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洁西毒/唱情歌的少年请别忧伤》 第1页 [现代情感] 《东洁西毒/唱情歌的少年请别忧伤》作者:居尼尔斯【完结】 你的人生中有没有过措手不及的意外? 他们有。 三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爱情,一段纠缠的人生 这个故事会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辣辣的。 各种滋味都有。 大家要耐心的,耐心的,陪着它一起长大哟。 内容标籤: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简小从 ┃ 配角:何忘川沈自横 ┃ 其它:居尼尔斯嘻嘻哈哈 第一场 十点半。 学生工作处的迎新生安排大会终于开完,简小从呵欠连天的摸着夜色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很不幸的,食堂的大门关得很紧,于是简小从不得不撇撇嘴在宿舍附近的西饼屋买了一个大面包,边啃边朝教职工宿舍走去。 她的宿舍在二楼,抬头就可以看见她摆着仙人掌的小阳台。像往常一样立在楼下仰望自己的房间,简小从突然惊讶的发现西面——她隔壁的那间房子里——居然亮着灯。 带着厚重的好奇心上楼,简小从又大口啃过面包,遗憾的是,到了二楼,她看见的是仍旧像往常一样紧闭着的门。为了确定里面有人与否,简小从小心的把耳朵贴向门背…… 继续遗憾,她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再啃过一口面包,简小从暗嘆自己无聊 转身回自己宿舍前,她决定再看最后一眼,只一眼就走。然而,也就是在这最后一眼过后,教职工宿舍老式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鹅黄色的光从简小从的眼前腾起,然后,低着头的她看见了一双黑色的拖鞋以及黑色拖鞋里藏着的脚,脚趾头长得挺好看;再稍稍往上,是一条黑色的休闲西裤,裹着一条精瘦的腿;目光继续上移,是一件蓝色的胸前有卡通图案的t恤衫,再往上…… 简小从呆了,一口面包还堵在嘴里忘了咀嚼和吞咽。 那是一张,绝对叫人发呆五秒以上的脸,男人的脸。 触到简小从的目光,房里的男人皱了皱眉,这皱眉皱得明显,倒是瞬间把简小从皱醒了,掩住嘴巴飞快地吞下嘴里那口面包之后,她礼貌的问,「请问,你住这里么?」 「有事?」男人不悦的反问。 诧异于这个回答,简小从尴尬的笑了笑,「抱歉,是这样的,前几天邮差把你的很多信放在了我这里,我一直帮你收着……你回来了,那些信,也可以物归原主了。」 听完简小从的解释,男人的表情总算由防备舒缓成正常,微冷的唇角也恢復到礼貌的弧度,「麻烦了。」 刻意忽略掉声音的魅力,想着这男人刚才那样排斥自己肯定是把自己当花痴了,简小从嗫嚅着握着面包转身。她真的只是个单纯的……传信人。 上周邮差把信给她的时候,她记得那捆信里大多数信都是国外的邮戳,而且基本都是法文的。那时她还以为对面住了个外国人,原来,是个中国人。 掏钥匙开门取了信,简小从搬了两次才搬完所有的信件,拍了拍手准备回屋的时候,对门的男人突然问,「你住对面?」 简小从转头,漾起一波笑容,「是的,才搬过来没多久,我是这届08级绘画班的辅导员,我叫简小从。」边说着,简小从边礼貌伸手。 「沈自横。」 两手交握。 c大开学的时候,简小从开始从一些不同的人嘴里知道关于沈自横的消息。 新生通知大会上,简小从目所能及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戴上厚重的眼镜之后她才算看清楚了讲台下那一张张叽叽喳喳欢喜雀跃的脸,她有些感慨,几年前她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奇和冲动呢。 作完例行的通知后,有三个打扮入时的女生上来围住了她,「简老师,我们有问题想问你。」 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简小从讶于新生们的求知慾,面上挂上温和的笑容,「有什么问题?」 「新生课表什么时候发?」 「教务处还没安排完吧……估计要等你们军训以后才会安排好,不用急,到时候我会发通知给班长的。」简小从心中满是欣慰:哎,这帮孩子都快等不及上学了。 三个女生中有两个女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其中一位看起来就很大胆的女生直接问,「简老师,您认识沈自横沈老师么?」 简小从惊住了,略略思忖了一下,眼前不禁浮现那张在暖光下极好看的脸,她算是明白:这仨可能是奔着帅老师来的。考虑了一下影响,她委婉地回答,「我和你们一样新,所以,对你们的任课老师……目前还不是很熟悉。」 三个女生悻悻离去,不,简小从惊讶的发现,教室门口还站了一群悻悻离去的女生。 嘴角漾笑,简小从在心里想:帅哥、花痴,这两个意象总是与少女分不开的。年轻时每个女生都有过这样那样的公主梦、灰姑娘梦,渴望一段轰轰烈烈不平凡的爱情。真正谈过恋爱,找到一个会牵着自己的手过马路,会在天冷天热提醒自己添衣减衣的人之后,所谓王子,便会变成一个柴米油盐相濡以沫的恋人。 于是最后,简小从干脆承认:自己真的已经不再是少女了。 开完新生大会之后,简小从去研究生院领了自己的课表,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泡面和火腿肠,打算过一星期速食的日子。在宿舍楼下突然接到何忘川的电话,上了楼之后她不得不在宿舍门口放下大包小包,接起电话。 第2页 「二十号c城会降温,提醒你多穿衣服注意防寒。」刚接通,何忘川温和的声音就从手机里传来。 简小从笑了笑,边用脑袋和肩膀夹住电话,边艰难地从牛仔裤口袋里大力掏钥匙,「知道了。」 「别老吃泡面和火腿,没有营养,我在网上查了一下,c大二食堂的伙食最好。」何忘川在电话那边一边紧紧盯着自己电脑的屏幕,一边拧眉安排简小从的生活起居。 「喂,我哪有吃泡面和火腿?我最近大鱼大肉吃得很好。」诧于何忘川惊人的「千里眼」,简小从刚从裤子口袋里辛苦掏出的钥匙又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地上摆了两只装满泡面的袋子,简小从一边应付着电话里的何忘川,一边在购物袋里翻找着钥匙。 「国庆节我们就能见面了。」何忘川声音里流露出无比的期待和喜悦。与此同时,简小从的眼睛里却突然出现一只陌生的勾着她家钥匙的手,她蹲在地上顺着手的方向抬头,迎上的是一手闲插在灰色休闲裤口袋里穿白t恤的沈自横。大概是碍于简小从还在打电话,他礼貌地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歪了歪头,示意简小从接钥匙。 愣了半天的简小从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接过钥匙的时候点头表示了谢谢,又继续应付何忘川的攻势去了。沈自横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目光掠过地上满满的两袋东西后,忽然无声地弯起唇角,转了身朝自己屋子里走去。 终于打开了宿舍的门后,何忘川的电话也总算是挂了。一个人在外生活了近一个月,简小从觉得独立其实也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艰难,除了要自己手洗衣服常常让她感到烦恼之外,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其实还是让她很满意的。 日子总是过着过着就开始不太平的。 这天中午,简小从刚下完文学理论课就被艺术系主任一个电话直接叫到了办公室,心知不是什么好事,简小从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直奔主任办公室。 待得进了办公室,还没把屁股坐热,系主任就把一沓资料扔到了简小从面前,「这是沈自横的资料。」 简小从抬头看见梅主任双手在桌前交叉,腕錶锃光瓦亮,一如他凌厉的目光,吓得她小小声的问,「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眉峰蹙起,梅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简啊,艺术系有个情况你可能不清楚,这位特聘讲师沈自横……一直是我们比较头疼的情况。」 「怎么?」简小从的脑海里又不自觉的浮现出那张祸害众生的脸,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哎。」梅主任嘆了口气,「国庆以后,学生们就要开课了,据很多老师反应,去问沈自横电话和地址的学生……不少。你要做好预防工作,喏,这是往年的材料,你仔细看看,其他的,我就……不细说了。」 简小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了解沈自横的,她更没有想过,沈自横,会是这样一个人:在c大任教两年,与五十多名女学生关系不明,先后有八名女生曾为其自杀,多次留宿女同学在其宿舍过夜,是艺术系重度危险人物。 然而,沈自横还一直留在c大任教的原因那一栏上,只留了四个字:背景不凡。 好一个「背景不凡」,简小从盘腿坐在床上,郁闷的把那堆材料推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脑子里又不自觉的闪出沈自横的脸,然后那张脸又突然变成大灰狼的样子。于是,在简小从仅有的二十二岁年华里,第一次开始害怕一个人,倒不是怕大灰狼吃了自己,关键是,她手上带的一百二十二名学生里有八十三名女生,这学期,那三个班都有沈自横的绘画课。 想到开学时那群女生围着自己打听沈自横消息时的壮观景象,简小从忽然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前途未卜。 第二场 可幸的是,国庆先来了。国庆来了也就意味着,何忘川要来了。 国庆节的前一天,简小从一大早就去c市机场接了何忘川。初秋的天气,何忘川一袭白色衬衫黑色西裤,高高的挺拔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好认,简小从习惯了先在人群里发现他,也习惯了站在原地招招手等他在往来的人群里找到小小的并不好找的自己,习惯看他找到自己后眉头舒展着朝自己微笑走来的样子。 三年多,她习惯了何忘川所有无微不至的好。 在简小从还迷症于那些已然逝去的岁月片段里时,何忘川有力的臂弯已经准确的拥住了简小从,低头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鼻子,何忘川的声音闷闷传来,「真的好想你。」哪怕是已经抱着你。 身高的差距使得简小从的脑袋被迫抬起,下巴紧紧的硌在何忘川特意垂下的肩膀上,她笑着拍他的背,豪迈而又温暖地说,「我请你吃饭好了。」 何忘川仍是不放手,没有听到简小从同样的回答他有些失望,只能靠这样的拥抱来确定她的真实。于是,在偌大的人影幢幢的机场大厅里,这对情侣就这样突兀而又和谐的相拥着。 何忘川并不是一个热衷于制造惊喜和浪漫的男人。比如这次的到来,一个月前他就对简小从打好了招唿,一个月前,简小从就计划好了何忘川到来之后两个人的行程:去c城最有名的火锅店吃火锅,然后去c城最豪华的电影院买两张电影票,看一场简小从早就在迅雷看过的爱情电影,最后,回家。即便如此简单,简小从仍然觉得幸福而又满足,那是一种安逸的满足。 第3页 「你永远把屋子收拾得这么整洁,我很迫不及待想要娶你回家。」简小从在阳台上收衣服的时候,何忘川突然一把从背后攫住了她的腰,脑袋搁在她的小肩窝里。 简小从伸手去推,没推开。于是,即使是在夜色下,她的脸也明显红得像个切开的西红柿,淌着鲜艷诱人的番茄汁,何忘川就是这样突然情动的,摆正了简小从的站位,他很快俯首吻住了她。 简小从的手里还拿着刚收下来的衣服,愣是被何忘川压向了阳台的围栏,出于害怕,她不得不伸手勾住了何忘川的脖子。然而,这个动作却让何忘川更加忘情,一双手第一次开始不安分的在她身上游走。 「铃……」,响亮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二人的「好事」,简小从受惊的在何忘川的怀里转身,正对上的是握着手机面无表情的沈自横的脸,他的嘴角泛着一抹奇怪的意味,「我也……收衣服。」沈自横伸手指了指阳台上晒着的两双可怜的袜子。 教职工宿舍的阳台是伸向半空中的,东西面的阳台相隔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简小从又被压在了边缘,上身都快到达沈自横家的阳台上了,所以,她便很清楚的看见了沈自横收完袜子后,嘴角那一缕似笑非笑的鄙夷,她有些气恼,想说什么最终没说。 而另一边,沈自横也没再多做停留,拉开推拉门就迳自走了进去。 被沈自横奇怪的眼神所气,简小从不悦地扔了一个白眼给那扇门,转回头时迎上的是何忘川满脸的凝重,「怎么了?」她抽出手在何忘川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何忘川收回寥远的眼神。微笑的,有些不自然。 国庆七天,何忘川在c城呆了五天,两人玩遍了c城所有能玩的地方,简小从累得连何忘川走时的飞机都没能赶上。 国庆过后,c大就正式开学了。除了她自己那满满的研究生课程表,她带的那三个绘画班的课程也开始按部就班了。简小从怀抱着满腔的热情迎接她的新生活。 教古诗词鑑赏的是个小老头,c大有名的老教授,喜欢在课间的时候端着茶杯和总坐在第一排眨着大眼睛认真听课的简小从讨论天气,讨论时事、诗词歌赋,最后吟句「廉颇老矣」。 简小从轻易就爱上了这生活,因为生活也爱她。 只是,简小从始终经歷太少,她并不知道:生活其实是个矛盾体,前一秒你觉得它平静无波,下一秒它就能给你掀起惊涛骇浪来。 接到女生公寓楼宿管处打来的电话时,简小从正和老教授讨论论文题目,一听宿管处的值班老师说她手底下有个绘画班昨晚有三名女生夜不归宿,她就浑身冒冷汗,再三确定只是夜不归宿不是失踪之后,简小从火急火燎的和老教授说了抱歉,然后收了东西直奔宿管处。 签了名,领了人,简小从满脸严肃,「你们老实交代,昨晚去了哪里?」她一看到眼前站着的这三位女生,头就止不住的疼。这仨算是她带的这届学生里最「出众」的三位女生:染髮、打耳洞、服饰另类、举止开放……不细看看不出是c大的学生。可这仨偏偏又是上头指明的「背景不凡」之人,简小从拿她们很没办法。 「老师,我们一大早就叫到这儿罚站,早饭都没吃,你这样审问我们,太不近人情了吧?」说话的是三个女生中最高最漂亮的一个——c市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女儿——周语,简小从站在她身边不像老师,倒像一个年幼的小妹妹。 三人的表情里满是故作的可怜实则的桀骜,嘆了口气,简小从最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们去吃饭吧。」 而且,风波并没有很快平息。 十月底的一个晚上,艺术设计学院的辅导员工作会议总结上,简小从被院领导当众批评,状况惨烈,令她尤为头疼的是,十点会议结束后,系主任还把她单独留了下来大做思想工作,「你也太不注意学生的生活状况和思想动态了,宿管处都给我们系里下黄牌了,这一个月内,你班上有近二十个夜不归宿记录,你这辅导员是怎么当的?」 简小从暗暗委屈,不是她不管,她能用的方法都用了,根本没有效果。她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唱黑脸的人,不触及她的忍耐极限她连句重话都不会轻易对别人说,她始终信奉「与人为善」的观念,尤其是对那些被通报批评过的女生,她根本不曾对她们有过任何的批评和指责,就比如说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一直明里暗里调查那些女生夜不归宿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是干什么去了,愣是什么也没调查出来。 她记得她学生周语这样毫不客气的反驳她,「简老师,我们都快二十了,成年也很多年了,去哪里去干什么和什么人交往,我们自己有分寸。你不过也和我们差不多大,何必把我们都当小学生看?」 简小从觉得,自己两头都不是人了。 开完「个人批斗大会」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多了,先前发了个简讯让何忘川晚些给他打电话,会一开完,她整个人都有些抑郁,就先把电话拨过去了,何忘川接得很快,「会开完了?」 简小从听到那头传来好听的钢琴曲——她最喜欢的一张钢琴专辑,想到何忘川可能是开着音乐等自己开会,心头不禁涌过一阵酸酸的温暖,「唔,刚开完。被领导批得不成人形了。」出了学工楼,夜风勐地朝简小从灌来,她冷得低唿了一声,随即裹紧了外套。 第4页 「赶紧回宿舍吧,c市最近昼夜温差很大,我刚查了气温,这几天晚上c市的夜间温度普遍低于十八度,以后晚上出门记得穿厚些的外套。」何忘川的声音夹杂着「叭呲叭呲」的手机信号音,听在她的耳朵里,暖在她的心里,简小从的眼眶不自觉的开始泛起湿意,委屈和无助一股脑的奔腾而出。 「忘川,我突然不想当辅导员不想呆在c市不想……」,不想离开你身边了。后面那句话简小从最终没有说出口,她自认为自己对何忘川一直是很坏很吝啬的,她坏在总是没心没肺的接受着何忘川的好,她吝啬在总是不捨得对他说一句,哪怕是一句肉麻却动听的话。 听到简小从这样的抱怨,听到她语气里的难过,猜到她必定是受了委屈,何忘川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安慰她,纾解她,于是,从学工楼到宿舍楼的一路上,简小从的心没有因为温度的低冷而变寒,反而愈来愈暖。 直到习惯性的抬头仰望自家阳台的那一刻,不小心在西面沈自横家阳台上看见周语那张熟悉的脸时,她的心又瞬间跌至冰点,有一种奇怪的恐惧漫过她的全身,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为害怕而舒展开,然后,阴冷的风一吹,她便瞬间被寒冷占领。 「咚咚咚」,沈自横宿舍的门在这几近深夜的时间点被敲得震天响。 开门的是一个女生,简小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班上的女生——「夜不归宿专业户」。 「简……简老师。」女生受惊的看了看简小从,随即又看向屋里。 简小从气得浑身发抖,大步走进沈自横家,入目的是满地的画板和颜料,十几个女生以各种站姿坐姿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客厅靠近阳台的角落里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放着不知名的怪异音乐,在这小客厅里,简小从甚至敏感的闻到了烟味,然而,扫了一遍又一遍以后,她却并没有在里面看到沈自横。 原来,这就是这群女生「夜不归宿」的去处,原来,她们在她眼皮底下胡搞乱来,这么晚,这么多女生,这么杂乱的场景,让一直有洁癖的简小从瞬间头疼得厉害,她第一次用几乎是半吼的声音道,「你们现在马上给我回宿舍!」 有几个女生互相推搡着蠢蠢欲动,却最终没动。 简小从的手不自觉的开始握得死紧。 第三场 「简老师,要回去也是大家一起回去,环艺班的莫西还在沈老师房间呢!您应该让她一起回去!」这是周语的声音,从阳台传来,简小从听完这句话后眉毛都要烧起来了,又是大步跨过几个颜料箱,到房间门口时,她原本只是想敲门,她自己也没想到手伸出来敲在那扇门上竟然变成了「推」。 那扇门一下就被推开。 客厅里的十多名女生齐齐围了上来,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无灯的房间里,沈自横笔记本电脑的的屏幕光亮着,他正点着滑鼠干着什么。身材高挑的莫西则跪坐在床上,半个身子都快要黏到沈自横身上去了,外套丢在地上,衬衫的扣子低到了胸口处…… 简小从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裂开了,伸手去摁墙壁上灯的开关,摁了半天才发现那开关根本没用。 「这房间没灯。」沈自横的表情衬着电脑屏幕的强光,写着的是被打扰的薄怒和对简小从一副兴师问罪表情的不屑。 「你!」简小从伸出发抖的手指了指正悠闲扣着扣子的莫西,「我会通知你的辅导员方老师,以后如果再让我在这里看见你……」,停了停,她又回头凌厉的扫过一众围观的女生们,「以后再让我在这里看见你们,全都记过处分,处分原因我会直接通知你们各自的家长,现在,此刻,你们立刻消失。」 简小从以为这已经是很严重的警告了,她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光听见「处分」两个字都觉得害怕,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这番话根本没有吓到任何人,有个女生甚至在人群中阴阳怪气的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动不动用处分来压人,幼不幼稚啊?再说了,我们都是来找沈老师讨论绘画技巧的,好学也要受处分?」 「讨论绘画技巧用得着脱衣服么?」简小从听完那话,牙关「咯咯」的打架,她只知道自己班上有几位高干子弟比较难管,她没想到会是这么难管。 「简老师,您说这话就得讲究凭证了,什么叫脱衣服讨论,您看清楚了,脱衣服的只有莫西,『连坐法』是封建社会才有的,别随便给我们安罪名。」这是周语的声音,语气里满满的傲气。简小从在心里暗嘲:她果然是宣传部长的女儿,洗清自己嫌疑的时候还不忘拉别人下水,好厉害的嘴皮子,她实在……太小瞧现在的孩子了。 「就是就是。」人群里附和周语的比较多,简小从充分相信那是嫉妒。 就在这时,沈自横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简小从面前站定,很明显的皱眉动作,冷冷的扫了一圈众人之后,小小的客厅里总算是安静下来,「你们都回去,带上你们的东西,马上。」沈自横的声音里有不容拒绝的意味,「还有,以后你们都不用来了。」 简小从满脸鄙夷:装什么装,这话你早该说了,愧为人师。 「为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得像在「早读」。 转过身准备回房间的沈自横听到问题后突然停住,又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吐出一个字,「吵。」然后,他趿着拖鞋走回房间,大力地甩上了门。 第5页 简小从觉得自己再在沈自横这里待下去会吐,对他所有的感觉都汇聚成一种:厌恶,不,憎恶。于是,在他甩上门没多久后,她也极速转身,扔给众人一个警告的眼神后,飞快的离开了沈自横家。 何忘川的电话来得很及时,端着茶杯裹着外套站在阳台上吹晚风的简小从一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接起,「餵?」 「处理完了?」在何忘川的眼里心里,一直有一个执念,那就是:简小从的任何一件事,不管是小事还是大事,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事,他从不忽略。 「嗯。」 「没处理好?」电话那头,何忘川敏感的注意到简小从语气里的低落,从温暖的床上起了身,披了件厚外套,拉开房间与阳台隔着的那扇玻璃门,也踱到了阳台。凭他对简小从的了解和电话里传来的杂音,他知道,简小从此时此刻一定站在外面吹冷风。她一直是这样,心情不好就吹风,不管多冷。 所以,他陪她吹风,感同身受。 「嗯。」简小从转了个身,改为背抵着阳台,鼻子酸酸的,总有想要流鼻涕的欲望。 「愿意说说么?今晚的夜色……挺适合诉衷肠。」 「没啥衷肠可诉,我就突然觉得……人性挺骯脏挺复杂挺难理解的。」沈自横作为一名老师,居然任由一群女生在他家为他争风吃醋,还放肆到让一个女生在他面前衣衫不整极尽暧昧,她……实在无法接受。 「小从,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要在你的满意和要求下存在的,你只能接受。」 「我一直在试着接受。」 「嗯,过程可能不如意,但……习惯了,就好。」 「嗯!可是……我还是很不爽。我是她们的辅导员,系里有什么事情都找我,她们一个个花季少女,有正道不走偏走歪道,好女孩不做偏做坏女人,我……我实在忍不住想去拯救她们……可是,她们不让我拯救。」 「呵呵。」何忘川低低的笑了,「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口吻很像……一位妈妈。」 「何忘川,你在取笑我。」不知不觉中,简小从的脸上已经有了丝丝笑意,吸了吸鼻子,她总算意识到冷。 「你再呆在阳台就该感冒了。感冒沖剂很苦,而且,你感冒的时间总会持续很久。」何忘川无奈的笑,外面真够冷的。 「好啦好啦!我去洗个热水澡就睡觉,这些狗屁事明天再搞吧。」简小从说话间就从阳台大步走进了客厅,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一直在阳台门口站在欣赏月光的沈自横轻轻泯过一口咖啡,笑意里带着苦涩,然后,他心里脑里一直徘徊着一个词——骯脏。 第一次有人说他骯脏。 是说他,不是他说。 这件事却没有最终结束。三天后,周语醉酒闹事打伤室友的事情简小从第一个知道,亲自给周语做了长时间的疏导工作,周语的糟糕情况却一直没有解决,而且,简小从费尽口舌之后,周语所坚持的要求只有一个:见沈自横。 简小从无可奈何,只得颠颠儿的跑回教职工宿舍楼,敲沈自横家门前,她没有一点犹豫,对周语状况的担心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对个人恩怨的在意。 很遗憾的是,敲了十几分钟,沈自横家仍旧是无人应答。 又折腾了许久,辗转经过了很多人,简小从终于弄到沈自横的手机号,打通了沈自横的电话后,那一声声的等候音让她焦急的心更加无法舒缓了。 「餵?」重拨了三遍沈自横才接起电话,简小从听到的背景音和嘈杂,像酒吧又像舞厅,总之不是什么好的地方,简小从不自觉的皱起了眉。 「沈老师你好,我是简小从,绘画08级的辅导员。」简小从自我介绍中省去了「住在沈自横对门」这一项,她也不抱希望对方会记得她的身份。 然而,这句话过后,电话那头却沉寂了好一阵,对方沉寂,简小从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了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内,电话里只有「呲呲」声和沈自横所处环境传来的噪音,这些零碎的声音渐渐在简小从的视线里转化成一个黑暗的空间,让她那颗原本就挂着的心渐渐在黑暗里下沉,下沉…… 她忽然觉得后悔,也许她根本不该打这个电话,她和他根本不熟,不止不熟,她还很讨厌他,讨厌他傲慢装酷的样子,讨厌他明明一颗人渣的内心却装着艺术家的范儿,讨厌他…… 「什么事?」沈自横突然开口,声音沉得可以,把简小从那颗心彻底的敲入了黑暗深处。 整了整思路,她简洁的开口,「我班上有个女生,现在情况很不稳定,希望能见到你,我想……」 「我没空。」沈自横端起吧檯上的酒杯勐喝了一口,用肩膀挡开一个上前来搭讪的妖冶女人,眉头深皱。 「沈老师,她现在情绪很糟糕……」 「那又怎么样?」沈自横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简小从刻意的强调语气,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情绪很糟糕,他此刻也是。 然后,一向好脾气的简小从便开始有想要发火的冲动了,别开手机兀自消解了一番,终于暂时压下了怒火,她用尽最后一丝耐心道,「你是老师,她是你学生,我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有一点点身为老师的道德。」 「哈?」沈自横冷笑,「很不幸的告诉你,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道德。」话毕,沈自横潇洒的合上翻盖手机,嘴角牵起一缕痛苦而又自嘲的笑容:又有人来和他谈道德,道德,这个时候,道德关他屁事。 第6页 于是这边,简小从的耳朵里只剩下「嘟」音。 简小从的是非对错观念一直根深蒂固,比如此刻,沈自横分明的「对学生不管不顾有违师德」的行为已经触及到她做人所能忍耐的极限,这促使她冲动的做了下面这件事:回拨沈自横的电话,每等一秒钟,她的怒气就平添一分,所以,等了三分多钟,她的火气已经濒临一个爆点,等那边沈自横刚响起一声「餵」之后,简小从就机关枪似的开口,「我不管你有什么不凡的背景,不管你有多大的魅力,所以这些不过都是你爸妈给你的东西,不过,作为一个人,我还是想告诉你,像你这种没品性没人性的男人,即使是被这些五彩光环罩着,你也还是社会的人渣,浪费国家粮食的败类!」 住嘴,挂电话。 简小从大口大口的喘气,但她觉得其爽无比。 那一夜,沈自横最终没来。周语的风波却还是最终过去了,简小从于是明白了何忘川安慰她时说过的一句话:这个地球上不管少了谁,都还是会照常公转自转,同理,没有谁真正离不开谁。 不过,这事以后,简小从对沈自横的厌恶程度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好几次在楼道里狭路相逢,她都是横眉竖目的。虽然,沈自横倒是十分大方的眼里从没容入过她。 第四场 岁月、年华、日子……所谓时间,其实都是不会改变的,不停在变的,只有我们。 折腾了很久,c城的天气终于由变态的冷热不均变为正常稳定的低温,太阳出来的日子,简小从还是会穿上那件最喜欢的红棉袄——这是何忘川在无数个电话里时刻提醒她一定要穿的,没别的原因,实在是因为简小从每年秋末冬初都要感冒一回,哪怕是父母在身边,何忘川在身边睁着眼提着心照顾着,仍旧未曾倖免。 「你那位真是贴心至极啊,要是我有这样好的男友,叫我死也甘愿了。」雷莎莎是简小从的同班同学,c大本校毕业,保研上的中文系,和简小从同属古代文学研究方向,算是简小从在c大最好的朋友。简小从的死党鲍欢常说她走了「狗屎运」,因为c大古代文学研究方向易傲教授手下今年只对外招两个名额,她上了。可简小从觉得雷莎莎更走运,没有经歷过考研苦痛就稳稳的占了易教授手下三个名额之一。 两人此时此刻正坐在c大开着暖气的咖啡厅里喝着咖啡。 听了雷莎莎的话,简小从笑了,真诚幸福的笑容大喇喇的挂在脸上,「我已经幸福得想死了……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嫁!」何忘川让她做好保暖并不是寄希望于她能避开这来时如山倒的重感冒,他只是希望简小从的感冒时间能被稍微推迟一些,以便他能从公司请到假过来照顾她。简小从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人生异样美好。这种美好甚至让简小从从心底萌生出一个认知:有了何忘川,她什么都不需要了,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世间真有这么好的男人么?你确定你没有夸张么?」雷莎莎边嘆气边抱怨道。 「世间不缺好男人的,缺的只是一副发现好男人的眼镜而已,哈哈哈哈。」简小从大笑的时候,沈自横正好进咖啡店,面对着咖啡厅入口而坐的简小从一眼就看到了气质不凡的他,只几秒的时间,简小从那张幸福的脸就拉了下来,像是见到了什么不祥之物一样飞快的转了视线。 不过,咖啡厅里大多数女性和她的反应完全相反,沈自横今天穿着一件长长的休闲外套,围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一条深棕色的休闲款长裤,学院派风格的搭配让咖啡厅瞬间亮堂了许多。加上他的名气在c大一直都很大,基本从他一进咖啡厅的那一刻开始,咖啡厅的女人们就没有移开过视线。 比如,雷莎莎。 「沈自横?!」雷莎莎的这句话是疑问句,语气里却透着浓浓的兴奋。 简小从白了她一眼,「你的口水快流到桌上了,擦一擦吧!」在简小从的认知里,人类分为两个品种:好人、坏人,连半好半坏的人都没有。对好人,简小从会加倍的好,对坏人,简小从会恨不得生拉硬拽将之带到好人的道上来,要是带不动,她会像憎恨可恶的苍蝇一样憎恨他们。而很不幸的,沈自横在她的观念里就属于那种怎么带都带不好的——坏人。 「她身边那女的好像是外院『一枝花』jenny陈啊。」雷莎莎从包包里摸出眼镜戴上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三十秒。 「有这么好奇么?」 「拜託,现在这店里除了你,没第二个雌性没有在关注他了。」沈自横是学美术的,对服饰的搭配很有眼光,雷莎莎觉得,即使沈自横披件麻袋在身上,也是极其好看的。 「……」简小从决定一个人喝咖啡,欣赏落地窗外的秋景。 「可是,沈自横明明是gay的啊,还是强攻的说,怎么跟jenny陈搭上了?难道被掰直了?」雷莎莎不止是个花痴,还是个腐女协会vip成员。 「gay?」简小从的瞳孔放大到极限。 「小从,你火星来的吧?他好像是你手上那几个班的专业绘画老师诶。」 「可是……他,他明明喜欢女人的啊?」莫西和他那晚上的暧昧姿势,她至今还记忆犹新,那算是她长到二十二岁见过的最骯脏的画面:老师和自己的学生…… 「谁告诉你他喜欢女人的?」雷莎莎疑惑极了。 第7页 「我……我……」简小从其实想说「我自己亲眼看到的」,又担心自己说出去之后,经过雷莎莎大嘴巴的渲染,莫西那孩子的名声会毁于一旦,于是她顿了顿说,「就是偶然间知道的。」 「切」,雷莎莎不屑的嗤了一声,「你跟他认识久还是我跟他认识久啊?我在c大四年,沈自横在c大两年,我的资歷可是比他还老,我对他的了解绝不少于马克思先生。他刚来的那会儿,我那群室友那群女同学可是每天把他的新闻当教材背诵的啊。」 「这……这么夸张?」简小从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沈自横出现在各种场所,然后像个明星大腕一样接受众花痴尖叫和鲜花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反胃,世人都被美貌蒙蔽了双眼。 雷莎莎认真的点了点头,视线还是牢牢锁着咖啡厅里那对身影。 「他,真的是gay?」简小从再问了一句,自己问完之后都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 「千真万确。我看过他的那位很多次了,家里很有钱,人长得也很妖孽,开跑车,隔三岔五会来学校接沈自横,这两人很招摇的,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女人对沈自横趋之若鹜啊,据说他作画的时候会活活把人迷死,不过,他似乎很久没有动笔作过画了,一直都是在电脑上设计。」 听完这个说法,简小从对沈自横的厌恶度不自觉的又增了一分,无意识的捏了捏拳又皱了皱眉之后,她的嘴巴里小声的吐出两个字,「人渣。」 「你刚刚说什么?」雷莎莎其实听清楚了简小从刚才的话,但她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表情里是满满的惊悚。 「仗着家里有背景有后台,不学无术,浪费光阴,成天混日子过,感情生活堕落糜烂,不思进取,没有上进心,无耻,冷血,滥交、无情……」,简小从其实还有很多的词彙,转眼看见雷莎莎由惊悚变为惊恐的表情后,她咂了咂嘴,「这还不够人渣么?」 雷莎莎下巴都快掉了,「你,你你你,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反正是准确消息。」她亲眼所见还不够准确么。 就在这时,咖啡店里突然有了些响动,雷莎莎敏锐的发现这响动来自沈自横那桌,出于好奇,简小从也顺着雷莎莎的视线转头望去,看见的是沈自横起身离去的身影和jenny陈梨花带雨的脸,写满了委屈。 雷莎莎愣了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小从,有一点我想问你,谁告诉你沈自横家后台很硬?」 「难道不是么?」她记得梅主任给她的资料上写着「背景不凡」啊,能让一个品行如此败坏的人渣留在祖国的花朵里任教,除了后台硬到让学校都没办法动他之外,简小从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难不成那人渣才华横溢?打死简小从她也不会相信。 「他是单亲家庭出生的,跟着妈妈长大,据说他妈早年是空姐,退了很久了。家里好像也不是很富裕,他哪来的后台?」雷莎莎的语气平静淡定,分明陈述的是一个铁一样的事实。 「啊?」这下轮到简小从满脸惊恐了。 她也猜得没错,沈自横能留在c大任教的唯一原因不是他家后台很硬,而是他才华横溢:沈自横今年二十四岁,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他耗时三年完成了一幅水墨长征组画,拿下国内外众多大奖后,他的组画又先后在国内外各大展览馆举行了多次个人展览,获得了许多专家的大量好评,而沈自横个人也曾因为这个巨大的贡献而获得了许多奖。 于是,他被c大聘为特级教师,签约三年,享受二十二万人民币的高额国家级津贴。 这便是他的「背景不凡」。 知道这个消息后的一整天,简小从都一直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情绪里,晚上坐在阳台吹风的时候,她突然悟出一个人生哲理:误会其实是阻碍人们交流的最大障碍,它像一只毒瘤,长在人心里,只要不摘除,它就会慢慢的腐蚀你,以致让你对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全盘否定。 不过,即便如此,简小从仍旧对沈自横提不起好感来,倒不是怀疑雷莎莎话里的真假性,只是出于本能的排斥而已。沈自横这个人,和她生活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差很远。 第五场 c城十一月份的第二场雨下得淅淅沥沥的时候,简小从终于感冒了,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病来如山倒。何忘川在一家品牌电脑公司做销售经理,年末正是公司最忙的时候,他根本请不到假来c城照顾她,只能每天电话叮嘱她吃药喝水。 简小从的秋末感冒每次都像例假一样准时,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这「例假」的周期是一年。她的感冒很奇怪,吃中药西药不管用,去医院吊水打针也不管用,非得安安分分拖上十天半月的时间,那病到最后会自然好。 简小从就是拖着这样的病体每天坚持上课赶作业布置学生工作的,在给何忘川打电话的时候,她这样大言不惭的说,「原来我对你的依赖不是天生的,而是伴生的,你在我身边我就会自然而然的变得脆弱而娇气,你不在我身边,我反而坚强和自立,所以说啊……」 「所以说,你不需要我了。」何忘川低声接过了简小从的话。 这低低的声音让简小从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解释了好半天,何忘川也一直说自己不介意,让她好好养病,但简小从知道,何忘川肯定被她这没心没肺的话伤到了。 第8页 简小从很是后悔,很是难过,很是想抽自己两巴掌。 于是,这番不经过大脑就说出来的伤人的话让简小从当天晚上就遭到了报应,说是报应一点都不夸张,简小从一直神神叨叨的觉得老天搁了一只天眼在她身上,每当她做错事说错话,「现世报」都会来得又快又准。 这个倒霉的晚上,简小从在狭小的浴室里洗完头髮打上沐浴露把澡洗到一半的时候,热水突然没了。她所在的宿舍用的是老式的煤气式热水器,大下雨天的,煤气没了,热水也就没了。最后一滴热水流完后,简小从双目赤红的仰头看着那个可怜的莲蓬头,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发了约莫一分多钟的呆之后,简小从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接着,浴室的水汽开始慢慢散去,没有浴霸的小空间里慢慢阴冷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鼻涕横流的简小从做了个决定:麻熘儿的用浴巾裹好自己,拿好毛巾和睡衣,她趿着拖鞋走出了小浴室,走出了客厅,走出了宿舍门口,走到了沈自横家门口。 在沈自横宿舍门口连打了五个响亮的喷嚏之后,她一边发抖一边抬手敲门,然后,喷嚏正式转化为咳嗽。 沈自横开门的时候见到的是咳得气势汹汹的,头上围着毛巾的,身上裹着浴巾还露着雪白肩膀的,怀里抱着一套睡衣的简小从。楼道里鹅黄色的白炽灯把她咳得发红的脸和冻得发紫的嘴唇照了个「一清二楚」。 「你……咳咳咳……你家里面有人么?」简小从此刻已经记不得自己曾和眼前这个穿着米白色毛线衣皮肤白皙的男人有过什么恩怨纠葛了,她只想洗澡,只想把澡洗完。 「有事?」沈自横轻挑眉角,余光闲闲的落在那滴从简小从头髮上落下的,又掉在她肩膀上,然后滑入浴巾里水珠上。 「我……我想,想借……咳咳……一个地方洗澡,我家煤气用完了。」简小从下意识的用怀里抱着的东西去挡住肩膀部位,这一动,抖得更厉害了。 沈自横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转了个身,给简小从留了门之后便迳自从凌乱的客厅里迳自走向那间漆黑的房间里。 那一刻,简小从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只是突然大步走进了沈自横家,快速找到了厨房,开好煤气,又光着脚走进浴室,关好门,放好衣服,解开浴巾,开水。 第一缕热水流在简小从身上的时候,她有一种上了天堂的感觉。 寻到了浴室灯的开关,摁开,仰头,她这才发现,小浴室里装了个小浴霸,水汽迷濛中,那个灯泡状的浴霸像一个暖热的太阳,穿过重重迷雾,照进了她的心底,她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简小从倏地发现,自己竟是一个这样容易满足的人。 出于好奇,她睁眼打量沈自横的浴室:一整套蓝色的法文洗浴用品,即使不细闻也能闻到舒适的香味——那是沈自横身上的香味。 简小从内心暗嗤:一看就知道是高档的东西,怪不得那男人发质和皮肤都那么好。 结果,这一个澡,简小从洗了很久很久。如果不是再洗下去她会脱皮或者窒息,她大概永远不会出来。不过,等她边擦着头髮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沈自横却不在了。 原本是因为出于礼貌而想和主人道个别说声谢谢的,可是,找遍了窄窄的阳台,黑黑的房间,小小的客厅,简小从都没看见沈自横的身影。猜想他可能是临时有事出去了,她撇了撇嘴,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离开。 这离开也着实不是那么容易的。简小从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女人,所以她的目光一落在客厅里某个小桌子上的钥匙串时,她就淡定的抱着她的东西坐了下来。 沈自横确实是临时有事出去的,也确实像简小从想的那样:他没带钥匙。荣小月来得突然,到了他宿舍楼下才打通他的电话,深怕他不会去见她。在冷风里站了许久,听荣小月说了许久,沈自横仍旧面无表情,他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把手抄在口袋里,皱眉望着漆黑的远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荣小月第十三遍问他这个问题。 他只是挑眉,对于他不想回答的问题,还没有人能强迫他回答。 「你知道,只要你同意,我爸会帮你写推荐信,他的地位还是能得到认可的,那样,你也不必辛苦做设计了。」荣小月伸手抓着他的胳膊,他只是一道冷凝的目光,她便松开了手,眼神像路边那些可怜的流浪猫。 荣小月最终没再多说什么,夜光下,她厚厚的皮棉袄看得沈自横眼疼。他是个对色彩和服饰有自我强迫意识的人,一旦有人色彩搭配太不协调,他就会眼疼,就会心里不舒服,就会移开目光看别处。 眼前的荣小月是,对门那个常常套红色大棉袄下身穿淡色牛仔裤的女人也是。他每次看到她,就觉得她会被她的那件棉袄压死。 「自横,你知道,只要你开口,我就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可是……你能和我说说话么?」荣小月的声音在颤抖。 沈自横如她所愿,「我的事情,不需要你过多介入。」你的父亲,也是一样。 荣小月暗淡的眼睛因为沈自横的答话而恢復了一丝神采,却因为他话里的内容而又重新暗淡,她低下头,埋下了一张精緻的脸,「我妈妈不是故意要那样对……」 「荣小姐,我上去了。」转身之前,沈自横打断了荣小月的话。若不是荣小月身份可疑,他绝对不会下楼听她这番无聊而又多余的废话。他觉得格外可笑的是:荣小月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的情况。所以,在他的观念里:这世间的女人大都天生喜欢把自己当观音菩萨,普度众生,插手他人的事情。 第9页 沈自横摸黑回的宿舍,一进客厅就看见穿着白色绒毛睡衣的简小从窝在他唯一整洁干净的单人沙发上,她已经睡着了。 沈自横走近了些,预备把她赶走。 他家的单人沙发正好放置在客厅里那盏亮堂堂的大灯下,那灯那光射在简小从的脸上,沈自横看见她的脸很红,很红。红脸上那张半张着的嘴巴却惨白得吓人,与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心弦似是动了一下,沈自横鬼使神差的从裤子口袋里伸出那只手,轻轻的按在了那张乱发盘错下的额头上。 她发烧了,烧得不轻——这是沈自横的认知。但他不打算管这女人的死生问题,于是,他抽开手去准备弄醒她。没想到这一抽开,那女人就紧接着抓住了他的手,边抓还边往自己额头上放,然后那张原本微张着的嘴渐渐吐出字来,「不要走,不要走,好舒服,好舒服。」 简小从这反应这举动促得沈自横嫌恶的抽手,力道很大,大到简小从被毫不温柔的弄醒,在她还致力于瞠大瞳孔寻找焦距的时候,沈自横冷漠的声音便从头顶上空传来,「你发烧了,要看病赶紧去,别死在我这里。」话一说完,他便再也没有吝啬一个眼神,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并响亮地甩上了房门。 这一道巨大的关门声后,简小从完全惊醒,当然不止是生理上的惊醒,还包括意识思维上的觉醒。她忽然想起,她和那个甩门的男人是根本不熟的两个人,不止不熟,她还和他有节。想着这男人竟也是个这么睚眦必报的人,她不禁心生鄙夷,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就是几个「狠踹」的动作,最后实在捱不过发昏的脑袋,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离开了沈自横家。 出门前,她又发誓:再也不要进这屋子半步。 事实上,自从沈自横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这些所谓的「毒誓」都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功,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前阵子也是在这间房子里,发过同样的誓。 第六场 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c城迎来了第一场冬雪,古语说得好,「瑞雪兆丰年」,对简小从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雪。 傍晚她下完课回宿舍的时候,又是习惯性的在楼下仰望自家阳台,手里还提着一个外卖盒。这不仰望不要紧,一仰望……她便在沈自横家的阳台上看到了自己那件白色的胸衣,正大喇喇的挂在伸出来的晾衣杆上,借着头顶那盏路灯的照耀,她清楚的看见那胸衣前面那对蝴蝶结还在空中迎着暗夜里的冬风飘扬啊飘扬。 看完这一幕后,简小从脸都绿了,「噔噔噔」跑回宿舍,用尽晾衣架、扫把等一切长过手臂的工具去打捞那件「胸器」,十几分钟后,未果。 其实她很想干脆一点放弃那件破玩意儿,如果真放弃了,被沈自横看到,未必就会认为是她的,况且冬风不歇一刻的唿啦啦的吹,没准儿明天一大早它就会飞去更远的地方。 可是,简小从没有那么干脆,因为这件bra已经是她唯一一件还干着的胸衣了,这几天气温低,又没有洗衣机可供甩干,她洗好的衣服一般挂出去就直接冻成冰条了,而现在这件正挂在沈自横家阳台上的胸衣是一件已经晒了两个礼拜好不容易晒干的仅存硕果。 简小从手扛晾衣架,睁着两只巨大的眼睛,悲哀的眺望着还在风中飘扬的胸衣,忽然就萌生出了一种想哭的欲望。 简小从很相信「事在人为」。目测了一下她家阳台和沈自横家阳台的微小距离后,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爬阳台。是的,下一秒她便豪迈的扔下了手中的晾衣架和扫把,拍了拍冻得发红的手,搬了张客厅的小椅子,「吭哧吭哧」就先爬上了自家阳台,然后再爬向沈自横家的阳台。 简小从「爬功」其实不赖,她小学初中那会儿,一到体育课她就基本是在单槓双槓上挂着的,那时候简爸爸简妈妈给她蓄了个短髮,那种调皮的样子让简小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同学们当做「小男孩」来对待。何忘川的房间里至今还挂着一张简小从那时候的黑白照片,放大版的。 所以,「一级爬手」简小从同学没多久就爬过了自家阳台爬上了隔壁阳台,飞快的从晾衣杆上捡回了胸衣,正握住已经被夜风吹得拔凉的它在手上起身时,眼前忽然缓缓飘过一片白盈盈的东西,在黑暗无边的夜里,这白盈盈的东西越飘越多,越飘越厚…… 简小从眼都直了,忘情的惊唿,「下雪了!!」 c城不常下雪,即使下,也只是下几颗小雪子。不过,只要天公肯降下几片雪,c城便会美不胜收。昨天晚上简小从还在网上和何忘川讨论c城冬天会不会下雪,今天,她便如愿的在别人家的阳台上扎实的欣赏了一回雪来时的情景,她呆愣了…… 「咔呲……」是老式推拉门刺耳的摩擦声,惊醒了沉浸在黑夜和白雪两种色调里迷失了自己的简小从,她受惊的回头,看到的是个穿着睡衣半敞着胸膛的陌生男人,这气温低得直慑人命的晚上,那男人这样的打扮竟是一点也不冷的样子,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简小从。 突然,男人大声地转回头对着门里说,「沈自横,你家有小偷。」 简小从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上,再合上时,吞下了一大口惊恐的口水。 推拉门里有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和不知道什么物件倒地的杂音,不多时,沈自横便出现在了门口,屋里的光把他修剪得格外清晰,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暖光,目光扫到简小从时,他的眼里立马写上了疏离和排斥。倒是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不嫌冷的男人,嘴角泛起深邃的笑意,痞痞的扔来一句话,「你来沈自横这里是偷什么,偷你手上那东西么?」 第10页 外面很冷,冻结了简小从的思维,她顺着那男人的话意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紧握着的东西,又触电似的把那东西藏到了身后,支吾着说,「我衣服吹到了你家阳台,我只是来捡。」边说话,简小从边朝自家阳台的方向移去,「我马上离开。」话毕,她转身又要爬阳台。 「下雪天你不怕摔死么?」沈自横的声音再度传来,语气差到让简小从忽略了这话的本意,她觉得沈自横这语气比冬风还刮人,比零下的气温还冻人,然后她又习惯性的想起:他和她,其实一直都是有过节的。 在心里暗暗腹诽了n句沈自横拙劣邪恶歹毒的人品,简小从想:反正从他家阳台上爬回去也是一条路,从他家走出去也是一条路,他这样凶她,她才不要委屈自己在寒风和大雪里攀爬呢。所以下一刻,简小从便稍稍放低了姿态,礼貌的问,「那我可以……从你家出去么?」 这一问,沈自横身边那男人笑了,笑得很开心,仿佛简小从刚刚问的那句话是个多大的多好笑的笑话。 沈自横白了那男人一眼,「你的人生有这么无聊么?」说完他就转身进了屋里。 男人很调皮的吐了吐舌头,紧接着转身,给简小从留了个门。 简小从将bra悄悄的揉得更小了些,企图用两手把它握个完整,也随后进了屋内。客厅里开了暖气,温度还打的很高,一进到里面,简小从就觉得自己刚刚被冷冻起来的细胞瞬间又被热气冲散开,舒服极了。但当她低头看见客厅里凌乱到像遭过盗贼的景象时,有轻微洁癖的她便似再也不能忍耐一般,飞快地朝门口走去,噢,不,是跑去。 其实这世间最狗血最恶俗的存在,不是人类,而是老天。 简小从走得太匆忙,两手又紧握着那只bra,屋里又太凌乱,于是,在没有保持好平衡的前提下,她很不优雅的被一个倒着的画架绊倒,bra也从手中飞了出去。 事实上,简小从摔跤是常事,何忘川有时和她一起散步,走着走着旁边的女人就会突然脚底一滑从他手中脱出去。久而久之,何忘川也养成了良好的习惯,除了在下台阶和地上比较滑的地方叮嘱她小心之外,他还练就了一身很好的「扶抱」手艺,就是在简小从每次摔倒前,他都能一把将之扯住。 简小从一摔倒,客厅里坐着的那个男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由于动静太大,一直在房间呆着的沈自横也走出来看是发生了什么事。简小从很想就这样掉到无底洞里去。 其实摔跤没让她绝望,关键是在沈自横家,在沈自横面前摔跤……叫她万念俱灰。闭了闭眼之后,简小从总算是费力的从满是画笔和颜料的地上爬了起来,正准备旁若无人的去捡起bra光速消失并再也不踏入这里半步时,有人先她一步捡起了那件有蝴蝶结的胸衣。 那人长着一张顶秀气的脸,一手勾着胸衣带子,一脸坏笑。 「变态,你还我内衣!」简小从气极,伸手就要去抢。在她以前的人生里,她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耻轻浮的男人。 男人并不理她,提着她的内衣在灯光下照了照,颇有见识的说,「32a,」目光转回到简小从穿着厚棉袄的胸前,「也忒小了点吧,发育未完全吶。」 简小从肺都要被气得喷出来了,伸手去推那男人,未料那人见她这样反而一手把身上睡衣的领口拉得更开,邪邪地说,「哟,想吃我豆腐啊?来来来,摸这里。」边说边把自己的胸膛凑到简小从在空中握成拳的手边。 这一靠近,简小从真的抓狂了,条件反射的一步跳到了门口,用几近怒吼的声音道,「变态狂,神经病,色狼,去死啊!」然后拉开门,连胸衣都不要就跑了。 简小从离开的时候把门摔得很响,客厅里那男人的笑声也更响了。 沈自横表情嫌恶的看了看笑着的那人,「白律,笑够了就给我死回你自己家去。」 叫白律的男人瞬间收住笑声,步伐稳健的穿梭在杂乱的画具里,「沈自横,这女人……」白律拎了拎手中的内衣,「是谁?」 「你真够无聊的。」沈自横送了一个白眼。 「喂,我对一个女人的兴趣只是出于好奇而已,别这么反感,我还是喜欢男人的。」白律又拎起那只可怜的bra,笑不可抑。 「给你一分钟时间把那东西」,眼神指向白律手中的胸衣,「扔到隔壁阳台去。」说完,沈自横便无情的关上了房门,把还想聒噪的说点什么的白律完全隔在了门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白律很无聊,他真的很无聊,但他还算听沈自横的话。所以下一秒,他便继续提着那件「胸器」走向阳台,在打算扔胸衣过去的那一刻,他却突然被楼下的身影吸引住了。 第七场 简小从是从阳台出来的,她根本没有带钥匙。这个认知是在她甩上沈自横家门之后意识到的,她很后悔。可是,她还是觉得,尊严更重要。 于是,为了尊严,简小从呆呆的下了楼,呆呆的在无人的楼道口欣赏了几秒钟的雪景,然后,她心生一计:爬墙。 站在白雪飘飘的夜景里,她搓了搓手,抬头望着眼前的境况:老式的教职工宿舍有着很结实的方形水管,每隔一米多左右会有一个小坎儿,如果顺利,她可以踩着那些小坎儿一股脑儿爬上去。暗暗下定决心后,她「啪啪」拍了拍两只手,企图把手拍出知觉来,然后,麻熘儿的一把抓上了水管。 第11页 「那上面结了冰,一楼的距离你不会摔死,但是这大冬天的,摔了会很疼。」有个戏嚯的声音从头顶上空传来,把简小从吓得手一滑,身体从水管上脱落下来。 简小从抬头向上看,迷濛的雪花飘向她扬起的脸,她还是看见了那个穿着薄薄睡衣的男人,正对着她笑,手里还晃着她的那件胸衣。 简小从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又伸手抓向那根水管。她在心里暗暗咬牙发誓:她就算摔死在这雪夜里,她也不会去求沈自横和这个轻浮的男人。 白律嘆了口气,摇了摇头,「喂,我和沈自横不是一伙的,你偷偷上来,我偷偷把你从阳台放回去,你觉得怎么样?」他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不过,简小从是住在沈自横身边的女人,他在乎的,是这点。 简小从并不理他,继续拍拍手,对着手心吹了口气,虽然仍旧没有找回知觉,她还是努力的伸出五根手指去试图抓住水管。 白律也来了兴致,忽然觉得这个沈自横不理他的黑夜,他霎时有事可做了,他霎时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了,回屋里裹了件蓝色羽绒服,继续提着简小从的胸衣,他就这样走下了楼。 简小从还在奋力爬水管,可是水管比任何一个地方都滑,加上简小从脚上穿的还是一双内穿的棉拖,所以即使只是一层楼的距离,她还是失败了。 「你爬不上去的。」白律一口白牙在雪夜里笑得闪闪发光,简小从却有一种想拔下他那些牙齿的冲动,他笑得实在是……太欠扁了。 「那也是我的事。」 「不如我带你上去,不经过沈自横,你可以很安全很快速的回到你家,你看你脚上的那双鞋都湿透了。」白律那只空着的手指了指简小从的脚。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白律笑了笑,又道,「何必为难自己?这雪景是挺美,冻坏了可不好。」 简小从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免疫力」,能区分什么人和自己是一个世界的,什么人不是;什么人适合交朋友,什么人不适合。 很明显的,眼前这个只穿着羽绒服睡衣袍子还露在外面的男人,显然是她「疫区」外的那类人。还有那沈自横,也同样是简小从天生就排斥的人。 白律觉得头疼,挥手把简小从的胸衣朝她扔了过去。 简小从条件反射的接住,随即又甩过一个凌厉的白眼。 接着,他在楼道口一块干燥的小地方坐了下来,手抄进羽绒服口袋里,笑嘻嘻的看着立在雪景里的简小从,道,「我并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帮你是有企图的。」 简小从愣住,随即警惕的看了看自己。 白律的笑意更大了一些,「放心,我是一个gay,对你没有生理上的兴趣,我对你的企图只是希望你能帮我看着沈自横。」 「啊?」很显然,这样的坦白惊住了简小从,虽然她一直猜测着这个在沈自横家衣冠不整的男人和沈自横是什么关系,虽然她也想到可能是雷莎莎当时和她说的那种,可是,亲耳听到白律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她还是愣住了。坦白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gay。 「我并不能时时来这里,所以,我希望你帮我看着他。当然,不是监视,也不需要你特地的去关注,只是在我下次回来的时候,希望你能把他的动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年龄段的男人女人只要是来找沈自横的陌生人,你都要告诉我。」 简小从完完全全的,在风中凌乱了。但她还是想起很关键的一个地方,「你,不希望沈自横身边有女人?」 白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而看向远方的天空,「你上不上去?」 简小从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其实算是答应了这个交易。她的打算是,如果白律介入到沈自横的生活里,那么,她班上那群女生……也应该暂时安全了吧。这么想着,简小从也算松了一口气,最近系主任找她的次数倒是少了很多。 接下来的几天,雪似乎一下就没个完了,直到平安夜这天,c城仍是大雪漫天的。拨了一整天何忘川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忙音,简小从觉得无措了。倒是消失了整整四个月之久的鲍欢给她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开口就说平安夜快乐。 简小从其实不稀罕洋节,只是,这一年一年的各种节日,形形□的人群为这些节日而忙碌让她觉得:人们过的不是节日,是寂寞。 以前大凡是热闹的日子,何忘川都会抽出时间陪她,把她当孩子一样宠,把她当宝贝一样疼。现如今,没有他陪在一旁,简小从光看着校园小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就觉得那寂寞像生了根一样,从心底蔓延至全身,牢牢捆住了她。 给自己泡了一包泡面,关了灯,简小从窝在椅子里欣赏最近很热的大片《机器人总动员》。她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大部分时候,她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都会选择用食物来排解,心里苦,她就吃甜食;心里酸,她就吃辣的;心里空,她就卯了劲儿吃,吃到胃里心里都饱满为止。比如现在,她觉得寂寞孤独,觉得心里空得很,于是她把两块面饼搁到一起,倒满了开水又加了三根粗粗的火腿肠,把暖水袋垫在大腿上,她就这样聚精会神的过着她一个人的平安夜。 美国的3d动画片还是很好看的,做得很逼真也很生动,简小从不时被画面弄得笑意不止,很快她便进入了剧情忘记了今夕何夕。 第12页 直到寂静的宿舍里突然响起一个诡异而又突兀的声音,「这片子要在影院戴上眼镜看才比较刺激。」 「噗」,简小从一口泡面喷回了碗里,只在几秒之间,她身上就冒出了层层叠叠的冷汗。 白律在她身后更加笑不可抑了。 听见笑声,简小从还没来得及确定身后是谁,便反应先行,白眼刷了过去。 「平安夜只有宅女宅男和单身男女才不出去狂欢,请问这位小姐,你属于哪类呢?」白律戏嚯地问,修长的身形更上前了一步。 借着电脑的屏幕光,简小从总算看清楚来人是谁,不由面目冷凝,「你从哪儿进来的?」随即又站起身,寻到门口处摁开了客厅内的灯,白律的身形霎时清晰明了。 简小从第一次发现:原来这男人竟也是帅得毫无天理的那一类,留着时下最流行的短髮,染着简小从定义为「栗色」的头髮,穿着一件一看就知道不是俗品的黑色长风衣,风衣上还落着片片雪花…… 她总算明白了雷莎莎天天念叨着的那个概念:这年头,好看的男人都做同性恋去了。 白律很享受的看着简小从的目光里先后闪过厌恶、排斥、惊艷,笑得痞痞的,「我从阳台来,想邀请这位孤独的小姐去隔壁,不知小姐是否有空?」 「没空!你出去!」收回了被感官带走的视线,简小从怒指着阳台的方向,她宁可一个人在家吃泡面种蘑菇也不要和这人走。 白律似是一点也不介意简小从并不友好的口吻,仍旧挂着笑意直视着她,这样对视了许久后,他突然缓缓的低下了头,几秒后,他的声音里竟夹了几分哀伤,「沈自横总是没有时间理我,可我又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若不是我这么……在乎他,我完全可以去任何一个热闹的地方和任何一群热闹的人玩,可是,我就是这样,单纯的想和他一起。」 简小从动了动嘴唇,被这声音弄得有些无措,嘟囔着说,「那你……那你和他一起去啊,加了我,很多余。」 「我们两个人又玩不了斗地主。」白律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对简小从送上他的杀手锏「扮可爱」。 简小从很快被俘虏,随便披了件长长的羽绒服,拿了宿舍的钥匙就跟着白律去了沈自横家。 她不是没有犹豫和迟疑的,她根本没忘记自己还和沈自横以及白律都有过不太愉快的小摩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平安夜,她也想过得热闹一些。她想,何忘川大概也和同事们或者n城的老朋友们狂欢去了吧,上班的人,总是找着各种机会在一起发疯放肆,她能理解。 想到这儿,简小从便真的毫无芥蒂了。 沈自横家还是一如既往的乱,白律倒是很自在的在乱得一塌煳涂的空间里拨拉出了一块稍微清洁一些的地方,又是像悠嘻猴一样笑着坐到了地上,「过来。」 简小从双手紧紧的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还是朝白律走了过去。 白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牌,「唰唰」的洗得风生水起,边熟练的洗牌边说,「我叫白律,你叫什么?」 简小从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明白这算是自我介绍,「简小从。」她淡淡的答,也和白律一样在这快勉强还能坐人的地方坐了下来。手伸出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宿舍里其实不冷,一点也不冷。她有些纳闷:她的宿舍也开着空调,开到了最高温,却是冷到心坎里的气氛。 看来,人气还是很重要的一味温暖源。 第八场 简小从一坐到地上便十分自如的盘起了腿,见白律洗牌都能洗得不亦乐乎,她也不想打扰,只是下意识的打量这间见过几次的屋子。 雪白的墙壁上有各种颜色的涂鸦,不恐怖,就是看起来特别无聊。简小从对绘画没什么研究,但她知道,无聊的人才画那种无聊的东西,所以她推断,沈自横应该是个特别无聊的人。 满地的绿色画架东倒西歪,有的还磕上了颜料,被染成了别的颜色,白色的绘画专用纸满地都是,却没有一张是完全雪白的,画笔也是,连厨房那边都满是一些奇怪的画盘。不过,这屋子里缺少一样东西,一样最可能出现的东西——墨。 简小从记得雷莎莎说过,沈自横擅长的是「国画」,即水墨画,擅长这种东西的人应该都会在房里摆上少许的墨或者丹青或者名家水墨名画吧?简小从忍不住想。 「自横,你终于肯走出小黑屋了!」白律兴奋的声音把简小从从臆想里拉了出来,略偏了偏头,她很自然的在沈自横房门口看到了他。 他果然搭配感很好,确切地说是,身材很好。因为他只穿着一套极普通的运动衫,除了衣服和裤子上有两个红色的钩钩之外,这套衣服可以算得上是通体雪白。男人穿白衣服,还是全白的衣服,简小从第一次觉得好看。 淡扫了一眼简小从,沈自横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十分自然的扔了一句话给她,「红衣女,你坐在一盒颜料上。」然后他又继续十分自然的别开眼,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心情很好的样子。 微黄的灯光下,沈自横的笑容叫人生生挪不开视线。被这笑容影响,简小从其实没怎么反应过来「红衣女」是指谁,但她随即一想,这间宿舍分明只有她一个女人,所以,她条件反射的移了个位置,然后,她看见她刚才坐的地方果然有一盒颜料,只不过……是干的。 第13页 被耍了?! 简小从愤恨地转头,愤恨地瞪向沈自横,用眼神控诉他无聊的举动。顺便疑惑这个奇怪的冷酷的冷血的男人为什么会有心情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沈自横却很随意的坐了下来,目光定格在扑克牌上,白律识趣的把扑克牌递给了他。他知道,沈自横是箇中好手,他始终记得沈自横对他说过一句话「我在玩扑克牌的时候,你大概还在玩……画片?」那时候白律十分不服气,就和他单挑最简单的斗地主,可是,即使是最简单的……白律也从来没有赢过他。后来有几次在酒吧,他亲眼见沈自横和不同的人玩不同打法的扑克牌,也没见他输过。于是他终于相信,这世界上有「赌神」这么一说。不过每次他问到沈自横是谁教他的时候,他都会马上变脸拒绝谈论。 熟稔的洗牌、切牌,变换着各种洗牌的方式,简小从看得眼都花了。没想到那么一双漂亮的手可以把一副简单的扑克牌洗得这样……这样壮观。 「玩什么?」沈自横问。 「斗地主。」简小从飞快地答,她除了「斗地主」还会玩「接龙」和「争上游」,可是,她充分相信,如果她报出的是这些玩法,她会被鄙视致死。 白律挑眉看了看简小从,突然凑过脸来,吓得简小从飞快一退,「简妹妹,你只会玩斗地主吧?」 简小从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斗地主的打法比较普遍,我会玩的打法都是我家乡那边的……可能比较……生僻。」简小从不常撒谎,她只是偶尔在耍何忘川的时候才会调皮编些谎话,虽然,何忘川每次都能识破。她可能没有想到,这样的谎话不止何忘川能识破,智力稍微正常偏上的人都能识破。 沈自横和白律都很知趣的不再多说话,三人便静静地开始打牌。 屋外有烟火的声音,「簌簌」的,很喧闹,屋里却静得一片和谐。 简小从的牌运很好,所以第一局,她做了「地主」。坦白说,她的牌技也是相当不错的,不过,直到沈自横手上一张牌都没有了她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事实上,她只出了一次牌,白律倒是跟过几次,但最后,沈自横还是赢了。 「输了要有惩罚,地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白律笑着说。 简小从歪了头看他,恨恨的问,「什么惩罚?」 「真心话。」 「啊?」 「输家必须向赢家交代一句真心话。」其实,这项惩罚白律针对的是沈自横,简小从十分无辜的做着炮灰。 「我不……」 「愿赌服输吧,简妹妹。沈帅哥,你说是不是?」 简小从抬头看向沈自横,在心里猜测沈自横这种喜欢装酷又龟毛的男人应该不喜欢玩这种幼稚而又无聊的游戏。 可是,她真的不了解沈自横。因为她绝对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么愉快,但他还是十分严肃的说,「嗯,确实。」接着,又低头自顾的洗牌去了。 白律笑得像朵花,「那么第一个问题,就我来问吧,也让你们习惯习惯游戏规则。」极淡的扫了一眼简小从,白律也实在没心情去为难简小从,只随口问,「你有男朋友吧?」 简小从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掉了下来:这个问题没那么变态。于是,她极自然的笑着答,「有。」 白律点了点头,又笑了笑,「好了,过关。」然后,他又笑嘻嘻的去抓牌。 简小从有一种……像吞了一口蜘蛛的无语感。 又是一局牌,简小从知趣的没有叫地主,但是白律叫了,而且,他输了。 沈自横果然没那么无聊,眼神一抬就示意简小从提问。简小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奴性还是天生就能读懂沈自横那眼神里的含义,反正她一看沈自横那表情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甚至十分自然的顺着沈自横的意思问,「你今年多大?」 白律笑意更大了一些,飞快答道,「我比沈自横小一岁,整整,一岁。」 「沈自横多大?」简小从下意识的问,只是下意识的,因为白律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尽管,她隐约记得雷莎莎曾经说过他的年龄。 「这是两个问题了。」沈自横打断她,不多时又把扑克牌洗得平平整整放在两人面前,「下一局。」 简小从发现:沈自横的表情又有点阴沉了。 怪脾气的男人,简小从想。 结果,这局简小从又输了,白律也输了,因为沈自横是地主。 「你出老千吧?」简小从不服气地说,她不常玩扑克牌,但她也不常输,以前在寝室和鲍欢她们一起玩,她虽然没有局局都胜,但也一直是赢比输多。她实在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赌神」这种存在,要有,也是「赌神大千」。 沈自横完美的唇边渐渐升起一抹笑意,他一直低着头洗牌,嘲讽的声音还是自下而上入了简小从的耳,「你很看得起自己。」 简小从一时语塞,她平时其实是个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沈自横这里,仿佛一切的底气都要弱下来,于是她终于相信有一种人天生就带着气场的,不是他们的话压人,是气场慑人。 又是几局,沈自横仍旧没有输过,白律也没有为难简小从,简小从更没有为难白律。 因此气氛,一下子变得无聊起来。因为输赢已定,所以无聊;因为和沈自横不对盘,所以无聊。 第14页 「一二三,牵着手,四五六,抬起头……」简小从手机铃声适时的响了起来,《私奔到月球》是何忘川的专属铃声,她抬头看了看白律和沈自横,抱歉的笑了笑,快步蹿到推拉门前,打开门,接起电话,「餵?」 「打了我很多电话?」何忘川在电话那一头刚关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坐在沙发里,手里一杯红酒浅饮慢酌,沙发旁矮柜上摆着简小从灿烂的黑白照片,他看着她,无声的微笑。 「你自己可以数一下,我打了多少。」一和何忘川通话,简小从任性的脾气就会暴露无遗,像个撒娇的孩子。 何忘川的屋子里很多地方都摆着简小从的照片,当然,除了客厅那堵大墙上简小从的幼年短髮照是何忘川自己摆的之外,其他的都是简小从自己偷偷摸摸放的,有的时候他蹲下身捡个小东西也能在角落里看到简小从的大头贴,他发现,简小从尤其喜欢黑白照片。 「小从,刚刚过了十二点。」何忘川提醒道。 「不要转移话题!」简小从气咻咻的,他总是转移话题转移她的怒气。 「我是想告诉你,我陪你过了平安夜的最后一刻。据说,这样我可以保护你永远平安。」何忘川的语气其实很淡,大概是由于音色和音调的原因,但简小从还是听得眼底一片潮湿。 「你这个人……不是不搞这种……的么?」 「忍着没接你十五个电话,就为了这一刻,我得好好利用。」何忘川坏坏的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小从,你宿舍现在……没有人敲门?」 「什么?敲什么门?」听完何忘川的话,简小从下意识的转头,其实是为了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却正好看见身后的推拉门被打开,沈自横直直的站在她眼前。 第九场 沈自横还是很礼貌的,就是面无表情,头一扭,示意简小从进屋。 她正纳闷,但还是跟着他进了屋里。一进屋,简小从就看见白律兴高采烈的捧着一束大大的玫瑰花和一个快递箱子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她伸手盖住手机通话孔,「怎……怎么了?」 白律笑得很诡异,无声的用嘴型说,「这是你的……刚刚我帮你填了签领单。」 简小从忽然明白了何忘川的意思,抬起电话就对着那边的人说,「你送的?」 何忘川轻轻的「嗯」了一声。 剎那间,简小从的眼里就亮了。亮得竟让白律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简小从已经从他手里接过了花和箱子,然后边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边抱着东西离开了沈自横的宿舍。 不知道为什么,简小从一走,沈自横的屋子里霎时就冷了下来。未关的阳台推拉门外泻进来一片片白雪反射的光和一股股寒意森然的冷气,沈自横倚在推拉门上,稍稍转了头看向屋外,市中心的方向还在「啾啾」的放着烟花,一簇一簇的,开得绚烂,可是只绚烂了几秒,天空,又恢復成漆黑的颜色。 「进来吧,那里不冷么?」白律在屋里喊他。 沈自横没有理他,然后他很快在隔壁阳台看见那个穿着厚棉袄的身影,他发现了:她有喜欢吹风的习惯。真是怪癖——沈自横想。随即转身踏回了宿舍里,拉上了推拉门,将她幸福的声音隔得很远很远。 坦白说,他有点嫉妒她。也许人的本能就是这样,一个人寂寞无聊不够,还要拉个垫背的,仿佛多了一个人,那种不好的心情就会缓解,而少了一个人,那心情就会更加糟糕似的。 「offer过了?」白律从电热杯里倒出一杯白开水,在沙发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表情隐在白开水吹出来的水汽后。 沈自横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然后躺下,睁眼看着被画的一塌煳涂的天花板,调皮的想:这间房子大概以后不会有人愿意住了。 「喂,问你话呢!」白律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 「你已经知道了,何必一直问。」沈自横「嗤」他,继续看着眼前的涂鸦:那是他在什么心情下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心态作出的涂鸦呢?有什么深意呢? 白律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为什么今年过了?」 「你这么不希望我过?」沈自横反问,伸出胳膊枕住脑袋,笑意缓缓爬上英俊的脸,他真的很开心,如果今年再不过,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再不过就要超龄了。 换一个地方生活,他,能找回快乐吧。 为了二十二万,他在这里忍受了三年,很累了。 白律又是一副委屈的样子,「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去?你到那边有人照顾?」 沈自横凝眉,「我什么时候需要人照顾了?」 「你总自残。」 「你比我能自残。」 「我只是偶尔割割腕,抽抽菸,喝喝酒而已,你精神自残。」白律毫不顾忌地说。 「哦?我怎么精神自残了?」此时,沈自横的笑意已经快速收起,目光也冷凝下来。 白律却避开沈自横这发火的前兆,「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么?」 沈自横不语,他知道白律是想引起另一个话题。 「我第一次认识你,你就在自残。」白律很慢的把水杯放到一旁的矮桌上,用一种回忆的语气说,「我记得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见到你很亲切。到现在,我一直这样觉得。遇到你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遇到你以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你。于是我拼命接近你,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在国内,不想在身边留下任何可能影响你未来的人和事,所以你故作冷血,所以你自我放逐,你不交朋友不恋爱,你甚至愿意窝在你这间杂乱的小屋子里不出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陪着你这样自我放逐。」白律还是省去了最关键最重要的那一层内容,他知道,一旦他和沈自横连最后一层秘密都不在了,那么,他们的友谊也会到尽头了。 第15页 人生很长,人总要找个人陪着自己,那样便不会寂寞,即使寂寞,两个人一起寂总比一个人寂好。 沈自横没有接话,只是闭上眼,那些红红绿绿的涂鸦却还停留在黑黑的视线里闪烁着闪烁着,晃着他的视线。他把后脑勺下那只手抽出来,盖在了眼皮上,仍旧盖不掉那些红红绿绿。 原来,被人了解是这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不太喜欢。 白律和他做了四年多朋友,也该了解他了,他原本就是一个挺好了解的人,沈自横有些自嘲的想。 「沈自横,你说,那个姓简的,呆得那样没有特色的女人为什么也能得到快乐?像我们这样出色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得不到?」白律有时候很天真,有时候很复杂,老实说,沈自横不太了解他。 沈自横笑了笑,眼前浮现出简小从穿红棉袄的样子,总算开口,「呆子总是想得少,有一天你想得少了,你会快乐的。」 简小从在阳台上打了个重重喷嚏。 「简小从,我让简伯父简伯母明天去c城看你吧,你看你这么晚还不进屋。」何忘川威胁道,这几天,简父简母一直嚷着让何忘川替二老订两张票,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简小从了,常担心她在c城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卑鄙。」简小从只得握着电话回了宿舍,笑嘻嘻的躺在床上,「何忘川,c城的烟火真的很漂亮,你求婚的时候记得多准备这个,我会答应得很快的。」 何忘川又笑了,「你就那么确定我会向你求婚?」 简小从怒,「你敢不娶我?」 何忘川低声说,「不敢。」 简小从在小小的床上笑得四仰八叉,「易傲教授说了,我们这群女生应该在研一尽快解决生活问题,当然,这是指结婚,然后,研二就解决人口问题,当然,这是指生育,研二毕业,婚结了,孩子生了,研三就能一心一意做学问了,然后等我孩子一岁了,我就研究生毕业了,就可以去赚钱养孩子啦!喂,何忘川,你说我们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取什么名字呢?这些都得想好吧……」 即使是隔着电话,何忘川还是能想像到简小从眉飞色舞的模样,她的眉毛有一条很明显的眉线,笑得时候那条眉毛会和嘴唇弯成同一个弧度,不过,一个是上弦月,一个是下弦月,模煳的合在一起便是一轮幸福的满月。他每每看到她的满月,就觉得整颗心都胀得满满的,总有幸福的泉水从胸口处奔腾而出似的。现在更是夸张,他光想着那样子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幸福感。 「小从。」 「嗯?」 「寒假回来我们就先订婚吧。」 「啊?」简小从愣住,那双不停摆动的脚也停止了动作。 「我爸妈和你爸妈见一面,然后,订婚。你研一的暑假,我们就结婚。日期让四位长辈订,好么?」 简小从翻了个身,由躺着变为惯常的趴着,「好。」为了表示她的决心,她还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何忘川根本看不到。 可是,她真的很想……嫁给他。仿佛晚了一步,这就是个梦似的。一直以来,她都十分放肆的和他讨论婚姻大事,现在听何忘川这么郑重的将之安排到日程上,简小从反而放肆不起来了,她觉得,婚姻就该是件庄严的事情。 然后,两人一直在电话的两头无言的微笑。 那捧由四十九朵玫瑰组成的花束被放在客厅的小圆桌上,一朵一朵,开得热情而又美丽。 第十场 简小从这几天心情一直都很好,易傲教授看出来了,雷莎莎也看出来了,连她手底下带的那几个班的班长都看出来了。这天,绘画081班的班长李崇来她宿舍问她关于入党积极分子的选拔问题,在门口就听见简小从哈哈大笑像是捡到了几百万一样。李崇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绘画082班的团支书,李崇记得他姓谢。 「李崇来了?」简小从光着脚丫坐在床上,见到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的样子。李崇知道,简小从一直把他们当弟弟妹妹,不喜欢和他们摆老师的架子,她常常会用十分沧桑的表情说,「哎,你们不要这样和我见外啊,别说我不是老师,就算我是老师,也希望和我的学生们打成一片啊。」她偶尔还会伸手去揉揉他们的脑袋,好像她真的是个资歷很老的老师一样。 事实上,他们在背地里叫简小从「红苹果」,因为简小从的皮肤很好,脸上红扑扑的,像一颗卖相很好的苹果,不化妆也很好看。李崇还知道,班上有两个男生暗恋她。 「简老师,我来交登记表,顺便,问一下,这一届的入党积极分子要选几个?」李崇走进了客厅,把表格放在客厅的书桌上,十分随意的捡了把椅子坐下。 简小从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手上三个班,总共分到了十五个名额,所以,你们三个班平分吧,你们班有几个交了入党申请书的?」 李崇发现简小从的脚很白,很好看,脚趾头像一颗颗的小蒜头。但他很快移了视线,认真的答,「十五个,男生三个,女生十二个。」 那个姓谢的团支书在这时走上前来,友好地插话,「一班今年参加元旦晚会么?」 李崇一愣,抬头礼貌的询问,「什么元旦晚会?」 简小从温和的笑了笑,「就是每一年的系晚会,你们班应该是文娱委员去开的会,谢晨峰是来邀请我去参加晚会的。」 第16页 李崇干净的脸上泛起红晕,被简小从这样直直的盯着很不好意思,最后他干脆低下头,「哦,大概是吧。」 简小从又问,「你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李崇摇了摇头,道,「没有了,那我和其他几位班委去商量选谁吧。」说着便站起身直接走出了宿舍。 谢晨峰哈哈大笑,戏嚯地说,「从姐,一班班长肯定暗恋你!」 「臭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简小从一本书直接扔了过去,她和谢晨峰关系还是很好的,谢晨峰是个很闹的孩子。事实上,她很喜欢闹腾一些的学生,也喜欢和他们称姐道妹的。 谢晨峰躲开,笑嘻嘻的说,「是真的,从姐你真是我们少男杀手啊,你不知道我们班有多少人暗恋你!」 简小从又是哈哈大笑,「你姐有老公了,死了心去找其他的天涯芳草吧!」事实上,她最近这样开心,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何忘川。因为一想到他,她便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然后,元旦晚会就来了。自从和何忘川一起畅想过订婚这个美好未来之后,她就开始数着日子过了,几乎每天都在盼着日历能走快一些,她真的,很想嫁给何忘川。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一点也不做作的待嫁之心,与何忘川想娶她的心情一致。 艺术系一起办的晚会,原本是学生自己的晚会,却因为简小从一直和学生们关系挺好,她便也被受邀参加。学生礼堂里,第一排的位置有五个空位,艺术系专业众多,人也众多,但却只有五个教工被请来参加。 简小从觉得自己还挺荣幸。只不过当她看到她旁边那个座位上摆着「沈自横」的姓名牌后,她便瞬间觉得……瑕疵啊瑕疵。 不过,沈自横倒是一直没来。 七点的晚会,八点都没看到他的身影,简小从大大松了一口气,初步断定:沈自横这厮肯定是不会来了。 可是,八点半的时候,在一片欢唿声中,简小从扭头就看见了朝她走来的沈自横。大概是为了迎接他,或者是为了让在场的全部学生看到他的到来,礼堂里所有的灯都一齐亮了,戴着眼镜的简小从清楚的看见只穿着格子毛衣和黑色休闲裤的沈自横如星星一般飘到了她眼前。 她恶毒地想:这男人哪天要被女人伤害了就好。她真讨厌他那种不屑的眼神,好像尖叫和欢唿声都是应该的。 沈自横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他身上常有的味道,从简小从鼻尖飘过,然后她知道他在她身旁落座。简小从摘下眼镜,假装自己被现场的节目吸引得入了神,并不打算和他打招唿。虽然和他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僵持,但她还没傻到要和他交朋友惹来其他人嫉妒。 沈自横自然也不是个喜欢主动打招唿的主儿。 两人就这么和谐的坐着,看节目。 就在一位穿着花裙子的女主持人上来之际,沈自横突然倾身向简小从靠了过来,「待会儿和我一起上去。」 简小从一惊,「什么?」 沈自横简单的解释,「上去了你会知道是什么。」 简小从一怒,「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上去?」 沈自横怪异地笑道,「你和白律之间的交易无非就是我,要我本人参与这桩交易,对你来说不是更划算?」 简小从一疑,略略思忖了半晌,终于明白沈自横所谓交易是何意,于是她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再去招惹我班里那些女生?」 这话过后,沈自横终于正式转头,直直地打量简小从,然后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球特别黑特别亮,接着,他用一缕意味不明的笑容吐出下面这句话,「我从不招惹女生。」一般都是女生和女人招惹他。 「噗」—— 简小从一口香蕉差点喷出来,但她飞快伸手挡住了,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看向沈自横,犹疑片刻,她道,「成交!」 这厢简小从刚和沈自横成交,那边主持人就兴奋开口,「同学们,想不想和艺术系最有才华的沈自横沈老师合唱一首?」 台下的女生居多,发了疯的尖叫,「想!」 简小从这才意识到沈自横的目的,略带怒意的转头去看沈自横,发现他正闲闲的用微波的脸看着她,「走吧,简老师。」 他十分潇洒的起身,在简小从前面站定,很明显的等待姿势。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简小从心里瞬间闪过很多念头,想明白沈自横请她上去合唱总比请台下那么多疯狂的女生一起唱好,她便没有再迟疑,也飞快起身,摆出最完美的微笑跟上了沈自横的步子。 她听到了台下观众的嘆息声、交头接耳声、怨声…… 但她还是微笑着,一点也不介意,其实她很想拿着麦克风对台下那群女的说:你们这群傻女人!你们心心念念的这个男人是个同性恋啊!他不会喜欢女人的啊!可是,她还是生生忍住了。 刚接过麦克风,舞台上的音响里就传出一首熟悉的伴奏——《私奔到月球》,简小从惊讶的转头去看沈自横,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表情就先听到他的声音,「其实你是个心狠又手辣的小偷……」 简小从有一种吞下了蚯蚓的无语感。 好在,一首歌的时间也就三分多钟。 对于简小从和沈自横来说,唱完歌都是解脱。 下台的时候沈自横被无数个捧着花的女生拥住了。简小从像躲瘟神似的飞快的逃离了人群密集处,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戴上眼镜啃着香蕉继续看节目。 第17页 沈自横回来的时候心情似乎不好,拉下座位一直闷闷的,然后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开始没命的震,简小从实在是不耐烦,「喂,你有电话。」 沈自横没理她,他知道白律又在找他,这几天白律出奇的粘人,也出奇的烦人,坦白说,他一点也不喜欢和白律太近。 简小从一直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看着沈自横,眼里那两簇小火苗一直没有灭过,因为手机的震动也一直没停止过。 「你为什么不干脆关机?」 沈自横一愣,道,「好建议。」然后随手把手机关了。 简小从欣喜地继续看节目。 可惜,好景不长,大概是节目太无聊或者是有些女同学的心思根本不在晚会上,总之,简小从面前不断掠过不同的女生,用不同的方式和她旁边的沈自横搭讪。虽然沈自横冷淡的表现还挺让她满意,但她还是觉得吵,于是,在他终于得闲的时候,她转头对他说,「其实,这节目也没那么好看,你觉得呢?」 「嗯,确实。」 「其实你可以先回去的。」简小从宛转的说。 「你也觉得这节目无趣?」沈自横垂眸反问。 「嗯,当然,无趣极了。」简小从加重了语气。 「那简老师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也不太想在这里给你的学生工作增加麻烦。」沈自横语气波澜不惊,这个晚上,他不太想这么早回去,他知道白律一定在他家等着他。 十一场 认识沈自横这个人以后,简小从似乎一直在妥协。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得罪沈自横,她记得雷莎莎说过,沈自横还有一年就合约期满了,她只要忍耐他一年,噢,不,还有半年。 这个元旦前的晚上,天气并不是太糟,温度虽然低,却还是比较干燥的,很适宜散步。简小从和沈自横从学生大礼堂走出来之后一直是沿着校园大道走的,简小从不时的会踩几片落叶,听它们在她脚下发出「叭呲叭呲」声。 「你叫简……」 「简小从,从一而终的从。」简小从双手紧紧的抄在口袋里取暖,想着沈自横什么时候能把路拐回教职工宿舍的方向,她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九点半了。 「你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自横吧?」简小从随口问。 「好像是的。」沈自横不太清楚,这是沈墨给他取的名字,沈墨总是附庸风雅。 简小从淡笑,「名字倒是很有文化。」 「嗯。」沈自横似乎完全不在意简小从的讽刺,事实上,他已经陷入一些对沈墨斯人的回忆中去了。说到「文化」,沈墨确实很有文化,沈自横记得她从小就要自己背诗,背许多诗,礼仪孝悌,廉耻大方,待人接物,她总是用最好的教育教他。 简小从当然发现了沈自横的不在状态,她甚至敏感的觉察到,沈自横的反常必然和那个电话有关,而她又好死不死的在沈自横的手机屏幕上看见了那个不太熟悉的名字:白律。 这两人吵架了?这是简小从的第一反应,她继续想,原来同性恋也和普通情侣一样,一样吵架一样闹别扭,她记得她和何忘川吵架的时候,总是她不接他的电话,不见他人,而每每这样,何忘川就要亲自到她学校到她寝室楼下等她,她才会碍于鲍欢的教训气唿唿的下去,所以,他们吵架的时间总是很短。这么一想,简小从算是分清楚了沈自横和白律之间的主次关系,扭头去看了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又是十分阴沉的样子,简小从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要带我走去哪儿?」 沈自横这才回过头来,也总算意识到了简小从的存在,拧了拧眉道,「除了宿舍,你有没有什么好去处?」他一出礼堂大门就刻意的往宿舍相反的地方走,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 「哎。」简小从轻轻的嘆了口气,「何必这样呢,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误会解不开的,逃避不是办法。」简小从忍不住劝解,她其实是有个轻微强迫意识的女人,喜欢插手别人的事情,喜欢让别人按照她的思路行事,大学时鲍欢就曾经被她折腾得几近崩溃。可是,这么几年下来,简小从的强迫意识仍旧没有缓解,似乎在见到沈自横以后还有愈加严重的迹象。 「你好像很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沈自横冷嘲道。 「我就觉得,其实,我是以我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冷战没什么好处的,只会让两个人的感情道路越走越相悖。」简小从认真的分析。 沈自横一听她语气就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他也懒得解释,自从白律出现在他的宿舍楼下被人发现后,这个误会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有时倒也为他挡了不少烦人的追求者。 见沈自横不说话,简小从便更加放心的说,「我和我男朋友也常吵架,可是,他总让着我,我也没好意思继续生气,既然你们两个之中有一个愿意主动化解误会,那就没什么还要去介意的啊。」 沈自横忽然想笑,觉得身边有个这么吵的女人,夜路也不是那么安静,心里也不是那么空旷,他便不想打断,继续听她说。 「坦白说,我个人觉得吧,你的人品真的不是很好,有白律这样一个懂你愿意接受你的人,我觉得你应该好好珍惜才对。」 「谢谢。」沈自横觉得白律听到这话应该会很开心。 沈自横的谢谢让简小从心情霎时好了许多,那种「好了许多」的感觉就像你轻轻松松就把一个迷途少年拉回到正道一样,那是一种深刻的成就感,是简小从一直致力于去达到的目标,因为沈自横这句「谢谢」,她忽然觉得人生真的很有意义。她忽然觉得,或许她该去当一个恋爱谘询专家或者是心理谘询师。 第18页 心情一好,她的笑容也就大喇喇的挂在脸上,「不用谢啦,希望能帮到你就好。」她伸出手搓了搓自己已然冻僵的脸,整个人都快呈跳跃状了。 她真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女人。 两人又静静地走了一小段路,沈自横偶尔用余光瞥瞥简小从,只看到她一直在莫名其妙的微笑,一开始他觉得她脑残,但那种从心底流露出的幸福感最终还是感染了他,他便不再去想关于沈墨以及与沈墨有关的任何烦恼的事情了,只是悠悠的散着步。 「请问,外国语学院怎么走?」就在两人走到校园岔道的时候,有个外国人来问路。简小从一直在发呆,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那外国人在说什么,而且,那个人的英语口音也不怎么纯正。 她便礼貌地回问了一句「pardon?」 那外国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简小从仍旧没听懂,沈自横听懂了,「他问你外国语学院怎么走。」 「噢。」简小从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手,与外国男人站成了同一水平线,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指,「就在前面,很近的,那栋有红色屋顶的学院楼就是外国语学院了。」夜很黑,还有些雾蒙蒙的,但昏黄的路灯下那个红色的建筑屋顶还是很好辨认的,那外国男人明白简小从的意思后,便一直兴奋的点头,道了几句谢便往前走去。 又帮了一个迷路的人,又做了一件好事,又收到了一句道谢,简小从又开心了一些。随口问,「你怎么听得懂他的意思?他半英半洋的,我都不知道他那一半语言是什么。」 「法语。」沈自横答,转了个身继续往前走。 「你会法语?」简小从惊讶的问,实在不觉得沈自横是一个会去学外语的男人,在她的意识里,学艺术的男人要不成就斐然一辈子只专心于自己的专业,要不就是煳煳日子用艺术来餬口谋生,那样的人多半不会去学法语这样并不通用的语种,除非……她想到了徐悲鸿,那个去法国巴黎美术学院深造过的着名画家。 「难道你要出国?」 「看起来,你还不太笨。」沈自横略带笑意的答。 此时简小从的内心活动是: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上进好学的一面。 「申请了学校么?法国的?」简小从此时此刻绝对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个问题,会是沈自横现在最想谈也最挚于谈论的话题。 「唔,刚过的,巴黎美术学院。」沈自横尽力维持平淡的表情,事实上,他早就为此欣喜若狂了,因为白律——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好朋友,根本连一句恭喜和祝福的话都没有对他说过,他内心虽然荒漠已久,但能去巴黎美院这件事情,这个消息一度让他荒漠的心生出片片绿洲,他是如此迫不及待与人分享,又是如此迫不及待想得到祝福,仿佛不这样,他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似的。要知道,为了这一天,他足足准备了十几年,十几年,占去了他人生的绝大部分。 简小从自然是惊讶不已的,她手底下就带着绘画班,她常常会在学生们的班级群里看大家拿巴黎美院开玩笑,但大都是将之与白日梦联繫在一起的,所以她当然知道这对于一个学画的人来说是怎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我根本都不曾了解你,但我想,你有这样的才华,而且你的才华也得到了认可,这便是人生最美丽的事情,相信你会在异国他乡得到更好的教育创造更美的辉煌的!」 沈自横被她的官腔逗笑了,简小从望着他,在昏黄的路灯下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漾着幸福的水波,与平常的冷眼完全不同,他的笑容带出了他一口整齐的白牙,衬着他毫无瑕疵的脸,竟让人觉得……美不可言。 「谢谢。」这句谢谢,沈自横很真心,她果然没叫他失望。 「谢什么!将来回国的时候给我带几份小礼物就好!」不知不觉中,简小从已经对沈自横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连小女儿的憨态都毕露无疑。可是她这个时候却没看见沈自横的表情:笑容瞬间收起,恢復冷凝。 「如果你需要,我会寄回来给你。」沈自横道。这次出国,他根本没做过回来的打算。 简小从只道他是怕麻烦,也便不再多说什么。路,愈走愈僻静了,简小从不得不十分委婉的说,「呃……时间很晚了,回去吧。」 「好。」沈自横果断的转了个身,作势就要回头。 这下,反倒是简小从愣住了。 十二场 期末考试和论文都结束以后,简小从便收拾东西回家了,何忘川早就帮她订好了机票。因为归心似箭,她连易傲教授的离别之宴都错过了,直想着要快点见到父母,快点见到何忘川。 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简小从便从c城陌生的土地回归了n市熟悉的热土,早就在候机大厅等她的简父简母一眼就看到了她,在人群中快乐的对她招手,她提着行李箱几乎是飞奔向他们的。 「瘦了。」简父过去是n城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车间主任,在厂里就是有名的「弥勒脸」,对女儿疼到极致这条也是在厂里出了名的。隔了这么久终于见到女儿,简父隔着眼镜片的眼神一秒也捨不得离开简小从。 「可不得瘦么?忘川早就说了,这孩子懒得出奇,天天吃泡面加火腿,不瘦才稀奇。」简母也嗔怨道,虽然话里是抱怨,语气却是温柔得出奇。 第19页 简小从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从机场打车回家的一路上,她一直抱着简母的胳膊倚在简父身上,一个人泪流满面。她突然倔强的想,她下学期还是不去读研了,直接在父母身边老死好了,一个人在外的生活虽然不累不辛苦,但哪有在父母身边这么幸福啊。 「妈妈,何忘川不是说要来接我的么?」下了计程车进自家楼道口的时候,简小从问起。 「忘川今天有大单子,据说总公司的老总都来了,他没能抽出时间。不过他说他晚上会来一起吃饭。」简父拍拍简小从的肩膀,慈爱的解释。 「噢。」简小从点了点头,想从简父手里接过自己的大箱子,却被一把隔开。 「让爸爸在有能力疼你的时候多疼你一些吧。」 简小从再一次泪流满面。 简小从的房间很温暖,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自己买的,何忘川第一次进她房间的时候差点以为那是儿童乐园,不过,也是从那一次后,何忘川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上一些小礼物,每一次的都不同。简小从数过,何忘川送的礼物从洋娃娃到益智小玩意儿,加起来有一百多个。大一点的,她就摆在床上摆在矮柜上书桌上,小的她就摆在一个大大的粉色收纳盒里,本来一直想带去c城,实在是难以取捨,她便最终放弃了。 躺在熟悉的铺着干净粉色床单的小床上,她轻轻的闭上眼睛,觉得一辈子没这么安逸过。 何忘川是晚上来的,尽管来得晚,却还是风尘僕僕的样子。 简小从开的门,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打开门后,何忘川看见她时的表情:他的眼睛里还有满满的血丝,他的神情分明是疲惫的,可是在抬头看到她时,他的眼里瞬间染满了一种叫惊喜的霞光,然后,整张脸都充满着生动的喜悦。 「进来吧,我爸妈等你很久了。」简小从给他拿好拖鞋,又一把拉过西装革履的他,笑嘻嘻的。 事实上,何忘川还是有些呆。虽然早知道简小从今天回来,但当他忙了一天尽全力提早来简家的时间后,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疲累的情况里,直到终于在简家看到照例穿得粉粉的简小从时,他终于完完全全的放松了,似乎忙了一整天就只为了这一刻。 简小从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胳膊,悄悄的说了句「傻样儿」然后就一个人呆呆的傻笑。 简母刚从厨房端上烧得喷香的红烧肉,见简小从和何忘川的亲密样子,嗔怪的看了简小从一眼,道,「先让忘川去洗个脸吧,要吃饭了。」 听简母这么说,简小从又笑开了,轻轻推了何忘川一把,「我妈比我疼你!」说完走回饭桌上替简母摆碗筷。 「妈,忘川和你提过了……」 「订婚的事么?」简母移开一盘小青菜,表情严肃了一些。 简小从轻轻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再说吧,你去看看你爸买酒怎么还没回来。」 简小从应了一声,回房间披了件大棉袄便出了门。 简小从所住的小区是简父所在的国企的职工住宅区,由于建得早,小区内到处是绿树成荫,简小从在树影横斜的小路旁边,一眼就看见坐在路灯下那个黑色的身影。 心一惊,她快步走了过去。 果然是简父,他正满脸惆怅的坐在木椅上,旁边放着他刚买的两瓶酒,空气稀薄,他的唿吸在黑夜里一缕一缕的,同他的惆怅保持着一致的频率。 「爸。」简小从轻轻的叫了一声,心里有些酸。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场景,她猜到了是因为什么,毕竟,订婚的事情父母都应该知道了。 简父扶着眼睛抬头,那一剎那,头顶的路灯直直的照在简父苍老的眼眶里,简小从很明显的看见了泪光,脚一软,她也提步向前,和简父并肩坐在了一起。 「小从。」简父搭上了她的肩膀,又嘆了一口气,「你长这么大了,爸爸现在要仰望你了。」 简小从眼眶里抑制不住的泛酸,偎进父亲的怀里,「爸,这么晚,这么冷,回家吧。」她不敢抬头,那路灯几十年了,还是亮得射人。 「我看见忘川了。」简父的目光投远了一些,「那是个好孩子,我也充分相信,他会把我的小从照顾得很好很健康很幸福。可是,怎么办呢?爸爸真的很想自私一回,爸爸真希望你一辈子别嫁了。爸爸就只有你一个女儿……」 简小从终于哭了,她哭的时候会有声音,像个孩子一样。 「你这次去c城读研,我和你妈妈才真正意识到,不是你依赖我们,而是我们依赖你。你不知道你妈妈每天早上起来晒衣服,晒着晒着就说,『瞧我这烂记性,小从的衣服又忘了捡。』或者有时候做顿饭,不小心在什么菜里放了姜丝,吃着吃着就说『糟了,我又放了姜丝,小从又得嚷嚷了。』你不知道,我和你妈妈还没到半百啊,就已经这样煳涂了……」 「爸爸,你别说了……我不嫁了,我不嫁了。我和你们一直住。」 简父摇了摇头,「爸爸只是把这些话告诉你,不希望你因为我们而不快乐。忘川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嫁给他只会更幸福。我想他今天来,肯定是说订婚方面的事情,爸爸的意思是,不必订婚了,直接订好婚期吧,等你放了暑假……就把婚结了吧。」 第20页 「我还小,不急着结,我再多陪你们几年,就几年。」简小从撒起娇来。 简父笑了,「爸爸可不能这么卑鄙,忘川马上就要升职了,到时候只会更忙,早点结了,也了了他一桩事情。况且,研二研三你肯定也很忙,在你们都不忙的时候把婚姻大事了解了,也好。如果能早点给我和你妈抱个外孙带带,我们也不会那么寂寞了啊。」 简小从不说话了,光抱着简父的胳膊,吸着鼻子,完全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直到何忘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从是出来找伯父的吧?」 简小从抬头,抹掉眼里的泪光,坐好,「你怎么来了?」 何忘川温柔的笑,「伯母说你出来很久了,怕你太久没回家迷路了。」说完便走了过来,「伯父,夜凉了,回家吧。」 「嗯,爸爸,回家吧。」简小从伸手勾住简父的胳膊,对何忘川说,「何忘川,帮我爸爸拿酒。」便勾起简父起身朝家里走去。 晚饭时,简父很是高兴,拉着何忘川直把两瓶酒都喝完了才终于肯听简母的话去洗澡睡觉。安排完了简父,简小从便送何忘川回家。 何忘川是开车来的简家,简小从怕他晚上喝了酒不好开车,便拽着他去小区散步。 何忘川怕她冷,出楼道口的时候就帮她把围巾围得紧紧的,然后又把她的一只手拽到自己的风衣口袋里,很幸福的微笑着。 「何忘川,我爸爸的意思是,不用订婚了,我们暑假……就直接结婚。」她还是有些害羞的,只觉得这是一件很重大很重大的事情,需要慎之慎之又慎之。 「我知道。」何忘川在口袋里把她的手紧紧捏住,她的手很小,他听说心脏的大小就和手差不多,他想着,把她的手捏在手里,就像是握着她的心一样,「我尊重你爸爸的意见。」 简小从望着他的侧脸,他脸上有酒意产生的红晕,把他整个人都染得通红,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凉,很冷,又伸手艰难的摸了摸何忘川的脸,很暖,很热,只不过,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从他脸上移下便被何忘川一把抓住,然后,他就势把她整个人都拥入怀里。 有酒气喷洒在她围巾没能围住的空隙里,她有些怔愣,只得呆呆的被他拥在路灯下,拥在冬夜里。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愈来愈用力,愈来愈用力。 「真的好想你,在你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地点,想你想得心好疼。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么?」何忘川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的。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以为自己醉了,因为这话说出来,根本不是他的风格。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心就真的抽着疼,于是他最终意识到,他其实没醉。或者该说,他连醉着都醉得很清醒。 简小从又是心酸。 她发现自己的感动点真的很低,很低。 十三场 春节前,简小从终于约到许久未见的鲍欢。 鲍欢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全国各地忙着,也是直到寒假才回来n城,第一个见的朋友就是简小从。 两人约在一家火锅店见面,c城是羊肉涮锅最地道的城市,n城却是麻辣火锅最地道的城市,火锅基本是n城的象徵,所以,n城人不管去哪个城市都喜欢去那里吃吃火锅。 这是毕业半年多以来简小从第一次见到鲍欢,她穿一条极修身的黑色风衣,长腿掩在衣摆下,蹬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简小从其实净身高比鲍欢高,可是,远远看去,简小从却足足像矮了半截一样。 「啧啧,08年的夏天,你长得跟个婴儿一样,09年的冬天,你居然还跟个婴儿一样,怎么,你家何忘川还没好好开发开发你啊?」鲍欢把包随手搁在旁坐上,简小从瞄了一眼那包包的牌子,咂了咂舌。 「你发财了?」 鲍欢笑笑,「不算发财,就小有积蓄吧。」随手招唿服务员。 简小从双手撑在桌台上,脑袋搁在手肘上,用一种十分仰慕的表情欣赏着她,道,「08年的夏天,你很美,09年的冬天,你更美了。你还没找到能给你这朵鲜花施肥的男人么?」 鲍欢勾画菜单的手停了一停,表情简小从看不到,但那手再动时,她看见鲍欢的嘴角有弧度,于是她飞快地问,「怎么,有男朋友了?」 鲍欢没说话,勾完菜单之后就把它推给了简小从,也学简小从的样子回看她,「你知道,我亲眼看见你和何忘川相处了三年,也亲眼见到了什么男人才是真正的好男人,顺便相信了,这世间还是有好男人的。所以……找不到比何忘川更好的,我也绝不会找比他差很多的。」 简小从也笑,随手勾了几道菜,「你把何忘川当模范了。」 「坦白说,我到现在都没想通,当时,何忘川怎么就偏偏看上你了?」为了配合自己的语气使之更自然,鲍欢还夸张的摇了摇头。 简小从眼里霎时就浮现出几年前第一次见何忘川时的情景,幸福的笑了笑,「是啊,我也很好奇。我明明属于那种在美女身边就隐形的。」 「不不不,你是属于那种浑身散发着低调的华丽的那种女人,何忘川也不是个俗品,他很有眼光,所以,他看上了你。」 「哎,鲍欢。你能不能摆脱掉这个和我在一起就讨论何忘川的习惯?你这样我会误以为你暗恋他的!」简小从只是玩笑话,她真的是玩笑话,她的神经线条始终太粗,所以,她根本没有看到她这句玩笑话后,鲍欢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 第21页 这不悦以后,鲍欢果然没再提过关于何忘川的只言片语,两人开始就别的问题进行大量的讨论、八卦,吃完饭后,两人又去逛了一下午的街,直到夜幕降临,两人仍没有想要回去的兴致,鲍欢提议去附近很火的酒吧,简小从起初是死都不肯去,但后来拗不过鲍欢磨口舌,还是跟着她去了。 这间酒吧叫「酒水工厂」,酒吧外面是用许多大螺丝和粗糙的钢筋条堆积出的大工厂模样,简小从第一次进酒吧这种地方,心中始终有些忐忑,一直拉着鲍欢的袖子有些害怕那色彩不明的灯光和奇奇怪怪的音乐。 鲍欢笑道,「何忘川还真是把你雪藏得够厉害,二十几岁的人连酒吧都没进过,我真服你们了。」说罢,她便一把拂开了简小从的手,迳自朝吧檯走去。 简小从眼见着一个个穿得极暴露的女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带出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她有种想掩住鼻子离开这里的冲动。可鲍欢坐在吧檯对她亲热的招手,她也不想扫她的兴,便缓步朝她走去。 「这是……和果汁一样的味道,你尝一下。」鲍欢把简小从拉上吧椅,然后把一杯橙绿色的液体推到简小从面前。 「我……我不太喝这个。」简小从把那液体推远了一些。 鲍欢面色一沉,「简小从,你下次真别和我出来了,都社会上的人了,你跟我说不喝酒,是不相信我还是看不起我?」 简小从最怕鲍欢说这种话,努了努嘴,她二话不说便端起了那杯液体,「你就爱这样激我,你总有办法说服我。」说完,她便端着酒一口喝了下去。 「好小从!」鲍欢豪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坦白说,她真不喜欢看简小从这种涉世未深的样子,她总觉得她将来会吃亏的,会吃很大亏的。 等她喝完一杯,鲍欢又给她满上了一杯。 一杯又一杯,简小从醉了。 简小从酒品很好,醉了只是睡着,不说胡话,也不吐,没有什么异常行为。鲍欢却犯难了,她一个女人,根本没办法把简小从从酒吧弄出去。于是她决定,把何忘川叫来。 她存他的电话号码已经很久了,比简小从还久。可是,她每次翻出他的号码,都只是用拇指在拨出键上来回的摩挲摩挲,好几次失手拨了出去,她都赶在接通前掐断。她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可是,她还是没办法。 她比简小从先爱上他,可他先爱上简小从,而且,一爱就是永不放弃,一爱就是永远都爱。 何忘川的电话很快接通,她有些欣喜,抬起电话,「餵?」 「喂,鲍欢?」何忘川的声音总是很好听,鲍欢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那次宣讲会,她就是先被这嗓子吸引的。 「嗯。」鲍欢慢应。 「小从还和你在一起?」何忘川的语气里有急切。 鲍欢心下自嘲:果然是这样,果然是知道简小从和她在一起。她略定了神,「她喝醉了,在『酒水工厂』,你来接一下吧。」 何忘川在电话那头没有声音,若不是鲍欢用尽身上每一个感官去听那边的动静,听见了何忘川急促的唿吸声,否则,在这样吵闹的酒吧做背景下,她根本会以为何忘川已经挂了电话。 「好,我马上到。」 「嘟嘟嘟……」他还是挂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鲍欢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怒气。 她兀自的笑,继续扶好已经睡得安详的简小从。何忘川会怎么想她呢?谋害他小从宝贝的疯女人?带坏他心肝的恶毒女人?还是……一个前来復仇的失意女人?如果他真这么想她,那他也就太看得起她了。要知道,从他三次拒绝她并警告她别告诉简小从以后,她就连见他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她鲍欢,何曾在一个男人面前受过这样的委屈和侮辱?可是,她根本不屑于报復和谋害这些手段。她一直活得很明确:命里有时终须有,是她的,她无需强求,不是她的,她争取过了,不后悔。而且,她也从未把简小从当过敌人,她也是一个不想伤害她的女人。何况,她要报復些什么,她要谋害些什么?她给他们俩牵线搭桥解决矛盾还少么? 臂下的简小从突然在她怀里蹭了蹭头,嘟囔着说「忘川,忘川,你身上好香」,特别安谧特别纯净的声音,和自己,太不一样。 正怔愣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那样突现在她眼前:一如过去的挺拔,一如过去的尔雅,一如过去的,毫无感情的看她。 「给我吧。」何忘川走向鲍欢眼前,一把接过简小从,熟练的把她抱在怀里,又抬头说,「我先带她走了。」 鲍欢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从吧檯上移过一杯酒,她企图把力气发在酒杯上,「好久不见。」不细听,也许听不出来她话里亦有颤抖。 何忘川点了点头,就要转身。 鲍欢想从吧椅上起身,最终没有,只是微笑着说,「回去给她喝些醒酒的,姜汤和……」 何忘川此时已经转过身去了,略一停,道,「以后不要再带她出来喝酒了,她不能喝。」他知道,简小从是一喝酒就完全失去知觉的人,所以她根本不喝酒,连前几天简父一时兴起让她喝一点点白酒她都不肯。因此,不是鲍欢想方设法费尽唇舌,简小从不可能沾酒。 「何忘川,你就这么相信,简小从喝酒是我带的,不是她自己要求的?难道你不知道再精贵的鸟,也总有出笼的一天么?」这句话不是鲍欢的本意,只是鲍欢这人一旦心里有委屈,总会口不择言,尤其对何忘川,她总变态的希望自己的话能伤到他,只言片语也好,长篇大论也好,只要能伤到他,她就能,舒服一点。 第22页 何忘川身形未动,面色却急速低温,「鲍欢,简小从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你一句不好的话,她对你怎样,她是怎样,你很清楚。所以,不要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另外,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只希望你自己好自为之。」话毕,何忘川便抬脚走出了酒吧。 很吵的地方,简小从能忍下来简直是奇蹟,或者,鲍欢是个奇蹟,何忘川想。 十四场 大年初五一大清早,简小从提着简妈熬了许久的鸡汤和一些稀饭出现在了何忘川家。 何忘川的春节长假休到初七就要结束,他昨天下午才陪父母去临市走亲戚回来,简妈一直很疼他,便催着喜爱睡懒觉的简小从来给他送鸡汤补身体。 何忘川所住的房子是他自己在工作两年后买下的,两室两厅,色调很简单的装修,简小从也很喜欢。和她正式交往以后,他就给她专门配了钥匙,简小从去c大的时候都一直把何忘川家的钥匙带在身边。 开了门,把鸡汤和稀饭搁在饭厅的长桌上,她轻手轻脚的步到了主卧,大概是昨晚太累太渴睡,何忘川并没有关上房间门,从门口露出的缝隙里,简小从一眼就看到了睡得正香的他,和着一室黯淡的静谧。 她轻轻推开门,扶好,慢慢走向了铺着银灰色床单的大床,悄悄的跪在地板上,双手支着脑袋欣赏何忘川的睡容。 何忘川的睡相是很好的,虽然与床单同色的被子已经滑向了腰部,他的手也很不规则的摆放着,但他的表情却十分安详舒适。简小从的笑容在被捧成树叶状的手掌里绽放,像一朵就着绿叶开放的鲜花。 何忘川一醒来就看到了她灿烂的笑容。虽然房间里没开灯,虽然窗帘拉得紧闭没有丝毫光线偷进来,虽然他的视线还很模煳,但他知道,眼前这个正笑着的人,就是那个唯一能牵动他心弦的女人。被她的笑容影响,何忘川的心情好极。 「你怎么醒了?!」简小从惊讶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被何忘川突然睁眼给吓了一跳。 何忘川翻了个身,把被子拉上了一些,「我以为我在做梦。」 简小从笑道,「你就是在做梦,你梦见女神仙了!」说罢又笑嘻嘻的在床边坐下。 何忘川也笑,「不过,你一开口我就知道我没在做梦了,女神仙不会一惊一乍的。」 听出了话里的取笑,简小从嘟了嘟嘴,一把掀开何忘川的被子,「叫你讽刺我!快起来!让你媳妇儿来给你洗被子。」 何忘川仍是不动,保持睡觉的姿势看着简小从。 他被子下穿着很贴身的白色睡衣,衬出何忘川很好的身材,简小从甚至闻到了被子揭开一瞬间他身上散发的沐浴露香味,那是她最喜欢的哈密瓜味的沐浴露,她以前每次给自己买沐浴露的时候都不忘替他捎上一瓶,久而久之,何忘川也习惯了这味道。 看着看着,简小从就开始局促不安了,又把手中的被子重新盖回到何忘川身上,不去看何忘川眼角嘴角那缕深邃的笑意,迳自走向窗户口,用力的拉开窗帘。 冬季温暖和煦的阳光一下就翻腾了进来,突来的光线让何忘川下意识的伸手遮了遮眼,正想对简小从说什么,却只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从自己手指的空隙里飞快地跑了出去,边跑还边说,「快点起床刷牙,我妈给你炖了鸡汤,再不来喝就要冷啦!」 何忘川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笑意,只得掀开被子起床。 简小从去厨房拿了个大碗,把鸡汤从保温饭盒里一勺一勺的盛出来,又打算去盛稀饭,被刚刷完牙准备回房间的何忘川瞥到,他笑道,「你觉得我能一边喝鸡汤一边喝稀饭么?盛那么多,你是存心要放在那里让它冷掉的吧?」说完,又干脆转身直接走回到了饭厅,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直接坐了下来。 简小从把鸡汤递给他,「全部喝掉,一滴都不要剩。」 何忘川蹙眉看了看碗里,「有骨头。」 「我妈说骨头炖化了,也是可以吃的。」 「替我谢谢伯母。」说完,何忘川就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口一口的喝着鸡汤。 察觉到简小从一直放在他身上没有收起的眼神后,他抬眼回看她,「我很好看?」 简小从一下没撑住下巴,做呕吐状,「我去收拾你的被子啦,自恋狂!」说罢,她又趿着拖鞋走回了何忘川的房间。 简妈看这几天太阳好,把家里的被套床单都拿去洗了,简小从每天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口看着阳台上那些飘扬的大被套和大床单,兴奋得直跳脚,因为她从小就喜欢被子里充满太阳的味道。所以这次来何忘川这里的目的,她一方面是遵照简妈的旨意给他送汤,一方面是想给他洗被套晒被套,让他也和她一样,每天睡前鼻尖都洋溢着太阳的温暖味道。 这个想法很好,关键是,拆被套这件事对于简小从来说,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忘川盖的被子并不厚,却很大,她把被套一侧的拉链拉开,扯了很久都没能把被套里的被子完全扯出来,相反,那原本平坦的被子硬是被她纠结成了大抹布状。 「这是你第一次拆被套?」何忘川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简小从身后的,郁闷中的简小从回头看他,发现他一脸毫不领情的笑意。 「是啊是啊,第一次都给了你,你居然还这表情!」简小从边说着边把手上那团被子扔回了床上,嘆了口气一屁股也随着被套落到了床上。 第23页 「第一次?」何忘川坏笑着看向简小从。 简小从没明白过来他的坏笑,仍旧很纠结为什么拆个被套那样难,于是随口问,「第一次怎么了?」 何忘川的表情却在这个问题之后微微变了变,再然后,他便直接倾身过来,在简小从的脑袋转向他之前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然后,照着她刚转过来的脸就一口吻了下去。 何忘川是个正常的男人,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简小从在这种亲密事情上的反应却从来都是很被动,她不仅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他,她甚至从来没有在接吻时回吻过他。他一直以为她太单纯,她不会,他也一直很耐心,因为他感觉得到,她总是很紧张,像是害怕自己会溺水会窒息一样的紧张。 何忘川想,她大概还没感受到男女之事的美好吧。他并不介意慢慢的,教会她。 由于简小从一直是坐着,何忘川又是倾身,所以,这样的吻很容易就升级成压倒状,因此,简小从很快被何忘川压向了那张大床上,那床凌乱的被子还被简小从枕在脑袋下,硌得慌。 她认为她浑身抖得厉害就是被那床被子害的,她甚至被那床被子硌得闭上了眼睛。 何忘川最终是停了下来。 他不希望他和她的第一次是在她这样害怕的状态下继续下去。温柔的伸手拂开简小从并不密实的刘海,他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吻,又拍了拍她的脸,「我先去洗澡,被子不会拆就算了。」话毕,他便从简小从身上退开。 拿了衣服走到门口再回头时,他发现简小从仍旧闭着眼,身体僵硬的躺在他那张大床上,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红扑扑一大片,和她身上的那件毛线外套颜色一致。 他无奈的笑了笑,转身走向了浴室,心下有些怅然。 简小从确定脚步声走远了以后才敢睁眼,一睁眼她就飞速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拎了包包就开门离开了何忘川家。 刚才那瞬间,何忘川的反应、何忘川的举动不止吓到了她,还瞬间让她明白:原来她内心底是排斥这种行为的。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经还没皮没脸的说要和他生孩子,可是何忘川只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出格,她就已经这样排斥,她倏地觉得,她大概患上了传说中的性冷淡,或者是……恐惧症? 想着想着她的步子又加快了很多,她想给鲍欢打电话让她帮忙分析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是鲍欢帮她处理这种事情的,她记得她和何忘川第一次接吻时也是这样害怕和紧张,都是鲍欢的分析和解释才让她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亲近,接受了一个原本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通过这样肢体接触的方式表达爱意。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的拨了鲍欢的电话。 很不巧的是,鲍欢的电话关机。怕何忘川在她最纠结最无措的时候打电话来,她随手关了手机。 何忘川洗完澡后一眼就发现简小从已经消失了,客厅里她那只黑色的包包已经不见了,只是为了确认,他走进房间。 果然,佳人已去,芳踪难觅。 何忘川心里那丝怅然渐渐扩大,升级成了森森冷意。这冷意让他不得不靠近窗户,想从阳光里吸取温暖,却发现,根本无用。 其实他一直在强迫自己去相信一个事实,简小从只是太单纯,她只是不懂事。可是,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这一切都是错觉。 他静静地摩挲着手里的黑色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那个逃走的人打电话,又想着,打电话要怎么和她云淡风轻的说刚才那一幕。踌躇间,号码已经拨了过去。 他抬手把手机递到了耳边,心里居然紧张起来。 不多时,电话里只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十五场 过了元宵节之后,简小从被一个临时通知火速召回了c大。 简小从离开n城返回c城的时候没让父母去送行,一来怕他们不舍,二来怕自己不愿意离开。她甚至没把自己回c城的消息告诉何忘川。 自己买的火车票,自己坐的火车,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是很任性的吧,何忘川会生气的吧?可是,她真的不希望他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来应付她的鼻涕她的眼泪。只是,一想到那些温暖的场景,一想到初五那天晚上在她家楼下等她那么久的身影,她的眼眶就有些暗潮涌动。 这些天,何忘川已经回公司上班了,因为在公司地位特殊,他便事事亲歷,十分辛苦,简小从都不太希望他太操心自己。她原本是想,寒假还挺长的,没想到,她也要忙起来了。 08级绘画班的例行写生为期四周,地点在小村良村,挺偏僻但也挺美的一个地方,是个不大的古村。简小从作为三个班的辅导员,又深得学生们的信任和喜欢,也被列入此次採风带队老师的名单中。因为恋家,简小从已经将返校时间拖延到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回了宿舍,她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手机充电。 然后,电话很快拨了过来。 「餵?」简小从有些忐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回学校了?」何忘川的声音里是意料之中的疲惫,如果简小从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内疚致死。天知道他打了多少个电话给她,却只想出了这么一句开场白,他真的,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她。 第24页 简小从没说话,只是习惯性的点头,即使何忘川看不到。 事实上,何忘川却隐约看见了她这个动作,松了口气,「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很忙……而且,你在的话,我肯定又不想走了……反正,只出去一个月。」 何忘川揉了揉太阳穴,总算放下心去给自己倒一杯水,转身却磕到了膝盖,那一瞬间的剧痛让他下意识的蹲下来去按着伤口处,一声「嘶」的吐气声却还是借着电话传到了对方耳朵里。 「忘川,你怎么了?」简小从在这边焦急地问。 剧痛过后,何忘川终于缓缓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从下班到回家这段时间都一直在打电话,连灯都忘了开,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他道,「没什么事,既然你安全,我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很晚了,晚安。」 「嘟嘟嘟……」 简小从的手机里传来单调的挂断音。 这是何忘川第一次挂她电话,她想再打过去,却最终迟疑了。从阳台回到房间,仰躺在床上,她的心情,有些阴郁。 何忘川,也许真的生气了。哎,等把去良村安定了再慢慢解释吧。简小从搬过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第二天一大早,美术系的08级学生都在小广场集合准备出发,这次的出外写生虽然分了批次,但出发时间是一致的,简小从手底下的班正好轮到去古村。 初春的早晨,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休闲外套,在人群中自如的安排着班长们清点人数。她手上一百二十二名学生,除了十二名请假之外,其余的都到齐了。人数虽然不多,但也需要两辆大巴,等她把人数都清点完毕列队上车时,她才在靠近门口那排座位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沈自横。 她自然是惊讶的,陪她一起惊讶的还有她班上那群早就发了疯的女生们。霎时间,沈自横身边那个空位成了众女生虎视眈眈的好地方,连邻排后排的几个座位都被抢夺一空。 简小从白了一眼正在闭眼小憩的沈自横,猜想到他是此次的专业带队老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现在对他已经没有厌恶,但还是有些害怕他的魅力,这次出外,任何一个学生要是出了任何一件不好不妙的事,责任都由她全权负责。 思及至此,她便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包放在了沈自横身边的空位上,又摆放好了自己的旅行箱,再帮几位还愤愤不平的女生安排好了座位,她才有些疲倦的走到了前排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去,杜绝了其他女生的念想。一挨到软座,她忽然觉得自己一早上都快累瘫了,便也学着沈自横的样子闭眼休息起来。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简小从是被一旁叽叽喳喳的女生声音吵醒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离车头近,看到挡风玻璃外绵长的高速公路后,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恢復感知,她又觉得肩膀酸,脖子酸,于是,她打算给自己按按。不巧的是,她一抬手就打到了旁边的什么东西。 她先是听到了一声闷哼。 转头,沈自横神色不悦的揉着鼻子,冷眼扫了一下简小从。 「对……对不起啊。」简小从有些不好意思,她虽然想起来自己在大巴上,却因为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所以忘了身边还坐着人。 沈自横一受伤,他身边又喧闹起来。 后座的一个女生从两个座位的空隙上空探出头来,「沈老师,你没伤到吧?我有创可贴。」 简小从无语了,她又没甩刀子甩到他脸上去。 「不用。」沈自横看也没看身后那张脸,语气极富疏离意味。简小从觉得这苗头还不错。 后座的女生吐了吐舌头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简小从转回微窘的脸,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礼貌的问司机,「师傅,还有多久的路程?」 「还早着哩。」 「还早着……是还有多久?」 师傅可能没想到简小从会再问,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接着答,「大概三个多小时吧,这才刚出发一个小时不到啊。」 简小从一听见三个小时这个概念,就已经觉得晕头转向了。她其实……有些晕车,尤其是这种大巴。无奈的嘆了口气,摸起旁边的矿泉水,无神的打开瓶盖,一口灌下…… 味道,有点不太对。 把矿泉水瓶拿到眼前一看—— 这还哪里是自己的康师傅牌矿泉水,这分明是一瓶茉莉花茶。再低下头看座位旁放水的插孔,自己的矿泉水正安安分分的「站」在原地。继续抬头看了看旁座的沈自横,他也正看着简小从,眉毛紧紧的拧起。 「噗」,简小从一口吐在了座位下的垃圾篓里,下一秒,她又把沈自横的茉莉花茶盖好放回原地,拿回自己的矿泉水,灌了几口后,「咕噜咕噜」地漱口,像是喝了什么脏得不能再脏的东西一样。 沈自横的表情已经黑得不行了。 等简小从好不容易缓过来时,她又表情窘然的低头对沈自横说,「对不起,喝了你的饮料。」 「你看起来不像是喝了我的饮料。」沈自横口气不善。 简小从乍一下还没听明白沈自横的意思,一思忖才想到,可能是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了。只是,她真的很不能忍受自己喝别人——尤其还是男人——喝过的东西。想到这儿,她便觉得再解释也是抹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静静的躺好,闭目养神。 第25页 下了高速以后,车子到了一个不怎么发达的小镇,时不时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交通工具在前面挡住大巴的路,为此,司机师傅没少吐露脏话。加上这条马路并不是柏油的,而是水泥的,所以有些破败,车子一直处于颠簸中。 简小从就是这样突然觉得昏天黑地的。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她一直往嘴里塞酸梅,塞了又不吃下去,以致嘴里即使填满了酸味,她还是难受得紧,原本红润的脸色慢慢就淡化成了苍白。 昏头胀脑间,沈自横一把拉住差点就要被一个大剎车送趴下的简小从,道,「换个位置。」 简小从胃很不舒服,嘴里又塞满了话梅,只能用表情来转达自己的意思,「?」 沈自横面无表情的说,「我不太喜欢这个位置。」 简小从虽然状态很不好,但靠窗的位置是她一直都想要但没好意思开口的。一想到这儿,她也没再犹豫,点了点头就有气无力的站了起来,沈自横脑袋上有放物品的行李架,所以,他不得不弯着腰站了起来,两人很快换好站位,沈自横很快坐好。 不过,有些晕晕乎乎的简小从还没来得及坐下,马路中间就横穿了一个小男孩,司机不得不又一个紧急剎车,边剎车边骂,「这短命的小鬼。」 简小从撞到了脑袋,不过,她撞到的不是行李架,是沈自横撑在行李架上的手。所以,简小从没怎么撞痛,沈自横倒是又闷哼了一声,再也没说一句话,安静地坐了回去。 简小从坐下来之后飞快地打开窗户,大鼻大鼻(她嘴巴里都是话梅)的唿吸着窗外并不新鲜的空气,头晕的症状霎时缓解了许多。神志清醒后,她转过头,看了看又闭上了眼的沈自横,他两手交叉在胸前,那只刚刚被简小从脑袋撞到的手背通红通红的。 他的手受伤,算是为了她吧。她有些内疚,想说对不起,嘴巴里又满口的酸梅。 而且,她今天好像和他说了太多对不起了。 十六场 下午一点多,大巴才开到了目的地。期间内车上其他学生都自己进食过午餐,简小从因为肚子一直不舒服,所以就没吃什么东西,下车带队的时候,双脚都有些发软。 当地的接待员是良村中学的校长,穿着很朴素的西装,热情的和简小从以及沈自横握手之后,微笑道,「欢迎来到良村。」 「辛苦章校长了,我是带队老师简小从,这位也是带队老师,沈自横。」 短暂介绍之后,章校长点了点头,「住宿已经安排好了,离这里不远,简老师和沈老师随我来吧。」话毕,章校长转了个身,率先走上了青石板铺就的巷道,「良村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有的村落,说是村子,其实这里也和镇子差不多了,只是一直叫村而已,良村几经风雨,抗日战争时期还曾接待过许多八路军战士,这里古时候是专门出产粮油的地方,所以,今后的一个月,你们会在这个村子里发现许多明清时期留下来的粮油店。」章校长在前面像导游一样细心的介绍着。 简小从听得很认真,抬眼四望,一种时代的印记在眼前的青砖青瓦中渐渐清晰,这里果然不像个村子,确实像个殷实富足的小镇。 「具体的景点这里也没有,北面那座山你们住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那算是良村最好看的自然景点了,现在春种还没开始,田地里都是荒的,你们想看绿泱泱的田,可能过段时间才能看到。」 这个村子其实住的人挺多,一路上有许多端着饭碗的村民边吃饭边笑着聊天,对这批学生们的到来倒是一点也不惊奇。看来,平时来这里游玩写生的人必定不少。 在一条小岔道口前转了弯,住处仍旧未到,有些娇生惯养的女生已经开始抱怨,章校长大概也是听到了抱怨,转了话题道,「这村子里早就清出了一片房子,你们住的地方就在前面,挂着小红旗的那里就是。」 简小从拉着行李望去,果然不远了。 住处是一片串联的民居改装的,打通了中间的隔墙,修了一条长廊,成了东西两面学生宿舍一样的一排排房间,每间住六人,上下铺。在长廊中间有公共浴室和老师们的单人房,然后另一边一道黄色铁门用来隔开男女生。安排完了住宿以后,简小从的头晕状况已经缓解了很多,在浴室右边那间单人间里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又换过了一张床单,她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四仰八叉就朝床上倒去,渐渐睡了过去。 迷濛间好像听见有人敲门,她没理会,那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便停止了,简小从终于沉沉的睡去。 再醒来时,单人间里的小窗户外已经全黑了,简小从吓了一跳,忙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是晚上的七点一刻了,她摸黑走到房间门口,开门,正好看见在往外赶的谢晨峰。 「从姐,你怎么还在这里?」谢晨峰疑惑地止步,简小从这才看见他手里搬着一箱啤酒。 「我在这里……很奇怪么?你去哪里?」 「周语组织的篝火晚会啊,沈老师都被周语和王晓冉她们一伙女生拉走了,没人叫你?」 「呃,我刚睡醒。」原来是周语组织的活动,怪不得没叫她,简小从略略想了想,道,「我和你一起去。」 她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人,加上对沈自横单独出现在女生群里这一现象的担心,她便再也没有迟疑,连自己一天没吃过东西已经饿得不行了都没有意识到。 第26页 篝火晚会是在小村附近的一座荒田里进行的,虽然是在郊外,却一点也不偏僻,简小从远远就看到了坐在中间位置的沈自横,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周语肯定霸占着他身边的某个位置,在这样的晚上,她突然暗自下了一个决心,她要做一件她很早就想做的事情。 思及至此,她便大步走向沈自横的方向,并毫不犹豫的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也不看周围女生的愤怒眼光,很认真的对沈自横说,「沈老师,上次你男朋友拜託我好好照顾你,还让我提醒你注意安全。」 火光下,沈自横表情很淡,似是一点也不介意简小从谈起这个话题,这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在她意料之外的是,连周语她们都面无表情的听完她说这段话,尤其周语还反问,「简老师说的是白律么?」 简小从眼睛睁得巨大,她只知道雷莎莎那一辈的「c大老人」知道这事,根本没想到连周语这群新生也知道。难道是她太低估这年头的信息流通速度么?或者,她根本太低估这群女生对沈自横的关注度了? 「简老师如果说的是他,那我就要纠正你了,沈老师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白律和他有什么关系,所以,简老师还是不要乱传播谣言的好。」说完,周语还给简小从递了个挑衅的眼神。 简小从气结,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一方面她明明知道并且清楚沈自横和白律绝对是有不正当关系的一对;另一方面她又找不出证据来证明这个事实让众女生心服口服。于是她飞快的在脑子里运转思维,打算想出一个比较完整而又有说服力的说法…… 「哦?我没有在公众场合承认过么?」沈自横的声音突然从简小从的耳后传来,暂时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侧脸往后看,只看到他一张被火光照得分明的脸,仍旧是毫无波澜的表情。 「那我现在,在这里,承认吧。」沈自横又道。 这是简小从认识沈自横以来,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得让人觉得温暖。她想露出胜利的笑,又觉得那样会显得自己太过幼稚,于是继续勉强自己摆出十分严肃的表情,「这些都是老师的事情,你们不知道也很正常。」 她这话说完之后,周语的表情就明显的变了,也似乎就她一个人的表情变了,接着,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不怎么友好的瞪了一眼简小从,然后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行至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定住,对着仍旧围在沈自横身边的女生们大喊,「你们不想狂欢了么?」 那群女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碍于什么,不得不起身,也走开了。 沈自横这块地方虽然有火堆,但人气一减,霎时间就冷清了许多,简小从一脸抱怨地道,「你要早承认了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时代已经这么开放,她对同志是很能理解的。 沈自横并不理她,捡起旁边的枯枝就扔进火堆里,火一下子烧得「噼啪」响。 简小从自觉无趣,便打算起身去和自己比较熟的那群学生玩。未想,才刚挪了身子,沈自横就扔了句话过来,「你打算让我落单么?」 「啊?」 「你赶走了我的朋友,所以,你得陪我。」不知道为什么,沈自横发现从自己的嘴巴里吐出「朋友」两个字,别扭得紧。 简小从囧住,道,「落单不落单还不是取决于你自己,你要是想要人陪,到那边随便找一伙男生搭伙不就可以么。」 「你觉得被围着和被排挤,哪种感觉更好?」沈自横抬头看她,她正一脸疑惑的盯着他看。 思忖半晌,简小从道,「这问题有什么深意?难道你去找男生玩,他们会排挤你?」 沈自横不置可否,但表情里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简小从暗嗤:这人真是自恋狂。于是忍不住又萌生出一股说教心里,「如果一个人排挤你,那还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一群人都排挤你,那你就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的错了,是不是你的人品有问题,是不是你做人太乖张,是不是你根本……」 「去试试就知道了。」沈自横打断了简小从的滔滔不绝,拍了拍手,利落的起身。简小从这才发现沈自横原来是很高的,是属于那种瘦高型的,穿的黑色外套越发衬得他有些单薄了。 谢晨峰他们在打「斗地主」。 见沈自横站着,他们坐在那里不太好意思,于是都站起来,「沈老师。」 简小从随后到,正好听见沈自横用一种十分轻蔑的语气道,「斗地主?」 一个胖胖的男生反问,「沈老师也来玩么?」 沈自横点了点头。 谢晨峰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紧接着就补充了一句,「输了的人要赤膊回去。」 「赤膊?你们疯了?」这初春的晚上,边上有篝火才不至于太冷,这些人居然想赤膊,简小从很想把谢晨峰那张嘴巴封住。 「从姐,我们是大男人,赤个膊太正常不过了。只是,沈老师看起来有些瘦,不晓得经不经得住这刺骨的晚风啊……」 「来吧。」沈自横表情冷冽的打断了谢晨峰。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谢晨峰用那种口气说出她刚刚才获得的认知,简小从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很不幸的,这笑容被沈自横瞥到,然后,她成功的收到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 十七场 第27页 沈自横斗地主的实力,简小从是老早就见识过的。所以,这场小赌根本就没有什么悬念。简小从盘腿坐在一边支着脑袋看这些人兴奋的样子,不由无聊起来。 这一无聊,空腹感便立马朝她席捲过来,于是,她终于意识到:她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一想到这里,她便再也坐不下去了,捂着胃部起身,打算去觅食。 趁这些人玩得兴起,简小从悄悄离开,朝着小村亮着灯光的方向走去。远离了篝火堆她才发现,夜还是很凉的,下意识的回头去看篝火的方向——都是些年轻的声音,热闹得叫人生出一股独特的安宁。 郊区的空气总是极好的,简小从舒服得都要闭上眼睛了。不过,在这缕微凉清爽的空气里,嗅觉灵敏的她还是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但格外好闻的味道,那是——食物的味道。循着这点微弱的气味,她终于找到了香源地。 王二婶子土豆粉。 外面插着一面良村很独特的小红旗,大大的王字迎风飘扬,简小从看到这里便再也没有迟疑,抬腿就跨进了小店内。 很干净很温馨的小店,摆着十几张橙色桌面的小方桌,四把同色的小椅子围起来就是一桌,老闆娘很热情的站在里面的柜檯里招唿,「姑娘是要吃粉?」 「嗯。」简小从点头,觉得「姑娘」这称唿很搞笑。 「要吃什么口味的?酸辣?麻辣?浓香?三鲜?」老闆娘长得很面善,一口朴实的乡音,听着却特别亲切。 简小从微笑道,「麻辣的。」n城女儿,到哪儿都爱吃麻辣。 「好嘞,这就给你现做。」 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简小从无意识的打量着小店,打量着小店外偶尔经过的行人和猫猫狗狗。 怔愣间,老闆娘已经把土豆粉端了上来,「小心花椒哦。」 「谢谢。」 花椒?对简小从来说,花椒是家乡的味道,所以有花椒的地方,就是家乡。然后,下一秒她就笑嘻嘻的拿起筷子,拌匀了作料,一口一口吃起粉来。这里的土豆粉还赠送两只小鹌鹑蛋,简小从小心的剥好,丢进热乎乎的粉里,又埋头苦干去了。 再抬头时,她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一口粉差点呛住喉咙。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自横就坐在简小从对面,很好奇的看着她碗里的那碗粉,不答反问,「这个好吃么?」 简小从嘴巴被辣得通红,开个口都能结巴,只能点头。 「老闆,我也来一份。」沈自横朝柜檯处招了招手,双肘支在桌上,目不转睛的盯着简小从。 简小从不敢吃了,只是用手对着嘴巴扇风。一脸嗔怪的回看他,本来吃这种麻辣的东西是不能停口的,那样只会更麻更辣,可眼前的沈自横这么死死的盯着她,她怎么吃得下? 「这位帅哥是要吃酸辣的,还是麻辣的,还是浓香的,还是三鲜的?」老闆娘突然出现在了简小从桌边,她抬头望了望,发现一脸和蔼的老闆娘此刻正用一种比较兴奋的眼神盯着沈自横。 简小从霎时明白:帅哥在这里,待遇还是不同的。 「这个酸辣的呢,味道比麻辣的稍微淡一些,但是,如果喜欢吃酸的,选这个当然是最好不过,麻辣嘛,完全凭个人喜好,你看这位姑娘……」 「我吃和她一样的就好。」沈自横打断了老闆娘。 「噢,那,你的要不要放香菜呢?」老闆娘还捨不得走。 「不用。」 「噢,要不要点些喝的?」 「不用。」 「那……」 「不用了。」沈自横语气不善的再次打断了老闆娘,而且,这次的不善还带着那么点生气的意味,以至于老闆娘不得不退了下去。 看这场面,简小从又笑了,「你这个人真的很不随和。」 「你不吃了么?」沈自横觉得,看她吃粉的样子还挺有趣,让他胃口大开,也想尝尝辣成那样也要坚持不懈的食物。 「等你的一起吧,反正这碗有保温功效,放久一些搞不好还更入味。」简小从把筷子放好,扯了一些纸擦了擦嘴巴,又问,「你们打完牌了?」 「没有。」 「那你怎么回来了?」 「无趣。」沈自横无波的答,谢晨峰那伙人的水平根本就和他差太远,他又不太想和他们一起便先回来了。 简小从忽然觉得无话可说,便支着下巴看店外的夜色,不知不觉又开口,「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是不错的。」这里没有车水马龙,这里没有噪音粉尘,这里没有灯火璀璨,这里,只有安宁平和。她想,等她老了,也许可以和何忘川来这里养老。 早上,她可以牵着何忘川的手,走在这里的青石板小巷里,找一间小店吃早点,或者吃自己煮的面;中午他们可以在附近的菜场买些村民自己种的蔬菜,自己鼓捣午饭;晚上他们可以牵着手在这里散步,在深巷中寻找好吃的东西,一起闻这里的空气,一起赏这里的夜色。 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就不自觉的露出一种满足的笑容。这些长长的时间让她不自觉的萌生出一个概念:有了何忘川,何处均可为家。 沈自横转身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除了一堵前面房子的后墙和一条无人行走的青石板路,别无其他。如果要用他绘画的眼光来分析,这店外的景,光影效果很受限,并不足以美到让人露出那样幸福满足的笑容。 第28页 转回身,沈自横问,「你在想什么?」 简小从的笑容圈在自己的巴掌里,道,「幸福的事。」 正在这时,老闆娘已经小心翼翼的把沈自横的土豆粉端了过来,又是一副对沈自横喜欢得不得了的表情,「帅哥,小心烫啊。」 沈自横拿了一双筷子,看向简小从。 简小从很热情的向他演示了一下拌作料的方式,道,「这里面有蘑菇,香菇,黄花菜,还有……噢。」突然想到了什么,简小从伸手递向沈自横碗下的那张小盘子,拿出两颗鹌鹑蛋笑嘻嘻的在沈自横眼前晃了晃,「这个是冷的,要拌在汤里。」话毕,她又细心地替沈自横剥起鹌鹑蛋来。 沈自横只是很认真的看着她,看着她剥着那两颗小小的蛋,看着她把两颗白白的东西放进他的碗里,看着她微笑着对他说,「快把它们压进汤里。」 沈自横照做,同时,心里升起一股陌生的暖意。 「好吧,我们现在开吃吧,记住,不要停下,不要抬头,不要说话,最好一口气吃完!」说完,简小从还夸张的搓了搓手,拿起架在碗上的筷子,埋下头去,陷入狼吞虎咽中。 沈自横照做,脸上有一缕他自己也许未曾发觉的,陌生的笑容。 吃了半个多小时,两人走出小店时都是一样的表情:被辣得丧失了知觉,基本感觉不到嘴巴的方位。 简小从浑身冒汗,不停的用手给嘴巴扇风,明明是很痛苦的表情,却硬是填上了一副笑容。 沈自横忍耐力比较强,虽然这顿粉也吃得他元神尽失,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将手插在夹克衫外套里,装出没事人的样子。 「好吃吧?」简小从问,走了一小段路,身上的热度已经被夜风吹凉了一些。 沈自横点了点头,他把汤都喝光了。 「对了,你是怎么来这间小店的?」这里好像和他们住的地方在两个不同的方向,而且,这间店也不是很好找的样子。 「走来的。」沈自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是问你……」 「到了。」沈自横打断了简小从的话,大步走进了民居里,然后很快消失在简小从的眼前。 她还迷茫的保持着用手对着嘴巴扇风的动作,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时,只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动作真快啊。」 回到自己那间单人间的时候,简小从一下就瘫倒在了小床上,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摩挲了一阵手机键,她极自然的拨了何忘川的电话号码。 「餵?」何忘川接电话很快,简小从并不知道,何忘川大多时间是忙的,只有手机屏幕上跳着「简大宝」这三个字时,他才会毫不犹豫的接下。 「你,在干嘛?」 「准备工作。」何忘川刚洗完澡,已经开好了电脑。 「那个……你知道我打电话给你是干嘛吧?」简小从有些忐忑,不太习惯用这种方式道歉。 何忘川微弯唇角,「不知道。」 「怎么可能?」 「嗯,可能。」 「我就是想道歉。」简小从干脆的说完。 「因为什么?」何忘川插好耳机线,双手敲了电脑的开机密码。 「不该不辞而别,不该让你担心,不该让手机没电,不该任性,不该……反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 「嗯,认错态度很好。」 「你,不生气了吧?」 「我没有生气。」生她的气也基本上等于白生。 「嘻嘻嘻,那就好。我告诉你,我今天去吃了土豆粉,想不到良村的土豆粉这么地道,我跟你说,有时间你也要来,我今天……」 就这样,简小从这个电话打到了十点多,碍于再晚就没有热水洗澡她才不得不挂了电话,不过,这个电话以后,简小从一直硌在心里的疙瘩也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另一边,何忘川一日下来的阴霾也就仅因为这一个电话而瞬间挥发。 十八场 第二天开始,写生就正式进行了。 这是专业领域,简小从并不需要随旁听课,所以她睡了个大懒觉。起床后又在章校长介绍过的早点铺子里喝了一碗豆浆和当地有名的凉拌粉,就这样走回了住所。 早晨的阳光很好,简小从推开了老式玻璃窗,让阳光倾泻起来,倚在床上看书。她们系有个叫梁志声的才子,出了两本书,最有名的一本叫《何当共剪西窗影》,讲的是一对男同性恋的爱情故事,那时候雷莎莎总爱取笑他猥琐,简小从就出于好意阻止。这样的阻止倒得来了梁志声的好感,这好感之后,他就送了一本亲笔签名的《何当共剪西窗影》给简小从。出于礼貌,简小从收下了。因为装帧很好看,她这次来良村顺便就带上了这本书。 她没想过要翻开这本书的。其实她内心挺不相信像梁志声那样架着厚眼饼的男生会写出什么深刻缠绵的爱来,况且,她对同性之爱毫无了解,也毫无兴趣。 可是,当时的室内环境是,她捧着这本书,看着这书名,不经意间又被白墙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那影子疏疏落落的,被一些不名物体剪成了碎碎的黑色影子,就这一幕,让她那颗无聊的心顿时生出了一份好奇,一份对《何当共剪西窗影》这本书的好奇。 然后,她翻开了那本书。 第29页 人生中第一次手不释卷,简小从给了《何当共剪西窗影》,人生中第一次为小说中人物流泪神伤,简小从同样给了它。一上午,她都沉浸在梁志声细腻的文字里拔不出来,他的笔锋很老到,遣词造句总能牵动人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弦,只是看到了五分之二的内容,简小从就已经深深爱上了文中那对纠缠的恋人。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同性之爱,并深深为之感动。 这种感动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她发自内心的对沈自横和白律的恋情感到无比的佩服。因为《何当共剪西窗影》中的一对男主角的感情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挫折,她看得心疼无比。于是她理所应当的觉得,在中国这样保守的国家,做一对光明正大的gay,是要承受更多的,所以,那两人相爱需要特别大的勇气。 感觉到肚子饿了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十二点四十五了,简小从随便套了件外套,穿上运动鞋快速束了头髮就往房间外走去。她实在是……太想知道那本书的结局了。 在住处附近的小餐馆里点了个鱼香茄子,又打了一碗饭,简小从又急急的往回赶。 「从姐!」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简小从止步,回头。 谢晨峰站在阳光下笑得像朵花,还夸张的招手,简小从道,「有事?」 然后,谢晨峰就跑了过来,近看才发现他笑得像个猴子,「我来告诉你,沈老师又被那群女生围走了。」 简小从皱眉,「被谁围走了?」 「王晓冉她们啊,没了周语,她们自己行动。啧啧,在勾搭沈老师这方面,咱们三个班可真是齐心啊,上午一上午,提问的就光她们了,我们都被隔离出外圈了,要不是沈老师……」 「你能提重点么?」 「重点就是……沈老师被她们带走了啊。」 简小从闭了闭眼,无奈道,「带走了就带走了呗,他那么大一个人难道还能被吃?行了,我要吃饭去了,你玩去吧。」说完,简小从又提着饭继续急急往回赶。 剩谢晨峰在原地挠头做疑惑状,末了,还兀自咕哝道:「从姐怎么转性了?」 简小从是转性了,夕阳西下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她才看完了《何当共剪西窗影》,因为这个故事是悲剧结尾,最后两位主角都死了,简小从为此躲在被子里哭得稀里哗啦,如果不是敲门声太大,她大概会继续红着两只眼睛在悲痛中睡去。 敲门的是李崇,绘画081班的班长,印象中很腼腆的男生,简小从揉干了眼泪出现时,李崇低着头,没有发现简小从的异常。 「简老师,今晚的联欢会……你去么?」三个班的班干部,只有李崇会叫简小从「简老师」。 「嗯?今晚又有?」 「嗯,是我们一班自己弄的,没喊其他人,连沈老师也没惊动。」李崇小心翼翼的解释。 「嗯,好的,我去。」她已经呆在房间一整天了。 联欢会是在良村中学的一间教室里举行,简小从看了一下,人不多,男生居多,但都很开心的聊着什么。简小从和李崇出现的时候,众人起了一会儿哄,直说,「从姐要唱歌,从姐要唱歌。」 简小从不是一个害羞的人,豪迈地对着众人说,「唱就唱!」然后就清唱了一首《可惜不是你》,虽然唱功不怎么样,但那种投入和痴情的范儿,还是把在场的学生们唱得一愣一愣的。 唱完之后,简小从自己笑了,她还真不适合走这种伤感路线。 接下来就是一些学生起闹性质的吵闹了,直到一个东北男生大吼了一声,「下面进入正题了,正题了啊,讲故事啊。」 又是起闹。 简小从好笑地看着他们,尽量忍耐着肚子里那一波又一波的飢饿的锣鼓声。她一直觉得自己当了这个辅导员以后整个人都充满了母爱,对这样吵闹的孩子和人群,总是有着无尽的耐心,像是……怎么都用不完似的。 起闹的东北男生率先讲起,「把灯先灭了吧,我讲的会比较有感觉。」 于是,有人去关灯,环境霎时黑暗诡异起来。 「俺们东北那噶吧,这故事都不是传说的,那都是冈冈的真事儿啊。就说啊,这有一年,有一对情侣来我们那儿旅游,就爬爬山啊看看水什么的,有一天呢,这男的吧……」 东北男生讲得绘声绘色,简小从听得也绘声绘色,众人也一直保持着很安静的气氛。 可是,简小从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东北男生讲的……是一个鬼故事。 「啊——」 这是简小从听完后的反应,只有她一个人反应比较巨大,其他人听到最后都跃跃欲试的说「我也有我也有」「我的比这个邪乎」「哎,也就一般恐怖吧」之类助兴的话。 简小从这一声惨叫,划过良村中学宁静的夜幕。 李崇送简小从回住所的,期间内简小从一直瑟瑟发抖半句话都没说,连门都是李崇替她开的。 「简老师。」 「啊?」 「到了。」李崇很想笑,却忍住了,他还第一次见有人被鬼故事吓成这样。 「哦。」简小从推开门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股脑的往床上钻,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完完整整的,最后,紧紧闭上了眼睛,她甚至连衣服都没敢脱。 这的确是她人生当中第一个鬼故事。 第30页 在被子里躲了十几分钟后,简小从还是没能入睡,被子一角都被她拽成了梅干菜的样子。不过,即使是在被子里,即使是在黑暗里,她还是觉得身边有东西,仿佛就在床上,在她被子里,在她眼前,她也许一睁开眼就会看到…… 她受不了了。 这一次写生,女生们分到的房间很足够,有一间宿舍只有三个人住,简小从决定先去那里度过一晚,有人陪着总比一个人住好,以前她有心事睡不着的时候就总找鲍欢。 她抱着她的被子,几乎是飞奔向走廊的尽头。 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红色棉睡衣的女学生,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从……从姐?」 简小从探头看里面,一眼就看到一盏诡异的蜡烛点在地上。正想开口询问,那女生先问,「简老师也想来听鬼故事?」 简小从觉得自己的下巴一定掉了,她的表情一定是惊悚的。 那女生很兴奋的把她往里拉,「来来来,我们点了蜡烛在讲《鬼吹灯》,快来快来。」 「啊——」 这是简小从今晚第二声尖叫,盘旋在住所上空久久未曾褪去。 于是,她又抱着她的被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开了门,一眼就看到窗户上扭来扭去的不知名物体产生的黑影。 她的被子落在了地上,然后,她飞快地拉上门闭上眼睛。 黑暗中,她浑身都在发抖。 「吱嘎——」 这只是一声平常的开门声。 对简小从来说,这足以成为她的催命之声。 「啊——」 这是第三次尖叫,在沈自横耳边盘旋。 「你在干什么?」 简小从睁眼看到沈自横的那一刻时,第一句话是,「你讲鬼故事么?」 沈自横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那一刻,简小从紧绷已久的弦「叭」的就断了,然后,她害怕的眼泪就那样毫无徵兆的流了下来。流着流着,她整个人也蹲了下来,抱起她的被子,拍了拍,干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站着的沈自横倒无措起来,「喂,你哭什么?」 简小从根本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被子里,只是哆哆嗦嗦的哭着,但沈自横还是听到她很小声地说,「今天晚上,我能睡你房间么?」 十九场 沈自横的房间只有一张床,简小从虽然整个人都陷入了极度恐慌状态,意识也趋于模煳,但是,那些固守在她脑海里的道德准则和为人操守还是在支配着她的行动的。 就在沈自横小床的不远处,她在地上铺了一张蓆子,又从隔壁搬了自己的床铺,一言不发的把自己裹紧了地铺里。 「你快睡你的吧,我不会影响你的。」像是怕被拒绝似的,她还尽力扯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对一直倚在门口看她忙碌的沈自横礼貌一笑。 长长的日光灯下,沈自横眼里的简小从——脸上犹带着泪花,眼圈都是红的,脸色却很惨白,他当时的想法是:既然她这么喜欢睡他的房间,他就让给她好了。于是他轻轻关上门,准备离开…… 「喂!你要去哪儿?」简小从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是失声尖叫,眼泪开始挂不住了。 沈自横终于被她吓住了,愣愣地看着她,「你到底怎么了?」 简小从伸手对着沈自横招了招,那样子像在招一个宠物。见沈自横动也不动,她只能两腿盘在地铺上,「你过来,我告诉你。」她都不介意这并不暖和的天气睡在地上,她都不介意地上会不会有爬虫会不会很脏,她只介意——沈自横——这个唯一的人类,能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 沈自横竟然鬼使神差的关上门,朝她的方向走去。 简小从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嘆了口气,她幽幽的问,「你听过鬼故事吧?」 沈自横在小房间里的一张小椅子上坐了下来并打开了檯灯,道,「嗯。」 她有些艰难地继续说,「你看,我……我今天晚上听了一个特别恐怖的鬼故事。那故事真的很恐怖,就特别恐怖的那种,你也知道,人的心理作用……」 「你怕鬼?」沈自横很容易就听出了简小从在为自己的胆小找着託词,干脆直接打断了她很有可能继续下去的长篇累牍。 简小从委屈的点了点头。 沈自横想笑,于是,他笑了。嘴角挂上一弯浅浅的小弧度,连眼角都沾染了这笑意。 简小从却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变态!」 沈自横脸上那缕笑出来以后就像是再也收不回去似的,参与着他的语言和行为,参与着他难得起波澜的心,他就是用那缕微笑温柔的对简小从说,「关灯睡觉吧。」 「不要关灯!!!!」简小从觉得自己神经都快衰弱了,总是一惊一乍,一开口就是吼。 沈自横照她说的做,然后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床,突然在她的床铺前定住,缓缓蹲下,「你不怕这地上不干净么,洁癖狂?」边说着,边不着痕迹的用手感觉了一下床铺的厚度。 「洁癖狂」这三个字几乎让简小从当即怒发沖顶,她瞪圆了她的两只眼睛,咬着牙说,「不怕。」相对于对地上不干净的在意,她对「鬼」的恐惧程度显然更高。 沈自横没有理会她的愤怒,又缓缓起身,诡异一笑,道,「你不知道鬼一般都喜欢在地上爬么?哪里阴暗阴湿阴冷,它们……就出现在哪里。」 第31页 这话无疑又是一颗巨弹,炸得简小从浑身起毛,她就保持着刚才那个盘腿的姿势,看着沈自横幽幽的从她眼前走过,幽幽的在床上落定,幽幽的躺了下去,又幽幽的拉上被子。 她却是,再也不敢躺下去了,就这样站了起来,在软软的地铺上手足无措的小步走动。 这期间,她的内心做了很多挣扎,大抵围绕道德底线和心理作用等方面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她还一直用心理暗示法强迫自己睡下去,可是,屁股还没挨到床铺,她又跳了起来,然后,她又继续下一轮的心理斗争,又说服自己睡下去…… 她知道,沈自横不可能把床位让给她,但她也绝不会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所以,她只能就这么将就……将就…… 她将就不下去了,咬着牙闭着眼大声问,「沈自横,我能……我能睡你的床么?」 「什么?」 「我……我觉得……这地上睡得不太舒服。」 「噢。」沈自横顿了顿,「那我睡哪儿?」 「呃,如果你不介意……我给你铺地铺,保证和睡在床上一样。你是绅士……」 「我记得你说过我是人渣。」 简小从失语了片刻,见沈自横这么被动的态度,忽然觉得自己在自取其辱,于是干脆继续让自己失语,怔怔的不再说话了。 她原本就和他不熟。《何当共剪西窗影》上说男人去当同志,大多人都是因为讨厌女人,觉得女人很麻烦。 又转念一想,她好像真的,很麻烦。用鲍欢的话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何忘川,没能再能忍受她。 「哎。」她小小声地嘆了一口气,忽然很想何忘川,想要打电话给他,可是手机在隔壁…… 「很晚了,我很困,你能动作快点么?」在她还发着呆想何忘川的时候,沈自横的声音突然入耳,很近的声音,促得她快速的转头,只见沈自横已经站在她眼前了。 「啊……呃……哦。」 简小从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就是这三个语气词,然后是呆呆的换好床铺,又呆呆的躺到了床上,呆呆的拉过被子盖至脖子下。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话,「谢谢。」 看来,还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些。可是,就沈自横今晚这个毫无缘由出人意外的举动,颠覆了简小从对他的许多看法,包括冷血,包括无情,包括人渣,包括她一直以来坚持靠直觉选朋友的观念。 或者,她可以试着和他做朋友。 「嗯。」沈自横闷声回了一句。 简小从又道,「晚安。」 沈自横却没再说话了。 简小从还是有点害怕,窗外有飒飒的风声,引得她总把目光投向窗口处,又是一阵害怕。最后她干脆拉过被子一把盖过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睡觉,睡觉…… 第二天,简小从起得很晚,她的梦境很挣扎,她却记不太清楚自己梦到了什么。小房间里的窗户上没有窗帘,阳光齐齐的从外面照进了房间,她抬手遮了遮,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沈自横房间睡了一晚。 地上沈自横的床铺很凌乱的揉成一团,联想到沈自横c大宿舍里的景象,简小从只是摇了摇头,原本不打算管它,但直到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完,再回到沈自横房间时,她心里那条洁癖的虫子又开始爬出来作怪,于是,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蹲下去就替沈自横把被子叠了个平平整整,像块豆腐一样。 叠完之后,她还半跪在地上兀自欣赏自己的「杰作」,完全没有意识到门口站着的,这被子的主人,正用一种格外奇异的眼神盯着这情景。 等她满意的起身回头时,又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拍着受惊的胸口,她道,「你属鬼的么?」 沈自横瞬间眼神淡漠,从她身边擦过,径直走向地上那块「豆腐」被子,弯腰一拉,「豆腐」瞬间就散了,末了,他还背对着她扔来一句冷冷的话,「别挥发你的母性情怀,我最讨厌多管闲事的女人。」 沈自横这奇怪而又突然的反应让简小从嘴巴都张成了「o」型,心下渐渐腾起微微的怒火,感恩于他昨晚的乐善,她又不得不强行压制那微火,捏了捏拳头,低声道,「对不起,是我多事了。」然后,转身离开。 她才想要把他当朋友,可是,这样的喜怒无常,这样的阴晴不定,她真吃不消。然后,她又忍不住想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突然就变得像债主一样,她只是帮他叠了一下被子啊,正常人应该都是感谢,难道沈自横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也不是啊,他的床明明还给他睡了? 简小从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放弃了追根究底。 她实在是……太不了解沈自横这个人了。 这边简小从走后,沈自横面目沉黑的在书桌前的小椅子上坐下,习惯性的玩着檯灯的开关,「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他倍觉熟悉,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爱玩开关的习惯,却记得这一开一关,一明一暗的过程中,他的心总会浸过熟悉的不知名的悲伤。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眼前的这间房间里亮了一夜的灯,白色的日光灯,黄色的檯灯,亮得刺眼,即使他用被子蒙住头,他还是一晚上都没睡着。 他已经很久没在睡觉时看见过灯光了,他c大宿舍里的灯,好像都是被他玩坏了开关,自此就再没修过,那灯光,也就再没亮过。若不是因为那个多事的女人,若不是因为她可怜的样子,他想,他是绝不会让他的黑暗里……有光。 第32页 对他来说,光明就意味着丑陋,意味着无可躲藏的虚伪,意味着无边无尽的失望。他宁可自己被黑暗吞噬,也不要被光明拯救。 二十场 早晨五点多,熟睡中的简小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揉着模煳的睡眼,她随意披了一件外套打开门,随后,谢晨峰兴奋的声音一下就入了耳,「从姐,快穿好衣服,咱们要去看日出啦!」 「……啊?」 「看日出啊!这么神奇的自然景观,你也一起去吧,可别脱离伟大的学生队伍啊。」 简小从想拒绝,又觉得那样会太矫情,只好怅然道,「好吧,等我一下。」她可真是想睡觉啊。 良村地处气候温暖的南方,这里的春天并不冷。只不过,五点毕竟太早,简小从出门的时候外面还是雾蒙蒙的。 一路上,身边的谢晨峰和一群男生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简小从没有细听。反倒是巷道里的犬吠把她吵得很烦躁,她还想边走边睡的说。 「从姐……从姐?」谢晨峰背着画架,一掌拍上简小从并不强壮的肩膀,差点没把她拍趴下。 「喊什么?」 「沈老师……一个人走在后面……好恐怖。」谢晨峰目光往后移了移。 简小从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沈自横穿着一件很好看格子外套,深色的裤子修出一条长长的腿,在雾光中朦朦胧胧,不过,他确实是一个人走在后面,目光还呈放空状落在不知名的前方。 简小从转回头,「最近没有女生围着他?」自从那天他莫名其妙生气以后,简小从已经有两天没和他说过话了。她现在是充分相信他不会和她班上的任何女生有牵扯。 谢晨峰摇了摇头,「最近沈老师的气场很压人,女生们都不敢靠近他。」 简小从嗤道,「有毛病。」 谢晨峰道,「沈老师是真有才华,可是性格也真是奇怪。难道,艺术家都这样?」 这时候另一个男生探过头来,「不是,沈老师这个人,其实很神秘。他看起来很有钱吧,其实很缺钱,他看起来家境很好吧,其实很差。上次教绘画理论的严老师当着我们面就说他是个才尽的江郎,说沈老师不敢再度执笔创作是因为没有才华了,说他以前得的那些奖都是靠见不得人的关系来的……」 「好了,别八卦了。传闻这种东西,假的永远比真的多。」简小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出一句这么严肃的话,可是,她就是想这么说。 良村北面的山叫作「望山」,因为远远看去,那山顶就像一个正在仰望的人的侧脸,因此得名。山并不高,一百多号人踩着湿漉漉的台阶而上,不到半个小时就爬上了山顶。 初春的日出来得比较晚,众人上了山顶时候,天边还是一片淡淡的黑。谢晨峰说,在国画里,这种颜色趋近于墨色中的「淡」,如果是用水墨画的方式画日出,这会是极其难把握的色调。 「真想看看沈老师挥笔作画的飒爽英姿啊,从姐,你想想看,沈老师这么有范儿的一个男人,在晨光熹微中支着画架……噢,还是用长长的宣纸作画,挥毫泼墨,风度翩翩……多美多和谐的人景合一啊。」谢晨峰作出一个噁心的捧心状,简小从一下就跳离了他身边。 紧接着,大家开始各自找好角度,摆好画架,沈自横清冷的声音道,「注意捕捉最有爆发力的那一瞬间,绘画是静态艺术,要的就是那一刻的瞬间性,所以,注意观察。今天我们训练的是风景画,注意在表达中心主题的同时别忽视陪景。」 简小从不想打扰学生们,所以自己一个人端着数位相机去一处高地找地方取景。 看过日出的人都知道,等待是漫长的,单纯看日出的人还好,可以做其他的事情,如果想捕景,那可就得一刻不停的关注着天空的变化,色彩的变化。简小从还好,端着相机就是咔嚓咔嚓一阵乱拍。她真的是摄影的门外汉,她只想拍点东西回去挂在何忘川的房间而已。 等了许久,黑幕一样的天边渐渐开始泛出丝丝泛黑的白光,紧接着,学生队伍就开始沸腾起来。简小从远远就听见谢晨峰在大声说,「胖子,你知道印象派的代表作是什么么?」 「克劳德莫奈,《日出·印象》。」胖子非常配合,两人一唱一和。 「那你知道谢晨峰的颠覆之作是什么么?」 「不知。」 「很荣幸的告诉你,也将是……日出。」顿了顿,他又道,「你知道这说明什么么?」 「不知。」 「无知的人啊,让我来告诉你,这说明,我,莫奈……其实是一样儿一样儿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女生惊叫,「出来了出来了!」瞬间,人群又恢復寂静,大家都目光粼粼的看向晨光起伏出,看向那颗新生的蛋黄一样的暖阳。 简小从更是兴奋,端起相机一直连拍。 接下来,是画笔刷刷的声音。 这原本是十分和谐的「百人绘画图」,却因为一声不和谐的「啊——」而遭到了破坏。 简小从不是故意要破坏和谐的,她实在是太忘情的捕捉画面以致扭伤了左脚以致……发出如此悽惨的叫声。她就着自己摔倒了地方坐了下来,伸手揉着受伤的脚,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第33页 很遗憾,未果。 不过,这时,她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只手,一只沐浴着晨光的手,简小从顺着手的方向抬头望去……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那一刻的沈自横,橘色的暖阳就在不远处的天边,它那样强大的散发着它蓬勃的力量,让整个大地都渐渐从黑暗里露出应有的颜色,那光芒像一把无形的巨大拂尘,拂去世间的寒冷和苍茫,以极大的包容力照耀着它羽翼下的每一个存在。 沈自横的头髮碎碎的,蓬蓬的,发尾被裹上了一层淡金色,让简小从萌生出一种想去拍拍他脑袋的冲动;他的格子外套很好看,整个人上上下下都被罩在一个橘色的光圈里,闪闪发光。他虽然依旧是毫无表情,但那确实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觉得……他真应该多被阳光照照。 简小从弯唇一笑,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谢谢。」 然后,她借了他的力量站了起来。 沈自横很自觉的去帮左脚不便的她捡相机,原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摔坏,送到眼前一看,相机没坏,相机上那张大大的,黑白色调的脸却把他吓了一跳,不,是把他的心跳拨快了一秒,不,是几秒。 那是一张灿烂得生辉的笑脸,笑得快扭曲了,笑脸主人头髮凌乱,被吹乱的弧度却和笑容的弧度相应,笑脸上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宝石,晶亮晶亮的,最好看的,应该算是那张大开的嘴巴……那样的笑,那样把笑意扩散到每一个器官每一个毛孔里的笑,让沈自横禁不住发了呆。 「喂,我的相机没坏吧?」简小从坐在原地揉着伤脚,出声打断了沈自横已然飘远的思路。 不露声色的悄悄多按了几下右键,他不太希望自己的「偷窥」被发现,也许,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再看到那张笑脸而已。 简小从从沈自横手里接过相机,画面上正好是一张何忘川的侧脸照——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啊,原来你在看他啊?」 「什么?」沈自横面色开始不自然。 简小从幸福的笑道,「我男朋友啊。」她朝沈自横挥了挥手中的「证据」,又继续说,「哎,我还是适合拍人物照啊,这风景照我太不拿手了。」说罢,她又笑嘻嘻的兀自翻起了自己以前拍的照片,清一色的黑白人物照,有简爸简妈,有何忘川,有她自己,有鲍欢,有很多人…… 沈自横看着她低头翻照片的样子,又半天没了反应。直到简小从抬头用手挡着晨光眯着眼睛和他说,「过来坐吧。」 他才回过神来。 「好些么?」沈自横见她还在揉脚,不由自主的问。 「还好,反正我也习惯了。」在这个时候,简小从又想起何忘川,何忘川在身边的时候,她一扭到脚,他会表现得比她还疼,然后,他一捏一扭,她的脚立马就能好。可惜现在…… 「哎。」她无奈地嘆了口气,又问,「以你艺术家的眼光看,我拍的这些照片算很好的吧?」边说着她还边献宝似的把照片一张张翻给他看。 「你喜欢黑白照片?」沈自横突然收回相机屏幕上的视线,随口问。 简小从转回头,眼神投向远处的太阳,凝了凝神,缓缓道,「我一直觉得,色彩这种东西其实有时候很累赘的。人的表情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人们却常常会因为色彩的斑斓而忽视表情里本来的含义,比如,对一个素颜美女和一个浓妆美女,你的关注点就会不同。我喜欢黑白色的照片是因为我喜欢没有任何颜色的表情,或者说,我喜欢表情里的色彩,我喜欢单纯靠五官传达出来的含义,那些不加装饰的最最直接的……内心传达……」怕沈自横被她绕弯,她停住,转过头去,微笑着问,「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沈自横点了点头。 他是学绘画的,简小从虽然讲得不专业,他还是能听懂的,光学和色彩学本来就是绘画里极为重要的概念。他只是对简小从这样的讲解,有些惊讶。 沈自横点头的时候,那头很有层次感的「金光」发也微微动了动,看得简小从心下一动,还来不及思量,话已出口,「我能摸摸你的头么?」 二一场 问完之后简小从就后悔了,后悔得简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恢復了荣辱意识以后,她飞快地补了一句,「嘻嘻,我刚开玩笑呢,你别介意啊。」然后又自顾的笑了起来,接着,她开始反思自己刚才那一瞬的失神,她怎么会……提出那样一个脑残的问题? 沈自横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直接无视了简小从刚才的问题,迳自道,「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哎?」简小从转过头去看沈自横,他正眯着眼看远处的橙色初阳。 似是感知到了她的注视,他指示性的抬了抬眼神道,「它很大。」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第一次知道,这东西散发出来的光,是暖的,他突然有些感谢简小从,是她让他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心境下欣赏这日出。 简小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晌久,她也缓缓开口,「嗯,它一直很大,很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应该多晒晒太阳。」 「嗯。」沈自横又点了点头。 然后,沈自横这样子又让简小从涌起一股奇异的疼惜之情,那感觉像是自己救了一个溺水很久的人一样。看到手中的相机,她突然决定拍下他这个「乖巧」的样子。事实上,她决定偷拍到实施偷拍,只用了三秒,三秒,她的相机上就多了一张完美的侧脸。 第34页 她用的是黑白色调,没有金色的光,只有白色的光影,沈自横额前的碎发就散落着一些白色的小光点,看起来很可爱。 「其实吧,你这样子看起来挺随和的。」简小从端详着相机里的他,一副研究的神情,又继续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何必每天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呢?人生这么美好,太阳这么温暖,再幽幽郁郁的会很无病呻吟哟。」 这段话,简小从一直想说。她猜过沈自横的反应,无非两种:一是白她一眼,补一句「多管闲事」,另一种是没反应。 其实她没抱什么希望这话说出去会起效果,可是如果不说,她心里又真别扭。 不过,沈自横的反应倒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他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眼神盯着简小从盯了许久,最后说,「你的话很有道理。」 简小从猜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囧囧有神的。 下山时,简小从的脚已经不疼了,也免了麻烦别人。这次的日出似乎不知不觉拉近了三个班学生之间的距离,一路上大家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很是欢乐,「无敌捣蛋分子」谢晨峰更是提议要选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再来一次大型篝火晚会,他还极其认真的解释这个大型的含义:篝火要最大号,人圈要最大号,热情要最高涨。 简小从欣然同意,并应邀列席。 转眼到了篝火晚会这天,为了给晚上的狂high储存体力,她把她宝贵的时间奉献给了小房间里的小床,进行着她伟大的睡眠事业。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谢晨峰准时来敲门。 简小从随便披了件外套,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跟着去了上次那块荒田,远远就看到了烧得旺盛的篝火和一群忙碌着的人。 兴致,一下就被挑起来了。 这次的晚会规模果然更大,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八点的时候还有一碗碗女生们自己包的饺子被送到了手里。简小从坐在人圈里,看着这些人活跃的身影,忽然一个愣神:沈自横呢? 在人群中搜索了半天,没搜索到他,反倒看到对面的李崇正看着她。发现李崇的目光后,简小从对他微微一笑,火光映照下,李崇的表情很奇怪,简小从盯了他半晌,他却一直在躲着她的视线。 最后,李崇干脆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 简小从纳闷极了,心下有了两个猜测:李崇身体不舒服;李崇有事瞒着她。 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深怕李崇出什么问题,于是起身对谢晨峰交代了一句,就匆匆朝住所走去。巧的是,她在大门口撞见了沈自横,他似乎是刚洗完澡,头髮很温顺的垂着。 「有事?」发现了简小从的急迫,沈自横问。 「李崇……李崇,大概病了,我去看看他。」简小从道,转身就要朝男生寝室的方向走去。 「我和你一起。」沈自横也跟了上来。 由于绘画班男生人比较少,所占房间也比较少,这个时间点,其他的男生又都在篝火晚会,所以,小而短的走廊看上去很冷清。也就是这冷清寂静的环境下,简小从突然听到了一段一段的急促的唿吸声,这唿吸声吓了她一跳,心想李崇不要真生病了就好。 忧虑间,她的步子又加快了许多。 沈自横不明所以,也大步跟着。 到了李崇所在的寝室门口,那急促的唿吸声就更明显了一些,简小从担忧地伸手去推开门,宿舍里黑乎乎的,她便下意识的去摁墙上的开关。 「噔」,灯一下子就亮了。 简小从将视线移向宿舍…… 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的内容,她就被沈自横突然挤过来的身体蹭了一下,紧接着,她的脑袋便被沈自横单手轻轻的摁向了他的胸口。 「不要看。」沈自横沉沉的声音伴着「滴答」的开关声。剎那间,刚才还大亮的男生寝室又瞬间恢復了黑暗,那个急促而痛苦的唿吸也顿时无声无息。 沈自横用那只关灯的手缓缓拉上了李崇寝室的门,然后,他慢慢放下附在简小从后脑勺上的手,牵起简小从的手腕,将仍处在呆愣状的她带了出去。 夜晚的空气一拂,吹在她的脸上,带起她的乱发少许,下一刻,她的意识突然清明起来。李崇刚刚在寝室是……在那个? 黑暗里,简小从刚想到这个可能性,脸就「腾」的烧起来了。 出了大门左转是一条幽深的巷子,沈自横轻轻的松开了她的手,忆及自己刚才那个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而有的举动,不禁沉思起来。 为什么要挡在她面前? 为什么怕她看到? 为什么? 「谢谢。」走了一小段青石板路后,简小从吐出一句话。 沈自横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并没有答话。 「其实,我知道他在干什么。」沈自横确实挡住了某些关键的画面,但那一晃眼间,该清楚的,她还是清楚的。 而且,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种生理行为似乎每个男生都要经歷的,她简小从也没有那么纯洁,虽然,她确实是第一次在生活中遇到此事;虽然,她光想着都觉得幸好没看到,但她还是想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 「哦。」沈自横短短的回应,目光掠向远处的巷子深处,忽然说,「他喜欢你。」 第35页 「啊?」简小从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话题,事实上,她是觉得,以沈自横的性格,必定不会关注这种事情,虽然李崇喜欢她的事情她自己也清楚。 「以后尽量和那个男生保持距离吧。」沈自横友好的建议,青春期的男生,不太安全。 「需要那样做么?他还是个孩子。」简小从不贊同的道。 「你和他走得近只会给他错误的信号,况且,他并不是孩子。」顿了顿,他低头认真的看着简小从,「你比较像。」 简小从白了他一眼,「你了解我么,就敢这么给我下评价?」 「我对你不太感兴趣。」沈自横双手抄进外套口袋里,满脸的不以为意,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算是说给谁听。 简小从没有介意沈自横的话,皱着眉想着自己的事情。即使她不打算排斥李崇,李崇也该会躲着她吧,毕竟,他也看见她了。这样尴尬的场景,李崇那样内向腼腆的性格应该会很介怀吧?会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她低着头一直往前走,巷子够长,她也不需要拐弯转角,就这样,她一个人走出去了好远。直到走到一个分岔路口,一阵风凉飕飕的吹过来时,她才抬头。 身边的沈自横不见了! 她受惊地转身,身后哪还有他的身影? 她害怕的叫了一声,「沈自横!」 无人应答。 没有多思考什么,她大步按着来路往回走,边走边四处寻找着沈自横的身影,虽然没那么悬疑的觉得他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但一个人好端端就这样从身边消失了,她还是有些惶恐。然后,她又想,他大概先回去了,不过,想到他扔下她一个人先回去,她又是一阵内火旺盛,步子又加大了许多。 就在第二个分岔路口,她的鼻尖倏地缓缓飘过一阵熟悉的好闻气息,然后,眼睛突然被一双手蒙住,一个并不温暖的胸膛靠了过来。 「沈自横!」她伸手去拍,想骂他幼稚。 沈自横没有松开手,先她一步问,「你看,你眼前有什么?」 「有你的手啊,你到底……」 「不对,你的眼前什么都没有。」沈自横摇摇头,倾身靠近简小从的右脸,「其实,你刚才在他宿舍门口什么都没有看到,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简小从不明所以,嗫嚅着说,「你说……什么?」很怪异的说法,像那个鬼故事。 沈自横释放她的眼睛,重新站好,嘴角抹上温柔的笑,「你没必要为这件事情伤脑筋,这是他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只要记得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就好。」 怔了好一会儿,简小从才意识到沈自横是在安慰自己,有些感动,有些诧异,「我并不是介意我所看到的,你把我想得太单纯了。」 「那你是在担心他?」沈自横瞬间收起温柔的笑。 简小从郁闷的点了点头。 沈自横又用那种研究的表情盯着她,盯了许久,他嘴角一扬,「你还真是……多管闲事。」 二二场 自从那次的事件以后,李崇开始躲着简小从,而且这种躲还不是一见面就躲的那种躲,而是那种根本连见面机会都杜绝了的那种逃。虽然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一个小风波就让她和李崇有了这么大的隔阂,最关键的是,李崇还是她的班长,以后必然是要相见的,于是她开始担心李崇会因为害怕见到她而放弃自己的班长职位,开始担心自己那次的偶然撞见会对李崇以后的某种生活产生影响,担心很多不该她担心的事。 不过,那事件倒让她和沈自横之间的关系微妙了许多,具体有多微妙简小从也说不上来,她就单纯觉得,她把沈自横当朋友了,沈自横似乎……也帮她当朋友了。 只是,这个认知很快就在一个雨后的下午被一个突来的事故击碎。 简小从每天的活动就是在房间看书,这段时间她看了许多专业书和课外书籍,并终于啃下那本让她头疼的古代文学专业书。这天,她正在读她最喜爱的一本诗集时,绘画082班一个男生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门口。 一见到简小从,那男生就喘着大气说,「从姐……沈……方……」 简小从拍了拍那男生的肩膀,「慢慢说。」 「方,方寒雅……方寒雅被沈老师拒绝了,一个人……一个人跑开,跑开了。」 「什么跑开?跑去哪里?」简小从捕捉到关键词,心一下子就被提起来了。这写生还有十几天就要结束了,她不希望临到快回去的时候还出这种事情。 「不知道,她哭着跑开的,冷源当时陪她一起去的,没追到她。」男生终于把这事情讲清楚。 「没追到?在哪里没追到?」 「望山。」 「带我去。」简小从回房间拿了一件外套,快步跟上那男生朝「望山」跑去。 虽然刚下过雨,路面还很湿,但好在这村子里都是青石板的路,还算好走。山脚下又都是碎石路,简小从他们很快就跑上了山。 「现在那里有人在么?」简小从肺活量还行,跑了一段路并不觉得累。 「我们班……去了……去了三个男生,我让他们都在那里别动,还有……几个……几个和方寒雅玩得好的女生也都在。」 简小从皱着的眉头一刻未松,「沈老师还在么?」 第36页 「沈老师……沈老师……一开始就往……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没和我们在一起。」 心下有了打算,简小从步子又加快了一些。 到达方寒雅失踪的半山腰时,几个早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女生一下子就沖了过来。 简小从柔声安慰她们,「别担心,方寒雅不是孩子,不会出事的。现在你们慢慢说,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个长捲髮的高挑女生面色稍微淡定一些,接过简小从的话头道,「是这样的,方寒雅一直很喜欢很喜欢沈老师,简老师您也知道,寒雅是一个很内向很胆小很自卑的女生,她一直不相信沈老师是……是同性恋。所以,她也就从来没有打消过喜欢沈老师的念头。今天下午,我们看见沈老师上了『望山』,我就提议跟上去,寒雅也答应了。」说到这里,女生的表情略显惭愧了许多,慢慢低下了头,「都怪我不好,一路上我一直鼓励她表白来着,她平时都不会介意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居然就表白了。」 「结果沈自横拒绝了她?」简小从表情很不和善,当然,是对沈自横的。 高挑女生摇了摇头,「沈老师似乎心情很不好,我们也没看清楚他到底和寒雅说了什么,反正,她哭着听完,哭着跑开的,我当时以为沈老师应该会去追……就耽误了第一时间……然后……」 「沈毒物!!」简小从几乎是咬牙说出的这三个字,不再多啰嗦,招手吩咐了旁边的几个男生,道,「你们三人一组,剩下的人跟我一组,这山路也没那么多条,方寒雅一个小女生,也不可能走到多难走的山路里去,刚下过雨有一个好处,如果她走的不是石板路,你们就循着泥巴地里的脚印找,找到了就打我电话,如果没信号,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一个小时后见。」说完,她又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没有沈自横。 简小从带着几个女生从石板路中的岔路中穿过,边走边喊着「方寒雅」,雨后的山里空气很清新,遮头的大树小树上还挂着丝丝缕缕的水珠子,由于她们走的这段路平时并没有人走,石板上都滋长出了青苔,走路都打滑,简小从又一直跑着,很不幸的摔了两交,淡色牛仔裤上沾了不少青苔。 她却一点也没觉得疼。 此时此刻,在她心里盘绕着两种思维:对沈自横的愤怒和对方寒雅的担忧。她在心里不停的咒骂沈自横,这次的事件让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了上次周语的「醉酒门」,然后她归纳出一个让她怒火丛生的概念:沈自横这厮,无组织无纪律,太需要管教了! 她甚至在心里下好决心:如果方寒雅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她和身边的几位女生最终是没找到方寒雅,她本来都绝望的以为大家都没找到,没想到一个小时后众人汇合的时候,原地只剩下一个男生。 「从姐,方寒雅已经找到了,万凯先把她送回去了。」那男生道。 简小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虚脱了。正打算按原路返回,却见沈自横从山里的一条岔道上走了出来,表情轻松自在,像是刚刚踏了个青回来。 她刚吞下去的一口火气又「噌」的上来了,拍了拍那男生的肩膀说,「刑放,你先带这些女生回去。」 叫刑放的男生大概看出了简小从表情和眼神的不对劲,怕她和沈自横发生什么矛盾,好心的规劝,「从姐,一起回去吧,这雨怕是又要下一场了。」 简小从横他一眼,「叫你先回去就先回去,别啰嗦。」 刑放还想说什么,见简小从这样凶,也不敢再说,对着那几位女生使了使眼色,众人就先下山去了。 沈自横双手悠闲的抄在淡蓝色的长裤里,一件简单的白色上衣显得他整个人都修身玉立,他站在那里,远远的对简小从道,「快下雨了,你不下山么?」 他自然没看见简小从那张难看得可以媲美包公的脸,他自然没看见她正双拳捏紧,她大步走向他,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还没完全走近,她就扔去一句话,「你这个冷血无情的臭男人!你简直可以去死了!」 沈自横刚才还悠闲的那张脸片刻间就化了,换作一脸惊疑,「你在发什么疯?」 「你别跟我装傻!你刚才和方寒雅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一句不得体的话就会让她陷入危险境地?你懂不懂得为别人考虑啊?且不说你还是别人的老师,就算是个普通的人,也不会这么无情吧,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啊!」简小从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像喷火龙,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她恨不得把沈自横掼在地上,搓一遍揉一遍打成大猪头才甘心。 沈自横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一个关键词:方寒雅。 他并不想解释那么多,所以,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冷声道,「就这件事么?」 简小从无疑又被他气伤了,捏紧的拳头松了开,又再次捏得更紧,「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么?」 沈自横转头看她,「不应该是小事?」 「人命关天也叫小事,什么对你来说是大事啊?你这个人,要不是方寒雅年纪小根本不会看人,你以为她还会去喜欢你这种人么,你以为……」 「简小从,你知不知道你多管闲事的样子很讨人厌?」沈自横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也开始有了一丝起伏。 第37页 简小从继续瞪他,「这是多管闲事么?我是她们的辅导员,她们的生命安全都要由我负责……」说到这里,她又像是瞬间了悟了什么,道,「是啊,对于你来说,我确实是多管闲事啊,在你这种人眼里,别人对你的爱,别人给你的情对你来说都分文不值,你可以随意鄙视随意践踏……可是,她只是个孩子,你对一个孩子这么残忍,你不觉得自己太狠了么?要是她出事……」 「她出事了你再来找我。」沈自横冷声打断她,表情已近逡黑了,转身打算离开。 「是啊,」简小从在心里冷笑,他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指望他做一个温良的圣人么?早在周语出事的时候她就该知道,沈自横这种人,从小到大都是被女人围着,被女人宠着,他当然不会为了谁而改变。何况,他还是同性恋,有了「家室」的同性恋,连别人的命都可以如此轻视,她还能对他抱什么期待? 「算我错看你了。」良久,简小从沉沉的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却叫沈自横前行的步子停了下来,身边人影划过时,他毫不温柔的大力拽住了她的胳膊。 二三场 沈自横在简小从还没来得及反抗之前就双手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膀,然后低下头,正对着她那张不知道是气得发红还是被雨后春风吹得发红的脸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你认为是对的,我就必须恪而守之,你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插手我的是非,你以为你自己是上帝耶和华还是圣母玛利亚?」 简小从被他满脸风卷的怒气吓住了,她是第一次这样近的看他,他的瞳孔很黑,现在正在急剧收缩,表达着满腔的愤怒,他并不均匀的唿吸洒在她的脸上,拂着她脸上的几丝乱发,她看着他,一刻不停的直视着他,道,「沈自横,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我不是在插手你的是非,是你是非不分,是你好坏不辨,你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女生?她们只是喜欢你,犯了什么大错值得你那样打击?」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做?」沈自横更生气了,一把放开了她,站得笔直的居高临下望着她。 简小从被他的问题问住,不自觉的低下了头,思忖了片刻,又恢復了理直气壮,「不管你怎么做,你都不该伤害她们,你是她们的老师,爱护她们是你的责任。」 看着她揪着眉毛正义无比的样子,沈自横气得冷笑,他被多少这样的女生表过白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深刻的知道那些女生喜欢他什么,无非是他的好样貌或者他根本从没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过的绘画技术,他一直都以被人这样喜欢为讽,简小从却认为他是招摇。 「那么简老师告诉我,我要怎么爱护她们?像你对李崇那样?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爱护』对他来说其实是凌迟?你知不知道你这些长篇大论责任义务都只是你的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一个不明事理无理取闹多管闲事糟透了的女人?!」 沈自横第一次这么冲动,即便是对他恨透了的沈墨,他也从未如此失控过,他此时此刻只是想着,他要拿掉简小从脸上那层天生的优越感,他只是想着,他要毁了她眼里心里对他的轻视,他只是想着,能伤到她,就好。 原因他不想知道。 事实上,简小从真的被伤到了。 在沈自横之前,她从没和人起过争执,每次和何忘川有了矛盾,都是何忘川宽慰她规劝她,在她的人生轨迹里,除了她自己意识到的错误,好像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这样指责过她。 这时,天公送来了一道雷,很响,很吓人。 简小从没有意识到,沈自横却意识到了,表情几换之后,他终是不忍心地道,「要发疯回去发,别在这里装可怜扮委屈!」万年不变的激将法,他以为她吃他这套。 简小从低着的头许久没抬起,但她的语气依旧气势汹汹,「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装可怜扮委屈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死也不要和你一起!我再也不会和你这个讨厌鬼多讲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多管你沈大帅哥的闲事,我宁可被雷噼死!」 她死死的咬着唇,为的是让自己争气一些,不要在「敌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软弱,她甚至瞠大了眼睛瞪着沈自横。 「管你死活!」沈自横扔下了这句话,离开。他从没这么生气过,因为不习惯解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往简小从那固执的脑袋里塞下他的想法。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意她的想法,他又为什么要改变她的想法,他为什么要被她影响情绪,他为什么…… 他控制不了。 这边,简小从仍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白色运动鞋上那坨泥巴,她的眼泪忽然就掉了出来。沈自横说的那番话,对她不止是打击而已,还是颠覆,她一直站在原地,边淌着泪边仔仔细细的回忆自己的所做,回忆着沈自横的所为,回忆着他们争吵过程里的每一句对话,回忆着这整个的事件。 是她错了吧?是她太喜欢「己所不欲,强施于人」了吧?是她喜欢用自己的价值观套给别人吧?是她太苛求了吧?是她幼稚任性又喜欢假装成熟懂事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吧? 是吗? 如果不是沈自横告诉她,她大概永远生活在家人和何忘川为她打造的温床里,自以为善恶分明爱憎分明。可是,她又经歷过什么知道些什么呢?父母不说,是疼她;何忘川不说,是爱她。凭什么要求沈自横也按她的要求来做呢? 第38页 她想,她终归还是不能接受脱离她掌控的人和事,比如沈自横。他有他的做人哲学,他有他的处事态度,他根本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而且,他那样做未尝不是对女生们最好的方式呢?女生和男生不同,她们总爱幻想,沈自横哪怕是给她们一点好脸色她们都会为之欣喜,浮想联翩,然后沉浸到自己的公主梦里。 难道那就是她所期望的结果么? 难道那就是她希望沈自横所达到的目标么? 她都没分清楚到底谁对谁错谁在此事上最有发言权就暴走,就生气,就抓狂……孰知,最不尊重别人,最不理解别人的人,其实是她,是她简小从,她是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天又黑了一些,雷声闷闷的传来,又闷闷的飘走。 有风吹过来,凉凉的,带着湿气。简小从挪了挪脚,才发现双脚已经处于发麻状态,只得蹲下来等这阵酸麻过去。 未料,那雨突然就这样凌空撒了下来,一瓢一瓢的,往她头上浇去,一点也不怜惜。 她真的觉得,老天的报应又来了,现在她错了,所以,她要受惩罚了。她不躲,不躲,只愿这报应能让她真正清醒过来……只愿,以后不要再有人说她自以为是。 那实在是太伤的一句话。 沈自横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出现的时候,看见的是躲在一处乱竹下的简小从,可怜兮兮的样子,头髮上滴着水,一脸无辜而又委屈的望着他,淡黄色的外套已经辨不清干湿,远远望去,就这么一个人影,就让沈自横的胸口划过一阵刺痛。 人生当中,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残忍。 简小从一直用右手抓着左手的手臂,以此来缓解身体的抖动,她呆呆的看着沈自横一步一步的朝自己走近,目光里已经没了开始的排斥,只觉得此刻,天地之间,她的眼前,就只剩下那把黑色的大伞,那把大伞下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 她鼻子一酸,又想落泪了。 沈自横一走近就把风衣脱了下来,简小从这才发现他不止披了一件外套,连里面的衣服都换成了套头衫,还是那种有个特别大的口袋的那种幼稚套头衫,她看见他把大风衣递给她,她听见他的声音伴着雨声,「穿上。」 简小从没有接。 沈自横眉头一簇,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单手帮她把衣服披好,他以为简小从还在生气,却没想到她开口就是一句,「你哪来的这么大一把伞?」 沈自横手里的这把伞真的是很大,大得很像街边的太阳伞。 愣了愣,沈自横不耐地回,「管那么多做什么。」又大力的拉过她,把衣服套好,道,「走。」他自然不会告诉她,这把伞是他半抢半买从一个老汉手里弄来的,他们出来採风根本都没带伞,他也没有时间去问学生借伞。 简小从一直低着头走路,身体因为寒冷而一直处于瑟瑟发抖状态,走着走着,眼前却突然多了一条毛巾,吓了她好一大跳。 「擦擦头髮。」沈自横的声音自上而下,语调很轻很轻,轻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讲了话。 简小从接过,艰难的用那只被大风衣裹着的手擦了擦脸。 毛巾上有沈自横的味道,这让她马上一惊,「这毛巾……」 「我没用过。」沈自横翻了个白眼。 简小从终于又放心的擦起头髮,自言自语性质的说,「这块毛巾是哪来的?」 「你的问题太多了。」沈自横抬头看向下山的方向,一脸苍茫地道,「梅雨季节来了。」天气,果然很适合转移话题,沈自横想。 简小从点头,跟上沈自横的大步子,不知不觉就下了山。 回到住所后才发现以谢晨峰和刑放为首的许多学生正站在大门口等着自己。 简小从有些不好意思,以着凉了要洗澡为由赶紧离开了人群。 洗了一个长长暖暖的热水澡后,简小从觉得身心俱疲,却又格外舒适,八点多的时候,沈自横敲开她的门,塞给她一个大袋子,面目清冷的说,「顺便给你带了一碗。」然后转身就走了。 那袋子里是一个大的保温桶,保温桶里是一份热气腾腾的土豆粉,她还看见一颗埋在汤里的鹌鹑蛋,粉香四溢。 她又想泪流满面。 这一天,简小从觉得特别安心特别舒服。 原来误会冰释是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一件事情,原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决心改正它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认识到……沈自横……未必如她所看到的一样。 这一天,简小从觉得自己成长了。 二四场 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何忘川时,何忘川对她说,人与人的交往过程本来就是一个成长过程,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但正因为有这样的交往和学习,我们才能渐渐的离完美更近一些。 她虽然没想过成为一个完美的人,但她希望自己起码不要太失败。 和沈自横这一次的争吵也让她明白了一些和男生相处的道理:她可以作为老师作为姐姐和他们相处,却不要给那些喜欢她的人一些错误的亲近的信号,虽然她自己也许没有其他的用意,却难保别人会因此而误会。等到误会形成再去挽救,那会是一个更复杂更难的情况。 简小从决定慢慢改变自己的一些行为,比如,和一些男生保持距离。比如,给他们一些暗示:她是个有男朋友的人,而且她是一定会和她男朋友结婚的。 第39页 不过,她倒是因此和沈自横走近了许多。一是对他的偏见已经没有了,还更因为他很安全,她不会给他错误的信号。因为他根本没有可能会喜欢上她。 转眼间,写生就要结束了。 结束前一天,三个班的学生在一户农家包下了一整个厨房,决定自己办一次酒席,于是,男女生都行动了,烧火的烧火,扛煤气的扛煤气,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 青春,总是这样热火朝天。 简小从坐在有天井的小院子里,看着方寒雅,看着周语,她们年轻的脸都融入在欢声笑语里。她不禁又开始多想,伤痛这东西,在青春面前,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那些年轻的心里,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 想到这些,她又欣慰的笑了起来。 看来,这次写生果真也是一次心灵上的成长。 沈自横和男生们的关系也近了许多。 其实也并没有多近,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了一些,比如,他会接受谢晨峰他们的牌约,但依旧毫不留情的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谢晨峰常常淌着两行清泪拉着简小从说:「从姐,沈老师不是人啊不是人……」 没有女生再对沈自横表白,因为知道无果。 也许还有一些暗恋着的吧,简小从想。她还是会听到她们讨论他,还是会看到一些女生的脸上泛着的可爱红晕…… 「从姐从姐!今天晚上我们能喝酒么?」谢晨峰小跑向正坐在一隅静静看着人群的简小从。 「喝酒?」简小从拧眉。 谢晨峰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刑放他们已经买了十箱了,每桌一箱,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简小从眉毛都要烧着了。 谢晨峰「嘿嘿」一笑:「这不最后一天么,总得留下些记忆不是,恐怕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样大规模的聚集在一起了,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 「一桌一箱太多了。」简小从心软了一些。 「不多不多。」谢晨峰小小的眼睛里冒出金光,「你太小看我们了,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都是酒鬼投胎来的。」 「那……」 「哎,买都买回来了,从姐,你就别扫兴了嘛。小卖部老闆都跟发财了一样,笑得可开心了,这促进良村百姓增收的大好事,你可不许拦着我们啊。」谢晨峰边说着又遁了。 剩简小从还坐在原地张着眼睛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 哎,由他们去吧,真的……是难得的机会,最后一次的机会。 一百多号人,十桌酒席,从下午一点多开始忙起,到傍晚六点多正式开席,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沈自横出现的时候目光还迷迷濛蒙的,像是刚睡醒。由于天气转暖,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外面一件黑色的大v领系扣针织衫,袖口还有两道红色的边线,一条淡色牛仔裤,一现身就吸引了人群的目光,好在他站的位置不太明显,太阳又下了山,否则,简小从充分相信他这样子会引起一阵慌乱。 他径直朝简小从坐的这桌走来。 简小从旁边的一位男生主动让出了一个位置,沈自横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见他这样子,简小从忍不住瞪他:「沈老师真是大牌啊。」 沈自横四处看了看,见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懒懒道:「我不太喜欢热闹。」 「那你不来不是更好。」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 一道一道的菜慢慢端上饭桌,有被炒得发黑的青菜,有半生不熟的茄子,有煎得惨不忍睹的鱼和不知道有没有煮熟的红烧肉……菜上齐之后,简小从听到了一波又一波的唏嘘声,都来自男生。 简小从第一个动筷子,她比较聪明,夹了片青菜,英勇的送入了口中。 她以为会很难吃,吃完才发现,这炒得发黑的青菜有一股别样的味道,她欣慰地道:「这道青菜炒得不错,大家可以放心的吃了。」 没人相信她的话,没人动筷子。 简小从瞪圆了眼睛,又加了一块茄子,吃之前对着整桌的人说:「谁敢不吃,我扁谁!」 说罢,又吃下了一片茄子。 茄子,味道也还不错。 不过,依旧没有其他人打算吃那些菜。 简小从将求助的眼神递向了旁边的沈自横,这些菜虽然卖相不好,毕竟也是女生们的心血,她希望大家都能勉为其难的吃下一些些表表心意。 沈自横无视了她。 谢晨峰趁机起闹:「哎,菜是下酒菜嘛,要配着酒吃的嘛,来来来,各位来喝酒啊,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啊。」边说着用筷子敲着蓝边大碗,边鼓动其他几桌的人开箱分酒。 这下子,冷清的气氛又热了起来。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瓶啤酒,简小从也不例外。 她想拒绝来着,她根本就属于那种不胜酒力的菜鸟,看到那一张张热情期待的脸,她又没用的打消了这个念头,任由谢晨峰用开瓶器帮她开了酒。 「沈自横,我能……能拜託你一件事吧?」简小从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很小声地说。 沈自横递了个「?」的表情给她。 「那什么,待会儿我喝醉了……记得……送我回去。」她一醉就会睡死过去,天塌下来都不知道,又不好也不敢再麻烦任何别的学生,只能寄希望于他。 第40页 沈自横嘴角起了一弯小小的弧度,俨然一副鄙夷的表情,他靠近她,学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说:「好。」 在啤酒面前,简小从终于看清楚了她手底下带着的这班学生的真面目。其实,一瓶啤酒还不够让简小从醉倒,关键是,以谢晨峰为首的捣蛋分子用这种方式折腾她—— 「我说从姐啊……你好歹也要陪我们走过四个春夏秋冬,不喝我们这些人敬的酒可是真的不够意思啊,我们也对不起您啊……来来来,我谢晨峰敬你一杯,谢谢你这一年来对我们的关照,也祝你永远年轻美貌。」一杯满满的酒递了过来,其实原本每个人都只有一瓶啤酒,但一百多号人的啤酒加起来,那就是一百多瓶了。 简小从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不想拒绝,因为谢晨峰的话让她泪光闪闪感动无比。 一杯酒后,来了第二杯。 一个敬酒的学生过后,来了第二个。 第二十一位学生来的时候,简小从倒在了桌上。 沈自横气场太慑人,一个上来敬酒的学生都没有。不过他一直在旁边注意着简小从,他想,如果她需要他的帮助,他会为她挡酒。可是,她好像一直在「痛并快乐着」的接受着这些对她来说并不好喝的啤酒,他想,让她放肆一回也好。 「你们自己玩,别太晚,别太疯,我先带她回去。」沈自横早已坐不下去了,见简小从已经瘫了,也就不打算再待下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把她弄回去。 「沈老师,从姐不胖,背就好。你要是抱她,她醒了会自杀的。」谢晨峰看出了沈自横的为难,不由热情建议。 沈自横习惯性的皱眉:「自杀?」 「对!上次小胖抱她被她警告了,她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抱她。」 沈自横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又像是瞭然了什么,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随后,沈自横在谢晨峰的帮助下,终于把简小从背好。 他背着简小从走出了农家院子。 他第一次背人,背女人。 意识到这个「第一次」时,他又发现,最近他送出了自己很多的第一次,很多,很多。 又走上了青石板路,狭长幽暗的路上,沈自横停在一处静立了一会儿,希望有些风吹过来让自己的心平静一些,怎奈天公不作美,今晚无风。 其实是有风的,简小从温热的唿吸虽然离他很远,但他光听着她那小小的唿吸声就觉得听觉转化为了触觉,她的唿吸可触。 「哎,」他几不可闻的嘆了声气,抬步朝着巷路更深处走去,偶尔几声犬吠算是陪伴了他一路的静行。 简小从的手原本是扒在他肩膀上的,拽着他针织外套两边的边角,紧紧地。忽然,她就松开了一只手,一掌伸到了沈自横脸上。 沈自横吓了一跳,以为她醒了,张口就问:「你在干什么?」 无人回答,那浅浅的唿吸声还在继续。 那只爪子也在继续抚着他的脸,并不温柔的抚着,却让沈自横立时定住了脚步,一动也动不了。 片刻后,那只爪子收了回去,又乖乖的拽紧了那一角,不再有动静。 沈自横松了一口气,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心嘆背上这女人连醉成这样了也不安分,不自觉的,嘴角就慢慢升腾起了一弯小月亮。 正预备抬脚继续行路,简小从却突然一动,在他背上做了一个爬行的动作,然后,一张温热的脸就那样贴上了他的脸。 这下,他不需要靠通感来感受她的唿吸了,这下,她的唿吸直接洒在了他的脸上,盈满他的鼻尖,他微微偏偏头就能看到她的头髮,她的鼻子,她歪撅着的嘴…… 沈自横再次呆住了。 他此时此刻的心跳已经完全超出了负荷,总觉得,再跳,左胸口那东西就该从他身体里蹦出来了。 要蹦出来了。 晌久,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要把脸移开。 哪里还移得开?他一动,简小从就一掌把他的脸推了过来,嘟囔着说:「敷,敷。」 然后,那张热热的脸又再次贴向了他的。 这次,沈自横没再退开。 这天晚上,沈自横背着她,绕着良村的青石板小道走了两个来回,把原本十五分钟就能走到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 这天晚上,沈自横悲惨的意识到一件事情:原来,爱情是这样偶然的一件事,偶然到不知道何时何地,你就会爱上一个何人。 番外一 心理学家荣格曾说过,性格决定命运。其实很多时候,命运也决定性格。按着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沈自横并不是天生就是一个性格别扭的人。 他比较清晰的记忆起自三岁。 为了培养他的气质和情操,沈墨花了许多钱请了一位国画大家,教他水墨丹青。他三岁里的记忆,大多是小阿姨的背和老式自行车的后座。 那段去国画大家的路很长,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桥,小阿姨就是这样每天用自行车载着他去上课的。她的背很宽厚,不怎么像女人的背,又因为她常穿着呢绒衣服,沈自横总是抓不住她有些赘肉的腰,所以,他只能抓着小阿姨座位下的弹簧钢丝以保持平衡。自行车的后座很硬很硬,冬天的时候,小阿姨会给他戴上帽子系好围巾,穿上厚厚的棉袄,他却还是会被车后座硌得小屁股疼。 第41页 他每天都要去学习,每天都要用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弹簧钢丝,每天都要被自行车颠得屁股疼。 除了这些,他不记得其他许多,主要是,他那时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可记的。 后来他长到很大很大时,他回忆自己的童年时骤然发现,他最快乐的时候其实就是这段时间,毕竟,那是沈墨最忙的时候。 沈自横五岁时,沈墨的工作轻松了一些,飞得不那么频繁了。沈自横像每一个同龄的孩子一样,开始期待那位被他称作「妈妈」的人可以经常出现。 虽然小阿姨对他很好,可是,小阿姨终归不是他的「妈妈」。 他爱玩开关的习惯起自他五岁。 他那时已经开始上幼儿园,下午五点半放了学,小阿姨会先带他回家吃饭,晚上七点再带去国画大师家上基础课,九点才下课。后来小阿姨也生了孩子,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所以,沈自横五岁多的时候,小阿姨就只送他到楼下,上楼洗脸睡觉这些事情,沈自横必须自己完成。 当然,小阿姨是疼他至极的,她每次都会扶着自行车龙头,在楼下等沈自横上了楼,看着他从房间的窗户口和她打了招唿后她才会放心离开。 有一天晚上,沈自横目送小阿姨离开之后,放下画架和背包,就要去厨房取水洗脸。经过小客厅的时候,他突然听见隔壁卧室里有重重的唿吸声,走近一些还能听到老式床板「吱嘎吱嘎」的摇晃声。 他知道,「妈妈」来了。 他有些欣喜的拉开开关,「噔」的一声,那房间就全亮了。 沈自横无辜的眼神扫向床的方向,被子里有两颗脑袋,他「妈妈」的在下,一个陌生男人的在上,他「妈妈」洁白的手臂正抵着一个赤条的胸膛。 「妈妈。」沈自横喊道,抬步朝床前走去,他不太清楚这床上正进行着什么。 「沈自横!你站住!」「妈妈」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昏黄的白炽灯下,她的面容有些扭曲。 小小的沈自横吓了一跳。 「出去!」「妈妈」又道,疾言厉色的那种。 沈自横把手伸到了背后,两只小手抓来抓去,穿着小皮鞋的小脚也不自觉的开始往后挪,挪,挪。 「关上门!不许再进来!」 沈自横很听话的,很听话的关上了门,门关的那一剎,他的眼泪也灌满了眼眶,一滴一滴的流在脸上,把早已被冬风吹僵的小脸划得生疼。 从那以后,沈自横再也不敢擅自进「妈妈」的房间,但他常常看见「妈妈」的房间里走出不同的男人,很多,很多。 「妈妈」见到他们比见到他开心。 沈自横不再对「妈妈」有期待。 小阿姨辞职的时候沈自横十岁,已经能自己骑自行车去老师家上课,已经能自己打电话订外卖照顾自己的饮食,已经能自己使用家里那台「小天鹅」洗衣服,小阿姨……已经没有事情可做了,可是,他还是不希望她离开。 沈墨这样解释:「小阿姨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你已经是个十岁的大男生,不要这样任性。」 这个时候,沈墨在沈自横眼里已经不是「妈妈」,只是沈墨。小学同学问他关于爸爸妈妈的话题时,他总会毫不顾忌的说:「我没有爸爸妈妈。」他从来不怕别人排挤他,他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 小阿姨离开时候,一步三回头,眼睛肿肿的,沈自横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自横对电灯开关的第二个印象是1999年的夏天。 那个炎热的晚上,风扇静静的吹着,却仍旧解不了这屋子里的燥热,他睡得极不舒服。 客厅里传来各种喧闹声响的时候,他是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的,开了门,再开了客厅的灯,他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一排排闪光灯和一个个人影就那样明亮在他眼前。 他听到有人说:「就是她,就是这个狐狸精!不要脸的臭□!」然后是「啪」的一个巴掌声,他瘦小的身影被人挤到了一边。 他听到沈墨哭着说:「你们快离开我的家!不要打扰我的孩子!」 那人又说:「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贱人,老娘在你家埋伏了三天三夜,终于逮到你回家了吧,做多了这样龌龊的事情,连白天回家也不敢,你还护着你的孩子?要是你早想到你的孩子,何必去拆散别人的家庭?再说……你这么不要脸这么贱,养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记者同志,拍他们,拍他们!让这种社会败类人渣女人曝光!」 沈墨一直在哭,哭得很厉害很厉害。 闹事的人走后,沈自横站在自己房间的门边,看着那个头髮凌乱泣不成声的女人,就只看着她,一秒不差的看着。 她抬起了头,用哭脸对他微笑:「时间还早,再去睡会儿,明天还要上课。」 沈自横听完,用力地甩上了门,倚着门背滑在了地上。他还以为沈墨对众人提到他是在意他的,他还以为,她还是疼他的,可是,她刚才那样的微笑那样对他说话,让他觉得……她刚才只是利用了他。 从那天开始,他决定恨她。 第三天早上,沈自横在学校被一群男生围攻,被打得鼻青脸肿。那群男生边打他边说:「你有狐狸精妈妈,你也是狐狸精!打死你!」沈自横清楚的知道,即使他在学校谁也不理,谁也不交往,还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第42页 她们会故意在他面前很大声的说话想吸引他的注意;她们会找尽机会和他坐在一起,用各种奇怪的,他根本就不懂的问题来和他搭讪;即使这样,他却不喜欢她们。他也知道,那些男生早就想打他,因为他们喜欢的女生,都喜欢他。 这次,终于被他们找到了机会。 同一天中午,沈自横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了自己家,看见了自己那张无措无知无辜的脸,看见了被一大群女人挤到了角落里哭得一塌煳涂的沈墨……看得清清楚楚。电视里那个短髮的漂亮女主持人说:「第三者究竟是一个社会问题还是一个道德问题?这种现象会不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严重?我想……我们都需要深思。目前,李女士已经正式和丈夫离婚,就在採访结束后,她对记者说她已经召集了许多有和她相同遭遇的妇女朋友们,她们一起组成了一个『小三赶死队』,希望能帮到一些正在遭受第三者破坏的家庭……」 沈自横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那台电视机,看着那个早已结束的节目,许久许久没动。 沈自横人生中最大的决定也是在一个深夜做出的。 那晚,沈墨摁开他房间的灯,沈自横一眼看见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外国男人,沈墨说:「沈自横,你不必起床,我只是来通知一件事。」她从来都只叫他「沈自横」。 沈墨很高挑很美丽,他记得那年她才三十五岁,她在十九岁时就生下了他。 沈墨涂着很鲜艷的口红,挽起旁边那男人的胳膊道:「我要嫁去英国了。」 沈自横没说话,就只是瞪着她。 「生活费我每个月会打一万给你,等你到了十八岁,你就得自立了。那时,我不会再给你钱。」沈墨的语气淡的像在谈论物价。 沈自横低下昂着的头,很久没有说话。 「另外,」沈墨在临走前收住了步子,继续说,「你如果很好奇你的父亲是谁……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因为,我也不知道是谁。我给了你生命,给了你不辱没沈家的才华,不希望你将来能报答我什么,只希望,你还是留着我给你的名字。」 「再见。」 沈墨留下这句话就走了,临走前关掉了房间里的灯,沈自横记得极清楚,那一剎那的黑暗让他全身全心都舒适了起来,也就是从那一夜开始,他爱上了黑暗,爱上了可以掩藏自己可以埋葬自己的颜色。 天很大,地很大,人很多。 可是,沈自横自此却只有一个人了。 他听沈墨的话,保留了她给与的名字,他听沈墨的话,努力经营着她赐予的才华。 他听沈墨的话,不去打听自己的父亲是谁,他根本不在意,这天地之间,已无甚能让他起波澜的人和事。 他给自己设定的人生轨迹是:用他的所能为自己赚一笔充裕的钱,离开这个腐烂的地方,离开这个他没有一丝好感的土地,去到一个能让他重生的国度,去过另一种生活。 所以,他在那所屋子里废寝忘食了几年,完成了他对长征的理解,他的画纸铺满了一地一地。在国画老师的帮助下,他获得了c大一份二十多万薪金的工作和一处小小的宿舍。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就在不远处,朝自己招手。 如果没有后来。 如果没有那一场场的意外。 二五场 回归c城的大巴上,简小从坐在临窗口的位置,沈自横坐她旁边,依旧是闭着眼,不过,他上次是真睡,这次却是假寐。 简小从开着窗户听着mp3吹着春风,心情一直起伏不定。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是不想离开良村,不想离开那片山青水秀的地方。她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就对一个陌生地方产生感情的人,实在是那片土地给了她太多的回忆,那些平和的,宁静的,安详的,点点滴滴。她想,也许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嚮往简单生活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日子大概会是她一生的追求。 mp3里是很舒缓的钢琴曲,在这时却成了煽情曲,直把她感动得眼圈红红,就是在这样的情绪里,她接起了何忘川打来的电话。 「餵?」碍于沈自横还在睡觉,简小从刻意压低了声音,把脸挪向窗外。 「上车了?」电话的另一头,何忘川在c大校园小道上的一张木椅上安静的坐着。 「嗯,快到了吧。」 「小心晕车。」 「我坐窗口,」又看了看旁边的沈自横,简小从觉得很不好意思,小声道,「先挂了吧,我旁边有人在睡觉。」 「好。」 才挂了电话,一条简讯就「哔哔」的传来—— 我在你学校等你。 简小从回:你不上班? 何忘川回:请假了。 简小从不自觉的微笑:你要带我去吃饭,我很饿。 何忘川回:好。旅途愉快么? 简小从回:愉快,愉快到我乐不思蜀了。 何忘川回:我一直在考虑你的意见,去那里养老。 简小从又笑:说到做到。 两支手机,一个一个摁出来的字母,汉字,组成一句句暖洋洋的话,给了两个相隔并不近的男女同一种笑容。 沈自横真不喜欢那种笑容。 大巴车在下午一点半抵达了c大,车一停,简小从就雀跃起来。安排完学生们下了车以后,沈自横也取了自己的行李包,先简小从一步下了车,连句「再见」都没和她说。 第43页 怪脾气的人,简小从想。 何忘川很快就看见了简小从,一锁定那个人影,他就长腿阔步走了过去,他一直是这样走向她的。 春天的c城很美,横斜的树影落在铺着花砖的人行道上,简小从站在树下,眯着眼睛朝他微笑。 「我饿了。」简小从说。 「先回你宿舍。」何忘川倾身,一手提起她的行李包,一手做弓状,简小从很识趣的挽起他的手,朝宿舍走去。 白律收回了落在人行道上的目光,伸脚发动了车子,半讽半嘲地道:「好看么?」 沈自横没有理他,躺回座位上,再度闭上了双眼。车窗外有阳光漏进来,流连在他微闭的双目上,把他一张脸分割得明灭不定。 她很幸福,那男人看起来很好。 他那缕刚刚升腾起来的异念,也可以收起来了。 好在,不是很难。 好在,只是心尖处微酸,心房处微空而已。 「去哪儿?kiko(酒吧名)」白律问。 「嗯。」沈自横沉声回应。 何忘川和简小从的午餐在一间高级西餐厅解决。 简小从一直挥舞着刀叉兴奋的说:「……你不知道那里的日出有多好看,我跟你说,我拍了很多照片……」说话间她还从包包里拿出相机,递给一直没吃东西光听她说话看她狂吃的何忘川。 何忘川带笑接过,低头翻起了照片。 「那里的空气很好,那里的阳光也很好,如果可以,我们还可以把我爸妈你爸妈都接到那里去养老……哈哈哈,等我们老了,我就在那里做义务教师,我们的孩子也在那里上学,长大……」说到这里,简小从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何忘川突然皱起了眉头,她疑道,「怎么了?」 何忘川的眼前是一张绝美的侧脸图。 画面上的光微微透着些红色,打在那少年完美无瑕的脸上,那张脸的嘴角和眼角构成的含义是:舒适。 「这些照片都是你拍的?」何忘川问。 「是啊。」简小从仍旧不明所以,探身想去看何忘川在看什么,被何忘川单手按回。 「吃饭吧,我是在说……你拍得很好。」 简小从嘟囔着坐下来:「奇奇怪怪的,后面还有昨天晚上酒会的照片,天吶,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 「你喝酒了?」何忘川抬头反问,眉头拧得更深了。 「嗯,哎,盛情难却啊,那些学生们殷切期待的脸,我就是想推都推不掉,一个一个轮着上,害我愣是喝了二十多杯,喝到最后我都没知觉了,要不是沈自横送我回去,我估计就醉死在桌上了。哎?」说到这里,简小从忽然想起昨晚的经歷,她不记得沈自横什么时候怎么送她回去的,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失态……失态?又联想到今天上午沈自横对她的表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难道,她昨天晚上真的失态了?像恶俗偶像剧里演的那样,她吐了他一身?又或者是,她在醉酒时殴打了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她甚至怀疑,昨天晚上到底是不是沈自横送她回去的。 她迷茫了。 何忘川看着她的迷茫,心里划过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关了相机递给她:「五一长假我们就去良村过吧。」 简小从的思维回过来,咬着勺子笑答:「好哇。」 何忘川看着她,陷入了沉思。 吃完晚饭后,原本打算留下来陪简小从几天的何忘川临时有事,买了飞n城的机票急匆匆的回去了,简小从坚持送何忘川去了机场,又一个人坐机场大巴回了学校。 白天不觉得,晚上一个人走在c大校园的时候,简小从才发现,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对这里没了归属感,路上行走的学生们,木椅上亲热的情侣们,小卖部和奶茶店谈笑风生的店老闆们,对她来说,已然成了陌生的风景。 又想起良村那幽深的青石板路,那布着青苔的绿砖灰瓦,那现在想想还挺悦耳的犬吠……忽然就思绪万千,她隐隐约约觉得:如果她有生之年不去那里活一段,会抱憾终身。 回了宿舍后,简小从直接去洗了澡,又赶紧洗了衣服,端着盆子拿到阳台上去晾晒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趴在阳台上的沈自横。 她边抖着手上的衣服边问:「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么?」 沈自横没有看她:「睡不着。」 「为什么?」 「不习惯。」 简小从愣了愣,很有感触的嘆了口气:「看来,咱们在这一点上还是共通的。」 沈自横仍旧趴在阳台上,回过头来看她:「什么?」 把最后一件衣服挂上了晾衣架,她拍了拍手走近了沈自横的方向,也趴在阳台上直视着他,笑道:「我们都是重感情的人啊,我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太舒服,总觉得思想啊,生活习惯啊,一颗完整的心啊……都还留在良村呢……就说这大晚上的天幕吧,我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此时此刻不是站在c大职工宿舍的阳台上,而是良村有天井的大院子里……我还从来没对一个地方这么动情过。」她去过很多地方做短期旅行,看过了许多美景,确实没有一次是像良村那样,让她魂牵梦绕的。 沈自横看着她,良久没有转眼,以至于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通过她看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突然想起了一事,遂问:「昨天晚上你送我回住所的么?」 第44页 沈自横很快转回头,目光扔向更远更黑处:「嗯。」一些昨天晚上的回忆像小小的涓流一样,在他脑海里缓缓流过,「哗啦哗啦」的,那暖暖的脸颊,那温温的酒气,那糯糯的嗫嚅,那紧紧攥着他的双手,还有那颗贴在他背上跳动的心…… 想着想着,沈自横的心跳就不自觉的异常起来。 如果说他有什么执念还留在良村,那绝不是什么美景,而是与她有关的日子。 「嗯?你喝了酒?」简小从闻到了沈自横身上的酒气,随口问。 沈自横有点站不住了,也不打算把这对话进行下去,仓促道:「我醉了,睡觉去了。」然后转身走向了推拉门,又关上门,消失在简小从眼前。 二六场 回c大几天后,简小从从易傲教授那儿接了份兼职——在c市一家文学杂志做文字编辑,专门负责校稿。 文字编辑的工作很轻松,工作时间是在课余,她的休闲时间因此被挤得一点不剩,她的生活也变得充实起来,充实起来她的想法就少了许多,少到她除了忙碌就再没别的思想空间去胡思乱想,那些搁在良村的牵绊也就慢慢淡成了内心深处的一道浅浅的回忆。 晚上上网的时候,一位n城的老同学给她发了一个文件,让她好好看看。她也没多想,传完之后就点开了,泡了一盒方便面边吃边看。 文件是幻灯片的格式,总共有八张,全屏播放的话,需要动手一张一张的点。 简小从的阅读能力一向很好,加上最近又给杂志做编辑,她很快就看了三页,基本明晰了这文件所讲的内容:是说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还配着一段十分悽惨的音乐。 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 笔记本电脑的音响里先是传来一声诡异而尖锐的尖叫声,久久迴荡在耳边。 那时,端着泡面在手中的简小从已经被电脑画面上那张恐怖的淌血的鬼脸吓呆了。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几乎是立刻扔掉了手里的泡面盒,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啊——」音。 这声尖叫以后,简小从一个箭步跑向了床头,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边喊着边在被子里颤抖着。 喊着抖着,她就哭了。 她很认真很认真的在看那个故事,还很认真很认真的估计了一下那个故事的最终走向,孰知,这只是一个唬人的小游戏。 一般人可能能接受,简小从不能。当然,不是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她在恐怖片鬼故事这个领域的心理承受能力,还尚未开发出来。 沈自横是被那声尖叫声吸引进来的,那时,他正在阳台找一件东西,听见异常后就直接从阳台上奔了过来。 完整的扫了一遍简小从的房间,确定了她的「尖叫」不是因为什么盗窃等外力因素之后,他很容易就看见书桌上那台跳动着灵异照片的电脑。 沈自横起初皱着的眉因为床上那个蹲在被子里不停抖动的身影而缓缓松开,嘴角渐有笑意。 「喂,」他走近她的床头,轻声喊她。 简小从还沉浸在那份恐怖里,根本没听到沈自横的声音。 沈自横干脆揭了她的被子。于是,他一眼就看到了蓬头垢面还眼泪哗哗的她,刚刚还升起的笑意又霎时收起,他拧着眉伸手拂开她额上被眼泪沁湿的头髮:「别哭了。」 他的动作缓之又缓,他的声音轻之又轻,他的表情柔之又柔。 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有多不正常。 他毕竟已经忍耐了一个多礼拜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全然忘了自己要怎么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跟她相处。 没了被子的保护,简小从唯一能做的就是「哇哇」的往沈自横身上扑,她的手心里捏出了汗,有些滑,她就全体的擦在沈自横的衬衫上,然后再找到两个比较好抓的衣角,紧紧的抓住。 半分钟后,简小从已经完全扒在了沈自横身上。 他无措的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只能僵硬的伸着,心潮随着她忽起忽落的哭声起伏,又最终趋于平和。 「那个……那个方……方巍然……太……呜呜呜呜,那张鬼脸……」简小从断断续续的说着自己的遭遇,她从来没有看过鬼片,连恐怖照片都不曾看过。所以,这样的经歷对她来说,实在是陌生而又可怕。 沈自横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那双僵硬的手终于以一种极自然的方式拥住了她,他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冷漠:「……不要怕。」 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远比不上□澜带来的震盪,所以第二天,简小从照常上课上班,尽管,她一整天都被那照片折腾得精神不佳。 傍晚回宿舍的时候,她远远的看着自己的阳台,看着自己的房间,突然不想回去。实际上,是不敢回去。 去小卖部买了一大桶冰激凌,边用小勺挖着吃边上楼,边思考着这一夜要怎么过。 在楼道口发现沈自横的宿舍门开着。 她刚走近,沈自横就出门了,微一偏头扫了她一眼,继续关门。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的手正微颤,很不自在。 「你要出去?」简小从急忙问。 沈自横淡淡道:「嗯。」白律约了他喝酒。昨天晚上她睡着以后,沈自横就坐在她房间的床上慎重思考了很久:在出国前的这段日子,他不能要求简小从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他便只能自己消失了。只要她不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他能自己控制好自己。 第45页 「去,去哪里?」简小从不着痕迹的移动了步子。 沈自横转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有事?」 简小从摇头。 教职工宿舍的楼道很窄,只能一个人行走。简小从站在最中央的地方,把沈自横的路堵了个结实,他皱着眉头道:「有话快说。」 简小从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开口:「那什么……我……我刚下了一部很好看的电影,那什么……一个人看很没意思……那什么……」 「没空。」 「很好看的……」 「麻烦让一下。」 「你……别走。」 简小从觉得自己一生都没这么狼狈过,一手端着冰激凌,一手抓着沈自横的格子衬衫,可怜兮兮的样子。往常这个时候,她最先想到的会是何忘川,可是,何忘川三月份升职以后已经忙得不成人样,她每次打电话给他,他都是个没吃饭没睡够觉的状态,知道他已经这样辛苦,她总觉得为这种怕鬼的小事打扰他很该死。 出人意料的,沈自横只是微微看了看简小从,真的没有走。 事实上,简小从是没有下好影片的,为了让沈自横看电影看得更自在,她还自作主张的挑了部法语片来缓冲。 「呵呵,这片子评价很高,你慢慢看,慢慢看哈。」最好看到我睡着了再走,简小从卑鄙的想。 她快困死了。 简小从的屋里只有一张长沙发,地上有几个软绵绵的海绵坐垫。她安静的坐在一处坐垫上,背靠着长沙发边吃着冰激凌边小心的看着沈自横。 他也在一处坐垫上坐了下来,挺配合的看着电影。 夜幕像一张网,悄悄的裹住了整个世界,屋里安静得只有电影里的声音。 法语片对简小从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催眠,只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她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了,脑袋斜靠在沙发上,一只端着冰激凌的手已经垂到了地上,另一只握着勺子的手也以肘为支点搁在沙发上。 她的睡态很安详,只是脸上嘴角都沾了冰激凌少许。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吃香草味冰激凌,对之嗜吃到了一定境界。几个有何忘川相伴的炎炎夏日,她通常都是手里捧着一大桶香草味冰激凌,边吃着冰激凌笑嘻嘻的和何忘川说笑的。 那个时候,何忘川并不是很忙,即使他很忙,他们毕竟也在一个城市,想念的时候就出来见见面。 那个时候,她也只是一个经常很闲的大学生,大部分的时间就只是和何忘川在一起。 梦里不自觉的开始出现那一幕幕安宁祥静的情景,以致简小从连睡着都嘴角勾笑。 沈自横放肆的看着她。 她脸上和嘴角的冰激凌让他微微皱了皱眉,去书桌上抽了张纸巾,他轻轻走近她,倾身,小心的为她擦去那些乳白色的东西。 擦着擦着,他的唇便不自觉的朝她的脸贴了过去。 是因为纸巾擦不干净。沈自横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她的唿吸洒在他的鼻尖,他如此熟悉她唿吸的频率,他如此渴望她的温暖。 双唇下移,贴上她的嘴角。 这地方也很不干净。沈自横这样想。 只是短短的碰触,他的一颗心又没用的开始狂跳。双手撑住简小从身侧的沙发,他想停住这样荒谬而又可笑的举动,却怎么也捨不得离开她一点点。仿佛这样,他所有的寄託,所有的嚮往,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满足似的。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 只要在这样不为她所知道的时候,他与她有过这样的回忆,他便心满意足。自此,再如何,他亦不会遗憾。 简小从回应他的时候,沈自横两只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无法,她像舔冰激凌一样舔着他…… 她的眼睛明明还是闭着的。 她明明还在睡着。 她明明……一点知觉都没有。 他却对之,甘之如饴。 二七场 阳光晴好的周末,晚起的简小从打算晒晒被子,四月份的c城快被雨水洗成海带了,能出太阳实在是个奇蹟。搬着被子出阳台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隔壁阳台上背倚着围栏而立的沈自横,他穿一件很宽松却很修身的灰白色线衫,正低着头认真的翻阅着什么,额前的碎发染着金光闲闲的搭着。 简小从把被子搁在阳台上,铺好,伸手挡住阳光,朝沈自横的方向靠去,好奇道:「在看什么?」 沈自横微一偏头,朝她扬了扬手上的东西。 简小从凑过去,那是一本美术杂志,瞥眼之间看见书页里很有味道的水墨画,随口问:「你是在学习么?」 沈自横一开始没太明白她的问题,略一思忖,眉头放松,他淡淡道:「他们载了我的作品,这是样刊。」 简小从「咦」了一声:「是你最近画的么?」 「是我以前的作品。」 简小从忽然起意:「我很想看看你的大作,不介意给我看看吧?」 沈自横翻书页的手指停住,顿了几秒,他又随手翻了几页,按着书页递给她:「这本……你拿去吧。」 「拿……拿去?」 沈自横看了她一眼,道:「送给你。」 简小从好奇的瞪大了眼睛:沈自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说送就送?这也太……随便了吧。 第46页 又一想,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小气过,她得他的恩惠可不少,还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么想后,简小从便十分自然的接过了画册,边低头欣赏着那杂志上的一幅人物水墨画,边微笑着说:「你送我画册,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好了。」 听完简小从的话后,沈自横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呢?」简小从虽然不懂绘画艺术,但她看得出来沈自横作品里的人物轮廓清晰,笔法浓淡有致,墨色均匀,至少,她能看得出来他画的是一个背影,一个女人的背影,一个不太苗条的,女人的背影。 「不记得了。」沈自横答,他确实是不记得了。事实上,画面这个人物他画过很多,很多很多。 简小从还在仔细地看着那幅画,简简单单的墨色,她却很神奇的看出了画面之意:眷恋,深刻。眷恋画中人的背影,对画中人印象的深刻,深刻到仅用五彩墨色就勾勒出一个这样清晰的人物。 这绝不是绘画技艺的问题,这是一个人感情的投注。若不是观察力极强,那一笔不多一笔不少恰到好处的笔墨是不会如此生动形象的。 「这是你很重要的亲人么?你母亲?」简小从好奇的问,抬头看向沈自横。 他一怔的样子很明显,他眼角脸庞掠上淡淡忧伤的表情也明显,他掩饰自己情绪的样子更明显,明显得简小从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很残忍。 沈自横其实没想到简小从能从他的画里看出这么多。 人物画大多有模特,她一个行外人,关注点不应该在他和画中人的关系上。可是,简小从这样的认知却让沈自横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失神的看向远处的蓝白色天空,慢慢重复:「很重要……的人?」 简小从以为沈自横是在问她,笑嘻嘻答道:「看这画,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个简单的背影,特别安全特别可靠,嘻嘻,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宽厚的背,但就是让人无比信任的想要依赖……就好像,有了这个背影在前,什么风霜雪雨……都不用怕了……能画出这种感觉,这个人不是对你很重要么?」 沈自横转头,用一种探知的眼神看向她,像在找寻着什么熟悉的感觉,又像是要穿透她的眼睛去到什么地方。 简小从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笑哈哈的转移话题:「呵呵,好像这杂志上其他人的画都没你画的这么有味道呢。」 「……」 见沈自横不答话,简小从不得不挑起他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对了,你去法国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唔,还好。」沈自横收回目光,直觉是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哎,真幸福,法国是个好去处啊,我可是一直都很嚮往。」她高考前有过一个这样的机会,那时,她德国留学回来的姑姑一直撺掇简小从的父母送简小从出国留学。简小从自己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她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完全够出国的资格,她也一直想过过不一样的新鲜生活。未料,即使是姑姑的百般劝说,把国外说的千好万好,简父简母仍不为所动,不仅没让她出国,连高考志愿都让她填的本城,就怕她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不好。 沈自横再看她的时候,眼神不自觉的认真起来:「很想去?」 问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竟有一些期待,至于在期待着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简小从看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莞尔:「说说而已啦!我去法国干什么,我男朋友我家人都在国内啊,除非我举家移民……不过,或许我结婚的时候可以去那里度蜜月……哎?说起来,我结婚的时候你也刚好去法国,」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表情更愉悦了一些,「这个……真的可以纳入我的考虑范围……到时候,没准我们会在巴黎见面,哈哈,很神奇的际遇啊。」 天气明明很好,气温明明很好,阳光明明很好,简小从的笑容明明很好,沈自横却觉得冷。 晌久,他才平復好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的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8月8日。」 那天下午,简小从在屋里翻了半天,她除了一些公仔和玩偶之外就只剩下书了。送公仔和玩偶虽然是比较靠谱的送法,但她不太相信沈自横会喜欢她的礼物。思量了许久,她决定送沈自横一本她自己很喜欢的诗集。这样的以物换物让她想到了诗经中的一句话「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想到这句诗的原因倒不是简单的礼尚往来,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具体有多奇怪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要欠他的,哪怕是一本小小的杂志。 因为见面时间和通话时间的缩短,何忘川提出了一个十分实用的方案:与简小从网上视频。这个方案最便捷的地方就在于,他可以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每天见到她。 简小从当然是欣然允之。 周日的晚上,简小从照常开好电脑,开好视频,又打开一部电影,端着一盒泡面吃起来。 「你大概不知道长年吃泡面的人会得多么恐怖的病。」何忘川一边极速的敲着键盘,一边幽幽的说。 他的电脑没装摄像头,所以,他看得到简小从,简小从看不到他。虽然简小从曾为此提出过反对意见,并喝令何忘川去装一个摄像头,但她最终是被何忘川的一句「我看得到你就够了,我工作的时间太多,你不会喜欢看我工作的样子」最终驳回。 第47页 简小从对着摄像头做了个白眼的动作:「你在把我当小孩唬么?」 「唔,这样不对?」何忘川语带笑意。 「当然不对,你又不是我爸妈又不是我哥哥又不是我长辈,总把我当小孩我会把你当亲戚的,所以,你得十分平等的看待我,用看一个女人看一个大人的目光看我。」 何忘川敲键盘的手一停。 电脑那边的简小从看不到,他的眉头瞬间就已深深拧起,忽又自顾的嘆了一口气:「小从,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这语气,这语调,让简小从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 可是,她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讲错了什么,她不敢问,因为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已经让何忘川心情不好,她不想再听到他嘆气。 所以,她笑着转移话题:「嗯,好。那……你快去工作吧,一心两用不好。」说完还对着摄像头做了个夸张的吸面动作。 何忘川敲键盘的声音这才缓缓传来。 其实,简小从有一些失落。 为了掩饰这种失落,她强迫自己尽快投入到电影剧情里去,而且,她也成功了。 所以,沈自横出现在她家阳台门口的时候,她是被吓了好一大跳的。一口泡面还没来得及吞下她就急急的朝那个身影怒道:「喂,你……你……你怎么……怎么进来的?」 沈自横站在阳台黑暗处,简小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用脑袋指了指阳台。 「你爬我家阳台?!」虽然这是唯一的答案,是简小从问都不用问就可以知道的答案,毕竟,上次白律就做过类似的事,她自己也是做过的。可她没办法想像,就沈自横这种人……也能做出爬阳台的事情? 见沈自横始终站在她家阳台上似是有事的样子,她好奇的神色渐渐加深,干脆放下了泡面,趿着拖鞋朝他走去。 因此,虽然她记得暂停了电影,却忘记了发现:何忘川那头,敲键盘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止了。 二八场 简小从在阳台上种了一盆小仙人掌,所谓小仙人掌并不是指仙人掌小,而是装仙人掌的花盆很小,但是仙人掌却长得很大很健康,也一直未曾耽搁她多余的时间去照顾它,所以,她对之很是喜欢。 而现在,此刻,在沈自横身形所站的位置旁,她心爱的小仙人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端正的立在阳台上,而是支离破碎的躺在一楼的水泥地面上。 简小从趴在阳台上看了半天,做好了打算以后,她第一时间回到宿舍拿了个洗脸用的小盆子,噌噌的跑下了楼。 好在只是花盆摔得烂碎,那颗仙人掌还是十分健康完整的躺在一小泼泥土里,简小从小心的拨开一些碎片,捧起仙人掌的根部,放进小盆子里,起身在四周仔细的打量了一番,不远处的校园小道上有一处花坛,那里该有土吧,她想。随即她捧着小盆子朝花坛走去。 沈自横不明所以的跟上。 花坛里的泥土很松软,简小从一脚踩在花坛上,一把一把小心翼翼的将花坛里的土送进小盆子里,沈自横的身影拢过来时,她十分认真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靠着阳光为生的有向日葵,有各种各样美丽的花朵,有树,有草……你看仙人掌,它虽然长得没花美,它却不像那些花,只经得起阳光,经不起风雨,它也没树那么强壮没草那么顽强,它长着带刺的外表,却有柔和得渗水的内心,它是一株很人性化的植物……你看,我把它放在阳台上,只在记得的时候给它浇浇水,不用过多的养分,它能长得很好很好……不过嘞,土壤对它还是很重要的啦,没土它就活不下去……所以,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简小从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因为眼前那个身影缓缓倾下,一双手出现在她面前,她抬头,正对上沈自横低垂的眉头,距离很近很近,近到仅凭着几盏路灯,简小从就能清楚的看到沈自横干净的脸,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弧度很好看的鼻子…… 看着他学自己刨土的认真样子,简小从那颗被膝盖压着的心脏处没来由的,狠狠跳了一下,跳得有些疼。 适应不了这样的频率,简小从很快又低下头,视线重新聚集到花坛的土里,刚才那阵不寻常的跳动,她直觉是不要去追究。 「其实……你没必要来帮我……」简小从下意识的想支开他。 「仙人掌是我打碎的。」沈自横答,虽然直接后果是荣小月造成的,但荣小月的失误也算是因为他的激怒。 自从知道他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以后,沈自横对荣小月差了许多许多,荣小月却对他好了许多许多。沈自横看得出这是什么徵兆。 「啊?你打碎的?」简小从惊讶道,「我还以为你是目击者……没想到,你居然是肇事者。」 「抱歉。」沈自横捧着一抷土抬头看她。 「没关系啦。」为了证明是真的没关系,简小从也抬头,看见他真诚的抱歉样子,有些感动,随即又友好的笑了笑,「就是一盆仙人掌而已,不,只是一个花盆而已。来来,快点刨土吧!」话毕,她又投入到大爪挖土的进程中去了。 沈自横收回胶在她身上的目光,黑幕一样的天空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月亮,他一闪神之间,仿佛看见那个皎洁明亮的东西里生出一双动人的眼睛,弯弯眼角,对他微笑着,微笑着,这样的错觉让他觉得幸福,好幸福…… 第48页 他不自觉的把手中的土抓紧,他想要这份幸福,很想要。 端着满盆的土和一颗虽然可怜但仍旧存活着的仙人掌回到宿舍后,她小心翼翼的把仙人掌摆在了阳台的角落,又施了水,想着明天要再给它买个正经花盆。 折腾了半晌之后,她又想起何忘川还在和她视频,于是,她又颠颠儿的跑回电脑前,对着话筒「喂喂」了两句。 「唔,我还在。」何忘川的声音渐大,他刚去洗了澡。 「呃,你的工作还没忙完?」 「没,还有一部分尾巴。」何忘川边擦头髮边单手弹开电脑画面,简小从一张忙碌过后的倦脸出现在他眼前,他突然起意,「小从。」 「嗯?」 「你觉得……我换工作好不好?」 「嗯?」简小从眼睁大,满脸的疑惑,「你打算换工作?」 「你希望我换么?公司有一个调任的名额,我可以去c城。」 「真假的?!」 「真的。」 「是平级调动么?不会影响你的前程?」 「不会。」 「那我当然希望你过来,嘻嘻。」简小从迳自沉浸到何忘川来到c城的快乐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提的两个问题中,何忘川只回答了一个。 简小从并不是个健忘的人,她只是因为忙碌而忘记了许多事情,比如,她轻易就忘了要给仙人掌买一个花盆。 不过,她忘了,沈自横却没忘。 那个黄昏的傍晚,沈自横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只花盆,又一盆一盆的搬出各种模样的仙人掌,仙人球,看得简小从的下巴都快掉了。 「你没事……吧?」简小从看着自家阳台一盆盆排排站的仙人家族的植物,对沈自横这个人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 「不喜欢?」沈自横边问,边伸出手像拍小动物一样轻轻拍着一颗仙人球的「脑袋」说,「花店老闆说,它们也需要朋友。」 看沈自横那样认真的样子,简小从有些哭笑不得,拧眉道:「老闆有没有告诉你,它们还要结婚生子,还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所以让你把他所有的仙人掌都买来?」 沈自横低着的头脸色一变:「看来,你是很不喜欢它们了。」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买的太多了。」简小从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它们自己不会觉得多。」 「要是这些都摆在我家阳台,路人会以为我家是卖仙人掌的,不如……你可以考虑一下分送几盆给其他人,对了,白律!送几盆给他怎么样?」说罢,简小从还像模像样的从一堆仙人掌中挑出几盆。 白律对沈自横的在乎程度她看得清清楚楚,沈自横对白律的冷漠简小从也渐渐知悉,她有时候十分好奇沈自横和白律……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种关系,可每次一想知道,她又强迫自己别八卦。 沈自横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给他?为什么?」 简小从窘然道:「情侣之间送个小礼品什么的,不是很正常么?」 沈自横的眉头松开,兀自微笑起来,接着,他深深的望向简小从,转为一脸认真:「我和白律除了朋友关系,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这话过后,恰好有一丝微风吹过,简小从的额发被拂乱,挡在眼前,也正好遮住了她眼里那缕转瞬即逝的惊慌。她无意识的抓住阳台上的围栏,疑道:「你,那个时候,在良村……不是自己承认过……」 「我不认为你看不出来我那样说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 简小从纳闷了:是为了减少些骚扰?是为了断绝女生们的念想?是为了……是为了帮她?如果是为了帮她,又为什么要帮她? 她并不确定,于是她不死心地问:「你确定你和白律……不是那种关系?可是,你到底是不是……」 「我喜欢女人。」沈自横干脆地打断了她。 二九场 上午下完课后,简小从提着外卖盒回宿舍。 上楼之后,她在楼道口遇见了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那女人一件简单的浅灰色风衣,一双高跟鞋,一头柔和的长髮,礼貌的对简小从微笑了一下。 那女人似乎是找沈自横的,正站在他宿舍门口,优雅的踱着步子。 原本打算打开门回宿舍的简小从最终没能控制住多管闲事的心情,好心的提醒:「阿姨,你要找沈自横?」 那女人先是一愣,随即点点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你住对面?」 简小从点头「嗯」了一声。 「你认识沈自横?」 简小从惊了一下,又点了点头,道:「他可能会很晚才回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那女人有短暂的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简小从。半晌,她似乎在简小从脸上看到了令她满意的内容,微笑了一下,低头从随手提着的包里掏出一个蓝色信封,递给简小从道:「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沈自横么?」 她的样子真的优雅,优雅得让人心生距离感,简小从疑惑地问:「请问你是?」 「我叫沈墨。」顿了顿,她又说,「我是沈自横的母亲。」 晚上很晚,晚到简小从洗完了澡洗完了衣服去阳台晾晒的时候,沈自横才回来。她在阳台上看见他从白律的车子里下来,下车的时候步伐似乎有些不稳,看起来像是喝了酒。她就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他,手里抻着的衣服半天没有挂上挂杆。 第49页 沈自横抬头看见了她,亦看见了她慌忙躲开他视线的模样。嘴角微微酿起苦笑,他独自迈步朝楼道里走去。 白律很快跟上,沈自横最近很不正常。 简小从又低头咒骂了自己一句,自从上次沈自横用那样认真的眼神告诉她他喜欢女人之后,她就不自觉的害怕起来。害怕什么,她并不是很清楚,她直觉是要躲起来,她和鲍欢讲过她的反应,鲍欢没有给她作出任何有价值的分析。 「离他远点。」她只记得鲍欢的这句话,事实上,鲍欢从头到尾也只给了她这一个建议。 她从来都很听鲍欢的话,用鲍欢的话就是「我比你更清楚你的幸福是什么」。 晒好衣服,简小从把那个蓝色信封捏在手里捏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沈自横。 到达沈自横宿舍门口时,她又犹豫了很久才伸手去敲门。 开门的是白律,他疑惑的扫了一眼简小从,痞痞地笑:「有事?」 简小从低语:「我来找沈自横。」 沈自横很快出现在了门口,并毫不温柔的伸手拉开白律。简小从被他眼里那种异样的神采勾得心疼,只得急忙垂下眼眸,把手中握出了汗水的蓝色信封递给沈自横:「这是你妈妈让我转交给你的。」 沈自横这一刻的表情如果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暴风骤雨。他问:「你说,这是谁给我的?」 简小从抬头:「你妈妈。」 「沈墨?」沈自横问,尽力压制内心的波动:她又来了。 简小从点头:「她让我一定要亲手……」 话还没说完,手上的东西就被沈自横一把夺过:「谁让你多管闲事收她东西?!」 简小从眼神一凝,不解的道:「我只是路过……」 「不要用那副无辜的样子看着我!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收陌生人的东西,不要随便替别人做决定么?你怎么永远都改不了那副喜欢插手别人事情的恶癖好?」 简小从被他这样毫无缘由的吼声激怒了,表情微变,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也不好:「沈自横,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自横用一种悲凉的眼神看着她,就要关门。 简小从在他关上门之前压住了门,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虽然不知道你和你妈妈之间有什么过节,但最起码她是长辈,我住你对面,她让我给你带东西,我做错了什么?只是带个东西,怎么就成了插手别人事情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可理喻!」她白皙的脸因为愤怒而充斥着满涨的红色。 「她不是我妈!还有,你要消失尽管消失得再称职一些。」说完,沈自横便不再管她的推阻,迳自关上了门。 门一关,简小从就瞬间无力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酸得难过。 她做错了么?她擅作主张多管闲事了? 怎么又是她?怎么又是她! 第二天下午,何忘川来了。 数了数,简小从已经连续两个月没见到他了,她最近心情都淡的出奇,仿佛看什么都看不顺眼,看什么都能在之中看见沈自横恼她怨她的样子。她实在不知道……不知道这一切,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何忘川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她想。 「瘦了许多。」何忘川陪她去了超市,一边朝购物车里塞满各种食物,一边心疼的从上到下打量她。 简小从笑了笑,笑得陌生,仿佛许久没有笑过,仿佛有什么能让她产生快乐的东西已经在渐渐遗失,她强迫自己语气轻松:「都是上班上的。」 何忘川看着她,也不多言。 晚上,何忘川为她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全是她爱吃的、营养的食物。她本来以为自己胃口会不好,没想到最后她吃下了两碗饭。 她打算洗碗,何忘川便解下围裙,又替她繫上。原本就是一个亲密的姿势,何忘川却似不满足一般,完全放弃了系围裙这件扫兴的事情,直接从背后环住了她。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子里,低低的萦绕在耳边:「怎么办?我还是来c城吧,这样下去……我怕是会得很严重很严重的相思病。」 简小从想推他,被他从后面抓住了双手,齐齐交叉在前面。她只得无奈的道:「我们不是每天都要视频么?」 「望梅止渴……是假的。」 简小从一开始没听明白何忘川这话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一想明白,她又觉得不好意思,脸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根。何忘川有些忘情的感受着她脖子间温和的热度,在她脖子上颜色最诱人的地方轻吻了一下。 沈自横刚跳进简小从家的阳台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是被白律撺掇来道歉的。他不该把对简小从总躲着他的错与他对沈墨的恨混淆。他不该朝她发火,毕竟,她是他的快乐,他怎么能让他的快乐不快乐? 在今天之前,他没想过,快乐是把双刃剑,能把你送至快乐巅峰的人,也是唯一能把你送入痛苦深处的人。 他无法形容自己在昏暗的阳台看见温暖灯光下那和谐的一对时心里的想法,但他记得,他所经歷的任何一件苦难和痛楚都抵不上这一幕。沈墨的爱,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便无所谓失去。 而此刻,此时,他就站在黑暗里,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不管他争取与否,怎么争取,都是不属于他的。 第50页 简小从并没有看见他,虽然何忘川看见了。 他看见沈自横转身就离开,有些欣慰,但终究是不放心,末了,他在简小从的肩窝处软软的说:「我会留在c城,先租好房子,你搬去和我一起。」 简小从惊住:「搬出去?」 何忘川换了种语气:「你不愿意?那我住这里?」 简小从摇头:「不是……」 「不是?」何忘川期待的心和声音提到同一个高度。 简小从陷入沉吟中。 半晌,她的眼里有了一丝坚定的光,唇齿间吐出一个字:「好。」她现在还很清醒,清醒的知道,她的男朋友,她未来的丈夫,是何忘川。 也只能是,何忘川。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里出现意外,一点也不能。所以,她所能做的,就是在意外发生之前,扼杀它。 三十场 简小从提着红色大行李箱,端着一盆仙人掌离开c大教职工宿舍的时候再一次在阳光下回望了自己的宿舍。 只一眼,却心绪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感受各种从未有过的心潮齐齐向她涌来,她想哭。 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有捨不得,却不知道是捨不得些什么。 红墙树影?古朴风情?亦或是得来不易的友情?还是什么挥之不去的某种轻微的,挑人心弦的……其他? 她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离开,穿一件乳黄色的针织衫,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有些凌乱的刘海被太阳晒得发黄,如此清淡的身影,如此深刻的离愁。 几秒钟的凝视,她便一头钻进了计程车。 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日影斑驳里。 她从来都站在阳光下、走在阳光下。 她走了。 沈自横掀着一角窗帘,最终,只看得见一熘黑色的汽车尾气。 简小从不想去探寻何忘川为什么执意要她搬出来,即使他自己人还在n城。她觉得这样,很好。何忘川租的房子离c大很近,她只要搭一站公交就能到c大,去杂志社上班的日子她也只需要搭五站,都有直达车;小区旁边有一家很大的超市,放学下班以后,她可以在那里买到任何在c大校内买不到的食品、生活用品;房子很好,向阳,阳台很欧式,视角也很好,可以将不远的c大一览无余;房子里到处米黄色乳白色的家具很温馨很舒适,她住得很好很好…… 什么都很好,很好。 就是时常空得难受。 不知道是房子空得难受,还是其他不知名的地方,空。就好像此时此刻,简小从端着一杯暖暖的咖啡坐在阳台的鞦韆上翻阅着一本刚买的杂志,阳光晴好,一丝不和谐的风都没有。 她却冷得披上了风衣,冷得自顾地低语:「真冷啊。」 何忘川很快也搬了进来,冷清的三居室房子总算有了人气,简小从习惯性的微笑过活,然后第一次发现,其实,没什么好笑的。 「小从。」那天晚上何忘川陪她一起看夜景。 「要喝咖啡么?」简小从从阳台外收回脸,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杯子。 何忘川微笑着点头。 从小区附近的超市买来的上好咖啡豆和咖啡机,她娴熟的调好份量,静静的等着小小的咖啡豆被打成咖啡色的液体。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她精心为何忘川挑选的情侣杯,把咖啡倒进去,小心的端去阳台。 何忘川坐在另一张摇篮上,窗户已经被关上,外面的细微嘈杂和远处并不怎么有影响力的交通噪音已经完全被隔绝了,小小的阳台一片静谧。 「给。」简小从在何忘川对面坐下。 何忘川端起咖啡,很给面子的勐喝一口,烫得他禁不住咳嗽了起来。 简小从很快抽了纸巾给他,抱怨道:「有那么急么?没人和你抢。」 何忘川笑道:「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做的东西。」 简小从被他的话惊住,隔着杯口抬眸看他,又瞬间移下眼神,自顾的微笑:「是啊。」是啊,她会给他做咖啡,她会给他抽纸巾,她会在第一时间关注别人的冷暖。 她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等爸爸妈妈给她做这个给她做那个的小公主了,她也不再是那个只会接收何忘川无微不至不求回报的好的傻女人了……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 在她皱眉沉思的时候,一只手已经递了过来,在她的眉间起皱处按了按:「别露出那样的表情,看着心疼。」 终于喝下一口咖啡,那最原始的未经加工的苦涩便直直的侵入他的唇齿,他突然问:「什么时候爱喝这么苦的东西?」他记得她爱吃糖,爱吃香草味冰激凌,爱吃一切甜的,不记得她爱喝原磨咖啡。 「住到这里以后吧。」简小从捧着杯子回忆起来,「那天在超市看见咖啡机在打折,就随手买了一个……买回来才发现,只有咖啡机没有咖啡豆……呵呵,好在超市离这里近,我就再去买了一些咖啡豆,按照说明给自己磨了一杯,口感还不错,我挺喜欢。」 「哦。」何忘川轻应,似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眉也微皱起来。 两人陷入到一阵沉默里。 简小从失神的望向窗外,起身想去开窗,何忘川的声音传来:「很晚了,凉。」 简小从想开窗的手僵在半空中。 怎么回事呢?怎么觉得闷得难受想吹风?怎么总觉得心里嘴里淡得无味,淡得发苦呢?怎么总觉得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在c大那间小宿舍想去拿回来呢?怎么总觉得怎么都找不回最纯粹的开心呢?怎么最近总容易多愁善感发呆呢? 第51页 「心情不好?」何忘川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醉,眼底的柔情也似可以划开世间万物。他发现了,他发现了她的变化,让他……不安的变化。 简小从低语:「不知道,就觉得……没什么可开心的,没什么可提起兴趣的,觉得自己以前过得挺奇怪的。」 「挺奇怪的?」 简小从慢慢的唿出一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最近总在颠覆自己,总想找回以前的感觉,可是,越回忆越发现,我那么多年的生活经歷,就像一张白纸。」 何忘川在简小从脸上发现了自嘲,那表情对他来说,对他所熟知的简小从来说,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符号,他嘆了口气,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小从,你长大了。」 简小从茫然的转头看向他:「长大?」她还不够大么? 何忘川点点头,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又长手一伸,端正她的双肩,认真的说:「我们只会在童年无忧无虑,那种无忧无虑是最纯粹的无忧无虑,然后,我们开始成长,成长环境里,会有很多疼我们爱我们的人,这些人的庇护下,我们可以免去很多不快乐,所以,我们在这段时间也是无忧无虑的,很多家庭幸福的孩子都有这么一段时间,只是时长时短而已……伯父伯母很疼你,所以你这个阶段经歷得比较长。再然后,父母老了,我们要自己面临社会,面临许许多多不同的人,面临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我们就要自己去经歷一些伤悲,一些喜乐……我们就是这样成长的。」 「可是,我没有伤悲喜乐,我就是……无感。」什么都淡淡的,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什么都无力。 「你不是无感,你是无来由的惆怅,俗称『无病呻吟』。」何忘川的口气很严肃,「小从,我不知道这段我不在你身边的时间你发生了什么,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对我来说,关于你的,很重要的只是现在和将来。我希望你会一直和我分享你的心事,你的变化。」 「为什么?」简小从问,眼神无知得像个婴儿。 「什么?」 「为什么会……无病呻吟?」 「这个,正是我想知道的。」何忘川说。 为什么? 无病呻吟,这并不是一个好词,听起来像是犯贱,简小从有些悲哀的想。她有什么资格无病呻吟呢?这个社会,这个城市,有太多真该悲哀的人,比如……沈自横?他即使提起最该关爱他的父母时都是愤怒的,他一个人生活,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爱,性格孤僻骄傲…… 回过神来时,正对上何忘川关切的眼神,简小从有些心虚,扯出一缕微笑道:「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嘻嘻,我会尽快度过这段时期的,相信我。」 何忘川也朝她展颜:「嗯,好。」 何忘川转身之后,简小从的目光就立刻暗淡了下来。 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三一场 下完课和雷莎莎走出教室的时候,有人在楼下喊住了简小从。 白律。 他倚在他耀眼的跑车上,抱着双臂和简小从打招唿。雷莎莎怪笑着和简小从道了个别就先走了,简小从抱着书朝他的方向走去。 隔着一米的距离,简小从抬头问:「有事么?」 白律笑了笑,手伸进车窗里,摸索了一阵,拿出几个蓝色的ems信封,道:「这是沈自横让我带给你的,邮差留给他的,都是你的东西。」 简小从顿了一顿,接过白律手里的东西,低头看了一眼:「谢谢。」 她以为白律应该是会立即转身上车离开的,却没想到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打量她的姿势和表情。 简小从不由问:「还有事?」 「沈自横不是gay。」白律说,语气平静,细听还带着些奇怪的意味,打量简小从的眼神一刻也没放松。 简小从手一紧,包裹也抱紧了一些,低头捋了捋刘海,轻声说:「噢,我知道。」 白律右唇角向上一撇,一副瞭然的冷笑:「他自己告诉你的?」 简小从点头,不太明白白律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直觉是不想再继续和他说话,潜意识里又想从白律这里听到一些关于沈自横的消息,如此矛盾的心情,她自己很是讨厌。 「简、小、从……是吧?」白律自顾的点头对自己的问题表示回答,再看简小从的时候似是重新认识了她一样,「你猜沈自横为什么告诉你这个?」 简小从很干脆的答:「我不知道。」 「他把你当朋友。」简小从话音刚落,白律就很快添了一句,脸色也由起初的不在意变为一脸严肃,他很清晰的看得到,如果沈自横爱上的是眼前这个女人,那他以后要吃的苦要受的罪会很多很多。 可是,他却只能帮他沦陷。 这话落到简小从耳朵里,经过中枢神经的解码,她的脑海里开始像动漫放映一样闪过一幅一幅的图画:无视她的沈自横、对她兇巴巴的沈自横、在汽车上伸手替她挡住脑袋的沈自横、在良村出人意料帮她的沈自横、在晨光熹微里皱眉看向远方的沈自横、乖乖等她为他剥好鹌鹑蛋的沈自横、替她挡住一些不良画面的沈自横…… 原来,他这样多的影像已经全数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是慢慢对他改观的,正如他也慢慢对她改观一样。如果说,沈自横带给了她什么,那里面必然有:成长、关爱、包容……而这些,是她身边任何人都不曾给过她的。 第52页 其实,她也很早就从心里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一位好朋友。一位教会她很多东西的朋友。 「喂,不管你是否把他当朋友,我仍不介意告诉你沈自横的消息,他妈妈前几天死了。」眼看着简小从的眼神慢慢迷离,白律开始不耐烦起来,扔下这句话便站直了身体,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几分钟后,车子发动,绝尘而去。 简小从还抱着书和手里的邮件立在原地,呆呆的回想着白律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他妈妈死了? 那他,怎么样? 行动很快代替了思维,她转了个身,迳自朝职工宿舍走去。既然他能让白律给她带邮件,他就应该还在宿舍。他会做什么?会不会很颓丧?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做一些极端的事情?她记得,他好像只有一个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他好像只有那一位亲人。 对他的担心很快代替了她那些神神叨叨的别扭想法。 沈自横的宿舍门打开着,有阳光的影子在客厅里流窜。她一眼就望到了在梯子上忙碌着的沈自横。他一手提着油漆桶,另一只握着滚筒刷的手正有节奏的一遍一遍刷着天花板。 简小从第一次发现沈自横宿舍的天花板并不纯净,上面有各种颜色各种样子的涂鸦,很乱很乱。不知不觉中,她就走进了客厅里,抬头望着那些涂鸦,在心里猜测着作者当时的心情,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就飘飞了。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餵。」一个声音入耳,打断了简小从的思路,她受惊地转移视线,沈自横正站在梯子上看着她,「有事?」 他黑色的t恤上似乎沾了一些白色的油漆,他站的位置正好逆光,所以,简小从除了看得清他黑色的衣服,看不清其他。 不过,他看起来,应该还好。 想到这里,简小从松了一口气,笑着扬了扬手里白律给她的东西:「我来说……谢谢。」 沈自横从梯子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很认真的打量她。 她也很认真的打量他:头髮有些乱,却还是凌乱得有型,脸色不太好,眼神里透着疲倦,唇色很淡,憔悴…… 「你在看什么?」被她盯着,沈自横很不自在,于是迅速转身,把油漆桶轻放到旁边的矮桌上,「白律跟你说了什么?」 「啊?」简小从讶道。 沈自横摘下手套,道:「几封邮件应该没到要上门道谢的程度,我是问,你来这里干什么?」话毕转身,沈自横蹙着眉头在距离她不远却也不近的地方直直的看着简小从。 在沈自横的目光压力下,简小从涨红了脸,半天没开口。 「他告诉你我妈死了。」这原本该是句问句,却因为沈自横语气的随意而使之变为了一个陈述句,他谈论母亲死讯的语气随意到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小的琐事一样,最让简小从诧异的是,她竟然还在他的嘴角发现了一缕不明意味的笑容。 沈自横显然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点了点头,又重新把刚摘下的手套戴上,道:「如果你是想来我看有多颓废多沮丧的话,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简小从看着他再次把油漆桶提回手上,又重新爬上了梯子,刷起了天花板。她并不流利的解释:「我,我没有那种意思。」 沈自横没有理她,他在等待她的下文。 简小从却从沈自横的动作里看出了明显的逐客意味,这让她心底掀起了一圈圈失望,她轻声说:「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 沈自横刷天花板的手一顿,侧了侧脸,赶在简小从抬腿之前沉声开口:「我需要人帮忙。」 简小从不解:「啊?」 沈自横依旧站在梯子上,恢復了刷墙的动作:「宿管科的让我在五一之前把宿舍打扫成原样。」 是要接待下一位老师住进来吧,简小从想。但是,她能帮上什么忙? 见简小从许久没反应,沈自横突然咳了咳:「有事你可以先走,当我没说。」 即便是简小从真的打算走,被沈自横这恶劣的语气一说,也不好意思迈步了,不过,她很快又释然的笑了笑,既然是朋友,帮个忙又有什么问题呢? 思及至此,她也不再迟疑了,把随身物品放在沙发上,提起袖子就问:「我可以帮些什么忙?」 沈自横哪里知道她可以帮什么忙。 为了掩饰自己的侷促,他又恶声恶气的说:「你自己随便挑一件吧,我很忙。」 简小从对着他的背影狠狠的剜了一眼,也不再多问,就在这样凌乱的宿舍里迳自忙了起来。 也无非就是些打扫和收拾,沈自横的宿舍虽然乱,却不脏。简小从原本就是一个收拾屋子整理物品的好手,所以,一个多小时后,沈自横杂乱无比的宿舍客厅一下子就明亮整洁了起来。 沈自横其实很早就刷完了天花板,只是一直笨拙的给简小从搭着下手做一些找扫把找拖把找抹布的小事。他原本不喜欢别人收拾他的地方,以前有女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曾把他的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整洁有致,他怎么看怎么别扭,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又恢復了凌乱。而且,他也明令禁止过女人动他的屋子。 可是,看着简小从一块一块的扫,一寸一寸的擦,仔细而又认真的折腾他的屋子,他不止没有反感和厌恶的情绪,反而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断升腾出喜悦,不断升腾出满足。 第53页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只是没有遇见让他喜欢碰他东西的人而已。 只是,房子打扫完了,沈自横的眼神也瞬间黯淡了:他找不到理由留下她了。 「累死我了。」简小从洗完脸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热觉得累,边用手象徵性的煽着风,边欣喜的四下打量着自己劳动的成果,挂上炫耀的笑容道,「我流了多少汗才把这里打扫干净啊,以后可不要再把它弄乱了!」 沈自横收回转暗的目光,抬头望向阳台处,淡淡的说:「谢谢。」 「谢我就请我吃饭吧!我快饿死了!」简小从是真的饿了,一下完课就来这里做苦力,一做又是一个多小时,能量早就耗尽了。 原本还兀自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沈自横突然急速转头,深怕晚了一秒会发生变故似的:「好。」 三二场 由于先前穿的t恤被油漆弄脏,沈自横换了一件衣服出门,枣红和花灰相间的格子衬衫,一条很宽松的牛仔裤。 普通至极的衣服,却被沈自横天生的好身材和后天的优良搭配感衬得气质卓然。 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简小从发现自己很俗气的心跳加快了。然后,她终于意识到,沈自横是个轻易就让女人心跳的男人。她没有意识到的是,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才意识到这点。 沈自横白了她一眼:「发够了呆就走吧。」话毕便率先朝门口走去,走过她身影之后,一开始还冷然的嘴角瞬间泛起一圈明媚的笑意。 简小从在他身后再次涨红了脸,在心里暗自腹诽了几句沈自横。她嗫嚅着抱起自己的书和那几封信件,缓步跟上沈自横的步子,并替他关上了宿舍门。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下楼,沈自横走在前面,一出楼道口就赶上一大片一大片的午后阳光。在阴凉的楼道里停了片刻,他便毫不犹豫的抬脚走进了光明里。其实,四月底的c城,阳光已经很辣了,沈自横却完全不在意,就站在太阳下等着简小从。 「不走么?」简小从在沈自横身后提醒道,她真替他觉得热。 沈自横没有说话,和简小从并排走上校园小道。 简小从偏头看他,随口问:「吃什么?」说话间,她还刻意的把他往林荫下带。 沈自横想了想,还是说:「你想吃什么?」 「就在学校随便找个地方吃吧,我很饿了。」简小从撇了撇嘴,她也确实没什么时间去别的地方吃,下午还要赶去杂志社兼职。 沈自横皱眉:「我没在学校吃过。」 简小从一脸不信任:「怎么可能?」他好像在c大三年多了…… 沈自横补了一句:「我一般自己做。」他很早就学会自己做饭了。 简小从不信任的眼神更深了:「你、会、做、饭?」 沈自横看着她:「你吃惊的表情很难看。」 简小从瞪他:「……你是会煮泡面的那种会做饭吧?」她无法想像沈自横挥舞着厨房用具烹饪的场景,她记得他连他家拖把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米饭、青菜、豆腐、鱼,我会做这些。」沈自横淡淡的说,他一个人吃饭并不讲究,三个菜,他通常排列组合的做两道,无聊的时候他就三道一起做。小阿姨只教了他这些,也只有这些菜,他吃着会有小阿姨的感觉。 简小从心里平衡了一些:「不然,你做饭请我吃吧。」她实在有些想看沈自横掌勺的模样。 沈自横拧了拧眉,只吐出两个字:「不做。」据白律说,他做饭的样子很搞笑。 简小从闷闷的道:「为什么?」 沈自横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很热。」天热适合吃什么?广东小馆?烟火人家? 沈自横陷入到对天气热该吃什么的沉思中。 简小从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谁叫他自己送给太阳晒的。 「你赶时间么?」沈自横突然问。 简小从「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够,补充道:「我很赶时间,所以,还是赶紧就近解决吧,我的要求很低的,没米饭没菜,面条也是可以的,面条没有,泡面也是可以的,记得加根火腿就好。」她还是惦记着要沈自横给她做饭这茬。 沈自横点了点头,说:「跟我来吧。」 c大的咖啡厅到了春夏季会自动升级为冷饮供应店。沈自横是咖啡厅的常客,他出现的时候,年轻的女老闆通常会笑靥如花。 简小从以前不忙的时候也经常和雷莎莎来这间咖啡厅,她没想到的是,这间店居然还经营外卖点送业务。比如此刻,当穿黄色工作服的咖啡厅服务员把两份打包得很精美的外卖盒盒送到两人眼前时,简小从眼都直了。 「你,你你你,你还说你不在学校吃!」这种熟悉度,沈自横分明是常客。她还记得她在这里看过他和一个女老师相会……相会?她现在也和他…… 简小从的脸又开始烧起来。 沈自横小心的帮她打开包装袋,熟练而又温柔的为她摆好筷子,淡淡答:「这是市区『广东小馆』做的。」天气热的日子,适合吃一些清淡的食物。 简小从惊讶于他的细心,不好意思的说:「麻烦你了。」然后,她就动了筷子,夹起一块盐鸡,吧唧入口。 咖啡厅这时已经开了空调,沈自横和简小从坐在最靠玻璃窗的位置,虽然有太阳直射进来,却是适宜的温度。简小从在家的时候就养成了喜欢春天开空调,然后裹着被子在家里乱窜的习惯。冷热交替有时让人不舒服,有时却让人在变态中感受舒适。 第54页 沈自横也吃了起来。 简小从余光所至处,是沈自横低眉垂目的样子。她一口饭停在口里,忽然发起了呆。 她不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以前也有过的。可是,她却是首次发现,这场景别扭得让她觉得怪异。不过,不是不好的别扭,是那种类似于盖着被子吹空调的,变态而又舒适的别扭。 吃饭的时候,是不能发呆的。所以下一秒,简小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嘶」的一声,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自横抬头看着她,从她流泪到她泪干再到她终于睁开眼睛寻找焦点这个过程里,一秒不落。但他的神情实在不是太好。语气也是如此差:「你有多久没吃过饭了?」他想当然的以为简小从是被那几块盐鸡诱惑成几百年没吃过饭的乞丐了。 简小从感到很挫败,不是为自己,是为对面那个人。她学着他恶声恶气的样子说:「你的语气能好一点么?我又没有得罪你。」说完又瞪了他一眼。 她怎么会觉得他温柔的? 她真是瞎了眼了。 沈自横冷然的表情瞬间松了下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吐出一句话:「对不起。」迟来的道歉。 她没有得罪他,一直都是他得罪她。 简小从才刚刚提起筷子准备继续进食,一下就被沈自横这句诚恳的道歉惊住了,筷子半天没动,她结结巴巴的问:「啊?干嘛道歉?我是开玩笑的啊……」没这么严重啊。 「上次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对你发火,所以抱歉。」沈自横语气真诚。 简小从这才想起他们上一次见面时,好像是不欢而散的。他是为了他妈妈和她吵的。 想到这里,简小从又不禁想到白律和她说的那个消息,转而看了看沈自横,他也正望着她。 两人这样认真而又奇怪的对视。 简小从没有在沈自横眼里发现悲伤,失去母亲的那一份悲伤,于是,她下意识的问:「沈自横,你妈妈去世……」她以为沈自横会打断自己,还特意停了停,见他仍旧专注的看着她,她便继续说,「你真的不难过?」 问完这个问题,简小从才发现自己问的是废话。 沈自横知道她的意思,转了视线望窗外。简小从知道,这是沈自横转移话题或是逃避话题的徵兆。所以,她赶在他转移之前再补了一句:「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了,我大概……越矩了。」 「我不难过。」沈自横的语气很坚定,「对我来说,她只是给予我生命的一个存在。我和她,只有血缘上的关系,没有情感上的联繫。」 可是,那毕竟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会让你对这个本该对你最好的人感到如此绝望呢?简小从在心里为沈自横感到难过。思及至此,她又多事的问:「那你想过要去找你的父亲么?」 她的问题让沈自横的心跟着颤抖了几下,有点疼。但他还是开口:「找过。没有结果后,我就放弃了,即使我找到他,他也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而且,沈墨也并不打算让我去找。或许……那个人只是她人生的一个错误,既然对她都是错误,那对我……更没有什么意义了。」顿了顿,沈自横的语气更加悽惶了一些,「又或者……沈墨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简小从的眼眶很涩。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也倏地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谜团和未解,有时,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而且,沈自横作为当事人已经释然,她还执着答案做什么呢? 想通后,她便强迫自己微笑,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变得格外柔软:「吃饭吧!你眼光真不错,这家店的东西很好吃!」然后,她又命令自己埋头苦干,做出狼吞虎咽的样子。 沈自横看着她,苦涩从舌根处蔓延开来。他的眉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皱得紧紧的,瞳孔急收急缩。他生命里的牵绊已经不再是他的身世,不再是他来自哪里,而是她,简小从。 而且,这个牵绊要放弃,比之前者,难太多太多。 三三场 何忘川调任到c城后,再不像在n城时那样忙碌。一方面是因为公司在c城的业务才刚起步,本来就无甚可忙的,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注意控制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尽量争取多一些和简小从相处的时间,他不想再错过简小从任何一次的心理成长和□动。 五一长假来临之前,何忘川就先结束了自己手头上的众多工作,早早的订好了良村的住所,决定和简小从去那里度过长假。简小从的工作虽然忙,也不过只是兼职,所以,两人的短时旅游就这样敲定下来。 出发前一天晚上,何忘川炖了鸡汤给简小从补身体。他这样对简小从说:「多喝点,补充了体力好尽兴的游玩。」事实上,他是心疼简小从越来越瘦的体形,她不是属于那种特别瘦的女人,但因为骨架小,一瘦就会显得特别瘦。 简小从在何忘川的监督下喝下了一大碗鸡汤,撑得她花了半个小时在房子里走动消化。何忘川边往行李箱里放一些常备药品,边笑意款款的看着她企鹅漫步的模样,道:「吃点健胃消食片么?」边说还边朝她挥了挥药瓶。 简小从翻了个白眼:「先撑死我再帮我消食,何忘川,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好么?」她总算告别了成长期的忧愁,心情也逐渐转好,开始无所顾忌的开玩笑。 第55页 何忘川笑着摇头,收拾完了药品,他又走进简小从的房间,在门口处驻足道:「衣服我帮你捡?」 简小从大惊,一个箭步就朝何忘川奔来,那张时常「变色」的脸早已被害羞渲染成了深红色。 她霸住了房间的门框,垂首道:「不,不,方便吧。」他帮她捡衣服,免不了要碰上内衣内裤,那得多尴尬啊。 何忘川的脸色沉了下去:「你还是这样排斥我。」这是一个肯定句。 简小从倏地抬头,何忘川并不避讳在她面前展示他的不快,所以下一秒,简小从又是满腹的内疚,只得支吾着解释:「我不是,不是排斥你。只是觉得……觉得收拾这种事情,我没帮你就已经很没品了,不该让你为我……」 何忘川长手伸向她的脑袋,顺了顺她的头髮,苦笑着说:「小从,只是收拾衣服而已。」只是,收拾衣服而已。他作为一个男人,并不介意为心爱的女人收拾衣服,他介意的是,那个女人介意他。 简小从的心情随着她脑袋的垂下也低落了下去,晌久,她才开口:「对不起。」 她好像一直在做错事,一直在惹何忘川不高兴,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似乎没有那种可以勉强自己去让何忘川高兴的觉悟。就比如收拾衣服这种事,她没办法为了证明自己其实不排斥他而接受他为她整理。即便,那是他对她的好。 何忘川游移到她肩膀的手颓然的垂下,随之,他轻轻嘆了口气:「不要收拾到太晚,我们只去七天。」 接着,他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有点响。 简小从在门框处站了很久才回过神,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她怎么和他变成这样了? 她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何忘川又恢復到那个「好好先生」的样子,买好了早餐,热好了牛奶,在阳光灿烂的阳台,微笑着对她说:「快去刷牙洗脸,十点的车,吃完就得出发了。」 他的反应让简小从觉得昨天晚上的矛盾是她的一个不好的梦。 简小从愣愣的「哦」了一声,就凌乱着一头头髮朝卫生间走去。卫生间洗手台的大镜子让她的两只黑眼圈无所遁形,也让她的眼神里那份奇怪的憋屈轻易现形。 「哎。」她长长的嘆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何忘川都对你不计较到了这种程度,你还憋屈什么呢? 一个不求回报只求付出的男人,一个事业有成认真负责的男人,一个孝顺谦恭有礼有貌的男人,一个爱你胜过任何人的男人,不是所有女人都期待的么? 你到底在憋屈什么呢,简小从? 这个牙,她刷了很久。 最后,她将自己的行为归纳为犯贱,贱到她甚至期待何忘川凶她怒她和她争吵,她真不想要这样的迁就。 两人沉默的吃完早餐,出门的时候何忘川接过她的箱子,在她耳侧柔声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怪只怪我……太心急。」何忘川说这句话的时候多多少少是有些违心的,他们的婚期快近,他的心急较之常人已经慢了许多许多许多倍了。 可是,他没办法,没办法强迫她,没办法厉色冷脸对她,没办法看她委屈看她不愿意的样子,他并不是一个没办法的男人,可是,他对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简小从的心情彻彻底底的盪到了谷底。 于是,一路都无话。 何忘川的体贴是完整而全面的,给她临窗的位置,给她准备好的晕车药,酸梅,橙皮,口香糖……简小从想到了的,他想到了;简小从忽略的,他也想到了。 简小从看着他体贴的从包裹里掏出一瓶酸梅汁递给她时,她再也承受不住了,转过头去勐地把视线递向远处后移的景物,吹了许久许久的风,她眼眶里的酸涩才慢慢褪去。 下午一点多,两人才终于下了车踏上了良村的土地。五一长假是良村的旅游高峰期,虽然都是一些省内旅游团,但即便如此,良村小道上,古屋里,商店里,人依旧多得扎堆。 良村韵味十足的旅馆里,到处是游动的人群,几位接待小姐很抱歉的解释房间已被订光的事实,仍有游客不死心的扒着已经有房间的旅客请求他们让出房间。 何忘川神色冷然的牵着简小从穿梭在人群里,不知是他的气场太强还是其他,倒是没人过来拉他们。很快,两人便找到了订好的房间,何忘川握着钥匙开了门,又替简小从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才起身对她说:「过一会儿我再来找你,我们去吃午饭。」 简小从愣愣的点了点头。 何忘川这才放松的笑了笑,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去了隔壁。 房间里只有一张铺着粉色床单的小床,一张临窗的书桌,两把古朴的木椅,此外,别无其他。房间里的装饰风格也偏古韵,有几幅山水画,简小从没太仔细观察,她还有点晕,一下子就瘫在了床上。 房间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大块暗黄色的水渍,简小从一直盯着那块地方,思绪已然飘远。 床单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是上次学生来良村写生时带的那条。唯一不同的是,上次那条是她自己铺的,而这次,是何忘川铺的。 有何忘川在的地方,她只需要游手好闲。 有何忘川在的地方,她只需要做一个孩子。 她突然很想很想在何忘川面前证明,她有能力做这一切事情,她有能力照顾自己,以及,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第56页 她有些难过的伸手挡住了眼睛。 两点多的时候,简小从拉着何忘川去了她日思夜想的王二婶子土豆粉店。 等土豆粉上桌的空档,她笑嘻嘻的对何忘川介绍:「这里的粉都是按份量配好的,一包佐料搭配一份土豆粉,口感很好的。」大概是游客大都在安置住所或是还没有人找寻到这里,店里的客人不多,除了简小从这一桌,还有其他几个的零星客人。 简小从的兴奋虽然旁若无人,却也有些自欺欺人。 何忘川微微漾笑:「被你这样一说,我觉得很饿了。」 「你真的要相信我,我保证你吃过一次以后再也难以忘怀。」 「那不如……我们回n城开一间吧,这看起来像是加盟店。」边说着,何忘川边抬头打量了一下店里的装潢。 简小从惊讶道:「你说真的?」 何忘川点点头:「我投资,你只做老闆娘就可以了。」他这话说完的时候,不远处一个穿黑色衬衫的身影微微动了动。 简小从嗔怪的看他:「你觉得我有时间去看店么?」 何忘川认真的看了她片刻,又兀自微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现在没有,以后有。」 他眼里的幸福感很明显,语气很明显,明显得简小从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以后,她确实会像每一个寻常的妻子一样有大部分空闲时间。可是,为什么想到那些,她却没有应有的幸福和快乐呢?她甚至连对这个已知未来的幻想兴趣都没有。 可是,她不想扫何忘川的兴。 以前,他委曲求全,适应她的任性,迎合她的娇纵,他爱她,他宠她,他用他的温柔守候着她的成长。而现在,她决定慢慢成全他。 下一秒,简小从重新酝酿了一弯笑容:「……这个建议很不错,或者,我还可以打发你和孩子做服务员。」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不远处那个黑色身影,终于僵硬了下来。 三四场 她带着何忘川在良村散步,像个称职的导游一样向他介绍着这里的歷史:「……良村在古代算是殷实的村子了,长得跟镇子一样。」她在行人很少的巷子里倒着行走,何忘川在她身后插着口袋笑意款款的跟着。 何忘川一直很认真的听着她的讲解,目光掠到远处的一座山,他还扮起观光客,抽手指了指那山,问:「简导,可以说说那座山么?」 简小从笑着停住,转身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笑嘻嘻的继续掰着:「那座山叫望山,因为远看着像一张遥望的侧脸,所以得名。山其实不高,爬半个小时的石阶就可以到,山里的树并不是特别高大特别茂密的那种,挺江南挺秀气的……对了,这里的山竹很漂亮,而且,山上的景致也是很好很好的,还有这里的日出……」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 何忘川依旧是笑着,见她不语,不由问:「这里的日出怎么了?」 简小从没有回头看他,眼神仍旧虚空在远方,过了一会儿,她淡淡的说:「没怎么,就挺好看的。」 然后,她的兴致就突然冷了。 简小从原本以为来到良村会很放松的,起码,也该比在c城时候的心情更好的。 事实是,她一直觉得压抑觉得苦闷,五月的艷阳天,她的心却是一阵乌云密布。抬眼看望山,视线接触到阳光的那一瞬,她突然捕捉到了自己脑海里的一片思维,那思维里是一张影像,那影像的内容是——沈自横的笑容。 傍晚七点多的时候,两人都逛累了,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自从沈自横的影像开始闪现,简小从的脑海里就再也没有间断过他的样子。那一张张各种各样的神情像幻灯片快速播放一样,不停的挑拨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知道这是不好的现象,她甚至用双手拼命的摁紧太阳穴,企图制止自己这样危险的思绪。 可是,都扎根进脑海深处了,怎么还挡得住呢? 良村,到处是她和他的记忆。 脑海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打仗,用各自最尖锐的武器,围绕着自己那不道德的想法斗争着……可是,不管谁胜,伤的都是简小从自己。 在床上挣扎了十几分钟,把粉红色的整齐床单折腾得乱糟糟之后,简小从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个激灵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关了灯,直接走出了房间。 良村的晚上没有上次来时宁静,原本就狭窄的小巷子挤满了夜间散步的游客。简小从抱着双臂在人群中穿梭,许多小店门外都挂了灯笼,看起来温馨而又温暖,简小从无意识的随着人流走,时快时慢,偶尔被行人匆忙的身影擦到肩膀。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可是,她依旧闷得难受,于是,又继续往前走着。 再抬头时,眼前是下午来过的王二婶子土豆粉店。 简小从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后抬步走了进去。 老闆娘还是那个老闆娘,眉开眼笑的迎接着她:「姑娘,还是酸辣粉?」 简小从艰难的笑答:「我今天想吃麻辣粉,放特别多花椒的那种。」 老闆娘的神情里快速闪过一丝诧异,又恢復成笑脸盈盈,道了声好就下单去了。 店里晚上客人也不多,简小从的视线焦点一直落在桌上那只装醋的白瓷小壶上,直到老闆娘把土豆粉端上来,她才算回神:「谢谢。」 第57页 她用勺子舀了口汤,直接送入了嘴里。 她是抱着被烫被呛被辣的决心喝下那口汤的。 那口花椒汤没有让她失望,她先是被那口汤烫得舌头髮麻,然后是花椒的辣性侵入她的舌苔,接着,她的咳嗽直接从喉口传出,她也不喝水不给自己顺气,就这样咳着…… 要是能咳出眼泪最好,简小从当时这样想。 「自虐的感觉好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入耳膜,简小从受惊抬头,沈自横就坐在她对面,眉头紧皱,眸光冷凝。 简小从被花椒呛出来的咳嗽一下就被惊讶收了回去。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所见,飞快的扫了眼店里店外,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她含着眼泪问:「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旅游。」沈自横只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为了消除一些可能的误会,他补充了一句,「我四天前就到了。」 简小从抽了纸巾擦了擦眼角,轻轻「哦」了一声。 「你怎么了?」沈自横问。 简小从抬头笑道:「没怎么啊,我来这里吃土豆粉,不小心被呛到。」 沈自横直言:「不想说可以沉默,不要对我说谎。」 简小从道:「我没有说谎。」 沈自横目不转睛的看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什么,他冷笑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说罢,沈自横便立即起身,一刻都没有迟疑,抬脚就走。 简小从拉住了他的衣角:「别走。」 那一刻,沈自横明白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到了极限,就这两个字,他愿意毫无原则毫无尊严的为她自作多情。 简小从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她一直觉得压抑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本能的没去探究想哭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本能的在潜意识给自己扣上一个模煳的原因——是因为和何忘川一直纠结的现实状况。 沈自横手指微颤,终是伸过去抚上她的脑袋,一下一下,温柔的,轻轻的拍着。 十多分钟后,简小从红着鼻头对沈自横笑:「谢谢你。」然后低头快速的扒起那碗仍在保温的土豆粉。 那张挂着眼泪的笑脸,又再一次铭刻上了沈自横的心尖。他原本打算一个人在良村度过留在国内的最后一段时光,在这里,他有很多回忆——他和她两个人的回忆——只有他和她。 他真不想记住这笑脸,多一个她的影像意味着忘记她就多一份难度。于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恶狠狠的道:「你知道在一个男人眼前哭意味着什么么?」他发誓,他是随口说的。 简小从笑容倏然止住,问:「意味着……什么……?」眼睛里有慌乱,有迷茫,还有……恐惧。 沈自横的心勐地一跳,然后,他用尽他所有的感官,所有正常的,不带有丝毫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感知去看她。 她的脸瞬间涨红,然后是迅速垂首,然后是一声「沈自横,你不要想太多」,然后是飞速起身,最后是转身跑开…… 跑开…… 沈自横当时的表情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喜悦,那是一种濒死之人之时得救的光华,那是一种渴望到绝望之后又突然有人给他送上希望的炫彩,那是一种不加丝毫掩饰的最纯最美好的喜悦,那是沈自横长到这么大以来,心跳最快的时候…… 没有丝毫犹疑,他也很快起身,朝那束身影追去…… 在简小从面前,他从不自以为是,大部分时候,他都妄自菲薄。 可是这次,他不想妄自菲薄了。 简小从跑得并不快,因为慌乱,她还时常撞到路人,沈自横在她身后跟着,几次快要追上却又因为路人而错过,他却没有让简小从离开他的视线之外。 简小从一口气跑回了旅馆房间,正打算关门的时候,沈自横先她一步,进了门以后一手替她关了门,然后,以极大的不容反抗的力量把她控在门背。 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简小从一直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奈何气息喘不匀,只能被他压住。 她没想到,沈自横一张脸喘着喘着就朝她压来,一双温凉的唇在她喘气不匀的唇上大力的碾磨,简小从一直 「唔唔」的想说什么,一双手也费力的去抓沈自横的衣服,企图把他推离开。 她哪里推得开他呢? 沈自横发疯了一般,他用力地咬她的唇,似是发泄,似是证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这一刻,就这一刻,在这没开灯的黑暗房间里,他是如此欣喜若狂,他是如此急于想要用痛和涩才证明此情此景此事的真实。 他真的要疯了。 简小从也觉得自己疯了。她几近窒息,却贪恋这样在痛苦间挣扎的欢愉,她放弃了推拒,转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回应着沈自横的吻,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试过,接吻,竟是这样一种叫人灵魂都跟着颤慄的温软感触。 如同春秋天盖着厚被子吹空调,如同冬天吹着冷风吃冰激凌……在两种极端变态的感受里享受极致的快乐。 沈自横的吻,给她的就是这种感受——她所深爱着的感受。 许久,沈自横放开她,在她瘫下去之前一把把她拥入了怀里,他把她的脑袋摁在他的左肩,均匀了气息后,他附在她耳边说:「简小从……你,爱我。」 简小从,你爱我。 简小从在沈自横怀里勐地抬头,仰着,目光在黑暗里虚焦。她,爱他?爱他?她迷茫了…… 第58页 「咚咚咚」,背抵着门,很清晰的敲门声从她背嵴传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瞬间爬上一层层细密的冷汗。她下意识的在第一时间把沈自横的脑袋拉下,用极大的力气捂住他的嘴,颤抖着用很小的声音说:「别出声,求你。」 三五场 敲门声最终停下。 又等了许久,确定门口不再有人之后,简小从才放开沈自横,只是,一放开他,她便再也没有力气了,直接挨着门板滑了下去,最后坐在了地上。 她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越是想让自己清醒,她的脑子越是混沌,混沌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滑出来她都不自知。 沈自横很习惯黑暗,这会让他更容易找到自己。简小从的反应起先让他有些呆,接着,他缓缓的蹲了下来,在这样无灯的房间里一秒不落的盯着简小从,他的声音轻轻的:「为什么哭?」 简小从在膝盖上哭了很久,:「你为什么要出现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来打乱我的生活呢?为什么要让我这样难受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连十几个「为什么」之后,简小从又哭了起来。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沈自横有些心痛的看着她,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爱上你。」 简小从的哭声戛然而止。 哭得太久,肺很疼,嗓子很疼,眼睛也疼,连脸都被泪渍紧得生疼,可是,听到这句话之后,一种噬骨的心疼超过了其他感官上的疼,她拧紧了眉头,抬首望他,眼瞳里泪光闪闪。 沈自横一下子站了起来,在黑暗里,腰背挺得笔直,他低着头看着简小从,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然后,他俯身把简小从抱起,放好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转身离开。 旅店的走廊里闹腾腾的,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笑逐颜开的。其实,沈自横也是想和大家一样的。可是,他笑不出来,简小从的反应让他害怕。他怕她最后只会跟她说一声对不起。他怕他才刚知道她对他的感觉,就要永远失去她。 他怕自己会抱着太大太多的希望,最后又是绝望。 于是,他强制着让自己给她时间给自己空间,他强制着让自己淡定。 怪只怪,她先碰到了一个优秀得让她无法放弃的男人。 那天晚上,简小从失眠了一整夜。一整夜她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凌晨四点多,她的思维一直清醒得连路上的行人有几只她都知道。越清醒脑袋越痛,然后,她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又是一个急速起身,她轻轻打开房门,摸着旅店昏暗的灯光走了出去。前台处有个中年女人正在织着毛衣看电视,简小从走出大门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旅店外的空气很清新,有种乡间特有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侵入简小从的鼻子,她觉得有点冷,伸手抻了抻外套口袋,抬脚朝巷尾走去。 她想看日出,特别想。日出这种自然奇景,有强大的治癒能力,能让人所有心底的不快都被日光蒸发,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每一个在世间存在的人们都会明显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而那些所谓的烦恼和俗事,也会被那种包容万物的强大力量对比得更加微不足道。简小从是抱着这样的希望走向望山的。 到达山脚的时候,简小从抬了抬头仰望层层的石阶,忽然萌生出一种想疾驰的冲动,这几天她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无处可发的憋屈的强大力量,为了耗尽自己,她吐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几个大步就朝石阶跑去。她很大步的跑,很大步的跑,就好像身后有什么吃人的怪物在追她那样跑,跑了许久许久,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半个小时的山路,她只花了一刻钟就到了。 令她讶异到无言的是,就在上次她和那群学生一起欣赏日出的地方,已经坐了一个人,除了这个人,还有一个画架。 那个人似乎也感应到了人的气息,转头看她。 这一眼,虽无言,却似有万语在早晨的雾气中传达。 对视良久后,简小从一步也没有迟疑,坚定的朝他走去。高,广,空,远的环境容易让人生出一种「宇宙茫茫天地苍苍人渺渺」的感觉,这个时候,简小从眼里的沈自横是和她一样的渺人,是她的知己,他们,有着共同的期待,期待那一场华丽的瑰景。 上次来的时候,人多,简小从还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今天就她和沈自横两个人,又是安静的环境,她这才敏锐的听到了一些山的「声音」——鸟啼,山涧,虫鸣,树音,细听还有一些小草被微风吹拂的声音。 「怎么,你今天难道要作画?」简小从的闹心情绪早就被上山一路来的奔跑挥霍完了,加上十几分钟的静处,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许多。 沈自横点头「嗯」了一声。 「水墨丹青?」说实话,简小从倒真想看看沈自横挥舞毛笔的样子。 「水彩画。」为了能更顺利的去巴黎美院,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水墨了,一直都以西方画训练自己,体味了一下简小从的语气,他补了一句,「你想看水墨丹青?」 简小从解释道:「我喜欢黑白色。」 沈自横想起她上次关于黑白照片的感悟,沉吟了片刻,他说:「你想看,我就画,我可以只用黑色颜料。」而且,他以后的人生里,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随时画给她看——虽然这样的承诺他自己也觉得幼稚可笑,因此并没说出口,但他当时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第59页 简小从怔了一会儿,终于道:「好。」 或许是上一次已经欣赏过了良村望山的日出,又或许是两人此时已经再不像上次来的时候有着那样纯净的心境,这一次的日出,两人都用一种平静却又和谐的表情观赏完了那每一分每一秒的勃动和爆发。 不过,简小从却算是完完全全的被沈自横作画时的样子吸引住了,那是一种极度专注,极度执着的神情,那是简小从从未发现过的,属于沈自横世界里的吸引力。 她撑着脑袋看着他的侧脸,侧身,他凝视日出方向的目光,他挥笔在那画纸上涂抹的动作,他移步,他端着调色盘,他盯着画纸…… 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满满的。 沈自横作画时是高度集中的,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简小从的眼神,等他把画作完时,他才发现简小从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对着他微笑…… 「咔」——又是一张记忆里的胶片。 「画完了?」简小从兴奋的说,起身朝他走来。 沈自横点点头,不自觉的也露出动人的微笑,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潜意识里总是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长久些。 简小从在沈自横的画里看到了光明前的那一剎,他只用了黑色一种颜料,可是他的画里却有着多种颜色,有被旭日染白的浅黑,有灰黑,有浓黑…… 「看到了什么?」沈自横有些期待的问。 简小从的视线仍旧胶在那幅画上,不知为什么,那画让她由衷的感动,她轻声说:「……挣扎,想摆脱黑暗的挣扎……画面层次感很强,虽然没有直接画出那颗太阳,我却还是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那种……让一切都……」简小从找不到一个词彙来形容自己的思路。 「那种照亮一切,温暖一切,包容一切,的力量。」沈自横代替她说出了那些话,他的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闪闪烁烁,媲美晨光,「你也有这种力量。」 三六场 「啊?」沈自横的话叫简小从一怔,抬眸相望,他又被圈在橙光里,温暖而干净的样子。那一剎,她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想法——关于沈自横那句「你也有这种力量」最单纯的涵义。 沈自横收回落在简小从身上的视线,语气转平:「你不必多想,这不会是你的负担。」他看得到她的挣扎看得到她的艰难,他总是觉得,他是一路坎坷的走来的,他可以承受很多痛苦,她不行。 他来良村四五天了,每天早晨都会来这里看日出,有时作画,有时只是坐在一隅静静的等待这一出一出的升腾,光热,强大。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太阳的力量,以致每天他回到住所的时候,身上总是散发着那种自然温暖的气息,他能感觉到,那就是她的气息。 她绝不知道自己给他带来的改变有多么大。 「你大概没看过这里的夕阳。」沈自横突然弯弯嘴角,笑着说,「这里的日落也很美。」 「可以想像到。」可以想像到你一个人坐在这高高的山顶,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的样子,夕阳,会让你更加寂寞吧,简小从想。 想着想着,她就生出了一种冲动,距离他如此近,她没有丝毫犹豫的伸出双手,从他腰间穿过去,手在背后交叉抱住了他。 她想任性一些,做一些符合自己原始冲动的事。压抑着自己,管束着自己,然后谴责着自己,实在叫她难受。 她只感觉到双臂中的身体微微颤了颤,然后,她把一半脸贴在他胸口的位置,聆听着他的心跳——很快很快,快得让她觉得感同身受,快得让她觉得:这样的频率,会窒息么? 沈自横半晌没有反应,只有唇间无意识溢出来的字节:「你这是……做什么?」 简小从在沈自横的衬衣上擦了擦脑袋:「只是单纯想抱抱你,你总是这样……一个人,你总是这样……」简小从没再说话了,她内心也一直起伏很大,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形容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很可怜,是么?」沈自横的声音幽幽的,表情也幽幽的。 简小从摇头:「不该是这个词。」 沈自横的手仍旧僵硬的垂在身侧,他其实很想很想拥住她,他有太多的气力想要发泄,可是,他更怕一旦拥住,就再也不捨得放开,他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为爱而卑微而计较的男人,暂时,他还能看清自己的路。 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他问:「不该是这个,那该是什么?」 简小从道:「心疼,越熟悉你,这种感觉越浓。」 沈自横无声的笑了:「谢谢,不过,听起来好像还是因为我可怜。」 她不是听不出话里的内容,可是,抱着他的感觉已经充斥了她整个的感官,这样一个怀抱竟突然让她这样安宁舒适,仿佛是因着这怀抱她才认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有多累,仿佛是这个怀抱才让她意识到,她似乎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 闭了闭眼,她双手的力道加重了一些,嗫嚅道:「沈自横,抱我。」 这话入了沈自横的耳朵,他的心立即扎扎实实的狠跳了一下,感觉像是被什么尖锐的铁器扎了一个深深的洞一样。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简小从又拱了拱脑袋:「我很累,很累很累,从没这么累过。」声音软糯,语气里透着委屈,格外的委屈。 第60页 不多时,沈自横的衬衫上就泛起湿气。 她是真的累了,没有人告诉她她该怎么做,对沈自横多一分了解,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她就对他多一分渴望,她如此清晰的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和行为有多不要脸,她如此憎恨自己不受控的感情,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就好像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再回到村子里的那个旅店那间房间,她一点也不想再看到何忘川……不是讨厌,只是无法面对。 她想,她这样的人真算得上是无耻之徒了。 沈自横终是抵不过她的脆弱,再不犹豫,一把拥住了她。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抱,你不放开,我不会放;就算你放……我也不会轻易允许。 两个身影在这日出之后的早晨,一寸一寸的收紧彼此的双手,以一种分外和谐的姿势贴近着对方,所有的力气都在将彼此的距离拉近,再近,近得毫无缝隙。 温暖的初阳大方的替他们记下了这一刻。 下山时,两人都是笑意盈盈很满足的神情。 不过,这种满足终止于何忘川的出现。 何忘川远远就看到了两人,他一大早起床,简小从就已经不见了。旅馆的大妈说她很早就出门了,他几乎想都没想就知道她去山上看日出了。 她离开了三个多小时,他在那个通往山上的巷口等了她一个多小时。 何忘川的目光一秒都不曾落在沈自横身上,他只温柔而心疼的看着简小从:「饿了吧?地图上说前面不远有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他拉过她的姿势那样自然,自然到简小从下意识的推拒都被他不着痕迹的移开。 就在距离沈自横三步之遥的地方,何忘川忽然停住,用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谢谢这位朋友陪她一起看日出。」 合适,得体,滴水不漏。沈自横立在原地,冷笑道:「我和你并不认识,还请别用朋友来称唿我。另外,该是我要谢谢她……」沈自横毫不掩饰的柔情目光直直的落在简小从脸上,「……是她陪我看日出。」 何忘川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内容,只有简小从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她肩膀上暗暗施加的力量,晌久,他竟然掀着笑意回头对沈自横道:「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沈自横冷「哼」一声,用一种格外嘲笑的语气道:「这个,你还决定不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和人争执的人,大部分时候,他喜欢一句话把对方堵死,然后潇洒离去。比如此刻,他扔下这句话,带着一种丝毫不逊于何忘川的气场转身走开。 何忘川看着沈自横的背影,双眸幽深起来。 三七场 巷尾的早餐店是一间瓦罐汤店,店门口热气蒸腾的各色小笼包一笼一笼的码着,堆得很高。 人很多,笑容可掬的店老闆很热情的把何忘川和简小从引进了店里,觅了一个刚空下来的位置,对二人道:「两位要吃些什么?本店特色是,汤包肉包小笼包,两位要来一笼么?」 何忘川道:「来两笼灌汤包吧。」话毕,他的注意力又移向店里的白墙上贴着的大菜单,目光流转间,又淡淡道:「再来一份乌鸡汤和一份老鸭汤。」 店老闆又笑着离开了,店里人声嘈杂,简小从和何忘川隔壁坐的是一家三口,后面坐的是三个年轻女人,前面坐的是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生。简小从有些侷促的想找些其他的焦点,恰在这时,隔壁桌的一家三口有了些小争执。 那个「太子爷」一样的小男孩被灌汤包烫到舌头,一直唧唧哇哇的哭着,小男孩的妈妈一边安抚着儿子,一边嗔怪的对丈夫说:「早叫你别点了,孩子还这么小,哪会吃什么汤包?」 小男孩的爸爸大气一笑:「这孩子总是图新鲜,被烫到舌头了就知道吸取教训了。」 听到这话,小男孩哭得更凶了,有些吵。 简小从转过头,正对上何忘川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视线。 「我……我……」简小从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忘川表情温和,没有丝毫令人不安的因子,他甚至柔柔开口:「小孩子总是喜欢新鲜的东西,而且,都抱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看着简小从说:「如果非要烫到舌头才能意识到新鲜并不都是合意的,实在太晚。所以,如果我是那对父母中的一个,我会事前就遏制住他的好奇,相对于被烫伤而痛得流泪,我希望我所爱护的人,能够避免这种伤害。」 他是在把她比作那个出于好奇想吃灌汤包的孩子,他是在告诉她:他不希望她走弯路。 她垂下眼眸,许久才鼓足勇气道:「可是,我并不是小孩子。」再抬头时,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定,坚定得坦然,她也许对他有愧,但她对沈自横突来的爱无愧。沈自横替她挑明了这件事,她也免去了自己对何忘川坦白的那份艰难,那一瞬,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忘川,我想和你……」 「小笼包来了。」何忘川没有等她开口,转以一笑,顺便接下了店老闆端来的小笼包。 替简小从摆好小碟,筷子,瓷勺,瓦罐汤,在简小从再开口之前,他突然伸手替她拂开了粘在嘴角的乱发,笑意款款的说:「最近你脸色一直不好,这里的鸡汤虽然比不上家里炖的,却也是有营养价值的,快喝吧。」 第61页 说完,他先垂下头,拿了瓷勺,优雅的喝起自己的汤。 简小从刚升起的那股勇气瞬间又被无声的化解了,她瞠着两只眼睛,看着何忘川自如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眼里又开始持续泛酸。在眼泪落下的前一秒,她也迅速埋首于鸡汤里,拿起勺子大口大口的喝。 汤,其实很烫。 只不过,这点小小的感觉显然比不上两人各怀的复杂心思。 两人走出早餐店之后,简小从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忘川,你都知道,为什么不说些什么?」 何忘川被简小从的话惊住,转首看着她,他的目光深邃:「我知道什么?」 简小从终是下定了决心:「我和沈自横,我想告诉你,我爱他……」 「小从,不要轻易说爱。」目光移回远处,何忘川继续说,「爱,是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责任,是理解,是体谅,是包容,是……愿意为对方付出自己全部的勇气。你确定,你对他的,是爱么?或者,他对你的,是爱么?」 爱,绝不是这么短时间能达到的一个程度,要他相信他们是爱情,不如要他相信那只是年轻人之间荷尔蒙分泌太过旺盛造成的感官碰撞,思及「年轻人」这个概念,何忘川又自嘲的笑了笑,是他已经老了么?是他已经给不了她新鲜的感觉了么? 简小从没有说话。 「他不会知道你每年都要感冒,他不会知道你不爱吃苦药,一定要有蓝莓味的糖作零食你才肯喝,他不会知道你很固执,不管多冷的天气都要吹风,他不知道你对香草味冰激凌的爱近乎执拗,不依着你,你就会生气,你就宁可一个人躲着也要吃到它……他不知道你其实只是个任性的孩子,碰到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你就爱逃避,你就要找人帮你分析帮你做主……他什么都不知道。」 简小从的脑袋越来越低。 何忘川仍旧不停:「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得这么流利的。」自嘲的笑了笑,他继续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这几年来,我将你这些琐碎的,细微的,简单的小习惯小缺点铭记到了什么程度么?他会像我这样对你么?呵……或许吧……可是,我真的没有退路了,没有……」何忘川说到最后,声音低得让人觉得心里发酸。 在简小从的记忆里,何忘川还没有这么脆弱过,至少,没在她面前这样脆弱过。简小从很不争气的又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哗哗」的从眼角滚下去。她不能否认何忘川说的这些话,她有眼,她有心,她甚至隐隐约约可以预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比何忘川对她更好的男人了。可是,她真的觉得好难,好难好难…… 对何忘川残忍,难;在给了沈自横希望以后又扼杀它,更难。 何忘川是她的依靠,沈自横也是她的执念。 她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这样朝三暮四这样不知足,恨自己,她恨死自己了…… 那天晚上,简小从在房间呆了很久很久,吹了很久很久的风,直到何忘川敲门,她才回过神来。 她一开门,何忘川就看见了那双红得发肿的眼睛,心下闪过强烈的不忍,他有些痛苦的说:「对不起。」 简小从不解的看着他。 何忘川摸了摸她的脑袋,扯起一缕微笑:「今晚早点休息,我刚接到公司的电话,我们明天必须回c城。」那只放在她脑袋上的手渐渐移向她的脸,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低下头吻上了她那双红肿的眼睛,突来的气息迫得简小从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不过几秒,她已轻轻推开了何忘川,表情里写着微微的排斥。 她绝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反应和这个表情给了何忘川多么沉重的伤害。 即便她这样,何忘川仍旧没有丝毫表情上的变化,他甚至依旧保持着那缕得体的微笑和她说:「晚安。」然后,果断的转身。 于是,他的微笑在转身后霎时变冷,转为一脸的哀伤。回自己房间的那段时间,他的心思已经百转,嘴角渐渐挂上自嘲的笑,他何时竟然变得这么懦弱,面对出轨的女友,他处处想着的,竟然只是她受伤与否,他时时关心的,竟然只是她快乐与否…… 何忘川啊何忘川,从见她第一眼开始,从为她做第一件事开始,从她第一次对你笑开始……你这辈子,註定栽到这个女人手里了。 何忘川一走,简小从就无神的回了床边,像个木偶一样直直的倒在了床上,后脑勺被床板震得有些闷闷的疼,她并不想动,就这么躺着,眼前开始不停的闪着一些可怕的画面,何忘川怒看着她的脸,沈自横怨恨的脸,在她脑海里不停的交叉…… 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她不指望自己这一晚能睡着,她只希望,这段痛苦而艰难的日子可以快点过去,快点过去…… 搁在床头上的那只手机「嘟嘟」的震了起来,简小从本不想理会,奈何打电话那人也很坚持,怕是学生出事,她不得不拿起电话,摁了接听键。 整了整情绪,她轻声道:「餵?」 那边没有答话。 简小从又问:「你好,请问是哪位?」 对方仍旧没有说话。 简小从从床上坐了起来,仔细的听了听那边的动静,确定有人在唿吸后,她才想开口说话,却被先行打断—— 第62页 「……我是沈自横。」 简小从的大大的吐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沈自横答得很干脆,只是后半句「只想听」他留在了心里,「我吵醒你了?」 「没有。」简小从答,「我明天要回c城。」她尽力把这件事说得平常,就像谈论晚上的星星很好看一样。 她皱着眉在心里想像着沈自横听到这消息后会有的表情。 沈自横没有说话,简小从只听得到有些不平静的唿吸声,那样的频率让她的心跳也跟着变快,更快。 然后,她听见关门的声音,再然后是脚步声,下楼声,路上行人的喧闹声…… 她竟然紧张得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三八场 「你下来。」沈自横微喘着气,抬头看着简小从房间的方向。 在他来的这一路上,简小从心里便已经几度了挣扎,虽然觉得这样相见的感觉总和「私奔」二字联繫在一起,但一听到他的声音,她一切的犹豫就全体崩塌了,只轻轻道了声「好」,她就收了电话,出门。 在房间里没感受到,出了旅店简小从才发现,地面湿湿的,似乎刚下过一轮雨,空气中有湿漉漉的味道,她掠了掠被微风吹乱的头髮,双手抻进外套口袋,朝立在一处草地前等她的沈自横走去。 沈自横没有看她,径直转了身,方向转向幽深的巷子,低声道:「走走吧。」 「好。」 良村有一条从村东绕到村西的小河,因为河水很清澈,所以早些时候,这里的村民都在此地洗衣服,搭了石阶朝下,长长宽宽的青石板就是天然的搓衣板,良村成了旅游景点后,相关单位为了给游客创造很好的观景条件,就禁止了沿河洗衣服洗菜等一切行为,所以,这条河现在算是完完全全的良村一景之一。 简小从和沈自横上次也来过这里,但就只是在小桥上远远的欣赏了一回河水的流向,并没像现在这样并排坐在石阶上,任微风拂靥。清浅的小河水漫过最底层泛着青苔的石阶,发出悦耳的「噼啪」声,河道两旁的店肆里点着红色的大灯笼,晕出一轮一轮的红光,均匀的洒在河面上,像一张红色的薄毯;远处近处都有游人的谈笑声,就连河边的几颗弱柳也在这舒适的夜风下不安分的摆着柔韧的枝条…… 简小从看着这里的一景一物,听着这里的一声一调,嗅着这里的一芳一香,骤然发现,她对良村乡愁似的眷恋又重新朝她涌来。转首看向坐在她身侧的沈自横,他的目光正投在很远的地方,面色宁静。 似是发现了她的注视,他轻挑嘴角,淡淡的说:「你现在可以试试和我说说你的想法。」 简小从发誓,就那一瞬,绝对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最有倾诉欲的时刻,可是,开口之际,她才发现满腔的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晌久,她抱歉的说:「我有很多想法,可是,说不出来。」 沈自横偏头看她,极认真的说:「那么,我问,你答。」 简小从信任的点头。 沉吟了许久,沈自横问出第一个问题:「明天一定要走?」 「嗯。」她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她本来就是和何忘川一起出来的,行程自然由她决定,可是,沈自横这样的在乎却让她感到微微担心,于是她补了一句,「这并不代表我的决定。」 「那你做了决定么?」 简小从长长的嘆了口气,继而摇头。 「说说他的好。」沈自横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去,拧着眉重新望向远处。 简小从陷入了沉思。 实际上,她没有沉思很久,虽然她自己觉得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的父母,我所有的朋友,都对他很满意,当然,我自己对他也很满意。他很体贴,很照顾我……」 沈自横打断她:「只说你对他的感觉。」 简小从再度陷入了沉思。 「信任、依赖、感恩,我不愿意否认,我对他亦有爱情。」她诚实的道。 怎么想,她怎么说。对何忘川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似乎比她想像中的,要多。她和他毕竟有三年多和谐美好的相处时间,她记得鲍欢说过「简小从原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之一,但有了何忘川,『之一』就可以省去了」,她那时候也深深这样觉得的。 然而现今,她才发现,何忘川确实给了她幸福,却不是完整的幸福,她现在才懂得:幸福里,应该也有苦涩和伤痛的味道,因为,真正的幸福往往紧随痛苦之后。 沈自横看着她,突然说:「简小从,你过来。」 他们之间只隔了不到半臂的距离,她不太明白沈自横的意思,迷茫的看着她,难道他们做得还够不近? 沈自横很严肃的重复了一遍:「你坐过来。」 意识到他大概真有事,简小从便靠了过去,之后,她和沈自横几乎是挨着肩挨着手臂坐在一起,沈自横就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看着她,紧紧的看着她…… 被他这样直视着,简小从脸红心跳的转脸,却被沈自横一手移了回来,然后,他的脸很缓很缓的贴近她的,他的唿吸在她的脸上若有似无,她以为他是要吻她,还微微的推拒着,总觉得在这样热闹的地方这样暧昧太尴尬,可是,她不敢说话,沈自横的唇离得她那么近,她怕一张嘴就该和他的擦上了…… 第63页 然而,沈自横却不是要吻她,他只是近距离的看着她,看着她被波光滑过的眼,看着她眼里一丝一丝的害羞,一缕一缕的慌乱,然后,他微微一笑,气息就喷洒在简小从的嘴角,他问:「什么感觉?」 简小从伸手想掰下他的手,她的心脏快承受不住负荷了,未料下一秒,沈自横的吻就到了,极其温柔的触碰,极其温柔的摩擦,微凉的触感,舒服得简小从闭上了眼睛。 可是,刚闭上眼她就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放荡,于是她又突然睁眼,接着,映入她眼帘的,便是沈自横的睫毛,沈自横紧贴着她的鼻子,他如此专注而轻柔的致力于以舌尖作画笔,描摹着她的唇形。 他的手扣住了简小从后仰的脑袋,轻轻用力,简小从便再也无法逃脱了,只得配合着他,在这样喧闹得静谧的环境里,做一对相爱男女做的最寻常的事情。 沈自横的嘴里清清凉凉的,很甘醇的味道,让简小从不自觉的沉醉,完全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想法,没有了那些纠结的现实,什么都没有…… 等她再恢復意识时,才发现自己正横躺在沈自横的腿上,仰面对着他低下的脸,他正微笑的看着她,眼里泛着河水反射过来的波光,灼眼得很。 「简小从,你看清了自己的心么?」沈自横问。 简小从原本是要从沈自横怀里挣开的,听到他的问题,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你现在明白了什么是爱情么?」沈自横又道,仔细的捕捉着她面上眼里的每一分情绪。 简小从垂眸沉默了。 这就是沈自横和何忘川之间的区别,何忘川会告诉她,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他总会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替她扫平人生路上的磕磕绊绊,他总会温柔的提醒她「小从,那样不好」「小从,你这样不对」「小从,你应该这样」…… 沈自横却不会告诉她这些,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他的安静不会带给她无聊的感觉,相反,她总是特别自在特别舒服,他也从来不干涉她,他从来都平等的尊重着她,让她自己去感受那些苦辣酸甜,让她自己去思考自己的对错,尽管有几次,他那么激动的斥责她…… 简小从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爱上沈自横,没有具体的时间,没有具体的某个事件,她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自己交了出去。 简小从最终从沈自横怀里退了出来,这时,她已经平静了很多,隐隐约约的觉得,她的某个重要决定,就这样做了。 十点多的时候,沈自横按原路送简小从回去,她此时心情轻松了起来,起了玩的兴致,低头踩进青石板错成的格子里,为了不踩到线条,她一直小心翼翼,有时格子太小,她放不下一只脚,便歪歪扭扭的倒向沈自横,沈自横却不动,连手也不伸出来扶她。 简小从气恼的说:「沈自横,你太冷血了!」 她的表情很纠结,淡淡的眉毛凝结在一起,仿佛真的在生气,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家「良村农村信用社」,白色的灯箱洒出些微的光,泛在她脸上,那表情竟让沈自横有一种再也挪不开视线的吸引力,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突然就倾身吻了吻她的眉毛,然后迅速退开,又快步朝前走去。 这样的心动,他总觉得,以后再不会给其他人了,因为,他的以后同属于她。 简小从愣在当场,回神后受惊的四顾看了看,确定没有路人在盯着她之后,她才低着头跟上了沈自横的步子。 就这样,两人静静的,却又各自嘴角带着甜蜜的笑,走回了简小从的旅店。 道了「再见」后,简小从转身离开,走了三步后,沈自横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我在这里等你,在良村。」想了想,沈自横又皱眉恶劣的补了一句:「不是无限期的,我只等你到七月底。」 简小从明明是停下来听他说话的,她却没有回头。她怕自己回头了,会朝他奔去,毫不迟疑;会抱着他,一直不放开;会在他胸口流眼泪,停不下来;会真的就这样和他,私奔去。 所以,她只在他看得到的角度,背对着他,勐地点了点头,然后拔脚飞快离去。 三九场 回c城后,何忘川开始忙碌起来,简小从能见到他的时间并不多。她花了许多时间,一直试图和他好好聊聊,聊她的想法,聊他们可能并不幸福的未来,平平等等和和气气的,她不想这样拖下去了。 只是,半个月过去之后,何忘川总是聪明的躲避她,她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与此同时,何忘川仍旧对她好,早上上班前,他会买好早餐,他会简讯电话提醒她下雨天带伞,他虽然避着她,却仍旧对她好到无微不至。 简小从的决心虽然还在,可是,已不如最初那么坚定了,加上这段时间沈自横为了不把她逼得太急,一直都没联繫她,她想开口已经不再那么容易了。 于是,她也躲,她避着他的好,她避着他的关心,她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让她罪恶的机会。可是,她总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她始终迈不出去那关键的一步。 有时简小从会自嘲,自己还真像何忘川说的那样,是一个遇事就爱逃避的孩子,自私,自私的害怕自己受伤,所以,宁可就这样僵持着。 只不过,老天从来不怜惜犯错的孩子,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爱把那些错误和伤痕血淋淋的揭在那些企图逃避的弱者面前,让他们不得不正视那些被掩盖的问题。他们无法预见未发生的事情,所以,连规避的准备都没办法做好。 第64页 一个原本寻常的晚上,简小从很早就洗了澡,开着空调,抱着被子,穿着睡裙在床上上网查资料。 她通常是上累了就直接睡去,何忘川的起居出行,因为适当的错开,和她的并行不悖。 所以,突兀的门铃声响起的时候,简小从想当然的以为是有客来访,她还特意披了件薄外套出去,打开门才发现门口倚着门框站的人是何忘川,他的衬衫扣子已经解到了胸口处,迷濛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荡,大口的唿吸里,有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简小从惊讶道:「你,你怎么了?」 何忘川只是倚着门框,听到她说话,突然就笑了起来,一直一直的朝着她笑,咕咕哝哝的还念叨着「喝」「喝」…… 她第一次看他喝得这样烂醉。 虽然其实从良村回来以后,何忘川几乎天天晚上带着满身酒气回来,有时也醉,只是简小从不知道,她也从来没想过要知道。 见他笨拙的样子,简小从皱眉道:「我扶你进去。」说完,她直接伸手去扶他,她动作一出,何忘川就直接把长手朝她搭了过来,她接过,把它横过自己的肩膀,半搀着他进了屋里,他没脱鞋,直接就走进了客厅,简小从也没在意,打算先把他送进房间。 在经过客厅的沙发处时,何忘川突然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简小从,你爱我么?」 字字句句,清晰无比。简小从差点就以为她肩上的男人此时正是清醒的,若不是她转头去看他的那片刻在他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片酒意朦胧,她真不敢相信他是醉的。 不过,她背上的冷汗瞬间袭满背颊告诉她,何忘川问的那句话……是真的。 简小从继续搀着他朝前走,何忘川却突然不动了,他用另一只闲着的手毫不温柔的握住简小从的下巴,把她的脸移了过来,再问了一遍:「你爱我么?你爱过我么……在你的心里,我是什么位置?」 简小从张大了眼睛看着他,闷声道:「忘川,你醉了。」说话间她还试着用手掰开他的手,她的下巴被他抓得实在有些疼。 何忘川没有让她得逞,他似乎愈加坚持了,甚至抓着她的下巴摇了摇她的头:「你怎么会忍心这么对我?你怎么会忍心让我这样难过?你怎么会忍心……你怎么忍心呢?啊?」 「我说过的……我说过的,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走错了路,我不介意……而且,我也只当你是走岔了路,人世间这样多的诱惑,你只是个孩子,我早该知道你会迷路的……你和他,你们相爱……但是……你能,你能看到我在这里等你么?我等你回头,我等你意识到自己走岔了路,我等你……可是,你为什么……你要我退,我退,我一直在退,可是,现在,我没有退路了,你知道么?我没有退路了……」何忘川的面色更痛苦了,按在简小从下巴上的手也微微加了力,简小从疼得一直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一圈一圈的打着转。 「你是在哭,对么?」何忘川转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你猜,我有没有哭过呢?你猜,我哭的时候……」何忘川很敏捷的用食指接住了简小从眼角滑下的泪,递到眼前一看,继续道:「……你会想知道么?」 简小从很大力的想推开他,无果。 她好不容易抽离的下巴再度被何忘川捏住,然后,何忘川便直接朝她吻来。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满嘴都是酒气,鼻翼唿出的气息喷洒在简小从吸入的空气里,她用力的闭上眼睛,绷紧了脸部的肌肉,扭着头一直一直的躲避,可是,何忘川一点逃脱的机会也不给她,他甚至把他那只原本搭在简小从肩上的手重新收了回来,一个大力搂过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拉。 简小从知道,这样的何忘川,绝不可能对她温柔。 一出最原始的你追我赶的戏码,像两人最初的相识,何忘川霸道的吞噬着她口腔里每一寸他尝过的没尝过的空气,他一直对她很温柔,温柔到克制,可是,也只有在醉了无意识了的时候,他才敢这样对她,不计较后果,不计较她受到的伤害,而只是计较着,让自己如愿以偿一回。 这原本就是他的打算,所以,他根本没打算让她逃开。 他把她抵在沙发被上,无视她的眼泪,无视她无力的抵抗,无视她的吱吱呜呜,无视她一切的反应…… 她的外套,他可以一把扯开;她的睡裙,他也可以一把扯开…… 他吻上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她的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 他继续无视她的拳头,无视她在他头顶沙哑的喊着「忘川,快放开我,忘川,忘川……」 他把她横抱进自己的房间,扔在那张大床上,看着她蜷曲成一团,看着她朝床边爬去,仍在企图逃走,逃走…… 他扯开自己的衬衫,抓着她的脚踝把她拉回到他的视线下,他用他长而有力的双腿夹住她的脚,大力的解着西裤的皮带…… 简小从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她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何忘川的力气那样大,他的眼神那样吓人,仿佛她是他的仇人。 何忘川的身体压下来的时候,简小从费力的朝床头爬去,作着最后的挣扎,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她当时脑海里只闪过一个想法——沈自横,对不起。 然而,毫无徵兆的,何忘川突然停止了动作。他起身的时候正好站在自己的西裤上,简小从看不到,他的眼里满布的痛苦;简小从看不到,他的拳头握得很紧很紧;简小从看不到,他转身离开房间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 第65页 简小从看不到。 所以她不会知道,何忘川这样的停止意味着什么。 他不说「对不起」,因为他没有对不起她。 他最终是没办法用出那不计较后果的一步,虽然他清楚的知道,只要他用出这一步,以简小从的性格,她后半生的岁月,必定不会再离开他。 他自嘲的想,他到底还是个虚伪的男人,想着要在这样一个深爱的女人面前保留自己最完美的形象。 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自己停下来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害怕,害怕他所珍爱的,他所呵护的,他所怜惜的简小从会被他吓坏,会害怕他,会排斥他,会讨厌他,或许,还会憎恨他……憎恨他?他宁肯失去她,也不愿意她这样对他。 洗完澡再回到房间的时候,简小从已经不再了。何忘川脸上的苦笑一都不曾收起,这场景似曾相识得让人绝望。 她的房间,阳台,客厅,厨房,照旧空无一人。何忘川紧了紧手上的毛巾,狠狠地擦了擦头髮,最终是无奈的回房穿好衣服,快步出了门。 找到简小从的时候,他并没有上前,只是静静的立在一处,她坐了一夜,他陪她站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何忘川收拾了行李,出差。 中午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破天荒的打了个电话给鲍欢,语气很简洁:「小从现在不好,我希望,你能去陪陪她。」 鲍欢起初还惊喜,稍后就是失落,揪着心回:「她怎么了?」 何忘川不想多说,只道:「麻烦了,谢谢,再见。」 何忘川的干脆让鲍欢差点以为自己没问出刚刚那个问题,一想到电话那头是何忘川,她最终无可奈何的回:「再见。」 四十场 鲍欢没有打通简小从的电话,所以她发简讯给了何忘川要来简小从的地址:一个是一处公寓,另一个是c大教职工宿舍。 鲍欢先去了公寓,没人,然后才去了c大。 她深刻的知道,何忘川的「小从现在不好」必定是非常不好,因为这是何忘川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拜託她。鲍欢做好了一种准备,一种对简小从来说,并不太乐观的准备。 简小从开门的时候被门前突兀的大红色刺得眼疼,抬手挡了挡眼睛,来人没等她适应那鲜红色,就直接开口:「简小从,你是要死了么?」 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简小从一阵耳鸣,再抬头时,果然看见了妆容精緻的鲍欢,她疑惑的问:「你,你怎么来了?」 鲍欢拉着小行李箱直接进了屋,此时夕阳已经沉下去了,夜色正慢慢的爬上天际,小小的宿舍里只开了一盏桌灯,鲍欢凌厉的扫了一眼朦胧中的白墙,「噔」的一声摁开开关,客厅里霎时亮堂起来。 简小从又被灯光刺得眼疼,她哭了太久,眼睛已经很累了,但她还是移了移步子,轻声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鲍欢一把拉住她:「不用了,我不渴。」说罢就直接把拽拉向了客厅里亮着桌灯的沙发处。 把简小从摁在一张单人沙发上,鲍欢塞了一个抱枕到她怀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简小从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摸索着就要起身。 「就坐在这里。」鲍欢的声音很沉,她有些累,缓缓靠向了沙发背,闭眼,道:「说吧,怎么了?」 简小从道:「你吃了晚饭没?我去给你……」 「简小从,不要跟我来这招。」鲍欢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她的伪装,她甚至没再睁开眼。 简小从失神的看着鲍欢那双鲜艷的红唇,愣愣道:「我想和何忘川分手,尽快分手。」她不管那么多了,她不要说了,她不要谈了,她不要再这样心惊胆战了……昨天晚上的何忘川,失控得让她害怕,发自内心的害怕,仿佛这一次,她才真正认识他,而她以前的那些所谓的了解,那些所谓的熟悉,只是他的演技和掩饰,只是她的错觉和迟钝。 鲍欢倏地睁眼,眼神里竟带着一种本能的怒气,只是瞬间,她又压了下去:「怎么尽快分手?你们的婚期都已经定好了。」 「我要去找沈自横,我要去良村。」 简小从的语气让鲍欢没来由的一阵厌恶,她敏感的捕捉到:「沈自横?那个你以前说过的男人?你……」 简小从无神的看向鲍欢,表情很严厉,但是,她确实是鲍欢,是她一直以来的好朋友。所以,简小从毫无保留的,时断时续的和她说了自己和沈自横的故事,她以前和鲍欢提过沈自横,所以此时,她只是把故事说得更完整一些。 她根本不知道鲍欢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她原以为,鲍欢会站在她一边。 事实是,鲍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简小从流着眼泪叙述完这一切时,鲍欢颤抖着自己的声音问:「所以,你移情别恋了,要甩了何忘川?」 简小从咬着唇点了点头。 「你确定么?」鲍欢的瞳孔张了又合。 「我真的,很怕很怕他,我没办法再和他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继续做一对情侣,等着婚期,然后做夫妻,生孩子,我没办法,我爱的是沈自横……」 「啪」——鲍欢站起来的时候简小从没有看到,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鲍欢的这一巴掌很用力,用力到她收手的时候,手掌心都麻麻的钝痛,简小从的脸上也立刻出现了一只鲜红的手掌印。 第66页 突来的疼痛过后,简小从惊恐的抬头,眼前的鲍欢穿着v领的裙子,胸口剧烈起伏着,正气汹汹的看着她。 可是,她仍旧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是被她扇了一巴掌。直到颤着手摸到自己发烫的脸,感受了一下自己钝痛得快失去知觉的脸和颤抖中的牙关,她才确信了自己刚才被打了一巴掌,抬头再度对上鲍欢的视线,而此时,她的眼里仍旧只是迷茫。 「为,为什么?」简小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吐出这几个字,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陌生人的。 鲍欢用力的按了按太阳穴,道:「简小从,我和你认识四年以来,从来没想过要打你,即使你把我气得跳脚,我也从来没想过。可是,你绝对想不到,就你刚才的样子,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打死你的心都有。」她似是在激动中,胸口剧烈起伏,语气也是不平静,「我不管你的沈自横有多好,何忘川我是眼睁睁看过来的,我鲍欢一辈子认识的男人有你百倍之多,我无数次的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何忘川最适合你。不是因为他好,而是因为他只对你好。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么?」 简小从呜咽着摇头:「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长了这种本事,你真是……如果那个人是别人,我不管,爱怎么不要脸怎么去,可是你是我朋友,是我当了四年知交好友的朋友,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葬送自己的幸福,不愿意看你伤害……仅仅为你而牵动的好男人,你明白么?简小从,嗯?你能清醒一些么?你能成熟一些么?」鲍欢边说着,眼里也渐有泪光。 简小从从沙发上滑了下去,抱着膝盖再度哭了起来。 「对你这样好的男人你都能放弃,你都能见异思迁,你就敢保证自己不会遇到王自横张自横李自横?」简小从的样子也让鲍欢渐软下来,她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却仍是咄咄逼人:「你知道何忘川为你做了多少?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大学里你不懂事不成熟,所以三年里的一点一滴,我就不再像背诵一样念给你听,可你现在……他为了你所谓的,幼稚的,可笑的,任性的独立生活而放弃自己的似锦前程,你知道他来c城是放弃了多好的位置多好的前途么?你知道他几乎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倾尽给你了么?就连……就连……就连你这样背叛他,他还想着你『不好』『你难过』,你怎么……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简小从惊住,呆呆的看着沙发上一个纠结的线团。何忘川,放弃了他的前程? 「简小从,我记得我以前告诉过你,我最恨噼腿的男人。」鲍欢缓缓说,「……噼腿的女人,我更恨。」这样好的男人,为什么总让这样不懂珍惜的女人来糟蹋?鲍欢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忽然为何忘川感到悲凉。他用这么多年苦心孤诣的好,只换来她的一句「我爱上了别人」,可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还要若无其事的放手。 鲍欢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讨厌简小从,讨厌她的一切一切。 后来的时间里,简小从陷入了一种消极的失神状态里,她愣愣的看着鲍欢,看着她一脸失望的样子,缓缓道:「……你恨我?」 鲍欢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从沙发上下来,蹲坐在她旁边,目光投向不知名的地方,长长的嘆了一口气,慢慢的,她的情绪也平復了许多,开口时也不再那么激动了:「你说要离开何忘川,你想过后果么?」她似乎并不期待简小从的回答,迳自给出答案:「婚期是双方父母订的,你要怎么和你爸妈开口,你要忘川怎么跟他爸妈开口,包括那些知道你们婚礼的亲朋好友,你打算怎么说?嗯?简小从,你说说看。敢做,就要有敢当的勇气。」 简小从一下子又软了下去。 发现自己的心思以来,她一直想的是怎么和何忘川分开,怎么和沈自横在一起,却从没想过,这样做以后,她要承担一些什么,何忘川要承担一些什么。所以,她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女人,鲍欢今天这一番话让她心底的那种教条式的行为准则齐齐涌了上来,她突然厌恶自己,厌恶到极限。她也突然记起,她和鲍欢一样,也曾讨厌朝三暮四摇摆不定的女人。 「……而且,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问题。」鲍欢道,「你的问题还有许多,比如,你真的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们以后怎么办?恋爱?结婚?那个男人不是要去法国么?他也是有梦想的吧?你了解过么?你这样的任性,是不是也改变了他的前途?他去法国,或许会有很好的发展,可是,他就这样和你留在国内么……又或者,你放弃你的父母去法国?」鲍欢转头看向简小从,她眼里简小从的神情更痛苦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简小从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麻烦得连自己都搞不定却喜欢去给别人掺一脚的女人。这种女人,对男人来说,是最温柔也最无情的伤。 「小从。」鲍欢把她的脑袋移进自己的怀里,心软的顺着她的头髮,柔声道:「女人并不一定要和自己爱的男人在一起,我承认你爱他,可是,爱情不是婚姻,不是生活,他也许是个好恋人,未必就是个好丈夫……你要知道,女人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陪伴终身的值得信任的男人做丈夫,你们这样冲动这样任性,将来怎么能过好?」 简小从最终停止了一切反应,那一巴掌造成的伤仍旧在她脸上灼热着,也一直一直的提醒着她,她最终该要做的选择。 第67页 她需要一段时间。 四一场 简小从的宿舍只有一张床,鲍欢原打算就近租一间房子陪她几天,未料,住了一个星期,简小从仍旧没做出什么有效的举动。鲍欢索性就在她宿舍住了下来,和简小从同挤一张床。鲍欢的打算是,等简小从做好了决定她就离开,当然,简小从做的决定必须是她所满意的。只是,简小从的犹豫不决和消极逃避让鲍欢毫无办法。不过,这天晚上,她还是决定最后一试。 「小从,过几天我要走了,公司还有事,假不能一直请。」 简小从近来养成了喜欢强行闭着眼睛让自己入睡的习惯,听到鲍欢的声音,她倏地睁眼,下意识的道:「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吧。」鲍欢语气很淡,不细听听不出来其他的意味。 简小从无神的盯着一个黑暗的角落,幽幽道:「哦。」话毕,又闭上眼重新入睡。 见简小从没了反应,鲍欢终于决定不再拐弯抹角,语气坚定的问:「我希望陪你度过最难的时期。所以,你做好决定……了么?」 简小从又是条件反射性的睁眼,瞳孔睁得很大,却依旧是无神:「你希望我的决定是什么?」 「你的想法是什么?」鲍欢问。 简小从有一段时间的迟疑,就在鲍欢以为她又要逃避的时候,简小从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倚天屠龙记》里,有一段周芷若把赵敏藏起来,张无忌找来的时候对赵敏表白的那一幕么?」说到这段话的时候,简小从的脸上竟有微弱的笑意,她在鲍欢的疑惑下继续说:「张无忌说,『失去了你们我会难过,但失去了敏敏,我会痛不欲生』。」 鲍欢眸光一凛:「谁是你的周芷若,谁是你的赵敏?」 简小从笑而不答,少顷,又闭眼睡去。 她想了许多许多天,许多许多次反反覆覆的想,可是,她真的毫无办法,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样劳累过,劳累到连噩梦都算是奢侈。 鲍欢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六一儿童节原本是专属于孩子们的节日,鲍欢最近总是很忙,这样的日子她也一大早就出了门。 也许往年这个日子对她来说还有些特殊,中午简爸简妈会为她过,晚上何忘川会陪她过,可是今年,她一上午的课却是满满的。 不过,她确实没想到,鲍欢会给她带来一个这样大的惊喜。 中午回宿舍楼的时候,远远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菜香,简小从差点以为自己回了家,直到仰头看见熟悉得陌生的小阳台时,她才发现自己走神得厉害。开了门,进了小客厅,只一眼,她就呆在了门口。 「爸?」简小从失声道,转眼间,简母的身影又一道映入她的眼帘,「妈?」 简爸简妈都慈祥的立在那块小小的地方朝她微笑着,这么近的距离,简小从却觉得好像隔了好远好远,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眶里竟泛起一股又一股的泪花,瞬间就遮了她的视线。 「怎么这么就哭了?」简妈急忙走了过来,抬手就帮简小从擦掉了眼泪,「是想爸妈了么?你这孩子,要不是我们过来,你是不会想到回去的是吧?」说完拉着简小从去小客厅里坐了下来。 简爸长嘆了口气,道:「又瘦了,黑眼圈也浓了,最近很辛苦?如果是导师的任务安排太多,你可以和他商量商量,多安排几个其他人做啊,不要导师喜欢你信任你,你就傻乎乎的全往自己身上揽啊,又天天熬夜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点,简小从总是最脆弱最伤心的时候才认识得更深刻,听着爸妈这样琐碎的充满关爱的唠叨,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扑到了简爸的怀里,嗯嗯啊啊的哭了起来。 「是鲍欢把我们接来的,机票大概都花了不少钱,哎,这孩子知道心疼人啊,哪像你这么没心没肺的。」简妈边把土豆起锅边对一旁的简小从嗔道,「要是不来这里,还真不知道你就这样委屈自己的,忘川出差去的那天给我们打了电话,我当时就想过来,你爸怕打扰你,没让我来。好在赶上六一,就像往年一样,给你们两个孩子做顿丰盛的午饭吧,鲍欢那孩子一路上就嚷着要吃土豆牛肉呢。」 「妈,鲍欢呢?」简小从这才发现鲍欢并不在。 「哦,鲍欢出去买酒了。」简爸一直在欣赏简小从的小窝,踱到阳台的时候,他突然问:「小从啊,养这么多仙人掌做什么?这是前面一位房客留下的么?」 简小从听完问题后一愣,半天没了言语。 鲍欢再回来的时候,四个人就开饭了,幸于鲍欢很会说话,简爸简妈也一直很开心,简小从被这气氛感染,也一直是处于配合开心的状态里,直到简妈突然说:「小从啊,结婚的喜帖我和你爸挑好了四种,你做主定一种。你和忘川肯定都没时间写这种东西,咱们家那边的亲戚朋友你大概也不清楚,我想着,反正我和你爸也没事,就先替你们填了,也送出去了,忘川家这边的,就你们自己写好了,吃完饭你选一张……」 简小从刚夹好的一块红烧鱼掉在了小桌上,鲍欢眼色快,轻轻推了她一下,打趣说:「这小妞幸福得要晕了……」 简爸落在的眼神稍微凝了凝,又转头对简妈说:「吃完饭再说这事吧,先让孩子们好好吃饭。」 简小从却没再吃过什么。 第68页 饭罢,简妈很欣喜的给简小从介绍着四种喜帖分别的优缺点,简小从也只是一直一直愣愣的听着。她很想告诉简妈她和何忘川现在的问题,可是她不敢,一点也不敢。 趁简妈和鲍欢洗碗的时候,简爸把简小从叫到阳台,指着不远处的樟树道:「小从,你小时候很爱爬树。」 简小从仰仰头,顺着简爸所指望去,点点头:「常摔倒。」 简爸笑道:「可你还是要爬,我和你妈都挡不住,后来我们不管了,你反倒不爬了。」 简小从只是笑,太阳有些晒,她眯着眼说:「爸爸,外面很热。」 「不要和爸爸说说你的问题么?」简爸直言。 简小从低头:「爸爸多想了,我没有问题。」 「你又开始爬树了。」简爸拍拍她的脑袋,「有些事情,不必太执着,现在的年轻人普遍都浮躁,很简单的事情,你们总爱复杂化,其实浮华过后去想想,也就那么一回事。你长大了,爸爸妈妈都不想多限制你什么,我们也算体会到,太呵护你对你也未必是最好的,但是不管怎样,爸妈爱你的心一直都是不变的。」 简小从只是沉默。 有太多的大道理大概念在她脑子里徘徊,压得她喘不过起来,于是,她养成了一个不再去思考不再去琢磨的坏习惯。可是,她深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只有父母不会放弃她。 下午送父母离开之后,简小从的状态一直不好,仿佛一辈子没有这么累过。傍晚她抱膝坐在阳台上,任暖热的空气拂过自己的脸,然后迳自沉浸到空想里。 鲍欢站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并不知道,知道她开口说:「小从,是时候了。」 她才转头去看她,夕阳下,鲍欢的脸耀眼得惊人。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一直不交男朋友,一直对她这样好,一直期望她和何忘川有好结果。 「鲍欢,你喜欢何忘川么?」简小从突然问,表情平静得骇人。意料之中的是,鲍欢的表情微变——这已足够。 简小从转回头去看那火一般的夕阳,幽幽道:「你想把你未遂的心愿压在我身上么?」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我并不反对。」鲍欢的语气倒是很正常。 简小从无谓的笑了笑:「我和何忘川几度分手,你就是像现在这样劝我逼我,那时候我傻我懒,我不愿意自己思考解决办法,所以,我听你的……这一年,你不在我身边,我需要自己去思考去面对很多问题,我才发现,有的时候,我也是有自己想法的,我原来是可以为自己做主的……」 鲍欢看着简小从,她甚至是微笑的说着这番话,可是,染着暮光的泪从她眼角滑下的那情景,竟让鲍欢的心也揪着疼。 「怎么办呢?都怪我自己吧,那句话说的那么好,『自作孽,不可活』,是我耽误了何忘川,是我对不起他,都是我的错,什么都是我的错,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煳涂,我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塌煳涂……你把我爸爸妈妈找来,你想在临走之前为我定下结局,为何忘川定下结局,也为你自己……定下结局……你做得这么完美……这么完美……我就想啊,我不能浪费了你的苦心啊,所以……最后一次,我听你的。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完,简小从就迳自回了宿舍,剩鲍欢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四二场 初夏的暴雨来得很突然,就像此时,连日来的失眠已经让简小从身心俱疲,她好不容易才有一点想睡的意思,外面就传来剧烈的雷声闪电声,她反射性的从床上弹起,急忙趿着拖鞋拉开推拉门走到了阳台。 气温明明还是闷热的,雨滴还没有到来,风倒是有几许,简小从的目光直接落在围栏上的仙人掌上,几个大步走了过去,伸手就把一盆仙人掌转移进了宿舍里。 教职工宿舍的阳台没有防盗窗,一下雨阳台就会毫不客气的被淋个遍,虽然仙人掌的韧性很足,但简小从还是担心,担心这些以后唯一的念想会就这样残损。 从宿舍再去阳台打算运第二盆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勐地落入她的视线里,简小从惊愕的正视那身影,恰巧那时黑色天幕里一道闪电噼过,极亮的光映着那身影的脸,她看到了只有惨白。 一双刚抬起的手就那样无意识的垂了下来,简小从强迫自己整理心情强制让自己冷静,可是,那些深邃入骨的想念,因着这个人的出现齐齐化作了捣乱因子,在她的身体脑海里四处乱窜,她根本找不出一丝理智去抗拒。 她有多久没见到他?她有多么想念他? 只有一个月吧,流行的算法是用天数乘以秒数,算出一个骇人的数字,用之来形容想念的程度。简小从却连具体有多少天都不记得,在这一段关于想念的日子里,她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仿佛游灵一样,飘渺得可怕。 闪电还在继续着,极光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然后,他的声音低空掠来:「怎么,还想着这些仙人掌么?」语气和表情一致。 「……什么时候回来的?」说完这句话简小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开了口。她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大概是逃避,大概是真想知道,她已经完全弄不清楚了。 沈自横冷笑:「你在意么?或者,你希望我直接出现在你的婚礼上?」 第69页 简小从一愕:「你说什么?」 沈自横别过头去,熟悉的避开话题的表现。接着,他看见了围栏上那几盆仙人掌,那植物在沈自横眼里被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愚蠢,他忽然就生出一个冲动,挥手扫向其中一盆,「咣呲」一声,那翠绿翠绿的植物就直直的碎在了地面上。末了,「肇事者」还补一句:「简小从,你要绝情的时候麻烦你再干脆一些,这么细心照顾我送的东西,我会觉得你对我还有期待。」话毕,他又是轻易一推,又一盆仙人掌以和刚才同样的碎态掉在了地上。 简小从愣在当场,一时间没了反应。 沈自横看着她,用平静得绝望的语气道:「那么,一切又都回归原点了?」 恰巧这时,又有一道闪电掠过,像是生生要把黑夜噼出一道口子来,简小从下意识的仰起头,追视着白光滑过的痕迹,嘴角勾上笑容:「这样汹涌的闪电都能归回原位,我能不么?」那一瞬,恰好有豆大的雨点吹落在她的脸上,掩去了她的泪。她能不么?她能毫不在意任性而又自私的对沈自横说「带我走」么?她能不顾一切的和他在一起么? 她不能。 生活可以是爱情,但爱情,绝不是生活。 这段时间她想了太多太多,她也比较了太多太多,她放弃沈自横,伤心的只有两个人;可是,她放弃何忘川,伤心的会是更多的人。她强迫自己坚信,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伤口,她和沈自横还没有开始,感情还没有太深刻,他和她,都能在如烟的年华里彼此淡忘,最后相忘。这世间所有的轰轰烈烈,都最终会归于平静不是么?况且,他和她,还没有轰轰烈烈过。 一番思量过后,没等沈自横再开口,她又继续说:「沈自横,我不能像你一样,你可以倾尽你的所有,我却不可以。当然,说的讽刺一些,你的所有也就只有你自己,我有父母,有朋友,有家人。所以,这份感情从最初开始时就是不平等的。这个时候说对不起显然已经没有意义,我只庆幸,我们还未开始过。」 老天大概真是被闪电噼出了口子,那一泓一泓的水就这样朝着地面灌下来,简小从看不清楚沈自横的表情,但她如此清晰他的疼痛,因为,他有多难过,她都能感同身受。不,她加倍的承受着。 许久许久,沈自横也突然笑了,雨帘密集处,他单手一撑,从隔壁阳台跳到了简小从的阳台。她还来不及看他,就被他一把压入怀里,然后,顷刻间,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就盈满她的鼻翼,催得她那两眼里满贯的泪像赛跑一样,齐齐的以她的脸颊为跑道,在她脸上放肆的奔跑着。 她心痛得本能的抱紧了沈自横,像是要把痛觉传出去,又像是绝望的人濒死之前想抓住些什么。 沈自横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里,紧紧的抱着她,抱着她。声音吐在衣料上:「我向来都只是一个不敢奢求太多的可怜虫,别人给我什么我要什么,别人不给,我连伸手去要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不可能歇斯底里求你不要放弃。那么,我再问你,这是你的最终决定么?」 简小从深深吐气,深深吸气,鼓足勇气想开口再说狠话,沈自横的手却又突然收起,他说:「别回答得这么快,别……」 沈自横没最终有给简小从回答的机会。 他离开她的时候,简小从勐地意识到,她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拥有这份凉凉的暖意了。于是,她放肆的流泪,像是要和这雨这夜竞赛一样,无声的,大颗大颗的,不间断的,流尽所有为沈自横而储蓄的泪水。 鲍欢就站在推拉门侧,听完也看完了这一幕。 她的表情不定,但绝不是喜悦,也不一个得胜者该有的释然。 鲍欢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无力的回到那张小床上,回想着前天在良村的场景。她仍然记得那个桀骜而又骄傲的男人这样问她:「你确定你能代表简小从?」 她仍然记得他看到那张喜帖时的样子,那是一种她从未看到过的,绚丽的绝望,没有寄予厚望的人,不会有那样的表情。也就是那个表情,让阅人无数的鲍欢承认,那个叫沈自横的男人,真的爱简小从。 可是,她终究是狠下心来,她想起自己那时的样子,觉得自己像恶毒的皇后。她记得自己毫不客气的对他说:「我查过你的背景,你母亲可是当时全国闻名的第三者,看到你,我发现,原来第三者这种怪病,也是能遗传的。你这样掺和进简小从的感情里,不怕将来也被你的后继者掺一脚么?」 她甚至严词厉色的对他说:「你拿什么和何忘川比?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你没有稳定可靠的前途,你没有车,没有房,你连给简小从一个未来一个家的能力都没有,你又拿什么去给她幸福?」 她连对她的安抚也是尖酸刻薄的:「简小从并不适合你。她的生活从来幸福快乐,一帆风顺,而你的出现,倒是圆满了她人生中的苦与乐。你如果真爱她,就该放手让她回到她的位置,让她做回她的小公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给她压力让她为难。你说是么?你也不想步你妈妈的后尘吧,你应该知道,第三者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她以为自己会被赶走,结果是,那个男人听完了她的话,还微笑着回问她:「还有什么?」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简小从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第70页 是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是水,是光,温暖,可靠,安全,诸如何忘川;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男人,是火,是热,诱惑,深刻,诸如沈自横。两者的区别在于,如果没有遇上后一个,前一个便是至完美的恋爱结婚对象,而如果遇到后一个并爱上,那么,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取代或者等同他的位置。 沈自横,他充分具备成为后一种男人的潜质。 简小从没进屋,鲍欢就一直没有睡。她原本是想让简小从一个人静一静的,可是,两个小时后,简小从仍旧没有进房。鲍欢不得不咬一咬牙去阳台把依旧傻站着的简小从拖了进来。 她全身都湿透了,表情木然而呆滞。鲍欢有些担心,直接把她推去了卫生间,开了热水,又帮她脱了衣服,用软得不能再软的声音对她说:「都过去了,会好的,会好的。」 热水沖在简小从身上的时候,她微微颤了颤,目光仍旧无神,但是慢慢的,她身体的颤动程度越来越大,抖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鲍欢按都按不住,便干脆抱住了她,然后,鲍欢的眼泪也就那样毫无徵兆的流了出来:「会好的,会好的……」 两人在热水下沖了很久很久,久到简小从不再发抖,鲍欢也不再流泪,她摸了一条干毛巾给她擦了擦,擦过她胸口的时候,简小从的手勐地按住她的,鲍欢握着毛巾的手被她慢慢移上了心脏的位置,然后,她听见简小从用淡得可怕的声音说:「这里,痛死了,痛死了……不会好的……永远都不会好的。」 番外二 何忘川小时候失去过一个妹妹——那是何父何母都不愿意提及的伤痛,更是何忘川从小的阴影——他曾经非常疼爱那个福泽无几的妹妹。那时他太小,记不得妹妹去世的具体,只记得,心尖上有一道疤,就是为她妹妹留着的。以致长大后,他每次一想到她,那颗肉长的心,就会丝丝拉拉的抽疼。 何忘川第一次见到简小从是在n大的宣讲会上。 那个十一月份的晚上,何忘川以公司销售总经理的身份出席了该公司在n大校园招聘的宣讲会。因为n大离市区较远,何忘川驱车到n大的时候宣讲会已经差不多要开始了。他很低调的从学生扎堆的人群中走过,在礼堂前排找到了负责宣讲会的助手龚爱。 「何总,n大有些同学想採访你,我让他们在採访席先等着,是我去挡开他们,还是你亲自……」 何忘川抬手看了看手錶,打断了她:「还有半个小时,你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你不要准备一下?」龚爱有些担忧的说。 何忘川转首看了看全场,人很多,很嘈杂,灯光师大概是在调光,白色的尾光一直在场中乱扫着,他可以看见一张张年轻而又兴奋的脸,然后他突然微笑着说:「直接让他们来吧。」 校园记者有七八个左右,围着他仔细的问着问题,他也很热情很礼貌的回答着,说到其中一个问题时,他将视线移向了人群外,原本只是出于思考,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简小从。 她安静的站在距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羽绒服,大概是由于礼堂太热,羽绒服的拉链并没有拉上,露出她里面穿着的黄色羊毛衫,一条青色的牛仔裤,学生气得普通。可是,就那一刻,何忘川看着她,脑海里突然就闪过那个带着伤的,久远的回忆——妹妹。 一思及那个影像,何忘川的心里就针扎一般的疼,然后,他忘了自己正在接受着採访。 宣讲会就是简单的公司文化介绍,何忘川倒背如流,目光逡巡间,他一直在搜寻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宣讲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是q&a,场中的灯光完全打开,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他过目就不再忘记的身影。 有很多人举手提问,何忘川独独挑了简小从旁边穿着黑色风衣的鲍欢,他点她起来的时候,还耳尖的听到场中有人说「这位总经理真有眼光」,一听到这话,何忘川就忍不住笑了,他走回了舞台上,重新肆无忌惮的直视着那个笑得恬淡而又美好的女孩,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还紧张的看着身旁的朋友。 「我想问何总经理的工作歷程。」鲍欢那时还有些青涩,尽管说话流利,神情却还是带着紧张的。 何忘川点了点头,用十分优雅的笑容朝她微微一笑,话筒递到嘴边,他自信的说:「两年前,我从大学毕业,进了hs公司,起初是在销售店做销售员,两年后,我还在hs,只是,成了总经理。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歷程。」 场中响起一片掌声,事实上,在何忘川回答之前,工作人员就曾把何忘川的简介搬到了ppt上,每个人都知道何忘川是hs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最出色的销售总经理。 宣讲会很成功。 结束后,何忘川的同事们都忙着收拾现场,他却一直焦急的在人群中搜索,搜索那个叫他心跳的身影。 「何总你好。」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迫得何忘川转头相视,一瞬,他又是一阵抽紧的心疼,因为简小从就站在他身后。 「想问何总一个私人问题。」见何忘川无甚反应,鲍欢有又补了一句,她并不习惯这样的忽视。 何忘川优雅的转回头,微微一笑:「请问。」 「何总有女朋友么?」鲍欢的样子很认真,何忘川轻易的就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类似于爱慕的情绪。 第71页 他惊了惊,随即道:「有。」 鲍欢是个大气的女人。何忘川对她有这样的印象大概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竟然一点异样的反应也没有。反倒是一旁的简小从,一脸的惊讶。 表情是一种符号,它的意义取决于其他人对之的解读。当时的何忘川年轻气盛,自信满满,简小从那一瞬间的小表情,他不止错解,他甚至因着这错解心花怒放,以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最后悔的,就是这一片刻的自作多情。 他发誓,他后面补的这段话是为了简小从:「抱歉,我开了一个似乎不好笑的玩笑。因为我的工作,似乎没有什么女生愿意和我交往。或者我的脾气也很糟糕,总之,我没有女朋友。」 这一次,他没去看鲍欢,他的精神力全被简小从吸引了去。他终究是如愿的,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喜悦,那种,松了一口气的喜悦。 这喜悦完全盖过了他平时的冷静标准,以致他竟未发现,简小从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鲍欢的追求攻势很集中,基本每天一个电话。何忘川起初还出于礼貌,很配合的接着她的电话,一个星期过后,他脑海中鲍欢的影子越来越模煳而简小从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后,他终于开了口对鲍欢说:「很抱歉,我想,我大概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喜欢。」 他记得鲍欢当时沉默了许久,很直接的问他:「你喜欢我朋友简小从,对吧?」 他没有否认。 然后,她挂了电话。 何忘川很忙,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找女朋友的真正原因,他是个事业型男人——在遇到简小从之前,至少是这样的。n大的事情他原本以为可以就这样告一段落了,未曾想,两个礼拜后,他在公司门口见到了简小从。 他带她就近去了一间咖啡馆。彼时的何忘川很清楚什么对自己最重要,也清楚自己对简小从也只是一种简单的移情作用而已,他不会因为一时的心跳而轻易决定什么。 简小从要了一杯巧克力奶,她梳着简单的马尾,干干净净的样子,声音很甜,后来何忘川才知道,简小从的声音并不甜,甜的,只是他那一刻的心情。 「很抱歉,唐突了何总,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简小从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她并不适合这样官方的语气。 何忘川笑答:「我还没有忙到那种程度。」 简小从把杯子捧在手上,笑呵呵的自顾说:「那就好那就好。」转眸间,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对他说:「呃,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简小从,n大大二学生,是……鲍欢寝室的室友。」 何忘川莞尔一笑:「认识你很高兴。」随即端过咖啡掩饰自己更大的笑意。 简小从继续说:「是这样的,呃,鲍欢让我来的。说是,我来了,你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你是知道什么。关键是……你知道她喜欢你么?」 「嗯。」何忘川慢应,又为她的语无伦次感到好笑。 「那你知道了么?」简小从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睁着两只大眼睛,很好奇的样子。 何忘川放下咖啡,让笑意自由的在嘴角飞腾,然后,他倏地抬头正视简小从,十分认真的将双肘支在桌上,看着她道:「我不知道。」 简小从被他吓了一跳,一口巧克力奶呛住了喉咙。她急忙去找纸巾,何忘川体贴的替她找好,递给她。 在很久后,何忘川回忆起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下意识的,无条件的付出的时候,他想起了这张纸巾。似乎就是从这一次开始,渐渐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他对她的好,没来由的好。 再接着,事情就朝着俗套却又自然的方向发展了。 何忘川唯一没看懂的不是简小从的懵懂无知和迟疑,而是鲍欢毫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帮助。 n城最大的摩天轮里,能够看到全城风光的最高点,何忘川对简小从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他那时是强势的,简小从只是个孩子,但他记得她点头答应的时候,表情里起码是幸福的。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孩子气的女生,竟像一味慢性中药,在他的生活里那样缓慢而又强烈的起着作用,渐渐的,掌控了他的喜悲,他的哀乐,他一切一切的存在和所有。 他们第一次牵手,他想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幸福,多年后,他想起自己当时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的一阵青春的萌动。 他们第一次接吻,他当时想,即便他就这样死去,他也无所谓。 他们第一次争吵,尽管是因为极小的原因,他却整日整日无法静心工作,他分明看得见自己的沦陷,却只能眼睁睁的像个旁观者那样看着。 黑洞——有一天何忘川在网上看见这个词,网友们用来形容一种人。他记得自己当时立即的反应就是简小从。 她就是一个黑洞女人。 四三场 何忘川近来一直致力于让自己忙起来。养成一个习惯需要很长时间,戒掉一个习惯需要更长的时间,而今,他正在慢慢习惯不再在固定的时间给某个人打电话问候她的冷暖安危,虽然这样的习惯也只是形式上的克制而已,他正在努力。 十点多才从公司离开,偌大的工作间已经没有人了,同事知道他仍在,也就没有关灯。电梯里很阴冷,他几乎要以为现在是冬天。走出了大厦,接触到了外面的空气,他才意识到,原来夏天还没有过去。 第72页 公司距离租的房子并不远,他可以步行回家。 马路上的车辆往来不是很多,偶尔几辆计程车经过的时候朝他摁了摁喇叭,见他没有理会,又把车朝前开去。 小区里有几位老人正说笑着朝楼栋走去,说着c城的方言,他听不懂,但语气里的幸福却衬得他格外落寞。他把手抄进口袋里,加快步子上了楼。 楼道口站着个人,他在楼梯上抬头往上看,看到一阵烟雾瀰漫。皱了皱眉,他又抬步往前,在脑海里猜测着是谁在他家门口抽菸。 是鲍欢。 皱着的眉头片刻就松了下来,他的心底掠过一阵浅浅的意外和惊喜,为着鲍欢出现的目的。 「你每天都这么晚下班么?我等了你两个多小时。」大概是真的抽菸抽了太久,鲍欢原本清亮的声音有些发干。 何忘川一低头就看到了满地菸头,走到门口时,他边掏钥匙边说:「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开了门,他换了拖鞋,开了灯,回头见鲍欢仍旧倚着门框站着,皱眉道:「进来吧。」 鲍欢略带嘲讽的笑了笑,何忘川看不出来那是在嘲人还是在自嘲,没有说什么。 「你似乎换了号,搞笑的是,我并不知道你的新号。」鲍欢正弯着身子脱着高跟鞋,语气里听不出一丝的异样。 何忘川愣了愣,没再接口。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递给在沙发上落座的鲍欢一瓶,自己开了一瓶,在鲍欢对面坐了下来。 屋里虽然冷清,却还是有些闷热,何忘川抬手开了空调,似是不经意提及:「找我有事?」 鲍欢一笑:「没事找你,你大概不会让我进来。」 何忘川面色一郁,习惯了和简小从谈话的轻松,他真不习惯这样复杂的,说话有几层意思的女人。 自觉无趣,鲍欢仍是带着那缕嘲讽的笑容说:「那男人已经走了,去了法国,前天的飞机。」 何忘川手里握着的塑料水瓶发出了一丝不小的声响。 「简小从没有去送他,事实上,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何忘川低着头,看着眼前玻璃茶几上的一个黑色小点,很仔细很仔细的看着,心潮却怎么也不能平復。 鲍欢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眼眶泛酸,她才继续说:「那个人走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可以放心……」 何忘川打断她:「我对你下面的话题不感兴趣。」他没有抬头,始终没有。 鲍欢转头又笑,竟笑出声来,客厅里迴荡起她的笑声。 「何忘川,你看看,看看你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不感兴趣……你不感兴趣你还留在c城干什么?c城有你的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收拾东西回n城去?」大概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强烈,鲍欢最终是停了下来,安静了几分钟后,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温言道:「她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明天的飞机回去,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鲍欢走的时候门甩得很响。何忘川不知道她摔门这个行为到底是出于什么用意,是对他的嘲讽?对他的鄙夷?对他的失望? 这些情绪,他自己也有。 长嘆了一口气,他仰头靠向沙发,盯着那盏亮亮的灯,很久没有转过视线。 三天后,简小从出现在了他家门口,她拉着行李箱,用一双无光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何忘川愣了许久许久。 她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就这四个字,如果是出于真心,何忘川发誓,他愿意为她倾尽一生。 可是,她那样的面无表情,那样的淡然如水,叫他再不愿意多做猜测,不愿意再自作多情。 七月流火。 何忘川的车在「巴黎有约」对面的马路旁停了两个多小时,他一根一根的抽着烟,事实上,他真厌恶菸草的味道,固执而又难闻的气味,布满他的车,他的衣服,久久散不去。可是,此时此刻,也只有菸草的味道能媲美他现在糟糕透顶的心情。 影楼落地窗边端然坐着的那个身影已经连续发了两个多小时的呆,他们约好两点,现在已经四点五十了,她却连个电话,连条简讯也没有。 她一点也不急,好像不是给她拍婚纱照。 末了,何忘川还是沉沉嘆了一口气,扔掉最后一截菸头,打开了车门,朝对面走去。 径直走向简小从所在的位置,他伸手轻叩玻璃桌面,道:「魂被勾走了么?」 简小从闻言抬头看他,道:「是有事忙吧,化妆师等我们挺久了。」 何忘川道:「走吧。」没有再看她。 化了一个多小时的妆,何忘川先化好,见简小从那边还在忙碌着,便先行坐到了简小从刚才坐的位置,此时,晚霞已经烧红了半边天,把这个城市裹上了一层天空的颜色,他怅然的望着远处,渐渐失了神。 「忘川。」简小从穿好了婚纱,站在一处灯光下轻声喊他。 他转头,她的样子一下子映入他的眼眶,叫他心跳不已,只是,跳着跳着,那颗东西就开始疼了,他强移了目光,微微低下头,起身道:「好了?」 「嗯,走吧。」 摄影师很负责,一直很认真的教他们摆着各种各样显示恩爱的姿势,要他们保持幸福的笑容。好在,简小从很配合。 第73页 那样,到最后,他应该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吧。至少,以后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他还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起码,她当时是幸福的。 卸了妆,换好了衣服,何忘川建议道:「去吃饭吧,我知道有一间很不错的店。」 简小从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何忘川在心里想,真是个尽职的演员,戏里戏外分得这样清楚。想着,又觉得自己太犯贱,便不再多想什么。 车里还残留着浓浓的烟味,简小从一进到车里,眉头就不自觉的皱了起来,何忘川刚想说些什么,又突然放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简小从却只是略略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装饰很温馨的私房菜馆,何忘川很早就发现了这间店,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带简小从来吃。熟稔的点好菜,他还特地点了一瓶酒,白酒。 有窗户的地方,简小从就习惯性发呆。 何忘川看着眼前那个根本就没和自己在一个时空的女人,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无名火,这无名火促得他起身,飞快的拉上了窗帘,拉完,他才发现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可笑,遂又蹩脚的补充一句:「拉上窗帘吃饭更有感觉。」 简小从望着他的背影,简单的「哦」了一句,又换了个焦点,继续发呆。 何忘川终于放弃了,彻彻底底的放弃了。 一顿饭吃得很快,他根本没吃什么,却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一口喝下,他正了正色,对正在小口扒饭的简小从说:「简小从,我们分手吧。」 简小从握着筷子的手倏地停下,抬起头看他的动作像是被分解了一样,异常的缓慢。等到她完全正视他时,何忘川已经开始心悸了,连忙撇开视线。只听她含煳着说:「你说……什么?」 「分手。」 简小从大力的咀嚼嘴里的食物,又用力吞下:「为什么?我们今天不是还?」 「简小从,我没有那么长的命……给你折腾一辈子。你可以行尸走肉,我不可以。所以,我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何忘川说完就立即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小包间。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长腿阔步,一转眼就到了餐馆外,进了车里,发动车子…… 又最终是,停了下来。 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心里一阵一阵的苦涩涌过,长到这样的年纪,经歷过这样多的风雨,这个男人,竟然怎么也抑制不住泪流的冲动。却又碍于男人的本性,他只能强压那种劲头,让自己在满心满口的苦涩里,来回汹涌着。 三十多分钟后,简小从才从餐馆里走出来。 她的步子很缓慢,人也像没神了一般,呆呆的左拐了个弯,又机械的迈着步子。 见她这个样子,何忘川心里竟有些变态的平衡,看来,他也伤到了她,不管是哪种伤,至少是,她也在乎的。 他缓缓的打着方向盘,把车和自己都掩进马路上的车流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她,守着她。 她回了c大。 他在车里看着她的宿舍亮灯,熄灯,看着周围一片静寂,看着她窗台上那几盆倔强的仙人掌,终于毫无徵兆的,流下泪来。 他在心里说,简小从,不管你以后如何,你记住,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一直一直的,深爱着你,为了爱你,他愿意接受你的不爱,也愿意接受你以各种方式来明示暗示他,明示暗示他,不去爱你。 四四场 简小从只有周六周日才去画廊工作。不知道是为什么,冬天来画廊的人反而更多,雷莎莎有时候来,一见这热闹场面就会说:「这些人是不是专门进来吹暖气的?」 这天周日,简小从依旧早早的来到画廊,开了店门,开了空调,拉下画布,把店里的东西都收拾好。虽然这家店开在繁华路段,画品买卖的生意却着实冷清,简小从常常觉得这店会倒闭。 推拉门被推开的时候,简小从正在低头打扫,有一些顽固的小纸屑躲在角落里,大扫把够不到的地方,她又是看不惯一丝丝凌乱的人,于是就奋力和小纸屑作斗争,也没管进来的人是谁。 等她终于把纸屑弄出来转头时,那一剎的动作就瞬间僵了下来。 脖子僵了,表情僵了,手也僵了,连带着那颗因为劳动后跳得有些快的心也僵了。她的瞳孔急剧的收缩着,有些东西正蓄着势,仿佛就要从她身体里冲出来。 沈自横穿着一件大大的黑色羽绒服,一件高领的羊毛衫,看着她的表情比她自如许多,他甚至微微勾笑道:「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入了简小从的耳朵里,像一只巨大的网球拍,把她拍到了不知名的宇宙空间,很远很远的地方,久久没有回归。 沈自横没有等她的反应,迳自参观起画廊来,也不和简小从搭话,也不看她,简小从握着扫把的手却剧烈的抖了起来。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他,就这样转身,可是,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就要朝他看去。 他的侧身,他的背影,他专注于画的样子,他转过头来看她…… 她勐地低下了头。 沈自横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几无波澜的道:「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噢,不,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我不希望再在这里看到你。」 第74页 简小从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什……什么?」 沈自横又笑了,那笑有温度,却是零下的:「白律在请你的时候没有徵询过我的意见,而现在,我做主,你被解僱了。」 简小从没有再答话,扫把掉在了地上。 「很抱歉,这家店,是我的。」 坦白说,简小从真的一辈子都没有那样尴尬过。她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画廊,只隐约听到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怪异的笑声,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嘲笑着她的软弱,嘲笑着她的报应。 报应?她实在太相信这个词了。 她以前所珍视的,友情,亲情,爱情,似乎全都离她而去,她真的是,众叛亲离了。 那天晚上,她又开始失眠。梦里有鬼怪一直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掐得喘不过气来,她只得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额头竟然有一圈一圈的汗。 转了头看窗外,夜色正浓,她就坐在黑暗里,长久长久。 终于是睡不着,她只得爬起来准备明天的课件,她教的是现当代文学,明天要讲的课是丁玲的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这篇文章是她从厚厚的作品选读里专门挑出来的一篇,不为其他,只为莎菲。 她多么喜欢在心里默读莎菲日记里的一句话:「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要那些体贴做什么?」她多么理解莎菲,理解这样一个骄傲而又偏执的女人,只因为,莎菲,和她太像,太像太像。就连生命中出现过的苇弟和凌吉士也是那样雷同,雷同到她忽然神经的觉得,命运就是一张网,逃不开的网。 把ppt做到完美无缺再也没有修改的必要后,仍是睡不着。 简小从突然起了兴致,披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穿着薄薄的睡裤,她拉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冷风一下子就灌向她,迫得她在原地站了半天习惯了寒冷后才再度迈步走了出去。 原来夜空中挂着一轮月亮,怪不得这么冷。 目光转下,落在阳台上的那几盆仙人掌上,嘴角禁不住浮上一缕浅浅的微笑。 她还有这个。 那天夜里,雨下得那么大,她被鲍欢拉去洗了澡,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冲到了楼下,沈自横力气虽然大,仙人掌的顽强却是不可小觑的,所以,她还是救回了它们,一盆不落。 隔壁阳台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事实上,他的阳台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连个小小的器物都没有,不知不觉,简小从就突然起了兴致,伸出早已冻僵的手,也不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直接从自家的阳台爬向了隔壁。 新老师应该还来不及搬进来吧?她想,也许,她以后再想爬进来还得经过房主同意。向前走了几步,手伸向推拉门,轻轻使力,刺耳的开门声响起,她抬步走了进去。 空,空得厉害。 可是,却明明又满的厉害。到处都是沈自横的影子,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记忆。她站在门口,清冷的月光从门口漏尽屋子里,照出一室的冷清。 几分钟后,她都没有动。 他回来了,可是,他不想见她。 眼眶渐有湿迹,她忘了冷。 又向前走了几步,她进了屋子,视线在四周扫荡着,她和他之间的记忆实在太少,她不得不来回的在脑中播放那仅有的几段影像。墙明明被刷得雪白,她眼前的却是色彩斑斓的样子,屋子明明是一件家具都没有,她的眼前却是凌乱不堪的画家颜料…… 突然,有一只手,把她拉向了房间。 再接着,是一个熟悉得让人心醉的怀抱。简小从还来不及出声,就被热烈的吻纠缠住。 濒临窒息时,简小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经歷的,不是梦境。 沈自横放开了她的唇,却没放开她。 「为什么来这里?」沈自横低声道,唿吸有些急促。 简小从的眼里灌满了泪,没有回答。 沈自横放开了她,端正她的脸在月色下打量,然后,他低低的笑:「两年了,你见到我就只会哭么?」 简小从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笑,而她,又为什么要哭。 沈自横退离了她几步,收敛了笑容,道:「如果没有什么话要说,就走吧。」 简小从将之理解为,他不想看到她。 即使,他吻了她。 她实在没有奢望过在有生之年还能和他见面,所以,她忘记了一些场面的,友好的,平静的,开场白。可是,她明明记得他白天时候见到她的样子,那种奇怪的,令人心冷的淡定,仿佛她和他的过去根本不算是过去,仿佛那些她一直以为深刻的东西,都只是浮云,一些划过了就不再留下任何痕迹的东西。 她想,他或许恨她。 不,他或许已经不在意她。 于是,她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她自然看不到,沈自横拼命堆砌出来的冷静在她转身之后霎时就天崩地裂,他的手伸在半空中,再多一点点的距离,他就会一把扯住她。可是,她走得那么坚定,仿佛离开,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他最终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原本就不是回来想和她怎么样的,这原本就是他最后一次的回国,处理一些沈墨生前为他留下的东西。 只是,那颗心,疤还没结,又开始渗血了。 第75页 屋外的风依旧唿唿的吹着,只是,天气凉,人心,更凉。 四五场 简小从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回家了。 和何忘川分手以后,她并没有承担太多责任,收到请帖的亲朋好友又纷纷收到一份申明帖,申明婚礼取消,所有订好的事情都一一取消。而所有这些,都是何忘川出面。 不是她不愿意做这些,这原本就是她该做的,而是何忘川太坚持,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简父简母是知情人,尽管他们对简小从宠爱有加,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以沉默来表现他们的抱怨。简小从觉得压抑,更多的,却是内疚和惭愧,所以,她干脆没有再回过家。 尽管,常常想家。 开门的是简母,一眼就看见了简小从,神情几度变化,最终是落下泪来。 简小从尽力扯起微笑,随意道:「回家过年了。」 简母轻轻的应了一声,简小从便进了屋,行李箱放在玄关处,鞋架上她的粉色拖鞋摆在最明显的位置,两年了,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就那一剎,简小从鼻头勐地泛酸,拿鞋的手开始颤抖。 简母似乎没有发现,对着客厅喊了一声:「老简,小从回来了。」 低头脱着靴子的简小从不敢抬头,只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急促而又稳重——那是她最爱的爸爸,她却不敢叫他。 简父什么也没有说,走到躬身换鞋的简小从面前,站了几秒钟,几不可闻的嘆了声气后,回头对简母说:「去买些菜来吧。」又随手提过简小从搁在门口的行李箱,走进了屋里。 简小从的眼泪「哗」的流了出来。 晚上洗完澡在房间吹头髮的时候,简母端了些水果进来,一脸慈爱的看着她,又从她手里接过吹风机,把她按在床上,一撮一撮的替她吹。 「回来了,就好。」随即传来吹风机「呲呲」的声音,简小从眼前的乱发被拂乱开,视线开始模煳。 「这两年多,你爸爸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总是夜里起来,就在客厅踱步。他是多固执的老头啊,自己不去找你也不让我去,不去找你也就算了,却还是这样口是心非的担心你……」 「你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真正心疼的,永永远远都只有你啊,可是,这一关,要你自己过了才算过了。」 「……这天底下哪有真会跟自己孩子置气的家长呢?只要你过得好,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好。」 「等你活到我们这把年纪,自然都懂了。」 简小从以为自己晚上会失眠,出人意料的,那天夜里,她睡得十分好。 她终于明白了家的意义,有这么个地方,是你完完全全,永永远远会信任的,港湾。 鲍欢的婚礼在n城最好的饭店举行,因为结婚对象不是n城人,所以,男方的家人都就干脆在饭店住下。那天中午,简小从自己一个人坐在最靠近墙边的一席,最角落的位置,用一种同样幸福的目光紧紧锁着美丽动人的鲍欢,新郎很英俊,气质也很好,最重要的是,他对鲍欢的爱毫不掩饰。 鲍欢还是发现了她,却没有朝她走来,只远远的微微一笑,算作打招唿。 简小从心底有那么一些失落,即使是意料之中。 她其实事先想过,想过何忘川会出现。她预备用一种十分平常十分自如的态度和他打招唿,如果有说话的机会,她会尽力向他展示,她过得很好。 然而,何忘川出现的时候,她这些打算却齐齐消散了,散作一种惊讶,以及一种心潮不平,但最后,又归于平静。 何忘川左手边勾着一个女人。 他们看起来很和谐。他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她的方向,又马上收回,那意味很明显,对他而言,她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不需要多花费注意力的陌生人。 简小从有些欣慰,有些释然。 这一长段的时间,她一直在试图打听何忘川的消息,她强迫自己,在他得到幸福之前,她可以不要爱情。 可是,她又这样矛盾,沈自横的归来让她几近崩溃。她一面克制着自己,告诉自己她和沈自横已不再有可能,一方面,她却抵不过那种噬骨的念想,抵不过那种心底最深处的犯贱因子——多么想和他……在一起。 所以她逃,她躲,可笑的是,她的逃避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荒诞的,滑稽的,独角戏。因为,自那迷乱的一晚之后,沈自横再没有出现过。 他走了。 她能感觉到,这会是她和他最后一次的相见。 鲍欢来简小从这桌敬酒之前她就离开了,还差不到一个星期就是春节,街道两旁的许多商店都贴出了喜气十足的各种装饰品。往来的车辆频繁,带起一圈一圈的尾气,传来一阵一阵的噪音。简小从恍若未闻,无意识的将视线散在四处。 回到家,简母正在客厅边织着毛衣边看电视,见她回来,眼带关爱的认真打量了片刻,终究忍下询问,平静的道:「回来了。」 简小从把钥匙随手放在桌上,轻轻「嗯」了一声,突然生了聊天的兴致,朝简母所在的沙发处走去,放下包,坐下,认认真真看着简母织毛衣的手,脸上漾起淡淡的笑。 「怎么,想学?」简母笑着问,「你小时候的毛衣可都是我打的,你还记不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你总爱在别的小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毛衣?」 第76页 简小从点了点头,心里涌起酸酸涩涩的温暖。 鲍欢幸福了,何忘川美满了,她可以做回那个有东西可以炫耀的女孩么?她……可以要自己的幸福了么? 简母又笑:「你这懒孩子,这样细心的活儿你可干不来。我就想着,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将来得要找个多能耐的丈夫才能伺候得了你啊……」说到这里,简母又突然停了下来,略带皱纹的眼角闪烁了几下,她又长长的嘆了一口气,最终没再说什么。 简小从当然知道妈妈的意思,于是尽力用一种格外平和的语气道:「妈,何忘川有女朋友了。我看到了,很漂亮,他们很配。」 简母倏地抬头,以一种惊诧的目光望着简小从,道:「有,有女朋友了?」 简小从笑着点头:「毕竟两年多了……也许,快要结婚了吧。」 简母仍旧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进屋的简父打断:「小从啊,有你的包裹,我刚替你领了。」 简小从应了一声,起身朝门口的简父走去,接过他手里的包裹,随口问道:「哪里寄来的?」 「c城来的吧。」 包裹正面的单子上并没有填寄件人姓名,掂了掂份量,像是书的大小和重量。顺手拆开了包裹——是一本书。 只是,看到这本书,简小从的表情几变。 《荒原》——她以前送给沈自横的书。 怕简父简母担心,她立即收敛了情绪,抬头道:「我先回房了。」转身大步走向房间。 关好门,她的动作不再缓慢,直接扯开了包裹,翻出了里面的书。 封面没有多大的变化,她向来爱书,《荒原》是她很喜欢的一本诗集,早年她就看完了它,送给沈自横的这本算是买来收藏的。她向来爱书,书送出去的时候就像刚从书店买回来的一样,而今,那书却微微有些旧了。 沈自横难道经常翻阅这书么?带着这个疑问,简小从翻开封页,仅第一眼,她就呆了。 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 她的手竟颤抖起来。 在这本诗集上所有的,面积稍大一些的空白处,都被粗细不均的各种材质的笔画满了图像,而这图像的内容……全是简小从。 最多的,是她的笑容。 看到这一幅幅画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容会那么好看。 事实上,她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过了。 一段不长不短的思考时间后,她紧紧地攥着那本诗集,突然她恨不得自己脚下能生出几个风火轮…… 最终场 (四十五) 她很快就回到了c城。 白律坐在简小从对面,似笑非笑的样子打量简小从,晌久,他终于开口:「书是我寄的。」 简小从端着咖啡的手一滞,只是几秒,她又恢復了动作,淡淡道:「我知道。」 白律笑开:「所以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找我?」 简小从点了点头:「我……」 「如果你希望我帮你什么,我不会答应,所以,如果你有这样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吧。」白律打断她。 简小从放下咖啡杯,抬头看他,眼神坚定:「我没打算要你帮我什么,我只是想问……这本诗集,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白律收起笑容,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种认真:「这个很重要?」 「很重要。」 「不同的答案会有什么不同的重要性?」白律一秒不落的看着她,一点不愿意错过她的表情。 她又开始犹豫,为自己残存的自尊做着最后的考量。 白律又笑了,不再看她,道:「我不想探究你这样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能让沈自横为你这样,但是,我很希望,他以后能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的牵扯。」扔下了这段话,白律干脆起身,打算离开。 简小从抢在他走之前大声道:「我爱他!」 白律笑了,笑得有些落寞,有些惆怅,却不是为自己。 在亲眼见过沈自横那样颓废的样子以后,他实在对简小从提不起任何好感。可是,他终究是没有办法。 「……我不想再对他的惨状多做描述,如果你了解他,你会知道他最善于自我折磨,而且,放弃整个世界,放弃所有人。可是,他还是这样的生活着,每天规律的生活着……你总该知道,知道这样的他,其实与死了是没什么差别的。」白律的声音越来越轻,以致到最后,简小从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白律一手摩挲着咖啡杯的一侧,继续说:「愿意听一个俗套而又狗血的故事?」 简小从点点头,眼中有泪光盈动。 白律常常的吁了口气,不疾不徐的说:「沈墨是沈自横的母亲,这个……你是知道的。」 「他对沈墨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因为沈墨对他也是一样。哪怕到她临死前,她对沈自横……」白律的表情有些痛苦,简小从看着他,恍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她形容不清楚,只有认真的继续听白律说着。 「……他找了很久,后来也就干脆不找了。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亲生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简小从勐地抬头,那一剎过后,她的眼睛里纷纷闪过震惊、惊讶、不解、不信……最后,是瞭然。 白律苦笑:「很无奈吧?我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哥哥……」 第77页 「沈自横……完全不知道?」简小从问。 白律:「他不必知道,已经不在乎了。况且,我父亲……也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简小从没有见过白律这样的表情,事实上,他看起来让人有些心疼。 对白律,她曾经有过怀疑,他那样喜欢沈自横,那样关心他,仿佛真是爱他,可是,他却那样帮她,在沈自横走后为他们制造相遇的机会,为他们铺好道路……虽然,那道路被简小从自己毁了。 白律半晌无话,似是陷入了沉思。 简小从眼神坚定的开口:「我要去找他,请你……帮助我。」 白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她,大概是满意了什么,他的神情松弛了一些,却仍旧挂着无奈的笑:「我也找不到他,他大概还在法国,也可能早就离开了。他任何的联繫方式……我都没有了。」 那一瞬间,简小从觉得天黑了,还摇摇欲坠。 连带着,头疼欲裂。 见她世界末日一般的脸,白律又嘆了声气,掏出手机飞快按好几行字,发送。 简小从的手机「嘟嘟」震动起来。 「这是他的电子邮箱,大概是唯一能联繫到他的方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定时收看信件,但是……比起你去法国大海捞针……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好过问的。」 简小从:「谢谢。」 然后,她突然拿出手机,打开消息,快速扫了一眼后,又萌生出一种剧烈的冲动,一种一秒都不能多等的冲动,一种仿佛再晚一点她就要后悔一生的冲动。她飞快告别了正端起杯子喝咖啡的白律,起身,离开咖啡厅,一路奔跑沖回了宿舍,急切的开了电脑,打开文档,那一剎,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于是,她的手腾飞在键盘上,一行一行的字在空白的文档上诞生,她几乎是在这样一种冲动的驱使下写完了几页,然后,她找出邮箱,复制,粘贴,发送。 一口始终喘不出来的气终于顺利的,喘了出来。 她趴在书桌上,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四十六) 简小从的毕业酒会进行到了很晚,和雷莎莎他们一起喝得有些多,她一路踉跄回的宿舍。 在楼下的一颗大树下,她收住脚步,突然不想上楼,便在路旁的水泥道上坐了下来。夏天的夜晚有虫鸣声,混合着她脑子里的酒精,一齐在她耳边上演一曲一曲奏鸣曲。她有些痛。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又勐地站起来,朝宿舍奔去。 速度太快,心太急,步子又太慌乱,让她在楼梯上接连摔了好几跤。 掏钥匙开门又花了不少时间,她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进了屋,电脑一直开着,只是退回到待机状态,她勐地移了移滑鼠,弹出电脑画面。文档是空白的,她的眼前却是满满的,满腔满腔的话,她却敲不出一个字来。 她后悔自己喝了太多酒,失去了正常思维,可是,这一年多以来,她每天一封邮件,几乎一天不差,今天,即便太晚,她也不想落下。 可是,敲不出字来。手根本不听使唤,没办法键字如飞。 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她强行打出三个字,能代表千言万语的三个字。终于放弃。 然后,她又一遍一遍的用滑鼠复制,粘贴,复制,粘贴…… 她的脑袋就瘫在笔记本电脑旁,目光死死的盯着文档里被粘贴出的字,直到占据了整个页面,她还在粘贴。 每贴一次,她的心就痛一次。 「我爱你。 我从未发现过自己有这样的耐心,愿意在每一个没有人的夜只想着你,想着你给我的,并不多的回忆。我没有你那样的画笔,画不出你的样子,只能在脑子里模煳的勾画着一些情景,骗自己幸福。 我爱你。 在原地一直这样等着,等着你出现,幻想着每一个疑似的背影就是你,然后,每一天都在这样的错觉中浑浑噩噩。 你会回来吗?会回来吗? 不会,我知道。 我爱你。 我恨自己,把日子过得像是凌迟。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受这样的煎熬。我曾经发了疯的想着,或许我该认识新的人,或许我该开始新的生活。也许,你早已开始了你的新生。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可以把任何一张脸看成你的,把任何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成你的,我没有办法去容纳下一个人。 我爱你。 雷莎莎说,失恋是大伤,没有创可贴可贴,只有靠时间让它自己结疤。我试过她的方法,每天都平淡度过,企图用时间淡忘一切。可是,我想我大概是有神经病,每次快忘了的事情,我又强迫自己去想起,哪怕一个小细节都不愿意放过。 我想,大概是我们可值得回忆的太少。以至于,我们每一次的争吵,每一次的伤害,我都当做幸福来铭记。 这样的我,要怎么治好伤?」 一整页的信,数不清重复的字样。 简小从点了发送。 关了电脑,再抬头时,桌上又是一片湿迹。 一周后,简小从接到通知。所有原来住在老教职工宿舍的新聘教职工都要按规定在三天后迁去新宿舍。简小从有一万个不愿意,终是无法。那个周六的一大早,她端着温热的苦咖啡站在阳台上留恋这最后的景色。 第78页 错眼间看到旁边几栋同样是老职工宿舍的红墙上刷满了白漆。一诧之间,她的神色又恢復如常,大概,真是要离开了。 下午接到教务办的电话,去领了自己的履歷表。 在教务办门口模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心跳勐增,循声回望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她幻听幻视的经验太多,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习惯在失望之后陷入更失望,只是,失望对她来说已是平常。 转身离去,她没有看见身后那个遥望她的身影。 临迁居的前一天晚上,简小从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今天下午,大部分原来住在这里的老师和辅导员都已经搬走了,只有她一个人拖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在这个夏日的傍晚,她发送完了邮件,又踱到阳台,夜空很黑很高,她这样仰望着它,心里总闪过一阵一阵的悽然。 搬离了这里,大概……许多回忆也要随之离去了。 她决定最后再爬一次沈自横家的阳台。 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的。 勐地又看见前天早上看见的那几栋被刷了白漆的红墙,似乎被什么大的幕布遮住了,简小从看不见。 收回视线,她缓步走进沈自横的宿舍,又缓缓走进房间…… 她永远也没有想过,在那间黑暗里很久的房间会看见光亮。 一如简小从第一次在这房间里看见沈自横。 他的电脑开着,萤屏的光衬在他的脸上。 不同的是,他看着她和她看着他的目光已完全不同。 简小从站在门口很久,一动不动。 她觉得自己心跳停止了,她觉得自己幻视到了一种可怕的极限。 可是,她不愿意破坏这视觉,她想,她如果手里有个遥控器,一定让这画面永永远远定格。 她思念透了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 「过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简小从自己在发抖,没有听出这声音里的颤抖。 可是,她却不敢动。 她强迫自己相信,这是个梦,这是她有史以来做的最真实的梦。 沈自横没有等她,他刚看完她给他发的信。 他刚被挑起厚重的情绪,所以,他起身,他推开电脑,他大步走向她,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 然后,她终于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只是,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抖得更厉害。 那一夜,他们在彼此身上发泄完所有的激情。 那一夜,他们都痛过,只是,这样的痛是绚烂的快乐,那些痕迹在第二天清晨纷纷成为两人微笑的源泉。 沈自横起床,抱起简小从,一个轻盈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他道:「带你去看一件东西。」 简小从在他怀里已经陷入无神状态。 这样真实的拥有感让她一直觉得自己恍如梦中。 他抱她去了阳台,在阳台的一角,他站定,朝着不远处几个穿蓝色制服的工人大声喊道:「师傅,麻烦了。」 那几位工人听到声音,纷纷点头。 与此同时,沈自横用脑袋推正简小从的脑袋,她的视线落在那几栋宿舍上,它们纷纷披上了藏青色的幕布。 她眼见着,那些工人一齐伸手拉下了幕布,三栋宿舍的整体墙面上一下子露出三幅巨大的画。 简小从呆住了。 因为她看见的是自己的脸,不同的表情,都很喜悦。 沈自横在她耳边温柔道:「放心,我用了透视学的知识,这画从不同角度看是不同的内容。」 微微衔笑,沈自横又道:「在我这里是你的笑脸,在你那里……会是另外的景。」 简小从在他怀里乱蹬,跳下来,迫不及待的样子问:「真的?!」 沈自横点点头。 简小从没有多等一秒,三两步爬到了自家阳台。她并没有一下就看得很清楚,勐地瞥眼过去,简小从还以为沈自横骗她。但当下一秒她发现自己在自家阳台看到的画面和沈自横家看到的不一样后,她开始有些疑惑,又再度睁眼仔细打量。 画面是很多颜色的结合,最显眼的是金黄色,那色彩与晨光接近,虽然不过是漆,在那面被刷成了白色的墙上,这漆竟也光彩夺目。 她抬手挡了挡视线,那一错眼,她倏然看到三栋楼面上的三个字。 她不可置信的将手移下,捂住了嘴巴,终于确定那三个字不是她的错觉,转脸与沈自横相望,她看见他满脸的笑意。 那一剎,阳光仿佛只照耀着他们两个,又仿佛……是他们两个正在散发着炽热的光。 (尾声) 简小从买菜回家之时在楼道口看见一群女生围在那里。 走近了些,她听出她们在议论一个人。 「沈老师就住这栋,我确信!」女生甲说。 「嘁,沈老师开了画廊,又是副教授,会住这么简陋的地方?」女生乙不屑。 「哼!不信算了!我昨天下午看见沈老师提着一瓶酱油进了这里。」女生甲很神气。 「酱油?!你开玩笑?!」女生丙睁大了眼睛。 「神经!想知道答案直接进去找不就是了,干嘛在这里吵吵?!」女生丁发话了,边说着边带领着群女生走进了楼道。 这已经是第n批来寻找沈自横的女生了。不是简小从吹牛,婚后的沈自横似乎比之前更受欢迎。 第79页 她自恋的将其归因于一点,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出色的女人。 她提着两个环保袋,悄声跟在那群女生身后。 沈自横正坐在书房里,和简小从在一起后,他学会了安静的看书。 两人并不是没钱买房,只是喜欢这里的环境,于是沈自横在学校的同意下,将东西两间宿舍都打通,进行了一些艺术性的处理后,两间房之间的那堵墙一半留着,一半已经敲掉,正好形成了一个大而不空的门。 简小从的房间被用作书房。 原本针对谁的房间做主卧这件事情,两人是经歷过一番争执的,最后,沈自横以他的房间是他们众多回忆场所为由定下。当然,最直接的原因还是,这是他们俩许多第一次的地方。 每每提到这件事这个点,简小从都会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所以,久而久之,两人也便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阳光在书房里洒下一地碎金,沈自横刚觉得累,敲门声就断续传来,他凝了凝神,侧耳听了一阵敲门声,确定不是简小从的敲法之后,直接忽略了这些声音。这声音并没有持续多久,沈自横也重新进入了书中内容。 入神间,一双有些凉的手突然埋在了他的眼前,再接着,一阵熟悉的发香从肩部传来,简小从的唿吸吐露在他的颈侧,他微微一笑,把书随意放到旁边的小方桌上,一把扯过这双手,连人一齐拉进了怀里。 简小从惊唿:「啊!」 沈自横抓起她的手,塞进自己的掌里,揉了揉,细心的温暖着。 简小从也就安逸的躺进了他的怀里,眯着眼睛问:「就下课了?」 「嗯。」沈自横低声回答,看着她在阳光照耀下泛红的脸,一阵心潮起伏,垂首就吻下去,简小从极自然的勾住了他的脖子。 好半晌,沈自横在她唇边吐出字句:「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去?」 简小从一张脸潮红,笑嘻嘻的拽着他的衣角:「沈教授太忙,等你回来,我会饿死。」 沈自横又去亲她。 「……刚才有群女生来寻芳啦!」简小从得闲打趣,「她们说沈老师提酱油的样子很搞笑!」 「唔,看来下次要低调一些。」 「你真的不打算让我学做饭?」简小从有些郁闷的问,做饭虽然说不是女性的本职,但结婚的女人不会做饭确实有些不厚道。她曾经私自学过,虽然成果不算丰厚,但所幸没造成人员伤亡,她也并不觉得做饭很难。 只是,她做的饭实在是难吃。 这是沈自横说的,就连她做的面都能被他嫌弃得让人难堪。所以,简小从最终决定远离庖厨。 「可以。不过,你做的饭你自己吃,我吃我自己做的。」他又闲闲说了一句。 他以前会做的菜只有几道,去了法国之后,他一个人住,居然就这样学会了做菜,而且,还做得有模有样。 他那样深刻的记得自己那次看见简小从为何忘川系围裙的样子,虽然他在更久更久以后才知道那次实际上是何忘川为简小从系围裙,但是,这个影像让他慢慢生成了一种情结,只要他做完饭,都一定要简小从为他解下围裙。这两年,七百多天,她为他解过不下五百次围裙,他仍旧没有厌倦,仍旧能为这个动作而心潮起伏,能在她为他解下围裙的下一秒就紧紧吻住她。 他把对她的爱,化作了细水流长,化作了生活细节,化作了每一个莫名感动。 简小从「哼哼」两声,没有继续说话,就躺在他腿上,转脸望向围栏缝里的三幅画。她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颜料,那画到现在竟然都没有褪色,简小从现在看去,那火热的橙色「我爱你」三个字还是能让她心跳勐增。 「沈自横。」简小从突然问。 沈自横的视线与她的齐平,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简小从问的问题虽然简单,却是意味深刻的,「为什么」三个字包含了太多。虽然她已经与他心意相通,她知道这些答案,可是,她还是想听,或许是犯了女人的共病,想听自己深爱的男人说一些老掉牙的甜言蜜语。 沈自横半天没有声音。 简小从干脆闭着眼睛舒服的偎在他怀里等他。 「你为什么?」沈自横突然反问她,抱着她的手随之稍紧一些。 「因为你是沈自横,只有你是沈自横。」简小从闭着眼睛答,这个问题她在心里想过一千遍一万遍。 她为什么放弃一帆风顺顺心如意的生活去步上这样一个荆棘满布的爱情路,她为什么放弃对她那样爱护的何忘川,她为什么放弃那样快乐的生活…… 原因很俗套,却真的只有这个原因才能概括,就是她只爱沈自横。 世间人事纷繁,世事杂扰,她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去体验每一种爱情滋味,可是,她坚信,沈自横,是老天赐给她的缘,也是她的劫,更是她一生的悲喜所在。这样的一个人,她如何能放弃? 沈自横眼中多种意味闪动。 他为什么? 他没有为什么。男人和女人不同,他们总不愿意想太多,一则,为一个女人牵肠挂肚并不是什么值得幸福的事,他没有养成多愁善感的恶习。二来,他早已把原因融于他一切的生命过程中。 在巴黎,他每天每夜都寂寞着,然后,他会翻那本诗集,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属于诗人那个时代的东西。只有一些古老的现在还能找到的意象还能激起他的共鸣,可是,他后来才发觉,他看那本诗,竟然完完全全就是为了怀念,以至于他每看一页,每看一次,都要在上面画上他的脑中所想。看完自己的作品,又对自己感到懊恼,又把书搁置一旁……等到下次再被思念所吞噬到不能自己的时候,又把那书拿出来,品读,作画,再扔至一处…… 第80页 循环往復,书都旧了,笔下的意象却愈加清晰。 直到白律拿走他的诗集,他才更加深刻的意识到,有些东西……刻入了骨血里,除非骨血殆尽,否则,终生不除。 「没有结束上一段感情,我没有办法开始下一段。」沈自横突然想到这一句,说话的时候,语气幽幽的。 简小从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嘟囔一声,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于是赌气道:「也许我当初该结束得干脆一些,好让你开始下一段。」 沈自横看她的样子,笑了起来。 简小从忿忿道:「笑你个大头鬼!」说话间,她就一古脑从沈自横腿上起了身,撅着嘴朝他道:「我去做饭!」 她只前进了一个步子就被沈自横拉住了手,然后,他坐着从她身后拥住了她,脑袋正好埋在她的腰间,他闷声说:「这一段感情是要拖一辈子的,所以……永远也没有机会开始下一段,我也从没……从没打算过要开始下一段……」 简小从就这样任他抱着,任他在她腰间拱着脑袋,也任自己幸福而又满足的,无声而又坚定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