会跟祝余姐姐讨个经验,连姑娘讨厌的白粥都搞得定,祝余姐姐真厉害…… 第75章 欠下的债,早晚都要还(3) 丹素一觉睡起来,已经是晚上,虽然睡的不是特别充足,但精神总归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从杜衡那里得知青荀病情还算稳定,丹素二话不说,就带着人往紫薰所在的驿站去,有些事情还是要尽快找当事人问清楚才好,否则晚个一时半刻,谁都说不准会出现什么样的差池。 到了驿站附近,丹素让随同的打手都在外边等着,单独带着祝余进了驿站。 “姑娘,住店还是打尖儿?”刚进驿站,店小二就很有眼色的迎上来,热情询问。 丹素随便找了个角落坐着,随意道:“你们这儿有什么一绝的饭菜?随便给本姑娘来几个。” 瞧丹素的打扮和气质,也不像是个抠抠搜搜的小气人家,店小二也格外客气,热情道:“姑娘初次来咱们驿站吧?咱这儿有一品红烧肘子、一品清蒸鱼、一品三鲜炖、一品辣子鸡……” 店小二喋喋不休,丹素也懒得听下去,祝余及时制止,“你这一品菜随便来几个就行,要清淡些。” 店小二得了安排,朗声应道:“好嘞,客官稍等片刻,菜马上就好。” 丹素和祝余坐在角落,能轻易观察到大堂里所有的动静,本以为驿站主要为过路的提供客店,没想到晚上却是有许多人在下边吃饭,大堂内就显得热闹了些。 “中元节快到了,这圣都可是热闹不少啊。” “是啊,往年也就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听说今年皇宫中都要设宴,大宴朝内和外使。” “外使?近年圣都竟也有外使朝见?” “那可不,据说可是带着贡礼来的,据说这驿站就住着一个南越来的外臣呢。” 丹素和祝余坐在一旁,边喝着茶水,边听大堂里那些人谈天说地的闲聊,没想到还真听到了一些额外的消息。 “对对对,据说那南越来的,可是两个王室子,想要和咱们北盛联姻呐。” “联姻?那中元节不就是相看的好机会吗哈哈哈……” …… 店小二上菜也快,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所有的菜品都上齐了,而且荤素搭配,瞧着很是养眼,也能由此看出店小二是个有眼力劲儿的。 丹素在最后一道菜上完后,扫了一眼店小二,下巴微抬,示意他坐下聊聊。 店小二摸不清丹素的想法,也不好拒绝,就坐到了丹素对面——祝余旁边。 丹素笑问:“店小哥这店里今日生意挺好?” 店小二颌首答:“托姑娘的福,今日小店的生意确实红火。” 丹素的目光从店小二规矩安放的双手扫过,叹了一口气,道:“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想着来人多的地方找一找、看一看,这还真来对地方了。” 闻言,店小二疑惑抬头看了丹素一眼,只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善解人意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小人能帮上忙吗?” 丹素接过祝余递上来的手帕,轻轻拂了一下眼睛,柔声道:“不瞒店小哥,我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来圣都只是为了找人。我那姐姐被一个负心汉骗到了圣都,丢下我一人在外漂泊,我不怨她,只盼着她能生活的好好的。” 说着,丹素以帕子遮面,声音带着柔柔弱弱的哭腔,“哪曾想,负心汉就是负心汉,是万万不能相信的,一个不留神就被外疆来的小妖精勾去了魂魄。我那姐姐糊涂啊,竟然听不进劝,非要哭天抢地的找那小妖精算账,疯魔一般……” 一来二去,店小二明白了个大概,他本就是个规规矩矩的伙计,眼下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在自己面前哭诉,也是忍不住多关心了几句。 “姑娘莫要太伤心难过,善恶有报,我相信你那姐姐定能迷途知返,那负心汉也定能遭到报应。” 丹素只掩面抽泣,祝余见状,站到丹素身后轻声安慰着,一边恶狠狠道:“紫薰姑娘也真是,怎么那么听不进劝呢?” 听着这个名字,店小二有些耳熟,但也不敢贸然开口,只道:“姑娘尽可与我描述一下你姐姐的样貌特征,这人来人往我也好帮姑娘你留意着。” 丹素泪眼婆娑的放下手帕,又惊又喜:“真的?” 店小二点点头,祝余忙从袖中拿出一张薄纸,在桌子上徐徐展开,即是紫薰的画像。 灵敏捕捉到店小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寻常人对长相出众的人总会多留意一些。 丹素试探道:“店小哥可见我我姐姐?” 店小二掩下眼底的疑惑,抬眼便撞进丹素满怀希望的凤眸中,想好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默了片刻,道:“姑娘莫急,这画上的姑娘确实在我们客栈,她昨日到的,只是——” 丹素猜到他心中所想,要她这蹩脚的借口她也不可能会相信,况且这些话漏洞太多。 转瞬间,丹素嘴角扯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不怕谎话闭不了环,就怕演技太烂。 “店小哥,我千里迢迢来到圣都,一路担惊受怕,只盼着能尽快找我姐姐,劝她回头,如果有什么线索,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店小二迎着她眼泪汪汪的眸子,到底是狠不下心,一咬牙,道:“姑娘,我说了你可要撑住啊。” 这语气深深,不知道的,还以为紫薰怕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没得治了。 丹素深吸一口气,一手紧紧握住祝余的袖子,目光中透出些坚韧,道:“店小哥你说吧,我承受得住。” 店小二压低了声音,道:“画上的姑娘昨日确实来过,要了间上房,但是——” 店小二往周围扫了一圈,确认没人注意到,身体前倾,低声道:“这姑娘不知和隔壁住的外疆人起了什么过节,我撞见她昨晚就被拉到了那外疆人的房间,到现在都没出来。” 丹素眉心敛着,急急追问道:“那店小哥,你就没跟过去看看我姐姐可是被歹人绑了?可上前救她一命?” 店小二似是叹了口气,讳莫如深,终是开口道:“姑娘,你是不知道那外疆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第76章 欠下的债,早晚都要还(4) 听此,丹素怒目而视,似是愤慨,似是惊诧,似是毫不畏惧,恶狠狠道:“我孤身飘荡这么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敢伤我姐姐,就是恶鬼我也不放过他。” 像是听多了年轻气盛的赌气话,店小二不以为意,脸上显出一些怜悯,叹了一口气,反倒开始好言相劝:“姑娘,实话告诉你,那外疆人是南越朝圣的贵人,据说是南越世子和公主,寻常人可惹不得啊。” 店小二见到丹素怔愣了一下,一双玉手将帕子掩在脸上,肩膀一耸一耸,楚楚可怜的哭泣,不由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悯。 祝余适时开口道:“店小哥,我们姑娘一个弱女子,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但我跟在姑娘身边照顾多年,却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告诉我,那人现在何处,我亲自去替我们姑娘质问。” 怜悯归怜悯,但若是让店小二出手相助,那万是不可能的,毕竟性命比面子重要的多。 店小二犹豫着,不肯开口。 丹素一边哭一边呢喃着自己命苦,扯了扯祝余的衣角,想要阻止她,但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泪眼婆娑的看了店小二一眼又一眼。 店小二无奈,思忖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道:“我可以带你们上去找人,但我只负责把二位带到门口,之后都要靠你们自己。” 丹素再三谢过,与祝余对视一眼,嘴角掠过一丝无奈。 此时,大堂里已经褪去了熙熙攘攘,店小二往柜台看了一眼,掌柜还没回来,就叫丹素二人起身跟他走。 祝余扶着丹素,两人跟着店小二往楼上走,最终停在最里的一间上房门口。 店小二把路带到,欲言又止,丹素一礼道:“店小哥,小女在此谢过,堂上的话定会守口如瓶,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一定和贵店无关。” 店小二近乎悲悯的看了两人片刻,什么也没说,拱了拱手,转身下楼了。 祝余身体紧贴着房间门,片刻后,眼神复杂,神色有些局促,欲言又止。 丹素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祝余,望向她的眼神也很微妙,不由好奇祝余都听到了什么,于是跟着靠了过去。 祝余见状想要阻止,但又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得一脸尴尬的站在一旁,佯装问心无愧。 丹素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去听,不多时,就听到屋里时不时传来一些声音。 眼波回转间,丹素就明白过来里边在做什么,也知道了祝余为什么一脸尴尬。 丹素笑的意味不明,倚着门边,静静看着祝余,也不开口。 祝余被她看得更加尴尬,也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竟不由发热,半晌,轻声问道:“姑娘,现在怎么办?” 丹素难得露出一丝为难,轻轻叹道:“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那我们要回去吗?” “来都来了,怎么能就这么回去?” 丹素嘴角扯过一抹坏笑,看得祝余心里发毛,却也不敢问的明目张胆,只小心问:“等着?” 丹素点点头,懒懒的靠在门边,脸上的笑也是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丹素察觉房内的动静终于止息,于是示意祝余在外放风,自己则悄悄推门而入。 丹素事先把袖角、裙角都缠了几圈而后束紧,将气息全数收敛,呼吸降到最弱,小心翼翼的往里间走,入鼻都是旖旎的气息。 丹素脸不红心不跳,趴在内间的帷帐旁,试探着探出半个脑袋, 紫薰面朝床榻外侧,伏在男子胸前,正好与丹素视线交汇,不由一惊, “怎么了?”低沉暗哑的声音漫开。 丹素嘴角挂着一抹痞笑,好整以暇的望着紫薰,挑衅似的将手中握着的药包拿到眼前晃了晃。 紫薰身体紧绷,转瞬间就明白了丹素的意思,虽心中恼怒,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柔声对着面前的男子娇嗔,“世子~” 男子一声低笑,伏在紫薰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丹素在心里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默默退到桌边,在紫薰能望见的地方,将手中的药全数倒进茶水中。 丹素没再望过去,仿佛丝毫不受耳边声音的影响,全神贯注的摇动茶水壶,片刻后将水壶放在远处,轻手轻脚的开门出去。 所幸那两人声音够大,丹素进退全程都安然无恙。 祝余在房门闭合的瞬间提心吊胆,这还是她跟着姑娘以来,第一次这么提心吊胆,见丹素好好的走出来,下意识松了口气。 丹素示意祝余跟上,两人绕到楼外,在对应的窗子下静静等着。 夏日的晚上,又是客栈的墙根,草木茂盛,蚊子也是真的多,嗡嗡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环绕。 丹素的身上一直都带着杜衡调制的药包,带了点驱蚊效果,蚊子也不敢近身;祝余就不一样了,夏日衣衫单薄不说,还有各种夏虫伴着蚊子飞舞,着实有些磨人。 等了片刻,丹素让祝余先回去,她一个人等就行,祝余却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儿,不肯回去。 丹素瞧了眼明灭可见的灯光,她往茶水里放的是烈性蒙汗药,也不知紫薰什么时候能得手,总不能让祝余就这么陪她一直在这里喂蚊子,便道:“祝余,也不早了,不如你回去帮我准备洗澡水吧,我回去就能尽快洗洗睡。” 祝余想到今日丹素虽是补觉,实际上也没睡多久,不由有些心疼,眼下也不是看不出丹素的意图,但最终还是应了声好。 祝余走后,丹素找到块儿垫脚石坐下,嘴里叼着根野草,微微合着眼帘休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丹素听见楼上的窗户开合两声,紧接着一个人影落在自己身侧,眉尖动了动。 丹素抬眼瞥了一眼紫薰,拍拍自己身侧,示意她坐。 紫薰也不矫情,走过去,挨着丹素坐下。 两人就在黑暗中,心平气和的交谈起来。 第77章 风动?心动。(1) 似是一早就猜到丹素会问什么,紫薰一开口便道:“你是要问青荀吧?” 丹素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认,紫薰接着道:“我昨日确实是见过她。” 紫薰似是叹了口气,“我说出来,丹素你怕是要怪我。” 丹素嗤笑一声,“姐姐又怎知我此前没有怪过你?” 紫薰也不否认,缓缓道:“是啊,你早该怪我。” “明人不说暗话,姐姐还是跟我详细说说青荀姐姐的事吧。”顿了顿,丹素几乎是用肯定的语气,“她中毒,和你有关。” 紫薰道:“昨日我在后街见到她了,不对,是青荀在后街看见了我。” 紫薰说的时候,丹素只静静的在黑暗中看着她,兀自判断着她每一句话的真假。 “然后青荀跟着我进了一条小巷,详细的我不便多说,最终的结果便是,我被发现那些人发现,青荀也没能逃脱。” “那为什么身为暗卫的你能安然无恙,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青荀姐姐却出事了呢?”丹素的声音有些冷。 紫薰默了片刻,一双明亮的眼睛盯住了丹素的眸子,“因为那些人提到了你,丹素。” 丹素眉心一跳,这是她未曾想到的答案。 紫薰接着道:“如果不是听到了你的名字,青荀本有机会离开,而落难的那个,一定是我。” 丹素听完,背上不自觉沁出一身冷汗,双手缓缓握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恍然未觉疼痛。 回楼外楼的路上,丹素脚步踉跄,一个不小心,脚尖被绊了一下,往前趔趄几步,堪堪扶稳巷子一侧的墙壁。回想着紫薰刚刚说的那些话,丹素整个人像卸了力一般,顺着墙瘫倒在地上。 如果不是听到了你的名字,丹素,她本有机会离开。 紫薰说,如果不是因为她,青荀不会受伤,更不会中毒。 紫薰说,那些人是冲着她去的,是冲着楼外楼和丹素去的。 紫薰说,青荀不过是做了替罪羊,那些人想要伤的人,本应是她。 …… 多讽刺啊,丹素自以为是的保护,最终还是害了青荀。 多么相似的场景,因为她的自以为是,她害了红楼、害了红姨,在那之后,她本以为她已经足够小心足够强大,没想到,最终她还是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 紫薰说,西疆的蛊毒,只有西疆能解,而醉朦胧,近乎无解。 丹素倚着墙,望不见天上的月亮,看不到一丝光亮,入目尽是夜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小巷一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却在丹素几步之外停下。 一袭红衣,是京墨。 彼时丹素依靠着墙壁,双臂紧紧环着膝盖,将头埋进胳膊之间,让京墨只想到两个形容,颓废,和孤寂。 京墨将外衣脱下,几步走近,缓缓蹲在丹素身边,把外衣轻轻围在丹素背上,温声问道:“小素儿,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好不好?” 丹素从双臂间慢慢抬起头,京墨在黑暗中还是看见她双目猩红,心忍不住揪了一下。 “好。”嗓音有些沙哑,有些沉闷。 京墨扶着丹素的双臂,把她拉起来。 丹素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站起来的瞬间腿有些软,扶着京墨的手臂顺势倒在了京墨胸前。 感受到京墨胸腔轻轻振动几下,丹素听到他说:“小素儿是不是主动投怀送抱、占我便宜啊?”调笑的声音,一如往日。 丹素扯了扯嘴角,“王爷想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丹素在京墨怀里缓了缓,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他,京墨顺着丹素的力道,和丹素拉开了半步的距离。 京墨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丹素没拒绝,试着走了几步,整个人这才算缓过来,语气随意道:“王爷特意来找我?” 京墨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只跟在丹素一步之后,虚虚扶住她的腰身。 等了一会儿,京墨也没再说话,丹素主动道:“我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王爷想听吗?” 京墨脚步微顿,温声道:“小素儿想说我便想听,小素儿不想说我便不想听。” 丹素嗤嗤笑出声,这回答,果真和她想的一样,不过既然京墨想帮她,那他就有知道的权利。 丹素简单明了道:“紫薰要去那家宅子,被青荀姐姐撞见,然后就跟过去了。后来,紫薰意外被发现,青荀姐姐也随之暴露,那些人提到了我的名字,说了些难听的话,青荀姐姐关心则乱,不小心就着了道。”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京墨却能想象到丹素说出最后几句话的自责和心痛,桃花眼底不由自主也多了几分暗沉。 京墨从丹素身后轻轻拉上她的手,握在掌心,温热慢慢沁透冰凉。 “丹素,这不怪你,错在那些人。”京墨的声音暗哑,难掩心疼。 丹素侧身回头,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会放过那些人。” 京墨直直望着她,黑暗中,那双桃花眼还是那么明亮。 半晌,丹素听见京墨的声音说“小素儿,我带你看看圣都的夜晚吧。”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说好。 站瞬间,两人腾空而起,京墨一脚踩在瓦片上方,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凉爽的清风冲着丹素的面门。 丹素怔怔然回头看京墨,那双眸子灌满了万千星河,比头顶上方的月光还要漂亮。 京墨被她看得耳根有些发热,微微低头,在丹素耳边大声喊:“往前看,后面有什么可看的。” 想了想,京墨又补了一句,“当然小素儿想看我的话,我还是很乐意奉上的,你想什么时候看都行。” 丹素嗤笑一声,转过头,往前望。 将近十五,月很亮,细碎的光洒满大街小巷,青砖黛瓦交错,小桥流水人家灯火明灭,不知何处犬吠,不知何时鸡鸣。 月照圣都,也落在两人身上,迎着风衣袂翩跹,火红的布料和天青色的衣角飘在一处,相互缠绕。 几缕青丝从丹素耳边绕到京墨眼前,翩翩飞舞,满腔填满了温暖与快意,犹如烈酒入喉,激荡了心神,不知是风动,还是心动。 第78章 风动?心动。(2) 京墨送丹素到别院时,已经是后半夜。 站在别院门口,丹素才猛然想起,祝余还等着她去漱洗,她竟然回来这么晚,祝余该不会一直在她院子里等着吧? 丹素向京墨匆匆道过谢便慌里慌张地跑进去,京墨站在原地,目送那抹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转身往回走。 回到院子里,祝余果真还在等她,丹素脸上溢出抱歉的笑,还未来得及解释两句,祝余自然而然的将准备好的衣服递到丹素手上,“姑娘快洗洗睡吧。” 丹素张了张口,道了声好。 丹素往屋里走,回头见祝余将要走到小院门口,丹素叫了声祝余,祝余站住脚,回身,疑惑的望着丹素。 丹素道:“以后就不要等我到这么晚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然后乖乖回家的。” 祝余笑道:“好。” 后来,祝余和几个丫头都不会等丹素到很晚,只是在第二天早上会早早的到丹素的院子里望一眼,确认她真的乖乖回家了。 那一晚,丹素难得睡的很安稳,她在梦里,看见了红姨…… 接连几日,杜衡翻遍所能想到的各种医书,想要从中找到关于醉朦胧的记载,但所见也只是寥寥无几。 祝余和刘十七也没闲着,派人四处打听幽冥谷及幽冥草所在,但得到的消息也是寥寥。 反观丹素,反而成了最清闲的那个,整日的守在青荀的院子里,却很少进去青荀的房间,只支了个躺椅,瘫在梧桐树下,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倒让几个丫头又是担心又是不安。 中元节前一日,丹素突然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便出了门,走之前还特意命人将青荀院子里躺椅收起来,种种反常让几个丫头更加不安。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恰巧被刘十七碰见,刘十七装模作样沉吟片刻,宽慰道:“别担心,小姐不是莽撞的人。” 祝余面上还是难掩担忧,刘十七摸着下巴想了想,道:“要不我跟上去看看,顺便保护小姐。” 几个丫头齐声道,好。 刘十七不远不近的跟着丹素,从主街转到集市,看着她进了杂货铺,又出了炼铁铺,转了半圈之后拐去了春风馆,就再也没出来。 刘十七只以为丹素是特意着一身男装,去春风馆找漂亮姑娘喝花酒,以寄托忧思,于是在春风馆外等了半个多时辰,见没出什么事,便安心回了楼外楼。 几个丫头了解到丹素最终是去了春风馆,到底也没多想,便安心了些,各忙各的去了。 这边丹素进了春风馆,一早馆内几乎没什么客人,丹素直奔青楼妈妈的住处,问她燕儿可在。 青楼妈妈此时还没睡醒,听到有人跑到她被窝边上,揪着她耳朵问燕儿的下落,一时又急又燥,嚷道:“燕儿那丫头不跟我打声招呼就又乱跑,别说公子你了,我都想掘地三尺找找她在哪!” 嚷着骂着,还呛出了几句牵扯祖宗的混话,丹素听在耳朵里,觉着倒也不像是假话,也不意外,直接从妈妈的房间翻窗出去了。 丹素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那青楼妈妈骂街一样的声音,习惯性的眯了眯凤眸,接连几天燕儿一直不在,那就只能去最后一个地方找了。 彼时时辰还早,集市上人影稀疏,大宅院里更是没到开门开户的时候,显得十分清净。 丹素翻进那家大宅,直奔主院,贴在墙角等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动静,便大胆的奔着那间上房而去。 丹素在窗子开合间一跃而进,不管床上躺的是什么人,直接一掌敲晕,全程没有一丁点拖泥带水,以至于躺在床榻上的法夏刚刚察觉到有人,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就着了道。 确认床上的人昏过去后,丹素把人翻过来平躺着,这才看清那人的容颜,一张脸要说阴柔,几乎比得上京墨,只是这阴柔中的柔在棱角分明的鼻眼间幻化成了狡诈和奸滑,比之京墨,少了几分和气,多了几分戾气。 丹素顾不得这里躺的是何人,再不济也不过是位西疆来的王子公主,她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丹素将他手脚分别捆得死死的,而后掏出早已备好的黑色布袋,将他从头往下套住,在脖子上打了个结。 弄完之后,丹素把人扛在肩上,偷偷摸摸的从侧门出去,迎上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京墨。 虽然是早前和丹素约好了,京墨起的这个大早,困得头都快要掉了,坐在马车外缘不断的打哈欠,一不留神,就见丹素扛着一个大活人跌跌撞撞的奔过来,一时竟有些心慌。 丹素瞥了他一眼,“愣着干什么?接着!” “哦哦哦好。”京墨连忙过去,将人从丹素肩上解脱下来,毫不客气的扔进马车里,昏睡中的人无意识发出一声闷哼。 丹素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揉了揉肩膀,才坐到马车上,招呼京墨上车。 京墨只知道丹素要他在这个时辰驾着马车在这里等着,可不知道是要一大早明目张胆青天白日的绑人,绑的说不定还是个外朝使臣,没个心理准备,难得慌的一批。 丹素瞧见京墨欲言又止的怂样,有些好笑,瞥了他一眼,闲话家常般:“王爷,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京墨张了张口,还是苦口婆心道:“小素儿啊,明日可就是中元节了,要玩儿也不是这么玩儿的。他们这些人特意来朝,就是赶着在明日宫宴上进宫复旨的,朝堂上下几百双眼睛都盯着呢,要是出个什么意外,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虽然是个挂名的六王爷,看似位高权重,深受皇兄关心挂记,但你是知道的,我那皇兄不争气,我也没有什么实权,我怕万一打起来,他们人多势众,我到时候护不住你怎么办?” 没来由的话让丹素怔了一下,京墨低头忖了片刻,像是决定要舍命陪君子,咬咬牙狠心道:“算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本王带你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就是。” 第79章 劫财还是劫色(1) 丹素嗤笑一声,终于给了点反应,“王爷别怕,我有分寸。而且就算出了事,也会是我楼外楼出面担着,怎么忍心陷王爷于不义呢?王爷只是帮我驾车而已。” 听丹素这么说,京墨就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鲁莽行事,顿时卸去了一切担忧,侧头看着丹素,也不知道她想光天化日下绑人这歪点子琢磨了几天。 丹素和京墨并排坐在马车外,京墨驾车。丹素就靠在马车壁上,早起的困意不多时就涌上来,阖上眼睛懒懒道:“城外破庙,到了叫我。” “好嘞。”京墨果真如一个尽职尽责的车夫,时不时歪头看一眼丹素,而后专心驾车。 丹素再睁开眼睛时,马车已经在荒郊的破庙停着,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不由懊恼她在外竟然卸下了戒备,安心睡了这么久。 京墨靠在另一边,合着眼帘休息,自丹素醒来后便好整以暇的望着她,眼见着那双凤眸从刚睡醒的冰冷戒备,到懊恼不解,再到全然无波。 京墨眼底很快闪过一丝失落,继而如往日一般,贱兮兮笑着,“小素儿睡醒了啊?” 丹素睨了他一眼,刚想说这话问的真多余,忽的发现两人凑在一起的衣摆几乎是同一个天青色,这才仔细打量,发现还真是同一个颜色,而且由于她今日穿的是男装,两人连衣服款式都十分接近。 对着丹素疑惑的目光,京墨嘿嘿笑道:“小素儿终于发现我穿新衣服了啊,怎么样,好看吗?” 一身天青色的衣衫,配上他那张如妖似孽的脸,给素来随性慵懒的京墨平添了几分温文尔雅,阴柔的脸上多了几许英气,确实好看。 丹素是这么想的,也就自然而然的点点头,大方肯定,“挺好看。” 京墨没想到丹素这么轻易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惊诧过后转瞬间就彻底沉浸在喜悦和欢乐之中,先前对这身衣服的偏见和不适应一扫而空,并且暗自做了个决定,他日后都要穿天青色的衣服。 丹素没想到的是,自己随口的一句大实话,竟然真的让京墨改了十几年火红的风格。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除了一些必要的场合,京墨非天青色不穿,以至于丹素每见到一次,眼皮都要抽一下,甚至考虑要不要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重新染个色,但一想到那样浩大又耗资的一个工程,摇摇头还是算了,眼不见心为净就是了。 只是再后来,也是因为丹素的一句话,京墨才重新穿上了以往的红袍,恢复了松松垮垮放浪不羁的样子,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丹素撩开马车帘子,见抓来的那人还是昏迷着躺在车厢内,啧一声,叹道真能睡。 京墨自觉的把人从马车里拎出来,扔到破庙里,而后回到马车上,懒懒的靠着马车壁假寐。 丹素道了声谢,就摸着腰间新买的匕首往破庙里走,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双桃花眼合上又睁开,将目光定在她身上,良久。 破庙里,法夏经京墨那么毫不客气的一摔,终于悠悠转醒,入目一片漆黑,浑身酸痛,动弹不得,还没摸清楚状况,就察觉到有人走近,最后停在了他身边。 法夏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是早上刚睡醒,听到有人进了自己房间,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是谁,就晕了过去 那现在两眼一抹黑,法夏有些不甘心的想,他这是,被绑架了?? 想到这里,法夏就再也不能忍,身为堂堂西疆王子,只有他阴别人的份儿,竟然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阴他?!让他颜面何存! 丹素眼睁睁看着那人先是挣扎,然后一动不动,紧接着气息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可以想象这人的心理活动有多精彩。 丹素勾了勾嘴角,压着声音,道:“有什么想说的?” 法夏懵了,刚刚聚集起来的愤怒瞬间散去,转而更加强烈的愤怒涌上头,这话不应该是他问吗? 他一无所知,只是好好的躺在床上在睡觉,莫名其妙被绑了不说,这绑匪竟然嚣张的问他要说什么,他又不是绑匪,他怎么知道他想问什么? 法夏的委屈无处诉诸,狠狠盯着眼前的黑暗,像是要刺破遮挡,刺穿来人一样。 丹素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歪着头,反思自己刚刚出口问题,好像是有一点莫名其妙,但是这人应该不至于什么都猜不出来吧。 果然,法夏开口了,“咳咳请问阁下劫财还是劫色?” 丹素有些好笑,这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丹素压低声音道:“我看你这色相也不怎么样,那就勉为其难劫个财吧,你有多少钱可劫啊?” 法夏有些生气了,说他没钱可以,但是不能说他长的不行,他可是西疆第一美男,脸是他最宝贝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这小贼人,竟、竟然说他色相不行? 士可杀不可辱,法夏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咬着牙道:“你又长了个什么穷酸样?凭什么说老子色相不好?有本事把老子头上这破玩意儿摘了,让我看看阁下是有多貌比潘安、天仙下凡?” 丹素轻蔑一笑,道:“有这个工夫,不如想想怎么脱身。” 法夏不服气道:“哼,你把老子绑来,还问老子怎么脱身?你绑老子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老子想不想被你绑过来?” 丹素将匕首架在法夏脖子上,看见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语气淡淡道:“老子不爱听你一口一个老子老子的,你一个被绑的竟这么嚣张,叫声爹老子就告诉你为什么。” “……” 丹素笑道:“老子告诉你,现在你的命,可没在你自己手上,全在老子手上呢。” 法夏默了片刻,突然冷静了些,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啧,终于进入正题了。 丹素将手中的匕首轻轻往下滑,法夏的衣服被她从颈间挑开,微微露出了精壮的胸膛。 第80章 劫财还是劫色(2) 胸前突然一凉,法夏当真有些急,小心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道:“老子告诉你啊,老子可是西疆来使,在圣都出了事,可是严重的邦交问题,到时候你一个小喽啰可担待不起。” 丹素的匕首在他胸前拍了拍,提醒道:“分清谁是老子再说话,哈。” 法夏默了默,莫名觉得这人琢磨不透,绑了他却不说目的,让他在这儿瞎猜,若说是西疆的仇敌,那早该一刀毙命,哪会留他到现在;若说是北盛的暗卫,那也不该这样不识好歹,在中元宫宴前夕刺杀他一个外臣;若说是南越的小人,没有几个朝见的外臣敢在主家的地盘上撒野,南越还没那么嚣张。 法夏一时也猜不透这人到底几个意思,索性闭口不言。 丹素轻笑出声,将匕首上滑,隔着黑布划到了法夏的脸上,“听闻西疆王子的容貌堪称西疆第一,今日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你说若是不小心划了几刀,会不会反而好看些?” 法夏向来最宝贝他这一张脸,眼下刀划在脸上是真的有些怕了,但又不甘心,“你到底想干什么?本宫不缺钱,你想要劫财的话,好商量。” 丹素本来不能确认这人的身份,却没想到真被她给诈出来了,这人应该就是西疆王子法夏。 丹素盘腿坐在法夏对面,将刀收回来,在手中把玩着:“法夏王子,早这么乖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嘛。” 法夏警惕道:“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丹素收了脸上玩味的笑,声音冷清道:“醉朦胧的解药在哪?” 法夏怔了片刻,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楼外楼啊,怪不得敢在圣都绑本宫。听说那位叫青荀的姑娘中了我西疆的蛊毒,不知她现在可好啊?” 丹素的凤眸暗了暗,法夏不知死活的继续道:“啊,让本宫猜猜看,你的主子,那个叫丹素的派你来的?” “啧啧啧,都说传言中的丹素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儿,但是不得不说,绑本宫可真是个馊主意,难不成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吗哈哈哈哈哈……” 丹素嘴角勾着,又将匕首滑到了法夏的脸上,真真切切用了几分力道,周身的气息也带着嗜血的冷意。 “你怎么肯定我是楼外楼的?殿下这毒没少用吧?你能数清你有几个仇家吗?啊,原来闻名圣都的楼外楼也中招了,殿下可真是英勇,刚到圣都就招惹了这么尊大佛,可想好怎么死了?”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法夏默了默,将注意力大都放在冰凉的触感上,随口道:“本宫管你是哪路的,只要敢跟本宫对着干的,本宫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这话说的未免太早了,且不说你人还在我手上,就是有十个八个西疆做后盾,你以为我会怕?” 法夏哼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丹素拍拍屁股站起来,悠悠道:“我要是殿下你,早就弄清楚状况,想办法尽快出去,而不是三番五次挑衅,试探一个绑匪的底线。” 话音落,丹素一手扒开套头的黑色布袋,一手卸了法夏的下巴,迅速的往他嘴里喂了颗药丸,然后飞快将他的下巴按回去、将黑色布袋套牢。 全程行云流水一般,未曾有半毫犹豫,快到法夏只瞥见一眼黑暗中透进的亮光,什么都没来得及适应,就又回归了一片黑暗,口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法夏张了张口,下巴传来阵阵痛意,沙哑着声音问:“你给本宫吃了什么?” “殿下不如先告诉我解药在哪,我再告诉殿下刚刚你服了什么毒,也不迟。” “毒?”法夏拼命咳起来,像是要把刚刚咽下去的药纷纷吐出来。 丹素微微倾身,附在他耳边道:“殿下别白费力气了,有这个工夫,不如早点告诉我解药在哪,我也好给殿下解毒不是。” 丹素顿了顿,接着道:“顺便提一句,殿下可别想着以毒攻毒,或是以内力驱毒,如此做法,只会加快毒性散发。当然若是殿下不在乎自己的命根子和后半辈子幸福,这话就当我没说。” 末了,丹素冷声道:“人只有在生死边缘走过之后,大抵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温热的气息穿过布袋,打在法夏脸上,却让他毛骨悚然,他还没册立王妃,还没过上花天酒地、逍遥自在的生活,怎么能中这种毒? 他还有事情没办,还有挂念的人没找到,还有多年的冤案未曾昭雪,他更不能轻易束手投降。 恐惧之后,法夏更是愤怒,憎恨那些挡他道路的小人,憎恨那个奸诈多疑的父王,憎恨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毛贼,更憎恨,他自己。 若不是他太大意,怎会落到如此田地?若不是他能力不够强大,怎会找不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怎会翻不了陈年旧案,还当年一个真相? 丹素冷冷看着面前颓败不堪的人,果然,人在艰难困苦之前都是蝼蚁,哪有什么万事终将顺遂、一世最后荣安,不过都是戏文里骗小姑娘的鬼话。 丹素将匕首扔在一边,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道:“殿下好好想想,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醉朦胧的解药重要,如果想通了,中元宫宴后到楼外楼上上房等着,到时我若有空自会去见你。” 丹素走出破庙,京墨像是早就算好了时辰,将马车调转过车头,等在路边,招呼她上车。 丹素嘴角勾着,望见笑的一脸骚包的京墨,脸上也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劳驾王爷送我回楼外楼,车费到付。” “好嘞!” 京墨什么也不问,看着丹素坐好之后,熟练的驾着马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破庙里,法夏好半晌才从各种情绪里缓过来,却耐不住心口一阵阵刺痛,用尽全力挨过来之后,已是满头大汗、衣衫尽湿,而后才摸索着往丹素临走时扔匕首的方向挪,一寸一寸在草垛里摸索…… 第81章 中元宫宴(1) 丹素从破庙回来之后,倒头就睡,几个丫头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第二日,也就是中元节当日,丹素照常起床,精神状态好了很多,神色似与往日无异,几个姑娘提着心,稍稍松了口气。 饭后,丹素照例问了句青荀的情况,杜衡答到:“青荀姑娘身上的毒还能压制,暂时没有大碍,药膳和调理的药也都照常吃着,依姑娘的吩咐,每日早晚都有给青荀姑娘擦洗、捏身子,看着青荀姑娘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很多。” “那就行。” 丹素站起来,杜衡试探问:“姑娘可是要去看看青荀姑娘?” 丹素伸了个懒腰,“不去了。” 杜衡点点头,但忍不住想,姑娘自打那日从外回来,就很少去青荀姑娘房里看她了,这几天也就是在那院子里守着,到底是为什么。 杜衡万般不解,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听丹素道:“我再去躺一会儿,午后叫我就行。” “是。” 一个上午,祝余和沙棠空闲之余将晚上宫宴要用的东西准备的一应俱全,三个丫头张罗着还给丹素挑了好几套衣服、首饰,就等丹素起来梳洗打扮。 丹素休息了会儿,起来后发现自己的院子里堆了不少东西,忍不住怀疑几个丫头是不是把首饰铺和作坊开到家里来了。 丹素推开门到院子里,又好气又好笑四处看着,几个丫头听到动静纷纷过来,丹素抬眼望向三个丫头,凤眸眯了眯:“你们怎么都过来了?姐姐那边——” 沙棠截断丹素的话,一边把丹素按在凳子上,一边道:“姑娘莫担心,这几日十七哥哥和祝余姐姐找了几个粗使的丫头婆子来帮忙,现下十七哥哥在那儿看着呢。” 杜衡也走过来,拿起首饰就往丹素头上比划,“对啊,青荀姑娘身体还算稳定,姑娘你就放心的在这儿好好准备晚上的宫宴。” 沙棠接着道:“就是就是,姑娘是要去参加宫宴的,自然比不得一般的宴会,必须得好好准备。” 祝余笑笑不语,只是拎着两条裙子站在一边,温声问:“姑娘,想穿哪件?” 丹素扫了一圈,一个头两个大,双手撑着额头,脑门疼。 几个丫头见状,各自分别找着合适的搭配,然后往丹素身前凑。 “姑娘,你看这支簪子怎么样?” “姑娘姑娘,这条坠子好看吗?” “姑娘,我觉得这件身裙子还挺合适。” 丹素坐直身体,抬眼看过去,一鼓作气点评道:“簪子太富气,坠子太花哨,裙子太扎眼。” 丹素深吸一口气,道:“我说,就按平时我穿衣的风格、海家宴会那次的庄重准备就行,一个宫宴而已,又不是选妃。” 丹素眯了眯凤眸,目光有些危险,“你们应该不想,把你家姑娘打扮的那么漂亮,让她真的被选进宫吧?” 几个丫头愣在那,想要反驳,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片刻后,终是祝余挑起了大梁。 祝余拿了一件天青色的裙子,比平日丹素穿的略显繁复,但也由此看着端庄大气,杜衡和沙棠自觉找来了相搭配的首饰,无外乎都是一些简单素雅的小点缀。 丹素扫了一眼,一一点评,“裙子和鞋留下,这根簪子留着,别的都不要。” 杜衡将其它配饰放下,只余丹素所指的那根血玉细簪。 沙棠沮丧的看着手中的耳坠,有些难过的问:“姑娘,真的不戴耳坠吗?” 丹素伸手捏了捏沙棠的发髻,笑道:“傻小棠,戴着这些东西,打架容易破相。” 此话一出,几个丫头都皱着眉,沙棠不解道:“姑娘你不是受邀去参加宫宴吗?怎么还打架?” 丹素起身换衣服,苦口婆心道:“以防万一嘛,姑娘家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安全,能少几分隐患就少几分把柄,对不对?” “哦。” 沙棠将首饰放下,帮丹素穿好衣服,又因为丹素说要方便打架的话,帮她挽了个简简单单的髻,耳边的碎发用几个不起眼的小簪固定,头上只插了一根血红的细簪,可以说要多简单就多简单。 丹素起身看了看,全身上下典雅大气,不会失了庄重,但也绝不会抢了风头,关键是,打架真的很方便。 丹素嘴角微微勾着,她挺满意。 几个丫头撇着嘴,不太乐意。 宴会前一个时辰,丹素坐上了刘十七拉过来的马车,祝余跟在身侧,跟着丹素上了马车。 途中,祝余规矩的坐在一边,丹素则靠着马车壁,闭着眼睛假寐。 刘十七的车驾的很稳,丹素一开始在想着事情,到后来几乎快要睡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刘十七的驾车稳稳停下,在外道:“小姐,二宫门到了。” 丹素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在祝余之后下了马车。 宫门共三道,外宫门一道,内宫门两道,过往车驾非特赦皆不允通行。因中元宫宴宴请的皆是朝中权贵,特赦许进宫赴宴的车驾可行至内宫门前,而后步行至宫内。 丹素下车后,刘十七就驾车返回一宫门外等候。 丹素带着祝余走到高高的宫墙间,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她曾经就在这种充满威严的红墙内自由穿梭、肆无忌惮。 丹素抬头望了望两道高墙之间的蓝天,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瞬时五味杂陈,不管幼时留给她的感觉如何,此刻的她,蔑视这高高宫墙所圈住的一切。 不知是时候太早还是太晚,二宫门内几乎没有像她一样的宾客,偶尔来来往往只是三两个宫女和太监,见了丹素和祝余的打扮,路过时纷纷靠边行礼。 宫规森严,其中一方面就体现在宫中的侍者,等级分明,规矩严苛,连走路都微微低着头,小步疾走,偶尔停住脚步的礼也是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丹素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一张张干净漂亮的脸蛋,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不愧是养给贵人看的,养眼是真养眼。 第82章 中元宫宴(2) 丹素刚把目光从路过的小宫女脸上收回来,就听身后传来马车声,也不意外,只带着祝余默默往边上走,心中忍不住有点酸,她一个客卿抵不过那些特赦的达官显贵,终究是不配坐马车进宫门。 丹素靠边走,本想给那马车让路,却发觉身后的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几近停在她身后。 丹素站住脚,回头看,与马车中刚好撩开帘子的人视线相撞。 “商大人。”丹素一礼,算是打了招呼。 商陆将帘子又撩开了些,温润笑道:“这里到内宫还有一段距离,腿着去的话,要走好一会儿。丹素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在下载二位姑娘一程。” 丹素本就对这长长的宫路没什么好感,眼下有人乐意搭载一程,她求之不得。 “多谢商相,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丹素道过谢,就径直上了马车,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祝余本想坐在车厢外,却听商陆道:“宫中不比别处,规矩森严,耳目众多,为防有损丹素姑娘的名声,还请祝余姑娘也进来坐吧。” 祝余看向丹素,见丹素轻轻点头,便也跟着进到车厢内。 原本只有商陆一人,马车略显宽敞,现下突然坐进了丹素和祝余,就显得有些逼仄。 商陆端坐在一侧,月白的衣角轻易地,就搭在了丹素的裙子边。 丹素提了提脚边的裙摆,往另一侧收了收,随意问道:“商大人怎么来的这样晚?” 商陆目光不离丹素,脸上依旧是清凉温润的笑,“你怎知是晚了却不是早了?” 丹素爽快道:“猜的。” 商陆怔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这才是丹素能说出口的话,剑眉挑了一下,道:“小姑娘可真厉害,竟被你猜对了。” 丹素抬眼瞥了他一下,她怀疑他在反讽她,但她好像没什么凭据。 “我去城外办了点事,回来的晚了些。”商陆迎着丹素的目光,有些好笑,眉眼都不自觉弯了几分,“倒是你,第一次受邀进宫赴宴,怎么来的这么迟?也不怕落人口舌。” 丹素往马车壁上靠了靠,懒懒道:“来的晚有什么怕的,又不是赶不上宫宴,本姑娘已经够给面子了。” 丹素眯了眯凤眸,不知在想什么,接着道:“反倒是来的早,乱七八糟的人聚在一块儿,恐怕才更容易落人口舌。商大人不会不清楚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这个道理吧?” 商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的有些宠溺,“你倒是敢说。” 丹素张口就来,“不敢不敢,也就在商大人面前一说,我这是信得过商大人。” 商陆骨节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腿上,也往后靠着马车壁,“这话本相爱听,丹素姑娘不如多说一点。” 丹素打了个哈欠,颇不给面子,“刚刚走的太累,懒得说了。” 商陆:“……”走的累和说话的嘴有什么关系?这丫头就是懒得夸他一句好。 马车停在内宫门口的时候,丹素算了算时辰,啧,约莫一刻钟时间,要让她走路过来,能不能赶得上宫宴还真说不准。 商陆先下车,而后十分君子的站在一侧,朝丹素伸出白净的手,丹素忖了片刻,还是把手递上去,由商陆扶着跳下了车。 商陆在丹素递上手的那一刻,眸光中闪过几分狡黠,嘴角扬起。 丹素却微不可察的瞪了他一眼,这厮就是故意的。 宫门口聚集了不少宫女太监和官家夫人小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若不由着商陆扶她,驳了他的面子,那看在别人眼里就是不识好歹;她若是将手递过去,由商陆握着她的手,那看在那些个爱慕美色的官家小姐眼中,就成了根拔不掉的刺。 两者权衡取其轻,丹素也不怕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反正她嚣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丹素站在马车旁,终究是周到的还了商陆一个谢礼,然后由宫人引着,进入宫宴处。 宫宴设在内宫外围,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花草茂盛,游鱼轻快,可观景可吟诗。 宫人带路,丹素脚步随意却不显杂乱,虽然没有品级爵位在身,她孤身一人,也是走的不卑不亢。 丹素被引到靠近上首的席位处,倒是有些意外。 按理说,一个客卿,无品无阶的,本是没有资格赴这种宫中大宴的,但如今,不仅客客气气的给她递了帖子,还将她安排在这么一个上座,属实是让丹素有一分受宠若惊。 盛帝即位三年以来,勤政爱民,两次免去苛捐杂税,常常派人体察民情,与多疑好战的先帝比,着实算得上敦厚质朴。 但是一个再敦厚的人,也与丹素毫不相干,如今却以非常之礼待她,她不能不想明白原因。 丹素思忖间,余光瞥见几个官家小姐走近,无一都打扮的花枝招展,胭脂水粉不知扑了几层,要多明艳有多明艳。 丹素默默叹了一声,果真是不让人省心的,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丹素抬眼往周围扫了一圈,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了熟人,一袭湖蓝色衣袍的男子身侧倚着一个娇娇弱弱的冰美人儿,可不就是在客船上同行的齐广白和辛儿。 丹素看过去的时候,齐广白有所察觉,回望过来,见是丹素,微微愣神,便隔着中间的场地,对丹素微微点头示意。 丹素回以一笑,便移开了目光。 转眼间,几个官家小姐便走到了丹素跟前,近了丹素才发现,走在中间的是位头戴金钗银饰,身披落地长衣的姑娘,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模样的丫头,浑身上下难掩刁蛮跋扈的气势和盛气凌人的傲娇。 丹素打量着来人,听祝余在她耳边道:“这位是长公主的女儿,杜若郡主。” 丹素弹了弹裙子上不存在的尘土,行了一礼,“民女见过郡主,郡主妆安。” 杜若走近,气鼓鼓质问道:“你认得我?” 丹素保持福礼的姿势,微微低着头答:“郡主出身高贵,姿态雍容,放眼望去,整个宴会还有哪家小姐会有郡主的气度,自然是不难认的。” 杜若哼笑一声,道:“你倒是会说话,平身吧。” “谢郡主。” 第83章 中元宫宴(3) 丹素双手交叠安放腹部,迎上杜若审视的目光,笑道:“民女来圣都数日,对杜若郡主的风姿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方才丹素微微低着头,行完礼才将头抬起来,如今轻轻笑着,一对凤眸在这张天怒人怨的脸上似弯弯清月,很容易就能将人迷了去。 围过来的几人都怔愣了片刻,终是有一个最先反应过来,轻轻出声提醒,“郡主?” 杜若晃了晃神,转眼间又摆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哎,你和商相什么时候认识的?你们什么关系?” 啊,原来是为了商陆来的。 丹素瞧着面前这位被娇纵无度的郡主,有些怨恨起商陆来,她的仇敌本来就不少了,现在还把他的桃花债抛给她,真以为她是个那么好说话的? 丹素扯了扯嘴角,道:“民女身出姑苏,曾有幸结识商大人,不过是说过几句话的关系,并无深厚渊源。” 杜若听了这话,怒气减了几分,嘴上还是讽刺道:“就凭你?还想和商相有什么深厚渊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丹素笑道:“我一介江湖中人,自然是和居于高高庙堂的商相有不了什么深厚渊源,仅是两句话的交情。郡主既这么瞧不起几句话的交情,难不成和商大人很是相熟?” “那当然。”杜若脱口而出,“我和商相可是——” 无意间碰上周围几人戏谑的目光,杜若猛然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言,下意识抬手捂紧了嘴巴。 丹素轻笑一声,像是没听懂杜若话里的意思,一脸干净纯粹,问:“郡主刚刚怎么说?您和商大人很相熟啊。” 杜若上了一次当,气的不轻,张口就反驳,“你胡说,我才没有说我和商相很熟。” “啊——”丹素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顺着话音道:“看来郡主和商大人也不认识,那您为何要问我商大人的事情呢?您想知道的话,何不亲自去问商大人,还能顺便和商大人相熟一番。” “你——”杜若纤细的手指直直指着丹素的鼻尖,气的朱唇都轻轻颤抖。 丹素笑望着她,一脸温和,恭恭敬敬,在外看来倒像是受了杜若的欺负。 杜若虽然嚣张跋扈,但跟着长公主来往后宫多年,也不是个傻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中了丹素的圈套,敛了敛心神,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下去。 “本郡主听闻今日是商大人载你到宫门口的?你可知道一宫门之内,无特赦不得车行?” 杜若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丹素,你好大的胆,竟敢蔑视皇权!” 皇权这东西还真让人反感,任谁都能拉出来说道说道,然后迅速占领精神高地,丹素只觉前所未有的厌烦。 丹素淡淡笑着,“杜若郡主这话可不能乱说,若说宫门内行车跑马,那也是商大人的车马,和丹素着实无关。丹素不过是应商大人之邀,行个方便而已,说道蔑视皇权,当真不关我的事。” 话外之意就是,马不是她的,车也不是她的,连搭马车都不是她主动提的,想说蔑视皇权的话,你得找商陆。 杜若眼睁睁见她将祸水往商陆身上引,一时气急,“商大人位居左相,能在宫城内跑马也是得了陛下的特赦,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占商相的便宜?” 这话说的好笑,但是倒是真没想占商陆的便宜,只是不能白白便宜了商陆一身清流、置身事外。 丹素正想开口道她就占了怎么地吧,商陆终于悠悠然走近,似清风朗月,披着一身星辰,温润的声音似和煦的暖阳,洒在每个春闺女子的心窝上。 “本相方才听说,谁要占本相便宜?” 丹素暗里嗤笑一声,不知道这厮又想作什么幺蛾子,见过礼便站在一旁,凤眸赤裸裸望着杜若,心思不言而喻。 商陆状似不经意,也看向杜若,无声审问:“郡主方才那话……” 杜若喜欢商陆也喜欢了很久,但每次主动凑近,都是被商陆“状似不经意”的挡开,苦恼之余,爱慕之情更深切。 若放在平常,杜若巴不得商陆能主动跟她说话,但此时,杜若确实羞愧不安,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丹素嘴角轻轻勾着,语气淡淡道:“郡主方才那意思,还是要抢着占商大人便宜的,怎么此刻却不吱声了?如此反复无常,岂不是亵渎了商大人?” 商陆听在耳中,却感觉真的被光明正大的亵渎了,不过亵渎他的人,倒不见得是杜若。 杜若下意识就反驳,“我没有要占商相便宜的意思……”说到最后,杜若瞥见了商陆略带冰冷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商陆在人前素来是温润和善的,从不见他以冷面示人,因此常被世人淡忘他也是位及左相的一朝权臣,而权臣,骨子里又怎会是温润和善的? 此刻商陆俊逸的脸上看着真有几分生气,倒让人恍然记起,他本来的面目应该是怎样的狠戾毒辣。 商陆转向丹素,依旧是温和的语气,歉意道:“商某本想搭载丹素姑娘一程,顺路向姑娘讨一些楼外楼的便利,未曾想给姑娘带来这许多风言风语,实在是商某的罪过,还望姑娘切勿挂怀。” 丹素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商陆朝丹素笑的温悯平和,转身面向杜若时,却一脸冰冷,出口的话都夹杂着隐忍的怒意,“郡主尚未及笄,说话行事还望三思,商某与郡主素无来往,想来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郡主言语间还请自重。” 丹素立在一旁,默默地往阴影里退了半步,她算是看出来了,商陆这厮是要借她的手挡桃花哇,自己做了恶人不说,还反手被卖了一份人情,也真是……蠢。 杜若一脸难以置信望着商陆,愣了片刻,最终掩面哭着跑开了。 一场闹剧终究结束,围观看戏的人也纷纷散去,但不乏都将所见所感带到一边,在远离闹剧主角的地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第84章 中元宫宴(4) 商陆回身面向丹素,脸上哪里还有一丁点冰冷和歉意,只有戏谑的眼神和无辜的笑。 丹素下意识揉了揉手腕,忍不住想,等下了宫宴,要在哪段路上截了这厮揍一顿,连揍哪儿她都想好了,专挑商陆之前受过伤的地方揍,最好再划花他的脸,让他以后都勾不了烂桃花…… 商陆仿佛看不见丹素眼中的气愤,闲话家常般道:“多谢丹素姑娘,下次若有用得着本相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挡灾挡厄挡桃花,本相定当义不容辞。” 丹素眯了眯凤眸,皮笑肉不笑,“那我可真是谢谢商大人了。” 不多时,盛帝携海贵妃和一众王爷、使臣从后宫姗姗而来,身后跟着无数宫人,所到之处,惊碎了一地繁星。 “恭请陛下隆安,贵妃娘娘金安。” 丹素随众人一同跪下,微微低着头,却仍然敏锐的察觉到到来自几处不同的目光。 “众卿平身,中元夜宴,本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不必拘君臣之礼。” 浑厚的声音不怒自威,丹素起身后微微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年轻的盛帝龙袍在身,一手搭着海贵妃,一众王爷使臣分站两侧,颇有睥睨天下之势。 只是不知,这天下到了一个握不住实权的盛帝手中,还守不守得住。 丹素缓缓落座,像是察觉不到来自四周肆无忌惮的视线,不用抬头都能猜到,其中必定有一道是京墨的。 宫宴的座位也是按照身份排布,几个王爷和长公主分坐在盛帝下首,紧接着是南越和西疆的使臣,再然后就是两个宰相,和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 但奇怪的是,丹素和齐广白两家无名无份的布衣百姓,竟有幸坐在了三公六部的上首,席位仅次于宰相。 寻常席位上,都是朝臣与内眷相对而坐,外疆来使亦是一男一女,连对面的齐广白都有辛儿作陪,全场只有丹素、商陆和京墨三处,席位上是形单影只的一个。 丹素自顾自吃了口点心,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径直招呼祝余往前坐,陪她一块儿吃吃喝喝。 席间,少不得官场寒暄,丹素仿若两耳不闻,自顾自喝着小酒,吃着小菜。 奈何她不找事儿,自然有事儿找她。 “都道北盛民风淳朴,如今一看盛帝果然爱戴百姓,连无名无爵的一介风尘女子都能居于三公六部大臣之上,属实让本宫长了见识。” 丹素抬眼,与那人的视线撞上,一双眸子幽黑如曜石,说话的正是南越世子将离。 丹素勾了勾嘴角,朗声道:“我一介草民,自然比不上世子身份尊贵。虽受陛下赏识爱戴,有幸坐于宫宴之上,却心系八方来客,知晓自己的身份低微,不敢妄议。如今世子来朝,可是见识了我北盛国泰民安,不像南越不乏流离失所、落草为寇之辈,羡慕嫉妒心痒难耐,故意口出狂言讥讽小女子以解心头之恨?” 将离看过来的目光冷了几分,未曾开口,就听他身边的妖娆女子道:“放肆,你是什么人?竟然公然在这里胡言乱语,蛊惑人心,若是扰乱两国相交的大计,你可担待得起?” 丹素未曾开口,海相厉声道:“你又是谁?一个小小的和亲县主,竟敢在此放肆,当真以为我北盛无人吗?” 丹素眯了眯凤眸,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赤裸裸的挑衅,狗屁的邦交,一两句话便能分出敌友,只是没想到竟是海相率先帮她出头,这老臣历经两代,却还如此有血性,也是难得。 海相起头,紧接着便有三公九卿跟上,滔滔不绝的程度不亚于朝堂争论,言语间皆是愤恨。 丹素挑了挑眉,透过中间跳舞的歌姬望到对面,瞧着那一个两个一脸要吃了她的模样,倒真显得她成了祸乱宫宴的妖女了。 京奕冷眼看着堂下的一切,眸底的狠戾一闪而过。 将离任几个大臣骂了一会儿,起身端了杯酒,隔空对着丹素举了举,道:“本宫初到北盛,不懂北盛女子也可妄议朝堂之事的规矩,在此给这位姑娘赔不是了。” 丹素也端了杯酒,却站都懒得站,道:“世子此言差矣,圣人道才学无长幼,又怎会因男女而有差异?在我北盛,若有真才实学,一心为民,任何人都等得了庙堂。” 将离嘴角溢出几分危险,却抬头看着高位之上未曾发一眼的人,挑衅一笑,“哦?没想到北盛还有这么清奇的规矩?” 盛帝自始至终都将席上每人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只在丹素脱口而出才学不因男女而有差异时,眼底微不可察的动了动,多看了那个柔弱女子一眼。 此时,迎着将离阴翳的目光,盛帝温声道:“世子来者是客,不能及时了解到北盛的风俗习性,也是平常。” 一句话,算是默认了丹素的话,不仅让将离有个台阶下也还给足了丹素的面子。 但这样的默认,确实在堂下朝臣的内心掀起轩然大波,自古哪有女子妄论朝政的道理?在外人面前护短也不是这么护的。 上位者都说了不再计较,若将离还抓住不放,当着就有些难看了,于是将那小女人的挑衅深埋心底,面上不动声色的回到自己席位上。 “本是与天同庆的佳节,众卿莫要因为这一点小事失了兴致。” 盛帝适时道:“明月佳期,虽不是乞巧节,也不妨是月老牵线的好日子。如今南越县主和西疆松音公主不远千里,来我圣都,可瞧上了北盛满意的郎君啊?” 丹素一手支着下巴,赤裸裸的目光随着盛帝的话看向西疆的席位,一身靛青色长袍的法夏脸色苍白,瞧着气色不佳,倒是一身西疆人打扮的松音公主很是活泼,娇俏可人。 丹素一边盯着松音,一边往祝余身边凑了凑,低声道:“祝余,你看那松音公主和青荀姐姐谁更漂亮?” 祝余想了片刻,中规中矩道:“青荀姑娘美的清冷,这松音公主美的娇俏,婢子比不出来。” 丹素啧了啧嘴,喃喃道:“确实哦,我也比不出来。” 第85章 中元宫宴(5) 许是丹素的目光太过赤裸裸,法夏坐在松音身旁,只觉脊背阴凉,后知后觉的回望过去,发现正是方才伶牙俐齿的楼外楼姑娘,剑眉拧了拧。 松音公主跪坐在席子上,脸上洋溢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朝气,出口脆生生道:“盛帝陛下,我看上谁,你就让他娶我吗?” 盛帝笑着,仿佛真的被小公主的性情打动,道:“公主不妨说说看,若是合适,朕现在就做主赐婚。” 松音道:“我看上他了。” 纤细如葱的手指指向斜对面,是京墨的方向。 京墨原本只是全程看着好戏,全然将注意力放在丹素身上,一双桃花眼中满是骄傲,现下突然被人看上了,眸底动了动,下意识望向丹素,却见丹素一脸戏谑的冲他挑了挑眉,心中不自觉紧了紧。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几十双眼睛纷纷转向六王爷,只见六王爷终于换下了骚红的袍子,穿了一身天青素色,也难掩绝代风华。 京墨夸张的哈哈笑了两声,懒洋洋望向松音,毫不客气的上下审视了一圈,开口道:“小公主这副身子骨,还是不要看上本王了,本王怕你消受不起。” 丹素轻笑出声,这种不要脸的话,也就京墨说的起。 松音不服气回望过去,脊背挺得笔直,“本公主不小,王爷不要瞧不起人。” 京墨不遮掩风流本色,“啊,那你不妨说说,哪里值得本王看上,是你还未发育的身子骨,还远是不及本王的皮相?” 松音被京墨的话羞得面颊微红,却平添几分动人,“本公主相信六王爷不是那般肤浅之人。” 京墨看着松音的方向,却又好像在透过她望着别的什么人,道:“哦?这么肯定本王肤不肤浅,那你知道本王是什么样的人?” 不等松音答,京墨懒懒的往席子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着,道:“本王此前可是住在春风馆的,小公主知道春风馆是什么地方吗?” 松音刚来圣都不久,平日里又有法夏约束,自然不知道春风馆是个什么场所,只直直望着京墨。 “喏。”京墨下巴微抬,示意松音看席上的舞姬,桃花眼眯了眯,道“胸大腰细屁股圆,那才是本王的菜,懂吗?” 丹素嘴角勾着,瞧见松音公主的脸色又红了几分。在场的女眷纷纷以帕子遮面,掩着脸上的娇羞。 松音忍了忍心中的气愤,揪着稀薄的衣角,道:“那六王爷等本公主两年,本公主也能长的让六王爷满意。” 京墨轻笑着,慢悠悠开口,“小公主等得起,本王可是年轻气盛,某方面需求旺盛,等不起。” 盛帝听到这儿,也着实不能不管,本以为今日他这皇弟终于换了身看起来不那么风流的衣裳,要一改风流本性了,不曾想在宫宴之上,说出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荤话,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朕的皇弟朕知道,风流惯了,有些话不堪入耳,还望小公主不要挂怀。” 盛帝自然知道京墨没要娶妻的意思,虽然他平日里也跟着着急,可现下确实不是什么好时机、好姻缘,也不欲逼他,打着哈哈道:“我北盛除了六王爷,还是有不少青年才俊的,松音公主不妨再看看。” 松音此时已经将娇羞的女儿姿态放下,当场放话道:“我谁都不嫁,就嫁他。” 京墨挑了挑眉,也不把话说满,只道:“那小公主就等着吧,若是你两年后的身子骨能入了本王的眼,本王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好。”松音爽快应下,她母妃长的那么可人,她就不信两年后她还不如区区几个舞姬。 “那先说好,若是本王两年内娶得了娇妻,小公主就莫要再揪着本王不放了。”说这话的时候,京墨状似无意的往下首扫了一眼,不知将哪个美人收入眼底。 松音不以为意,“那世间也得有能够配得上王爷的美人才行。” 京墨眉眼弯着,不置可否。 盛帝只当京墨是信口胡邹,两年之期只是为了搪塞西疆公主,也不甚在意,径直问将离身边那位,“南越县主可有满意的郎君?” 县主原是将离身边的一个姬妾,本就是临时被将离拉着过来凑数的,自然不敢妄言,只道:“全凭世子做主。” 近日南越动荡,圣都不是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眼下所说的和亲和朝贡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互相试探。也正是因此,面对将离明目张胆的挑衅,海相才带头怒骂,丝毫不留情面。 将离道:“姻缘大事,还得是全凭机缘,不急于一时。” 盛帝哈哈一笑,开口道:“也好,县主就在这宴上多看看,说不准哪一个就看对眼了呢?” 海泽兰本想趁此宫宴,让盛帝给海东葵和京墨赐婚,未成想好好的计划,被平白冒出来的西疆公主给打破了,此刻也不好再提。 于是,海贵妃跟着附和,颇有母仪天下之态,“陛下说的是,这姻缘虽是大事,但禁不住哪一眼就看对了,就像当年本宫和陛下,不就是如此吗?” 盛帝笑望着海贵妃,连连称是,握着纤纤玉手,好像恩爱之景不减当年。 丹素饮了一杯清酒,抬眼往上望,高高的位置上,那个龙袍加身的男子端的是敦厚和善,就是不知往骨子里看,到底是邪不压正,还是居心不良。 盛帝将一个丹素,一个齐广白,两位有名的富商请到宫宴上,安排着最好的席位,供奉着最好的膳食,从始至终却从未多言一句,弄得满朝大臣一头雾水,也不知这二位布衣该不该亲近。 丹素倒是不动声色,仿若不受外界影响,该吃吃该喝喝,偶尔和对面的商陆遥举两杯,一会儿跟身旁的海相闲聊两句,倒显得轻松随意。 有些个有眼力劲儿的大臣,已经看出两位宰相大人都与丹素有说有笑,关系匪浅,不由得跃跃欲试,试探着靠过来找丹素喝酒。 面对纷纷涌过来各怀鬼胎的大臣,丹素也很爽快,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喝倒了一大片,肆意笑道:“老东西,你们不行啊。” 第86章 中元宫宴(6) 丹素的位置挨着海相,不乏有涌过来跟丹素和海相套近乎的,也有着实对丹素在宴会上所言心生佩服的,但因着后者的,都是些忠勇耿直且心胸开阔的臣子,聊起来也属实对丹素的味口。 大理寺卿李仝便是其中一个,对丹素不知礼数的叫法呵呵一笑,“小丫头,老夫是让着你呢,不然你以为就凭你,能喝倒老夫?” 丹素将酒斟满,仰头一饮而尽,笑道:“老东西不服?不服接着喝啊。” “喝就喝,小黄毛丫头,你以为老夫怕你啊?”说着,李仝就又端起了酒具,却被坐在一旁的海相眼疾手快的拦下。 海相将李仝的酒具一把夺过,嗔道:“老东西再喝就该醉的不省人事了!” 李仝却对海相的阻挠十分不满,嘟囔着:“你个老东西,自己不敢喝,还敢来管老子?你喝不过老子,怕丢人不敢跟老子喝,老子也没找你喝,你抢个毛哇!” 这话一出,海相的暴脾气也上来了,气愤道:“你说谁喝不过你?你敢不敢跟老子喝,就问你老东西敢不敢?” “老子怎么不敢,你敢不敢?” “好,今日老子不把你喝趴下老子就不回府!” “谁怕谁啊!” 俩老家伙吵吵囔囔的堆在一块儿喝了起来,丹素笑望着那俩老顽童,忍不住有些感慨,时光注定会带走一些珍贵的东西,可也会留下一些更珍贵的不是吗? 丹素这边在热热闹闹的喝酒,别处就不那么和气了。 譬如齐广白的席位上,聚过去了京奕,不知两人聊了什么,只见京奕离开的时候面色不太好看。 丹素注意到,京奕走后,南越世子将离也过去聊了会儿,两人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也不知聊的如何。 丹素单手支着下巴,一杯一杯的喝,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其实她很早就想好好醉一场了,之前是一直没由头。 一连串事情发生后,丹素倒是想借酒消愁,但是却不舍得让青荀帮她承受那么沉重的负担,所以轻易不敢提这回事;现在青荀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若是丹素醉倒了,都没人照看她和一摊子事儿,她就更不敢放肆了。 丹素一杯杯喝着,微微低着头,不小心晃了个神,却猛然发现一双白锦云纹的靴子闯入了视野,下意识抬眼,见是西疆王子法夏,心头竟涌过淡淡的失落。 丹素勾了勾嘴角,下巴微抬,示意他坐下,“老子不喜欢仰视别人。” 语气让法夏觉得无比熟悉,若不是基本的声音不同,法夏几乎当即就能确认这是昨日绑他之人。 丹素给他斟满酒,贴心问道:“我看殿下身子骨不太好,能饮酒吗?” 法夏正要坐下的身体僵了片刻,笑道:“不妨事,本宫的身体好得很。” 丹素眸底动了动,到底是没再阻拦。 法夏闲聊般道:“听闻楼外楼除了丹素姑娘,还有一位绝世美人,今日怎不见她出来?” 丹素啊了一声,随意道:“姐姐不小心中了贼子的圈套,床上躺着呢。” 法夏惊诧道:“怎么这般不小心?严重吗?” 丹素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挺严重的,若是让我抓到那贼人,定打的他满地找牙、半身不遂。” 法夏的双腿不自觉收了收,面上笑的不动声色,“丹素姑娘还真如传言般直爽,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哈哈。” 丹素忽然盯着他的眼睛,幽幽道:“听闻醉朦胧是西疆特有的蛊毒,殿下可有法子解?” 法夏迎着丹素的目光,面不改色道:“这毒本宫只听说过,未曾见过,也不知道传说中的解药在哪。” 丹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啊,这样啊。” 之后,两人便无话可说。 丹素懒得寒暄,法夏也懒得应和。 法夏怀疑昨日的绑匪就是楼外楼的,本是想过来试探一番,却试了个寂寞,但由于这边比上首有人气些,还有酒喝,也就懒得动了。 丹素自顾自喝着清酒,时不时也帮法夏将酒杯斟满。两人相坐无言,却也格外和谐。 丹素不知喝空了多少壶酒,终于送走了法夏,目送着法夏踉踉跄跄的往上首的席位走,丹素肆意的挥了挥手,“殿下慢走,下次再喝啊。” 刚送走了法夏,丹素身边就挤过来一个京墨,他来的很突然,以至于让丹素有些猝不及防,眨巴着眼睛,后知后觉的问:“王爷怎么过来了?” 京墨自顾自的给自己斟满了酒,懒懒道:“小素儿不来找我喝酒,只能我主动来找小素儿喽。” 丹素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出了让她今晚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哥想干什么?” 京墨愣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丹素想问什么,嬉皮笑脸道:“你那么有钱,我哥眼红了,想把你发展成自己人。” 丹素道:“啧,那他还等着我主动去找他,求着把钱奉上?” 京墨笑了笑,不置可否,“小素儿可别,财大气粗容易招人嫉恨。” 丹素点头认同,道:“那怎么办?等他来找我?” 京墨忖了片刻,一脸认真道:“要我说,真不用那么麻烦。” 丹素不解的望着他,可能她喝的有点多,脑子有些跟不上,只见京墨盯着她的眼睛道:“把你变成自己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发展成弟媳,简单省事儿。” 丹素眯了眯凤眸,认真想了片刻,才想明白京墨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你们家人那一套,我懒得应付,估计进不了你家的门。” 京墨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大方道:“没关系,我进你家的门也不是不可以,虽然看起来像是吃软饭的,但本王真的不介意。” 丹素将京墨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挂着勾人的笑,“你那身子骨,消受得起?” 京墨笑望着丹素那副没长开的身子,脱口而出道:“小素儿想消受的话,我舍命也陪的起。” 丹素了然的点点头,半玩笑半认真道:“那本姑娘考虑考虑。” 第87章 顺水推舟(1) 宫宴上笙歌不绝,一直持续到夜半,才渐渐止息,丹素蹭了京墨的车出宫,然后换乘刘十七驾着的自家马车,回了楼外楼。 第二日一早,丹素还没睡醒,就被祝余叫起来,急匆匆道宫中有人来宣旨,说是请楼外楼老板入宫觐见。 丹素昨晚睡的迟,今日一早就被叫起来接旨,脸色本就不好看,那传旨的宫人也没眼识,催着丹素要即刻入宫,丹素的脸更臭了,强忍着才没有发作。 草草吃了两口饭,丹素坐在马车上还昏昏欲睡,驾车的刘十七和随行的祝余都自觉噤声,生怕一句话不对点燃了丹素的暴躁。 丹素靠着软枕,几乎就要睡着,马车忽然疾速停下,车里的人身体随之往前倾。 丹素没有防备,霎时惊醒,任祝余小心扶住,睡意全无。 “小姐,有人拦车。” 马车外,刘十七的声音有些低沉。 丹素从祝余撩开的帘子往外看,脸上的表情像是要杀人。 “长公主府的马车。”祝余在丹素旁低声道。 丹素凤眸眯了眯,看来长公主府的权势比她想象中要大嘛,连奉旨的车驾都敢拦,那就别怪她顺水推舟、狐假虎威了。 丹素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下了马车,满脸不耐烦丝毫不加掩饰,“郡主这是何意?” 杜若站在马车前,趾高气扬,“刁民,你这马车惊了本郡主的车驾,真是好大的胆!” 丹素扫了一眼自家的马,“我家的马确实被郡主惊到了,郡主是赔钱还是赔马?” 杜若哼了一声,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声,“你聋了吗?本郡主说是你的马惊了本郡主,本郡主要你道歉赔罪!” 丹素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郡主突然跑到我家马前面惊了我家的马不说,还反咬一口,是欺负我家的马不会说话吗?” 刘十七站在温顺的马儿旁边,闻言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伸手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小声道:“委屈你了。” 杜若气急,出口的声音又尖又细,“丹素,你血口喷人!” 丹素的目光带着冷意,“郡主还是仔细想想,到底是谁血口喷人。” 丹素的眼神很凌厉,像是大雪中刺骨的寒风,让杜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起一身鸡皮疙瘩,恍然忘却了这还是热烈的八月天。 两人当街闹出不小的动静,眼下有不少路人都围观过来,七嘴八舌的望着这场闹剧。 杜若定了定神,无论如何气势和面子不能丢,于是高声道:“丹素,今日是你对本郡主无礼,本郡主大度,不和你一般计较,你若是跪在本郡主面前跟本郡主赔个错,本公主今日就放你一马。” 片刻间,杜若就又恢复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目光中的自信仿佛认定了丹素一定会低头。 丹素淡淡道:“我若不呢?” 杜若道:“那就别怪本郡主不留情面了。” 丹素笑问:“郡主要如何不留情面?是一直在这里拦着,不让我过去吗?” 杜若嘴角露出得逞的笑,“本郡主听说你要进宫面圣,若是误了时辰,触怒了龙颜,本郡主就不信你还能笑得出来。” 丹素眉尖挑了挑,装模作样的与她僵持了片刻,忽然语气单纯无辜道:“既然郡主万般阻挠民女进宫,民女不去了就是,郡主不要生气。郡主是皇亲国戚,可以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民女只是一介平凡百姓,不能抗旨,更不能忤逆郡主,如果郡主得空入宫,还万望郡主记得在陛下面前替民女赔个罪,是民女不才,辜负了陛下赏识。” 说完,丹素毫不犹豫就上了马车,命刘十七迅速调转车头,扬尘而去,好像真的是伤心欲绝,惶恐至极。 “刘十七,跑快些。” “好嘞!”刘十七边快马加鞭,边回头问,“小姐是怕郡主追上来不会善罢甘休吗?” 丹素啊了一声,懒懒道:“我是怕她请我进宫,耽误我回去补觉。” 刘十七嘴角抽了抽,还得是他家小姐。 丹素到楼外楼就吩咐谁也不见,然后回房睡了个回笼觉,中午时分才起来,问到宫中的情况。 祝余道:“陛下迟迟不见姑娘进宫,着人查看,才知道姑娘当街被郡主拦了去,又得知查探的人听闻附近的百姓道,郡主无法无天、蔑视陛下,陛下发了好大的火,郡主现在还在御书房外跪着呢。” 丹素嘴角勾了勾,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而后京墨带着盛帝的安慰,亲自来宣召。进了别院,将圣旨往丹素手前一扔,就自然而然的攀着丹素的肩膀,哈哈哈笑的很大声。 丹素瞥了他一眼,展开圣旨扫了一遍,无外乎就是些骂杜若不懂事夸丹素端庄大方,不要和杜若一般计较,改日进宫盛帝亲自给她赔罪。 丹素将圣旨递给祝余收好,将京墨的胳膊扒拉开,见他笑到捂一手着肚子,眉尖微动,“王爷这么开心?” “哎呀,小素儿你都不知道,皇姐今日进宫的时候脸色有多臭,杜若哭的那叫一个惨,当着皇兄的面又被打了两巴掌哈哈哈哈——”还没说完,京墨就又忍不住笑起来。 丹素淡淡扫了他一眼,好心的给京墨倒了一杯茶水,听他笑着断断续续道:“我就从来没见过皇姐的脸色像今日这般敢怒不敢言哈哈哈哈哈,从来都是她教训别人,这次可好,跪在皇兄面前赔罪,那叫一个颜面尽失,太过瘾了哈哈哈哈——” 丹素幽幽问:“你跟你姐有仇?” 京墨的笑收敛了几分,却还是笑出了眼泪,“啊,又不是我亲姐,算不上有仇。我跟她又不熟,整天管那么宽,都管到我头上了,不给她吃一点苦头,真怕她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丹素轻嗤一声,“好像你挺有分量似的。” 京墨将身体靠在丹素身上,大部分重量都压过来,痞笑着,“小素儿亲自感受一下,我是不是挺有分量?” 第88章 顺水推舟(2) 丹素顺手在京墨胳膊上拧了一把,听他嘶一声迅速弹开,闪到一边一脸震惊的望着她。 “小素儿~”京墨语气可怜兮兮,一双桃花眼尽显无辜。 丹素皮笑肉不笑,凤眸眯了眯,“啊,王爷是挺有分量。” ** 入宫的马车上,京墨苦口婆心,虔心规劝。 “小素儿啊,皇兄让我亲自请你入宫,在他看来已经是放低姿态,想要让你不计前嫌。你一会儿进去,可小心点,别在他面前跟长公主和杜若呛上。我那长姐,一天天的没个长姐的样子,却整天摆个长姐的谱,皇兄在她面前也是得收敛几分,如果你被她咬住了不放,吃亏的说不定是你。” 丹素瞥了他一眼,京墨似是无所察觉,依旧自顾自絮絮叨叨,“她就像个牛皮糖,你一粘上,就不容易甩掉。小素儿你可千万要洁身自好,别轻易让她黏上你啊。不过就算她盯上你了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呢嘛,有我在,她也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儿,我护着你。” 丹素本想开口骂一句嫌不嫌烦,听京墨后四个字,忽的心中颤了颤,呼吸下意识滞了片刻。 虽然早就知道这人平时就没个正形,在她面前更甚,花言巧语听多了,还真有一丝动容。 抑下心底的异样,丹素嘴角勾了勾,面上与往常无异,“那就劳烦王爷护着我了。” 御书房里,盛帝从早等到中午,连饭都是在御书房用的,本以为是早朝后三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硬是被杜若扰的乱七八糟,一直到了下午还没个头,也是气的说不出话。 京墨带着丹素进去时,盛帝还在看折子,终于等到了丹素,忙叫她免礼入座,倒叫丹素略显惶恐。 “陛下体恤谅解民女,不计较民女以下犯上、不讲尊卑,民女却不能娇纵任性,恃宠而骄。今日之事,属实是丹素一人之过,还请陛下明察,不要迁怒郡主。” 盛帝暗自叹了一口气,亲自上前扶起长跪不起的丹素,一脸慈和,倒真像是个宽厚仁德的好皇帝。 “姑娘请起,今日之事朕已明察,杜若那丫头向来蛮横惯了,朕一直体察她年纪小不懂事,没想到却纵的她连奉旨的车驾也敢拦,还口出狂言。” 盛帝将坐在椅子上,举手投足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朕已经命她闭门思过,不好好反省不得出府,看她长不长记性!” 盛帝本以为听到这儿,这丫头起码得站起来惶恐一下,推脱一番,却没想到丹素直言道:“陛下圣明。” 盛帝:“……”敢情他不开口客套几句,他就不圣明了呗! 京墨自觉坐在丹素旁边,附和着,“就是,皇兄这次干得漂亮!” 盛帝瞪了京墨一眼,他这六弟第一次这么直白的夸他,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儿呢…… 丹素自顾自喝了口御书房的茶水,感觉比自己的楼外楼差远了,便再没动一口。 盛帝眼见着这两人,一个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一个毫不见外端庄淡定,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得抿了抿嘴,先开口道:“听闻丹素姑娘自姑苏而来?” 丹素点点头,淡淡道:“民女家在姑苏。”虽然已经家破人亡。 盛帝道:“姑娘行商千里,见识广博,想必定了解各处的风土民情,关心着平民百姓的饥寒饱暖。” 略思忖,丹素已经大致能猜到盛帝想干什么,但是她经历了个不怎么舒坦的早上,现下也不想那么轻易就顺着盛帝的意,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 “民女只是坐贾行商之流,了解黎民所需,也只是关心自己的生意该从何处下手,如何能赚到钱而已,实在是不似陛下所说的这么高尚。” 这么直白,盛帝倒真有一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还真是一点台阶都不给他留。 好在也是应付惯了朝堂上那些奸诈狡猾之辈,盛帝沉吟片刻,便故作愁眉不展道:“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在高位久了,便也忘记了吃的粮是如何种的,穿的衣是怎样织的,殊不知底层百姓疾苦啊。” 丹素敛了眉,一脸无辜问道:“陛下是觉得民女作为商人,不该无视耕种促织的不易、赚平民百姓的银钱?” 盛帝愕然,顿了片刻,连声道:“不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而后无措的望向京墨。 京墨一日内,两次接收到来自自家皇兄的请求,心道也罢,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丹素和兄弟面前,选择站在兄弟这头。 京墨挺了挺瘫懒的脊背,觉着不太舒服,又瘫了回去,懒洋洋的,“小素儿可能误解了皇兄的意思,本王来解释一下哈。” 听到京墨对丹素的称呼,盛帝眼中有异样一闪而过。 丹素扭头看着京墨,只听他懒懒的声音接着道:“小素儿可知道南方七月大旱?” 丹素眯了眯凤眸,点点头,她不止知道,还在旱灾当头的时候,让人做了点儿小事儿。 京墨接着道:“七月大旱,六月无雨,南部百姓几乎颗粒无收,饿死的不在少数。朝廷的赈灾银拨了一次又一次,但到百姓手中的几乎不足两成,饿殍遍地情形照旧。” 丹素轻轻敛着眉,这些她都知道,只是已经过了那么久,还是没有丝毫改善吗? 京墨道:“百姓颗粒无收,流离失所落草为寇不在少数,这样聚集起来只会欺压更多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因此,灾情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一日日严重。” 这些,丹素可以猜到,但由于最近着急青荀的事,关于那些灾情后来的情况她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地方官府始终没有作为?” 丹素一针见血的问话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让盛帝也忍不住汗颜,说到底,都是他用错了人。 京墨嘴角勾着,“小素儿不是家在姑苏么,自然知道那些蛀虫到底是有多贪婪多自私。” 丹素张口就想问,难道整个江南都没有可用之人,张了张口,却还是噤了声。 江南刚经历了黄宣一干人的洗劫,就算有那么一些宁折不屈之人,又如何抵得过上下层层压制和无药可医的贪婪? 是为蓬中生麻不扶则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第89章 顺水推舟(3) 京墨瞧着丹素眸底不是如古井无波,很快明了她心中所想,便道:“眼看就要入秋,天气转凉,若是灾情就这么持续下去,恐怕就不只是饥荒这么简单了。” 灾年,饥荒,若是再遇上严寒,饥寒交迫之下,易子而食恐怕不只会出现在史书上,疫病也有可能随之而来。 丹素抿着朱唇,片刻后,问:“国有灾患,防不胜防则需竭力遏制,而后以此为戒。” 顿了顿,丹素转向盛帝,“眼下陛下自当遣人去治理,叫我入宫是为何?难不成是叫我去肃清江南的蛀虫?” 盛帝捏了捏眉心,终是叹了口气,道:“不是朕不想治理,普天之下,北盛之内,哪一个不是有血有肉的百姓,朕身为一国之首,自然是希望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盛帝直直望着丹素,不再拐弯抹角,“本王欲遣一赈灾的钦差去南方各地赈灾,钦差的人选好定,只是眼下还缺了一位熟知当地风土人情和官府诸事的监察史……” 丹素眉尖轻挑,似是难以置信,“陛下想让民女做监察史?” 盛帝点头道:“姑娘果真玲珑剔透,一点就通。”虽然这话说的,有点违心…… 丹素忖了片刻,为难道:“陛下有心赏识,民女本当竭尽全力,只是——” 盛帝自然是个明白人,爽快道:“有何不妥,姑娘但说无妨。” 丹素道:“只是民女现下有些家事要处理,一时走不开身,更不能不远千里、下一趟江南。” “什么家事?只要朕能帮得上忙,一定尽快帮爱卿处理好。” “多谢陛下,此事唯民女一人可。” 盛帝默了默,还真是拒绝的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宫人上来添满了茶水,盛帝望着漂浮的茶叶,正思忖软的不行来硬的?就听丹素慢吞吞道:“但监察史一事并非无解——” 丹素还未说完,就被一道尖细的声音打断,紧接着从御书房外闯进一位华服女子,容貌艳丽,与杜若有三分像。 “哟,这是哪儿来的刁民?一个再下流不过的风尘女子也敢在御书房里说三道四,皇弟你真是太好欺负了,莫要被人骗了去!” 丹素凤眸微不可察的眯了眯,不动声色看着来人;京墨则是瞥了一眼他名义上的皇姐,心中警惕,转而往丹素身旁靠了靠。 盛帝正颇有兴味的听丹素讲着对策,不料被当即打断,心中一阵不喜,拧着眉望向长公主,“你怎么擅自进来了?” 长公主不见外的往盛帝下首一坐,态度不见丝毫的恭敬,“陛下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了我家杜若,本宫自当前来讨个说法。” 盛帝不悦道:“那件事,朕先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是杜若有错在先,她也承认,罚她是应当的事,你又来闹什么?” 长公主哼笑一声,是一点也没听进去,“陛下都没弄明白事情的起因经过,连查到的东西也是几句刁民的一面之词,如何能说清楚?” “住口!” 盛帝顺手摔了手边的茶盏,素来慈和的眼睛瞪的是愤怒,嘴唇都忍不住轻轻颤抖。 长公主蓦地被镇住了,她在这个不争气的皇弟面前,还未吃过这样没面子的教训,一时又惊又惧又恼。 丹素淡淡道:“陛下息怒。” 盛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几口气,强忍住心中的不满,对长公主道:“看来是朕平日里对皇姐太过纵容,让皇姐在我这御书房就能无法无天!” 长公主明白过来盛帝的怒气,原是她方才口无遮拦,触了他的逆鳞。 她平日里能不把他的提醒玩笑当回事儿,但是不能质疑他的权威和手段,处在皇位上的人,不过是有一条冠冕堂皇的底线,而她,气急反而忘记了。 长公主后知后觉惶恐起来,慌慌张张的从座位上站起来,“陛下,本宫不是那个意思,陛下,本宫只是想趁奸人在场,当面对质一番,并不是不相信陛下。” 盛帝闭口不言,微微合着眼,像是不想看见她,胸膛还在一起一伏,足见怒气未消。 丹素也站起身,先礼了一礼,淡淡道:“公主想要如何对质?是想把郡主叫来,再让民女陈述一遍郡主拦车的经过,而后让郡主再羞辱民女一番吗?” 长公主见盛帝不言语,转而将怒气对准丹素,染了丹蔻的手指指着丹素,“分明是你这丫头算计我家杜若,杜若她虽然骄横了些,但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定然是你有错在先,三番五次挑衅。” 丹素道:“民女自知身份低微,面对郡主当街羞辱,只是再三忍让,不想民女的忍让并不能让郡主和公主消了怒气,民女真的不知该如何赔罪。” 长公主张口就想说放肆,丹素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民女委屈事小,误解了陛下的一番好意事大。陛下以勤政爱民、宽厚仁德着称,长公主难道想因为当街发生的区区小事,让陛下背上小气善妒、昏庸无道的恶名吗?” 嘶——京墨听到这儿,都忍不住想拍手称赞,能在御书房当着皇帝的面,气势汹汹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丹素了。 盛帝的怒火本来往下压了几分,听了丹素的话又蹭一下长的老高,怒目瞪着长公主,仿佛她要敢错言半句,就能将她当即逐出皇室族谱。 长公主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被算计了,忙跪在盛帝脚边,慌里慌张道:“陛下,本宫绝无此意,还望陛下明察。” 盛帝只冷冷看着她,长公主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妄言,也不敢不说话,只怕一个风口浪尖被降罪,那她就真的完了。 长公主换上一张委屈可怜的面孔,泪眼婆娑望着盛帝,道:“三弟啊,这次长姐真的是气昏了头,你也知道,长姐素来最见不得杜若受欺负,眼下实在是关心则乱,不分轻重,但绝无蔑视皇权之意,你就谅解长姐这一次吧?” 第90章 赴下一个约(1) 盛帝默了片刻,终究是动容了,到底是胞亲的兄妹,再不好,他在这档口也不能无情无义。 “皇姐且起来。” 盛帝将长公主扶起,语气很淡,淡的没有一丝感情和温度,“皇姐既然知错,就回府思过一个月吧。” 长公主还想说什么,盛帝却摆摆手,让人把她扶了下去。 丹素面无波澜,自觉接着方才的话道:“陛下明察,民女因家中私事,现下确实不能担此大任。但民女可为陛下推荐一人选,此人非但了解江南民情,还曾交结江南一带的乡绅,来往便利,定能助钦差大人成事。” 盛帝脸上总算是有了点喜色,即刻问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可愿领此命?” 丹素微微抬起头,看着盛帝,“此人行踪隐秘,素无拘束,民女也不知他在何处,但民女愿全力寻找嘱托,定能使其在半个月到姑苏一带领命。” “好,好,好。” 盛帝又寒暄几句,问道:“姑娘所言,可是楼外楼白影公子?” 丹素轻轻摇头,盛帝疑惑道:“哦?朕就在宫中,尚能听说白影公子大名,可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才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等大事,却还不能委托令兄出马。如此一来,姑娘的家事可是和令兄有关,才使得两人都不能抽身离开?” 丹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置可否,“白影之事,即是民女之责;民女所言,即是白影之意。” 盛帝朗声笑着,赞兄妹二人有情有义,京墨却眯起了桃花眼,仔细品味了一番其中的深意。 ** 回楼外楼的马车上,丹素与京墨分坐两边。 京墨自出了御书房,就一直思忖着丹素最后话中的含义,到底还是没想明白,直到上了马车,还在丹素身上打量着。 “王爷有话不妨直说。”丹素合着的眼睛也不睁开,却好似准确的捉住了京墨赤裸裸的打量。 京墨顺腿坐在丹素旁边,凑到她面前,笑嘻嘻问:“小素儿和白影真的是兄妹吗?” 丹素懒懒的啊了一声,反问道:“难道王爷觉得不是吗?” 京墨一手托着下巴,一边仔细观察丹素的颈间,一片洁白无瑕,“本王觉得不是。” 丹素不以为意,“那王爷不如说一说,丹素和白影是什么关系,让我听听对不对。” 京墨眯了眯桃花眼,沉吟片刻,忽然道:“本王不说了,还是等小素儿日后明明白白告诉我吧。” 丹素轻嗤一声,不再接话,就听京墨继续问道:“小素儿答应了皇兄的要求不说,却爽快同意为赈灾捐献银钱,就不怕这些银子到了南方,像之前一样都被人吞了去?” 丹素淡定道:“我的银子,谁敢乱吞,我就敢让他吐出来。” 京墨啧了一声,也是,丹素是最看重银钱的,要是让她把手中的银钱白白扔出去,那才真是见了鬼。 京墨道:“那小素儿向皇兄讨的一个恩赦,可是想好怎么用了?” 丹素懒得答,京墨不挠不休问:“小素儿是想干什么大事?可否带我一个?” 丹素眼角抽了抽,不应。 京墨:“小素儿的大事有何好处?本王现在还能入股下注吗?” “小素儿不会是要买通官商赚大钱吧?不行,本王一定要入股。” 丹素:“……”这厮一天天的,光一张皮长的好看,里边都装的什么浆糊。 “小素儿?小素儿?本王可以多出两成,三成也行,只要你让本王入股,本王一定尽职尽责,绝不混水摸鱼、辜负了这场生意。” 丹素终于抬眼看他,“王爷手中的闲钱很多?” 京墨点点头,又摇头,“本王的一万两黄金都在你手中,本王也没几个钱了。” 丹素道:“那你急个什么劲儿?朝堂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让你跑到我面前混吃混喝?” 京墨一脸惨兮兮的笑,“小素儿你是不知道,本王月例就那么几两银子,饭都不够吃的,苦的很。” 丹素一副你猜我信吗的眼神,京墨此次作妖告罄。 回到楼外楼已经是晚些时候了,京墨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赖在别院吃饭,美其名曰身心补偿。 丹素懒得搭理他,直接去楼外楼找刘十七,她今日还有约未赴。 上上房,法夏等了整整一天,从早上楼外楼开门营业开始,就包下了剩的唯一一间上上房,花了他不少银钱,结果硬是等了那绑匪一天,也没见着一个鬼影。 法夏正暴躁间,刘十七敲门进去,“公子,您等的人请您移步上房。” 法夏眉心抽了抽,还移步上房?那他今日包下上上房的意义何在?难不成只是为了给楼外楼送钱? 法夏气冲冲踹门进去,外间却空无一人,往里走只见里间的帷布落下,可见其后朦朦胧胧的人影。 “殿下久等了,请坐。”依旧是低沉的声音,与那日无异。 法夏敛了敛心神,他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被这样当成猴耍过。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丹素淡淡道:“我是什么人,就不劳殿下挂心了;我想要做什么,殿下应当一清二楚。” 法夏眼底透出一抹狠戾,“你是楼外楼的人?” “殿下不必激我,我们做的是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知道的太多反而是累赘。” 法夏又敛了眉,若是楼外楼的人,怎么敢明目张胆的约在楼外楼?而且他昨晚宫宴上不是没有试探过,那个叫丹素的丫头,话里话外非但没有丝毫破绽,反倒是想从他嘴里套话。 法夏坐在桌边,透过帷布望着那抹虚影,冷哼一声道:“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你也倒是有脸说出口。” 丹素不置可否,语气也冷冷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殿下敢做不敢当?” 法夏道:“少废话,解药带了吗?” 丹素淡淡道:“那得看殿下有没有带醉朦胧的解药,或者是幽冥谷的幽冥草了。” 法夏顿了片刻,“解药本宫没有,幽冥草也根本带不出幽冥谷。” 丹素轻嗤一声,无语道:“那你来干什么?” 法夏也无语,他就是来拿解药的。 第91章 赴下一个约(2) 默了半晌,法夏像是无奈,开口道:“醉朦胧素来只用来毒,毒一个算一个,那还有人会把解药制出来带在身上?” 丹素冷然道:“刚巧,我用毒也不喜欢将解药带在身边。” 闻言,想到这两日自己身上所受的折磨,法夏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本宫怎么办?” 丹素事不关己道:“殿下什么时候拿出了醉朦胧的解药,你的毒就什么时候有的办。” 很快,法夏身上又涌起一波毒性,像是万蛊噬心的疼,四肢酸软无力,闷哼呻吟抑制不住的从唇边溢出。 丹素低着头,摩挲着刚刚修剪好的指甲,外室的声响充耳不闻。 一刻钟后,法夏终于缓过来,但身上是数不清的疲惫,大汗淋漓,缓缓开口道:“本宫只有抑制毒性的药,虽于体有伤,但总归是可以缓一段时间,你可趁此期间去找幽冥草。” 她下的毒,可以确定法夏一时不可能解不开,入骨疼痛之下还不肯松口,想必他手中真的没有解药。 丹素语气清冷,“幽冥谷在哪?” 法夏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心底的噬痛总算好了些,抬头望向内间的身影,“那本宫这毒——” 丹素冷哼一声,道:“殿下认为你有与我谈判的资格?” 法夏手中无药,丹素却不一定,如此看来,法夏好像确实不能轻易要求什么。 “本宫这里还有抑制醉朦胧毒性的药。” 丹素道:“抑制又如何?不还是解不了毒?” 法夏:“……”这毛贼太不上道了。 “本宫只知道幽冥谷在西疆、南越和北盛交界之处,至于具体位置,无人知晓。” 丹素眉心微敛,幽冥谷这个选址确实够隐蔽。三国交界之处,谁都不敢松懈,而幽冥谷却敢落在三国最在意却也最容易战乱的边角,也是需要本事的。 “殿下还有更详细的消息吗?” 法夏摇头道:“无他。” 丹素问:“那你手中的毒,是怎么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法夏愕然,反驳道:“你以为本宫和你一样下流无耻吗?本宫的毒自然是光明正大得来的。”只是给他毒的人,已经不在了。 隔着厚厚的帷布,丹素自然没有察觉到法夏此刻突出起来的失落、怨怼和愤怒,只淡淡道:“殿下把药留在这里,你身上一半的解药在方才你待过的上上房,去拿便是。” 法夏定了定神,“那剩下一半的解药呢?” 丹素自然而然道:“等我按殿下说的,成功找到了幽冥草,自会命人将解药送到殿下手上。” 法夏忖了片刻,“那若是你找不到呢?” 丹素嘴角勾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那就委屈殿下以命偿命了。” 两人都默然,丹素眯了眯凤眸,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所以殿下还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助我早日找到幽冥草,也助自己早日解了毒。” 法夏将身上携带的朱红色药瓶放在桌子上,道:“关于幽冥草,本宫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这瓶药,只能用一次,且用后十日内若是还找不到幽冥草解毒,就会血脉喷张七窍流血而亡。” 法夏直直望着帷布之后,严肃道:“因此,只能在最后关头保命用。” 丹素深吸一口气,微弱的气息道了声好。 法夏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去了上上房,心中却有几分酸楚。 不知道何时,给哪个仇家下的毒,却招来今日杀身之祸,自己做的孽,早晚都要还。 只是,中了毒沉睡的那人,是比他幸福的吧?毕竟那人还有这样一个愿意为其舍身冒险求药的同伴,而相比起这人,真正在乎他那条命的,只有法夏自己。 丹素在原处坐了一会儿,脸上的倦容和困意悄然无影无踪,人前的孤傲神色淡的不能再淡。 不知过了多久,京墨推门而进,正好撞上走到门口的丹素,丹素及时闪身躲开,不动声色地将朱红色的药瓶收在身上。 “王爷怎的过来了?是想在楼外楼再蹭一顿?” 京墨灵敏的捕捉到丹素脸上一闪而过的难过,心中揪着疼,面上不动声色,笑嘻嘻问道:“那小素儿可以陪我一起吃吗?” 丹素白了他一眼,抬脚就往外走,“可以啊,五百两。” 京墨正要往怀里摸银票,却听丹素接着道:“黄金。” 京墨忍不住肉疼,上次的一万两黄金真的要了他大半个身家,要不是看在是丹素救了他的命的份儿上,他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拿出来。 如今,别说五百两黄金,就是一百两黄金,他都要斟酌再三。 京墨没骨头的挨过去,贱兮兮笑着,“小素儿不能打个折吗?五百两黄金真的有点贵了。” 丹素瞥了他一眼道:“嫌贵啊?” 京墨满眼渴望的点点头,丹素接着道:“那免谈。” 说完,丹素头也不回,往别院走。 没一会儿,京墨就又黏过来,大喇喇径直忽略丹素嫌弃的眼神,轻车熟路进了别院。 丹素直接去了青荀的房间,有日子没来,房里还是老样子,床榻上的人也是老样子。 京墨眼见着丹素进了青荀的闺房,想了想,还是君子端方的在院子里停住了脚步,有一搭没一搭跟熬药的沙棠闲聊。 房内,丹素拿过毛巾,给青荀擦拭,声音柔柔的,“杜衡说你听的见,也感觉得到,对吗?” 无人回答,丹素接着自顾自道:“我这几天没来看你,你不会生气吧?” 说到这儿,丹素勾了勾嘴角,“我前天去给你报仇了,把那人痛打了一顿,还给他下了毒,让他每一日都不好受。” “今日,我又见了他,给了他一半的解药,剩下的一半,等你醒了,亲自决定给不给他。” 丹素放下毛巾,蹲在床边,双手握着青荀放外侧的一只手,“姐姐,我大致知道幽冥草在哪儿了,就是有点远,我带你一起去找好不好?” 等了片刻,丹素恍若无事的将青荀的手放回被子里,自言自语道:“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我们这几日就准备出发,姐姐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路上舟车劳顿,你可要坚强一点。” 第92章 南下(1) 丹素从青荀房里出来,见京墨还在,眉尖微动,嫌弃道:“王爷混吃混喝不够,还要混睡吗?” 京墨嘻嘻哈哈道:“小素儿若主动让我睡,我当然不会拒绝。” 丹素白了他一眼,这厮就不能好好说话么?一天天脑袋里装的什么废料。 丹素将朱红色的药瓶递给杜衡,道:“研究一下,就这么点儿,小心些。” 杜衡点头收下,转身就回去琢磨了。 丹素吩咐祝余,让刘十七明日准备一个客船,再采集一些食材和用具,顺便知会姑苏一声,准备一辆大一点的马车。 京墨凑过去,问道:“你知道幽冥谷在哪儿了?” 丹素爽快道:“大致知道,具体的不清楚。” 京墨敛着眉,“那你去哪儿找?” 丹素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到那附近,一定不会找不到消息。” 京墨想说,他也查到了一点,但是那边情况复杂,他不敢任丹素去冒险。 “我和你一起去。” 丹素看着他,是真的疑惑,“你去干什么?” 京墨转瞬间又换上一张笑嘻嘻的脸,揽着丹素的肩膀,“本王也查到了一点儿东西,说不定能帮上忙,小素儿确定不让本王跟着吗?” 丹素怀疑的盯着他,无法判断这话里的真假,又听他道,“准备什么时候走记得跟本王知会一声。” 丹素半信半疑的应下,随他去吧,多一个苦力,不用白不用。 两天的时间,刘十七和祝余将路上所需的东西筹备得差不多,京墨留意着他们的动静,早早地就派人把自己路上要带的几个包裹送过来。 离开前,丹素去见了商陆,请他帮忙看住大理寺监牢里的那位,商陆这才得知她要离都。 商陆点头应下,青荀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一些,自然不会拦着丹素,只道路上小心,圣都一切有他。 丹素淡笑道好。 临走时,丹素笑着道谢,很真挚,“商陆,如果楼外楼有什么事,也麻烦你多关照一些,回头我请你喝酒。” “嗯,你放心。”商陆很想开口问,是不是有人陪她一起去,但还是忍住了,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丹素笑着挥手,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要在以往,楼外楼根本无需她挂怀,但现如今不一样,楼外楼里还留了几个她牵挂的人,树大招风,她不能不防。 ** 客船上,依旧如来时晃悠悠的圣都靠岸一般,晃晃悠悠的从圣都漾去。 天很晴,水很清。 丹素站在甲板上吹风,背对着圣都。 京墨带着石景和杜衡沙棠两个丫头一起安置好东西,就跑到甲板上来找丹素,挨着她靠在围栏上。 丹素望着江面,湛蓝的天空跃然水上,“王爷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京墨答非所问,“出门在外,小素儿还是别叫我王爷了,容易招仇家。” 丹素顺着话茬问:“那叫你什么?” 京墨大方道:“随便,小素儿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叫京墨也行,叫阿墨也行,或者别的什么比较亲密的称呼,比如夫君相公这些,我都是不介意的。” 丹素睨了他一眼,“懒得叫你。” 京墨轻笑出声,余光扫过丹素耳边的发丝,突然柔情道:“小素儿查到了幽冥谷的地点,找得到幽冥谷;我查到了幽冥谷的规矩,进的去幽冥谷。咱俩天衣无缝的配合,一定找得到幽冥草。” 桃花眼里稀碎的光亮闪闪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京墨在说些什么肉麻的甜言蜜语。 丹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脑海中涌出话本子上的一段话: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半晌,京墨被丹素这温情脉脉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脊背一凉,却还是忍不住戏谑道:“小素儿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不成是真的爱上我了?” “爱你大爷!” 果然,丹素突然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京墨还沉醉在丹素惑人的眸光中,后知后觉的弹开,胳膊上疼得嘴上斯哈抽气。 京墨站在两步之外,足够的安全距离,一脸无辜道:“小素儿下手真狠,没爱上就没爱上嘛,虽然我承认我长的很好看,但我也没有逼你现在爱上我嘛。” 丹素轻嗤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京墨你是不是特闲?” 京墨又凑过去,自然而然的揽着丹素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小素儿猜的真对,我若不闲,谁陪你南下呢?” 丹素风轻云淡道:“难道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陪着了?” 京墨一身正气道:“好兄弟,当然要两肋插刀,这是应该的,小素儿不必介怀,更无需逼我。” 丹素:“你哪只眼睛看见姑奶奶介怀了?” 京墨先跳到一边,以防丹素突然伸过来的魔爪,“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小素儿不必害羞,也无需过意不去,我这条命你都救了几次,帮这点小忙是应该的。” 江面上吹来一阵凉风,从颈间拂过,不能再惬意。 丹素舒服的眯了眯凤眸,“本姑娘今日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计较。” 京墨试探着走过去,靠在丹素身上,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放松警惕。 却还不等京墨松上一口气,丹素的手突然挪到围栏上,把他吓了一跳,躲开老远。 丹素鄙夷地望向京墨,毫不掩饰的嘲笑出声,肩膀都一耸一耸的,天青色的衣摆随风舞动。 京墨怨怼的看着丹素,也不说话,默默等她笑完了,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上前宽容大方的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小素儿想笑就笑,别憋着,憋坏了我会心疼的。” 丹素白了他一眼,看京墨的眼神就像在看白痴,转身回去吃饭睡觉了。 第93章 南下(2) 这次南下,虽然走的也是水路,但却和之前进圣都的路线不同。 西疆、南越和北盛的交界,在西南方,此次穿江而过,也不算抄近道,只是往西要走不少路程。 客船不似商船,不需要承载货物,生活用具都是上等的,房间布置也显得宽敞不少。 刚开始几天,沙棠过惯了圣都循规蹈矩的日子,还能拉着杜衡,伴着丹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京墨在旁边偶尔调侃两句,也不显得无聊。 到后来,在江上漂实在无趣,沙棠也失了兴致,摸到小厨房兀自捣鼓食材;杜衡依旧沉迷解毒,无法自拔。 而石景从一上船伊始,就没了动静,后来丹素想到他可能是跟船夫聊天去了,后来碰巧见着他往船舱后走,便证实了这一想法。 全船上下,除了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青荀,也就丹素和京墨两个闲人了。 丹素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后来被京墨嘲笑了一番,调侃她的生活跟沙棠做出来餐桌上的肉没什么区别,笑完还不忘加上一句,“不过不管小素儿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 丹素瘫了几天,也委实觉得浑身不得劲,躺的身体发酸,又想到接下来翻山越岭需要一个好身体,于是每日闲下来的时候,就是逼迫京墨和她打一架。 最开始,京墨不当回事,以为丹素只是一时兴起,就陪她玩儿玩儿。 后来发现丹素是真的想打架,招招不留情,有时候还有意无意往他脸上招呼,京墨躲闪不及,还真能被丹素得手几次,于是也认真对待起来。 两人除了第一次见面,之后再没有这样酣畅淋漓打过了,不知是不是京墨的错觉,他感觉丹素的身手相比第一次有很大的进步,不仅能轻易近他身,还能偶尔在他身上招呼几下。 一次,京墨一手挡过丹素的手掌,一手按下丹素踢过来的脚,笑嘻嘻问道:“小素儿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练习了?怎的进步这么多?” 丹素没答,想到第一次两人打起来,自己时时处于被动,看京墨那张俊逸的笑脸都觉得糟心,于是招招对着他的脸去。 这边京墨感受到丹素的怒气,一边抵挡,一边连声赔罪,“小素儿别生气,我不是说你不强,我功夫本来就很厉害,小素儿能和我打成这样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换来的却是丹素更猛烈的攻势,京墨哭笑不得,也不敢再多嘴解释。 一场下来,两人都大汗淋漓,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身体却是轻松的。 汗湿的发丝贴在丹素的两鬓眉间,下颌处明晃晃的,迎着江上的日落,映着江面的鳞波,极美而不自知。 京墨抱着臂,靠在一旁,望着丹素的方向,不知是看景还是看人,桃花眼底绚烂了万年的光华璀璨,久久不息。 客船最终在荆水靠岸,码头人来人往,吆喝声说话声不断,看着好比圣都一样热闹。 下船时,丹素自然而然的要弯腰抱起青荀,京墨凑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出门在外,姑娘家家的要学会柔弱。” 说完,京墨在丹素反应之余稳稳抱起青荀,接着道:“放着男人不用,是嫌弃我长的太好看舍不得用吗?” 丹素抽了抽嘴角,转身就走。有人帮忙,她也乐得自在,南下的路长着呢,她确实不必亲力亲为,攥着力气敲开幽冥谷的门不好吗? 京墨抱着青荀跟在后,随丹素找到提前安排好的马车,将青荀小心放在厚厚的垫子上,全程规规矩矩,倒真是的君子得不能再像君子了。 虽然提前安排了一辆宽敞的马车,但在沙棠和杜衡上去后就已略显逼仄,丹素往里看,青荀所需的东西用品摆放的整整齐齐,也不好再动,便忖着要不要把两个丫头的东西挪到别的马车上。 京墨揽着丹素的肩膀道:“小素儿这边太挤了,不如跟我坐一趟吧,我俩在前开路。” 沙棠和杜衡也觉出空间太小,但是不想把东西拿走,听京墨要带丹素走,便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姑娘安心去吧,这里有我们照顾着,你就放心吧。” 丹素瞧着两个丫头不能再明显的意图,嘴角抽了抽,没说话,京墨当她默认,直接揽着把人推上了自己乘坐的马车。 京墨的马车也是提前着人备好的,本着舒服的原则,车内的软垫不比青荀躺着的差,空间也足够大,睡觉打滚不成问题。 丹素啧了一声,自觉在一旁坐下,“王爷就是会享受。” 京墨挨着丹素坐在另一侧,脸上是一个大大的笑容,“都说了出门在外,小素儿当注意身份,记得下次不要这么叫我哇。” 丹素啊了一声,是她叫顺口了,一时改过来还真不太习惯,便试探着叫出声:“京墨。” “哎——”尾音拖得老长,京墨笑得有点欠揍。 出口的两个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习惯,还挺顺口的,丹素记得她这么叫过,但都是不太平常的时候。 马车缓缓驶动,丹素撩开帘子往外看,另一辆马车紧紧跟在后面,也走的稳稳当当。 荆水的码头人来人往,街道上也是熙熙攘攘。 丹素记得听红姨提过,这里是个来往货运的繁忙小城,从北向南、向西的货物大都从这里转运,来往的很多都是商人。 到城内的一家酒楼,天色已经不早,几人当晚就在荆水歇下。 丹素瞧着“酒楼”的招牌,啧了一声,忍不住骂一句刘十七,知道挂“楼外楼”那么好听的名字,就不知道给这家酒楼换个名字么。 丹素先走进去,要了五间房,她和青荀各一间,两个丫头一间,京墨一间,车夫和石景一间。 依旧是京墨抱着青荀上楼,在找房间的时候,将青荀放在丹素和两个丫头的房间之间。 丹素本还考虑要不要和青荀住一间,但又想到青荀一向喜欢干净,又喜欢清静,不喜别人打扰,便给她单独开了一间。 丹素在青荀房内坐了一会儿,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自顾自说了些一路上的计划和打算,报备接下来的行程。 丹素推门出去的时候,京墨正候在门外,不知等了多久。 京墨仿佛没有看见丹素脸上的惊讶,自然的揽住丹素,“下去吃饭?” 丹素眉梢挑了挑,“好啊。” 第94章 贼(1) 丹素跟着京墨下楼吃饭,却刚巧碰见酒楼掌柜关了店门,丹素瞥见天色转黑,但也不至于到关店门谢客的时候,不由有些奇怪。 京墨也察觉了这一点,在店伙计上菜的工夫状似无意问了一句,店伙计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丹素和京墨对视一眼,也不勉强,自顾自吃着饭菜,神色无异。 将上楼时,店掌柜叫住他们,也不知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盯着丹素道:“我看你们随行的多是姑娘,在这荆水,还是小心些为好,尤其是晚上。” 丹素敛了敛眉,听京墨诧异问道:“掌柜的这是何意?难不成在这儿能有什么吃人的妖魔?” 店掌柜摆摆手,低声道:“比妖魔还可怕。” 丹素走过去,扔了几两银子到桌面上,“掌柜的不妨详细讲一讲,您也看见了,我们一行多是姑娘家,出行多有不便,自然是能小心就小心。” 店掌柜看着那几两银子,忖了片刻,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压低声音道:“荆水有贼,专门在夜间挑姑娘下手,这阵子已经毁了十几个姑娘了。” 丹素看了一眼京墨,又望向掌柜,恨恨道:“难道官府就不管吗?” 店掌柜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灾荒完了是饥荒、疫病、强盗,小小的荆水城,哪有那么多管闲事的官府啊。” 京墨握住丹素因愤怒而轻微颤抖的手,大掌中的温热让丹素有些烦躁的心平静了很多。 京墨道:“听闻朝廷已经派遣钦差南下治理,还无成效吗?” 店掌柜哼笑一声,道:“一个钦差和一个监察史,就算斗得过一群贪官污吏,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倒是实话,当所有人都蛇鼠一窝、蝇营狗苟,那照入其中的清风朗月便成了所有人的公敌,射入阴暗沟底的唯一一束光便是罪恶的本源。 丹素转了话题,突然问:“那个贼为什么专门在晚间挑姑娘下手?” 店掌柜也疑惑,但更多的是恐惧,摇摇头道:“我只见过前些日子爆尸街头的女人尸首,一个个凌乱不堪,身上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乌青。仵作说,这些女人原本都是黄花大姑娘,死前所受的屈辱比死更甚。” 丹素身上的气息凛冽了几分,京墨脸色也不太好,但还是软着语气道了谢,拉着丹素上楼。 丹素听完那些话有些怔愣,京墨温声打趣道:“怎么反应这么大?这可不像你。” 丹素瞥了他一眼,沉默着。 就在京墨以为丹素不会回答的时候,丹素已然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淡淡道:“以前跟红姨出门在外的时候,撞见过一个姑娘被山贼掳了去,被救下来的时候,已经磋磨的不成样子。” 说到这儿,丹素顿了顿,盯着京墨的桃花眼,眸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后来,她跳崖了,就在我眼前。” 京墨握住丹素的掌心紧了紧,喉中有些苦涩,“你在自责?” 丹素的眸子更暗了,低着头,没有说话。 京墨往前走了半步,将丹素往怀里按了按,一手环着她的细腰,声音暗哑,“我知道你尽力了,没能救下她,不怪你,该恨的人是那些山贼。” 丹素的脸埋在京墨身前,声音没什么感情:“嗯,所以我把那一片的山贼都杀了。” 京墨嘴角勾了勾,温声道:“你已经报仇了。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出事。” 虽然京墨的话说的很多余,跟废话没什么两样,丹素还是没忍住,心中一阵暖意流过。 当晚,丹素将青荀挪到两个丫头的房间,嘱咐她们锁好门窗,无论夜里听见什么都不能开门。 两个丫头不明所以,还是照做。 京墨令石景也过去,在三个姑娘休息的外间守着,自己睡到了丹素房里,而丹素睡在了青荀之前躺的床上。 夜半三更,酒楼里没有一丝声音 静的可怕。 丹素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了无睡意,这个晚上那贼真的会来吗? 想到晚间京墨信誓旦旦的样子,丹素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姑且信了那厮的话吧。如果一整晚都没人来,明日就把京墨留在荆水抓贼好了。 丹素这么想着,不由有些好笑,让京墨穿上一身女装去勾引采花贼,恐怕也没有几个不上钩的吧。 突然,二楼的窗子外,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丹素的凤眸眯了眯,倒叫京墨猜对了。 不多时,那黑影停在丹素所对的窗子外,紧接着几缕异香溢满整间房,丹素微微眯着眼,冷冷看着那贼还要放什么招数。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窗子哐当一声打开,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丹素身上更多了几分冷意。 黑影停在丹素床前,幽黑的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曼妙可人的身姿和面孔,差点一个控制不住当场将她生吞活剥。 那贼到底还是忍住了,但粗糙的手指却在丹素脸上绕了一圈,引得装昏的丹素一阵反胃。 那人将丹素的头套起来,四肢捆住,毫不怜香惜玉的扛在肩上,嘴里骂了一句,就往窗子边走。 贼扛着丹素,走的不快,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远远跟在身后的京墨,月光洒在天青色衣衫上,如妖似魅。 约莫半个时辰,贼人带着丹素到了巷弄深处一间废弃的庭院,骂咧咧的扔在院子中的草垛上,就往里走,边走边喊。 京墨躲在草垛侧边的阴影里,听见粗糙的声音在堂前道:“死婆娘给老子滚出来,老子的药呢?” 丹素暗自给自己松了绳子,将套头的黑布戳了一个不大的洞,借着月光隐约看见一个穿着暴露的半老徐娘扭着腰搭在那贼人身上,捏着嗓子道:“相公,你回来啦?怎么这么大火气?今天不顺利吗?” “顺利,不顺利怎么能这么快回来?药呢?嗯?” 那贼背对着丹素,看不清神色和面容,只见他手在那女人身上揩了一把,那女人一边嗔怪他不知怜香惜玉,身体却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第95章 贼(2) 丹素趁着两人周旋的间隙往周围看,破旧的围墙边上还倒着几个白花花的女子,皆是一丝不挂,不由心下一惊。 丹素正思忖先救人还是先揍人,就听那半老徐娘妖娆的声音道:“哎,说好了,老规矩。” “好。”粗哑的声音透着急不可耐。 女人不知给那贼吃了什么,不一会儿两人便踉跄着往残缺破败的前堂内走,喘息声久久不息。 丹素暗自骂了一句,她怎么总能和京墨一起撞见这么不堪入目的景色?京墨着实应该反思一下。 京墨显然也注意到了墙边的几个女子,几步挪到丹素身边,低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丹素早已将套头的黑布拿开,脚上的绳子三两下解开,边摇头边道:“先把人带走。” 京墨点头,便迟丹素一步弯腰走到墙边,侧过身体,背对着墙边的几人,察觉丹素将身上的外衣和罩衫脱下盖在几个女子身上,便把身上的外袍罩在丹素身上。 丹素感受着身上多出来的衣服,还带着温度,扭头才发现京墨一直是背对着她的,一时竟有些好笑。 丹素俯身探了探三人的气息,都很微弱,头也不回道:“你抱两个,我抱一个,先挪到方才经过的路口。” 京墨这才转身,低声应道:“好。” 房内的两人声音断断续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来,丹素和京墨也不敢耽搁,分别开始行动。 丹素小心抱起一个,蹑手蹑脚的沿着墙根走,将将出门时,却见京墨左肩扛一个、右肩扛一个,扛着白花花的大姑娘却跟扛麻袋没什么两样,眼角抽了抽。 走到路上,京墨和丹素并肩疾走,脸不红心不跳,“小素儿别多嫌我粗暴,不是我不够君子,只是因她们一个个赤裸裸的,我一个大男人,总归还是要避嫌的嘛。” 丹素撇了撇嘴,没说话。 两人将三个女子安置在路边的凉棚下,又迅速返回那个残破的院子,房内的声音还未曾止息。 丹素难得好心的坐在破破烂烂的大门外等着,京墨紧挨着丹素坐下,双手支着下巴,好像对院内的声音充耳不闻。 丹素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凤眸眯着,胳膊肘戳了戳京墨,闲聊道:“那些灾区情况还很糟?” 京墨不知在想什么,啊了声,“已经逐步被控制了,有向好的趋势,但还需要一段时日。” 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丹素默了默,也不知祝余怎么样了。 像是心有灵犀一样,京墨突然问道:“小素儿找的监察史是哪位高人?我可认识?” 丹素瞥了他一眼,在心里啧了一声,也没瞒他,道:“祝余。” 京墨坐的位置有点低,微微仰头望着丹素,桃花眼里写满惊讶,夸张道:“我猜到是小素儿身边的人,没想到竟然是祝余,真是深藏不露啊。” 丹素眉尖挑动,也不甘拜下风,“还是京六公子身边高手如云,早知道你引荐的钦差这么好使,怎的不早点用出来?” 京墨叹了一声,装模作样道:“不是我不引荐,着实是时机尚未成熟,没有祝余这般的监察史协助,再好的钦差也不能成事。” 丹素轻嗤一声,皮笑肉不笑:“没有公子的钦差,我的监察使还使不上力呢,相互帮衬罢了。” 京墨赞同道:“小素儿说得对,咱俩缺一不可,少了谁都不能成事,这叫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丹素睨了他一眼:“马屁拍的真响。” 京墨笑的贱兮兮,也恢复了正常:“没拍到马头上吧?” 丹素道:“勉勉强强吧。” 说话间,两人都察觉到院内的声音已经止息,纷纷站起身。 丹素身上还披着京墨的外衣,京墨则是一袭天青色长衫,倚靠着丹素。 丹素往里望了一眼,因为距离太远,那两人又在阴暗处,什么也没看见。 京墨则像是怕丹素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往前错了一步,挡住丹素的视线。 丹素奇怪的盯着他,京墨嬉皮笑脸道:“小素儿乖乖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进去把不堪入目的东西清理清理,再叫你进来。” 丹素本该轻嗤一声,嘲讽道不用,但见京墨迎着月光的脸上写满了认真,便爽快应下,毫不客气转身就坐回原处。 京墨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但转瞬间便是恍然,不由哂笑着抬脚走进去。 不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丹素都充耳不闻,单手撑着下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惨叫声、求饶声、呵斥声夹杂着,激起了附近几户人家的鸡鸣狗吠,但始终无一人出来探个究竟。 乱世,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京墨走到门口,温声道:“处理好了,小素儿进来吧。” 丹素任由京墨拉了一把,从地上站起来。 靠在墙壁上太久,露在外面的双手有些冰凉,在触及京墨掌心温暖的那一刻,丹素着实享受了一把,嘴角不自觉勾着。 丹素跟着京墨走进去,见那一男一女衣服凌乱,但也裹得严严实实,不知京墨对他二人做了什么,两人皆是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 丹素走近,就见那两人的头一下一下重重磕在地上,声音颤抖着:“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丹素眉梢动了动,颇有兴味的看着京墨,京墨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对着那两人厉声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们真是好胆量!荆水城内姑娘失踪暴毙一事,是不是与你们有关?还不如实招来!” “爷爷饶命,爷爷明鉴!此事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收了些好处,帮人办事,对少女失窃暴毙一案,实在不知情啊——” 男子精神有些失常,一边疯狂摇头,话还未说完,浑身痉挛,口吐白沫,险些吐到京墨衣服上,幸好京墨眼疾手快的单手抱着丹素的腰往后闪了几步,才堪堪躲开。 望着方才落脚的地方遍地污秽,京墨一脸嫌弃的咦了一声,低头看着丹素,“没事吧?” 丹素瞥了他一眼,没搭话,从京墨怀里走出来,盯着旁边一言不发的女子,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第96章 贼(3) 等了片刻,丹素见她不应声,试探问道:“你是他的妻妾,还是外室?” 那女子却像是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对丹素的话毫无反应。 丹素看着京墨,眼神似是审问。 京墨无辜道:“不是我,方才我出去找你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两人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一会儿的工夫,竟然都这么邪气。” 丹素轻嗤一声,“哪有什么邪祟,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那男子此时已经蜷着身体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女子却视而不见,死尸一般跪在一旁。 丹素蹲在一步之外,看见那女子双目无神,全然不复方才刚见到时那般惊恐,脸上写满了死寂。 丹素敛着眉出神,既然刚才回来在门外等的时候没发现问题,那一定是在京墨出来找她的时候出了事,这么短的时间…… 突然,丹素抬头看着京墨,两人心里同时一个激灵:不好,有人来过! 京墨抬脚就要往外走,丹素站起身拉住他,自己先一步往外走,简明扼要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看。” 京墨脚步顿在远处,望着门边消失的衣角,嘱咐道:“小心!” 丹素运着轻功往方才安置三个女子的路口狂奔,一颗心揪着,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脚下的步子又急又快。 丹素赶到凉棚时,只见三件空荡荡的衣服,两件是她的外衣,一件是从墙角捡起的破布,心中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惊惧。 丹素摸着自己的衣服,还有余温,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心中更加焦急。 丹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和京墨刚到破院的时候,可以确认那里除了那一男一女,再无旁人活动,之后两人将几个女子挪到路边,原路返回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再然后,两人在门外聊了两句,虽然不算放松警惕,但距离院子内委实还有一段距离,若那时院子里已经不对劲,他们二人在门边,未必能时时察觉。 丹素和京墨是在房内两人声音止息之后才进去,京墨先她一步,却并未察觉不妥,但最后还是出事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若是趁着丹素和京墨在破院那一会儿的工夫,躲在暗处的人要想平白发现路边的人不是不可能,但也不太容易。 就算,就算那么凑巧,被暗处的人发现,此时却把人带走而不是原地杀害,那就说明那三个女子是有用的。 有用的人才会带走,若他们带着几个女子走,片刻的工夫也定未走远! 思绪只是在一瞬之间,丹素猜想那几个女子暂时不会危及性命,内心的焦灼减了几分。 丹素运着轻功,站到高处,四周寂寥无人,连先前的鸡鸣狗吠都消失不在。 一阵冷风扑在脸上,丹素蓦地又猜测,万一他们要的不是人本身,而是她们身上的一部分呢?那几个女子的性命能不能保住,真的说不准。 丹素微微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只得默默祈祷背后的人能再等一会儿。 丹素四处查探无果,又即刻返回破院,气冲冲的将破院歪歪扭扭的破门踹到一边,还未走到院子里,便闻到浓浓的血腥气。 丹素眉心一紧,京墨! 丹素疾步往堂前走,还未从阴影中走到月光下,手腕忽然被人紧握住,下意识就出手反击,却在耳边听的一声低低的声音:“是我。” 接着,丹素整个人都被扯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清冽的气息夹杂着幽幽冷木香,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丹素微微抬头看着京墨,一双凤眸难得带着怨怼,看得京墨竟有些许不知所措,安抚的揉了揉丹素的头发,下巴微抬,示意她往院中看。 丹素白了京墨一眼,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根脖子粗的长绳死死缠在那两人脖颈上,七窍出血流了一地,映着明晃晃的光。 丹素敛着眉,还没仔细看清那根绳子的来源,接着就望见绳子的一头现出了红信子和尖锐的獠牙,浑身一僵,原来是脖子粗的蟒蛇。 京墨察觉到怀中人僵硬的身体,安抚的轻拍着丹素的背后,低头附在她耳边道:“别怕,那莽是寻着气味和光去的。” 丹素视线盯着巨蟒看了片刻,又移开眼睛。 确实,普通的蛇是寻着声音和温度去的,但方才她踢门进来,到现在和京墨站在阴影里,都不见蛇有丝毫动静。 丹素微微侧着头,纵使她不打算救那二人,但也不想眼见着他们被生吞活剥的丑陋模样。 丹素心安理得的靠在京墨身前,低声问:“怎么回事?” 京墨察觉到丹素最近在他面前越发自然,不论如今场合有多不合适,心中还是忍不住窃喜,附在她耳边道:“我不放心你,在上边望风,察觉到动静的时候,两人已经倒地了。” 丹素没注意到京墨语气里的关心,瞥了一眼越缠越紧的巨蟒,“这里不对劲,我过去的时候,那三个女子不见了,衣服落在地上。” 说到这里,丹素和京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蛇!” 神不知鬼不觉把三个女子带走,悄无声息的将一男一女弄得神志失常,蛇无疑是一个不错的工具。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丹素回想着:“那几个女子所在的地方虽有凉棚遮挡,但月已偏西,方才是暴露在光下的。” 京墨嗯一声,“一会儿我们跟上它,就知道那几个女子在何处了。” 丹素和京墨一直在暗处等着,直到那巨蟒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生吞,蜷曲着蛇身,把另一个紧紧缠在中间,悉悉索索的从院子中的破洞里离开。 丹素和京墨一前一后,紧紧跟上去。 蟒蛇爬行的声音像是落叶扫过地面,很难让人察觉。因着蛇身中部卷了个人,这才偶尔摩擦着墙壁、地面,发出稍大的声响。 丹素和京墨不清楚这蛇的脾性,倒也没有跟的很紧,小心翼翼的走在阴影中。 第97章 贼(4) 走出狭窄的巷道,大路上明显宽敞起来,蟒蛇爬行的速度陡然加快,丹素和精密也紧跟着加快脚步。 跟了一会儿,丹素便发觉这似乎是去往江边的方向。 由于两人对当地的地形都不熟悉,只能判断个大概,便随着蟒蛇走的道不远不近的跟着。 只是蛇在弯弯绕绕的路上爬行毕竟比人走路方便的多,还时不时抄个近道,一不留神就进了犄角旮旯,丹素和京墨只能眼疾脚快跟过去。 不多时,蟒蛇爬到江边的一处废弃码头上,径直往草丛深处去了。 丹素往蛇行的方向望去,隐约的灯光掩映在树木之后。 丹素正思忖要不要走近去看看,胳膊上的力道一紧,丹素下意识看向京墨,却见他桃眼中放着光,痴傻笑个不停,温柔地叫了一声小素儿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丹素被他盯着看得满头黑线,正要开骂,却见京墨直直倒在她身上,一个趔趄险些被他压倒。 丹素不明所以,小心的将京墨放倒在码头上,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丹素低头查看,发现京墨的脚踝上方不知何时沁出了两丝血迹,眉心一跳,二话不说便扒了京墨的鞋和袜子,将他的裤子往上捋,果见他的小腿上有两个红点,正往外冒血。 丹素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没抵过内心的愧疚和自责,若不是因她,京墨也不会跟着掺和进什么杀人的案子,更不会在野外被蛇咬伤。 丹素俯身低头,将伤口处含在嘴里,一下又一下的往外吸血,直到吐出来的血是鲜艳的红色,才罢休。 丹素急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京墨身旁,对着月光,光明正大的打量那张天妒人怨、遭人记恨的脸。 丹素轻轻拍着京墨的脸,还是没有反应,身后草丛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多了起来。 丹素回头一看,原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五彩斑斓的蛇,绕着码头,在三个方向围满。 丹素骂了一声,将京墨平放在地上,自己躺在他的臂弯下,再翻过身站起来,便把京墨稳稳的背在身上。 背着京墨,丹素小心寻着四处下脚的地方,却发现除了挨着江面的那一侧,三处离开码头的出口,无一处没有蛇,更无一处可落脚。 丹素忖了片刻,将怀里放的药包拿出来,塞到京墨腰间,身上的草木清香瞬时弥漫开来,紧挨码头的蛇几乎是立刻,退避三分。 借着月光,丹素看清下边的情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本是伤人的蛊毒,却几次三番救了她的命,真真是毒药相通。 丹素没再犹豫,找了处方便下脚的地方,直直往前走。不出她所料,周围的蛇像是寻着她身上的气味,虽然越来越多,但都主动给她让了一条路。 丹素走出废弃的码头,蛇没再跟过来,她的脚步也快起来,但身上到底是背了个京墨,也不能跑的很快,丹素不多时已经气喘,但脚步丝毫未减。 已过了丑时,天都蒙蒙亮,但家家户户均是紧闭着房门,白天荆水城的繁荣景象好像是镜花水月一般,消失不见。 酒楼门前,丹素大力拍打着店门,但始终无人回应。 丹素急了,后退了几步,再往前一冲,一脚将门踹开,木门边缘木屑横飞。 “你,你你——”店掌柜从后面走出来,看见是丹素,一时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说不出话。 丹素顾不得解释,背起京墨就往二楼去,将京墨安放在床上,这才叫杜衡过来查看。 杜衡几人虽然受了惊,但毕竟没经历什么险,眼下也是被这二人惊住了,一个两个衣衫不整,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气势汹汹。 杜衡赶快进去看京墨,片刻就出来,手上拿着丹素的药包,一言不发的将药包塞到丹素身上,止住了满室的清香。 丹素这才回想起,自己一路狂奔,忘记了药包不在自己身上,而闻惯了这草木的香气,也没注意到它本不该存在。 沙棠霎时便死死盯着一旁的石景,恶狠狠道:“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舌头割了!” 石景自然看出了端倪,但他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知道秘密这东西,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他现在不也是身不由己么? 石景点头哈腰道:“姑娘小姐放心,石景一定守口如瓶,今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闻见。” 沙棠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将丹素扶到青荀房间,给她换衣服。 丹素淡淡开口问:“晚上没发生什么事吧?” 沙棠边给她整理衣服,边摇头道:“没有。” “嗯。” 丹素安心的点头,却没接着往下说。沙棠努力遏制住自己想问的心思,姑娘不说,那她还是不要问了。 丹素换好衣服出门,杜衡已经看完京墨,在跟店掌柜交涉。 不知杜衡说了什么,店掌柜一副恭敬到家的样子,见丹素出来还谄媚的笑着,恭敬地叫了声“小姐”。 丹素想着杜衡当是把祝余留的信物拿出来了,便点头应下,看着祝余问:“京墨怎么样?” 祝余笑着回应:“姑娘处理及时,中毒不深,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 毒后做过什么处理,杜衡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她想到姑娘这么认真的对这个男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但片刻后杜衡就将所有心思放在心底,姑娘如何是姑娘的选择,她只要姑娘好好的,别的什么都不干涉。若这个人敢负了姑娘,杜衡手中的毒在京墨眼前比划了一下,她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发生在屋里的事,丹素自然不知,只晓得江边废弃的码头有问题,想着怎么才能避过那些蛇群,接近过去。 在等京墨苏醒的这一阵儿,丹素仔细回想着,在暗处养蛇操控蛇的人不知是哪路牛鬼蛇神,就算盗窃女子的是破院中的男女,那他二人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自作主张? 那男子临死时的话又分不出真假,丹素一时气恼,她应该早些发觉京墨身边的蛇,这样说不定两人都到蛇窝一探究竟了。 眼下,她有心再去码头看一眼,却始终放心不下酒楼这边,万一出了事,她得不偿失。 第98章 好兄弟(1) 一夜未眠,丹素在躺椅上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街上熙熙攘攘恢复了荆水城该有的热闹,昨夜的阴森恐怖恍然如梦。 彼时京墨还未醒,丹素瞧着白日的酒楼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嘱咐石景与掌柜,照顾好几个姑娘和躺着的京墨,便独自一人再去码头。 白日的码头,全然不复昨夜的森然静寂,虽然杂草丛生人迹罕至,但站在荒芜的码头之上,所见的江景也是独一无二,别有一番风味。 丹素往昨夜蛇行的方向望去,所见是一处废弃的仓库,比城中的破院残败多了。 丹素走近,发现仓库里边堆积着乱七八糟的木板、木箱、木桶,上面积满了灰尘,像是很久不曾有人动过。 丹素没再往里走,因为她瞧见那仓库顶棚摇摇欲坠,说不定哪阵风过来,就轰然坍塌,她没必要为自己找不痛快。 丹素沿着仓库外围走了一圈,同样没什么发现,在码头上望了一会儿,便原路返回了。 一路上,丹素留意着城中各处的风吹草动,同样没有听说什么抛尸窃女的丁点痕迹。 那三个女子,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丹素默默叹了一口气,荆水城中的一切,都太蹊跷了,说背后无人操控,鬼都不信。 回到酒楼,丹素听沙棠说京墨已经醒了,便匆匆上去查看,没有注意到沙棠欲言又止的神色。 丹素进去时,京墨正端坐在窗边,与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懒懒散散的作风倒是相差甚远。 丹素心中虽有诧异,但一闪而逝,也没在意,像往常一样叫他,“京墨,你感觉怎么样?昨夜到底怎么回事?你被咬了怎么不叫我?” 京墨回过头,桃眼中没有什么波动,在见到丹素的一刹,突然涌上了各种情绪:思念、依赖、欢喜、委屈。 丹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伸手在京墨眼前划拉两下,试探着开口:“京墨?” 京墨忽的回过神,将丹素拥在怀里。 丹素直愣愣的看着身前高大的男子,一时怔住了。 与其说京墨将丹素拥在怀中,不如说京墨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伏在了丹素的怀里,双臂紧紧环着丹素的腰,满是眷恋。 丹素定了定神,刚要气恼的推开京墨,质问他耍什么花招,却听得他呢喃:“小素儿,我会乖乖的,不要离开我。” 丹素愕然,刚抬起的双手愣在原处,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艰难的扭头望向来人,是杜衡。 杜衡望着眼前的一幕,惊诧之余向丹素投来安抚的眼神,“姑娘,他中毒了,但不是蛇毒。” 丹素拧着眉,低头看了看身前仿佛心智尚未成熟的男子,又看向杜衡,示意她接着说。 杜衡接着道:“蛇毒已清,但我猜测蛇身盘踞之处也会散播毒性,此毒无色无味,也不致病致伤,只是——” 杜衡艰难的看了京墨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咳了一声道:“只是那毒会让人暂时失了心智,不太清醒。” 丹素眉心跳了一跳,有些头疼:“此毒不能解?” 杜衡道:“本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毒,自然无药可解,多则十日,少则三日,毒性自会散去。” 丹素听明白了,但又不明白京墨心智尽失时为什么是这个怂样子。 杜衡像是看出了丹素的疑惑,解释道:“方才我和沙棠、石景靠近的时候,京公子不是这个样子的,就姑娘回来以后,他才这般——痴傻。” 杜衡艰难的吐出后两个字,刚一出口,就收获了京墨的眼刀,那目光凌厉得仿佛与仇人无甚区别。 杜衡哈哈一笑,对丹素道:“可能是姑娘对他来说,意义非凡,所以才会这么赖着您吧。” 杜衡说完,也不待丹素回应,转身去了隔壁,头也不回道:“青荀姑娘该喝药了,婢子去伺候着,这里就交给你了啊姑娘。” 丹素眼角一抽,已经不见了杜衡,身前的庞然大物没有一丝要松动的迹象,不由得伸手推了推。 京墨被丹素强势拉开一段距离,无辜的眼神眼巴巴望着丹素,委屈极了,“小素儿~” 丹素被他喊得直起鸡皮疙瘩,兀自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保持镇定,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无论是何方妖孽,都不能乱她心神。 丹素努力了半天,睁眼瞧见京墨炯炯的桃花眼,心中还是忍不住一片瘫软,实在是狠不下心。 丹素轻咳一声,无论如何,让自己面上保持严肃镇定,淡淡开口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京墨托着下巴,直勾勾望着丹素,无辜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丹素深吸一口气,错开他那多情的眼神,接着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京墨脸上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毫不犹豫道:“小素儿!” 丹素嘴角抽了抽,继续问:“那你知道我是你什么人吗?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京墨拧着剑眉思索了一阵,无果,求知的目光直勾勾锁定丹素:“我不知道。” 丹素一阵无语,“你可知道你几岁?家住哪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京宸、京奕和京随都是谁吗?” “我不知道。” “……” 丹素默了默,认命一般问出最后一句:“那你知道什么?” 京墨脸上的疑惑突然转为欣喜,一张俊逸的脸凑到丹素面前,语气骄傲道:“我知道小素儿长的很好看,我喜欢小素儿。” 丹素强忍住想打人的冲动,告诉自己别和一个傻子一般见识,他傻,不是自己傻,要是和一个傻子认真,那她就离傻不远了。 忖了片刻,丹素和颜悦色道:“你错了,你不喜欢我。我和你是好兄弟,知道吗?” 京墨不解的望着丹素,仿佛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丹素耐心解释道:“好兄弟,就是两肋插刀的关系,所以你才会陪我一起去找药,一路上给我帮忙,懂了吗?” 京墨摇摇头,还是满脸疑惑,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慕,看得丹素脑仁疼。 第99章 好兄弟(2) 丹素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京墨一痴一傻,就将她当成了倾慕的对象,好兄弟之间的纯洁友谊,难道持续不下去了吗? 丹素烦透了,两手一挥,也不管京墨是毒是伤,转身就站起来,还未抬脚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咚”地一声,下意识回头,见京墨倒在床榻上,脑袋恰好磕在床角。 丹素烦乱的心又提了起来,迅速凑过去查看他的额头,动作粗鲁,语气也不算温柔:“你要死就别死在我眼前,想作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京墨光洁的额头染了一块红色的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是显眼。 丹素啧了一声,要再破了相,还能是圣都最好看的男子吗? 丹素撇了撇嘴,正要开骂,一抬眼就瞥见了京墨湿漉漉的眼睛,薄唇嗫嚅出声:“小素儿,我疼……” 丹素撇着的嘴皮子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在远处抽了抽,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妖京,嘴上却是放轻了声音,问道:“很疼?” 京墨点点头,像一只大憨狗一样,窝在丹素怀里。 然后,丹素做了个让冷静下来的自己都想抽自己两巴掌的举动,她俯身在京墨泛红的额头上轻轻呼了几口气,声音尽量温柔:“还疼吗?” 京墨也愣住了,懵懵懂懂道:“小素儿呼一呼就不疼了。” 丹素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兀自扒开京墨的裤子,盯着蛇咬的伤口看了一会儿,已经结痂了。 本来几人计划在荆水停留一夜,第二日便启程离开,但经历了昨晚的事,京墨又神志不清,丹素便决定再留一日。 在酒楼待了半天,京墨时时缠在丹素身边,倒也不说话不黏人,只是静静地跟着丹素,两只桃花眼滴溜溜的随着丹素转。 丹素只当自己身边跟了一个失智的傻子,只要不干涉自己做事,倒也随他去了。 午间,店掌柜回禀,道衙门门口丢了一个浑身光秃秃的男子,早已七窍流血死透了,在他身前还放着一纸血书,上边写着杀人偿命。 丹素敛着眉,扫了一眼掌柜带回来的画像,辨出正是昨晚出现在那破楼的男子。 那男子既然敢夜半爬窗偷人,又敢将几个女子绑在破院里,极有可能是失窃少女一案的凶手,只是,那蛇的背后又是何人?男子临死之前所说的受人指使是何用意?被蛇吞进腹中的女子是否无辜?丢失的三个女子现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处处透着古怪。 丹素支着下巴,坐在酒楼大堂思索不停。 京墨挨着丹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双手托着脸,直愣愣的望着丹素,也不说话,满脸乖巧。 石景从外边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自家王爷这样一副呆愣模样,一度以为自己头晕眼花,才会从王爷妖孽般的俊脸上看见痴傻的神色。 揉了揉眼睛,石景发现真不是他眼花,惊得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丹素听见动静,神色如常的瞥了石景一眼。石景觉着丹素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他都来不及抓住其中的含义,但其中一定有鄙视和嘲讽。 石景嘴角抽了抽,站在丹素面前,恭敬道:“小姐,衙门门口多了三个女子,都是活的,身上裹着破布。” 丹素倒是意外,拧着眉问:“你确定是活的?” 石景又被质疑,心情虽然不太美妙,但也不敢造次,只得耐心答道:“小人还上前确认了她们的精神状态,除了有些惊恐,倒也没什么大毛病。” 丹素不是不相信石景所见所为,只是此事太过蹊跷。 按理说,蛇受人控制,轻车熟路的找到绑匪,却也熟门熟路的运走了三个女子,那么还回来的理应就是女子的尸体,怎么如今反倒是活生生的女子和死透了的绑匪呢? 其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一切都解释不通? 丹素下意识看向京墨,撞进那双盈满星辰的桃眼中,脱口道:“你说为什么解释不通呢?” 京墨也不知道丹素在问什么,只是痴傻地笑着,行云流水般答道:“因为有小素儿。” 丹素怔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她,她成了绑匪杀人过程中唯一的变故?但就算阻止了绑匪,那背后的人,又是几个意思? 丹素试探着问:“蛇也是因为我?” 京墨乖巧的点点头,没再多说一句。 丹素想了半天也不明白,突然发觉自己把京墨痴傻的几句话当了真,一时有些好笑。 经官府确认,那绑匪是当地人,原也是在衙门当差,入赘一处富贵家庭,但常年被人贬低轻贱,长年累月的愤恨让他赌气发疯,杀了那家小姐还不够,竟然对那些未出阁的姑娘都仇视起来,这才给了他胆子接二连三的强奸杀人。 因为那绑匪是官府中人,知道衙门的风吹草动,更了解官老爷的喜恶,这才一番威逼利诱,借助衙门在荆水营造出这样一副恐怖的气氛。 真相大白之后,事件本身着实令人唏嘘不已,让一座城都人心惶惶的凶手,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衙役,而且只是因为长年累月的家事,足见当地民心所想、民心所向。 真相逐渐成为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丹素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后,也仅仅是将操控蛇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至于其他,也不是丹素一时片刻能改变的,既然有表面的风平良静,那就姑且安生几天吧。 再三确认落网的是真绑匪,得救的也是真失窃女,丹素当晚就松了一口气,但歇在床上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留着警惕的心。 所以,当丹素的房门突然被轻易推开的时候,她还是一时惊醒,整个人警觉起来,小心翼翼的将双手攥成拳头,飞快的思考着来的是哪路仇家。 丹素神经紧绷着,却见来人如同梦游一般,大咧咧的走到她床前,然后——原地躺下了。 第100章 好兄弟(3) 丹素直挺挺的躺着等了片刻,倒在床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丝动静,便主动坐起来查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躺在丹素床前的人,竟然是京墨。 丹素盯着他天青色的衣摆,松松散散的头发,乖巧安静的睡姿,也愣住了,不懂京墨这是个啥意思。 丹素用脚踢了踢京墨,确认他被弄醒之后,不耐烦道:“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里干什么?挺尸啊?” 京墨懵懂的坐起来,趴在丹素床边,委屈巴巴:“没有小素儿我睡不着。” 丹素眼皮跳了下,语气清冷道:“你在我跟前我也睡不着。” “啊?”京墨似是没想到丹素这样的回答,一个人琢磨了半天,艰难地开口问道:“那我就坐在那里,不坐在小素儿跟前好不好?” 丹素扭头扫了一眼京墨指的方向,是外室的桌子,爽快道:“不好,你要回自己的房间才好。” 京墨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久到丹素都快睡着的时候,京墨可怜巴巴的声音飘进耳朵:“那我这就回去,小素儿要好好睡觉。” 丹素睡意上来,懒懒的应了一声:“记得把门带上。” 第二日,丹素再见京墨时,妖孽的脸上长着一对猩红的桃花眼,很是扎眼,乍一瞧还以为是情欲泛滥,看得丹素眼角抽了抽。 丹素自顾自上了马车,闲话家常问道:“你昨晚偷鸡摸狗去了?” 京墨委屈着一张飘逸俊俏的脸,紧跟着丹素爬上马车,可怜巴巴道:“我没有。” 丹素抬头瞥了他一眼,“那你醉生梦死、纵淫过度?” 京墨神智尚未回笼,不能理解丹素在说什么,小声道:“我听不懂。” 丹素撇了撇嘴角,心中虽有一丝异样,但到底还是没再搭理他,惺忪的睡眼转眼间又闭上,靠在马车上假寐。 京墨小心翼翼紧挨着丹素坐下,见丹素没有赶他走,便心安理得地习着丹素的样子,靠在马车壁上睡觉。 京墨昨夜回到自己的房间,莫名其妙辗转反侧,睁着大眼睛等到天亮,都没有睡着,这才熬了一双猩红的桃花眼。 京墨本想等着丹素问他,他好解释给她听,但是丹素最后也没问,他便忍下委屈,也没有开口。 现在挨在丹素身边,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京墨很快便睡着了。 丹素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缓缓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 丹素微微侧过头,盯着那上好的皮相,看了半晌,一时竟有些烦躁。 她明知道京墨想让她干什么,也清楚这厮现下是痴傻的,讲不清道理,但是眼看着他跟自己越挨越近,反而更见烦躁起来。 京墨痴傻后,他的各种反应都在丹素掌控之外,步步紧跟着她还不算,偏生还凑到她跟前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听得她心烦。 丹素越想越烦躁,烦到透顶之时,真想一巴掌拍过去,把这厮一下掀翻到车底算了。 只是丹素的巴掌还在那里跃跃欲试,京墨便悠悠转醒,像个无知的孩童一般,无辜的望着丹素,无声询问。 丹素凤眸眯了眯,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你打呼噜,吵到我了。” 京墨下意识双手捂紧嘴巴,眨巴着桃花眼,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丹素,好像生怕丹素下一句话是把他扔下去。 丹素在心底叹了一声,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不过是个失智的小儿,你跟他一般计较个什么劲儿;一个声音又说,他年纪可比你大多了,趁着中毒装可怜在你面前撩来撩去的,你能忍? 丹素默了片刻,到底是忍住没动手,但也没给京墨好脸色,直白的问:“你什么时候能痊愈?” 京墨愣了一下,飞快的看了丹素一眼,又赶快低下头,嗫嚅出声:“我不知道。” 丹素早料到这个回答,她也是被京墨传染的变傻了,才会问出这么个白痴的问题。 丹素烦躁的垂下眼帘,喊了声停车,然后闭着眼睛对京墨道:“我要睡觉,你去后面玩儿。” 京墨盯着丹素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能不能不去?我就乖乖坐在这里,不会打扰小素儿睡觉的。” 丹素毫不犹豫道:“不行,你坐在这儿就是对我的打扰。” 说完,丹素也没给京墨反抗的机会,提着京墨的衣领子,就把人毫不留情的丢了下去,看得石景一愣一愣的,也不敢上前去扶。 之后大半日的路程,丹素果然好好睡了一觉,马车虽然没有那么宽敞,但睡下一个丹素还是绰绰有余,一觉之后,心情爆好。 丹素勾着嘴角,果然,还得是眼不见,心不烦。 一个人的马车,丹素乐得大半日的自在,只是接收京墨的马车就不一样了。 自从京墨上了车,就跟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原先总是挂着和善笑容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身体也坐的规规矩矩,好像是在完成使命一样。 杜衡突然想到那日京墨忽的醒过来,先是把她吓了一跳,好看的桃花眼中几乎没有一分温度,只冷冷的望着窗外。吓得她都没敢上前多问,只明智的在门口等姑娘回来。 哪成想,姑娘回来后,京墨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时时围着姑娘转,身上哪还有一点点冰冷的气息,就差把“我是白痴”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想到这里,杜衡耸了耸肩膀,和沙棠对视一眼,她反正是看不懂参不透。 沙棠当然也看出了端倪,尬笑着开口道:“公子怎的过来了?是前面的马车坐着不舒服吗?” 话一出口,沙棠都想骂自己蠢,马车不舒服的话,这位爷只会掀了马车,眼下自己一个人蹬蹬跑到后面,不是被自家姑娘撵下来的还能是他想跟俩丫头待在一起不成? 京墨面无表情,也不接话,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沙棠还想再问,杜衡扯了扯她的袖子,算了吧,这位爷脑子有坑,听不懂。 沙棠不甘心的看了京墨一眼,对上冰冷的目光,讪讪的收回了不服气的小眼神。 第101章 好兄弟(4) 几人这次走的山路,还是先前京墨说的路线,避开了弯弯绕绕的几座城市,反而是抄了近道。 山里僻静,没有过路的行人和供歇脚的客栈,当晚,几人就在一处林中空地休息。 丹素打着哈欠下车,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环顾四周,虫鸣鸟啼不绝,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住处。 丹素前脚下车,京墨后脚翻身跟上,一见了丹素,就恢复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活像和沙棠她们几人待在一个马车上受尽了虐待,看得丹素眼皮一跳一跳的。 杜衡随之下车,忍不住跟丹素抱怨,“姑娘哎,你说京六公子是个什么妖精啊,怎么一见我和沙棠就跟见了仇人似的,见了姑娘你跟见了钱一样,眼睛都挪不开。” 丹素淡淡的看了京墨一眼,倒是觉得杜衡的形容很是贴切,随口应道:“是吗?” 沙棠站在杜衡身侧,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我看他就只认得姑娘你,整日蹭吃蹭喝的,却连给他做好吃的我都不认得,真是一个白眼狼。” 丹素勾着嘴角评价道:“着实恶劣。” 俩丫头异口同声:“恶劣!” 不管几个人在聊什么,京墨好像听不见一样,一律充耳不闻,只在丹素回头看他之时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丹素啧了一声,这两日耳根子着实清净,倒还真有些不习惯。 几个姑娘在附近晃了晃,找到了能食用的菌菇、野菜。石景和车夫往远处走了走,回来时手上拿着防蚊防虫的药草和碰巧遇见的野物。 丹素半靠在马车外,淡淡看着忙活的几人,偷的半日闲暇,感觉也真不错,忍不住想,等青荀醒过来了,一定要带着她再体验一次这样的生活。 “她应该是喜欢的吧。” 丹素微微抬头望着密林之间的天空,不自觉呢喃出声。 京墨依旧是跟在丹素身侧,习着她的样子靠在马车上,兀自肯定地回答:“嗯,喜欢。” 丹素扭头瞥了他一眼,轻笑出声:“你知道我说什么吗?就随便应?” 京墨理所当然道:”我不知道。 丹素早就不意外,这两日也被磨的没了脾气,下巴微抬,对京墨道:“去,给我拿一串蛇过来。” 石景正带着两个丫头在烤肉,一只兔子一只蛤蟆,还有几条花里胡哨的蛇。此时应该是烧的差不多了,阵阵肉香溢进丹素的鼻息。 京墨听到“蛇”这个字,身体僵了片刻,为难的望着丹素,也不说话。 丹素自然感受到了京墨赤裸裸的视线,但毫不在意:“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京墨虽然有些话听不懂,身体却还是对蛇产生了恐惧,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丹素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傻?你被蛇咬了当然是要亲自报仇雪恨啊,给你机会你不咬回去,在这儿怕个什么劲儿?” 京墨在远处愣了片刻,不知是不是将丹素的金口玉言听进了脑子里,终是抬脚缓缓往石景的方向过去,小心翼翼的拿了——所有的蛇肉。 丹素瞧见京墨从胆怯恐惧,到大喇喇的两手抓满了烤熟的蛇肉,也说不上惊讶,只是眼角抽了抽。 本着恨则啖其肉饮其血的念头,丹素和京墨将所有的蛇肉分食殆尽,满嘴留香。 很多年以后,京墨见到蛇的第一反应还都是在想烤着还是炒着更好吃,纠结不定之时,便去问一问丹素,然后被一句“随便”打发着去做蛇羹。 当晚,吃饱喝足之后,几人就远处休息。几个姑娘待在车里,石景和车夫坐在篝火旁守夜。 京墨先是跟着丹素爬上了马车,待丹素舒舒服服的躺下之后,便自己蹑手蹑脚的爬了出去,坐在马车外。 丹素听见动静,睁开一只眼睛瞧了两眼,见京墨老老实实的坐在外边,也再没了动静,便问他:“京墨,你不睡觉干什么?” 京墨回头先对丹素笑了笑,接着道:“这里有蛇,不安全,我守着你。” 丹素眼角一抽,刚才那一瞬她好像从京墨的一双桃花眼里看见了温柔和往日的慵懒,但一恍神的工夫,眼前的人分明是傻了吧唧的样子。 丹素想到他的伤还未痊愈,深秋山中湿气又重,便道:“你伤还没好,不想更严重就好好休息。” 京墨笑的很单纯,委屈巴巴道:“可是小素儿不让我和你一起睡,我一个人也睡不着。” 丹素敛着眉,许是晚上吃的很好,此刻她心情还不错,因此也能体察几分京墨的苦楚:“那你进来睡吧。” 京墨像得了大赦一样,屁颠屁颠地又从马车外爬了进去,马车帘随之一放,掩住了车内的芳华。 篝火旁,石景方才硬是没敢抬头,只听着俩人的对话,都听得他一愣一愣的。他不明白,他家王爷此前虽然妖娆了些、圆滑了些、没骨头了些,但也不至于变成现如今这等小女儿惺惺作态的样子吧?! 石景表示不理解,火苗跳动间好像望见了之前的王爷,那个圣都最好看最风流的男子。石景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开始怀念以前的王爷了。 石景不经意间抬头,哀怨的目光与撩开车帘往外看的沙棠相撞,目光相汇,皆是苦楚。 马车上,丹素见京墨进来,便自顾自躺下了,霸占了马车里一大半的地方。 京墨也不敢多言,默默的坐在丹素的一头。他本就比丹素宽一些,再躺下去,两人挤着睡就太难受了,他宁可不睡,也不能委屈了小素儿。 丹素微微睁开眼,看他雕塑一样坐在一边,秀眉微蹙,不知道他又在想哪一出。 京墨却以为丹素是睡的不舒服,将腿伸开放平,试探问道:“小素儿是不是睡的不舒服?要不你枕在我腿上看会不会舒服一点?” 丹素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睁睁瞧着京墨由最开始的期待,变得失落、难过、委屈。 丹素啧了一声,这人变脸可真快。 心里想着,丹素将脑袋放到了京墨的腿上,软硬适中,是比干巴巴的衣服枕着舒服,翻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心安理得的闭上了眼睛。 第102章 好兄弟(5) 京墨感受到腿上突如其来的重量,一愣,眼底的失落瞬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桃花眼中亮晶晶的,盯着腿上铺展开来的长发望了好久,京墨满足地靠着马车壁缓缓入睡。 第二日,丹素难得早早醒来,坐起身下意识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直接越过还未睡醒的京墨,跳下了马车,深吸一口气,胸腹间都是清新的朝露气息。 在丹素离开马车的那一瞬,京墨忽的睁开双眼,眸底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刚睡醒的痕迹。 丹素抻抻胳膊、活动活动双腿,一个转身,就见京墨也下了马车,神色有些奇怪。 丹素盯着京墨看了一会儿,却说不上来是哪儿奇怪,迎上京墨戏谑的目光,才猛然回味过来,肯定道:“清醒了?” 京墨脸上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走到丹素身边,给她抛了一个媚眼,柔着声道:“你猜。” 丹素不知道京墨大早上刚恢复了神智,这又是抽哪门子的疯,白了他一眼,全当活动眼珠子了。 京墨打了个哈欠,颇有些真情实意道:“多谢这两日小素儿没日没夜的照顾我,才让我得以尽快恢复正常。小素儿你说,想要我怎么报答,我一定不讨价还价。” 没日没夜丹素轻嗤一声,“你正常过吗?”不等京墨应声,接着问道:“真不讨价还价,什么都行?” 京墨不在意地笑笑,两只桃花眼里淬满了晨光,“五千两黄金现在是真没有,小素儿想要的话,得等回到圣都,我向三哥借点儿。” 丹素啊了声,“那就先打个欠条吧,给你打个折,一千两黄金就成。” 京墨哂笑,“其实小素儿可以考虑讨个别的。” 丹素瞧见石景和车夫两人走近,手上拿着几条鱼,凤眸眯了眯,“比如呢?” 京墨大方道:“比如我。” 丹素歪头看了他一会儿,上上下下扫了一圈,“啧,你一天能赚一千两黄金?” 京墨:“……你要了一千两黄金,也不能日日翻倍哇。” 丹素满不在乎,云淡风轻道:“可是一千两黄金在我腰包里,说不定就能一日翻一倍,你在我手里,又不能翻倍。” 京墨忖了片刻,深沉道:“有道理。” 丹素望着石景和车夫走到篝火旁,开始架火烤鱼,想着要不要把沙棠叫起来,让她烤一条不一样的。 丹素想着,还没行动,沙棠和杜衡就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远远略过他二人,直奔篝火旁。 丹素眼角一抽,抬脚就跟过去,只听京墨在她身后道:“那如果我能一日赚一千两黄金,你是不是就会选我?” 丹素脚下一顿,她还以为京墨在想啥重要的事情,原是还在纠结自己比不上一千两黄金,便头也不回道:“看心情。” 丹素走到两个丫头旁边,跟沙棠说着她要外焦里嫩刺少的,殊不知京墨靠着马车站在原地,已经有了新的人生目标。 一边盯着烤鱼,杜衡用手肘戳了一下沙棠,小声问道:“你看他像不像是好了?都不时时紧跟在姑娘屁股后了。” 沙棠终于将眼神从烤鱼身上移开,抬头望了一眼便又低下去,片刻后觉得好像是不太对劲,便又望向京墨,思索道:“好像是哈,不再冷冷的看着我了,好像还有点高兴。” 石景听见两个姑娘小声说的话,也寻着京墨的方向看过去,提着的心忽上忽下的,真心希望他家王爷是真的望着他笑的,不仅仅只是为了丹素姑娘。 京墨距离几人有几步的距离,注意到两个丫头和护卫都小心翼翼的盯着他打量,他也没失忆,不难明白几人的心思。 想到他此前对两个丫头的态度,京墨不由有些头疼,在丹素身边立好了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两天的工夫全被他败没了,真遗憾啊。 桃花眼转到丹素身上,忽的感觉也没有那么遗憾,起码在他受伤期间,丹素对他很好,这就足够了。至于那几个人的难过,自己消化消化吧。 烤鱼之后,两辆马车重新上路,咕噜噜的车轮碾过山路,成了深山里唯一一处人的足迹。 接连几日,几人都穿山而过,傍山而行。 最初进山时的好奇和兴趣,经过几日无聊时光的磋磨,也陡然间失了光彩,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伴着人声好像也说累了,恢复一片静寂。 丹素每日除了吃就是睡,无聊透顶,便趴在马车车窗上往外看,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今日与昨日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京墨瞧见丹素无聊至极的模样,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盘棋,悠哉哉地在车厢内摆好,叫丹素:“别急,约莫着后日便能出了连绵的山,到春城了。” 丹素回头看他时,棋具已经安置妥当,便坐到京墨对面,跃跃欲试,“你怎么会带这玩意儿出来?闲的了?” 京墨爽快道:“啊,闲的了。” 丹素嗤笑一声,便执子落下,管他闲不闲的,反正她现在不闲了。 京墨一边落子,一边道:“我看你房里有一盘残棋,怎么没见你动过?” “案上那盘啊,懒得下了。”丹素也不意外,毕竟京墨进她家进她房间,都是太稀疏平常的事。 京墨抬头看了丹素一眼,便又微微低头看着棋盘:“改日我去找你,跟你一起把它破了?” 丹素随口应道:“好啊。” 那盘棋,还是在红楼没有解开的死棋,她每每瞧见都觉着心烦,几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摆出来,也就懒得看下去了。 两人面上闲话家常,无话不谈,棋盘山的棋局确实步步惊心,攻城掠地战火纷飞。 最开始,丹素还收着点,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京墨有意找刺激,几次三番划着底线走,但步步有惊无险,也就让丹素看着来气,手下不再留情。 两人棋艺相当,真正下起来的时候,又都是激进爽快的风格,因此少了些步步为营的幌子,一局棋下的也是真痛快。 第103章 车忙人闲(1) 有了棋具作伴,丹素终于摆脱了无聊的日子,但满足不过两日,第三日,马车便驶出了大山,进了一处新鲜地方。 丹素看着京墨将棋具好好收起来,幽幽发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也是闲的了?” 京墨啊了声,“闲忘了。” 丹素嘴角抽了抽,这厮该不是怕自己把他这上好的棋弄坏吧?毕竟这套棋具可不便宜。 京墨却仿佛看出了丹素的心思,懒懒道:“我又不差钱,一盘棋具而已,我又不怕玩儿坏。是真忘了。” 丹素轻嗤一声,真忘假忘还重要吗?反正到了城区,她又能出去跑跑走走逛逛,大不了她自己去买点儿小玩意儿就是了。 到时候如果京墨闲疯了,她也就一句话,忘了。 当晚,两辆马车披着月黑风高的秋风落叶,不疾不徐地往春城方向跑。 丹素坐在马车外透气,京墨跟着坐出来,幸好马车头上挂了两盏风灯,否则入目皆是漆黑。 丹素吹着凉风,身上也清清凉凉的,淡淡开口道:“咱们出来得有大半个月了吧。” 京墨应道:“是有二十来天了,怎么,想家了?” 丹素不知道楼外楼别院算不算家,无声轻笑,随口啊了声。 京墨目视前方的一片黑暗,眸底黑黝黝的,语气里却带着调笑:“你家里是放了多少金子,让你想成这样?” 丹素轻嗤一声,“我家小门小户的,能有多少钱?倒是你家那豪门大院金碧辉煌的,才招人惦记。” 京墨扭头看她,好心提议道:“你若惦记的话,不如回头住进去,包你满意。” 丹素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若平白住进你家,那出不了两日,好兄弟肯定反目成仇。” 京墨道:“没关系,兄弟我很大方的,肯定不嫌弃你白吃白住。” 丹素:“我嫌弃。如果你实在想请我进去住,不如折换成金银送我,更实在些。” 京墨眼角一抽,“我跟你谈兄弟情义,你惦记我家的财产金银,缺不缺德?” 丹素道:“我不缺德,缺钱。” 京墨:“……” 马车越过郊野,遥见城内的灯光掩映,彼时城门紧闭,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 京墨懒懒的靠在马车壁上,胳膊肘戳了丹素一下,好奇道:“哎,你都那么有钱了,怎么还缺钱啊?” 丹素随口问:“那你都吃了那么多顿饭了,怎么还会饿啊?” 京墨:“……这能一样吗?我吃过的饭肯定会以其它不可描述的方式排出来,你手中的钱只多不少,啥时候排出来过?” 丹素怨怼的看了京墨一眼,“你哥刚把我的钱要走了不少。” 京墨:“……”他忘记这茬了。。 丹素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似是感慨:“无外乎是混口饭吃,只求多不嫌少,多多益善。” 京墨嘴角抽着,戏谑道:“祝余和刘十七饿着你了?管着你花钱了?” 丹素道:“那倒没有。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自然当开源节流,能多进一笔,就少出一笔。” 若不知道眼前这小姑娘的脾性,京墨当真以为自己身边坐了个市侩的老大妈,抠门儿不说,还整日想从有钱人身上拔毛。 啧,一点儿都不像个刚及笄的丫头。 丹素忽的开口道:“京墨。” “嗯?”京墨思绪被打断,扭头望着丹素等她下句话,却迟迟不见下文,便道:“怎么了?” 丹素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眼神示意京墨留意四周。 京墨凝神细听,细碎的风声中,夹杂着隐忍的呜咽,如泣如诉,好像是哭啼啼的女人声音。 石景明显也注意到了,坐在方便驾车的位置上,忍不住抽空回头看两人。 京墨眯着桃花眼,神色如常道:“驾车就好好看路,我又没叫你。” “是。”石景目视前方,不大乐意的撇了撇嘴,他这不是关心几人的安危嘛,大半夜的城郊,搞得跟闹鬼了似的,那两位不怕有的是人会怕。 丹素微微垂着眼帘,片刻后作势就要站起来,对京墨道:“我去后面看看。” “好。” 京墨看着丹素几下爬上马车顶,运着轻功两步就跳到了后面的马车上,很轻的两声,就没了动静。 丹素顺势钻进马车,杜衡和沙棠正昏昏欲睡,依偎着靠坐在软垫上,青荀冷冷清清的躺着,一如既往。 车帘开合间引进一股冷气,杜衡迷迷糊糊的看到有人进来,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是我。” 还没看清来人,杜衡先听到声音,霎时又卸下了浑身戒备。 揉了揉眼睛,见丹素坐在青荀旁边,杜衡疑惑道:“姑娘你怎么过来了?我记得马车没停啊。” 沙棠听到动静,看见是丹素,含糊不清的叫了声姑娘,便又靠在杜衡的肩上睡过去了。 丹素好笑的扔过去一个毯子,示意两人盖着,面不改色道:“京墨睡觉打呼噜,叫也叫不醒,吵得我睡不着,就过来了。” 杜衡本是疑惑,瞬间变得愤愤然,“姑娘你怎么不把他丢下去?” 不待丹素应声,杜衡接着道:“这几日相处下来,本以为他还算是个善解人意玉树临风的君子,我还为之前说他的那些风流品性有一丝丝愧疚,没想到他失忆的时候不解风情,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了又变得目中无人,真是亏了我对他印象改观,呸!” 丹素哭笑不得,跟着附和道:“说得好!” 杜衡给了丹素一个得意的眼神,她是谁,她可是杜衡,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医女,本事多了去了。 两人说笑间,马车突然疾速停下,剧烈的晃动将车上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往前闪,沙棠幸得丹素扶了一把,否则指不定都要跌出马车外。 沙棠睡眼朦胧的望着姑娘,愣愣问道:“翻车了吗?” 丹素宽慰的笑笑,道:“可能是撞见碰瓷的了,你们在这儿好好待着,我出去看看。” 两丫头点头应下,丹素撩开马车帘子走出去,问车夫:“出什么事了?” 第104章 人闲(2) 车夫也一头雾水,恭敬道:“前面的马车说停就停,小人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勒马太急惊了小姐,望小姐恕罪。” 耳边隐约有女子的哭泣声,比之方才却清晰了不少,丹素不甚在意的下了马车,盯着车夫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刘十七的人?” 车夫道:“正是,小人名叫刘木。” 丹素点点头,便抬脚往前走,头也不回道:“照顾好车上几个姑娘。” “是。” 丹素本以为车夫是京墨的人,便没多在意,只是把他当成普通车夫看待。眼下确认了这人刘十七安排的,且半个多月都不动声色,自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用不着她担心几个姑娘的安危,便放心地去前面查看。 丹素越靠近前面的一辆马车,听到的声音越近,走到马车侧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伏倒在马车前。 丹素警惕着走近,听见石景还在苦口婆心的劝她去别处,别在这儿挡了道,那女子却像没听见一样,一概不回应,哭泣不止。 丹素走到马车前,也不见京墨,便脚步一转,抬脚上了马车,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给白衣女子。 女子披头散发遮住了面上的表情,趁丹素还没完全钻进马车,便飞扑过去,紧紧攥住丹素的衣角,速度之快让石景都未来得及拦住。 “救救我,救救我,求你……” 丹素抬起的脚步一顿,一手捻着裙摆轻轻一挣,没能扯开,便原地坐下,好整以暇的望着那女子。 女子察觉到丹素淡漠的目光,飞快的抬起头望了一眼,又赶忙落下,下意识止住了哭泣声,握在裙摆上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我家就在城内,我不求别的,你们送我进城,我就不纠缠你们。” 声音哭的有些哑,但也不影响她本身的清丽脆弱,方才那一瞬,丹素已经注意到这女子相貌不庸俗,放在人群里铁定是出挑的,美中不足的只是…… 丹素淡淡开口:“凭什么?” 女子道:“我家中富裕,可以给你报酬。” 丹素眉尖微动,接着问:“给多少?” 女子握在裙摆上的手微颤,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片刻道:“五百两。” 丹素啧了声,“我像是缺五百两的人?” 女子默了默,加价:“一千两。” 丹素不说话,女子抬头定定的望着丹素,“两千两。” 石景站在一旁,看俩人无声对峙,在白衣女子抬头的一刹,终于看清了她不俗的容貌,和一条长长的刀疤。 “五千两!” 丹素扯了扯嘴角,“上来吧。” 待白衣女子同丹素一起在外坐定时,丹素才察觉到马车里没人,便问石景,“你家公子呢?” 石景心中一紧,像是做了坏事被突然抓包一样,“公子他方才去后面了。” “嗯。”碍于女子在场,丹素没再多问,只是有些奇怪,她走的时候知会了京墨,他怎么还去后面呢?不是应该打头处理拦车的人么? 女子坐在丹素一边,小心打量着她,想开口询问,但张了张口,又默默合上。 丹素倚在马车上假寐,突然出声道:“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到了城内你下去便可。至于车费,还劳烦你得空送到城南的驿站,有人自会收下。” 白衣女子小声应下,此后便低着头,将袖间的匕首往里藏了藏。 丹素睁开一只眼,盯着女子的方向看了片刻,便又闭上,静默无言。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城门,丹素坐着没动,石景下车对守门的士兵说了些什么,士兵便把城门打开,恍然一副恭敬神色。 进到城中,丹素叫石景停车,女子便识相的跳下去,清脆的声音不复郊野的沙哑,也带着难掩的活力,“谢谢你,银子我明日定会送到驿站。” 丹素勾了勾嘴角,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活着挺好的,如果学会忍耐和坚持,你会活得更好。” 音落,丹素便叫石景驾车,头也不回。本是毫不相关的话,但丹素瞥见了她眸中的惊讶和疑惑,知道她听懂了,至于能不能听进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马车一路行到南门边的驿站,丹素下车,见京墨抱着青荀已经站在马车旁,一脸戏谑的望着她。 丹素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六公子素来不是好风度么?怎么今儿遇着了个美人儿,就落荒而逃了呢?” 京墨抬脚走近,闲庭信步一般:“就是见了美人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想去求助小素儿了,哪知道小素儿和我心有灵犀,先来寻我,这才岔开了。早知道小素儿会来寻我,我就在原地等着了,绝不会乱跑。” 丹素眯着凤眸,似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实性,京墨接着道:“小素儿莫生气,下次就不要忙着去找我了,等我去找你就好。” 一句话,不知带了几分真,只是丹素留意道,京墨说话的语气少了以往的风流余韵,细长的桃花眼中带着令人信服的安宁。 丹素轻哼一声,带着几分心烦,“我闲了才找你,要不是被挡了路,你觉得我会绕路走?” 说完,丹素就绕开京墨,自顾自进了客栈。 京墨留在原地,哭笑不得,她都自己走到这条路上了,还嫌石子硌脚、嫌人碍事儿,那他能怎么办?尽量别挡道呗。 一夜休息,赶着天亮之前,石景和刘木出门去采购路上所需的食物,丹素却难得还没睡醒。 京墨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时,丹素还侧躺着,呼吸均匀,便尽量放轻动作,想将丹素小心抱起,只是两手还未落在丹素身上,就撞进了冷冰冰的眼神里。 京墨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明媚至极,“你不用动,我抱你到车上,你路上可以接着睡。” 丹素定定的盯着京墨看了一会儿,便缓缓阖上眼帘。 在京墨看来是默认,只是还不等他把人抱起来,丹素察觉不对,便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轻巧的避开了京墨的怀抱。 “我自己出去。” 第105章 人闲(3) 丹素说完,便自顾自地穿鞋往外走。京墨留在原地,愣了片刻,抬脚跟过去。 天大亮,丹素爬上了马车想接着睡,却辗转反侧,死活睡不着。 昨夜她难得又梦见了红姨,只是意识模模糊糊,什么都记不得了。一大早又被京墨以奇奇怪怪的方式叫醒,丹素有心把梦续上,但无力左右睡意。 京墨瞧丹素也没睡着,便道:“出了这座城,便是三国交界了。” 丹素索性坐起来,拧眉看着京墨,“泉山?” “嗯,泉山。”京墨撩开车帘,马车已经出城,入目是连绵的南山。 “泉山位于三国交界,山上的山民多隐居在深处,与世无争,自然也谈不上归属,不归哪一国管辖。” 京墨看着丹素,没了下文,丹素接着道:“只是虽然山中生活平静,范围也相当广泛,幽冥谷不好找。” 京墨赞道:“小素儿真聪明。” 丹素白了他一眼。 京墨桃花眼弯着,靠在马车壁上,说着毫不相关的事:“一大早,驿站就收到了五千两,没有留下姓名,应当是你昨日赚的。” “嗯。”丹素脸上没什么表情。 京墨道:“昨日那女子可不是个省油的,我还以为你会打发她走。” 丹素打了个哈欠,随口道:“没办法,人家肯出高价车费,我没有不收的道理。” 京墨点头表示认同,却没问丹素更深的原因。 丹素忆起昨日她瞥见那女子眼中的仇恨、恐慌和不甘,突然就想到了紫薰,她最后一次见紫薰时,紫薰脸上也有那样的神情。 许是因为她为数不多的一点点恻隐之心,许是因为和紫薰的故人交情,让那白衣女子有了个搭车的机会,也有了个可以回头的理由。 这些,她都没告诉京墨,不知京墨能猜出几分。从昨夜下车见到京墨,就看出了京墨眼底的戏谑,那种被人勘破内心善意的想法,让丹素有些烦。 她这种人,就应该无情无义、少管闲事,自私自利才是最重要的。 出城之后,马车驶向南山,越靠近巍峨之处,越能感受到人事的渺小。 沧海一粟,不过如此。可总有人不认命不死心,拼尽那最后一点心血,也要跃出海面,和日月争个高下。 丹素忍不住想,拿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的,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她这种人。 还未到日中,丹素已经有些饿了,本想撺掇着京墨找些吃的出来,还没抬手拍到他的胳膊,忽然看见两人的腿挨得很近,便抬脚踢了一下京墨,动作再自然不过。 京墨身形肉眼可见的一僵,抬眼看丹素,桃花眼里有丹素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丹素清了清嗓子,莫名心虚,但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道:“我见石景买的东西都在这辆车上,有能吃的吗?” 京墨轻轻叹了一口气,弯腰给丹素拿吃的,一边道:“小素儿别以为跟我处成了好兄弟,就能随便动手动脚了,我在是你兄弟的同时也是个男人,记住了吗?” 京墨说着,将干饼递给丹素,后四个字颇有些宠溺的口气,听得丹素心里有些发毛,不爽地脱口道:“事儿怎么那么多?那要不你变成女人,跟我当姐妹吧。” 京墨笑得很夸张,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丹素,道:“如果我真变成了女人,你说咱俩谁更好看?” 丹素咽下一口干饼,道:“我赌你,五千两,堵不堵?” 京墨盯着她看了一阵儿,忽然幽幽道:“我可不上你的当,你拿钱想激我。” 丹素爽快道:“啊,看出来了啊。”面上却轻笑着,哪有一点被抓包的羞愧之色。 京墨道:“我赌不起,还是委屈你跟我做兄弟吧,实在腻了的话,小素儿想换种关系我也可以接受。” 丹素随口道:“换什么关系?” 京墨定定地看着丹素,道:“红颜知己,可以当夫妻的那种。” 丹素啧了声,“想的挺多。” 京墨道:“太闲了。” 丹素把干饼分他一口,“吃口甜的,解解腻。” 京墨接过干饼,放进嘴里咀嚼,慢条斯理的样子十分养眼。 丹素光是看着京墨都很下饭,看他安静吃东西的样子,是很舒心,忍不住叹道:“长的好看就是不一样哈,吃五谷杂粮都是好看的。” 京墨客气的拱了拱手,“小素儿谬赞了,你也不差。” 丹素轻哼一声,“本姑娘当然知道,还用你说?不过是看不见自己罢了,不然你以为我用得着看你?” 京墨道:“小素儿说的对。” 有些人太自信,给他一点阳光,便能灿烂一辈子,丹素懒得跟他一般计较,吃过干饼便坐到马车外吹风看景。 晚秋的落叶扫过地面,一片金黄。远山却还是碧绿苍翠的,树木郁郁葱葱,掩盖了山那边的美丽洞天。南飞的鸟雀纷纷在附近筑巢,有种归宁女子的娇丽轻盈,叽叽喳喳的声音远近不绝。 丹素一直认为,一边赚钱一边四处看看就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没有阿谀逢迎,没有勾心斗角,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简单自由。 丹素眯着凤眸往东眺望,无边的田野望不到尽头,忽然忍不住想,如果红楼没出事,兴许她已经疯跑到东海玩儿了。 丹素托着下巴靠在马车上,耳边是静静的风声,心中没有一丝杂念。 京墨出来时,看见的就是丹素那样一副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神色,他盯着看了很久,以至于他在那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明白,那样随性肆意的一个女子,是如何成长为玲珑剔透的精明模样。 后来,京墨了解的多一些,距离她更近一些,才恍然明白,原来她主动给自己加注了那么沉重的使命,让她不得不收敛心性、陷身泥淖之中。 ** 晚间,马车堪堪走到山脚,周围有可借宿的人家,但京墨道:“就在村外凑合着休息便可,贸然进村不合适。” 两丫头转而看向丹素,想听到不一样的声音,毕竟马车哪有床榻舒服。 丹素难得没有出口反驳京墨,解释道:“晚间进村子里不安全,挨着连绵的山,也容易让村民误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在村外吧。” 两丫头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简单吃过后便回到了马车上。 丹素无聊地坐在马车外数星星,刚数了一遍,就见杜衡急匆匆跑过来,心中下意识一紧,没注意自己的声音轻轻打着颤:“怎么了?” 杜衡满眼焦急,但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道:“青荀姑娘情况不太好。” 第106章 进山入谷(1) 丹素轻轻一跃便下了马车,抬脚急匆匆往后面的马车走,边走边问:“怎么个不好法?不是前几日还好好的么?” 杜衡紧跟在丹素身后,有条不紊应道:“呼吸急促、脉象杂乱,像是毒性爆发的征兆,这几日我都按时喂药、把脉,也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丹素抬脚爬上马车,撩开车帘进去,道:“没法子压制了?” 杜衡道:“之前用的法子,就是最烈的了,青荀姑娘身体底子薄,毒和药都不能再烈了。” 丹素跪坐在青荀旁边,轻轻握上她冰冷的手,肉眼可见她胸口高低起伏,气息不稳,心揪着疼。 丹素抬眼看着杜衡,稳着声音道:“杜衡,你是大夫,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担子一下落在杜衡身上,她在惊恐之余,还是屏住呼吸定了定神,迎上丹素如炬目光,道:“我的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就算改了方子能暂时压制,也不过几个时辰,且对青荀姑娘身体伤害极大,我不主张用。” 杜衡从怀里掏出朱砂红的药瓶,望着丹素,“姑娘,在找到幽冥草之前,唯有这个可用。” 丹素犹豫的看着那个药瓶,此药一用,就当真是最后的屏障了。 杜衡将乌黑的药丸倒在掌心,补充道:“这药我多加了几味药材,缓解了药的烈性,能护住心脉。” “还是十天?” “嗯,药效不变。” 丹素闭了闭眼睛,下定决心,“用吧。” “好。” 丹素亲自拿着药喂青荀服下,不出一刻钟,青荀的气息便平稳下来,脸色也没那么苍白。 丹素又在旁边坐了将近半个时辰,确认青荀无碍之后才起身离开。丹素不是不想留下照顾青荀,但她得出去,才能给两个丫头腾地方休息。 下了马车,没走几步,丹素就见京墨站在不远处,懒懒散散的靠在一棵树下,所在的方向刚好能望见她。 见丹素出来,京墨往马车旁走,提议道:“要不让沙棠和杜衡在前面休息,你过去亲自照顾青荀姑娘?” 丹素轻轻摇头,“不用,已经稳住了。” 京墨点头应下,也没问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稳住的,只道:“进山之后,找到幽冥谷不难,别担心。” “嗯,不担心。”丹素转身上了马车,背影难掩落寞,让身后的京墨忍不住想把人拥进怀中,为她隔绝一切世俗纷扰,再不伤心难过。 但最终,京墨只轻轻的拍了拍丹素的肩膀,以示宽慰。 第二日一大早,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便进了泉山,弯弯绕绕的山路伴随着喧嚣的鸟鸣,与前几日相差无几的景致,看景的人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京墨不疾不徐地指路,时不时跟丹素闲聊几句,话语间是不经意的宽慰。 丹素意识到京墨的碎言碎语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我没事,毒还没解事还没办,我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有事呢?” 京墨桃眼弯了弯,懒懒散散的靠着马车,解释道:“我不是看你整日提心吊胆,一个人焦虑不安也不言语,怕你憋坏了。” 丹素轻嗤一声,“怕是嘴上停一刻,你就憋坏了吧。” 京墨眉梢挑了下,张口就来:“美人在侧,我怎么会任由自己憋坏呢?” 见惯了这人的厚颜无耻,丹素已经懒得接话了,白了他一眼便合上眼休息。 ** 三日后,马车终于行至深山,密林深处几乎无路可走。丹素几人简单收拾了东西,便下车徒步前行。 京墨背着青荀走在最前带路,石景和刘木走在最后,中间则是三个姑娘。 越往里走,越是草木丛生,好几处都是陡坡,需要拉拽着周围的树木才能登上去。 丹素用棉绸把青荀绑在京墨背上,自己紧跟在后面照应,时不时帮京墨托一下背上的人,方便他往上攀爬。 后面的沙棠和杜衡则在险处分开了,一个走在石景前面,一个走在刘木前面,任由两个男子拉着借力,才能顺利往上走。 丹素一边小心往上走,一边分出神往后看两个丫头,就听见石景和沙棠边走边在斗嘴。 “哎呀,石景我让你拉住我的胳膊,又不是让你背着我,你是不是故意的要绊我一脚?” “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哼,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不想管我就直说嘛,在背后用阴招算什么君子?我看你和你家公子一样,没一个好东西!” “小棠,我刚刚是想扶你一把,是你走太急才绊倒我,怎么还讹人呢?你讹我就算了,怎么还牵扯上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招你惹你了?” “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稀罕你扶我?要不是看在我家姑娘的面子上,我都懒得搭理你。” 走在最前的京墨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自己莫名被骂了,但反驳起来又好像毫无根据;走在最后的杜衡跟刘木在彼此帮扶中对视一眼,笑的很不客气。 草木深处,到处都是些带针刺的藤蔓和飞舞的昆虫。丹素时时留意青荀的周围,小心的拨开周围的杂草和飞虫,一时没注意身后的战况,忽然就听得沙棠叫她,便下意识应了一声。 沙棠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气呼呼的语气:“姑娘,你评评理,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 丹素根本就没听明白俩人在吵什么,抹了一把头上细密的汗,随口道:“俩人都有错,错错相抵,和好吧。” 沙棠和石景异口同声,“不行!” 丹素挑眉,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啧了声,接着建议道:“那你俩要不接着吵?今日总能争出个高下。” 丹素说完便回过头继续赶路,却撞上京墨戏谑的眼神,仿佛在说,满意么?和稀泥和成石头了吧? 丹素无所谓的轻嗤一声,她没当过红娘,还能没见过红娘么?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缺德的事,她要少干。 第107章 进山入谷(2) 几人走了将近半日,终于到达较为平缓的一处,眼看着天色不早,便简单清理了周围的杂物,决定原地休息。 丹素将青荀安置好,环顾四周,从上山的方位来看,他们此刻正在半山腰,而且将近泉山之中。 丹素扫视一圈,终于在一处大树下寻得京墨的身影,抬脚走过去问道:“接下来往哪儿走?” 京墨示意她过来看,于是丹素站到京墨身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群峰缭绕,可谓是山外有山,他们倒像是刚进山。 京墨将手臂放下,顺便搭在丹素的肩膀上,语气似往常一样随意,“幽冥谷在群山深处,入口极为隐秘,咱们今日所走的路还只是在外围,照这么走下去——啧,不大靠谱。” 丹素双手抱着臂,思忖片刻,问道:“这么大的谷,不可能只有一条弯弯绕绕的路,就不能抄近道?” “能啊,但近道是我们想抄就能抄的吗?”京墨扭头看着丹素,手顺势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想走捷径,要冒险不说,首要的还是有捷径可走啊我的小素儿。” 丹素毫不客气地将头顶上的手拍开,秀眉微蹙,“既然知道有路可走,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当晚,杜衡和沙棠照顾着青荀在远处休息,石景和刘木在附近照应着,京墨往周围巡视了一圈,确保没有什么危险存在。 确认几人休息之处安然无虞之后,丹素和京墨在漆黑的夜色中往深山峭壁中走。 晚间说到隐藏的捷径,丹素和京墨不约而同的认为,一个山谷若有小路进出,那必定在陡峭险峻之处,且应当地势高亢。 此时青荀已经是服下药的第四日了,且不说药效能不能真的持续十日不减,单是找幽冥谷的时间,丹素都觉耽误不起。 于是,当晚两人在深山中寻找蛛丝马迹,希望能运气的眷顾,找到一条进谷的捷径。 山中气候多变,早先还是月明星稀,在京墨和丹素寻遍了四处崖壁无果之后,山中下起了零星的小雨,雨势不大,但待久了也足以打湿衣衫。 耗费了将近半宿的工夫,却始终一无所获,丹素不由得有些失落,再加上山雨淅淅沥沥的,平白惹得她更烦,站在树下不自觉地拧紧了眉毛。 京墨懒懒散散的靠在树干上休息,丹素身体紧绷着站了一会儿,终于是有些疲乏了,便自然而然的扯了京墨的一半外衣垫在身下,紧挨着京墨靠站。 京墨微微低头便能碰到丹素的发丝,两人距离之近仿佛是京墨把丹素揽在了怀里,甚是亲密。 丹素下意识觉得自己在京墨面前的随意并无不妥,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很少在他面前掩藏真实的情绪,烦闷、难过、悔恨,那些从未展现在人前的鲜活的丹素,京墨都见过。 听着雨声,入鼻皆是青草和泥土的清香,丹素的烦躁不安收了收,平静地问京墨:“你之前打听到入谷的法子是什么?” 京墨道:“怎么,还没找到进幽冥谷的路呢,小素儿就想把我踢开了吗?用完就扔,我可是会伤心的。” 啧,后两句委屈巴巴的语气,简直有毒,比醉朦胧还毒。 丹素好脾气道:“那你倒是告诉我进谷的路嘛,再这么找下去,不等青荀姐姐的醉朦胧毒发,我倒是有可能先被耗的心衰力竭而亡。” 京墨安抚的拍了拍丹素的后背,“若真有那么一天,也该是我先你一步归西,提前替你去探探路——” 迎上丹素探究审视的目光,京墨接着道:“毕竟一路上我干的活儿最多,要心衰力竭也该是我先。” 丹素轻嗤一声,别过脸不再看他,“好好活着多好,非争着要先死,你可真——有个性。” 京墨大言不惭的受了,笑道:“不敢不敢,还是小素儿比我有个性。” 丹素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还想不想活着把话说完了?” 京墨小心翼翼的护住自己挨在丹素一侧的手臂,嘿嘿笑了两声,“当然想活着好好说了。” 黑夜中,一双桃花眼亮着光,宛如万千星辰映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京墨收了懒散的神态,一本正经道:“小素儿别着急,咱们已经走到泉山深处了,没道理找不到幽冥谷。而且幽冥谷地大物博,借着群山才得以隐藏起来,虽是与周围山形地势相依相偎,但也免不了比一般的山谷开阔一些。眼下,咱们需要的就是时机和观察,下雨也不见得是坏事。” 丹素忖了片刻,接着道:“你是说幽冥谷内开阔,下雨的天气可能伴有山风,根据风向就能寻得幽冥谷的方位,进而寻找进谷的路?” 京墨拍手称赞:“小素儿真聪明!” 丹素轻嗤一声,刚想夸京墨一句博学多才,忽见这么个二傻子的动作,也就懒得搭理他了。 雨势渐小,最后成为飘忽不定的细丝,像朦朦胧胧的雾气,阵阵轻风吹的断断续续,夹杂着一丝冷意。 丹素和京墨对视一眼,同时抬脚往山风吹来的方向走,所见的植被与别处无二,若是寻常来看,又有谁能注意到这普通的荒芜杂乱之后另有玄机。 两人没走一会儿,就能听见潺潺的水声,沿着风向越来越近。 丹素走在京墨身后,思索着开口问:“如果紧挨着溪水走,是不是少绕些远路?” 京墨回头看了一眼丹素,确认她跟在两步之内,道:“这条溪水应该是穿谷而过的,但是若紧挨着溪水进谷,怕是平白多些乱七八糟的麻烦,倒不如不远不近的顺着溪水的方向走省些力。” “哦。” 丹素难得没有反驳,山中乱七八糟的毒物多了去,更何况是流向毒谷的水。京墨说的对,没必要为了省一点点脚程多增些麻烦。 两人多走了一会儿,便隐约可见一条下行的小路,匿在深山密林之中,颇有曲径通幽的意味。 丹素和京墨又往前走了一段,摸清了情况,便沿路做着标记返回,待天亮之后,就和所有人一起进谷。 第108章 进山入谷(3) 狭窄的小路掩盖在密密麻麻的杂草之中,几人前前后后拉开了些距离,以便避开路两旁伸过来的藤蔓枝桠。 丹素这次走在最前,京墨背着青荀紧跟其后,一边低头仔细看路,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前面娇弱但坚韧的背影,心底踏实又柔软。 丹素一手握着匕首,观察周围环境的同时,顺手将绕到小路上的遮挡麻利地几刀去除,走的每一步都不敢掉以轻心。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丹素在一条两人长的溪流面前停住脚步。 京墨靠近丹素往前看,溪水中,肉眼可见的游虫。 丹素眯了眯凤眸,盯着唯一横亘在溪流中间圆木,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人经过,圆木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苔。 丹素扫视一圈,回头看着京墨,商量的话却是陈述的语气:“那边有竹子,我先过去,再把竹子给你弄过来几根。” 意识到丹素的企图,京墨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不行,那根圆木能不能经人走动是一说,圆木上的青苔有多滑,你怎么走?” 丹素盯着那双桃花眼,淡淡开口发问:“那你说怎么办?” 丹素和京墨都该明白,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京墨望着水上的圆木,道:“我过去。” 丹素轻嗤一声,“你以为你比我轻巧?还是你觉得如果你掉水里我能捞得动你?” 京墨看着丹素,也不反驳,因为丹素说的都是事实。 丹素走近京墨,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向石景要来一条长绳,一头交给京墨,一头绑在自己腰间。 “放心,我会小心的。就算脚滑,你记得及时捞住我就成。” 丹素说完便定定的望着京墨,京墨被她坚定的目光看得终究是动摇了,精巧的脸上出现一丝担忧的裂痕。 “你小心,一旦发现不对劲,立马叫我。”京墨说着,将青荀小心放在石景背上,亲自把丹素腰间系的绳子紧了紧。 丹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好。” “姑娘小心!”杜衡和沙棠也无法阻止,一旦是丹素下定了决心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眼下,绳子的一端在京墨手上,虽然留了后手,但几人也只愿丹素能顺利过去,用不到那根绳子。 因为,一旦丹素脚滑或是圆木折断,绳子只能保证丹素不被急流冲走,能不能及时在充满不明毒虫的水里救下丹素还是另一说。 在几人提心吊胆注视的目光中,丹素走到靠近圆木的岸边,抬上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试探,还好,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滑,也不是陈年朽木。 丹素试着将大半的力气都放上去,见圆木毫无变化,便将另一只脚也抽离地面,开始一点点往前挪动。 因为不确定青苔的厚度是不是一致的,丹素每一步挪动的幅度都很小,下脚之前都要试探半天,走的很保守,但也很稳。 一刻钟后,丹素才走了一大半的路程,看起来只有几步路的距离,现下却要走上半天,也着实让人着急。 但是岸边的几人好像都忘记了时间,大气都不敢喘,眼神都落在丹素的脚上。 京墨则死死抓住手中的绳子,丹素每走一步,他就放开同等距离的绳子,保证手中的绳子到丹素的距离是最近的——万一发生意外,他不至于因为绳子的长度白白浪费救丹素的时间。 丹素全身紧绷,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脚下的圆木上,余光没有分给水中游虫分毫,走的仔细又稳妥。 快到岸边时,丹素留意着脚下路,却没注意到对岸的情况,一条长满银鳞的蛇悄然无声的盘踞在圆木尽头,一点点从草丛间探出头来。 在丹素距离岸边一步之外,京墨看见了,银色的蛇鳞在太阳下闪着光。 京墨在丹素两脚稳稳站定,还未走出下一步之时,轻轻拉紧了手中的绳子,顺势弹了两下。 丹素身体紧绷着,对身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很敏感,京墨轻轻的拉扯动作被她放大了无数倍,很快察觉到异样。 丹素在圆木上稳住身形,与探出头的银蛇大眼瞪小眼,一双凤眸没有闭合一下,冷意盎然。 一人一蛇就此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岸上的人也不敢有任何动作,所做的就差屏住呼吸了,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气息,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工夫,银蛇的红信子吐出又收回,终究是调转舌头,隐没在深深草丛中。 丹素松了一口气,京墨几人在岸上也松了一口气,望着丹素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 为防止再出现什么意外,丹素在下圆木之前先抬脚划拉了几下草丛,将其中的活物都驱赶开,这才缓缓落脚。 丹素两脚站在岸上,这一侧的京墨才整整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手心,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汗津津。 丹素带着腰间的绳子,运着轻功到竹林处,一手握匕首,手起刀落间倒下一片竹子,惊起了一群飞鸟。 丹素将绳子绑在四根竹竿上,朝对岸喊了声,“接着!” 与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丹素把竹竿抛出去的声音,窸窸窣窣带着为数不多的几片叶子,顺着京墨手中的长绳落到了对岸。 京墨将绳子迅速解下,与丹素心有灵犀地架好竹竿的位置,只听“哗啦”两声,中间的横木位置恰到好处,一座简易结实的桥就建成了。 虽然用的是结实的竹竿,上面也没有滑脚的青苔,但毕竟只有两根竹竿做路,走在上面还是要考验平衡力的。 京墨将青荀抱在身前,运着轻功三两步从桥面踏了过去,在水面上留下一抹剪影。 石景抱着沙棠,刘木抱着杜衡,分别紧跟其后。 落地之时,丹素在这边稳稳扶住几人,顺势将青荀的裙摆理了理。 京墨看着丹素自然而然的动作,面上忽然有些不高兴,一双素来灌满星辰的桃花眼凝了几分郁气,严肃道:“丹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拿你自己冒险。” 第109章 进山入谷(4) 丹素还未放下的手顿了顿,抬眼看着京墨,勾着唇角,一脸单纯无害地问:“你看到了?” 京墨不答,一张脸越发阴沉。刚才见她在圆木上已经把手试探着摸向腰间的绳子,鬼知道他有多生气,又有多紧张害怕,那么危险的情况,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丹素轻轻拍了拍京墨抱着青荀的手臂,大喇喇无所谓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不是没事么?” 京墨沉着脸,“万一呢?万一你得手之后反而脚下打滑了呢?我都来不及救你!” 京墨的声音有些高,听得两个丫头和两个随从都不敢乱动,惶惶不安地站立一侧。 丹素愣了愣,没想到京墨这么大反应,还想开口调侃一句她身手这么好,又有毒和药傍身,就算岸上出事她也不会出事。 话到嘴边,丹素望进那双深潭,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放心,我有分寸的,下次不会了。” 见京墨一张脸好像没有缓和的迹象,这似乎是她认识京墨以来,她第一次见京墨发火生气。丹素有些头疼,她没哄过男人,红姨也没教过她,怎么办? 丹素凑到京墨面前,凭着感觉将语气放的尽量平静而真诚:“京墨,我既然敢来这里,就证明我肯定我有能力拿到幽冥草,并且愿意为最终的结果付出一切代价,至于中间经历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京墨眼中的坚冰终于破裂了,深深地看了丹素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丹素连忙跟上,微微低着头一步一脚印地跟在后面,心底却被京墨刚刚的眼神横亘着,让她琢磨不透。 一路走来,都是京墨带头在嬉戏打闹,让静谧的深山多了欢声笑语,进山之后的气氛才没有那么严肃,所有的人心情也不显得有多低落。 但此刻京墨沉默着走在最前,后面的几人自觉收敛了之前的拌嘴争吵,一行人的步子瞬间就沉重起来,就连周围的虫鸣鸟啼都忽然止住了,仿佛在附和着不正常的氛围。 丹素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跟在京墨之后,她不认为自己的做法和想法有什么问题,相同的境况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做。 从小跟在红姨身边,她学到的不仅仅只是账册上的那一点点东西,更多的是独立自主的习惯,是一种无论在任何时候,一旦认清了自己的目的,就一定会选择利益最大化的下意识反应。 此次找幽冥草,她放任京墨死乞白赖的跟着,任由他一路帮衬一同找到幽冥谷,虽然确实省去了很多麻烦,也和京墨拉进了兄弟友谊,但并不代表就能因为一路上的跌跌撞撞和患难与共而改变她的初衷与习惯。 而京墨,他本就没有理由干涉她的决定和行动。如果她的做法让他不满,他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她只会对他一路上的帮助抱有感激,不会有丝毫怨言。 一路无言,一行人很快便穿过密密的丛林,到达了一处开阔之地,所见的除了群山便是一处狭窄的通道——两座山体之间仅可容纳一人的缝隙。 丹素下意识看向京墨,见他面无波澜,阴沉之色已经消失殆尽,面上的温和仿佛恢复如常,只有丹素知道,那一双桃花眼中的黯淡并未消退。 石景走到前面,抬脚往里探了探,没见有什么反应,便回头望向京墨和丹素。 丹素抬脚就要往前走,却被身侧的京墨伸手拦下,温柔平和的声音道:“看上面,那山体有问题。” 丹素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悬崖峭壁之间的裂缝越来越窄,山体上方渐渐挤压在一起,移动的悄无声息。 随着山体越来越近,中间有几粒碎石落下,零落的“嘎嘣”声响,在静谧的山谷中荡起回音。 丹素倒抽一口冷气,若是她抬脚过去,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压成肉饼了。 丹素扭头看向京墨,却见京墨也刚好望着她,凤眸和桃花眼相撞,心海中“咚”地一声,泛起一片涟漪。 京墨默默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温和的语气好似方才在小溪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素儿,你来扶一下青荀姑娘,我去找机关。” 丹素也释然地笑了,“好。” 京墨把青荀交给丹素之后,运着轻功到一处斜坡上方,扒拉开荒草,在一处凸起的地方用力按下,然后迅速运着轻功离了那处。 就在京墨离开的一瞬间,山体好似轰然坍塌,几块巨石滚落之后,露出与方才的夹道截然不同的石门,周围密密麻麻长满了紫色的藤蔓。 京墨落在丹素身侧,自然而然的从丹素身前接过青荀,转而轻轻背在背上,温柔的动作在他高大的身躯下没有丝毫的违和。 丹素张了张口打算说些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她和他的事,应该也没什么可说的。 京墨笑望着丹素,本想等她开口,却先听到石门之后严肃而苍老的声音:“泉涌水东流,幽冥谷南开。何人擅闯幽冥谷啊?” 一行人抬眼望去,就见自石门后走出一白发老人,粗麻布衫干净整洁的挂在身上,脸上的皱纹见证了他人生几十年以来的沧桑。 京墨恭敬的点头应道:“相必您就是幽冥谷鬼白神医了吧,在下京墨,携深中醉朦胧之毒的姐姐前来求药,还望鬼白神医赐药。” 鬼白神医望着几人,审视的目光最终落在京墨身上,哼笑一声,“我幽冥谷几十年来与世隔绝,你们擅闯入谷不说,还想让我送药?我看得病的倒不像你背上的人,而是你们几位!” 京墨不疾不徐道:“神医悬壶济世,隐居山林也不过是见盛世太平,如此菩萨心肠又怎会见死不救?” 鬼白斜睨了他一眼,转向丹素道:“想要入谷也不是不可以,我幽冥谷的规矩是一物换一物,你们可认?” 迎上老人矍铄的目光,丹素面不改色,朗声道:“进了幽冥谷自然要守神医的规矩,这点道理我们还是明白的,神医想要什么,还请明示。” 鬼白定定的看着丹素,沧老的声音中又带着些许兴奋,“我要你身上的药。” 第110章 求药(1) 丹素和杜衡同时一愣,她身上只有一种药,就是杜衡研制了多年用以掩盖草木清香、同时可以解百毒的药包。 但是那药无色无味,连精通医术的杜衡都深知再无精进的可能,而鬼白只是在此站了短短片刻,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只是瞬间,丹素便回过神,勾了勾唇角,淡笑道:“没问题,不过——” 丹素伸手的动作顿了顿,接着道:“这药无色无味,药性更是没有丝毫外露,可以告诉我家丫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鬼白抖着小胡子,不在意地哼笑两声,“小丫头,你来幽冥谷都不打听清楚找的是谁吗?” 丹素未答,杜衡上前一步急道:“就算你是神医,又怎么能探知无色无味无形的东西,你想要我的药,自然是要说个清楚的。” 鬼白瞥了几眼杜衡,不在意的哼哼两声,捋着两撮小胡子,得意道:“当然是老夫慧眼识珠,连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都参不透,那就白活几十年喽。” 丹素拉着还要上前理论的杜衡,对着鬼白道:“好,药包给你,我要幽冥草。” 丹素说完,便从怀里把贴身的药包拿在手上,离了药的身体,即刻便散发出草木香,与周围一草一木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 鬼白刚抬脚走了一步,便敏锐的闻到了空气中不一样的味道,顺着来源,审视的目光紧紧锁定丹素,疑惑又欣喜,转而变成惊讶。 还不等丹素把药包递过去,鬼白突然出声道:“老夫改注意了。” 丹素心中一凛,迎上鬼白打量的视线,听他一字一句道:“老夫不要那个什么药包了,我要你身上的血。” 丹素拧着眉,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就见京墨上前一步,站在了丹素侧前方,冷冷的声音果断道:“不行!” 丹素哑然,就是方才在小溪旁都没见京墨身上冷厉的气息,此刻却…… 鬼白哈哈笑了几声,一脸奇怪的问京墨:“你是谁?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小伙子说话之前要想好立场啊。” 京墨的目光越发凌厉,出口的话却如以往带着逗弄的语气,“我的身份就不劳神医挂心,先说您提的这个条件,我们不可能答应,神医不妨换一个,这生意也好继续做下去。” 鬼白道:“不用换,我只要她的血。” 不等京墨再接话,丹素率先往一边挪了一步,从京墨身后侧出来,站的位置又离他不远,语气淡淡道:“神医这是什么意思?悬壶济世的手难不成还想换个出路?若真是这样,我不介意送幽冥谷一程。” 没想着等待鬼白反应,丹素四周扫了一圈,接着道:“反正都走到这一步了,拆了你我照样能进幽冥谷,神医不信的话大可以试一试。” 鬼白见丹素终于露面,不自觉哂笑出声,“小丫头年纪轻轻的,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多不好。” 鬼白说着,朝两人一步步走近,白发苍苍老者的步履没有丝毫蹒跚和犹疑,嘴里啧啧两声,说的话不知是对谁讲。 “老夫又没有说要这小丫头的命,只是想要她的几滴血,至于这么紧张么?” 丹素和京墨同时敛着眉,不解地望着鬼白,始终不敢掉以轻心。鬼白在两人三步之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嗅进了满谷的芬芳。 京墨瞧着他的动作,不自觉竟有些说不出的排斥,但见他总归没有什么别的不规矩的举动,倒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丹素勾着唇角,凤眸中的光望进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您这是何意?先前说到药,怕不是幌子吧?” 鬼白摆摆手,连忙解释:“这真是误会了,任何人从山外一路走来,经过了这么多处草木深深之处,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不一样的气味。老夫只是见你身上干干净净,像是什么都没沾染上,这才推断出你身上带着东西,没想到——嘿嘿,这也是弄巧成拙了哈哈!” 丹素没应声,杜衡在一边倒是松了一口气,小声嘀咕着:“我就知道,不可能是我的药有问题。” 听见杜衡的话,鬼白突然调转了方向,看向杜衡,“小丫头,那药真是你配的?” 杜衡最恨被人质疑,不爽地回望回去,愤愤然开口道:“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鬼白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再多说,转向丹素又接着问:“我要你三滴血,你换不换?” 丹素的眯了眯凤眸,盯着鬼白神医看了片刻,却还是看不破他眼中的深意,应道:“我换。” “好,爽快!老夫就喜欢你这种爽快的丫头哈哈哈——” 鬼白哈哈的大笑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丹素和京墨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看见了走一步算一步的默契。 鬼白从怀中随手掏出一个指头大小的葫芦,扒开塞子对着丹素道:“来吧,五滴血不算什么,你就当被针扎了一下,冒了几颗血珠子而已。” 丹素送上自己的左手,鬼白不知又从哪拿出一根银针,小心的扎开丹素的食指,挤了五滴血珠子滴落在葫芦里。 在鬼白把银针放到丹素手指上的时候,京墨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覆上了丹素的眼睛,睫毛和手心摩擦,两人心中均是一震。 鬼白手上动作不停,瞥了一眼横断在脸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咋了咂舌。 “小伙子至于么?五滴血,你没流过这小丫头也不可能没流过,老夫又不会害她。再说了,老夫就算害她,也不会以这么愚蠢的方式,在你面前杀人,把你的心收回肚子里啊。” 话音落,鬼白已经收集好了五滴鲜红的血,小心的塞好盖子戳进怀里;与此同时,京墨自然而然的将手从丹素眼前拿开,轻轻垂在身侧。 丹素明亮的凤眸对上鬼白精明得意的眼神,淡淡开口问道:“神医这费用也收了,总该把药拿出来了吧。” 鬼白收敛了脸上的兴奋,“哎,我可从没说过是以药交换的啊。” 丹素敛着眉,询问的语气没了尊敬:“神医这是吃了霸王餐想赖账?” 鬼白道:“小丫头别急嘛,老夫从未说过是以幽冥草换血。这个费用,只是你们进我幽冥谷的钥匙,至于幽冥草所在之处,老夫可以妥妥的告诉你们,但能不能拿到、怎么拿,全凭你们自己的本事。” 第111章 求药(2) 京墨瞥见鬼白在丹素身上来回打量审视的目光,不自觉凝着语气,“血你也拿了,神医交换的条件在哪儿?” 鬼白呵呵笑着,伸手就想拍一拍年轻人的肩膀,却不想被石景上前巧妙的挡住了,鬼白落在空中的手一顿,最终放在了石景肩膀上轻拍两下。 “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事,可也要能耐得住性子不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再急也得进了幽冥谷慢慢找,更何况这幽冥草还没冒尖呢,你去哪儿找?先随我进谷,过两日到了幽冥草冒尖的时候,你们再去找也不迟。” 说完,不等京墨再问,鬼白兀自转身,边道:“跟紧喽!” 丹素和京墨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抬脚跟过去,边走边看,石门之后,又是一片崭新的光景。 鬼白慢慢悠悠的在最前引路,闲话家常道:“跟西疆有关系?” 虽然鬼白没回头,丹素下意识就觉得他是在问她,脚步微顿,片刻间又恢复如常,开口应道:“没有。” 京墨听到一问一答,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底不知涌动着什么。 鬼白不大在意的哦了一声,倒也没再问下去。 第一次听京墨说到西疆的蛊毒,丹素就已经着人去查了,但迟迟没有收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到了这幽冥谷,却又听人提起这一茬,丹素有些惊讶的同时,几乎可以肯定,她的身世和西疆有关,而且还是不简单的关系。 丹素轻眯着凤眸,顺着话茬开口问道:“神医为什么这么问?难不成还能从我的血判断出我出生的地方?” 出生?有意思。 鬼白嘿嘿笑了几声,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半遮半掩地说:“很多年前,老夫见过几个西疆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一人身上的味道和你一样,老夫也收了她五滴血。” 鬼白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却又像是循循善诱,引导着丹素继续问下去。 丹素抿了抿唇,她还真有些好奇她到底是什么人了,等青荀痊愈、红楼事了、找到红姨之后,说不定她可能会亲自去西疆查一查。 鬼白等了半天,也不见丹素张口问他,脚步停住,奇怪地回头看向丹素:“小丫头怎么不接着问?” 语气中带着嗔怪。 丹素嘴角抽着,乖巧地问:“然后呢?” 鬼白终于满意地点头,笑着转过身继续带路,“然后他们成功地拿到了老夫的第二根幽冥草。” 为防鬼白又突然问她为什么不接着问,丹素想也不想,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幽冥草?” 鬼白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口中的故事滔滔不绝:“西疆王室圣女和他的丈夫两人,据说是为了救一个什么很重要的人,不知怎么中了醉朦胧的毒,虽然最后被救下的人还是死了,但他们夫妻二人当真让老夫大开眼界。” 说到这里,鬼白清凉的目光浑浊了一瞬,望着远山,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不自觉呢喃出声:“像他们那般有情有义的夫妻,不知世间能有几对。” 丹素眸底暗了暗,心中大致有了一个明显的猜测,不动声色问道:“他们二人大约是什么时候来过的?您还记得是大盛多少年吗?” 鬼白回想了片刻,忽然扭头吹着胡子瞪了丹素一眼,“老夫未曾出过深山,又不需记着什么日子,怎么知道那是大盛几年还是西疆几年?” 得,这老头儿自己想不起来,反而恼羞成怒了。 丹素迎着风口幽幽开口道:“您怕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仅是忘了那是多少年前,连那时候的年代风貌也记不得了?” 鬼白站住脚步转过身,抖胡子瞪眼睛地盯着丹素,无奈被面前的京墨一个漫不经心的晃荡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于是往一边撤了几步到能看见丹素的地方,扭头对着京墨得意地哼了一声。 京墨:“……” 丹素哑然失笑,听鬼白接着方才的话道:“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但不瞎也不聋,记忆力更是好的没话说。当年那次,不过是各国混战之前,两个青年才俊,一个郎才一个女貌,老夫如何能忘?” “哦这样啊,那您记忆力确实挺不错。” 一来一回,丹素也差不多摸清了这小老头儿的性子,见想了解的也知道的差不多,便再自然不过地陪着笑,好像一开始的冲突和不满都是过眼云烟,几句话就吹散了。 对着这么一张乖巧漂亮的面孔,鬼白莫名想到这丫头一开始的敌意,虽然心里窝火但也发不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学着丹素的样子呵呵笑了两声,气呼呼地转过身就走。 丹素在后跟着,不甚在意地轻笑出声,惹得两个姑娘莫名其妙地望着丹素,眼睛在京墨和丹素身上滴溜溜的转。 不多时,几人便走入了开阔的谷内,放眼望去,尽是大片绿油油的药田。 丹素在前走着,隔着几个人都能听见杜衡兴奋的笑声,一边傻呵呵地乐,一边指着各处的苗子对沙棠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沙棠你看,这是我在红楼没有养活的多株夏枯草,想不到它在这儿长的这么好。” “还有哪儿,竟然是医术上写的药瓜,想不到真的存在。” “沙棠沙棠,还有这里……” 丹素听得耳朵都犯困,也不好出言扫了杜衡的兴致,便快走几步跟京墨并肩同行。 没几步,走在最前鬼白像有心灵感应一般,突然回头死死盯着丹素脚边,气鼓鼓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丫头看着点儿路,万一踩坏了我的苗子,老夫就把你扣在这儿给我当药农!” 丹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左脚边躺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小苗苗,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杂草,没想到…… 被人像贼一样死死盯着,丹素无奈地抬起了左脚,还没在别处落下,就被鬼白突然的厉声呵斥惊得一个激灵,险些站不稳。 “别踩——那里也有我的宝贝苗苗!” 丹素盯着无处安放的左脚:“……” 第112章 求药(3) 到了药田旁的住处,丹素才确认偌大的幽冥谷里除了一个神医老头儿,再无旁人。 鬼白将人引到住处,便要径自离开,临走时嘱咐了一声:“你们就先在这里安心待着,吃喝自己想办法。两日后幽冥草冒尖之前,我会过来通知你们,到时候能不能拿的到,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鬼白走出老远,背对着几人摇了摇手中的小葫芦,声音硬朗:“那小丫头如果感兴趣的话,老夫允你跟过来。” 几人正理解鬼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丹素看向了杜衡,见杜衡眼神询问她,和她的视线在空中相逢。 丹素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杜衡眼中的跃跃欲试,于是很自然地接过杜衡身上的包裹,轻声道:“去吧。” “是,谢姑娘。” 杜衡应了一声,便小跑着往鬼白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沙棠走过来,接过丹素手上的东西,不解道:“姑娘,杜衡不是挺嫌弃那什么鬼神医的吗?怎么这会儿那么开心,跟变了个人似的?” 丹素抬手捏了捏沙棠的发髻,“啊,杜衡这不是开心,是棋逢对手的兴奋和不甘。” 沙棠似懂非懂:“哦。” 丹素和京墨一同进了中间的房间,小心的把青荀放在床上,丹素顺手拉过被子,温柔的盖在青荀身上。 京墨站在不远处,看着床边微微弯着细腰的女子,视线久久没有移动。 丹素转身之际,京墨自然而然的将目光收回,一脸平静地靠站在门边等丹素出来。 沙棠去煎药,两个随从各自去收拾东西,房外药田旁只剩丹素和京墨二人。 丹素大喇喇坐在药田的畦岸上,入目皆是翠绿,远眺则见群山,内心竟是久违的平静。 丹素闭了闭眼帘,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京墨,谢谢你啊。” 京墨随意地坐在丹素旁边,松散的衣衫散落一地,就像他那个没骨头的人一样。 “不客气。” “你为什么帮我?” “好兄弟啊。”京墨脱口而出。 丹素睁开眼睛,扭头望着京墨,满脸写的都是你看我信吗? 迎上丹素的目光,京墨像是忽然想起来,拖长尾音:“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欠着好还。” 丹素勾了勾唇角,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太过隐晦,以至于让她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竟有几分愉悦和轻松。 “你想让我怎么还?” 京墨眯了眯桃花眼,“要不借我一千两?不收利息那种。” 丹素奇怪地看着他:“你这么缺钱?” 京墨啊了声,面不改色:“等这趟回去,恐怕就更穷一点了,到时候只能到处借钱,还希望小素儿能迟点来要账,好多宽限我几日。” 丹素道:“如果把六王爷之前浪迹青楼的银子省出来,不知能够现在的你花几辈子。” 对丹素的嘲讽,京墨不甚在意:“都说了是之前,回不去了的年少轻狂,小素儿的假设没有意义。” 丹素忖了片刻,发现他说的也对,过去已经是无法改变的过去了,而且就算他败光整个皇家,也与她没有丝毫关系,顶多就是站在一边看个热闹。 丹素随便拔了一颗药瓜扔给京墨,然后自己顺手又拔了一颗好看的,才小心整理着泥垢,一边道:“你确认只要免息这么简单的答谢?” 京墨去除泥垢的动作和丹素同步,“我确认。怎么,小素儿嫌谢礼没有诚意?” 丹素嗤笑一声,将最后一块泥垢扒拉下来,“我介意这谢礼薄,你别后悔再赖上我就行。我这人最怕麻烦,什么事都喜欢事先说清楚,不然哪天一不小心被人讹住,就得不偿失了。” 京墨突然凑到丹素脸前,准确的说是药瓜前,“是不是我提别的要求,你也会答应?” “说来听听。” 丹素将药瓜放进嘴里的动作没停,随着“嘎嘣”一声,浓郁的汁水浸满整个口腔,酸甜可口。 京墨盯着眼前潋滟的红唇,眸色深了几许,半晌回神才道:“我是那种贪图回报的人吗?都说了是好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这还是你教我的,我自然应该遵守下去,你说对吗?” 丹素接连吃了几口药瓜,微凉的汁水下肚,心底的几缕异样被往下压了压,淡淡开口:“不好说。” 京墨将身体收回来,懒懒散散地半躺着,叹了一口气,开始装模作样地作妖:“小素儿这就不信任我了吗?这才过了多久,就开始嫌弃我了吗?是不是我的长相被小素儿看腻了,你这才想把我一脚踢开吗?” 丹素啧了一声,泄恨似的恨恨咽下口中的药瓜:“你先说在来的路上你是犯的什么贱?” 京墨怔愣了片刻,没想到丹素会这么问,但也只是片刻的失神,马上就恢复如常:“啊,那是被你吓到了,关心则乱懂不懂?” 丹素扭头看他,“你猜我相不相信?” 丹素的目光太过清醒,像一盆冷水突然从天而降,浇的人心都带了些凉意。京墨索性摇头,一边往嘴里放药瓜,一边道:“猜不出来,但我觉得你是应该相信的。” 丹素探究的目光在京墨身上绕了一圈,饶是辨不出真假,便悻悻然收回视线,“就这吧,这天没法聊了。” 丹素说完就起身进屋躺着了,昨夜一夜未睡,她得趁着这两天的等待好好补觉,不然除了有愧于心之外,她也要有愧于身了。 丹素走后,京墨在远处坐了良久,直到绯红的霞光被莹白的月色取代,他才慢悠悠站起身,走进紧挨着丹素的那一间房。 第二日,丹素果然没起来,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在众人得知向来对睡觉没有什么要求的京墨也没起来的时候,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直到晚间,丹素才舒舒服服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的瞬间,隔壁也传来一声响。 丹素探头望去,京墨恰好也看过来。 京墨挂着一张花见花开的笑脸,率先打招呼:“小素儿早啊。” 丹素余光瞥见渐黑的天空,眼角一抽:“早。” 第113章 幽冥草(1) 对两人不正常的交流,几人都习以为常。 因此在京墨说出那句“一起吃个早饭”的时候,在丹素应了声“好”的时候,众人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整顿饭吃的甚是平和。 饭后,丹素和京墨不约而同的在药田里散步,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气氛却是轻松快意的。 丹素不经意间抬头,望见满天繁星,轻声开口不知问谁:“人死后到底是会变成星星永恒存在,还是直接投下一胎啊?” 京墨轻眯着细长的桃眼,不假思索道:“变成星星多没意思,一天天就在那儿挂着,却什么都体验不了、改变不了,还不如尽快投下一胎,今天死,明天就从怀胎十月的女子肚里出生,省事儿还自在。” 丹素笑了,眉眼弯弯都是温柔:“我觉得你说的对。” 京墨随口道:“我也觉得我说的对。” 第三日晚间,丹素和京墨同时推开房门的时候,恰好瞧见鬼白从药田那头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像是在讨论又像是在争吵。 丹素寻思着幽冥谷又来了一位求药的,脚下迟迟没有动弹。 等二人走近了丹素才看出来,旁边嚣张着吵吵闹闹的那人竟是杜衡,和前日被叫走时崇拜钦佩和欣喜满足的样子真是大相径庭,让丹素忍不住猜想俩人这两日是不是都是在争吵中度过的。 “哎呀我懒得跟你说——姑娘!” 杜衡气鼓鼓撂下一句话之后,抬眼便望见丹素站在瓜田尽头,便快步小跑过去,轻轻松松将白发苍苍的鬼白落下好远。 丹素眉梢微挑,“这两日切磋的怎么样?还满意吗?” 杜衡想起这两日跟鬼白那个倔脾气小老头儿共处一室,除了片刻都不得安宁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不好。 “还行吧。”杜衡随口应了一声,然后飞速地看了鬼白一眼,凑到丹素耳边小声道:“姑娘我跟你说,这老头儿珍稀药材可多了,还藏着失传了几百年的医术,但都宝贝着舍不得我碰,还说什么要不认他做师父,我就什么也落不着。” 鬼白正慢慢走近,望见丹素身旁的杜衡,得意洋洋的:“小丫头考虑的怎么样?” 杜衡鄙夷地嗤了一声,“不怎么样,你以为我很稀罕你那些东西么?” 丹素和鬼白同时看向杜衡,眼神戏谑:真的不稀罕么? 杜衡的语气泛着很大的酸味,见姑娘也笑望着她,耳根子微微泛红,咬着牙道:“哎呀,就算我喜欢那些宝贵的药材和医术典籍,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主动认贼作父!” “啊~”丹素恍然大悟的样子,成功引得杜衡气哼哼的埋怨:“姑娘!” 丹素轻轻拍了拍杜衡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几步走到鬼白面前,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老头儿,把关于血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就帮你认下这和徒弟怎么样?” 鬼白两眼放光,“真的?” 丹素直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好:“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鬼白捏着小胡子忖了片刻:“成交。” 丹素笑着转身,“好。” 饭后,鬼白没着急离开,几人也都自觉留在饭桌上,听鬼白悠悠开口,讲故事一样。 “明天日落后幽冥草开始冒尖,而后在两个时辰之内开花结果,两个时辰一到便会迅速枯萎,再等下次便是两个月之后了。所以说,你们必须得在明日日落之前找到幽冥草所在,等它冒尖开花之后,迅速把它采摘下来,一个时辰之内带回谷内入药,否则——” 鬼白幽幽地目光在丹素和京墨身上扫了一圈,“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躺着的那个丫头。” 丹素心中蓦地凝重起来,“幽冥草一般长在哪儿?冒尖前后都有什么特征?采摘时可需注意什么?” 鬼白赞许地看了丹素一眼,“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哪儿险长哪儿;冒尖之前什么也看不出来,冒尖之后不过是针尖尖一样的红苗子;采摘时不能沾到它的汁水,否则很容易中毒,所以你们需要带着土把一整株都挖回来。” 丹素点头一一记下,鬼白接着道:“我会和杜衡丫头提前准备好其它几味药,等你们明日戌时之前把幽冥草顺利带回来。” “好。” 丹素和京墨连夜去准备上山采摘所需的绳索、布袋和武器,天蒙蒙亮时,便往鬼白指示的方向出发。 雨后的山路有些泥泞,两人一前一后踩在杂草上,尽量避开湿滑的低洼之地,但多少也会把一些泥点子粘在身上,没走一会儿,两人便像翻山越岭穿越丛林一样,显得狼狈许多。 半山腰里歇息时,丹素抬眼瞧见京墨眉心不知什么时候甩上一滴泥水,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平白添了几许人间烟火气,笑着道:“你这狼狈模样传到圣都,不知得让多少春闺女子碎了心。” 京墨毫不在意的抹了把头上的汗,“无妨,反正碎的又不是我的心。” 丹素作一脸惊讶,似是不可置信:“啧啧,谦谦君子的狐狸尾巴露的这么明目张胆?” 京墨勾着唇角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对谁君子对谁莽夫,完全是看心情。” 丹素抬脚跟上,“哦?那现在这算是真面目吗?” 京墨仿佛心情很不错:“当然,在小素儿面前一直都是真的。” 丹素一手拉了一把旁边的树藤借力,一边道:“那我可真荣幸。” 京墨抽空回头望了丹素一眼,小心留意她脚下湿滑的道路,在她气喘之时恰好将手送上拉一把:“都有这觉悟了,那不得好好珍惜?” 丹素毫不客气地任凭京墨拉着她,省了不少力气,出口不知带了几分真心:“对,我也觉着是得珍惜。” 半真半假,半是玩笑的话脱口而出,两人面上都仿佛毫不在意,只是随口一说随口一应,当成在漫漫山路上打发无聊的时光、转移身心劳累疲倦的调味剂罢了。 第114章 幽冥草(2) 丹素和京墨不疾不徐地赶路,但脚程丝毫不耽误,太阳偏西还未淹入大山之时便已到达山顶。 深秋时节,彼时山崖上还长有一簇一簇的花草,倒也印证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样截然不同的气候。 丹素和京墨寻了一处视野广阔的地方蹲着,像伺机而动的狩猎者,静静观察着山顶山崖和山谷里的所有风吹草动。 随着日头偏西,最后一缕霞光零零散散的照在两人身上,片刻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太阳落山了。 丹素和京墨顷刻间警觉起来,听鬼白交待说,幽冥草开花后会通过一种特殊的气味引来各路野物,不需他们仔细寻找便能发现,但发现之后便是与野物争抢。因此,是便宜,也是危险。 不一会儿,四周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窸窸窣窣零落各处。 借着昏黑的月色,丹素勉强捕捉到有一团黑影从崖壁边缘一闪而过,再之后,一切便回归静寂。 丹素扭头看了京墨一眼,见他也死死盯住崖壁,察觉到丹素的视线便轻声道:“是蛇。” 丹素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句,眼神真好,然后接着问他:“下去了还是离开了?” 京墨道:“下去了。” 丹素骤然疑惑起来:“不是说开花了才会招蜂引蝶,这才刚刚冒尖,就忍不住了?” 京墨无声轻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能这条蛇怕自己争不过别人,暗地里计划很久了。” 丹素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找出绳索,开始寻找结实可靠的树木。 “早起的鸟儿,该去觅食了。” 京墨配合着丹素,把其它东西一一收在身上,最后将包裹团成一块塞在腰间。 几乎是同时,丹素和京墨拉紧了腰间的绳子,然后从崖壁的两处角落缓缓下落,一边留意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一边寻找所谓红色尖针一般的小苗子。 丹素将手臂上盘踞的绳子缓缓松开,下降速度渐渐放慢,以便将所见之处看得更仔细。 在丹素手臂间的绳子只剩寥寥几圈,让她颇有些失望的时候,一个抬眼间,丹素看见一株红色的小苗子就在自己眼前。 丹素两脚蹬着山崖,抓紧手中的绳子,停在原地盯着那颗小苗苗仔细看,尖细的红色叶子,红色的花苞还未展开,周围一圈都没有其他杂草生长。 这就是幽冥草,丹素心下确认了九分。 之后,丹素便毫不犹豫地动用身上的工具,一点点把那株草从石缝里挖出来,带着新鲜的泥土和完整的根系。 小心翼翼地做完这一切,丹素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只听到京墨在她所在的上方低声唤她。 丹素将草小心的用布包裹着,然后打了个结系在胳膊上,双手拉着绳子,双脚在崖壁上借力,慢慢地往上爬。 “小素儿——” 当丹素再一次听到叫魂一样的声音的时候,不耐烦回应了一声:“别叫了,上来了。” 京墨果真再没叫出声,只是丹素感受到手中的绳子在一点点往上升,自己爬的省力了许多。 不多时,丹素从崖壁上爬到了山顶平地,由京墨伸手拉了她一把,顺利地将她连带着包裹一起拖到身前。 京墨碰到了紧紧包裹的东西,湿漉漉软塌塌的,先是愣了一瞬,但几乎是瞬间便勾着唇角道:“找到了?” 丹素啊了一声,“你呢?” 京墨道:“也找到一个。” 说完,京墨便警惕的环顾四周,丹素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快走!” 两人将所有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便沿着来时路返回——运着轻功一路下山。 还没走出到半山腰,京墨和丹素便骤然停住脚步,躲在一棵大树后,同时收敛了所有气息。 两人的听力都是极好的,眼下站在大树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 丹素从京墨身后望去,只见一团黑影在靠近山坡的一侧徘徊。那团黑影约有一人的长度,高大概和人齐腰,粗略看着像是老虎或猎豹雄狮一类。 丹素紧了紧腰间的布袋,胳膊肘戳着京墨的,低声商量:“分开跑?” 京墨侧了身体,头往丹素面前凑,“山上山下的都寻着气味过来了,分开跑恐怕只会引起更多骚动。” 丹素敛了眉,余光瞥见有不少长条形的黑影从山上山下迅速滑到周围,不知是不是碍着中间徘徊的庞然大物,才收敛着没能靠近。 丹素默了片刻,突然提议道:“那要不你去勾引它们?” 京墨听着这么熟悉的语调,嘴角一抽,还不等他出言反驳,就听丹素紧接着主动否决了这个提议:“它们太多了,凭你的能力可能不太行,还是算了吧。” 京墨:“……”他不行吗?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京墨话没说出口,丹素审视的目光从他身前扫到了腰间,幽幽地问:“不过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要不你试试?” 京墨张口就道:“试试就试试!” 在接过丹素双手奉上的匕首之后,京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这是大意中了丹素的激将……不过人已经出现了众多野物面前,京墨自然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就返回,那就太不给这些野物面子了。 于是京墨将打包好的幽冥草提溜在手上,一边对着中间的大家伙挑衅:“啧啧啧,就凭你这丑八怪的模样,还敢跟本公子抢这草,是不是自信过了头哇?” 在夜色中黑黝黝的斑纹虎突然露出了獠牙,愤愤的粗喘着,迈着优雅的步子向京墨走近。 京墨不要命一样,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嘴里碎碎念不停:“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爹妈长的太好,却生出你这么难看一儿子,整日夸赞着,把你教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对不对?” 斑纹虎发了狠,心里却叫苦不迭,骂人不骂爹娘,更何况是骂一只斑纹虎呢?再说了,她不是儿子是女儿! 斑纹虎仰天长啸一声,疾速朝京墨冲了过去,吓得团团围在京墨周围的野物纷纷退避三舍。 第115章 幽冥草(3) 斑纹虎突然发力,京墨却像傻了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双炯炯的桃花眼盯着斑纹虎越来越近。 丹素站在树后,眼看着京墨要把自己给作死,却抱着臂动也不动。 在斑纹虎将将要把虎爪伸到京墨脸上时,丹素忍不住为京墨捏了一把汗,心里想的却是,这么好看的一张皮,毁了真可惜。 京墨却在距离斑纹虎爪一掌之时,突然回撤半步拉开距离,几乎同时是将匕首挡在脸前顺着斑纹虎的力道往后退。 京墨这一挡不要紧,却是将匕首由着斑纹虎的力气硬生生从虎爪中央插了进去,瞬时被鲜血溅了一脸,随之而来的便是斑纹虎的痛苦长啸,拼命扑闪虎爪想从匕首中脱身。 可京墨哪肯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双手握紧将匕首,顺势死死插进距他最近的一棵树上,将虎爪卡在斑纹虎和大树中间,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京墨得意地哼笑一声,“长的丑就算了,还这么弱,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啊嗷——”回应京墨的只有痛苦不堪的嚎叫和剧烈的挣扎。 京墨飞快的扫了一眼周围,见野物退尽,不由感叹了一声擒贼先擒王,然后正要招呼丹素从树后出来,却瞥见丹素已经运着轻功飞速往山下的方向去。 京墨疑惑的话还没问出口,听见丹素远远喊了一声:“快走!” 京墨警惕的环顾四周,果见密密麻麻的野物纷纷往丹素的方向去,也有不少缓缓围到他周围。 京墨骂了一身,从装幽冥草的布袋里抓出一把泥土,迅速塞装在斑纹虎身下,而后赶忙运着轻功去追丹素。 往前走了很远,京墨才来得及回头望上一眼,黑森森的野物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把斑纹虎牢牢困住,只留下痛苦和愤恨的嚎叫声,到后来,嚎叫声也渐渐止息,一切归于寂静。 弱肉强食,从来都是唯一的丛林法则。 丹素和京墨回到幽冥谷内,已经过了戌时一刻。 谷内药田一角灯火通明,像天光乍泄撕破了一隅的夜幕,留给周遭无尽遐想。 两人并肩飞奔而来,杜衡急急迎到门边,借过丹素和京墨同时递过来的布袋,连句问候都来不及说出口,转身赶忙回到了室内。 紧接着,就听见鬼白沧桑硬朗的声音:“好哇好哇,快……” 京墨和丹素同时送了一口气,步调十分同步且自然地坐在药田旁边,连满身泥垢都懒得清理。 微风拂过,清朗的快意蔓延至心底。 丹素舒服地眯了眯凤眸,眸光不自觉带着柔意,“京墨,谢谢你,真心的。” 几个字听到耳朵里,京墨只觉温润柔和,像极了深夜里的情话,但奈何环境又这般残酷,一下就将他扯回现实。 京墨自嘲地笑笑,随口道:“你我何必说谢字,恩恩怨怨早就分不清了不是吗?” 清醒理智的陈述忽然变得无比暧昧,倒叫丹素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兀自忖了片刻,忽然发觉京墨说的确实是大实话。 最开始两人在红楼一见面就打打杀杀,那时真恨不得下一刻便寻机会灭了对方,后来又在姑苏相互利用,以至于在圣都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人情。 是谁一开始就布下了迷局,是谁心甘情愿入了局。 恩恩怨怨,早已不分你我。 丹素深吸一口凉气,压下了内心的张皇不安,冷静道:“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京墨嗤笑一声,应道:“好啊,小素儿说说,你想怎么算?一千两黄金的账要不一笔勾销?” 丹素直截了当道:“不行,顶多给你免个息。” 京墨无奈笑道:“行吧,那这次怎么算呢?” 丹素认真道:“这次你为帮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下次遇到你要拼死拼活的时候,我也帮你。” 京墨怔了一瞬,应了声好。 两人安坐在平静的夜空下,讲着出生入死的承诺,却没想到一时算计的寥寥几句,竟在不久之后便一语成畿,二人的纠缠在那之后,只会越来越深。 凉凉的冷风中,丹素不记得自己已经坐了多久,后知后觉的靠在京墨肩侧,身上不知何时已经披着一件披风,身体疲倦劳累至极,意识却好像格外清醒。 “姑娘姑娘,毒解了!” 清脆的呼唤打破了夜空的宁静,丹素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就往房里去,身上盖的披风顺着她后背掉落在地上也仿佛毫无知觉。 丹素连走带跑,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立马闪到青荀床前,真到了屋内,脚步却下意识变得慢吞吞的。 杜衡从床边走到丹素跟前,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汗水,一张俏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意:“姑娘,一切都无碍,只等青荀姑娘慢慢清醒过来。” 丹素怔怔地望着床边的凸起,听见自己轻声问:“要等多久?” 杜衡道:“少则两日,多则五日。” 丹素定了定神,抬脚往里走,步子很轻,好像是怕会吵到在床上安睡的女子。 青荀的面色还是难掩苍白,让丹素一个不懂医术的人用肉眼看,根本看不出她和此前什么分别。 但丹素相信杜衡,也相信幽冥谷的神医,既然他们都说毒已经解了,那就是没事了。 丹素在青荀房里坐了半宿,直到沙棠随杜衡忙完,来到床边催她去休息,丹素才起身往自己房里走。 月已偏西,东方浸着些朦胧的鱼肚白。 大约快到卯时了吧。 丹素这样想着,推门而入的一只脚还未踏进房门,余光猛然扫见不远处的药田旁,京墨还在瘫坐着。 啧,也不嫌冷么? 似是察觉到丹素的目光,京墨突然侧头看过来,和丹素的视线撞上。 “没事了?” “嗯。” “好好睡一觉。” “嗯。” “晚上叫你吃饭?” “可以。” 两人眼中都浸着微微的笑意,心照不宣。 第116章 胡不归(1) 接连两天,丹素几乎时时都守在青荀床头,心里是说不出的平静。 又一次,杜衡催着丹素出去逛逛:“姑娘,这老头儿的谷里风景真的不错,你不要在这里守着了,青荀姑娘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你别急嘛。” 丹素不为所动,杜衡叹了口气,接着道:“姑娘,你在这儿坐着,我进出不是很方便。” 丹素幽幽地瞥了杜衡一眼,还是缓缓起身出门了。 杜衡瞧着自家姑娘远去的背影,竟感觉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摇摇头心道,姑娘怕是再也回不去之前那般轻松快意了。 一朝被蛇咬,不一定十年怕井绳,但是以后再见到蛇一定会忆起自己曾经的愚蠢和无知。 丹素漫无目的地在药田里乱走,拨花弄草,明明是从前她最向往的生活,真正设身处地却感觉实在没什么滋味。 祝余在江南,不知是否协助镇住了灾荒;刘十七在圣都,不知是否看住了楼外楼;红姨尚不知在何处奔波,此刻可是像她一样,寻不得一方归途。 丹素倚靠在药田一角的大树上,不知不觉竟冒出人生着实没什么意思的念头。 世人大多浑浑噩噩,被所谓命理、恩怨推着往前走,或是追什么金银名利,或是求什么长生不老,到头来,不还是一场空。 漫漫历史长河,又能有几个能在其中勾勒几笔? 不过是历史的过客而已。 丹素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叫她,一会儿嗔怪着叫她“素儿丫头”,一会儿清冷的声音喊着“素儿”,一会儿是姑娘长小姐短的,一会儿又变成了婉转波折的“小素儿”…… “小素儿,睡着了?” 丹素费力地睁开双眼,只见一张妖孽到极致的面孔恨不得凑到她脸上。 “这里冷,要不我抱你回房——”京墨刚凑近细看,丹素忽然从朦胧中醒过来,惊得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后退一步,“睡”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丹素却恍若未见,轻咳一声,捏了捏眉心,感觉头有些沉重。 京墨左瞅瞅右看看,上前一步站在丹素身旁,伸手就要往丹素头上放,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没挨到丹素的额头,就被“啪”地一声拍开。 京墨将手猛地缩回来,委屈的望着丹素:“疼~” 丹素睨了他一眼,出口的话带着稍重的鼻音:“知道疼还动手动脚?” 京墨小心翼翼地又将白皙的手拿出来,想往丹素脸前比划,又收敛着不敢放过去,仔细的解释:“小素儿你是不是生病了?不但咳嗽,说话的声音还不对,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 丹素感觉耳边嗡嗡的,都快要听不清京墨说的什么,只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好像确实不太对劲,稍不防备就被京墨得逞,温凉的手背在她额头飞快的挨了一下,有些冰,又有些暖。 丹素幽怨的白了京墨一眼,在京墨看来,却是温温柔柔的,生了病都连带着有些撒娇的意味,若不是知道丹素的真性情,京墨真的会沦陷在这样的温柔乡里。 此刻,京墨没有工夫在这儿跟丹素扯皮,风凉的厉害,而她还发着烧。 “你发烧了,我带你回去找杜衡。” 丹素没听太清,疑惑的问了句:“什么?” 没得到京墨的回答,丹素却先双脚离地,下意识抱住京墨的脖颈,紧接着便是在京墨怀里以飞一样的速度到了药田另一角的房间。 丹素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干什么,就见京墨小心放下她之后转身出了房门,再之后,丹素便忍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丹素又看见了红姨,彼时红姨站在大火的边缘,那火,烧的是红楼。 远远的,丹素仿佛看见了红姨坚韧的目光,大火的映照下,有不舍,有不甘,有悔恨…… 画面一转,丹素又看见了那个红衣男子。妖孽的长相有些阴柔,但也可以瞧出丰神俊朗之姿,懒懒散散的红袍子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觉得突兀,配上松散的发髻协调至极,他调笑着开口,几个音节千回百转地叫她小素儿…… 丹素再醒来时,只觉好像大梦一场,静静回想只觉内心空虚至极,但下意识觉得自己方才经历了太多太多,脑海中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素简单穿戴整齐下床,推开门还是熟悉的药田,只是药田的那一头聚了好多人,随风传来的还有轻松愉悦的说笑声,簇拥在中间的绿裙女子是——青荀! 丹素浑身没什么力气,双手死死抓在门框上,眨巴了两下眼睛,盯着那抹绿色身影仔细看了半晌,反复确认,那就是青荀。 “呀,小素儿醒了?” 丹素往声音的来源看,见京墨从旁边的房间端着一碗漆黑的汤汁走过来,笑的明媚又随意:“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丹素微微敛着眉,盯着他手中的药碗,任由京墨走近,把药碗放在一边,自然而然的伸手往丹素头上摸了片刻,低吟道:“还好,烧退了。” 京墨自顾自绕过丹素走到房间里,先给她搬了把椅子放在廊前,又往她手里塞了杯茶水,“先润润嗓子,一会儿把药喝了。” 丹素喉咙本就又干又燥,一杯茶水下去,感觉好多了,这才开口问京墨:“我睡了多久?” 京墨眯了眯桃花眼,盯着丹素下意识舔过的红唇,许久才移开目光,语气随意:“不久,两天。” 丹素微蹙着眉,她竟一觉睡了两天?她的身体也不差,虽然不是特别耐疲劳耐伤寒,但也很少生病,这次竟这么扛不住? 京墨没有错过丹素嘴角的苦笑,端起药碗递到她手边,挑着眉问:“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丹素接过药碗,试了试刚刚好的温度,便一饮而尽,口腔内瞬间充斥着苦涩。 还没放下药碗,洁白的手指夹着一颗糖送到她嘴边,丹素嘴里苦的厉害,也不矫情,张嘴就把糖块含在嘴里,甜腻侵袭了所有味觉能触及的地方。 唇指无意间相碰,酥麻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京墨回神后无谓的挑了挑眉,随着丹素的目光远望,也不言语。 第117章 胡不归(2) 几人在谷里又歇了几日,直到丹素和青荀的身体都恢复的差不多,鬼白才放他们离开,临走时还反复拉扯着杜衡确认:“丫头,记得每年都回来看看你师父啊,你若是不回来,我那些药材和医术反正也没人用了,我就砸锅卖铁把它们烧了换酒钱——” 杜衡嘴角明显一颤,心里疼得要滴血,面上却恭敬的不动声色:“师父,您都说八百遍了,我保证每年至少回来一次,天打雷劈的那种保证。” 鬼白这才放心的抚了抚小徒弟的头发,硬生生憋出两眼泪汪汪:“好哇好哇,你记得就好。” 丹素打了个哈欠,面不改色地从中打断,“我们该上路了,你们的别要不来年再接着告?” 鬼白不高兴地瞥了丹素一眼,到底是气鼓鼓的没说什么,最后摆摆手道:“走吧走吧,一路小心。” 丹素点头作为回应,转身和京墨走在了最前,身后的青荀和杜衡等,一一挥手。 出山的路因着鬼白的指引,比进山时快了许多,绕开了嘈杂多样的野物和藤蔓枝桠,所走的尽是开阔之地。 不多时,几人便回到了先前停放马车的地方,不出所料,马车内外都落了一层薄灰。 纤纤素手轻轻一捻,青荀疑惑道:“我们在山里待了多久?” 丹素道:“没多久,快半个月了吧。” 青荀撩帘子的手顿了顿,还是放下了。 丹素见状轻笑出声,走过去,把青荀拉到一边的树下,“姐姐你刚能起来,还是好好歇着吧,这里交给我们收拾。” 青荀幽幽地看着丹素转身离开的背影,轻声道:“你也没比我好哪儿去。” 清风徐来,卷起几片落叶,头顶的残留的枯叶哗哗作响,转眼间,像是过了好多年。 马车缓缓驶出泉山,再没有来时的急切,载满欢声和笑语。 一个车厢的欢乐势必要以另一处的沉闷和寂静作比,京墨独自一人躺在马车内,依旧是松松垮垮的衣服,一边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不知从哪儿掐下的野草,眯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边,丹素收敛着腿脚,规规矩矩地坐在青荀对面,任由青荀赤裸裸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最后实在受不了,脱口而出道:“姐姐要说什么不如直接开口,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 青荀轻嗤一声,“哟,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俩丫头私底下告诉我这一路有多凶险,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开口了?” 丹素松了一口气,她当她要问什么惊天大秘密,原来是这件事,心下便坦然了许多:“都过去了,说不说不是没什么区别。” 青荀直截了当道:“你知道这不一样。” 丹素当然明白哪里不一样,可她不觉得青荀有知道的必要,更何况,这一路走来虽然凶险,但并没有真的出什么事,自然就更没必要多嘴。 丹素忖了片刻,还是依言顺从道:“嗯,我知道。但是杜衡和沙棠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就不多说了,姐姐你知道我叫醒你有多不容易,下次保护好自己就是了。” 青荀还想说什么,闻言怔了片刻,终究是把手轻轻搭在丹素的手背上,叹道:“素儿,辛苦你了。” 丹素笑的很随意,一双凤眸弯弯的,“不辛苦。” 青荀盯着丹素看了半晌,素来清冷的目光变得有些慈和,像是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我其实是有意识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那日的事情,不怪紫薰,也不怪你,是我自己太娇弱,着了那些人的道儿。” 说到这儿,丹素突然开口,有些遗憾和歉意:“双花还没找到。” 青荀愣了一瞬,片刻间便恢复如常,勾着唇角宽慰笑道:“双花那丫头,虽然看着有点虎,其实不是个肯吃亏的,再说那些人其实冲着你我去的,她一个丫头,不会出事的。” 丹素点头应下,听到青荀语气忽然有些凝重:“丹素,为什么他们要针对你?你和他们有什么纠葛吗?” 丹素其实也不理解,微微敛着眉:“我与西疆没什么仇,难不成是红姨和他们有仇吗?” 话下意识说出口,丹素才反应过来,这个推断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且不说红姨没有把生意做到西疆,就算有些钱财上的往来,也不至于在入都朝圣的时候明目张胆真对她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丹素刚想否认方才的话,就听青荀不确定地开口:“红姨此前和西疆的人认识?” 丹素这才突然联想到红姨可能的身世,灵光乍现间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中鼓动如雷,面上却不动声色,“可能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不同,路程也随之变化,出山的路比之进山时,顺遂得多。不出三日,几人便到了山脚的村庄。 趁马匹歇脚的工夫,京墨从前面的马车上下来,寻到丹素,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小心,这里不太对劲,血腥味儿挺重。” 丹素虽然和青荀随意聊着天,但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刚进村时,丹素便察觉到这里于寂静中透着一股死气,这是进山的时候未曾有过的。 现下,经京墨这么一提醒,丹素也注意到鼻息间隐隐飘动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不浓重,但同样难以遮掩。 丹素鼻音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听着京墨一边装模作样摆弄着衣襟,一边低声道:“村子里太静了,将近午时,却不见一缕炊烟一声狗吠,恐怕是刚刚遭逢了变故。” 丹素轻轻活动着手腕,将袖口紧了紧,接着道:“三国交界之处,百姓各自安居,我记得此处好像一直没有山贼的吧?” 京墨道:“说不准,南方灾乱是否平定还未可知,西疆和南越都蠢蠢欲动,若是煽动闹事,恐怕就不只是山贼那么简单了。” 京墨言明其中的厉害,丹素自然一点就通,抬脚往青荀的方向去,在经过京墨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西北方向有条山路,挨着悬崖的。” 第118章 胡不归(3) 京墨应了一声,没来得及最后道一句小心,就听见丹素一边闲庭信步一边朗声道:“这辆马车坐太久,我都腻了,换一辆。” 丹素说完,就把青荀和两个丫头带到了京墨原先的马车上,趁杜衡上车之际,低声道:“你们先走,西北方向,一切小心。” 青荀先上了马车,还没听清丹素说的什么,就在帘子落下之前先瞥到了她一脸严肃的神情,而后自觉在杜衡的示意下噤了声。 刘木和石景一同驾车,带着三个姑娘走在前面。 丹素和京墨并肩坐在后面那辆马车外,京墨一手拉着缰绳,低喝一声,还挺像那回事儿。 丹素侧头余光往后瞄了一眼,还能带着闲情逸致跟京墨闲聊:“没想到啊,堂堂六王爷,竟也能干的了驾车这样粗使的活计。” 京墨笑道:“闲来无事便学了挺多东西的,小素儿若是感兴趣,以后我可以都一一展示给你看。” 丹素随口应道:“好啊。” 西北方向仅有依傍着山川的小路,勉强供一辆马车通行,一边是险峻的山体,一边的万丈深渊的崖壁,多看一眼都触目惊心。 进入山路之后,京墨越过丹素坐在马车外侧,手中缰绳紧握,宽阔的马车几乎是蹭着另一侧的山体驶动,重重碾过崖边碎石。 丹素回头看了一眼,先前暗地里跟着的人已经来到了明面上,许是没料到他们突然出现发觉端倪,这些人纷纷是腿着跑,跟的不快。 但山路越走越窄,马车的速度也逐渐放慢,丹素往前远望了一眼,前面那辆马车几乎看不见。 丹素进入车厢,将车上所余必要的东西简单收进一个包裹,这边京墨在马车外面小心的解开套马的缰绳。 待丹素从车厢内出来,京墨拉了丹素一把,两人默契地同时跨坐上马,身后空余马车的车厢往前顺势走了几步,便死死地卡在山路上。 两人跑马去追青荀他们,脚程快了许多,不多时便跟上了那趟马车,回看时,窄窄的山路上寂静安然。 丹素将手上的包裹一把甩给马车里的杜衡,却没下马,和京墨晃悠悠地骑马走在后面。 “你觉得那些是什么人?” 京墨剑眉微敛,道:“像南越人,但又不像。” 丹素忖了片刻,猜测道:“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在南越待不下去了,才跑到这儿杀人抢劫?” 京墨道:“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一时兴起,只敢在山脚的小村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应该没胆量进山。” 听京墨一字一句说完,丹素从马车后的车窗看了车里的一眼,微微勾着唇角:“放心,山里没事。” 杜衡脸上的担忧转瞬间散去,但不一会儿就因沙棠的悄声打趣红了耳根。 马车外,京墨驱马靠近丹素,低声道:“泉山处处有毒物和机关,出不了什么问题,但此处指不定就进了西疆的领域,往下走就不好说了。” 丹素忆起几人从进山伊始,已经走了很远的距离,按理说很有可能已经进了西疆的领土。而西疆,历来善毒善蛊。 丹素眯着凤眸,方才情况不明,她只记得当初勘察地形的时候,发现这附近岔路不多险处无数。 临时选的这条路,也是看在它极险方便甩掉后面那些人,至于这条路上有什么,丹素还真没有仔细考虑。 此刻,丹素再次为自己思虑不周感到懊恼,若只有她一个人,自然是无所谓的,叫她走阴曹地府独木桥都行,但现在她身边还有青荀和两个丫头。 京墨凑到丹素身前,把她从紧挨着山体的位置往外拉了一把,出声提醒:“在这里要万分小心,尽量避开活物。” 似是怕丹素忧心,京墨补充道:“别担心,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嗯。” 此后,丹素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毕竟已经走出了这么远,前路是鬼是神,总要走着看看才知道。 虽是绕着山路走,但并没有明显的上下坡,更像是直直的穿山而行。 走了小半晌,竟没有一丝出山的预兆,目光所及依旧是一片连绵的青山。 接近晚间时,几人找了一处稍开阔的地方歇脚,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京墨揽着丹素的肩膀,一手将附近的地图徐徐散开,铺展在马车壁上,一点一点指给她看。 “我们早先应该是往这个方向走了,记录中只有这一条山路,尽头处就是西疆的一个边陲小城,和北盛接壤。” 丹素随着京墨手指的方向看,记载中确实只有这么一条路,但山体连绵不绝,山中更是四通八达,他们几个生人走在其中,确实算不上安全。 丹素指了另外一条往东的路线,道:“中间应该有路,要不明日在这儿往山里走走看?” 京墨沉吟片刻,道:“那就走走看吧。”反正原路走下去也不见得安全,还不如早点穿山而过,先到北盛。 后半句话京墨没有说出口,丹素却从那双桃花眼里读出了京墨的想法,点头应下:“嗯,那就这么走。” 马车旁,青荀和两个丫头围坐在篝火边,几人心照不宣地轻声说笑,好像这样就可以缓解一路上的严肃气氛,多少也让环境不那么压抑。 丹素和京墨过去时,刚好听见青荀轻笑出声。 丹素状似惊讶的挑了下细眉,撩着衣摆大喇喇坐在青荀旁边,笑道:“姐姐说什么呢,竟这么开心?” 青荀的目光在丹素和京墨身上扫了两圈,而后盯着丹素,颇有些阴阳怪气道:“说京六公子和我家丹素非亲非故的,一路上竟然帮了这么多忙,素儿,你说他到底是图什么呢?” 青荀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转向丹素,却在她素来不辨喜怒的脸上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听她眉梢微动,淡淡地望着京墨道:“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太穷了,想趁机赚我钱。京墨,你觉得呢?”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又转向京墨。 京墨转瞬间就换上了一副哀怨的模样,有些嗔怪有些戏谑:“为兄弟两肋插刀,小素儿你竟说我是为了钱,难道我们之间的情谊竟还不如这世间碎银几两么?” “觉得情谊更实在?” “嗯,比银钱实在。” 丹素不甚在意地拨了拨篝火,精辟道:“那一千两翻个倍吧。” 京墨瞬间改口:“我觉得小素儿说得对,还是银钱实在。” 第119章 胡不归(4) 两个丫头还不留情地嗤笑出声,远处的俩随从也相视一笑,只是没敢笑得太大声。 连日的相处,几人早就从最初的生分相熟得不一般,说话做事都不端着。 两丫头从楼外楼以来就知道京墨是个什么德性,此时在外面更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明目张胆的开京墨的玩笑。 京墨也不在意,时不时装装可怜,偶尔回怼几句,大部分时间都顺着丹素的台阶走,在一行人中倒有点像是个受虐的。 青荀更多的只是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着京墨和丹素斗嘴,有时凑到丫头身旁听着二人七嘴八舌,漫漫山路也走的也不无聊。 再次进山时,除青荀之外,几人都显得坦然得多,毕竟去泉山那样犄角旮旯的山路都走过,眼下还算平坦开阔的路也不算什么。 丹素依旧是走在京墨之后,青荀紧跟着丹素,险峻陡峭之处就被她回身拉上一把。 丹素和京墨都是习过武的,却是同时放慢了脚速,让青荀即能不疾不徐地跟上,又不至于太慢耽搁。 一日下来,几人顺利行至大山深处。 趁歇脚的工夫,京墨去周围勘察地形,丹素留在一行人中不敢走远,于是运着轻功登上附近较高的树冠,往东边眺望。 忽然,丹素敏锐的察觉到了身后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响声,迅速回头的同时将袖间的匕首握在手心。 树影婆娑,树叶悠悠飘转,仿佛方才所听所见皆是她的幻觉。 丹素余光瞥了一眼在树下休息的几人,和她距离不远,但是和那团黑影距离也不远。 丹素不动声色的翻身落到树下,手里捏了几片树叶摆弄,语气如常:“我估计咱们应当是走到山体中间了,明日不必特意赶路,顶多后日就能出去。” 青荀抬头看了丹素一眼,片刻后起身应声道:“知道了,我能跟得上。” 两丫头见青荀突然起身,一时不解地望着她。 青荀没有回头,心里紧着,清冷的声音却没有一丝波动:“我想方便一下,素儿你带我去吧。” “好。” 丹素自然而然地扶着青荀的手,抬脚往一边走,低声道:“后面有人来者不善,一会儿你看准时机,带着她俩往东北方向跑。我刚刚看到那一带草木很深,应该还有断崖山洞一类,能找地方藏起来就先藏着,我晚些去找你们。” 青荀跟着丹素走到一处深丛后面,微不可察地点头应下,道了声:“你自己小心,我等你。” “嗯。” 青荀望着丹素的背影,捏在袖子上的手不自觉收紧,在她瞥见丹素对着她勾了一下的手指时,悬着的一颗心虽然紧张,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丹素走近歇脚休息的地方,对着俩丫头道:“姐姐身子不太舒服,应当是来月事了,你们拿着东西去身边照顾着。” 两人应了一声,沙棠毫不犹豫地去包袱里翻找,杜衡在察觉到丹素直白的目光后顺手拿了一个包裹,扯着沙棠就走,一边道:“都在这个包袱里,不用找了。” 沙棠一边跟着杜衡走,一边疑惑道:“哎,我怎么记得青荀姑娘的私用东西是收在那个包裹里了,是我记错了吗?” 支走了三个姑娘,刘木和石景两个习武的也很快也就明白过来这周围并不像所见到的那般平静。 丹素估摸着京墨应该快回来了,余光瞥见一抹黑影悄悄往青荀她们所在的方向移动,一片树叶从她指尖弹出,见血封喉。 血腥味弥漫开来,树影之后的蒙面人均跳到了明面上,借着昏黄的篝火,望进眸子里的都是赫然杀气。 三个姑娘在第一个蒙面人倒地时就悄眯着往丹素所说的方向奔去,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脚步毫不犹疑。 比起做姑娘的弱点,她们只会选择尽可能少当累赘。 丹素站在最前,石景和刘木一左一右在后。 丹素颇有些兴致地将树叶在指尖转来转去,一边闲话家常般:“你们哪路来的?仇杀还是劫杀?” 为首的蒙面人带着鬼脸面具,压低声音道:“阎王派来要你命的。” “上!” 丹素嗔怪了一声:“有话好好说嘛,你一个阎王派来的又不是财神派来的,姑奶奶还没不给面子说不想聊了,你们急个什么劲儿?” 话音落,手上所有的树叶纷纷带着杀气射向四面八方,所到之处血流如注。 三人被团团围住,石景和刘木自觉地为丹素护好身后,丹素直面为首那位戴鬼面的。 “哎,你们老大在这附近吗?你把他叫出来,给我掏个过路费,姑奶奶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嘴上戏谑不饶人,丹素手下也没想收着打,把把往致命处招呼。 鬼面应对丹素的招式不算游刃有余,但也没让丹素真正伤到身上,许是感受到丹素肆无忌惮的冒犯,还能腾出功夫反击:“哼,你一个过路的,还想收什么买路财,好大的口气!” 丹素一个横踢闪开鬼面的进攻,抖出匕首道:“你哪只眼睛瞧见姑奶奶是过路的?这整座山都是姑奶奶家的,你站在姑奶奶的土地上,当然要收租了!” 鬼面咬牙切齿道:你放屁!这座山是我家的,老子在这儿活了几十年,你他娘从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敢跟老子抢地盘?” 丹素勾着唇角,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看鬼面的目光赤裸裸地不能再像傻子。 “啊,原来是山贼啊~” 鬼面这才发觉上了丹素的当,抡着拳头恨恨地冲到丹素面前,眼神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只是还没来得及近丹素的身,就被她洋洋洒洒地挥了一脸的土,眼睛下意识紧闭。 丹素趁着这个空档,一块石子从指尖弹出,从鬼面鬓角划过,击落了鬼面具。 “啧。” 丹素颇有兴致地欣赏着面具下的脸,就差抱着臂磕着瓜子了。 面具下,一张白皙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色血丝,在阴暗的深林中,看起来可怖极了。 第120章 不归林(1) “找死!” 鬼面在面具掉落后,对着丹素戏谑的目光也就迟疑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就移到了丹素面前,苍白的手指往丹素颈间握。 丹素岂能让他得逞,双手挡开后,趁着两人的距离优势,狠狠地抬起右腿往上顶,不留一点情面。 “啊——” 鬼面手上的力道瞬间松开捂在身下,双腿微屈,面部表情扭曲到了极致,在篝火旁越发显得阴森。 丹素从不认为她是什么大善人,她没有趁他病要他命已经算得上仁慈了,眼下还耐心地等待鬼面自己缓解好身体的疼痛,她觉得她简直就是人间圣母。 刘木和石景各自解决着周围的蒙面人,余光瞥见丹素和鬼面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嘶”了口凉气,看着都疼。 京墨赶回来时,恰巧望见丹素出腿那一刹,本来着急忙慌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下意识往自己身下看了一眼,片刻后鬓角一侧不自觉抽了两下。 丹素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动作,抱着双臂站在鬼面两步之外,凤眸中是看死人一般的戏谑眼神。 京墨走过去站在丹素身侧,近了才看清那鬼面脸上的情状,忍不住“啧”了声。 刘木和石景处理完手边的人,默契地分站在鬼面两边,压迫之态极强。 丹素淡淡开口:“除了你,这山里还有什么牛鬼蛇神?” 鬼面身下的疼痛已经差不多缓了过来,眼下虽然被四人围住,面上却不见惧色,对丹素的问话也无动于衷。 京墨刚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对上鬼面那张不人不鬼的脸,却又猛地退回来,夸张地匿在丹素脑后,抱怨道:“你这张脸,都让本公子难以睁眼看。” 丹素随口道:“不仅脸不行,估计嘴和耳朵都不好使,要不连带着头一整个儿都割扔了吧。” 京墨附和:“我觉着行。” 鬼面阴险狠戾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恨恨然道:“你他娘以为你是谁?会些阴招了不起吗?今日你敢动我,老子明日就让你在深山尸骨无存!” 丹素轻嗤一声,毫不在意的转身,只留给鬼面一个风轻云淡的背影。 鬼面刚想开口骂骂咧咧,京墨斜睨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小人得志:“想活命就老实点儿!” 说完,京墨殷勤至极地跟上丹素,亦步亦趋显得十分狗腿:“小素儿,青荀姐姐在哪儿哇?你有没有受伤?我没有来迟吧?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亲自动手了呢?” 丹素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真要等你回来,估计用我骨灰堆肥的树苗都能砍着给你做棺材板了。” 京墨心中默默想了一瞬,这样好像也不错,两人最终还是骨血相融了——蓦地一抬头对上丹素的目光,面上哈哈笑了两声,“小素儿真会说笑哈哈,我怎么舍得让你出事呢……” 丹素白了他一眼,抬脚不疾不徐地往青荀离开的方向走。 刘木和石景将鬼面的双手绑住,一人拉着一根绳头,跟在京墨和丹素两人之后。 走了一个多时辰,周围的地势景物好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按照几人的脚程,也不至于还在西侧的山坡上。 丹素拧着眉停下脚步,京墨也发觉了不对劲。 “小素儿,我早先往东边走的时候,估量着下坡的路程不应该这么远,咱们没走错方向吧?” 丹素站在一处开阔的地方望了一眼,漆黑的夜色中所见不多。 “应该没错,姐姐她们是往这个方向的。” 丹素回身时,见京墨走到鬼面跟前,玩笑的语气让人听着只觉凉薄:“这山有问题对吗?” 丹素边抬脚走近,忽然发现,京墨跟自己熟悉之后说话做事便吊儿郎当,再加上略显阴柔的皮相,看着好像人畜无害,倒叫她忘记了眼前这位不仅是曾经在沙场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还是在京都借着风花雪月玩弄人心的浪荡王爷。 果然,跟他在一起厮混惯了,她竟下意识忘了往日里两人纷纷指向对方的利矛。 啧,人畜无害? 去他大爷的人畜无害。 丹素想到这里,面上是一贯的冷淡神色,“不说的意思是想把话带给阎王吗?” 鬼面听着平淡无波的声音,背后不自觉泛起一阵凉意,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京墨灵敏地捕捉到鬼面阴森恐怖面孔下的裂痕,强忍住厌恶,凑到他耳边道:“真的不打算说吗?” 鬼面背上已经起了一身冷汗,丹素先前加注在他身上的疼痛仿佛还能隐隐感受到,稍加回味便觉痛苦不堪。 “这是不归林,有来无回!”鬼面突然出声大喊了一声。 丹素下意识环顾四周,但并未发觉有什么动静。 丹素拿着随手掰断的树枝,极具恐吓意味地划在鬼面脸上,沿着一条乌青的血丝肆意游走。 丹素好心提议:“展开讲讲?” 鬼面欲哭无泪,唯恐丹素一个手滑,在他本就令人难堪的脸上划出一条血痕,那到时候,他还不如和这些人同归于尽。 丹素道:“别紧张,你的命和你的脸暂时都还握在你手里。” 鬼面不知是信了丹素的话,还是抱着破罐破摔的念头,敛着一口气,道:“不归林午夜开、日出闭,误入者死。” 伴着阴沉的语气,最后一个字如掷地惊雷,听得几人都默了片刻。 京墨突然嬉笑着出声,打破了死寂的氛围:“怎么个死法?是钻心蚀骨那种,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 说完,京墨惯常揽着丹素的肩膀,语气如常,“青荀姑娘她们走得早,不一定有机会被困在此处。” 丹素提着的一口气霎时松了一半,是她关系则乱,青荀她们离开的时间距子时还早,按脚程计算,确实不大可能越不过这个山头。 京墨宽慰的轻拍着丹素的肩膀,一边示意她往右侧看。 丹素疑惑的顺着京墨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团迷雾弥漫开来。 她依稀记得,方才那边还是一片森然的树林。 第121章 不归林(2) 丹素低声喝了一句:“看住他,护好自己!” 前一句是对刘木和石景,后一句是对在场的所有人。 说完,丹素下意识抬手想要捂住口鼻,捏着袖角的右手却在下颌处碰到了一个温热干燥的手背。 低头细看,已经看不清那只手的骨节分明,但丹素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距她最近的京墨的手。 丹素语气淡淡道:“我自己来。” “好。”看不清她周围的一切,丹素却更清晰的感受到她耳边的一片温热。 应声之际,京墨放下的手顺势拉住了丹素闲置的一只手,四指交错,掌心相握。 丹素没有反抗,眼下不是计较京墨占便宜的时候,迷雾这么大,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相互拉着手总好过找不到人。 丹素慢慢将具有更精细衣料的中衣袖角抽出,从鼻息到下颌,捂的严严实实。 “石景,在的话应一声!” 丹素正要开口问另外两人,不想京墨先她开口,便放轻呼吸,静静听着周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低闷的声音从上方向传来。 “公子,我在先前你对面的树上。” 顿了片刻,石景又补了一句:“刘木跟我背靠背坐着呢,姑娘别担心。” 丹素嘴角微微勾起,在厚重的衣料下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京墨握着丹素的手不轻不重,却坚实有力,此时又有稍加了些力道,是往京墨怀里的方向。 丹素顺着京墨的力道,往他的方向凑了一步;与此同时,京墨也往丹素的方向挪了一步。 最终两人紧挨着肩膀,算是能依稀看得清对方的轮廓。 丹素微微仰头,低声问:“你见识过这种地方吗?” 京墨忖了片刻,偏头隐隐看见丹素的衣摆:“没见识过这么凶的。” 丹素一下就反应过来,“见过相似的?” 京墨道:“很早了,在战场上。” “阵法?” “不是,也是。” 两人都默了片刻,终是京墨先打破沉默:“往树下去一点?” 丹素鼻音应了一声。 两人同时小心地往前挪动,像是突然被缚了手脚扔进黑暗中,夜色昏沉,林中本就阴暗不清。团团雾气却硬是撕破黑暗,杀出一片白茫茫,叫人两眼一抹白,手足无措。 两人挪动的很是小心,几步路的距离像是走了一柱香。 “应该——差不多了吧?”丹素迟疑着开口。 没听见身旁的京墨应声,丹素下意识微微敛起细眉,扭头往身侧看,却是除了团团白雾,什么都看不出。 丹素烦躁地想拿另一只手挥开阻碍视线的雾气,刚一动,才忆起闲着的这只手被握在京墨手中。 丹素反握回去,只感受到一片温凉。 “京墨?”试探中带着焦急。 过了好一会儿,丹素才隐隐听见一阵咳嗽,而后是京墨的声音,有气无力一般:“咳咳咳——小素儿我在呢。” 丹素发觉不对,脚步顺着京墨的手臂的方向靠过去,摸索着站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你怎么了?” 京墨真的离她很近,声音就在丹素头顶。 “这雾有问题,气息不太稳,你怎么样?” 丹素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而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丹素扯了扯京墨的大掌,轻声开口:“你蹲下试试。” 京墨心中疑惑想说没用,但还是强忍着喉间的不适缓缓蹲在原地,丹素也随之蹲下。 丹素紧挨着京墨,视线比站着的时候清晰了几分。 京墨喉咙里的瘙痒减轻了不少,清了下嗓子,声音还有些沙哑:“你怎么知道?” 丹素眸中没什么温度:“猜的。” 京墨难得还能戏谑一句:“你倒是会猜,还能猜一个怎么出去吗?” 丹素道:“说不定真能。” 丹素没扯皮,她真的是凭感觉叫京墨蹲下试试,开口时只是下意识觉得好像应该是这样,至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也说不准。 京墨缓了片刻,道:“我见过一种日出闭、日落开的迷阵,是借助地势和四季变换的优势营造的,除非在被困的当晚内找到出路,就会一直被困在其中。” 丹素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阵法,奇门遁甲她没少看,倒是第一次遇见,而且遇见的还是个她不曾见过的。 “那你是怎么找到出路的?” 京墨道:“我没找到出路,是布局的人根本就没想困死我。” 丹素突然不合时宜地发问:“女的?” 京墨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丹素几乎是肯定道:“她被你勾引了。” 京墨无声轻笑,片刻后的声音还带着点点笑意:“又被你猜对了。” “啧,那现在怎么办?你想去勾引都找不到人。”丹素开口,语气颇有些遗憾。 京墨不以为意:“是啊,所以我只有仰仗小素儿了。” 丹素极其鄙夷地轻嗤一声,环顾四周发觉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雾气并没有再变大的迹象,她还是能看得清京墨的身形。 京墨也发现了,对视一眼后先丹素一步小心往前挪动,“先去看看那个丑八怪晕了没。”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才隐隐看见一棵大树的树干,靠着大树有一团黑影窝在地上。 又近了一些,丹素看出那团黑影正是先前被刘木和石景死死捆住的鬼面。 京墨拉了丹素一把之后,伸腿踢了下鬼面的身体,等了片刻,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丹素挨得近,于是空出一只手拎着鬼面的衣服把他翻了过来,看清的霎时,两人心中均是一震。 鬼面脸上的血丝变成了乌黑色,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像是崩开了无数的裂痕,看得人心里发麻。 丹素还想找找捆在鬼面身上的绳子,还不待反应,眼睛上被覆上了一阵温凉,是京墨的手。 丹素的眼睛下意识眨了一眨,轻微的细痒扫在京墨手心,京墨轻咳一声,开口的声音有些冷硬:“有点吓人,别看了。” 丹素没说话,京墨将手拿下后自觉挡在丹素前面,遮了她的视线。 丹素趁京墨翻找的空当,缓缓直起身往上看,隐约可见最下的一枝树杈,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现。 第122章 不归林(3) “京墨,我上去看看哈!” 说完,丹素不等京墨回应,后退几步就运着轻功往树上爬。 一直到树顶,丹素都没有看见刘木的石景的影子。 正疑惑间,丹素仿佛隐隐听到了说话声,但当凝神去听之时,耳边却是一片静寂。 既然没有什么发现,丹素也就没多耽搁,纵身一跃便从树杈间跳了下去。 片刻的工夫,丹素蹲下再看京墨时,树下蹲坐的两人已经不见了,雾气白茫茫一片,独不见先前原处京墨和鬼面的影子。 太诡异了。 活生生的两个人片刻之间竟完完全全消失了。 丹素下意识竟有些心慌。 这还是她第一次为了红楼故旧以外的事心慌。 虽然心底知道京墨身手不错,寻常人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想到这些障眼的迷雾掩盖下,不知会藏着什么阴谋诡计,丹素还是不自觉担心起来。 如京墨所说,丹素心里几乎可以肯定青荀她们没有被困在这里。不凭什么,就凭杜衡的医术和青荀的性子,她就是觉得那三个姑娘不会轻易出事。 只是京墨……好像被迷雾影响了身体,不知会不会遇上麻烦。 丹素直起身,在树下巡视了一圈,也没见到任何踪迹,仿佛在她离开的这片刻,之前所在的世界消失了一般。 丹素深呼吸了一瞬,感觉胸口有些憋闷,下意识只觉是方才的忧心导致,便靠在树干上平复气息。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的异样,再睁眼时,所见的视野无比清晰,景象却令她感到无比诧异。 琼楼玉宇,黄金楼阁。 有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约莫还不及她大腿的高度,咿咿呀呀地跑在一男一女身前,活泼可爱极了。 跟在后面的男子玉树临风,女子温雅端庄,宛然是一对璧人。 仔细看时,男子英俊明朗,俊眉凤目宽肩窄腰,光是站在那儿,就有一股傲人的风度,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而女子眉目清秀,双眸异常明亮,端方之下透着娇俏可人的韵味。 两人服饰整洁华丽,举止大方得体,不像是一般的大户人家。 丹素瞧着那小丫头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近,看着那眉眼的轮廓,倒是和她有几分相似。 “苏儿,跑慢些,阿娘都追不上你了!” 清丽的声音传到丹素耳朵里,让她感到无比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苏儿? 倒是有缘,连名字都这么像。 丹素下意识抬手想要捏捏那小丫头的脸蛋,却始终碰不到她。两人之间似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布,怎么也触不到、摸不着。 距离很近,丹素轻易就能看见小丫头的颈间挂了一块通体剔透的环形玉,玉的中心小心嵌了一片银饰,上以特殊的手法刻着“吾儿永安”。 另一面朝里,丹素看不见。 “吾儿永安”。 朱唇轻启,丹素将这四个字放在齿边反复琢磨,记忆中好像有什么正要破土而出,但搜寻下来却还是一无所有,脑海中一片空白。 眼看着三人嬉笑着,正要朝另一个方向走远,丹素想要抬脚追过去,但双腿却似有千钧重,任她怎么用力也挪不动。 迷雾重重,刹那间就又掩了上来,三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烟雾里。 情急之下,丹素脱口而出喊了一声:“苏儿!” 走在最前的小丫头应声回头,像是望了她一眼,又像是在看那个被她叫作阿娘的女子,眉眼弯弯咯咯笑着,不一会儿就又回过头去了。 丹素眼睁睁看着几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迷雾中,一颗心跳动的厉害,而浑身的力气却宛如被掏空,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在倒下时,丹素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焦急的呼喊,温润的声音十分好听,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小素儿”。 昏迷之前,丹素甚至还忍不住在想,那个叫“小素儿”的大抵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吧。而且她好像有一点羡慕“小素儿”,她长这么大,除了红姨,好像也没有对谁很重要呢…… 京墨惯常随性的神色难得露出了慌张,及时用双臂将丹素收进怀中,小丫头柔软的身躯在他宽阔的胸前落了个满满当当。 “动手吧。” “是!” 不一会儿,鬼面的嚎叫难掩凄厉,迷雾中喷洒下点点梅花般的血迹,所过之处,雾散云消,硬生生在这雾林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 丹素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中时分。 没有一丝风的中午,和煦的日光穿透密密的枝叶,疏落的光影三三两两,尽情点缀最后的秋光。 “姑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身上哪里疼不疼?” 熟悉的声音,是沙棠。 丹素艰难的抬手,将头顶上刺眼的光遮了几分,轻眯着凤眸这才看清周围的情境。 林疏处,依稀可见远处重叠的山峦。 青荀大抵是听见了沙棠的声音,正从不远处往过走,杜衡紧跟在她身后,两人面上都写满了欣喜,脚步急匆匆的。 丹素盯着青荀走近,嘴角艰难的扯了一下,“我没事。” “还说没事?姑娘你是不知道,当时京六背着你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杜衡还说你气息微弱,把我都快吓死了……” 丹素意识渐渐回笼,只觉耳边沙棠絮絮叨叨的声音嗡嗡的,吵得她头有点疼。 “我这不是没事么,小棠你就别唠叨了,再唠叨下去就成老太婆了。” “姑娘——” 沙棠气鼓鼓的嘟着嘴,别过脸不再看丹素,但过了片刻又忍不住抬手将丹素眼前的发丝绕到而后,问了声:“姑娘你要喝水吗?” 不待丹素回答,沙棠自顾自道:“睡了这么久,可能很干,我这就去给你拿水。” 杜衡和青荀自觉给沙棠让了路,待她离开之后,才双双蹲坐在丹素面前。 丹素由杜衡扶着换了个坐姿,舒服点之后才勾着唇角望向青荀,“姐姐。” 青荀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收了关切的神色,冷声道:“还知道叫我姐姐?” 丹素此刻脑子还不太好使,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青荀为什么生气,还是弯着眉眼,难得流露出几分女子的柔软。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第123章 不归林(4) 丹素正在青荀眼皮子底下陪着笑,余光偶然间捕捉到一抹黑影在几步外闪了一瞬,只是稍一抬眼便能看京墨一身紫衣倚在树下。 因他稍低着头,从丹素的角度瞥过去便能清晰地看见他鼻眼之间清晰地轮廓,阴影笼罩之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是一张俊逸的侧脸,便能让人盯着出神许久。 大抵圣都最好看的男子就如是吧。 丹素只抬眼望了一瞬,便微微低下了头,凤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青荀没留意到丹素抬眼的动作,只当她是在自己面前低头认错,便叹了一口气道:“丹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记住?你好好的,我才能好。” 丹素猛地抬头,眼中已经敛去了种种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乖巧,眨巴了两下长长的睫毛,眸子里写满纯真。 “我记住了,这一次不是还好好的嘛——” 眼见着青荀脸色再次渐冷,丹素没落下的话音拐了个弯:“虽然我知道我这次做的不是很保险,但是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青荀无奈地盯着丹素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冷哼了声,“这还差不多。” “姑娘,来喝水喝水——” 沙棠拿着一只水壶小跑着过来,青荀站起身给沙棠挪了地方,望了一会儿,便回到放包袱处收拾东西。 临走时,青荀瞥见不远处的京墨,倒是多看了几眼。 京墨也不怕她看,在青荀望过来的时候,坦然地抬眼回望过去,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容。 青荀也没说话,微微点头示意后径直离开了。 她可没忘记,当时她等不及便带着两个丫头走出了丹素所说的山洞,还没走几步,便见京墨和石景刘木三人浑身是血,脸上也狼狈不堪。 乍一看,三人行,唯独不见丹素的身影。 青荀着急忙慌地走近了,才看清京墨脸上神色张皇无助,背上却背着一个人,仔细看才发现竟是丹素…… 青荀敛下思绪,也掩下了回忆中不易觉察的几分紧张和不安。 这边待青荀一离开,杜衡便将手指重新搭在丹素的右手腕间,片刻后沉声道:“姑娘,你体内的毒似乎有一些变化,但我又说不清。” 丹素丝毫不觉惊讶,语气淡淡如常:“嗯,你看着办吧。” 丹素身上淡淡的草木香像是有形,丝丝缕缕就绕在她鼻尖,怎么都除不去。 杜衡眉间的神色染了一丝凝重,沙棠则望着二人,欲言又止。 又歇了一会儿,丹素由两个丫头扶着站起来,还没走出一步,一直在几步之外站着的京墨突然上前,再自然不过的将丹素拦腰抱起来,两个丫头下意识后退半步,分别撤到两边。 丹素怔了一瞬,还没看清京墨眼底的深邃,身体就已凌空而起。 喝过水后,嗓子已经没有那么干涸,丹素轻轻开口:“京墨。” 京墨没有低头,从嗓子里溢出一声“嗯”。 “我没事。” 京墨脚步稍顿,脑海中那些惊慌一闪而过,面上不动声色:“嗯。” 丹素不知忆起了什么,突然就低低笑起来。 京墨一边脚步不停,一面低头疑惑看了她一眼,无奈道:“很好笑?” 丹素精气神已经恢复了不少,笑着应道:“还行吧,一般好笑。” 沙棠和杜衡紧跟在两人之后,见状一时摸不着头脑。 丹素就算不掀开眼帘,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京墨身上隐隐的怒气已然渐渐散去,不管那怒气从何而起,但到底都在两人莫名的笑意里烟消云散了,留下点点错综复杂的情愫,只待事情过后细细回甘。 京墨背着丹素走了半程,最后半程则由着丹素自己走,乍一看那生龙活虎的劲头,好像是有用不完的气力。 只有丹素和杜衡知道,她的这幅身体经了这一遭,到底变成了什么弱不禁风的模样。 ** 从山上下来,一行人找到了附近的小酒肆。边陲小城,也没有见着什么大的客栈,只能在酒肆将就一晚。 酒肆太小,只有三间客房,一行七个人,根本不够分。 丹素慵懒地撑着下巴,望着连绵的群山,带着倦意的声音轻轻道:“给京六公子单独一间,我们剩下的挤一挤就行。” 彼时京墨坐在她旁边,同样懒洋洋开口制止:“别,到时候传回圣都说本公子不知怜香惜玉,我可担待不起。还是我跟他俩挤一挤,上房就留给两位小姐吧。” 丹素抬眼看他,“当真?” “当真。”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丹素转头就吩咐俩丫头把她和青荀的东西放在上房。 京墨笑吟吟地瞧着丹素得意的指挥,颇有些惋惜:“啧,我还以为小素儿会再谦让一下,果然,还是我高看小素儿了。” 丹素习着他的语气接话,“京公子都怜香惜玉了,我哪能不识抬举?” 京墨道:“就是给你开的,就算你不怜香我也得惜玉不是?” 丹素懒得跟他废话,爽快应道:“对!您说的都对!” 几人在山里待了这么些天,身上的疲惫在躺到硬实的床上时,才真正得到疏解,且不说在幽冥谷里的担惊受怕,单说来回凶险的路程,单拎出来都是够人喝一壶的。 眼下,有安逸闲适的一张床榻休息,已经是莫大的满足。 躺在床上,丹素翻身背对着熟睡的青荀,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清明的眸子无神涣散,脑海中两个声音在反复回旋,一个在叫她回去看看,一个叫她千万别回头。 她想不起来。 无力感好像要把脑袋刺穿。 自从不归林里出来,丹素几乎就丧失了那一部分朦胧模糊的记忆,但又能清楚地记得有人叫她的两个温柔的语气,一个叫她“苏儿”,一个叫她“小素儿”。 丹素翻了身,又翻回去,还是睡不着。 于是索性就轻轻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小心的推开房门穿过廊道。 还没走到院子里,丹素隐约瞧见一个修长的人影立在院子中,宛若一块石雕,两袖清风,遗世独立。 丹素打着哈欠走近,确认了那人是京墨,便轻咳一声示意。 京墨像是这才察觉到来人,回头间丹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总感觉他身上的气息有点冷,不像晚上吃饭时那般温热。 第124章 战起(1) “王爷这是睡惯了金窝银榻,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却睡不着了?” 丹素自顾自坐下,京墨也跟着坐在她对面,开口时,话语间已经染上了不正经的笑意。 “唉,小素儿可真是太让我伤心了,跟我在一起混了这么久,怎的还能这样想我?你明知道我是被那两个睡相不雅的人吵起来的,怎么却还不向着我说话?” 丹素轻嗤一声,有些人说话就是讲究。方才她经过京墨住的房间时,确实听到了震天的呼噜声。 要叫她和他们待在一块儿,早就二话不说把人扔出去了;到京墨这儿,反而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睡相不雅”就自己出来了。不得不说,丹素还真被他礼貌到了。 “啧。” 京墨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丹素的下文,叹了一口气主动开口道:“虽然我明白小素儿是因为睡不着,不是特意出来关心我的,但是如果小素儿能在睡不着的时候刚好想跟我聊聊天,打发一下漫漫长夜,我会很感激很开心的。” 丹素也不拆穿他,眼睁睁看着京墨作妖,接着话茬道:“那王爷想让我跟你聊什么呢?是聊窑子里的姑娘哪个胸大屁股圆,还是哪家赌坊的酒好喝?” 赤裸裸的讽刺。 京墨眼角抽了抽,他就知道丹素说不出什么好话,但还是习惯性地笑着,说出的话不辨真假:“我早就不去那些地方了,小素儿不提我都想不起来窑子和赌坊长什么样。” “挺怀念?” “还行吧,也没怎么怀念。”毕竟最好看最得他心的已经在眼前了。 丹素睨了他一眼,语气如常:“怀念就承认,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真不怀念。”京墨眼中极尽诚恳,借着月光,像是淬满了星辰。 就在京墨以为丹素不会接话的时候,忽然听她出声:“外边不太平?”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哎呀小素儿真是聪明,这都猜出来了?” 京墨说着就要凑到丹素脸前,语气暧昧得不行。 丹素看着一张妖孽的容颜忽然在自己眼前放大,怔愣了一瞬,转而毫不留情的挥掌拍开,幸亏京墨躲闪及时没被招呼上,身形却不得不往后撤了许多。 “该走的脚程你非要压着步子走,当我眼瞎还是你看不见?” 京墨不在意地打着哈哈:“哈哈还是小素儿细心哈哈哈。” 等了片刻,丹素瞧着京墨还没有开口意思,等得有些烦躁,一脚踹到京墨的腿上。 京墨这下不知是没察觉到还是懒得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本是不轻不重的力道,他却呀哟哟夸张的叫起来。 “小素儿你要像青荀姐姐一样淑女,这么粗暴以后怎么嫁人、谁还敢娶你呢?也就我能一直让着你,要换了别人,不知道会如何苛待你——哎呀你别瞪我,再盯着我看我就要怀疑你爱上我了……” 丹素猛地起身坐到了京墨旁边的位置,一双凤眸已经溢满了不耐烦。 京墨被丹素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眨巴了两下桃花眼,眸光流转,刚想开口说他知道他长的很好看,就听丹素冷声道:“想好再说。” 京墨若无其事地将刚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忖了一瞬却还是把咽下的话又原封不动的吐出来:“小素儿我知道我长的好看,但好看也不能看得伤了眼睛啊对不对?夜里视野不好,你要想看的话我每天都给你看个够,不急这一时——哎呦呦——疼疼疼!” 京墨话还没说完,丹素的掌风就招呼上来了,“啪”地一声拍在他肩膀上,侮辱性不大伤害性极强。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呢?” “啊呀小素儿你别这么暴躁,暴躁的女人是不会有人喜欢的,你要淑女一点,像青荀姐姐和杜衡沙棠她们一样。” “啊,是么,那你看我现在够不够淑女吗?”丹素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顺势在京墨肩上拧了一把。 “疼疼疼——”京墨叫的跳脚,一手及时按住丹素发力的小臂,没用力,却控住了丹素手上的劲头。 “京墨!” “小素儿啊,你先松手,你松手我们才有机会坐下好好聊。” 丹素犹豫着,因为她明显感觉到京墨在变着法地跟她隐瞒什么,那种感觉就像是放她一个人从遍地白骨的红楼逃生,让她很不爽。 京墨见丹素迟疑,不动声色地循循善诱:“你看哈,这么晚了,咱俩声儿太大吵到大家就不好了,所以我们要愉快和平的交谈对不对?” 京墨这么一说,丹素才发现京墨一直是压低声音跟自己说话的,就连方才夸张的大叫出声也是控制着音量,不至于吵到屋内睡觉的人。 “有屁快放!”丹素被那种欺瞒的感觉扰的很烦躁,忍不住爆了粗口。 丹素一边骂骂咧咧说着,一边将手缓缓从京墨肩膀上拿下来。 京墨的大掌则自然而然地顺着丹素拿下来的手臂滑到了她肩头,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凑到她耳朵边,那架势像是要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小素儿你信不信,只要明日出了这镇子,你一定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在山里度过了几十年?” 无厘头的假设入耳,丹素却转瞬间明白了京墨的意思,外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借着月光瞧见丹素神色的变化,京墨唇角挂着欣慰道:“不愧是小素儿,一点就通。” “南越犯边,半个多月时间已经连攻了三座城,南越世子将离亲自率军,所到之处屠杀无度,百姓流离失所。” 说到这里,京墨微顿了一下,看见丹素脸上清晰的疑惑,接着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北盛没有预防也没有强有力的抵抗。” 京墨定定的望着丹素的眸子,缓缓开口:“因为北边匈奴的来势更嚣张。” 第125章 战起(2) 125战起2 “两边是勾结好的的?” 丹素很快就抓住了重点,若说安定了数十年的南北邻国同时开战只是巧合,恐怕阎王爷都不信。 京墨点头,眉眼间披洒万千月辉,尽显圣洁,仿佛不染一丝尘埃。 “晚间出山时石景收到的消息,北边匈奴横荡塞外五洲直取云台,南越大军势如破竹逼近岖川,此两关一破,北盛皆一马平川之地,再无险境可守!” “朝廷呢?” “休养生息的年月过的太滋润,教练场的勉强称得上是军队,北盛朝堂之上堪用的兵将更不多。”京墨定定望着丹素的眼睛,接着道:“而最重要的是用兵派将、南北调度,需要时间。” 丹素蹙着眉,心中是说不出的情绪,全数堵在嗓子眼儿,有点难受。 她没上过战场,更没见识过什么白骨森森的战乱,她在大多时候都是一个安享太平盛世的平头百姓。 长在红楼,她比平常女子见过更多熙熙攘攘的闹市、阖家欢乐的人群,也见过更多国泰民安之下丑陋嘴脸和涂毒蛀虫。但正因此,她深知人心叵测,更明白是盛世造就了这样形形色色的人,有时感念其难能可贵,有时嫌恶它污泥满身。 早在红楼察觉风吹草动时,她就知道她舍不得那青砖黛瓦、小桥流水人家,如今南北一程,她更舍不得这万方富庶、沧海云波。 丹素犹豫着开口:“你当时去姑苏——” 话说了一半,京墨已然明白丹素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却没有释怀多少:“我去姑苏虽然是所防备,但江南有兵能不能解燃眉之急另说,关键是无可派遣的领兵之将。” 千军万马,在不同的将领手里,或可势如破竹、令过路佛神避让,或可与敌军生死相抗、安保一方,亦或蚍蜉之力、妄图扭转乾坤。 “北部由京奕亲自带二十万大军前去应对,应该会打的久一些,但总归问题不大;往南部派遣来的十五万军由商陆带着,约莫五日后就会到达江南一带。” 朝廷没往南派兵部将,丹素几乎是瞬间明白了盛帝的意图,出口的嗓音带着一丝尖锐:“匈奴顶多是趁机闹事儿,又不会攻到圣都,再说北境尚还有险关能守,京奕要二十万军拿去造反吗?没兵没将,盛帝就这样把南乱抛给你了?” 京墨嘴角难得溢出一抹苦涩,但只是一霎间,便挂上了如往常一般无谓的笑:“小素儿不要觉得奇怪,毕竟能者多劳嘛。” 丹素下意识就想踹他一脚,不知费了多大的耐力才生生忍住了,嘲讽道:“没有兵,你拿什么打?天意么?口气么?” 京墨不以为意,反倒是意味深长地道了句:“打仗不是打架,不是人多就能势众。” 丹素哼笑一声:“得,那你光着膀子拼一拼,看是你北盛六王爷的魅力大,还是敌军人马的刀枪快。” 京墨略显委屈,“小素儿是不信我啊?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不到十岁就能上战场杀敌、指挥数十万大军,靠的是谋略不是运气;区区南越小国,还不够让我放在眼里。还是说——小素儿你在担心我吗?” 说着,京墨已经倾身过来,桃花眼里有光,映着丹素好看的凤眸。 不知是谁眼底的深情快要藏不住,亦不知是谁快要被躁动灼伤。 丹素轻嗤一声别开眼睛,脱口而出道:“笑话,我担心你?我只是担心我自己能不能安全回去——” “我可以吻你吗?” 丹素话还没说完,京墨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丹素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京墨,眼中带着疑惑不解和逗弄,只是还没来的及做出什么回应,唇上就猛地触到一片柔软。 瞳孔不自觉放大,身体下意识紧绷,丹素望进京墨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其华灼灼,一时竟忘记将人推开。 …… 待迷乱的意识回笼,丹素不顾两人之间的距离,抬脚就踹,毫不留情;手上同时也不闲着,在京墨胳膊上、大腿上随处掐,疼得京墨瞬间跳出好远,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该护哪儿。 暧昧的气息霎时间消失殆尽。 “哎哎——小素儿别打脸,你再打我就反击了哈——疼疼疼——嘶——” 唇上的触感隐隐约约堪回味,丹素只感觉内里血气上涌、直冲天灵盖,她气得单手掐腰,一手指着京墨道:“有种别跑,滚过来坐下跟我好好说!” 京墨鲜少看见丹素这样生气暴躁的模样,躲在墙根强忍住笑,眨巴着眼睛,礼貌回应她:“虽然我们是称兄道弟的关系,但男女终归授受不亲,更何况又是深更半夜,我一个男子过去跟你一个姑娘家的坐一块儿多不合适,还是就这样说吧。” 丹素气得直想把这厮扒皮抽筋,亲都亲了,他竟还有脸说出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 要不是轻功不如京墨,她一定会把他按在地上捶……丹素深吸一口气:“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京墨看着丹素不说话,默了片刻,怕她真气着,一脸无辜道:“小素儿莫不是看上我了?虽然我们是兄弟的关系,但是亲密的事情也没少做,而且我知道我长的好看,你看上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我也乐得你看上我,如果你实在想让我过去,我听你的过去就是。” 丹素听得眼皮一抽一抽的,但凡京墨这番有条理话说得再多一点狂狼,她就能立马冲过去把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可偏生京墨语气柔和,礼貌至极,她还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至于他对自己的定位,倒也不是自夸自大,反而是非常准确,他本就长的好看,她就算看上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126章 战起(3) 几步的路,京墨走的懒懒散散,但又好像小心谨慎极了,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刚刚才勉强压下去的硝烟战火给点着。 京墨走到丹素面前,站的规规矩矩试探着道:“我过来了,你要问什么尽管问,要说什么也不必有任何忌讳,我一定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丹素刻意忽略他语气里的真挚,径直开口问:“南越有多少人?江南又有多少兵?” 京墨回忆着道:“将离此次集结了五十万人马,一个小小的蛮国,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拉出来这么多人头凑数。至于江南的闲兵散将,凑一凑大约能拼出个五万人吧,勉勉强强也算够用。” 丹素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终于还是说了句:“盛帝是不是中蛊了?还是说京奕给他吃迷药了?” “我也觉着真有可能是吃错药了。” 京墨难得没有反驳丹素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其实他也想不通盛帝这样安排的用意,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把军全数给了京奕,难道京宸就不担心京奕还没走出圣都就杀一个回马枪夺了他的帝位? 在京墨的认知中,京宸再宽厚仁德,坐在那个位置上应该也是做不出将兵权拱手相让的蠢事。 若不是京宸出了问题,那便极有可能是圣都出现了什么脱离京宸掌控的变故。而京宸作为盛帝,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安排。 丹素凝眉忖了片刻,开口问道:“且不说这里到岖川少说也要有七日的路程,商陆带的北盛大军来得及吗?那将离世子又不是个傻子,白白等你打过去。” “来不及也得来得及。”京墨轻快的语气中掺着坚定:“江南虽然无将,兵还是堪用的。在将离刚到岖川之时,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守上一两日应该也是能做到的。”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天一亮就走。” 丹素一愣,不是惊讶,只是没想到,这一次进山出山一同行了一路之后,竟然这么快就要和京墨分道扬镳。 京墨突然就很欠揍的笑了,倾身凑到丹素脸前:“怎么,小素儿这是爱上我了,舍不得和我分开么?” 还不等丹素回答,京墨自顾自说道:“舍不得就直说嘛,这会儿就咱俩也没外人。放心,我是去保家卫国,又不是去干什么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勾当,佛祖会保佑我的。” 佛祖一词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么一个风花雪月的人,说出求神拜佛这种寄希望于上天的话,倒也不违和。 丹素嗤笑一声,直言道:“你还是早点滚、留着这身骚气祸祸南越的大军吧。” 京墨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几缕发丝从脑后流到肩头,随着天青色的长袍抖动不停。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丹素想起之前比她先走一步的祝余,不知赈灾结束后她是否顺利回都。 想到这里,丹素突然意识到江南百姓才刚从旱灾中缓过来,这就要面临南越大军压境、忍受更加痛苦的纷飞战火。 天下之大,盛世太平在天灾和人乱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赈灾事宜早就结束了吧?”人还在西疆的封土,丹素自然还没收到关于外界的任何消息,否则也不会连大军压境都不知道。 京墨嗯了声,神色有些复杂:“刚刚结束,齐广白已经启程回都复命了,但是不保证你的人现在何处。” 丹素拧了眉:“什么意思?” 京墨给丹素倒了杯水,道:“你别急,我收到的消息是在临行前祝余派人代她回了圣都,然后她就消失了,现在她人在哪,我也不知道。” 丹素手指摩挲着杯壁,心中下意识有点慌了神,但到底用理智压住了,道:“祝余不是多事的人,又有能力自保,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京墨点头应着,知道丹素并没有真正放下心来,补充道:“等你出去就知道了,别担心。” “嗯。” 短短一个月,竟能发生这么多事儿。 京墨抬头望着隐约朦胧的月色,心里默默惋惜下一个这样宁静美好的夜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小素儿,你们就从西疆往北走,随便找个太平的小镇落脚,暂时先不要回圣都了。青荀姐姐需要静养,北盛战乱遍地也不安全,而且我怕圣都很可能已经出了什么变故。” 丹素也是这么打算的,圣都如果真出了事,她现在带人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与其穿过战乱的北盛,不如在西疆躲一阵儿。 “嗯,我把姐姐安顿好后就去江南。” 京墨笑问:“去江南干什么,找我吗?看我死没死给我收尸吗?” 丹素斜睨了他一眼,“王爷还真是不给自己留点口德,还没上战场就想着为国捐躯,怕是指挥不了千军万马。” 京墨道:“战场上刀光剑影可不是一点口德就能顶一条命的,要这种没用的东西做甚?” 丹素懒得和他贫嘴,“行,你厉害你不到十岁就挂帅出兵,阎王都不敢收你。” 京墨似是很骄傲,笑了几声之后不动声色道:“战场上很危险,不适合你这种娇娇美人儿,听话,别去。” 丹素心底蓦地一软,面上却摆出一副奇怪地看着他的姿态:“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战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要去查看我的铺面田庄和银钱?” 京墨深深叹了一口气,颇为惋惜:“唉,我就说你怎么可能为了我去江南,好吧,是我自作多情了。” 丹素嘴角抽了抽,这厮又开始演了,便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京墨话语一转,接着道:“小素儿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要和阎王爷抢钱吧,如果你实在想要钱、铺面和庄子,回去圣都我送你便是。或者你把你铺面的位置告诉我,我去了江南之后帮你看着,你就别亲自跑一趟了,实在是太危险,万一磕了碰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丹素安静的听他说完,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啊”,爽快到京墨怀疑自己是不是遭了丹素的算计,她就在这儿等着摆他一道。 第127章 半遮面(1) 那晚京墨的目光太过幽怨,以至于丹素在他走了好几日后,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当时京墨望向她的眼神,幽怨中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情绪,着实困扰她良久。 闲来无事时,丹素就在想,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从床上起来没有去到院子里,是不是只会在第二天收到京墨不告而别的消息而不知所以。 京墨说,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使命,不是她的。 丹素下意识就想说,同为北盛子民,怎能不是她的责任?但话还没说出口,突然从京墨意味深长的笑容里想起她身世的错综复杂,是不是北盛子民还真的不一定,说不定她还可能是北盛的敌人。 后来的后来,丹素终于明白,盛世太平也好,民不聊生也好,战火纷飞也好,所有人本身都彼此息息相关,那是一种人的本能,超越了地域、文化和信仰。 京墨一走,单留几个姑娘和驾车的刘木,路程中立马就显得有几分单调。 这人在身边的时候不怎么在意,可等他突然消失,一路上的欢声笑语好像消失了一半,这才让众人猛然发觉,原来京墨的存在是那么让人轻松。 丹素料的不错,刚出了小村子,丹素就在附近的一个布庄收到了祝余发出的消息,说她有红姨的踪迹,人正在往西疆国都元京赶。 于是丹素吩咐刘木先绕着西疆与北盛交界的边陲小城往北走,尽量在祝余越过边境线的时候先和她汇合,而后再一同前往元京。 在边境走了两日,丹素发现有很多游民从东方的北盛而来,而这其中大多是身负大大小小的行囊包裹,携家带口,无一例外,问就是背井离乡。 战火之下,不过是哀鸿遍野。 丹素这几日约莫是太闲了,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偶尔能想起记忆深处的一点残留,宫墙大院、青砖红瓦,还有人,很多人。 据史料记载,大盛二十五年,在北盛和西疆边境发生过战乱,西疆彼时无人可用,北盛大皇子带兵几乎是横扫西境十五洲。 红姨也是在那个时候捡到她的,那时的丹素才五岁。 按理说,五岁的小孩子应该能记得很多事情,但丹素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关于她的一切,除却支离破碎的星星点点,她连自己叫什么、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红姨说,她这是受到惊吓,她的意识为了保护身体,选择了忘记。 丹素以前从没觉得这些有什么重要,人总归是要活着,怎么活无非都是喜怒哀乐,以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但是自红楼出事、红姨消失,圣都的卷宗和西疆的虫蛊,一切都告诉她,那有关系。 她可以不在意,但是她必须查清楚。 ** 在边境晃晃悠悠赶路的第八日,祝余到了。 风尘仆仆、策马扬鞭,已然不是红楼里管事丫头的模样了。 青荀着实是震惊的,她自记事起,就被收进红楼,接受教习姑姑的调教、整日练舞、练琴、练歌喉,若无必要,都不会走出红楼一步,所见的都是红楼接纳的形形色色的人。在这之中,最让她感兴趣的丹素也不过是活泼大胆了些,但也不会再红楼里大喇喇地招摇,英姿飒爽这样的词语大约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 眼下,却是祝余将女子的另一面,活生生演绎在她眼前。 青荀再惊讶也是习惯性地收拢着情绪,扭头看丹素,见她却是毫无意外之色,只在祝余翻身下马的时候微微挑了眉。 “两位姑娘,祝余奉命赈灾结束,特来复命!” 丹素还没开口问候一声,就被两个丫头大惊小怪的声音压在喉间。 “哎呀祝余姐姐,你怎么南下一圈就不一样了呀,变黑了,但是变好看了。” “啊,我在你刚刚骑马过来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如果祝余姐姐你是个男子,我肯定非你不嫁!” 丹素不由失笑,看着祝余一一应下两个丫头的问候,期间还透过密密的缝隙无奈地望着她和青荀,便清了清嗓子强制打断几人。 “祝余应是累了吧?要不你俩先让祝余姐姐休息休息喝口水再亲近?” 丹素话一出,两个丫头这才想起来祝余刚经历了七八日的奔波,于是手忙脚乱地给她端茶递水递手帕。 丹素懒懒地靠坐在马车外,扔掉嘴里叼着的野草,状似无意地问:“一路走来,怎么样?” 祝余一时不清楚丹素问的是什么,是路上的颠沛流离,还是战火硝烟,或是南边的战争,亦或是别的其他。 于是,忖了片刻,祝余便将路上所见都简单讲了一遍。 “南下赈灾很顺利,有钱公子帮助,剿匪和银钱分发都没有问题,收支我都一一记录在册。赈灾途中,我无意中在红楼收到了红姨递过去的消息,说她不日将到西京,便在灾情稳定之后马不停提地赶过来了。” “我走的时候,南越大军还没有行至岖川,但据说岖川那边已经集结了江南的大军,商相率领的大军也正在路上。战火还没有烧到姑苏,但是南部的难民多逃往西部,相比起来,北上的难民就少的多。” 丹素想起圣都,就问:“可有听说圣都出了什么事儿?” 祝余摇头道:“并无。” 丹素点头应下,有关王室的变动纠葛,民间大抵也不易流传吧。 “红姨的消息具体怎么说?” 祝余又一次仔细回忆着,道:“红姨是给城外的田庄留下了口信,庄子管事转达的便说是红姨要去西京,再无其他。” 虽然这口信留的很模糊,在丹素看来,红姨离开后又趁灾乱回到姑苏并且特意留下口信,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或是想告诉她什么。 西京,一个地点,去就是了。 接下来几日,几人便往西京赶,任邻国战火不断,也烧不到西疆百姓的安居乐业,依旧是一片祥和。 晚间一行人就在客栈住宿,白天换马匹继续赶路,脚程不慢,终于在一日晚间赶到了西京城外。 第128章 半遮面(2) “老板,天色晚了,你现在赶到城门前城门也早就关了,不如在我这小店留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进京啊。” “老板,住宿来我家吧,我家比他们干净整齐,保证睡得舒坦,明天一早清清爽爽地进京办事。” 丹素撩开帘子,瞧见这附近有两家客栈,两家店小二都站在门口招揽客人,吆喝地一声比一声大。 索性也进不去城,不急这一时半刻,丹素便决定住下,至于住哪家—— “掌柜的,来一间上房!” 丹素正犹豫间,瞥见一黑衣女子面上戴着细纱、腰间佩剑,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便行色匆匆进了靠外一头的客栈。 只一听一瞥,丹素就觉得这人万分熟悉,想要仔细看时,那女子已经被店家带着上了楼,只留下一抹黑色的裙摆在转角飘动。 丹素当即招呼几人下车住店,马车由刘木牵到后院,几个姑娘拿着必要的东西跟着丹素进了同一家客栈。 刚一进门,丹素就迫不及待问掌柜方才进来的女子。 掌柜却说,那女子原是这里的常客,不定时来,且每次只住一晚,不吃不喝只要一间房。 丹素再问她是何来历、有何特征、房间在哪儿,掌柜便笑而不答了。 店小二及时走过来,引着丹素几人上楼,一边解释道:“姑娘莫问,咱们这儿的规矩便是少说少问、点到即止,若是想多知道点儿什么,就得看姑娘您自己的本事了。” 丹素第一次听说这种话只能说一半的规矩,虽然疑惑,但终归是出门在外要守一方的风土人情,就没再问下去。 连续赶了几天的路,一行人难得安稳舒坦的歇下。 丹素本想即刻去确认那是不是红姨,可听了掌柜的话,想必那女子不管是不是也都是奔波而来,还是先让人喘口气歇着吧。 虽然没出门去寻,丹素却找了人守在隔壁门口,确保只要一有动静她就能瞬间发觉。 周身的疲惫在躺在榻上的那一刻被全数激发出来,不过片刻便昏昏沉沉,似梦非梦。 脑海中一遍遍过着这半年发生的种种:红楼及笄礼、大火和屠杀、北上的商船、酒楼和窑子、陪她纵情声色又患难与共的京墨、三个一直默默守着她的姑娘、还有商陆、燕儿、刘十七、京奕、紫薰…… 短短半宿,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丹素醒来时,不知是惊还是忆,一个人在床沿坐了好久好久。 彼时月光正亮,透过窗棂洒在人身上,在薄衫外又披了一层雪白。 丹素无端的竟担心起京墨,盛世之下突然惊现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心惶惶不安,朝廷尸位素餐,他此时即使告诉众人他本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又能取信多少百姓? 安逸太久,不见得苛捐杂税、压榨残暴之事就能平白湮入历史,这世道多的是精明人。 丹素走出房门,廊道两侧鼾声隐隐入耳,依稀可辨夜的静谧与安详。 “吱呀”一声,丹素下意识戒备,侧头看去,正是白日那半遮面的女子。 一袭黑衫已经从身上褪下,松松散散的挂在肩头,神色匆匆只淡淡瞥了丹素一眼,便转身下了楼。 丹素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就想抬脚追过去问问清楚,可那目光里的冰冷与陌生却让她生生揠住了脚步。 那,会是红姨吗? 丹素回神之际,脚步已经转到楼下,悉悉索索并不扰人清梦,也足以引起旁人注意。 丹素忖了一瞬,便抬脚跟过去。 是与不是,去看看便知道了。 丹素轻手轻脚地下到一楼,环顾四周没见一丝人影,独有后面的木门大敞着,溢进来无数漆黑的墨。 丹素出门,见那女子就在门边靠着,双臂抱在胸前,慵懒的模样仿佛与数月前如出一辙。 丹素忽的就松了口气,撒娇一般低低叫了一声:“红姨。” 红姨哼笑一声,下巴微抬示意丹素把门关上,这才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下。 丹素坐过去时,故意紧挨着红姨,像是无端报复她的不辞而别,莫名在她的世界中销声匿迹。 红姨嗔怪地睨了丹素一眼,语气冷冰冰的全然不像是悉心教导她时的样子:“你这丫头过去点儿,再挤我就掉下去啦。” 丹素撇了撇嘴,却还是听话的挪了一指的距离,乖巧地问:“可以了吗?” 红姨紧了紧身上的衣衫,侧头看向无尽的黑暗:“你少来,我只是走了半年,又不是失忆了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 丹素听到这儿,莫名地想起红楼里红姨怪她罚她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半年,好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红姨,这半年,你过得好吗?” 红姨道:“还行吧,饿不着冻不着,能有什么不好。” 丹素想到红姨这半年可能的遭遇,心情就沉重起来,出口的话也不自觉带了撒娇的语气:“可是我觉得你过得不怎么样。” 浓浓的鼻音,红姨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侧头看了丹素一眼,确认这丫头没有掉眼泪才把头转开,嘴上忍不住埋怨:“半年不见,素儿丫头怎么学得油嘴滑舌了?” 丹素脑海里下意识闪过一袭松松垮垮的红衣和懒懒散散的祸水,她这半年可能确实学了不少不太地道的东西,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我这不是日思夜想,想你想的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每天闲下来的时候都会想你会不会来找我,做梦都担心你是不是遭人追杀……” “丹素——” 眼看丹素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扳着手指头说个不停,红姨适时打断,精明的目光盯着她:“我怎么觉着,你在我面前和自己独当一面,差别就这么大呢?” 丹素自然是知道的,被戳破也不觉尴尬,反而亲昵的抱住了红姨的胳膊,依偎在她肩上:“我说的是真的,这半年,我挺担心你的。” “人常说,父母在人生上有来路。我自小失了父母,红姨你就是我的来路,十几年来帮我挡厄挡灾,我都习惯了——你突然走了,我怎么办?” 丹素微微低着头,没注意到红姨眉眼间的神色有一许复杂,只听到清丽的声音问她:“这么信我?不怕我把你卖了?” “红姨是最疼我的,怎么可能把我卖了?我不怕。” 第129章 半遮面(3)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靠着红姨,丹素竟觉得困了,可能是由于在最亲的人面前卸下了浑身的力气和防备,自然而然变得慵懒,由内而外的慵懒。 丹素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却被摇着胳膊叫醒,这才发觉自己半年来的坚硬伪装在亲人面前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她看见红姨凝重的面色,红艳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无比温和却也无比镇定:“丹素,我接下来要说的,你都听好了。” 丹素鲜少见到红姨这样严肃的语气,头脑更加清醒,便坐正了身体听红姨说。 “半年前的事多半因我而起,是红姨对不住红楼满门,日后我定会给那些姑娘一个交待给你一个交待。但此事与你无关,所以我不许你再插手,这是其一。” 丹素敛着眉,对上红姨的目光,终是没有开口反驳。 “我不知道这半年你都在查些什么,也不管你已经知道了多少、站在你的立场上做了多少,从现在开始,你必须都忘记,一切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包括我。这是其二。”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 红姨自然而然的伸手,将丹素腰间塞得药包拎出来,放在掌心,轻轻开口问:“你知道为什么你身上有异香吗?” 片刻间,丹素已经能清晰地嗅到自己身体散发出的草木香,“我只知道它应该是蛊毒。” 红姨没有否认,补充道:“西疆奇蛊,集万物之灵,可解百毒可制百蛊,只传宗室圣女,至今天下唯有两人可育,一是西疆圣女苏木公主,一是苏木公主与大将军白问苍的女儿,白苏。” 说最后一句话时,红姨的目光紧紧盯着丹素的,其中的深沉凝重,让丹素忍不住心惊。 “素儿,你就是白苏。” 丹素一时怔住了。 自京墨告诉她有关蛊毒的消息,她就想过她的真实身份可能极其特殊,或许是尊贵无比或许是万人唾弃。她那时还没有很在乎,因为无论怎样都不影响她是丹素。 可当她一步步接近真相以至于从红姨口中得知自己的来历,丹素这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在意。 原来,她是在乎的。 尽管身边有红姨无微不至的照料,有两个丫头和青荀她们的陪伴,她依旧是在意自己的来路,无关权势大小,无关出身贵贱,她只是有些在乎生养了她的那二人。 十几年来,红姨清清楚楚的教过她,教她骑射礼易和琴棋书画,教她为人处世和买卖经营。 关于那一段走失的记忆,红姨曾在她幼时苦恼烦闷之际,坦言问她,跟着红姨很吃亏吗? 在她懵懂摇头之时,红姨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接着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不管在哪只要活的好好的,就没什么非要在乎的。你的亲生父母既然弄丢了你,自然不会轻易放下,无外乎就是你找他他找你,来日方长。” 这一句来日方长,竟然耽搁了这么久,久到丹素几乎不愿意追溯那段不被她记得的血缘关系。 可现在,红姨却亲口告诉她,她叫白苏,是别家有父有母的女儿。 十几年来养成的一切思考和决策的习惯瞬间崩塌,丹素的脑壳僵住了,什么也想不出。 红姨像是早有料到丹素的反应,轻笑一声,忍不住叹了一句:“丫头啊,你还是太年轻。” 丹素无言,只抱着红姨的胳膊,靠在她肩头。 又过了一会儿,红姨轻声说:“你母亲还活着,就在西京城内,去见见她吧。” 丹素的视线又模糊了,朱唇轻启:“好。” 那天夜里,丹素和红姨一起坐到将近晨光破晓,几乎都是红姨在说,絮絮叨叨但又无微不至。 临走时,红姨将丹素抱在怀里,附在她耳边温声说:“素儿,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护好你自己。” 丹素应道:“好。” 那天天亮之后,丹素从房间走出来经过廊道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红姨所在的那间屋子已经是空的。 一场短暂的交集,在静谧的夜里,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 第二日进入西京,看守城门的卫兵在例行检查时,瞥见撩开帘子的丹素,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定定的盯着丹素瞧了好一会儿。 直到沙棠出生提醒,卫兵才醒过神来,小心问道:“敢问姑娘是哪里人?” 沙棠彼时已经不高兴了,没好气地挡在丹素前面:“怎么进你们西京城还要问问是哪里人?要不要我把籍契贴你脸上好好看看呐?” 卫兵没想到一个丫头模样的沙棠说话这么不中听,剑眉紧紧拧在一起,到底没开口接话。 气氛一直僵住,颇有剑拨弩张之势。 丹素秀眉轻挑,眼见祝余轻轻扯了沙棠的衣角让她坐下,这才偏头对卫兵道:“我们都是北盛姑苏人,来西京找寻一位故人。请问我们可以进去吗?” 卫兵脸上奇怪的神色让人说不上来,惊讶之余还是大手一挥,放马车进了西京城。 熙熙攘攘的闹市,南来北往的渡口,一派欢闹祥和,北盛的圣都,也不过如此。 沙棠却因为入城的插曲兴致不高,拽着祝余的胳膊气嘟嘟道:“什么破地方,就知道欺负我们外来的。” 丹素和青荀皆失笑,却都默契地一言不发。 祝余在小丫头脑袋上揉了几下,以示安抚,一边岔开话题问:“姑娘,我们如今已经进了西京,接下来该往哪儿走呢?” 沙棠是个性子极单纯的,听到祝余的发问也不禁直起身,疑惑的看着丹素:“对啊,我们收到消息就往西京赶,可这偌大的西京城,怎么知道红姨在哪?” 一马车的人,唯有丹素知道,其实她们已经找到红姨了。 但是红姨昨晚说,她还有别的事要办,不能抛头露面,也不能和几个姑娘相见,今日怕是已经离开西疆了。 丹素不动声色道:“或许红姨给我们留下消息,不是让我们来找她而是做别的事呢?” 沙棠接着问:“别的——什么事?” 一直闭目养神的青荀却抬眼看了丹素一眼,转而对着沙棠道:“你家姑娘都不急,小棠你急什么?跟着你家姑娘走,错不了。” 丹素轻笑着,也未道明:“走一步看一步就知道了。” 第130章 西京城(1) 城门口的变故,在说笑中已经几近被姑娘们淡忘,但丹素却始终留了个心思,经过商铺的时候让祝余下车购置了几顶面纱,挂在耳后。 薄薄的料子遮住了面容,隐隐约约叫人看不真切,但身上独特的气质却始终是一道风景。 之前总想着快马加鞭赶到西京,因此一路上都没敢过多停留,驿站的马都不知换了几匹。 可真到了西京,丹素反而不着急了,让刘木牵着马车去找下榻的客栈,带着几个姑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沐浴暖阳,好不惬意。 “姑娘,来看看这香囊,里面的香料都是从深山里采来的,金贵着呢,只要二两银子,来一个吧?” 杜衡走在最前,被卖香囊的妇人拦下。 丹素和青荀跟过去,心里便默默想着,恐怕这摊位过不长久。 念头刚落,丹素就见杜衡捻起一紫色的香囊放在鼻下,不到片刻便皱着眉扔到一边,埋怨道:“老板,你这里边明明装的是最普通的蒿子,却装作什么名贵的香料,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好欺负呢?” “哎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你买不买,不买走开,别在这儿栽赃陷害还耽误我做生意!” 跟在杜衡身边的沙棠也急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却说我栽赃陷害,怕不是你心虚了吧?\\\" 老妇人气愤得脸上的皱纹都抖了几抖,“老身常年在这儿摆摊,卖了几十年香囊,谁买了不说好?大伙说是不是,啊?”说着仿若征求众人的意见,期望而又自信的目光转了一圈,在扫过丹素一行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 围观的大多是西京城当地的百姓,见几个外地的丫头片子竟然欺压到当地人头上了,自然便跟着颠倒黑白,纷纷叫好。 众目睽睽之下,杜衡气急地说不出话来,但也不敢回头看丹素和青荀,怕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把两位姑娘牵扯进来,只仅仅握着沙棠的袖角,摇头示意。 两个丫头怕惹事,丹素却是不怕的,而且她此行来到西京,就是来惹事的。 丹素附在青荀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然后松开青荀的胳膊,朝两个丫头走过去。 众人所看到的就是两个黄毛丫头惹事不成,活像斗败的公鸡,正遗憾好戏还没开场就已经结束了,忽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娉娉婷婷的姑娘,气质卓然,面带薄纱,以至于脸上的模样看不真切,但这样一来反而给人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欲盖弥彰之感。 “老板你在这里与大家是相熟的,而我们是生面孔,又是外地来的。单说人心本就是偏的,大家自然不会向着我们说话,这不是欺负我们外地人吗?难道西京城的民风就是如此刁钻刻薄,空有西疆百姓乐善好施的虚名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自然而然将两个平头百姓之间的矛盾上升为国家之间的名声善恶。 丹素说着已经走到两个丫头身前,不动声色地将人挡在身后,隔绝了老夫人阴骘的目光。 目光皆被丹素吸引,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同行的另一个女子已经悄悄离开了。 老夫人生气,却也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丫头这话,让她没法接。 她若说西京城的规矩就是这样,那就等于肯定了自己确实是带头欺负一个外来的客人,也就是承认了自己心虚的事实;可若是让她承认错误,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此事一经戳破,她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丹素眼见着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却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而众人的目光各异,大多都是嫌恶中带着鄙夷,不只是朝着几个姑娘,还是对卖香囊的老板心存怨怼。 僵持中,丹素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道:“这本来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老板你的香囊是不是假货,我们一起找个人鉴定一下就知道了。” 提议一出,有不少人都在叫好表示赞同,可也有人不赞成:如今老板多是有问题的,若是当着外人的面一一戳破,那西京城的面子往哪儿放? 丹素听着那些小心议论的声音,对小小的城内竟然有一些识大局的人感到惊讶,却也不动声色地在心底默默赞许。 议论声中,青荀已经以街头闹事为名,叫来了附近巡行地官兵,层层围拢的人群瞬间被冲散,十几个骑着骏马的官兵居高临下望着僵持的妇人和丹素等人。 “有人举报你们这里有人故意扰乱西京秩序,情况可是属实?” 不怒自威的声音吓得卖香囊的老妇人已经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哆嗦的靠在摊位上,好像下一刻就会吓昏过去。 丹素眉梢轻挑,不答反问道:“若情况属实如何?会被你们带去哪里?” 好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 领头的官兵只惊诧了一瞬,便目露鄙夷:“扰乱京城治安者,当被带去西京府尹严厉查处,轻者关十几二十天大牢,重者依律移交卫厂候审!” 本以为这番话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会被吓得一哆嗦,可没想到露在外面的凤眸平淡中竟透露着欣喜,说出的话也让人猜测她是不是被吓傻了。 “啊,那我单方面带头挑事儿,大概是重罪,把我带去卫厂吧。” 此话一出,不仅几个姑娘呆住了,连围观的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官兵拧着眉,再次开口问:“去卫厂,等着你的可就是扒人皮拆人骨的戏码了,你确定要主动去卫厂等候处罚?” 丹素点头应下,脸上的薄纱轻轻飞扬:“此事皆因我而起,与他们毫无干系,还望官兵大哥不要牵扯旁人。” 一个人去卫厂已经足够了,这么多人被抓走也不好交待,官兵自然乐得大事化小,但例行的查问还是要有的。 同行的几个官兵翻身下马,走到两个丫头面前了解情况,连带着去叫人的青荀都被扣留问话。 第131章 西京城(2) 丹素被带走时朝几个姑娘宽慰地笑了笑,路过青荀时小声嘱咐:“此行之事只我一人相关,姐姐不必忧心,在客栈安心等我回来便是。若有难处,大可去昨夜留宿的那家客栈放出消息,到时自然有人会帮忙。” 亲眼看着青荀点头应下,丹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片刻忧心,这一行大概是凶险万分,她只能尽她最大的努力保护几个姑娘不受牵连,至于接下来的路,就让她一个人走吧。 穿过人群,已经走出好远,丹素还是回头看着老妇人大声道:“货真价实,老人家您的生意才可能长久!” 走在大街上,骑马的官兵和窈窕的蒙面女子,任谁都要多看一眼。 站在人前,就等于是腹背受敌,这道理她明白。 此前的生活中,丹素一直秉持的原则是能少露面少出风头就少往人前凑,可如今竟是她主动要求在光天化日之下巡行、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原是她的生平中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一幕,此刻演绎的这么真切。 可扪心自问,她的复杂身世,本就要求她不能躲在幕后,只能站在台前接受万千目光的洗礼,防备明暗两方的算计。 丹素只能把水搅浑,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丹素跟在领头的马匹旁,双手被捆绑着拉在马背上,走的不急不徐,还能腾出空来跟官兵闲聊两句。 “大哥,你是府尹的人还是卫厂的人呐?” 官兵本想装作没听见,可对上丹素纯洁无害的目光又不忍心拒绝,一个外地来的小丫头初来乍到就被弄去卫厂,想想也确实让人同情,便跟丹素有一搭没一搭接话。 “卫厂的。” 丹素恍然地点头,接着问:“巡视街头治安是卫厂的职责吗?是不是太清闲了些?你们还会有什么重头地事务吗?” 官兵道:“笑话,卫厂是何等地方?平常只会奉王命查案、审判,一家之上再无其他力量与之抗衡,怎么插手区区城防之事?最近不过是五城兵马司接到任务外出,上头让卫厂兼管兵马司的职务。” “啊这样啊——” 糯糯的声音入耳,官兵忍不住低头看了丹素一眼,勒着缰绳将马儿的速度又放慢了些许,“姑娘初来乍到,怎会琢磨着想去卫厂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是你此刻反悔,我愿改道送你去西京府尹。” 丹素眉眼带笑,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倒是无所谓地开口:“我来西京的最大愿望,就是要见一见你们传说中的卫厂厂督,想来想去,大抵只有这个办法能见他一面。所以啊,你就放心送我去卫厂吧。” 官兵听完,眼角不自觉抽搐几下,他们厂督虽然长得如天仙下凡、气质文采斐然在西京也鲜少有人能比拟,可他恶名在外啊……否则,为什么那么多怀春少女都乐意见到一样丰神俊朗的法夏王子而不愿意多看厂督一眼? 想不到,这么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口味还挺重。 丹素自然不知道官兵心里所想,只是默默盘算着她见到传说中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厂督之后,胜算有多大。 冬日的暖阳照的人暖洋洋的,骨头都禁不住发懒。 丹素自出了泉山以来,身体就持续地被杜衡拿药调理着,往西疆走了一路,也调理了半个多月,总算有点起色。可这一行,光是进入阴暗潮湿地卫厂,不知会伤了几分。但愿不会伤到她的根脉吧。 丹素几乎是贪恋的沐浴着路上的阳光,她这一去,能不能出来、多久能出来,她也说不准。 随行的官兵没什么要紧的事务,反倒是听了丹素好像是直奔厂督而去的念头,心里不自觉挂着万分之一让督主成家的可能,自然也不会催促她,放任丹素散步一样晃晃悠悠的走。 这押解的待遇,在卫厂也是难得。 “哎大哥,你们督主平常都喜欢干什么呀?我第一次去见他,也好投其所好。” 官兵目不斜视,答道:“我们督主平常没有特别的兴趣爱好,不逛酒楼也不喝花酒。平常也就待在卫厂拆人头骨、断人手足,审问犯人、批改公文而已。” 丹素没忍住嘴角一抽,这让她怎么投其所好?难不成让她往那儿一趟,来,我的骨头给你拆、手脚给你剁? “呃……你们督主这爱好,挺特别。” 官兵依旧是面无表情,丝毫不觉丹素的话有何不妥,理所当然地接话:“那是,我们督主的相貌和才华无人能及,兴趣爱好自然也要是数一数二、常人所不能及。” 丹素笑了笑,没吱声。 官兵大抵也是跟在那个心狠手辣的厂督身边久了,人情世故懂是懂得一点,但不多。 原是骑马半个时辰的路程,由着丹素晃悠悠走了小半天,等到达卫厂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彼时可能正值饭点儿,卫厂里看守的卫兵不多,一路走进去丹素见到的人寥寥无几,但无外乎都是面无表情、行色匆匆。 丹素不知道这卫厂有多大,但估摸着脚程也抵得过小半个紫禁城,穿过前厅就是各式各样的诏狱,途径几处不乏能听到狱内凄厉痛苦的嚎叫。 为首的官兵送丹素到一处僻静的监牢里,嘱咐看守的卫兵道:“她是今日在集市上闹事儿的,主动要求来卫厂候审,等督主回来要先回禀一声,切不可轻慢。” 看守的卫兵面露疑惑,卫厂接管五城兵马司的烂摊子也就罢了,怎么还主动把人往卫厂里放?竟然还要亲自禀报督主?而头儿最后的一句话更让人不解,一个犯人,怎么还不能轻慢?当她是天王老子微服私访吗? 领头的官兵依旧是面无异色:“别多问,照吩咐做便是,若督主问起来就说是那犯人不是一般的犯人,还请督主劳心费神。” 头儿都这么说了,看守的卫兵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应了一声便又恢复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 丹素进入监牢后,就找了个干燥的角落待着,闭目养神。 今日巡行的卫兵还算通些人气,知道给一个姑娘找一处干净的监牢待着,还能额外吩咐一声,也算是对得起她路上一番引导。 第132章 西京厂督(1) 这卫厂,如今进是进来了,可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督主,还真不一定。 也许是一两天,也许是十天半个月,靠运气,也靠她的能力。 丹素琢磨着,缓缓靠在墙壁上,所幸今日里她穿的比较厚,暂时能耐受卫厂的阴冷潮湿,可她这副身板恐怕轻易支撑不了多久,她必须尽快。 不出丹素的预料,第一天,她连什么督主、领班的影子都没看着,无人问津她这个街头闹事的黄毛丫头,更好像偌大的卫厂根本没有这号人。 第二日,丹素默默忍受这阴冷,安慰自己,不着急,说不定明天就提审她了。 可一连等到第四日,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丹素忍不住问候守门的卫兵,让他去禀报一声,可卫兵推脱说已经报过了,督主没工夫见。 丹素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也不着急,那位督主肯那么容易见她这么个小人物反倒奇怪。 可这监牢实在寒冷,若是放在以前她尚且能忍个十天半个月,可如今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丹素被冻得在监牢里蹦蹦跳跳,一边还不忘开导卫兵:“我找你们厂督真的有急事,他若再不见我,我就被活活冻死在这儿,到时候只能见到我的尸体了。” 卫兵不信她这一套,脱口就问:“你和督主什么关系?若真是相识,要找他为什么不走正门反而要来监牢走一遭?” 丹素似是被气笑了,仿若不经意道:“我和你们督主什么关系,这就要问你们督主了呀!若不是我找不到他,也不会想到这么个法子对不对?你问我怎么不走正门,你说我这么一个小女子,走正门你们谁搭理我、肯相信我的话?没拿着刀剑把我大卸八块我就谢天谢地了!” 卫兵迟疑片刻,是因为丹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若是强闯正门,那可是杀无赦,正常人脑子坏了才会闯卫厂。 丹素见卫兵略有松动,连忙道:“你问我和你们督主什么关系,那我只能说是不可告人的关系,至于如何界定这层关系,全看你们督主这次见面的表现了。” 这番话,说了好像没说,但又确实处处透露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让守门的卫兵更加迟疑了。 丹素趴在门边,好心建议:“这样,你去跟你们督主说,就说要见他的这名女子跟他是老相识,连他十二年前的青梅竹马姓白姓黑都知道,就问他见不见吧。” 卫兵忖了片刻,终于是接受了丹素的建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这关乎厂督的终身大事,他不敢耽误。 丹素只觉周身越发的冷,好像要浸透骨髓的冷意,密密麻麻缠绕着她。这鬼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所幸丹素没有等太久,卫兵去而复返时便拿着钥匙给丹素打开了门锁。 丹素这种娇弱姑娘大抵是不被放在心上的,关进来时就去掉了手上的绳索,更没有加脚镣手铐一类的东西,如今进出更是自由方便。 丹素道了谢便跟着卫兵穿过堂院到达前厅,不是候审房,而是前厅侧面的旁院。 卫兵让丹素在此等候,说厂督忙完就过来,而后便转身离去。 丹素打量这院子的布局,不像是一般仆从休息的地方,周围没有卫兵把守,自然也不是什么军机重地。 院落很是简单整洁,院内空无一物,只有正对前厅的一间主房和两间客房,倒像是领头人休息的场所。 丹素直直望着主房,门窗紧闭,透着死气沉沉的气息,但下意识又觉得这里好像本该是这样,给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丹素下意识回头,就见一广袖锦衣的黑袍男子朝她走来。 那人面目算得上人中龙凤,从眉毛到下颌脖颈都板板正正、好像临摹的字帖一般规矩庄重,而一双深潭一样的眸子,不似京墨那般光彩琉璃,却是古井无波一般透露着死气。 对,死寂之气。 长得丰神俊朗、十分耐看,走起路来却是闲庭信步一般仿佛与世无争。 丹素自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邃的眼神和这么让外界看不懂的人。 见丹素一直盯着他,陆英剑眉微敛,薄唇轻启,嗓音如他的人一般低沉而有韵味:“听说你和本督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知道本督十一年前的青梅竹马是姓白还是姓黑?” 丹素没想到陆英问的这么直接,禁不住哑然失笑,而后微微拱手行礼:“民女丹素,拜会厂督。” 陆英一直盯着丹素面上的薄纱,好像要透过薄纱把她看个真切,半晌,才道:“免礼。” 丹素站直身体,却还是保持恭敬的姿态,“厂督对我这张脸很好奇吗?” 一双眸子仍是毫无波澜,陆英道:“本督好奇你就会给本督看吗?” “不一定。”丹素笑道,“但督主若是执意想看,想必也不是我一个弱女子能拦得住的。” 陆英盯着丹素的眼睛,仿佛要透过一双凤眸看清她内里的所有弯弯绕绕的心思。 可那目光又太过淡然,淡然到让丹素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人只是太闲,徒然在她身上找乐子而已。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厂督大抵是没心思跟她谈什么风花雪月的。 果然,片刻后陆英清冷的声音道:“你以为本督很闲?” 丹素在暖阳下眯着凤眸,“小女子自然不敢——不知督主对这张脸可熟悉?” 说完,丹素缓缓将面纱从耳后取下,一张光洁如玉的脸霎时沐浴在冬阳之下,因为气血不足而孱弱的身子让脸色有些苍白,却依然掩不住其中的绝代风华。 丹素清晰地望见陆英眸底一闪而过的惊诧,一如城门口那个卫兵的神情,只是眼前这人把情绪掩饰的太好,让丹素始终琢磨不透。 第133章 西京厂督(2) 陆英脸上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眸子里锐利的光却让丹素感知到一分危险:“你是谁?” 没有什么血色的唇尽显苍白,丹素笑着道:“我也想知道我是谁,所以这不是找位高权重一人之下的厂督您来帮忙了吗?” 陆英像是在考量她这话的可信度有几分,默了片刻后道:“你凭什么以为本督会帮你?” 丹素道:“反正我也想不到找别的什么人帮忙了,不如直接找一个得力的试试,万一成了呢?” 不等陆英说出拒绝的话,丹素接着道:“我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被你不闻不问关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监牢里关了四天,又脏又冷,还填不饱肚子,督主不妨先给我找一个休息、换洗的去处。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又到底是谁,督主在这期间尽管去查便是,我就在卫厂随时恭候督主的结果。” 陆英终于抬眼盯着丹素的眸子看了片刻,声音不辨喜怒:“你倒是安排的很妥贴。” “督主谬赞了。” 丹素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她不主动点儿,难道等着眼前的人把她从卫厂扔出去或是重新关到监牢严加看管吗? ** 丹素最终在陆英的安排下住进了卫厂,依旧是那个她等待陆英的小院子,不过是主卧西侧的偏房。 陆英明显是对她的来历和身份起了疑,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笃定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到底和深宫中那位有几分相像,而她盯着精明的凤眸和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陆英临走时,像是对手下习惯性地吩咐:“卫厂没有仆从丫鬟,这院子平常也不会有人随意进来,你若是有什么事就去前厅找卫兵便可。” 丹素点头应下,屈身福了一礼:“多谢督主。” 陆英走了之后,丹素终于松了口气,兀自打量着这间客房和窗外的小院落。 房内是梨花木的桌椅和床板,床尾是方才卫兵送来的木箱,里面装着崭新的床褥和铺盖。除此之外,房内空无一物,像是随时都能腾出地方另作他用。 院中和房内的简洁程度不相上下,连一棵多余的草芽、一只途经的飞鸟都没有。 这大半年来,丹素身边跟惯了三个丫头和青荀,从梳妆摆设到庭院布局,都井井有条、随处充满鲜活的气息。看惯了杜衡和沙棠两个丫头摆弄的花草和器物,面对这么空荡的住所还真有些不适。 丹素抬脚往前厅走,随便拉着一个要进门的卫兵吩咐她需要的东西。 想来是陆英早就嘱咐过,卫兵耐心听完丹素的需求,面无表情道了句:“姑娘稍等,一会儿我便差人给姑娘送到房里。” “有劳了。” “姑娘不必客气。” 丹素回去自己动手,铺盖刚铺好,一干卫兵便扛着大大小小的物件敲门进来,纷纷等待丹素指示。 丹素让人将炭火连带火炉放在一边,木桶、杯盏、水壶一应物件分别放置。 末了,丹素瞥着门口的水桶空空,客套了一句:“辛苦各位了,不如留下喝个茶?” 为首的卫兵拒绝道:“不了,我们还要去向督主复命,不方便多待。” 丹素面上依旧笑着:“那各位请便。”心里想的却是,这群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的人是木偶吗?看不出来她想要一桶水梳洗吗? 丹素眼睁睁看着几人离开,还好心帮她关好了门窗。 丹素叹了口气,拎着木桶去院子一角,自己缠着绳子往上打水。 这样的粗活丹素不是没干过,以前跟红姨在外的时候,她从来都不会讲究太多、事事亲力亲为,并不觉有什么。可现在,她实在是没力气、干不动,所以只能尽可能找人帮忙。 眼下,虽说她能出去再叫人帮她打水甚至烧水,丹素着实觉得那样显得她太过矫情,在别人的地盘上却还真放任自己当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吗? 本来也可以先好好歇一觉再收拾自己,可丹素实在受不了自己在阴暗的牢里和小虫共生了四天,还要把一身脏污带到她未来不知要住多久的铺盖里,因而眼下只能自己咬着牙往上提水。 冬阳下忽然投放一片阴影,手上的重物也猛地一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绳子从她手上接过去,丹素顺着有力的手臂往上看,是陆英。 片刻的茫然后,丹素笑着松了手,同时后退一步于陆英拉开距离。 “督主今日不忙吗?” 陆英没什么情绪的应了一声,随口问道:“拉不动为什么不叫人帮忙?” 丹素无所谓地笑笑:”我若是一丁点小事都要麻烦你,怕是等不到你查出真相的那一天就被赶出去了。“ 陆英已经将木桶提在手上,耗尽丹素半身力气的水桶在他那里像是没有重量一般,依旧走的闲庭信步。 ”我既说了会查清楚,就不会变卦,你安心待着就是。若我真想给你使绊子,从你进卫厂的那天就注定了不可能活着出去。“ 丹素眉梢微动,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陆英听:”我明白。可人总归是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才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若事事依靠别人,怎么确定他没有厌烦的那一天?“ 陆英推门而入,将木桶放在门边,和丹素起先提起的地方如出一辙。 不愧是王室的犬牙,真真是观察的事无巨细。 陆英扫了一眼屋里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布局,兀自坐在桌边,盯着丹素的眼睛:”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那人不愿意给你依靠呢?“ 丹素沏上一壶茶放在床边的炉火上,又开始用水冲洗新置办的杯具,一边道:”就像你有你的权势要追求,我有我的东西要守护,不可能有共通的利益,就谈不上什么长久的合作。如此,依靠的理由是什么呢?“ 陆英沉默半晌,目光却始终跟着丹素的动作移动,忽然开口问:”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不怕我因为权势向宫里那位通风报信,然后亲眼看着你再也不可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第134章 西京厂督(3) ”怕啊。“ 丹素将洗好的被子放在桌子上,坐到陆英对面,神情很认真:”没见到你以前,我也想过最坏的结果,猜测过万人之上心狠手辣的厂督陆英到底会怎样对待我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可很奇怪的是,见到你之后,我本能的觉得你不是个坏人,或者说可以肯定你不会对我使坏,所以我当时就决定赌一把。“ ”目前为止的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陆英不言,丹素摸不准他是怎么想的,却莫名感觉他眼底的阴影非常熟悉,试探着开口问:”督主,你和多年前那位丢失的白家小郡主,是不是认识?“ 陆英移开了目光,出言提醒道:”水开了。“ 丹素起身将水壶拿起来,将炭火烧得更旺了些,屋子里已经溢满暖热。 陆英看着丹素给他倒了一杯水,滚烫的开水升腾起袅袅水汽,”你不是连我青梅竹马是姓黑还是姓白都知道,怎么,现在反而把不准了?“ 丹素给自己添了水,重新坐下:”玩笑话而已,督主不必当真,我就随口问问。“ 陆英却没想带过这个话题,盯着丹素的眸子问道:”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 丹素不怕他问:”记不得,我若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就不会费尽心思进卫厂来找督主您了不是吗?“ ”那你怎么会突然找过来?“ ”自然是在北盛过不下去,来此寻求庇护了。“ 陆英抬眼瞥了下丹素:”不是说不依靠别人么?“ ”有这么强大的本家,我不依靠不就是傻吗?我说的是不放纵自己成为谁的附庸,没有说不能适当的借力。“ ”所以你是来向本督借力?“ 丹素双手捂着被子外缘,僵硬的手终于缓和过来,点头应道:”督主这么理解也没有问题。“ ”那本督能得到什么好处?“ 幽深的眸子望着丹素,穿过袅袅的水汽,依旧很真切。 丹素忖了片刻,脸不红心不跳答道:”若督主不开口问,我还真以为督主您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最能包容身处困境无计可施的小百姓。“ ”本督生平最厌烦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庶民。“ 丹素嘴角抽了抽,她绝不会承认陆英实在暗含谁。 ”督主您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珍馐美食、金银珠宝肯定也早就看厌了,除却帮我正名之后的皇家赏赐,我还真想不出该给您什么好处。不如督主趁着这段日子好好想一想,我能给您或者您需要我付出的酬劳是什么。“ 丹素自觉这个建议没有什么毛病,把锅甩回去就对了,到时候他要他的,她能给就给、实在给不起就不是她的事了。 陆英端起杯盏喝了一口,温热的感觉入喉:”你倒是想的挺好。“ 再放下时,丹素见他手中的杯子只剩半杯水,正要起身添满,就听陆英道:”既然身子娇弱,就好生歇着。本督先回去了,有消息自然会通知你。“ 丹素起身相送:”丹素谢过督主。“ 陆英在前走,脚步微顿,这是他第一次亲耳从这个女子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两个字不自觉在喉间滚了两圈才被他狠狠咽下。 丹素见他并没有往院子外走,而是转身去了隔壁的主间,恍然大悟,原来这院子本就是供他休息的,怪不得闲人勿扰、清净又简单到极致。 有时丹素闲下来还能忍不住想,向陆英这种位高权重的人,不贪美色、不好酒赌,就连对着乌烟瘴气的官场都有随他拒绝的权力,他的生活中除却公务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乐趣呢?又或许,权势本身就是他的乐趣? 陆英,相对于京墨就是两个极端。 一个与世俗纤尘不染,一心扑到家国大业和权势争斗中,但不见得对这片土地和百姓有什么浓重的感情;一个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恨不能自己与官场和名利沾不上半点关系,面对身边的天灾人祸却总是忍不住戮力平息。 丹素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墨将那片土地守护的如何,只偶尔祈愿他能平安顺遂地完成他的使命,看在朋友的份上。 接连几日,丹素有时在房内看看闲书,有时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如果除却瞥见不经意路过的卫兵,丹素真的感觉自己已经舍身归隐、四大皆空。 这院落说大不大,可只装丹素一人着实很清净。 丹素很少遇见陆英,应该说除了陆英要休息或者是特意找她,丹素才有机会见到他。 主房的西侧由丹素住着,东侧即是陆英的书房。 一日丹素无聊地在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晒太阳,陆英回来休息经过她的时候,忽然道了句:“东偏房有书,你若想看便可进去随便看看。” 丹素本想问一句合不合适,会不会有她不能窥见的军机要密,但转念一想既然是陆英主动提的,那就表示存放的里边的东西不对她设防,她全当借个书房用用就是了。 在卫厂住着,没有扰人的烦心事,吃喝自然有人准时送上,有什么其他需求也会立马得到满足,还有陆英书房里的兵书史书供她打发时间,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什么不满意的。 虽然没有杜衡跟着调理,丹素在卫厂歇的十几日,身体也恢复地差不多了,虽然和她在姑苏的时候还是不能比,可已经比她刚出泉山那会儿好太多。 大约是第十三日晚上,丹素便早早地坐在了被窝里,只留了一盏灯供她拿着本兵书消磨时光。 敲门声响起,丹素正看到兵书里关于“上兵伐谋”最精彩的部分,下意识说了声“请进”,直到陆英阔步走到她床前带来外面的寒气,丹素才意识到自己这还是在卫厂,在别人的地盘。 丹素将兵书放下,将身上披着的衣服紧了紧,勾着唇角道:“不知督主突然深夜造访,丹素衣衫不整,属实是失礼了,还望督主切勿怪罪。” 嘴上这么说着,可她哪像是有半分失礼的样子? 第135章 白家(1) 陆英自顾自拉着把凳子,坐到丹素床前,围着红彤彤的火炉,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希望本督怎么怪罪?” 丹素自然而然地接话:“督主位高权重,大人不记小人过,又怎么忍心怪罪我一个弱女子呢?” 火光照着,更显陆英的脸棱角分明:“声震姑苏却始终不见其人的头牌丹素,行商千里家财万贯的白影,身带异香独闯幽冥的白苏。你觉得,这人是弱女子?” 丹素眼皮一跳,她让陆英查清楚,可没允许他把她的所有老底都扒出来——现下还一一摆到台面上跟她说道,她总不能厚着脸皮强调她本就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丹素默了片刻,索性跳过他的问话:“啊我知道了,督主这是已经查清楚了来向我报喜吗?” 陆英瞥了她一眼,任由丹素耍赖答非所问,语气淡淡嗯了一声,道:“其实你身上的香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什么一直不说?” 丹素道:“一开始我和督主您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我说你就会信吗?大概只会当我是脑子有病。” 陆英问:“那现在呢?就承认了?” 丹素笑道:“现在是你自己已经查清楚的,我再告诉你我身上有异香,算是锦上添花。” 陆英惊诧于这姑娘的聪明剔透,一如多年前他初见她时,凤眸里闪着光,像漫天璀璨的星辰。 陆英脸上依旧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拨了下炭火以至于让炉火更旺,眉眼间有一分让人难以察觉的柔和。 “那接下来呢?我相信了,你打算怎么借我的手认祖归宗?” 丹素眉梢上扬:“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对着陆英深沉的目光,丹素直言道:“我是第一次来西京,对你们西疆的风土人情和王室纷争都不了解,除了想到拉着位高权重的厂督您入股,还真没盘算下一步要走的路。” 陆英难得睫毛轻颤,只一下,像是炭火下的错觉一般:“这么信我?” 丹素懒懒答道:“是没别的人可信了。” 那晚,陆英向丹素透露他不日要进宫,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将丹素送到西疆王面前,至于怎么才能顺利见到九重宫内的圣女苏木公主,他也没有把握。 丹素嗤笑一声:“不是位高权重的厂督吗?怎么连往宫里偷偷塞个人都怎么麻烦?” 陆英道:“厂督也是臣子,再位高权重也顶不破天。若你想凭着你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回去,就需得先见王上。可你见了王上,就不一定能活着重新得到你的身份。” 西疆王蚤休多年前能为了权力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夫和国舅,就连他深爱的王后甘愿折断傲骨、亲自跪下求他,早已嫁为白家妇的苏木公主擅闯王宫、以死相逼,他都视而不见。 最后他深爱的王后为了将门女儿的骨气,拔剑自刎以证清白;他最宠爱的亲妹妹、苏木公主因为圣女的身份不能弃西疆于不顾,便将自己锁在九重宫内四面环水的楼台,立誓与他永不相见。 牵扯其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恨。 而疑心重重、身为一国之君的蚤休,多年前尚且不会因为共同征战四方的少年志气感到愧疚,如今又怎么能够允许有人重提旧事、千方百计证明当年的他为了一己私心弃兄弟之义、忠臣之恩、夫妻之情与不顾? 况且这个人还是那个“贼子”的女儿,同时也西疆未来的圣女。 其中的利害关系丹素不是没想到,只是这几日她从陆英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心里有些不平静罢了。 既然要回去,那必然是要风风光光的回去,站在众人面前揭露那个上位者的丑恶嘴脸,把公道还给生养了她的父亲和疼她宠她的姑母。 丹素忽然想到一个人,便琢磨着让陆英帮忙安排她和那人见一面。 于是第二日,晚间同一时刻,丹素的房门被如期敲响,只是这次,她没有早早坐进被窝,而是衣衫整整端坐在火炉旁。 丹素起身开门,借着房内细微的烛光瞧见一惯黑衣的陆英,身后跟着一个深蓝色袍子的男子,手持一把冬暖夏凉的折扇,妖媚的脸上写尽不耐烦,不是法夏又是谁。 背着光,法夏看不清房里人的模样,只从身段依稀判断出那是个窈窕的姑娘,登时用扇柄拍了拍陆英的胳膊,戏谑道:“想不到平日里不近人情的厂督一出手就玩儿这么刺激,直接把人养在卫厂、金屋藏娇啊——” 陆英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先抬脚走了进去。 看在法夏眼里,就是被他说中了,一脸幸灾乐祸:“瞧瞧,被我猜对了吧?不过你看上的女人收了便是,三更半夜找我过来做什么?本宫先告诉你啊,本宫可没有那些个奇奇怪怪的癖好……” 丹素等法夏进来顺手关上门,转身刚迈出一步,抬眼就和忽然看过来的法夏对上,一人眸底微动,一人惊诧万分。 法夏愣了半晌,拿着扇子指着丹素,支支吾吾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你,我,你——” 丹素眉尖轻挑,勾着唇角打招呼:“殿下,别来无恙。” 法夏快步走到丹素面前,微微弯着腰凑到丹素面前仔细看,生怕是自己认错了人:“你是……丹素姑娘?” 眼见着丹素点头,法夏脑子却转不过弯儿来,回头看了看早就熟稔落座的陆英,又盯着丹素上下打量,拧着眉问:“你怎么会和陆英认识,还住进了他的院子?你们是什么关系?” 丹素:“……”重点不应该是她为什么要来西疆,半夜找他么? 法夏突然开口借着道:“还是说……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丹素扯着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是谁,殿下已经有判断了不是么?至于我的目的,想必等确认了我的身份,殿下就会很清楚了。” 寥寥几句,丹素说了太多,法夏一时没弄明白,或者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从中元宫宴第一面,殿下就已经有猜测了吧,只是碍于没有证据、或者说对身边人的顾忌,你只能借着找我喝酒来试探,虽然最后一无所获,可你也并没有放弃查下去——只不过,查到至今,还是什么都没查到而已。” 第136章 白家(2) 法夏目光中露出一分危险,那是上位者怀疑和猜忌的本能。盛帝有过,京墨和京奕有过,商陆也有过,而陆英……他掩饰的太好,丹素看不透。 法夏盯着丹素的凤眸,道:“你怎知我一定会查、又怎么确定我查没查到?” 丹素道:“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这张与你姑母极其相似的脸、楼外楼的老板和姑苏的头牌,还是被邀进宫宴的商女身份,你都会查。” “至于结果——若是你查到了,早就派人来找我了不是么?” 丹素站在原地,一脸风轻云淡,仿佛任凭眼前的人如何刁钻如何胡搅蛮缠,她都能毫不费力地一一化解。 法夏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不是他不愿不想,而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所以呢,你到底是谁?又如何证明?” “我只能说我是丹素,至于其他的,就得看陆厂督手中的证据了。”说完,丹素的目光越过法夏,投向陆英,意思就是:她的她已经说完了,现在该督主了。 法夏转身,抬脚朝炉火走近:“解释一下吧,陆大人。” 丹素跟在法夏后面,随他坐在炉火旁,听陆英平静道:“十一年前,王上突然将大将军白问苍从边关召回,拿出他与北盛的书信治了大将军一个通敌叛国,可证物除了那几封书信,别其他。王后和公主求情无果,大将军于第二年开春被王上赐死,白家女儿不知去向,其余人满门流放、公主从此自锁深宫。” 说到这里,陆英停顿,抬眼望着丹素看了片刻,见她面无异样便接着道:“小郡主丢失不能不说是西疆的大事,王上不断派人寻找,殿下您忍着丧母的悲痛也亲自踏遍了西疆的每一寸土地……都杳无信讯。” “我日前应了丹素姑娘的请求,重新派出大量人手暗查旧事,找到当年白家的家仆和将造假的所谓罪证递给王上旧臣,才得以窥见一二。” 陆英从袖间拿出几纸供状递给法夏:“这是从那些老臣嘴里撬出来的,关于当年白家反叛的因果来由不甚清楚,殿下大可一看。” 那证据,丹素看过。 一切来由因果,不过是为了满足帝王对手握重权臣子的猜疑和忌惮,而那些奸臣贼子只是趁此机会呈上了一国之君想要的证据,遑论证物真假,帝王若选择相信,就算是天边浮云也能是真的。 法夏接过,却看也没看一眼便随手扔到了桌子上,嘲讽道:“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么?本宫不仅知道,还知道的一清二楚。” 丹素眉梢微动,笑着夸赞道:“殿下还真是个明白人。” “那是——”法夏还没扬起的嘴角突然溢出苦涩:“本宫知道有什么用?西疆的百姓不知道、朝堂上的大臣不知道,而那个人始终高高在上,他也不想任何人知道!” 丹素脸上的笑很淡,近日那些陈年旧事经常会入她的梦,梦醒了却始终是记忆模糊、看不真切,可她心底的压抑、难过和怨恨却是密密麻麻啃噬着她的肺腑。 丹素将腰间的药包取下,不出片刻淡淡的幽香便溢满整间屋子,法夏和陆英两人皆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她,前者惊愕地微微张口,后者眉角轻扬终于情绪外露。 丹素还是不能习惯这香气一直在她鼻尖,一息的工夫又将药包塞到腰间,室内的草木香清淡至极却迟迟不散。 法夏脑子是懵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却听见陆英在旁边配合着解释一般:“我查了丹素姑娘这十几年生活的一切:流落到北盛的时间、身上的特征,以及与苏木公主和白将军极相似的面容,可以断定,她就是当年白家丢失的小郡主,白苏。” 丹素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凤眸轻眯,她是丹素,尽管她还有别的身份别的名字,她也永远是丹素。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丹素已经烧开了几壶水,法夏终于醒过神,目光紧紧盯着丹素的脸,迷茫却又坚定地开口:“白苏……白苏,苏儿妹妹……” “妹妹”两个字,让丹素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些动容,许是法夏叫的情真意切,又许是“妹妹”这两字本身太过动听,让丹素恍然间觉得,她也是有家有亲人的人,不同于红楼,而是骨血中一脉相传的关系。 丹素将杯盏放在陆英,又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递给法夏,随口道:“殿下请。” 法夏的目光一刻都不离丹素,嘴角也始终扬着,笑得活像大街上耍流氓的疯子傻子,“苏儿该改口叫我哥哥。” 丹素虽然不大习惯,却还是顺从道:“兄长。” “叫兄长多见外,就像小时候一样,叫我哥哥。来,叫一个让哥哥听听?” 那语气,竟然和京墨一样欠揍,丹素扯着嘴角喊了声:“哥。” “哎——好妹妹!” 丹素不自觉白了他一眼,抬头不经意瞥过仿佛不存在一般的陆英,不动声色地勾唇笑了。 认亲的场面并没有丹素想象中那么难为情,反而是自然而然,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和为难,或许这就是烙在骨血里抹不去的共鸣。 法夏找了十几年的妹妹,突然主动出现在他面前,心中感慨万千也暗暗感觉到未来的血雨腥风,可面上就是忍不住乐呵,没办法,他心底的一亩三分地的柔软或许就只为这么一个姑娘留了。 从他深深敬爱的姑父被他的父王无情下令赐死,他最爱的母后也于同一日拔剑自刎于正阳大殿,他的姑姑从此在悔恨和怨憎中生死不能,法夏就知道,那两桩为天下人称道的婚姻竟是繁华一梦,帝王家的真情比纸还薄。 他那时还不到十岁,将满身血污的母亲抱在怀里,止不住泪流满面,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母亲最后的话:找到苏儿,给白家一个交代。 从那起,他就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寻找白苏的下落,但都是无功而返。每每当他从外返回那座冰冷的皇宫,他都止不住怨恨自己为什么生在帝王家,为什么连那么娇小可爱的妹妹都看不好,为什么什么都查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第137章 白家(3) 唯一活着的姑母将自己锁在九重宫内的楼阁,欲死不能。他甚至不敢去见她,那个和他母亲一样温婉的女子也一定是对他失望的、怨恨的。 他唯有坚持不懈地寻找妹妹、暗查当年真相,等到他足够强大的时候,将一切昭告天下,还白家一个清白。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法夏一无所获,除了朝中蝇营狗苟的势力和他父王几十年如一日的忌惮,他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收获,反而渐渐地在这种执念中变得怀疑自己。 从北盛宫宴上见到丹素的那一刻起,他寂静的心死灰般复燃,不顾暗卫的劝阻和随行的眼线查下去,最终也只是在查到姑苏时断了线索。 如今,他举棋不定之时,那个人多年的犬牙、为人心狠手辣的厂督陆英突然告诉他,他的妹妹就在他面前,丹素是白苏。 陆英本是那个人的爪牙,平日里不染朝中纷争、做官和为人也做得清淡如水,他本不该信他,可他今日不知怎么就应了陆英送来的口信、孤身一人踏进了卫厂。 想来当时接到口信时,他本能觉得,陆英那人就算再狠也不敢轻易对一国世子动手,他赴个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到了这儿才发现,陆英竟是把他的亲妹妹找来了。 哈,连名字都这么像,连她胡诌的姓氏都一样。 西疆王室的蛊香没有第三个人能在身上养育,精致的脸也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最重要的是,此刻他与她之间心灵相通的感觉是身上流动着的血液中的认可。 法夏认定,这个美丽窈窕的姑娘,就是他的苏儿,他血亲的妹妹。 法夏怔愣了半晌,丹素和陆英各自品着新茶默契地没有催促,三人围坐在火炉周围可谓一派和谐。 待法夏完全缓过神来,丹素听他突然问道:“苏儿,你来西京为什么不先来找哥哥,反倒跟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住在了卫厂?” 丹素没来得及答话,见法夏突然凑到面前:“你是不是被他拐骗过来的?他有没有欺负你?身上可有什么看不见的伤?” 丹素嘴角抽着往后靠了靠,没好意思抬眼看陆英,却能感受到对面如炬的目光:“你常在深宫我不能明着靠近,所以便主动找上陆厂督的,厂督帮我也是因为厂督心地善良,怎么会欺负我呢?” “真的?”法夏明显不信,“他心地善良?苏儿你可不要因为他长的不差就替他说话,陆大人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心黑手辣、最喜欢玩儿抽筋扒皮的戏码,千万别被他温和无害的脸给骗了!” 丹素自然知道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可毕竟这段时间一直是陆英主动帮着她、毫无逾矩,法夏这样当着面说人坏话又让她面子往哪儿放? “殿下这是质疑本督的人品还是鄙视本督的官职?你我一样在朝中做事,就算蝇营狗苟不过是混口饭吃,何必揪着本督的营生不放呢?” 果不其然,一直隐匿在黑暗里的陆英开口了,让法夏这才意识到他口中心黑手辣的人就在现场,还在他身边坐着听的真切,顿时脸上也有些尴尬。 丹素赶在法夏应声前开口了,语气不能再谦卑:“陆厂督切勿怪罪,殿下他也是一时心急,这才口不择言。一切皆因丹素而起,还望督主见谅。” 法夏登时就要反驳,他的宝贝妹妹刚找回来,还没来得及享受人前的富贵就要在这里低声下气,他堵得慌。 可陆英像是知道法夏隐隐的怒意从何而来,及时道:“郡主放心,本督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恩怨是非。”言外之意就是,与你丹素无关,他要怪的只是法夏。 丹素眼看着两人之间仿佛一片看不见的怒火越烧越旺,恨不能原地消失,只能默默给两人填满茶水,装作不经意道:“或许二位是不是忘了今晚的正事?” 话一出,法夏朝丹素望过来,疑惑的眼神仿佛在问,还有比认下他这个哥哥更重要的事吗? 丹素坚定地告诉他,有。 认亲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路还很长。 十一年前的旧事,朝中的大臣都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西疆的百姓也大多安居乐业,记得陈年往事的人不多,在乎白家清白的人又有多少呢? 或许只有在三年一度的祭祀中遥遥望见祭台上的那抹瘦削的倩影,远隔百里也能嗅见淡淡草木香的时候,人们才忽的想起,十一年前还曾有过一个白家。 当年的白家如何明媚耀眼、四海皆知,白家的女儿嫁给西疆王,而西疆王的圣女妹妹苏木公主嫁给白问苍,两对璧人,天妒的良缘。 一双治江山,一双守江山。 可谁又能想到,一朝一夕之间,白家就成了世人提不得、说不得的禁言,圣女的光辉也仅仅只在三年祭祀之时偶尔闪耀。 那一晚,恰巧是一个没有圆月的十五,卫厂的偏院、厂督住处的偏房,烛火亮了将近一整夜。 天将破晓之时,有早起的商贩无意瞧见世子殿下竟同陆厂督一起从卫厂的方向走过,不由得怀疑是自己没睡醒、看花了眼。 世人都知道,卫厂住着一位心狠手辣却又不偏不倚的厂督,向来是最不招西疆唯一的世子所喜欢,恨不得上辈子都不对付的两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围炉对坐、饮酒喝茶呢? 偏生这二人一起走在大街上,仿佛是各自出了家门约碰巧遇上了便一道去上朝。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两人看起来并没有唇枪舌战的硝烟战火,反而是一个眉眼温和、一个嘴角带笑,和谐极了。 丹素天亮之后才睡下,丝毫不知晓西京城里已经传开了所谓“陆厂督和法夏世子之间有见不得人的秘密”、“陆厂督多年不近女色原来是好世子那一口”、“法夏世子貌美如花竟然来者不拒”…… 那几日,伴随着同一阵民风肆起的还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甚至不止是流传在西京城,而是传遍了西疆的各个角落…… 第138章 白家(4) 丹素由一名卫兵引着走小道绕道了白家大院,高高的台阶上明晃晃的大字“白府”早已落满灰尘,破烂的木门不见十几年前的威严和厚重,赐婚之时所赐“金玉良缘”四个大字也早已无影无踪。 原先这里应是繁华的街道,路两边平整的青砖和白墙好像还诉说着历史的痕迹,可现在被划入禁区怕是也无人敢闯。 丹素让卫兵在外守着,独自一人踏进了宅院。 进来她儿时的记忆只在梦里时断时续,但今日看到“白府”两个字,身体本能的竟感到亲切和熟悉,以至于她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丹素没有记忆可寻,唯有凭着脚下的直觉以及身体的本能往里探索。 偌大的前院不只有排排房屋,假山水榭犹见当年恢宏之势,好像是将谁家的后院搬到了前厅。 一道道拱门,皆意味着豪门大户的权势和庄严。 丹素边走边看,对一花一草仿佛都不陌生,甚至还能准确地猜出哪间屋子哪处庭院是作何用途。 从见到前厅时,丹素就直直朝着一间房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满室的字画典籍已经消失不见,但桌子上不值钱的宣纸和点墨却明晃晃地告诉她,是书斋。 没有丝毫初来乍到的陌生,丹素回味着方才推门的动作,好像已经在记忆中做了千次万次,她的身体告诉她,本该是这样。 丹素凭着感觉接连看了几间屋子,皆是空荡荡,连不小心遗留的杯盏、衣物都不见分毫,或许是抄家后被乞丐捡了漏子,也或许是流放时白家的下人将其收入囊中,现在都不得而知了。 不同于前院的磅礴大气,后院的花花草草则显得用心之至,就连水榭楼阁都别有一番风味,与前院的一对比,倒显得前院的摆设是胡乱凑数来的。 高高的楼阁建在水榭中央,水中去年的莲蓬早已枯萎,成片的荷花却隐隐有揠得过寒冬的生机和勇气,虽残,仍可观也。 丹素找到通往湖中心楼阁的隐秘小道,一步一步都走的格外小心、心中格外珍视。 院子里的秋千吱呀呀随风而动,残荷与断藕摇曳生姿,暖阳斜照,穿过卷帘射到楼阁高处,熠熠生辉。 一切恍然如梦。 丹素不知道自己在楼阁里站了多久、又在秋千上坐了多久。 离开的时候,她刻意避开了后院里的主院,心里却不自觉地想象着小院落的样子,那一道漆着红色的拱门,是不是被苏儿叫做阿娘的女子离去的放向? 来时,斜阳残照;去时,已近黄昏。 丹素没有往别处拐,也没有特意去查看青荀她们是否安全,想来法夏对他这个妹妹亲切爱护,应该也不会亏待她的朋友。 流言蜚语不乏入耳,丹素走一路听一路,到最后都听的有些腻了。 一切都朝着她预想的方向走,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就好,丹素想。 ** 与此同时,庄严肃穆的王宫里,终于传进了西疆百姓妇孺皆知的“秘密”,关于十一年前白家的秘密。 西疆王蚤休还未听完内臣的回报,就已勃然大怒,呵斥道:“陆英呢?快让他来见孤!” 内臣跪在殿前,颤颤巍巍答道:“禀王上,陆厂督前日去南部查盐务走私一案,尚未还朝……” 几本奏折连同桌案上的香炉、笔墨接连不断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响声一片。 “他手下那帮人是吃白饭的吗?西京城大街小巷耳熟能详的话,今日才传到孤的耳朵里,是他们聋了还是你瞎?” 内臣被砚石砸中了脑袋,鲜血顿时顺着眉角流下来,却动也不敢,声音抑制不住瑟瑟发抖:“此事奴才也不知为何,按理说应该早就有人上报……” 想起“大将军白问苍功高震主、新王为利欲不惜背信弃义”这样的流言竟在外传了五六日,蚤休怒不可遏:“滚——把法夏给孤找来!还有,让陆英马上滚回来,孤今晚要看见他——” “是……”内臣踉跄着退出大殿,老远还能听见殿内的怒吼,一步也不敢停留,小跑着往东宫的方向去。 消息传入王宫,很快也传到后宫的每一角,不同于高墙之外人们随意谈论的自由,墙内的宫人、妃嫔却只能心照不宣,听见了也装作不知道、不敢议论分毫。 西疆无后,后宫执掌凤印的是朝中两朝元老的嫡孙女,西疆最受宠爱的松音公主的生母,如今的萧贵妃。 宫内消息闭塞,萧贵妃几乎是与西疆王于同一时间收到了宫外的消息,不禁疑惑为何这次的消息竟比平民百姓滞后了四五日,只下意识思忖着应对之举。 当年的事萧家是知道的,只是萧家选择了靠边站,顺着新王的意思,也顺手享受着白家倒台后最大的好处,自此从名不见经传的翰林之家飞升至宰相贵臣。 白家是萧家最好的助力,却也是最残酷的前车之鉴。踩着白家上位的那一天,萧家就已经做好了未来某一日被新王弃之如敝履的准备,因此不乏拉拢朝中权贵、眼线遍布六宫。 所谓功高震主,后妃外戚权重更甚。 事实证明,萧家还是走错了路子。 近来,西疆王不断打压萧家门生,就连朝中安插的新贵也接连被放逐,萧贵妃在后宫更是举步维艰。萧家,离步白家的后尘不远了。 如今白家旧事突然传遍西疆,对萧家老说,或许是个机会。 萧贵妃当机立断,谴人将消息送到九重宫内的百尺台,又打发女儿松音去前殿打探西疆王的动向,只盼着萧家能在这场祸事中平安脱身、切勿落得个满门流放的结局。 前殿始终没有等到法夏和陆英的身影,反倒是娇俏可人的松音公主亲自带人来问候,不想却被西疆王无情的骂了出去,哭啼啼地跑回了后宫。 一到宫内,松音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号啕大哭,就连她母妃亲自叫门也不应。 萧贵妃脸色难看地问了近侍才得知,西疆王竟狠心骂松音是个见风使舵的,跟萧家上下一样! 第139章 乱(1) 听完侍女颤颤巍巍的复述,萧贵妃脸色又黑了一层。 早在松音回来之前,她派去百尺台的宫人也回禀说百尺台那位谁也不见、消息更是送不进去。 萧贵妃眼中难掩绝望,如今的萧家莫不是真的要步白家的后尘,真的力挽狂澜而不能了吗? 萧贵妃没有再管房内只知蛮横哭闹的松音,当即亲自带人去往百尺台。 百尺台位于九重宫最末,距离她的内宫有一段距离,但萧贵妃只能身着华服、端着后宫之首的端庄大气往那边赶,她身上担的不仅仅是她们母女二人,还有整个萧家。 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怕是生平也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可那一晚,萧贵妃生生咬牙数着步子走到了。 “劳烦嬷嬷通禀一声,萧家女萧晴儿有要事求见苏木公主,还请公主赏脸一见。” 本是六宫之首,却对一个年老的宫人屈膝行礼,身后一干宫人不知会怎么嘲笑她,可萧贵妃已然不在乎。 不出所料,嬷嬷想也不想拒绝道:“贵妃多礼了,不是老奴不想通传,实在是公主早年前就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见。别说是您,就算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王上,老奴也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 一番话,丝毫不留情面。 萧贵妃早就知道这里的规矩,因此久居深宫多年也不曾冒然问候过,除却每隔三年的祭祀提醒着后宫内还有这样一个人,她怕是早就不记得了。 可如今,事发突然,百尺台里的人她不得不见。 萧贵妃放下身段,往嬷嬷手里塞了许多珠钗碎银,好声好气道:“嬷嬷的规矩本宫是知道的,可如今事关前朝后宫、事关西疆黎民百姓、事关白家和萧家,还请嬷嬷——” 嬷嬷立下打断:“娘娘慎言!不管是谁家、什么事儿,只要不是这国今日要破,公主的规矩就会不破!” 掷地有声的话说完,嬷嬷就下了逐客令:“公主向来喜静,娘娘请回吧!” 萧贵妃见全然无望,再加上赶路的劳累,身体疲软得都往后倒,不得不在宫人的搀扶下往回走。 百尺台又恢复了往日的幽静。 而前朝的大殿,却是一点也不平静。 陆英从百里之外连夜赶回来、据说路上共跑死了五匹快马;法夏自北盛边城直接进京,据说沿途连闯了六座城池。 两人前后脚进了金銮殿,终于是赶在天亮之前、迎着西疆王愈演愈烈的怒火参拜在大殿上。 “你们还知道回来——啊?!!” 随着声音落下的还有大殿之上桌案被掀翻的声音,西疆王手边没有别的东西可摔,气急索性拔了御前的宝剑直指二人。 “王上恕罪!” “父王恕罪!”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却没有一丝颤抖,反而意外的坚定和底气十足。 西疆王也不能真的动手砍了这两位,一个是不可缺的左膀右臂,一个是亲生的唯一的儿子,只能把牙齿咬的咯嘣响,狠狠然道:“到底怎么回事?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别怪孤不讲君臣父子情分!” 陆英率先开口道:“王上息怒!臣半月前就已请命彻查南部盐务走私一案,此行更是查出南部过半官员尸位素餐、多有谋逆之举。日前臣将奏报发出之日便遇刺客,一查之下竟牵涉朝中重臣,这才让贼子钻了空子——” 说到这里,陆英顿住,望着西疆王像是在征询当讲不当讲。 西疆王冷哼一声:“这里没有别人,说就是!” 陆英领命接着道:“臣查出,盐务走私一案牵涉前朝老臣和如今的三公九卿,其中宰辅萧相、前朝韩公多有参与,桩桩件件皆详细记录在册,请王上过目。” 西疆王是知道陆英去查盐务一案,可未曾想牵连甚广,竟查出前朝老臣和当朝宰辅都牵涉其中,可见贪蠹之深、之久。 西疆王接过陆英呈上的奏报,大略一扫,几乎要气昏过去,猛地将册子摔向一边:“放肆!放肆!” 法夏连忙起身扶住将近昏厥的西疆王,不停道:“父王息怒!” 陆英抬眼看了西疆王片刻,适时接着道:“王上息怒。臣还查到,近日西京城乃至西疆各处涌起的声音,皆是这些人在背后作祟,转移盐务走私的视线。臣以为他们的意图再明确不过,望王上明鉴!” “贼子——咳咳……贼子!” 西疆王自知道宫外人们口口相传的谣言后,怒气就没消过,本指着这两人回来为他解决问题,却不想只让他集聚更大的怒火,顿时气急攻心、咳喘不止。 法夏赶忙扮演好一个好儿子的角色,连走带跑去殿外差人召见太医,回来时西疆王已经由陆英扶着躺在了榻上,瞧着颓丧不堪。 陆英的卫厂只听命于西疆王,自然是深得西疆王的信任,此刻这种混乱不堪、无人可信的场面更是。 于是,本来无厘头的谣传,经陆英一连串的解释皆是有迹可循,是非来由尽是为一己私利、甚至不惜拉着帝王家的所有一同陪葬。 相比而言,西疆王对这个与陆英一同出现的儿子反倒是起了疑心,待喘过气后,冷冷问道:“你呢?你一天到晚就知道不干正事,这次孤有事找你的时候,你又去哪儿潇洒了?” 法夏给西疆王递上一杯水,而后恭敬地跪在殿前道:“父王,法夏有要事上奏。” 西疆王不知是不是被方才一连串的消息惊到了,此刻竟有些犹豫该不该听,盯着法夏看了半晌,终是点头应了一声。 法夏抬起头,目光深深望着西疆王,眸子里的柔情一如他的母亲,王后白芨。 “父王,儿臣前几日找到了十一年前丢失的白家女儿,郡主白苏的下落!” “嗙啷”一声,银杯应声滚落至法夏脚边,西疆王目光呆滞,却死死锁住法夏的一举一动。 “你再说一遍!” 法夏将方才的话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最后加了句:“父王,儿子终于找到妹妹了。” 第140章 乱(2) 法夏这十几年来坚持不懈寻找白苏的事情,并没有瞒着西疆王,反而是会时不时向他说几句最新的消息。 不管西疆王想怎样处置这个人,总归是要先找到她,因此也并未反对法夏的一意孤行。 早年间,他因着夜半的噩梦和深宫里亲妹妹的怨憎,也曾试图派出大量人马去寻找,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十一年了,当他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法夏却告诉他,他找到了踪迹,还是在白家旧事甚嚣尘上之时。 西疆王缓了片刻,冷声问:“你怎么找到的?她人在哪?” 法夏道:“儿臣日前在北盛战乱之时收到荆水的消息,茵陈老母传信说嗅到王蛊的异香,儿臣问清之后便马不停蹄赶了过去,可依旧是慢了一步,人去楼空。” “茵陈老母?” 法夏点头道:“正是给历代西疆圣女种蛊的老母茵陈,她因深山饲蛇先走一步,儿臣又因距离遥远晚到一步,这才与白苏错过,可好在……终于有了音信。” 法夏的话不假,丹素和京墨南下途径荆水时,因为蛇母一事多有耽搁,丹素也为驱散群蛇有意散了异香,恰好被茵陈老母撞见并传消息给了法夏,法夏也确实特意跑了趟荆水。 可正如他所说,等他赶到时,丹素一行早已南下进入泉山,自然与他错过。 而法夏沿途仔细查看,一来一回耽搁,今日才赶回西京也说的过去。 西疆王听到结果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可不出半刻就又忧虑复加,若白家女真的还活着,她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好,若是知道…… “王上,太医院院首请见。” 鸭嗓在殿外响起,西疆王懒得理会,法夏起身应了一声,这才将人带进来就近给西疆王医治。 “王上这是气急攻心、怒火不散,再加上劳累过度、一时咳喘淤堵,这才头昏眼花病倒,臣这就拟个方子抓药,再加上静养几日,必无大碍。” 西疆王疲惫地摆摆手让人下去,法夏则扶着他重新躺下,在床前尽心伺候。 “陆英,你觉得如今该怎么办?” 陆英在殿前恭敬答道:“臣以为,蠹虫一日不除则一日为祸朝纲,天下则不能平也。” 西疆王哼笑一声,嘲讽道:“除?怎么除?如今不止西京城、原是西疆百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孤背信弃义、孤纵容贪官污吏、孤有意欺压百姓,如何除的一干二净?” 陆英沉吟片刻,老实答道:“臣以为,无万全之策,只可对症下药、先除病根。” 西疆王冷笑,这番回答对着陆英的性格,斩草除根、擒贼擒王,可如今就算是把名单公册上的人全部抓起来斩立决,于眼下的局面也无济于事。 见陷入僵局,法夏踯躅着开口:“开春便是三年大祀,若是能祭祀之前找到白苏,妥善待之,到时请姑母携白苏一起前往天台祭祀上苍,如此便可平民心顺民意,想来——” “混账!”法夏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留情面的打断,瞥见西疆王脸上显而易见的怨憎,法夏的心已经彻底凉到了底。 他原想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可他还是执迷不悟,权力真的这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他抛妻弃子,重要到让他背信弃义,重要到置亲妹妹置西疆信丰的上苍于不顾? 西疆王看着法夏脸上的悲伤和失望,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这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提起,都是父子之间摸不得碰不得的逆鳞。 武将世家,从白问苍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起,白家就注定只能存在一个结局,那就是满盘皆输。 法夏自少年时为白家一事同他曾敬爱的父王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但都被无视甚至囚禁、被剥夺身为世子的一切,遭无数小人落井下石、一朝之间几乎失去一切…… 那个时候起,法夏就明白,弱者从来都没有说话的能力,哪怕是在一脉相承的血缘亲情面前,他也不得不低头。 他在那之后不再主动提及,但也不会放任有人随意在他面前胡言乱语,慢慢的,他学会在帝王面前适可而止。 可眼下,丹素的出现又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让那个毫无人情味儿的帝王回头的机会,他转手给了他,他不要而已。 西疆王终是拖着病驱摆驾百尺台,两边陆英法夏随同。 除了请苏木公主出面,西疆王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可单单是见苏木一面,就已是难上加难,何谈请她帮忙?帮王室抹黑侮辱她的夫家? 果不其然,西疆王一行刚到百尺台,就被侍候的嬷嬷拦下了,一如早间萧贵妃请见之时。 “放肆!”西疆王震怒,“奴才连孤也敢拦!还不快去告诉苏木,孤要见她!” 嬷嬷恭敬行礼,却丝毫没有虚与委蛇、颤颤巍巍之态,语气坚定地不容置疑:“王上该清楚,公主自十一年前走进来时,就未曾想过出去,更不会见任何人。” “刁奴!” 法夏趁西疆王动手之前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嬷嬷身前,好声好气道:“姑母的规矩西疆没有一个人不清楚的,可如今事发突然,嬷嬷不妨先去通传一声,好歹让姑母思量后再决定见不见。” 嬷嬷忖了好一会儿,终是进去通传。 等了片刻,嬷嬷出来传话说,公主只许世子一人入内。 西疆王凛冽的双目在法夏脸上扫过,定在嬷嬷脸上,那眼神,恨不得要吃人。 法夏连忙打着圆场,说他一个人进去就好,何必在祭祀前惹得圣女不高兴。 西疆王犹豫片刻,终是点头同意了。 一行人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见法夏一个人从百尺台内出来,走路带风,脸上瞧不出喜怒。 西疆王眯着眼睛盯着法夏越来越近,这才恍然发现,昔日里在大殿上因为白家一事同他争论不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那双眸子里的清冷,像极了他母亲。 “父王,姑母不愿出面。”法夏开口,依旧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姑母说,流言不会因为谁的解释而停止,谣言止于智者。要么把所谓真相披露在众人眼前,要么两袖清风坐等拨云见日之时。” 第141章 乱(3) 西京城内的流言终于还是无疾而终,伴随着一干朝臣连日被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不知是杀鸡儆猴起了效用,还是背后有人暗中操控。 总之,西京城内,面上依旧是一片祥和。 算起来丹素已经在卫厂待了一个多月,清闲的生活仿佛真的像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 法夏偶尔翻墙进来看她,给她带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有竹蜻蜓、糖葫芦、西京城有名的点心,还有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珠钗耳坠、荷包玉佩等等。 丹素收礼物收的不胜其烦,连陆英撞见也会忍不住调笑一句“迟来十一年的兄妹情深”。 这时法夏就会白他一眼,兀自把首饰往丹素头上比划:“你这个只知打打杀杀的木头懂什么?我这是要把哥哥这十一年来欠下的,都补给妹妹,我乐意!” 丹素推脱不掉,只能一边转移话题,“敢问兄长,这几日我青荀姐姐如何了?在你那里可还习惯?” 法夏一开始还能对答如流、随着丹素戏谑。可后来越发不对劲,直到有一次丹素无意提起青荀时瞥见他泛红的耳梢,后知后觉扬了下眉,同陆英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年关将至,西疆祭祀的传统便是在年初第一日,由圣女前往圣坛祭天,西疆王室位高者、四品以上官员随同。 而北盛的南征北战还未停歇。 丹素同陆英聊起来,才知道南边的战事已经僵持了一个月,战神六王虽然没有带领北盛势如破竹、全歼南越,可也死守阵地、没有让南越军北上一步。 粮草不足、兵马短缺,京墨却在战场上拼死抵抗了将近两个月。 而商陆将兵马粮草送到之后,还未来得及将圣都之事言明,就被一道接一道的诏书连夜召回,甚至都未曾亲自见京墨一面。 丹素从陆英口中得知,京奕带兵北伐匈奴无功而返,匈奴南下数百里大有一马平川之势。不知京奕与匈奴首领达成了什么合作,匈奴在取圣都如探囊取物之时突然撤兵。 圣都内,京奕胁盛帝而号令四方,大小官员竟无一不从。 京墨在南方殊死征战,不知北盛已落入奸人之手,心中只着急为何不见圣都有一丝消息传出、他派去请求粮马兵力的奏报到底有没有落入盛帝手中。 不知为何,丹素在听到京墨面临的艰难境况时,便下意识觉得他的所做不值。 陆英道,京墨如今已经知道盛帝被人操控,可还是瞒着消息不透露一丝一毫,前方将士的士气,不能再低迷了 京墨早已差人来西疆求兵,只是西疆王并未允准。 北盛于西疆,昔日也是敌人。 丹素怔愣了许久,亲眼看着北盛被攻破,她大概是做不到的。可她身体里流的血告诉她,北盛的事,她不该管。 丹素一连几日,似乎都喜欢坐在房门前的石阶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坐累了,就出门去卫厂的练兵营看一看,有时兴头上还会拉着几个卫兵切磋一阵,打的大汗淋漓才肯罢休。 法夏最近每日晚间都来,随身带着沙棠准备的各种零嘴和甜食,还有杜衡熬好的药。 丹素接过汤药喝酒一般一饮而尽,心中一点都不意外,反倒是杜衡若是把她这病忘了,她才意外。 法夏试探着问:“苏儿身体怎么了?平平无事地喝什么药哇?” 丹素瞥了他一眼,捻过沙棠准备好的果子放进嘴里,“杜衡准备的,你问她,啊或者问青荀姐姐也行。” 法夏将装药的罐子重重一放,气道:“她们若是告诉我,我还用得着问你——老实告诉我,我的宝贝妹妹怎么了?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可就差人过来查了?” 丹素面无异色,懒洋洋开口道:“查呗,你若是能查出个一二三来,我叫你哥。” 陆英回来时,恰好听见法夏怒气冲冲那两句,忍不住走到丹素面前盯着她,眉难得敛着。 丹素嘴角扯了扯,无奈道:“我又不是得了什么要死不活的病,别用这种我随时可能身亡的眼神看我。我就是前段时间在外奔波,气血有些不足,杜衡闲着没事给我调理。” 说完,丹素底气十足地扫了二人一眼,一副爱信不信不信去查的样子,两人皆是将信将疑。 年底的那两日,朝中事物繁忙,陆英和法夏都甚少露面,就连丹素每日的药膳和糖蜜都是陆英差卫兵送到的。 丹素每天午后用过药后,都晃悠着去练兵营,一待就待到晚上陆英亲自前来接她。 陆英过去的大多时候,都是见丹素一个人懒洋洋躺在椅子里,望着台下那些卫兵打来打去,不知她看进去多少。有时陆英赶的巧,还能见到丹素将袖管挽起站在台上,身边围着四五个他的亲兵,招招狠辣,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个一等侍卫。 陆英惊讶于丹素的变化,从卫厂初见之时的瘦弱苍白,肉眼可见变得精神十足。 他未曾主动同丹素交过手,可那日丹素趁他款步走近之时竟然率先运着轻功直冲他的面门,一双凤眸微眯着,嘴角勾的若有若无。 丹素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快,可眼前这人闲庭信步依旧,没有丝毫要躲的迹象。 丹素却下意识提着一口气,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功力深厚、自信她伤不到他分毫,要么就是自大无知、看不上她这个弱女子的一招一式。 果然,在掌风距离陆英还有四指距离之时,陆英忽然抬起胳膊随着丹素的力道推守几步轻巧化解。 坚实的胳膊和丹素的掌心相撞,招式随风而动,一推一拉间两人的动作都让旁人看不清楚,周围的卫兵均是看呆了眼,一向面无表情地脸上总算有几分正常人的僵硬。 不到一刻钟,丹素主动收手,额头和鼻翼上晕着一层薄汗,气息微喘,勾唇笑道:“陆厂督好身手,丹素佩服。” 陆英若无其事地紧了紧袖口的护腕,“丹素姑娘身手也不错,本督承让了。” 丹素忍不住轻轻撇了嘴,他话说的彬彬有礼,可方才的招式却丝毫没有让着她,反而是步步紧逼,让她将将接住。 在场的卫兵瞧着两人并肩而去的背影,都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声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可惜啊,可惜他们家督主只会喊打喊杀,不会说好话哄丹素姑娘开心,甚至连武功切磋都不让分毫,这督主夫人还能追到手么…… 第142章 祭祀(1) 祭祀前夕,丹素由陆英陪着到东宫,在祭祀之前见青荀几人一面。 夜里凉,丹素特意在棉裙之外加了件大氅,这大氅还是她住到卫厂小院的第二日陆英差人拿给她的,厚重的狐狸毛贴在脸颊两侧,暖烘烘的。 丹素的脸本就白皙,雪白的皮毛衬得她的脸越发干净剔透,眉眼慵懒、朱唇皓齿,美玉无瑕般不染尘埃。乍一看,倒真像是降临人间的仙子,美的不真实。 再看仙子身旁,是宛若神只的男子。 漆黑的锦袍与夜色融为一体,从头到脚规矩得不露一丝痕迹,玉面朱唇,丰神俊朗,仿若落地的神明,目中无物,一切皆空。 “督主往年都是怎么过这一天的?如同平常一样,批改公文、审问犯人吗?” \\\"嗯。\\\"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 丹素不在意的撇了撇嘴角,意料之中的答案,还是忍不住道:“一年从头到尾,每日都没有什么不一样,真不知道督主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盼头?” 陆英微微低头看了丹素一眼,低沉的声音也没有什么温度:“依你的意思,本督早该投河自尽还是高挂白绫?” 丹素早见识了他直来直去的性子,可还是不曾想到他竟说的这么直接…… 丹素没敢抬头,咳了两声,颇善解人意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赶在陆英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前,丹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接着道:“我的意思其实是说,陆厂督每日都在忙,但作为朝廷的肱骨之臣也该在逢年过节时歇一歇,活儿总归是做不完的不是吗?再说了,陆厂督如此位高权重尚且不知疲倦,连过年也不得休息,那让全朝上下这么多大臣颜面何存?陆厂督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别人想一想不是?” 说完,丹素微微抬头看着陆英,这附近人家的灯光刚好映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眼描摹地温和了不少。 陆英也微低眉望着丹素,片刻,温润开口道:“食君之禄,本督不过是做了分内的。那些人愿意歇着,不过是因为俸禄没有本督拿的多罢了。” 这歪理,比她还一套一套的。 丹素嗤笑一声,往前走着随口道:“得,您乐意您就接着忙。”迟早猝死在卫厂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陆英眉梢微动,抬脚跟上丹素,两人依旧是并肩而行。 东宫人多眼杂,法夏将青荀一行人安排在宫外的行宫,抽调信得过的人严加把守侍候。 陆英和丹素就近从后门进入,隔了老远都能听见法夏那柔和谄媚的声音,都一时语塞。 “青荀姑娘,这是今年的新茶。” “青荀姑娘,这是西疆特有点心,专门在大年夜的时候吃,你尝尝。” “青荀姑娘,这……这是我从城外寺里求的红绳,能保平安的,我给你戴上?” 远远的,丹素瞧见法夏手中拿着一截什么往青荀面前送,几个丫头都不在身边,青荀脸上写满不耐烦。 “什么红绳?可有我的一份?” 丹素嗓音有些慵懒,走近了才让两人瞧见她眸中赤裸裸的戏谑。 青荀瞥了丹素一眼,而后起身上下打量着丹素,清丽的声音问:“这些日子身体怎么样?” 丹素不在意地笑笑,“我在卫厂蒙陆厂督照料,能怎样?自然是好吃好睡待着了。” 法夏自然而然地从袖中又拿出一根红绳,往丹素光洁的手腕上缠,一脸认真:“好东西怎么能少得了我家苏儿呢?就算苏儿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去给你摘!” 丹素任由法夏将那根细细的红绳绑在手腕上,眼神却在丹素和法夏身上来回扫着,拉长尾音:“哟,那若是我和姐姐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法夏脱口而出:“两个都要!” “嗤——贪心会遭报应的。” 青荀听见“苏儿”的称呼,瞧着两人亲切自然的动作,这才觉得丹素找到了真正的家人。 日前,丹素传信让她们去找法夏世子,言明了当初法夏无意中给青荀下了醉朦胧,而丹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法夏也下了毒,还剩一半的解药未给法夏。按照丹素的话说,若是青荀当时能顺利找到幽冥草解了醉朦胧,法夏剩下一半的毒就有的解;若是青荀有个好歹,法夏就只能陪葬。 没想到,兜兜转转两人竟是兄妹的关系。 如今青荀的毒解了,法夏一半的毒还在。丹素却将主动权交到青荀手上,虽说一切因果由丹素而起,可牵连到十几年来亲人般的姐姐和血脉相通的长兄,她也不能新恩旧怨不分。 反正被伤害的是青荀,决定法夏该不该被原谅也当是青荀。 青荀一开始自然是怨的,因为丹素因她的毒差点送了命,她不能不在意。可这个坏人又偏生是丹素的亲哥哥,她不知该如何怨,以至于初来那几日都避着法夏,谁知他对她的冷言冷语仿若视而不见,更对所谓解药的下落提都不提,反倒是对她饮食起居事事殷勤、细致入微得倒不像未来的一国之君。 对上丹素戏谑的目光,青荀难得有些别扭地移开眼,瞧见了站在丹素身侧的黑衣男子,两个俊俏的人衣着一黑一白,倒是相得益彰。 “想必这就是卫厂的陆厂督吧?这些日子丹素多蒙督主照顾,青荀在此代丹素谢过。”说着,青荀福了一礼,还没站稳就被法夏扶起来按着肩膀坐到一边,“非亲非故你跟他行什么礼?改日说不定他还要拜你呢!” 话里话外的含义,青荀很快听懂,碍于丹素和陆英两人都在,欲言又止,最后只冷冷看了一眼法夏。 丹素当即会意,扭头看着陆英说要去给他介绍几个姑娘,也是他的亲人。 陆英欣然应允,两人边走边说笑着往小厨房去了,也不管身后的两人是不是将话摊开了讲清楚。 见了沙棠几人,又免不了一场哭哭啼啼的问候,丹素尽管早有准备,还是在三个姑娘来回问候她的身体怎样、吃的好不好、住的暖不暖时候,湿红了眼眶。 一场无妄之灾之后,丹素忍不住怪自己怎么越发娇气了,稍微一点点温暖就能把她烧成这样……再看陆厂督,即使坐在叽叽喳喳的谈笑声中,依旧是面无表情,不知是感受不到人间烟火的铁石心肠,还是看透了物是人非的无动于衷。 第143章 祭祀(2) 西疆三年大祭,全境百姓一日斋戒,圣女身携圣香登上圣坛,乞求上苍护佑这片土地、护佑西疆黎民。 除夕之后,西京城内热闹非凡,天刚蒙蒙亮,街道两侧就集满了恭迎圣女的百姓。他们屈膝大礼,虔诚叩拜心中的神女;他们饱含希望,祈愿上苍回应热切的信仰。 待到卯时一刻,圣女的车辇从九重宫内缓缓驶出,随行的宫人浩浩荡荡几乎排满了整条街。 车辇上的苏木公主一如十几年前美丽窈窕,唯有一双凤眸隐约可见她曾饱经风霜。车辇从主街驶过,两排的百姓皆是低着头,虔诚叩首,黑压压的人群却是一片静寂。 随着圣女的辇车驶出的,是西疆王,以及后宫和前朝精心遴选的有名望的后妃、朝臣,伴随圣女前往城外深山中的朝圣之地,圣坛。 所有的车驾和官臣约莫从主街走了半个时辰,待到宫内伴驾人马皆走出西京城,京内的百姓才纷纷起身,成群结队的跟在圣女一行之后。 圣坛设在群山之间的山脚,偌大的神坛和祭台早已被清扫利落,看守圣坛的祭司早已在圣坛恭候。 群山环抱,寓意上苍兼容。 九九石阶,寓意心诚则灵。 清泉蛇行,寓意万蛊无疆。 直到太阳偏西,申时一刻,圣女身披西疆最高规格的雪白冕服,款款踏上九九石阶,步履沉稳,神态祥和。 随行而来的百官和黎民皆围绕在祭台、石阶周围,此时大家已不分士农工商的身份,不分老幼病残,所有在场的人都只有一个名字,上苍的儿女。 身无锦衣华服,发无珠钗宝饰。素净的着装和冠容彰显着每一个西疆百姓虔诚的心和朴素的渴望。 众人皆望见圣女端庄从容,可若仔细着看,就能发现苏木公主的朱唇从下了鸾驾伊始就一直在轻轻颤抖,眸子里的光也忽明忽暗。 更没有人注意到,原先乖巧地跟在萧贵妃和西疆王身后的松音公主,悄悄挪到了世子法夏的身侧。 祭台入口,陆英亲率卫兵分立两侧,随行的侍卫牢牢地将祭台围住,隔开了一众观礼的西疆百姓和祭祀的圣女。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苏木已经走了许多年。这些年来,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欣喜、自豪、幸福、庄重、肃穆,还有痛苦……如今,在她有生之年,竟然还会有期待……和害怕。 天知道,当法夏夜半偷偷溜进百尺台告诉她,她的苏儿回来的那一刻,她有多激动,一刻死寂的心陡然间遇到了活水,不自觉欢喜雀跃——可当法夏在那之后又来告诉她,苏儿的愿景和计划,她是担忧害怕的,怕还未来得及问一问她的苏儿这些年过的好不好,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她的亲哥哥就又要不留情面。 多年前的伤,她痛不起了…… 当苏木微微颤抖着将脚抬上最后一级石阶,垂垂老矣的祭司缓步朝她走来,指尖奉着三株圣香。 苏木接过圣香,却并未像往年那般直接在圣台上敬香而是——转过身,面朝祭台之外的所有人。 “黄天之德,后土之恩。我西疆有幸蒙上苍庇佑,数百年来本固邦宁、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苏木身负圣女之责,虽言微身鄙,又遇不幸之夫门,非圣女之身则万死已矣。” 苏木说着将目光扫过不知所以的西疆王,有些锐利地停了片刻,最后依旧是以温柔似水的眸光俯瞰万千黎民。 “明明圣女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连最简单的死亡都做不到,连求死都是奢侈。早在十一年前白家灭门时,苏木就早已是无魂之躯壳,在多少个日夜里怨恨我这等圣女的身份,恨自己不能如先王后白芨一般拔剑自戕,为西疆王室之劣行谢罪……”说到这里,掷地有声的清丽嗓音竟有些哽咽。 丹素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喉头有点酸涩,又有些苦闷。她深吸一口气自法夏身后走出,缓缓朝石阶入口而去。 法夏凝眸深望着丹素的背影,片刻后抬脚跟在丹素一步之右,宽大的衣摆穿过围守的卫兵与丹素的素衣交叠,仿佛是在她身侧为她护航。 “在西疆,苏木是肩负西疆大任的圣女,是无数百姓的信仰。可在西疆王室在白家,苏木也曾是女儿、是妹妹,是一位妻子和母亲。”坚定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听在人耳中竟是说不出的动容。 台下,陆英把守着祭坛入口,不仅对眼前经过的二人视而不见,反而在丹素走上石阶之际有条不紊地道了一声:“恭贺郡主!” 声音不大不小,三人刚好能听到的范围。 台上的苏木望着一步一阶朝她而来的女子,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十一年前,白家被以莫须有之名灭门,白家郡主也就是下一任圣女白苏,亦不知去向。这期间,西疆王甚至多次欲强行逼苏木延续圣女血脉,苏木不惜以死相逼,只愿拖着残破的身躯早日入了黄泉,与我的夫君和女儿团聚。” “苏木!”彼时西疆王若再未察觉不对,就真的枉为一代帝王了,他想上前质问苏木,可越不过围守在祭坛周围的卫兵,只得低声吼道:“住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木却仿佛没有听见西疆王愤怒的声音,柔和慈蔼的目光定格在丹素身上,看她的女儿深一脚浅一脚不疾不徐朝她而来。 “上苍保佑,十一年后今时今日,竟将我的女儿重新送回我的身边,将西疆未来的圣女送回了这片土地……”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所有人齐齐看向拾阶而上的女子,素白的锦袍将她本就白皙的肤色衬托得更加娇嫩,发无珠钗点翠,面无胭脂红粉,却将女子的亭亭玉立瞧得越发清晰,宛若深林里的叮咚清泉澄澈柔美,又似高昂挺拔的雪山坚韧不屈。 一弯春风笑,盈盈足握腰。 远黛无颜色,泼墨万枝巣。 那女子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望一眼,凤眸轻敛,掩下了绝代风华。 像,太像。 第144章 祭祀(3) 众人惊愕之时,丹素已经走上了祭台。 回过神来的祭司得了西疆王的授意要去阻拦,却被跟在丹素旁边的法夏隔着卫兵掣住了胳膊无法行动。 见此,西疆王竟怒极反笑,阴鸷的目光死死咬住丹素:“你是何人?西疆圣坛唯有圣女可入,祭祀之日擅闯圣坛更是罪不容诛,你又有几条命够我西疆百姓祭拜上苍以谢罪!” 是不是西疆圣女一说,但擅自破了西疆祭祀大典,可就是误了整个西疆的气运,若是丹素在这里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怕是单单论祭台周围的百姓都能将她生吞活剥。 苏木正要开口,丹素却抬头第一次对上了这个梦境中所谓“阿娘”的目光,极为相似的凤眸传达着勿忧二字,极具安抚人心的力量。 也罢。 苏木微不可察地弯了眉眼,轻轻眨了一瞬。 得了默许,丹素这才转身面对西疆黎民,出口的话却是对西疆王方才质疑的回答:“我是谁?十五年前种下的蛊想必已经告诉祭司答案了不是吗?还有我的这张脸西疆王也再熟悉不过了吧?一个人的皮相能伪造,怕是西疆王室流的血不容易洗干净,不知西疆王可要亲手放血验身?” 不待西疆王回答,丹素从苏木公主手上接过圣香,指尖相触之际微弱的声音道:“放心,阿娘。” 后两个字让苏木公主身体一僵,凤眸里波光荡漾,似是难以置信。 丹素却是勾着唇角,缓缓笑着。 将圣香点燃后奉在祭台之上,纤纤素手执起香炉旁放置的匕首,在左手心不轻不重一划,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被吞噬般与炉内香灰融为一体。 不多时,绵密的香一股接一股,袭击在场所有人的鼻腔和肺腑。 如高山流水清澈明朗,窥远黛,唯见苍翠不闻袅袅薄纱; 似昆虫草木生机盎然,寒暑往,万物复苏归期皆此时; 若杂粮五谷浑厚悠远,积沉淀,浸透湿润的泥土与干燥的白云。 一时间,万籁俱寂。 “恭迎郡主归我西疆,贺圣女安!”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响彻祭场,石阶台下的陆英已经率领一众卫厂亲兵单膝跪拜,高傲的头颅微低,让人看不清他们脸上的面无表情。 片刻后,围绕在祭台周围的百姓皆跪俯在地,口中齐颂“贺圣女安”震耳欲聋。 西疆有祭,唯圣女蛊血可祀之。 一刹那,偌大的祭场上除了黑压压跪地的众人,只余一脸错愕的西疆王,双目无神、嘴唇微张,瘫软在侍者身上的萧贵妃,浑身颤抖,甚至连自己女儿松音的去向都来不及过问—— 以及望着那个耀眼到极致的睥睨苍生的姑娘,欣慰与心疼同时涌上心口的苏木公主和法夏世子。 “十二年前的今天,西疆朝百姓如同此刻一般无不举家朝拜、祈愿纳福——可那时敌国皆虎视眈眈唯我西疆国泰民安,都是因为西疆有一支英勇不败之师,他们吞尽大漠黄沙、顶着疮痍遍布的身躯挡在这个王朝之前。” “十二年前,大将军白问苍率领白家军奉命镇守东区全境将满八年,八年的镇守从未使周边敌国踏入我西疆一步。可笑的是,只凭区区几封捏造的信件,更无三司会审、认罪公文,八年的保家卫国等待白家将士的不是妻女团聚家国皆安,而是连夜被急召回京锒铛下狱的手铐脚镣。”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丹素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将那张与苏木如出一辙的脸转向西疆王,叫出了令自己都嫌恶不已的一声“王上舅舅”,嗓音清丽,细细品之又如地狱之声。 “白苏不懂事,在这里只是想问一句,十二年来您对我父亲对整个白家可曾有过哪怕片刻的悔悟?” 西疆王蚤休对上丹素的视线,双目猩红仿佛浸满鲜血,他扫过台下的陆英和丹素身后的法夏,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寒。 昨日,那两人还信誓旦旦在他的床头一个尽忠一个尽孝;今晨,陆英还呈上朝中大员贪腐的私密奏报,就此他还协同法夏商量对策……原来,这些人一早就背叛了他! 丹素一步步朝着西疆王走近,死水无波的凤眸中淹过杀意。 两人之间最终还是隔了守祭台的厂卫,一步的距离,很近。 西疆王怒火冲到头顶,当即想扑上去将这个始作俑者撕个粉碎,只是还未有动作,身体就仿若被定住了一般,麻痹不堪,动弹不得。 余光扫过人群中的祝余和杜衡,丹素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敢在这样的场合闹事儿的人自然是留有后手的。 “你想要什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音节。 “我要你去我父亲坟前赔罪,给我白家列祖列宗道歉;我要你王书昭告天下以还白家军清白,且将这些年白家军因你所受之苦尽数尝一遍;我要你在太父太母牌位前跪百日细数对我母亲的不恭不亲、对你妻子的不爱不忠、对我兄长的不谅不察;我要——你清除朝中贪蠹之虫,而后自行退位于世子、余生皆思己过!” 声音恰到好处穿进西疆王耳中,蚤休彼时已经说不出震惊,比震惊更甚的,是惧怕! 而两人中间隔着三个持刀站立的厂卫,面无表情地脸色下恨不能自己原地消失、一辈子也记不起自己曾经听一女子说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丹素盯着西疆王将近一息的时间,二人无声对峙。 台下及周围的人大都沉浸在丹素所言的“真相”中,只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两人距离很近,却瞧不见他们是否在热切交流或是针锋相对,一时不明所以。 “小女白苏,以白家女之身,在此恳请王上允准重新彻查当年白家通敌叛国一案!” 众人闻声侧目,只见丹素已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行的是白家军武将的请令礼。 于此同时,卫兵之外另一侧的法夏也单膝跪地,洪亮的声音响彻祭场:“法夏恳请父王允准,重新彻查白家一案!” 西疆王脖颈僵硬,只从余光望见祭台中央的苏木也缓缓跪下,一如当年她出嫁时端庄、秀丽。 “恳请王上允准,彻查白家一案!” 第145章 祭祀(4) “恳请王上允准,彻查白家一案!” “恳请王上允准,彻查白家一案!” “恳请王上允准,彻查白家一案!” 西疆王方圆数十米,群臣皆跪伏。 在白家旧案在西京城内盛行时,陆英早已连同法夏,借助南部的贪污奏报将朝堂的大小污浊势力洗劫一空,眼下能跪在这里请命的大部分都是中庸或新晋之臣。 围在祭台之外的层层朝臣官员,接着是百姓黎民,一圈一圈皆面西疆王而拜。 半月前关于白家的种种猜测风靡一时,西疆王请苏木出面而不得,自欺欺人以为时间总能让事态平息,却未曾想竟为今日的“逼宫”埋下了种种祸根。 一时间,场面之盛大,不亚于万朝来使。 西疆王一把推开撑在手边的宫使,难以置信的目光在一个个低伏的身体上逡巡,出口的话带着颤音:“你,你们……说!她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啊?让你们拿这么一件陈年旧事逼本王?” 千千万万颗头颅都低进尘土中,万籁俱寂。 西疆王又将目光转向法夏,一根手指颤抖着朝着他的方向:“你怎么敢咳咳咳……你明知道本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将来的位子不传给你还能给谁?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啊?” 法夏后背坚挺,直视西疆王:“父王曾教导儿子,帝王家的对错和平民百姓家的是非不是用一杆秤衡量,可白家一时不仅仅关于帝王家,更关乎西疆白家军子孙千代的清白、关乎西疆的千秋基业——父王,昨天的错事,今天是要还的,即便你我是帝王家!” 丹素听在耳中,内心说没有触动是假,可她记忆深处也仅仅是朦朦胧胧有简朴的学堂和几个陪读的夫子,至于印象中那个穿着龙袍、阳刚威武的男子,和跪在堂上接受责罚的小世子,她实在看不清。 命运这东西,实在是太让人琢磨不透,既给了她过去的引子,又寻个由头始终吊着她,让她始终被各种纷繁复杂推着往前走,不知道尽头在哪。 台下跪的诸人神思各异,唯一站着的西疆王最终大笑一声,癫狂一般:“好啊好啊——哈哈哈哈——” 祭祀大典最终草草收场,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想祈愿上苍庇佑,却当着苍天的面演了这么一场闹剧,有人唏嘘,有人叹惋。 临行时,丹素立于九九祭台之上,道自己起事扰了西疆万古祭祀的规矩,愿自请在祭场守祭直至白家平冤昭雪。 言外之意即是,若白家不冤,她丹素无端挑事就算是圣女也要终身受罚,用余生为西疆祈福、赔罪。 可现下来看,白家昭雪是大势所趋,新圣女进退有度,为西疆黎民和白家军的清白甘愿押上自己的终身,将被万人称道……一夜之间,圣女白苏的名声传遍了西疆。 丹素不信奉神明,在偌大的祭台上却也不得不怀有敬畏。 群山环抱的九九祭阶之上,她一个人坐着,望满天繁星,听草木鸣虫。 外围,陆英给她留了一队厂卫。如今满朝不是陆英就是法夏的人,有谁敢害她?她嫌留的人多余,却也没出口拒绝那人的好意,因为还有一个人,也留下了。 “苏儿——” 丹素连忙起身,望着款款朝她走来的貌美女子,却不知该作何举动。 白天当着那么多人,既知是在人前演戏自然顾不得那么多,可现下……私下里面对这个唯一的血亲,她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若是说出去,走遍九洲、能说会道的白影公子,名满圣都、风靡姑苏的丹素姑娘,竟也有如此彷徨失措的时候,怕是没有人会相信。 “苏儿,阿娘……阿娘对不住你……”人未语泪先流。 不需对着镜子,丹素就知道自己同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有多相似,单单一双凤眸就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一双犹见慵懒无茫然,一对将无限爱怜藏在饱经风霜之下。 丹素踯躅片刻,上前一步将女子瘦弱颤抖的身躯紧紧环住,不自觉已经泪流满面。 这一拥,交叉的是两个岁月的风华。 良久,丹素和苏木并肩坐在祭台之下,一双手交叠轻放在丹素腿上。 “转眼间,我的苏儿都长成大姑娘了。阿娘错失了陪苏儿长大的机会,苏儿给阿娘讲讲好不好?” “好啊。” 丹素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掌上的细纹,缓缓开口,已经少了平日里那份慵懒随意:“从记事起就是红姨照顾我教导我,我也几乎记不得遇见红姨之前的经历。十五岁以前,我以为红楼和红姨的生意就是我的天下,没想到遍寻名医都治不好的蛊毒竟然昭示的我的身份,更没想到红楼出事才是我自以为的命运的转折。” 苏木静静听着,凤眸里都是慈蔼与温柔,风霜刻写的细纹都带着点点笑意。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红姨就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因为我就是丹素,别的也不是谁了。”说到这里,丹素似乎想起红姨当时随便搪塞她的神情,不禁轻笑出声。 “阿娘真羡慕那个红姨,这十几年要是能和她换换该多好……” 丹素轻轻拍着阿娘的手背,接着讲: “直到后来,我到圣都认识另一个朋友,无意中才了解蛊毒的秘密;也是因为他,我南下去了趟泉山,这才无意中避开北盛朝南征北战之乱。” 想起什么,丹素顿了顿接着道:“也是受了他的影响,阴差阳错才来一趟西疆。” 苏木忽然柔柔开口,笑道:“那个人对我们苏儿很不错嘛。” 丹素没想到阿娘突然这么说,错愕了片刻,接着大喇喇道:“还行吧,一个有情有义的风流人物而已。” “这一年来他确实不计回报帮了我很多,现下怕是还在江南拼死守卫他的国家和百姓——现在的北盛,恐怕只剩一盘无力回天的乱局。” 苏木公主眉梢轻挑,却没有戳破丹素话音一拐的小心思。 第146章 落定(1) “阿娘,等这边尘埃落定,我还要回北盛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丹素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出口:“很抱歉——”她刚认回十几年不曾见的亲人,也才找回身份和自己的家,却在一开始就要计划着离开…… 苏木却不意外,将手放在丹素头顶爱怜地揉了揉:“没关系,女儿在阿娘面前不用道歉——我的苏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用阿娘操心了。” 丹素撒娇一般靠在苏木怀里:“我保证,把事情办完就立马回来。” “好啊,阿娘在家等你。” …… 陆英动作很快,三天就已经将朝堂翻了个底朝天。 当然,与其说是卫厂仅在三天内查清了十二年前的旧案,不如说陆英和法夏将十二年来查到的全部线索一一摆在了世人面前,从一开始的“反叛证据”到白家军清白无辜的民状公愤,无不昭示着帝王的疑心与阴谋。 一时间,街头上对白家的叹惋声竟盖过了西疆王朝天子更迭的风头。 丹素和苏木是在第四天被法夏亲自带人接回去的,阵仗之浩大,不亚于天子迎亲。 彼时的西疆王蚤休,已经亲笔写下认罪的供状,并昭告天下退位让子,自此承诺独居于北山行宫养老。 临走时,苏木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丹素不曾见王室更迭中的波折,也猜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不可能轻易低头,但因为都与结果无关。想来想去不过就是那点忌惮和嫉妒,丹素自然懒得理会过程中的丑陋与不堪。 苏木说要去宫门送行时,丹素没有阻拦,也未出言随同。 于她,他不是舅舅也不是姑父,只充其量只能算是君臣。况且对有杀父之仇的人,她可能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可苏木不一样,那是从小宠爱她的哥哥,也是夫家的姑舅,血脉相连的关系让苏木割舍不清。 丹素作为女儿,没有立场阻拦,也没有理由随同。 她尊重阿娘。 更何况,丹素也不认为阿娘是因为不舍才去送行的。 苏木回来时,丹素正同几个姑娘一起收拾白家的院子,陆英帮忙新招的白府仆从忙着进进出出,遇着苏木均热切称呼夫人。 丹素将手上的活计交给管事嬷嬷,便拉着苏木过来认人,自然而然忽略了苏木欲言又止的目光。 “阿娘,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青荀姐姐。” 对着温温柔柔的苏木,青荀平日的冷淡几乎消失不见,端正福了一礼:“青荀见过公主殿下。” 苏木在青荀礼还未行完时便已拉住她的手,笑着道:“叫公主就生分了,你们都是苏儿的家人,在这里不要拘束,一家人叫我白姨就行。” 丹素朝苏木递了个眼色,调笑着开口道:“暂时这么叫着,说不定以后还要改口叫姑姑——” 青荀身形一僵,却也不好当着苏木的面说什么,只不动声色白了丹素一眼。 丹素不在意地勾了勾唇,分别指着三个丫头向苏木介绍:“这是我的大管家祝余,这是私人名医杜衡,这是行走的小厨房沙棠。” 三个丫头应声见礼。 苏木早在祭台那三日就听丹素提起过,眼下听到丹素的形容算是对号入座,不由笑出了声:“白姨在这里谢过你们照顾苏儿这么多年,往后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不必拘束,缺什么少什么都只管告诉白姨,白姨帮你们解决!” “谢过夫人!” 丹素在一旁不忘出言提醒:“阿娘,这府里的人都还是今日陆厂督新送来的,找您不如直接找陆厂督。” 苏木轻拍了下丹素,嗔怪道:“怎么,嫌弃阿娘在宫里太久管不了事儿?阿娘告诉你,偌大的后宫我都管过,区区一个白府那是不在话下!” “好好好,阿娘最厉害,以后这大宅大院还得劳烦阿娘多费心。” 虽然这么说着,丹素也不可能真的让苏木亲自操劳,毕竟三个厉害的管事丫头都闲得手痒痒。 “对了苏儿,陆厂督帮了这么多的忙,不如找时间请人来家里吃个便饭吧。” “阿娘,陆厂督在朝堂上打打杀杀忙得很,没功夫理咱们。” 几个姑娘簇拥着苏木朝后院去,所见的景象似是与十二年前如出一辙,却又大不相同,一时竟分不清变的究竟是物还是人。 “再忙饭总归是要吃的。再说了,人家来不来一回事,咱们白家请不请是另一回事。” 丹素哪里不明白苏木的心思,这一顿饭若真是请了,那敲打是有的,试探也是有的。 “行,那我找机会问问,但是先说好,他若是忙的脚不离地请不过来,可怪不得我哈。”既然躲不过,她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是了。 苏木一手握着青荀越看越喜欢,一边抽出空来扫了眼丹素,“你若开口还请不过来,那他为你忙的前前后后算我输。” 丹素轻嗤一声,无言片刻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此后每当苏木无聊时想起来要给陆英递请帖,丹素都以各种理由阻挠,一会儿是卫厂抽筋扒皮审案半刻都离不开厂督,一会儿是天南海北的党党争等着厂督去肃清、眼下恐怕人不在京城,一会儿又是厂督南巡受伤半身不遂—— 事实证明,半身不遂是个好借口,苏木因此都叹惋了好久,终于不再询问厂督的终身大事。 丹素耳边是消停了,心里却是莫名心虚。 以至于后来在街上偶然撞见陆英,丹素都下意识绕道走,可还没拐进小巷就被前前后后的厂卫堵在两头。 眼看着陆英闲庭信步般走到她跟前,仿佛聊着天有多蓝一样问她:“听说本督南巡遇刺,半身不遂?” 丹素装作很惊讶,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愤愤然开口道:“谁啊这么缺德,敢咒我们英勇威武的陆厂督,真是狼子野心不识好歹!” 陆英睨了她一眼,那平和的目光,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嘲讽鄙夷讽刺都说尽了。 话已经出口,丹素自然是不可能承认的,眼下只要拦着不让陆英进白府,谣言就能止于智者。 第147章 落定(2) 对这种深不见底的人,丹素自然是要躲着的。 见没什么要说的,丹素恨不得立马脚底开溜,琢磨着道:“陆厂督还有公务吧?那我就不打扰了,陆厂督您忙,我先走了。” 还不等丹素迈开步子,陆英出声道:“本督没有忙的脚不离地,今日很闲。” 丹素皮笑肉不笑,面前的人她打不过,身后还跟着祝余,也不好在大街上耍赖,只能耐着性子问:“那陆厂督这是替刚上任的五城兵马司巡街?” 陆英面上没什么表情,道:“你倒是知道的挺快。” 一朝改朝换代,朝臣任职变动很大,五城兵马司还是今日早朝敲定的,丹素却已经知道他要上任了。 “生意人嘛,自然是要消息灵通的,不过比起卫厂就差的远啦。” 丹素已经把酒楼布庄的生意做到了西京,借机知道的消息确实多,可五城兵马司的任职却是从法夏那里听来的。 有密切监视朝臣的厂卫,陆英当然也知道丹素在西京城的一举一动,对她的生意并不感到诧异,只是觉得新奇,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丹素却以为他是对她的生意有疑问,下意识问道:“刚好我要去新开的茶楼看一看,督主有兴趣同去喝杯茶吗?” 丹素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英却应下了,而且还抬脚走在了她前面。 下意识想问他走这么快认路吗,又想到他可是卫厂的厂督,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丹素叫上祝余便快步跟过去。 “说起来,我和陆厂督第一次见面的缘分,也是因为五城兵马司。” 那日的暖阳,就和今日一般。 丹素眯了眯眼睛,有些慵懒地开口:“陆厂督第一次为什么选择见我?” 那时,她并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借口和机会,只是凭着一腔孤勇就闯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卫厂,更没想到借着一个青梅竹马的借口还真能见到陆英。 陆英眼中没什么情绪,应道:“刚好闲了,就见了。” 不知丹素信也没信,轻笑着点头,“那后来呢?陆厂督也是平日里嫌抽筋扒皮太无聊了吗?” “后来是因为看先帝中气不足,想要早日弃暗投明。” 丹素一时有些佩服,造反的话也能被他说的这么富丽堂皇。 她又想起来,那日陆英说在朝堂上蝇营狗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堂堂卫厂厂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竟只是为了混口饭,说出来怕是没有人会相信。 “你挺开心?” 陆英突然问了一句,才让丹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无意中笑出了声,愣了一瞬,接着道:“还行吧,一般开心。陆厂督不开心吗?” 这下轮到陆英愣住了,鲜少见到表情的眸子里竟然闪现一丝迷茫。 从记事起,陆英好像就没有为什么而情绪波动了,他的世界里没有父母老师,只有刀枪和利益,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就连那个让他挂念过的小姑娘也并没有让他大喜大悲。 可眼下丹素无意识的一句话,竟让他生出了迷茫和疑惑。 许久不见回答,丹素扭头瞥了一眼,恰好捕捉到陆英低头看她的视线,自言自语一般叹道:“我猜你大抵都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什么叫伤心,陆厂督,你的日子真没意思。” 直到两人都坐在冬暖夏凉的小茶馆里,陆英才重新接着道:“没意思的日子也照样过。” 丹素亲手给陆英沏上茶,懒懒应道:“乐活也是一天,平淡也是一天,开心最重要不是?” 陆英看着她道:“你怎知我不开心?” 丹素抬头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实在是找不到他开心的证据,不过猜想以这人的身份,怕是开心也写不到脸上。 半晌,丹素像是泄了气,妥协道:“行,你开心你知道。” 陆英摩挲着半盏清茶的杯沿,似是不经意问:“什么时候走?” 丹素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去北盛的行程。原本是打算这几日就出发,可眼下收到的消息说北盛局势不明,她一时还未拿定主意。 “啊看情况,不急。”丹素突然想起来什么,话音一拐,“陆厂督近日可是要去教练场?” 陆英嗯了声,没什么温度的声音接着问:“你要去看白家军?” 丹素眉眼弯弯,笑得有些谄媚,一如住在卫厂受他拿捏那些日子,“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陆厂督什么时候过去不如顺道载我一程。” 白家特赦,她身为新一代白家军的头头,怎么说也得去混个脸熟。 教练场在京郊,路程不远但少不了弯弯绕绕,丹素想来想去还是跟着陆英最省力。 陆英古井无波的眼神好像早已把丹素看穿,却始终不戳破,淡淡道:“下午有事吗?” 丹素没想到陆英答应这么快,她当然闲的发慌,还愁着怕陆英早出晚归没时间,眼下说走就走当然不会反对。 于是街上半道碰见的两人顺势拐去了卫厂,又乘着卫厂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城。 卫厂的马车丹素不是第一次坐,却是第一次和陆英一起坐。 马车内空间很大,两人分坐两侧,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心思百转千回却不露声色,兜兜转转很快就到了教练场。 丹素凭借从法夏那里拿到的白家令牌进了教练场,其实就算她什么身份都证明不了,也是能跟着陆英进去的,不过那样一来,她接下来要办的事就不容易做了。 白家军自西疆建朝伊始就存在,延续百年守卫西疆几代安宁,功绩堪为万世敬仰,战斗力更是西疆传说一般的存在。 白家军中将士最开始多为战场遗孤,被白家横刀立世的将军所照养,后参军卫国组建成一支牢不可破的白家军,传承几代以来对白家领袖已经是忠心耿耿、无坚不摧。 坊间传闻,白家军出世,千秋万代可安。 只是经当年一事,有不少的白家将士为生计所迫已经投入到其他营生,如今组建起的新白家军支离破碎,怕是不如当年的三分之一。 第148章 落定(3) 因此,当丹素瞧见教练场上那批散兵游勇的匹夫时,内心并没有很大的波动。 坊间的传闻谁都听说过,可再辉煌也是回不去的曾经。 丹素意料之中,却不熟不在意,而是直截了当登上练兵台,将象征白家家主身份的令牌扔给带兵的督头,示意他叫人过来。 陆英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不置一言。 待白家军全都聚拢过来,丹素迎着太阳光眯了眯眸子,声音清冷:“十二年前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对不起你们的不是我白家,反倒是白家当年对白家军诸位也算仁至义尽。当初找到各位的时候也给了你们选择,我一开始就说不强迫你们为白家尽职尽责,但是在场的诸位既然决定回到白家军,就有必要遵守白家军的纪律、有被叫白家军这个名字的能力。” “可能你们觉得我一介女流,如何管的了白家军,呵——”丹素环视一圈,精致的面容上毫不掩饰的是嘲讽,“今日一见,在我这女流看来你们这些人都担不起白家军的称谓!” 此话一出,在场无不唏嘘。 丹素没有刻意忽视耳边的窃窃私语,鄙夷的嘲讽太像菜市场咄咄逼人的大娘,想起来这种人竟是她手下的就让丹素忍不住恶寒。 “教练场有教练场的规矩,既然一朝是白家军的人,那就用你的行动告诉我你有这个能力站在这儿!”丹素说着将头上的发簪扔给台下的祝余,用发带缠成干净利落的一个髻。 “一个个来,日落前还不结束算我输!” 丹素今日穿的不是繁复的襦裙,却也带着碍事儿的裙摆,于是索性将裙摆挽在腰间,尽显粗犷。 “我先来!” 丹素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认出他是先前走在白家军队伍前头的,猜测此人应该是在军中有一定的地位和分量。 那男子长相虽不如陆英和法夏那般无暇,却也干干净净、五官周正,望向丹素的眼睛里写着明晃晃的不屑:“既然是比试,一定要有彩头。敢问少主,若我赢了该如何?” 丹素给他们看的明明是家主的令,却还被人称呼少主。这一字之差,丹素听出了这些人对她实力的不信任,以及对这支队伍的敬畏。 还有敬畏,总归不是坏事。 丹素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应声道:“若你赢了,这白家军令主的位置给你当当。” 一句打赢易主的话,说的这般漫不经心。 不仅台上的李然诧异,台下的众人也都惊住了。 他们这些人是有不老实的心思,却也没有人敢把歹心放到白家军易主上,眼下区区一个小丫头却这般不把白家军当回事,他们心中不但有惊异也有气愤。 “此话当真?” 丹素斜睨了一眼陆英,道:“陆厂督作证,此话当真。今日你们谁能赢我,这令主的位置便让给谁;若是在日落前没能把你们都放倒,令主这位子我也甘愿让贤——可若是你们没人能在日落前赢我,往后白家军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这——”李然扫了一眼台下神色各异的将士,转向陆英,“陆厂督作证?” 陆英面无表情应道:“本督作证,郡主以令主身份做赌,白家军可有人有异议?” 吃人不吐骨头的卫厂厂督都发话了,台下自然不敢有异议,台上的丹素倒是眉梢微动。 近日来,丹素的身体已经被杜衡和苏木联合着按在药浴缸里调理个遍,连蛊毒留下的不适都消除得一干二净,有时让丹素都琢磨着自己身体素质堪比陆英,眼下的比武更是不在话下。 战场上的厮杀不是江湖恩怨,拼的是用兵之道和兵士的素质而不是单打独斗的绝世神功。也正因此,普通将士的战斗力并不骇人,将领却需得拥有强硬的功力和能力。 李然是白家军的副手,当初跟着白问苍的时候还是个刚长大的少年,却也历经多次艰险以及十二年的蹉跎才走到今天。 丹素不认识李然,却也提前做足了功课猜测他的身份,眼下更不敢轻敌。 李然手持长剑,丹素没有准备固定趁手的武器,只从腰间摸出了把镶红钻匕首。 一个适合远攻,一个适合近搏。 丹素不多迟疑,早在一开始就奔着李然拿剑的手腕去,几个回合就趁机将李然的剑踢到一边,两人开始近身搏斗。 副将的能力不是说说而已,丹素在第一招就已经发现眼前这人的狠劲儿,打起来一时还真是不相上下。 丹素到底是少了些经验,力气又不够,一刻钟后便开始微喘。 李然在气力上占上风,却输了灵活性,到后来空被丹素绕着打以耗费体力。 最后一脚,丹素虽收了力气却还是因为少了支点,将李然踹下了练武台。李然险些摔到陆英面前,拽着就近一个将士的胳膊才堪堪站稳。 丹素朝李然望过去,却和陆英的眼神撞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一时竟觉得陆英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屑。再想仔细看时,陆英已经收回了视线,盯着李然的眸子依旧没什么温度。 丹素清了清嗓子,示意祝余给她准备茶水,对众人接着道:“说好的日落前,白家军还有239位,别磨磨唧唧耽误功夫,赶紧地接着上!” 许是没想到丹素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又是西疆新任的圣女,竟然能把白家军公认的副将李然打下练武台,还当着一众男子的面说出如此粗鄙的话,周围的白家军士面面相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眼看还有一个多时辰日落,丹素懒得废话,随手指了扶在李然肩膀上的男子,示意他上台。 被指到的陈术颤颤巍巍,当着一干兄弟的面,竟有些腿软。 丹素等的不耐烦,秀眉微敛着:“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白脸,莫不是混进来充数的?到底能不能打,好歹吭一声?” 陈术作为白家军的狗头军师,虽然身体打不动,但胜在脑子能屈能伸,面对丹素话里话外的鄙夷,直接认怂:“哎哟喂我的令主,小人陈术就是一个靠着脑子吃饭的白面书生,哪儿比得过令主您不但继承了大将军身手和气魄、还长着公主的貌美和英姿,陈术自认不如甘愿受罚!” 第149章 落定(4) 丹素本就是拿话一激,没想到被点到的小白脸真是中看不中用那一挂的,于是拧着眉抬手指了下一位。 接下来这些白家军士就没有陈术巧舌如簧的幸运了,接连被丹素勒令站在练武台上,单方面碾压。 要知道,平时这些人在李然手下三招都过不了,在丹素面前压根都不够看的,被扔下台子的惨状一个比一个难看,内心所受的打击也是前所未有的。 人大抵就是这样,只要外界不强迫他对自己的能力进行考核验证时,他就能很自信地偏安一隅。 可一旦表层的遮羞布被强制扯破,羞耻心和自尊心的维护就主动摆上了日程。 迎着落日,丹素轻而易举解决了最后一个。 走下练武台时,白家军将士都自觉肃立一旁,心服口服。 陆英早在一开始就差人搬了椅子坐着看戏,丹素毫不怀疑端上来一盘花生瓜子这厮就能静静看她耍待一下午,丫真像青楼里的嫖客。 丹素从祝余手上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纵身一跃就近坐在了练武台上,俯瞰围在四周的白家军。 李然不清楚丹素不说话是几个意思,胳膊肘捅了捅陈术。 陈术岂不明白李冉的暗示,只是他也搞不清楚这新来的令主到底是立威还是另有所图,脸上堆满笑容夸赞道:“令主虽是女流之身,能力却是不容小觑,白家军空有不败战将之虚名,在令主面前着实是惭愧啊。” 丹素将额前散乱的发丝绕到脑后,懒懒道:“不愧是白家军的军师,说起话来还是有一套的。” 陈术忙拱手道:“令主谬赞,陈术愧不敢当。” 丹素眯着好看的凤眸,慵懒的表情让人分不清喜怒,叫陈术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单手撑地翻身下了练武台,招呼看热闹的陆英启程回京,独留陈术一脸错愕地愣在原地。 眼看着丹素将所有人虐了个遍,却什么都不说大喇喇转身就走,军师陈术又是一脸错愕,众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待到丹素一行终于离开教练场,李然终于忍不住指着陈术破口大骂:“你他娘是干啥吃的,令主都走了,倒是说句话啊!” 陈术终于从令主温和的气息里回过神,愣愣的盯着李然笑得有些诡异:“你猜这姑奶奶方才跟我说啥?” 李然气急:“我他娘的要知道还用问你?” 陈术笑的高深莫测,啧着舌根道:“这姑奶奶说,若是下次见到白家军还是今天这个怂样,咱们做好住到深山碧海里的打算。” 李然一脸懵,“为啥要住深山和海里?” 陈术抖了两抖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懒得跟一帮莽夫交流,若无其事道:“挫骨扬灰可不就得以山海为家么?” 众人:…… 回去的马车上,陆英想起丹素低声说完陈术明显一僵的身体,难得开口问了句:“你临走时对陈术说了什么?” 丹素靠着马车闭目养神,眼睛都懒得睁开,操着一口懒懒的鼻音:“想知道?” 陆英没吭声,丹素接着道:“我凭什么要满足你的好奇心?” 陆英愣了片刻,没有波动起伏的声音问:“丹素,你是在怪我方才没有帮你吗?” 丹素两个字也没什么温度,却被他叫的格外好听。 丹素又想起某人曾恬不知耻地怼着她的耳朵叫小素儿,音调那叫一个婉转悠长——想到这里,丹素才猛然记起面前这人叫陆英,是卫厂专门扒皮抽筋的阎王。 可能是太累,都快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丹素捏着眉心,嘴角的笑有些尴尬。 她一开始确实是下意识责怪陆英支着摊子当着她的面凑热闹看戏,可她竟忘了,陆英本就不必要为她做什么。 此前恢复身份和白家清白时,陆英频繁的帮她,竟给了她一种陆英是自己人的错觉! 罪过罪过,高岭之花不应该被扰下红尘。 在西疆待了区区几天,竟然让丹素懈怠了本能的防卫,收起了浑身的尖刺,对着萍水相逢的路人也能这般信任……不过是搭了两手的关系,是她过分了。 一瞬间丹素就已经恢复了往日里冷淡疏离的模样,“不是,是我太累了,抱歉。” 陆英盯着她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若我方才帮你,那白家军就真的不叫白家军了。” 丹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白家军需要的就是她的能力证明,这哪能靠谁的帮助?是她刚一时冲昏了头脑,失了分寸。 “啊我知道,没怪你。”丹素懒得麻烦解释,索性跳过这个话题,“我让陈术带着白家军训练,他们太差了。” “嗯。” 两人又是一路无言。 此前丹素从未觉得与陆英共处一室有什么难挨,因为她忙她的,陆英有陆英的打量,两人互不干涉轻松愉快。 可眼下,因为丹素不过脑子的一句话,陆英直白的疑问,让两人之间的气氛说不出的奇怪。 丹素自然不会选择跳车,只能盼着马车走的快一点,“我打算这两天就启程,今日也算跟你道别了。” 陆英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出门时还说不确定,去教练场打一架就决定走了。是白家军太差劲,吓到你了?” 丹素嘴角一抽,硬着头皮答道:“是有点惊讶,倒也不至于把我吓跑。” 陆英盯着她的眼睛,摆明了要听原因。 丹素暗自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问道:“听说南越要退兵了?” 陆英一双眼睛深深的望着丹素,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好看的倒影,“说说而已,什么时候退还未可知。” 丹素避开陆英的眼神,望着他身上的黑色外袍出神,“北盛借兵的事怎么说?” 陆英道:“北盛朝堂无可用之人,南越北匈来势汹汹,单凭一个王爷不见得能扭转乾坤,西疆独善其身才是明智之举。” 丹素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身份不允许她站在背弃自己国家的立场,秉持着西疆王朝的利益自然也不可能帮着北盛以卵击石。 可是,她毕竟也在北盛生活了十几年…… 第150章 落定(5) 丹素想到圣都未靖的案子,红姨、黄宣……还有京墨,她亦不可能因为换个身份就在西疆独善其身。 “北盛还有我没办完的事,早晚都要去了结的。” 陆英嗯了声,似乎一点都不意外:“需要以西疆的名义帮忙吗?” 法夏也问过她同样的话,丹素摇头给了一样的答案:“那就是我的事了,与西疆无关。” “嗯。” 至此,马车里的其妙氛围才彻底消失不见,似乎方才的插曲只是错觉。 下车之前,丹素想过后还是决定郑重道谢,并扬言若有机会赴汤蹈火定在所不辞。陆英点头地应下,不带一丝寒暄的意思。 丹素瞧着陆英镇定自若的样子,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实实在在地,将这笔记了两个月的人情暂时放下。 有时候人与人相处,图的就是有来有回。单方面持续不断的给予或接受,没有人能承受的起。 回到白府,丹素跟苏木和几个姑娘说起离京的打算,除却苏木表现的并不很惊讶,就连青荀都拧着眉看她。 丹素吩咐嬷嬷帮她收拾外出的衣物,一面坐在苏木和青荀中间,拉着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笑得漫不经心的样子真像青楼里没心没肺的嫖客。 “姐姐和阿娘都不要担心,我只是出去逛逛,顺手把没做完的事情做了,又不是一去不回。”丹素说着回头瞧两个丫头委屈的模样,“杜衡沙棠你俩不要这样哭啼啼的,你家姑娘我啥时候骗过你们对不对?再说了,不是还有祝余姐姐陪着我保护我呢嘛?” 丹素抽空朝祝余挤眉弄眼,示意她去安慰两个丫头。 “姑娘,你的身体刚好利落,又出门奔波容易吃不消的……” “姑娘我想和你一块去,你吃惯了我做的饭菜,突然离了小厨房不习惯怎么办?” 丹素笑着道:“你家姑娘没这么娇气,之前跟着红姨走南闯北的白影,都忘了吗?” “姑娘——” “你家姑娘有分寸,放心,啊。” 丹素只能不断地递送宽慰的目光,一下被四个女人围着哭哭啼啼,还真是有些头疼。 直到晚饭的工夫,丹素才勉强安慰住这一波的寻死觅活,在饭桌上不断借机寻找话题。 “姐姐,听说我哥已经散尽后宫,就连送进宫巩固王权的宰辅嫡女都被分封令嫁了。” 果然,一提到法夏,席间的目光都转向青荀,丹素终于得了片刻的清净。 “不清楚,或许下次等殿下来,你亲自问他就知道了。” 青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声音如常,丹素却始终觉得青荀说话时的眉眼间带着温柔。 “那姐姐,你觉得法夏这个人怎么样?托付终身的话——靠谱吗?” 苏木捏着筷子,目光却在青荀和丹素之间游离,最终定在青荀身上,隐隐带着期待。 “这……这话,素儿不该问我。” 说完,青荀便低头吃饭,之后闲聊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丹素不大在意地瞥了几个丫头一眼,口型示意她们吃饭,几个丫头望了眼主位上同样表情微妙的苏木,便心照不宣食不言。 饭后,丹素拉着苏木在后院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秋千那处。 丹素扶着苏木坐下,自己依靠着秋千的绳索站在一侧,“青荀姐姐拗得很,又死要面子,还得阿娘多帮忙。” 苏木却横了丹素一眼,嗔怪道:“也不知道是谁更执拗,还有脸说别个。” 这话一听就是责怪了,丹素立下陪着笑站在苏木身后,轻捏着她的肩头,颇有些撒娇的意味:“阿娘——我不是与你说过,我很快就回来嘛。” “你就仗着阿娘不说拦你。” “阿娘~” 苏木抚上丹素的手,轻声叹着,“若是当年阿娘没把你弄丢,该有多好。” “都过去了阿娘,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丹素瞧不见苏木的表情,单是猜测也能知道阿娘饱经风霜的脸上该是写满了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苏木终于妥协,轻叹一声:“阿娘不问你,但你要答应阿娘,无论任何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好,我记住啦。”丹素满口答应,难得听话乖巧。 “你呀,放心做你的事。法夏这边,就不用操心,有阿娘在,他不敢欺负青荀。”说到这里,沉重的心情仿佛减了两分,“说不定等你回来,就能当上姑姑了。” 丹素想象着被小团子叫姑姑的情境,一时竟涌出几分期待,不由笑出了声,“真到那个时候,阿娘年纪轻轻就要被叫姑姥姥了。” “就你会寻阿娘开心。” 丹素笑道:“我开心,阿娘自然就开心呀。” “你呀……”苏木仿佛无可奈何。 母女之间的知心话,不经意被悄悄说了个遍。 夜色不经意间拉长,残荷已败,新鲜的莲叶悄悄冒尖。 为防离别时几个姑娘不依不挠围着她哭,丹素难能同祝余起了个大早,两人趁着蒙蒙亮的四更天骑马出了城,直奔东南方向。 这一行,丹素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都是结实合身的男装。 乌黑的长发高高扎在头顶,搭着一身靛蓝色长袍,简单整洁,身量虽不低但骨架娇小,活生生像一个尚未弱冠的商家公子。 为了搭配丹素,祝余也穿着一身宽松的男装,头发挽起,老实听话的小厮模样。 于来时直奔目的地不同,此行两人是边走边打听南边的战事以及北边的朝局,以是脚程不算快,但却从路人口中得知不少有用的消息。 据客店老板口中从远房亲戚那里听来的传闻,北盛朝廷在半个月前已经易主,问起过往的商旅,也皆道北盛换了天。 彼此,丹素已经收不到任何南部的消息。 按理说,如果战乱将休,遍布各地的商铺得一丝回血的空闲,就该有机会回个消息给她……可眼下,她却断了消息的路子,只能到处打听牛毛一般的传闻。 由是骑马单行,边赶路边问路也未有耽误很久,依旧是七天左右便进了北盛江南一带的地界。 第151章 一眼惊鸿1(沙棠视角) 在姑娘离开的第十一天,青荀姑娘还是嘱咐我们不要出门,免得招来祸端。 我很听话,因为姑娘说过在她离开的时候要乖乖听青荀姐姐的话。 纵使我在小小的客栈无聊得直跺脚,也还是不敢出门,只能时不时推开窗子望一望热闹的街道,将大街小巷的熙熙攘攘装在眼睛里。 杜衡还是一如既往窝在房里弄药材,我真怕她如姑娘所说,一生只与药材相伴。 连日来,只有祝余姐姐有机会进出,但来往却始终没什么关于姑娘的消息。 晚间吃过饭,我正准备将碗筷收拾了早早上床睡觉,祝余姐姐突然进来,着急忙慌的神色让我都下意识紧张。 “西疆世子法夏来了,要找主事的姑娘。” 此前我从姑娘口中无意听过法夏世子的名号,只是从未见过,但是姑娘说起他时愤愤然的语气犹在耳畔。 祝余姐姐跟着姑娘一起赴过大宴,想必是知道法夏世子的模样的。 可是如今姑娘不在,我们与他并不熟识,一个异国世子为什么要找来,难不成他不知道姑娘不在吗? 我们三个定定的看着青荀姑娘,等她拿主意。 沉吟片刻,青荀姑娘说请他进来。 自双花不在了之后,我早已熟悉在青荀姑娘跟前伺候,眼下便自觉站在姑娘身侧。 不出一息的工夫,一人披着宽大的黑袍推门而入,带来的寒气让我不自觉一哆嗦。 “法夏见过各位姑娘。” 温润的声音十分好听,竟好似比商大人还多了几分谦谦如玉。 借着昏黄的烛光,我只瞧见他脸上的轮廓棱角分明,像是大师雕刻的一般,尤其是一双眸子格外勾魂摄魄,让人不敢多看。 “幸会,世子请坐。”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平日里就冷淡的青荀姑娘的声音尤其漠然,往仔细了听好似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法夏世子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来回打量着我们三个丫头,竟然一一指出姓名。 “嗯……很浓重的药香,想必这位蓝衣裳的就是杜衡姑娘。这位是祝余姑娘,我们在中元节公演的时候见过——那剩下这位粉衣娇嫩的小丫头就是沙棠姑娘了吧?” 法夏世子这番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实有些扰人,不过竟被他猜对了,想不明白他一个外男是何居心,我一时戒备着瞪大了双眼。 青荀姑娘显得镇定的多,依旧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又让我一惊:“世子深夜前来,是受了舍妹的托付吗?敢问舍妹丹素如今可安好?” 法夏世子悠悠然坐在青荀姑娘对面,自来熟一般给自己斟满茶水,一边回答姑娘的问话,表现的温和至极:“巧的很,令妹是在下刚认祖归宗的亲妹妹,姑娘不必忧心,她很好,就是苏儿告诉我让我来接你们挪个地方住。” 虽然是一个音节,我却第一时间听出了法夏世子所说的苏儿,不是青荀姑娘所叫的素儿,一时有些茫然。 站在青荀姑娘身侧,我瞧见法夏世子的眉梢挑动,眼珠子滴溜溜转的样子确实和姑娘平时忖着心思的模样十分相像。 “世子连夜赶来,莫不是也才刚刚得知消息?” 我瞧见世子眼里掩不住对青荀姑娘的赞赏,映着烛火好像还烧着些旁的东西,让我不敢往深了看。 “姑娘聪明剔透,真真是招人稀罕。” 啐!这般露骨的话入耳,真像是青楼里的登徒子,放在以前怕是连进红楼见青荀姑娘的机会都没有。 青荀姑娘却不见得非常气愤,反倒是心平气和地看着那法夏世子,我瞧不见姑娘的神情却也能猜到她心里定是不喜的。 法夏世子约莫也是觉出气氛不对,饮下一盏茶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我在一旁听的心惊胆战,如何也没想到我家姑娘竟是西疆的王储子嗣,而且还是未来一代与天同齐的圣女! 至于详细的经过,法夏世子讲的简略,只说让我们收拾好了东西随他前往别处暂住,末了还盯着青荀姑娘说了一句,这也是素儿托付的。 我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衣物,直觉青荀姑娘同法夏世子暗自较劲,却因为最后这一句话,让青荀姑娘妥协了。 要说还是我家姑娘厉害,行遍天下商走四方,即能协同红姨将生意做的妥帖,又能深入圣都斗智斗勇;眼下,竟还寻得这么个了不得的出身——那我岂不是这天下最尊贵最有才能的西疆圣女的宝贝丫头?哈哈光是想想都神气! 姑娘平时总戏弄我,但遇上大小事却对我是极好的……哼,小棠一点都不傻! 法夏世子诚不欺我,新到的住宅可比圣都的小宅子还气派,前厅后院的阔气堪比曾经随姑娘去过的海家大院。 一想到未来我要在这处等姑娘回来,就高兴得睡不着觉,让青荀姑娘时不时调笑着说我嘴巴咧到了耳朵后。 每当这时,瞧着温和的青荀姑娘,我都会想到每日早晚前来问安的法夏世子。 那法夏世子,也着实奇怪—— 温和亲近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未来的一国之君,若说那吊儿郎当的气质,倒有几分像六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说他无所事事,白天里根本都找不见他;可要说他忙的脚底打转,一日早晚老能看见他在院子里乱逛,而且总是装作不经意往青荀姑娘跟前凑。 近日里,世子又提进府好几个仆从,全权交给祝余姐姐打理,可没想到祝余姐姐竟然拉着我和杜衡一起,教给我俩宅子打理的经验。 可我觉着那些所谓的出账纳收都十分繁复,是一本根本理不清的账,也就杜衡和祝余姐姐能看懂。 学着看账册的空隙,我曾瞧见世子与青荀姑娘单独坐在一处,四下无人,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 等我小心翼翼凑近了看,隐约觉着青荀姑娘有些气恼,因为我听见她说话声音有些尖锐——这是我在她身边这么久都不曾见过的。 第152章 一眼惊鸿2(沙棠视角) “嘶——”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听清姑娘同世子聊些什么,祝余姐姐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捏着我的衣领子往一边走,我嘶了口气差点叫出声。 “祝余姐姐你慢点……” 连拉带拽我被祝余姐姐领到了外院,与方才所在之处足足隔了两重门。 祝余姐姐还未站定就开始数落我,一说起来就先问头天教给我的账册看完了没,那叫一个头疼—— 可惜最后我的撒娇哭闹都没能让祝余姐姐松口,还被罚在房里看完出纳的账册才能吃饭……嘤嘤嘤。 过了午时,账册看的我都发困,杜衡才亲自给我送饭,趁我吃饭的空档还要点评我的批注,让我头更疼了。 天知道,我只会做些好吃的零嘴,账册和管家这档子事都做不起来——这时候大约只有远在别处的姑娘才能理解我的苦痛。 吃饭的工夫,我同杜衡讲起青荀姑娘和法夏世子,并低声说我的想法。 “我觉着青荀姑娘不喜欢世子,可世子为啥还要死乞白赖往前凑?是为了在青荀姑娘面前留个好印象,好让姑娘对他好点吗?” 掏心掏肺的话说出来,我却收到了杜衡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许是对我的脑子不抱期望,杜衡有些可怜的望着我:“也罢也罢,小棠你能看出来已是难得。” 杜衡告诉我,此前青荀姑娘身上的毒就是法夏世子下的,姑娘当初气的将世子绑起来揍了一顿,就差提刀将世子抹脖子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子是对姑娘们心里有愧啊。 可杜衡还说,世子身上也中了姑娘下的毒,至今还有一半的毒没解,解药在青荀姑娘手上。 啊,原来是讨好青荀姑娘要解药哇—— 在杜衡离开之后,我无聊翻着账册,才猛然想到杜衡善医善毒,那毒药怕是杜衡研制出来给姑娘出气用的,可解药为何在青荀姑娘手上? 想了一个下午,我终于找到完美的答案:杜衡拿着药不能很好的牵制世子,主事的姑娘才能发挥最大作用,而且也能让青荀姑娘为当初的醉朦胧之毒出一口气! 后来我将这个想法告诉杜衡,终于得到了她的认同,立时觉得我是姑娘教出来的大聪明嘿嘿。 红红火火的年底,姑娘终于来了,却是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 听世子说,那男子是当朝权贵的爪牙头目,卫厂厂督。他长相很出众,气质却不同于圣都的京六王爷,也与世子和商相十分不一样。 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只依稀觉得他浑身上下冒着冷气,让我有些害怕。不过瞧见他同姑娘说话的语气、态度,我又觉着这厂督或许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冰冷,起码他对姑娘是极有耐心的。 年夜饭上,世子与青荀姑娘被姑娘隔开了,我坐在他们对面,注意到世子时不时越过姑娘去看青荀姑娘,姑娘警惕性那么高的一个人竟然没发现。 有一会儿,我只顾低头吃菜,捏着勺子的胳膊肘却被杜衡戳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却瞥见一身冷气的厂督在腾腾热气里盛汤,而且将第一碗汤递给了姑娘。 姑娘谢着接过汤,一脸稀疏平常,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还没琢磨明白,又瞅见世子站起身绕过厂督,亲手盛了一碗汤放到青荀姑娘手边,姑娘在中间低头笑着,明晃晃装作看不见。 我愣神的工夫,厂督已经多盛了几碗汤一一递过来,让我们几个丫头受宠若惊。 哦~我明白了,许是因为汤在厂督那头,他才顺手给姑娘盛了汤。而世子是故意的,为了解药特意给青荀姑娘盛汤。 饭后,姑娘就又要走了,我只从祝余姐姐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姑娘明天要做什么大事。 姑娘同祝余姑娘相携走到后门,世子与厂督则是磨磨蹭蹭落在最后。 我跟在姑娘身后,听得两个姑娘说着解药的事,姑娘还撒着娇劝青荀姑娘不要苛责于世子,那毕竟是姑娘的亲兄长。 可是我却不服气,青荀姑娘这是在为姑娘抱不平。 凭什么世子的错误,要让姑娘赔罪?一次下江南入泉山还不够,竟然还要看在姑娘的面上请青荀姑娘的原谅! 要我说,就应该把那什么白家清白的大事,如数交给世子去做,当还姑娘一个恩情。 哼,世子这兄长,忒不称职! 姑娘离开了几天,我依旧是在大宅院里碌碌无为,真不知道海家大院里那些女子是怎么过日子的,难不成只是为了吃吃睡睡? 年后,就连早晚都出来露面的世子都少见,青荀姑娘面上不说什么,我却总能撞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出神。 据祝余姐姐所说,世子是帮姑娘处理家事去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隔几天就又要搬家,不知道居无定所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白家大宅比我想象的还要恢宏,姑娘说,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 那一刻,我站在姑娘身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这是继红楼以来,第二个被姑娘称作家的地方。 那一日,我见到了姑娘的母亲,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笑起来很慈和,亮晶晶的眸子同姑娘如出一辙。 收拾院子那日,世子也来了,啊不对,祝余姐姐说应该叫他王上。我瞧出青荀姑娘却始终避着他,不知是什么原因。 姑娘一回来,我就成了姑娘身后的跟屁虫,光明正大地听见姑娘同夫人说起陆厂督有多忙……我只能捂着嘴偷笑,自然不敢说我前两日同姑娘出门还远望见陆厂督的马车走在街上,只是那时趁陆厂督没看见我们,姑娘就拉着我绕开了。 私下里,我问姑娘为何不同陆厂督打招呼,姑娘却借口说忘记了……拙劣的谎言,连我都骗不过。 有一天,姑娘和祝余姐姐很晚才回来,饭间说起她们要回一趟北盛,但是安全起见不会带我和杜衡一起。我有些难过,就连听到法夏王上过来都忘了起身行礼…… 后来,姑娘他们说些什么我都记不得,事后杜衡说我那天晚上哭的太凶,都岔气了…… 第153章 战神1 当太平盛世的时候,不会有人觉着安安生生耕地种田的日子有多宝贵。 饿殍遍地、战火纷飞以致民不聊生,大抵才能衬托出人间的悲剧。 沿途走到江南,丹素几乎辨认不出那一带曾经的富庶繁华,入目不乏断壁残垣,数不尽黎民背井离乡、其中的大多数甚至还不清楚所走的那条路去往何处…… 庄稼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褐色泥土,远看的大片深色污渍不过是血迹未干。 渐暖的二月天,不知潺潺水流能否冲洗干净这片土地上的脏污。 丹素两人先寻着记忆找到就近的一家铺子,紧闭的店门却怎么都敲不应。 丹素将马儿的缰绳交给祝余绑在树上,从腰间摸出匕首琢磨着从哪一头开始撬锁,还未来得及动作,忽然被身后的声音叫停。 “哎——光天化日你们干什么呢?北盛朝的父母官还没死光,容不得你们这些盗贼白日宣淫!” 丹素和祝余同时应声望过去,见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怒气冲冲小跑着往这处赶,许是怕真遇着什么不要命的歹徒,男子手上抡着把砍刀。 近些,丹素依稀认出那男子的容貌,与祝余确认过眼神,将还未撬开的锁松下,“咣当”一声,厚重的锁砸在木门上。 丹素收了匕首,靠着门沿懒懒站着,好整以暇地望着男子走近。 “你们俩小崽子挨哪儿来的?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也敢来作祟?” 男子在丹素眼前站定,一手扶着老腰,说起话来还有些气喘。 丹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祝余绑好缰绳走到男子身边,也止不住戏谑:“齐老板,多天不见近日可安好?” 眼见着两个毛贼不慌不忙的神色,齐三早就觉着不对劲,可眼前这小厮的熟络和生人面孔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这世道,齐老板今年的账册怕是不如往年好看呐。” 齐三不明所以之时,丹素突然悠悠来了一句,让齐三惊大了双眼,转瞬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作揖礼拜。 丹素一跃两级石阶,在齐三跪下去之前将人扶住,还不忘调笑:“齐老板还是省了吧,否则您跪下去我还真扶不动您起来。” 齐三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个顶丹素俩的体格,尴尬地笑了两声,“公子就别笑话齐三了,我这身量吃不消啊。” 祝余在一旁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江南的齐老板变化也忒大了些,上次来还是瘦的跟凳子腿似的,眼下却是横着长成这样了……可见,江南真是养膘的富庶之地。 齐三自觉不好意思,将丹素二人引到后院,边走边问道:“公子此次可是来看铺子的?” 不等丹素答,齐三自顾自解释道:“这半年来,旱灾接着战火,普通百姓连吃喝都顾不上,更别说做件新衣裳、听听曲喝喝茶了,铺子里的生意都差的很。一开始仗没打过来的时候还能维持本利不亏,可两个月前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支队伍,几乎是扫荡了小小的梅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咱这铺子也是关的及时才堪堪保住,只是那以后再也没开过张。” 丹素微敛着眉:“那队伍是南越的?” 梅县虽是在姑苏以南,却是位于岖川之北,要说南越的队伍应该是进不来的。 果然,齐三摇头低声道:“瞧着穿着打扮,约莫是北盛的。” 两个月前,只有商陆督军给南军送十几万兵马南下,难不成是北盛的军趁机作乱图谋百姓钱财? 可这……说不通啊。 商陆没有理由带着救急的兵马造反,北边的战事同样紧张,没有人傻到冒着亡国的危险带头起事。 再问,齐三就摇头只余猜测了。 连着赶了将近十天的路程,丹素和祝余晚间就在后院客房歇下,条件不比当年,但总归是在自己的地盘里睡了个好觉。 此外,丹素从齐三那里得知,岖川以北诸多铺子都是被之前那支无名散兵逼得开不了门,最后都只能锁起门来企图保住仅剩的门面。 来往的难民鱼龙混杂,瞧见值钱的、止饿的、防寒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抢,以至于常年行走的商旅镖局都停了生意,消息自然也就递不出去。 岖川险峻作挡,南越始终未能向北冒进一步。可由于北盛兵草不足,只可严守而无进攻驱赶外敌的能力,战局在岖川僵持不下已近两个月。 两个月,大约是双方粮草的极限了。 眼下的僵局,争的就是谁能熬死谁。 丹素从齐三那里了解到去岖川的隐蔽路线,沿途约莫可以避开暴动的灾民和兵匪,第二日一大早就同祝余一起上路。 两个姑娘依旧是一身男装,策马扬鞭在无人问津的小路上,自成风景。 世道不太平,就连天空中的鸟都不多见。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动乱不安的朝局与战乱之下安得稳定的秩序?有道是有心无力。 崎岖小路只是一程一程,穿城而过时丹素无意间听见北上的流民念叨着什么战神和兵败,一时竟有些揪心。 “大娘,这仗快是打完了吗?” 经过城门口的时候,丹素下马叫住一个举止还算端庄和善的妇人。 “打了这么些天,受苦的还是百姓,我真是巴不得快点打完——你这是,要南下?” 丹素张口就道:“我唯一的亲兄长被拉到南方打仗,眼下也不知是死是活,我这才散尽家财想去找他看看……若是能有机会收个尸,不至于让他孤零零暴尸荒野,也是好的。” 说到最后,丹素自然而然地掩着面,抹了把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多时便将妇人打动了。 “好孩子……兄友弟恭,是你家的福气。” 丹素被妇人扯着手腕,拉到一旁歇息片刻,说着安慰贴心的话,让跟在身后的祝余都不自觉为一开始拙劣的借口自惭形。 从妇人那里得知,她也是在战场上死了丈夫,这才北上回娘家寻依靠。而今南越是粮草耗尽准备撤兵,但是撤兵之前还要戮力发动最后一波攻势,就算不打下岖川也要大伤北盛元气。 第154章 战神(2) 妇人还说,所幸北盛有一个战神王爷,凭着十几万的人马防御南越五十万大军,这才换来百姓逃离的机会,守住北盛的根基。 可眼下,若是南越强攻,北盛在弹尽粮绝之际恐怕也难以应对。 “已经守了两个月,最后几天,他守得住的。” 不顾妇人错愕的目光,丹素笑着将身上带的几两碎银塞到妇人手里,拱手一礼:“大娘保重。” 说完翻身上马,南下的铁蹄扬起一串黄烟。 越向南,已经很靠近岖川。 坡路沟壑不好行马,丹素便同祝余绕道进了山林,稀疏的林子里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静谧的让人下意识浑身戒备。 晚间,丹素和祝余简单吃下干粮就歇在林子里,只是背靠背皆不敢闭上眼睛真正熟睡,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敏锐察觉。 冬去春来,新芽正在暗自蓄力,熬过严冬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打着转,轻微婆娑之后归于沉寂。 月黑风止,夜静的可怕。 连日来赶路的疲惫尚未消退,丹素的心却始终提着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白天里那妇人的话犹在耳畔,让她心神不宁。 两个月的僵局,最后若是拼的个鱼死网破,胜负还真不好说。 且不说兵马力量悬殊,单是粮草后线,北盛就已经不知落下多少筹。 南越来攻,波及的不是他国子民,取下的城池则是额外的筹码。可站在北盛的土地上,退一步,就等于永远失去了一部分——所以,少一胚黄土北盛都不算赢。 琢磨着附近的地形地势,丹素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在气息尚未吐完的下一刻忽然睁开了凤眸。 与此同时,祝余也睁开眼,右手摸向腰间的佩刀。 沙沙的树叶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渐渐清晰,自四面八方越来越近。 十分密集的包抄,看样子是从她二人进林子伊始就被发现了。只是能等到这么晚才动手,也算是极有耐心的猎人。 丹素和祝余不明形势,自然未敢轻举妄动。 风过,拨云见月。 借着微弱的光,丹素依稀瞧见密密麻麻的黑影在距她们十几步远之处站定,身上的衣服样式则看不清晰。 丹素环视大半圈,目光最后定格在恰好位于她正前方的领头儿身上,七成的猜测变为九成。 “来的可是北盛中军?” 清丽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和两方对垒的僵持。 话音刚落,周围的黑影突然疾行至丹素两人跟前,不出片刻兵器交接碰撞独留颈间一阵冰凉。 “你是何人?至此何事?还不如实招来!” 中气十足的北盛口音,丹素胳膊肘碰了碰祝余,两人同时将匕首短刀收回。 丹素直直朝着面前的人,道:“我有要事求见六王爷,见到他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黑暗中,那人哼笑一声,声音带着沙场上拼杀一惯的嘶哑:“你以为你是哪路神仙想来就来想见谁就见谁?大半夜鬼鬼祟祟往南走,不是疯子就是奸细!带走!” 九成的猜测打了折扣,丹素被绑着双手走的有些踉跄,却不合时宜的怀念起某些象征身份的信物,比如京墨的黑玉,再比如法夏的令牌。 约莫京墨将不少人马都分散部署在岖川各处,而她们方才绕进的小树林只是其中一处最不显眼的塞口——而在岖川便利复杂的地势之下,这样需要严加防守的进出口不知有多少。 这对本就缺少兵力的北盛来说,无疑是要命的七寸。 也正因如此,丹素和祝余两个“奸细”只得了四五个人护送。 若不是懒得费心思在偌大的岖川寻找京墨的驻地,丹素还真想施展拳脚把人放倒,被人牵着走太累…… 一路上跌跌撞撞大概走了一个半时辰,等到营地的时候篝火已经熄了大半,天将破晓。 巡夜的兵士来来往往,营地里的士兵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先前带头的似乎是个副将,嘱咐另外四个士兵看守好丹素二人,而后兀自往营地中心走。 “哎,听说六王爷不仅长的如花似玉,带兵打仗更是出神入化,是真的吗?” 看守的士兵不明白丹素想干什么,索性都不理她。 丹素倒也不急,悠悠然道:“我可听说南越此战定竭尽全力,拼死也要杀的北盛丢盔卸甲——眼下兵力悬殊是硬伤,我看那战神王爷恐怕也难扭转乾坤。” 果然,自己窝里横怎样都不算出格,可就是轮不到外人说一句不是。 看守的几名士兵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不屑,冷哼道:“区区蝼蚁,敢在这里叫嚣!你以为这北盛大营里都是吃干饭的么?” 丹素打了个哈欠,不疾不徐道:“恐怕有些人连干饭都吃不上。” 时间都片刻的静默,而后其中一人忽然急躁起来,骂骂咧咧道:“你他娘嫌命太长了么?不如就把你这细皮嫩肉的熬一熬也能供弟兄们吃几天!” 丹素摇头啧了声,“都算计着吃人肉了,怕是离兵败不远喽——” “你——” 先前说话那人气冲冲拔剑出鞘,正要往丹素脖子上招呼,却被身后来人一声喝止。 “军营有军营的规矩,骂骂咧咧像什么样?若是越军跳到你面前挑衅,你是不是就要乖乖送到他刀下受死?滚去领罚!” 说话的正是一路押送的副将岑平,行至丹素面前来回打量,从头到脚瞧了好几遍,却也没看出个一二三。 丹素将被缚住的双手往上抬了抬,示意道:“大人可报与王爷我等求见?” 那带头的副将没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兵则嘲讽道:“哼,区区毛贼也敢妄入王爷的法眼?我告诉你,王爷忙着了,没工夫见你!” 丹素一脸淡然,凤眸则是懒懒望着岑平,岑平也极有耐心般回望着她——可惜,耐心不过一息。 “王爷要见你。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要同王爷说什么,否则到了帐前胡诌可是要军法处置的。你这细皮嫩肉,一条命怕是承受不起!” 说完,示意手下:“带走!” 第155章 战神(3) 丹素与祝余被蒙着眼,带到中军帐前。 明灭的灯火像是燃了一夜,黎明时才将熄。 几人并未进帐,岑平差人禀报后便在外候着,全程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丹素。 不一会儿,帐子门帘拂动,一人身长玉立着天青色长袍阔步走出,细长的桃花眼修饰着世间少有的精美容颜,不是京墨又是谁。 “是你要见本王?” 自京墨出了帐子,丹素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京墨在她面前站定,淡然如水的问出这句话时,丹素才回过神。 “你……就是战神六王爷?” 丹素微微敛着眉,瞪大的凤眸却不放过京墨脸上的一丝细微表情。 没有意料中的慵懒痞笑、也没有故人相识的亲切熟悉,只有京墨眸底的冰冷,与嘴角淡淡的嘲讽。 许是丹素的目光太过赤裸裸,京墨语气尽显凉薄:“听说你一路南下,从林子里经过也是要找本王。如今本王就在这儿,你有什么要说的?” 丹素却愣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盯着那双没有温度的桃花眼,先前组织好的说辞一扫而空,丹素似乎是不相信,拧紧眉头:“你……真的是京墨?” “大胆!王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京墨不吭声,其左右倒是上前一步将丹素往后推,险些将丹素撞倒在地。 而京墨全程冷眼旁观,最后像是等的不耐,出声问:“你到底是何人?找我所为何事?” 丹素未答,京墨眸子里闪过一丝危险,接着问:“还是说……你在撒谎?” 丹素本是有备而来,可面对这样陌生的京墨,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和他眼神对上的那一刻,丹素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怎么能在京墨的眼睛中瞧见如此冰冷的温度? 丹素面前的京墨一向是没个正形,整个人像烂泥一样慵懒不堪,桃花眼里始终散发着灼灼的热度,像满天繁星般烂漫无比。 关键的是,那对细长的桃花眼在望向她丹素时,溢满了碧波。 可如今,眼前的六王爷,除了一副皮相完美无缺,哪儿哪儿都不对。 丹素试探着问:“京墨,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丹素。” 听到这个名字,京墨的神色略微有些僵硬,脑海中什么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抓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独留下满腔的迷茫与压抑沉闷。 挡在京墨周围的亲卫还想上前,却被京墨挥退,呢喃一般重复着“丹素”两个字,痴痴开口:“你……认得我?” 丹素不答反问:“那你认得我吗?” 夜未央,军营里盔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却从未止息,中军帐前却静的诡异。 半晌,京墨终于还是迷茫了,“我,该认得你吗?” 丹素搁置在身前的手有些轻微颤抖,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回答是,亦或不是。 越过京墨,丹素瞥见不远处副将脸上难以理解的表情,似是叹了一口气,轻扯着嘴角道:“你伤到脑子了?” 京墨拧着眉却一脸茫然,身后的亲卫自然当丹素是骂人,立时拔刀出鞘。 “阶下囚!你说什么?” 祝余这时也瞧出京墨不对劲,看了眼自家姑娘,又转向京墨,温声道:“王爷莫怪,我家主子的意思是,王爷在前线行军打仗可是伤到头部,这才导致记忆模糊……或者说,忘了一些东西。” 京墨眸子里的冷峻有几分松动,却还是露出显而易见的戒备:“本王身为一方主将,阵前受伤在所难免,你怎知本王有无伤到头部?” 言外之意便是,你二人怕不是奸细前来探听北盛主将的伤势。 丹素一时无语,第一次觉着京墨人长的好看,脑子却不好使。 丹素不说话,祝余也不敢轻易回答。 一时静默无声。 在京墨那边看来,却像是两人的阴谋被戳破,不知该如何狡辩,就算是默认了两人的奸细身份。 岑平见势上前,道:“王爷,这二人身份不明,还异常执着于您的伤情,此间怕是有古怪,不如让属下带下去审一审……” 京墨思忖着点头,无意间撞上丹素的眼神有片刻迟疑,却也只是片刻,而后敛着眉错开,此前懒散温柔的声音带着冷意:“带下去吧。” 丹素嘴角始终勾着,堪堪转身之际轻笑出声:“王爷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后几个字说的很轻,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隔着卫兵瞥见将要转身的天青色衣角微顿……丹素知道,京墨听见了。 任凭被绑着双手带来带去,丹素和祝余二人皆顺从,自离了中军营帐便沉默着。 七拐八绕,敢在天透亮之前两人被带到一顶帐子中,看守的士兵连带着缰绳将人往房内粗鲁一甩,转头便出了营帐。 “主子……”祝余犹豫着轻声叫了丹素,扭头却见丹素指尖拎着本应系在腕间松松垮垮的绳子四处看。 “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走了十几天,睡会儿吧。” 丹素说着就索性躺在角落里的干草铺盖上休息。嘴里叼着根干草,凤眸里的慵懒如常,眼皮下一刻便重重闭上,好像累极。 祝余见状,走到靠近营帐进出口的角落躺下,摆脱绳子束缚的右手按在腰间短刀上。 听着外面不停歇的走动声,丹素的眼帘缓缓掀开,眸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困倦的样子。 关押看守的营帐距离中军和前军约莫几百米,丹素留意到周围地势较平坦,大抵是在主营帐的后方。 按照排兵布阵的惯例,粮草储备在全军中后方,既方便行军,又方便看守。 眼下平坦的地势,应该就是粮草储备的良地。 这样一来,少不了重兵把守,将看押待审的可疑人放到这里,在兵力稀缺之时也算是一举两得。 可是,将可能的奸细同粮草放在一起,也有不可避免的弊端——若是犯人趁机逃脱,且冲着毁坏粮草去,就有了极大的便利……等于是将全军的咽喉放在了未开刃的长刀上。 第156章 兵马未动1 京墨行军打仗也是颇有经验的,肯定比她这个只看了几天兵书的人强的多。 这样冒险的布局,丹素几乎可以肯定其中有她没想到的可能。 若是以前的京墨,丹素还能猜个一二。可眼下……她同京墨,大约是陌生人。 ** 两天一夜,帐子里安静得不像是住了人,且不说一日三餐,就连一口多余的水都见不着。 等到第三天中午,丹素饿的实在是睡都睡不着,直愣愣闯到帐子前质问:“不是要审吗?连口水都不给喝,饿死我们你审天王老子去?” 看守的士兵大概也没想到前两日安分守己的嫌犯竟敢到他面前吵闹,一时气红了脸,刚想勒令说认清自己的身份,只是话刚出口,就被喧嚣吵闹声压下。 越过守卫,丹素瞧见远处攒动的人头和繁乱的兵马,双手抱臂倚在扎帐篷的桅杆上,看热闹。 看守的士兵也没工夫管丹素要干什么,甚至不曾注意到原先绑在丹素手上的绳子早已不见,转身拉住一个迷乱的士兵问情况。 那士兵许是吓怕了,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丹素轻敛着眉,问:“你们的粮草还够几天?” 守卫终于想起来还有但是这号“奸细”在外,也顾不得一手扯着过往士兵的袖子,只来得及转身吆喝让丹素老实点。 对上视线,守卫这才发觉丹素已经挣脱了绳子的束缚,两手空空。 丹素嗤笑一声,开解一般:“别看了,要跑我早跑了。” 守卫哑然,被拉住的士兵趁他不注意,强拽过袖子急匆匆跑了。 “你看,这才是跑一个。” 不知是不是丹素事不关己的样子惹恼了那守卫,竟回身一把拽住丹素的胳膊,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哪料丹素不答反问,一双凤眸的视线从远处收回,似笑非笑盯着守卫:“你呢?除却守卫的假身份你又是什么人?” 守卫一惊,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转而便是深不见底的狠戾:“找死!”说着就要抬手拔剑。 赶在守卫出手前,丹素淡淡出声阻止道:“我现在没力气跟你打,不想全军覆没就让京墨来见我。” 忽视守卫眼中的疑惑,丹素转身回了营帐。 门帘开合间,守卫瞧见丹素又躺回了原先她睡的角落,自此帐内再无动静。 踯躅再三,守卫从附近叫过来一个后卫军,交代几句便打发他快去,自己却依然坚守在此不曾挪动半分。 丹素注意到帐前的动静,心中的猜测落了地。 不多时,帐帘微动,祝余在丹素身后出声提醒:“主子,送饭的来了。” 不等丹素开口问,送饭的兵士便道:“战场缺粮少吃,只有这些干粮充饥,委屈公子将就一下。” 语气算不上恭敬,却俨然已经不是前几日被关押时的囚犯态度了。 祝余道过谢让人下去,丹素起身扫了眼,干馕饼和野菜。 祝余迟疑地看着手上的上等干粮,“主子,这……吃吗?” 丹素随手拿起一块干饼,坐在草垛山,“吃!填饱肚子的东西,有的吃就行。” 祝余不是没见过这样凑合的吃食,只是没想到丹素竟然毫不介怀地接受了,有些讶然。不过一想到此前姑娘是跟在红姨身边,什么没见过?于是也就释怀了。 囊饼入口,干巴巴没有什么味道,涩涩的还有些拉嗓子。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说话,三天粮水未进,确实也饥饿疲惫到懒得多说什么。 京墨到时,见到的就是面容白皙娇嫩却穿着粗布的二人对坐着安静吃馕饼,下意识笃定他二人浑身的气度与其穿着打扮和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丹素瞥见帐子的动静,抬眼瞧了一瞬就收回目光,悠悠然道:“王爷竟然真信我的话,不怕会失望吗?” 京墨凝眸盯着丹素,有片刻失神。分明丹素只是随口一说的语气,他却莫名听出了生气和埋怨的意味…… 不见回答,丹素丢下手中的馕饼看了京墨一眼,把嘴里咀嚼的饼子咽下,凤眸里的情绪意味不明:“哟,石统领也来啦,没想到我还挺大的面啊——” 跟在京墨身后的石景心口一颤,自打瞧了丹素和祝余一瞬后张皇的眼神便无处安放,拱手道:“石景见过丹素姑娘,祝余姑娘。” 京墨闻言,心中登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里空了一个角落。 石景都认得的人,他不可能不认识。 可眼下,他却真真的,想不起来眼前女扮男装的女子是谁、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和过往。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王爷就当我和你刚认识也是一样的。” 丹素不经意扫过京墨眉间的细纹,那方镌刻着一丝痛苦,心底漾着苦涩。 祝余拉着石景退出门外,丹素抿了口皮囊里的水,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王爷请坐。” 京墨全程紧盯着丹素,仿佛要从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窥得一丝端倪,却不得不发现,她再也不曾露出三日前初见时那般的悲痛和神伤。 就好像,他们真的刚认识。 “王爷不想知道我为何在军情危急的时候还找你过来吗?” 京墨收回目光,温润的声音半带审视不答反问道:“听说姑娘有破敌之法?” 丹素眉尖微挑,似是很惊讶:“王爷竟信我一个黄毛丫头,是药石无医最后死马当活马医么?” 京墨听来却好像不赞成,温润的声音道:“医好之前,死马活马难辨。” 丹素嗯了声,嘴角勾着,不自觉想着这番话倒像是之前的京墨能辩白出口的,可眼前的京墨说来也不算违和。 “王爷带地形图来了吗?” 京墨应了一声,甚至为自己下意识同步掏地图的动作意外,桃花眼微微垂着,将身上的简图铺展开,细长的指节按在地图两侧,一手指给丹素:“我们在此处。” 丹素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捡了根木棍,轻轻在地图上敲着,凤眸中最初的情绪已然不见,而是被认真的神色充满。 第157章 兵马未动(2) “岖川地势险峻,险就险在西侧的断崖和南边的极乐峰。” 丹素控着树枝,划了个方向:“若是行军,必要走中间的窄道。不难猜出,王爷的大军应大多守在极乐峰西侧,占据高地优势。” “这样虽有优势,可也有劣势。王爷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怕磕了碰了吗?” 不等京墨答,丹素接着道,“再有就是,狗急了也会跳墙,若越军不走窄道,直接从南面或是西侧上山,王爷当如何?” 京墨不语,丹素所言确实是潜在的大患——当初他部军时因为军力不足有诸多考量,而下达最后决定就是保守赌一个全身而退的策略。 “姑娘所言,也只是假设。”京墨沉吟片刻,盯着丹素的一双桃花眼尽显温润柔和,若不细看,怕是能轻易忽视眸底的探究和防备。 丹素丢了树枝,抱着臂,悠悠然开口:“王爷想说,南面险峻,越军上不来;就算越军有意想尝试一番,也定然会因为毫无遮挡的悬崖峭壁而放弃。而西面断崖连绵数十里,更没有落脚之处,遑论攀援而上,对吗?” 京墨一副审视,不言。 丹素懒得弯腰捡另一根树枝,径直用纤纤玉指点在地形图上:“若我说这里,巧夺天工留了一处缺漏,妇孺老妪都能上呢?” 顺着丹素的指尖看去,京墨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一紧。 丹素所说的地方位于西崖正中,往东不远正是盛军驻扎大营,也是京墨自以为进可攻退可守的防御宝地。 “姑娘所说的通天之路,当真?”半信半疑的语气在丹素意料之中。 “真与不真,王爷派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对视,皆是毫不退让。 从前的玩笑与轻松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褪去了红袍宽氅、以天青色为惯常,一个脱下了天青素群、黑衣长衫做大方。 半晌,京墨先挪开目光,叫石景进来备饭。 丹素蓦地想起红姨说过的一句话:若两人对视,目光先移开的那位最是深情。 身下长衫胡乱撩起,丹素如男子一般大喇喇坐在长凳上,眯着双凤眸瞧京墨正儿八经交待办事的样子,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与此前的吊儿郎当相差甚远,活脱脱一个“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战神将军。 京墨转身之际,丹素及时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叼着根枯草。 “王爷还有事?”丹素状似无意地撞上京墨的打量,眉梢上扬。 京墨面色难以察觉地有片刻僵硬,刹那间便恢复如常,“军营中多有不便,姑娘还是在帐内好生待着为好。” 变相的囚禁看管而已。 丹素无所谓的点头应下,京墨转身便同石景出了帐子。 …… 晚间,丹素眼看着又是一顿的馕饼兑水,不由得开口问了句送饭的:“还有旁的吃么?” 送饭的士兵约莫也是吃的不耐烦,听丹素一问有些气急败坏:“后方有多少人连这一口都吃不上,你区区蝼蚁囚徒,还敢嫌弃?哼,不想吃就别吃了!”说完,竟端着干粮转身离开了。 “主子,这……”祝余一时哑然。 丹素轻笑出声,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祝余看着这一幕,也难得埋怨一句:“军中缺粮,又不是我们造成的,就问一句而已,他冲着我们发什么脾气?” 丹素起身躺回草垛上,应道:“战事僵持数月,从去年打到今年。前方缺吃少穿却还秉持着寸土不让之初心,后方却不见得有人怜惜他们的保护、问一声饥暖,他们有点气恼是应该的。” 祝余收拾了吃食,道:“可也不该对着咱们乱发脾气。” “乱世之下,恐怕人人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一句无心的话,仿佛意有所指。 祝余一时间噤了声。 帐外正要拨动帘子的手蓦地一顿,不过片刻,恢复如常。 烛火跳动,闪烁着高大直挺的身影,映在丹素的后背上,笼出一片安谧夜色。 “看样子,王爷派去查的人已经回来了?” 丹素刚躺下,忖了片刻还是悠悠然起身,盘腿随意坐着。 几缕青丝从耳间洒下,连日都未曾打理过的衣服松松垮垮,袖口和衣摆都有些发皱。丹素整个人坐在乱糟糟的草垛堆里,也自带雍容。 从进帐起,京墨一双桃花眼盯着丹素就没离开过,烛火在他眼底也随着帐帘起落晃动不止。 “你是什么人?又怎么知道那里有一条暗道?” 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质问,对着眼前这人,丹素却还是下意识觉着这话不该由他问出口。 以前的京墨,纵使内心明白她有太多不可言多的秘密,也从不会问她。 丹素不过怔愣片刻,眉眼间浮现一抹淡淡的忧伤,但只消片刻便恢复如常,照着京墨公事公办的样子答。 “古言坐贾行商,我一介商旅之人,踏遍千山万水做生意,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一些。” 京墨半带审视,半是惊讶:“你是商人?来此处又是为何?” 望着京墨不解的神色,丹素这才记起,两人本素不相识、他哪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轻笑出声,丹素坦然道:“不如趁此机会与王爷说个明白,也省的王爷猜来猜去,干费了脑子也想不起什么。” “我本是姑苏商女,因家中变故北上圣都讨债,途中曾蒙王爷数次相救,感激在心——不日前闻王爷有难,此行特来想帮。” 单薄的寥寥数语,砸进京墨耳中却蓦地有一股沉重的力量,滑落、压在他心口,让他有些喘息不上来。 乱如风,一想抓就散的一干二净。 乌黑的发早已不是松松垮垮挽在脑后的模样,天青色的里衣也不是火红炽热的外袍,一行一立,却还隐约可见当初模样。 京墨从帐中出来时,脚步有些虚浮。 石景见状紧跟其后,却默然无语,直至京墨突然停下,他才堪堪停住脚步。 “那女子所言,可是真的?” 急切的语气里,带着京墨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期待。 第158章 兵马未动3 石景怔住,他确实没想到京墨这么问,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在京墨不耐烦的眼神中答:“王爷与丹素姑娘的相识,属下不知。” 桃花眼中的微光黯然两分。 “但属下敢肯定,王爷与丹素姑娘的关系,此前是极好的。” 听至此,京墨虽是敛着眉,心尖处却悄悄松了一口气:“为何这么说?” 石景回忆着道:“王爷受伤忘记了,属下还记得。以前在圣都的时候,您从来都是春风馆、王府两头跑;可认识丹素姑娘以后,人不是赖在楼外楼、就是堵在去春风馆和茶楼的路上,反正只要属下找不着您,您就铁定和丹素姑娘在一道儿!” “还有属下陪您和丹素姑娘几人南下,为丹素姑娘的姐姐寻医问药,路途艰险不说,您还大费周章沿途打点,哪怕在泉山深处取药也是亲力亲为……” 眼见着京墨眉越敛越深,石景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但还是紧闭眼睛大着胆子道:“总之一句话,您结识丹素姑娘以后,几乎天天赖跟人家在一块儿,就算晚上回王府、第二天被皇上叫着上朝也高兴的不得了!” 京墨虽然失了一段记忆,但却有身体和灵魂深处的本能:讨厌皇宫,讨厌皇子王爷的身份。 所以他对王府和皇宫都有一种莫名的厌恶。 可石景竟然说他高兴去上朝……盎然有趣的好像是别人的经历,与他无半点干系,除了眼前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侍卫,京墨再找不出什么合理可信之处,由是心里纵使有一分异样也早已消散的不见了痕迹。 “且不说这些是不是真的,纵使是真的,那也不过是本王记不得的陈年旧事,一丝一缕都毫无意义,莫要再提了。” 一时间,石景噤声。 京墨则转身阔步离去,像是急切地想摆脱什么东西,毫无拖泥带水之色。 不远处,祝余却将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回到帐内与丹素完整复述了一通,末了换来丹素风轻云淡的一句:“既是陈年旧事,索性就都忘了吧。” …… 一连几日,丹素都不曾出过帐子,也不见京墨再出现过,甚至连整支军队的风吹草动都甚少听闻。 迟来的暖春未能孵化寒意,反倒是催生出零零洒洒的雪花,悠悠然下个不停。 后军缓缓向南移动,与中军汇合,驻扎地距前军也不过几百米。 趁着行军走动的工夫,祝余将四周的情形探听清楚,悄声同丹素汇报。 南越似乎在寻找一个时机,借着粮草优势却也是耗着北盛,而此次北盛大军搬离原始营地往南移,也证实了盛军处在弹尽粮绝之末。 “姑娘,六王爷应该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吧?会不会是个幌子?” 丹素想也不想随口道:“万一就是他沉不住气呢?” 祝余下意识便想道,六王爷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可又不由得想起上次丹素反问她:你又不了解他,怎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祝余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始终琢磨不透丹素如今为何还要留在营地里,吃穿用度都是抠搜得不像样子——既然消息已经带到,她们确实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可丹素却说:“他陪我南下走这一遭,我总要看他活着北上才是。” “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六王爷了啊,姑娘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 丹素淡笑道:“欠别人的总归不好受,这一次算是连本带息还清,还清了才不委屈。” 雪花越飘越大,到后来竟成了洋洋洒洒的雪茹子,堆叠在悬崖峭壁之巅。 冰冻不及三尺,却有三尺之寒凉。 许是石景考虑到两个姑娘身寒,给她们二人帐内供应的干柴烈火不断,比账外暖和了不少。 一日,丹素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消息,京墨计划连夜攻下山,杀南越一个措手不及,全军整发,就等中军帐中一声号令。 当晚北盛营内,一抹雪白的身影在其中轻巧穿梭,闪烁的火光微微跳动,落在营帐上的影子也以极快的速度掠过。 “好,那就这样定。今夜子时急行军,右翼军先行,中军随后,左翼收尾,以山石为号令,都不得有误!” “是!”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浑厚有力,带着渴望和期待,一道清丽悦耳,带着焦急和严肃。 众人随着声音往帐口看去,丹素已经三拳两脚挣脱了守卫的束缚,阔步往帐内走。 好看的凤眸难得波动起来,荡着微光。 “你是何人?敢擅闯中军帐!” “怕不是南越的奸细?来啊,拖下去严加审问!” 京墨未出声,下首的将领先嚎起来。 丹素看白痴一样的眼神,不遮掩,一字一句反问道:“奸细能自己跑到这儿被你审吗?但凡你们这点人动动脑子,也不至于被困在这儿,全指着他一个人扛大局。” “你——” 做武将的,最见不得别人戳他没文化的短处,气赳赳就要拔刀相向。 “慢着,不妨等这位姑娘把话说完。” 京墨抬手拦住,说话间眼神却是看向丹素。 “军妓?”京墨话一落,众人才瞧清楚这弱小的身子骨里,是个娇滴滴的女子。 姑娘?他不说没人知道她是女子。 丹素将窃窃私语听在耳中,在心里兀自咒骂京墨平白给她添堵——军营里的女子,除却军妓怕是鲜少有了。 “离子时还早,不妨听这位姑娘把话说完。”听见军妓二字,京墨也莫名不舒服,微敛着眉出生打断,示意丹素往下说,“姑娘擅闯议事营帐说不行,怕是已经听见了我们要做什么,出言阻拦是为何?” 丹素往议事的沙盘处走,“你们连夜趁暴雪下山,可敢肯定南越无防备、一击即中?” 京墨沉默不语,所谓出其不意也不过是经验推测。 丹素接着道:“那你们可是有充足的粮草、人马,确保此战南越必溃败而逃?” 京墨微微摇头,恰恰相反,他们粮草兵马均匮乏之至。 第159章 兵马未动4 丹素已经走到沙盘这头,与京墨直直地对视:“那敢问王爷,你拿什么和南越赌一个措手不及、出其不意?” 京墨顿了片刻,道:“不过是借强弩之末,赌一把。” 丹素自顾自道:“无兵无马无粮,王爷这不是赌一个强弩之末,而是上赶着去送死!” “你怎么说话呢?”下首的将领恶狠狠想出手制住丹素,却被她凌冽的目光定住了脚步,动弹不得。 丹素微勾着唇角:“怎么?我说错了?兵力不及别人三分之一,不如别人熟悉地形、适应气候,不是送命还是去送银子么?” “再说了,北盛就这么一个岖川,岖川就这么一支队伍,你们没了,北盛也就没了。到那时,一马平川之地怕是就要改姓喽!” “你们若是真想守住这一方高地,为北盛谋求一线生机,就听我一句劝,雪停之前什么都不要做!” 下首的副将虽然恼怒,却从寥寥几句中明晰了形势,或低下头窃窃私语、或期待的望着京墨,渴望曾经的战神能够给他们一个答案。 京墨却是不语,淡淡的目光始终盯着丹素。 丹素回望过去,面色坦然至极。 两人无声对峙。 半晌,终是京墨先开口,下意识将眉峰敛在一处。 “你是怎么知道两方兵力悬殊?” 丹素不在意的耸耸肩:“啊,之前一个故人告诉我的。” 说罢,两人又是半天沉默。 一个在思忖结果,一个在等待答案。 伴着帐子外巡逻队踏过咯吱咯吱的雪声,丹素只觉气氛压抑的要死,于是主动道:“我也是北盛的子民,总不至于想沦为南越的奴隶。” 京墨一副你看我信吗的样子,眸子里赤裸裸的不屑。 丹素耸耸肩,望进京墨的桃花眼,脸上的笑很淡,被戳穿了也满不在意:“我是个商人,你们打打杀杀影响到我赚钱了。” “再说了,我好歹也是北盛人,看着生养自己的土地易主确实有点丧气,如果想帮南越,单坐等着看戏就足够了。” 京墨愣了片刻,而后不由哂笑,竟莫名有些同意丹素的观点,声音也难得温和了几分:“这话才像是有几分真。” 丹素嗤笑一声,懒得回应。 帐内的气氛由此渐渐解封,顶着城欲摧的压力、携着几缕轻松明快,仿佛是日暮间的最后一声号角,昭示着或爆发、或消亡。 京墨遣散下首的大部分将领,只留下几个前卫队和中军副将,踱至丹素面前,语气极尽诚恳:“姑娘说雪停之前不可妄动,那便是……大雪之后另有转机?” 丹素微勾着唇角,不答反问:“王爷信我?” 京墨闻言一顿,不过片刻便接着道:“如姑娘所言,反正也没有更坏的结果,不妨试试看。” 要让他完全相信一个才认识了几天的人,京墨确实不太能做到,但犹豫的那一刻——他才忽的意识到自己已经选择相信丹素,却是想不出丹素帮他的理由。 凤眸里意味不明,丹素素指在沙盘上轻点几处,言简意赅:“大雪封山,雪后可行。” 几位副将面面相觑,京墨盯着丹素指尖所向,不由恍然。 临走时,丹素似不经意间问:“听说前段时间,北盛营外有一人千里而来递了张投名状,人还在吗?” 京墨疑惑地看向石景,石景摇头,表示不知道这回事。 “姑娘来找的可是这位故人?可否告知本王他姓甚名谁、籍贯年纪,本王差人下去找便是。” 丹素一点也不意外,笑意不达眼底:“既然王爷不知道,那就不必了。” 说罢 ,丹素头也不回抬脚离开了,如来时一般匆匆,仿佛在轻薄的雪花之上也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营帐内炭火越烧越少,虽不至于冻的睡不着觉,但炭火的质量确实大打折扣。 祝余将湿润的木柴捡出来,一一码在火炉旁边,借着火焰的温度将湿气祛除,再放在火里烧才熄灭原先的黑烟。 两个姑娘默契地没有一句怨怼,谈笑如常。 寒天大雪的战乱之地,多少人缺吃少穿 她们能安然地住在营帐内衣食无忧,已经算是京墨额外的关照了。 营里先前还能吃上一整块馕饼、和着一丝肉沫的野菜汤,近日端到跟前的却是半块杂干粮和开水。 连日送饭的士兵都不免有些张皇不安,但瞧见两个柔弱的女子面色如常,对着清汤寡水都无一丝埋怨,莫名便有几分惊奇几分心安。 丹素偶尔出去闲逛也不会待太久,每每都大约走到京墨帐外几十米便绕开,站在峭壁上,依稀还能望见山下的褐色营帐。 “天气寒凉、战场凶险,姑娘不如择日归去。” 温润的声音,意外的没有厌恶和排斥,平平无常好像在诉说着风轻云淡。 丹素没转身,抱着的双臂稍紧,依旧双目放空眺望远山,道:“千里迢迢来,未找到故人,自然不敢私自回。” “故人何处,可是上次姑娘问的那位?若是就在这附近,本王可以下令帮你找,姑娘将他的样貌特征告知本王便是。至于姑娘,不如早早归去。军中条件艰苦,不是你这种柔弱女子的久留之地。” 丹素道:“故人嘛——我自己找就够了,不劳烦王爷。至于王爷说的女子不能久居军营一说——” 丹素扭头盯着京墨,似笑非笑的凤眸瞧不出真实情绪,语气倒如寒冰一样冷:“我以为是无稽之谈!” “原以为王爷深明大义、心明眼亮,自然不会同那些土夫子一般迂腐愚昧,没想到连圣都那些不怎么开明的老将军都不如,既是如此,王爷当初问我做甚?后来又为何信我?” 几天不见,这丫头越发伶牙俐齿。 认真,强势,霸道。 京墨回望着丹素,耳边萦绕的清灵话语久久环绕,从初见的焦灼、惊慌,到日前的平静、坦然,再到方才的认真、咄咄逼人。 每一个,都是她。 不在他的记忆,却让他分外熟悉。 京墨甚至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晃了神温声道: 第160章 雪落无声1 “姑娘莫不是误了本王的意思—— 本王是说军营艰苦,姑娘身体薄弱怕是受不住这寒天和清汤素饼,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本王也不好跟姑娘家里交代。” 丹素身上的气焰收了收,还是有几分不爽:“我的家里,要你交代做甚?” 此话一出,京墨沉默不语,丹素登时也觉着有些不对劲。 怎么听……都有点撒气撒娇的意味。 丹素一时有些气恼,怪自己话说上头,什么样式的话都往外说,正色堪堪补充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牢王爷挂怀。至于雪后具体怎么做,我也有自己的打算,王爷行动前差人知会我一声便可。” 说完,丹素便转身离开了。 天空又开始洋洋洒洒飘着雪缛子,呼呼的冷风绕着耳畔,似深夜的呢喃。踏雪而过的痕迹顷刻间便被掩埋,很快消失不见。 两人面朝不同的方向,终是在这大雪天一同白了头。 雪接连下了两日,终于有消停的迹象,可上山下山的路算是彻底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下。若想在这陡峰上有所行动,则必得等雪自然化开一条下山的路。 丹素围坐在炉火旁,闲来无事连眼睛也懒得睁,索性闭目养神,一边听祝余事无巨细的讲述这两日搜找的发现。 “姑娘,要按我看到的数量,那些粮草破了天也撑不过五日。” 听到这里,丹素悠悠然应了一句:“雪可没那么容易化。” 虽然不下雪,天气依旧阴冷,本就是高处不胜寒的山巅之上,雪化的更慢了,在五日内找到一条下山的道显然不现实。 祝余抿唇道:“是啊,而且我们来这么久了,连红姨一丁点消息都没收到。按理说,红姨应该很容易就能找见我们,为什么不露面呢?——姑娘,红姨会不会根本就没来?” 丹素轻轻摇头,肯定道:“不会,她一定在某个角落里躲着。” 当晚,丹素差人给京墨递了封信,军营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粮草就寸步难行,这场仗打了三个月,他们是真的到了极限。 营里的将士大多萎靡不振,又因着寒冷的气候和单薄的战衣,更加丧失了行动的力气,活像被这场战役摧残了千万遍。 那一晚,营地中间突然烧起熊熊烈火,火光照亮了小半个山头。 饥寒交迫的将士们缓缓靠了过来,大多是依着本能靠近温暖。 到最后,整个营地的人都围拢起来,脸上依稀有了血色。 丹素同祝余站在外围,目光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北盛军士,篝火早已化去附近的积雪,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 “丹素姑娘这么做,不怕和我们一起没有退路吗?” 不知何时,京墨已经站在丹素身侧,说话间一双桃花眼盈满了温暖的火光。 丹素道:“从大雪封山的那天之后,王爷认为我还能自己走出去?还是说王爷有自信把我这个弱女子安全送回了无纷争之地?除了和你们共存亡,对我来说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京墨顿了片刻,歪头盯着丹素的侧脸,道:“如果你想,我现在就能送你们出去。” 丹素头也不抬道:“晚了。” 京墨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欲开口问个明白,石景突然来报,说南面的断崖积雪突然倾泻而下、其汹汹之势约莫能掩埋十万大军。 丹素唇角微微勾起,留下一句“夜将尽,王爷该整军下山了”便转身朝着帐子的方向走去,披着毛氅依旧瘦弱的背影镌刻在山脊对面的雪壁上,婆娑跳动。 京墨望着丹素的方向,出神良久,待到石景再次出声提醒时才将目光收回,正色下令:“一刻钟后,整军备战!” 丹素回到帐内,原先取暖的炉火和干柴早已被冰冷取代,干草铺盖也如冰窖一般、暖意消失殆尽。 祝余递上一身夜行衣,再一次确认:“姑娘真不用我跟着?” 丹素接过衣裳,摇头道:“我还有别的事交给你去做。” …… 借着地势,南面的积雪全数从山体滑落,而南越大军为避寒风、全军几乎都宿在南峰峭壁之下。 夜半的雪崩突如其来,没有任何人能事先预料,当有人发现空气中越来越多的冰渣时,雪龙已经在他们头顶飞舞,吞噬淹没之势早已无法规避。 京墨率大军自丹素先前指出的西崖暗道急行军下山,浩浩汤汤形成了一条人字弯。 丹素将身形淹没在大军中,亦是小心谨慎至极。 期间,不断有人从队尾往前走,超越中军逐渐成为前军、进而再被队尾急行的后军超越。 如此一来,行军速度快了不少,无论是前中后军,都能明晰军前发出的任何指令、并立即做出调整。 丹素一时觉得新奇,混在队伍之中却一直不挪动行军位置,险些被认出来。 好在她及时跳到路边的密林中,才和大军错开。 晨光显现,黑夜消退,万籁俱寂,仿若新生。 大军行至山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隐约能望见南面堆积的雪层,厚重的积雪上犹可见白茫茫的一片,从山巅飞泻而下的雪崩并未完全平息。 丹素掩身在队尾,仰头往西侧峰顶望了一眼,眉梢微蹙。 军前的京墨也朝上望了望,一双桃花眼依旧是无波无澜,看不出情绪。 下了山,没有密林的遮掩,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触目可及的所有几乎都毫无保留的暴露在苍穹之下。 第161章 雪落无声2 大军慢慢行进在雪地上,朝着先前南越驻扎的方向,无不是一深一浅踩在雪窝窝里,很快便湿透了半边衣服,一时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汗水。 下了山,丹素就不再跟着队伍走了,而是紧挨着山壁往驻扎地靠拢,既能躲开北盛大军的视线,又能尽可能高的占据有利地势,观望山下的动静。 丹素远望过去,南越驻扎那处一片死寂,像是从未有人涉足一般。 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反常。 先不说南越大军是不是都驻扎在这一处,就算雪崩时所有人都在山脚,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更不可能所有人都来不及逃跑、最终都被大雪淹没。 北盛大军似乎也觉察出不对,从最开始的兴致勃勃已经转为战备状态,连脚下踩雪的声音都轻了很多。 战场上,没有人不是血肉之躯,性命只有一条,没有人不惜命。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战,也是生死决战,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松懈。 北盛前军,带头的将领一脸戒备:“王爷,您说他们会有多少人能活着?” 京墨的神色也很严肃,做了个让后军和中军散开的手势,道:“半夜起袭,又是难以躲避的雪崩,顶多三成。” 南越有四五十万大军,留下三成的兵力也有十几万人。 长龙般的队伍终于行至南崖下,所有人都散开,试图从一片白茫茫中寻找曾有人生活的蛛丝马迹。 寂静,唯有呼啸的冷风毫无遮挡。 丹素远望着,呼呼的声音入耳,竟让她有些不自觉打冷颤。 也不知道祝余那边怎样了,但是一边琢磨着,一边观察着空旷之处京墨那边的动静。 大军搜查完驻地,开始小心翼翼往北边紧挨着山体那处移动。 靠近山边的这一侧,林子还是太密,如果藏人的话,对北盛很不利。 大军凌晨出发,再加上身体疲乏、缺吃少穿,在同等兵力下对战南越未必有什么额外的优势。 然而行军打仗从来没有上天眷顾的幸运。 在北盛大军距离山林越来越近的时候,从林子里突然传出悠久绵长的哨音,丹素拧紧眉头,识别出这是南越特有的哨音。 北盛大军顿时有些乱了分寸,只听得哨音却未见到有人出来,一时人心惶惶不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京墨亦是没有动作,静静地等待哨音结束,周遭再度恢复一片静寂。 丹素摸索着往近处挪动,她也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哨音,只听说过南越的哨子能当临阵交流下令的暗号。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南越的兵力比较分散。因为只有兵力分散,才需要一个穿透力很强的哨音做统一指挥的暗语。 丹素能想到,京墨自然也想到了。 只迟疑片刻,京墨就指挥着众人围成了层层的包围圈,保证四面八方的来物都能抵挡。 一哨音过,刚歇了不过一息,二声三声哨接连响起—— 丹素离得近,清楚的辨别出哨声的方位是面向盛军成包围之势。 京墨紧盯着密密的林子,抬手阻止了进一步往前行的盛军,所有人霎时被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偌大的天地间唯有挂耳的风声招摇过市。 等了将近一刻钟,也不见越军有任何动静,任谁都摸不着头脑。 丹素瞧见京墨召集前卫说了什么,而后撇下众人独自往林子里走。 丹素忖了片刻,抬脚也往那个方向移动。 丹素还未挪到挨近盛军的位置,京墨差一脚踏进密林,林子里突然杀出零零散散的越军,四面八方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迅速张开、收拢,将盛军圈在其中。 丹素定住了脚步,京墨同样在原地拔剑出鞘,两双眸子都死死盯着密林中缓缓走出的紫衣人。 “又见面了,六王爷——”妖娆的身段不输同他对峙的京墨,一对紫瞳中的狠戾和阴冷映入一片苍白。 京墨抿着薄唇,似乎在回忆自己何时见过这位南越世子。 将离一步一步走近,穷兵散将从林中流出之后,其身后还剩百余人。 丹素小心翼翼地挪进些,停在能听清两人说话声音的距离。 “怎么,听说六王爷伤到脑子了,不认得我了吗?”不等京墨回答,将离轻笑一声接着道,“北盛朝的皇帝都快把你卖了,你还这么替他卖命,六王爷扪心自问,他值么?” 京墨眸子中闪过杀意,冷笑道:“倒不如问问你身后那位只知饮酒作乐的南越王,他值么?呵,我竟忘了,世子可是历来不受南越王待见的,便也说不上什么值不值。” 南越王一向多疑,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儿子更是万分忌惮,京墨这么说算是戳中将离的痛处。 果然,将离当即拔刀出窍,直冲京墨面门。 丹素远远望着,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在他们身后,刀剑相撞,错落铿锵的声音响彻云霄,震动在这片积雪之上,就连云稍上的雪花都洋洋洒洒、又落了些许。 嘶喊声、兵器声、痛呼声,重叠、交融。 京墨和将离不相上下,一个用长剑、一个使长刀,招招都对着对方的命脉切,一个不注意便会在冰天雪地里留下永远的一抹红。 风声伴奏,吹响万世太平的天籁。 这场战争持续了太久,久到几乎让人忘记它为什么发生,久到让人麻木冰冷、以至于完全要忘记从前的安乐太平。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战争让血脉不再是骨肉相连,让每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变成活生生的兽。 一切破落、残败、肮脏、丑恶,终要在这场大雪中落下帷幕,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便又可以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就好像熙熙攘攘的喧嚣是生命的本色,所有的冰冷都只是一场残缺的梦。 梦醒时,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第162章 雪落无声3 很多时候,悲伤是没有声音的。 丹素自认是个冷漠自私的人,现在却由衷的希望眼前的兵戈相接、鲜血遍地只是一场繁华落幕的梦。 京墨算的不错,越军现下仅剩两成兵力,可这区区一成也有十几万大军,而十几万大军已经是北盛所能给出的全部兵马。 两相势均力敌,拼的就是一个你死我活。 雪停了之后便是日出,太阳的温热射在雪地上泛着明晃晃的金光,好像要命的寒冷根本不复存在。 打斗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两军均有怠色。但于北盛而言,毕竟是寸土必争的守卫战,士气高涨之下竟然占据了上风,伤亡人数仅为越军的二分之一。 京墨同将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丹素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帮京墨一把,余光忽然瞥见将离背后停放的坐轿有轻微的动作。 先前不曾注意,坐轿里竟还有人。 丹素悄悄潜了过去,绕到坐轿后边,趁轿内人还未下轿之前钻了进去,帷布轻动,叫人分不清是风还是人。 “别动!” 多余的话没有,丹素直接将匕首压在那人喉间,逼迫她端坐好,这才借着外面映照的光瞧清楚眼前人的模样。 “啧,想不到南星公主小小年纪也能跟着上阵杀敌?怎么,到战场上还想着躲在轿子里被人保护吗?”丹素眉梢轻挑,语间带着嘲弄。 被困在轿子里的正是南越公主南星,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早已见惯了杀戮,提刀杀人必然是不怕的,此次被强行压在轿子里也纯属是意外,只是还没来得及等到同将离约好的暗算时辰,就被丹素堵在轿子里无法动作。 “你放肆!本公主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谁说本公主怕了?” 丹素扫了一眼她手边,将匕首压近她喉咙的同一时间就将脚边的铜针收进袖中,将南星的双手压在轿子一侧。 她没猜错的话,这丫头应该是准备去暗算京墨。南越善毒,这丫头既然敢来,身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稀奇古怪的毒物。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半天不见但是动作,南星摸不准丹素想做什么,又没有把握挣脱丹素的束缚,眼看到了和将离约定的时辰,一时有些着急。 丹素腾出一只手从衣服上抽腰带将南星的手紧紧捆在一起,戏谑着:“我能是谁,北盛的兵头子呗——南星公主都成我的俘虏了,我还能干什么?怎样,要不要考虑委身于我捡一条性命?” 南星本想趁丹素取腰带的工夫挣开,可没想到丹素早有防备,反而收的更紧,连脖子上的匕首都又深了两分,压出几颗豆大的血珠子。 “公主还是别想着跑了,我这匕首可没轻重,要是不小心把喉咙割破了可不负责!”丹素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眼神活脱脱的有流氓地痞的风范,从前的京墨倒被她学去几分精髓。 “还得劳烦公主把衣服脱了。” 南星浑身僵住,没想到丹素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外面的厮杀声兵器声不绝于耳,他竟然要她脱衣服。 对上南星难以置信誓死不从的目光,丹素嗤笑一声,转而道:“我忘记公主刚被我绑起来,既然公主不方便,那我不介意代劳,只是麻烦公主配合一下。” 说着,丹素没拿匕首的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南星胸前,因气愤而起伏的胸口异常明显。南星手脚都不能动作,便恶狠狠地瞪着丹素,仿佛只要丹素敢有什么举动便同她拼个鱼死网破。 南越民风开放穿衣大胆,南星身上总共也没几件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肤成冷白色,比积雪还白上三分。 丹素也倒没有真把这丫头的衣服脱下来,只是上下随意检查了一遍,确保她身上没藏什么暗器。 最终摸出来七八种毒和鞋底藏的各种暗器,丹素干脆将南星的鞋扒了扔到一边。 身上藏的毒和暗器都被搜走,南星这才意识到是被丹素调戏了,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又恼又恨:“你绑着我算什么本事?有种把本公主放了,跟我真刀真枪分个输赢!” 丹素却悠悠然在南星对面坐下,将人压在轿壁上,笑道:“小公主还是太天真,战场上哪分什么种不种、本事不本事的?赢了就是赢了,输就是输。”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丹素彼时一身男装,外表看与普通北盛兵士并无二致,只是一袭青丝没有如将士一般藏在头盔之下,而是随随便便挽在脑后,以至于将那张白净的脸衬托得愈加秀丽、带着七八分的英气。 丹素唇角轻轻勾起,英气未满而剩余的两三分气质被痞气填满,“公主真想知道?知道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哦。” 南星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因为丹素这句话忍不住发抖,一双眼睛里的怨恨似要溢出来,却在将要流出眼角的时候拼命抑制住。 丹素将搜出来所有的毒收在身上,状似无意道:“你和将离约好了在暗中用毒?可有什么忌讳?” 南星先是惊诧地望着丹素,而后紧抿着唇瓣,强制自己避开了丹素探究的目光。 “啊被我猜对了,那我问你,将离身上有毒吗?这附近可还有什么暗中布下的陷阱?” 南星一动不动,仿若没有听见丹素的声音。 丹素撩开帘子往外扫了一眼,便也不急,大喇喇坐在南星对面等着她开口:“我听说南星公主和将离世子并非一母同胞,但关系要好得好像一个母胎里生出来的——” 丹素故意停顿,时刻留意着南星脸上的神色,接着道:“将离世子的母亲早亡,公主的母亲却健在并且最终坐上了王后的位子,你猜将离他会不会怨恨你和你母亲?” “你胡说,将离哥哥才不会——”南星终于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对上丹素戏谑的目光才意识到这是陷阱,于是立马噤了声,将脸别向一边。 见状丹素轻笑出声,却没想放弃挑拨离间:“将离的母妃本来是王后,现在却变成了你的母亲,就连南越王给他的关爱也是因为你和你母亲,反而将他的发妻忘的一干二净,若你是将离,你会怎样?” “是死乞白赖渴求别人一丁点施舍,还是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日后手刃那些对不起他的人?” 第163章 雪落无声4 “我知道你在故意挑拨我和哥哥的关系,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到底是年轻不懂事,丹素突然有点明白了当初红姨教导她的苦心。 “我是不是撒谎骗你,你自己想一想不就知道了——” 丹素故意拖长尾音,面上满不在意:“反正若是我,日日面对鸠占鹊巢的仇人,恨不得将那些占了我和亲生母亲位置的人踩到脚底,却还是要腆着脸凑过去叫一声母亲、叫一句妹妹,想想就恶心得我睡不着觉,你说我会不会恨?你猜我的恨——会持续多久?” 南星听的一愣一愣的,迷离的双眸似在回忆,几乎是下意识跟随丹素的描述在自己的记忆力搜寻将离忍辱负重的证据。 丹素微勾着唇,在南星发愣的空隙里已经将她的毒和暗器都收进袖间,而后确认她不再具有什么威胁性,趁其不备将她砍晕、放倒在软轿里。 轻勾轿帘,旷野的厮杀不绝于耳,滚烫的血淋漓着染红了这片雪地,同洁净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 丹素透过微微的缝隙瞧见不远处的京墨和将离还在纠缠,一招一式间将离逐渐占据下风,由是招式间有些着急,又有非同寻常的狠意。 两人仿佛不知疲倦,但都敞亮着没有用一分暗器,或是说将离想用暗器但身上却凑巧没有…… 丹素从软轿中闪身而出,带着昏迷的南星落在所能望见的最高处,离开前故意往将离眼前闪了一下,以确保将离看清楚自己的后招已经被撞破被挟持。 丹素明晃晃瞧见将离百年难得一变的脸上透露出不满,分心之余招式更加错乱,被京墨乘得机会击败数步。 杀人不过诛心,上兵伐谋,南星的作用可不仅仅这么简单。 战场上号旗手占据高低,指挥着一方兵马进退之势,丹素所在的地方恰好距离南越的号旗手仅几步之遥。 假传谕令、以公主性命相逼,最后以家国大义、百姓流离之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丹素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威逼利诱号旗手叫停。 期间南星苏醒过一次,还未弄清楚境况就被丹素当着号旗手的面砍晕过去,一面还忍不住挑衅:“怎么,你也想试试么?” 号旗手对上丹素似笑非笑的眸子,好像他已经成为了丹素眼中的死人,想要当即点头应下,可南越军的教养不允许他屈服。 丹素也不强人所难,颇善解人意道:“你不会以为我不会打旗所以才叫你过来的吧?其实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两军交战,受伤的是多少无辜百姓,不如偃旗息鼓、大家各退一步。” 号旗手有所动摇,但到底还是没有应声。 丹素继续煽风点火:“你以为南越胜了就是天下太平么?笑话,天下又不是越王和盛帝一家的天下,凭什么两个上位者的话就要以千千万万百姓的生命作为牺牲?” “更何况你也有亲人不是吗?你的亲人还等着你回家团聚,而不是等来你为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战死沙场的消息——更何况,就算你听了我的,也只是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从之。” 第164章 穷寇莫追 号旗手似有动摇,这场战争持续了太久,他们也不过是麻木地听从号令,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而战。 冰天雪地里,丹素背对日光,居高临下睨着南越号旗手,循循善诱:“你猜将离世子打赢的把握有几成?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一刻钟之内,将离不能赢了六王爷,你就号旗撤军;如果他赢了,我就把你们家公主还你,怎么样?” 号旗手犹疑,丹素接着道:“反正这么打下去也证明不了什么,北盛的天堑你们还是无法越过,伤敌一千自损两千,属实不太划算。不如就此作罢,回去整顿兵马休养生息,天下太平安居乐业,不好吗?” “可……北盛会放过我们吗?” 丹素直言:“不会。” 号旗手恼羞成怒:“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丹素瞥他一眼,一脸嫌弃:“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做一个号旗手吗?” 号旗手眼中戒备,听不明白丹素的意思。 “因为你没有脑子!” 士可杀不可辱,号旗手面上显出杀意:“你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丹素拂过指尖微凉的落雪,号旗手防备不及,被雪团击退一步:“你着什么急,我话还没有说完。” 崖下是怒吼厮杀,鲜血混着白雪铺天盖地。 “三成兵力,弹尽粮绝,人心惶惶,你觉得南越还有什么理由再打下去?” 号旗手不语,丹素也没想让他回答,接着道:“若我是将军,早在这场大雪到来之前就撤军回到南越边境,待到冰雪消退草长莺飞之时再全力猛攻,所有兵马直冲圣都,何愁这一道关口久攻不下!” “你们败,就败在太心急了。” 号旗手一脸震惊,这打法颇为大胆,但仔细想来,不失为一条良策。这样一来,他们不必驻扎在岖川脚下苦等近百日,更不必因为大雪压境死伤无数…… 只可惜,此等良将未曾生在南越。 丹素勾唇轻笑:“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南越人,不可能跑到南越为你们南越王卖命。我只是看你并非愚钝,大发善心给你指条明路罢了,走不走随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丹素道:“你可以不相信啊,我也没逼着你相信。无论南越全军覆没血流成河,还是狼狈逃窜无功而返,对北盛而言,没什么差别。” 越过号旗手,丹素望见了一马平川的荒芜,眸子里染了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只是前者杀戮无数,徒留白骨森森罢了。” 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愿意生活在兵荒马乱之中,统治者一念,苦的是苍生。 丹素似乎理解了当年白问苍严守边疆的苦心,他不是害怕打仗,只是怕无辜百姓因此遭殃。 十二年前尚且有人能明白他的苦心,北盛同西疆相安无事近二十年。 十二年后,便如此民不聊生。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京墨同将离胜负已分。 号旗手被丹素冷冽的目光扫过,很识趣地挥动令旗,撤军。 兵书云,穷寇莫追。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步步紧逼反倒不是上策。 京墨擒住将离,才注意到丹素立在高崖之上,脚边匍匐着一团花里胡哨的布料,身下数万南越兵缓缓退去。 “姑娘,红姨托我将这个转交给你。” 祝余已经回来,立在丹素身侧,递给她一条帕子,上书:北犯边,西可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