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 楔子 暮春三月,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颍川郡北部连绵的山峦林木已有绿意萌发,在和煦的阳光中倍显苍翠。 蜿蜒南下的颖水被春风吹皱了水面,朵朵次第晕开的涟漪与水畔的烟雾朦胧相得益彰。偶有几尾鱼儿调皮跃起,逗得几星鸟雀敛翼掠过,尽情欢腾着万物复苏的人间春晓。 河畔驿路上,七八骑士策马小驱,望着入雒阳的轩辕关而行。 从身上沾满了灰尘与头帻已冒出几缕凌乱发丝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然跋涉了好些时日且赶路颇急。 不过,似是他们早就习惯了。 不仅脸上半分倦色都无,在外围的骑士还不时将目光撇向矮丘、芦苇荡以及树林等可容歹人藏匿身影之处,机谨犹如行伍中的斥候。 驱马在最前探路的苍头,年纪约莫四旬了,须发早就被岁月染上了的白霜。 只见他抬手遮住阳光,在马背上直身眯眼远眺了片刻,便拨马回到队伍中,对被簇拥在中间之人略拱手,朗声请示道,“六郎,前方便是轩辕关前的最后一个驿落了,此关隘常年有天使与军中信使通行,戍守将士亦不敢松懈。我等皆佩剑跨刀且无有货物与妇孺随行,径自入谷道恐遭军士误会。不若,我等暂在驿落歇息,仆先遣一人前去报备后再入谷道可好?” 被唤作六郎之人,约莫弱冠之年。 身长七尺六寸,天仓饱满,双眸皎皎点漆,浓眉斜飞,鼻若悬胆,鬓若刀裁,端的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他乃夏侯惠,字稚权。 豫州谯县人,曹魏元勋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第六子。 年幼时便以才学见称,但不及早亡的夏侯荣有“七岁能属文、过目不忘”之能。 年十岁时,父夏侯渊阵亡于汉中,惠随长兄夏侯衡在许昌城外守丧,除服后归居京都洛阳,以文见长,名声渐显。 年十四,郊游踏青于偃师,泛舟于洛水。 骤逢大风,舟覆,溺,一时气绝。 后复苏,并发温病,恍惚呓语频发、所言怪异,众弗知其意。 七八日未愈,日渐危。 家人请太医治。 太医往视之,束手无策,唯配以汤药灌入,辞曰:“风邪入体,寒邪入骨,非针石可及。恕老朽无能,少郎存活与否,唯天意耳。” 家人哀之,欲为之设坛祭祷。 未行,惠竟自愈,然犹如离魂,不能自已。 复后数日,终有神智,行举如旧。 此后惠寡言少语,尤喜武事,闭门勤读兵书习弓马,不复有属文扬名、与他人同宴辩论钓誉之事。 时人皆不解。 或有曰:“昔仓舒与幼权俱早慧,号神童,皆年十三而亡。今稚权逢厄,遂闭户守拙,乃畏天不假年乎!” 会母丁氏丧,守孝。 年十七,孝满,长兄夏侯衡欲表天子为惠求职。 惠辞曰:“年少学浅,才识不能理一邑,武略不能治一伍,安能登天子堂。” 家人欲求公卿女妻之。 复辞曰:“丈夫生于世,当求建功立业、名录青史耳!今身无尺寸之功,何汲汲求妻哉!” 衡壮之,不复强为。 是时,何晏、夏侯玄、诸葛诞、邓飏、丁谧、毕轨、荀粲、司马师等人常聚众交游,清谈名理,收名朝廷,京都翕然。 玄乃夏侯尚之后,亦惠族子也,是故常遣人作邀。 惠皆不赴。 长兄夏侯衡有闻,责曰:“泰初,宗族骨肉也。今殷殷之情,何故不赴邪?” 对曰:“年少当慕学笃行,交游清谈非我所欲。” 遂以京都求名利者众,非修学之地,乃辞别诸兄自归桑梓谯县,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三年不问世事。 如今北归洛阳,乃是天子曹叡诏令至,以他为散骑黄门侍郎。 散骑黄门侍郎是魏文曹丕所置的官职。 缘由是吸取了汉末宦官乱政的教训,故而改以士族担任天子内侍,后形成制度,朝廷常置散骑常侍、散骑黄门侍郎各四名。 职责是随驾左右,掌侍从,顾问应对、规劝得失。 虽没有什么具体的实权,但却尊贵异常。 盖因自魏文曹丕开始,散骑常侍、散骑黄门侍郎都是择心腹故旧、高门子弟或元勋之后充任,历任数年之后便转他职,外放则两千石、居朝则掌机要。 可以说,这个职位就是天子擢拔心腹重臣的。 如今诏令来,夏侯惠急于赶路亦不为奇了。 因为先前的夏侯惠在偃师溺水时就已经死去,如今占据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两千年后。 拥有了后世的记忆的他,大致知道历史的走向。 同样,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不早亡的话,“高平陵之变”将避无可避。 或是说,司马氏掌权之后,夏侯渊一系除了夏侯霸亡奔入蜀、夏侯玄被诛杀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损失。比如,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夏侯威的孙女夏侯光姬还成为了东晋司马睿的生母,同样能让夏侯氏的门楣继续显赫于世。 但夏侯惠一想到司马懿指着洛水发誓(放屁)、司马昭当街弑君的行径,以及其后代得了天下后所诱发的神州陆沉,便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曹魏续命。 不管怎么说,曹魏对黎庶再怎么不好,也不至于给天下苍生带来近三百年的至暗时期。 至于如何做到这点,他觉得并不难。 比如尽力劝阻曹叡不要放浪形骸,努力活得久一些、比司马懿死得晚一些。 比如曹叡在托孤的时候,努力争取不让孙资与刘放在中间作祟,将托孤的人选改成了曹爽与司马懿。 又或者是看有没有可能,让曹爽不要成为桓范口中的“犊耳”! 当然了,求人不如求己。 将成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不靠谱的。 他觉得,自身要尽力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如努力让自己在庙堂上拥有话语权、麾下有兵马,在司马氏发动高平陵之变的时候,可以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 不过,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先进入曹魏庙堂核心的基础上。 先有权,然后才能掌兵权! 这种思虑,就是促使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行举异于往昔的缘由。 勤读兵书习弓马,是为了日后能有机会掌军;闭门谢客、不与名士交游、回绝夏侯玄的好意等,则是避开“浮华案”,避免曹叡将自己归入慕虚名之辈。 毕竟,他如果想改变历史轨迹、想抗衡有士族世家作为后盾的司马氏,唯有的选择,就是争取从曹叡哪里得到足够的权力。 现今,太和三年(公元229年),他终于等到了第一步。 “不必了。” 依旧策马前行的他,听闻家中部曲的请示,昂头目视着进入轩辕关的险要谷道,朗声说道,“天子有召,不可怠慢。你遣一人先行至关隘报备即可,我等今日在关后缑氏县宿夜,翌日至京师府邸。” “唯。” 第1章 入阙 二日后,洛阳皇宫,南阙。 晨曦方破晓,一身朝服的夏侯惠就从宜阳门进入皇宫、来到司马门外,等候着值守甲士通报与放行。 朝服是随着诏令一并赐下的。 但官职的印绶与进入宫禁的身份凭证,却要等他进入禁中到中领军官署录籍后才能持有。 这也是为了避免误会。 因为司马门隔绝(禁)中与外,相当于皇宫的内城,擅出入者以谋逆论处。 先前魏夺嫡期间,曹植就是因为醉酒而擅开(邺城魏王宫)司马门出,令魏武曹操彻底失望,这才在同年立魏文曹丕为世子。 不过,不知道是来得早了,还是值守甲士传报中领军署时耽搁了,夏侯惠在阙门外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愣是没有被甲士引入内。 期间,不乏三公府与尚书台的僚佐、各州郡上书诣阙者出入往来。 众人路过之际,不免好奇的往夏侯惠这边瞥一眼,继而在眼眸中绽放疑惑。 在宫禁内署事的僚佐们,是觉得这位身着散骑黄门侍郎服饰之人很面生,竟令他们认不出是来自哪家权贵。 而州郡上书诣阙者,则是好奇为何天子近侍竟会被堵在司马门外。 莫非,有忤天子了? 亦或者是行举有悖,故而被申责了? 众人诸多揣测皆化作眼角余光,不时飘落在夏侯惠身上。 而夏侯惠面不改色,耷眼养神,立如松柏。 其实他心中也很奇怪。 在昨日归来洛阳府邸后,长兄夏侯衡还特地叮嘱了今日叩阙领命之事,并且声称今日天子听朝。依着常理而言,现今的中领军也是很闲暇才对,但为何宫禁甲士都通传许久了,却迟迟不让禁卫引自己入内呢?【注1】 难道,庙堂衮衮诸公有要事争论而中领军被传召了? 然而除了仲春二月时,雍州刺史郭淮传军报来,言蜀相诸葛亮遣陈式夺武都、阴平两郡后罢兵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了吧? 再者,若是庙堂之上有军国大事,一直在洛阳的长兄夏侯衡亦会知晓,也在昨夜提前知会,让自身不必今日叩阙空耗才对啊。 奇哉! 夏侯惠心念百辗,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有喧哗声起伏,似是有德高望重或位高权重的公卿往司马门这边来了。 夏侯惠本不想理会,反正他驻足等候的地方并不碍道。 且如今的他也不认得列位公卿的模样。 但起伏的喧哗声由远至近,竟不知为何来到了身后,令他不由生疑。 待回身而顾,不由哑然。 原来,来人并非公卿,而是已然被贬为羽林监的夏侯玄...... 羽林中郎将之下有左右监,夏侯玄便是其一。 至于他为何辰时将尽了才来署公嘛~~ 他是惹恼了天子曹叡被左迁的,羽林监仅是挂职,完全没有实权,亦终日无事,只需偶尔入宫署露个脸就可以走了。 “噫,不想族叔竟归来京师矣!” 夏侯玄冁然而笑,拱手作礼,“族叔当年不辞便悄然归去桑梓,竟三年之久。今归来亦不知会,由此可知,族叔不亲我也!” 两人虽然辈分有差,但年纪相近,兼皆正当年轻,言辞之间倒也无需拘束。 “有劳泰初挂念。” 闻言,夏侯惠颔首而笑,略带歉意说道,“我昨日方归至家中,今日便来叩阙,属实无暇分身,非不念亲族也。不过,昨夜家中大兄有言,不日将设家宴,届时泰初若有闲暇,还望来赴。” 设家宴? 而非广邀京师才俊同乐论道? 略微扬眉,夏侯玄颔首朗声说道,“若当闲,必前去叨扰。族叔,宫阙非闲谈之处,我且先自去。” “好,泰初自便。” 目视着犹如众星捧月的夏侯玄缓缓离去的身影,夏侯惠收起笑容,继续耷下眼帘养神。 他知道,夏侯玄此后都不会邀请自己一并交游了;就如夏侯玄也知道,他方才声称的不日设家宴,乃是重申自己仍喜清静自守的托词。 二人道不同,故而很有默契的保持距离。 算是君子和而不同罢。 司马门外的喧嚣,随着夏侯玄进入南阙后恢复平静,往来众人的目光依旧会撇落在夏侯惠身上。 比起先前的好奇,不同的是他们目光里多了些许不解。 或许,乃是觉得同样弱冠的夏侯惠,竟会对名动京师的夏侯玄如此平淡吧。 又是好一阵等候。 约莫两刻钟后,一小吏打扮之人匆匆而来,目光在阙外环视一番后,便来到夏侯惠跟前作礼,“在下乃中领军署书佐,敢问足下乃是夏侯稚权否?” “是我。” “请足下随我入阙。” ........ 应该被天子招去了,中领军并不在官署中。 那小吏引夏侯惠至,径直领印绶以及让他录籍罢,复引去一楼舍中,留下“此乃诸散骑候驾待命之处,君自入,在下尚有他事,不能逗留”后,便躬身行礼急匆匆的离去了。 此处楼舍很小。 只有十数根柱子就撑了起来,没有多余的屏风格挡,从外便可一目了然,且分作上下两层,应是以散骑常侍与侍郎尊贵不同而分阶的。 亦很冷清。 楼舍外不见甲士,入内亦无人影,一层内唯有四只案几分错而落。 每只案几之侧皆有笔墨、空白的竹简与少许绢帛,不同的是最上首的两只还搁置着些许案牍与私人物品,显然已经属他人了。 缓缓步入的夏侯惠,大致看了四周,便选了下首左侧的末席入座。 初来乍到嘛,还是谦逊点好。 没必要在一些小细节上引来同僚的不满。 不过,有时候事不遂人愿。 就在他觉得百无聊赖,索性闭目回顾昨夜长兄讲诉的朝中局势之际,一记颇为拘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个,这是我的席位。” 咦? 末席都有人抢啊? 闻言,夏侯惠睁眸循声而顾。 只见一身长不足七尺、年岁约莫弱冠之人,正前趋着身体,头微俯、肩略耸,满脸难为情的看着自己。明明身着绛服、头戴武冠,是为显贵之臣,却浑身都洋溢着久居人下的卑微与拘束。 此子应是毛曾吧?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连忙起身让出席位,含笑拱手作礼致歉,“抱歉,甫入宫禁,有失礼数,还望足下不罪。嗯,我乃夏侯惠,字稚权,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我....我....” 被问的那人,神情愈发拘束了,面红耳赤的磕磕碰碰说不出完整话语来。少时,似是想起了什么,笨手笨脚的还了礼,终于挤出了一句,“我是毛曾。” 呃~ 果然! 听到回答,夏侯惠须臾间就了然,为何今日自己在司马门外等候了许久与那书佐吏匆匆离去了。 不外乎,乃天子曹叡试探耳! ------------------------------------------------------------------------------- 【注1:自西汉宣帝亲政(公元前68年)始,每五天一听朝,后成定制。魏承汉制,无改。】 第2章 无所事 “今便以参散骑之选,方使少在吾门下知指归,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欲使皆先历散骑,然后出据州郡,是吾本意也。” 在设置散骑常侍、侍郎时,魏文曹丕曾专门下诏,如此解释散骑官职的意义。 而在设立之初,也正是“是时,散骑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选”。 只不过,规矩就是用来的打破的。 在魏文曹丕时期,孟康就依靠郭皇后的裙带关系入选为散骑显职。 此举亦引发了朝野的不满,在事无可改之下,便将孟康号为“阿九”讥于市朝。 而当今天子曹叡继位后,同样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毛曾乃是毛皇后之弟,出身于“典虞车工”之家,愚笨而粗俗、识字不满十,竟也能跻身散骑之列矣! 那时,被誉为“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夏侯玄同样身居散骑,与之同座,时人谓曰“蒹葭倚玉树”,讥之。 此便是夏侯玄被天子曹叡记恨左迁的缘由。 因为在与毛曾同席共座之际,他深以为耻,愤愤之色溢于言表。 夏侯惠当然不会步入后尘。 又或者说,作为后世的灵魂,他并没有门第观念。 王侯将相亦好,黎庶百姓也罢,百年之后皆是一抔黄土,且大多生来富贵者死后还不得安宁,都埋了上百年了还要迎来被发丘开棺、尸骨曝于野的结局。 如此,自是没有什么好鄙夷的。 当然了,虽不鄙夷,但他也不会亲近。 明知对方不通文墨以及外戚身份,还要热情结交,那便是攀炎附势,会被士林悠悠之口讥讽的。 “失敬,失敬,毛兄请就坐。”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含笑客套了一声,便步入右侧下席入坐,继续自顾自的阖目养神。 盖因天子曹叡的试探,也正是想看他性情如何。 比如,被晾在宫阙外多时,是面露羞恼之色还是安之若素,由此可断定他能可堪任事与否。 毕竟散骑乃天子擢拔心腹重臣之职。 而恰好,他与天子曹叡先前并无交集,且又离开了洛阳三年之久,早就没有了可供臧否品行的对应名声。 公署内只留毛曾一人,也是想看他如何对待毛曾。 如若他与夏侯玄一样自持身份,亦或者是故作亲近刻意结交,那不必说,不日曹叡便寻个缘由将他左迁闲置。而若他一如往常、淡然处之,便可继续留任在职,待日后品行彰显后再作决定。 只不过,夏侯惠对此亦心有不解。 贵为天子的曹叡,想试探臣下品行如何,应是不乏心术才对! 为何会用上这种上不台面的小伎俩呢? 且何必于如此汲汲呢? 难不成,骤然辟命我入朝为散骑侍郎,其中尚有波折乎? 只是昨日大兄并没有言及啊! 带着如此疑惑,夏侯惠一直枯坐至日暮宫门落锁时,期间除了一小吏送来膳食外,都不见有甲士或宦者前来传他前伴驾。 至于毛曾~ 他仅是在楼舍里呆了半个时辰,便自顾离去了。 翌日,复入宫。 虽不再被宫禁宿卫堵在司马门外,但同样一直百无聊赖的枯坐等候着。 唯独不同的是,趁着毛曾在时,夏侯惠请问了取水、更衣处以及不奉令时活动范围多大等琐碎。 对此,毛曾知无不言。 也正是这种力所能及彰显“用处”的小问题,令他神色缓和了许多,不复昨日那般拘束,亦不再因为有夏侯惠在侧而如坐针毡了。 第三日,夏侯惠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清静的闲暇。 不止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转变,更因为他已然问过禁卫,可以携带些许书籍与个人物品进入宫禁了。 有事情可打发时间,自然也不再汲汲于天子召去伴驾。 反正,那是早晚的事。 且天子曹叡具体如何作想的,时间也会给出答案,没必要自扰心绪。 权当是依旧在桑梓谯县读书罢。 他带来的是汉中郡舆图以及雍凉风物录。 舆图很小,录在绢布上;也很粗糙,山川河流以及道路等只是以墨点与虚线体现,若是没有看过行军所用的舆图之人,断然无法辨别出来。 事实上,这是他离开洛阳之际,依着家中典藏的舆图自己摹绘出来的。 而雍凉风物录,则是类似随笔的杂言。 源于早年夏侯渊与夏侯荣皆丧在汉中郡,故家中一直有夺回汉中郡雪耻,以及迎归夏侯渊尸骨的夙愿。【注1】 所以家中累年收集雍凉风物志异录于书,以备他日有机会随征汉中时裨益。 夏侯惠也自抄录了一份,时不时拿来参详。 此举倒不是他有随征汉中之心。 至少在蜀相诸葛亮没有星落五丈原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出这种念头来。 缘由无他,何必要不自量力的前去自取其辱呢? 如今他之所以对汉中郡如此上心,乃是在他的记忆中,曹真马上就要升迁为大司马,亦很快就要发起汉中之战了..... 虽然人微位卑的他,根本没有阻止这场战役发生的能力。 但他可以依托近臣的职责,寻找机会对此战事进言,让天子曹叡知道他有军略啊!以便彼日后对他不吝器异啊! 曹休已然丧亡了,曹真也时日无多了,亦是司马懿即将成为魏国军中第一人了。 不耍些心机,抓住为所不多的机会,他拿什么与司马氏斗! 时间在读书自娱中悄然流逝。 于不知觉中,他已经连续入宫阙了五日,亦迎来了“五日一休”的休沐日。 这几日内,就连毛曾都不来楼舍发呆了。 而终日枯坐读书的他,也只是遇见了另一同僚。 乃故尚书仆射杜畿之子,杜恕杜务伯。 杜恕是去岁被辟为散骑侍郎的,其人推诚朴质,不结交援,所以当夏侯惠行礼欲攀谈时,他只是通了姓名便不复言其他。 且他两番进出楼舍都形色匆匆,让二人交情止于点头致意。 还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了。 无事且无人攀谈,夏侯惠在日头偏西之际便收拾了杂物,在给少府公署报备了一声后便归去享受翌日的休沐了。 他还记得先前与夏侯玄所说的设家宴呢。 哪怕明知道夏侯玄必然会托词不来赴宴,但别人来不来与他请不请是两回事。 丈夫有言必践,岂可无信哉! ................. 翌日,建始殿。 结束听朝的天子曹叡,折道去东堂(皇帝日常署事之地)。 在车驾之上,偶将目光撇去随行在车后的侍中、散骑常侍、给事中、散骑侍郎等众,倏然想起一事来。亦冲着伴驾的骁骑将军兼给事中秦朗招手,发问道,“阿稣,似是夏侯稚权入阙领职数日了吧?” ------------------------------------------------------------------------------- 【注1:张飞之妻夏侯氏乃夏侯渊从女,得悉渊丧,求得先主首肯,敛渊葬于汉中。渊家中另起墓于许昌,是为衣冠冢。】 第3章 休沐 当早起的鸟雀叼来一缕曙光,催促朝霞点亮了天际,便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夏四月悄然到来。 安宁亭侯府邸的侧门,五骑鱼贯而出,望着洛阳城北门而去。 他们是夏侯惠、夏侯和以及三名扈从。 目的地则是邙山前的阳渠畔。 至于去阳渠那边做什么,夏侯惠声称是阔别洛阳太久了想外出郊游踏青,但夏侯和却知道这是托词——这位六兄是不想去遵循大兄的嘱咐,前去拜会镇东将军夏侯楙。 昨日夏侯惠暮归,言今日休沐且邀请夏侯玄来家宴无果后,长兄夏侯衡便让他趁着闲暇前去拜会一下同辈的夏侯楙。 这也是夏侯衡为他的仕途考虑。 盖因夏侯渊一系在今日,已然有日暮西山的迹象了。 除去在饥荒年景时放弃的一子外,夏侯渊的七子中,当以三子夏侯称、五子夏侯荣才学最优。 如夏侯称十六岁射虎,令魏武曹操侧目;夏侯荣七岁能属文、有过目不忘之能,令魏文曹丕深奇之。 然而,可惜了。 此二人皆早早亡故。 其余五人,嗣爵的长子夏侯衡中人之姿,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冗官。 次子夏侯霸在关中任职,勇猛有余而韬略不足,如今职不过偏将军,不出意外的话此生都难有若父辈功绩。 第四子夏侯威,有识人之能,但好游侠,无意仕途。 如今虽然为了家族也踏上仕途了,但是在中原腹地任职,并没有积累功勋与跻身庙堂的希望。 第七子夏侯和年方十六,尚未出仕。 是故,刚刚被辟为天子近臣的夏侯惠,自然也被家中寄以希望。 散骑嘛,本就是为了擢拔社稷重臣而设的官职。 而让夏侯惠前去拜会夏侯楙,也正是为了仕途之路更顺利一些。 虽说,夏侯惇诸子同样平庸,唯一被位于重任、出镇关中的夏侯楙,也因为军略不足被调任回洛阳,先任尚书后挂了个镇东将军的虚职。 但夏侯楙时运颇佳。 他最早与魏文曹丕亲善,且妻清河公主,故而其子夏侯献(史载不祥,姑且用了)在魏文时期就被辟为散骑,亦与天子曹叡亲善,如今已然被转入禁军中任职,不出意外的话,过些时日便会出任中领军,成为位卑权重的天子心腹了! 如此,夏侯惠以归来洛阳为名义,前去拜访一下夏侯楙,也能让夏侯献照拂一二、偶尔在天子曹叡面前为他美言两句。 不管怎么说,两家乃宗族之亲。 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但若能勤勤走动,还是能相互扶持的。 然而,似是夏侯惠对这种人情世故颇为排斥,昨夜在大兄夏侯衡面前满口答应,今晨却直接跑出来踏青了,连让家里扈从送个名刺拜贴做做样子都不屑为之。 原本,这种事情夏侯和并不打算理会。 没办法,家中兄弟他排行最末,也没有置喙的资格。 但如今这位六兄将自己也拉出来作伴了啊! 届时大兄夏侯衡要是责骂起来,自己也要被殃及池鱼了啊! 所谓长兄如父。 夏侯和年幼而孤,且兼比夏侯衡的长子绩也大不了多少,是故夏侯衡当仁不让的扮演着严父的角色,平日里可少不了管教。 虽说,挨一顿责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孰人甘愿平白无故领受呢? 带着这种心思,一路上的夏侯和都有点心不在焉。 出城到了邙山前的阳渠后,亦对人间四月的旖旎风光兴趣缺缺,完全生不出踏青舒畅的心情来。 而夏侯惠则是不然。 到了邙山脚下后,他牵马缓缓而行,游兴大发。 此地山风徐来、林木苍翠,山石树影间爬着野花老藤,林深处偶尔飘出鸟雀的宛转鸣叫,似是在为阳渠两侧的麦苗青青而欢呼。 亦让他嘴里不住的对柳暗花明啧啧称奇,还嘟囔着非辞非赋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怪异话语,且让一扈从寻个渠水缓慢之处摸鱼、一扈从去寻周边农家购置鸡或鸭归来准备野餐,竟是乐不思归了。 夏侯和不知道“山寺”是指什么,也没有发现此处有桃花,更没有雅兴在这里野餐。 他就知道现今让扈从将名刺拜贴送到夏侯楙府上,拜访的时间还不算失礼;更知道如果自己不提醒的话,这位六兄肯定会日暮才归家了。 因而,他踌躇了片刻,便步前与之并肩而行,低声说了句,“昨夜大兄有过嘱咐,六兄可莫忘了。” “啊?” 闻言,夏侯惠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哦,我没忘。” 既然没忘,你倒是让扈从送拜贴去啊! 夏侯和无语,按捺着心情继续提醒道,“今日天子听朝,六兄此时让人送去拜贴,或恰好赶上子林兄出宫阙归府之时;若是再晚些,恐就失礼了。” “义权所言极是。” 夏侯惠略微颔首附和,但脸上的神采却是半分急迫都无,“不过,我离开洛阳多年,与子林兄早就无有交集,贸然过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若,待到日后宗祭时会面了,再作过府拜会之举罢。” 果然。 你就没打算遵从大兄的嘱咐.... 夏侯和在心中叹息了声,亦不复言。 因为他知道这位六兄自从早年在偃师河畔落水后,行举与性情皆大变,尤有主见,就连长辈都难劝说半句,更莫说是自己了。与其继续徒费唇舌劝说,还不如思考如何避免大兄夏侯衡的责骂更现实些。 或许,是对他的闷闷不乐似有所觉吧。 依旧走在前方观山看花的夏侯惠,头也不回的低声解释了几声。 “子林兄无有经国之略,且好治生。我归谯县这些年,亲眼目睹桑梓不少田亩被他家中宾客强取豪夺,以致黎庶流连失所。如此乡闾父老犹不念之人,我不欲亲近,亦不宜亲近。” 呃~ 本不打算劝说的夏侯和听罢,不由心中再次泛起无奈。 因他觉得六兄此言欠妥。 自古宗族相互依存。 君不见现今的后将军曹洪生性贪婪吝啬,在武帝时期就不乏以权谋财之事,武帝亦没有申责过什么吗? 夏侯楙好治产业,强取豪夺黎庶田亩那是州郡官署操心的事! 天子亦没有置喙,与你何干呢? 再者,大兄让你去拜会乃是宗族之间寻常的往来,而非是让你前去攀附,又有什么“不欲亲近”的呢? 为了仕途与家门,哪能单凭个人喜好行事! 这位六兄莫不是远离洛阳、在乡闾闭户读书太久,以致不谙宦途之上的人情世故了吧? 心里如此揣测着,夏侯和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劝解几句。 只不过,尚未等他想好说辞,夏侯惠陡然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也差点没让他一头撞上去。 且彼尚不自觉,反而一把抓住了夏侯和的肩头,轻声嘱咐道,“大兄冠礼后便在朝中任职,且掌家极早,时日久了自是对家门与仕途心有汲汲,亦难免‘当局者迷’。我等年岁渐长,当自有主张,事兄择善者从之即可。” 当局者迷? 顿时,夏侯和眼眸中尽是讶然。 上唇胡须尚且柔细的他无法理解,不过是寻常的宗亲之间走动往来竟也忌讳? 他自作思量了许久,弗能解,遂发问道,“六兄此言何解?” “无他,恩出于上。” 夏侯惠冁然而笑,“我为散骑,乃天子念父辈功勋旧情,若复以宗族求幸进,恐适得其反耳。” ................ 皇宫,东堂。 署理完今日州郡上表的天子曹叡,没有当即归去寝宫。 乃是将笔搁置于案,起身来到榻上斜靠着,以手轻揉着鼻根缓解眼睛酸涩,心中亦回想着方才秦朗所言的夏侯惠到职后的行举。 的确,让夏侯惠在宫阙外久候、与毛曾同席以及故意不让其伴驾,都是他特地叮嘱的。 为了试探夏侯惠为人如何。 这倒不是他在宫禁内无聊而寻个乐趣所致。 而是实属无奈之举。 因为曹魏“代”汉尚不足十年的时间,赖以掌兵镇边的宗室与谯沛元勋便难以为继了——夏侯尚壮年而亡与曹休在石亭之战后丧亡,以致淮南、荆襄与雍凉三大战区的都督人选已经有两位并非宗室或元勋。 这是魏文曹丕在位的时间太短,并没有培养社稷砥柱的关系。 亦成为了曹叡的当务之急。 毕竟自董卓乱汉以来人心已丧,且魏代汉的过程并非商汤灭夏、武王伐纣那般天命所归,如此,身为帝王安敢不预兵权旁落? 但曹叡如今有心无力。 纵观宗室与谯沛元勋诸多后进,他寻不到一个良俊。 触怒了他的夏侯玄,不必再提了。 而被他擢拔入宫禁担任要职的曹爽,为人恭谦但优柔寡断、毫无主见;夏侯献与曹肇有才度却失之自矜;秦朗性情谨慎却无有杀身报国之热枕...... 各有弊端,皆非人杰。 或是说他们皆不算年长,尚有改进或增益的可能。 亦或者说,为帝皇掌军与镇边都督之选,首要的乃是忠心,能力稍为欠佳亦无不可。 然而,如今可不是四海升平! 蜀吴不臣、连年兴兵来犯,天下刀兵未熄,出于社稷长治久安的思虑,曹叡“国难思良将”之心日益炙热。 这便是他试探夏侯惠品性的主要缘由。 因为在诸宗室与元勋之后中夏侯惠显得很另类,令曹叡都觉得很不一般。 其一,彼有孝道。 其父夏侯渊、其母丁氏丧亡后,夏侯惠皆为之守孝足期,如今已然鲜有人能恪守了。 尤其是有父辈萌荫可享的贵胄或士族子弟。 其次,彼不求名声、不迎逢。 在早年,名动京师的夏侯玄便多番邀夏侯惠一同交游,但彼非但无有借此机会结交权贵、为自扬名之心,反而离京都自归桑梓谯县闭户读书。 名利唾手可得于前,而犹笃行者,自是令人刮目相看。 最后,乃是人遭大厄后必有异行。 曹叡知道夏侯惠年少有文名,但遭落水几身丧之厄后便行举大变、开始闭门读书勤练弓马之事。 是故,他觉得夏侯惠应是“开悟”了,不复功勋贵胄子弟的肤浅了。 现今在听罢秦朗的回答,知夏侯惠在试探中无有自持身份之矜贵、面对异常安之若素后,曹叡也觉得是时候将之带在身边考察了。 “来人,召夏侯稚权伴驾。” “唯。” 殿外候着的小黄门,恭声而应。 而片刻后,他又小趋步回来,躬身而拜,“陛下,夏侯稚权今日休沐,不在禁内。” “休沐?” 正欲起驾归去寝宫的曹叡闻言,讶然复述了一声。 待不自觉瞥了一眼方才自己批复的、将案几垒得满满当当的案牍,嘴角便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第4章 欺以方 除了地位超然的侍中之外,散骑常侍与侍郎以及给事中等天子近臣,鲜有休沐之时。 倒不是天子曹叡苛待,不允许他们休沐;而是伴驾机会难得,且对日后仕途大有裨益。 所谓简在帝心嘛~ 无有朝夕相处,何来的青睐有加呢? 因此不管是谁,只要任职天子近臣后皆不舍得休沐,哪怕无法被天子青眼相加亦要争取留个“勤勉任事”的好印象。 但曹叡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竟还真有人不珍惜的! 尤其是夏侯惠受职不过五日,连自己都没有见过便休沐了! 此子对仕途淡漠如斯乎?亦或者是在乡野时日久了,沾了草莽任侠之气? 坐在象辂(路)上归去寝宫的曹叡,心绪随着车轮的缓缓晃动而起伏着。【注1】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就是夏侯惠的这种不寻常之举令他心生新奇,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起终日伴驾左右的近臣更深了吧。 少时,象辂(路)近寝宫。 诸近臣亦止步,躬身行礼告退而去,也打断了曹叡的思绪。 他目睹着渐行渐远的近臣,又侧头看了看天色,低头思虑片刻便让宦者折道往太皇太后的寝宫而去。 生在帝王家,且年少时生母甄氏便被赐死的他,鲜能从长辈身上感受到关爱。 除了少时常将他携带在左右并感慨“我基於尔三世矣”的魏武曹操外,也就祖母卞夫人能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了。不过,他此番临时生出过去与祖母用暮膳的心思,却是不止于亲情,而是想亲口说一声,他已然将夏侯惠辟为散骑侍郎了。 是的,辟夏侯惠为散骑其中有卞夫人的缘故。 在魏文曹丕设置散骑常侍与侍郎时,乃是将宦官连通中外的权力均分给士人与宗室以及元勋。 如今曹叡继位后亦然。 如去岁将夏侯玄左迁之后,替补之人乃是选了士族的杜恕,故而现今散骑侍郎王肃升迁为常侍,替补之人须从宗室或者元勋子弟挑选。 此算是帝王权衡之术使然罢。 最初曹叡的打算,乃是从曹仁与曹纯的后辈子侄中挑选。 但前不久,他与祖母卞夫人用膳时,将近古稀之年的卞夫人在席间还兴致勃勃的忆起了曹魏基业创立的过往。 难免,亦缅怀起了旧人。 如感慨魏武挥鞭、谯沛元勋用命之事。 如讲述起魏武曹操的生母丁氏、第一任妻子丁夫人以及夏侯渊之妻丁氏都是来自一个宗族的缘分。 人老了嘛,习惯性念叨几句也无可厚非。 但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些话语落在同席的天子曹叡耳中,变成了祖母的隐晦告诫:既然将夏侯玄左迁了,是否该从夏侯渊的后辈子侄中擢拔一人替补? 毕竟,如今夏侯渊一系已无人居重臣之位了! 且夏侯渊虽有汉中之败,却也有虎步关右之功绩啊! 哪怕因为身居督帅而临阵修缮鹿角被袭击身亡、被魏武曹操怒其不争斥为“白地将军”,但夏侯父子皆临阵而没之忠烈,怎么能不对其后人多些圣眷以免寒了元勋之心呢? 更莫说,先前气量狭隘的魏文曹丕在位时,还做出了挟私寻隙欲诛杀宗室曹洪、不顾朝廷法度赐死鲍勋之事,已然令朝野士庶腹诽曹魏政权刻薄寡恩了~ 如此,身为天子的曹叡自是有所感。 故而他在心中衡量了一番后,便改变了辟散骑侍郎的人选。 刚好,曹纯的子嗣单薄,而曹仁的子侄年齿并不是很适合辟为散骑侍郎。 也正是这个缘由下,当侍从将夏侯渊诸多子侄的现状录于书呈上之后,他这才发现早就在洛阳无有名声的夏侯惠,在诸宗室与功勋子弟竟是如此卓尔不群。 亦无巧不成书。 在夏侯渊的后辈子侄中,以夏侯惠年齿最长且尚未步入仕途,宛如冥冥之中注定的不二之选。 不过,曹叡毕竟先前已然有预选之人了。 是故在辟夏侯惠为散骑侍郎后,也对其小作试探一下。 打算观其性情品行后,再决定是否将之当作社稷重臣来培养。 如若夏侯惠如夏侯玄那般自矜,那就将之左迁,用先前自己意向的人选替换。 而若夏侯惠为人可堪留用待日后擢拔,那便将此事告诉祖母卞夫人,让其多些开怀,亦算是略尽孝道了罢。 ................ 洛阳城外,邙山。 此时已至黄昏,斜阳缓缓堕入连绵山峦的怀抱,天际晚霞如火,余晖洒落在山林野花中,让前来交游踏青少郎与女郎“人面桃花相映红”;鸟雀敛翼低掠而过,鸣叫着归来山林,山脚次第坐落的屋宅,陆续升起了袅袅炊烟。 郊游踏青的夏侯惠也尽兴而归。 与他不同的是,策马缓缓的夏侯和满脸愁容。 不必说,他定是烦恼着归去府邸后,大兄夏侯衡必然责骂他们二人浪荡终日、没有前去拜会夏侯楙之事。 “义权神色恹恹,乃是担心大兄责骂乎?” 似是有所觉,并辔而行的夏侯惠侧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的宽慰着,“不必担忧。此番乃我不从大兄之言,大兄若责骂,我一人当之,定不会牵连义权的。” 我都被你带出来郊游了,大兄哪能不责骂我啊~ 再者,身为始作俑者的你都自身难保,哪能劝动大兄不责于我? 夏侯和暗中腹诽,无精打采的“哦”了声便当作回答了。 很显然,他是不信夏侯惠说辞的。 对此,夏侯惠看在眼里,只是轻笑了声,也不复再言。 归途无话。 待归洛阳城,才刚入府邸,便看见夏侯衡正伫立在厅堂前的檐柱下,眉目间尽是不豫之色。应是等候他们多时了,且知道他们二人郊游终日了。 苦也! 自幼被长兄带大的夏侯和暗叹了声,径直步前行礼唤了声“大兄”,便垂首恭立在侧,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而夏侯惠则是大趋步向前,解下腰侧的环首刀塞入夏侯衡手中,然后侧身露出背部说道,“我外出郊游,一时兴起而误了拜访子林兄之事,有负大兄殷殷之情,甘愿领责。” 这是让夏侯衡以剑鞘抽打的意思。 亦令夏侯衡当即愕然。 身为家中长子,他已然代父约束诸弟妹行止、督促诸弟妹读书多年,但生性温和的他只是说教一番或罚禁足府中,还真不曾以棍棒管教过。 现今夏侯惠就是欺他这点,直接讨打,让他责骂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想想就明白了。 别人都恭敬认错、主动讨打了,自己要是忿怒难当就直接打几下,避重就轻的责骂几句那算什么事? 但夏侯衡是真下不了手啊~ 冠礼之前他都没有以棍棒教训过,如今夏侯惠都被辟为散骑侍郎了还打什么! 是故,发作不得的夏侯衡好一阵胡须抖动,捏着的环首刀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还是将之掷在地上,长声叹息,“罢了,罢了!你既已然步入仕途,且自有主张,我亦不复多事了。此些时日我为你寻门亲事,将长兄之责尽了,日后你如何作为我皆不复置喙便是。” 呃~ 怎么就扯到亲事了。 闻言,夏侯惠心中大急,转身过来抓住长兄之手,“大兄先前可是许过我,功业未立不言姻亲之.....” “哼,莫要拿功业未建等说辞来搪塞!” 但他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衡给打断了,“你若是心念功业不立,何不听从我之言前去拜会子林兄为仕途裨益?此事我意已决,容不得你多言!” 言罢,径自拂袖而去。 令夏侯惠想再做争辩也没了机会。 且待他转目而顾时,还发现夏侯和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见他看过来了,彼连忙作肃容,“今日郊游甚为尽兴,亦颇为疲惫。六兄,我且先去休憩了。” 说完也匆匆离去了。 徒留夏侯惠独自在檐廊前摇头苦笑,满脸郁闷。 ------------------------------------------------------------------------------- 【注1:象辂(路),天子车驾的一种,上朝和巡游地方时乘坐。《周礼》有云“王之五路(辂),玉路(辂)以祀;金路(辂)以宾;象路(辂)以朝;革路(辂)以即戎;木路(辂)以田。”】 第5章 求教 休沐罢复当值的夏侯惠,继续着无所事事在宫阙中读书自娱,直至第三日,他才被告知可以去伴天子左右了。 那时他正枯坐案几前,心无旁骛的研读兵书,陡然听见了踏梯而下的脚步声。 此令他大为诧异。 明明,他都在楼舍内呆了近一个时辰了,竟不知道一散骑常侍在复楼之上。 亦连忙起身,循声而顾,只见一身着绛服、戴武冠,配着水苍玉之人正拾级而下。【注1】 其人长得不算雄伟,身不过七尺有盈,年纪已过了而立之年,面容颇为和善,举止从容,佐之双眸淡淡,一股儒雅之气不彰自显。 夏侯惠知道如今的四位散骑常侍分别是曹爽、曹肇、刘邵与王肃。 其中,曹爽早就升迁为城门校尉,常侍已然成为了挂职,寻常时候并不会在天子左右;而曹肇容貌殊美,夏侯惠早年曾与之谋面过,现今也能认得出来。 但眼前之人乃刘邵抑或王肃,他就无法分辨了。 未等夏侯惠行礼,那人便冲着他颔首,步履不停往外走,且出声招呼道,“稚权,陛下昨日有言,令我携你前去伴驾。” “唯。” 连忙拱手应了声,夏侯惠三两下将案几的杂物收拾了,亦步亦趋在其后。 “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出了楼舍,他执礼发问,惭言道,“惭愧。在下早年鲜与他人交游,又兼离开洛阳数年,已犹如乡野鄙夫,有眼不识当世良俊矣。” “噫,不想稚权竟不识得我!” 那人脚步微顿,侧顾而来的眼中尽是讶然,“我便是王肃。稚权虽闭户读书、不问世事,但也应听家人提及过吧?” 顿时,夏侯惠便知道他的惊讶从何而来了。 王肃字子雍,东海郡人。 故司徒王朗长子,曾学于大儒宋忠,乃当世公认的饱学之士。 早在曹丕执政的黄初年间便任职散骑侍郎,而今,其父王朗去岁亡故后,天子曹叡便将之擢为散骑常侍。而他的讶然,乃他的续弦是夏侯氏,只不过并非夏侯渊一系而已。 天子脚下贵胄云集、龙鱼混杂。 功勋清贵也好,幸进奸佞亦罢,彼此之间总能攀上若有若无的关系。 寻常之时,彼此之间倒是可以不做理会。 但当面不识人,那便是一种折辱了。 “原来是子雍兄。” 夏侯惠苦笑一声,连忙告罪道,“兄大婚之际,我恰好在桑梓谯县读书,适逢乡闾宗族共庆同乐,无暇分身赶回洛阳与宴。今当兄之面而不识兄,当真令我汗颜,还望兄见谅。” “无碍。” 对此,王肃摆了摆手,冁然而笑,“我性子亦平淡,尤喜静,平日鲜有交游之事。若非知道现今唯稚权被辟为散骑,我亦不识你乃何人。” 此人不止气度非凡,难得性情还真诚笃粹。 我若以沾亲带故的羁绊,请教任职宫禁的忌讳,不知他愿意告知否? 不由,夏侯惠心中一动。 这倒不是他汲汲营营,待人接物皆藏有功利之心。 而是出于伴君如伴虎的谨慎。 在没有入职之前,兄长夏侯衡就曾私下嘱咐过,声称天子曹叡因为生母甄皇后被赐死,以及魏文曹丕曾流露过易储之意的干系,以致性情有些偏激;即位以来,不乏以小过诛杀侍从、以私恚贬僚佐等事,让他受职后谨言慎行以免触逆鳞。 恰好,王肃在宫禁中任职多年了。 且刚刚被天子曹叡从散骑侍郎擢为散骑常侍,自是夏侯惠最佳的咨询人选。 不过,近臣私下置喙天子言行也是大忌。 夏侯惠若是想王肃详言告知,还需好生斟酌言辞与寻个好时机才行。 就在他心思辗转之际,步履缓缓向前的王肃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止步转身过来,只手捻须,对着夏侯惠就是一番上下打量。 且目光里还夹带着一缕新奇,宛如喜好论计人物的长者审察少年郎一般。 乃我仪容不整乎? 亦或者,天子令他引我去伴驾之时,尚且让他考察我言行乎? 这也让夏侯惠暗中奇怪,刚想出声发问,王肃便倏然而笑,说道,“稚权乃我魏国元勋之后,且相貌堂堂、笃行慕学,弱冠之年便得天子恩宠辟为散骑侍郎,日后为国之栋梁乃必然也!昨日尝闻宫中侍从私下嚼舌,言伯权谓叹你年已及冠而无尊长赏识、以女妻之,实属以讹传讹也。” 呃~ 这还真不是以讹传讹~ 一时之间,夏侯惠大感头痛。 他那位长兄做起事情来还真是果决,前两日才提及呢,昨日就放出风声,坐等家中有适龄女子的朝臣主动来联系了。 至于为何采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被动方式嘛~ 如今的夏侯家虽圣眷犹隆,但出身并非士族高门,且今无人居重臣之位,在朝中的地位已然算是没落了。 因而,夏侯衡觉得自己主动去寻公卿之家,恐会自取其辱。 但让他屈尊去寻门第不高的姻亲,又觉得不甘心。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六弟夏侯惠已然被辟为散骑侍郎了,是为天子近臣了,日后未必不能得到天子的赏识,重新让家族变成魏国数一数二的豪门。 再者,他觉得联姻本就应该成为仕途的助力! 怎么能寻一门第不高、声望了了之家,让夏侯惠在仕途之上无有助力呢? 如此思虑之下,且先隐晦提及有意为夏侯惠求妻之意,看有无公卿瞩目就是折中的做法。 反正,夏侯惠自身暂无娶妻的意愿,他姑且试试也好。 “让子雍兄见笑了。” 在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夏侯惠脸庞之上的笑容犹如春风,“此事并非谬传,数日前我大兄便在家中提及过。只不过,我自身暂无成家之念。” “哦,为何?” 闻言,王肃略微扬眉,伸手向前虚引示意二人边走边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之当然。稚权何故不从兄长之言?” 话落,不等夏侯惠作答,他便又莞尔戏谑了句,“莫非,稚权有若前朝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壮志,无谓家业、不慕天伦,此生但以功业为念,志在为国讨不臣、灭蜀吞吴者乎?” “哈哈哈~~子雍兄高看我矣!” 顿时,夏侯惠畅怀,连连谦逊道,“我本庸人,安敢以前朝冠军侯自比?暂无成家之念,乃我现今才疏学浅,恐成家后沉迷享乐,不复有求学之心。再者,身为七尺男儿,当求建功立业报天子隆恩耳,何故汲汲求妻哉!” “壮哉!” 如此作答,令王肃眼中闪过一缕异色,不由拊掌而赞,“稚权此言甚善,无愧功勋之后也!” 他并非是秉着人情世故之心在作态。 盖因在夏侯惠被辟为散骑侍郎、成为天子近臣之前,身世与生平都会被有司者一一详细考录,故而王肃对他早年闭户读书、勤习弓马之事也是知道的。 且夏侯惠乃元勋之后,生来锦衣玉食,能在鲜衣怒马的年纪不慕虚名一心向学,言自身有建功立业之志,自是令人愿意相信的。 而他这一声赞赏,也令夏侯惠觉得时机刚好。 连忙作了几声谦言,便径直执礼相求,“子雍兄,我在乡野多年且甫入宫禁任职,对宫阙禁忌已不甚了解,若兄不以我愚钝,还请不吝教诲。” “嘿,稚权无须多礼。” 不料,对于这种交浅言深的请求,王肃竟是一口应下,“稚权或许不知,早在你入宫阙领职之前,汝兄伯权便以此事嘱我了。” 而待王肃轻声将身居散骑的心得大致讲述罢,他便知道为何对方如此爽快了。 更知道,他先前将仕宦之途想当然了。 ------------------------------------------------------------------------------- 【注1:魏时散骑常侍与侍中均为比二千石、服饰相同,所不同者,是侍中乃左貂金璫,而散骑常侍则右貂金璫。后西晋司马伦篡逆,扩充近臣上百人,官帽装饰的貂尾不足,乃以狗尾代之,遂有“狗尾续貂”典故。】 第6章 入东堂 魏文曹丕设置散骑,主要是吸取了汉末宦官干政弄权的教训。 但此举在遏制宦官权柄之时,亦不免在无形中将士人的权柄扩大了,如一直都以士人充任的、堪称国政中枢的尚书台,权柄由是水涨船高。 自然,外伐无功而内图尤秀的曹丕,不会允许大权旁落于朝臣之事发生。 为了集权独揽,他还设立中书省掌管机要。 其中,中书监、中书令此两个职位作为皇帝近臣,备受信任而大权在握,是为枢机之任,乃有权无名的宰辅重臣,被称为“专任”。 平增了万人之上的“宰辅”近臣,也让其他天子近臣权柄不复。 如在前朝可“内干机密、出宣诰命,入侍帷幄,省尚书事”侍中,虽犹尊贵、甄选社稷老臣担任,但如今只能“平议尚书奏事”了。 而新设与侍中同品的散骑常侍,几无干涉尚书事的机会。 现今的四位散骑常侍,曹爽仅是挂职、曹肇亦在中领军署领了个职责,刘邵则是精通律法,常为喜好律法的天子曹叡解惑,而王肃乃饱学之士,专为天子解惑经书及典故。 虽然保留着伴天子左右的清贵,但顾问应对、规劝得失的职责鲜能彰显了。 其余如给事中、散骑侍郎等人就更惨了。 只有在天子发问,或者是诏令让群臣共议事与举荐人物的时候,方有机会参与奏对,其余时日仅此是充当着天子的玩伴。 是故,对于任职散骑侍郎的建议,王肃不过是让夏侯惠恭谨任事、勿要玩忽、莫让他人寻到攻讦的借口,以及莫要自持清贵而对其他朝臣无礼而已。 当然了,看在续弦妻子乃夏侯氏的份上,他还多加了一句“今天子聪颖异常,有若秦皇汉武之雄心壮志。稚权甫入宫禁任职,可如秦元明般悉心侍奉”的肺腑之言。 很隐晦的说出了曹叡有大略但性情颇刚,让年轻气盛、甫受官职的夏侯惠莫要只凭一腔热血莽撞进谏得失。 且拿秦朗来举例。 性情谨慎的秦朗自成为天子近臣后,不曾给天子举荐过一俊才,在天子举发他人罪行且罪责之时也没有规劝过,因而简在帝心。天子曹叡不管出行还是设宴,皆会将他召来左右,且很亲切的称呼彼“阿稣”的小字与多番赏赐。 说白了,王肃乃是劝夏侯惠守拙。 只要老老实实的给天子当陪伴,日后必然会依托谯沛元勋的身份迎来平步青云之时。 算是深得宦途的中庸之道罢。 对此,夏侯惠自是带着满脸受教的感激,真诚作谢。 但心里却知道,自己绝不会效仿秦朗。 无他。 所求不同耳! 他踏上仕途的初心并非是为了出于重振门楣、再续父辈功勋,也并非是向往金戈铁马或求自身名录青史的荣光,而是想改变原有的历史轨迹。 且作为一个来自两千年之后的灵魂,他并不喜欢这种等级森严、上位者予取予求的宦途风气与生活。 相反。 前世只是一个为了碎银几两而终日奔波的他,如今生来富贵了,情感之上更想当一个庸庸碌碌的膏粱子弟。 如那种牵黄擎苍的意气风发、芒鞋竹杖的逍遥恣意、横笛弄弦的清雅淡素,尚有红袖添香的夜读书等等。 既无案牍之劳形,又无人情世故之劳神,一生皆可坐享其成....... 如此生活,岂不美哉! 何必接受了辟命,为了名利而素餐尸位随波逐流,摧眉折腰不得开心颜! 当然了,王肃的劝戒还是令他有所得的。 如让他知道了,号称为国储才、最是清贵的散骑侍郎之职并没有规劝天子的资格,亦无有机会参与朝政大事。若想达成改变历史轨迹的心中所愿,他还需好生蛰伏等候时机,以一鸣惊人之势令天子曹叡侧目方有机会成行。 二人且谈且行。 少时,便至天子署政的东堂外。 只见此处楼阙前颇为空旷,寻常可见的花草树木皆被清理殆尽,隶属武卫将军的禁卫披坚执锐,以什伍为簇错落分布,将楼阙方圆百步内都当成了禁区。拾阶而上的东堂殿门,不时有侍宦、尚书台的僚佐以及前来觐见或被召来议事的朝臣穿梭,但人人神色肃穆、目不斜视,皆刻意放轻脚步、不做交谈。若不是不远处天子车驾的骏马偶尔打个响鼻,平添了一缕生气,此处比起深山水潭的死寂阴森都不多让了。 行走在前的王肃,同样不复言语,止步整理了衣冠、捋平腰侧佩戴的水苍玉缀缨,方拾阶而上。 第一次前来东堂的夏侯惠,自然是有样学样。 上阶,去履,小趋入内。 盖因是天子近臣的干系,二人无需等在殿门口候着的小黄门通传,径直步入大堂悄然无声的行了大礼,便自顾起身往散骑的席位入坐。 端坐在铜台之上的天子曹叡早就看见他们进来了,但不做理会。 此时的他,正与两位老者交谈着什么。 从服饰上推断他们应该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 夏侯惠的席位在最末,和天子端坐的铜台之间还隔了侍中、散骑常侍与给事中,故而听得不太清楚。 不过,待屏息专注倾听,倒也能从只言片语中大致猜测出在说些什么。 如现今天子曹叡正在询策于孙资关乎冀州今岁的春耕情况、各郡邸阁尚有多少结余,以及征发多少民夫徭役转运粮秣入雍凉囤积以备便战事之时,尚能使民不苦之。 孙资对答如流。 不仅能详细计算出冀州在今岁青黄不接时期所预留的粮秣,且还对冀州每一个郡的储量如数家珍。 由此可以看出,他从魏武时期就在秘书省任职,直至现今犹执掌机密的确有过人之处。 至于中书监刘放..... 他已经执笔点墨,提前思虑当如何起草诏书,就等天子曹叡作出决策后的口谕了。 而夏侯惠在专注倾听了片刻,心中当即了然,为何散骑之职令所有人趋之若鹜了。 盖因任职了散骑,相当于得到了观政的机会,能在伴驾的过程中了解到举国州郡的情况,并可以学习朝廷重臣是如何处理政务的。 最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能揣摩出天子对诸事的态度! 日后不管是外放州郡还是充任入庙堂,在言行与署事时皆不会触犯天子的心意。 不过,此时,夏侯惠更关注的是,庙堂已然绸缪着在雍凉囤积粮秣了! 虽然自从蜀相诸葛亮开始兴兵犯雍凉,魏国便陆续往雍凉增兵,但也在关中增加了不少军屯田,每岁出产还是足以供应当地戎卒所食的。 故而,如今天子曹叡打算从冀州转运粮秣,只有一种可能——雍凉很快就要迎来很大规模的战事了! 然而,曹真将兵子午谷的时间不是在明年吗? 怎么现今就在绸缪了? 且如此大规模的战事,理应在庙堂之上令各重臣共议才对,为何现今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该不会是我记错时间了吧~ 夏侯惠心中大讶,亦不由垂头眯眼努力回忆起来。 恰好此时天子曹叡刚给刘放口述诏书罢,习惯性的瞥了一眼殿内在座的诸散骑。 一瞥,神貌愕然。 复定眼望去,心头恼意顿生! 因为夏侯惠此时的神态像极了在假寐...... 第7章 面君 继天子位已三年有余的曹叡,在衮衮诸公心里是一位很好的帝王。 一者,他不似魏武曹操那般酷虐。 虽然因为年齿尚轻、偶尔也会控制不住脾气,以很小的事情将侍宦处死,但他绝对不会做出类似曹操冤杀崔琰、娄圭之事。 其次,他不似魏文曹丕那般褊狭。 相反,曹叡对功勋故旧很好,且有容人直谏的气量。 哪怕朝臣的进谏之时言辞或态度很激进,他都不会因此降罪。 最后,则是他很尊重朝臣的权力、不干涉朝臣的职责。 如有一次他车驾至尚书台,打算看下朝政文书时,被尚书令陈矫拦在了门外。性情十分耿直的陈矫,直接声称如何处理汇聚在尚书台的朝政文书,乃是他的职分,而不是天子该插手的事情。如果曹叡坚持要看,那就是觉得他不称职,请曹叡下令罢黜了自己;如若曹叡觉得他当尚书令称职,那就回去吧。 然后,曹叡真就面带惭色的回去了...... 由此可见,现今的曹叡是略具明君风范的。 只不过,有气量也好,可接受犯颜直谏也罢,身为天子的他可容不得别人无礼挑衅!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的天子权威,被夏侯惠蔑视了! 此子前番入阙就职不过五日便休沐、毫无勤勉之心也就罢了;如今入东堂不足一刻钟,竟毫不在意天子就在殿内便自顾昏睡了?! 安敢如此! 散骑,乃是当作社稷砥柱来培养的职位! 得位者日后必可显贵于世,多少人求之不得,此子竟不屑一顾邪? 有幸旁听天子与重臣议政,是何等殊荣! 而此子竟不思君恩浩荡、不悉心观摩以裨益自身,反而视若糟糠邪? 所谓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夏侯惠是也! 在看到夏侯惠于殿内垂头阖目、犹若假寐之时,天子曹叡在心中闪过如此念头后,满腔怒火随即盈满了全身。 君前失仪,轻者左迁,重者下狱问罪! 如夏侯惠这种在东堂之内打瞌睡、蔑视君主威严的行径,以罪徙千里或诛杀都没人胆敢有异议。 因而,天子曹叡瞬息间怒不可遏也很好理解了。 于东堂之内,所有人都会将目光聚集在天子身上,而当曹叡面露愕然、旋即神貌皆厉后,众人不免将也会循着他的视线,将夏侯惠当成了焦点。 或许,是有所感吧。 正在沉思的夏侯惠倏然间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诧异之下睁开双眼,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成为了众目睽睽的所在。 呃! 为何皆瞩目于我? 一时之间,他满脸茫然,心里也琢磨不定是否要问一声...... 而天子曹叡见他“睡醒”了,便再也遏制不住怒火,径直往铜台案前一指,厉声呵道,“夏侯惠,近前!” 无需分辨语气,只需从直呼其名的话语中,就能知道曹叡此时的怒气已然盈满。 也令东堂之内的众人皆悄然屏息、作肃容,以免自身被殃及池鱼。 但他们眼神却出卖了此时的心中所想。 诸如年长的刘放、孙资以及各侍中早就处事不惊,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对这种小插曲兴趣缺缺、泰然处之。 而诸散骑与给事中则幸灾乐祸者有之、面露不虞者有之、匪夷所思者有之..... 唯独没有关切担忧。 就连一路相谈甚欢的王肃,都眼神淡淡,不流露出半分神采。 “唯。” 恭声应了句,有些不明就里的夏侯惠起身,小趋步来到铜台案前端正跪坐、行稽首礼后,便挺直腰杆等着天子询问。 是的,对于天子直呼其名的怒意,他心中一点都不慌。 而是觉得有点烦。 因为他以为天子乃是佯怒、故作姿态在试探他,就如先前将他晾在司马门外以及遣毛曾同席一般。 而这种面君时的气定神闲,若是在平时还能被曹叡赞赏、觉得他气度非凡,但如今却是觉得他骄横无礼。 殿内昼寝、君前失仪竟不诚惶诚恐,且亦无请罪之辞邪! 竖子! 安敢如此放肆! 抑制着心中的忿恚,曹叡努力保持着天子威仪,沉声发问道,“方才,朕与孙卿所言何事?汝即刻一一道来!” 所谓师出有名、问罪有据。 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夏侯惠答不上来,就以君前玩忽、大不敬之罪将他当场罢黜、驱逐出宫外。 看在谯沛元勋之后的份上,他不将夏侯惠以罪徙千里,但夺职废为民、永不叙用! 让其此生在山野终老罢。 “唯。” 闻问,夏侯惠应声,不假思索便朗声而道,“禀陛下,惠入东堂时短,仅是听闻方才陛下与中书令所言冀州各州郡邸阁余粮多寡、可征发徭役几多、可转运入雍凉有几多等诸事。中书令回曰,扣除预防今岁青黄不接时日的储粮外,冀州共有余粮....万斛、可征发民夫共....人。除去河间郡粮秣须供给幽州驻军,不可抽调之外,其余如魏郡、中山等郡可转运粮秣分别为....” 一言落,殿内静寂无声。 盖因夏侯惠不仅用事实说明了自己方才并非在昼寝,更是连孙资所言各郡县的粮秣与农夫数目,都一字不差的转述出来。 如此强识,虽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已然胜却无数人了。 故而,原本坐等看好戏的诸散骑与给事中皆面露讶然之色,就连老神在在的刘放、孙资以及今日伴驾的侍中刘晔都不由撇来一眼赞赏。 至于原本打好治罪腹稿的天子曹叡,一时愣神。 此时的他,已然将羞恼之意抛却九霄云外了。 且还在心中为夏侯惠方才犹若假寐的行举寻了理由——或许,乃是他位于末席,离铜台案有些远,为了能听清自己与孙卿之言,故而才阖目摒去杂念专注倾听吧? 而言罢了许久的夏侯惠,因为迟迟没有等到天子出声,暗自想了想,还以为天子乃是等着他将先前给刘放的口谕也一并转述出来,便又继续开口道,“中书令言罢后,陛下乃如此作口谕......” 且转述罢了,还不忘加一句,“禀陛下,惠入东堂后所听所闻,皆已道罢矣。” 意思也很明显,让天子有何吩咐尽可说,别老是这么沉默着..... 亦令曹叡回过神来。 咳! 轻咳一声化解尴尬后,他轻轻颔首,“嗯。卿有若强识之能,亦悉心听政,甚好!不过,卿切不可自矜,听政罢了还需自作思虑,以期悟得朝廷诸公署政心得、裨益自身。勉之。” 此言算是将方才之事揭过,也顺势表达了赞勉之意。 依着朝堂之上的默契,君主口出勉励之言,亦是表示对奏已经结束的意思。 亮直之臣此时该恭声而应,自行归班列。 而机灵一些的臣子,也应该口出一些感恩戴德的言辞后归班列。 但夏侯惠却两者皆不是。 天子话语甫一落下,他当即便回道,“回陛下,惠方才有所思矣。” 呃~ 顿时,曹叡语塞。 就算你出自武勋之家,又在桑梓闭户读书的时日久了,且甫入仕途,对侍君之道尚不熟悉,但性情也不需要如此直率吧....... 曹叡心中有些无奈。 但话头是自己提及的,再怎么无奈也得继续下去。 是故,他悄然叹了口气,按捺下心中不耐后,徐声发问道,“卿,何所思也?” “回陛下。” 夏侯惠复行一礼,昂头说道,“惠所思者,乃我魏国此时不宜伐蜀也!” 噫! 此子不过弱冠之年,心思已敏锐如斯邪! 竟是仅听闻根据从冀州转运粮秣入雍凉,便能猜测到庙堂将要伐蜀之事了? 且还在须臾间便有了思虑,直谏不宜? 此时曹叡再也无法保持高山仰止的天子威仪,眼中异色连连;就连知道转运粮秣缘由的刘放、孙资与刘晔都不免眉毛一扬。 “职不过散骑侍郎,安敢妄自猜测军国大事!” 片刻惊愕后,天子曹叡连忙出声呵斥,以防尚未有定论的伐蜀之事被朝臣议论,“念你甫入宫阙,不谙法度,此番不罪,然下不为例!速归座。” 问话的是你,不让说的也是你~ 怎么那么难伺候呢? 我记得大兄先前有过赞誉,声称你明识善断兼有容人之器啊! 怎么今日看来却不一般呢? 对此,夏侯惠心中满是不解,恭敬应了声“唯”后便起身,保持躬身拱手的姿势后退了几步,方直身入自己的席列坐下。 第8章 殊荣 伴着小插曲过去,东堂殿内再恢复了原先的肃穆。 在刘放、孙资以及今日当值伴驾的侍中刘晔等人顾问应对,天子曹叡继续署理朝政,而诸散骑与给事中则是继续充当着听众。 时间在尚书台僚佐、各州郡计吏以及宗室事务上禀者的纷至沓来中悄然流逝。 第一次有机会入东堂的夏侯惠,也在悉心听政中发现了,如今魏国的士人权柄已然远远盖过了宗室与谯沛元勋,以及中书省的揽权之炙。 比如,在一些宗室事务之上,天子发问之余,皆是刘放与孙资应答的。 而并非是使人招来宗正,或者同样在殿内就坐的曹肇与秦朗等,且他们二人对此的反应是一脸坦然。 似是,已经习惯了? 这令夏侯惠感觉有些悲哀。 君主被拒在尚书台门外、宗室对朝政无有置喙之权..... 魏国建立不足十年的时间,士人的权柄就被九品中正制催生得如此之大了! 也不知道始作俑者,那个刻薄打压宗室、为了尊天子号而向士族世家妥协的魏文曹丕,若是在泉下有知,将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此外,夏侯惠还发现了中书省的另一个弊端。 如天子曹叡在询问一些不算紧要的州郡上表之时,刘放等人同样不予诸散骑或给事中作答、历练的机会,直接便提出建议了。 可以说,除了以社稷老臣担任的侍中之外,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将东堂内其他人皆当作了可有可无的摆设。 老臣恋权,使新贵无所事,矛盾自然就会出现。 也难怪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夏侯献与曹肇等人在即将获得权柄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对刘放与孙资放出狠话了。 想来,那是因被压制得太久了,所以才会忘形而口不择言罢。 当然了,纵使夏侯惠对朝中积弊心有所悟,但此时的他并没有改变的实力,就连进谏的资格都没有。 因而,他继续保持着恭顺的姿态,安之若素的听政着。 就是此时的朝政事务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事调任、州郡上表春耕情况以及顺便歌颂功德等等杂事,连庙堂朝臣都不甚了解的夏侯惠,自然听得昏昏欲睡,索性阖目养神了。 而在铜台案后的天子曹叡也看到了,但没有再次动气。 相反,他心中还颇为赞许。 他以为夏侯惠又是因为距离太远而阖目凝神倾听了,且连这种琐碎杂事都能如此专注,勤勉任职的态度自是可嘉! 于不知觉中,便到了晌午时刻。 曹叡终于暂罢署事,转入东堂内侧的小殿用膳与小歇。 其中,有殊色深得曹叡宠爱的、寝止尝同的曹肇,不出意外被特殊照顾,一并入侧殿与天子共用膳了。 刘放、孙资与刘晔三位老臣,亦在众人的避道行礼中施施然离去。 在东堂内听政过的近臣都知道,如果他们此时离去了,也就意味着天子在下午的时候不会再署政了。如若下午的时候,天子不归寝宫,而是设宴或者前去巡查各司的话,于用膳毕时会让侍宦出来宣布孰人将留下伴驾,其余人则是可自行出宫归家了。 通常,这个人选都是秦朗。 除非天子有了雅兴,与众人设文会同乐。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都是在来东堂的路上王肃告知的。 对此,夏侯惠还心有愤愤然——先前没有伴驾之时,他可是一直在楼舍内等至酉时了,方敢离开宫禁的.....无端多枯坐了两个时辰! 不过,等下出宫了,要去作些什么呢? 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曹叡留下伴驾的夏侯惠,在起身舒展跪坐久了的气血不畅时,心思也在盘旋着。 以往,他有了闲情便会读兵书或者习弓马,偶来闲情也会郊游踏青。 但今日看到士族权柄已然如斯、宗室元勋式微如此后,他便有了结交亲朋好友、与权贵斡旋之心。 毕竟依如今的环境看来,他如果想做些什么的话,单枪匹马是不可能成功了。 必须要有志同道合者! 只是,孰人合适呢? 夏侯惠在东堂门廊侧缓缓踱步之余,眼角余光也撇入殿内的同僚们。 此刻,殿内的近臣或前去更衣、或坐等侍从送来饮食、或如夏侯惠一样起身踱步疏通气血。 如若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他们已然分作了好几个小团体。 如王肃、刘邵等人聚集在一起闲谈,夏侯献与秦朗携肩前去更衣、其余不认识的给事中也根据出身门第与性情三两靠拢一起同案而食。 唯有杜恕是异类。 既没有与人攀谈,亦没有用餐或者更衣,依旧保持着听政的姿势在席位上端正跪坐着,唯有的不同,是此时的他正在阖目养神。 看到这一幕的夏侯惠心中一动,但随即又踌躇了起来。 无他。 杜恕才能是不缺的,但他与其父杜畿都不受魏国天子信重。 杜畿被荀彧推举入仕,任职河东太守后政绩“常为天下最”,但却在郡守任上呆了十六年之久。魏武曹操不将他擢拔入中枢的理由,是河东郡乃“股肱要地、充实储备的所在”,唯以他镇之。 但庙堂重臣都知道,那是因为荀彧反对曹操称公,以致他被“恨屋及乌”了。 待到曹操封王,他才被征召入朝为尚书。 但一直到曹丕继位后,功劳卓着的他才被赐爵为关内侯,曹魏代汉后方进封为丰乐亭侯,且食邑仅仅百户。 对比其他臣僚而言,杜畿得到的待遇很不公。 尤其是,当杜畿被曹丕遣去监造御楼船、试水时溺亡后,曹丕竟然只是让杜恕继承了爵位,但于执政期间都没有让其萌荫入仕! 直到曹叡继位了,杜恕才被朝廷想起,召来洛阳任职。 如此情况下,杜恕对曹魏的好感自然就少了。 且更重要的是,杜畿与司马懿都是被荀彧举荐的,二人之间颇有交情,如今司马懿算是位极人臣了,夏侯惠不敢确信杜恕会愿意与自己一起谋算司马氏。 毕竟,杜恕又不知道历史的进展! 又或者说,即使他知道了,也未必就甘愿为曹魏登锋履刃、百死不辞! 唉...... 若不,且先接触一番,看他心迹如何再做打算吧。 心中悄然做出定论,夏侯惠步归就坐,刚想出声招呼隔得不远的杜恕时,小殿内一名侍宦小趋步而出,轻咳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后,方朗声而道,“天子有诏,散骑常侍王肃、给事中秦朗、散骑侍郎夏侯惠午后伴驾,其余人可自行归府。” “唯。” 众皆恭声而应。 没有被留下伴驾之人,自是起身散去。 也不免将一记羡慕的目光,投落在神貌惊愕不已的夏侯惠身上。 是的,惊愕。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才第一次前来东堂听政,竟会被留下来伴驾了! 或许对于他人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天子恩宠的殊荣,但对现今的他而言却是一种苦差...... 不止是还没有摸清天子秉性,担忧伴驾之余会触怒天颜。 更因为刚刚他光顾着自作思绪了,又觉得侍从送来的吃食太少太清淡,便打算归去自家再用餐。常年勤习弓马的他,长得很雄壮,食量亦是很大的,宫禁内配给近臣的食物并不能让他饱腹。 但如今,他想吃都没有了。 当侍宦刚宣读天子口谕罢,侍从们竟开始将所有吃食都收走了。 且随着众人陆续离去,那名侍宦见夏侯惠兀自端坐不动,便很好心的来到他跟前,轻声说道,“夏侯侍郎,还请随仆前去车驾前恭候,天子今日不小憩,很快便起驾了。” 呃~ 好吧。 “多谢提醒。” 夏侯惠轻轻颔首,起身含笑道了声谢,大步往殿外而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龙行虎步之际,他开始觉得腹中一股饥饿感在袭来...... 第9章 狡诈乎 夏四月的午后阳光,已然颇为炙热。 步出东堂,来到天子御驾前等候的夏侯惠,不过等候了一刻钟便已经额头见汗了。 其他如秦朗与王肃等人亦不例外。 没办法,彼此都着朝服呢! 这一身绛服看起来颇为威武,实则密不透风,在室内或阴凉处还没有什么感觉,一旦在烈日之下堪称是一种受罪。 由此看来,伴驾的殊荣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且在候驾的时候,彼此之间不能攀谈,不然会被他人弹劾君前失仪之罪。 如归来京都洛阳后,第一次有机会看见秦朗的夏侯惠,也只是对其拱手见礼而对方则是颔首轻笑,就算是彼此打过招呼了。 至于同族的夏侯献嘛~ 他在中领军署领了官职,在原先的武卫将军许褚病故后,便时常引禁卫护天子朝会与出行,此刻正在外侧督促甲士做好准备呢,没空搭理夏侯惠。 约摸又过了半刻钟,换了一身燕服的天子曹叡,终于带着同样换了服饰得到曹肇从东堂走出来。 众人不必说,于天子拾阶而下时,便躬身垂头以示恭敬。 但夏侯惠正木然的看着脚下石块时,天子曹叡竟走到了他跟前,语气很温和的说道,“夏侯卿,直身,抬起头来。” “唯。” 依言而应,夏侯惠直身昂头,第一次近距离与天子对视。 之前在东堂殿内,天子是跪坐着的,且带着冠冕,故而看不太清容貌。 如今,他才发现天子曹叡长得不算高,约莫就七尺多一点,且相貌很普通,胡须淡淡的脸庞之上还依稀残留着几个痘印。亦不算健壮,两腮紧凑,鼻梁挺直,细长的两眼炯炯有神,倒也添了几分威势。 此时的曹叡,也在上下打量着他。 不同于夏侯惠心中觉得他很普通的评价,他此刻眼眸中洋溢着欣赏,且还伸手在夏侯惠胳膊上捏了捏,方出声称赞道,“卿仪表堂堂,且颇雄壮,无愧我大魏功勋之后也!” 话落,不等夏侯惠谦虚,他又紧着加了句,“嗯,尝闻卿昔日于偃师溺水后,便弃文习弓马,今成效如何?可舞剑否?” 闻问,夏侯惠连忙躬身垂首,朗声作答。 “回陛下,惠乃是随先父部曲学习沙场搏杀之术,并不善于类同游侠那般的技击之术,故不能舞之。不过,惠稍有勇力,若与寻常三五壮汉死斗,活者必惠也。且惠对射术颇有心得,若步射,五十步内例无虚发,八十步内十中八九,百步之内十中六七;而若骑射.....惠不曾临阵讨贼,故不敢妄言也。” 噫~ 于天子当前,此子竟不谦言邪! 曹叡听罢,眉毛微挑,眼中露出一缕异色来。 因为经夏侯惠这么一说,他才发现夏侯惠肩膀很宽,当得蜂腰虎背之谓,且两只手臂似是也要比寻常人长一些。 竟是天生猿臂! 猿臂者,亦作“猨臂”。 谓臂长如猿,可以运转自如。 《太史公记·李将军列传》有云:“广,为人长,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善。” 刹那间想起司马迁对李广描述的曹叡,不由拊掌而赞,“卿既敢作豪言,他日若得闲暇了,朕当与卿共田猎。若射术果如卿言,朕有赏!而若卿言有夸大之词,必治卿妄言之罪!哈哈哈~~” 言罢,转身往御驾而去。 就是登上车驾坐定之时,他似是还想起了什么。 略斜头撇了一眼夏侯惠后,嘴角便泛起一缕戏谑,然后挥手招来侍宦耳语了几句,看那侍宦行礼罢急匆匆离去了,方让驭者赶车前行。 这个小细节,夏侯惠也注意到了。 故而心中有些腻味。 依此些日子里曹叡屡番考验的经验来看,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肯定不会迎来好事.... 亦有些愤愤。 贵为天子,总是玩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怎么就那么轻佻呢? 唉,闹心。 事实上,他的预感很对。 此番天子乃是打算出宫设宴以诗赋作乐,且还使人招来了任冗官的何晏、典农中郎将何曾(又名何谏)二人。 何晏,字平叔,乃魏武曹操的养子。 但他与秦朗不同的是,不管魏文曹丕还是现今天子曹叡都不重视于他。 如秦朗如今都是骁骑将军兼领给事中了,他仍任闲职,唯有在天子曹叡设文会的时候,才将他招来同乐——说白了,曹叡是将他当成了文学领域的“倡优”。 而何曾,表字颖考, 出身世代簪缨的陈郡何氏,乃是太仆何夔之子。 于曹叡乃平原侯时他任职文学掾,算是潜邸之臣,故而在曹叡继位后两次转迁,如今已经是负责洛阳京畿之地的典农中郎将。 同样博才多学的他,亦是天子设文会的常客。 至于,天子设宴为何要出宫嘛~ 那是因为早年董卓迁都长安,将洛阳付诸一炬,且后来还连频遭战火波及,故而前朝的皇宫残破不堪,仅剩下残桓断壁了。如今魏国君臣理朝政的皇宫,乃是魏武曹操下令修筑的建始殿。 且唯有这座建筑,方能被冠名为殿。 其余后来修筑的工事都临时所需,很简陋且低矮,仅能称之为楼舍而并非宫殿。 本来,魏文曹丕继位之后,恰逢蜀吴的夷陵之战,完全可以趁此机会修缮宫殿的。 然而可惜了。 这位器量狭隘之君实际在位时间不足六年,但当一腔情愿的被孙权戏耍之后,便大发雷霆,不顾群臣的反对三次伐吴。 结果当然是寸土未获,徒然消耗粮秣辎重无数。 也错过了修缮宫殿的最好时机。 待到曹叡继位了,在忙着收拾曹丕留下的烂摊子,推行与民休息的国策,且兼蜀丞相诸葛亮连年北伐,是故也没有充足的人力物力用来修缮宫殿。 故而,曹叡若是想寻些闲情逸致,已经被朝殿、皇帝寝宫、中领军署、尚书台以及三公府等各司场所挤得满满当当的宫殿自然无法提供清净之处,唯有出了宫禁方可。 不过,也还好。 新的宫殿楼宇虽然还没有修筑的条件,但场地却是已经提前预留出来了,且还常年有士卒驻守着。 天子闲暇出宫游玩,亦无需担心安危或扰民之事。 所谓散骑者,入则规谏过失,备皇帝顾问,出则骑马散从。 天子近臣随驾出宫,自是不会安步当车。待天子御驾出皇宫最北的大夏门时,早就得悉消息的侍从已然为诸近臣的准备好骑乘马匹了。 其中,有一匹尤为神骏。 只见那良驹浑身漆黑,唯额头中心有一道白痕点缀,黄白色的鬃毛细软且长,在阳光的照耀下尤显飘逸。 且看它那四肢修长,腰背宽平,颈细,头直而小,口鼻方正,双目炯炯有神等诸多特征,便可了然,其必然有着乌孙马(伊犁马)——也就是前朝孝武帝起名为“西极马”的血统。 事实上,这匹骏马就是来自西域。 乃是近些年丝绸之路复通后,有胡商想得到更多丝绸通关的配额,故而将数匹骏马进献给凉州刺史。而刺史也不敢私藏,令人专程送来洛阳的。 天子曹叡最喜欢的便是眼前这匹。 就是有点可惜。 此神骏被当作战马驯化,已然认过主了,故而被送入宫禁后,亦桀骜不驯。 不管曹叡想骑乘或者想用来当御驾的役马,皆弗能成行。 为此,曹叡还寻过善驯马之人来调教过。 但每每驯好之后,那驯马之人自骑则无碍,换作他人则又不服从,屡次将曹叡气得牙痒痒。却也舍不得杀了,故而一直闲置着。 如今让人牵来,并非他自己要骑乘,而是方才听了夏侯惠的自夸,便想用此神骏来暂代夏侯惠的骑乘马。 如此,不管夏侯惠可否驾驭,都是能令他开心的事。 闲暇出宫嘛,自然是要寻乐趣的。 是故,待王肃、秦朗以及刚刚被招来的何晏与何曾等人,皆从侍从领过骑乘驽马作为代步坐骑后,天子曹叡眼中带着戏谑,指着那匹神骏而道,“夏侯卿,此骏马乃汝之坐骑。” 此时的夏侯惠,也一直将目光放在那匹神骏身上。 他还真没有见过如此神骏,且常年习弓马,对骏马自是心喜不已。 待听到天子的话语时,他神情微愣了一下,满目的不可置信,旋即,欣喜之色洋溢于表,当即大礼参拜。 “唯!惠谢陛下赐马!” 言罢,径直起身兴冲冲往良驹走去。 徒留天子曹叡膛目结舌。 天地可鉴! 他不过是生出了让夏侯惠试试是否驾驭这匹良驹的心思,但真没有想将良驹赐下的意思啊~ 哪料到,夏侯惠竟谢恩说他赏赐了? 自古君无戏言。 经夏侯惠这么一谢,曹叡还真不好声称自身并没有将良驹赐下之意了..... 此竖子性情直率如斯乎! 亦或者,乃是狡诈非常而故意为之,令朕不得不将骏马赐下? 目光有些木然的看着向神骏走去的夏侯惠,天子曹叡心中愤愤然之余,还不免疑窦顿生。 第10章 各有思 两世为人的夏侯惠,当然不是性格耿直到令人无语的莽夫。 相反,他颇有心计。 他当然知道天子曹叡并没有赐下骏马之意。 而明知如此,仍大礼拜谢口出感激之言嘛,缘由有四。 一者,乃是机会难得。 对于如此神骏的良驹,他委实喜欢不已,亦想占为己有。 恰好,天子之言有模棱两可之意,他便顺势恬不知耻一次。若是能得偿所愿自是额外之喜,如若事不遂他愿,那也没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其次,则是近些日心中所积累的愤愤然。 他被辟为散骑侍郎尚未足十日,但已然迎来天子曹叡三番两次的试探考察了! 且还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令他烦不胜烦。 索性,趁此机会表露“耿直”性情反将天子一军,让彼日后若是再起戏耍之心,也要好好思量一番是否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哼~ 再次,便是他也想由此来刺探天子。 于心中他已然打定主意要为曹魏政权续命了,自然也要努力积攒实力为日后做好准备。而在当前,没有比得到天子曹叡器异更好的途径了。 故而,他也想看看天子曹叡的性情如何。 因为每个人出发点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也会不同。 如庙堂衮衮诸公、大兄夏侯衡以及王肃等人对天子的评价与看法,夏侯惠只能当作参考,而不是当作依据来决定如何“简在帝心”。 最后,则是他觉得自己应得的。 在曹魏代汉承天命的过往中,夏侯一族咸相用命、居功厥伟,如今曹氏尊天子号了,已然富有四海了,身为夏侯氏一员的自己,还不值得被赐下一匹骏马吗? 天子马厩内又不是仅一匹神骏! 再者,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便开始为曹魏社稷续命而竭诚绸缪了! 原本向往且可以当个纨绔子弟的自己,却要每日勤读兵书、苦练弓马,就连白发都......嗯,白发还没有,但也勉强算“殚精绝虑”了不是? 不过耍心眼索要一匹骏马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 夏侯惠觉得自己的行为,一点都不过分。 在谢恩罢,带着一脸坦然兴冲冲往骏马走去,并没有理会其他近臣听闻他恬不知耻的话语后满脸愕然,以及先是被噎得膛目结舌随后面有不豫之色的天子曹叡。 当然了,天子身侧自是不会缺了称心如意之人。 备受宠信的曹肇,在片刻的惊愕后,偷眼瞥向天子,待见天子眉目间有些不快时,便拨马挨御驾近些,轻声宽慰道,“陛下,此神骏良驹素来桀骜,夏侯稚权若想驾驭,亦非一时可如愿的。依臣之见,不若容稚权半刻钟,看彼可否驾驭也好。” 这番话语,看似是在为夏侯惠争取驾驭良驹的时间,实则不然。 自幼聪颖的天子曹叡一听,当即就明了,曹肇乃是在隐晦的声称,如果夏侯惠半刻钟之内无法骑乘这匹良驹,他便可以“朕有心赐下,然卿无法驾驭”的理由将骏马收回来了! 且如此做法,并不会有出尔反尔之嫌。 毕竟,伴驾出行的夏侯惠,不可能让天子以及其他同僚在此枯等他驯马吧。 “长思所言,甚善。” 对这位善解人意的玩伴,天子曹叡很亲昵的以表字称呼着,“不过,半刻钟太少,朕容夏侯卿一刻钟罢。” 言罢,天子脸庞之上再泛起笑容,将戏谑的目光投在夏侯惠身上。 盖因这匹来自西域的良驹已然用过往证明,哪怕是擅于驯马者想驯服骑乘,都非止一日之功。夏侯惠想骑乘,一刻钟的时间哪能如愿呢? 只不过,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离奇。 仅是片刻之后,天子曹叡便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挥手让御者驱车继续前行后,自顾阖目养神了。 是的,那匹桀骜不驯、就连天子数番尝试骑乘都不能的良驹,竟不知为何,一点都不抗拒夏侯惠! 当夏侯惠从侍从手中接过马缰绳,与它对视少时,再复轻轻的挠了挠它的耳后、捋了捋它的鬃毛,然后它就很温顺的甘愿被骑乘了。 过程之顺利,犹如它一直在等夏侯惠来当主人一样。 这一幕也令众人诧异不已。 但没人出声称奇。 没看被迫赐马的天子都面无表情、阖目养神了吗? 没看方才出声建言的曹肇,此刻都略显懊恼的紧紧抿着嘴,很自觉的放慢马速离天子御驾稍微远了些吗? 孰人又会在此时触逆鳞呢! 且他们策马缓缓随在天子御驾后面时,也都悄然与夏侯惠拉开了距离。 就连原本居中督促禁卫的夏侯献,都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然策马赶到最前方充当开道者了。 有些时候,衣冠楚楚者就是如此炎凉。 深谙趋利避害之道。 对此,夏侯惠心有所感,亦没有芥蒂,且还放缓了马速远远的吊在队伍的最尾。 倒不是他自命清高。 而是知道世间本就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寡。 有些人注定了只能虚与委蛇的,若想寻到肝胆相照者,还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从皇宫城北大夏门出,便是宣武观,乃京畿屯兵之处。 复向北行,便是北邙山了。 故而皇宫之北,素来无有黎庶百姓结庐而居,更没有士族或豪右胆敢天子眼皮底下私自占地辟田,亦让此处颇为清幽。 从北邙山延伸出来不少矮丘,皆不大,但也起伏了地形,令此处开辟出来的小径弯弯曲曲的,人行走其中,恍惚间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道路两侧的树木交错如盖,虽不甚森凉,却也遮住了炎日当头,被交错枝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洒落在行伍中,给人马都披上了一层光影斑驳的衣裳,如此梦幻般的景致,让偶来的山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若是没有轻微的马蹄声踏破林静,或许便可谓是人在画中游吧。 啾~ 一只鸟雀展翅掠过,发出了被人马惊扰的抗议。 亦惊醒了兀自阖目养神的天子曹叡。 他睁开双眼,目光循声追逐着在宽广天幕上自由翱翔的鸟雀,神情之中依稀带着些羡慕。 盖因所有人都不知道,已然继位了数年的他,现今并没有想成为秦皇汉武那么遥远的奢望,而是只想踏出第一步,拥有如同祖父曹操那般的威势。 就连功绩可比萧何的荀彧逼死后,麾下群臣也只得噤若寒蝉的威势! 理由,是魏文曹丕为了代汉、为了让士族为曹魏乃天命所归背书,下放了太多权柄,也给社稷伏下了隐患。 虽说,他现今还不需要担忧曹魏社稷会迎来谋逆之人,但不将权柄收回来,他不安心啊~ 为了长治久安、天命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也必须要收回来。 只是如今的他并没有这种威势。 除非,他能再复魏武曹操时期那种宗室、谯沛元勋与心腹爪牙尽掌兵权的局面。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十年八年之内绝无可能。 十年八年之后嘛~ 想到这里,曹叡不由将目光瞥向了前方的夏侯献、两侧落后半个马身的曹肇与秦朗等人,心中不由悄然叹了一口气。 唉..... 彼等才能尚可,然皆非人杰! 不过,倒是夏侯稚权有些不一样。 他心中一动,回首往后方的队伍望去,只是一时之间竟寻不到夏侯惠的身影。 待眯眼仔细搜寻,这才发现夏侯惠远远吊在最末,与其他近臣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几乎与在外围护卫的甲士并肩了。 为何离得如此之远? 收回视线的曹叡,不由自问了一声。 旋即,心中便醒悟过来,便带着一缕讥讽再度阖目养神。 此刻的他对伴驾的近臣有了鄙夷之心。 因为在他心中,对夏侯惠得了骏马之事并没有怒意,但这些被当作社稷砥柱培养的近臣已然自行揣摩他的心思,对夏侯惠疏远了。 是的,他并无恼意。 他的器量可不类魏文曹丕! 且身为代天牧民、坐北称寡之人,看待事情的时候,首先是权衡利弊得失,然后才是对错以及个人喜怒。 夏侯惠性情耿直也好,耍心机厚颜讨要也罢,不过一匹骏马而已! 给了就给了,他何来心有吝啬之说? 夏侯一族,世与曹氏为婚姻,彼此之间早就一荣俱荣、休戚与共,亦是曹魏赖以安社稷的肺腑之臣。在如今宗室督帅、谯沛元勋凋零的时刻,于士族权柄在握之际,他还巴不得夏侯惠有心计呢! 行举乖张、不顾天颜那又如何? 一味唯唯诺诺、恪守规矩之人反而庸庸碌碌,难以委以重任。 就如秦朗、曹肇等人一样。 骨子里少了一股豪烈之气、没有那种无畏敢为的气魄,自然也无法被他寄托打破士族掌权的局面、收回魏文曹丕下放权柄的冀望! 是啊! 他们已然伴驾许久了~ 竟没有察觉到君主何所欲何所求,更没有那种忧君之忧、为君将欲为的觉悟与担当。 唉,多思无益。 但愿夏侯稚权今日行举,并非乃性情直率使然罢。 第11章 复哀之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中,车队来到了一处依着矮丘而落的庄园前。 这里应是前朝皇宫的最北边。 已然破损的城墙在不远处耸立着,无言的诉说着往昔的雄浑威武,丛生的杂草掩盖了城墙脚下的残败,枯荣了许多年头的爬山虎与苔藓攀附其上,很形象的演绎着王朝兴亡乃是周而复始的永恒旋律。 城墙前方,被木栅栏围出了很大一片地方。 很大一部分都以沙土铺平,不留任何树木或起宅屋,尤显四野空旷。 无需猜测便可了然,此处定是给驾车、赛马、比射、投石以及角抵等娱乐预留的场地。 另一小部分则是错落分布着几处亭台与几间庐舍,以曲曲折折的连廊将之串联起来,也顺势将场地分割成了多个小空间,将石案、炉茶、笔墨、琴台、棋枰、木剑、投壶等雅趣之物落差闲置其中。 两者结合,算是将武事之乐与文雅之趣皆包罗其中了。 自然,对比前朝汉灵帝那包罗市集、校场、(衣果)游馆、驴车华盖、胡风趣杂以及万金堂等的西园,自是无法比拟的。 随着天子入内的夏侯惠,对这些闲情雅致一点兴趣都无。 倒是留守此地庄园的侍从提前得悉了消息,早早就准备好的宴席令他颇为欣喜。 不仅在每张案几上都摆放好了酒水与干果蜜饯,且还在不远处炙烤着全羊与燕雀,那隐约弥漫过来的香味,让早就饥肠辘辘的他食指大动。 就是有点可惜,天子乃是饱餐而来,并没有让人将烤肉奉上来。 “今得闲暇,与诸卿同乐。” 高据案台之上的天子曹叡,甫一坐定,便举起酒盏向众人邀杯,“此地非朝堂,诸卿亦不必拘束,当率性而为,尽兴而归!来,饮胜!” “唯。” 刚刚入席跪坐的众人,皆直身双手举酒樽向天子贺罢,一饮而尽。 在外围待命的庄园主事监也不等天子吩咐,见天子与众人贺饮罢,便连忙挥手示意伎倡入场。一时之间鼓筝争鸣、丝竹靡靡,体态婀娜的伎者鱼贯而入,倡者引颈舒展歌喉,也让平时极重仪态的众人个个兴高采烈,觥筹交错了起来。 其中,连续饮了数盏的天子颇为放浪。 可能是还没有到稳重的年纪,抑或者是未继位之前经历了太多糟心事的关系,此时的他不仅毫无人君威仪的斜斜靠在案几沿,且还改为很不雅的盘坐,竖膝以手支颐,时而拊掌赞许一声,时而挥手示意他人满饮,形态与那些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无异。 君主以身示范,臣下自然迎合同乐。 众人或有屡屡举杯邀他人饮者,或有轻轻击案摇头晃脑与歌和者,亦有兀自拈须阖目自作思者,百态横生,各有不同。 而夏侯惠此刻在百无聊赖的吃着干果。 他本是想吃炙羊肉来的。 当天子声称众人皆可率性而为后,在最末席的他就偷偷挥手招来不远处的主事监,让其去取些炙羊肉来。 哪料到,那主事监竟不肯。 声称天子不使人上肉食之前,他不敢擅专给众人奉上。 更不可能单独给夏侯惠取肉来。 不过,干果蜜饯这些佐食倒是不限量的,若是夏侯惠腹中饥饿难耐,他便让人多添一些。 对此夏侯惠只能聊胜于无了。 干果虽不耐饥,好歹也能垫一垫。 拜兴致很高、时不时就举杯与众共饮的天子所赐,他都空腹饮了好多酒了。心里藏了太多事情的他,可不敢让自己醉酒。 少时,歌舞皆止。 席位在天子右侧的曹肇,唤人取来樗蒲,趁着酒兴笑颜邀天子曰:“三日之前,陛下与臣以衣物作赌,臣侥幸胜之。然臣归家后,却发觉所赢衣物中仍少博带,不知陛下可与臣再作赌一番,让臣得以集齐褒衣博带出行否?” “哈哈哈,有何不可?” 面色已经有些酡红的天子曹叡,闻言放声大笑,“不过,长思何以己必胜邪?朕今日必然取回褒衣也!” 樗蒲,本为博弈棋类。 是由六博演变而来,与宴饮结合后成为酒令文化之一。 乃是木制五枚牌子,每枚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一掷五子皆黑者为卢,为最胜采;五子四黑一白者为雉,是次胜采;依次类推。 早期宴饮行酒令,不过是负者罚酒、胜者可免。 但随着世风推移,慢慢成为了士庶喜闻乐见的赌博游戏,胜负皆以钱财算。 民间不乏武断乡曲的豪右开设樗蒲场,诱使黎庶参与其中,以此达成放贷、夺他人田亩或产业的目的。 已然成为有识者不为的恶习了。 而如今,身为近臣的曹肇竟然邀天子戏耍,并约以赌注,由此可见他并非直臣也。 但天子曹叡对此非但毫无察觉,反而乐在其中。 不止欣然而应,且还招何晏、何曾与秦朗三人不顾尊卑的同席而坐,一并玩耍。 不是说此番出宫乃是设宴以诗赋为乐吗? 怎么就耍起了樗蒲呢! 看到这一幕的夏侯惠,不由哑然。 待将视线撇去并没有参与其中的王肃身上时,却发现他早已阖目神游天外,对如此荒唐之事视而不见,并没有依职责规劝一二。 或许,他先前有过规劝的。 但天子没有听从且还乐此不倦,故而不做无谓之事了。 唉..... 看来,我想为曹魏续命,面临的困难非止于士族做大。 心中感慨了一句,夏侯惠陡然觉得略带清香的干果变得很难吃,索性也学着王肃那般阖目养神,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很畅快笑声的起伏,打断了夏侯惠的静思。 睁开双眼一看,只见曹肇正喜逐颜开的拱手做谢,而天子则是略带惋惜的摇着头,原来是分出胜负了。 “罢了,罢了。” 天子曹叡悻悻然的摆了摆手,语气有些不甘,“樗蒲之戏非朕所长,长思胜之不武也。若欲朕赐下博带,长思还需舞剑助兴一番。” “敢不承命?” 闻言,曹肇敛起笑颜,起身执礼,“陛下,臣独舞无趣,不若让平叔以歌和之,同为陛下贺兴。” “好,依你。” 天子颔首,侧头看向何晏,“平叔同乐。” “唯。” 何晏躬身行礼,回到自己坐席自斟饮了一盏润喉后,方步入宴席中央;此时曹肇也接过侍从递来的木剑横陈于前,微微曲膝,做好了起舞之姿。 待二人对视了一眼,便作歌起舞。 何晏眉目清秀、肤白胜女子,且兼峨冠博带,踏步而歌之际,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之画中仙;而曹肇体态修长、面容娇美,舞起剑来虽无有军阵的雄浑壮烈之势,却胜在赏心悦目,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二人联袂作乐,任凭谁有缘与会,都会由衷的发出一声称赞:好一对璧人啊~ 天子曹叡对此亦颇满意。 歌罢舞终之际,他不吝开心颜,“甚妙!当赏!” 也终于想起了今日出游的初衷,出声邀众人曰,“今日以诗赋为乐,诸卿皆俊才,不可推辞,且施胸中文墨,悦于朕者,赏!” “唯。” 众人领命后,皆自顾垂头蹙眉酿文思。 唯独夏侯惠例外。 因为天子终于让庄园主事监将炙羊肉奉上,依次分给众人了。 是故,宴席上出现了很怪异的一幕——天子曹叡正在举盏慢饮,伴驾近臣正在搜刮文思作腹稿,而夏侯惠则是在大快朵颐。 也很快被天子注意到了。 不过有了东堂内的前车之鉴,他并没有觉得夏侯惠是在蔑视天子的权威。 相反,他此刻心中还泛起了新奇。 尝闻夏侯稚权年少有文名,然而洛水逢厄后,便不复喜文事,亦不复有属文之举。今众人皆作思,而彼独异,莫非胸中已有文章乎? 天子曹叡自作思绪,视线也定定的附在夏侯惠身上。 应是有所感吧。 吃得七分饱的夏侯惠,从袖子里取出绢帛拭嘴后,于自斟酒水时,还昂头向天子的席位看去,也正好对上了天子曹叡的视线。 “夏侯卿,此间酒肉可美乎?” 天子曹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出声发问道。 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夏侯惠凭案起身,恭敬作答,“回陛下,酒肉甚美。” “嗯....” 轻作鼻音,天子曹叡仍然很温和的问道,“朕之酒肉美,不知卿之诗赋美否?” 此时,与宴之人皆被二人的对话打断思绪,各自静候下文。 而夏侯惠目不斜视,听罢天子之问,不假思索便作答,“回陛下,惠入此地以来,见前朝宫墙犹存,心有所感,回想起早年惠游长安,曾寻秦皇阿房宫废墟之事。今陛下有命,臣且以阿房宫为题作赋,美或不美,唯陛下定论。” 话落,不等天子再次发问,便径直朗声而颂。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说到此处,夏侯惠略作停顿,将声音转为激昂,几乎一字一顿。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第12章 可恨 不出意外的,庄园饮宴以不欢而散的方式落幕。 在夏侯惠那句“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刚落下,天子曹叡当即就黑了脸,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这也不奇怪。 继天子位以来,曹叡并没有过昏聩之举,更没有有若桀纣之象。 相反,他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他不过是出宫游玩,一时兴趣与近臣同乐樗蒲之戏罢了,夏侯惠竟将他与亡国之君秦二世胡亥作类比,如何不令他心中恚怒溢于言表呢? 至于,他为何不当场将夏侯惠拿下治罪嘛~ 也很好理解。 受职散骑侍郎的夏侯惠,规劝天子得失乃是本分。 言辞唐突了些、激烈了些,那也只是方式不妥,尚且构不成被治罪的理由。 天子曹叡若是恼怒难当,将之疏远、寻个他由将之罢黜或左迁等皆可,任谁都不能指摘什么;而若是执意将夏侯惠下狱问罪,那就是杜绝言路,反而变成天子的器量不足了。 是故,天子虽怫然不悦,但也没有发作。 只不过在接下来的十数日内,天子都没有拿正眼撇过夏侯惠一次,诸如出宫游玩或者巡查有司等事,更没有让夏侯惠再伴驾过。 对此,知晓事情经过的近臣皆有些讶然。 这都过去十数日了,天子怎么还没有将夏侯惠左迁呢? 难不成,还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先前天子将夏侯玄被贬为羽林监之时,也没有说理由啊! 奇哉! 同是出身夏侯一族,何为待遇截然不同也。 每每看到夏侯惠的身影仍出现在东堂之内听政时,其他近臣都不由在心中发出了如此感慨,亦开始对天子曹叡愈发恭顺了。 理由,自然是他们倏然发现,自身想准确的揣摩到天子心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事实上,他们已然猜对了。 天子曹叡并没有那么高深莫测,也是真的恼了夏侯惠,不止一次动了将之左迁闲置或者罢黜的念头。 就是每每想付诸于行时,便又踌躇了起来。 准确而言,是他有点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 在短暂的接触后,他已然可以对夏侯惠做出定论了。 其一,此子颇有才干。 如先前从冀州转运入雍凉的粮秣,可用于招羌胡部落内附、或是与杂胡换回耕牛战马、或用于赈灾,甚至是用于组建新军的演武所需.......等等许多可能。 而一直闲居山野的夏侯惠在首次听政时,于完全不知雍凉各郡县状况如何的情况下,便直接确凿了庙堂将有对巴蜀动兵的意图,且还提出了不宜用兵的建议。 虽然不知道夏侯惠声称不宜用兵的依据是什么。 但天子现在不关心这个。 他就知道,仅是洞悉庙堂意图这点而言,夏侯惠便已然胜却无数人了。 要知道,此子年方弱冠啊! 其次,则是夏侯惠颇有心计。 通过以《阿房宫赋》隐晦作谏言之事中,天子便可断定夏侯惠并非是性情直率的莽夫——如此,谢恩赐骏马自然也就是故意为之了。 再次,则是他有犯颜直谏的勇气。 散骑侍郎有伴驾左右、规劝得失的职责,但许多人在任职的时候,鲜有勇气犯颜直谏。 盖因以天子近臣的清贵,日后出据州郡、入参枢密乃是必然之事。 如此,谏劝之时尽可能言辞委婉姿态恭顺,只需尽了职责本分就好了,没必要犯颜触怒天子而自毁前程。 也正是因此,胆敢直谏者才弥足可贵。 那是秉持公心、不以自身私利为念,对仕途无有汲汲营营者方有的勇气! 忠亮之臣固然不如圆滑世故之臣那般顺君主心意、讨君主喜欢,但对社稷而言,后者可有可无,而前者乃是必不可缺。 最后,那自然便是源于夏侯这个姓氏了。 夏侯氏在魏国,乃是没有曹姓的“宗室”,是天子赖以拱卫社稷的砥柱。 于待遇上自然也会多几分宽容。 如今夏侯惠以言辞触怒了天子曹叡,看在两族唇齿相依的份上,曹叡也不会大动肝火。 或是说,夏侯玄与夏侯惠乃同族,为何先前天子曹叡毫不犹豫的将前者左迁了,如今却是对后者举棋不定呢? 何故厚夏侯惠而薄玄邪? 在寻常人的眼中,这种做法确是难以理解的。 然而,若是从天子的角度出发,以社稷长治久安为考虑前提,便会发现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乃是必然! 盖因夏侯氏并非士族。 最早,夏侯氏乃是世代与曹氏相善的谯沛豪族。 在魏武曹操创业的过程中,夏侯一族倾力付出、誓死影从,故而在曹魏基业建立后,也理应成为夯实社稷的柱石。 然而,夏侯玄如今已然忘记了这点。 不仅终日与士族交游、邀名于世,还被赞誉为“四聪”之一,已然以士族自居矣! 要知道,魏文曹丕在吸取了前朝的教训后,已然隔绝了后宫干政、外戚掌权以及宦官弄权的可能,形成了君权与士族直接对弈的局面。 出身谯沛元勋的夏侯玄,在享受父辈功勋萌荫之时,也应该作为君主的马前卒,矢志扞卫君权才对,哪能与士族混迹一起呢? 如此,身为天子的曹叡,安能对他青眼相加邪! 同类的情况,也出现在秦朗与何晏身上。 许多人都以为,同为魏武曹操养子何晏没有如秦朗那般被器重,缘由是何晏早年触怒了魏文曹丕,故而如今曹叡继位后同样不喜之。 事实上,最大的缘由乃是秦朗一直恪守着本分,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出身与立场,而何晏则是积极向士族靠拢了! 已然忘了,他理应誓死扞卫君权的本分了! 唉...... 而在这点上,夏侯惠就做得很好。 宁可归桑梓谯县闭户读书,都不愿留在京师沽名钓誉,不忘却自己的本分。 这种恪守本分、才干崭露头角且兼不以仕途私心为念之人,天子曹叡舍不得将之罢黜或左迁,也就很好理解了。 毕竟,如今士族日渐坐大! 且在众多宗室与谯沛元勋中,类如夏侯惠才干之人不是寥寥无几,而是一个都无! 曹叡是真的没得选啊...... 《左传·昭公元年》有云:“鲁以相忍为国也,忍其外不忍其内,焉用之。” 在以社稷为重的考量下,曹叡按捺住了怒气,权当是相忍为国了。 当然了,竟被年岁更小的夏侯惠以秦二世为例给指桑骂槐了,曹叡自是难以咽下这口气与难释恚怒之心的。 哪怕是他素有容人之器,但也不能过分到要求他唾面自干不是? 好歹他乃天子呢! 这便是十数日内,他一直对夏侯惠视而不见的缘由。 但有时候不做处置也是一种处置。 或许,连天子曹叡自己都没有发觉,在夏侯惠犯颜直谏之后他没有当即惩罚,那就是意味着他将谏言听进去了。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打算给自己时间慢慢释怀罢了。 至于,有明识善断美誉的他,为何十数日了都没有释怀嘛~ 夏侯惠在冒犯天颜后,竟安之若素! 复来东堂听政,竟犹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又或者说,他似是将犯颜当成了饿了吃食、渴了饮水那般寻常,毫无惶恐之意! 且不论孰是孰非,既然忝为近臣,难道不应该先低头做恭顺态来告一声罪吗? 竖子! 委实可恨! 而在天子曹叡羞恼了十数日后,夏侯惠也终于如他所愿,叩阙入宫来请罪了。 唯一不足的是,夏侯衡与他一起来的。 也就是说,如若不是夏侯衡得悉了事情的始末,以长兄如父的权威将他带来,或许天子曹叡完全没有等到夏侯惠先低头的可能.... 第13章 臣无罪 的确,夏侯惠根本没有觉得自己有错。 当日在庄园饮宴之时,在看见王肃对天子与曹肇等人以樗蒲为乐无动于衷时,他才猛然想起,有容人之器的天子曹叡,可不是一直都从谏如流的。 比如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有公辅之节的杨阜就是因为曹叡屡屡不听谏言,故而心灰意冷反复乞求去职归桑梓。 也就说,犯天颜要趁早! 如若不趁着现今天子仍励志作圣明君主之际,以正言规劝他的行为,待到日后他因为蜀丞相诸葛亮星落五丈原后而放浪形骸再进劝,那就是对牛弹琴了。 也意味着夏侯惠的期待将落空——曹叡将如历史轨迹那般,给曹魏社稷伏下隐患了。 这便是促成那日,他以“阿房宫赋”指桑骂槐之举的缘由。 至于,以秦二世来对比天子曹叡,这实属有些过分了嘛~ 并非是他不知死活,而是为日后君臣相处的考虑了。 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人与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总是惯于相互妥协、调和折中的。 就如夏侯惠觉得家中的一间屋子太暗,打算凿壁开个窗,长兄夏侯衡不一定能赞成;但如果他说要将这间屋子推倒重建,夏侯衡便会觉得开窗取光就挺好的,没必要如此折腾。 第一次规劝天子曹叡,他便以秦二世作例子,就是出于这层考虑。 只要日后规劝的言辞没有比这次那么激烈,天子曹叡便会觉得他已然尽力在克制了,亦会对应的宽容一些。 当然了,这种做法极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比如天子曹叡在恼羞成怒之下,直接将夏侯惠给罢黜了,令他不复有规劝的机会了。 但夏侯惠对此并不在意。 无法改变曹叡,那就退而求其次,且先蛰伏起来,绸缪着在日后改变曹爽呗! 为曹魏续命又不是仅有一条道路可选。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也迟迟没有为自己的言辞失当而向天子告罪,且先静观其变,看曹叡的容人之器具体如何。 只不过,当夏侯衡与王肃谋面后,他就不得不前来告罪了。 却说,一直在朝中担任闲职的夏侯衡,前番曾托付王肃顾看甫入仕途的夏侯惠一二后,便汲汲开始为后者求妻之事了。 直到听朝日,他在宫门外遇见了王肃,还没等他上前寒暄,王肃便将他拉到一角落处,坦言自身有负先前所托,并将夏侯惠谢恩索马、以诗赋对天子指桑骂槐之事说了。 夏侯衡听罢,当场呆若木鸡。 就连王肃说罢经过后作别离去了,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依礼致谢。 盖因前些时日夏侯惠将西域良驹带回府时,乃声称此是天子赏赐的,令夏侯衡以为自家六弟深受天子器异与喜爱,且日后必能再复父辈荣光了呢! 哪料到,竟是这般缘由? 且还是当众将天子比作秦二世胡亥了? 失神过后的夏侯衡,怒发冲冠,强忍怒火等上朝结束便火急火燎的赶回家中。 甫一进宅,刚好撞见今日休沐在演武场里练习射术的夏侯惠,亦不二话,径直从场地内操起几根箭矢便劈头盖脸抽过去。 且边抽边破口臭骂。 “竖子!” “安敢索要天子御马!” “焉能将陛下比作秦二世!” “枉你熟读诸子百家,竟不思家门没落而触怒天子,此乃智者所为乎!” ........... 一开始,不知缘由的夏侯惠还想躲来的。 但听到长兄口中的责骂后,便索性杵着不动,任凭箭矢抽下了。 反正自己皮粗肉厚,且夏侯衡也没有往脸上抽,就当“小杖受、大杖走”了。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坦然受之吧,夏侯衡抽了十几下后便扔下了箭矢,犹愤愤的抬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大声咆哮着,“还杵着作甚!还不速去更换朝服,随我入宫向天子请罪去!” “我不去。” 刚想爬起来的夏侯惠,听他这么一说,干脆盘膝坐在地上,脖子一梗,“大兄,我忝为近臣,规劝天子乃是分内之事,且天子都没有降罪.....” 但他还没说完,便连忙止声举起双臂护住脸庞。 那是怒极了的夏侯衡一听他还敢犟嘴,直接捡起方才他习射的弓身狠狠的砸过来。 “还敢狡辩!” “不过是樗蒲之戏而已,你如何能将天子比作胡亥!” “规劝乃是本分,然非是容你放肆!” “年不过弱冠,便受陛下隆恩辟为散骑,你竟不心怀感激,反而作赋当众讥讽!” .......... 一个跨步过来的夏侯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口沫飞舞。 天子曹叡若是能看到这一幕,相比会觉得今日的膳食尤其美味吧。 而被责骂的夏侯惠一味垂头,丝毫没有起身前去更换朝服的意思——被长兄责骂,他恭顺接受那是应该的;但若想让他入宫请罪,那是不可能的。 咦? 怎么没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耳根清静了的夏侯惠,疑惑的抬起头来。 却发现夏侯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此时正阖目昂头向天,满脸的悲凄。 “大兄,你这是为何啊?” 连忙从地上起身,夏侯惠出声发问。 “唉.....” 闻言,睁开眼睛的夏侯衡,先是一记长声叹息,然后盯着夏侯惠的眼睛幽幽说道,“我先是没有管教好你,以致你鲁莽冒犯天颜;现今想让你知错改错也无法做到。我无能,愧对阿父的在天之灵啊~~~” 呃....... 顿时,夏侯惠哑然。 盖因中人之姿的夏侯衡,虽然在政略与武略等方面并没有建树,但在长兄如父这方面,他是真的很尽责。 源于夏侯渊常年镇守在外的干系,身为家中长子的他,未冠礼就开始掌家了! 不仅将家中的产业打理得井然有序,且还将人情世故处理得很好,最重要的是他几乎是将弟妹当作了自己的孩子那般爱护,衣食住行与读书学艺等事事操心。虽然平日里不免喋喋唠叨,但这份爱护十数年如一日,不曾有过不耐烦。 不客气的说,在年少而孤的夏侯惠、夏侯和眼里,夏侯衡比夏侯渊更像一位父亲。 是故,当夏侯衡将罪责归于自身、感慨对不住先父时,夏侯惠不由张了张嘴,最终在心中叹了口气,服软了。 “大兄,我依你之言,这便去更换朝服,叩阙向天子请罪。” 且不是说说而已。 话甫一落下,他便转身大步往自己的房屋而去。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的身影离开演武场后,原本满目悲凄、满脸自责的夏侯衡马上就满脸的阳光明媚,且还是捻须自得了片刻后,方前去整理仪容。 掌家了那么多年,他可不是一直都在虚度时光! 也早就对家中各人的性情了若指掌,现今想拿捏一下吃软不吃硬的夏侯惠,那简直不要太容易...... 少时,兄弟二人出门诣皇宫叩阙。 待值守甲士通传与得天子招入,已然是将近申时末了。 故而,二人是在崇华后殿见到的天子。 亦是说,如若叩阙求见得再晚一些,天子曹叡或已经因归了寝宫而不召见了。 此时的天子身侧也已经没有了伴驾的近臣,唯有十数侍从陪同,兄弟二人在面君时倒也无需过多拘束。 但夏侯衡则不然。 远远看见天子曹叡之际,他便小趋步向前,大礼参拜,俯首道,“臣衡教弟无方,以致冒犯天颜,死罪!死罪!” 将请罪的姿态作了个十足。 也令夏侯惠不得不有样学样,紧随其后伏拜在地。 对于夏侯衡,天子曹叡是很客气的。 不仅是因为夏侯衡妻海阳哀侯之女(曹操的从女),更因为他为人性情温和、安分守己,是一位没有什么污点的臣子。 “安宁侯无需自责,此事与你无干。此地非朝堂,不必局促,且起身罢。” 对此,天子曹叡含笑伸手虚扶,唤夏侯衡起身。 但对夏侯惠则就没有客气了。 待夏侯衡起身侧立一旁后,天子便敛起了笑容,神色有些阴沉的盯着伏拜在地的夏侯惠。 因为夏侯惠只是一味的垂头,半晌都没有做声....... 这是前来请罪的? 分明迫于无奈被夏侯衡带来,但依旧心有不服嘛! 持续了片刻的沉默,旁边站着的夏侯衡有些沉不住气了,发出了一声轻咳,提醒夏侯惠赶紧出言请罪。无果之后,他不由心中大急,便轻挪脚步过去,打算在天子面前表现一番棍棒之下出孝“弟”的戏码。 毕竟,他打骂了,天子就不好发作了。 但他还没有付诸于行,就被天子抬手制止,径直沉声对夏侯惠发问道,“夏侯稚权叩阙求见,何为也?” “回陛下,乃请罪耳。” 闻言,夏侯惠略微抬头,朗声而应。 那你倒是请啊! 天子曹叡一时气结,刚想出声,却又被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给气笑了。 因为夏侯惠乃是如此说道:“然而,惠窃以为,自身无罪可请。” 无罪可请?! 将朕类比为秦二世,竟犹言无罪可请!? 天子曹叡甫一听罢,当即怒目圆睁。 原本,他在得悉夏侯衡二人前来叩阙求见,便知道二人乃是来请罪的,亦打算顺势将此事揭过了的。 哪料到,夏侯惠非但不领情,反而口出无罪可请之言? 竖子! 真以为身乃谯沛功勋之后,朕便杀不得乎! 当怒不可遏的天子曹叡正欲发作,出声唤来甲士将夏侯惠拿下之时,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 只见他跪坐直了身体,神情激昂,朗声而道。 “陛下,惠尝闻‘明主在上,群下尽辞’之言;亦尝闻,但凡圣明之主,臣下必有触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惠年不过弱冠,无有佐世之才,赖陛下隆恩、仰父辈功勋,得以入仕受职散骑侍郎,常怀惶恐之心,亦有感激之念,不吝杀身报国之时也!陛下自继位以来,明识善断、从谏如流,恩诏屡布,百姓万民莫不欣欣,是为圣明之主也!如此,惠自当不畏天颜,触威以抒忠,直言规劝尽本责,以报陛下之隆恩、以全陛下圣明之誉也!是故,惠窃以为,无罪可请。” 第14章 如卿言 夏侯惠一番慷慨作声罢,崇华后殿内便陷入了好一阵寂静。 不管天子曹叡还是在侧的夏侯衡皆一时无语,但反应则是截然不同。 如夏侯衡先是目瞪口呆,旋即便举袖遮面、羞愤难当。 竖子! 我让你来请罪,但没让你来阿谀谄媚啊! 是的,此时的他已然后悔逼迫夏侯惠前来叩阙请罪了。 且不是顾念到天子在侧,恐早就按捺不住上前对夏侯惠拳脚相加了。 盖因谢恩索马、作赋讽天子等行径,带来的后果不过是夏侯惠一人被天子记恨、日后仕途之上再难有际遇罢了。 并不能影响到家中其他人的仕途。 但这种左一句“明主在上”,右一声“圣明之主”的谄媚之辞,却会让以功勋立身的夏侯氏家声受损啊! 竖子不肖! 行事乖张不说,且还不念家门清誉! 待此间事了归家,看我不拿你行家法! 夏侯衡心里已经决定了,今日必令夏侯惠知道什么是家法了。 而天子的反应同样先是愕然,旋即是觉得好笑,但很快脸色又变得阴沉了起来。 神态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他自身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稀奇的。 面有愕然,自然便是在先前的接触中,他已然对夏侯惠的品性有了大致的了解,亦先入为主的觉得彼乃刚直之臣。如此,骤然听到诸如“圣明之主”之类的奉承,瞬间愕然也就不奇怪了。 而觉得好笑,乃是觉得夏侯惠这种死不认输的行径有些幼稚。 明明,他都被夏侯衡带来请罪了,只需低头认个错便可获得谅解了,但他就是不愿意! 为了争这口气,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错,竟是诸如“心怀惶恐、杀身报国以及明主在上群下尽辞”等言辞都说出来! 也不想想,连谢恩索马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还声称自己常怀惶恐之心? 且忘了自己在十数日前以秦二世来指桑骂槐了? 被朝臣公认为聪颖之主的曹叡,哪能因几句奉承的话语就被左右了心智?! 故而曹叡在听完后,不由觉得夏侯惠这种自相矛盾的阿谀之词,犹如三岁小儿般可笑。 至于,为何他很快又神色阴沉了嘛~ 乃是他倏然发现,夏侯惠这番言辞的“险恶”用心了! 盖因自古以来“君明则臣贤,君昏则臣佞”。 先前夏侯惠在北邙山庄园时作《阿房宫赋》规劝,虽然言辞不当、态度激烈,但不能否认此乃直臣所为;而如今,他被夏侯衡带来请罪,为了保全自身迫于无奈口出阿谀谄媚之言,自然便是佞臣所为了。 如此,天子曹叡当如何取舍呢? 若是取了夏侯惠的奉承言辞,那岂不是也将自己定为了昏君!? 但若是承认了夏侯惠先前的规劝无有过错,那岂不是纵容了此子的气焰,日后不得得寸进尺屡屡犯颜直谏了? 虽说,没有犯颜直臣的衬托,明君之誉便无从彰显。 然而不过是樗蒲之戏而已,夏侯惠便胆敢以秦二世作为类比了啊! 若是日后他有更过分的行为,那夏侯惠不得将他与夏桀商纣作为类比啊?! 竖子! 居心竟如此狡诈!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天子曹叡,又觉得一股怒气在胸腹中弥漫。 万幸,在一旁羞怒难当的夏侯衡,见天子默然不语,还以为曹叡是在感慨夏侯氏的家风不复呢!当即暗中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缕决绝,再次俯身而拜,请言道,“臣弟不端,先有犯天颜之罪,现复有奸佞之象,委实不堪散骑侍郎之职!臣衡斗胆请陛下,让臣弟去职归家。臣必将严加管教,若臣弟日后可有鸣吠之益于时务,当效父辈之志以身许国;若臣弟难成才,则令之老死乡野,不为国之祸害、家门之疽也!” 呃~ 此话甫一落下,莫说天子诧异了,就连夏侯惠都哑然了。 盖因会错意的夏侯衡,是在弃车保帅,以整个家族为重打算将夏侯惠的前程暂且掐断了。 不过,想想也很好理解。 左右夏侯惠出仕也没几天,现今去官了,日后不乏再复踏上仕途之时。 但若是让天子断定夏侯氏的家声不复先前,那便是整个家族都要面临灭顶之灾、日后不可能有再复父辈功勋的机会了! 屈一人与整个家族相较,夏侯衡自是理得清孰重孰轻。 “安宁侯言重矣。” 短暂错愕后,天子曹叡含笑宽慰道,“且起身罢。亦无需自责,纵使卿今日不入阙,朕亦无降罪之心。《孟子》有‘子路,人告之以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之言。朕年少继位,虽不敢自比帝禹与帝舜,然也不让闻过则喜的子路专美于前。” 是的,经夏侯衡这么一打岔,他已然想好如何处理此事了。 在安抚了夏侯衡后,天子便侧头目视夏侯惠,语气略带着怒其不争训示道,“汝家父兄皆死国难,是为我魏国忠烈之臣也!汝坐享父辈功勋萌荫,当奋父兄未竟之志也!安能不以家门清誉为念,口出如此阿谀谄媚之辞邪!” “唯!” 被天子以父兄以及家门训责,夏侯惠无论如何都不敢反驳的,当即应声,面带惭愧稽首,“惠惶恐!今后必修德行,唯陛下之言是从。” “嗯....” 这种恭顺十分的姿态,亦让天子曹叡瞬息间心情舒畅,很惬意的做了一个鼻音。 不过,他也不忘纠正夏侯惠日后的行为,复加言道,“再者,夏侯氏是为社稷砥柱,与宗室无异,朕自是知汝有报国之忠,且规劝得失亦乃本分。然而,朕不过一时兴起与近臣同乐作樗蒲之戏罢了,汝安能以秦二世比之邪?莫非,朕在汝心中已然昏聩之主不成?念汝久居山野,此番便不罪,然日后作规劝,不得忘形放肆!” “唯。” 夏侯惠再次恭敬作答,“惠谢陛下不罪之恩。” “起身吧。” 对此,曹叡只是摆了摆手,不复言,且还抬头看了看天色。 意思很明显,让夏侯兄弟二人赶紧告退。 久在仕途的夏侯衡自是心领神会,但他刚想出声的时候,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 依旧没有起身的他,冲着天子再次稽首,恭声请道,“陛下以肺腑待惠,令惠感激莫名,亦不敢谋身为上,还请陛下允惠再作一言。” 你没完了是吧? 心情才刚刚好转的曹叡,又是一阵烦躁。 但他终究不负有容人器量的赞誉,在按捺住脾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颔首道,“可,且道来。” “唯。” 夏侯惠朗声而应,侃侃而道,“陛下,惠居山野多年,尝见民间豪右设樗蒲场,诱百姓戏耍其中,亦不乏目睹百姓因樗蒲赌戏而被夺田亩产业、被迫沦为世家豪族贫佃之事。是故,惠斗胆谏言,陛下不宜再以樗蒲为乐也。盖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朝野知陛下之乐,必上行下效,令樗蒲之戏盛行。且豪右以樗蒲场强取豪夺黎庶产业的不法之罪,恐黎庶加诸于陛下之身矣!” “嗯?” 话落,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天子曹叡,双眸隐晦闪过一缕摄人精芒,作肃容催声道,“豪右夺黎庶田亩产业之事,稚权可确凿否?!” “惠安敢于陛下之前妄言邪?” 夏侯惠颔首,拱手刚张口,却又左右顾盼了一下后,才小声说道,“陛下,莫说豪右夺黎庶田亩产业之事属实,惠还曾于许都、谯沛之地亲眼目睹,不乏士族豪右私下勾连典农中郎将或典农校尉,侵占屯田之事。” 唉....... 这次,曹叡叹息了一声。 因为屯田被侵占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亦不复对樗蒲场之事有疑。 始于魏武曹操时期的屯田制度,分为军屯和民屯,其中民屯用官牛者,官六私四;不用官牛者,官私对分。 虽然官府抽取较多,但相对于当时百姓流连失所的实况,此制度还算是善政的。 但后来随着魏国定基北方,民屯就便成为恶政了。 毕竟,各州郡都安定了,百姓亦可安居乐业,收成还如此分配,屯田民与奴隶何异? 且随着士族坐大,世家豪右复横行,催生州郡法令废弛,屡有占据屯田之地而将赋税摊派在屯田民身上之事,以致收成的分配变成官七八私二三了! 也正是如此,屯田民在不堪其重之下屡屡逃亡,令民屯制名存实亡矣。 而给魏国带来的后果,则是国库日益空虚。 士族坐大之弊,由此可见一斑,犹如国之硕鼠也。 但如今的天子曹叡,对此束手无策。 且他知道,就算自身有心想改变这一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嗯,朕知矣。” 沉默了好久后,天子曹叡声音幽幽,“如卿之言,朕今后不复作樗蒲之戏便是。且卿日后若见朕有不德之事,当尽责规劝之。” 言罢,也不等夏侯惠作答,便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往外走。 他这是打算归去寝宫了。 不过,还没有走出殿门之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还回头对亦步亦趋在后的夏侯惠叮嘱了一声,“稚权似是将良驹带归府中了?还是携来宫禁吧,养在朕马厩中便是。” 这是在暗示我,以后将常伴驾出行了? 心有所悟的夏侯惠,连忙躬身。 “唯。” 第15章 困顿 君臣芥蒂化解后,夏侯惠复拥有了伴驾出行的恩宠。 只不过,连续数日的伴驾,并没有让他拥有犯颜直谏的机会。 因为近些时日,天子曹叡委实太勤勉了! 不是在东堂内署政到日暮时分,便是出巡查各司,如听狱讼、巡武备、清点武库以及招各州郡计吏议徭役问民间疾苦等,宛如圣君临朝。 如此,夏侯惠以及其他近臣自是没有规劝机会的。 而曹叡之所以如此勤勉,乃是他受刺激了。 镇守荆襄的骠骑将军司马懿,前不久上表庙堂传报孙吴的消息,声称孙权在四月十三日(丙申)于武昌南郊即皇帝位了。 天下终究还是迎来了三足鼎立。 且江东与巴蜀依旧维护着盟约,矢志并力对抗一家独大的曹魏。 虽说,割据江东的孙权称帝是可以预见的事。 但对于曹叡而言,这个消息很不好。 是在隐晦的指摘着魏国两代君主,对江东战略的失策。 盖因如若魏文曹丕没有封孙权为吴王、让他拥有建立宗庙与分邦立国的资格,孙权的称帝行为是没有法理可依的。而如若不是曹叡准许已故大司马曹休发动石亭之战,让淮南精锐一举丧尽,亦令悬在江东举头三尺之上的威慑力不复,孙权未必就敢称帝了——至少,也不会称帝得如此之快! 故而,天子曹叡的勤勉隐隐有知耻而后勇的味道。 如此心态自是不会持久的。 毕竟事已然,他再勤勉有加也改变不了事实,久而久之那股热情就消退了。 不过,夏侯惠如今也没有心情规劝。 他最近也很闹心。 一者,是长兄夏侯衡对他动用家法了。 与其他武勋之家动则棍棒加身的家法不同,性情温和的夏侯衡在掌家后,制定的家法只是禁足,以及入夜后在祠堂内跪坐思过。 但夏侯惠宁可被棍棒加身。 缘由无他,夏侯衡对他在崇华后殿的阿谀之言十分恼怒,竟是让他连续一个月,每日入夜后都要在祠堂内跪坐思过一个时辰。 且这还是看在他需要入宫伴驾的份上,才轻罚了。 不然,便是不分昼夜皆在祠堂内思过了。 但对夏侯惠来说,同样难于忍受。 为期一个月啊! 在黑灯瞎火的的、冷冷清清的祠堂内独自跪着,且不可说话、不能看书、连打个哈欠都要被认定为不敬.....还不如挨一顿揍来得干脆呢! 哪怕夏侯衡揍了一次后,犹觉得不解恨,夏侯惠是可以接受多挨几顿打的.... 另一件事,则是关乎天子曹叡的“恩宠”。 先前在崇华后殿时,天子还特别开恩,让他将良驹养在宫禁的马厩中。 对此夏侯惠自是无不从,且心带感激。 然而,待有一日他伴驾出行归来,将骏马带回马厩安置时,恰好碰到了太仆署下掌管乘舆及厩中诸马的未央厩令。 那未央厩令以一番话,令他当场愕然,满目的不敢置信。 因为其他近臣的骑乘坐骑,并没有被天子赐下,仍归太仆署所有,故而不需要给太仆署缴纳坐骑所食的费用。 但夏侯惠的坐骑则是不同。 天子已然将骏马赐下了,太仆署便没有为夏侯惠养马的义务。 不然,便是对其他近臣的不公平,令天子有厚此薄彼之嫌,有损公正清誉。 说白了,太仆署的意思就是,夏侯惠得交钱! 至于是多少嘛~ 来自西域的骏马,未央厩令亦不敢怠慢,乃是将之与天子御驾的骏马安置在一起,享受同等殊荣。 故而每日所食极为奢侈,花费甚巨。 至少,以夏侯惠如今散骑侍郎的官职、不过六百石的俸禄,是远远不够的..... 但未央厩令让夏侯惠且宽心。 先是对北面做了一礼后,他才声称天子知道夏侯惠如今的俸禄不高,难以承担骏马每日所耗,故而只需出本职俸禄即可,其余差额就让少府来承担了。 言罢,不吝对天子遥奉赞誉之辞。 且还劝说夏侯惠当心怀感激、勤勉任事,以报天子的恩宠。 对此,夏侯惠义愤填膺、发自肺腑的“感激”! 不敢再休沐、天天伴驾左右直至日暮时刻方得归府也就罢了,竟是连俸禄都给扣没了? 且还声称,我这是享了天子恩荣的,要记得心怀感激? 所谓敲骨吸髓,亦不过如此了吧? 是故,当夏侯惠听罢未央厩令的说辞后,差点就忍不住将齐威王那句“叱嗟,尔母婢也”的千古名言给脱口而出了! 咳!咳! 只是想说,但没有说出来。 而且他想骂的是太仆署,而并非是天子。 当然了,不管心中再怎么不甘,夏侯惠都只能被迫接受事实,带着满心悲愤谢过未央厩令才离去。 盖因他知道,此事必乃天子曹叡处心积虑而为! 为了出被他以秦二世作类比的那口气! 莫要以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不会记仇,做不出这种挟私报复之事。 魏文曹丕还曾经将头颅骨,系在曾因饥年食人肉的王忠马鞍之上以为戏乐呢! 如今的天子曹叡虽没有那般不堪,但借太仆署扣夏侯惠俸禄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他绝对是能做出来的。 反正,天子心里如明镜般,知道魏国元勋夏侯家的子侄后辈,都不会依靠这点俸禄果腹。 索性就扣了,让夏侯惠明白君威不可犯! 不过,天子不知道的是,夏侯惠还真就对这点俸禄耿耿于怀。 不是他吝啬,而是他很缺钱..... 虽说,掌家的夏侯衡按月分配给他的例钱,足以让他逍遥自在了。 但他暗中还养了不少人啊! 早年离开洛阳归桑梓谯县隐居时,他春夏习书传,秋冬弋猎以为乐。 而这个弋猎自娱,只不过是幌子罢了。 事实上,他每岁秋冬时节,都会在家中老苍头的陪同下隐姓埋名当游侠儿,足迹遍布豫、扬、兖州与徐州,甚至还曾北上至青州过。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最初,他的打算是想看看魏国治下的民生如何,以便对日后入仕有所裨益。 但当他每次看到黎庶百姓因为天灾、徭役、田亩歉收或者其他缘由卖儿鬻女时,以及路遇孤苦伶仃的乞儿时,便心有不忍买或带了回来。 这种事情在权贵或豪右之家很寻常,就当家里多个奴婢徒附而已。 不过,夏侯惠带回的有些多。 仅是三年的光景,他便带回来了三四十人。 且他没将这些小儿当作奴婢来看待,不仅出资寻了个通文墨先生教他们识字,还让家中部曲教导武艺。 盖因他倏然想起,历史上司马师曾经养了三千死士! 也正是这三千死士,才能让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奠定社稷改变姓氏的根基。 是故,他也想模仿一下。 打算将这些小儿当作心腹培养,让他们有机会读书学艺,日后若有才能可堪一用者,便假他人之手悄然将之遣入军中或效力于司马家族,在特定的时候或许能收奇效。 自然,众小儿资质不一,未必能有几个能成才。 但只需要有一个成才,就是足以让夏侯惠收获满满了。 毕竟,活命之恩以及从小耳提面命之下,他们的忠诚度是不需要担忧的。 这也是夏侯惠如今很困顿的缘由。 夏侯衡每个月给予的例钱,他皆用来养众小儿了! 原本,出仕之后,他还以为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一些,至少在酒肆中沽一壶劣酒的余财是不缺了。 哪料到,天子竟会将他的俸禄给扣了呢? 如此,他哪能不愤愤于胸呢! 唉....... 如今当务之急,得寻个法子敛财才行。 虽说男儿当有封侯志,不可贪图安逸作富家翁,但身无分文则是寸步难行啊~ 且随着那些小儿日渐长大,耗费亦剧增,自己可承担不起。 故而,每夜在祠堂内思过的时候,他尽是在思虑着如何在不染上铜臭味的情况下,寻条持续的生财之路。 此倒不是他自命清高。 而是他受职散骑侍郎、身为天子近臣,如若汲汲营营于求财,将会被御史弹劾或他人攻讦,亦会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堪重用的印象。 不过,还没等他想出法子的时候,长兄夏侯衡便将他的罚过给解除了。 缘由是他为夏侯惠物色了门亲事,原本双方都差不多谈妥了,却不想对方竟直接反悔不说,且还言辞中不乏鄙夷之意。 第16章 初见 却说,先前夏侯衡以姜太公钓鱼的方式,在闲谈中声称有意为夏侯惠寻桩姻亲后,还真有人“愿者上钩”了。 乃是督河北诸军事的振威将军,吴质。 字季重,出身单家(落魄寒门),颇有才干。 与司马懿、陈群、朱铄并为魏文曹丕的“四友”,在魏夺嫡事件中颇有功劳,故而备受曹丕的器重,不吝高官厚禄。 只是他人品很差。 一朝得志便恃宠而骄、作威作福,小人嘴脸尽显。 如在黄初五年(224年)他返京入朝述职,魏文曹丕出于恩宠之心,令时任上军大将军曹真、中领军朱铄等故旧去吴质家中饮宴。 曹真身躯庞大而朱铄偏瘦,吴质便故意让俳优上来唱说肥瘦之辞,令觉得被戏耍的曹真肝火大作,出声怒斥吴质。与席的骠骑将军曹洪、轻车将军王忠等人也都出言劝说,让吴质当撤掉俳优,并向曹真陪不是。 但吴质非但没有赔罪,且还拔剑于案,呵斥曹真曰:“汝非屠几上肉,吴质吞尔不摇喉,咀尔不摇牙,何敢恃势骄邪?” 而一同被调侃的朱铄,本着以和为贵的心思,出声劝吴质与曹真莫要因为小事而伤了和气,哪料到吴质非但没有收敛,竟还鄙夷朱铄官职品级低,声称朱铄没有说话的资格。 朱铄本就性急,哪能忍下这口气? 当即便目眦欲裂的拔剑斫地,令饮宴不欢而散了。 连故旧与宗室都羞辱,吴质人品之差可见一斑。 此外,他为人还汲汲于权势。 曹丕曾因情谊作私信于他,缅怀旧日时光,但他回书却以“张敞在外,自谓无奇;陈咸愤激,思入京城,彼岂虚谈夸论,狂耀世俗哉”之言,恬不知耻的以旧日情分请曹丕将他调回京都任职。 当然了,结果没有如他所愿。 如此不修德行之人,夏侯衡自然是不想与之联姻的。 但架不住撮合此事之人——吴质之子,留在京师的吴应多番示好、不断夸耀其妹才德兼备,乃是夏侯惠的良配云云。 恰好那时,夏侯衡偶然得悉天子曹叡与社稷重臣闲谈时,还问及了吴质现今的状况与才学。 那也意味着天子有将吴质调回京都重用的意思。 出于为夏侯惠仕途着想,夏侯衡便觉得吴质人品虽差了些,但若是两家结亲了,还是能裨益一二的,也就对吴应松了口,亦开始走“媒妁之言”的流程了。 却是不想,吴应竟热情不复。 盖因他得悉了,夏侯惠谢恩索马且作赋讽刺天子、不再被天子列入出行伴驾之选,便心有踌躇,以此事需要作书给在河北的吴质请示一番等言辞作为推脱。 的确是推脱。 嫁妹这种事情,他先前若是没有得到吴质的首肯,哪敢越俎代庖呢? 但夏侯衡对此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夏侯惠做出来的事情委实过分,别人心有犹豫又什么奇怪的呢? 然而,吴质的回书令他勃然大怒。 “吾家之女,才貌皆殊,当世名士才俊尚求不得,岂容夏侯稚权之流觊觎哉!” 此乃吴质书信所言。 寥寥一言,道尽了他的嚣张跋扈与对夏侯惠的鄙夷。 也可以推断得出,他自身应是得悉了,天子曹叡有将他调任归洛阳的打算。只是书信来往沿途有耽搁,他并不知道天子已然复让夏侯惠常伴驾出行了。 对此,夏侯衡自是受不了这口气! 不管他性情如何温和。 原本他都不太看得上吴家,若不是吴应连番自荐,他还不打算应下呢!结果倒好,他勉为其难答应了,却是迎来了羞辱之辞? 无信竖夫! 竟敢折辱我夏侯家! 然而,纵使夏侯衡心中恚怒难当,如今还真寻不到报复的办法。 不止于现今家中权势不复,更因为天子曹叡都流露出将要重用吴质的意思了,他哪能在这个时候诋毁攻讦? 就在他独自烦恼之际,恰好看到幼弟夏侯和正往祠堂而去。 似是有事寻夏侯惠。 心奇之下,便出声唤来跟前问了声。 这才知道夏侯和乃是受人之托,寻夏侯惠录《阿房宫赋》的。 是的,在天子复让夏侯惠伴驾出行后,令那日与宴的何晏知晓天子并无降罪之心,便在一次坐谈时将此赋宣扬出去了。 只不过,他只是记得此赋的后段,令不少喜欢诗赋之人徒作叹然。 但他们也知道夏侯惠从不与人交游饮宴、在京都之内亦鲜有友朋,若想得览《阿房宫赋》全文,唯有托付其弟夏侯和代为抄录一份了。 因为自幼长在京都、尚未出仕的夏侯和,以文扬名,不乏交游之事。 如此举手之劳,夏侯和倒无不可。 而听罢缘由的夏侯衡,顿时便知道如何报复吴家了。 他现今是对吴家无从下手,但彼竖夫吴质不是鄙夷夏侯惠才学不堪、配不上他吴家之女吗? 那他就让夏侯惠与夏侯和一并前去参加饮宴,借京都才俊对《阿房宫赋》赞誉之际,好好扬一番美名,让吴质日后择婿时,看他能不能找到比夏侯惠才学更优的后生! 若寻不到,他便让人大肆宣扬吴质今日之辞,让他吴家沦为笑柄! 而若是寻到嘛~ 夏侯衡觉得不可能。 毕竟,才学比自家六弟更优之人,安能去娶吴家之女、给臭名昭着的吴质当女婿! 只不过,待他来到祠堂将自身意图说了,夏侯惠却不想依言行事。 在夏侯惠看来,与一不修德行之人有什么好置气的? 小人无长久富贵。 既然吴质辱了自己,而现今无法报复,那便且先冷眼观他春风得意,待到他失势落魄时再落井下石不就行了? 所谓九世之仇犹可报。 自己等个十年八年也未晚啊~ 何必为逞一时之快,而毁了自己从不交游、不沽名钓誉的形象呢? “吴质匹夫辱我,我必有报之!不过,还望大兄莫要心切,容我些时日,坐等时机来临。” 夏侯惠是如此回复的。 对此,夏侯衡没有勉强。 只是觉得既然夏侯惠宁可在祠堂内思过,也不愿与夏侯和外出饮宴,那便将思过的时间延长到一年吧。 好嘛~ 夏侯惠当即便想起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觉得偶尔与京师才俊交游坐宴,增长下见识也挺好的。 反正,御前伴驾都没有俸禄可领了,索性该休沐就休沐呗! 而在三日后,他告了休沐,在夏侯和的带领下首番列席的饮宴乃是陈泰所设。 陈泰字玄伯,乃司空陈群之子。 虽然年近三旬但依旧没有出仕,似是其父受魏文曹丕遗诏辅政的干系,故而不欲让他步入仕途太早,以免在他人奉承之下养出骄横之气。 故而,他居家读书修身之余,不乏时间与贵胄子弟以及士人俊才周游。 但与夏侯玄、何晏以及邓飏等人的饮宴不同,家风甚严的他所设之饮宴止于文学与雅趣,不得议论时政、宣扬主张或者沽名卖直等。 故而能在他宴席上出现的人,品行这方面是有一定保障的。 不过,他与夏侯惠并没有交集。 夏侯惠如今不告而来,却也不算失礼,因为他也是请托夏侯和录《阿房宫赋》者之一。 饮宴设在陈家在城外的别居,依着洛水而筑。 颇有先秦遗风,以木结构和茅草搭建而成,坡屋顶,檐部出挑,屋内洗练简洁,既有返璞归真的质朴,也不失寄情山水的雅趣。 而前来与宴之人,也不负此宅屋的素雅。 分别为骠骑将军司马懿之子司马师、尚书令陈矫次子陈骞、已故太常之子桓嘉、现太常和洽之子和逌、已故荀令君第六子荀顗,还有前朝名臣傅介子之后、已然被陈群辟为司空掾属的北地人傅嘏。 除了傅嘏之外,此些人的父辈皆是社稷重臣。 而令他们聚集在一起,乃是尚公主的桓嘉将要被外放为官,故而陈泰设宴邀平日亲近友善之人一并饯行。 不过,夏侯惠并不关心他们父辈如何。 当他与夏侯和被扈从引入见过此间主人陈泰,便被引见与众人相互通姓名,而他一听到“在下司马师,字子元”的话语时,心中不由陡然一凛。 须臾间冒出的想法是,可算见到未来之敌了! 待寒暄了几句后,第二个念头则是:这位刚毅隐忍、理智冷酷更胜其父之人,乍一看也不咋地啊~ 的确,司马师的容貌很普通。 身长七尺有余,不算健壮,眉目疏朗,广额阔口。 蓄着短髭,令上唇看起来很薄;鼻子颇为挺拔,让法令纹深刻与眼眶深凹,倍显目光深邃。 不管是秦汉崇尚的阳刚之美,还是如今逐渐风行的阴柔之殊,都与他的容貌无关。 但他如今的名气已经很大了。 同样还没有出仕的他,常同名士交游,与何晏、夏侯玄齐名。 何晏就曾有过“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的评价,盛赞司马师为人洞察隐微、明能见机,能完成天下的事功。 虽这种言辞乃是何晏等好交游清谈之人,以评断人物邀名惯用的伎俩。 然而名下无虚士! 能被推崇如斯的司马师,自身资质绝不会差了。 更令夏侯惠意外的是,竟不知为何,初次谋面的司马师似是对他颇有好感..... 第17章 恨晚 所谓客随主便,不可喧宾夺主。 夏侯惠便先是对自己不请自来而告罪,声称有扰他们的雅兴云云;随后在入席之际,还很谦逊的以年纪比其他人小,很主动的拉着夏侯和一起在末席共案而坐。 如此识趣之人,自然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陈泰当然不会让他与夏侯和挤在一张案几后。 事实上,早在仆从迎夏侯兄弟二人入内时,他便让人增设案席了,但无改夏侯兄弟二人在皆末席的座序。 夏侯和不必说,未及弱冠且名声未隆,忝为末席理所当然。 而夏侯惠不过刚刚出仕,官职清贵品级不高,且现今也算不上是名士,恰逢其会之下能得到礼遇便是很得当的结果了。 毕竟,莫看在坐的这些人大多没有官职在身,但若是他们日后出仕了,依仗父辈功勋与门第助力,起家两千石或者入枢密任职都不算是稀奇之事。 如此,弱冠居散骑的夏侯惠还真不算什么。 他自身也了然于胸。 待与众人寒暄了数句后,便安之若素的将自己当作做客,很安分的看着这群才俊在饯行宴之上的插科打诨、言笑晏晏。 唯一令他有些不自在的是,司马师的席位竟然就紧挨着自己。 原本以司马师的名气,应该在前首,与主人陈泰以及被饯行的主宾桓嘉挨着才对。哪怕他谦虚,也得分清长幼有序,不应该列席同样娶了夏侯尚之女的连襟和逌之后啊! 但他就是这么坐了。 声称以自己的年龄,就应该坐在夏侯惠的上首。 且在众人乐宴举盏共饮之时,总不忘礼数周全的转来向夏侯惠邀杯,那结交之意不能说是昭然若揭,那简直就是路人皆知啊! 也让夏侯惠挺腻歪的。 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都离开洛阳三年之久了,回来也就这么一月的时间,且素来深居简出的,怎么就让已然名士司马师如此示好了呢? 何德何能啊! 也不堪重负啊~ 难不成你也听闻长兄夏侯衡有为我求妻之意了? 然而,你家中现今唯一的妹妹,不是还没几岁就与给荀令君之孙荀霬定亲了嘛~ 难不成你的名士风流里,还有倾慕龙阳君的癖好这项? 但我不想割断你的衣袖、也想不吃你分来的桃子啊! 挨得那么近,且还连频举盏邀杯作甚! 就在夏侯惠眼观鼻、鼻观心的胡思乱想之时,一阵喝彩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善!” “妙哉!” “文致意、情动容,莫如此也!” ........ 原来是方才荀顗趁着酒兴,给即将离京赴任的桓嘉做了饯行赋,引起了众人的轰然喝彩。 唉,这种文会当真无趣。 难免随众口出赞辞的夏侯惠,一并举杯而祝时,暗中腹诽了一句。 却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将酒盏放下之际,其余人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呃~ 看我作甚? 难道方才我神游太虚时被发现了? “稚权少有文名,前番所作《阿房宫赋》文采斐然,乃不世佳作也!” 就在夏侯惠愕然之际,身为主人的陈泰冲着他略拱手,喜笑盈腮而道,“亦令我等恨不逢时,与宴同乐也!而今,稚权恰逢其会,不若即兴作一赋,以令我等一解思慕之渴可好?” 原来是想让我作赋啊~ “不敢当!不敢当!” 连忙拱手还礼,夏侯惠言辞很诚恳的推辞道,“玄伯兄之言谬赞矣!诸位当世才俊在前,我不过一久居山野之鄙夫,安敢班门弄斧邪?” 不想,他的谦虚话语甫一落下,陈泰还没有作答呢,旁边的司马师便自来熟的接过了腔。 “噫!” 只见他先是大诧,然后故作愤愤的神情,“稚权竟不笃粹哉!词采华茂如《阿房宫赋》犹须臾而成,竟自谓山野鄙夫,实属折煞我等也!”且言罢,不等夏侯惠出声辩解,他便又拱手邀众人高声而道,“诸君,稚权失言且藏拙,可当自罚一盏否?” “当罚!” “那是自然!” “稚权莫发怔,速自斟!” .......... 顿时,已然酒过三巡的众人趁着酒兴鼓噪,纷纷出声附和。 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吧? 夏侯惠心中嘀咕了声,脸上尽是苦笑,也不得不如众之愿自斟自饮了一盏。 而性格很开朗风趣的和逌见了,便以沾亲带故的情分,复出声调侃道,“稚权,可有文思否?若无,可再饮之!” 没完了是吗? “非我故作姿态,不欲与诸君同乐,实属不能也。” 无奈之下,夏侯惠凭案起身,对着众人团团作揖,面带些许感慨而道,“诸君或有不知,游历长安寻阿房宫废墟之事,乃我年十三时。作《阿房宫赋》,亦是从那时伊始,直至我离开洛阳归桑梓时此赋方成。想必诸君应曾听闻,期间我曾溺于洛水,此后便不复交游饮宴之事,闭门读兵书习弓马。时人不解,皆谓我逢厄后性情大变,畏天不假年而闭户守拙,实则不然。盖因自那时起,我便知自身文思已枯竭,难为文事之能矣!” “啊~” “惜哉!” “此乃天妒英才乎?” ........ 众人听罢,或有惊诧莫名者,或有扼腕叹息者,皆不由感慨万千。 唯独司马师例外。 对于夏侯惠的解释,他先是愕然了下,旋即,竟离席而出,脸色十分惭愧的拱手向夏侯惠躬身作揖,“不想稚权竟有此遭遇!而我无德,竟作此咄咄逼人之态,当众令稚权难堪,委实非君子所为,惭愧!惭愧!” 呃~ 顿时,夏侯惠哑然。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不过随意寻了一个逃避作赋的理由,竟惹得司马师当众赔礼致歉,且从神情上看,彼还真不是虚伪作态。 此人,不负盛名也! 或许是如今不过二十有二的他,尚未转变为日后那位坚忍狠戾、果于杀戮的枭雄罢。 唉,可惜了。 若不是知道历史车轮如何向前,仅是他今日之诚挚,便足以让我引为肝胆相照的良友了。 须臾间,夏侯惠心念百碾。 而很快的,在司马师的话语落下后,方才调侃催声的和逌以及首个提议夏侯惠作赋之人陈泰,也起身做歉。 亦令夏侯惠从思绪中醒过来。 连忙起身,给他们还礼,面不红耳不赤面带坦然而道,“诸君不必如此。我难为文事之能,乃我之不幸耳,非诸君所为也。再者,我无诗赋与诸君同乐,乃是扰饮宴之兴也,诸君不罪责于我,已然万幸,安敢受诸君之礼邪?” 众人不疑有他,就连夏侯和都是满脸的悲凄,似是也接受这个谎言了。 毕竟,夏侯惠当年溺水后便性情大变的缘由,夏侯家的人同样很不解,只是无奈的将之归于人逢大厄后有变罢了。 “稚权诚然君子也!” “不敢当。此非稚权之过,委实乃我等思虑不周耳。” “嗟乎!天意薄而处之绰然,临讦犯而思己之过,夏侯稚权器气之恢廓,山谷不能受也!” ......... 自然,众人对夏侯惠这种引为己咎的做法,皆不吝赞誉之辞。 想必过了今日,众人也会替他扬名,让他达成夏侯衡的心愿——于京都内名声大噪了吧。 经过这个小插曲,与宴之人也都没有了作诗赋的兴趣,乃是唤仆从取来玩乐之器,转为以投壶、手谈、抚琴而歌等为乐。 而夏侯惠则是被司马师给“缠”着了。 他本就娶了夏侯尚之女,与夏侯惠也算是有了一层姻亲关系,故而当他殷殷切切的邀请夏侯惠一并前去草堂前以射术为乐,夏侯惠还真难以回绝。 没办法,方才自己才声称闭门习弓马来的。 且还作了虚己以听之态.... 如若回绝了,那不就是表示不屑于与司马师为伍嘛~ 不过,待他带着心中百般不愿前来草堂前,不过片刻过去,就变成兴趣勃勃了。 盖因司马师邀他比射术是虚,而是以他自言读兵书为由,打算一并探讨蜀国近些年频繁兵犯雍凉是实。 而且司马师早年也曾游历长安,对魏国如今在雍凉的守备以及地形地理十分熟悉,仅是寥寥数言的分析,便让夏侯惠有若心有戚戚焉之感。 无他。 司马师对于魏蜀战事的主张,乃觉得魏国应该采用守御扼敌为上,以坚壁清野的战术,让山川险固、粮秣转运艰难的蜀国疲于戎事,最终陷入积贫积弱的困顿中。而魏国则可以趁此时间,省息他役与民休息,惟务农桑以广军资、增作战具,抚养兵民,奖励将士演武备战,以致强者恒强,待天时来临之际一举灭之! 如此想法,几与夏侯惠不谋而合。 而令夏侯惠感慨的是,自己能有这样的战略,是因为有后世记忆的反向推演,而司马师则是自作推演,且他今年才二十有二啊! 竟有如此韬略矣! 此非家学渊博可概之,而可谓之当世奇才者也! 难怪,后世之人,常将司马师称为这段历史里的最后一位枭雄。 带着倾佩之心,夏侯惠与司马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在草堂前的台阶之上促膝抵掌而谈。直到夏侯和从内厅走出来,出声提醒日将暮,该回去了才罢休。 “稚权真奇才也!” 在作别的时候,司马师还如此作言,“今日有幸与稚权相识,获益良多,亦心生思慕。若稚权不以我愚钝,日后我当常厚颜求教。” 而夏侯惠的答复,则是不置可否。 曰:“子元之才宛若皓月之皎皎,而愚钝如我,堪谓萤火也。今与子元作谈,受益匪浅,喜不自胜。日将暮,就此别过。” 言罢,径直向在场之人团团作揖,转身离去。 就是离开陈家别院远了些,他心中便有一句怅然落地—— 唉,他为什么就是司马师呢? 第18章 将伐 洛水畔,凉风习习。 斜阳漫入陈家别院的草堂中,落在犹立在台阶前的司马师身上。 只见他立如松柏临渊,面容平静,若有所思,让原本就很深邃的双眸显得格外幽沉。 “子元何所思?” 刚刚将其他宾客皆送离的陈泰,回来见了,不由出声戏谑了声,“莫非,方才夏侯稚权不做回应,令子元心有恼意乎?” “玄伯莫说笑,我岂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被打断思绪的司马师,冁然而笑,“再者,方才出声作邀乃是我一时情急而思虑不周,夏侯稚权不置可否亦是当然。” “哦?” 听到截然相反的答复,陈泰不由略微愣了下,待锁眉作思了片刻,便拊掌而笑,“哈,子元之意,我知矣!乃稚权已然散骑侍郎,日常伴驾天子左右,难有休沐或闲暇之时,亦难回应子元之邀也。” 的确,作为天子近臣的夏侯惠,在时间之上是不敢与他人作约的。 毕竟如今世风仍崇尚并恪守着一诺千金。 不过,这个心有所悟与司马师独自发呆无关,故而陈泰说罢,复追问了句,“既然子元心中无恼意,何故在此伤神邪?” “倒无伤神之说,我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 闻言,司马师颔首而道,“尝闻已故夏侯叔权,儿时便聚稚童戏行伍之事,年十六驰马逐虎、一箭射杀,名动武帝;而夏侯幼权七岁属文、有过目不忘之能,令文帝深奇之。然二者皆天不假年,时人皆谓再复夏侯一族荣光者,必乃我妻兄夏侯泰初也!今我与夏侯稚权坐宴,与之以雍凉戎事详谈,方知夏侯一族不乏贤也!我妻兄是否乃魁,亦尚未知也!盖因我私以为,稚权之才学,恐兼得叔权与幼权之长也。” 呃,兼得夏侯称夏侯荣之长? 那岂不是天纵之才?! 当司马师作别离去后,陈泰的思绪仍在因他断言而起伏着。 不是对夏侯惠的才学有所怀疑,而是源于他乃颍川士人。 初,魏武曹操早期创业的时候,征伐之事赖宗室与谯沛故里劳之,权谋与政务委颍川士人劳之。 荀令君,便是曹魏麾下颍川士人的领袖。 而随着荀令君故去与锺繇老迈,娶了荀令君之女的、出自颍川名门的陈群便成为了颍川士人的魁首。 然而,如今的颍川士人在曹魏政权中,已然不复旧日的权势。 表象的缘由是如今曹魏囊括天下十州之地,所聚拢的人才多不胜数,自然也要将权势雨露均沾的分予其他州郡的士人。 但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当年荀令君对魏武曹操封公之事持有反对意见。 哪怕锺繇、荀攸等人皆在曹操封王时领了魏国官职,但无改曹操心中隔阂,将颍川士人的权势给分均了。这点,从现今执掌枢密机要、有资格参与庙堂决策的重臣人选中,便可一目了然。 尤其是当年由荀令君推举入仕之人,已不复以颍川士人为核心了! 且有自发抱团之势,进一步将颍川士人的权势蚕食了! 如同为魏文曹丕遗留的顾命大臣,骠骑将军司马懿的权柄要比陈群大得多,且更受其他州郡的士人倾慕。 此中的缘由,可不是司马懿文韬武略更优之故。 或许,我当与夏侯稚权深交之? 嗯,此事还是且先禀过阿父,看阿父心意如何再做打算罢。 鲜有功利之心的陈泰,基于颍川士人的现状,很罕见的绸缪起了仕途之路。 ............ 洛阳城外。 夏侯惠与夏侯和两兄弟策马缓缓而归。 但不同的是,夏侯惠已然抛开杂念,优哉游哉的欣赏着夕阳映水岸的旖旎了,而夏侯和则是垂头怏怏沉默着。 似是,有心事? 只是才年十七的他,如今既不用操心家中事务,亦没有踏上仕途劳神案牍,何来心事呢? 夏侯惠见了,心中很是不解。 不由关切的问了句,“义权,何故怏怏不乐?” 倒是不想,这句问话却引起了夏侯和满脸悲凄,曰,“六兄文思枯竭,难为文事多年,而我与大兄竟是无察,犹汲汲催促六兄与他人交游饮宴,令六兄在席间难堪,委实罔顾兄弟之亲也。” 也让夏侯惠一时哑然。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谎言连夏侯和都骗过了,且还令夏侯和心生愧疚,引以为咎。 而夏侯和见他愣神沉默,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辞引起了他的感伤,便又紧着加了一句,“六兄,今日归去后,我一定劝说大兄,定不复让六兄勉为其难与他人交游饮宴了!” 唉,果然! 做人还是要实诚一点好,不然撒了一个谎之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了。 “义权不必如此。” 心中带着感动,夏侯惠略思绪,才做出满脸恳切说道,“经今日之后,我即使再与人交游饮宴,亦不复有人令我作诗赋了。再者,我自以为,文思枯竭于我以及家中而言皆乃好事。” 喔..... 天意薄于身,犹言好事? 闻言,夏侯和讶然,完全无法理解,亦催声发问道,“六兄此言,我弗能解也。” “嘿,有何不解邪?” 夏侯惠乐了声,侃侃而道,“一者,自武帝创业伊始,家中便以武勋显名,我虽不复以文墨为能,然却可专注戎服之事,此非继家门之后乎?且今天下刀兵未熄,巴蜀与江东不臣,屡屡兴兵犯境,服戎马者不乏功勋也,亦可觅封侯也!若有朝一日我可率军伐不臣,以功封侯,此非为家门添誉乎?次者,于社稷而言,诗赋不过小道罢了。我不过是难为诗赋,并非是目不识丁,且现今赖陛下隆恩忝为散骑,不乏观政裨益自身之时,日后若能外放牧守一方,未必不能胜任。如此,不负我辈出将入相之志,有何惜哉!”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伸手在夏侯和肩膀上拍了拍,勉励道,“丈夫生于世,当自强不息,志在青史留名。或以诗赋,或以功勋,或以忠直,或以施仁政,或以修德行,或以兴文教.......百般皆可!岂能因一事不能,而自艾自怜自弃之!” “壮哉!” 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夏侯和听罢,顿时拊掌而赞,昂扬做声,“丈夫生于世,当自强不息!六兄之言,令我如拨云睹日、顿开茅塞也!今后,我亦不执迷于交游与属文邀名之事,当求博众之长、略尽才学,不负父兄之志!” “善!” 夏侯惠不吝赞誉。 是的,他一点都不反对夏侯和常与京都才俊交游、饮宴坐谈。 更没有叮嘱幼弟要时刻谨记,自家乃谯沛元勋的身份与立场,莫常年与士族混迹在一起而引发天子心中不快。 因为这是他预想中的后路。 缘由无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并不敢确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成功。 而若是他失败了,向士族靠拢的夏侯和还有保住夏侯氏门楣的机会。 不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如在魏夺嫡的时候,司马懿乃魏文曹丕的良友而司马孚则是在曹植府中任职;如崔琰曾公开力挺曹丕为世子,但他从女乃是曹植之妻。 类同之事比比皆是。 在权势的路上,许多家族每每做出选择的时候,都不忘预留后路。 “六兄心慕戎马,志在军功封侯,不知可有机会随征巴蜀否?” 就在二兄弟不复作言,继续驱马赶路,即将进入洛阳城的时候,夏侯和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如此发问。 也让夏侯惠猛然勒住马缰绳,满目匪夷所思。 随征巴蜀?! 难道大将军曹真已然征得天子与庙堂首肯,将要伐蜀了? 然而,为何身为天子近臣的我竟不知邪! 愣神片刻,他便压低了声音,发问道,“义权乃是从何得悉,庙堂将伐巴蜀邪?” “啊?” 不想,夏侯和也很惊诧,“六兄竟不知此事?” 只是反问罢了,他又抬手拍了一下额头,略带恍然而道,“六兄此些时日皆在宫禁伴驾,而大兄近日神色恍惚,应是忘了知会六兄了。昨日仲兄家书归至,在叙话家常时,还向大兄讨要数位阿父先前的部曲。仲兄声称,近些年巴蜀屡屡犯境,雍凉将士皆愤慨,不乏将率群起向大将军请命伐蜀之事。而仲兄尝有复汉中之志,且自忖大将军若上表求得天子首肯伐蜀,必允他随征。故而,他便讨要数名阿父之前的部曲,以备进军时作向导。” 他们口中的仲兄,乃是夏侯霸。 在魏文曹丕执政时期便在雍凉任偏将军之职了,且早就被赐爵关内侯。 赖夏侯渊早年虎步关右的功绩,他在雍凉军中颇为从容,对军中各种消息也都很灵通。 原来如此! 或许,大将军曹真日后上表请兵伐蜀的考虑,多少也有为了安抚雍凉各部的心思吧? 毕竟这两年的时间内,蜀国已然出兵寇雍凉三次了! 且还夺了武都与阴平两郡。 对于占据天下十州之地的魏国而言,若不反攻一次,未免也太伤国威了。 唉,若如此,伐汉中,应是事不可阻矣…… 夏侯惠听罢,心中有所悟。 “我受职时日尚短,应是无有机会了。” 淡淡的回了句,他没有提及自身对伐蜀持有反对意见,而是出声催促道,“义权,速入城吧。若再晚些,大兄应会担忧了。” “好。” 第19章 可志同 那日饮宴罢,从夏侯霸家书中得悉信息的夏侯惠,为了日后能在伐汉中之事有置喙一二的资格,便开始了每日勤勉伴驾的生活,连休沐都放弃了。 虽说,他并没有左右这场战役的身份地位。 然而一旦天子曹叡能让他对此发言了,便是得以彰显自身的军略了啊! 且待战役发展状况如他所料,那就是令天子器异,对自己日后的谏言也会慎重考量了啊! 当事情无可逆改的情况下,就应该放弃无谓的挣扎、果断的承认失败,然后争取让失败酝酿出未来成功的希望。 如此,才是成事者具备的胸襟与睿智。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他如今在士林中已然薄有名声。 那日在饮宴上,他所声称的文思枯竭之事终究还是流传了出来,人们对此信疑参半。 信者颇为天意薄他而惋惜,疑者则是认为他在故作姿态,是为日后饮宴中不复被人邀诗作赋的托词。 但不管如何,关乎他为人谦逊、有君子之德的赞誉却令众皆认可。 相传,其长兄夏侯衡与天子曹叡得悉如此赞誉后,不知为何竟皆半晌无语。 当然了,这种名声稍微之事,人们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几句,然后就被京都不断汹涌名利波澜给拍死在沙滩上。 真正的暗流,则是司马师与陈泰的私语。 二人的父辈皆乃社稷重臣,在得悉了自家长子的上禀后,皆不由稍微对夏侯惠多了一缕关注。 至于关注的缘由嘛~ 是出于社稷有梓才健长的诧异,还是出于自身立场对社稷“宗室”有贤才的考量,那就立场不同、见仁见智了。 夏侯惠对此些皆不知,亦不去关注。 近些时日,他的日常伴驾又有变得有趣了。 盖因天子曹叡果如众人所料,被孙权称帝刺激的勤勉仅仅维持了十几日,便又变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不乏午后出游寻乐之事。 饮宴、文会、射猎、问狱等事不乏,夏侯惠亦时常被留下伴驾出行。 恩宠之隆,几乎成为了仅次于秦朗的近臣。 这也导致了令他啼笑皆非的事情:从五月中旬伊始,竟就有人给他送礼请托了...... 虽然知道京都之内总免不了蝇营狗苟的龌蹉,但自己才忝为散骑一个多月啊!伴驾出行算起来也没多少时日,哪敢以一些非分之事扰天子! 退一步而言,就算他敢天子也未必能听啊~ 此些汲汲营营之人,真可谓是利令智昏。 感慨之余,他也倏然发现,才代汉没几年的魏国竟已然行赂成风。 如才刚上任没几年的中护军蒋济。 因为中护军之职乃是典型的位卑权重,除却在军中总统诸将、执掌禁卫外,另有负责选任武官的权力。【注1】 亦令蝇营狗苟之辈争先恐后的行贿、请托。 而被魏武曹操擢拔起来的蒋济,竟经不起诱惑与回绝不了人情世故,不顾名节以职权之便大肆谋取私利。贪心之炽,令民间作歌谣讽刺曰:“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 品行名声犹如茅厕,迎风飘香十里。 尚有为人低调的秦朗。 得天子曹叡宠信,常年伴驾左右,令行贿请托之人趋之若鹜,也让他家中富可比公侯。 这些行径,换做执法严厉、连掾属署公稍不合意便杖责的魏武曹操,不将之下狱问罪见杀,也会罢黜废为民永不叙用了。 故而,虽然财帛动人心,但夏侯惠还是叮嘱家人将这些请托之财皆原路奉还,且以后不复让请托之人进门。 是的,身无余财的夏侯惠在心里有过挣扎。 因为少府令杨阜以事无先例、与法度不和为由,对天子曹叡让少府补贴夏侯惠坐骑养在宫禁的费用拒不执行,遣人来夏侯惠家中讨要坐骑所耗的钱财..... 那时,夏侯惠并不在家中。 夏侯衡得悉后,立即让人补齐了费用,且还亲自去寻了未央厩令。 与之折算了良驹在宫禁中一岁所耗后,便让家中管事一次性将钱粮给太仆署给送了过去。 也让后来得知的夏侯惠愤愤不已。 自己倒贴俸禄受职,天底下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更可恨的是天子曹叡,明明已然经少府令杨阜的驳言知晓此事了,竟装聋作哑! 如此情况下,夏侯惠对财帛动心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也幸好他忍住了,保住了忠直之臣的形象,不然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中,他都没有发言权。 在盛夏六月来临之前,还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乃是称帝后的孙权,留陆逊辅佐孙登镇守武昌而迁都建业了。 亦是说,日后江东兴兵犯境,乃是以淮南为主、荆襄为次了。 这点是魏国君臣的共识,天子曹叡亦招重臣们群策后,提前让淮南战场后方的兖豫二州郡兵专注演武以及做好随时增援的准备。 且在做出决策后,还起了考校之心,让诸多伴驾近臣对淮南战线各抒己见。 就是收获了了。 诸多近臣基于石亭之战后,魏国淮南精锐的元气大伤,对战略的谏言也不过是坚壁清野、扼守为上的老成谋国之言。 而“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夏侯惠,则是激进得多。 他提出了诱敌深入的战术,以江东素来依仗大江天险而偏安一隅,而着力发展水师,亦会导致吴兵离水则怯的心理。 是故,他建议淮南战线在坚壁清野的情况下,且先增一两千精锐骑兵蛰伏。 待吴兵来犯时,魏国示敌于弱,催生彼骄横之心离水上岸来战,然后魏国便可以精锐骑兵一举破敌。 若战事顺遂,此后江东复来犯,仅是否上岸作战都要犹豫再三。 只不过,可惜了。 天子曹叡听罢,仅是颔首而笑,说了句“稚权所谋颇有可取之处,然类如张文远之将,乃可遇不可求耳”后,便将此事揭过了。 对,止于考校之心的天子,并没有觉得夏侯惠能比社稷老臣更有军略,故而心生误解,先入为主的将夏侯惠的谏言,当成彼欲效仿“张辽威震逍遥津”之事了。 不过,夏侯惠对此也无所谓。 毕竟如今有满宠在淮南镇守着,彼贼吴孙权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而另外一件事,是又有散骑侍郎被左迁了。 乃杜恕。 从不与人攀交的他,在数日前上疏,借着乐安人廉昭很爱上书言事的事情,并以大将军曹真之弟尚书左丞曹璠“当关不依诏”、骑都尉王才私下免去乐人孟思违法罪行等事为例子,指摘如今朝中重臣不作为、庙堂风气阿谀奉承者、谋私利者众,提醒天子曹叡应该重视,并整顿吏治、罢黜奸佞小人,立志作圣明天子。 作了这种奏疏,被左迁是必然之事。 哪怕天子曹叡心中十分赞誉,但为了顾及衮衮诸公的情绪,也得将他左迁了。 故而,才被辟为散骑侍郎没多久、尚未积累足够经验与履历可任职两千石的他,被外放出京任了个闲职。 他自身对此似是也心灰意冷。 在任命下来之际,他出了洛阳城便称病去职,跑去宜阳一处泉坞内隐居了。 此事天子曹叡并没有让近臣作规劝,但夏侯惠很想规劝一二。 缘由无他。 一者,夏侯惠对如今朝中贪墨风气也很反感,对杜恕的奏疏也很认同。 另一则是杜恕虽乃士族,但在其父杜畿那时就已经是落魄寒门了。 不是底蕴深厚的世家、没有复杂的门户私利,如若天子曹叡器异,他是可以被培养成为曹魏死忠的。 也正好是夏侯惠所寻求的志同道合者。 可引为党朋者! 只不过,想对天子曹叡规劝这种事情,他如果不想迎来同样被左迁的待遇,就得寻到合适的机会。 带着这样心思的夏侯惠,一边为规劝之辞打腹稿,一边耐心的等候着时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不觉中,仲秋八月悄然到来。 一直勤勉任事的夏侯惠,也终于等到了规劝的好时机。 ------------------------------------------------------------------------------- 【注1:魏国皇宫禁卫职责以司马门隔分中外。中护军掌外,中领军掌中(内)。】 第20章 何所惑 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 甫入仲秋八月的北邙山依旧葱茏青翠,丝毫不见秋风萧瑟遍地枯黄的残败。 只不过,若是进了山麓谷地,就会发现前朝王侯贵胄墓园的残桓断壁与碎瓦焦木在诉说着凄凉。沿着尚未被野草漫过的石阶小径向上,一个被发丘开棺的坟茔就是一个坑,星罗密布,犹如大地被烫伤了许多疤痕,且早已雨水积潦、大量残叶蝇虫参杂在内,隐隐有一股腐烂污秽的味道弥漫开来。 夏侯惠手持弓箭,矮身猫腰藏在一处被发掘的坟墓封土后,目光死死的盯着前方。 那边有一只约莫土犬大小的小鹿在左顾右盼。 其皮毛为褐色,无角,尾短,四肢细长,耳长且直,一对长而尖的獠牙露出口外——显然,这是一只雄性的林麝。 是的,他在狩猎。 天子曹叡不知为何,今日陡然来了狩猎的兴趣。 早早就结束了在东堂殿内的署政,兴趣勃勃的带上诸多近臣跑来了北邙山麓谷地里。 自然,只是临时起意,而并非帝王公侯秋冬的田猎、社稷五礼之一的军礼,故而众人倒也可以随意自处。 如王肃、刘邵等不以武事为能之人,权当作是仲秋出游赏景了。 如秦朗、曹肇与夏侯献等人,自当奋起父辈尚武之风,被天子勉励了几句,定下猎物多寡为赏罚,便从禁卫手中接过弓箭遁入了山林中。 而是夏侯惠嘛~ 天子曹叡对他特别照顾。 盖因他还记得夏侯惠第一天在东堂听政,自夸稍有勇力、对射术颇有心得的言语。 故而,天子声称彼若能两个时辰之内,狩猎与自身体重相持的猎物便有赏;但若是少了,那便有罚,在接下来的饮宴之上为众人斟酒伺候。 对此,夏侯惠欣然领命。 拜早年游侠与冬猎的经历所赐,在山林中猎些动物他还是有自信的。尤其是如今的北邙山人烟罕至、丧葬诸事还未复兴盛起来,让许多野兽惬意的繁衍生息。 只不过,当他接过禁卫递过来的一石弓,左右手皆随意就拉了个满圆后,天子便觉得方才许下的条件太丰厚了。 当即就追加了一条:不可以野兔、野鹿等寻常野兽凑数! 须猎那些如野豕、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尚有飞禽以及一些价值极高的野兽才行。 其中,考虑到飞禽分量很轻,故可分量倍计之。 这让夏侯惠有些为难。 这里只是北邙山啊,又不是南阳郡宛城一带的田猎场。 可彰显勇武的猎物是很稀乏的。 如莫说虎了,就连大一点的野豕都鲜有踪迹;至于金钱豹、豹猫、狐狸这些夜间活动的物种,那就更难寻到了。 而且宛洛一带的飞禽虽然很多,如野雁、黑鹳、灰鹤、白琵鹭等寻常可见。 然而,这里是山脉而非是水泽啊! 哪能那么容易就寻到呢? 原本,夏侯惠还想着随便猎只林鹿以及几只野兔便可完成天子的考验了,那料到条件竟如此苛刻。且他常年习弓马、胃口极佳,故而身躯颇雄壮,分量可不轻。 当然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他想了想,寻人问了北邙山麓谷地里哪里有松树多些,然后便独自深入了山林中。 因为秋末冬初是野豕繁衍的季节。 而如今仲秋八月,许多雄性野豕会跑到松树林里磨蹭树干,将松油树脂黏在身上,形成一层铠甲,避免在争夺交配权与地盘的战斗中受重创。 他运气还不错。 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松树林,几经周折终于寻到了几处低洼有积水淤泥坑。 那是野豕时常打滚的地方。 但他运气也不怎么好。 空等了大半个时辰,只看到一群松鼠与野雉鸟出没。 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只野豕,体型却很小,不过两百(汉)斤的样子。 但饶是如此,他在猎杀的时候也折腾得够呛。 他射出的第一支箭矢是瞄着野豕眼睛去的,恰好正在啃食松塔的野豕猛然警觉抬头,直接落在下颚中。 一石弓力道很大,箭矢也洞穿了野豕的下颚,然而这并非致命伤..... 骤然受创,也激起了它的凶性,嗷嗷叫着往被弓弦声暴露位置的夏侯惠奔来,就连那根洞穿它下颚的箭矢在奔跑中撞地折断、再次爆出一团血花都顾不上了。 夏侯惠自是不惧。 当即,将手中弓箭甩到一旁,抽出别在腰侧的短刃伸长脖子也发出了挑衅的大吼,然后.....转身往后狂奔。 嗯,他不是逃走。 于没有长兵在手的情况下,与野豕正面硬拼那是傻子才作的事情。 哪怕这只野豕很小,小到让他有足够的自信,在不受重创的情况也能将之击毙。 他只是不想与野豕来个拥抱。 就如先前的膂力过人、手格虎豹的曹彰也不会选择与野豕拥抱着在地上打滚。 无他,没必要让自己太狼狈。 在进入松树林寻到野豕时常打滚的泥坑之时,他就削尖几根木头布下陷阱,以防万一了。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一人一兽在疯狂追逐中,位于前方的夏侯惠时不时的回首,以自己与野豕相隔的距离控制速度,待两者仅是差半丈时,他便猛然发力,屈膝猛然跳跃而起,踩着前方的树干借着腰力来了个后空翻,两只手也紧握着短刃猛然往下刺下。 反观那只红了眼的野豕,先是发现夏侯惠的身躯腾空而起,眼前也猛然出现了一棵老松,本能的收蹄止步,但巨大的惯性让它的身躯仍滑行向前,稍微柔软的腹部直接撞上了藏在枯枝败叶中的几根尖木上,深深的被洞入,血花四溢。 它也发出了震天的惨叫声。 但很快,它就安静了。 盖因后空翻、手持短刃的夏侯惠正落下,将短刃朝着它的脖肩间刺下。 巨大的力量,让长达六寸的刀刃悉数没入它体内,且将它直接砸入枯枝败叶形成的腐土中,也让它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受力不均的作用下,它长长的头颅与身躯都呈现一个诡异的角度折着,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但它的非人待遇还未终止。 嫌弃它太臭太脏的夏侯惠,径直削尖了一根直木,从它口中桶入腹腔,扛着带出松树林..... 唉,作孽。 也正是这种嫌弃,让深感野豕猎杀不易的夏侯惠,在山林边沿将猎物交给侍卫后,便折道往另一侧靠近水泽的矮丘寻到林麝与燕雀猎杀。 这两种猎物,都是可倍计分量的。 有了约莫两百(汉)斤的野豕垫底,还有半个时辰时间的他无需猎杀多少,就能完成与天子相约的份额了。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侍卫将野豕带回营地后,让天子曹叡与王肃等不参与狩猎的近臣见了,皆感慨不已。 不是感慨夏侯惠独自猎杀野豕的勇猛。 而是感慨这只下颚被洞穿了、脖颈折了、腹部好几个洞口、脖肩处有个深深刺口的野豕死相惨不忍睹,委实是太可怜了。 唯一的好处,那就是分解炙烤的时候,让随行的庖令省了许多力气。 “看来,想让稚权斟酒侍宴是难成行了。” 丝毫没有君子远庖厨觉悟的天子曹叡,带着王肃直盯盯的看着庖令在忙活着将野豕分解、分配给随行侍从自行拿去炙烤食用时,还面带笑颜的发问道,“王卿,以你之见,朕当以何赏赐于稚权邪?” “回陛下,赏赐之物非臣可定也。” 闻言,王肃躬身而答,“不过,臣窃以为,此间乃君臣闲暇之乐,陛下赏赐助兴即可,不宜过于贵重。” “嗯,王卿之言有理。” 略微斜头,天子不知想起来了什么,轻声颔首而应。 也不在此事之上复言,见侍从陆续将秦朗与夏侯献等人的猎物带回来,便又拉着王肃一并去分辨狩猎手段的高下了。 时间在各有忙碌中流逝。 很快,夏侯惠背着长弓而归。 从亦步亦趋在他身后的侍从手中提着林麝与燕雀的数量来看,他是超额达成天子的戏约了。 对此,天子曹叡也很爽快。 挥手招其近前,依惯例赞许与勉励了几句后,便声称回宫禁后将一把收藏的两石弓作为赏赐嘉奖。 但夏侯惠却一口回绝。 辞曰:“回陛下,惠无有开两石弓之勇,受此珍赐实属暴殄天物。且惠先君在镇守长安之时,偶得一把弓,弓力一石有余二石不足,本为废弓,却深合于惠,故还请陛下容惠辞之。如若陛下执意恩下,惠斗胆,请陛下容惠将先前厚颜索要之良驹奉还,令惠可弥补无礼之举,自此寝食皆可心安。” 不过一匹良驹的耗费罢了,你便供给不起了? 再者,身为谯沛元勋夏侯家之后,你竟汲汲于这点俸禄? 天子听罢,心中不由觉得好笑,也故意虎起了脸,严词道,“不允!二石弓可辞,良驹不可奉还!朕既已赐下,岂有索回之理!看你今日恭谦有礼,朕心甚慰,且容你自请赏赐,所欲何赏,思定道来。” 我说了啊! 我就想要回我的俸禄啊! 在心中愤愤吼了句的夏侯惠,略作思绪,猛然想起个事来,当即满脸洋溢着感激作谢,“陛下恩隆,令惠心有惶恐,一时无所思,还请陛下容惠稍缓心绪,稍后再禀。”言罢,犹恐天子回绝,便又紧着加了一句,“惠伴驾数月,久沐陛下圣德,已然不复有山野粗鄙之举,定不敢讨要非分之赏。” “也罢。” 对此,天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径直与其他人一并饮宴为乐了。 而夏侯惠的讨请,一直等到天子御驾回宫、诸多近臣执礼作别自行离去后,才趋步近前,行礼而拜,“陛下,惠所欲之赏,唯请陛下解惠一惑耳。” “卿何所惑?” “惠斗胆,敢问陛下,犹记武帝之冀望邪?” 第21章 殊矣 武帝之冀望? 面对夏侯惠隐隐有责问的话语,天子曹叡一时愣神。 早就对彼刚而犯上的性情有所了解的他,心中恼怒倒是无有,而是这个问题有众所皆知的答案——无非是横扫诸侯、收拾乱世山河,毕天下而四海一罢了。 然而,若是这个答案,夏侯惠怎么会不知道呢? 安能以此来发问呢? 此中必有缘故耳! 想到这里,曹叡倏然来了兴趣。 聪颖的他已然猜到,夏侯惠这是要作规劝之言了,且所规劝之事并不寻常,不然他也不会拿武帝来作幌子。 “稚权且说说,武帝之冀望乃何?” 挥手示意其他侍从离得远了些,曹叡才轻声发问。 且问罢,略微顿了下又加了一句叮嘱,“先前朕便有言,如若朕有不德之事,容你尽本职作规劝之言。稚权有言便言,不可效仿纵横家语不惊人死不休之道,胡乱冠以武帝名义。” 天家称孤道寡之人,素来人性淡薄。 故而饶是夏侯惠两世为人,甫一听曹叡语气如此殷殷、宛若推心置腹之言,仍不免在心中头上泛起一缕感动。 尚且在那么一瞬间,诞生了几分愧疚。 盖因他想为曹魏续命也好,立志杜绝司马氏弄权也罢,在他的心中,从来都没有将曹叡与曹魏社稷看作一体的。 而是将之当成一个可以左右曹魏社稷命运的之人。 一个需要被规范行为、规劝得失,避免走上歧路、令曹魏社稷堕入深渊的人。 仅此,而已。 是啊,在夏侯惠的心中,曹叡只是皇位上的过客! 只是可以让他实现自身所想的工具! 所以他也不需要付出情感,更不需要敬畏有加、誓死效忠。 他是想作曹魏的忠臣,不吝杀身报国的对象也是曹魏政权,而并非是在一段时间内戴着天子冠冕的曹叡。 但从曹叡如今的叮嘱中,便可听出他对自己的亲近、宽容以及器重。 而且是自己曾经借着他的言辞漏洞强行索要过骏马、作《阿房宫赋》当面讥讽的前提下! 既非骨肉、又非故人或心腹,便能受如此恩宠,实属殊遇! 这让夏侯惠有一种甘愿报效的冲动。 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当然了,他感动也就这么一瞬间。 很快,他便将曹叡在不经意中做出君上示恩的帝王权术抛弃脑后,很恭敬的作答。 “唯。” “陛下爱护之意,惠谨记于心。” “然而,惠此番作言,并非效仿纵横家。惠言辞所指者,乃武帝曾对陛下有‘我基於尔三世矣’之冀望。” “此冀望,时人皆以为武帝欲陛下得承基业第三世。然依惠看来,武帝作此断言时,已然筑铜雀台、有如‘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之言,如此武帝对陛下之冀望止于三世基业乎?惠窃以为,非也!是时,武帝已然荡平北方、鼎定中原,天下英才几尽收囊中,基业得递三世乃必然也!所思所虑,乃恐人亡政息、时移世易,以令峥嵘数十年之基,殊也!” 言至此,他略微停顿了下,稍微压低声音复言道。 “陛下亦知,惠久居民间,对郡县之治、黎庶生计并非一无所知;入宫阙受职数月后,观庙堂衮衮诸公之为、京畿百官之风,乃有如此感触——今我大魏之基与武帝在世时之基,已然殊矣!” 天子曹叡没有作声。 只是满脸肃穆、眼神变得很冰冷的盯着俯首在前的夏侯惠。 倒不是他觉得自己又像上次那般,被夏侯惠毫不留情面的指摘了。 更因为先前夏侯惠曾道出士族豪族勾连官僚侵吞民屯之事,而令他知道这个年岁比自己还小的人,心智很成熟、会去关注一些社稷重臣才有心关注的弊病。 所以,他才变得很严肃。 将夏侯惠的此番言辞,当作了社稷重臣进言国策那般去慎重考虑。 许久的沉默后。 天子曹叡才收回目光,以手轻轻的揉着鼻根,沉声发问道,“卿可知,妄言诽谤公卿、佞言惑上之罪否?” “回陛下,惠知。” 闻言,夏侯惠略微昂头,不假思索而道,“若陛下听罢惠所言,犹以惠乃妄言,惠甘愿领死。” “嗯.....” 一记轻微的鼻音。 曹叡睁开眼睛,挥手向御驾驭者下令,“折道往崇华后殿。” 竟是连暮食都不用便要秉烛议事了。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 素来以祖父曹操作为此生追赶目标的曹叡,本就有容人直谏的器量,在听到夏侯惠不吝以性命作誓时,自然也心有汲汲。 少时,至。 天子曹叡让人奉来些许酒水与干果,随后屏退左右,虚前席于夏侯惠,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且还不忘说句贴己话,“稚权乃夏侯氏之后,亦我魏国宗室也!有言尽可畅言之,无需忌讳其他。此间之话,必不传四耳之外也!嗯,稚权以为,武帝之基与现今社稷基业,何所殊邪?” 你也就是这么一说..... 但我要是真信了、肆无忌惮畅所欲言了,翌年今日便是我忌日了~ “唯。” 暗中嘀咕了声,夏侯惠连忙恭声而应,“惠,谢陛下恩宠。” 旋即,亦不等曹叡复催促,径直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陛下,惠所思者,有三。” “一者,乃民患不均。” “前朝末年,世家豪右横行州郡、武断乡曲,田亩连于方国,而弱力少智如黎庶贫佃者无有立锥之地。逢天灾之年,官府征调不息,遂有张角振臂一挥,一月之内举国七州二十八郡尽头裹黄巾!” “武帝逢时而起、跃马挥鞭,平息战乱后犹戒于心,以前车之鉴不吝打压世家豪右,唯恐重蹈覆辙耳!然而如今我魏国社稷,世家豪右复起,恣睢于州郡,社稷民屯之田尚且胆敢侵吞,犹有何不敢为之!” “陛下,惠窃以为,世家之患,更甚于刀兵也。” “如前朝四世三公之汝南袁氏。彼袁本初者,逢汉室失纲之时,年不过三十有余,已然负天下之望,人皆谓之‘非本初无以靖安社稷’。而待董卓乱政、余孽作乱,以致汉室蒙尘,山阳公东奔洛阳,坐拥河北四洲之地的袁本初,竟不迎山阳公效忠!其弟袁公路,更无父无君,竟僭号天子于寿春!由此可见,世家一旦坐大,必蝇营狗苟于门户私利而弃克忠之忱也!所谓‘枝大者披心,尾大者不掉,有国有家之所慎也’者,如是也!” 说到这里,夏侯惠止住话语,偷眼往天子曹叡那侧撇去。 只是天子方才让侍从点燃的灯火很少,烛光依稀中也看不清楚他此时的表情,且还半晌都没有做声。 是故,夏侯惠略作踌躇,便又加了一句,“陛下,惠窃以为世家豪右之事,前朝便是顽疾,非一朝一夕可除也。且今天下刀兵未熄,以社稷安定为计,世家豪右可抑而不制也。” “嗯,此事朕已有思量。” 闻言,天子曹叡略微昂头,飘忽的烛火在他脸庞上游走,让光影交织出几缕阴沉,“稚权复言其二。” “唯。” 朗声而应,夏侯惠肃容说道,“二者,乃国之抡才。” “为今,我魏国抡才乃是九品官人制,虽乃基于前朝举孝廉制度已然蝇苟之弊,然同样失于偏允。如以家世定品,委实自绝于寒门草莽之辈也!陛下不见,昔日襄助武帝克成大业者,有若颍川荀氏、锺氏、陈氏与河内司马氏以及河北崔氏等世家豪门,然尚有如贾文和、满伯宁、戏志才、郭奉孝、张文远、乐文谦、徐公明等出身寒门者邪?” “武帝在世,屡颁求贤令,不拘一格降人才,唯才是举,故能收天下济济多士,克成大业。而今,我魏国受禅汉室承天命以来,犹有蜀吴不臣、屡屡兴兵犯境;公孙氏恣睢于辽东、阴奉阳违;北疆鲜卑、乌丸与各部杂胡不服王化,不乏掳掠杀戮百姓之事,未可谓之四海生平也!如此,国之抡才不可局限于门第,当布诏求贤,揽延天下英俊、收罗世间贤才,以令社稷不乏贤也。” “再者,以家世定品,出身微末者将无出头之日。长此以往,怀才不遇者必有忿恚。腹诽诟病朝廷者尚无所害,惠唯恐彼等对我魏国社稷觖望,有奔蜀入吴之举耳!” “且抡才有门第之分,必催生世家坐大。如出身微末者求进身之阶时,官府以家世不录,彼必转去依附世家。如此,彼等感世家举荐之恩,而不念朝廷授职之赐,必将以身许于世家而非忠于社稷也。” 言至此,夏侯惠豁然起身,离席而拜,音色皆厉而谏。 “陛下,惠窃以为,九品官人制或利于一时,然于社稷而言乃流毒无穷也!盖因以家世定品,犹如春秋之世卿制。若不加以遏制,日后庙堂公卿恐将不以德才公推而得位,乃以出身门第而定论耳。” “惠之族夏侯氏,并非士族世家,因先前影从武帝创业而显贵于当世。然若依今朝廷以家世定品抡才,惠终一生未有面君之时、不可得居两千石之位耳!方才陛下有言,谓夏侯氏与宗室无异。而贵为宗室,于国之抡才中犹处下品,此制乃社稷之福乎?惠年少,才疏学浅,望陛下自察之。” 第22章 卿之志 “唉.....” 一记轻声叹息,荡漾在空旷的崇华后殿中。 听罢夏侯惠所言的天子曹叡,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自拎着一酒壶在殿内漫无目的的踱着步,时不时还对嘴抿一口。 秋高气爽的秋八月,夜风已然有些微凉,偶尔打着旋从洞开的殿门呼入,肆意挑逗烛台灯火之余,也让曹叡落在地上的影子时而张牙舞爪、时而萎缩困顿。 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盖因他知道,夏侯惠方才对九品官人制的定论,是失之偏颇的。 但也正是他知道,故而才听出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有些犯忌讳、臣子无法宣诸于口的言辞,他以归罪九品官人制的方式隐晦说出来了。 如魏文曹丕让陈群制定的九品官人制,在最早是有可取之处的。 那时,前朝为国抡才的察举(举孝廉)制度,已然崩坏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地步。盖因那时的郡望世家与豪右,已然完全左右了乡闾舆论,令察举制度沦为谋私利的工具。而九品官人制的推行,可以让庙堂中枢将抡才的品第人物权收回来,杜绝地方士族与豪右弄权。 但有资格在曹魏代汉的过程中得利的人都知道,曹丕此举乃是在与士族作交易..... 曹丕需要这些士族以世代为官在州郡乡闾积累的影响力,为曹魏代汉乃是天命所归背书;而代价这是通过九品官人制,将权力下放给士族作为犒赏。 各取所取,皆大欢喜。 然而,待数年过去,才发现九品官人制对社稷的威胁有多大! 如原本被地方世家豪右徇私的抡才权力,很大一部分的确是收回庙堂了,但却不是掌控在君主的手中..... 而是掌控在盘踞庙堂的世家官僚手中! 更令人扼腕的是,曹丕在位时间太短不说,且还不务正业! 竟不思将社稷根基夯实,亲自掘开的权力溃堤之口,也不思虑着如何堵上,反而毫无自知之明的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征伐江东去了! 令曹魏社稷的先天不足,演变成了士族世家攫取权力的理由。 且是日益猖獗肆意,逐渐有士族权柄盖过君权的趋势! 方才夏侯惠提及春秋时期的世卿制,就是在隐晦的提醒天子曹叡——在春秋时期,世卿的权力过大,不乏下克上,国君被幽禁、驱逐或杀戮的事迹比比皆是。 而他以自家夏侯氏作为例子,声称与宗室无异的夏侯氏,若是依法度被定品恐不入流,乃是在映射着曹家。 曹氏虽然在魏武曹操这一代,已然不算寒门了。 但若是再往上溯源嘛~~ 在官渡之战时,为袁绍作檄文的陈琳,给了一个很恰当的称呼—— 赘阉遗丑! 比寒门更令人不齿的出身! 亦是说,随着九品官人制继续推行,考之簿世的风气愈演愈烈,恐日后连天家都要被士族暗中鄙夷了! 如此,曹叡听罢,焉能安之若素邪? 尤其是他心中明白,九品官人制对于曹魏社稷而言,就如同饮鸩止渴一般。 不饮,很快就渴死了。 饮了,则是经历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再迎来死亡。 而在期间,说不定能寻到化解毒性的办法。 是啊! 九品官人制是不可以废除的。 不然,失去了士族世家的拥护与背书,汉室四百年的积威;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的血性自豪;镌刻在十几代人骨子里的根深蒂固,这种天命所归哪能是曹魏想代就能代的! 先前的儒家典范、道德楷模、被誉为圣人的王莽都失败了呢! 换作赘阉遗丑来就行了? 何德何能啊! 当务之急,还是着眼实际,尽快寻出缓解这一局面的良策,避免曹魏社稷因为九品官人制而毒发身亡。 而曹叡此时的独自踌躇,也并止于这点。 他自是知道,夏侯惠既然提及了,也会针对这点思虑过解决的方案。 故而他才迟迟没有发问。 在帝王的心中,是没有绝对善恶与忠奸的。 在问及如何打压士族世家的办法之前,曹叡且先要考虑清楚夏侯惠的立场,分析他想从中能想获得什么、能得到什么;以及彼之所需所求会对他、对曹魏社稷带来什么影响。 倒不是怀疑夏侯惠要当逆臣。 而是如今曹魏社稷的权柄,分别由士族与宗室执掌,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夏侯惠的出身与宗室无异,现今谏言要削弱士族的权柄,哪怕他言之有理,但身为天子的曹叡,哪能不在心头上泛起制衡的权术呢? 彼,何所求也? 带着这样的心思,曹叡在殿内漫无目的踱步时,偶尔也会将眼角余光扫一下夏侯惠。 夏侯惠此时很从容。 慢嚼细咽的吃几颗干果蜜饯,再抿一口酒水,好不恣意。 不是他没心没肺,而是真的饿了。 下午的狩猎可是个体力活,且饮宴之上也没来得及吃几口就罢宴归来了。 再者,他作谏言乃是出于一片赤诚,不需要担心天子曹叡会在崇华后殿藏了五百刀斧手来个摔杯为号啊...... 问心无愧,何必惶恐呢? 殊不知,也正是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作态,令天子曹叡颇为赞赏。 无他,坦诚耳。 以夏侯惠的年岁,曹叡并不觉得彼已然老谋深算到在谏言时包藏私心了,况且有荣辱与共的关系在,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作态反而更见外、更不足与谋。 “稚权,此生何所志邪?” 回到席位坐下的曹叡,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呃?” 对于这个问题,夏侯惠微愣了下。 本来,他还以为天子归座后,会问及如何遏制士族权柄的办法,哪料到曹叡会问自己的志向呢? 不过,他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连忙拱手作礼,恭声作答,“回陛下,惠平生之志,有二。” 志向竟还能有两个的? 闻言,天子曹叡眉毛微挑,眼中冒出一缕兴趣来,催声道,“速言之。” “唯。” 夏侯惠不假思索,慨然作言,“惠之志,一者,乃是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不负自武帝以降予夏侯氏的恩荣;亦不负此生男儿身,可告慰父兄在天之灵耳!” “大善!” 顿时,天子曹叡拊掌而赞,“稚权无愧夏侯氏之后也!” 且赞罢,还举起酒盏向夏侯惠邀了一杯,“如此志向,不可无酒壮之!来,稚权,饮胜!” 待放下酒盏,便又迫不及待的催声道,“稚权之志其二者,何也?” 毕竟第一个志向已经是“了却君王天下事”了! 那第二个肯定会高崇些,如志在开疆辟土、为天子创造万国来朝的盛况了? 但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却是令他瞠目结舌。 “回陛下,惠之志,其二者乃富家翁。” 而且,夏侯惠在解释的时候,还带着满脸的惋惜之色。 “原本,惠乃是想作一膏粱子弟,一生衣食无忧、恣意自在的。只是可惜,家中天资卓然如三兄、五兄者皆天不假年,亦令惠于少时便被大兄耳提面命,当为门楣奋争、为社稷出力。故而惠少壮难为膏粱子弟矣,唯有寄望此生临老了,可为一不劳神于案牍之富家翁。” 额,原来如此。 这次,天子曹叡听明白了。 夏侯惠不是在自命清高或故作无权欲的姿态。 而是在声称,身为夏侯氏一员的他,此生都愿意为曹魏社稷竭诚效忠。 如若天子曹叡器重于他、以国士待他,他便会不以个人荣辱为念,甘为马前卒“了却君王天下事”;而若是曹叡将他当作庸碌之辈来畜养,他便会远离仕途归隐山野,作一个知足常乐、逍遥自在的富家翁。 有点类似先秦士风的“君择臣、臣亦择君”。 亦有悖两家荣辱与共的情谊,隐隐有“你若不贤明,我便远遁”的冒犯之意。 不过,曹叡对此并不在意。 生而为人,必有七情六欲,尤其是有能力且有抱负之人,哪能没点性情呢? 而且在如今士族坐大的局面下,曹叡还巴不得与宗室无异的夏侯惠有足够的能力,为他在巩固君权的道路上冲锋陷阵呢,哪会在意这点不足挂齿的冒犯。 故而,他在短暂沉默后,便又继续了先前的话题,“稚权,今与武帝时期之殊,其三乃何也?” “其三,则是吏治。” 闻言,夏侯惠侃侃而道,“陛下,惠窃以为,以史为鉴可知兴衰。” “前朝盛世,先有文景之治,后有昭宣中兴,所秉法度,皆以霸王道杂之。概而论之,乃秉阴阳中庸之道,可张可弛,向悖殊途而同归耳。” “武帝时期亦然如此,以循吏、酷吏行王霸之道靖安地方。” “盖因奉法循理之吏,劝克桑农、循循善诱,以王道治州郡,不伐功矜能,百姓虽无称,然亦无觖望,皆奉法安之;而酷吏杀伐果断、手段残忍,可慑地方,纠尽奸轨弄法之徒,令恣睢豪右、乐乱小人不敢兴祸,皆畏法苟之。” “虽青史予循吏、酷吏两者臧否有异,然于社稷而言乃殊途同归,皆裨益国家之良吏也!而今,我魏国循吏不乏,却无有酷吏矣!无有酷吏,遂有世家豪右横行州郡,与奸凶之徒勾连欺凌黎庶矣!” 第23章 人事 以酷吏论,曹魏政权中当以满宠为最。 不仅曾杀了曹洪的宾客,更将四世三公的杨彪下狱拷打。 但他也是魏武曹操手中的一把利刃。 当袁绍雄踞河北之时,其桑梓乡闾汝南郡的门生故吏,皆拥部曲恣睢,不臣服于曹操的法令。 对此,曹操深为忧患,遂以满宠出任汝南太守, 满宠到任,招募了五百士卒,攻破世家豪右二十多个壁垒、诱杀作乱渠帅十余人,将两万多户徒附编户落籍以及遣两千余私兵归家务农桑,令汝南郡一时靖安。 仅是从这点而言,酷吏于社稷乃良吏。 不过,天子曹叡知道,夏侯惠声称魏国如今缺乏的酷吏并非如满宠这种。 盖因满宠骨子里同样是恪守德行的士人,虽然执法严厉、杀伐果断,但也不会做出无法可依的事情来。 夏侯惠是指类如前朝义纵那种酷吏—— 这类人往往出身微末,家世清白,赖帝王赏识而踏上仕途或平步青云,是为朝中孤臣。是故,他们也会唯帝王心意是从,甘愿充任鹰犬爪牙,不以名声为念、不以道德为绳,在帝王的明使暗示下撕咬任何对手。 而且,待他们搞到天怨人怒的时候,实际获利的帝王还能将“顺应民意”将他们下狱治罪、以息众怒。 可以说,这类人就是工具。 以身家性命,换取一段时间恩宠荣华的工具。 乃帝王手中一把锋利无比且随时可以抛弃的刀! 是故,天子曹叡在那么一瞬间,都被夏侯惠的这番言辞给感动了。 因为曹叡有了这种利刃,能砍在士族身上,他日同样也能对宗室以及谯沛元勋下手,夏侯惠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不留啊~ 唉..... 纵观今庙堂之内,不囿于家门,一心为朕谋划者,夫复何人也! 曹叡良久无语。 待心中感慨淡去后,他才挪动座席,与夏侯惠促膝抵掌,缓声说道,“卿之忠,朕今知矣。然而,卿之谏言恐难成行。非是不欲取卿之策,委实以当前庙堂形势,朕难物色心腹委以酷吏之人啊~” “陛下,惠窃以为,此事倒不难。” 闻言,夏侯惠轻轻颔首示敬,压低了声音说道,“惠之意,乃是陛下可效武帝求贤令,设天子恩科,于各州郡课取英俊。所取之人,皆可谓天子门生,彼等被陛下擢拔于微末,会感激陛下隆恩、任陛下驱使,亦有为社稷效忠而百死不辞之勇!且天下士庶皆知,陛下自幼便好钻研律法,应募成天子门生者,必不寡可委以酷吏之人也。” 言罢,不等天子曹叡作声,他又紧着加了句,“陛下,惠方才虽痛斥九品官人制之弊病,然亦知为我魏国社稷长治久安计,如今不可擅废法度也,唯有徐徐图之也。故而,惠谏言设天子恩科,亦有为国之抡才增一途径,分九品官人制专任之势耳。” 设天子恩科? 九品官人制专任之势? 天子曹叡听罢,原本就很深邃的双眸,须臾间如同夜空中的星辰般灼灼。 一直忧虑士族权柄过大的他,倏然有一种阔然开朗的感觉。 因为如今魏国虽然推行九品官人制了,但袭承前朝的察举制度并没有废除,只是不甚重视了,且慢慢被归入中正制考察定论了。 如此,将天子恩科挂着察举制度之内,是不会引发庙堂衮衮诸公激烈反对的。 尤其是还有武帝曾不计门第、唯才是举招贤的举措作为借口,声称如今天下刀兵未熄,朝廷亟需有学之士、鸷勇之徒为破蜀灭吴、一统四海效力...... 如此,孰能反对呢? 哪怕士族心中了然此举会增加君权,导致君权与士族的博弈更加激烈,但他们也不敢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反对。 无他。 曹叡只需问一句“卿之意,乃先前武帝之举有谬乎”,就能让反对之人惶恐万分、自行除冠稽首请罪了。 最重要的是,此举会赢得一部分士族的支持。 在如今的庙堂之上,许多魏武时期的重臣仍健在,且不乏出身寒门者。 曹叡若是在宣布增设天子恩科的时候,举这些人为例子赞许武帝当年不拘一格降人才、为国储才的英明;然后再勉励他们要相仿先贤祁奚(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之风,暗示他们可以让子侄后辈或乡党通过天子恩科入仕,如此就是赢得他们的交口赞誉了! 退一步而言,不管天子恩科能否推行,只要曹叡提出来并让庙堂诸公商讨了,就是将士族的凝聚力给分散了。 很好理解。 若能顺利推行,那些出身寒门的朝廷重臣,便会迎来与名门望族一样染指为国抡才权柄的机会,亦会因为争夺话语权的干系与名门望族不断产生分歧、最终分裂。 毕竟,能为鸡首的机会在前,孰人还甘愿作附骥尾的蟁蝇! 而若是不能推行嘛~~ 这些寒门之人会倒戈成为坚定的君权扞卫者。 盖因他们会认为,乃是世家豪门阻止了他们的上升空间、扼杀了他们子孙后代未来成为豪门的机会。 无论如何,曹叡皆坐享其成! 且还是一石数鸟! 所谓强而分之、扶弱抑强....不外如此也。 故而,曹叡有若阔然开朗之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了,再好的谋划,得实行了以后才能获利。 于须臾间了然夏侯惠谏言之利的他,在兴奋之余,一把就抓住对方的手以示亲近之意,殷殷而道,“稚权之真知灼见,令朕感铭五内!嗯,若设天子恩科之事成行,稚权为朕主事如何?” 呃~ 你别害死我啊~ 夏侯惠一个激灵,连忙借着拱手作礼,不留痕迹的抽出手,轻声回道,“回陛下,惠不宜主事。非惠不愿为陛下竭诚效力,委实出身敏感。若忝为主事,恐士族心生狐疑且群起攻讦,令此策适得其反也。” “啊~” 先是一声讶然,天子曹叡方恍然大悟,连连颔首而笑,“稚权之言甚是!甚是!乃朕一时心悦,以致无察了。” 说罢,又抓住了夏侯惠的手,拉着放在自己的膝头上,阖目思虑如何将天子恩科付诸以行了。 也令夏侯惠心中腻味无比。 知道你是为了表示亲近,但两个大男人的,别动不动就拉手行不行啊! 我是姓夏侯,又不是姓曹名肇! 觉得自己的手犹如被上千上万只蚂蚁在爬的夏侯惠,略作思绪,便再次抽回手行礼,“陛下,惠方才关乎吏治之言,尚未说完。” 噫! 竟未说完邪? 被打断思绪的天子曹叡,睁开眼睛,抬手按下夏侯惠的行礼,“稚权与朕有肺腑之诚,不亚骨肉之亲,不必过多拘束,且续言之。” 好嘛~ 又抓住手了~ “唯。” 应了声,夏侯惠再次抽回手,一边给天子斟酒一边说道,“陛下,惠窃以为,政事,即人事耳。若陛下欲有宛如前朝文景、昭宣之四海升平,当首重吏治。盖因吏治不清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则积弊不改!倘若陛下不重人事,纵使庙堂有利国惠民之善政,于州郡而言不过水月镜花,于天下黎庶而言不过一纸空谈。” 人事啊~ 举起酒盏慢饮的曹叡,心中也在慢慢思虑着。 就是片刻之后,他便倏然发笑,问道,“稚权此言,似是意有所指吧?” 因为心智敏锐如他,已经想起先前作奏疏,痛斥朝中风气以及弹劾衮衮诸公的杜恕了。 是的。 他已然隐约猜到,夏侯惠将要为杜恕鸣不平且作举荐了。 盖因夏侯惠不适合主事天子恩科,但杜恕却是个良选——只需要让一名德高望重的公卿挂名,然后将实际执行权交付给杜恕就行。 杜恕家世清白,为人公允,且从不与人攀交,算是士族之中的异类。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他不畏强权敢于直言啊~ 亦是说,如果曹叡不吝擢拔,他是可以被培养成为天子的心腹爪牙,甚至日后还能成长为第二个满宠。 “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之聪颖,惠不如多矣。” 不留痕迹的奉承了句,夏侯惠冁然而笑,轻声道,“惠入宫阙伴驾以来,与诸散骑、给事中等近臣鲜有交谈、无有亲近之谊。然在朝夕相处之中,却能大致了然各人性情。如推诚朴质如杜务伯者,彼父死于王事,咸袭父风,上言时弊不以仕途为念,有克忠之义也。而今因外放地方而称病去职隐居,实乃人事不清也。惠虽位卑,然不敢忘忧国。今斗胆谏言陛下,复辟杜务伯入朝,以全朝廷恩荣功勋故臣之仁义,使庙堂有开明言路之赞。且杜务伯才学不缺、家世清白,他日或可堪陛下委以重任也。” “嗯......” 轻作一记鼻音,天子曹叡对于夏侯惠慷慨作言不置可否。 不止是杜恕先前的奏疏言辞过于激烈,没有合适理由就召回来,会诱发庙堂诸公情绪不满;更是因为他已然做出处置了,不可朝令夕改。 而没有出言回绝,则是召回杜恕会给他带来的好处,令他心动了。 第24章 尔敢 夜已然很深了。 就连那如勾的月牙都觉得疲倦了,深深遁入了云层中。 徒留不食人间烟火的漫天星辰一闪一灼眨巴着,好奇倾听无眠人儿的话语。 阖目自作思绪了好久的天子曹叡,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声音在诺大的殿内倍显飘渺。 “左迁杜务伯,乃是中枢诸公的决策,且尚未过去多久时间。若不寻个缘由,朕亦不好独断,以免寒了诸公之心。不过,洛阳太庙已然修筑两年有余,不日将落成。届时,朕以自邺城迎神主归来放生之名义,下诏博求众贤,稚权倒是可上疏举之。” 唉,果然! 所谓伴君如伴虎,诚不虚也! 在曹叡话语甫一落下之际,夏侯惠便不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是的,此刻的他感受了帝王的刻薄寡恩。 因为想再将杜恕召回朝堂任职,天子曹叡是有很多办法的,且是有更好人选来举荐的。 如高堂隆或卫臻。 泰山人高堂隆,乃曹叡还是平原王时的王傅。 最近补了曹爽卸下散骑常侍的职缺,并被赐爵关内侯。 以他为人刚直的性情与大儒身份,如若公开说一声,其父有大功的杜恕不应该被弃于山野云云,天子便可以从谏如流将杜恕召回来了。 且其他庙堂诸公也不会阻拦。 毕竟,他们也想在日后自己身故后,自家子侄也能迎来这种天子念旧情的举措。 而尚书(右)仆射、加侍中的卫臻更不用说。 其父乃是最初资助魏武曹操起兵讨董的卫兹,乃是魏国最早的功勋之一,且曹叡尚未登基之前就与他私交很厚,若由他来举荐一句,朝廷诸公都不会驳情面。 再不济,曹叡随便露个口风给犹喜揣摩上意、谄媚迎合的侍中刘晔,他不就屁颠屁颠的慷慨激扬列古今来举杜恕入朝了?! 那需要名声了了、年齿轻轻且没有什么功绩的、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夏侯惠来举荐啊~ 由他来举荐,成事的可能才几分啊! 然而,曹叡就是这么叮嘱了。 并非他一时疏忽,更不是他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而是帝王心术的故意为之—— 为了把夏侯惠变成孤臣! 宗室元勋本来是就君权的拥趸,与士族的立场对立,乃是庙堂权柄相互制衡的君主筹码。 出身夏侯氏的夏侯惠,只要胆敢举荐抨击公卿不作为的杜恕,那就是引火上身,日后都要被士族记恨了。 最重要的是,此举还会自绝于宗室与诸夏侯。 杜恕可是翻了曹璠旧账的。 虽说曹璠行为不端犯了法,被骂了就被骂了,他该的。 然而,你杜恕为什么在骂曹璠的时候,还要加个前缀“大将军狂悖之弟”呢? 这不是意有所指,隐晦声称大将军曹真纵容家人横行不法嘛! 且不说这种指摘对曹真而言乃是欲加之罪,单凭如今宗室镇边的都督中曹真是硕果仅存者,就不应该以这种捉风捕影的事情去打扰了。 自然,杜恕这种言辞不当,也会被诸宗室元勋认为是在遏制宗室权柄,为士族发声了,也就被记恨上了。 而夏侯惠举荐杜恕这种行为,在诸宗室元勋眼里....... 妥妥的吃里扒外啊! 叛徒! 如此,宗室元勋之中,孰人还愿意与夏侯惠为伍呢? 是故,夏侯惠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处境便是独树一帜,成为士族与宗室元勋携手孤立的臣子! 也可以让天子曹叡安心了。 盖因今夜他被夏侯惠所展现出来的才学给震惊了,亦本能的产生了忌惮心理。 帝王嘛~ 喜欢有能力的臣子,但不喜欢能力卓越、远超自己的臣子。 尤其是这个臣子还很年轻。 所以,曹叡觉得,为了日后君臣能够坦诚相处、一直能保持君明臣贤的佳话,就应该提前作好绸缪,先把夏侯惠变成孤臣。 所以,夏侯惠于须臾间心有悲凉之感。 尽管他早就知道,称孤道寡之人天性大多薄凉,但没有想到曹叡竟会如此迫不及待就将心机显露了出来。 毕竟,他还在带着满腔赤诚为曹魏社稷作谏言啊! 唉,或许,乃是我没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觉悟吧。 “唯。” 心中激荡而满脸平静的夏侯惠,毫无异样的恭声而应,“惠近些时日便且先做好疏表。” 而一直留意他神情的曹叡,见状,于欣慰之下也彻底放开了心怀,竟喜容可掬的问起了日常,“尝闻宫中侍从私下嚼舌,稚权家中似是有意为你寻一门亲事?” 你问这个干嘛~ 莫不成宗室中还有适龄待嫁之女? “回陛下,确有此事。” 夏侯惠轻轻颔首,略带一缕赧然而道,“惠少孤,家中长兄颇怜之,故而常为惠奔走。只不过,惠如今年不过弱冠,身无尺寸之功,暂无成亲之念。” “乃因年岁尚少乎?” 不料,天子曹叡反而露出了戏谑的表情,“稚权何言不由衷也!振威将军吴季重回绝令兄之言,朕已有耳闻矣!” 呃~ 此事我大兄并没有声张,你是如何知道的? 须臾间,夏侯惠顿感脊骨发凉。 他倏然想起来了,早在建安十八年魏武曹操就设立校事,作为传统监察机构的补充与作为君主的耳目,负责刺探臣民的言行了。【注1】 此校事权柄颇大,犹善构陷罪名。 如是时任职校事的卢洪、赵达还留下了这样“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的凶名。虽然后来卢洪已经在众臣的弹劾下被曹操扔出来论罪杀了,但校事这个职位并没有废除,且延续到现今后,势力还渗透入了阴暗中,成为天子巩固权势的爪牙。 看来自己日后言行举止都得小心点了。 不然,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或者做出不敬的表情,令曹叡抓住了把柄论罪,那得多亏啊~ 就在夏侯惠暗中凛然的时候,天子曹叡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是被监视而寒心了呢,故而又轻声宽慰了句,“稚权莫多心。吴季重辱稚权之言,乃是他在河北与旁人坐谈时宣扬,被有司禀于朕。且朕现今问及,并非是取笑稚权之意,乃是欲为稚权抱不平耳!” 抱不平? 你要为我出这口恶气? 顿时,夏侯惠讶然,忙不迭请示道,“还请陛下恕惠愚钝,弗能解陛下之意。” “嘿!稚权有何不解邪?” 曹叡轻轻拊掌,冁然而笑,“彼吴季重者,号为先帝之友,略有才干,然却品行不端,常有仗势跋扈之举,先帝亦不喜之。朕以如今外有伺隙之寇、内有贫旷之民,故询庙堂诸公,欲不以彼粗鄙而用其之才。哪料到,事尚未有定论,彼已然有恣睢之心,竟作书辱稚权才学与家门!如此卑劣之人,安可入庙堂侍君乎?朕问此事,乃是欲知会稚权一声,吴季重必将终老于河北矣。” 原来是示恩啊~ 先是逼迫我当孤臣,随后便施下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啧啧! 这帝王权术可谓炉火纯青了。 然而,召与不召吴质归来京师洛阳,对我都没有什么影响啊! 拿这种小恩惠就想糊弄过去? 我又不是乞儿! 夏侯惠恍然之后,心中愤愤然。 “陛下恩宠,惠不胜感激。” 也连忙面带感激作谢,然后做出一脸的慷慨,“然而,惠斗胆谏言,陛下不宜迁怒振威将军。盖因彼与惠恩怨乃私也,陛下召彼归京都乃公也!陛下若私惠而废公,恐朝野此后皆言惠乃佞臣矣!” 呃,好吧。 他日再另寻个事由示恩荣罢。 曹叡听罢,虽心略有怏怏,但也略微颔首,口出称赞之辞,“善!不以私怨而废公,稚权果真直臣也!” 夏侯惠也不想天子在此事过多纠结,连忙出声转移了话题。 曰:“陛下,惠窃以为,杜务伯可暂缓召回朝中,然朝中风气整顿不可迟疑也!惠归来洛阳后,曾闻民间有‘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之谣,讽中护军大肆收贿之事。一国京师之内,陛下肘腋之间,犹行贿成风,何况州郡者乎!蒋护军乃三朝重臣、社稷砥柱,犹不修德行,何况他人乎!若不加以整治,恐人心尽丧矣!” 天子曹叡听罢,当即愕然。 旋即,怒不可遏。 竖子好胆! 不过命尔作孤臣而已,尔竟求索中护军之职?! ------------------------------------------------------------------------------- 【注1:校事,三国时魏、吴所置掌侦察刺探官民情事的官名。《魏略》:“抚军都尉,秩比二千石,本校事官。”俞正燮《癸巳存稿校事》:“魏吴有校事官,似北魏之侯官,明之厂卫……或谓之典校,或谓之校曹,或谓之校郎,或谓之校官。”】 第25章 可作誓 曹魏政权的中军体系由三部分构成。 其一是中领军、二是中护军、三是骁骑与游击将军。 其中“领营、功高者居之”的骁骑将军与游击将军,并非是前汉外军的杂号将军职位,而是中(禁)军体系内没有调度或人事职权、领兵执行命令的将率。 而中领军,乃是最高职。 掌控中垒、中坚、武卫三营与五校尉营(袭承东汉隶属北军、负责拱卫京师的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尉)。分别由史涣(曹操门客)、夏侯渊(暂代)、曹休、曹真、夏侯尚等人任职过。 从这些人的身份与籍贯就可以看出,中领军一职干系之重。 于建安十二年(207)设立的中护军职,分别由韩浩、曹洪、王图等人担任过,职权远远低于中领军。 如在建安二十年(215),曹操伐汉中张鲁时,中护军竟然由牵招担任。 牵招可是刘备的“刎颈之交”! 且那时刘备已然雄踞蜀中,早就在窥伺汉中郡! 以牵招如此出身背景竟能任职中护军,可见中护军权柄十分有限。 事实上,在魏武曹操期间,中护军的职能十分单一,仅是负责“主武官选举”,完全是配合中领军的辅助职务。 中领军领营、中护军典选举,乃是当时之谓。 然而,到了魏文曹丕之后,中领军与中护军之间的权柄便开始此消彼长。 从卫臻、陈群以及如今在职的杨暨等士人担任中领军之中,便可以看出,中领军的权柄已然没落了。 盖因自曹丕伊始,中领军所督领的中垒、中坚、武卫等营逐渐被分立出来,有了一定的自主之权,且直接听命于君主,已然不需要再听中领军的聒噪了。 而中护军则是不然。 在曹魏代汉的绸缪、执行至如今的成功,在这么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不管是曹操也好曹丕也罢,都积极不倦的培养与提拔亲信来掌控兵权。 主武官选举的中护军职权,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直至当今的曹叡继位后,中护军的职权之重,已经是权在九卿之上、比可开府的三公都不逊色了。 就如中书省故事一般。 号“宰辅”、称“专任”的刘放、孙资二人,所掌之权比三公与尚书台更重一些。 中护军之职,非社稷重臣、天子绝对信任之人不可授之。 这便是天子曹叡陡然怒不可遏的缘由。 因为如今被他诏入皇宫任职的宗室与谯沛元勋诸人,秦朗已然职骁骑将军,夏侯献也进入了中领军署任职历练、为日后接替杨暨作准备,而城门校尉曹爽、曹肇日后也必然会在中垒、中坚、武卫或五校尉等职中占一席之位。 也就说,才被辟为散骑侍郎不足半年时间的夏侯惠,日后依着谯沛元勋子弟进入中军历练的惯例,已然没有什么好职位可选了。 且还要居于夏侯献等人之下。 如此,夏侯惠自是不会甘心的。 尤其是他才学不缺且被还刚刚天子曹叡示意要当孤臣,哪能甘心啊! 仅是被授意举荐杜恕,将要被宗室与谯沛元勋群起孤立唾弃的可预见后果,就知道进入中军后会被夏侯献等人联手排斥与不断找茬了。 是故,他倏然提及了中护军蒋济大肆收贿的不法之事,且义正辞严谏言曹叡不可姑息的时候,正自我沉迷于帝王心术的曹叡,误以为他是在隐晦的表示日后想染指中护军之职,也就不意外了。 毕竟,他才刚刚回绝了曹叡想拿吴质来施恩的好意啊~ 况且,虽然以夏侯惠如今的资历与身份,远远无法担中护军之重。 但天子让他当孤臣了啊! 都要当孤臣了、都甘愿背弃天下人而唯天子是从了,天子不得为他仕途辅路,就如培养夏侯献一样寻个机缘将他塞入中护军署兼领职务,为日后掌权绸缪嘛。 尤其是,在曹叡心中,夏侯惠可不是那种安分守己、唯唯诺诺的臣子。 谢恩索马的事情,他可没有忘却呢! 不过,心中恼怒归恼怒,曹叡并没有当场发作。 没办法啊~ 如今的他委实无有英俊心腹可用啊! 退一步而言,令他真正恼怒的缘由,也并不是夏侯惠这种“索要权柄”的试探言辞,而是隐隐有一种被要挟的感觉。 是的,如若夏侯惠在当了孤臣之后,用事实证明会给他带来诸多裨益的话,他是真不介意将夏侯惠放入中护军署的。 甚至都不需要夏侯惠提及,他都主动去做了。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由夏侯惠接替士族任职中护军,对他、对魏国社稷都是一件好事。 但事情还在绸缪阶段呢,尔如何能先行索要哦! 竖子! 对君主的敬畏之心都没有了吗? 带着这种思绪,天子曹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着情绪徐徐而道,“稚权之言,不无道理。然而,现今时机未然啊!蜀吴不臣,近些年屡屡兴兵犯境,蒋护军乃是社稷重臣,熟谙江淮事务,对贼吴战事筹画所料无不中者。而今,朕若以财帛小事而斥之,恐寒老臣之心,与国不益啊~” 社稷老臣,就能肆无忌惮贪腐了? 魏国没了蒋济,贼吴孙权就能破合肥下寿春不成? 闻言,并不知道曹叡已然会错意的夏侯惠心中大愕,难以理解。 亦忍不住继续出声争辩道,“陛下之言,请恕惠不能苟同。《韩非子·喻老》之名篇‘扁鹊见蔡桓公’有云,‘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此乃防患于未然、不可讳疾忌医之戒也!虽今蜀吴不臣、连年寇境,然我魏国占尽天下富饶之地,户籍丁口之众、国力之强盛犹远胜蜀吴。若陛下励精图治,轻徭薄赋、省息民力以图强者恒强,他日破蜀灭吴乃必然也!而行贿之风不遏,奸邪之事不禁,必使朝廷法令废弛、州郡失纲,而由是朝野士庶觖望,以令陛下毕天下之冀望难矣!” 呃~ 有完没完! 你是真的听不懂我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装作不知! 顿时,天子曹叡心中又是一阵怒火涌起。 也终于不再兜圈子,挑开了说道,“蒋护军忠贞,且任职无多少时日,不可以小事而罢黜。以稚权才学,他日位列朝班之前乃必然也。如今年纪尚少,且出仕未多久,无需对职权心有汲汲。” 啊?! 合着,你的满脸纠结,竟是在以为我想讨要中护军职权呢?! 闻言,夏侯惠一时张口结舌。 在曹叡的挑明下,他终于知道了二人之间的误会,也在须臾间让忿恚、羞恼、委屈、失望以及惆怅等诸多情绪在腹腔中交织。 你这人怎么如此龌蹉呢! 身为君主,正逢臣下满腔赤诚陈述朝堂弊病时,不应该心生忧国忧家之情、积极谋求解决良策,为社稷长治久安而努力嘛! 怎么就生出了臣子是在索要权柄的心思来了! 魏武曹操虽有暴虐奸诈之名,但也无愧雄才大略之誉,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肖..... 哦,一时忘了,中间还隔了个曹丕。 罢了,罢了。 摊上如此之君,指摘也无济于事,且忿恚于心还伤了自身。 想到了被后世评价为“望之不类人君”的曹丕,夏侯惠心中的忿怒于瞬间冰消雪融。 “陛下误解惠之意矣。” 略为愣神后,夏侯惠慷慨作言,“惠断无求职权之心,亦非有请陛下罢黜蒋护军之意,委实乃是目睹如今京畿风气不正,故而抒怀直谏耳。” 言罢,犹感难以释怀,乃豁然起身,给曹叡行了一礼后,便指着殿门外的漫天星辰作誓,“陛下明鉴,惠如有谋求中护军职位之心,当死无葬身之地!亘古星辰可为证!” 举头三尺有神明! 在如今崇尚一诺千金的世风中,在相信死后有灵、敬畏鬼神之说的世道里,以亘古长存的日月星辰与山川河流作誓,是最庄重的! 其可信度,更是不容置疑的! 故而,在听罢夏侯惠的誓言后,天子曹叡当即羞愧难当。 此刻的他,终于相信了夏侯惠今夜所言所谏,皆是出自对社稷的一片赤诚、一腔报国热忱;而不是他妄自臆度的蝇营狗苟。 亦感动得无以复加。 得臣如此,孰能不动容邪? “稚权不必如此!” 破天荒的,曹叡在起身执夏侯惠手安抚之际,还不顾天子身份口出了愧疚之言,“乃朕近日劳顿,思绪混乱,故而误解了稚权之意,非质疑稚权之忠诚耳!” 说罢,似是觉得自己的解释没有什么信服力,便又声色俱厉的加了句,“如稚权所言,行贿之风不可长,奸邪之事不可纵!蒋护军虽社稷重臣,然亦不可不德也!朕必当治之!” 早干嘛去了~ 心中嘀咕了句,夏侯惠连忙将“圣明、贤君”等言辞不吝奉上。 旋即,便又加了句,“陛下,惠窃以为,蒋护军乃社稷重臣,虽略有不德,然亦不可伤及颜面。不若,陛下如此....如此....” ............. 天际微微发亮之际,喜忧参半的夏侯惠终于走出了宫禁。 喜,自是曹叡接受了他的规劝。 而忧,则是他心中有了觖望,这一夜的长谈让他觉得,如若仅依靠规劝曹叡是很难改变历史轨迹了。 第26章 动怒 安宁亭侯府。 快到申时才睡醒的夏侯惠,草草寻了些食物果腹走出自己的小院,伸着懒腰看被炙热阳光晒蔫了的花木,一时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 这个时间段有些尴尬。 若出门晃荡嘛,没多久便是暮食时间了,也去不了城外;想弯弓舞剑疏通筋骨嘛,才刚饱腹且日头委实太毒,不想胀气或中暑还是别折腾了。 思来想去,他索性沿着连廊转去家中的藏书阁,打算找些书籍来打发时间。 却是不想,才转出牙门,正好撞见在沉默呆立的孙叔。 孙叔,就是三月时引家中扈从将他从谯县护送归来洛阳的那位老苍头。 他最早是夏侯渊的部曲,颇有勇力,只是有一次随着夏侯渊外出平叛时受了箭伤,康复后在使力时却提不上劲了,便被夏侯渊安顿在家中成了苍头。 又因为人沉默寡言且识一些字的关系,被夏侯衡派给夏侯惠当私人管事,负责伺候夏侯惠的起居与处理一些个人杂务。 在夏侯家中,每一位男丁冠礼后都会有专属的管事。 生在贵胄之家嘛~ 男丁冠礼后总免不了会迎来出门交游、迎来送往、入仕后的琐碎杂事等等,自然需要专人来操持。 只不过,孙叔可不止于处理杂事。 先前夏侯惠不在洛阳那段时间,常常隐姓埋名当游侠儿,就是孙叔陪伴左右的。 期间那些被收养的小儿,也是扔给孙叔一人安置的。 事情之隐秘,就连夏侯衡都不知道。 可以说,孙叔就是夏侯惠的绝对心腹,可以性命托付的那种。 是故,他素来对孙叔很亲善,今见他大热天守在小院牙门外,也不由关切的问了声,“日甚毒,孙叔何故枯立在外?” “回六郎。” 孙叔略微躬身,沉声回道,“家主有嘱,让六郎若是醒了,便去主宅花苑寻他。” 大兄有何事找我? 不过,也正好,我顺势将一些事择日不如撞日提前说了罢。 略微讶然,夏侯惠轻轻颔首,“嗯,好。” 在转身往夏侯衡的宅屋而去时,还不忘叮嘱一声,“我宅院中无有女眷,孙叔也不必避讳,日后有事直接入内寻我便是。” “唯。” 对此,亦步亦趋在后的孙叔恭顺应了声。 但夏侯惠知道,性情谨慎的他绝不会依言照做的。 想了想,便又低声吩咐道,“孙叔,过些时日我应就不住在家中了,你看着将些细软收拾了,免得届时匆忙。” 这是,要外放为官了? 亦或者是,想出去置地起庐舍独自居住? 然而这种事情家主该不会同意吧..... 闻言,孙叔脚步微顿,但神情却没有变化,更没有出声问缘由,依旧很恭顺的“唯”了一声便继续默然了。 少时,至主宅外。 孙叔止步,沉默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而素来不耐繁文缛节的夏侯惠,不等仆婢通报便径直步入。 在魏武曹操起兵讨董之前,夏侯氏便是谯县的豪族、用度不缺的殷实之家;如今随着曹魏克成帝业,更是拥有了钟食鼎鸣之家的排场。 故而,身为家主的夏侯衡所居主宅,规模颇为可观。 只见房厢庑游廊,悉精巧别致,随着曲折的石阶蔓延,轩峻壮丽的会客正堂映入眼眸;而绕过正堂之后,则是庭院深深,廊檐重重,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还有假山怪石、花木碧翠点缀其间。 在庭院小亭里避暑气的夏侯衡,也颇为享受。 只见三五小婢正持着长柄羽扇轻摇,一小童正持着盛装冰镇米醴的长喙陶瓠立于侧,而夏侯衡则是斜斜依柱而坐,时而端起酒盏慢饮,时而从石桌上的果盘里捏起一枚青梅仍进嘴里轻嚼,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也让大步过来的夏侯惠见了,忍不住打趣了声,“天下汹汹,刀兵未息,以令生民多艰,而大兄身为朝廷僚佐却是安逸自若,此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乎?” 什么乱七八糟的! 才仲秋八月,且暑气依旧,哪来的路有冻死骨? 且不过是青梅佐饮罢了,何来的酒肉臭! “竖子,终日没个正行!” 不出意外的,被调侃的夏侯衡当即就张嘴骂了句。 只是骂完了以后,便又喜笑盈腮的招手,“秋后暑气盛,正是饮醴品梅时。来,稚权,快入座。” “好。” 依言坐下,夏侯惠直接从小童手中取来长喙陶瓠自斟自饮了一盏,随意抓颗青梅咬了口,含糊不清的问道,“大兄何事召我?” “一时兴起闲谈,没甚紧要事。” 夏侯衡是这么作答的,但话语刚落,却又挥手将婢女与小童都遣开了。 也让夏侯惠愣了下,不由正襟危坐了起来。 “嘿,稚权不必拘束。” 见状,夏侯衡呵呵一乐,摆了摆手,“当真是闲谈,只是不想让下人嚼舌罢了。嗯,昨夜稚权不归宿,乃是被天子留在宫禁议事了?” “嗯。” 轻轻颔首,夏侯惠缓声说道,“昨日我随驾于北邙山,因狩猎颇丰,天子欣喜之下便许我可讨一赏,故我言谏庙堂之事,长谈至晨曦破晓时。” “夜半虚前席,计议天下事。” 顿时,夏侯衡欣慰沾须,笑颜更甚而道,“稚权忝为散骑不过数月,竟已然可与天子长夜坐谈,可谓深得圣眷矣!可贺焉!他日必然可重振我夏侯家声望也!甚幸哉!” 呃~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好.... 夏侯惠哑然,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兄,我想外出自居。” “嗯!?” 正在喜不自胜的夏侯衡,沾须之手猛然一顿,扯断了几根胡须。 但他顾不上龇牙疼,而是略微愣神后便怒目圆睁,厉声呵斥道,“你说甚?!” “大兄,我想在外置个宅子,自居。” 夏侯惠朗声复述了一遍。 听得真切的夏侯衡,也没有再做声,而是豁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小亭外,一把就操起方才小婢留下的长柄羽扇。 看来,他是要效仿其他功勋之家的棍棒训导了。 其实想想,也不怪他如此动怒。 《白虎通·宗族》有云,“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 自古宗族相依,抱团取暖。 就连出了五服的宗族,都同气连枝、相敬相爱呢! 而夏侯惠竟然想着要分家?! 分了家,那不就是让原本就声势衰落的门楣更加暮气沉沉?! 莫拿昔日曹仁与曹纯分家的故事作例子。 那是因为曹仁早年行为不端,阴结浪荡少年作劫掠商贾的不法之事,担心会连累家门声誉才分的家! 况且,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分家。 曹仁那些年的掳掠所得,可都是暗中转给曹纯用来置田亩与治产业、丰厚家底了! 你如今忝为天子近臣,难道也要去打家劫舍不成!? 不过与天子长夜坐谈了一次,就想着要分家了? 悖行竖子! 竟不思阿父死难、叔权与幼权不寿后家声式微,诸兄弟苦苦谋求复振门楣的艰辛! 一时之间,夏侯衡怒火中烧。 觉得今日不打断几根棍子,不以长兄身份狠狠的教训一番,都对不住夏侯渊的在天之灵。 不过,他没能如愿。 不以武事为能的他,刚将羽扇长柄劈下来的时候,就被夏侯惠只手抓住了。 “大兄,莫急着动手。” 满脸无奈的夏侯惠,苦笑连连,“且先听我把事情说清楚可好?若是大兄听罢犹愤怒难当,我就算死在棍下,也不移动一步。” “你还有何可说的!” 然而,早就赤色浮面的夏侯衡根本听不进去,一边双手发力想羽扇长柄给扯回来,一边破口大骂,“不过弱冠之年,竟想着要分家!我今日必当代阿父打死你个不孝子!” 且努力了一阵没将长柄扯回来,令他愈加愤怒,当即松开手转身另操起一把直接砸了过来。 只是很可惜,还是没砸中。 夏侯惠一个箭步向前就避开了,且还抓住了他的双手,急声说道,“大兄,这是天子之意!” “管他谁之意!” 被抓住了手的夏侯衡,直接抬脚就踹,想都不想就继续骂道,“就算阿父托梦予我都不.....” 就是刚骂道一半,话语便戛然而止。 满目呆滞的愣了好一会儿,他犹不信的问了声,“你方才说的是,天子?!” “嗯,是陛下之意。” 见他终于冷静下来了后,夏侯惠松了一口气,半拉半扶让他坐下来后,才将昨夜天子曹叡想让他举荐杜恕的事情简要说了,然后加了句,“大兄,天子如此作为,不外乎想让我当孤臣。故而,为了家门计,我还是外出自居的好。” 听罢的夏侯衡,没有做声。 长长叹了一口气后,便自顾执起长喙陶瓠自斟自饮。 一盏,一盏,又一盏,因为饮得太急而让酒水打湿了胡须与前襟都不自觉。 在一旁的夏侯惠见了,不由按住他的手,宽慰道,“大兄,莫要如此,我为天子孤臣,也并非......” 话未说完,夏侯衡再度愤然起身,将长喙陶瓠狠狠的砸在地上,转身向北,指着皇宫的方向骂道,“好你个曹....你个曹....你个...” 胸膛激烈起伏了好多次,他都不敢将天子的名讳给骂出来。 第27章 穷也 曹魏政权在建立过程中,是有过孤臣的。 最有名的当属贾诩。 他在宛城时献计张绣,让魏武曹操兵败且丧曹昂以及典韦后,便知道自身处于嫌疑之地,故而成为曹魏臣子后,便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 然而,此中还有一层缘由,乃是他曾给董卓余孽李傕、郭汜出谋划策,攻陷帝都长安,将汉室威严践踏入尘埃中。 亦令天下有识之士深为不齿,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 只不过,贾诩也不是纯粹的孤臣。 在魏夺嫡期间,他还参与了进去,以一锤定音之言促使曹操将曹丕立为世子。 是故,曹丕继位之后还不忘报答这番情谊,以他为太尉,捧上了三公之列。这番操作之离谱,就连远在江东的孙权都嗤笑了。 另一孤臣,乃是程昱。 其人性情刚戾,常与他人为迕,几乎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时常被人构陷谋反。 但也是如此,他被曹操倚为腹心、不吝信重,在刚奉汉天子刘协归来许县的时候,曹操便以他为东中郎将、领济阴太守,都督兖州事了! 且此二人的后辈子侄,如今在朝中也同样显贵,就是没有什么亲近之家而已。 如若以贾诩、程昱二人为例来看,似是给天子当孤臣也挺不错的......好像付出与回报能成正比的..... 但却不然。 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 贾程二人当孤臣的时候,曹魏政权还很弱小,还很艰辛的活在北方霸主袁绍的阴影下,所以那时候内部没有什么激烈矛盾,诸多臣僚都知道群策群力辅佐曹操克成大业、自身才能迎来回报,彼此之间都不会有大肆争权夺利的内斗之心。 而如今呢? 在赤壁之战前,曹魏就是雄霸北方的天下最强诸侯了! 如今代汉都快十年了! 也就是说,诸臣僚早就迎来了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刻。 君权与臣权永远是对立的、此消彼长的;在分歧之中斗争、在斗争中妥协,是政权永恒的旋律。 如此,当了君主的孤臣、以身作君王的利刃,自然也不会迎来什么好果子吃了。 或是说,以夏侯家的功勋,即使夏侯惠当了孤臣,整个家族也不会迎来覆灭的结果——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家族弃车保帅、将夏侯惠当作弃子了而已。 而最有可能迎来的结果,则是夏侯惠在当孤臣的过程中,可以倚仗君主的器重与放权悄然反哺家族、让家族重振门楣。 从夏侯家族的角度上看,屈一人可令整个家族受益复兴。 以夏侯惠个人的角度出发,且为人子者,当为家族牟利而不惜身;为人臣者,当为君主效忠而不以个人荣辱为念。 怎么看来,都是很划算的交易。 或许,天子曹叡让夏侯惠当孤臣,也大致带着如此思虑的罢。 但夏侯衡则不能苟同! 相反,他心中对如此安排忿恚难耐,恨不得当面指着天子曹叡的鼻子狂喷一脸口水。 盖因曹叡物色孤臣的人选,挑选任何一家功勋子侄都行,唯独不可将此“殊荣”加诸在夏侯渊一系之后! 这不是殊荣,而是刻薄寡恩! 薄凉至极! 细数夏侯渊一生,便可以知晓缘由所在了。 最初,魏武曹操还未开始创业之时,夏侯渊与曹操乃是连襟、交情莫逆。且曹操在乡闾犯了重罪,就是夏侯渊不顾名节、不念安危以身为他顶罪被下了牢狱。 后董卓乱汉,曹操起兵讨之,夏侯渊散尽家财、纠集僮客誓死影从,临阵登锋履刃不曾有过一分犹豫。 汉天子刘协被安置在许昌后,同样是夏侯渊担任了颍川太守,为曹操监视随刘协与随之东归的臣子,肃清肘腋间的隐患。 再后,则是五出平叛,东征西讨,无不摧者! 尤其是在镇守长安之后,仅用了三年的时间,便都督众将击溃马超、攻杀韩遂、屠灭兴国氐、枹罕宋建、百项氐;转战安定高平讨平匈奴屠各与鲜卑小种部落,进军小湟中逼迫河西诸羌部尽俯首称降,彻底平定陇右、将为祸雍凉百余年的羌乱画上句号。 虎步关右,所向无前。 仲尼有言“吾与尔不如也”。 这是当时魏武曹操对夏侯渊的感慨,且曹操每每会见羌胡首领之时,皆会让夏侯渊一并出席,以威慑诸羌胡王。 可以说,在诸曹诸夏侯之中,夏侯渊的功绩自称第二、无人敢自称第一。 然而........ 待他死难在汉中郡后,却迎来了被曹操称呼为“白地将军”的耻辱定论! 白地者,谓大漠不生草木、多白沙也。 说白了就是“空空如也的将军”! 如此言论,与渊何其薄也! 哪怕是知道魏武曹操在作此言论时的思虑,是因为当时夏侯渊战死后军中将吏惧怖、如丧考妣,故而未了安定军心、不欲兵将弃地而逃,才有了贬低夏侯渊将才的言论。 但这也是夏侯衡无法接受的言论。 自古人死为大! 且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不吝为曹操以身代罪,不辞艰辛、不惜性命为曹魏基业戎马了一生,且立下偌大功绩的夏侯渊,在不幸战死之后、在迎来臧否一生之时,身为君主的曹操为了一时之计,竟给出了“白地将军”的身后名、亲自将之钉在了青史的耻辱柱上?! 夏侯渊何其不值也! 亦是曹操何其生性薄凉也! 或是说,上一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改变不了了,不必太多于纠结。 然而,令夏侯衡无法接受的是,曹家对夏侯家的上一辈已然刻薄寡恩至极了,现在还要对下一辈继续薄凉屈待?! 是的,曹叡让夏侯惠当孤臣就是薄凉! 夏侯一族与曹家世为婚姻,乃是肺腑之臣,且以父辈勋业,子侄后辈只要不犯事,哪怕是中庸之才都能位列两千石!累世簪缨乃必然! 而夏侯惠更不一般。 在夏侯衡心中,这位六弟文韬可追已故夏侯荣、武略可比肩夏侯尚,只要勤勉任事好生积累资历,假以时日成为社稷重臣、如夏侯渊般镇守一方乃是必然之事! 重振门楣易如反掌! 何须充当天子孤臣、以得罪庙堂公卿百官与宗室元勋的代价来换呢? 再者,曹叡挑选谁当孤臣不是挑啊? 秦朗、曹肇、夏侯献、曹爽等人都已然出仕了,也跟在曹叡身边那么久了,为何不让他们其中一个当孤臣呢? 夏侯惠才出仕不到半年,偏偏就被挑中了! 莫非,在你曹家的眼里,就夏侯渊一系好欺负、活该的吗? 带着这样的思绪,愤慨难当的夏侯衡转身向北,做出指着皇宫怒骂的有悖君臣之道行举也就不意外了。 夏侯惠则是很从容。 虽然他也觉得曹叡很薄凉,但当了天子孤臣后,更能实现自身心中的谋划。 是故,他起身轻抚长兄之背,低声劝说道,“大兄莫要如此。事已成定局,忿怒也无济于事,且大兄若是作了犯忌讳之举,恐令家门招祸。” 言罢,还以目示意夏侯衡,让他看一眼在远处等着伺候的小婢小童。 也令夏侯衡猛然惊醒。 哪怕他知道,离得远远的小婢小童听不到两兄弟的言辞,但却能大致看出二人的争执。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的细君就是曹家人啊! 曹家的女子可不是让人省心的主。 要知道,夏侯尚壮年伤感而亡,就是因为德阳公主的关系;而夏侯楙一度被兄弟诬告谋反,同样是清河公主的作祟! 他所娶的虽然只是海阳哀侯之女,且德行淑良,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毕竟,天家之女又不愁改嫁! “嗯,我知矣。” 平复情绪的夏侯衡轻轻颔首,就势坐下,“稚权无需忧虑。若是我细君知晓你我争执且问起缘由,我便说是你无有孝行,犹来与我争辩不欲娶妻如此早之事罢。” 啊~ 你这..... 我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心思缜密、聪明机智找了个好理由啊? 夏侯惠听罢,好一阵无语。 也陡然觉得暑气有些难耐了起来,索性起身高声招呼远处的小童再奉来冰镇米醴,以及让小婢将小亭内狼藉收拾了。 少时,小婢小童忙活毕,再次被遣开。 已然彻底平复心绪的夏侯衡,也终于拿出了家主的担当与睿智,低声问道,“如稚权所言,事无可改易矣,不若早做应对绸缪。以稚权之智,想必早有思虑,且说说罢,需我与家中如何配合你?” 不愧是十数岁便掌家的大兄啊~ 在心中赞了声,夏侯惠很恭敬的给其斟酒,缓缓而道,“大兄,仓促之间我也没有什么思虑,就想到了三点。” “嗯,且说。” “一者,乃是我在上疏举荐杜恕之后,大兄再让我外出居住,做出恼怒于我、与我分家各居之举。如此,日后我有何行举,他人皆不会迁怒家中了。” “好。” “二者,天子令我当孤臣之事,大兄一人知便好,无需知会仲兄、四兄以及义权。非是我以诸兄弟口风不严,而是想让他们对我心有不满,不令旁人警觉,也让我日后有机会为家中裨益时,无人置喙家中乃是得了我之利。” “唉.....依你。” “三者,请大兄为我在城外寻个清静之地。大兄是知道的,洛阳城内龙蛇混杂、各家耳目众多。我日后若想与家中联系,还是在城外的好。” “这事好说。” 夏侯衡赞许的点了点头,“早年我在宜阳县地界、就是阳渠的西端头置了一片地,依山傍水,很是清静,且安排了四十余户徒附在耕种,皆是信得过的人,转与你名下便是。且其中有几家徒附有子弟被我安排在谷城当郡兵,日后稚权与家中联系,便以他们的名义作书信传递即可。” 说罢,他又有些伤感的感慨了句,“唉,就是委屈稚权了。” 亦没有了再叙话的心情,打算起身归去宅屋,还不忘随口说了句,“日后,稚权且安心谋己即可,有何事尽管使人寻我,为兄定会办妥。” “啊!” 却不想,他话语甫一落下,夏侯惠猛然拍了下额头,“大兄,我还真忘提及一事了!” 噫~ 我家六弟就是机警! 须臾之间,便想到疏忽之事了! 眉目间略带赞许的夏侯衡,闻言再度坐了下来,只手沾须而问,“还疏忽了何事?稚权但说无妨。” 而夏侯惠则是在脸庞泛起了讨好的笑容,双手向前一摊。 “大兄,我差钱....” 第28章 居不易 三日后,晌午时分。 在东堂署事完毕的天子曹叡,声称今日将归去御花园与皇后同乐,让诸近臣自行离宫归去。 就是待诸近臣行礼离去后,他却让驭者将车驾转来了崇华后殿,且在用过午膳与小憩罢,还让人悄然召来了中护军蒋济。 对此,已然在中枢任职十年的蒋济,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在他看来,贼吴孙权已然迁都扬州建业了,且再复与巴蜀重申盟约了,自然也会频繁跨江入寇淮南。如此,天子有召无非是心血来潮,陡然有了计议淮南兵事的心情罢了。 毕竟,今庙堂之上并无他事。 且在天子吸取了石亭之战的教训后,每每贼吴有了动静,都会在第一时间召刘晔或者自己来问策。 只不过,似是贼吴孙权现今也没有异动啊! 在春夏之交时,镇守淮南的前将军满宠因为提前得悉了江东大严的消息,便早早在遣兵马进入西阳作好迎战的准备,令孙权兵船未发便知难而退了吗? 难不成,入秋后大江支流水位涨高,令贼吴又有了来犯的心思? 带着疑惑,不敢怠慢的蒋济急匆匆赶来崇华后殿。 就是进殿之后他便有些愕然。 只见偌大的后殿内,天子曹叡独自在一堆绢帛、金银细软、皇室珍玩以及华丽异常的嫔妃绫罗服饰中挑挑拣拣,听闻殿外侍从传报他到了,也不等他行礼便挥手催促道,“蒋卿毋庸多礼,速来为朕参详一二。” 这是...... 想效仿前朝汉灵帝在宫中设肆集作乐吗? 看到许多嫔妃绫罗服饰的蒋济,眼角不由抽了抽,先是很恭敬的行礼拜过后,才“唯”的一声小趋步来到天子曹叡的身侧。 心中还没想着如何委婉发问一声呢,便见曹叡双手举起一件嫔妃的服饰冲着他展示着,满脸笑容的发问,“蒋卿,此衣物在城中肆集可值多少钱啊?” 自是一个五铢钱都不值! 就连白送都没人要! 因为谁敢要这种天家之物了,第二日就会被有司定个谋逆的罪名,族诛! “回陛下,此衣物无法作价。” 虽然心中有些不知所然,但蒋济仍缓声回道,“此乃天家之物,非肆集可有也。” 呃? 闻言,曹叡略微顿了下。 且还略带着些许不甘的喃喃了声,“竟是不行。明明,朕都让郭妃挑选出最寻常的衣物了.....”待将衣物如同败絮般随手扔去一旁,他又挑选出一对玉璧再次发问,“蒋卿,此物呢?可在城中肆集做卖否?” 当然也不行。 蒋济都有些无奈了,“陛下,此物虽无有天家痕迹,然却过于贵重。可为私下珍玩,或为陛下赏赐功勋之物,但却无法在民间流通。” “哦~” 语气悻悻然的应了声,天子曹叡再次将玉璧随手扔下。 旋即,又在诸多珍玩中挑拣了片刻,方怅然摇头抓起一匹绢帛,感慨道,“看来唯有此些绢帛可用了。唉,少府令杨卿为人刚亮公直,驳回了朕想动用宫廷财物之意。” 不是,身为天子尚且穷困如斯邪! 竟想着变卖宫中珍玩与嫔妃的绫罗衣物来筹钱? 蒋济再也按捺不住,执礼而问,“臣狂悖作言,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万物皆乃囊中物,今何为汲汲于财帛邪?” “无他。” 天子曹叡轻轻放下绢帛,“欲赐与卿耳。” 竟是欲赏赐与我? 何故也? 蒋济再次愕然。 因为就在夏六月的时候,他上疏以前朝诸多权臣乱政为例子,声称号为“宰辅”的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的权柄太重,谏言曹叡当多取英才俊良之士、分中书省之权,不可使庙堂之中有专任之吏。 而曹叡对此上疏也很满意。 虽然没有依谏言将中书省的权柄拆分,但下诏嘉奖蒋济才兼文武、服勤尽节,并转迁为护军将军(资深中护军,职权不变)、加(官)散骑常侍。 这边是他的疑惑所在。 石亭之战后才升迁为中护军的他,仅任职一年的时间便加资重之号,已然是非常的殊荣了! 如今才仲秋八月,才过去了两个月,竟又有财帛赐下? 他并非佞臣啊~ 无功无迹的,如何能接受累番恩赐呢? “陛下恩宠,臣感激涕零。” 当即,蒋济躬身作谢,朗声回绝,“然而,请恕臣不敢受赐。陛下,臣近日无有尺寸之功,受之惶恐,且.....” 但他的回绝话语还没有说完,天子曹叡便又来了一句,“蒋卿不必推辞。京都居不易,卿家资不丰,度日艰难,朕于心不忍,遂以些许财帛略为资助。” 啊?! 不由,被打断话语的蒋济片刻愣神,旋即便涨红了脸庞。 也连忙俯身稽首而拜,羞愧难当的请罪道,“臣本江淮一布衣,无有才德,赖武帝、文帝信重,不吝擢拔,得以身忝庙堂之中。陛下继位后,不弃臣愚钝,常咨国事,拔为护军,以为腹心,殊恩之厚,臣万死难报其一也!而臣狂悖,受职以来不思报陛下、裨益社稷,竟不修德行心生贪念,以职谋私,愧对陛下隆恩,死罪!死罪!” 是的。 以他的才智,已然猜出天子曹叡此番作态之意了。 无非是他利用职权之便大肆受贿,让“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民谣喧嚣京都之故也。 “蒋卿不必如此。” 上前一步,曹叡伸手扶起蒋济,轻声说道,“若朕有将蒋卿治罪之心,今便不会单独召卿来此殿了。” 言罢,牵着蒋济一并入座,轻抚其背,唏嘘而道。 “以财帛赐卿作家用,非揶揄之意,委实乃朕之爱护之心也。卿亦知,昔武帝当朝,兼文才武略者济济一堂,可谓不乏贤也。如今,蜀吴犹存,然诸多英俊已作古,可筹画军事者已寥寥无几矣!犹在京师之内、可与朕四时参详者,唯有卿与侍中刘子杨耳!而刘子杨常有构陷他人之言,且兼早过知天命之年,一旦....日后朕可倚仗者,唯卿耳!此便是朕赐财帛之故。卿乃国之重臣、社稷砥柱,必可留名于青史。朕委实不欲见,他日青史臧否卿身后名之际,犹着墨德行有亏也!” 一番殷殷切切之情、一席推心置腹之言,令蒋济听罢,当即涕泪齐下。 他是真的被感动得无可复加。 天家之人,素来人性淡薄。 而明明是他行为不德,君主不仅不罪且犹爱护如斯者,古今能有几人也! 是故,他也羞愧得不能自已。 连忙再伏拜在地,想说些感恩涕零之言,但只道了“陛下”两个字后,嘴唇抖动了半晌都没有说出其他来,索性一味叩首、纵声而泣。 也让曹叡好一阵宽慰。 二人在殿内上演君臣相得的戏码,又叙了些贴己的话语后,此番召见才结束。 只不过,当蒋济带着满脸感激告退离去之后,独自在殿内的天子曹叡,便再也止不住喜意,畅快的放声大笑。 同时,在心中对夏侯惠愈发欣赏了。 他今日的这番作态,就是那夜夏侯惠的谏言——在不伤及蒋济颜面、不寒老臣之心的情况下,让蒋济心有愧疚,自发收敛受贿的行举、以身作则倡导京都风气好转。 如今看来,效果斐然啊~ 因为蒋济在归去后,当夜便清点了任职中护军以来所敛之财,尽数封存翌日便送去少府署了! 且还作了上疏,自省受贿之罪。 也让朝野一片哗然。 在庙堂之上,天子曹叡先是对蒋济罚了半年俸禄作为惩戒,又称赞他的迷途知返的行为,并借机发挥,号令公卿百官当奉公守法、杜绝贪墨行贿之事。且设下了一月之期,若有贪墨与行贿者自发前来请罪,不罪;而不请罪让有司复察而出者,依律追之。 如此,自是让吏治一时间变得清明了起来。 嗯,至少表面之上是如此的。 而最让曹叡开心的是,经此事后,他还名正言顺的增大了校事的权柄、赋予了与御史有同样职权,也就是让君权悄然增大了。 深谙帝王权术的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蒋济是否贪墨,对夏侯惠那夜慷慨陈言的吏治弊病也不是很看重。 水至清则无鱼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在君主的眼中,身为砥柱重臣有了把柄才是好臣子,反而无欲无求的臣子才会令君主忌惮。 因为难以掌控、难明心志。 所以,他才将夏侯惠对整顿吏治的谏言,当作了扩大君权的契机。 迎来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的确是皆大欢喜。 蒋济将受贿的财帛悉数上缴后,曹叡在当夜便让秦朗悄然送还给蒋济了,且还赏赐了很多金五鉼,比蒋济被罚去的半年俸禄更多。 如此,蒋济不仅博得了一个好名声,还获得了许多额外之财。 最重要的是,他被曹叡亲口许下了权柄。 在崇华后殿君臣私对之中,他俯首请罪后,曹叡还将提及了设立“天子恩科”的绸缪。 并声称如若事顺遂,将以他为主事官。 也就是说,他日后不仅拥有了选拔武官的职权,还会兼有为天子选拔门生的权力! 从有实无名的上卿,一跃成为权比三公的存在。 对。 天子曹叡并不看好杜恕,更没有打算让杜恕来主事。 一个资历浅浅、年纪轻轻的士人而已,破格擢拔让其参与在中即可,如何能委以这种权柄呢? 第29章 失东隅 暮秋,九月中旬。 云天蓝碧,而遍地泛黄。 北邙山沐浴着朝阳,将熬过长夜的喜悦塞入贯穿京师而过的洛水中,发出欢快的声音蜿蜒东去。就是两岸草烟低沉微寒,秋意渐浓。已然秋收过后的空旷原野之上,成群的麻雀不时从搜刮干净的麦地里腾空而起,让低空盘旋的乌鸦绝望的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带着一缕惆怅的夏侯惠,从宣阳门进入皇宫当值。 他的心情就如那只乌鸦一样失望。 只是如今还没有潇洒转身、另寻他处的翅膀。 自从蒋济上疏庙堂自省、天子曹叡借题发挥增加校事权柄后,他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此眼界的曹叡,是能被规劝成圣明天子的吗? 是啊,他有些失望了。 在那夜长谈之后,他不过是觉得想改变曹叡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如今则是觉得.....或许,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政事,即人事! 吏治不清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则积弊不改! 他谏言整顿吏治是吸取了前朝汉灵帝执政时卖官鬻爵、导致州郡各地吏治腐败、搜刮民脂民膏无已的教训,以身份与职权都很重的蒋济作为典范,将这股风气扼杀于青苹之末! 是为了社稷能长治久安! 且恰逢今岁庙堂以袭承的汉律繁杂,乃诏刑律用郑玄章句,置律博士;天子曹叡刚刚诏令司空陈群、散骑常侍刘劭等删约汉法,制新律、州郡令、尚书官令、军中令等事! 也就是说,如今正是将行贿贪墨以及其他关乎吏治理的律法重编与改进、形成万世之法的不二契机! 而且,在夏侯惠的谏言中,整顿吏治与天子恩科是相辅相成的、一致推行的! 盖因不管什么制度,从设立到实现预期目的,是需要一个磨合期的,甚至有很大的机率将半途而废、胎死腹中的! 所以,想通过天子恩科培养出酷吏是很难的事。 哪怕成功了,也要等候很长的时间。 夏侯惠觉得不需要再等,直接通过制定律法肃清腐败的弊病、令吏治转为清明,在此过程中,天子自然就可以从原有的官僚中选拔出心腹、充任酷吏了! 且有了天子对酷吏的越级擢拔作例子,日后被天子恩科选拔出来的人,自然就会投君主所好、让自己往酷吏的方向发展了! 如此,缓解九品官人制给社稷带来的弊病,就是迎来了一个好的开端。 然而结果呢? 曹叡竟是将之当成了增君权的手段!将夏侯惠针对时弊提出来的谏言、环环相扣的解决之道,扼杀在摇篮之中! 身为天子,在社稷之重与个人权柄之间取舍,孰轻孰重竟也分不清! 呵呵~ 这位自幼便有聪颖之誉的天子,可真不愧是曹丕之子啊! 有裨于社稷之事熟视无睹,投机取巧、弄权诈术之时却是汲汲营营趋之若鹜! 如此之人,如何担得起“我基於尔三世矣”之言! 或是说,曹叡还是听取了谏言的,不过是一时之差谋私了,待天子恩科设立与步入正轨之后,吏治复明清也不难。 但夏侯惠觉得希望渺茫了。 就在七八日前,博得了大好名声的蒋济,在曹叡的授意下,再次上疏谏言设立天子恩科之事,在庙堂上再次掀起波澜。 而天子曹叡先是不吝赞扬了一番、挑明心意后,才假惺惺的将让衮衮诸公共同计议。 也令衮衮诸公没有了反驳的余地。 然而,这种操作却是败笔。 想想就知道了。 由宗室元勋或者名声俱佳的饱学大儒提及,庙堂诸公会以为这是对九品官人制的查遗补缺,也会基于对天子的敬畏之心,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但怎么能让刚刚受到嘉奖的蒋济来谏言此事呢? 以门第不高的他提及,自然引发世家豪门的抵触,认为这是对九品官人制的挑衅,进而演变成为世家与寒门的斗争。 同样的言语,从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口出来,所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因为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就不同! 连这点都不懂吗? 的确,在天子曹叡的支持下,世家豪门不敢梗着脖子阻止天子恩科的设立。 但他们可以阳奉阴违啊! 以他们在朝中的权柄与根植州郡的底蕴,想从中败坏一件事很难吗? 天子权威在京都之内无可匹敌,然而到了州郡乡闾的江湖之远,在这些世家豪门的作祟之下,还能成什么事! 或许,天子恩科最终的走向,将会演变成为前朝汉灵帝时的鸿都门学那般虎头蛇尾、狼狈收场罢。 也就是说,曹叡的一个举动,让夏侯惠所有谋划都付诸东流了..... 竖子不足与谋! 带着这种怒其不争的失望,夏侯惠近些时日在入宫伴驾时,显得很安分很是沉默。 就连有一次随着天子曹叡前往北邙山狩猎为趣,他都以在家引弓拉伤小臂为由,委婉的回绝了君臣同乐了。 对于他的怏怏不乐,许多人都以为那是振威将军吴质回朝的缘故。 是的,吴质升迁为侍中了。 或许是新鲜的关系,他颇受恩宠,时常被天子曹叡带着身侧咨询与出游同乐,伴驾时间犹如散骑侍郎。 要知道,因为如今中书省权重以及天子年岁尚轻的关系,诸侍中几乎都只在东堂内伴驾,或者天子有国事咨询的时候才召来。 出游,则是不会被带上的。 彼此年纪相差得太多了嘛,难以同乐。 吴质得此殊荣,无改仗势恣睢的秉性,常常对其他伴驾近臣斜眼睥睨,对有过龃龉的夏侯惠更是不吝做出嗤之以鼻的姿态。 态度之恶劣,就连散骑常侍王肃都有点看不下了。 在念及了妻夏侯氏、以及与夏侯衡私交不错的情分,担心夏侯惠年轻气盛对吴质还以颜色、做出在天子面前失仪的事情,便劝说了几句。如“吴质重品行低劣,不值稚权动怒”、“小人之心常龌蹉,坦荡君子无需介怀”等等。 对此,夏侯惠自是满脸诚挚的谢过,并表示自身不会鲁莽。 随后便在心中泛起了腻歪。 不是对吴质的,而是王肃以及其他人的。 因为在先前以《阿房宫赋》讽刺天子曹叡后,诸多近臣就鲜与他攀谈或亲近了~ 然而,待那夜与天子坐谈后,所有人似乎都发现了他原来是一个品德优良的谦谦君子、可引为知己的友朋。就连在中领军署任职、平素鲜有机会与他人聊闲的夏侯献,都曾经趁着候驾的时候自动与他攀谈了几句。 作为高门之后的经学大儒王肃,虽不没有如此势利,但若是没有一夜长谈之事,他定不会好心到来多嘴安抚夏侯惠情绪的。 唉,果然。 世态炎凉,人情练达即文章啊~ 也正是这种感慨,让夏侯惠寻找志同道合者的心思愈发炽热了起来。 规劝天子之路难成行,也是时候做好两手准备了。 唉....... 只是天下才俊如过江之鲫,孰与我归邪? 依仗着“识人之明”,未卜先知的寻找俊才,在彼等尚未显荣之前便倾心与交,以期日后成为同道者?亦或者是,从山野江湖中寻找草莽屠狗辈,施以恩义、委为腹心,以期他日能为我操刀舞戈伐异己呢? 嗯,还是暂且忍耐吧。 如今朝野皆以为我得天子信重,故而此时寻得之人,必然也是趋炎附势者众。 待我上疏举荐杜恕得罪士族与宗室元勋,成为天子孤臣、被他人不敢结交之后,再寻得之人,方能肝胆相照、性命相托。 且如今我出仕时间尚且短,朝野有识之士也不敢对我的为人做出明确定论。 待我的名声日渐增长了,自身秉性品行也足以定论了,或许有志同道合者自发找上门来。 物以类聚嘛~ 情投意合的双向奔赴才是...... 啊呸! 是同心同德、拥有共同理想抱负的人,才能成为矢志不渝的刎颈之交。 带着这样的自我宽慰与对后路的思虑,夏侯惠缓缓穿过宣阳门,望着司马门而去。 就是走着走着,心中陡然感觉有一道目光久久黏在自己的后背上。待猛然回头而顾,却见头戴武弁、身着绛红青绶朝服之人正注目着自己。 见他警觉了,那人也不拘束,反而对他露齿而笑,带着赏识的目光轻轻颔首致意。 对此,夏侯惠也露出一缕笑容来,略微拱手遥遥致意后才继续前行。 那人乃是蒋济。 这令夏侯惠心中觉得挺讽刺的。 因为他与蒋济并无交情,而蒋济对夏侯惠示好的缘由,自是他从天子曹叡哪里知道了,设立天子恩科的谏言出自谁之手。 亦是他即将获得为天子选拔门生的权力,乃是夏侯惠促成的。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并不知道,断绝了他利用中护军职权敛财之人是谁。而且夏侯惠的初衷,是想将他当作杀鸡儆猴那只“鸡”啊...... 还真是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了! 带着自嘲,夏侯惠走入了司马门来到东堂前,正拾阶而上时,脚步陡然顿了下。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天子曹叡让自身的苦心付诸东流,但蒋济却对自己示好了~ 这其中的转折,意味着自己一直疏忽些什么啊~ 第30章 收桑榆 又是索然无味的一天听政。 已然习惯在天子曹叡与中书监、令以及侍中探讨一些州郡琐碎事务时,阖目养神的夏侯惠,心中百无聊赖的感慨了声。 的确,近些日的朝政挺枯燥乏味的。 尽是一些各州郡秋收入库的上计、各地军屯民屯收益锐减的老生常谈,以及即将迎来冬藏的民力富余、官府征发徭役疏通水利沟渠或修缮驿落以及城墙等状况。 莫说夏侯惠听得昏昏欲睡,就连天子曹叡都日渐不耐烦了。 每每看到类似的上表时,都忍不住轻微的叹口气。 没办法,他是天子。 对于这种关乎民生的上表可以让尚书台或者中书省处置,但必须要亲自过一遍,以取知微州郡与黎庶之名。 是故,他近些时日外出饮宴作乐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今日应也是不意外的。 在中书令孙资将最后一份上表放下,他便迫不及待的起身,转去偏厅用午膳与小憩,准备午后出游了。 而诸如夏侯惠散骑近臣,也都依例起身侧立一旁,让中书监、令与侍中重臣先行出殿。 这个礼让的环节,如今成为了夏侯惠最讨厌的事情。 因为几乎每日都被召来东堂的侍中吴质,每每经过他的身前,都会故意停顿一下脚步,趾高气扬的“哼”一声才离去。 这匹夫! 当真嚣张跋扈! 夏侯惠在心中已经不止一次,有过挥拳的冲动了。 盖因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明,联姻不成之事的过错在吴家那边,且夏侯家都暂时忍了、没有做暗中诋毁他的报复行举了,他竟然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真不知道这人心中是怎么想的。 如此行事,不是为自己家门后代埋下祸根吗? 你吴质不过是上一任皇帝的故臣,且都年过半百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能被当今天子恩宠多少年? 而世与曹氏联姻、犹如宗室的夏侯氏,又能在魏国享受权势有多少年? 两家之间的底蕴与地位,犹如云泥之别。 逞一时之快如此反复挑衅,让夏侯氏记恨在心,这不是把子孙往火坑里推嘛! 不过,夏侯惠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如今庙堂的诸公百官,都一致断定吴质就是个疯子。 在他刚升迁归来京都时,竟对已经开始着手署理司徒府事、即将就要登上三公的乡闾定陶人董昭说“我欲溺乡里耳”! 定陶是一个县,自然不是他能引水淹沉的。 此言之意,是他想往乡里的世家豪右身上撒尿,羞辱之。 为了报复早年他还是山野之人,乡闾定陶的世家与豪右鄙夷他出身,没有给予他“士”的身份。 “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老为君溺攒也!” 这是董昭回复他的话语。 直接与他划情了界限,声称自己不能与他一起将乡闾尿一身..... 连乡闾都不屑为伍的人,自然是不会迎来什么好结果的。 而夏侯惠苦苦忍耐,倒不是觉得打了这种人会弄脏自己的手,或是担心给自己落了个莽撞的名声。 而是太庙还没有落成,他还没有上疏举荐杜恕成为孤臣。 所以没有嚣张跋扈的资本——以天子曹叡的秉性,在夏侯惠没有给他带来裨益之前,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护着他,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唉~ 说来道去,还是自己遇人....哦,是遇“君”不淑啊~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天子曹叡这些时日每每转去偏厅之时,都会不留痕迹的回头瞥了一眼,看一下吴质挑衅他的情况。 频繁招吴质伴驾出行,让他们二人有更多接触机会,也是故意为之。 缘由,乃是曹叡想观夏侯惠隐忍如何。 成为天子孤臣的人,必然会被其他臣子排斥,日后难免会迎来各种明枪暗箭,也不乏被挑衅、折辱的时候。 无有隐忍心性者,不可委以重任。 的确是重任。 孤臣是君主最忠实的爪牙、不二心腹,君主自然也不吝赐予权柄。 且是君主出于裨益自身的考量,会以这个孤臣的能力作为考量,赐予“物尽其用”的最大化权柄! 就如先前他误解的中护军之职,只要夏侯惠资历与能力到了,曹叡都不会吝啬赐下。 当然了,在此之前,曹叡要试探清楚。 毕竟,一个连些许挑衅都无法隐忍的孤臣、连脾气都控制不住的莽夫,他要来也无用啊~ 所以,他对夏侯惠没有对吴质有过激行为很是满意。 也终于在心中敲定注意,打算先给予点恩宠以收其心。 权当做是前番夏侯惠的谏言,让他得以扩大校事权柄的奖励罢。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从偏厅内缓缓步出的侍宦,宣布了今日午后伴驾的近臣,仅有散骑常侍高堂隆与王肃二人。 莫说近日颇受青睐的夏侯惠不在其中,就连不曾缺席过的秦朗都无此殊荣了。 不过,这样的决定,诸近臣并不惊诧。 高堂隆可是天子曹叡潜邸时的王傅,且为人正直、品德淑良,每每规劝谏言的时候,天子都要肃容以待的。 如今天子留下了他,自然不会是去戏耍游玩。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让这两位经学大儒讲解《易》,或者是问一些事情的征兆罢。 事情也大致如他们所料。 天子曹叡起驾去了司空署,看陈群与刘劭二人新整理出来的律法,并让高堂隆与王肃一并参详。 因为在如今的世风中,偶尔也会引春秋决狱的。 只不过,天子曹叡的目的有些不单纯罢了。 却说,三人至司空署后,被司空陈群引入安静的内厅,素喜律法的曹叡便拉着同样精通律法的散骑常侍刘劭问这问那,而伴驾而来的高堂隆与王肃,自然也与陈群侃侃而谈,一时之间,颇有君臣为国裨益殚精竭虑的景象。 就是小半个时辰后,辩论得心满意足的天子便觉得乏味了。 让高堂隆留下继续与陈群刘劭二人探讨新律法,自己则是带着王肃先行归去宫禁。 对此,高堂隆并不意外。 日理万机的天子嘛~ 能有心亲自前来关切新律法就很好了。 若是事事皆亲为,那还要他们这些臣子做什么呢? 而王肃则是有些迷惑不解。 虽然四人中他是年纪最小的,但他家学渊博,在经学造诣上,可是遍注群经、整理注释了《孔子家语》的,乃当之无愧的大儒啊~ 怎么就被带走了呢? 莫不是,现天色尚早,故天子还要去饮宴作乐? 带着疑惑,王肃策马缓缓随在天子御驾之后,正在恍惚之际,却见端坐在车上的曹叡侧身冲着他招手,笑容可掬而道,“王卿,近前来。” “唯。” 朗声应了句,王肃略微用力夹了夹马腹,驱马来到御驾侧,略微弓腰将身躯放低以示恭顺,垂首而问,“不知陛下何所嘱?” “嘿,闲谈耳。” 曹叡摆了摆手,笑道,“尝问王卿膝下有一女,八岁即可诵《诗经》《论语》,苟有文义,目一所见,必贯于心。卿先君故司徒曾叹曰‘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之言,可有此事否?” 若是君主问及臣下子嗣,那是一种无上恩宠。 因为这意味着臣子圣眷正隆,令君主打算爱屋及乌擢拔子嗣了。 然而,若是问及的是尚未出阁的女子嘛~~ 你该不会想纳为嫔妃吧!? 闻言,王肃陡然心中一凛,依旧恭敬的回道,“回陛下,确有此事。只不过,臣女唯略通文墨,非如市井传闻那般淑良。” “王卿自谦矣。” 对于王肃的谦虚言曹叡作哂然,略微停顿之后,才继续问道,“嗯,卿女而今应是豆蔻之年了吧?不知,卿可寻得良俊,与之许下媒妁之言否?” 依着如今的世风,公卿高门之女,大致过了冲龄之后,便会早早定下媒妁之言了。待到十二三岁却还没有定下亲事的,实属少数。 但王肃之女王元姬,还真是个例外。 在她九岁之时,生母羊氏便病故,十一岁时父王肃续弦夏侯氏;而在十二岁时祖父王朗则又病故,丧喜诸事的交替耽搁下,家中还真没有给她定下亲事。 毕竟,就算有慕东海高门王氏者不乏、有意联姻者众,但也没人会赶在别人家中治丧期间去提亲吧..... 唉,果然。 王肃在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后,有些认命的回道,“回陛下,未有。” 他并非愚钝之人,既然天子都问及年纪了,其意所指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 是的,他并不想自家女儿进入宫禁。 不止于宫禁之内龌鹾多,如曹丕有赐死甄氏、曹叡罢黜元配虞氏等事,更因为天子曹叡的子嗣已然接连夭折了啊~ “豆蔻之岁犹不定亲,王卿可谓失责矣。” 得到肯定答复的天子曹叡,并不知王肃心中所想,而是脸上喜色更甚而道,“不若,朕为卿女指一俊才可好?” 呃~ 还好,还好,不是采择入宫~ 顿时觉得心情好转的王肃,不假思索便颔首而应,“唯。臣肃,代臣女谢陛下隆恩。” 应声得如此爽快,倒不是他觉得曹叡看好的年少俊才很好。 而是曹叡乃君主。 君主都开口了,身为臣子的他,哪还有回绝的余地..... 第31章 上疏 数日后。 安宁亭侯府,将近午时。 在天子听朝日参与朝会、从皇宫而归的夏侯衡,甫一进入家宅,连朝服都没有换下便直奔夏侯惠的小院落而去。 待进入小院落后,便再也止不住喜悦之情,欣喜的叫唤着。 “稚权?” “稚权,喜事啊!哈哈哈~~ 今日休沐在家的夏侯惠如今正在书房中,听闻长兄的叫唤,不由起身出迎。 同时心中也颇为诧异。 自从得悉天子曹叡让自己当孤臣后,这位大兄可是郁郁不乐了好久的,如今怎么倏然变得如此兴高采烈呢? 难道是被升迁了? 亦或者是家中四兄如仲兄一般,以父辈功勋恩赐爵关内侯了? “大兄,我在此处。” 带着疑惑走出书房,夏侯惠冲着长兄招手,正待想问出疑惑时,便被大步流星迎面过来的夏侯衡一把抓住了手。 “稚权,喜事啊!你有良配了!哈哈~” 我被定亲了?! 顿时,夏侯惠一时哑然。 因为先前在花苑小亭内二兄弟坐谈时,长兄夏侯衡还声称不再为自己寻姻亲了。 理由,自然是夏侯衡知道他都要当孤臣了,觉得也没必要为他寻一姻亲作仕途助力,便遂了他不想成亲那么早的意愿。 哪料到,还没过多久呢,长兄竟声称他有良配了~ 且看他欣喜洋溢于表的模样,对方家世肯定非同一般。 至少,要比前番戏耍自己的吴家要强很多。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请长兄进屋入坐,“大兄,进来细说。” 片刻后,他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今晨在夏侯衡入朝的时候,碰到了候在司马门前的王肃。其也不过多客套,径自问夏侯衡有没有为夏侯惠寻到姻亲,待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将自家女儿给推出来了。 对此,夏侯衡自是欣喜莫名。 盖因京畿之内,公卿高门的子女皆略有名声。 已故司徒王朗对王元姬“兴吾家者,必此女也”的赞誉,曾经在市井中喧嚣了好一阵,夏侯衡当然也听过。 且东海王氏乃是当世数得上号的高门啊~ 以夏侯家如今无有重臣的声势、夏侯惠并非嗣爵嫡长的身份,明显是高攀了的。 长兄如父的夏侯衡,哪能不满口应下呢? 而夏侯惠听罢,则是一时愤愤。 好你个王子雍! 平日里你我兄弟相称,我对你亦以兄事之,不曾有过怠慢!而今,你竟与我长兄私下定议,要当我外舅?! “大兄,弟以为此事不妥。” 沉默少时,夏侯惠轻声说道,“大兄是知晓的,我将要上疏举杜务伯,亦必然沦为众矢之的。届时,恐会牵连子雍兄一家了。” “我乃不分轻重之人乎?” 不想,夏侯衡听罢,当即横了一眼,“子雍问我之际,我便心有此顾虑了。便以言试之,问他为何倏然有了联姻之意,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吗?” 说道这里,夏侯衡故意顿了顿,做足了神秘的派头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说,此乃天子指婚!” 喔~ 原来如此! 这下,夏侯惠彻底明白了。 此不外乎,乃是天子曹叡示恩的权术罢了! 在先前曹叡就曾声称说,以不复将吴质征调归洛阳、让其老死河北来给自己出一口恶气,而自己回绝了。而今,换做指王肃之女为妻,自然便是基于吴质那句“我家之女才貌皆殊,岂容夏侯稚权之流觊觎哉”,来彰显君主对夏侯惠的恩宠不衰了。 毕竟,出身落魄寒门的吴质之女,与东海高门的王肃之女是无法比拟的。 只是明明都让我当孤臣了,怎么还给我指了如东海王氏这种公卿高门之女为妻啊? 此不是自相悖吗? 莫非,此中天子尚别有深意? 在听到婚事乃是天子指定的时候,夏侯惠久久不语,心中尽是茫然。 也让书房内陷入了好一阵寂静。 原本还在喜笑盈腮的夏侯衡到底是浸淫在仕途上久了,见状,便敛容沾须,轻声发问道,“稚权所思者,乃天子此举何所欲乎?” “万事瞒不过大兄!” 由衷的称赞了声,夏侯惠连忙请教道,“如大兄所言,以孤臣娶高门之女,我委实不明此中蹊跷也!大兄若是明了,还请为我解惑。” “我倒也无有确凿之念。” 夏侯衡点了点头,回道,“不过,我私自揣测,或乃陛下年岁尚轻之故耳。” 呃~ 这是指天子曹叡年纪轻轻,做事没有思虑周全,所以才有自相悖的行举? 对于这个答复,夏侯惠报以莞尔。 但接下来夏侯衡的话语,却是令他心头一片清明。 曰:“稚权何故自伤神邪?丈夫在世,吉来不忘形、厄至不踟蹰,从容而已。天子何所欲,假以时日自会见分晓,稚权只需坚持本心、恪守德行,何须在意吉厄与否哉!” 且言罢,他便自行离去。 嗯,他是忙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流程去了。 为了王肃家中好,他要在夏侯惠作上疏之前,先大张旗鼓的将亲事给敲定了。 而被开导暂时抛开得失杂念的夏侯惠,则是再度端坐在案几前,刚执笔点墨之际,嘴角便露出一缕笑意来。 他将与王肃之女定亲事,而案几上铺展的,却是他做给司马师的回信..... 自从前番在城外陈家草堂结识司马师后,二人便每个月都通书信。 是司马师率先伊始的。 那日,他出声邀请夏侯惠常一起饮宴坐谈、而夏侯惠不置可否后,他便时不时让家中僮客往夏侯府邸投一封书信。 很长的书信。 内容不止于探讨二人洽谈甚欢的兵事。 诸如文学、经学、礼仪、人事、军制、器械、方术或者地方志异等方面,甚至还曾有过附录了一曲音律在文末之事,堪称无所不罗。 可以说,他每作一次书信,相当于和夏侯惠坐宴详谈一次了吧。 但他也很谨慎。 信中一旦提及如人事、军制等敏感话题,他都会拿秦汉或者先秦事迹作例子,来问夏侯惠以及阐述自身的看法。 对于这种很新颖的“交游”方式,夏侯惠也兴趣盎然。 因为司马师不负盛名,不管在哪个领域都涉猎颇深且能提出很独特的见解,夏侯惠每每看到他阐述心得时,常有一种阔然开朗的感觉。 以致有时候,司马师隔了半个月没有作书信投来,他都会生出怅然若失的情绪了。 自然,能让司马师契而不舍的作书信,那是他每一次作回信时都很认真,也同样将自己的见解与心得细细道来,而不是随意敷衍应付了事。 就这样,二人的关系升温得很快。 明明就见过一次,但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士逢知己之感。 有时候,夏侯惠甚至还自嘲过,明明自己是知道历史轨迹的,但与司马师却是如此契合呢? 待静心自我审视后,便发现二人身上有很多类同之处。 最大的契合,乃是自己的观念与性情皆带着些背经叛道的味道,而司马师同样是拥有着一颗不向世俗低头的心..... 若非心有忌惮,此子便是可与我肝胆相照的同道者也! 每一次提笔做完回信后,夏侯惠总会如此在心中感慨一声。 当然了,感慨归感慨,惋惜也终究只是惋惜。 他并没有付诸于行的念头。 而且他觉得,只要在过些时日自己上疏举荐杜恕后,司马师应该就不会再作书信来与他谈古论今了。 他乃士族,且是社稷重臣之子嘛~ 哪怕司马师自己没有明哲保身的心思,但总得为家中考虑啊~ 何必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只是相谈甚欢之人,而让家中迎来他人的诟病呢? 至少,夏侯惠就觉得易地而处的话,自己也是会断了联系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觉中,已然是暮冬十二月了。 自从曹叡继位以来,便开始营建的魏太庙在十一月落成,且在十二月太常韩暨持节从邺城迎回来了高、太、武与文四神主,在洛阳太庙里安放。 不过一个太庙而已,之所以营建了那么久,是因为天子曹叡还顺势大兴土木起宫殿了。 为此,那时尚在世的司徒王朗、廷尉高柔、时任洛阳典农中郎将的毋丘俭等臣子都出言规劝过,只不过曹叡耍了小聪明。 对规劝良言称善,但却将修筑的宫殿并入了太庙中,让群臣皆不复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性情再怎么刚直、不吝犯颜直谏的臣子,都不能规劝天子莫要修筑太庙吧...... 自然,已成定局的事情,与夏侯惠无干。 就在太常韩暨迎神主归洛阳太庙安放之际,天子曹叡亲临祭祀的时候,还下诏博求众贤,恩准各司各人以及州郡主官举荐贤才良俊,无使有识之士遗于野。 是的,只限于在野的贤良。 不管庙堂衮衮诸公百官,还是各州郡的地方主官,都以为天子曹叡这是在推行刚刚设立的“天子恩科”,趁机扩大为国抡才的途径。 而夏侯惠知道,这也是自己踏上孤臣之路的契机。 亦没有怠慢,径直将数月前就做好的举荐杜恕的上疏呈上。 在上疏中,他先是阐述了杜畿的功绩以及死难王事的忠贞,声称不该让杜恕遗于山野,然后话锋一转,义正辞严附和了杜恕先前斥朝堂风气不正的论述,恳请天子彻查云云。 自然,这种上疏,令庙堂波澜再起。 第32章 逐出 岁暮残年,如柳絮般的雪花一片片随风轻舞,将天地山川染成皓白。 兰陵侯府邸的院落中,告了休沐的王肃正独坐堂前,手执一卷竹简,目光有些迷离的看着庭前雪色点点飘零。 他大抵是心生烦躁了。 横竖都看不进书传,就连庭前兀自纷飞的雪花,他第一眼过去便觉得凌乱无序,复一眼过去还是觉得杂论无章,平端扰人心烦。 唉,都怪天子那日的胡乱指婚! 最初,天子曹叡不知为何,陡然就将他女儿指婚给夏侯惠,他心中还是没有什么抵触的。 因为在数个月的相处中,他觉得夏侯惠为人品性尚可。 虽是有时候行事鲁莽了些,但终究是年轻人嘛。 可以理解。 待在仕途上走得远了、见过的事情多,自然也就稳重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两家联姻的流程才刚开始走呢、才刚被京师各家茶余饭后呢,夏侯惠便就成为了人嫌狗憎的存在。 缘由,是他作了三次谏言。 第一次,是上疏举荐杜恕,并附和彼斥庙堂风气不正的言辞。 这次上疏,令所有人都有了一个疑惑——京都不是传闻夏侯衡持家有道、长兄如父吗?怎么夏侯惠还是一副没有父辈教养的样子呢? 的确是没有教养。 出身夏侯氏、职不过一散骑侍郎,竟将已然称病隐居的杜恕拉出来落诸公卿的颜面! 君不见,先前蒋济上疏自省,让天子曹叡重申修德养廉的那股热劲,不过月余时日便随着入冬彻底凉透了吗? 还旧事重提什么! 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半点仕途世故都不懂! 只不过,他的这个上疏,众臣僚只是在暗中腹诽了几句。 因为天子不等此上疏在庙堂发酵,便一锤定音,再次将杜恕辟为中郎,让其协助蒋济署理天子恩科之事去了。 也让庙堂诸公私下揣测,这是天子为了推行恩科而授意他上疏的,故而不再纠缠。 但夏侯惠的第二次谏言,则是坐实了仕途“愣头青”的标签。 那是坐镇淮南的前将军满宠,上疏庙堂陈述御贼吴之方略,欲将合肥城拆了,搬到三十余里后的将军岭重筑。 此事,庙堂诸公意见不一。 反对得最激烈的,当属护军将军蒋济。 曾任职扬州别驾且对江淮事务十分熟悉的他,觉得合肥城建立了数十年,历来是抵御贼吴的前哨,哪能说拆就拆了啊~ 贼吴都没有攻陷过,自己反而主动拆了,管着叫御吴之策? 实属荒谬! 对此,天子曹叡也没有确凿的表态。 而是在一次东堂署政罢,想起先前曾以江淮事务考校过诸近臣,便让众人畅所欲言一番。 诸近臣都知道,诸如这种军国大事,并非他们现今可置喙的。 故而,在提出自身看法的时候,皆很委婉、很模棱两可的表述,力争不被卷入满宠与蒋济两位砥柱重臣的争执中。 但夏侯惠则是不然! 他竟叫嚷着“贼吴离水则怯”的主张,对满宠的方略赞不绝口,并劝说天子当取满宠之策。 要知道,蒋济可是对他颇为赏识的啊~ 在近个把月里,蒋济已然三番两次在“不经意”间,声称他乃夏侯家的后起之秀,日后必将复父辈功绩云云,为他美名了! 在人轻位卑之际,能得重臣亲口赞许,这是多大的恩德啊! 君不见魏武曹操在年轻时,被太尉桥玄断定为日后必将平定乱世之人,就让曹操记了一辈子。 每每经过桥玄墓地之时,总不免祭祀一番。 就连魏文曹丕都曾祭祀过。 而夏侯惠呢? 不念恩情也就罢了,竟还当朝以言悖之? 就算看法不错,你也可以闭口不谈,将表面的和睦维持住啊~ 鲁莽竖夫! 每每想到这件事,王肃就忍不住怒其不争、好一阵火大。 不过,夏侯惠在这件事上,仍很辛运的逃过一劫。 就在他对满宠的御贼吴方略赞不绝口的时候,蒋济还未恼羞成怒之际,大将军曹真从驻地长安回来了。 且就此事上,十分坚定的站在了满宠那边,也让天子做出了决断。 嗯,曹真是回来计议伐蜀的。 将要伐蜀,对于魏国朝野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自天子曹叡继位以来,巴蜀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三次出兵犯境,还夺了武都、阴平二郡,这就促成了魏国上下皆汲汲求战之心。 想想就明白了。 对于曹叡而言,魏国独占天下七分,且曹丕在位期间并没有失疆域,若是面对巴蜀如此挑衅他都不伐之,国威何在?君威何存? 而对于庙堂可计议军国大事的重臣而言,则是出于对巴蜀认知颠覆的考量。 最初,蜀主刘备崩于永安,魏国庙堂皆以为巴蜀已然日薄西山,是时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等人还各作书入蜀陈天命人事,劝说被刘备托孤的诸葛亮举国称藩。 但没想到的是,仅仅数年过后,诸葛亮率军出陇右,魏国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皆叛魏相应,令关中响震! 如此,若不伐蜀以耀魏国军威,雍凉何能安也! 因而在武都、阴平二郡刚刚丢失的时候,天子曹叡便时常私下咨询庙堂重臣伐蜀事宜了。 就是群臣意见相左。 如被咨询得最多的侍中刘晔,与天子私对时声称可以,在众人面前则是声称不可以,将迎合谄媚的作态彰显无遗。 而中领军杨暨则是反对。 他以为巴蜀有山川之固,且道路崎岖,魏国最精锐的骑兵难以发挥战力等为由,认为伐蜀不可取。 待到冬十一月,大将军曹真上表陈述伐蜀方略时,司空陈群也明确反对。 因为曹真的方略中,是打算让郭淮督陇右各部入阴平与武都郡、骠骑将军司马懿走东三郡策应,自己则是督领主力走褒斜谷攻入汉中。 陈群觉得,此战略不可能成功。 且理由令人无法反驳。 当年魏武曹操走秦岭谷道、长达三百多(汉)里的褒斜谷入汉中都失败了,你曹真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能成功? 难不成,曹真自忖比武帝更善于用兵? 天子曹叡将陈群的意见,转去长安给予曹真,也促使了曹真亲自赶回来洛阳之行。 曾经留在洛阳帮曹叡稳定局势的他知道,如若曹叡心中罢了伐蜀之念,便直接下诏将此事暂时搁置了;而将陈群之言转示与他,自然是让他自己来说服陈群以及其他人。 曹真归来后,直接将方略大致修改了下,改为自身督领主力从子午谷进军,并分兵给宿将张颌走褒斜谷,形成四路伐蜀之势。 对此,陈群与其他反对者并没有当即反驳。 而是重新估量增加了一条路线进军后,大军粮秣以及辎重补给等问题,打算实事求是之后再作谏言。 但任凭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夏侯惠竟然上疏谏言了! 竟不知自身人轻位卑,妄议军国大事,以洋洋洒洒的数千言,从山川地理、兵将军心、环境气候以及魏蜀双方优劣对比等各个方面,有理有据的声称此时不宜伐蜀。 这份上疏,原本知晓的臣僚并不多。 尚书令陈矫在看到的时候,第一时间送去了东堂;但在天子看罢后,招来中书监、令与侍中刘晔以及陈群等人一并参详后,也不可避免的流传了出来。 反正,魏国将伐蜀之事也不算秘密了。 如雍凉军中的细作早就打探到,蜀丞相诸葛亮已然筑汉城于沔阳、筑乐城于成固,提前做好了守御的准备。 天子曹叡与诸重臣计议的结果是什么,妄议军国大事的夏侯惠将迎来什么结果,现今暂无人知晓。 但有一点却是确凿了。 从举荐杜恕、赞成满宠方略与争论曹真伐蜀三件事中,朝野都知道了,夏侯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党不朋、不囿家门、不苟私利且不以仕途为念的直臣。 也就是所谓的社稷孤臣。 因为他做事的方式,只从社稷裨益与否的角度出发,不惜把不能得罪的、不该得罪的人,都给得罪了....... 要知道,夏侯惠应该竭力促成曹真伐蜀才对的啊~ 源于夏侯渊、夏侯荣死难汉中郡的关系,大将军曹真伐蜀也是间接的为夏侯渊复仇;若是事顺遂将夺回汉中郡夺回来,那更是为夏侯家雪恨、摘掉丢失汉中郡的耻辱了! 身为人子,怎么能反对呢? “竖子!父兄之仇,犹不思报,汝尚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邪!” 这是夏侯衡的原话。 就在夏侯惠作上疏没几日,他长兄夏侯衡得悉了事情,便暴跳如雷的对他拳脚相加、责骂不肖。 但夏侯惠并不屈服。 在躲避拳脚的时候,还一味争辩着“我为臣子,当为国裨益,焉以私废公”云云。 这种死不认错的态度,也令恼怒难当的夏侯衡做出了兄弟分家的决定。 说得好听是分家。 但谁都知道,这是夏侯衡将他赶出了家门。 以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表示,这个逆子以后所言所行都与夏侯家无关,他人若是想打想骂或者构陷,悉随君便,毋庸以夏侯家为念。 这就是王肃心中烦躁的来源。 他女儿,才刚刚与夏侯惠定亲了啊! 第33章 门户计 对于仕途,王肃并没有什么野心。 他真正追求的,乃是自己的学说能得到广泛推广与认可。 就如大儒郑玄的学说被称为“郑学”一样,他也希望日后自己的学说能被称为“王学”。 盖因一代人作一代人的事。 身为东海高门之后,他父亲王朗已然成就了三公门第,他日后能否可为三公对家门而言,裨益不大。 而《汉书·韦贤传》有云“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在诗书传家的时代,他如若将自己的学说发扬光大,为门第再添一经学上的权威,那日后家中子孙后代累世簪缨、偶出三公乃是必然了。 就如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一样。 彼最初起家时,不就是凭借治《孟氏易》嘛~ 也正是如此,对仕途没有汲汲之念的王肃,对夏侯惠在朝中的作为其实并不反感。 相反,他还颇为赞赏。 社稷孤臣嘛,日后说不定会被青史不吝着墨呢! 唯有一点不好,是这类人往往不得善终。 而夏侯惠若是不得善终,那他的女儿自然也就被牵连了。 是故王肃枯坐堂前时,出于心疼女儿的心思,暗中腹诽天子曹叡胡乱指婚也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他没有怪罪夏侯一家。 夏侯惠不必说,他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别人强求不了。 夏侯衡就更无法指摘了。 就在他将夏侯惠赶出家门的第二日,便带来了好几车财帛前来拜访王肃。 待被王肃引入内就坐后,他便满脸羞愧的道歉,一个劲的声称“自己没有教导好六弟,以致他狂悖不肖、屈尊王家之女”等等言辞。 姿态之诚恳,就差没有给王肃行大礼了。 最后,在王肃一番好生劝解之下,他才歉然离去。 那几车财帛他没有带回去,王肃也没有推辞就让家人收下了。 彼此都是奔着不惑之年而去的人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 两家联姻是天子指定的,结果是无法更改的,且东海高门也做不出悔婚这种事来玷污家声、徒增他人耻笑。 这些财帛,其实就是夏侯家提前奉来的聘礼。 既然夏侯衡已经将夏侯惠赶出了家门,日后亲事的筹备与举办昏礼等诸多流程,他自然就不会再操持了。 提前奉上聘礼,是他念及父母皆亡故,最后践行长兄如父的责任。 至于,为何财帛如此之多嘛~ 一部分是让王肃置宅子的。 安宁亭侯府邸很大,哪怕诸兄弟皆三代同堂了,都能安置得都绰绰有余,所以夏侯家并没有在京城内置别宅。 被赶出去的夏侯惠,自然就没有了栖身之地。 据市井好事之徒绘声绘色的茶余饭后中,夏侯惠被赶出府邸之时,身边仅有一个姓孙的老苍头随行;所携之物也只是日常衣物、弓箭与长短兵以及书籍等杂物,仅是一匹驽马拉着的小车就装完了。 如今他的容身之处,在洛阳西城门外的民宅里。 且那只有两间房子的逼仄民宅,还是那孙姓老苍头的儿子所置...... 唉,真可谓凄惨啊~ 身为谯沛元勋夏侯氏之后,贵为天子近臣的散骑侍郎,竟落魄到被仆人收留了! 所以,夏侯衡送来很多财帛的另一层用意,就是让王肃日后嫁女的时候,顺便陪嫁一个小宅子让新人住,免得委屈了自家女儿。 这也是王肃对夏侯衡很友善的缘由之一。 因为依当今的律法,嫁妆归妇私有,夫与夫家皆没有权力处置。 他女儿日后成亲,一旦夏侯惠住进了陪嫁的宅子里,说话的底气都会弱几分,自然也会对他女儿好一点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 夏侯伯权为人处世堪称面面俱到,怎么就管教出了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夏侯稚权呢? 唉..... 想到这里,王肃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随意将手中的竹简放下,正打算起身走走时,倏然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想起。 回头一看,却见自己的长女王元姬,正以小箩提着套茶具细步缓缓而来。 见他看过来了,也没有出声。 只是微微屈身以礼、露齿一笑,便在他面前端正跪坐好,忙活着从小箩里取出饼茶、陶炉、承盘以及麻布裹着的木炭等物。 王肃也没有出声。 不仅罢了起身走走之念,还只手含笑沾须看着女儿忙活。 如今世风乃是饮酒。 豪饮之人被赞为壮士,但王肃却是喜欢吃茶。 故而,每每他居家在堂前读书传时,素来孝顺的王元姬都会亲自过来给他煮(煎)茶。 且先点燃木炭,取出一小块饼茶在炭火上灼成赤色,然后斫开打碎放在小臼中,研成细末,过罗倒入承盘中,用葱、姜、桔子等物作佐料,加水煎煮来喝。【注1】 少时,承盘水烟袅袅,茶汤沸腾。 在一旁煨火的王元姬,从承盘中将煮好茶汤的倒入陶碗,端放在王肃的案几上,细声慢语的说道,“阿父,天甚寒,吃茶暖暖身子。” “好。” 王肃轻轻颔首,欣慰而应。 待端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慢饮了一口,顿时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这个长女,知书达理且孝顺乖巧,不仅被已故祖父甚爱之,他自己也疼爱有加,只是.....日后竟要陪着夏侯惠这个竖子吃苦了! 轻抿了几口,王肃放下陶碗,语气有些惋惜,“元姬可曾知晓了吗?夏侯稚权被其长兄赶出家门了。” “嗯,孩儿听家中管事说了。” 王元姬神情没有什么异常,点了点头而应。 两家联姻之事,在夏侯衡请媒人到府走流程的时候,家人便给她说过夏侯家情况以及夏侯惠为人了。且王肃的续弦的夏侯氏对亲上加亲颇为欣喜,也不吝为自家人说项,如散骑侍郎清贵,乃是社稷储才,日后必然有一番大作为云云。 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家中自然也不会瞒着她。 不过,王肃对她的反应也有些心奇, 那可是你日后的夫君啊,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吗? 略作思绪后,他便忍不住发问道,“你....不觉得他不堪吗?” 对此,王元姬露出了微笑,不假思索而回,“朝堂之事孩儿不懂,他兄弟之间的矛盾,孩儿也不了解,故而不敢断言。嗯,阿父,他做错了什么吗?” 呃..... 好像也没有。 为社稷谏言乃臣子本分,他没有做错,只是不与他人一样且先谋身、苟利于己罢了。 王肃一时哑然。 顷之,倏然莞尔而笑,“嗯,他没有做错什么。” “哦~” 王元姬笑颜依旧,轻声说道,“阿父,茶汤趁热吃,我去督促恽弟与虔弟读论语了。” “好,去吧。” 堂前再次恢复了安静。 继续吃茶的王肃,一边回想着女儿的作答,一边自嘲着自己的庸人自扰。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从天子曹叡重新辟杜恕入朝之事中,便可知道夏侯惠简在帝心,如今他被夏侯衡被赶出了家门了,天子能不闻不问吗? 退一步而言,他是真没有做错什么啊~ 以谯沛元勋之后的出身,娶了自家嫡女的仕途助力,就算被朝中公卿排斥了,日后也能被天子外放为两千石吧! 而且,王肃还陡然想起了一事来。 先前在北邙山狩猎时,夏侯惠曾独自猎到一只野豕。 从那只野豕身上下颚、腹部以及肩背上皆有伤口之中,便可以知道夏侯惠做事情是有周全计划的。而今,他不惜得罪宗室元勋、落庙堂诸公颜面也要上疏,难道没有提前思虑过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既然想到了结果,但还是去做了...... 当真一心为公乎? 抑或是,所谋甚大者邪? 放下陶碗望去庭院的王肃,又觉得纷纷扬扬的雪花很是杂乱无序了。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中没有烦躁,而是有些不敢确凿,以及带着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期待。 .......................... 荆州南阳郡,宛城。 骠骑大将军署内,司马懿只手沾须,看着天子曹叡遣人转来的书信兀自沉吟。 那是夏侯惠上疏言不可伐蜀的复录书。 而司马懿的目光,也正是落在复录书的最末“此疏乃散骑侍郎夏侯惠所上”字眼上。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夏侯惠的名字了。 第一次,乃是出自与他私交甚好的蒋济之口。 那是他得悉蒋济上疏庙堂自省后,便做了书信归去与之叙话情谊,且还不吝赞誉了此举之善。而蒋济的回信,则是给他提前透露了天子恩科之事,还说了促成此举之人,乃是才被辟为散骑侍郎没多久的夏侯惠。 是时,他只是略微扬眉,赞誉一声年少有为便略过了。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偶有遇见一个有主见的,又有什么奇怪的~ 以他的身份地位与资历,区区一个夏侯惠还不值得关注。 而第二次,则是从朝中任职度支尚书的司马孚书信中。 因为他已然出任地方、督兵镇守前线,且长兄司马朗早就亡故的关系,家中许多事情都是在京师的司马孚代为操持。 子女的姻亲同样也不例外。 他次子司马昭即将迎来弱冠之龄,故而司马孚便做书信来询,声称故司徒王朗之孙女颇淑良,是否要为司马昭前去求亲。 对此,他觉得挺好的。 东海王氏乃当世高门,家中嫡女自是不会差了的,配自家次子绰绰有余。 然而,待他刚想把做好的家书送出去的时候,司马孚又遣人急匆匆送来书信,声称王朗孙女已然许给他人了,要为司马昭另择他家之女了。 这也不足以让他奇怪。 娶嫁姻亲这种事,先求者得之。 魏国功勋权贵之家尤多,又不是只有他家次子有求妻之念。 就是听闻王朗孙女是许给了夏侯惠后,心中有了些兴趣——此子年纪轻轻,便能让蒋济着墨提及、王肃以女妻之,或许果乃我大魏后起之秀? 就是不知,比起我家子元如何? ------------------------------------------------------------------------------- 【注1:当时煎茶之法,见魏国太和年间博士清河人张揖所着的《广雅》中。】 第34章 门户计2 一者,乃民力难继。 《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 我魏国自代汉承天命以来,屡番对贼吴攻伐,而陛下继承大统之后,不臣如蜀、吴亦连番兴兵犯境,以致刀兵连年不休,民生凋敝。而今,国家正是亟需与民休息、省息徭役之时,焉能动刀兵而令生民烦扰邪? 二者,则蜀有险可依。 孟子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巴蜀地险守易,我魏国虽有精兵虎将,亦势难施也。如武帝始征张鲁、后战刘备,皆聚十万之众,身亲临履,指授方略,犹受困粮道转运艰难,弗能竟全功也。 此可谓地利不在我魏国也! 前番武帝伐汉中,便有宛城黎庶苦于徭役,守将聚吏民叛的前车之鉴。我魏国若发兵伐蜀,当不扰民春耕之时。而汉川闭塞,秦岭谷道夏秋时节多雨,恐大军未临阵而因雨水徒耗战心也。 如此,乃天时不在我也! 刘备丧于永安之际,巴蜀叛乱四起、吏民皆不得安。而自蜀丞诸葛亮受刘备托孤以来,殚精竭虑,讨平南中叛乱、北上汉中演武,至今已然将近八年矣!亦可谓之,巴蜀内部动乱不复、人心安定,皆咸相用命矣。此时我魏国若兴兵伐之,必激起彼等同仇敌忾之心。 此可谓之,敌有人和之势也。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陛下何以伐之哉! 三者,雍凉羌胡部落易动难安。 自前朝伊始,凉州便有持续百余年的羌胡动乱,武帝亦曾有过“愿为征西将军”之言。 我大魏立国以来,虽有数次兴兵讨不臣、诛首恶、徙部落异地居而分其势等诸多镇压分化之策,然而羌胡部落叛乱之事犹不绝也。 而今,若我魏国兴兵伐蜀,必取羌胡部落牛羊粮秣、征部众入行伍耀军威以及转运辎重,恐激起彼等怨气,复有兴兵作乱之事也! ............... 这是夏侯惠上疏言不可伐蜀的复录书中,最主要的三点依据。 其他还言了一些什么圣主惜民、不妄动刀兵等等例行引经据典的事例以及赞誉之辞,司马懿直接略过了。 “此子年纪轻轻,胸中筹画规略,竟可对军国大事鞭辟入里矣!” 这是司马懿看罢后,暗中不吝赞誉的话语。 是的,他觉得夏侯惠才学很不错。 因为在他心中,同样也不看好曹真伐蜀的结果。 在曹真第一次上表求战时、天子曹叡就曾作书与他,让他也群策群力了。 只不过,他没有给出否定的意见。 而是以防区不同、对雍凉事务不太了解等理由给出了模棱两可的谏言,且还声称若伐蜀,他督领的荆襄各部必然誓死向前、为国尽忠云云。 之所以如此作为,倒不是他尸位素餐。 乃是缘由有二。 一来,提出伐蜀方略之人乃大将军曹真。 如今天子曹叡最信重的人,亦是魏国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举个例子。 如若曹真声称三公不称职,那么天子曹叡会慎重考虑,并且私下授意校事暗中调查三公的行举。 但若是三公声称曹真骄横或者不作为嘛~ 曹叡心中第一个反应是——竟敢诋毁大将军,试图挑拨离间君臣关系!? 尔是何居心!? 第二个反应,则是当即下令有司严查出言之人。 哪怕没有查出什么罪行,曹叡此后也会将之疏远了...... 故而,成为一方都督没多久的司马懿,并没有出言反对也就很好理解了。 在军中资历与职位皆不如曹真的他,何必去惹一身臊呢? 另一缘由,则乃他已然算是位极人臣了。 作为当今天子的顾命大臣之一,早在曹叡刚刚继位的时候,他就被赐下了开府、自辟僚属的权力,且如今又从庙堂出镇地方掌兵马,可以说,他此时声称一句“此生夫复何求”都很恰当了。 因此,在如今魏国宗室大将凋零、后继无力的实况下,他出言反驳曹真的方略,那不是给了他人一个“睥睨宗室”的攻讦理由嘛~ 非宗室而掌兵权者,当慎言慎行耳! 而且同为顾命大臣的陈群都出言反驳了,天子曹叡若是能听进去,他反不反驳都一样;而若是没有听取,加上他的反驳也于事无济。 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待到曹真改变方略、试图自率雍凉主力从子午谷进军时,他就更无法出言反驳了。 要知道,子午谷南段的出口在东三郡呢! 也就是说,曹真督领的雍凉主力与他督领的荆襄各部进军的路线,重合了! 都是要取道黄金峡攻入汉中郡! 如此,伐蜀方略更改与没有更改有什么区别呢? 但曹真就这么“更改”了,那不是无智,而是很明确的告诉其他人,这伐蜀之意是他与天子的决策,尔等莫要复多聒噪了。 是故,司马懿还有什么好反驳的。 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早点督促荆襄各部作好伐蜀准备呢。 “子元,你且来看看这上疏。” 已然不再纠结伐蜀是否妥当的他,将复录书转给一旁的司马师。 是的,司马师来宛城了。 还没有出仕的他,去留颇为恣意。 而今正值残冬暮岁之际,他身为家中长子,自然也要赶来南阳宛城探亲,做一些为父送衣奉食以及禀报家中情况的孝道之事。 反正宛洛自古并称,官道通畅且距离很近,往来甚是便利。 “唯。” 恭顺应了声,司马师起身来到其父案几侧坐下,接过复录书。 就是态度有些不认真。 第一眼之时略微诧讶挑眉,旋即便一目十行快速掠过,数息便把复录书放下了。 如此作态,也让司马懿轻轻蹙起了眉毛。 有机会观摩军国大事,怎么能如此玩忽呢? 且他离开洛阳也没有几年啊,被誉为名士的自家长子,就被他人奉承得如此自傲、目无余子了? 他的反应,也落入司马师的眼里。 当即,便泛起笑颜,轻声说道,“阿父,并非孩儿对此上疏不屑一顾。而是此上疏中所言,除却秦岭谷道夏秋时节多雨之外,其余所言所论,孩儿早在数月前便知晓了。” 噫! 我儿竟早就知晓了?! 夏侯稚权不是这个月才上疏庙堂的吗? 饶是早就养成荣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司马懿,也被长子之言惊讶到了。 而司马师也没有等他发问,紧接着就将数月前与夏侯惠在陈家城外草堂相遇、对雍凉魏蜀征伐之事促膝抵掌而谈,以及后来频繁通书信无所不谈的事情说了。 言罢,还顺势问了一句。 “阿父,孩儿与夏侯稚权相交不久,然颇为相契,常有知己之感。且彼之才学不在孩儿之下,若深交之,必乃相互裨益之良友也。只是为今,彼上疏陈述时弊、斥庙堂风气不正与反驳大将军伐蜀之方略,可谓是孤立于庙堂之中、自绝于宗室元勋之外,也令孩儿一时难以取舍,可否继续与他相交了。” “想必阿父也知晓,京师之内龙蛇混杂,各家耳目众多。孩儿虽然还没有出仕,然一言一行皆受他人瞩目,亦会被引申以为是阿父之意。是故,若师一如往常与夏侯稚权相交,恐会为家门带来没必要的讦语;而若孩儿与之断了书信往来,则彼必轻于孩儿也。以阿父之意,孩儿当如何自处邪?” 听闻长子之问,司马懿并没有当即作答。 而是兀自捋胡沉吟。 片刻之后,他便倏然发笑道,“我儿早已冠礼多年,且在士林之中颇有名声,对此事自是心有主张的。今以言问之,乃欲求为父解惑乎?抑或欲试为父心意邪?” 是啊,智略过人的他,略作思索便知道,其实司马师已经做出选择了。 以求解惑的方式来问他,不过是想征求许可而已。 对于这种略显孟浪的交谈方式,他也没有动气。 因为在他的眼里,司马师还很年轻。 年轻人,就应该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敢作敢为的意气风发。 且年轻人做错了事情,也并不可怕。 尤其是他乃先帝曹丕指给天子的顾命重臣、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都督。 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身为长子、日后要继承爵位与门楣的司马师,不管面对什么事情都应该有自己的决断、大胆的放手施为。哪怕做错了事情、走错了一步,也无需担心,自会有长辈出面斡旋,日后也不乏重头再来的机会。 就当是为日后仕途积累经验罢。 他真正担心的是,司马师毫无锐气,什么都不敢放手去做,在反复权衡得失中畏手畏脚、最终沦为庸庸碌碌之辈。 那才是家门最大的不幸! 所以,他才以反问的方式,隐晦的鼓励长子依着自己心意行事,让父子之间的相处变得更温馨。 “哈哈哈,万事瞒不过阿父。” 被道破心思的司马师,脸庞上半点赧然之色都无,反而畅声笑了起来,且边笑便执礼作谢,“孩儿谢阿父首肯。” “你我父子,莫拘束。” 司马懿摆了摆手,笑颜发问,“嗯,莫言庙堂与夏侯稚权之事了。子元,家中今如何?” “回阿父,家中如今一切安好。阿母......” 第35章 社稷计 “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 “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用大蜡,汉改为腊。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也。” ——应劭《风俗通义》 岁除之日将至,京师洛阳城内外都变得热闹了起来。 平时日高山仰止的公卿府邸,也如黎庶百姓之家一般开始祭祀先祖;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冀以卫凶。 而帝王之家,则是更为隆重。 天子曹叡引诸宗室在太庙祭拜过后,还袭承前汉礼仪,选年十岁至十二岁的中黄门子弟共计百二十人为伥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在宫禁之内击鼓作声势以驱傩。 不过,这些热闹皆与夏侯惠无关。 原本他也是有心依着民俗归家中祠堂祭拜先祖的,但当他来到安宁亭侯府前时,守在府前的门子便告知,声称夏侯衡特地吩咐过不能让他进门。 且转述罢了,他还连连作揖,请夏侯惠不要为难他一个下人。 因为夏侯惠若是径直闯进去了,他不敢阻止,也阻止不了,然后他将会迎来被夏侯衡杖毙的结果。 对此,夏侯惠唯有悻悻然的返身而归了。 他当然知道以长兄夏侯衡温和的性情,是做不出杖毙下人之事的。 而且不让他归府祭祀的初衷,也是依着先前二人的私下约定,做出兄弟反目的姿态给外人看,如此,他又何必去为难一个门子呢? 就是在转身返回的时候,心中也有一句遗憾悄然落地—— 唉,不能入府好好吃一顿酒肉了。 是的,自从他搬出安宁亭侯府后,可就再也没有吃过酒肉了! 做戏要做全套嘛~ 都搬到城外民宅、挤入仆从的家里了,怎么能酒肉不缺呢? 况且,先前他在家中向长兄讨要财帛的时候,夏侯衡的反应是让他再读一次《孝经》,不要老是逼迫长兄做以棍棒相加之事,徒让外人看笑话。 想想也对。 要知道,夏侯家虽然颇为殷实,但兄弟可是有七个呢! 待诸兄弟皆有了子嗣后,夏侯衡还要挑选出两个来过继给早亡的夏侯称、夏侯荣奉血食,家业也要分成七份啊~ 且夏侯衡先前将以家中资财为他填补骏马养在宫禁中的差额了,也将位于宜阳县地界阳渠西端的数十顷田亩以及四十多户徒附都划给他了,竟还想着要钱?! 讨打不是! 但夏侯惠也是实属无奈。 他不贪财,只是在外面养了不少小儿。 且预感到无法通过规劝天子曹叡来改变历史轨迹后,他便打算再多养一些。 也不算很多,大概能凑个三五百之数就好了........ 按道理说,将三五百人小儿安置在阳渠西端那边,衣食住行什么的倒也能负担得起,只是他不打算将之当作徒附佃户啊~ 这些小儿,除了日后羸弱病残者被遣去当农夫之外,剩下之人要么操刀舞戈可充任死士爪牙,要么才学优秀,可被他悄然安排进入军中当个百人将或五百人督,亦或者是任公卿府邸的斗食刀笔吏什么的。 如此,前期投入的成本自然就很高了。 如请先生教导读书、让猛士来教导武艺就是很一大笔开支;才学特优者,还要寻个家世清白的人家为他们落户籍,以免别人发现他们是奉他夏侯惠为主的人。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这些小儿不能集中在一起养着。 一来,是不想养着养着,就被别人扣个谋逆的罪名。 另一,则是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绸缪。 在利益面前,人性有时候也会很难经得住考验。 日后,若是这些小儿之中出了个白眼狼,经不起权势的诱惑而当了叛徒告发此事,会导致所有小儿都暴露。 而分开散养在民间,就是杜绝了所有心血都功亏一篑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暴露的人数少了,也不会让人将夏侯惠定为居心叵测。 家奴与部曲嘛~ 哪个勋贵之家没养几个呢? 而且,在夏侯惠的心中,是希望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动用到这些小儿。 因为一旦动用了,那就是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 是啊,他并没有谋逆之心。 之所以做出这种犹如谋逆的绸缪,那是大忠似奸,想日后为魏国续命预留一丝可孤注一掷的希望。 或是说,他为何要选择这种风险最大的路呢? 明明,他出身夏侯氏,且忝为散骑侍郎的清贵之职,只需要好生伴驾博得天子曹叡的欢心,谨言慎行与庙堂诸公百官处好关系,日后也能在庙堂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同样能为曹魏续命,何必铤而走险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实则行不通。 如今的士族已然坐大,朝中诸公也已经将权力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就连天子曹叡都被挡在尚书台门前呢! 他不过是一个刚步入仕途的新人,何德何能会如愿站在权力的巅峰左右朝政? 或许,他的安分守己恭谦任事,选择朝中一系权势去附庸,企图成为这系权势的引领者,最终换来的结果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天子曹叡想让他当孤臣之后,他便顺势而为,以得罪士族、自绝宗室之外的做法来树立自身乃社稷忠臣的形象,吸引其他同道者来依附自己,将自己变成一系权势的引领者。 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 既然在现状中无法看到破局的希望,那就另辟蹊径呗! 而且,他才刚开始转变策略、树立社稷孤臣形象的时候,就已经迎来收获了! 是重新被天子辟为中郎的杜恕。 就在夏侯惠被长兄赶出家门、沦落到被仆人收留之事,在京师内成为茶余饭后时,杜恕便不请自来拜访了他。 对,夏侯惠在上疏举荐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即前来作谢。 不是他没有感激之情。 而是从来不与别人攀交的他,若是甫一复起便前来致谢,会给彼此都带来没必要的麻烦。 如天子曹叡会觉得,夏侯惠举荐他是出于私心。 尚有,公卿百官也会因此,将他们二人视作党朋、乃狼狈为奸牟取仕途权力之徒。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杜恕的眼里,受了夏侯惠的举荐之恩,那自己就且先记在心里,待日后夏侯惠落魄的时候报答了便是。 没必要拘泥于人情往来,把感激挂在言辞中。 而今,正是夏侯惠落魄了...... 杜恕为人很朴质,心中没有什么蝇营狗苟的沟壑,故而前来拜访的时候,还让仆从带来了许多财帛。 意思很明显。 他想以君子有通财之义,让“穷困潦倒”的夏侯惠置个小宅子,莫要与仆人挤在一起让他人笑话了。 嗯,杜恕颇有家资。 虽然他父亲杜畿早年很清贫,但久居两千石的郡守,且那时候天下汹汹、黎庶为躲避战火弃家田藏匿山林,故而无主之地尤多,杜畿也用俸禄购置了不少田亩,给子孙留下了一份不愁温饱的家业。 不过,夏侯惠回绝了他的好意。 “务伯兄,我上疏举兄且附和兄之言,非图兄以财帛相报耳。” 他是这么说的,满脸的正义凛然。 也对。 他从来都没有图财帛之意,而是馋杜恕的身....咳!是想杜恕成为志同道合者啊~ 杜恕倒没有想那么多。 听闻回绝之意后,他冁然而笑,语气温和的劝道,“稚权误解了。我非是以财帛报之,而是我没有治生之能,亦在京师内无有友朋,便想着将这些财帛托付给稚权代为保管,日后我若有需再要回来。” “唉,兄不与人攀交,连理由都寻不好。” 对于如此蹩脚的理由夏侯惠抱以莞尔,戏谑了声后,才话锋一转,肃然问道,“务伯兄今番复被辟入朝中,若目睹朝堂风气不正或公卿不作为,兄犹一如既往,不以仕途为念上疏弹劾否?” “那是自然!” 虽然不知道夏侯惠为何如此发问,但不妨碍杜恕当即肃然以对,不假思索而道,“食君俸禄,当忠君之事。我虽不才,亦有报国之念,有何不敢言耳!” “善!” 闻言,夏侯惠拊掌而赞。 随后便拱手作礼,“若如是,兄便无需念我上疏举荐之情矣。” 呃~ 杜恕一时愕然。 旋即,肃然起敬,后退一步躬身作礼,“稚权之心,我今知矣!亦不复多作劝言,而有辱稚权高义矣!” 礼罢,也不等夏侯惠复做声,径直转身带着仆人以及财帛离去。 也让夏侯惠张了张口,最后揉腹作徒然。 我不接受你以财帛馈赠,但可以接受你请吃顿酒肉啊~ 眼瞅着马上就正午了,我也该拿出参杂沙砾的麦饭来暗示你,带我去酒肆里饮宴了,竟是走那么快干嘛呢! 真是的! 唉,看来,还得再等数日,待天子曹叡在宫中赐宴才能解馋了..... 暗中腹诽了句,夏侯惠又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知道,经此次攀谈后,将杜恕引为同道者是八九不离十了。 毕竟,小人诱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 像杜恕这种人,若效仿了燕丹待荆轲的手段,那才是下下策啊~ 第36章 私召 翌日便是除夕了。 故而,今日天子曹叡在崇华后殿内大宴群臣以表心意。 有幸参与者,除了三公九卿之外,诸如大将军曹真、尚书监与令、诸侍中、守尚书台僚佐以及护军将军蒋济等有资格参与军国大事的重臣。 可以说,如若一颗陨石凑巧将砸在崇华后殿内,魏国就将迎来分崩离析了。 而俸禄不过六百石的夏侯惠,也得以混迹其中。 散骑乃天子近臣嘛~ 若如这点殊荣都没有,还如何被誉为清贵之职呢? 只不过,他还真是个凑数的。 在偌大的殿堂内,天子与诸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唯独位在角落里的他无人攀谈或推杯换盏。就连座位相连的其他散骑或给事中,都不留痕迹的尽可能避开他的视线,以免给予了他举杯相邀或者攀谈的机会。 是啊~ 在如今庙堂中,他已然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了。 因为他最后那份反驳大将军曹真伐蜀的上疏,天子曹叡召刘放、孙资与陈群诸公群策之后,并没有具体的定论。 然而,有时候没有定论,也就是一种定论。 就如在南阳宛城之远的司马懿,通过曹真修改伐蜀方略揣测出天子曹叡之意一样,刘放孙资与陈群等人同样也不复以理据争了。 所谓的群策群力,实际上却是天子让他们针对夏侯惠反驳的意见,为伐蜀方略作补充,将上疏里的劣势规避掉或者是降损最低罢了。 能伴驾天子左右之人,皆人情练达。 如夏侯惠与杜恕这种毕竟是偶尔出现的异类。 故而,夏侯惠被孤立也就不意外了。 就连定下亲事的王肃,出于避嫌的考虑,也就在候驾时面无表情的冲他略微颔首,半个字都不愿多说。 夏侯惠也有自知之明。 很自觉的与谁都保持着距离,也维护着表面上的和睦,在天子赐宴上独乐乐,优哉游哉。 他的确颇畅怀。 一来,是无人打扰之下,可尽情大快朵颐的解馋。 另一,则是他日后都不用装穷,恣意沽酒割肉享用了。 因为在数日前,他在一次伴驾之后还特地寻了未央厩令,打算将骏马带出宫禁转去阳渠西端那边养着。 给出的理由,是他付不起宫中代养的费用了。 但未央厩令不允。 声称这种事情得经天子或太仆署应允后,他才敢将骏马交给夏侯惠。 也因此诱发了一系列的事情。 当太仆署让小吏前去城外民宅寻夏侯惠,让他提前将翌年的养马费用差额缴纳了,夏侯惠斜眼看了小吏片刻,便将之带入宅子内。 让他看看宅内有哪些物品是可以变卖财物的,自行拿去就好。 那斗食小吏哪敢取啊~ 呆立了半晌,才嚅嚅嗫嗫的说这不合规矩什么的。 而夏侯惠听了,当即将自己的官印取来放在小吏的手中,说让他把这个交给太仆署就好了。也让那小吏诚惶诚恐、手忙脚乱的放下官印,行了一礼后落荒而逃。 归去禀报后,太仆令听了也是好一阵无奈。 夏侯惠都将官印给扔出来了,他若是再执意索要养马费用差额,那不是逼迫其去官吗? 那可是散骑侍郎啊~ 他哪能给自己留下一个逼迫天子近臣去官的仕途污点呢? 当今之世,名望风评不仅能左右个人仕途,还能影响子孙后代的! 但若是不寻夏侯惠索要差额嘛~ 马政可是依军律管制的! 更莫说此中还干涉到了宫禁之中的用度,他哪敢让账目不清啊~ 思来想去,他索性心里一横,寻了个机会将此事禀给了天子,请曹叡首肯让夏侯惠将骏马领出宫禁,试图将这麻烦彻底解决掉。 岁末诸事繁琐的天子曹叡,甫一得闻时还颇为恼怒。 如此芝麻大的琐碎也拿来烦扰自己?! 真当自己终日无所事事乎? 但思索片刻之后,他便释怀了。 虽然他没有授意夏侯惠上疏反驳曹真伐蜀,但彼被长兄夏侯衡赶出府邸、落魄潦倒的起因,还真与他脱不了干系。 也大手一挥,准了。 还寻了个机会,招来夏侯衡训示了几句。 先是说夏侯衡将其弟赶出府邸那是家门私事,旁人置喙不得,随后便指摘夏侯衡为何不给点财帛呢? 让元勋之后沦落到被仆从收留,这让魏国颜面何存呢? 焉能如此! 在仕途上浸淫久了的夏侯衡,听罢,当即俯首请罪,信誓旦旦的声称归去后便将一些家业划给夏侯惠云云。 是的。 他并没有将已然把阳渠西端的良田转给夏侯惠之事挑明。 因为如此行事,既能借天子之口坐实了兄弟反目,又能体现自己对天子的恭顺,何乐而不为呢? 而夏侯惠就更恣意了。 骏马能带出宫禁了,俸禄也能按时领了,且还可以光明正大的收了阳渠西端的产业不必装穷,可谓一石数鸟、收获满满啊~ 是故,在崇华后殿的天子赐宴上,他也倍显格格不入。 别人的畅怀,是可以趁此机会在诸公面前混个脸熟、讨得天子欢心,而他的畅怀则是在庆祝日后有区区六百石俸禄可领,以及不限量的酒肉之美。 不过,论旁若无人的贪图酒肉之美,曹纂也没有让他专美于前。 曹纂字德思,乃是已故大司马曹休次子,曹肇之弟。 今在禁军内任职,虽没有与宴的资格,但他性情憨厚,身长八尺有余,能力举千钧,颇受天子曹叡恩宠,故而被特许入宴。 在宴的他,无有与他人推杯换盏之念,很是专注的饕餮着美味珍馐。 刚好,他席位与夏侯惠颇为相近,乍一眼过去,二人大快朵颐的样子犹如相互攀比孰更能吃一样..... 唉,当真有辱斯文。 被众星捧月的天子曹叡,偶尔撇一眼过来,不由在心中对夏侯惠指摘了声。 曹纂是个憨厚武夫,身为散骑的你是个粗鄙莽夫吗? 竟一点都不在意天子近臣的身份! 心中有些不快的天子曹叡,略作思绪,便对身侧的侍宦悄声嘱咐了几句。 然后,那侍宦便沿着殿内墙壁绕了一个大圈,来到夏侯惠旁边,躬身附耳说了几句。也让夏侯惠面露惋惜之情,放下割肉小匕,起身离开了。 这一小插曲没有影响殿内的言笑晏晏。 一些眼尖之人发觉了,还让脸上的笑颜更甚—— 他们都以为,这是天子曹叡觉得有夏侯惠这个不为诸公百官所喜之人在,会影响了君臣同乐的氛围,故而让其提前离席了。 但事实上,夏侯惠脸上的惋惜,只不过是他才吃了个七分饱~ 且天子并没有让他离开宫禁。 而是被早就候命在殿外的侍宦,带去了天渊池。 天渊池、华(芳)林园皆在宫禁之北,与洛阳驻军的宣武观只有一墙之隔,也是天子与后宫诸人日常闲暇游玩之处。 乃天家私用,宗室或臣子之流是不能进入的。 故而,一路跟随侍宦向北而去的夏侯惠,在看到刻录在石敢当之上的天渊池几个字样后,便止住了脚步。无论那侍宦如何催促、一味声称这是天子的口谕,他都不肯再往前走了。 宫禁之地,忌讳尤多。 他并非是宦官,哪敢进去天家后宫之人游玩之地? 且那侍宦只是声称此乃天子口谕,并非是白纸黑字可确凿证明真伪的诏令,才刚刚上疏讨庙堂诸公百官厌恶、反驳大将军曹真伐蜀自绝于宗室的他,哪能不担心这是有人暗中指使侍宦使坏呢? 再者,他知道天子曹叡并没有杀他之心。 不进去天渊池,在外等候,天子知晓了也不会罪责他什么。 而一旦进去了,被其他人弹劾了,那么天子为了维护宫禁的法度,也不得不依法将他治罪。 此中干系,孰重孰轻他拎的清啊~ 尤其是,他也想不明白,天子为何避人耳目让他前来天渊池等候。 现今,就连大将军曹真将欲伐蜀这种军国大事都不是秘密了,庙堂之中尚且还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就算是有,身为散骑侍郎的他本就是天子近臣,若是天子有事咨询,何时何事不可以发问,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故而,他以于宫制不合为由,坚持立在天渊池之外等候天子御驾。 让那侍宦在催促无果后,无奈的自行返归回命了。 这么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一直候到午时将尽,他才发现自己多心了,也知道了为何天子有召。 因为就在他百无聊赖立在天渊池之前等候时,看到了一群宫禁卫士抬辇轿正往天渊池而来,上面坐着的人赫然乃大将军曹真。 来宫禁上朝入殿可乘坐辇轿之事例,源于太傅钟繇。 在天子曹叡继位时,钟繇年迈且有腿疾、下拜起身皆很不方便,而是时太尉华歆也年老患病,所以特许他们上朝进见时都乘车坐轿、由卫士抬着上殿就坐,且沿用为旧例。 如今曹真也乘坐辇轿,倒不是他有疾病在身。 而是在年轻之时以勇力闻名军中、以勇猛被武帝曹操赏识,遣入虎豹骑中任职历练的他,如今身躯十分庞大(胖),不管策马驰骋或步行奔走都有点吃力了。 自然,他也被天子赐予了如此殊荣。 而夏侯惠在看到辇轿的时候,也终于知道了天子私召,乃是大将军曹真要见自己。 同时,心中也莫名亢奋了起来——不知,我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让大将军曹真放弃伐蜀之意否? 第37章 何惧之 宫禁,天渊池外。 随着诸多抬着辇轿的卫士步伐愈来愈近,坐在之上的大将军曹真也看到了,已然避让在侧且垂首行礼的夏侯惠。 只不过,在辇轿经过之时,他并没有作声让其随入天渊池。 他当然能猜测得到,为何夏侯惠选择在外面恭候而不是直接进入天渊池。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继续候着吧。 待一会儿天子御驾到了,他自然就随进来了,没必要为难。 是的,虽然夏侯惠上疏反驳了伐蜀方略,但曹真心中并没有对他有芥蒂。 相反,还颇为赏识。 缘由不止于夏侯惠的上疏之中,所言所举皆属事实、乃是对事不对人,更因为曹真是经历过武帝曹操时期的人。 早年武帝曹操创业之时,诸夏侯诸曹咸相用命,登锋履刃不念死生,南征北战不辞艰辛,唯恐功绩落他人之后。 而如今的宗室与谯沛元勋呢? 生来富贵的他们,已然没有了父辈的果敢豪烈之气魄、不苟私利但求为社稷裨益的忠直奋发了! 这一点,夏侯惠就做得很好。 明知道反驳伐蜀方略,会给自己带来后果,但他仍旧如此作了~ 且不论上疏对错与否,仅是敢于谏言这点之上,便是实属难得、也是胜却其他宗室与元勋之后了! 这也是促成他想见一见夏侯惠的缘由。 不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区区一个散骑侍郎的上疏反驳,还能令他侧目或者左右伐蜀方略不成? .............. 少时,天子御驾至。 早就从侍宦口中得悉夏侯惠不肯进入天渊池的他,并没有让车驾停留,只是在经过的时候招了招手,缓声说了句,“稚权,且随来。” “唯。” 躬身应了声,夏侯惠连忙跟上。 待进入了天渊池,才发现宫禁之中竟还有如此清静旷远之地。 远远地望去,湖水被天空映得碧蓝,湖畔边上积雪淡淡,薄薄一层细冰犹如朵朵嫩白的小花随风荡漾。 整个湖面白烟袅袅升起,犹如一面蒙了尘的镜子,数不尽的黄鹄、白琵鹭、秋沙鸭、黑鹳、鸬鹚等越冬的候鸟荡漾在其中,或展翅互追逐,或两两交颈亲昵,或随着涟漪摇曳,灵动且闲逸,给天地尽皓的残冬添了不少生机和魅力。 天子曹叡与曹真选定的坐谈场合,是一个沿着线桥深入湖中的小亭子。 凭栏处氤氲弥漫,偶尔还有几只不害生的黄鹄或黑鹳优哉游哉掠过,恰是令人再起温酒赏雪的闲情雅致。 而早来的曹真,如今倚在亭柱上,就目怔怔看着湖面鸟雀的悠然,连天子步履缓缓到了都没有察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将军何所思?” 对此,天子也没有恼意,而是很亲切的发问。 且见回过神来的曹真想起身行礼时,他还快步向前虚手按在其肩膀上示意继续安坐,“此间无外人,且不过闲谈耳,大将军不必多礼。” 的确,湖中小亭内仅有他们三人。 其余甲士与仕宦,皆被天子留在湖畔线桥端那边了。 夏侯惠则是没有入坐,很自觉的立在了陶炉温酒处,执起酒勺给二人斟酒。 没办法,谁让他官职低微且年岁最小呢? 况且,在君君臣臣且尊长敬老的时风里,他来给这两位魏国最有权势的人斟酒,也不算是折辱。又或者说,如此好事旁人还求之不得呢! 而天子入座后也没有理会夏侯惠,只是一味的与曹真叙些日常琐碎之事。 一直待到酒过三巡,他才抓起案几上的干果,转去喂食偶尔游过来的鸟雀,将话语主导权让给了曹真。 但曹真没有当即开口。 而是又侧头去看了那些优哉游哉的鸟雀,好一会儿才低声唤了声,“稚权。” “惠在。” 早就好整以暇的夏侯惠,当即朗声而应。 “陛下谓我,称你胸中才学颇优,然我有一事不解。” 久居上位的曹真,直盯盯的看着夏侯惠,虽面无表情但却不怒而威,轻声问道,“自逆蜀兴兵入寇雍凉以来,你兄夏侯仲权便不止一次作书于我,慨然请战,甘愿引本部为前驱,誓死报效国恩。同为本根生,而你为何言我魏国不宜伐蜀邪?” 唉,果然。 甫一开口,便是指摘我不孝了。 闻言,夏侯惠不由在心中叹息了声。 想想也对。 他父兄夏侯渊、夏侯荣皆死难于汉中郡,曹真将欲伐蜀,往大了说是为国尽忠,往小了说则是为夏侯渊复仇。依着常理,身为人子的夏侯惠理应喜不自胜、慨然请命随征才对,怎么能出言反驳呢? 这不就是不孝嘛~ “回大将军,非惠无有为父兄雪恨之念。” 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夏侯惠,不假思索便做声,“巴蜀有山川之险固,不管彼出蜀入寇或我魏国伐之,皆受困于粮秣转运与行军之苦。不管敌我,孰兴兵挑起战端,皆乃未战而先败三分矣!而逆蜀自太和二年伊始便频繁入寇,两岁竟三次兴兵!逆蜀一州之地、地小民寡,必难堪征伐之苦也!旷日弥久,必内乱自生也!故而,惠上疏言今时不宜伐蜀,乃是纵容逆蜀频繁兴兵,待彼穷兵黩武、积贫积弱,可令我魏国可一战而定之机也。” 言至此,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激昂。 “大将军,惠无有一日忘却父兄之仇!亦汲汲冀望着有朝一日能为国舞刀矛,随军伐蜀夺回汉中,上报世受国家累恩,下为家门雪耻,以告慰父兄在天之灵也!” “善。” 听罢,曹真拊掌赞了声。 眼神也随之变得柔和了起来,“先公而后私,不以家门私计而偏颇社稷大计,稚权可当此谓也。” 就是赞罢了,他又加了句,“稚权所言巴蜀有山川之险固,出蜀难入蜀亦难,对于我魏国而言,倒无需忌惮。今天下三分,而我魏国独占其二,国力民力远胜于逆蜀,足以抵消行军与粮秣转运之难。无非,多征发些黎庶青壮罢了,尚不致于稚权‘未战而先败三分’之言。如此,稚权犹言不可伐否?” 我当然是仍坚持不可伐了! 夏侯惠昂头,正想继续道出自己的想法,却是被曹真给抢了先。 “稚权莫要拿我魏国连年征伐不休作理由。” 曹真抬手止住夏侯惠的将欲发言,缓缓而道,“我魏国自武帝兴屯田以来,各州郡皆有粮秣储备,今并无有征战粮秣难继之忧也。而刀兵频繁以令黎庶百姓苦之.......天下不平,黎庶何以安邪?今正当奋起兴兵,讨平不臣,方可令黎庶得以休养生息也!” 呃,好吧。 当今之世,于肉食者的眼里,所谓的黎庶不过是盛世的牛羊、乱世的炮灰,没有资格申述什么苦不苦的。 夏侯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报以沉默。 而曹真的话语还没有说完。 他先是举起酒盏,慢饮一口润了润喉后,才昂扬做声,“蜀,小国耳,名将唯羽。此乃旧日庙堂臣僚所言,虽有失偏颇,然刘备自兵败夷陵之后,逆蜀尚有何惧之!” 原来如此~ 我竟是忘却了一点! 天子曹叡也好,大将军曹真也罢,都没有和我一样有“未卜先知”啊~ 是的! 在这一刻,夏侯惠终于知道了,天子曹叡与曹真执意伐蜀的底气所在——乃是觉得蜀相诸葛亮无有武略、蜀兵战力无法与魏国精锐对抗! 为何有这样的心思嘛~ 细数蜀国三次兴兵犯境的战事,便可以知道了。 蜀相诸葛亮第一次兵出祁山时,可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以赵云引兵出褒斜谷入关中作为掩护,骗过魏国庙堂以及在雍凉各部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出现在了天水郡之内,令天水、南安与安定三郡皆叛魏响应! 可谓占尽了先机! 然而,结果呢? 竟以只会纸上谈兵的马谡为将扼守街亭,被张颌一举击破,也葬送了大好局面、无奈退兵归去了! 这便让魏国君臣对蜀相诸葛亮有了一个印象:识人不明! 第二次兴兵犯境,乃是取道大散关攻打陈仓城。 那时,魏国刚刚历经石亭之战、被江东重创,庙堂在不得已之下抽调不少兵马赶赴淮南东线,也算是趁虚而入了。 但战果呢? 数万大军围攻了陈仓城一个月,却始终无法攻破仅有千余士卒扼守的郝昭,且在天子令张颌驰援赶到之前,便受困粮秣不继而罢兵归去了。哪怕在退兵之际,还设伏斩杀了魏将王双,但魏国君臣仍以为蜀国将士战力不堪、力有不逮也! 无他,王双早年还被贼吴生擒过呢! 犯了归师勿遏的行伍大忌,被斩杀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而待到蜀国第三次兴兵犯境,虽然夺下了武都与阴平二郡,但武都郡的黎庶、阴平郡的不少氐人部落,早在魏武曹操时期就被徙走啦!魏国将武都郡当作魏蜀边界的缓冲地带,只是设了些斥候,根本没有安排成建制的兵马戍守。 不然,在蜀国第一次出祁山的时候,也不会如此顺利了。 且在这次战事中,魏蜀二国并没有短兵相接。 蜀将陈式在夺武都、阴平二郡之时,雍州刺史郭淮是打算督陇右郡兵救援的,但蜀相诸葛亮引兵进入祁山下方的建威驻扎打援,让兵力寡少的郭淮不敢南下。 故而,哪怕失去了两个郡,但魏国君臣同样不会觉得,蜀相诸葛亮有治兵之能、蜀兵有不当之锐。 毕竟,有战绩可循嘛~ 至于蜀相诸葛亮有平南中叛乱的功绩...... 在魏国君臣眼里,不过是讨平愚昧的蛮夷部落叛乱罢了,何足道哉! 如魏国北疆的鲜卑、乌桓、西北羌胡部落等叛乱,哪一次不是一出兵即讨平! 讨胡虏蛮夷之功,有什么值得称赞的。 又不是类如前朝霍去病的封狼居胥、为国拓疆域数千里之功! 也就是说,在天子曹叡与曹真以及诸多鼓噪伐蜀的臣僚心中,已然将数万精锐葬送在夷陵之战的蜀国,不足为惧!彼蜀相诸葛亮虽有经国之略,然却无有督帅之才,不足挂齿! 是啊~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就是这样子的。 于曹真伐蜀失败之前,魏国皆以为有山川险固的巴蜀是可以被攻破的! 于司马懿在卤城之战中贡献“甲首三千”之前,洛阳中军与雍凉各部将士皆以为,蜀国将士是无法匹敌魏国精锐的! 故而,在天子曹叡与曹真的心中,伐蜀势在必行。 已然占据天下七分的泱泱魏国,岂能容仅有益州之地的、在夷陵之战中被贼吴重创的蜀国反复犯境挑衅? 尤其是蜀国还以前朝正统自居,与魏国争天命。 魏国若不兴兵伐之,何以扬国威! 何以证明代汉乃天命所归! 何以安人心! 心中有了明悟的夏侯惠,久久不做声。 毕竟,他总不能说自己反驳的理由,是知道历史轨迹如何发展的吧? 第38章 弗改 或许是因为夏侯惠久久不做声的关系吧,一直以干果凭栏喂食鸟雀的、将自己当作局外人的天子曹叡便以为夏侯惠已然被曹真屈服了。 故而,他也转身回来,作笑颜宽慰道,“稚权年纪轻轻且不曾在军中任职,便能可指出我魏国伐蜀之弊短所在,已实属难得矣。今有幸得闻大将军亲口解惑,当心怀感激而奋发,笃心向学,力争他日能裨益国家。嗯,勿要妄自菲薄,勉之!” 从这番言语之中,不难看出他对夏侯惠所期颇高。 也让在一侧的曹真听了,不由也来了兴趣。 不等夏侯惠谢恩,便也插嘴加了句,“陛下勉励,稚权当铭刻于心。稚权乃我魏国元勋之后,与宗室无异也!自当奋发父辈豪烈,无需效仿那些儒人前忧狼后畏虎。须知,军国大计虽应谨慎,然在军争攻伐之中,则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言罢,他还傲然作态,朗声说道,“彼蜀相诸葛亮,不过一儒生耳!经国之略或是不缺,然观其前番数次兴兵犯境,可断言军争攻伐并非他所长也!我魏国占尽天下七分,精兵猛将尤多、甲械精良,此番伐蜀乃千钧之力摧压而下,绝非逆蜀可当也!且,以临阵调度论,稚权莫是担忧我尚不如蜀相诸葛亮乎?” 唉,真是的..... 净说什么大实话呢? 不是我长他人威风,但这临阵调度之能,你或许还真就比不过蜀国那位~ 不由,夏侯惠当即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当然了,这种话语是不能说出来的。 不然就算曹真大度不与一小辈计较,但天子曹叡也绝对会让他去廷尉呆一段时间,体验一下牢狱生活了。 “惠绝无此心!” 略作思绪,夏侯惠连忙拱手,“大将军戎马一生,岂是惠一后进可置喙的?大将军兴兵伐蜀乃是为国裨益,这点惠不曾有过质疑。而惠所思所虑者,乃是于陛下、对宗室而言,此番若无法夺下汉中郡,即使是略占上风或者全身而退,皆是不败而败矣!” 言至此,他顿了顿,后退一步分别对天子曹叡与曹真都躬身行礼后,方慨然做声,“陛下、大将军,如今我魏国士族坐大,而赖以巩固社稷长治久安的宗室大将,已然凋零无数,几近后继无人矣!” 此话语落下,也让小亭内陷入了好久的寂静。 就连偶尔游弋过来的黄鹄或黑鹳等鸟雀,都感受到此间氛围凝重而径直离去了。 天子曹叡满脸的肃穆,眼神之中还夹带着一缕忧色。 他当然听得出来夏侯惠的言外之意—— 在推行九品官人制之后,士族权柄坐大,而拱卫社稷与君权的掌控兵权镇边、慑不臣、靖内乱的宗室大将,正面临着青黄不接的时候。 如此,在石亭之战还没有过去多久之际,唯一硕果仅存的宗室大将曹真,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协助天子镇国以安人心、努力哺育宗室后进成才,让魏国社稷能够长治久安吗?怎么能有伐蜀之念呢? 若是战事顺遂、夺下了汉中郡还好。 既能彰显国威与代汉乃是天命所归,还能让宗室威望大涨。 然而,庙算是应该先虑败后虑胜啊~ 要知道,当年曹休执意发动石亭之战的时候,被天子曹叡下令策应的满宠,在上疏中可是毫不留情面的说曹休“虽明果而希用兵”啊! 万一要是夺不下汉中郡,那曹真不就步入了曹休的后尘,让宗室再次迎来无有军争之能的非议?如今的宗室还没有成长起来呢,就先有了难为督将之能的非议,这社稷如何能安啊~ 诚然,对于如今的魏国而言,伐蜀有势在必行的理由。 但不可否认,伐蜀的战果,也藏着将会对曹魏社稷带来难以承受的隐患。 如何取舍,将会干涉到社稷安危。 故而,天子曹叡自作思片刻后,偷眼瞥了一下正沾须沉吟的曹真后,便对夏侯惠轻声发问道,“稚权之意,朕知矣。不过,当今之势,不伐蜀不足以彰国威。若如稚权之言,思前顾后,我魏国威仪何存哉!” “陛下,惠并非言不伐蜀也!” 闻言,夏侯惠连忙躬身作答,“惠窃以为,今我魏国伐蜀,颇类似昔日袁绍与武帝的官渡之战也。昔袁绍雄踞河北,坐拥四州之地,兵多将广,粮秣丰盈,天下诸侯莫能与之争锋。而彼欲兴兵南下时,帐下谋士田丰曾以武帝善用兵,当缓缓而图,献策曰‘简其精锐,分为奇兵,乘虚迭出,以扰河南,救右则击其左,救左则击其右,使敌疲於奔命,民不得安业;我未劳而彼已困,不及二年,可坐克也’。绍若纳之,恐以武帝之能犹病之。” “是故惠窃以为,不若依前事之智,且先从雍凉各部选拔精锐,频繁扰武都、阴平二郡。可战便战,弗能战则避之,反复诱逆蜀出兵、疲于奔命。反复数年,蜀民将苦于徭役不得安业、蜀兵将空劳困顿而斗志萎靡、蜀地必然内乱自生,亦乃令我魏国得击之机也!” “陛下,我魏国与逆蜀之优劣,莫大于国力悬殊也。” “逆蜀地小而民寡,连频兴兵犯我魏国雍凉之地,乃彼不争即亡也!而我魏国地广而民丰,修养生息一岁,可抵逆蜀三五岁之功也!是故,惠窃以为,我魏国当从容而对,彼急则我缓,彼攻则我守,彼退则我扰,不与之争一时之利,而期他日一战灭蜀之功也。” 呃~ 这是,以国力耗死逆蜀? 天子曹叡听罢,眉毛微微上挑,眼眸中也泛起了意动。 只不过,对此献策他并没有做出定论,而是将目光投在了曹真身上。 此刻的曹真,依旧在耷目沉吟。 久在行伍之中的他,再怎么蔑视蜀国,都不敢信誓旦旦对天子说,自己此番伐蜀定能将汉中郡夺回来的。 军争最是偶然。 战场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小意外,就能改变整场战役的走向了。 只不过,夏侯惠的担忧,终究只是战事推演的最坏结果,也不足以让他放弃伐蜀之念。 毕竟,侥幸之心不可有。 但畏手畏脚不敢施为,亦不可有啊~ 至于,夏侯惠后来提出来的伐蜀方略,他直接忽略了。 有些事情,不在其位是不知道的。 如仅仅是散骑侍郎、一直在京师伴驾左右的夏侯惠,就不知道雍凉各部将士对伐蜀的请战呼声有多高!更不知道,雍凉羌胡部落看到逆蜀数次出兵犯境并夺了阴平、武都二郡后,已然对魏国有了恣睢不臣之心! 是故,他在沉吟片刻后,便转头对上了天子曹叡的视线,喟然发叹道,“陛下,稚权所言虽不无道理,然而今我魏国伐蜀之势,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也让夏侯惠听罢,不由将头微微垂了下来,以免眼中的不甘被看到。 是啊,他很不甘。 因为知道,他的苦心思虑与费尽唇舌,最终还是败在了曹真一声“箭在弦上”之上。 而且,哪来那么多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最初将箭矢搭在弓身上的时候,不也就是自己所为吗! 真正有大气魄的人,从来都不会感慨什么不得不发,而是径直将弦卸了、将弓身折了! 唉,事至此,已不可阻矣! 他的预感没有错。 当曹真的喟然发叹甫一落下,天子曹叡眼中的意动皆化作了冰消雪融,且还结束了此番计议,“稚权,此间无事矣,你且出宫罢。” “唯。” 夏侯惠恭声而应。 依次冲着天子、曹真行礼后,小趋步缓缓倒退出小亭,待退得远了些才转身大步离去。 从龙行虎步之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意志消沉或者怏怏不乐。 缘由无他。 上疏反驳伐蜀,他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侥幸心理罢了。 事顺遂,则欣喜。 事不可改,略有失落而已。 因为他上疏的初衷,是想经过此事让天子曹叡知道,他有军争筹画之能啊~ 不过,意外引来曹真的关注,且私下争论的过程中,还让他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思——该寻个时机,为自身积累些军功了! 不然,无有军功在身,在有机会争论军争大计的时候,腰杆子都硬不起来。 只是我才忝为散骑大半年的时间,好像也难征得天子首肯,外放去军中历练啊~ 嗯,得好好等个好时机才行。 想随着曹真前去伐蜀,那是不可能的了。 自己才反驳了伐蜀方略呢! 以曹真的为人自是没有芥蒂的,但汲汲求战的雍凉各部将士肯定会有意见啊~ 哪怕征求天子首肯有幸跟着去了,也不会有机会立功的。 更莫说此番伐蜀是失利了的.... 不过,淮南战线倒是可以去的。 如今合肥新城已然在修筑了,也意味着贼吴孙权将要开始源源不断的给满宠送军功了,自己如果能前去淮南,也应该能分润到一些军功吧? 只是,孙权具体是什么时间引兵犯淮南来的? 待自己寻到时机去淮南的时候,应该还来得及刷“十万大礼包”吧? 唉,但愿“生子当如孙仲谋”能坚挺一些吧。 第39章 新岁 “今日方知,陛下为何让此子上疏举杜恕,且指王肃之女为其妻也。” 天渊池的湖中小亭内,大将军曹真默默的注视着夏侯惠渐行渐远的背影,倏然出声感慨了句。 是的,作为天子曹叡最信任的人,哪怕他远在长安镇守,但许多隐蔽的事情天子也会以私信告知并顺便询问他的见解。 这算是天子早年养成的习惯之一罢。 因为在曹叡刚刚继位的时候,就是曹真留守在京都洛阳帮他稳定局势、渡过君主新旧交替最艰难的那段时间。 “夏侯稚权性情刚直,且行举略显乖张孟浪,然而瑕不掩瑜。” 闻言,天子曹叡颔首而笑,轻言说道,“在诸宗室与谯沛元勋后进之中,唯有此子能令朕生出爱才之心。故而,因他甫入仕途的干系,朕为避免他与他人一般喜好清谈、沦为沽名钓誉之徒,便让他上疏举杜恕且先断了与朝臣攀交的机会。不过,指王肃之女妻之,朕倒是心血来潮而为之,别无他意。嗯......” 言至此,曹叡略微停顿了下,方注目着曹真发问道,“大将军以为,此子之才,日后可如其父或从兄夏侯伯仁一般为国镇边、是为社稷砥柱否?” “陛下,臣并无有观评人物之能。” 对此,曹真连忙谦言了句,推脱道,“且臣与夏侯稚权遇不过一面、言不过数语,安敢妄断他日后如何哉!” 且言罢,还举起酒盏敬了天子一盏。 就在一饮而尽之时,还悄然将眼中的一缕落寞给咽下了。 他已然是含饴弄孙之人了。 且长子曹爽在宫禁中任事也有数个年头了~ 但名声仅是姿态恭谦、笃行任事,不管天子还是公卿都没有夸耀过其才学。 至于外甥夏侯玄嘛~ 在士林中名声甚隆,堪称小辈之中的魁者。 但却也因此不为天子所喜,早早就被左迁挂职了。 是故,在得悉天子曹叡如此看重夏侯惠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心生嫉妒什么的,但难免会有泛起为人父的怒其不争: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家的,唉,罢了,不看了,莫给自己徒增烦恼..... 天子对此倒没有察觉。 待饮罢一盏后,冁然笑道,“大将军谦言矣。今日言兵事,大将军焉能无断邪?且此间乃你我叔侄闲谈罢了,不必慎言。” 言罢,还真依着子侄辈的作态,起身执酒勺给曹真舀了一盏。 曹真只是略微欠身,便坦然受了。 石亭之战前,贼吴孙权还亲自为陆逊牵马开道呢! 更莫说他与天子是一家人,如若过于拘礼,反而显得生分。 故而,他也没有再推脱,沉吟片刻后,便如此作言道,“满腹韬略而临阵一败涂地者,自先秦以来便不乏事例也,此便是臣不敢妄自断言之故。不过,臣自出镇长安以来,不乏与夏侯仲权谋面之时,观其人闻其言,臣可断言夏侯仲权将略有余、帅才不足也。而今得闻夏侯稚权言伐蜀之事,臣亦可断言彼才学犹在仲权之上也。” 夏侯霸将略有余、帅才不足,而夏侯惠犹在其之上? 意思就是夏侯惠有成长为都督的资质喽? 对于这种没有言之凿凿、但却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楚的的答复,天子曹叡心领神会,甚是满意的连连颔首,“大将军之意,朕知矣。” 而曹真的话语还没有完。 紧接着又加了句,“陛下,诚如夏侯稚权所言,如今我魏国宗室大将凋零、难以为继。此些年陛下虽将不少宗室擢入禁军任职,然而《韩非子·显学》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京畿之地内外靖安,且权贵众多、沽名逐利者众,恐难为社稷储都督之才也。依臣之见,不若甄选有将略的宗室后进,遣往前线任职历练,以期他日可有成才者。” “嗯,大将军言之有理!” 这次,天子曹叡更是拊掌称赞,当即采纳,“此事朕寻个时机图之。” 言罢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又说道,“天色尚早,大将军不若先随朕同去看望太皇太后后,再出宫归府罢。唉,祖母近两年身体不佳、时常染疾。” 曹真少孤。 早年魏武曹操收养于府中,待遇皆与诸子同。 且与曹丕同吃同住同读书,因而他也颇受卞夫人的关照,在听闻卞夫人身体不佳之言后,他也不由焦灼起身。 “唯。” ........................... 洛阳城外。 换了燕服的夏侯惠在孙叔的陪伴下,策马小跑往毗邻宜阳县地界阳渠西端而去。 京畿内外虽然官道平坦畅通,但如今已经过了晌午了,从洛阳城到阳渠西端有数十里的距离,若不抓紧时间赶路,今夜就得在沿途寻个乡邑投宿了。 尤其是翌日便是除夕了。 阳渠西端的四十余户徒附刚被夏侯衡划给夏侯惠,对于家主的变更与日后待遇的未知,自然是惴惴不安的。故而,他想在今夜回到坞堡中露个脸,并在除夕之前将一部分结余赏赐给众徒附,使之心安。 也正是因此,孙叔只好一边颠簸在马背上,一边给夏侯惠讲述今晨有人来访之事。 一是夏侯和。 源于家中就数二人年齿最小、自幼一并便被督促读书与约束品行的关系,夏侯和与夏侯惠的感情很好。哪怕夏侯惠如今已经被赶出家门了,他都甘愿冒着被长兄夏侯衡责骂,也要让仆从送来了一些财物给“穷困潦倒”的夏侯惠使用。 也不算多,约莫值一万钱吧。 但夏侯和还没有出仕,家中每个月给予的例钱并不多,这已经差不多是他三个月的例钱了! 故而,夏侯惠听罢,心中也泛起了感动。 一边恶趣味的想着夏侯和日后知晓,自己已经有了阳渠西端产业后的神情,一边叮嘱孙叔,让他岁后给王肃家中送些礼物时,顺便问能不能抄录些孤本回来赠给喜好文学的七弟。 另一波拜访的人,乃是司马师的僮客。 与以往只是投书信不同,他此番还让僮客带了些礼物。 声称这是他前些时日从南阳宛城带回来的特产,正值逢年过节之际略表心意,不值什么钱,让夏侯惠不要回绝云云。 嗯,就是一些腊肉、干果以及笔墨之物,还真就不值什么钱。 但以如今夏侯惠被庙堂诸公不喜,而他仍然一如故往同书信且送来礼物之举,便当得“礼轻情意重”之谓了。 对此,夏侯惠没有什么感触。 大不了,日后“浮华案”爆发、他被禁锢的时候,自己也一如既往便是。 “六郎,七郎与司马家转来的礼物,我已经让子复先行送去阳渠坞堡了。” 禀报完来访之事后,孙叔还添了句自己的处置。 子复,是孙叔次子孙娄的表字。 孙叔有二子一女。 长子孙侃则是早就成家了,与已然出嫁的女儿都是定居在谯县——夏侯惠收养的那些小儿,说是让孙叔主事,但实际上却是孙侃在操持的。 次子孙娄年方十九,尚未成家,便随在身边使唤。 不出意外的话,孙娄日后也将会子承父业,接替他成为夏侯惠的管事。 毕竟,孙娄也算是夏侯家的家生子。 “嗯,如此最好。” 轻轻颔首,夏侯惠抬手抹了一把黏在脸上的雪粒,继续说道,“孙叔,过了除夕子复就是弱冠之年,也该成家了。这样吧,你寻媒人给他说门亲事,聘礼什么的直接从家中取就好。” “好,谢六郎。” 孙叔对此没有意外,只是淡淡的应了声。 “还有,孙叔,你让子复慢慢接手家中杂事吧。” 夏侯惠继续说道,“我现今有了些产业,也养得起更多人,你待子复可任事后,便再去收一些小儿来养。此事只有交给孙叔,我才敢安心。对了,新收的小儿别养在谯县了,太远,不便利。” “好。” 孙叔依旧是很平淡的作答,想了想,便又确定了句,“六郎之意,是养在京师吗?” “如若能养在京畿之地自是最好。若不能,在弘农、河内郡或者兖州也行。而且京畿之地,衣食住行等皆耗费甚巨,孙叔自己看着处置就好。” “好。” “对了,阳渠坞堡的四十多户徒附,孙叔也留意下,若是他们家中小儿资质不错,也可以出资让他们读书习武。” “好。” .................................... 新岁启封,太和四年(公元230年)如期而至。 新气象也随之而至,就在仲春二月时,天子曹叡颁发了两个诏令,皆是关乎人事。 一者,是以大将军曹真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司马懿为大将军,以扬烈将军、领辽东太守公孙渊为车骑将军。 此事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略知军国大事的人,都知道天子这是为伐蜀作绸缪了。 至于为何还封了夺叔父之位自立的公孙渊嘛~ 此番伐蜀动用的兵力、物力都很多,而贼吴与蜀国同盟,或许会出兵策应,故而曹叡以官职来安抚鞭长莫及的公孙渊,让他安分一些。 另一,则是诏布了“郎吏课试法”。 以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为由,诏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第者,亟用;浮华不务正业者罢黜。明眼人都知道,此“课试法”是针对京师内清谈沽名、相互标榜风气的。 原本,这两件事都与夏侯惠无干。 但吴质竟在此时上疏了,也让他寻到了雪耻以及被外放的机会。 第40章 当黜之 必须通一经,且通过博士课试后,才能外放牧民或者留任继用,而若不通经书、仅有虚名无有实干者被罢黜。 对于新诏布的“课试法”,朝野反应皆不同。 如庙堂衮衮诸公皆了然于胸,此是天子曹叡恶了京师之内权贵子弟结伴交游、相互邀名的风气,故而针对性的做出人事任用调整——若想为朝廷取之,单凭相互邀名无益! 至于,天子为何没有强硬呵斥,而是采取了如此温和的手段嘛~ 此些权贵子弟牵扯面属实太广了。 如魏武养子何晏、谯沛元勋之后夏侯玄,当今天子潜邸之臣毕轨,尚有如司马懿、刘放、孙资以及卫臻等社稷重臣的后辈皆参与其中。 在伐蜀诸事正在筹备之中,曹叡不想引发朝堂动荡。 且他觉得自己的心意已然表现得很明显,足以让那些权贵子弟领悟、自行收敛言行举止了。 的确是很明显。 在颁布诏令后,他不仅将潜邸之臣中黄门毕轨外放为并州刺史,并将背景很浅或资历不深的诸葛诞、邓飏等人以不务实之罪罢了官职,杀鸡儆猴。 故而一时之间,京师的清谈之风骤然被遏制。 至于会不会死灰复燃..... 那是绝对的! 因为这种模仿前朝末年士人清流派作风,聚众交游、品评人物、清谈名理的行为,本质上是皇权与士族的冲突对抗。前朝历经了两次“党锢之祸”,都没有彻底解决冲突,自然不是曹叡一个杀鸡儆猴的手段就能遏制的。 不过,夏侯惠对此倒不关心。 质变源于量变,受时代与生产力的局限性,有些事情总得有个逐步演化的过程。 他就算有心更改,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真正让他关心的是,源于“课试法”的诏布有两个人上疏了。 一是杜恕。 重新被辟为中郎、遣去协助护军将军蒋济操持天子门生选拔的他,觉得受“课试法”的影响,官吏们会注重自身的修养,而不能尽力发挥治理地方的才能,如此,朝廷即便得到了有才的人也没有多大用。 这点,天子曹叡直接忽略了。 但杜恕在上疏中提及的第二点,则是被采纳了。 因为他觉得,能通一经、经过博士课试后才能任官职与“天子恩科”的选才有冲突。 天子恩科是选拔单家子、有才干的微末之人。 但通经且能通过课试的人,怎么可能家世微末呢? 读书可是个费钱的事。 仅是从启蒙识字到粗通文墨就要花费不少资财了,更莫说需要饱学之士指点、有机会揣摩先贤对经义注释的通经了!最重要的是,秦汉时期就有很多例子证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人并非就是能治理地方的干吏啊~ 天子曹叡觉得颇有道理。 便寻了个空闲,召夏侯惠来询问。 课试法也是不能半途而废的,天子恩科是他提出来的,现在怎么化解冲突呢? 夏侯惠觉得很憋屈。 明明,曹叡都将他的谏言给改得面目全非,结果还要自己来负责,这真是...... 但憋屈归憋屈,天子有询还是要作答的。 他想了想,便建议曹叡特许“天子恩科”选拔出来的人,可以不受通一经的限制,但必须精通律法才能放官。 算是对“国无酷吏”的补充罢。 这种戳中曹叡想培养爪牙心思的建议,也让曹叡不吝赞赏了几句。 但很快,在吴质上疏后,他就让曹叡的心情很不愉快了。 却说,吴质自从被召回洛阳任职侍中后,颇得天子曹叡心意,常被召伴驾左右,且不时以事咨询。就在曹叡为伐蜀作绸缪,让有司拟诏升迁曹真与司马懿官职的时候,还顺势让问了吴质一嘴当今魏国的安危大计。 吴质不知道是为了巴结位极人臣的司马懿,还是趁机打压日暮西山的颍川士人,竟上疏声称司马懿忠贞机智,乃是社稷之臣;而司空陈群则是平庸之辈,尸位素餐,处重任而不亲事,并非国相之才。 对此,曹叡竟是采纳了。 在第二日听朝时公布吴质的上疏,诏责陈群在其位不谋其政,无有实干。 也让伴驾听闻朝政的夏侯惠,当即挺身出列,慨然作言,声如疾雷,“陛下,臣惠窃以为,黜吴侍中,社稷乃安!” 一语出,满朝公卿皆愕。 缘由无他。 乃是夏侯惠逾制了。 一来,作为散骑侍郎,夏侯惠只有规劝天子得失的职权,并没有在天子听朝时置喙朝政的权力。 另一,则是如今魏国的侍中皆甄选老臣担任。 不管是从资历、地位与紧要性等方面,侍中的擢拔与罢黜,皆不是区区一个散骑侍郎所能置喙的! 是故,朝堂在片刻的沉默后,许多人都出列,纷纷弹劾夏侯惠折辱大臣、咆哮朝堂、君前失仪以及逾朝廷法度等罪名。 还有个别议郎翻了旧账。 以昔日吴质回绝两家联姻,作“吾家之女非夏侯稚权之流可觊觎”之言为由,给夏侯惠按了个挟私报复的罪名。 之所以群愤汹汹,自是因为夏侯惠早就不被诸公百官所喜了。 而高据在上的天子曹叡,脸色也有些阴沉。 姑且不论夏侯惠所言对错与否,他才刚诏责陈群呢,夏侯惠就站出来指摘吴质了,这不是也将他一并指摘了嘛~ 就算你性情刚直,但也不能当着满朝公卿皆在的时候,如此鲁莽啊! 就在群臣弹劾的声音中,曹叡在那么一瞬间,还真有让甲士将夏侯惠拿下,交付给廷尉治罪的冲动。 不过,他到底是不负有容人直谏之赞的。 呼..... 悄然深呼出了一口气,曹叡缓缓将藏在铜台案之下的拳头舒开了,抬手制止群臣的弹劾,注目着伏拜在殿的夏侯惠,面无表情的发问,“夏侯侍郎此言何解?” “回陛下,臣惠以为,吴侍中之上疏有扰乱纲常、流毒社稷之罪!” 闻问,夏侯惠先是一个稽首,再直起身口若悬河。 “陈公乃社稷重臣,武帝以治世之才而不吝擢拔,先帝在东宫时亦深敬器焉,待以交友之礼,且遗诏辅政。今吴侍中言陈公才能平庸、在位不谋政、无有国相之才,此非指摘武帝、先帝无有识人之明邪?此一罪也!” “夫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明主在上,各尽其用、人尽其才。诚如吴侍中所言,司马公忠亮为公、是为社稷之臣,然而何以出鄙夷陈公之言邪?陈公竭忠尽职,于我魏国有制定法度、定制社稷抡才大计、有谏劝武帝文帝任贤用能之事;且任朝中重职数十年,未尝言人非,以身作则推行德化靖安社稷;鲠直清严、不屑为招权纳贿、骄奢柔谄猥鄙之行,肃庙堂风化之功,此乃至德纯粹者也!吴侍中无视陈公之功而构陷诋毁,此二罪也!” “三罪者,乃吴侍中本为武帝召才之选,先帝爱其才而屡番擢拔,委以重任;陛下更选为侍中、视为辅弼大臣,恩隆如再造,彼当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庶竭驽钝以报社稷!而今,陛下以社稷安危大计咨之,彼竟不进外讨蜀吴不臣、内靖黎庶安业之言,竟搬弄口舌、妄评三公,挑庙堂公卿褒贬不义。此风若长,庙堂诸公百官何自处哉!社稷何以安邪!” “臣惠位卑人微,无有置喙吴侍中之权。然忠义填膺,不敢目睹邪风长于庙堂而自安,故斗胆逾制谏之,待罪候死,唯陛下圣裁!” 一番慷慨作言罢,夏侯惠再次俯首,恭候天子曹叡作裁决。 但曹叡许久都不做声,而是自顾耷眼作思。 自幼便有聪颖之名,且曾私下与夏侯惠数番讨论过士族坐大危机、以及宗室大将难以为继的他,已经从夏侯惠的言辞之中,听出背后的意思了。 是的,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诏责陈群将为社稷带来的弊端—— 那就是已然督镇一方的司马懿,不能再迎来“举朝之望”! 文帝曹丕给他留下的四位顾命大臣,曹休已然作古,曹真镇守雍凉、司马懿出镇荆襄,而陈群则在朝为三公录尚书事。 可以说,此时魏国宗室大将已然难以为继了,但士族源于地域、经历等方面的干系,并没有一位众望所归的首领。 如若一定要选出一位德高望重者,那便是太傅钟繇。 但如今的钟繇已经年逾八十、常年疾病不断,应是时日无多了。 故而,他若是依着吴质上疏之言,诏责即将代替钟繇成为颍川士人首领的陈群无有国相之才,而嘉奖司马懿乃社稷重臣,也会让其他朝臣争相向司马懿靠拢,慢慢将司马懿变成“举朝之望”! 一个掌控兵马的都督,成为举朝之望...... 这是任何君主都不允许的事情。 虽然曹叡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司马懿的忠诚,但为何要亲手促成此事呢? 况且司马懿若是到了那个地步,他自身也不会心安啊~ 只不过,了然了其中轻重的曹叡,此时也有点骑虎难下:他才刚刚诏责陈群呢,马上就出尔反尔了,对君主威仪而言好像也不好啊...... 第41章 遂愿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建始殿之内,待夏侯惠在朝堂之上例数吴质的罪行罢,而天子曹叡许久都未有做声后,诸公百官们便开始了另一轮弹劾。 但此番不是再针对夏侯惠,而是吴质。 毕竟,夏侯惠虽然不讨人喜,但他上疏皆是对事不对人,然而吴质则是截然相反。 且其人还不修德行、仗势欺人,不乏扒高踩低之事。 若以孰人在朝中人憎狗厌论,那吴质可是当仁不让、实至名归啊! 再者,陈群乃颍川名门出身且又在朝中任重职多年,不乏与之相善者。在天子曹叡诏责的时候他们没有反驳,那是不想忤逆天子心意,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然而,当夏侯惠将矛头指向了吴质,他们焉能继续将自身当作木雕泥塑呢? 一时间,弹劾吴质的言辞在朝堂上汹汹。 百官不仅附和了夏侯惠的弹劾,还加入了其他罪名,几乎将吴质形容成为了魏国的附骨之疽,不除无以振朝纲、无以安社稷! 也让兀自沉吟的天子曹叡反映了过来,径自借驴下坡,以此事有待斟酌为由罢朝归去。 而且在归去东堂的时候,还特地让侍宦知会吴质以及夏侯惠,今日就不必伴驾了。 对此,夏侯惠不以为意。 历经大半年的相处,他已然大致摸清天子曹叡的性情了。 这位立志成为明君的人,最是爱惜自身的羽毛,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刻薄对待老臣的名声,哪怕名正言顺的处置,也要寻个遮羞布才行。 如今日之事,他若是依旧觉得吴质的上疏有理,便会在朝堂之上出声护其周全了;没有护着,那自然就是还没有想好处置的方式——如何给吴质一个体面的罢黜方式,也顺便给自身留个善待老臣的好名声罢了。 当然了,夏侯惠自身也会迎来处置。 不管他弹劾吴质之言如何正确,但逾矩法度、咆哮朝堂、君前失仪等罪名也是逃脱不了的。 就如先前的杜恕一样。 他即将要被罢了散骑侍郎之职、左迁外放为小官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故而,他如今就是在思虑着,如何说动天子曹叡的心意,好让他将自己外放去淮南战线任职,从贼吴孙权身上捞点军功。 只不过,一连数日天子不仅没有再招他伴驾,就连东堂听政的待遇都剥夺了。 徒让他每日进入宫禁点卯,在待命的楼舍中独自焦灼。 期间,他还收到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夏侯和的作书。 声称近来夏侯霸作家书归来,让长兄夏侯衡莫要生气,待他伐蜀之后寻个时机回来省亲,再代父教训夏侯惠这个不肖子。 嗯,自幼喜武事、如今身长近八尺的夏侯霸,年纪与夏侯衡相仿,也是诸兄弟中最喜欢动手的,如夏侯和与夏侯惠小时候就没少被他棍棒教训。 所以,夏侯和这算是示警罢。 让夏侯惠日后碰到了,遵循“小杖受、大杖走”的孝道。 另一封,则是陈泰托夏侯和转来的书信。 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泰,得悉夏侯惠在朝堂之上怒斥吴质声援其父陈群之事后,便做书信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语以及赞誉夏侯惠高义云云。 字句之中的遣词,都透着一股亲切劲。 想想也无可厚非。 为人子者,父被折辱当以利刃报之。 碍于法度不能成行,他自然也好生谢谢夏侯惠的仗义。 尤其是以他之智,不难能猜到夏侯惠此番出言,将会迎来什么结果。 而夏侯惠对于他的感激,只是在回信之中淡淡的道了句“在下并非有攀附陈公之意。不过是身为臣子,难忍奸佞之徒乱朝纲罢了,玄伯兄不必念记”等言辞,便将此事揭过了。 看似回绝陈泰的善意,实则不然。 因为陈泰的感激是不会改变的,而他这种撇开干系的作态,还会令陈泰心有敬焉。 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时光如白马过隙,不知觉中已然是暮春三月。 万物生机焕发,绿意在山川田野上点缀着今岁葱葱茏茏的希望,而一直被晾在楼舍内的夏侯惠,也终于等来了天子曹叡私召的机会。 那是因为翌日他就要外出祭祀并亲耕籍田了,故而今日要沐浴更衣、独自夜宿以示对山川鬼神的虔诚。 故而,在东堂署事罢,天子便让诸听政的近臣自行出宫归去,御驾去了崇华后殿。 也在用过午膳过后,让人将独自枯守楼舍的夏侯惠召了过来。 是的,对于如何处置数日前的朝堂各弹劾,曹叡心中已然有了决策。而将夏侯惠召过来,是打算想问问他对于即将被外放,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法。 身为君主,在处置臣子的时候,竟先询问臣子的意图,这种事情看似很匪夷所思,但若是从曹叡的角度出发,实则合情合理。 一者,是他素来爱惜夏侯惠之才,也想着将之培养成为未来的社稷砥柱。 另一个缘由,自然是感念夏侯惠的委屈了。 毕竟,夏侯惠挽回了他一时不察被吴质蒙蔽而做出的错误决策,但因为朝廷法度,却要迎来被左迁的结果,如此自是受委屈了的。 深谙帝王权术的他,自然也要私下彰显一下恩宠,不让臣子寒了舍身报社稷的热忱。 故而,待夏侯惠奉命前来,大礼参拜过后,他也没有过多客套,径直发问道,“想必稚权心中也了然,以朝廷惯例,不日将出京畿任职之事吧?朕知稚权一心为公,然而朝廷法度不可更改,便想在诏布之前想问问稚权心志,是欲治理地方牧民乎?抑或是入军中历练邪?” 当然是入军中了! 依我如今的年纪与资历,想牧守地方,外放一个县令都很要被人诟病啊~ “谢陛下恩宠。” 先是做了声谢,夏侯惠连忙回道,“陛下,今天下未平,惠但求可为国舞干戚以讨不臣。” “善!” 露出了不出意料的笑容,曹叡赞了声,“稚权乃将门之后,且早年逢厄后便闭户读兵书、勤习弓马,便可明心志矣!嗯.....稚权先君早年镇守雍凉、虎步关右,不若前去雍凉任职如何?正好,大将军对稚权才学颇为赏识,今伐蜀在即,必可得重用。” 呃~ 我若是去了,能不能被曹真重用不知道,但肯定要被仲兄夏侯霸先给“重用”了~ 再者,注定失败的伐蜀战役,我去了也没有功绩可立啊! “回陛下,惠不欲往雍凉。” 当即,夏侯惠便忙不迭回道,“惠先前上疏反驳大将军伐蜀之方略,想必雍凉各部兵将已知矣。若是去了雍凉,恐徒增大将军麾下兵将不和之乱也。且惠仲兄在雍凉任职多年,惠不欲与兄争功,是故还陛下遣惠往淮南御贼吴。” 想去淮南? 难不成,他心中犹坚持着此番伐蜀不利? 闻言,天子曹叡略微扬眉,随即耷拉下来眼帘,兀自沾须沉吟。 倒不是恼了夏侯惠的不遂他所言。 而是想起了先前曹真称当选拔宗室或谯沛元勋后进,遣入军中历练为社稷计的谏言。 依他之见,雍凉可是最容易磨练后进与积累功绩的战区。 因为石亭之战的惨败,魏国短期之内便不复有跨江讨伐的实力,对贼吴的战略不得已调整为守御为主。 守御为主,战功自然就难立,也不符合他想磨练后进的意图了。 且在诸多宗室后辈之中,就数夏侯惠令他觉得最有韬略,让他前去淮南战线,那不是徒耗年华嘛~ “稚权可知,淮南现今状况何如?” 沉默了片刻,天子曹叡才出声发问。 “回陛下,惠知。” 不知天子心中所想的夏侯惠,带着满脸期待,慨然做声,“贼吴孙权已然迁都建业,必然频繁兴兵寇淮南也!亦是惠可报社稷之时也!” 唉,罢了。 且遂他之意吧。 至多待两三年后,此事淡去了,再寻个时机将他从淮南征调回来。 思有所决的曹叡轻轻颔首,“嗯,甚好。” .................................................... 翌日,天子曹叡亲耕籍田后,还颁布了两个诏令。 一是关乎吴质与夏侯惠的处置。 对于吴质,天子没有将之罢黜官职,而是很体贴的以他归洛阳后时常染疾为由,让他归府邸养病了。 只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吴质是被闲置了。 因为他这个病什么时候好、能不能好,那已然不由他自己的身体决定了。 而夏侯惠则是得偿所愿,改为牙门将之职前去淮南战线,划入征东将军满宠麾下。 牙门将乃千人将,论品级要比散骑侍郎要高。 但如今魏国的牙门将,没有五百位也不会少于三百,而散骑侍郎仅有四位啊! 论尊贵,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且,源于前朝末期群雄割据、各据州郡者为了拉拢人心胡乱表官职的关系,诸如中郎将与校尉都沦为低级武职了。而今的牙门将许多都是虚衔,隶属的士卒或许就三五百人,甚至是仅百人。 更莫说,先前夏侯霸被文帝曹丕遣去军中时,起家便是偏将军。 从门第来看,夏侯惠被左迁太过了。 但另一个诏令,则是让朝野都知道了,夏侯惠为何受如此薄待。 未及弱冠的夏侯和,接替夏侯惠为散骑侍郎了..... 也就是说,天子以这种方式隐晦的表示,让夏侯家诸兄弟莫要再恼怒夏侯惠反对伐蜀之事了。 而对陈群的安抚,天子曹叡则是在一次朝会上不吝赞誉了几句与赐下财物,且让其子陈泰顶了毛曾之缺为散骑侍郎。 算是将此事揭过了罢。 第42章 士家 京师洛阳,阳渠西端夏侯家坞堡。 才刚刚赶到的、风尘仆仆的陈泰与夏侯和带着满脸遗憾败兴而归。 他们是来给夏侯惠饯行的,结果相约联袂赶到后,却被坞堡的管事告知,夏侯惠已然在二日前离开洛阳了。 至于为何错过嘛....... 倒不是他们二人来得太晚。 在有司转达的调令中,夏侯惠只需要在夏六月之前赶到淮南寿春的征东将军署报备,就不算失期。依着常理,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他应该留在京都到四月下旬或者五月初,待与亲朋故友作别之后再启程也不晚。 然而,孰人能料到,他在调令刚下来的第二日便悄然离开洛阳了呢? “唉......” 策马缓缓的夏侯和,摇头叹息了声,“若不是我没有遣人先来问一声,也不至于让玄伯兄空跑一趟了。” “义权何出自责邪?” 闻言,一直默然注视前方的陈泰,不由莞尔,“不过是稚权太过心切罢了。而且.......以我之见,稚权应是不愿见我等罢。” 呃? 不由,夏侯和侧头而顾,待看到了陈泰脸庞之上依稀有些感激的时候,心中便也就了然了。 他六兄是被左迁的。 且还是因为做了正确的事情而被左迁的。 故而,他心中也生出一缕愤慨来。 奸佞如吴质犹能恩荣归邸,而笃粹如陈司空竟被诋毁,直言如我六兄竟逐出庙堂! 我大魏立国才多少年,怎么就变成了这种世道? 或许,是隐隐有所感罢。 久久没有听到夏侯和出声的陈泰,也瞥眼过来,见其眉目紧蹙的作态先是讶然,随后便也悄然叹息了声,复用略显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同样也不再做声。 他阿父可是顾命大臣呢! 被诋毁了、在庙堂之上当众诏责了,换来的补偿不过是天子曹叡的随意夸赞几声以及赐下财帛。 莫要拿自己被辟为散骑侍郎来说事。 出身颍川名门且养望至而立之年的他,会在意区区一个散骑侍郎吗? 世人皆道先帝以私忿治罪魏武功臣曹洪、鲍信之子鲍勋乃是刻薄寡恩之举;如今看来,当今这位可是一脉相承、毫不逊色呢! 唉....... 兖州,济阴郡。 在大野泽与雷泽中间的成阳县,是魏国最早兴屯田的据点之一。 也是典农校尉的驻点。 至于,明明济阴郡乃是大郡,负责掌屯田的主官为何不是中郎将,而是犹如小郡那般设校尉嘛~【注1】 兖州与豫州是最早兴屯田的。 各郡县各类军屯、民屯据点尤其多,魏国在期间为了防止典农中郎将职权过大,便将一些屯田佃户较多与土地比较肥沃大郡的屯田权一分为二,设立两位典农校尉分治。 如驻地在成阳县的这位校尉,管辖的范围仅是济阴郡的东部。 不过,整个郡的屯田事务,另一位校尉还是尊他为主的。 因为他姓夏侯名威,字季权。 早年好游侠、一直到魏文曹丕执政末年才出仕任职句阳县令的他,去岁二月时转为试守典农校尉,如今刚好改为真,可以食全俸了。 是故,他这一两个月都颇为意气风发。 许多早年结交的草莽匹夫或者寒门士子,皆趁着路过或者专程赶来拜访,让刚开始食全俸的他比先前更困顿。 而今日,他又复迎来了两位趁吃喝的。 且还是不远千里,特地从京都洛阳赶来的——为了见一见在外任职的四兄,夏侯惠带着扈从孙叔特地取道虎牢关,绕了半个圈子赶到了! 兄弟见面,自是很温馨。 得悉传报的夏侯威,快步出迎,远远在脸上泛起喜色,才刚走到跟前就一把抓住了夏侯惠牵着的马缰绳,欣喜而道,“好生神骏的良驹啊!” 且嘴里一直啧啧称赞着。 对着那匹乌孙良驹上下打量,怎么都看不够,但却许久都没有撇一眼依旧牵着马缰绳的夏侯惠。 被晾了许久的夏侯惠,满心欢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合着,在这位四兄眼里,数年不曾谋面的自己还比不上一匹西域良驹是吧? 带着心中愤愤,夏侯惠刚想出声抗议两句,但心念一转,便又露出笑容来,试声问道,“四兄可是喜欢这匹西域良驹?” “嗯,嗯,颇心喜。” 将视线黏在战马上的夏侯威,依旧目不斜视,连连颔首。 而夏侯惠继续说道,“既然四兄喜欢,不若我将此良驹赠给四兄如何?” “稚权此话当真?!” 猛然间,夏侯威昂起头,眼眸尽是惊喜有加。 “自是当真的。” 轻轻颔首,夏侯惠含笑徐徐而道,“只不过,此事还需一人应允才行。”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大笑后,夏侯威很是亲昵的拍了拍六弟的肩膀,不吝称赞之辞,“数年不见,稚权已然一表人才矣!不愧是我家才学最优之人!嗯,此良驹,还需孰人允许?” “乃当今天子。” 朝着洛阳的方向摇摇拱手致意后,夏侯惠笑颜大盛,“此西域良驹原是陛下之物,后赐予我。四兄若喜欢,我便上表洛阳,声称奉命前往淮南寿春入骑兵营当职之际,还特地来四兄驻地拜访,一叙兄弟之情。而四兄对此良驹颇心喜,便让我留下战马,步行去淮南。” 呃! 此话语甫一落下,夏侯威脸上的惊喜皆化作错愕。 旋即,又变成了满脸铁青。 竖子无状! 我不过心喜这良驹而已,竟是以上表言我夺马来要挟? 待目怔怔了好一会儿,夏侯威陡然含恨甩手朝着夏侯惠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记,声色俱厉的责骂道,“竖子不肖!竟不念父兄之仇,上疏反驳大将军伐蜀方略!” 且言罢,便拂袖转身往回走。 就连那神骏的乌孙良驹,都不屑多看一眼了。 不过戏谑之言罢了,我家四兄器量何时变得如此狭隘了? 吃疼的夏侯惠,呆呆的杵立着,有些愕然的看着夏侯威的背影渐行渐远。 而片刻后,他又看见其转身,指着自己大声呵斥,“呆愣着作甚!还不跟过来!难不成想我让为你牵马吗?” “哦,来了。” 闻言,反应过来的夏侯惠将马缰绳交给孙叔,疾步追上四兄并肩而行。 且还不忘侧头笑颜加了句,“我自是不敢让四兄牵马的。只不过,若是四兄执意为之,我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言罢,敏捷错身避开夏侯威挥过来的巴掌,爆出一阵大笑先行跑进公署里去了。 也让原本有些悻悻然的夏侯威,摇头叹息了声后便展颜欢笑。 家中诸兄弟,夏侯惠虽然与夏侯和的感情最好,但性格上却是与夏侯威最合得来。 因为夏侯威早年在山野民间混迹久了,身上有一股不耐繁文缛礼、不拘小节、喜怒笑骂皆真性情的江湖草莽作风,令他觉得很是亲切。 就连早年他归谯县隐居,于秋冬之际外出游侠之前,还特地跑到句阳县寻夏侯威,悉心请教外出游侠的事项呢。 类如今日这种戏谑为乐,自是日常不乏的。 设立在城外的典农校尉公署,其实就是个士家驻扎的营寨。 士家,也称为兵家,诞生于世兵制。 在前朝末年的黄巾之乱后董卓乱政,以致朝廷失纲、群雄并起,相互之间连年征伐无休,各州郡土地荒芜、人口锐减,再加上世家豪右趁机兼并土地、收徒附隐藏人口,让汉室以来的募兵制无法推行。 为了保持固定的兵源和恢复发展生产,魏国开始实行“世兵制”。 乃是强制将黎庶及其家属固定为“军户”,称为“士家”,与民户分开落籍登记。 士家的男丁终身为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不准更改;就算到了暮年的垂垂老矣,也不能退役,而是改为从事后勤运输等方面的琐碎。士家的身份低于平民,婚配只能限于军户,不准与平民通婚;士逃亡,家属要被连坐治罪。 且地方官府为了保持士家的数量,以及维护自身在位时的政绩,许多地方还做出了“生人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 是故,待两兄弟叙话完家常,夏侯惠声称自己一点都不在意被罢了散骑侍郎的官职,而是更欣喜被外放入军中历练,立志要在淮南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时候,夏侯威默默的看了他好一阵,便带着他外出去看正在忙碌着春耕的士家以及其家眷。 也让夏侯惠变得异常沉默。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群“活死人”。 是啊,这些士家虽然还是活生生的人,但他们的心早就死了。 当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强制规划了人生轨迹与结局,且这种规划是无法挣脱的,那么这个人就已经死了。 在魏国天子与衮衮诸公眼中,士家不值得在意,也不需要怜悯。 因为他们与那随处可见的野草无异。 即使旱死在夏季、涝死在秋季、枯死在冬季了,待翌年当春回大地时,依旧会源源不断冒出来。 而适龄成为士卒的男丁,则是含苞待放的野花。 为了君主一统天下的野望、为了将率们的封侯荫子之志,他们以血肉之躯化作野花在某个地方刹那绽放、然后瞬间枯萎。 所以,这些知道自己命运的士家,也犹如行尸走肉般。 心中仅存的信念,是对九天之上的神灵祈祷,期盼着尽早迎来解脱;也向九幽之下的阴司哀求,但求往生后不复迎来如此命运。 是的,他们所期所求并不在人间。 因为将他们所期所求剥夺殆尽的人,就在人间且掌控着人间。 ------------------------------------------------------------------------------- 【注1:建安元年曹操兴办屯田,各郡国有屯田者置主官,郡国大者为中郎将(秩二千石),小者为校尉(秩比二千石),掌屯田事务,管理所部吏民,部内亦常设军兵。郡国太守、内史不得干预其事务。】 第43章 花明 夜幕低垂,虫豸欢鸣。 暮春夏初之交那如水的夜风,轻轻涤荡去了白天的喧嚣和浮躁。 空气中隐约弥漫的花香是那样的沁人心脾。 漫天星辰的倒影,就像无数珍珠洒落在波光粼粼的大野泽上,让夜晚是如此的浪漫多姿,也与白昼忙碌着春耕的士家身上那股了无生气的麻木,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果然,世间就是如此讽刺。 或许,原先历史轨迹的神州陆沉三百年至暗时刻,其缘由不仅是因为司马家的不堪,也因为曹魏政权早早就种下了因果了罢。就是不知,这股沉寂在黑暗之中的麻木,会不会在有朝一日变成燎原之火,将世间所有的不公都尽焚毁。 也顺势,将我们这群肉食者践踏入尘埃。 斜斜靠着小亭柱的夏侯惠,默默望着漫天星辰坠湖泽,心中思绪万千。 这是他来到成阳县的第三日,也是最后一个晚上。 翌日,他就继续赶路前往淮南寿春了。 而在这三日之中,夏侯威不仅带他去看了士家军屯、黎庶民屯,还给讲诉了许多事情,比如关乎于淮南战场的现状,以及支持淮南战线的后方兖、徐、青以及豫州等状况。 一来,是很笃定的告诉夏侯惠,今岁淮南应是难有战事了。 虽然大将军曹真伐蜀已成定局,而蜀吴联盟,依着常理贼吴在魏伐蜀的时候,也会策动出兵来围魏救赵。但就在开春之前,孙权便遣将军卫温、诸葛直领兵万人、船舰无数浮海去寻夷洲及亶洲了。 扬州被魏国与江东各据一半,大致是划江而治。 彼若是有兴兵犯境之念,断然不会在开战之前,先分出一部分精锐水师深入大海去寻遗世在外的岛屿与化外之民。 另一,则是以身示范的告示夏侯惠,身为谯沛元勋之后,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那时,夏侯威带他去黎庶民屯走走看看的时候,很自豪的声称,隶属于他管辖之下的民屯,是整个魏国为数不多不被世家与豪右侵吞田亩的,更是仍旧保持着“无牛官六民四,有牛对半”分配的个例。 因为他到任后,依着先前库册的记录,将所有被侵占的田亩悉数收回来了。 以很强硬的手段。 直接带着士卒,将侵占田亩的士族或豪右之家的管事、徒附全部抓了起来,录入了屯田客的户籍。用他的话来说,这些田亩都是武帝时期就划入官府的屯田了,耕种这些田亩的人自然就是屯田客了。 若是不承认嘛~ 尔等是想要造反吗?! 家中管事与徒附被抓了的士族豪右,对此自是不甘心。 想请托济阴太守以及兖州刺史出面说项,却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无他,郡国太守与内史,依律不得干预屯田校尉事务。 最重要的是,夏侯威身份不一般啊~ 若是事情闹大了,被捅到庙堂之上了,同级别的官僚相争,天子曹叡会偏向谯沛元勋之后还是外姓郡守呢? 更莫说在这事情上,夏侯威师出有名有理有据啊! 也就是说,夏侯威这是对在即将孤身在外地任职的六弟,隐晦的传授着为官心得。 作为夏侯家的一员,最大的优势是天然具备天子的信任与偏袒! 所以,在为官之时不必顾虑太多。 只要事情是正确的、有法可依的,手段激烈点、行事孟浪一些也无所谓,大胆的去做,捅出篓子了也会有天子帮衬维护着! 至于,明明夏侯惠乃是被放武职,他为何要鼓励其行事更“鲁莽”一些嘛~ 他不希望夏侯惠久在淮南战场。 正如夏侯惠很了然他的性情一样,他也对夏侯惠知之甚详——他的这位六弟,并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酷虐! 而想在淮南战场之上作出功绩或者大放异彩,首先要将自己变成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这是魏武曹操创业时期的遗留与敌我优劣势造就的。 在群雄割据的时期,兖州曾因为陈宫与张邈迎吕布叛乱、青州有黄巾肆虐、徐州数番被屠戮、江淮之间在袁术的横征暴敛之下人相食啖,白骨委积。以至素以丰饶着称的中原腹心之地,生民百遗一。 后来,江东与魏国在淮南反复拉锯互攻。 魏武曹操为了战略需要,还将整个江淮的黎庶徙走,让寿春城以下皆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且在曹丕执政时期,三次征伐江东,让黎庶没有修养生息的时间;当今天子曹叡继位后,便又有了石亭之战的惨败,将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一缕元气也给丧尽了。 可以说,如今魏国的东线,不管是兵士还是粮秣辎重都很吃紧。 半个扬州就不必提了,仅是六安县一带有些百姓。 青徐二州也只能堪堪自守,不复有驰援淮南战线之实力。 而豫州是与荆州并称的,隶属在司马懿的管辖之下,粮秣与物资的日常供给都是转运给荆襄战线的。非大战之际、无有天子诏令,豫州是不会为淮南战线供血的。 是故,真正持续给淮南战线供血的后方,乃是兖州。 并非是兖州寥寥无几的郡兵,而是“战时为卒、非战为农”的士家。 而兖州士家是什么状况,他已经让夏侯惠亲眼目睹了...... 想在淮南战场之上建功立业,希望能寄托这些犹如行尸走肉的士家登锋履刃、奋勇杀敌吗? 不! 是狠下心肠,让这些士家去填沟壑、去消耗贼吴的锐气;将他们当作弃子去诱敌、去牵制贼吴的主力,为常备精锐创造击破贼吴的机会。 是啊,要先以这些士家的性命作为代价,才能迎来破敌的希望。 “石亭之战后,我魏国东线受创甚重,恐十数年之内不复有横江之力矣。” 这是夏侯威的感慨。 也是对夏侯惠的劝告—— 如果夏侯惠想以武勋立身,那就应该力争进入洛阳中军。唯有进入洛阳中军,才能有资格参与举国的战事,才不乏建立功勋的时候。 而他才刚被左迁外放来淮南,如何谋划回去洛阳嘛~ 也不难。 学他处置民屯田亩被侵吞的手段即可。 如今镇守东线的满宠,最早就是以不畏权贵、打压豪右而扬名的。若是夏侯惠到了淮南后,维持着刚正不阿的作风,并趁机针对军制、屯田等弊病提出见解,自然就能赢得满宠的赏识,再加上夏侯这个姓氏,复归洛阳就不是难事了。 只不过,夏侯威的一番苦心悉数付之东流了。 夏侯惠很“固执”的认定淮南战场大有可为,是以武勋立身崭露头角的不二选。 毕竟有孙权嘛~ 不过夏侯威的苦口婆心,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相反,他让夏侯惠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 更让夏侯惠心中那股对可左右朝政权柄的权欲蓬勃生长。 尽管他早就知道,魏国自武帝曹操伊始,对待黎庶与士卒便有着暴戾之名,但从他人口中听闻与亲眼目睹的感触是截然不同的。 是啊,他很想改变世兵制,让那些士家有做人的权力。 只是现在的他没有实力改变。 所以他也开始对权力无比渴望了起来。 这不是他有悲天悯人的胸襟,而是源于他的雄心壮志——如果他能改善世兵制,那么,他将会迎来所有士家的拥护,拥有无数甘愿为他死不旋踵的将士! 这股力量,可不是零零散散收养小儿能比拟的! 想为曹魏续命、避免神州陆沉,规劝天子曹叡是途径之一,扼杀高平陵事变也是其一,荡除诸如世兵制这种不得人心的弊病也是其一。 当然了,想改善世兵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也是不能如实告知夏侯威的。 是故,他很恭谦的听着四兄耳提面命,表现十分受用的姿态后,便图穷匕见,提出了此番拜访兄长的另一个目的:问夏侯威可否允许,让他的扈从孙叔从士家中挑选一些资质不错的小儿,带回去当作部曲来养。 对此,夏侯威略作思虑便允了。 自家六弟都从武职了嘛,哪能不需要培养亲兵部曲呢? 且他掌控着大半个济阴郡的士家军屯、黎庶民屯呢,横竖不过是随手将一些士家小儿的录籍标为早夭罢了。 才多大点事。 再者士家的小儿能被夏侯惠收养,那也是一种让他们改变命运的善举不是? 自然,在应允了之后,他还顺势唠叨了几句。 声称收养士家小儿当作亲兵部曲,这种事情是长远之计。 而夏侯惠的当前之计,乃是到了淮南寿春后,莫要以门第身份自矜,应以平和的心态与军中莽夫相交。如此,万一在战场上面临危机的时候,才能有将士秉着袍泽之义与他并肩决死而战。 对于这点,夏侯惠十分真挚的作谢。 也启发了他另一个思路。 驻扎在淮南战线的常备精锐将士,应是不乏出身低微、年纪尚少但才学颇优之人吧? 若是我在他籍籍无名、怀才不遇之际,坦诚相待、倾心相交,应能收获他的善意,日后也能将他引为助力吧? 而且,他与杜恕交情还可以啊~ 若是发现一些受限于门楣而无法晋升的刀笔小吏,也可以将之推给杜恕进入天子恩科啊~ 带着这样的心思,夏侯惠对今岁恐难从贼吴寻立功绩的实况一点都不沮丧。而他赶到淮南寿春入职后,还真就发现了这样的人。 第44章 无心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四月中旬的淮南寿春,绿意已然欣荣,入目皆旖旎万千。 “六郎,我等就此别过了。” 寿春城外,一名黑脸汉子泛起笑容,在马背上对着夏侯惠略作拱手,“此地乃战区,入城盘查尤其严格,我与张兄都非本地人士,就不徒增麻烦了。” 他姓苟,是夏侯威的门客。 夏侯惠将扈从孙叔留在成阳县挑选士家小儿后,夏侯威出于爱护之心,还遣了他与另一个张姓门客护送夏侯惠来淮南。 虽然兖州与豫州此些年已经鲜有战事、贼寇难寻踪迹了,但谨慎一些还是好的。 毕竟,夏侯惠那匹西域良驹太容易让人垂涎。 且武断乡曲的豪右素来行事跋扈,一旦有了见“马”起意之念,并不介意悄然遣徒附僮客扮作贼寇沿路打劫。 “好。” 闻言,夏侯惠也连忙还了一礼,略带赧然而道,“有劳两位壮士不远千里相送,不胜感激。只可惜今我身无长物,难聊表谢意,实在惭愧。” “六郎此言说得好是生分。” 他话语甫一落下,另一黄脸的张姓门客便接过了腔,“我等皆是你四兄的门客,既受你四兄嘱咐,自当沿途护你周全。不过区区数百里路途罢了,何足挂齿。六郎,我等就别过,待日后六郎复至成阳县,我等再把酒言欢。苟兄,走了。” 言罢,径直调转马头,头也不回的招呼苟姓门客离去。 这种干净利索的江湖草莽作风,也让夏侯惠笑颜更盛。 他是很喜欢这种草莽之徒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嘛,与这类人混迹在一起,不需要烦心着尔虞我诈的龌蹉。 是的,淮南战线是有勾心斗角的。 扬州刺史王凌与征东将军满宠就有着龃龉。 准确而言,是王凌的权欲不满。 魏国的扬州前线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寿春、合肥所在的淮南郡;一个是以六安为治所的魏属庐江郡。 分别扬州刺史王凌与庐江太守、兼领鹰扬将军文钦戍守。 但具体军务调度上,他们二人皆要听令于假节都督诸军事的征东将军。 原本,在曹休惭恨离世后,淮南战线就属王凌资历最深、功劳最着,理应由他来执掌都督诸军事之权。 然而,天子曹叡却是将满宠从豫州调来了。 不管是资历还是功绩等方面,王凌都无法与满宠比肩,唯有屈尊在后了。 但他并没有放弃独揽淮南战线权柄的念头,就在满宠还没有从前将军转为征东将军之际,便上表庙堂,诋毁满宠已然年迈了但仍好酒、常常贪杯误事,想借此理由将位在己上的满宠给挤走。 算是与幽州刺史王雄挤走田豫的手段如出一辙罢。 当年王雄也想独揽北疆军政大权,很是忌惮在北疆拥有极高威望的、持节领护乌丸校尉的田豫,想将之挤走,便阴使人构陷田豫乱边。 且还成功了。 源于田豫早年效力过刘备且是幽州人士的干系,天子曹叡便将田豫转为汝南太守。 但王凌显然是不能遂愿的。 满宠自从随征赤壁之战开始,对抗贼吴已然有超过二十年的经验了。 不管是武帝曹操还是文帝曹丕皆对满宠信赖有加,当今天子曹叡自是不会轻易相信王凌诋毁的。 因此,在一次召满宠回洛阳述职的时候,曹叡还故意赐宴,以酒试之。 是时在宴,满宠豪饮一石依旧神智清醒,半点醉意都无。 也让曹叡明白了上表是怎么回事。 故改满宠为征东将军,彻底断了王凌的念想。 当然了,如今夏侯惠只是区区一个牙门将的身份,是不必操心这种事情的。 就算想参与都没有资格。 但在他的“未卜先知”里,想要在淮南战线立功勋,就应该得事事附和满宠的方略、时刻跟紧满宠的步伐啊~ 届时,不会遭来王凌的迁怒吧? 作为扬州刺史兼领建武将军的王凌,奈何不了满宠;但若是想为难自己,那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带着这层心思,夏侯惠牵着战马往城门而去。 在经过很繁琐的勘验文书流程得以入城,又被两名城门士卒名带路、实为监视之下,夏侯惠整整耗费了小半时辰才来到城内兵营。 进了兵营后,倒是自在了。 守营戒备的校尉没有怎么在意,随便瞥了一眼调职文书后,便让一小卒将夏侯惠带去营内中间的公署处。 此时满宠并不在公署内,且这种小事也不值得他亲自出面。 接见夏侯惠的人,乃是征东将军署的长史。 姓李,不知道叫什么,从满脸沟壑与须发皆白的容貌中,看得出来他已然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且他的法令纹深深,犹如刀斧刻上的一般,让人一见便知道他乃性情刻板、十分固执之人。 但他对夏侯惠却是笑颜相迎。 在夏侯惠依礼拜见的时候,他还很亲切的以表字称呼,“数日前朝廷文书才到淮南,而稚权今日便赶到了,可见稚权任事之勤勉矣!” 呃~ 我被左迁外放都二十多日了,调令文书数日前才到的? 这是如今朝廷署事效率太低呢,还是一个牙门将的调令不值得单独转来呢? 而且,你为何对我如此亲切? 刹那间,夏侯惠心中不由泛起讶然。 也忙不迭的谦逊道,“不敢当李长史之赞,末将只是在京师也别无他事,且畏军法如山,忧心夏初雨水而误了行程,故而便匆匆赶来赴职。” “呵呵~” 不料,那李长史反而笑颜更盛了,语气殷殷的来了句,“不过是一时受挫罢了,稚权不可丧壮志。再者,稚权秉公直言、裨益社稷,乃是简在帝心的。” 噫! 你远在淮南寿春且乃行伍之人,竟是连我为何被左迁的缘由都知之甚详? 顿时,夏侯惠愕然,半晌都不知如何回复。 而李长史见了,先是指着堂下的坐席示意夏侯惠入座,然后才沾须缓缓道出了缘由。 原来,他也是谯沛人。 在已故大司马曹休都督淮南之时,便是征东将军的长史了。 而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他还曾任职过曹仁军中的军正、洛阳中领军署的文吏。 也就是说,他是曹魏的死忠、乃先前曹丕、如今曹叡这两位天子留在淮南战场的心腹之人。 “在稚权的调令文书中,陛下还附言了一句。” 大致讲述自身履历的他,末了还朝着洛阳的方向拱手遥遥致敬,缓声说道,“陛下言稚权勇而有谋,令我莫要以寻常牙将视之。” 原来如此!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候,天子曹叡对我还是颇为器重的~ 将我左迁外放了,还不忘叮嘱心腹照看一二。 恍然大悟的夏侯惠,自是连忙冲着洛阳的方向拱手致意不提。 而李长史也不再言其他,以夏侯惠初来乍到且是调入骑兵营任职为由,便大致给他讲述了一下淮南战线的状况。 除却一些郡兵之外,现今魏国在淮南驻扎的常备戎兵,仅有一万两千步骑。 且大多集中在寿春。 如六安与合肥二城,仅是驻扎了三千步卒。 六安不用提,远离巢湖两百多(汉)里,依着贼吴兴兵入寇皆以水师为依仗,自是不用担心被偷袭、也无须驻扎太多兵力的。 哪怕是贼吴果真上陆袭击六安城了,从寿春出兵救援也来得及。 且说不定还能趁机断了他们的后路、瓮中捉鳖。 而合肥城作为前线据点,为何驻扎如此寡少的兵力嘛~ 那是没办法的事。 寿春以南已然没有黎庶了,且合肥城之北乃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受限于地力与粮秣供给,自然就减少戍守兵卒了。 而驻守在寿春的兵马中,骑卒只有一千三百人。 其中的三百骑,还是日常巡视敌情、警戒在外的斥候营。 数量稀少的缘由,同样是受限于地域。 淮水以南,夏秋时节雨水颇多,且不乏出现连续下数十天梅雨的时候。 这种环境让产于北方的战马很难适应,生病、狂躁、食欲不振而掉膘等症状最是寻常不过。 最重要的是,以水师称雄的贼吴经常会选择在雨水充沛、大江支流水涨的时候兴兵犯境,而此时的道路的泥泞不堪,骑卒也难以肆意驰骋。 是故,淮南驻扎骑兵数量少,那也是权衡得失之后的选择。 “稚权乃是调入骑兵营,不若就在骑兵曲中任副职罢。斥候营终日在外、餐风饮露,太过于艰辛。” 李长史讲述完后,还做出了调度。 而夏侯惠听罢,沉吟片刻后,便起身行礼请道,“李长史,末将有报国之志,不畏艰辛。不知,可否让末将入斥候营历练?” “嗯,斥候营啊......” 闻言,李长史微微蹙眉,耷拉下了眼帘沉吟。 也让夏侯惠有些疑惑。 难道,我想进入斥候营还有不妥之处? 只不过,李长史也没有言其他,沉吟了片刻后,便又舒眉含笑点头,“也罢,既然稚权有报国之志,且陛下亦有心让稚权建功立业,那便进入斥候营吧。” 言罢,便出声唤来小吏带夏侯惠去领备用战马、军服等杂物以及前去斥候营。 待到了斥候营之后,夏侯惠便知道李长史的片刻犹豫是因为什么了——他在无意之间,将别人好不容易熬到的升迁职位,给占了..... 且那人姓蒋,出身微末、颇有才干,恰好就是他想在淮南拉拢结交的良选。 第45章 安分 蒋班,字公俊,庐江郡灊县人。 祖上虽然没有出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人物,但诸如游缴、亭长之类的小吏却隔三差五便有一人,故而也小有家财、能勉强算得上豪强之家。 但蒋家时运不济。 侥幸逃过了黄巾之乱的摧残,却在袁术割据淮南时迎来了灭顶之灾。 那时袁术军中缺粮,便向庐江太守陆康索要米三万斛。 而陆康认定袁术乃叛逆之臣,断然回绝且整军备战,使得袁术大怒,遣孙策督兵前来攻伐。此战历时两年,最终以陆康兵败病死而告终。 而整个庐江郡的吏民也因此迎来了袁术的暴戾。 不仅在战事持续期间,被袁术的兵将肆意烧杀掳掠,战后还被横征暴敛。 蒋家那时因为家中有人在陆康麾下效力、坚决抵抗袁术的兵锋,故而也迎来了事后追责,被逼迫到遁入灊山后方的群山(大别山脉)中苟延残喘。 后袁术败亡,魏武曹操表刘馥为扬州刺史,遣来江淮抚民。 刘馥匹马到任,兴建且移治所至合肥城,招抚梅乾和雷绪等落草为寇的袁术余党,历经数年时间兴办学校推行教化、广修水利兴造屯田,让许多已然遁入深山水泽或者逃往其他郡县的百姓感其仁德,纷纷归来本郡。 蒋家也是在那个时候,走出群山归故里安居乐业。 且蒋班之父还因为识文断字、略有勇力,被官府召为郡兵屯长。 但在建安十四年(209年),武帝曹操为了防范孙权攻击,打算强制将淮南的民众内迁,也让刘馥的心血皆付诸东流——他耗费八年之功,好不容易在江淮聚拢了十余万百姓,皆因此受惊吓而逃去江东的地界去了。 蒋家没有去。 理由是早年家中有人死在了孙策的兵锋之下。 被转到了庐江郡西侧的安丰县定居,且因为蒋班之父在军中效力的干系也颇受善待,画了些田亩安置、温饱无忧。 也让蒋班从小便有了习文学武的条件。 年十七时,顶了其父之缺成为郡兵,后又因为是良家子的干系得以转入常备军,成为了一名骑兵什长。 魏吴在淮南的战事颇为频繁。 六七年勤勉任职下来,蒋班已然累功升迁为军司马、骑兵斥候营的副职。 且马上就要转为斥候营的主官了! 因为原先的主官,在石亭之战中受创,养了一两年也没见伤病好转,便征求得上峰允许解甲归田去了。 作为副职的蒋班,也理所当然的开始代理斥候营诸事务。 如今,随着前将军满宠被转为征东将军,淮南战线各部兵马的将率空缺也随着补齐、各自职责也落实。已然代理了骑兵斥候营事务一年的蒋班,堪称曙光在即。 哪料到,夏侯惠竟是在这个时候来了! 且还是放着上千人骑兵曲的副职不当,自动前来斥候营任职。 自然,哪怕没有天子曹叡的私下叮嘱,仅是以夏侯惠的牙门将官职,李长史就不会做出让他给蒋班当副职的事。 故而,蒋班唯有带着满腹的委屈与忿恚,徒叹世事如白云苍狗了....... 没办法,谁让人家姓夏侯呢? 昔日功勋卓着如张辽,还不是一样得听曹休的调度? 用这个理由安慰着自己心中的不甘,蒋班并没有将愤慨流露出来,更没有依仗着自己在斥候营中积累的威望,暗中怂恿骑卒给夏侯惠来个难堪,或者是悄然使坏故意隐瞒一些细节信息,以及生出阳奉阴违之心,计划着将夏侯惠挤走。 相反,他十分配合。 就在文吏引夏侯惠进入斥候营,将李长史的调度说了,他便聚拢了所有在营内的骑卒,当面交出了主事权。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明智。 也是在行伍之中混迹久了,自己在摸索中领悟的心得以及想起了其父退役之前的告诫:在如今的世道,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无法在仕途上与权贵相争的。 比如,当眼前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块拦路石的时候,最正确的办法不是莽撞的试图将之砸碎敲烂,更不能争一时意气以卵击石,而是想办法将它撬开。 如若实在寻不到将之撬开的办法,那就绕道而行罢。 是啊,他以什么与夏侯惠争呢? 仅是夏侯惠牵着的那匹骏马,就足够买下类如他这种小人物的十条命了! 甚至是二十条。 若是他阳奉阴违、暗中使坏、拒不配合...... 到时候耽误了军机,迎来追责,他自己将要被军法处置,而对方却可以凭借着夏侯这个姓氏逃过一劫、换个战区继续混战功了~ 人与人,终究是不能相比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可适用的时代,已然随着群雄割据的时代过去了。 故而,蒋班如今的冀望,是贼吴孙权赶紧兴兵犯境。 也唯有贼吴入寇了,斥候营可以建立功勋了,这位从天而降的谯沛元勋子弟就完成了在底层“立功”的履历,也就可以被调走了。 是的,在蒋班眼里,不过弱冠之年的夏侯惠,就是个前来捞功绩混履历的纨绔子弟。 想想就知道了。 这种生来富贵、与魏国宗室无异的子弟,只要不犯事,就算是个平庸之徒都能仕途之上平步青云,怎么会有人自愿来斥候营历练? 时常餐风饮露、在野外宿夜的艰辛异常不提,斥候营的死亡率乃是全军最高的! 往往,在大战开始之前,两军的斥候就已经相互搏杀了。 有夏侯姓氏的人,不需要积累多少功绩就可以拥有居中调度的权力了,何必要亲临一线刀头舔血呢? 而对于这种惹不起的人,他蒋班又何必要阳奉阴违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有那般闲心,还不如积极配合,让夏侯惠早点混完军功与履历、早点离开斥候营吧,也让自己早日升迁罢。 至于这种做法,心中仍是满腹不甘..... 唉,形势比人强。 自己再不甘也无济于事,权当是好事多磨罢。 也唯有期盼着,这位纨绔子弟莫要逞强,妄自尊大更改军务、胡乱指挥,将我等斥候营的骑卒送去贼吴的刀锋之下吧。 或许,是跌入谷底之后,再怎么折腾都是向上爬吧。 夏侯惠还真如蒋班所期盼的那般。 从进入斥候营伊始,他就没有彰显出贵胄子弟那种天然高人一等的作态,且在蒋班交接完营内事务时,他还很谦虚的声称自己没有在淮南战线呆过,对如何刺探敌情、制定斥候打探范围等事务不了解,让蒋班继续代为处理日常军务。 对此,蒋班还颇为谨慎的推辞了好几次。 没办法,他不谨慎不行啊~ 直接从京师洛阳调任而来的人,最是擅长玩污蔑构陷这种伎俩了。 万一夏侯惠这是在玩弄心计,打算拿他来立威呢? 比如,他才刚应下来了,夏侯惠转头便寻了李长史,声称他依仗资历跋扈恣睢、没有将斥候营的指挥权交出来,那他不得被论罪逐出斥候营、贬去轻兵营内当小卒? 只不过,夏侯惠以“斥候乃军中耳目、干系战事成败”之言,让他以国事为重继续代理,且满脸诚挚的、言之凿凿的声称自己绝不干涉云云,让蒋班还是应了下来。 且夏侯惠还真就言出必践了。 入斥候营一个月的时日,他不止不曾置喙过蒋班的调度,且还将自己当作一名很普通的斥候,跟随在蒋班身侧,每次外出巡视或打探也不从来不抱怨路途遥远啊、没有时间进食或者夜宿荒野等艰苦。 这也让蒋班彻底安了心。 觉得这位纨绔子弟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 至少,为人很安分,在有自知之明这点上,还是值得称赞的。 无独有偶。 征东将军满宠也觉得夏侯惠为人还行、挺安分,也终于在斥候营主官的空栏里,将夏侯惠的名字录了进去。 对,让夏侯惠进入斥候营,是李长史的主意。 在知道夏侯惠被外放来淮南的骑兵营,且天子曹叡在文书上私下注言称赞后,满宠是打算让夏侯惠在骑兵曲中任副职的。 骑兵曲的副职嘛,听命从事即可,不是很紧要。 如此,既能达成天子曹叡培养宗室元勋子弟的意图,也不会干扰了淮南各部的调度。 因为斥候营对战事意义重大! 刺探的敌情是否及时、是否准确无误等,有时候能左右战事的成败,容不得半点马虎。 故而,在得悉李长史将夏侯惠遣去了斥候营,满宠还隐隐有些动气。 怎么能如此玩忽呢! 一个毫无行伍经验、年纪轻轻的权贵子弟,怎么能担任军中斥候营的主官呢! 兵事不能不慎! 就算是夏侯惠被天子青睐,也得经过实际考察后才能委以重任啊! 带着这种心思,满宠也一直没有在正式调令上落笔。 打算趁着如今才刚春耕结束,贼吴孙权不会兴兵来犯之际,且看夏侯惠是否能任事后再做决定。而今,得悉夏侯惠在斥候营中很安分守己、没有肆意妄为后,他才安下了心,顺水推舟认可了李长史的调度。 只不过,不管是满宠还是蒋班都看走眼了。 作为胆敢上疏反驳大将军曹真伐蜀方略的人,夏侯惠是安分的人吗? 呵~ 第46章 威逼 夏侯惠当然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亦或者说,心中汲汲营营于战功的他,也不可能坐等功绩从天而降。 之所以让蒋班继续代理军务,不过是他事有从权罢了。 就在文吏将他引入斥候营并声称官职的时候,他明显发现原先还围着乌孙良驹啧啧称奇的那群骑卒,明显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种排斥的表情。 而待到蒋班很顺从的交接事务之际,他便发现蒋班将斥候营管理得有条不紊,也意味着他很得骑卒之心。 这也让他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 那些骑卒之所以对他生出排斥情绪,那是因为他们早就将蒋班视作主官的不二选。 想想,也无可厚非。 在诸多斥候眼里,陡然从洛阳调任而来的他,怎么比得过朝夕相处且是曾经并肩作战的蒋班呢? 是故,他便顺水推舟,让蒋班继续代理军务了。 如此行事,也正好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来适应与熟悉淮南的情况。 因为熟读兵书与督兵临阵是两码事。 诸如刘晔、蒋济等满腹韬略之人,在筹画策算上算是当今魏国的翘楚,但若是他们督兵临阵厮杀,还真就比不上一个目不识丁的鄙夫。 夏侯惠早年是刻苦专研过兵书,也胆敢上疏反驳曹真的伐蜀方略,但终究是不曾在行伍之中呆过,故而也不认为自己万般皆能。 至于,继续让蒋班代为主事,会不会让自身威望有损,导致斥候营诸多骑卒日后皆不复有尊敬之心嘛~ 无需担忧。 军中男儿多粗鄙,亦最是诚挚。 只要将率秉心公正、赏信罚明、同甘共苦且临阵胆敢身先士卒,那就一定能收获兵卒之心。 而且他名分在握,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会被蒋班架空啊~ 若是蒋班安分守己,被天子青睐的他,日后有机会了也为之美言报答一番;但要是蒋班日后胆敢生事或暗中使坏,寻个时机将之弄死就是! 清贵如侍中吴质,都被他弹劾归府“养疾”了呢! 不过一个军司马罢了,还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而他作为主官,麾下将士心有不服,他为何没有寻李长史相助,借其久在淮南的淫威来压制一下嘛~ 一来,是他丢不起这个人。 在行伍之中,能让兵将折服的从来都不会身居高位,而是赫赫战功。 如夏侯尚早年就被杜袭鄙夷,而曹休也曾被满宠直言用兵之能唯有“豕突猛进”,且这两人被鄙夷的时候,都已经颇有战功在身了。 夏侯惠可不想请托了李长史,然后留下被人嗤笑的把柄。 再者,他可是立志要成为海..... 咳! 他可是要曹魏社稷续命而奋争的人啊~ 若是连个区区三百骑的斥候营都折服不了,都要去求人帮忙,那还做什么为曹魏续命的春秋大梦! 带着这样的心思,夏侯惠很从容的将自己当作普通斥候。 连续月余时日都紧紧的跟在蒋班身侧,看他如何处理营内军务、调遣骑卒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蹊跷之处等等。 收获还是很不错的。 如蒋班对他的态度除了恭敬之外,还多了一缕亲切。 而斥候营的骑卒也不复像初来乍到时,对他有排斥的情绪了。 最重要的是,他已然大致熟悉了营内军务,且在频繁外出巡视之中,还将淮南战区各处地形都摸清了。 也就是说,他是时候将权柄收回来了。 此时已然盛夏六月初。 当满宠正式签署了任命的文书被送来,夏侯惠便拿着刚领到的军饷悉数购置了酒肉与士卒同乐。 嗯,不是所有的骑卒。 在非战期间,半数斥候营皆要自带干粮在外戒备与刺探军情,视天气而定三日或五日一轮值;而在战时则全营出动,非伤残或战死不得归。 这也夏侯惠得以缓解囊中羞涩,将另一半骑卒的同乐用下个月的军饷预订了。 日暮。 夕阳被群山收入怀抱,漫天的红霞也随之消逝。 寿春军营那杆无风耷拉的“魏”字大旗下,黑暗开始肆无忌惮的弥漫开来,一寸寸爬上营寨的望楼;星罗密布的火堆依次被点亮,与早早醒来的繁星相互辉映。 骑兵斥候营内,百余人围着十数个火堆炙肉举樽,欢声笑语。 酒是略带酸味的劣酒;肉也是犬、豕与鸡鸭等上不了贵胄饮宴的贱肉,且还很少,一人只能分到几块,但无改众人的插科打诨、其乐融融。 偶有贪杯多饮的,不耐暑气直接将军服上裳扒了,指着身上的伤疤吹嘘自己作战是如何如何勇猛;也有拿着自己的酒肉份额作赌,抵角决胜负的;更甚者还有还扯开嗓子,鬼哭狼嚎着俚语歌谣的。 军中律法犹为严苛。 如犯了军械不整、放浪形骸以及妄自喧哗等禁令,皆可斩之! 故而在清晨的时候,夏侯惠还特地跑去寻了李长史以及骑兵营的主官那边报备了声,免得兵将同乐变成了全军皆斩。 也正是这种特权,让蒋班再次感慨人与人有别。 他在军中不少年了,自然是知道魏国的军律有多么严苛。像今日这种放浪行乐,他是无论如何都征不得李长史允许的。 故而,在欢宴罢、将所有骑卒都赶回营帐内歇下后,他还独自去寻了夏侯惠。 一月有余了,若是还没有将权柄归还,那就是自己不识趣了。 而夏侯惠似是对他的前来早有预料。 不仅没有解衣卸下,还提前在署公之处预留了两个酒囊,虚席以待。 见他到了,也不赘言,直接指着一个酒囊,含笑说道,“公俊且坐。此些时日多亏有公俊帮衬,才让我得以熟悉军中事务。来,共饮之。” 言罢,便举起酒囊邀饮。 “多谢将军赐酒。” 微微愣了下,蒋班倏然而笑。 做了声谢后也径直盘膝坐下,操起酒囊拔开木塞就是一阵牛饮。 囊中之酒比方才所饮的要好得多,丝毫没有酸涩,似是还放在深井中浸过,入口时颇有甘冽之感。蒋班一阵牛饮,顿感凉意在胸腹中流转,将酷热的暑气悉数驱去,浑身舒泰,也不由赞了声,“好酒!” “呵呵,此酒还行吧。” 夏侯惠笑了声,语气缓缓,“待日后公俊封侯拜将,为国驱上万甲士讨不臣时,便不觉得此酒甚好了。” 封侯拜将?! 莫非他是想....... 闻言,蒋班心中一动,也连忙露出谦虚的笑容说道,“将军谬赞了。在下不过一江淮鄙夫,安敢奢望封侯拜将之.....” 但夏侯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也敛起了笑容,轻声谓之,“公俊,你我皆军中男儿,有些事情我便直言了。” “唯。” 蒋班面露俨然,恭敬拱手,“将军有言,但可示下。” “好。” 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夏侯惠继续说道。 “公俊在军中效力多年,颇有功绩且代理斥候营事务一载有余,依着惯例当迁为正职。只是可惜,公俊时运不济,恰逢我被外放来寿春任职。” “将军,在下绝无怨.....” 当即,蒋班连忙出声辩解,但他再次被夏侯惠举手制止。 “不必忌讳。” 夏侯惠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设身处地,我若是公俊也难免心有不甘。不过,不管如何心有不甘,事既已然,便无可改矣。我虽也心有不安,然调令已下,亦不敢无视法度而擅自让职于公俊。故而,我近日所思者,乃是如何尽早立下功绩,被朝廷改任他职,好让公俊执掌斥候营。” 言至此,夏侯惠还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嘿,倒是忘了知会公俊了。” “我先前乃散骑侍郎,因在朝会之际逾制弹劾侍中吴季重,故而被左迁外放为官。临外出之前,天子问我愿在地方牧民或入军中任职,我以好武事回之;天子便以我父兄早年在雍凉,欲遣我入雍凉任职,而我自请来淮南,是故便有了误公俊升迁之事。” 呃! 蒋班听罢,心中凛然。 他并不是愚钝之人,自然也听出了夏侯惠言中的威胁与拉拢之意。 拉拢,是夏侯惠声称的常怀立功之念。 牙门将的官职,在淮南战场是很低微的,但以夏侯惠的身份是不愁升迁的。 且还是只要略有功绩,便会被越级升迁。 故而,他这也是很隐晦的问蒋班,是否愿意以久在斥候营内的威望、带着所有骑卒坚决服从他的号令,帮助他尽早立下功绩以待升迁。 而在他升迁之后,也会把蒋班当作嫡系心腹。 不吝为蒋班美言推举,让他拥有更多机遇、有更好的前程。 算是双赢罢。 而威胁,自然就是夏侯惠自述的外放事由了。 一个能在庙堂之上弹劾侍中、可在天子面前自择去处之人,若是想要让蒋班永无出头之日,不过是翻手覆手之间。 故而,蒋班听罢后,不假思索便起身行礼,朗声而道。 “在下,任凭将军驱使!” 之所以如此爽快,不止于他也有建功立业之心。 更因为他根本没得选。 是啊,夏侯惠看似是在问他心意如何,其实却是在施压—— 如果蒋班不愿意,那么夏侯惠不介意动用李长史那边的关系,将蒋班调离斥候营,另选一个心腹。 更重要的是,蒋班出身寒微啊~ 若是想出人头地,仅仅依靠勤勉任职与战场立功是无法得偿所愿的。 对于从军六七年了才忝为军司马的他来说,庙堂太远了;且如满宠与王凌等人也不会将他视作心腹、不吝擢拔。 想迎来仕途之上的助力,也唯有接受夏侯惠的善意可选了...... “善!” 对此,夏侯惠当即拊掌而赞,“公俊之言,我必不负之!” 旋即便又加了句,“翌日,公俊挑选二十精锐骑卒,随我深入巢县一带打探罢。” 第47章 无畏 虽然在魏国朝野经常将江东称呼为贼吴、以彼乃是仗着大江的地利方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但实际上,在过往的魏吴战事中却是魏国败多胜少。 嗯,彼此双方还不乏有贻笑大方的临戎不武之事。 而所谓的两家划江而治,其实也不准确。 早在魏武曹操时期,孙权便已然全据大江,且在江北沿岸各个渡口修筑防御工事了。 比如从北岸进入大江的濡须口。 濡须水连通巢湖与大江,且濡须口所在位置恰好毗邻大江中州所在处,可以让魏国实现濡须口-江心小岛-南岸桥头堡的进攻战略,极大规避水军不善战的短板,让魏国趋之若鹜。 但从始至终,魏国都没有从江东手中夺下濡须口。 且江东在历经多番战事后,还在濡须水中端修筑了濡须坞作为进攻淮南的桥头堡。其在江东的战略意义,相当于魏国的合肥城。 但要比合肥城易守难攻得多。 因为濡须坞就在七宝山与濡须山夹出来的河道之上,乃是天然的险要之地。自从坞堡修筑完毕后,魏国就不曾攻陷过,更没有了饮马濡须口的机会了。 故而,在夏侯惠声称,让蒋班挑选二十精锐骑卒随他前往巢县试探军情时,蒋班的第一反应就是原先自己看走眼了—— 夏侯惠根本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要知道,巢县位于濡须水与巢湖的连通处,如今处于江东濡须坞的警戒范围之内呢! 且巢县如今没有黎庶,不乏水泽且又在濡须山脉的怀抱之中,地形地理并不利于骑兵前去刺探。 依着军中的往常,都是由合肥城的驻军派遣细作轮值潜伏在群山中,昼夜不息盯梢着濡须坞的动静,而寿春的骑卒斥候只需要在巢湖沿岸警戒,等待细作刺探出敌情,然后快速传递回合肥与寿春而已。 如今,夏侯惠想去深入巢县,对江淮地形十分熟悉的蒋班,当然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彼定是想穿过濡须山脉,绕到濡须坞的后方,也就是江东掌控的大江北岸另一渡口,横江浦一带寻斩首之功了。 是的,斩首之功。 横江浦泛指一段很长的、水流颇为缓和的江岸。 当年孙策从寿春带领孙坚旧部渡江开创江东基业,就是从这一带横穿大江的。 而南岸所对应的渡口,乃是江东的命门,位于厉阳县的牛渚矶(另名为采石矶)。 且横江浦与牛渚矶之间同样存在着江心岛,故而在以往的魏吴战事中,横江浦历来是魏国青徐二州的兵马渡江进攻的首选。 也正是因此,江东在横江浦有山势依托的西端修筑了防御工事。 其战略意义,一开始是为了当作拱卫牛渚津的前哨。 但自石亭之战后,魏吴两国攻守彻底逆转,这里也变成了江东进攻淮南的桥头堡之一。 自然,江东在这里也驻扎了不少兵马。 夏侯惠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过濡须山脉,骤然杀出,定是能斩获一些首级而归的。 而若是事不顺遂嘛~ 比如被驻守濡须坞的吴兵发觉了,那就是被江东瓮中捉鳖,成为不远百里给别人送斩首之功了。 毕竟,濡须坞与横江浦两地离得也不算很远。 素来是互为犄角之势、彼此守望的。 一朝掌权,便要贪功前去以性命弄险~ 这是贵胄子弟所为吗? 亦或者说,夏侯家的人始终不认可“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的诫言,终改不了要折戟在恃勇逞强的命运? 这是蒋班心中的第二个念头。 只不过,抱怨归抱怨、感慨归感慨,在第二日他还是依言挑选了二十精锐骑卒,随着夏侯惠东去了。 没办法啊~ 自己慨然许下“任凭将军驱使”的豪言壮语,犹在耳呢! 总不能须臾之间便食言而肥吧。 再者,他也是混迹军中多年的老行伍了,见多了死生,也习惯了死生,更是早就不以死生为念。 身份尊贵如夏侯惠,犹不畏死。 他有何畏之! “此番我等随夏侯将军东去,寻些斩首之功。” 他是这样对那二十精锐骑卒说的,带着神秘兮兮的表情,“尔等莫要声张,依令行事即可。” 也让那些骑卒的目光瞬间变得炽热无比。 因为自从石亭之战后,庙堂为了鼓舞淮南战线兵将的敢战之心,对斩首之功的赏赐可是很丰厚的! 但也正是石亭之战后,江东孙权忙着称帝、迁都以及遣兵出海寻夷洲及亶洲,毫无兴兵来犯淮南之迹,且满宠督领淮南后,还采取了龟缩守御、诱敌深入的战术,勒令他们这些斥候不得深入贼吴所据区域,令他们这些敢战之卒徒悲叹。 如今,蒋班如此作言,自是令他们热情高涨。 就连在赶去巢县的路上,抬头看一眼前方夏侯惠的背影,都莫名的觉得很是亲切。 只不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就消退了。 花了一日时间赶到巢县,又小心翼翼的避开吴兵在濡须山脉散布的斥候以及暗哨,整整花费了三日时间才得以穿过山脉,绕到了濡须坞的后方。若是继续再前再走七八十里,便是贼吴在横江浦修筑的桥头堡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夏侯惠的号令让众人很不满。 横江浦一带,贼吴还是设了一些屯田的。 而如今正值夏耘以待秋收之际,在野外忙碌农事的男男女女有很多。 依着那些骑卒的意思,直接寻个时机冲过去,一人砍下两三颗首级便是满载而归了。 反正那些屯田的贼吴农夫与魏国士家一样,战时同样要从军征伐,如今砍了也不算是以黎庶首级冒功。 但夏侯惠断然回绝。 声称这些贼吴屯田农夫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且还没有携带弓弩刀兵,杀了将首级带回去也无法向有司证明这是吴兵。 甚至,说不定,会被有司认定他们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旯旮里寻到了遗民野人,杀了带回冒功,不但没有奖励反而迎来追罪。 对此,蒋班也出来安抚众人。 不止于他也不屑于去杀戮这些屯田客。 更因为这些屯田客,都是早年害怕被武帝曹操迁徙去淮北而逃去江东的,也算是他蒋班的乡里父老。但时间来到第六日,一直都没有等到有小队吴兵从横江浦出来的他,也开始对那些唾手可及的斩首之功心动了。 无他。 他们只带了十日的口粮。 再扣除必须要留一天口粮在归途,他们已然没有时间了。 长驱了数百里,在敌占区小心翼翼蛰伏煎熬了数日,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故而,在日暮时分,外出刺探的斥候再一次带着满脸遗憾归来后,他便私下寻了夏侯惠,打算劝说其从了众人之愿。 但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令他目瞪口呆。 因为夏侯惠已经有计划了。 乃是打算让蒋班带着骑卒先沿着山脉北去,赶到阜陵一带蛰伏着,自己则是独身一人驱马在横江浦与阜陵之间,截杀两地联络的贼吴斥候与信使,将江东驻守在阜陵的守军诱出一些来杀了,然后众人再穿过阜陵归去寿春。 阜陵,是濡须山脉与江淮丘陵之间的一个大豁口,可容大规模兵马通行。 也是魏国进攻横江浦的必经之路。 江东在那边设立了一个戍守点,让三百余人警戒着。 至于江东为何让那么少的士卒驻守嘛~~ 阜陵那边的豁口很大,不是防御工事能彻底隔绝南北的。 且又离大江上百里,驻守的兵马多了引来魏国的袭击,江东也救援不及,甚至还会被围点打援。 这也给了夏侯惠计划可实施的机会。 江东的阜陵戍守点的警戒重心在北方,他引骑卒从后方骤然杀出,措手不及的吴兵肯定无法阻止。而且只要穿过了阜陵的豁口,他们就可以直接回去寿春,都不需要经过巢县了。 蒋班的惊愕,不是觉得众人无法闯过阜陵豁口。 而是觉得夏侯惠太过于胆大妄为,竟要单枪匹马去诱出吴兵。 要知道,他可是姓夏侯且还是斥候营的主官啊! 若是一个不慎,死在了这里,他们这些跟随出来的人,哪一个能逃得了罪责? 众人愿意随你出来搏命,战功没捞到也就算了,反而还要受你牵连? 是故蒋班坚持己见、百般劝说阻止。 对此,夏侯惠没有多费唇舌,只是起身挠了挠乌孙良驹的鬃毛,轻笑发问道,“公俊觉得,贼吴军中有如此良驹否?” 自是无有的! 蒋班沉默少时,然后摇了摇头。 他知道夏侯惠的言下之意,以乌孙良驹的神骏,贼吴根本无法将他困住围杀。 而夏侯惠取出自己那把一石有余、两石不足的怪弓,指着百步之外的一颗小树再次发问,“公俊看见那棵小树了吗?就是歪脖子的那颗。” “嗯.....” 蒋班默默点头。 闻言,夏侯惠搭箭、引弓、松弦毫不停滞、一气呵成。 “嘣!” 在强劲的弓弦声之中,只见那根箭矢饱饮长风、踏着日暮的余晖,疾如闪电钉在了百步外的那颗歪脖子小树上。 且不等蒋班出声喝彩,夏侯惠将弓身换手,再次将一根箭矢钉在了树上。 竟是左右开弓! 果然,猿臂者,其善射乃天性也。 “公俊依令行事便是,无需忧我安危。” 反手将弓身插入马鞍下方的弓囊,夏侯惠缓步前去捡回箭矢,以背影傲然而道,“江东太史慈、甘宁、周泰与凌统等鸷猛壮烈之将已丧尽,而今皆鼠辈耳!于我而言,不过土鸡瓦犬、插标卖首之徒罢了,有何畏之!” 第48章 逢时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盛夏六月的天气,能将一个人给晒化了。 策马在阜陵与横江浦之间区域游荡的夏侯惠,就感觉自己身上的水分仿佛就要被烤干了,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探手扯下水囊痛饮一番的冲动。 但他不能。 水囊已然空了一半了,但如今晌午还没到呢。 至于为何没有多带几个水囊嘛~ 骑卒斥候的命与胯下战马息息相关。 为了保证随时随地可逃命或追击,每个斥候都会尽可能的省惜马力。 如不带长兵、不着甲胄,每每外出都只是带着数日干粮、水囊、弓与箭囊以及环首刀与绑在小臂上的小圆盾而已。 而夏侯惠因为能左右驰射的关系还带了两个箭囊,自然就选了个很小的水囊了。 不过,他胯下的乌孙良驹却是十分适应这种天气。 在稳稳迈蹄之际,偶尔还抖抖耳朵惬意的发出一记响鼻。 或许,是刚来淮南之时便经历连续下了七八天的雨水,且它先前生长地西域乌孙的夏季,同样很炙热的缘故吧。 但蒋班的战马却是有些受不了了,时不时就昂起头,很是烦躁的摇晃。 也让蒋班忍不住出声询问,“将军,日头太炙且今非战时,贼吴兵卒应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赶路。若不我们先寻个阴凉处避一避,待饮马之后再去寻贼吴兵卒?” 是的,他也跟来了。 就如他无法阻止夏侯惠以身犯险来诱敌一样,夏侯惠也无法阻止他执意跟在身侧。 用他的话来说,如果夏侯惠有了什么意外,回去后他与那些骑卒肯定逃不了罪责,还不如让他跟在身侧有个照应,也让那些骑卒安心。 至于那些骑卒没人约束嘛~ 无须担心。 能入选斥候营的骑卒,除了弓马了得之外,胆大心细也是必备的品质。 有没有蒋班约束,都能顺利的潜去阜陵一带蛰伏好。 闻言,夏侯惠侧头看了看蒋班那匹产于并州的、已然显露出狂躁迹象的良驹,心中也泛起了一缕无奈。 让你别跟来,非要跟。 结果呢? 才晃荡了两个时辰,战马就受不了了。 “也罢。公俊所言有理,我等且先避一避日头罢。” 轻轻颔首,夏侯惠应了声。 也在调转马头,往北侧山脉延伸出了小树林而去。 或许,是感觉出夏侯惠的语气不快了吧,蒋班在拨马北去之途,还略带赧然的告了声罪,“我原先的主马前些时日染疾了,不得已才将这备用马带来出,不想如今却是耽误了将军之事,唉....” “呵呵~” 夏侯惠轻笑出声,摆了摆手,“何来误事之说?公俊能带来骑卒.......” 言至此,他猛然扼住话语,身躯陡然往后仰砸在马臀上,一只手用力扯马缰绳让战马侧奔而出,一只手狠狠的拍在蒋班的战马腹部上让其改变路线,声音且急且切,“公俊,避箭!” 蒋班倏然一惊。 但出于老行伍的本能,也须臾间将身体往后仰。 在以小腿控战马转向奔驰之际,眼角余光也恰好看到有三点乌芒正从树林里射来。 其中的一根箭矢,还擦着鼻尖险之又险的掠过,让他鼻尖被劲风刮的火辣辣的疼,也惊出了他一身鸡皮疙瘩与冷汗。 竟有埋伏!? 复挺腰坐直身躯的蒋班,心中半是羞愧半是欣喜,利索的抽弓搭箭。 羞愧,自然是自己身为斥候营的老行伍,且还是打着照应夏侯惠的理由跟出来的,竟是被夏侯惠提醒才发现危险。 而欣喜,则是他隐约看到战功了~ 对方不必说,必定是贼吴士卒且只有三人,不然也不会只射出三支箭矢。 只有三人,蒋班还是有自信能尽数杀了的。 只不过,就在他刚引弓搭箭、打算还以颜色的时候,就看见小树林边缘处有一个人猛然挺起身躯,捂着胸膛仰面哀嚎着倒下。 而已经策马泡开的夏侯惠,在这个时候才在马背上直起身。 原来,他在仰面躺在马背上之际,就抽出弓箭还击了,且还一箭毙命! 将军威武! 心中赞了声,蒋班没有多言其他,而是策马继续往左侧奔去,很有默契的与夏侯惠一左一右迂回逼近小树林。 而此时小树林的两名吴兵,见偷袭非但没有建功反而还死了一袍泽,也不敢继续对抗,而是转身往树林后方的山脉跑去。 两条腿是跑不过战马的,但战马不能攀山。 且他们奔跑的路线很有章法。 每每跑出数米,便陡然往左或往右横插过去,利用树木避开持续而来的箭矢。 只是可惜了,他们时运不济。 其中一人在避开第三支箭矢后,被蒋班一箭钉入了后背,伏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而另外一人,则是在横插变向的时候,被早有预判的夏侯惠一箭射穿了大腿,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然后爆出一阵哀嚎。 显然,他是被夏侯惠留下来的活口。 收了弓箭,夏侯惠二人策马入小树林,在经过第一个被射死的吴兵之处时,才发现自己的运气很不错。 因为那吴兵上裳敞开着,水囊、一些被布囊包裹着的竹简也被整整齐齐的放在地上,三把环首刀则是错落放在——很显然,这三个吴兵定是横江浦与阜陵通消息的信使,也是因为避暑气来到树林里暂歇的。 “公俊,我且去饮马。” 驱马来到那名伤而未亡的吴兵面前,夏侯惠跃下战马,顺手将蒋班的坐骑也一并牵去小溪畔,“你审问下。” “好咧~” 有些兴奋的蒋班,摸了摸还微微发疼的鼻尖,快步向前对着那名吴兵先是狠狠的揍了一番,然后才一脚踩在其大腿箭伤处,露出满脸狰狞,“说,你是谁?” “在军中是什么职责?” “今日是出来作甚?” “阜陵那边如今有多少人驻守?” .............. 一刻钟过后。 夏侯惠牵着战马回来时,蒋班似是已经问完了。 依旧一只脚踩在那俘虏身上,正有些惬意扯开上裳以手扇风。 “问出什么来了吗?” “嗯,他都说了。” “既然都说了,就给他个痛快吧。” “好咧~” 锵! 刀出鞘,再落下。 猛然迸出的鲜血,在地上冲出一条浅浅的痕迹。 用手抹了下溅在脸上的血滴,蒋班将刀身在死尸身上擦了擦,然后俯身将其一只耳朵割了下来,随意将一片布条捻了成细绳串着。 且做完后,还拎着细细端详了一番,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跑去寻另外两具尸体。 割耳计功是斥候的惯常。 因为头颅太重了,不便于携带且消耗马力。 好一会儿后,将三只耳朵穿成一串的蒋班才回来在夏侯惠身侧坐下,毫不在意手上的血污拿出干粮啃着,口齿不清的叙说方才审问的结果。 “贼吴阜陵那边每日都会向横江浦戍坞禀报军情,此三人便是轮值的信使,但他们隶属横江浦,而不是阜陵。” “且将军,我军大喜啊~” “因为近两岁没有战事,而贼吴以为我军在石亭之战后不复征伐之事,便以横江浦那边屯田人手匮乏与转运粮秣不便,就将阜陵一些驻军调了回去。如今,阜陵那边仅有百余人!” 竟只有百余人?! 闻言,夏侯惠脸庞之上也洋溢起了喜色。 也终于知道,为何蒋班自从审问过俘虏后便如此亢奋的缘由了。 凭借他们二十精锐骑卒,且是从后方偷袭,将贼吴的阜陵戍守点一举攻破还真不是难事。 而百余首级的斩获,再加上焚毁一个戍守点的功绩,不仅让所有骑卒都获得丰厚的赏赐,还足以让蒋班的功劳履历也能添一笔了。 莫非,乃天助我也? 亦或者说,贼吴孙权真乃我的“福星”? 抑制着心中的喜悦,夏侯惠还谨慎的问了句,“公俊以为,此可信否?莫不是,此贼子知自身必死,故而弄虚作假,有意引我等自投罗网吧?” “将军谨慎,我不如也!” 先是恭维了声,蒋班才笑吟吟的说道,“不过,将军无需担忧。我任军中斥候多年了,也亲自审问过不少贼吴俘虏,彼若作虚假之言,我定能分辨得出来。” “那就好。” 拊掌而赞,夏侯惠安下心来,轻声谓之,“如此,那我等便稍作歇息,等下便赶去与骑卒会合,趁机焚了贼吴的阜陵戍守点。” “将军,事不宜迟啊~” 蒋班三两口将干粮咽下去,将满是血污的那串耳朵塞入衣襟内,催声建议,“依在下之见,我等现在便赶去与骑卒会合,也正好赶上贼吴日暮造饭的松懈之时,便可得一举建功之机也!” 什么事不宜迟~ 我看你是对军功迫不及待吧...... 不由,夏侯惠心中好笑。 但也不想扫兴,当即便颔首起身,跨上乌孙良驹望着阜陵而去。 一路无话。 待与骑卒会合,登高眺望江东阜陵戍守点之际,以此时袅袅升起的炊烟估算,还真就如那江东俘虏所言,营内不过百余人。 而在横江浦,此时同样有无数炊烟漫天竟舞。 戍坞营地的中军帐内,一将率正蹙眉盯着下方的小吏,“在本将来横江浦任职之前,可曾有过信使逾期不归之事否?” “回将军,未有。” 小吏恭敬作答,“自石亭之战陛下亲临牛渚矶,申军中信使逾期则斩律令后,便不曾有过逾期不归之事!” 亦让那将率听了,眼中陡然冒出冷芒来。 嗯,他乃庐江人氏,职为偏将军,今岁初才调任来横江浦任职主将。 第49章 顺遂 偷袭江东的阜陵戍守点十分顺利。 一来,是这些江东士卒的守备太过于松懈了。 淮南已然近三年没有战事爆发,且魏国先前还是惨败的那方,让他们都觉得魏国不复前来讨无趣,故而也没有了那股兢兢业业的士气。 另一,则是夏侯惠等人乃是从后方发起的进攻。 全据大江之险的江东,与魏国互攻了数十年,但源于地利优势,从来没有被魏国从后方偷袭过! 如此,孰人又能提防从后方而来的危险呢? 更莫说,今晨他们才与后方横江浦的信使交换了信息,怎么可能想到后方有敌情? 最后,那就是夏侯惠选择进攻的时机太巧妙了! 源于天下纷扰多年、各地人口锐减粮秣出产不丰的干系,不管魏国还是江东,除了天子嫡系精锐之外,戍守在外的士卒在非战期间都是一日两餐的。 且一个月下来,也未必能吃上一次肉食。 故而,士卒们也养成了个习惯,在每次用餐时,都尽可能的多吃一点。 尤其是暮食。 因为不复再有军务操劳,许多人都吃到撑才停止。 人一旦饱腹,便会有犯困、不愿再动弹等症状,俗称“饱昏”。 而夏侯惠挑选的时机,就是江东士卒们饱食后的半刻钟,正是他们松散无序、三三两两坐着插科打诨的时候。 至此,魏军唯一面临的困难,便是如何在吴兵反应过来之前冲入营内了。 只能容纳数百人的警戒戍守点,虽然没有护营沟、鹿砦或铁蒺藜等守御工事,但修筑得颇有章法。乃是坐落在缓坡之上,不算高,约莫两丈,后侧营门没有关闭,但堆放了一两重鹿角,且营门左右皆起了高高的望(箭)楼,各有一两名士卒在上戒备。 挪开拦路的鹿角,毫无难度。 只需要寻些蔓藤揉成绳索,让一两名骑卒手持着,待贴着营地侧驰而过,用绳索套住鹿角借助马力就能拉开了。 关键是如何将在望楼之上的吴兵敲锣示警之前,将他们射杀了。 “将军,七十步内,我倒是有八成把握可以射杀一个。但我只要策马靠近营寨百步,恐就被发觉了。” 在远处眺望的蒋班,指着吴军营寨视野很空旷的地带,语气有些怅然而道。 不过,他很快就满脸斗志昂扬,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将军,随我出来的骑卒皆可称精锐,哪怕被贼吴士卒惊觉了,同样能在贼吴反应过来之前冲进去将之尽数戮了!至于,临阵会有伤亡者.....我等斥候营之人,亦不是畏死之人!若将军承诺,在归去之后将战死者的抚恤与奖赏尽数交给他们家人,我等皆愿死力!” 呃? 淮南战线,竟还有克扣战死者抚恤与奖赏的? 闻言,夏侯惠不由侧目,满眼匪夷。 而被盯着的蒋班,也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支支吾吾了片刻,才低声说了句,“嗯,那个,似是军中有传闻,称庐江太守不为士卒所喜。” 是文钦啊...... 唉,这人也真是! 明明是谯沛人,且其父还是武帝曹操的元从部将,有如此渊源竟不思善待士卒而期立下大功、好让天子外放督镇一方,反而做出欺压士卒的贪鄙之事来。 本来还想着,待我立下功绩升迁了,便以乡闾的情分与之多走动呢! 而今看来,还是罢了吧。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摇了摇头,将杂念抛出去后,才对蒋班笑道,“公俊安心,我虽乃平庸之辈,但也做不出克扣士卒抚恤这种有辱家声之事。” 紧着又慨然加了句,“再者,尔等既然愿意不吝性命随我深入敌后,我也必然将尔等一个不少的带回去!贼吴望楼之上不过三个士卒罢了,我若想在其敲锣示警之前悉数射杀了,也不算难事!” 言罢,将马缰绳交蒋班,让他带领所有骑卒做好攻击的准备。 然后操起长弓、三根箭矢大步望着贼吴营寨而去。 豪言壮语虽很是鲁莽,但脚步却是很谨慎。 只见他弯腰沿着峭壁小跑,待逼近贼吴营寨约莫一百五十步外时,便将弓身套在背上,三支箭矢贴着小腿插入鞋履中,随后趴在地上,四肢并用的快速匍匐向前。 远远看去,很像一只游弋捕猎的四脚蛇。 受益于江淮一带充沛的雨水,贼吴营寨前虽然也坚壁清野了,但野草也有齐膝高,也给了夏侯惠很好的掩护。 很快,他便逼近了营寨百步。 速度也开始放慢了,小心翼翼的前进。 不止于藏在野草下方的尖锐石头和不知名的尖棘,已经让他双手冒出不少殷红点点;更因为他需要时不时就略微弓腰抬头,观察射击的视野与隐蔽性,为了寻找到一处适合最狙击的地方。 终于,在逼近营寨的七十步处,他停了下来。 左手将背上的怪弓取下,右手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箭矢,一根根斜插在地上;眼睛犹如鹰隼般盯住了左右望楼之上的三名吴兵。 左一,右二。 左边那个身体斜斜的靠着柱子,似是在抱着长矛打瞌睡呢? 但夏侯惠仍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在七十步内,他有绝对的把握将这三名吴兵尽数射杀,但没有把握不让他们在死前发出声音或者示警。 之所以许下豪言前来,只是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理罢了。 反正失败了,也没有人会怪罪。 不过,他还是期待着自己能成功。 所以在默默注视了片刻后,他便将眼睛缓缓闭上了。 脑袋也微微斜着,让耳朵迎着风儿,感受风力的大小,还在脑海里亮起点点光芒,汇聚成为那三名吴兵的模样,细细推演着狙杀的角度与顺序。 这一刻,他心无旁骛。 时间仿佛像是断了线的沙子,颗颗粒粒的掉落,走得非常的慢。 耳边只剩下了盛夏的风儿,在他耳畔呢喃,拨弄着他额前的发丝。时而尖锐粗鲁,像是想将他的发丝猛然拔去;时而温柔调皮,像是想用他的发丝挑逗出一个喷嚏来。 似是过了很久,但不过才过了十数个呼吸,他额头的发丝骤然停止了飘舞,而他的眼睛也猛然张开了。 豁然起身,搭箭矢、拉开弓弦、松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箭、二箭、三箭..... 依次激射而出的箭矢仿佛没有空隙。 而在不远处紧张等候着的蒋班与其他骑卒,看到了神乎其技的一幕。 右侧望楼的一名吴兵陡然间被一支箭矢洞穿了咽喉,瘫倒在地;另一正与他谈笑风生的吴兵,愕然了下才反应过来,刚想张口叫唤,却被紧接着激射而来的箭矢洞入了嘴巴里。 至于左侧那名打着瞌睡的吴兵,那就更安详了。 径自被箭矢洞穿了咽喉,悄无声息的死在了美梦之中。 这是传说中的连珠射术吗? 蒋班张大了嘴巴,满目的匪夷所思。 但手中的动作却是不慢,猛然一夹马腹牵着夏侯惠的坐骑驰骋而出,一边疾声催促道,“快!快!将军得手了!”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慢了。 那些精锐骑卒根本不需要他催促,在第一个营寨望楼之上的吴兵被射死的时候,他们就冲出去了。 其缘由,是多日的相处,让他们对夏侯惠的射术颇为倾佩。 但他们根本不相信,夏侯惠能在须臾之间让三名吴兵悄无声息的死去! 故而,本着抢先一步、功成几率多一分的心理,抱着对战功的热忱,自然就急不可待的冲出去了。 至于为何不信,但还是要听令行事嘛~ 那是斥候营的主官。 且还是年纪轻轻、身份尊贵的主官。 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难免会喜欢逞强斗勇,既然他要逞强那就随他去呗。 若是出声阻挠了,说不定还被暗中记恨了呢! 再者,成功与否也不重要,就当是给枯燥的生活添些趣谈了。 万幸的是,他们提前行动也没有误事。在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夏侯惠已经将第三根箭矢射出去了。 但这个小插曲,也让夏侯惠有些感慨。 此时的他很深刻领悟到,想折服军中男儿、想将这些精锐如臂指使,单凭酒肉同乐是不可能遂愿的。 在掌军的野望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将军,上马!” 正当他在感慨的时候,蒋班已然牵着乌孙良驹奔过来,远远就叫唤了声。 对此,夏侯惠没有搭腔。 只是将弓身套在身上,快速往前跑,待乌孙良驹奔到身侧时,猛然双脚发力腾身而起,搂着战马脖颈攀上了马背。 多年勤练不辍的弓马功夫,在今天算是迎来回报了。 很丰厚的回报。 待他冲入营寨的时候,战事已然接近尾声了。 阜陵戍守点远离大江北岸,一旦被袭击几乎不会迎来援兵,故而被遣来戍守的吴兵并非精锐。且如今正值日暮饱餐的松懈之时,被魏骑神不知鬼不觉的骤然杀入营内,一触即溃自是理所当然了。 嗯,绝大部分都降了。 当魏骑冲入营寨射死了十几个,驱马践踏死数个,再复拔刀砍翻了十几个后,其余六十多人皆伏地乞活了。 而骑卒们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数人受了轻伤而已。 如此悬殊的胜利,令众人皆兴高采烈,也让夏侯惠第一次收到了来自士卒的敬意与仰慕。 只不过...... 就在此刻,横江浦戍坞也营门大开。 十数骑斥候鱼贯驰骋而出,其中两三骑望着阜陵而来;其余者则是散去沿途的水泽、树林或山坳谷地搜寻。 第50章 犯忌 如何处置俘虏,是如今摆在夏侯惠面前的问题。 三倍于己的俘虏是很难押解回去的。 更莫说他们如今是深入江东控制的区域,押解俘虏会拖累行军速度,很容易被追击。 依着蒋班的意思,是分开押到营寨外或者邸阁里,尽数杀了割耳带回去计功即可,无需伤脑筋。 但众骑卒怂恿了一个百人将站出来,请求夏侯惠与蒋班允许,让他们将这些俘虏带回去。 准确而言,他们是想将营内的一些兵械带回去。 百人将姓黄名季。 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也在军中效力了近二十年。 为人谦和,作战勇猛且颇有战功,如果不是因为不通文墨而升迁无望,先前代理斥候营军务之人就不是蒋班了。 故而,他在斥候营的威望很高。 他以自身作为例子,声称斥候营的骑卒皆不识字的鄙夫居多,以命相搏也不过是堪堪能混个温饱。若想改善家中的处境,也唯有冀望着斩获之功的赏赐。 而在魏国军律中,俘虏比斩首之功赏赐更丰;缴获军械粮秣,又要比俘虏敌卒更高。 此地的粮秣什么的,他知道是无法带回去。 但他想用战马托运诸如环首刀、弓弩以及箭矢等兵械回去。 自然,骑卒都徒步走回去了,将这些俘虏押送回去,也就是顺势为之了。 且他有办法让这些俘虏不会在沿途暴动或者走脱。 乃是将他们尽数反剪,再用长矛系成捆,放在三人一行的俘虏肩膀上,以绳索与脖和肩绑在一起,如此,三人一行的不协调性,自是不用担忧他们有暴起的可能了。 至于最关键的一点,返程太慢,会不会导致被吴兵追击的危险嘛~ 他觉得不可能。 江东素以水战称雄,胆敢在陆上与魏军正面鏖战的还真不多。 且此番袭击阜陵戍守点的战事是偶然为之,兼十分隐蔽,就连发动攻势的己方在晌午之前都不曾想过,贼吴那边自然就更无法预料得到了。 最重要的是,出了阜陵,就是魏吴两国的缓冲地带了啊~ 若是他们现今就将营寨焚了,趁夜押解俘虏回去,贼吴横江浦那边就算得悉了消息,又怎么敢前来追击呢? 不担心在追击的时候,被寿春成建制的骑兵曲给包抄了吗? 所以,在没有多大危险之下,他以晓之以情的方式,请夏侯惠与蒋班能网开一面,让他与其他骑卒都能顺势获得一笔可以改善家中妻儿生活的赏赐。 对此,夏侯惠有些踌躇。 身为斥候,理应遵守不可恋战的原则。 而骑兵的最大优势,则是来去如风的机动力! 虽然他知道黄季的分析很有道理,但他不想犯了这种在战场上贪心不足的大忌。 只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出回绝的话语时,蒋班竟是被说动了,也随之开口恳请他能允许,让那些骑卒能得偿所愿。 因为久在行伍中他,知道源于淮南战场的荒无人烟与物资紧缺,也导致底层士卒的生活很是困顿。 而且他也觉得,返程也不会有危险。 也让夏侯惠迟疑了。 如若他是凭借战功从底层升迁上来的主官,又或者是在军中服役久了的老行伍,他便严词回绝且出声申责了。但他只是一个从洛阳外放而来贵胄子弟,没有履历没有战功,所以倍感众意难违。 尤其是,他来淮南战场的目的,是为了能迅速的积累功勋。 就如这次以身犯险。 身为熟读兵书的将门子弟,他难道不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吗? 有父兄死难在汉中郡的例子,他难道不知道“督将不可亲战”的常识吗? 不,他都知道! 明知之而犹为之,是他觉得时不我待。 具备了身为夏侯氏的天生优势,再加上军功就能平步青云、在庙堂中拥有话语权。 按部就班熬资历、耗费十年八年坐等战事爆发积累到高位,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因为曹真即将要伐蜀了,也意味着曹魏社稷的宗室大将就要迎来无有一人的困迫了。 他要赶在司马懿成为军中第一人的期间,异军突起,成为天子曹叡可依赖的“宗室”,成为举国都公认的谯沛元勋翘楚。也唯有这样,在社稷面临动荡之际,曹魏忠臣才会自发向他靠拢,将他奉为可力擎曹魏社稷的砥柱! 以他如今不过牙门将的身份,又兼刚刚被外放来淮南的资历浅浅,想做这点,也只有用非常手段了。 如此番执意深入敌占区弄险,是为了扬勇名。 军中多粗鄙,有勇名者备受尊敬、也更容易得到拥护。 而现今蒋班与黄季的请求,则是让他看到了笼络人心的机会,一个日后所有骑卒都愿意为他死力的契机。 在淮南战场,三百精锐骑卒皆愿死力,想立下功绩还真就不算什么难事了~ 毕竟当年的张辽威震逍遥津的时候,也不过八百人愿死力啊~ 这便是他的迟疑所在。 理智在提醒他这样作不对;但侥幸心理则是在不停的怂恿着他,让他务必要把握住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因为他一旦回绝了众人的请求,就相当于把士卒们的财路给断了..... 日后就莫要想着能得士卒死力相随,不被他们私下诟病与诽议就是万幸了! 而就在这时,蒋班见夏侯惠面有意动之色,便又加了一句。 声称他可以连夜倍道赶回寿春,从斥候营内带来百骑过来接应,如此算算路程,至多一天就他们就可彻底脱险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侯惠若是再回绝,那就真的太不近人情了。 故而,一时间皆大欢喜。 蒋班当即驰马归去不提,黄季也招呼着其他骑卒忙活反剪俘虏、搜刮兵械,赶着连夜押解归去等事。而夏侯惠则是在收集灯油、柴火等物,准备在临行之际一把火将江东阜陵的戍守点给焚了。 不可免,一番忙活下来,足足耽误了半个时辰。 当夏侯惠亲自点燃营寨策马缓缓离去之际,心中还喃喃了一句——此地离横江浦颇有距离,贼吴应是不会发觉吧? 然而,在战场之上,为将者一旦有了侥幸之心,往往就是踏上了取死之道。 是故他也很快就迎来了教训。 .............................. 横江浦,江东戍坞。 在十余骑斥候外出搜寻的一刻钟后,一支百余人的骑兵也缓缓出坞。 为首那人赫然正是岁初才调来此地任职的主官。 他是丁奉,字承渊。 虽是寒门出身、分别在甘宁、陆逊、潘璋等人帐下效力,但因为骁勇善战,每战奋勇当先且常能斩将夺旗而归,故而已然累功拜为偏将军。 孙权称帝迁都后,以日后攻伐重心在淮南,便将他转来前线横江浦作主官。 他到职后也兢兢业业,时刻为攻魏而准备着。 诸如今日这种信使逾期不归的小事,同样也没有等闲视之。 而是一边派出斥候搜寻,一边打算亲自带着亲兵部曲赶去阜陵戍守点一探究竟。 是的,他觉得阜陵戍守点可能出事了。 缘由他到任后还曾上表建业,声称阜陵戍守点仅有百余士卒不妥,建议恢复先前三四百人的建制,但没有被采纳。 也正是因此,他心中也对阜陵那边多留意了几分。 一听到信使不归,当即决定不辞劳顿的连夜赶去也就不奇怪了。 事实上,他的战场嗅觉很正确。 当他引部曲出营约莫半个时辰后,先前派遣出来搜寻沿途树林与山坳谷地的斥候,便疾驰而来,禀报了发现了三名信使尸首之事。 且还以三人左耳皆被割去的细节,断言这绝对是魏军斥候所为。 魏军斥候绕过濡须坞进入后方,这种往常不曾有过的事情,更让丁奉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也当即下令所有部曲快马加鞭赶去阜陵。 至于,为何没有让人归去引更多兵卒一并前往嘛~ 江东不产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 以往在战场上缴获的战马以及与蜀国交易得来的滇马,只能堪堪足够配备给斥候,以及赏赐给作战勇猛的将率配备亲兵部曲。 以横江浦与阜陵的距离,算算时间,调遣步卒赶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再者,勇冠吴军的丁奉也无所畏惧。 近三更时,行至半路。 又迎面遇上了先前赶赴阜陵打探消息、正疾驰返归的斥候。 也让他得悉了阜陵戍守点已然被焚毁的军情。 如若换做其他江东将率,得悉戍守点已然被毁掉后,便会以事已不可改而返道回去,上表庙堂以及整军备战了。 但丁奉则是不同。 从底层一刀一枪拼到偏将军的他,还将那斥候细细询问了一番。 待得悉焚毁的戍守点内余火依旧燃烧得很旺、且营地内外没有发现多少尸体等的细节后,他便再次督促部曲不可吝啬马力、倍道兼程赶过去。 因为他笃定魏军定不会走远! 依着魏军嗜杀的惯例,没有多少尸体,自然就是被当作俘虏带回去了。 有俘虏的拖累,当然走得很慢。 且他本就是庐江人氏,对江淮一带的地理十分熟悉,既然魏军是从阜陵归去的,选择什么路线他无需思虑也能有答案。 胆敢越境来犯,那就让尔等有来无回! 在策马驰骋的之际,丁奉的满腔愤慨也随着马背颠簸愈来愈高涨。 第51章 狼狈 翌日,晨曦破晓。 但却没有迎来阳光,而是灰云密布。 也将天色掩得灰蒙蒙的,也给天地平添了一抹压抑。 不出意外,这两天又要迎来雨水了。 淮南的夏秋之交就是这样,隔三差五便会大雨倾盆,时不时还会来一场连续七八日的细雨连绵。 刚刚绕过江淮丘陵地带(全椒区)的夏侯惠、黄季与陈定三人,心情却颇为晴朗。 他们是出于谨慎之心吊在后方戒备的。 其他骑卒已然带着俘虏与兵械进入沼泽(湿地)带了。 合肥北面的沼泽带,历来是魏吴两国的缓冲地区,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吴国即使来了追兵也不会深入这片区域的。 因为很容易被魏军斥候发觉,进而被骑兵曲包抄围杀。 也就是说,他们离危险越来越远了。 故而,策马缓缓的三人心情好转之下,为了驱赶困乏,便家长里短的聊了起来。 最为年长的黄季,絮絮叨叨讲述着军中的茶余饭后,如满宠喜好饮酒、王凌对麾下约束很严,而文钦常常虚报战功被驳回后拿士卒出气等等。 意思也很明显。 通过闲谈的方式,将淮南战线的细节讲述给夏侯惠听,算是感激夏侯惠能允了他的提议罢。 至于二十出头的陈定,是个闷葫芦。 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者“嗯”的一声附和着。 “将军,此番归去后,我便自请调离斥候营,归去乡闾当个游缴什么的了。” 叙话末了,黄季还让脸上泛起了追思,“过完今年我就四十岁了,抗不住这种日夜颠簸的刺探军情之事。唉,回想起早年刚进入斥候营的时候,我还没到三十岁,而原先和我一起成为斥候的人,也都已经不在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不得归。 闻言,夏侯惠心中也道了声。 在这种乱世之中,像黄季这种能顺利活到退役归去故里的人,少之又少。 “如此最好。” 略作感慨后,他便含笑问了声,“对了,你乡闾在何处?若是以后我等有事经过,定会找你讨杯水酒喝。” “哈哈哈~将军若是经过,可一定要来啊!” 闻言,黄季也呵呵的乐了起来,满脸洋溢着欣喜以手指着北面,“我乡闾原先在成德县。只不过后来被战事波及,就被官府迁徙到当涂县去了。嗯,那一带不好找,不过我退了以后,我长子就来顶军籍,到时候将军可以问问他。他读过书,识得字,一定能.......” 陡然间,一根箭矢洞穿了他的咽喉,让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跌落马背之际,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淡去。 唉....... 纵使曙光在即,但终究还是处于黑暗中。 不远处,一马当先的丁奉再次抽出箭矢,拉开弓弦激射而出。 在他的身后,百余骑部曲稀稀落落的连绵了数里。 一夜不休不眠的他,终于追上来了。 只是受限于战马的良莠不齐,能紧紧跟在他身侧的仅剩下四十多骑。 但也足够了。 通过沿途的痕迹,他能准确判断出魏军骑兵肯定不超三十之数,也有绝对的信心将这些来犯之敌尽数戮了! “嗖!” 丁奉再次射来的箭矢,擦着已然策马往前奔的夏侯惠身侧掠过。 箭矢的劲风、入目成群的追兵,让他来不及为黄季的死去而感伤,一边取出弓箭反击,一边朝着同样想持弓反击的陈定大吼,“快!去知会前方之人,贼吴追兵众多,让他们将俘虏皆杀了!兵械尽扔了!准备迎战!我尽可能拖延时间。” “唯!” 陈定胡乱射出一箭,应了声就死命踢着马腹冲出去,“将军小心。” 他没有声称自己留下拖延时间,让夏侯惠先行离去。 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射术还是坐骑,他都无法与夏侯惠相比。盲目逞强,不过是让所有人都迎来灭顶之灾。 只不过,面对四十多骑来敌,夏侯惠就能拖延得了吗? 夏侯惠觉得自己可以。 因为别无选择。 若是他拖延不住,在前方十里外的骑卒都会死,他也将会迎来“贪功冒进、视士卒性命如草芥”等指责,虽不至于被治罪问斩,但日后在行伍之中也很难有作为了。 带着这种觉悟,他稍微放缓了马速,让战马斜斜往徐州的方向奔去,冀望通过迂回引开追兵,且尽可能将身体伏在了马背上,侧身回首拉开了弓弦。 “嘣!” 一石以上强弓独有的声音,让箭矢如同疾如闪电朝着丁奉射去。 只是可惜,仓促之间射出的箭矢没有命中。 且丁奉同样是擅射之人,对躲避箭矢很有心得,哪能轻易被他射中了。 在见到前方两骑分开逃窜的时候,他还嗤笑了声,毫不理会夏侯惠,带着部曲继续往陈定的方向追击而去。 他的行伍经验太丰富了。 一眼就识破了夏侯惠的拖延之意,还十分笃定,只要自己继续往寿春的方向追击而去,夏侯惠哪怕脱离战场了,也会主动转回来。而且,在看到夏侯惠的坐骑在腾挪驰骋之间十分神骏后,他心中还断定了夏侯惠身份不低。 故而也往后招了招手。 让一个部曲提速上来并肩,叮嘱了几句后才再次拉弓往陈定射去。 他的预料没错。 当夏侯惠策马侧奔出一段距离,却发现没有将追兵引来之时,还真就调转马头返身回来。 只不过,丁奉也失策了。 他并不知道夏侯惠乃天生猿臂、尤其擅射! 当夏侯惠转马迂回来的时候,没有奔去与陈定并驱、为之抵御箭矢让其尽快脱战,而是斜斜逼近吴阵百步内,拉开弓弦尽情狙杀。 且他也没有将丁奉射杀的心思,而是瞄准了那些部曲的战马。 “嘣!” 伴着弓弦声响起,只见吴骑阵列中一匹战马被箭矢没入半支,吃痛之下步伐错乱,直接失蹄横飞。 “嘣!” “嘣!” .............. 一箭接着一箭,几乎例无虚发。 不过片刻之间,夏侯惠的一个箭囊就射空了,也让能跟上丁奉的部曲直接锐减了七八骑。 其中有两三吴骑,还是被袍泽的战马给绊倒的。 跌落战马的部曲一大半都没有死。 但大多都骨折或者昏厥过去,不仅失去了战斗力,还让后续跟上来的吴骑不得不勒马下来施救。 也让丁奉再也忍不住了。 双方追逐驰射,受持续向前的速度与风力惯性影响,追赶一方的射程很吃亏。 他连续射出的箭矢,数支都命中了陈定及其战马,但也因为力度被抵消了不少,并没有将陈定射死或者让战马吃痛失蹄。 相反。 战马在这种小伤的刺激下,反而奔跑得愈发迅速了。 不可再等了。 看着自己的部曲接二连三的跌落马背,他心中再也按捺不住,挥手分出四五骑去追陈定,自己则是引着其他人往夏侯惠追去。 且反手将弓身插入马鞍下的弓囊,从侧接过了部曲递过来的一物,双手端在胸前。 而其他的部曲,也都有样学样。 对此,夏侯惠浑然不知。 在看到自己如愿将追兵引过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畏惧,反而还咧嘴笑了声。 在追逐驰射中,乌孙良驹的神骏让他占尽优势。 且双方还是保持在百步之内,让他有足够的自信再将追兵射死六七骑,也为前方的骑卒争取到充足的备战时间了。 说时迟,那时快。 伏在马背上他,转身将弓身交到右手,刚想从另一个箭囊拿出箭矢射杀追兵时,突然心生警觉,条件反射般将绑在手臂上的圆盾护脑袋前。 “咄!” 伴着些许细细的木屑飞舞,他的小臂先是一阵刺痛,继而感觉到皮革护臂内很湿润。 待定睛看去,却发现尖锐的镞锋竟穿透了木制圆盾,冒出半寸有余,也穿过了皮革护臂,刺伤了他小臂。 也让他继续狙杀追兵的心思荡然无存,狠狠的踢了下马腹全速逃命。 因为这个镞锋很好辨认,乃是强弩矢! 军中的远程打击,以弓与弩为主。 斥候们通常用的是骑弓。 因为弓的发射速度快,而弩上弦太慢,尤其是在颠簸的马背上更费劲。 但弩的优势是射程远、穿透力强;普通的弩射程在百步外,强弩更是能在一百四十步外射杀敌人。 如今江东的追兵已然换上了强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托大了。 侥幸! 属实侥幸! 有些惊魂未定的他,在仓促逃命的时候,心中很是纳闷:为何江东的骑兵斥候,竟是配备着强弩的?! 好吧,至今为止,他还以为自己碰到的是一队“寻常普通”的江东斥候..... 而刚刚射出强弩矢的丁奉,则是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他很是愤慨。 在追过来的时候,通过乌孙良驹他就已经辨认出了夏侯惠必是魏骑主官,也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心思,故意放任夏侯惠不管,好让其放松戒备被自己一击必杀! 结果,明明一切都如他所愿了,眼看着弩矢都要洞穿对方的脑袋了,对方却是陡然心灵福至举起了小圆盾格挡,让他功亏一篑! 着实可恨! “继续追!” 他在装上第二根弩矢上弦之际,也大声下令着,“今日务必要将那贼将射死!” “嗖!” “嗖!” ........ 在他的吼声中,又有数支弩矢望着夏侯惠激射而去。 且是以人数的优势来弥补强弩上弦慢的时间差,形成了数支接数支持续不断的压制之势,也让夏侯惠毫无反击之力,逃命之狼狈犹如丧家之犬。 第52章 染征袍 夏侯惠很狼狈。 他的头发散落披在肩上,在策马驰骋中肆意飘扬。 那是一支弩矢贴着他的头皮而过,将束发的葛巾带飞了的结果。 但这还是好的。 最令他担忧的是,一根弩矢还擦着乌孙良驹的腿臀处而过,拉开了半指宽、二三寸长的伤口,且在驰骋中不断的滴血! 这极大减缓了它的速度。 若不是江东追兵的战马速度也实在太慢,他可能早就被追上且被弩箭射成马蜂窝了。 但这种幸运很快就要消耗殆尽了。 因为负伤的乌孙良驹在不停的降缓速度中,他与追兵的距离也在缓慢而稳定的逼近中。 如今,已然不足八十步了! 这个距离,只要一根弩矢命中,他必死无疑。 所以,他心中也只有在默默的祈祷着,期待陈定已然追上了那些骑卒,让稍微干扰一下追兵,能让他得以逃出生天。 而正在奋力追击的丁奉,也在愤慨中。 他觉得这次追击实在太窝火了。 明明自己拥有着绝对的优势,但追击了那么久,却仅仅射杀了对方一人,而己方还付出死伤近十人的代价。 且他无力改变这种状况。 一来,是受限于南船北马的天然劣势。 他的部曲几乎都江东人,能做到骑术精湛就很不错了,但想让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狙杀敌人,属实太难了。 如击中夏侯惠小圆盾、射飞束发葛巾以及射伤坐骑,都是来自他射出的弩矢。 另一,则是战马的不堪。 明明那魏将的战马速度都降低了,但却因为他们是不吝马力驰骋了一夜才追来的,故而坐骑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如论他们怎么催促战马提速,都无法如愿。 更令丁奉有苦说不出的是,在追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部曲所携带的弩矢也即将耗尽。 没办法。 作为亲兵部曲,他们的战术与斥候不同,也不会像斥候一样携带许多箭矢。 因为在以往的战事中,他们都是携带长兵时刻准备着随将军冲阵,以及携带盾牌为将军格挡箭矢,在马背空间与战马负重的限制下,他们只能携带七八支弩矢。 而且数支弩矢也够用了。 毕竟,他们在临阵冲杀的时候,也只不过来得及发出两三支弩箭就要与敌短兵相接了。 至于双方不断逼近的距离,只要继续追下去就能将夏侯惠斩落马下....... 丁奉对此并不乐观。 因为他不敢确定,分出去的四五部曲,能将先行逃窜的另一魏骑斥候杀了。 若是没有,魏军那些押解俘虏的斥候转身回来,以双方骑射的优劣,说不定吃亏的还是自己这边呢! 这种不敢确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肯定。 因而,在继续追击了半刻钟后,他制止了部曲们继续以强弩狙杀夏侯惠的举动,而是让他们提着上好弦的强弩时刻待命。 反正,他的部曲也射不中夏侯惠。 再者,以双方不停拉近的距离,他也不需要担心夏侯惠能逃脱。 贼吴追兵的弩矢耗尽了? 一直狼狈逃命的夏侯惠,在一段时间没有迎来狙击的弩矢后,忍不住直起身躯频频往后顾,在心头上冒出了这个想法。 旋即,愤愤然的操起强弓,看能否射杀几个追兵泄恨。 对,就是泄恨。 犹如毫无反手之力的兔子一样被撵了那么久,他早就满腔怒火了。 只不过,他才刚抽出箭矢,还没搭上弓身的时候,立刻又将箭矢给扔了,举起小臂上的小圆盾格挡。 “咄!” 一根弩矢再次钉在小圆盾上。 不远处的丁奉低声咒骂了声,再次给强弩上弦。 让部曲停止狙击,那是不做无用之功,但他可是有机会一箭毙敌的啊~ 且先前七八骑部曲接连被射落马背,让他早就知道了夏侯惠射术不亚于自己,哪能不时刻戒备着,让其没有机会再伤人! 怎么还有弩矢?! 再次伏在马背上的夏侯惠,恨恨将小圆盾的弩矢掰断扯出,看着好不容易才止血的小臂再次染红皮革护臂,心中满是愤慨。 但很快,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当即脸色一变。 难道贼吴追兵是想....... 带着猜测,他回首而顾,眯着眼睛努力看清那些追兵的举动。 待看到追兵之中,除了时不时就能给自己带来毙命威胁的那将率之外,其他骑卒皆只手端着强弩在胸前时,他心中便能笃定对方想做什么了。 要么,是待着追近二三十步了,一波乱箭攒射将自己变成刺猬;要么是预留着射杀随时可能赶来斥候营的骑卒。 毕竟,他都被追得那么久了。 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与敏锐的战场嗅觉! 对面将率到底是何人? 此刻的夏侯惠也早就意识到追兵并非是江东寻常的斥候,而是笃定对方也必然非乃籍籍无名之人。 自然,也知道了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 对先前自己放出的“江东皆鼠辈、有何惧之”豪言壮语倍感赧然。 当然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如今的焦灼,是江东追兵已然做好射杀斥候营来援的准备,那么自己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索性,拼了吧。 冒着被那吴将狙杀的危险,持弓射杀几人,为斥候营骑卒减小点压力,也能让自己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心中打定主意的夏侯惠,复从箭囊中拔出一根箭矢。 但他这次没有直起身,而是伏在马背上回头眯眼寻找有把握一击必杀的目标,估算如何在瞬间起身射击与躲避弩矢的可能。 而衔尾追击的丁奉,同样也保持着举弩瞄准的姿势。 他的弩矢已然不多了,所以也在等着一击必杀的契机出现。 双方就这么很有默契的驰骋了一二里,皆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之时,有两三骑陡然斜斜横插了过来。 一边往吴骑阵奔去,一边挥手大喊,“将军,魏军来了!” 原来他们是追逐陈定而去的部曲。 至于为何少了二人嘛,自然就是被魏骑卒斥候给射杀了。 伴着这两三骑掠过之后,远处也冒出近二十骑魏国斥候疾驰而来的身影。 其中,如期完成夏侯惠嘱咐的陈定,还在东张西望,待看到夏侯惠的时候,还很长舒了一口气,奋力的挥手,“将军无碍乎?我等来也!” 这一个变故也让双方都面色骤变。 丁奉脸上带上了喜色,而他的部曲也无需他吩咐,便纷纷将手中的强弩转向,将手指放在了悬刀之上。 夏侯惠则是满目心焦。 他知道跟随自己出来的骑卒斥候,皆是精锐,心中也都对吴军带着鄙夷。 至少在骑射这方面,他们断然不会畏惧眼前不过三十余骑的吴军。 如此,也意味着他们将毫无畏惧驰骋过来,然后还没有举起骑弓反击的时候,就被早有准备的强弩射杀...... 是故,他在情急之下,也直身朝着陈定等人大喊,“莫要过.....” 话语未完,他又猛然遏止话语,将身躯伏了下去。 因为此时有一根弩矢贴着他的背部,差之毫厘的呼啸而过。 丁奉并没有放弃将他狙杀的希望。 虽然再一次落空了,但他却没有沮丧。 因为他打断了夏侯惠的话语,也让那些魏国斥候骑卒犹如飞蛾赴火一般奔过来。 “击!” 伴着他一声暴呵,三十余支弩矢同时激射而出。 在半空中交织成为一张疏而不漏的网,带着强劲的呼啸声,笼罩了无知无畏驰骋过来的魏斥候。 “噗!” “噗!噗!” 弩矢洞入躯干血肉的声音起伏,血花在惨叫声中乍现。 只见方才还气势如虹飞驰过来的十九骑斥候,犹在马背上的仅剩下了七八骑。 “是强弩!” “避!” 仅剩的魏斥候大声叫唤着,纷纷转马侧开逃窜。 但不是往寿春的方向亡命而去。 而是颇有章法的横斜奔驰,以疏散的阵势让强弩无法再逞威;且个别骑卒,还趁着强弩上弦慢的空隙,拉开弓箭给予反击。 众人之中,唯独陈定是例外。 战马负伤的他,本就落在后方,故而也很幸运的没有被强弩矢笼罩其中。 此时的他当即跳跃下战马,借着惯性奔跑数步一下子跳上另一匹无主的战马,调转方向往夏侯惠那边奔去。 且在此过程中,他竟还牵了一匹空鞍的战马。 平日寡言少语的他,心思很是细腻,仓促之间竟还能想到夏侯惠拖延了很长时间,坐骑肯定已然乏力了。 只不过,夏侯惠此时没有顾看他。 就在十数斥候被射落战马之际,目睹这一惨状的他目眦欲裂。 原本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 只因为他心怀汲汲营营与侥幸之心,没有回绝黄季与众人的请求。 所以,他也再也顾不上躲避弩矢,直身操起弓箭愤怒反击。 “嘣!” 第一根箭矢擦着正忙着给强弩上弦的丁奉耳畔而过,惊起了他浑身鸡皮疙瘩。 “嘣!” “嘣!” ......... 第二箭将一名吴军部曲当场射死。 第三箭则是洞入吴军部曲战马的脖颈,让那匹战马当即吃痛人立而起,把背上的骑手扔出去后横飞而出,绊倒了另外一骑。 第四箭,第五箭...... 很快,他的箭囊就射空了。 一共射死射伤了六名吴军部曲,而代价则是被丁奉的一根弩矢擦着腰侧而过,带走了些许肉之余,还让他瞬间血染征袍。 而在这时,陈定也赶过来了。 “将军,换马!” 他将手中的马缰绳往前一扔,自己操起骑弓掩护。 将弓身往身上一套,伸手很利索的接过缰绳,夏侯惠单手在乌孙良驹背上一撑,跳跃上另一只战马的马背。 待坐稳了以后,随手撕下衣襟将腰侧的伤口裹住之际,放声大吼。 “快走!” “不可恋战!走!” 一边大吼下令着,一边从新战马的箭囊中取出箭矢压制吴军追击的速度。 至于那匹乌孙良驹,不必管它。 在没有负重的情况下,它的速度骤然提升,很是通灵性的紧紧跟在夏侯惠身侧驰骋。 “追!” “今日必将魏兵尽数杀了!” 射死十余魏军斥候的丁奉,并没有放弃将夏侯惠斩杀之念,同样大声下令着。 因为先前掉队在后方的其他部曲,现今已然陆陆续续跟上来了,他仍占有着绝对优势,且弩箭也有了补充。 尤其是他刚刚看到了前方许多尸体。 魏军斥候将那些反剪的、毫无反手之力的俘虏尽数戮了,自然也激起了他不死不休之心。 是故,双方的追逐驰射再度上演。 只不过,在追逐的过程中,危机慢慢过渡到了吴兵这边。 此地离阜陵已然很远了。 且魏国是有成建制的骑兵营的。 若是丁奉执意追下去,说不定就被得悉消息的魏军派遣骑兵营,给包抄围杀了。 事实上,在追出十余里之后,丁奉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终究是久经战事的老行伍了。 对“将不可愠而致战”的大忌了然于胸,也开始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挥手让部曲慢慢放缓马速了。 是的,他不想再追了。 虽然此番追击他付出了近二十部曲的死伤,只是射杀了魏军十余斥候与沿途收缴了六七匹良驹,心中很是不甘,但他在当断则断这方面十分果决。 “分出十余人,前去将袍泽的尸首带回去。” 勒住了马缰绳,他举目眺望着远处夏侯惠的背影,徐徐下令,“兵械就莫捡了。受伤的战马,可行走的就带回去,不可行走的便杀了。” “唯。” 部曲督恭声应了,没有言及其他。 因为他知道丁奉口中的袍泽是指部曲,而不是被魏军杀戮的俘虏。 而仍在逃命的夏侯惠,在看到吴军止住了追击,便也勒马而立,略作沉吟后,竟调转马头返身缓缓回来。 同样,他身后的斥候营骑卒并没有言其他。 皆自发转马影从而来。 不管是昨夜的遂众人之愿,还是今日独自在后拖延时间,让众人得以有时间迎战,夏侯惠已然彻底折服了这些骑卒斥候。 也让这些骑卒认可了他的身份职位,亦皆愿意为他死力。 军中男儿多粗鄙,也最是真挚。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在危机时刻胆敢独自迎敌为袍泽争取生机,那就一定会有无数袍泽甘愿为这个人死不旋踵。 第53章 匹夫 好不容易敌军不追了,作为劣势一方的夏侯惠非但没有带着庆幸迅速离去,反而还返身归来,并非是他仍要不知死活的继续弄险。 而是同样想到了,吴军没有继续追击的缘由。 况且,如今已然接近晌午了。 算算时间,蒋班也应该早就回到了寿春,如今正带着百余骑斥候赶来的路上。 如此,返身回去还真不是弄险。 若是能挑起吴兵的怒火,让他们继续追击,说不定还能诱敌深入,为蒋班等人创造了伏击的机会呢! 当然了,丁奉不会如他所愿。 在看到魏军斥候再次出现在百步开外时,他只是让部曲端起强弩戒备。 若是魏军斥候胆敢靠近,那就送他们一程。 若只是游离在外,那就不作理会。 待将伤者扶上马背以及收敛好阵亡部曲的尸身,他也就引军回去了。 毕竟,一夜疾驰且又追逐激战了一个上午,他与部曲皆已然疲倦;继续留在此地逗留,不过是徒增危险罢了。 一方有恃无恐,一方毫无袭击之力,也让战场就这么很有默契的僵持着。 约莫两刻钟后。 丁奉估摸着部曲督已然带着受伤的部曲以及死者的尸身走远了,便拨转战马引着众人徐徐而归。 魏军这边自是紧随不舍。 不同的是,除了夏侯惠之外,其他的骑卒都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缘由,乃是待吴兵离去后,他们就可以去割那些被屠戮的俘虏耳朵,以及将丢弃在沿路的兵械带回去讨赏了! 忙碌了一夜的辛苦并没有白费。 至于死去的袍泽嘛,没有什么好感伤的。 彼此都是死亡率最高的斥候,谁都会有那么一天,也早就习惯了面对死生。 况且,以如今的局势而言,尽可能赢取赏赐,然后将财物分给死者的家属,那才是对于死者最好的告慰啊~ 双方亦步亦趋,走得很慢。 半个时辰后,魏骑后方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 负伤吊在后方的陈定回首而顾,然后提了下马腹往夏侯惠的方向疾驰,并且大声报喜道,“将军,蒋司马回来了!” 也带动了所有斥候的欢呼。 “援军来了!” “蒋司马回来了!” ......... 如此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前方的吴军。 丁奉当即让殿后的部曲止步,列好骑阵且端起强弩戒备,然后从马鞍侧捞起长矛,满目肃穆的做好了冲阵厮杀的准备。 他也听到马蹄声了。 且大致能判断出赶来的魏骑不下于百骑。 但他丝毫没有畏惧。 因为此地已然很接近江淮丘陵地带,且他在以往的战事中,以劣势兵力冲锋陷阵斩首而归之事并不乏。 区区百骑,想留下他是很难的。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罢了。 有何畏之! “抱歉,将军。” 一个昼夜奔波了数百里,满脸困倦的蒋班,引着百骑驰骋至夏侯惠身侧,语气里尽是自责,“我来晚了。” 在赶来之时,他通过沿途的敌我尸首以及打斗的痕迹,已然大致猜出了发生了什么。 也知道了自己昨夜赞成黄季之言,并且劝说夏侯惠作出决策,让夏侯惠以及其他人付出了什么代价。 “不算晚。” 夏侯惠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公俊昼夜不歇疾驰数百里,已然不易了。” 呃~ 面对如此平淡的作答,蒋班一时间有些哑然。 准确而言,是他猜不透夏侯惠此时的心思。 尤其是他还很眼尖的瞥见了,彼小臂上的皮革护臂以及腰侧的军服皆鲜血染红了。 是因为负伤了所以有些意志消沉,亦或者是方才战斗太过于惨烈,让刚从洛阳外放来淮南没有多久的他难以接受? 蒋班暗中揣测着。 想了想,便又试声请命道,“将军,若不我引骑卒冲杀一阵,将对面贼吴数十骑给尽数杀了,为袍泽复仇?” 想将贼吴数十骑杀了复仇? 若是对方那么轻易被杀死,我还需要让你来代劳? 闻言,夏侯惠侧目而顾,眼神中有些玩味。 但看到蒋班脸上的倦色深深,他最终还是没有口出恶言,而是摇着头叹了口气,“唉,不必了。对面并非是贼吴寻常的斥候,且还配备着强弩,我等便不做无谓死伤了。嗯,公俊,分出四十骑将阵亡袍泽的尸首收敛了,顺便搜刮下战场。” “唯。” 对此,蒋班没有多言其他,只是恭声而应。 就是在转身前去调度骑卒之际,心中还泛起了纳闷。 为何己方不管人数还是体力皆占了优势,而夏侯惠却不允自己引兵前去冲阵呢? 在前一日的日暮时,他不是还信誓旦旦的作“江东皆土鸡瓦犬、插标卖首之徒,我有何畏之”之言吗? 甚奇哉~ ............. 莫非,是那魏将破胆了? 无独有偶,在对面严阵以待了好久,却迟迟没有等到魏军来袭的丁奉,同样在心中泛起了疑惑。 尤其是看到夏侯惠分出骑卒前去打扫战场后,就更加不解了。 当然了,疑惑归疑惑,魏军止步不前对人困马乏的吴兵而言终究是好事。 丁奉迟疑了片刻,便让部曲们继续保持着戒备,缓缓后退,以此来试探着魏军是否真的不复有战意了。 退了二十步,魏军犹不动如山。 三十步.... 五十步....... 待谨慎的后退了七八十步而魏军依旧没有跟来后,他便让部曲全速策马归去,自身则是反向驱马登上一个小土包,冲着夏侯惠大声吼道,“我乃偏将军丁奉!兀那魏将可敢留姓名?他日复相遇,我必取你性命!” 竟是丁奉?! 难怪战场嗅觉如此敏锐..... 原本目睹吴军渐渐远去,也彻底放松了戒备的夏侯惠闻言,当即心中讶然不已。 也将今日被处处受制的郁闷尽数释怀,想了想,便策马缓缓步出三十余步,吸腹挺胸昂然大声道,“我乃魏牙门将,夏侯惠是也!” 夏侯惠? 嗯...似是不曾有耳闻。 莫非,乃是魏国谯沛元勋之后? 只是若他乃谯沛人士,为何官职止于牙门将,且还做出这种深入敌境以身犯险之事? 应不是吧~ 天下之大,复姓夏侯者又不是止于谯沛那族。 且不管他乃何地人士了,单凭他胯下那神骏的坐骑便可知是大族出身。 对了,那良驹可真神骏啊! 我也算久经战事了,但生平还不曾见过如此神骏的良驹。 嗯,如若下次有机会在战场上相遇,为了夺下那匹神骏良驹,也定要将他杀了! 在策马归去时,丁奉心中也有了定夺。 收敛袍泽尸首,割被屠戮的俘虏耳朵,收拾原先抛弃的兵械以及散落在各处的箭矢等诸事罢了,魏斥候营也缓缓踏上了归途。 不同的是各人的反应。 后来赶到的骑卒兴高采烈,历经上午追逐驰射的骑卒略带感伤,而夏侯惠则是趴在马背上一言不发、阖目养神。 学会在颠簸的马背上假寐养神,是一名精锐骑卒必备的基础。 显然,他此时正在适应中。 而从陈定那边得悉战事全部经过的蒋班,则是悄然驱马来与夏侯惠并辔而行,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每每刚张口便又止住了。 或许,是心有所感吧。 夏侯惠睁开了眼睛,但却不等蒋班出声,便径直说道,“日后再遇类如昨夜之事,公俊若有所思,尽可私下谓我。” 是私下建议,而不是附和他人的想法当面表态。 既然作为别人的心腹,就要事事以别人的心意为准,哪怕别人是错的也要坚决站在别人这边。 就如昨夜,蒋班就不应该附和黄季与其他骑卒之意,更不能出声劝说夏侯惠,形成了众意难违、让夏侯惠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 而是应该主动出面当恶人,呵斥黄季与众人的行为,好让夏侯惠不管做出什么决策,都不会迎来他人的腹诽。 说白了,就是明主次,既然依附了他人,就要有给他人当鹰犬爪牙的觉悟。 不然,凭什么冀望着鸡犬升天呢? 蒋班听罢,心中了然。 也让方才的欲言又止皆冰消雪融,心中的忐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因为夏侯惠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也直接给出了答案。 “唯!” 蒋班朗声而应,十分恭顺的应声,“将军,班知矣。” “嗯....” 略微点了下头,夏侯惠再次阖目养神,不复言其他。 归途再无话。 待回到了寿春,叮嘱蒋班约束士卒以及将缴获转给有司后,夏侯惠缓缓步行至征东将军署,向满宠请罪。 是啊,他如今变成有罪了。 满宠先前就有过将令,让斥候们不必深入江东占据之地。 夏侯惠私下带领斥候绕过濡须坞刺探横江浦,就是犯了将令,如若他能将全部斥候带回来还能以追击敌方斥候误入作为借口,且看在颇有斩获的份上,满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如今折了十二名斥候,自然就是百口难辨。 莫要以割敌军百余耳朵、焚毁阜陵戍守点以及缴获兵械说事。 对于有成建制骑兵的魏国而言,若是想焚毁区区一个阜陵戍守点,还真不算什么难事。 而且,军中勇猛之徒不乏,但弓马娴熟、胆大心细且兼熟悉地形的骑卒斥候,是那么容易培养出来的吗? 区区贼吴百余杂兵,能比拟魏国十二名精锐斥候吗? 仅在得不偿失这方面而言,就可以将夏侯惠定为无功而有过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 满宠在得报后,当即拍案而起,怒斥曰:“无状匹夫,竟敢违我将令!” 第54章 诏来 征东将军署,内堂。 满脸怒容的满宠,拍案怒斥,连案几上的酒盏都给震洒了,也让赶来禀报的李长史苦笑连连。 以夏侯惠如今的职位,自是无法直接向满宠禀报军务的。 故而他乃是寻了李长史,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说了。 且还颇有担当。 为了能让黄季与其他战死骑卒的家眷有抚恤可领,他并没有提及携带俘虏归来是众人一致所期。 但这也让满宠对他有了鄙夷之心。 是的,鄙夷。 稍微违背将令、贪功冒进等罪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犯了也很正常。 更莫说作为谯沛元勋之后的夏侯惠,乃是被左迁外放来淮南的,对功名汲汲、想做出些许功绩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真正让满宠无法接受的是,夏侯惠但在袭击阜陵戍守点得手之后,竟还人心不足,做出押解俘虏与携带兵械归来而导致十二名斥候丧命之事。 小利而忘命,于战场之上犹心怀侥幸之人,怎么能不让人心生鄙夷呢? 不值得培养的人,自然也就同样不值得他网开一面了。 如此处置,他已然想好了。 看在谯沛元勋之后的份上,他不作如“有勇无谋、急功近利且无有军略”等影响夏侯惠日后仕途的评语,但不想让其继续担任斥候营主官了。直接以违反将令、贪功冒进的缘由上表庙堂,声称彼不适于戍边,让他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只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声让李长史起草奏表时,李长史就率先出声了。 乃是义愤填膺的怒斥。 曰: “将军所言极是!彼夏侯稚权,乃一个短视鄙夫耳!外放来淮南之际,陛下犹附言声称彼‘勇而有谋、不可以寻常牙将视之’之言,然而彼辜负陛下所期。竟不尊将令,贪功冒进,虽有斩获百余级、获兵械以及焚毁阜陵戍守点之功,然却让我军精锐斥候十二人战没,丧我军威!如此之人,焉能任斥候营主官邪!” 怒斥罢,不等满宠做声,他又拱手行礼继续谏言道。 “将军,前番我有眼无珠,竟力荐彼为斥候营主官,以致今日之事,我罪责难逃,还请将军杖责于我,以明军法!且将夏侯稚权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说完,深深躬下了身,等候满宠的处置。 但满宠一听完,便敛容坐下了。 且还优哉游哉的自斟自饮,直接将李长史当作不存在。 都在仕途上浸淫大半辈子的人了,他哪能听不出来李长史说得都是反话? 细细思忖一番就知道了。 先是附和了自己的说法怒斥夏侯惠是鄙夫,然后就提及天子曹叡称赞其“勇而有谋”,什么个意思?分明就是在隐晦谏言,让他慎重点处置,不要让别人诟病他指摘天子无有识人之明嘛~ 还有,故意将斩获与死十二斥候放在一起,来指责夏侯惠丧了军威,建议依军律将其斩首示众....... 这理由能服众吗? 分明是在声称军中鄙夫众,不会去考虑精锐斥候与江东杂兵的区别,只会以斩首多寡来记功。如若满宠以此理由将夏侯惠处置了,会引起军中兵将不满嘛~ 说来道去,李长史就是在为夏侯惠开脱,在请他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故而,满宠直接不作理会,便也不奇怪了。 内堂持续了一阵沉默。 保持着躬身行礼,但却久久迎来满宠回应的李长史,略微侧头偷眼而顾。 待看到满宠正自顾自的饮酒时,便径自直身,丝毫没有尴尬之意的笑了笑,缓声说道,“将军,丧十二精锐斥候,倒也不能全怪夏侯稚权贪心不足,乃实属时运不济耳。若不是贼吴将率丁奉自引部曲持强弩追击,稚权便可竟全功而归了。那贼将丁奉颇为勇猛,先前我军不少裨将丧命于他手,将军也是曾有耳闻的。” 满宠听而不闻,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对此,李长史也没有介怀。 先自顾在侧坐下,执起酒囊分别给满宠与自己都斟了一盏,然后才一记长声叹息,怅然若失的自言自语着。 “唉....” “先前张文远镇守淮南,威震逍遥津,令江东小儿止啼。” “后文帝三伐贼吴皆无功,以致贼吴却了畏我魏国之心,常兴兵犯境。” “再后,故大司马不听人劝而有石亭之败,令我魏国东线不复有伐吴之力,亦令贼吴孙权自此恣睢,竟僭号天子且迁都建业,视我淮南兵将如无物!” “惜哉!” “将军或有不知,我在淮南任事十数载,临老了竟目睹我魏国被贼吴所欺,常引为恨也!亦期盼着有生之年,能见我魏国可重振军威、令贼吴终日惶惶不得安之时也。今夏侯稚权虽有过,然亦斩百余级而归,功可抵焉。因而,还请将军看在石亭之战后,我军兵将敢战之心寡少之故,不究其过。” 这次满宠听罢,不再不理不睬,而是放下了酒盏沾须沉吟。 也让李长史见了,不由打铁趁热的加了句。 “再者,夏侯稚权再怎么不堪,也终究是陛下器异之人。将军不若念他年轻,容他有改过之机,如此也是为国历练将才、裨益社稷之举。” “长史莫劝说了。” 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满宠满脸肃穆,直勾勾的盯着李长史好一会儿,才带着疑惑出声发问道,“夏侯稚权年纪轻轻,与长史先前并无交集,且来淮南亦无有多少时日,长史为何如此袒护于他?再者,我本意不过是想复遣他归去洛阳罢了,并非有将他以军法处置之心,长史何故汲汲为其说项邪?” 闻问,李长史当即敛容,也恢复了原本不苟言笑的样子。 以灼灼目光与满宠对视着,朗声回道,“无他。一乃我与夏侯稚权同是谯人。另一,则是我知尔今在淮南,唯有夏侯稚权乃谯沛元勋子弟;且是唯一被陛下私嘱将军与我顾看之人。” 呃~ 原来如此,是因为扞卫社稷的宗室大将后继无人啊…… 满宠面露恍然。 年齿已高的他,已然厌倦了仕途上的纷扰,更不耐蝇营狗苟的龌蹉。 如先前他回京师洛阳述职的时候,也得悉了王凌私下诟病他之事,故而便向天子曹叡请求留在洛阳任职。只不过,天子以廉颇与马援的故事勉励于他,声称非他不可安淮南,让他不得遂意。 “唉,罢了。” 略作沉吟后,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悠悠叹息了声,“夏侯稚权就在外候着吧?长史唤他进来吧。” “唯,谢将军体谅。” 见他终于松口,李长史很是欣喜的道了声谢,起身出内堂。 片刻后,便带着夏侯惠进来。 “末将夏侯惠,拜见征东将军。” 甫一进入,夏侯惠便很恭敬的行了个军礼。 “有违将令,依律当杖责,且表请朝廷调你离开淮南。” 满宠斜眼睥睨,声音不急不缓,“不过,李长史为你说项,我姑且念你乃初犯且颇有斩获,便不录你此番斩获之功,罚去城门当值一月,你可心服否?” 当然心服了~ 我还指望着随在你身侧,坐等贼吴孙权来犯呢! 顿时,夏侯惠悄然松了一口气,也忙不迭出声作谢道,“末将心服,谢将军不罪!” “如有下次,两罪并罚,斩!” 但他话语方落下,满宠陡然声色俱厉,将杀伐果决的戾气彰显无遗,也让李长史与夏侯惠刹那间噤若寒蝉。 内堂再次持续了好一阵的沉默。 或许,是看到夏侯惠小臂与腰侧仍血迹依稀罢。 片刻后,满宠的神情才缓和了些,也摆了摆手,“都出去吧,莫扰我酒兴。” “唯。” .............. 出了内堂,转过李长史署公的外堂,夏侯惠的神情才松懈下来了。 在方才那一刻,他是真的感受到了满宠的杀意。 且曾将四世三公的杨彪下狱拷打的满宠,还真就不会顾忌他谯沛元勋之后的身份,行军法将他给斩了! 唉~ 为了军功,日后还是莫触怒他的好。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对着李长史一揖到底,“长史斡旋之情,在下感铭五内、没齿不忘!” “稚权言重矣。” 李长史冁然而笑,轻声谓之,“你我乃乡闾,何必见外邪?嗯,稚权身上有伤,且先归去寻医者吧,莫耽搁了。” 三日后。 斥候营迎来了斩获赏赐,战死者的抚恤被有司转去给其家眷了。 而夏侯惠也开始以牙门将的身份,终日伫立在寿春城门口充当持矛值守的小卒。 对此,斥候营的骑卒每每当值外出打探,于牵马经过城门之际,都会很恭敬异常的行个军礼才上马离去。 对夏侯惠,他们是真的心悦诚服了。 毕竟好处他们得了,罪责却是夏侯惠一人担了,这样的主官去哪里找啊~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不觉中,已是暮秋九月末。 早就领完惩罚、每日兢兢业业安分任职的夏侯惠收到了一份家信,以及李长史转告让他归去“省亲”的口信。 家书,是孙叔的长子、定居在谯县的孙侃亲自带来的。 其内容不外乎是,知会他在这几月里收养及安置的小儿、阳渠坞堡近状等琐碎之事。 而李长史转告的口信嘛~ 则是天子曹叡让他以告假省亲的方式,立即赶去许昌宫。 第55章 犹可否 颍川,许昌宫。 这座早年作为汉朝最后一位天子居所的皇宫,十分简陋。 不止规模很小,亭台楼榭无几处,就连一座富丽堂皇的正殿都没有。 如此番天子曹叡东巡、幸许昌宫之时,也并未夜宿在内,而是在城南以毡为殿起居,以及署理政务与接见朝臣等诸事。 故而,在许昌呆了近一个月后,他便厌倦了。 且也必须要归去洛阳了。 但最大的缘由,并非是许昌宫的狭小。 而是秋七月诏大司马曹真、大将军司马懿并力伐蜀的战役,败了。 此番伐蜀庙堂、雍凉以及荆襄整整绸缪一岁多的时间;动用了十数万大军,征发了数十万黎庶服徭役转运辎重粮秣,分别由曹真走子午谷、司马懿走东三郡、张合走褒斜谷以及郭淮与费曜走祁山道,四路并进,带着誓将汉中郡夺回来的众志成城,却迎来了十分讽刺的结果——仅仅两个月后,双方主力都没有正面鏖战过,作为进攻方的魏军,便自动罢兵归来了! 对此,魏国朝野皆以为是败给了天时。 自八月中旬伊始,整个秦岭山脉至宛洛一带,连续下了三十多天的大雨。 诸如汉水、伊水、洛水与大河皆漫过堤岸,而走子午谷的曹真则是迎来了山体滑坡、栈道尽坏的寸步难行。 伴驾在许昌宫的朝臣得悉之后,群起奏请天子曹叡。 声称伐蜀之事已不可为,当诏令曹真罢兵,以减少国力的损耗。 天子从谏。 如此,督领主力的曹真都罢兵归来了,其余策应作战的司马懿等人,自然也就顺势罢兵了。 声势浩大的伐蜀战役,仅有两处发生了战斗。 其一,是被曹真委以先锋的夏侯霸。 作为伐蜀主力的前驱,夏侯霸行军十分迅速,引着本部在暴雨连绵之前便穿行了秦岭山脉,抵达兴势山、扎营在山谷中,眺望蜀属汉中郡东端成固县(乐城)的黄金(戍)围。 蜀军在外望见其将旗。 小觑他乃是以家世得位的膏粱子弟,又欺他不曾亲临战事,乃遣兵攻之。 战事甫一开始,魏军便不利。 万幸夏侯霸颇为勇猛,且不顾安危亲率部曲在鹿角一线拼死抵抗,终于熬到了后续兵马赶来解围。 这场小战斗,算是不分胜负吧。 而另一场战斗却没有发生在汉中郡,而是远在魏属的陇右,南安郡的阳谿(溪),且是计划之外的遭遇战。 此中缘由,还得从蜀国的地利说起。 对于拥有险固山川的蜀国而言,不管魏国此番来犯兵分几路,需要戍守的地方也就汉中与武都二郡。 其中,汉中郡乃是蜀相诸葛亮亲自驻守。 且还召蜀国另一个托孤重臣李严,领兵两万赶赴汉中郡协防,如此,武都郡的防务自然就当仁不让的落在了魏延身上。 在蜀相诸葛亮的调度中,乃是以魏延为将、吴懿为副,合兵约莫七千人走祁山道,至祁山下方的建威戍守点驻防,让郭淮与费耀这一路兵马不得南下。 且出于战略考虑,蜀相诸葛亮还让魏延西去的时候,可试着联络羌中部落。 羌中,并非是一个县或山谷名称。 广泛意义之上,是泛指西羌繁衍生息的区域,陇西全郡以及部分金城郡(后来画出来的西平郡);而在如今魏蜀争锋的时期,则是指陇西郡襄武县西至河首抱罕的区域。 这一带盘踞着大大小小的西羌部落。 其中繁衍生息在河首之地的部落首领唐泛,就曾经在蜀国第一次出兵陇右的时候,起兵响应过。 只不过,蜀国第一次北伐失败后,唐泛也被郭淮击败。 但他并没有被杀死,而是带着残兵败将遁入了连绵的高原山谷之中。 若是魏延有机会联系上他,将现今魏国雍凉主力皆用于伐蜀的实况告知了,他定会引部落走出山地攻打河首之地、令魏国陇右迎来动荡的。 然而,可惜了。 魏延派出的信使还没有寻到唐泛,四路伐蜀的魏军皆罢兵了。 若是寻常将率,对这种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果,是十分欣喜且满足的,也会顺势引兵归去了。 但魏延则是不同。 早在刘备雄踞巴蜀称汉中王、擢拔他为汉中太守的时候,他就曾有过“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之言。 有若如此豪言壮志之人,自是不会满足空劳一场的。 但他并不是依着军争寻常的做法,对罢兵归去的郭淮与费耀衔尾追击,赶在魏军退入天水郡的城池之前与之鏖战、趁机夺城。 而是深谙“归师勿遏”的兵法精髓,以双方还没有鏖战魏军便自动罢兵,兵将士气无损,断定彼等归去之途也必然井然有序、阵列森严,甚至还有可能设下伏兵。 故而,他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乃选择了走董亭道(石营道)北上南安郡,冀望着趁魏军还没有返回天水郡之际,将守备空虚的南安郡打下来,也顺势把陇西郡(羌中)从陇右隔绝开来。 若如顺遂,引诱陇西乃至河湟羌人再次起兵反魏并不难,亦有希望形成魏蜀两国平分陇右的局势。 当然了,这种不循序渐的做法也很冒险。 乃是犯了孤军深入的行伍大忌,很容易被魏国断了归路瓮中捉鳖。 算是“不成功便成仁”罢。 只不过,这两种可能都没有发生。 还没有引兵退回到上邽的郭淮与费曜,也得悉蜀军绕后袭击南安郡的消息,当即督领士卒兼程赶去救援,双方在阳谿相遇。 两军兵力相当且狭路相逢,自是勇者胜。 此战魏军大败,以死伤近半的代价逃回城池扼守。 而轻装赶来的蜀军见魏军退入城池,以夺下南安郡战略已不可为,也罢兵归去。 也正是因为魏军的这场败绩,让天子曹叡在归去京师洛阳之际,生出了召夏侯惠前来问策的心思。 盖因郭淮与费曜两部兵马并非郡兵,而是魏国赖以戍守陇右的精锐! 郭淮部不必说,先前蜀国第一次北伐的时候,整个陇右只有他本部坚守的上邽县不失;而后将军费曜部驻守在雍凉十数年,先前多次讨平凉州与河西叛乱,且还曾作为张合的副手攻破街亭,挫败了蜀国的第一次北伐。 他们二人的大败,也让天子曹叡开始意识到,伐蜀之败的缘由恐不止于天时不予.... 或许,还因为如今的魏兵可能不如蜀兵善战? 若是如此,先前夏侯惠所言“坚壁清野、以兵疲蜀,待彼积贫积弱可得一战灭之”的战略,是否还能推行? 却说,夏侯惠得李长史转告后,不敢怠慢,连忙快马加鞭赶来。 待来到许昌宫之际,已然风尘仆仆、倦色深深。 与外围的禁卫报了姓名求见,出来迎入他的人乃是幼弟夏侯和。 兄弟数月未见,自是相顾欣喜,只不过职责在身且周边甲士太多,夏侯和并没有言私,将夏侯惠引入天子所在的殿堂之前,只来得及低声提醒了一声,“近数月陛下心情皆不佳,六兄面君莫作忤逆之言。” 对此,夏侯惠默默点了点头。 他是知道缘由的。 夏四月太傅钟繇薨,六月太皇太后卞夫人崩,如今又有曹真伐蜀失利,天子的心情能好才怪了! 未几,侍宦通传可入殿堂。 夏侯和整理了下衣冠,入殿后垂首小趋步向前,行礼参拜。 而夏侯惠则是甫一进入殿内,便直接大礼参拜,朗声自报曰:“牙门将惠,拜见陛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已然不是天子近臣了~ 区区一个戍边的牙门将,若不是天子有召,他连觐见天子的资格都没有。 哪怕有幸被召见,也要依着班列尊卑礼序隔着很远参拜天子。 虽说,他即使与夏侯和一样小趋步到天子近前了再参拜,以曹叡对他的器异也不会见怪或者问罪什么的。 但他不想落人口实而被有司弹劾,平添烦恼。 这一幕落在天子曹叡眼中,一时感触良多。 一心为公、不畏强权敢为社稷谏言的臣子,竟然连面君的资格都没有了。 魏国何时有了这种远贤臣亲奸佞的迹象? 难道,一直励精图治的自己,已然有了昏君迹象而不自知? 带着这种想法,曹叡默然起身,挥手屏退了夏侯和以及诸多侍宦,缓步走到夏侯惠跟前,“稚权起身,随朕走走。” “唯。” 夏侯惠应声起身,亦步亦趋随在后。 出了毡殿,天子曹叡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时不时还左右顾盼一番,似是想寻个高处临风舒畅心情。 只是许昌地势平坦,只有城西远处依着山脉,城南连个矮丘都难寻。 “稚权可是知晓了吗?” 罢了登高心念的天子曹叡,徐徐做声,“大司马伐蜀失利,朕已诏令罢兵了。唉,稚权先前上疏所言才是对的。” “回禀陛下,惠已得悉。” 夏侯惠轻声而应,旋即又加了句,“陛下,其实惠并不希望自身上疏是对的。” 此话也让曹叡脚步微微顿了下,陡然觉得入目的暮秋景色尤其萧瑟。便淡了继续走走看看的心思,随意走到一兀凸而起的石头坐下,招手示意夏侯惠席地而坐,将郭淮与费曜被蜀军大败的战况说了,才轻声发问。 “事已至此,稚权先前疲蜀之谋犹可实施否?” 第56章 以何战 许昌,城南。 满身风尘的秦朗赶来拜见,却被侍宦轻声制止了。 “现今恐是不宜拜见陛下。” 对于秦朗的不解,侍宦是这样解释的。 且轻手轻脚的带着秦朗远远看了一眼正与夏侯惠闲谈的天子,才轻声建议道,“夏侯将军亦是刚赶到,陛下应会咨询颇久,将军不若且先归去沐浴更衣再来拜见?” “多些提醒。” 微微颔首致意,性情谨慎的秦朗摇头回绝,“不过,我还是在此间候着罢。若陛下有心问及战况细节,我也不止于耽搁。” 嗯,他是刚从东三郡赶回来。 先前听取了曹真“当遣宗室后进入前线历练”之言,此番伐蜀之际,天子曹叡还遣夏侯献与曹肇分别督中垒营、中坚营归张合调度走从褒斜谷攻汉中;以荆襄战线骑兵寡少之故,遣秦朗督骁骑营归司马懿节制。 尔今,诸军罢归,离许昌最近且督骑兵的他自然是最先赶了回来复命。 当然了,他恐是白白等候了。 如今天子曹叡的心思,不在荆襄或者雍凉战线,而是在如何整治内部这块。 缘由是夏侯惠的对答。 却说,当天子曹叡问及夏侯惠先前疲蜀谋划是否犹可实施之时,夏侯惠默然了一会儿,才怅然而道,“回陛下,今非我魏国犹可疲蜀与否,而乃蜀是否自疲矣。” 也让天子曹叡当即恍然。 他本就聪颖,只是一时间当局者迷了。 是啊,在伐蜀失利后,如今两国攻守之势已然不是由魏国来主导了! 盖因先后有了武帝曹操、大司马曹真与蜀国争夺汉中郡的失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魏国朝野都不会再有人轻言蜀国可伐。且因为郭淮与费曜的败迹,庙堂诸公与雍凉各部将率也不会觉得,挑选数部精锐频繁扰武都、阴平二郡之策可行。 也就是说,夏侯惠疲蜀之策的先决条件已然不复了。 而他声称的“蜀是否自疲”也很好理解。 在曹真伐蜀失败之前,蜀国犹两年三次兴兵犯境;尔今魏国无力夺回汉中郡的事实再次被验证之后,蜀国哪能不倾巢而出、兴兵犯雍凉啊~ 是故,夏侯惠的回答,也是在隐晦问天子曹叡的心迹——事实已经证明了,巴蜀不可急切而图之,他是否会放下魏独占天下七分的骄横、摒弃无谓的自尊心着眼实际,不以坚壁清野、被动守御为耻,坐等巴蜀自疲否? 对此,曹叡良久无言。 不管是疆域还是人口魏国皆占尽优势,却要执行被动守御的战术,他自是不甘心的。 但待静下心绪细细思量,却发现事实胜于雄辩,不甘心也不行..... 诚然,以魏国的战争底蕴,军争失利也不是经受不起,但夏侯惠先前提及的“不败而败”已然成谶了! 自从他继位以后,曹休伐吴败了,曹真伐蜀也败了,赖以巩固社稷的宗室大将本就后继无人,今又迎来了威望打击,身为君主的他当务之急不是甘不甘心,而是考虑如何安抚人心、如何让社稷长治久安。 “费、郭二将久在雍凉,麾下兵马亦颇精锐,于驻地与蜀将魏延相遇,竟大败而归,实负朕望矣!” 沉默了好久,依旧没有笃定心意的天子曹叡,倏然感慨了一声,“且自先帝以来,我魏国与贼吴、巴蜀诸多战事皆是胜少败多,此乃我魏国兵将已不堪战乎?抑或是庙堂谋划策算不精邪?” 应是两者兼有之吧。 夏侯惠只是在心中默默回了句。 他知道天子曹叡心中也有答案,只不过是适时感慨了一句,并没有让他作答的意思。 只不过,此时的他陡然想起先前拜会四兄夏侯威时,曾目睹士家了无生气、犹如行尸走肉的场景,便连忙接过了腔,“陛下,惠窃以为,或是兵将难堪战的缘故更甚些。” 嗯? 闻言,本只是有感而发的曹叡,不由侧目。 莫非他在淮南这几个月,还发觉了军中有不寻常之事? 心中暗道了声,他作肃容催声道,“稚权可详言之。嗯,不必忌讳其他,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 “唯。” 夏侯惠应声,没有作答,而是先问了句,“不知陛下可曾耳闻,昔日武帝崩殂时,青州军曾鼓噪脱离军籍相引去之事?尚有文帝问故河东太守书录士家寡妇多寡,彼所言‘生人妇’之事否?” 呃~ 天子曹叡当然听闻过。 也知道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 武帝后期时,魏国赖以征伐四方的士家就已经不耐征伐之苦了!而到了文帝时期,士家已然被州郡官府视如草芥,更无为国死力之心了! 沉吟了片刻,他才试声而问,“稚权之意,乃世兵制已然不合时宜邪?” “然也!” 当即,夏侯惠重重的点头,扼腕叹息道,“陛下,惠往淮南赴职之际,还曾绕道至济阴郡 句阳县拜会四兄,亦因此亲眼目睹士家之艰辛,可谓非人也!” 言罢,不等天子曹叡发问便口若悬河。 “士家闲时为农、战时为兵,然而终日务农殖谷,却无有膏粱入腹之时;一生从军为卒,却无有计功受赏之日。如此,耕无所获,伐无所赏,彼等因何而战邪?” “且士家婚假不可自主,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子孙后继亦不可脱军籍,与奴隶无二也!如此,生无所期,死无所易,彼等何必死力而战邪?” “孙子《始计篇》有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韩非子《五蠹》有云‘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伐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等言。是故,惠窃以为,若陛下欲求士卒临阵不以死生为念、矢志死力社稷不渝,必当先令士卒却所忧、知所得、偿所愿也!” 这次天子曹叡听罢,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早年他在东宫的时候潜心读书,诸子百家皆有涉猎,诸如《孙子兵法》《五蠹》的大道理他都懂;真正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士家制度真的已然糜烂如斯了吗? 耕无所获,伐无所赏.....应该具有一定可信性的。 不然,作为最早的士家青州军,也不会冒着被斩首、举家连坐的罪名,相约鼓噪着脱离军籍只求归乡里务农。 但生无所期,死无所易......不至于吧? 是否危言耸听了? 但真实存在的“生人妇”之事,却又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沉吟了好久,他换了个委婉的问法,“稚权所言,属实骇人听闻,朕一时间弗敢信也。文帝时已然得悉‘生人妇’之事,州郡竟无有改焉?” 当然没有改变了! 且文帝在位就那么几年,哪曾分出半点心思去管世兵制? 心中回了句,夏侯惠知道,曹叡这是难以接受在他治下的魏国竟有那么多疾苦、竟那么惨无人道。毕竟在他心中,可是觉得魏国在他治理下,国力逐步上升日渐强盛,且对自己的治国之能颇为自得的。 故而,夏侯惠略作思绪,便拱手继续说道。 “陛下,惠虽行事乖张孟浪,然亦不敢做出欺君之事。先前惠初遇士家,见彼等生无可期,犹不敢信,便以此询四兄。四兄言曰,隶属于他治下的军屯士家犹不见‘产子则溺毙’之事;黎庶民屯乃田亩不被豪右所侵、犹奉‘无牛官六民四、有牛对半’分配出产制度之魏国个例矣!” 产子则溺毙?! 前朝末年苛捐杂税众多,如产子一岁则出口钱,令民多不举产;如今士家生子不举...... 难道,朕治下已然与前朝灵帝无异邪?! 这次天子曹叡大愕,满目不可置信的看着夏侯惠。 “陛下,眼见为实。” 而夏侯惠也没有等他发问,便径自谏言道,“许昌周边郡县,不乏兵家军屯,今恰逢陛下东巡在外,不若乔装扮作常人寻机一睹究竟,是非曲直皆可了然矣。” “稚权所言甚善!” 曹叡当即豁然起身,有些迫不及待的大步望着毡殿而去,“朕自当往顾之!嗯,依稚权之意,朕当装扮成何人好些?游学士子抑或公卿侍从?” 似是都不妥...... 起身随在后的夏侯惠正想作答,却被曹叡一记欣喜的呼声给抢了先,“噫,阿稣竟归来了!恰是时候!” 原来,是一直恭候在远处的秦朗看见天子起身回毡殿了,便过来行礼拜见。 .................. 约莫一刻钟后。 风尘仆仆的秦朗,再次带着四五侍从往兖州的扶沟县而去。 兖州作为淮南战场的后方,在此番伐蜀时,诸多士家与郡兵并没有被调动。而扶沟县有狼汤(荡)渠贯穿而过,水利灌溉便利,在很多年前就画为军屯与民屯之地了。 一路无话。 待至其中一士家军屯处,主官出来迎接。 秦朗声称此番随征的骁骑营马夫杂役有死伤者,打算从此地士家中挑选些许人暂代为由,让那主官不敢阻拦,也让乔装作侍从的天子曹叡与夏侯惠很顺利的进入了营地内,名为挑选人手、实则察士家现状。 第57章 恨迟也 来得兀然,去也突然。 仅仅是一刻钟后,进入士家营地的天子曹叡便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且不顾现今是乔装扮作秦朗侍从的身份,不理会是否会让那屯田主官生疑,不等夏侯惠向秦朗声称此地士家没有合适人选等言辞走个过场,便径自步出官署,跃上战马往许昌宫疾驰而归。 继位多年且历经过大起大落的他犹如此失态,那是因为他大受震惊。 依着常理而言,刚秋收过后的暮秋时节很闲暇,且没有战事的情况之下,士家们理应优哉游哉、倍感岁月静好才对。 然而,待他进入营地后,第一个感觉就是死寂。 实在太安静了。 没有人走动,没有人闲谈,没有人忙碌,就连一些懵懂稚童都没有相互追逐玩耍,整个营地就如一潭死水般波纹不惊。 也让曹叡感受了一种抑郁于胸的压抑。 因为在他走走看看的时候,那些士家表现出了一种万事皆不关己的漠然,就连对陌生人到来而新奇打量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且曹叡很笃定,那不是淡然处之的从容,而是了无生趣的麻木! 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希望的麻木。 他们就犹如那被圈养、等着被宰杀的牛羊一般。 哦,不对。 待宰杀的牛羊偶尔还会叫唤几声,而那些士家麻木到连声音不想发出来了。 但却无声胜有声! 乃大音希声! 令曹叡觉得振聋发聩。 因为这种无声的生无可恋,颠覆了他先前的认知,撕开了魏国国力蒸蒸日上、黎庶安居乐业的华丽外衣,让他看到了苦难、不公、欺凌以及民不聊生! 所以,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也极为罕见的失态了。 策马归来之途他没有与秦朗或夏侯惠攀谈的兴趣,归来许昌宫后更是直接进入了毡殿,许久之后才让侍宦出来声称今日颇为困乏,让秦朗与夏侯惠自行归去歇下。 对此,秦朗很是迷茫。 从依着天子的嘱咐引众人前去扶沟县,再到目睹天子带着满脸阴沉而归,他始终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已然发生。 只不过,他并不纠结。 性情素来谨慎的他,在伴君这方面颇有心得,对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从不过问;对已然知道的事情从不置喙。 保持缄默,便能独善其身。 是故,在侍宦传诏后,他只是与夏侯惠随意客套了几句,便自行归营地歇下了。 无独有偶。 夏侯惠同样也没有心思去揣测天子曹叡的心意。 有些事情,时间会给出答案。 他已然让天子看到了魏国的沉疴积弊,而天子怎么想、怎么做,不是他能左右的,他只能静观其变、坐等答案。 再者,他也很困乏啊~ 一路兼程从淮南赶来,又随着天子曹叡奔波了上百里,哪还有精力去理会这些。 万事等翌日再说罢。 故而,他问了值守甲士,寻到夏侯和的临时住处,随意吃了点东西果腹与沐浴过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天子曹叡自是无眠的。 他归毡殿后连暮食都不用,独自呆呆的枯坐了至半宿,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只有当夜值守的侍宦才知道,在夜半时分,数位校事被召入了毡殿,约莫半刻钟后便神色肃穆而出,以天子手令带着数十甲士匆匆离开了许昌宫,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将近卯时。 沉沉睡了一夜的夏侯惠准时醒来,起身伸了个懒腰,让各关节爆出一阵响声,顿感浑身舒泰、精神抖擞。 待步出军帐,却发现夏侯和已然在外摆了个案几,正慢理斯条的吃食着。 见他出来了,便径直往左侧一指,“六兄,那边可洗漱。” “好。” 待洗漱罢,夏侯惠也挤在案几前盘膝而坐,随意执箸大口扒拉。 吃相犹如军中鄙夫那般粗鲁。 也让夏侯和摇头苦笑了几声,没了什么食欲,索性,放下竹箸起身去净口了,才过来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六兄,侍中吴季重六月时病故了,谥号被公卿定为‘丑’。因六兄先前在朝堂上弹劾吴季重,吴温舒便以为其父抑郁病故与六兄有干系,故而常有诋毁六兄之言。不过,颇有趣的是,司马子元虽与吴温舒相善,但却常斥彼言行无状,不乏维护六兄之言。” 司马师出声维护我? 不想,自从我赴淮南后与他断了书信往来,他倒还颇念相交一场的情分。 闻言,夏侯惠略微扬眉,只是轻轻“嗯”的一声。 至于吴应的诋毁,跳梁小丑罢了,不足挂齿。 “陛下曾与大兄闲谈,亦嘱大兄莫要再排斥六兄,然大兄犹不释怀,与他人言谈之际,常斥六兄不肖,有辱家门。” 呃,大兄还在惦记着与我撇清关系呢~ 挺好的。 “依六兄出洛阳前所请,王常侍前些时日转赠了些许孤本抄录于我,六兄若是遇见王常侍了,莫忘了作谢。” ............ 在夏侯和的絮絮叨叨中,夏侯惠用完朝食,取了清水净口后,正想着要不要前去毡殿前恭候天子曹叡的召唤,却是不想,此时一侍宦正疾行而来。 人未至跟前,声先至,“陛下有召,还请夏侯将军随我即可复命。” 言罢,见忝为散骑侍郎的夏侯和也整理衣冠,打算一并前去伴驾时,侍宦便又低声了加了句,“夏侯散骑,陛下今日不署政事,有令诸近臣无需伴驾。” 呃~ 好吧。 夏侯和点了点头,目视着六兄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要去作什么。 待沉吟片刻,他便大步往许昌宫内而去。 此番天子东巡,中书省与尚书台皆有僚佐随行,署事的地点就在安在许昌宫内。 而夏侯和要去寻的人,乃是中书侍郎王基。 为了辩论经学。 缘由是散骑常侍王肃在撰写经学注解时,时常改易郑玄的学说;而作为青州人的王基,则是郑学的拥护者,因此在朝时经常与王肃据理而争,不乏争论之时。夏侯和清辩有才论,又因为王肃长女已然与夏侯惠定亲之故,便也时常寻时机与王基辩论。 不同的是,王肃与王基之争隐隐有撕破脸皮之迹,但夏侯和与王基的辩论,则是很纯粹的学术探讨。 二人虽然对经义的理解不同,但却惺惺相惜、交情颇善。 自然,这些与夏侯惠无关。 被急召去的他,赶到毡殿之际,恰逢天子曹叡正在秦朗以及虎卫的簇拥下,将去检阅骁骑营。见他到了也不二话,径直挥手让他跟上。 骁骑营,前身是虎豹骑。 自从曹魏代汉后,虎豹骑便成为了天子亲军,且分出一部分扩建成骁骑营,隶属中(禁)军。 可以说,当今魏国最精锐的骑兵,骁骑营乃是当仁不让。 但天子曹叡检阅之时,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待下诏飨骁骑营将士以及定下翌日便让秦朗引兵先归洛阳后,他才对身侧的夏侯惠感慨出了缘由,“唉,魏虽有武骑千群,而与蜀吴者无所用也。” 原来如此。 的确,魏国几占尽养马地,以骑称雄。 但不管是伐蜀还是伐吴,受限于地形,骑兵是真难以派上用场。 而用得上的、以士家为主体的步卒是什么情况,他昨日已然亲眼目睹了。 是故,夏侯惠听罢,也趁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惠曾自作思虑,略有所得,或能令士家为社稷死不旋踵。” “哦?” 正打算摆驾归去毡殿的曹叡闻言,当即挥手遣开侍从与甲士,催声道,“稚权速言之!” “唯。” 恭声领命,夏侯惠压低了声音,“陛下,惠所思者,乃昔日战国时期,秦人以及隶臣皆闻战则喜也。” 秦时隶臣(奴隶)赎身之律? 曹叡当即心中了然。 在秦国的军功赐爵制之下,隶臣是可以凭借着战功改变身份的。 如隶臣可以两级爵位除父母一人隶臣身份,退还一级爵位可以免妻子隶臣的身份、也可以去边关当兵五年来赎母或姊妹隶臣身份等。 果不其然,夏侯惠紧接着就说出来了,“陛下,惠窃以为,如若庙堂颁诏改制,许士家斩首计功可赎家小为民以及赐田亩,彼等必闻战则喜也!” 此倒也是个良策..... 心道了声,天子曹叡有些意动。 但很快便想到了其中的短处,“若依稚权所言,恐我魏国兵士日渐匮乏矣。” “陛下,届时可复募兵制。” 夏侯惠不假思索,继续谏言道,“以我魏国如今的士家数量,若尽凭斩首之功赎身为民,彼蜀吴即使不灭,亦时日无多矣!且惠窃以为,前朝‘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之底气,乃是万千黎庶百姓心怀封侯志、投身行伍所致也!陛下,天下终究寒门鄙夫众,亦不乏求军功以立门楣者,只需军功赏罚分明,兵将必不乏也!” “善!” 话落,天子曹叡拊掌而赞,喜容可掬而道,“稚权所言,真乃.....” 只是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陡然言半而止且还面色郁郁。 让士家可凭斩首之功赎身,难道有不妥之处? 还是难以推行? 也让夏侯惠心生疑惑。 正想踌躇着要不要问一声,却听闻天子曹叡一记长声叹息,喟然曰:“唉,大司马已伐蜀,稚权今日之言,恨迟矣!” 第58章 难改 天子曹叡一声“大司马已伐蜀”的感慨,也让夏侯惠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 准确而言,是他出发的角度不同。 作为臣子,他只看到了改制对社稷的好处,但却忘了庙堂每每推行一项改制,需要涉及多方利益以及诸多人事。 军中赏罚自有定律。 士家随征,战事胜利了,朝廷也会依法度赐下赏赐。 只不过这些赏赐并没有落到底层的士家手中。 如此,他谏言让士家可凭借斩首之功赎身以及获得田亩,就意味着朝廷将要把先前对战功的赏赐直接给予了士家,也就是变相的让督领他们的将率利益受损了。 如军司马、百人将等低级军官一直都是行伍的核心。 不管庙堂的指策,还是是战区都督的将令,都是下达到他们这一级便终止。 从他们手中将士家的利益剥离了,他们心怀忿恚乃是必然,一个不好,甚至还会闹出聚众哗变之事来。 这便是天子曹叡感慨的缘由。 如若大司马曹真没有伐蜀,以他的身份以及在军中的威望,在庙堂之上提议推行士家赏罚变革,其他掌军之人定会声援且着力推行,也会让底层的将率被迫接受大势所趋。 但尔今曹真因伐蜀失败而威望大损,哪还有机会推行这种变革? 一个动用了十数万大军却连正面鏖战都没有机会的都督,有什么资格对军制提出异议! 不担心底层将率群起攻讦,从而引发社稷动荡吗? 而且,士家变革如今也不合时宜了。 石亭之战、子午谷伐蜀之役后,魏国淮南、荆襄与雍凉三大战区在短时间内,都不会复有兴兵征伐之事。在各大战线被动守御时候,提出士家军制变革,那些士家也没有机会斩首记功啊~ 对士家而言,改变命运同样很渺茫,变革不过是一纸诏令而已。 自然也不会激发他们死力报效社稷、闻战则喜的热情。 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成效的变革也会让那些被剥离了利益的将率寻到反对的理由,群起鼓噪让庙堂不得不“沿用旧制”。 没办法。 如今可不是四海升平之时。 在蜀吴两国的外在威胁之下,魏国庙堂也投鼠忌器,断然不会做出让举国军心动荡之事。 想通了其中缘由的夏侯惠,在随着天子曹叡归去毡殿之途很沉默。 虽然他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得不屈服于事实。 唉,只得待日后时机成熟了,再向天子复谏言一次了。 就是不知,日后天子是否还会如现今这般对士家有怜悯之心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也时不时的偷眼撇去在前方的曹叡。 端坐在车驾上的天子曹叡,已然在闭目养神,从倦色深深的脸庞之上可以看出他昨夜几无眠,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过,从时不时就轻轻一蹙眉的细微表情中,可以推断出他正在自作思虑中。 是在放弃与强行推行之中衡量吗?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是将士家变革暂时搁置了吧。 他终究是的继成之君。 没有武帝曹操那种杀伐果决,更不具备一言九鼎的威望。 夏侯惠收回了视线,心中默默揣测着。 事实上,他的预感没有错。 天子曹叡的心思已然不在士家身上了。 不管对社稷有多少裨益的谏言或良策,在无法推行的情况下都是废话,继续纠结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是天子,心怀的整个社稷,没有那么多时间停留在一件事情上。 比如,现今他所思虑的,乃是在无法激励士家死力奋战之前,魏国与蜀吴两国兵争的时候该采取什么战略。 主要是雍凉战线的战术。 毕竟荆襄与淮南没有什么可思虑的。 源于石亭之战的惨败,对江东唯有采取被动守御的战术。 而在雍凉战线,曹真虽然伐蜀失利了,但各部兵马丧损并不多,粮秣与辎重等损耗也在可以承受的范畴之内。 故而,曹叡这次很慎重的思虑起了,昨日夏侯惠的谏言。 在日后魏蜀的战事中,魏国是否要放下国力与人丁皆远胜蜀国的骄傲,推行坚壁清野、守御为主的战术,以期达成“蜀自疲”的战略? 亦或者是奖励三军积极备战,在蜀国再次兴兵来犯时,寻时机与彼一决胜负? 这种干涉到国运的决策,同样不能轻易做出决定。 一直归至毡殿了,曹叡都没有定论。 索性,且先放下心念了。 打算待归去京都洛阳,私下寻曹真、刘晔以及蒋济等人商议后再说。 所以在进入毡殿内坐定后,他便将话题引到了夏侯惠身上。 乃是笑吟吟的问道,“稚权在淮南寿春之时,引二十骑卒深入贼吴境,斩百余级而归且焚毁了阜陵戍守点,却被征东将军罚去充任城门小卒一月,心中可有怨气否?” 唉,果然。 他的心思已然不在士家身上了..... 闻言,虽心中早有意料,但夏侯惠仍悄然叹了一口气。 待放下这层心思,不由又觉得曹叡的问话有些好笑。 那是酷吏出身的满宠啊! 昔日曹洪门客犯法,曹洪特地请武帝曹操出面都无法保住性命呢,他哪敢有怨气? “回陛下,惠无有。” 略作思绪,夏侯惠恭敬而应,“惠不尊将令、贪功冒进,征东将军不将惠拿下行军法,已然是网开一面,惠岂敢复多求邪?” 言罢,顿了顿,便又加了句请罪之辞,“惠行事鲁莽,有负陛下器重,罪该万死。” 李长史将我私嘱之言告知与你了? 当即,天子曹叡扬眉。 但也没有过多在意,颔首笑道,“稚权能有反省之心,便是不负朕所期矣。嗯,征东将军执法严厉,不录稚权功劳乃必然。不过,稚权赴淮南无多日,便有挫贼吴之事,不负谯沛元勋子弟之威名,令朕心甚慰也!亦不吝赏赐,稚权且说说,欲朕赏何物邪?” 呃~ 还有意外之喜啊! 顿时,夏侯惠双眸灼灼。 忙不迭谢恩、略略思虑后,便如此作言,“陛下,惠在淮南功过相抵,本不敢求赏赐,但亦不敢拂陛下之兴。故而,惠斗胆请陛下以些许财物赏之。” 也让天子曹叡的笑容一僵。 他有点想不明白,夏侯惠为何对财帛如此热衷。 先前在洛阳北邙山狩猎为乐,夏侯惠在他流露赏赐之意时,便为了区区六百石俸禄而求将坐骑带出宫。而如今,明明他都督促过夏侯衡,让其将阳渠西端数十顷的田亩划给夏侯惠了,但他还是求赏财物。 难不成,此子与后将军曹洪一般尤喜敛财?! 然而,先前校事有禀,他任职散骑侍郎之时,可是不受他人请托之财帛啊~ 但不解归不解,曹叡心中还是很欣慰的。 身为君主,最忌惮的是臣子贪恋权柄,至于喜欢财帛且还是恪守本分没有以权中饱私囊的,自是令他很是欣慰了。 “可。” 曹叡轻轻颔首应下后,还随口戏谑了句,“稚权先前曾言有为富家翁之志,如今看来果不虚也!哈哈哈~” “呵呵~” 陪着笑了几声,夏侯惠缓声回道,“谢陛下。其实惠俸禄与家中资财足自用,只是在淮南任职后,便觉得购置一马槊,更便于沙场建功。” 《释名·释兵》有云:矛长丈八曰矟(槊),马上所持。 马槊乃是骑战利器,千金不易。 不提马槊那约莫三尺的破甲棱锋,便绝非寻常工匠与铁能锻造得出来的,仅是槊杆的选材严苛、需要历经三年才能制成且还是成功率极低的情况下,就不是寻常将率能购置得起了。 先前夏侯渊倒是留下了一杆。 但被同样喜武事、早早就在军中任职的夏侯霸给捷足先登了。 夏侯惠想要,只得自己筹钱求置。 “马槊啊......” 闻言,天子曹叡恍然,亦不吝赞赏,“稚权有建功之心,甚嘉!” 言罢他还略微侧头想了想,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待片刻后,他才冁然而笑,张口刚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瞧见了一侍宦正垂首躬腰步入毡殿来,便冲着侍宦发问。 “何事?” “回禀陛下。” 那侍宦连忙止步,俯首而道,“张校事等人已归来,在外等候召见。” “嗯......” 轻声应了下,天子曹叡敛起笑容,侧头对夏侯惠嘱咐道,“稚权,士家可凭功赎身之议,朕自有主张,你莫要与他人谈及。嗯,此间已无事,稚权即刻归去淮南罢。” 呃? 即刻归去淮南? 我一路兼程了数百里,昨日方赶到许昌,今日正午尚未到呢,就撵我归去了? 难道这些校事监察出了什么大事,让我避开? 还有,说好了的财帛赏赐呢?! 夏侯惠有些愕然。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也连忙躬身告退。 “唯。” 第59章 不覆辙 诏夏侯惠往来近千(汉)里,计议不过一日便作罢。 天子曹叡如此行事,还真不是将他当作招之则来挥之即走的奴仆,而是出于对他的爱护。 因为仅是二日后,曹叡便做出了让朝野皆侧目的事情来。 乃是在启程归去洛阳宫之前,他还在校事的引领下折道去了辰亭的民屯,将那边的主官,以及与主官勾连侵吞民屯田亩的三家豪右都就地处置了! 三家豪右的家主与屯田主官都被当场杖毙,且还悬首辕门示众。 家中资财与产业皆没入官府,徒附佃户以及奴仆等充入屯田民籍;举家不分老幼,男丁皆罚为徒隶、女子皆没入官婢。 豪右家中有人为官者,罪加一等! 以指使家人侵吞屯田之罪,徙千里为实边屯田奴。 其中有一豪右的家中还有人出仕多年,已然位居两千石了,且还颇有政声,但因为没有分家自立门户而被牵连,徙边不赦。 是时,伴驾东巡的朝臣,不乏谏言罪罚太过者。 比如那名被牵连的、一直在外地任职的两千石就很无辜,不应被连坐。 对此,曹叡直接让校事公布了监察的结果—— 那屯田主官与三家豪右勾连,竟侵吞了将近四成的民屯田亩!且此三家豪右皆武断乡曲,家中子弟不乏欺男霸女、强取豪夺黎庶田地之事;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家资可比公侯、田亩连于方国,徒附佃户上千、执刀矛的私兵有数百! 已然是州郡不可制的豪右矣! 也令作谏言的朝臣面色大惭,皆免冠伏道请罪。 故而,有感于朝臣不知民间之艰,天子曹叡在做完处置归去洛阳之途,还临时颁了两个诏令。 一者,以荆襄东去可支援淮南、西去可策应雍凉的干系,诏令督兵归来宛城的司马懿督促本部在驻区勤务农桑,广开沟渠、大兴水利,积谷且修缮甲兵以备战。 这个类似老生常谈的诏令,在曹真伐蜀失利的背景下,让许多人揣测出了别样的味道。 或许,在伐吴与伐蜀皆以失败告终后,这位年轻的天子日后将会以省息民力、着重发展民生为主,不复像先前那般向往秦皇汉武之功了。 另一诏令,则是遣一侍宦快马先归洛阳,着令公卿共推新的大司农人选。 嗯,从并州刺史徵拜大司农的梁习在月余前病故了,恰逢天子东巡在外,故而还没有确定继任者。 这同样是一个很寻常的诏令。 虽然如今的大司农已然被太仓尚书、度支尚书、户部尚书分去权柄,不复再管理财政与上计诸事,但终究是九卿之一,不可长期虚席。但曹叡让仕宦在宣读诏令之前,还提前告知辰亭民屯的处置,共推大司农的事情就变得不简单了。 因为自从魏武曹操开始兴屯田伊始,魏国的粮秣供给绝大部分都依赖着屯田。 洛阳、邺城、许昌与雍凉(关中与陇右)四大屯田区(淮南屯田尚未开始),前两个主要用于朝廷官员俸禄,后两个则是主战事。 皆采取军管。 以典农纲纪、上计吏上禀给太尉府管筹,再由庙堂计议决策。 但不管是先前钟繇还是如今的华歆在职太尉,皆因为年岁太高、疾病频发,早就难以署事了,其事务大多由下僚代劳;再加上地方士族与豪右坐大,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事不乏,故而屯田之政日渐崩坏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天子曹叡先揭露了屯田之政的崩坏,再让公卿推大司农人选,自是隐隐有想将一部分屯田事务转回大司农署理之意。 对于群臣而言,这是一个前兆。 是天子曹叡有了打破现今朝政格局、改变公卿权柄的征兆。 初,在他刚继位的前几年,以外有忧患、年少继位等缘由一直都表现得很谦虚,对老臣重臣很是优待。 如先前被尚书令陈矫拦在尚书台外,就是最好的例子。 毕竟类似于陈矫拦驾这种事,放在武帝时期,陈矫身死且家人被连坐都不意外。 曹叡之所以如此大度、从谏如流,那是因为他觉得武帝与文帝留给他的臣子很贤良,足以让他无忧朝政。 但现今在亲自处置完辰亭民屯之事后,他已然不这么想了! 无他。 事实胜于雄辩。 对老臣重臣的礼遇,换来的却是弊病丛生,这让他很失望很忿怒。 自然,也就有了重振朝纲、革新积弊的想法。 也就是说,日后的他不会再效仿文帝曹丕的作风,对群臣礼遇厚待、对士族妥协了。 而是将效仿武帝曹操的做法,对枉法与奸邪之事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天子曹叡要变更调整朝政格局,意味着有人将会失势,也将有人趁势而起、平步青云。 这是衮衮诸公与百官们的明悟。 如何在这场风波保全自身、甚至是更进一步,则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至于,能不能打消天子曹叡的想法、让朝政格局维持原状,他们不做期盼了。 比邻许昌宫的民屯田亩都被侵吞了近四成,还是被天子撞见才迎来惩治的,曹叡不怒斥他们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便是恩宠了,他们哪还敢人心不足。 因此,京师洛阳一时间暗流汹涌。 清身奉公、严以律己者对此并不在意,冷眼静候事态发展;而一些惯于汲汲营营、在多方权势之中纠葛太深之人则是积极奔走,唯恐沦为失利者。 其中,还催生了一个小插曲。 号为“专任”、无名有实的宰辅之臣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隐隐有被群臣当作众矢之的之势。 缘由不必说。 公卿百官对他们的专权早就心怀不满。 且屯田之政的崩坏,就是他们独揽大权的时候发生的,算是落了被攻讦的口实。正逢天子将欲有所为,公卿百官哪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只不过,公卿百官的做法却令护军将军蒋济很郁闷。 他先前就曾上疏声称中书省的权柄过大、不利于社稷安稳等言辞。 尔今,公卿百官便将他的上疏重提,以他的名义来指摘刘放与孙资,让他不得不撕破脸皮,态度很强硬的站在了刘与孙的对立面。 没办法。 他总不能改变立场,对自己的言辞矢口否认。 迫于时势,他也只好挺身而出,被迫成为“出头鸟”了。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蒋济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被迫无奈,让天子曹叡颇为欣慰,也对他愈发器重了。 乃是私召他奏对,将设立“天子恩科”以缓解九品官人制的目的悉数透露给了他,让他在擢拔天子门生的时候,尽可能挑选出身寒微者,以便培养成为酷吏。 是时,蒋济听罢颇为惊诧。 也倍感侥幸。 虽然他对社稷的忠诚不缺,但在私德这方面还真不能称为洁身自好。 以前朝酷吏的事迹来看,若是天子曹叡将酷吏培养出来了,他肯定会迎来酷吏的诘难。就算有天子护着,他不会迎来牢狱之灾,但身败名裂恐是不得免。 是故带着侥幸,他也终于与杜恕和解了。 因为在先前选拔天子门生之时,他总是抹不开情面、接受了同僚或乡闾故旧的请托录用人选;而杜恕则是唯才是举,不论门第家世。 为此二人没少意见相左。 若不是杜恕是天子亲自委任的,蒋济都想讬他事将之挤走了。 暗流汹涌、朝局诡谲,公卿百官各有所求,而引发这一切的天子曹叡,则是在稳坐钓鱼台,等着事情的发酵。 因为所有人都没有完全猜透他的心思。 剑指屯田积弊、流露出变革朝政格局的他,实际上却是想推行士家的变革。 那日,感慨夏侯惠谏言恨迟的他,在归去毡殿之途,还想起了一件在他还是平原王时期的小事。 那时候,文帝曹丕刚刚将甄姬赐死,自忖他意难平,是故非但久久没有立他为储君,且还有了立京兆王曹礼为太子的心思。 对此,逢母诛且被父猜忌、以及旁人皆避之的曹叡,心中自然尽是悲凄与不安。 也在那时候养成了一个小习惯,于每日读书传罢的午后小憩时,他总会独自一人在花苑内的小亭内枯坐。 有时候是为了静处省身,有时候是赏花木或抚琴聊以慰籍心绪。 很巧合的,一只小鸟也每日准时飞来小亭侧,或叽叽喳喳欢鸣或四处寻觅虫豸果腹。 心情失落的曹叡,注意到了这只小鸟。 也很羡慕这只无拘无束、自由翱翔的小鸟。 连续数日之后,他便觉得这只小鸟的叽喳声很悦耳、忽上忽下飞翔的舞姿也很优美。 因为在他瞩目小鸟的时候,总能暂时忘却了心中的郁郁。 所以,他每日都会将些许粟饭洒在小亭栏柱上,让小鸟尽情啄食,也期待着小鸟能够每日都前来。日复一日,小鸟对他的防备心愈发降低,已然不止一次啄食他手心里的粟饭了。 而每每手中的粟饭被啄食之际,他也有一种触摸小鸟的冲动。 只是他心有犹豫,担心小鸟被惊走以后再也不来了。 这么一犹豫就是七八日,待他终于打算付诸以行的时候,小鸟却不知为何不再来了。 他也不再有机会了。 所以,在如今的士家弊病上,曹叡不想重蹈任凭“小鸟”飞走的覆辙。 第60章 加官 君权与臣权永远是对立的。 在大多数时候,所谓的君臣戮力一心,其实来自是双方各退一步的妥协;在彼此争执的过程中采取了折中的、彼此皆可接受的结果或处置方式。 而天子曹叡的打算,就是以士家暂不可改,那就先以雷霆之势对民屯的弊病杀鸡儆猴! 也是对公卿百官们的敲山震虎。 将公卿百官们的不作为、对州郡地方约束无能的失职摆在了明面上。 让他们羞愧自惭! 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政略调整中,失去反对的理由! 然后,在寻求解决方略的庙堂格局调整中、在君权与臣权的反复拉锯中,最终迎来群臣的妥协——公卿百官们为了不让君权急剧膨胀,便会附和一些不会导致臣权缩水的条件,以期君主心满意足,从而将此事揭过篇。 事实上,在某些方面,曹叡是当得起武帝“我基于尔三世矣”这句话的。 少小就心智聪颖且还历经过大起大落的他,虽继位还没多少年,但对御下的制衡之术早就炉火纯青了。 比如在这次大司农的人选中,公卿百官共推出来的人选,他皆不取。 乃是很强硬的将少府令杨阜改任。 且不出众人所料,他将屯田之政的上计权柄转回了大司农署,责令杨阜严查各州郡民屯田亩被侵吞之事。 如发现中饱私囊或侵吞田亩等罪行,依例奏请庙堂严惩。 天子曹叡明面上的理由是杨阜为人刚直不阿,对仕途并没有汲汲营营之念,以他主事纠察屯田之政,定然会惩奸杜邪。 但公卿百官都知道,天子更深一层考虑是杨阜乃凉州人。 从汉武帝设凉州刺史部伊始,羌胡杂居凉州就一直是朝廷迁徙囚犯实边的首选,也让关东士族对关西士族颇为鄙夷,认为他们出身不正;且源于持续百余年的凉州羌乱,更是让关东士族频频有放弃凉州之言。 在如此背景下,杨阜就不可能姑息屯田的弊病。 关东士族也不敢私下请托杨阜能网开一面,因为一旦请托了,杨阜必然先将请托之人上禀治罪! 只不过,公卿百官们对此倒也不是很担心。 因为中枢决策传达到地方州郡是需要时间的,杨阜想让地方州郡的屯田中郎将与校尉依命行事,也是需要时间的。 而在这个时间差里,足够他们督促乡闾故旧粉饰罪行了。 然而,天子曹叡接下来的做法,却是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聪颖之主”! 他竟以如今监察不严为由,打算让校事府设分司在大司农府,以纠察之权协助杨阜整顿屯田积弊! 这点直接让公卿百官群起谏言不可。 就连一些克忠守法、没有放纵家中侵吞屯田田亩的重臣,都极力劝阻。 缘由无他。 校事乃是悬在群臣头顶上的利刃。 先前武帝设校事主刺举之时,卢洪与赵达还留下了“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的威名。 其中,卢洪与赵达为了邀宠与巩权,不乏构陷之举。 如今曹叡让校事纠察屯田之政,看似与公卿百官们无干,但依这些校事尤善构陷、唯恐天下不乱的德行,说不定就将之演变成前朝汉武帝时期的“算缗告缗”,被清算的人不再是大商贾,而是士族与豪右。 只是,可惜了。 这一次天子曹叡态度十分强硬,再也没有了先前从谏如流的作风。 他将群臣的上疏皆留中了。 且直接授意校事开始明察暗访京师洛阳的屯田之政,让他们将纠察的信息一式三份,分别禀给大司农杨阜、廷尉高柔以及自己。 算是折中的做法罢。 不放弃自己想让校事协助杨阜的念头,但也稍微兼顾了群臣的反应,让高柔也参与在其中,且成效如何再作最终定论。 高柔乃兖州人。 以明辩事理、执法公允着称。 如先前文帝曹丕以私愤下令高柔处死鲍勋时,他就誓死不从命。 也就是说,曹叡这是隐晦的呵斥公卿百官们闭嘴——有这闲工夫上疏,引经据典的声称校事怎么不堪、对社稷有什么危害,还不如花心思配合高柔将积弊给肃清了,让他看到实际成效,自然就不会再坚持用校事了。 故而,公卿百官们皆偃旗息鼓了。 没办法,理屈词穷。 屯田之政崩坏是事实,还被天子亲自撞见了,他们自是难以再争。 而心意小小得逞的天子曹叡,则是开始为下一步的士家变革而绸缪。 乃是先私下作书给长安的大司马曹真,将夏侯惠提及的“士家可凭斩首之功赎身以及获得田亩”谏言说了,然后询问是否可行。 曹真以为可行。 只不过他觉得,想要推行还需要等候契机。 不是如今这种君权与与群臣对抗,天子曹叡强势推行换来群臣妥协的契机。 而是类似于石亭之战后的痛定思痛,让朝野有识之士皆开始意识到士家没有死力作战之心了的契机。 如此,曹叡推行士家变革才能迎来公卿百官的支持,也不会导致军中将率心生不满。 因为军中赏胜罚败。 在战败的前提下,哪怕庙堂没有推行士家变革,将率们也没有机会克扣士家的赏赐,更升迁无望。反之,庙堂推行变革让士家奋勇作战了,他们便有了迎来战事胜利的机会,赏赐自然也如期而至。 虽然属于士家的那部分赏赐,已然被庙堂剥离了。 但身为将率的他们也有专属的赏赐,且还得以积累战功升迁啊! 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较于一无所获,将率们当然更愿意选择与士家皆大欢喜。 看罢曹真的回书,天子曹叡深以为然、拊掌称善。 就是片刻之后,他心中又有些郁郁:若取了曹真之言,那岂不是意味着,魏国还要迎来一场战事败北?! ........................... 初冬十月,下旬。 已然归来淮南寿春的夏侯惠,迎来了天子的嘉奖。 曹叡以他先前上疏反驳伐蜀、有明断先鉴之能,加职给事中,特许可上疏奏事、讽议举正之权。 此事在淮南军中引起了小轰动。 如蒋班与斥候营百人将以及军中一些低级将率,以他备受天子宠信,将他视作了可携带自身升迁之人,在相处之际也变得亲切了许多。 而如王凌、文钦以及杂号将军等则是悄然疏远了他。 因为彼此利益相悖了。 在王凌与文钦的眼中,天子曹叡特许夏侯惠可上疏奏事,那不就是让他监视他们、寻他们的失措之处吗? 而在一些杂号将军的眼中,被天子宠信的夏侯惠只要资历与功勋到了,必然会迎来升迁! 淮南军中就这么几部常备的兵马、将主就这么几个。 有人升迁上来了,也就意味着有人将被转为他职或者被调任离开。 如此,谁会愿意与一个将要取代自己的人亲近呢? 至于满宠,对此自是不在意的。 相反。 他还通过李长史之口隐晦的告诫了一声。 让夏侯惠不要倚仗着天子的宠信,复有前番不尊将令之事,不然就等着被军法处事吧。 对此,夏侯惠自是连忙口称不敢云云。 而对王凌与文钦以及诸杂号将军的隐隐排斥,他心中也丝毫不在意。 倒不是他自命清高,生出“不遭人嫉乃庸才”的心思来。 而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和这些苟利其身、汲汲营营之人相善为伍,怎么能裨益社稷呢!? 另一个缘由,则是他如今心情十分畅快。 盖因天子曹叡虽然没有如言赏赐予他钱财,但却十分豪气,直接让人携了一支马槊来淮南赐予他。 千金不易的马槊,可不是天子惯来赏赐的几个金五鉼能购置的。 夏侯惠记得,当蒋班等人看到马槊的时候,满目的羡慕怎么都掩盖不住。 自然,他也对天子曹叡感激莫名,生平第一次有了反省的心思:自己先前对天子的心态与行为,是不是有些过了? 也很是期待着,江东尽早兴兵来犯。 好让他迎来登锋履刃报效社稷、死不旋踵报君恩的机会。 事实上,自称帝迁都来建业后便不曾兴兵攻打魏国的孙权,在得悉了曹真兴兵伐蜀的消息,当即召集了重臣群策,有了兴兵向淮南的打算。 一来,依着蜀吴两国共进退的盟约,蜀国被魏国大举攻伐的时候,他们也应该出兵“围魏救赵”。 另一,则是孙权素来对淮南心心念念着。 恰逢如今魏国用大兵于雍凉、洛阳中军难以驰援淮南的好时机,他生出了夺淮南之心也不足为奇。 再者,自石亭之战后,江东在淮南已然是进退自如了! 兴兵而往,哪怕战事不利罢兵归来,也不需要担心被魏国追击掩杀。 唯一的顾虑不过是入冬后江河水位下降,江东赖以称雄的水师难以策应而已。 故而,在江东君臣群策之时,多有附言出兵伐淮南者,也让孙权开始厉兵秣马、召集水师,积极筹备战事。 只不过,江东各部兵将才刚刚聚集的时候,蜀国便将曹真已然罢兵的消息传来江东了。 也让孙权心中又变得踌躇了起来。 魏已罢兵,时机不复兼冬季水浅,我军尚要兴兵否? 第61章 厚颜 江东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瞒不过魏国。 入冬无多久,魏国细作便陆陆续续传回来江东大严、多部兵马在南岸牛渚矶一带聚集的消息。 对此,满宠毫不意外。 亦或者说,在曹真伐蜀伊始,他便料定了江东必然会有所为。 只是没想到贼吴孙权竟是如此磨蹭,放着雨水充沛的秋季不动兵,反而在江河水量减小的冬季跃跃欲试而已。 在确凿了军情后,他便上表庙堂,请征发兖州的士家以及豫州一部分郡兵前来协防。 对,他没有请天子曹叡遣中军前来。 这倒不是他自大,觉得冬季来犯的吴兵不足为惧。 而是知道请示了也没用。 盖因不少洛阳中军都参与了伐蜀,如今才刚刚回来驻地休整,不管是士气还是军心,都不具备再次驰援的可能。 至于仅仅依靠战力不强的士家与郡兵,能否抵御贼吴的入寇嘛~ 满宠觉得足以。 寿春以下已然没有黎庶,零星分布的屯田也早就收割入库,他犯不上出城与贼吴鏖战。 且正值冬季江河水浅之际,江东赖以称雄的水师很难策应,未战魏国便增了两三分胜算了,以淮南战线常备的一万五千精锐,贼吴又能奈他何? 是的! 满宠只是打算扼守城池不失而已。 并没有冀望着,督兵出城与贼吴大战以获大捷之功。 夏侯惠则是不同。 在得悉细作传来消息且见兖豫二州的兵将陆续赶来淮南聚集后,他心中亢奋莫名,终日带着斥候游荡在外“恭候”着江东大军到来。 且每每细作或斥候刺探到的异常,事无巨细他皆亲自过目分析,然后才上禀回去。 任事之勤勉,就连满宠听闻了都暗自赞了声,觉得年轻人历经过敲打后还是能有些长进的。 当然了,满宠这是误会了。 夏侯惠不过是期待着军功罢了。 他向天子请命来淮南,心心念念就等着这一刻啊~ 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态让他很是沮丧。 就在兖豫二州兵马赶到淮南约莫七八日后,作为江东在江北前哨的濡须坞,还真就派出了大小二十多艘战船作为前驱进入了巢湖。 但没有上岸。 只是小心翼翼的游荡巡查了一番后,见魏国早有准备便归去了。看书喇 且连已然抵达横江浦与濡须口等渡津的水师也撤离了! 似是如去年春季那般,孙权打算兵犯淮南,但却被早早得悉消息的满宠先行屯兵在西阳扼守,故而以无利可图而作罢。 不武如孙权,又一次被我魏国“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吗? 不仅是夏侯惠有了这个疑惑,诸如王凌与文钦也都是如此认为。 而军情传到洛阳庙堂后,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也皆是这个念头,便诏令满宠遣归兖豫二州的援军。 但满宠没有依诏而行。 乃是上表声称前有石亭之战、今有魏伐蜀不利而归,彼贼吴必然会有轻视魏国之心。恰逢洛阳中军师老兵疲、难以驰援淮南之际,彼等不会错失北来的战机。而今未临阵便大举退还,恐是见兖豫二州援兵已然赶到布防,便想着佯装罢兵来麻痹魏军,等魏军撤兵后,在依托精锐水师的便利行趁虚而入。 如此,他请示庙堂暂缓遣回兖豫二州的援兵。 作完上表,满宠还将计就计了一番。 乃是下令所有城池、戍守点每日登上城墙与营寨矮垣戒备的士卒减少三分之二,且对应的让部分将士改吃干粮、减少每日造饭的炊烟,以此来迷惑贼吴,让孙权以为魏国的驰援兵马已然归去了;也会欣喜的自以为得计,督兵还复来攻。 而事实上,果不出满宠所料。 仅是在十余日后,贼吴兵马大举复来,大小战舰几乎塞满了濡须水。 只不过,待他们将要围困城池与营寨攻打的时候,陡然发现魏兵将城头也塞得满满的,然后.......弓弩一箭不发、鼙鼓一声不鸣的打道回府了。 这次不是佯退,而是真的走了。 细作传回来了十分确凿的消息:就连大江南岸的牛渚矶,都已然是舟船两三只了! 这种将兴兵作战当作踏青郊游的儿戏做风,让夏侯惠无语至极。 也郁闷至极。 合着,想从贼吴孙权身上蹭些功劳,还要看运气的? 他在这一刻,终于知道先前石亭之战时,明明江东都有叛逃的将率跑来魏国告密,声称建业已然大严、各部兵马聚集,周鲂恐是诈降后,曹休仍旧一意孤行的进军了。就贼吴孙权这种作风,任何在淮南呆着久了的将率,都不免会有轻敌之心啊~ 不过,空欢喜一场的夏侯惠,并没有沮丧多久。 在满宠食邑没有累增近万户、“满数十”的名号没有出现之前,他迟早会等到贼吴孙权兵临城下的那天。 光阴如白马过隙。 未几,已然是暮冬十二月。 淮南战线常驻的各部精锐,也开始了大规模的轮休告假省亲。 这倒不是行伍中还有岁末轮休的惯例。 而是至少在半年之内,都不需要担心江东兴兵来犯了。 不知道是因为原先荆南各郡乃是归属于蜀国的干系,还是因为江东对荆南剥削太过,在冬十二月时武陵郡的五溪蛮,聚众起兵反吴了! 武陵郡山脉纵横,五溪蛮繁衍之处山深道远,吴国想讨平叛乱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且内部叛乱没有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之前,江东也不可能兴兵对外。 故而,魏国淮南放松警戒,让兵将得以轮休之时也就不奇怪了。 斥候营也迎来了轮休。 虽然已经补齐了三百之数,但除去日常在外当值巡视的人后,营地也变得空空荡荡的。 这让夏侯惠百无聊赖。 前番他被天子曹叡私召去许昌,算是轮休省亲过了,自然也不能离开。 而诸如蒋班、陈定等能插科打诨为乐的人也都轮休归去,让他想以俸禄请宴同乐的人都没有了,终日在营地内以射箭舞槊来打发时间。 如此反复了七八日,他终究耐不住寂寞,用半个月俸禄换了些美酒跑去骑兵营“贿赂”骑兵主官。 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偷师。 骑兵营的主官姓张,冀州中山郡人,已经四十出头了。 官职虽然只是偏将军,但地位犹在其余其他督领两三千人的杂号将军之上。 因为骑兵截然不同的战术,让他在战场上就是名副其实的“偏将”。 而夏侯惠之所以去巴结他,就是想着以普通骑卒的身份,加入骑兵营的日常操练中,趁机偷学骑兵譬如侵扰、奔袭、包抄、追击以及蹈阵等战术指挥。 这些可不是弓马娴熟就能胜任的。 另一缘由,则是他来淮南寿春不止于想立下功绩,更是想学习如何督兵作战,将兵书之上的领悟得以实践,避免纸上谈兵。 在淮南数个月时间里,他已然大致熟悉行伍中的事务。 但对如何行军落营、排兵布阵以及临阵指挥等实际操作,却是一知半解。 没办法,他被诸多杂号将军给排斥了。 每每想进入步卒营地观摩演武时,都被那些杂号将军以分属不同为由,将他拦在营地之外。 再者,淮南战场以守御为主,几乎没有奔袭或者野外鏖战之时。 也让他没有机会学习行军落营等。 而骑兵曲,就是他唯一能有机会偷师的地方了。 盖因骑兵曲日常操练都是在城外,且斥候营虽然有自主权与直接向征东将军府上禀,但名义上还是隶属于骑兵营的。张骑督就算不待见他,但也没有理由不让他进入营地内。 是的,骑兵营的主官对他有些不待见。 缘由不是与其他杂号将军一样,觉得夏侯惠日后会取代自己而心生厌恶。 而是源于先前夏侯惠擅自偷袭阜陵戍守点的事。 在阵亡的十数骑卒中,三人都是他的乡闾........ 虽说,那次偷袭被朝廷赐下赏赐,战死者也不乏抚恤,且夏侯惠也被满宠罚去守了一个月的城门,相当于主官受罚士卒得利,但张骑督犹意难平。 他来淮南任职六七年了。 早年随他一起来淮南的乡闾有五六十人,在石亭之战后仅剩下了十数人。 如今因为夏侯惠又少了三个,这让他作家书归去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无颜面对父老。 赏赐也好,抚恤也罢,能抵人命吗? 能让在乡闾终日倚门翘首期盼着征卒归来的家小欢颜吗? 竖夫! 贪功擅行,丧我乡闾! 带着这样的想法,张骑督每每见到夏侯惠之时,都侧头斜眼睥之,将不待见清清楚楚的写在脸上。只不过,不待见归不待见,在近数月的时间里,他还是与夏侯惠共饮了数次,彼此算是熟悉了。 并非他贪图酒水之美,更亦非他心志不坚。 而是...... 奈何夏侯惠厚颜不羞啊! 第62章 死别 从被张骑督不待见到可同案共饮,夏侯惠是托了麾下陈定的福。 陈定虽然不是张骑督的乡闾,但他从父曾是张骑督麾下的百人将,在一次战事中身受重创,频死之际请托张骑督顾看陈定一二。 军中袍泽之情最是真挚。 从那之后,张骑督便一直将陈定视如自家子侄。 而先前被张骑督不理不睬的夏侯惠得悉这一缘由后,每每来骑兵曲就都会戴上陈定,让张骑督变得“盛情难却”。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他总不能对陈定也不理不睬吧? 如今的骑兵曲之内,大半骑卒都是陈定从父的袍泽。 夏侯惠带来的酒水他不想饮,陈定奉上的酒水他总不能回绝吧?看书喇 但酒水都是夏侯惠出资购置的,等于他变相的吃人嘴软,也不得不客气了几分。 不止一次,他都想着私下叮嘱一声陈定,日后就莫要来跟着夏侯惠骑兵曲得了。只是每每有这个冲动的时候,他便迅速掐灭了。 年过四旬的他,早就老于世故。 也能猜到身为下属的陈定,拒绝不了夏侯惠。 如果自己叮嘱了,不过是让陈定夹在他与夏侯惠之间为难而已。 如此,他又何必呢? 唉,他也只能暗地里咒骂几声夏侯惠厚颜不知羞来泄愤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很奇怪的。 就如张骑督对夏侯惠的感官。 在被迫接受夏侯惠有事没有就来骑兵曲溜达、攀谈套近乎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张骑督慢慢的便觉得夏侯惠也不是那么讨人嫌了。 倒不是彼每一次过来,都不忘给他带来一囊酒水所积累出来的好感。 而是他发现了夏侯惠也是优点的。 比如每每来请教之际,提出了的疑惑不解,都能切中骑兵在作战时遇上的实际问题。 尚有彼身为谯沛元勋子弟,在待人接物这一方面是真的没有门第之念。如脸上无有自矜骄横之色,不以士卒粗鄙而相互抵角、比射等为乐,甚至在日暮饱食后士卒们抠脚打闹为乐的时候,他都一点都不嫌弃的凑过去插科打诨。 才学不缺,出身贵胄,上可修表庙堂与天子以及公卿百官奏对,下可与走卒贩夫扪虱而谈...... 如此人物,日后定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这是张骑督的私下断言。 也是他开始对夏侯惠态度好转的主要缘由。 他的年纪终究已然过四旬了。 如若他是步卒的督将,倒是不需要担心年纪的问题,但驰马作战是个体力活。 餐风露饮、日晒雨淋就不提了,若逢追击敌军或绕后奔袭的时候疾驰一日都是寻常,没有强健的体魄根本无法承受。 所以,日渐被岁月悄悄偷走气力的他,在马背上颠簸不了多少年了。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几年,如果他很幸运的还没有战死的话,就应该会被朝廷转任后方,充任选拔与操练新骑卒的辅官或者处理杂务的佐官。如果更幸运一点,则是被朝廷恩许荣归故里当个县尉或武库督什么的,静守岁月安然终老。 到了那个时候,诸如陈定以及乡闾之人他就无法照看了。 而夏侯惠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不管身份、能力还是品行与秉性,都是值得底层士卒依附的主官。 是的,张骑督不待见夏侯惠,只是难以接受三位乡闾的阵亡,但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夏侯惠的能力与人品。 督领战法尤其特殊的骑兵多年,张骑督对擅自行动有很特殊的理解。 确实,自古军法如山。 但对于已然出了城池或营寨的骑兵而言,一味的恪守将令也很容易坐失战机。 故而,不伤大雅的前提下,军中对擅自行动的骑兵也有不成文的惩罚机制。 比如若是打赢了,上官为了维护威严与律令小小训示一下;若是与敌旗鼓相当,杖责问罪;而若是战败丧军威了嘛~ 丢人现眼的东西,唯一的用处就是斩首示众以明军法了。 陈定曾私下告诉过张骑督,声称携带俘虏而归并不是夏侯惠的本意,而是黄季等所有随出骑卒的请求。 但满宠在做出处罚的时候,并没有提及这点。 其中的曲折,人生已然走完一大半的张骑督,略作思虑便了然于胸。 所以他才很看好夏侯惠。 毕竟,一个甘愿为士卒担责的将率,定然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将士卒的性命视作草芥;也会在有机遇的时候提携下属。 “你若不辞演武艰辛,便随意罢。” 在收下夏侯惠带来的美酒后,张骑督语气淡淡的允了其所请,然后在夏侯惠的欣喜作揖中施施然离去。 这一礼他受得起。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想随着骑卒训练,其目的是什么。 就这样,得偿所愿的夏侯惠除却轮值外出巡视军情之外,空闲时日都在骑兵曲度过。 慢慢的他也发现了一个现象。 那就是骑兵曲的骑卒皆属于皮革轻骑,但却不配备弓箭,在演武的时候也没有骑射这一项。 以箭矢不断骚扰敌军、让敌军生疲不也是轻骑的战术之一吗? 为何驻扎在寿春的骑兵却将骑射弃如敝履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夏侯惠寻了骑兵曲的百人将不耻下问。 而那百人将也不藏私,直接将缘由告诉了他。 原来是因地制宜。 在淮南战场上,江东每每来犯都是依仗着舟船转运士卒与辎重粮秣,待下船上岸进发围困城池攻打之时,距离也不算很远。 这就让严重依赖机动性的骑兵缺乏了纵深距离,根本没有频繁骚扰敌军的机会。 另一个缘由则是步骑协同作战使然。 在中原地区,步卒才是战场的主力,骑兵大多时候都是策应,待步卒拼死鏖战让战机出现了,才充当一锤定音的战事终结者。 如此,配备弓箭的意义真不大。 且江东匮乏战马,每每来犯的时候也会让士卒携带许多强弓劲弩,以强大的远程压制能力,让骑弓射程很短的骑兵难去骚扰。 一番解释,令夏侯惠恍然。 当即便让接替黄季成为百人将的陈定,从斥候营里挑选了五十强健之人,带来骑兵曲参与持长兵冲阵的训练。 对外声称的理由,是战场无常,哪怕是斥候营的骑卒也不免有冲阵之时。 而私下给陈定以及那五十骑卒的解释,则是实实在在的利诱。 “我等斥候主侦查,大战未始便已不念死生近窥敌军动静,而两军鏖战之时则是坐等成败,如此,斩获之功何来邪?战罢赏赐与升迁有几人哉!临阵鏖战,功莫大于斩将夺旗。我所思者,乃是我等当具备冲阵之能,待大战起时,求得斩将夺旗之功!如若尔等有敢死之心,建功立业之念,便与我一并演武,伺机以待。” 他是这样说的。 让骑卒自行决策,是否要前去骑兵曲内训练。 且还信誓旦旦的承诺了,日后在求得斩将夺旗之时,他必然是第一个对敌军发起冲锋,也是最后一个撤出战场。 不出意外的,所有被挑选出来的骑卒都慨然应诺,甘愿舍死生拼出个前程。 理由也很好理解。 都在死伤率很高的斥候营任职了,他们怎么可能畏惧战场上的凶险! 怎能不敢放手一搏! ...................... 新岁启封。 恍惚间,已然是仲春二月。 对于天子曹叡而言,太和五年(公元231年)一开年就很闹心。 不知道时不时去岁伐蜀时,雍凉与宛洛地区那场持续三十余日的暴雨,将一年的雨水下了完了,导致从冬十月至今一场大雪与雨都没有下过。 也让今岁即将开始的春耕,陷入了无水灌溉的困境。 曹叡在不得已之下,只好下令各郡县先行做好准备,发动徭役让黎庶百姓开沟渠引河水以备春耕不误时。 但这么一来,也让蜀国看到了出兵的良机。 开始频繁遣斥候打探,似是将要再次兴兵来犯了。 而去岁伐蜀归来就染病的大司马曹真,至今岁开春时已然卧榻不起,被他接回洛阳后,不管是太医令还从各州郡寻来的良医都束手无策。 就连曹真自己都有了“寿由天定”的觉悟,让家人代笔表请天子不必再寻医了。 也让曹叡看罢,满目悲凄。 若曹真不寿,那就意味着魏国赖以巩卫社稷安稳的宗室大将,将再无一人矣。 悔先前不取稚权之言,以令大司马伐蜀! 数日后,带着如此感慨,天子曹叡亲自临大司马府邸探望,见已然药石罔效的曹真最后一面,与魏国硕果仅存宗室大将死别。 第63章 后事 第64章 后事 大司马曹真的病入膏肓,缘由与曹休一样都是惭恚于心。 觉得自己的兵败辜负了先帝遗命与当今天子的信重,以及令魏国受损且蒙羞。 或是说,石亭之战的惨败直追昔日赤壁之战,而曹真伐蜀除却后将军费曜与郭淮折损数千兵马之外,也不过是损耗了些辎重粮秣与徒增黎庶劳顿罢了,以魏国战争底蕴并非损耗不起,且上至天子下到公卿百官皆没有指摘的言辞,他又何必惭恚至斯呢? 然而,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如若从魏国社稷的角度来看,他这次伐蜀失利带来的负面影响,要比曹休的石亭之败要严重得多。 缘由,乃他是魏国硕果仅存的宗室大将! 也是扞卫宗室以及谯沛元勋颜面之人,他需要承担起哺育宗室后进的重任,让魏国宗室大将后继无人的不利处境得以顺利度过。 但他的一意孤行,以致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是啊,无法挽回了。 兵士丧损了还可以再招募,粮秣辎重损耗了也能再次积累,就连失去的郡县也有夺回来的一天,但宗室威望的跌落却是很难再重振了! 长在人心之上的觖望,是很难再扭转回来的。 日后天子曹叡再次委命宗室大将的时候,必然会迎来公卿百官的质疑以及劝阻,认为事关存亡之道,理应举贤任能,而不是一味的任人唯亲。 同样,长在人心之上的恣睢,一旦生根发芽了,就再也难以拔除。 在如今蜀吴不臣、辽东公孙氏恣睢以及北疆鲜卑轲比能坐大的情况下,日后战事定是不乏的,也会源源不断的催生出新的军功勋贵来。 这些新的勋贵在军中有威望,又目睹宗室大将不继,难免就会新生恣睢了。 尤其是,魏国是如何代汉承接天命的,世人不是皆有目共睹吗? 故而,曹真无法谅解自己。 淋雨感染风寒,且抑郁结于胸,日以复日,最终将自己给熬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只不过,待天子曹叡亲自来府邸看望的时候,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竟不知为何倏然释怀了。 不仅很坦然的迎接死亡,且还不忘轻声宽慰着满脸悲凄的曹叡,鼓励他谨记武帝曹操那句“我基于尔三世矣”之言,要励精图治做一位明君,将魏国基业传承下去。 这样的言辞让天子曹叡听了,反而更悲切了。 他对曹真的情感很是真挚。 理由是在他刚刚继位的时候,就是曹真执掌京畿内外,让新旧交替的那几年安稳度过;且在他熟谙为君之道后,曹真便出镇雍凉,将所有权柄悉数还给了他。这也让曹叡不仅将曹真视作忠直之臣,更是真真切切的当作了可以依靠的骨肉叔伯。 当然了,感伤归感伤,他终究也是君王,更知道曹真没有多少时间了。 故而在片刻之后,他便收起悲容,挥手斥退侍从以及曹爽等人,问曰:“大司马若不起,后事当何如?” “呵呵....咳!咳!” 闻问,躺在病榻上的曹真倏然发笑,但也引发了好一阵的咳嗽。 待将嗓子里的痰艰难咽下后,他才断断续续的说道,“陛下之问,老臣知其意也。臣诸多子侄,皆中人之姿,唯恭顺耳。若以戍守京畿护卫宫禁或镇守升平之地,倒也称职,然若督领一方与蜀吴争雄,委实难为也!其余宗室子弟或元勋之后,亦难出其右,彼此相当而已。嗯......” 言至此,他托了个尾音作思绪,才继续说道。 “若陛下决意擢拔后继,老臣窃以为二人可斟酌。一者乃秦元明,彼虽无有大气魄,但却胜在谨慎守默、不失纲纪。若他日以他为督,虽难冀望有破敌之大功,然却可确保无大过。另一者,乃夏侯稚权是也。稚权虽然年齿尚轻,但却已然可顾全局而筹画军争大事,实属难得!想必陛下亦异其才,他日不吝擢之,且老臣与稚权谋面寥寥、知之不详,对其之断言犹如往昔在天渊池,今便不复赘言了。” 果然,只有阿稣与稚权可用啊~ 听罢了曹真之言,隐隐有所料的天子曹叡悄然叹息了声,心中忧愁更甚。 他是真的很无奈。 武帝曹操时期的诸夏侯与曹皆可督镇一方,文帝曹丕时期也有“三子镇边”,而待到他继位还没几年,就无一人可用了! 尤其是曹真方才言及他最器重的夏侯惠时,犹坚持着先前的看法,只是觉得夏侯惠或许能成长为都督之才,而不是言之凿凿。 “稚权有谋划军争之能,且为社稷裨益不惜身名,何故大司马弗能断言邪?” 想了想,曹叡还是按捺不住,将疑惑问了出来。 而曹真听了,不假思索便言简意赅而回,“回陛下,乃此子性刚之故。” 呃,原来如此。 曹叡露出恍然的神情,连连颔首后便沾须沉吟。 经曹真这么一说,他才猛然发现,夏侯惠的性情与其父夏侯渊很相似。 夏侯渊将略不缺,但为人刚猛,用兵也刚猛,在督兵作战时勇而无畏,常长驱数百里争利,武帝曹操就曾以“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之言告诫过。 的确,夏侯渊一生功大于过。 但最后一战丢失了汉中郡,却让魏国雍凉自此无宁日。 盖因汉中郡乃形胜之地,是魏蜀两国战事争雄的转折点——蜀无汉中郡,便永无出巴蜀之日;而魏无汉中郡,则难有觊觎巴蜀之时。 而曹真如今不敢断言夏侯惠日后如何,就是基于此。 担心夏侯惠日后会步入其父夏侯渊的后尘,有身丧战场、丢失汉中郡之类的事情。 且以当今魏国的战略戍守布局来看,类似的“后尘”唯有襄樊二城、寿春城以及天水郡可比拟,也是魏国的不可承受之重! 唉...... 唯二可用之人,然却皆有弊端。 若日后以秦朗为督可保无过,但也无功,唯从容而已;而若是将夏侯惠好生培养与不吝擢拔为督,彼定能有威镇蜀吴之功,但也有可能给社稷带来大过。 皆难两全矣。 带着这样的心思,曹叡陡然觉得房间内的药味有些刺鼻了。 待起身走去铜薰炉将龙延香点燃,让淡淡的香味在房内弥漫了,才回到病榻前坐下继续发问道,“大司马以为夏侯俊林如何?” 夏侯俊林是夏侯儒,乃夏侯尚的从弟,如今也在雍凉任职,居征蜀护军。 这次闻问,曹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略带着惋惜回道,“陛下,俊林不复早年锐气,暮气颇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甚于秦元明。” 也让曹叡再次默然了。 因为夏侯儒早年刚从入行伍的时候,是意气风发、敢作敢为的。 但因为他被武帝曹操安排在曹彰军中,受到魏夺嫡的影响,他也被文帝曹丕一度闲置,一直待到曹彰暴毙后才再次入行伍督兵。 有过如此经历的他,心常惶恐,万事但求无过了。 而曹真之所以没有提及他,是不想旧事重提,落个说文帝曹丕不是的口实。 毕竟,就连不曾督兵临阵的夏侯楙都能镇守长安呢,早年跟随曹彰在代郡所向无前的夏侯儒哪能籍籍无名啊! 他就算才能比不上夏侯尚,但也是将略可堪胜任之人啊! 只不过,天子曹叡现在打算将他重用了。 缘由不必说,如今的他委实无人可用。 另一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上一辈的事情,就应该随着上一代人相继过世而过去。 到了他这代,名分早就不可更改,重用夏侯儒也不会引发什么动荡。 “若朕以夏侯俊林假节为督,高第恩荣之,不吝器重。” 沉吟了许久,曹叡才轻声发问道,“如此,大司马以为彼可重振昔日意气、复为社稷砥柱否?” “若在雍凉则不可。” 曹真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其余,或有起色。” 只是有起色? 而不是矢志奋发,为社稷死力博得生前身后名? 轻轻蹙眉,曹叡脸庞之上略有不悦。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耷拉着眼皮,强撑精神的曹真似是有所觉,断断续续便又加了句,“陛下,夏侯俊林不得志近二十年矣。” 唉....... 不由,也让曹叡又是一记长声叹气。 应是与曹真私对奏时他无需保持君主威仪罢,他今日的叹息尤其的多。 但很快,他又抖擞起了精神来。 去岁从许昌宫归来洛阳之时,他还下诏让大将军司马懿广开沟渠、大兴水利务农桑了,也不再冀望荆襄战线有大破贼吴之功。 所以,若是将夏侯儒转去荆襄为都督守御,应是可堪称职的。 至少能熬过宗室大将青黄不接的这几年,饶得后进之才成长的时间。 “非一日之寒,大司马真知灼见。” 轻轻颔首,有了决断的天子曹叡赞了声,复问道,“蜀常兴兵犯境,大司马染病,雍凉当如何安之?” “雍凉之地民风彪悍,兵将桀骜。” 应是有过思虑的,曹叡问话甫一落下,曹真便当即作答,“张儁乂可威军,司马仲达可安民。然而,陛下,司马仲达终非我魏国宗室,而张儁乂乃社稷砥柱,二者共事,其结果恐难未知也。” 看似云里雾里的回答,却也将利弊都说清楚了。 那就是张合久在行伍,乃是为数不多自武帝时期便被赞为良将之人,在军中威望甚着,能镇得住雍凉各部的骄兵悍将。 但曹真并不是推举他继任雍凉都督。 因为镇守羌胡杂居的雍凉,都督的职责可不仅仅是军争。 而司马懿老成谋国,能处理好各郡县以及羌胡部落的矛盾,但他早年的军功不多,且又没有宗室或者谯沛元勋的身份,故而难以压制雍凉各部的兵将。 不过,他作为顾命大臣的身份,是足以出镇雍凉的。 但他与张合以及其他将率相处的时候,能否融洽、可否戮力一心,那便是未知之数了。 对此,曹真不敢断言也无法断言。 天子曹叡也无法勉强。 有些事情,谁都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是故,在看到曹真已然脸色恹恹、难以支撑继续叙话的时候,他有了归去之心。 是该回去了。 已然看过曹真了,想问的事情也都问了,不管心中如何不愿,他终究要接受现实,该回去等着讣告传来、提前绸缪后事了..... “大司马安心静养,朕不德,还期大司马能复督雍凉......” 踌躇了片刻,他说着将别离去的话语,但还没有说完就被曹真给打断了。 只见一直半依半躺在病榻上曹真,挣扎着努力坐起来,声音有些急切的说道,“陛下,臣尚有言未进。” 也让才起身的曹叡,连忙大步向前将按他继续躺在榻上,语气殷殷,“大司马莫起身,朕不急着归去,有言可徐徐说来。” “唯。” 不能如愿行礼的曹真,唯有颔首致意,轻声谓之,“陛下,臣自伐蜀败北以来,心常郁郁。虽陛下与庙堂公卿皆言此败乃天时之故,然老臣自知,此乃臣一意孤行之罪,故弗能释怀。今时日无多,将近赴九幽之际,惶恐更甚,无颜见武帝与文帝矣,咳!咳咳.....” 说道这里,他情绪有些激动了起来,连连咳嗽不止。 也让曹叡再次动容,带着满脸惨凄用手轻轻的拍着曹真的手背,缓声宽慰道,“大司马无需自责,此乃朕决断不明耳,非大司马之过;想必武帝与文帝在天之灵,亦是如此认为。” “咳咳....” 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的曹真,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露出了笑容,“事已然,陛下不必宽慰于老臣,且老臣今已释怀矣。臣近日在病榻上无所事事,常思社稷日后如何安固,偶然有一得。乃是陛下纠察屯田积弊、有意推行士家变革,令老臣之兵败或可成为契机矣。” 契机? 是什么契机? 这次曹叡满目茫然。 他是完全无法参透曹真的机锋。 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方才一直以为曹真出言留驾是想亲口请罪而已,哪料到还言及了社稷之事? “陛下,所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而曹真也没有等他发问便继续说道,“老臣兵败,令宗室威望式微,于社稷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第64章 功来 第65章 功来 暮春三月,大司马曹真薨。 天子曹叡追思其功,令曹爽嗣爵,且悉封其余五子羲、训、则、彦与皑皆为列侯。 也顺势对雍凉与荆襄战区做了调整。 因为蜀兵就在此时出祁山了。 乃是将征蜀护军夏侯儒升迁镇南将军、假节镇守荆襄,且令他以督促士卒守备为上、以广开沟渠兴农桑为主。 而原先镇守荆襄的大将军司马懿,则是转为雍凉都督率各部抵御。 且在庙堂计议时,有公卿声称当先对陇右坚壁清野,诸如城外刚种下的麦田皆一并毁了,以免战事拖延入秋时,被蜀兵获得了粮秣补给。 但天子曹叡不取。 缘由,是前番曹真伐蜀时消耗了太多粮秣辎重,而今岁关中很多地区都因为大旱难以春耕,秋收后黎庶自给都不足,根本没有多余粮秣供应军用。若将陇右渭水两岸的屯田毁了,雍凉各部兵马恐就难以为继了。 再者,战事不是一两个月就能结束的。 期间关中黎庶不免要被征发徭役,也让官府让黎庶开沟渠引河水灌溉农桑之事耽搁,对春耕夏耘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故而,天子曹叡乃是先诏令雍州刺史郭淮遣兵护住陇右天水郡上邽县以东屯田。 那里的屯田是司马孚早年建议,从冀州征发五千农夫所种,也是陇右能供应赶来支援的洛阳中军的依仗。 是的,此番洛阳中军也被遣来了。 如前番曹真伐蜀一样,天子曹叡再次以秦朗、夏侯献与曹肇三人为将,督骁骑营、中坚营与中垒营赶来陇右。 只不过,与前番不同的是,秦朗等人皆是以兵属征西车骑将军张合。 而不是直接听令司马懿的调度。 若是司马懿想调动的时候,还得先下令张合,让其调度。 这个小细节引来了许多公卿的谏言。 皆认为这样会导致将帅不和,不利于司马懿与张合的相处,更不利于雍凉各部抵御蜀兵入寇的战事。 但天子曹叡让公卿们稍安勿躁,笑颜淡淡而谓曰:“司马公与张卿必知朕意。” 的确,司马懿与张合都明白天子的心意——曹叡是让司马懿居中调度,而让张合督兵在一线决策。 且天子还特地给他们转来了一封书信。 其上附录着去岁在天渊池时,曹真与夏侯惠对如何御蜀国的争论言辞,然后附言曰:“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今雍凉与宛洛皆大旱,黎庶无水春耕,二卿抵蜀可不必与彼争一时之雄。彼进则当,可扼城池、据险要,陈兵塞道,令彼不得进。待其粮尽自归,令其自去,弗追。蜀小国耳,一州之地连年动兵,穷兵黩武不可久也,亦自灭也,无需为念。” 这是天子曹叡第一次对前线做出了干预。 且还是指出了很明确的战略意图。 而在以往,他的只是决定战事要不要打而已。 至于如何调兵遣将,怎么打、要不要追击等等,那都是都督自行决策的事情。 这也让司马懿才赶到天水郡的时候,便第一时间让人请来了张合计议。 他们二人也是老相识了。 因为早在蜀兵还没有第一次北伐之前,张合就督兵驻守在豫州与荆州交界处的方城,和出镇荆襄的司马懿常有交集。 只不过,这一次会见两人都有些尴尬。 毕竟,天子让秦朗等人以兵属张合的做法,虽然有很明确的解释,但让不免隐隐有让张合提防司马懿弄权的嫌疑。 但司马懿为人坚忍,在接人待物这方面很谦虚。 在张合到来之后,老于世故的他便笑颜相迎,以一句话就化解了两人的尴尬,“陛下知我军中履历不深,且雍凉各部尤善战,便让儁乂督领前部威之,还望儁乂务必相助。” “都督言重矣。” 连忙行了个军礼,张合也很将姿态放得很低,“公乃顾命大臣,且是陛下委任的都督,末将安敢造次?若都督有所遣,末将必登锋履刃以往。” 言罢,又加了句,“末将早年在雍凉任职,与各部将主皆颇为熟悉,都督若有差遣或不解之处,末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善!” 顿时,司马懿拊掌而赞,也终于将悬着的一颗心给放下了。 因为他根本不想与蜀兵争长短,且对天子将洛阳中军遣属张合之事,也根本不在意。 想想就知道了。 他甫一来雍凉任职,对兵将根本不熟悉,对蜀兵战术更不熟悉。 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他连敌我优劣都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呢,怎么敢与蜀兵决死鏖战一场呢? 军争非儿戏。 不仅干系到社稷存亡,更关联着他的身家性命以及前途。 以他的秉性,自然做不出让自己被史书记一笔“不善战”的评语。 而今被天子嘱咐的张合,声称甘愿为他压制雍凉各部的骄兵悍将,让他能有时间熟悉军务、慢慢的执掌全军,他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最重要的是,天子曹叡隐晦的对他们二人分权,让他在庙堂上立于不败之地了啊~ 试问,有张合前军决策战事,若是胜了,居中调度的自己能没有功劳吗? 而若是败了,有张合在前线顶着,自己的罪责也就变小了很多了..... 是故司马懿是真的不介意天子曹叡的做法。 相反,他还颇为感激。 不仅将责任先划清了,且还战略意图挑明了,让他本次的临危受命,也变成了在雍凉各部中树立权威的大好机会。 至于,天子分权的做法,会导致张合日后将成为他的掣肘嘛~ 无需挂念。 早在蜀相诸葛亮兵围陈仓城的时候,天子曹叡在遣张合督洛阳南北军前去救援的时候,就分遣武卫与虎贲充当张合的亲卫了。 如此恩宠,不难看出天子曹叡对张合的宠信。 所以,不管有没有今日之事,他只要任职雍凉都督一天就避不开张合。 如此,何须介怀一时呢? 且先将此番战事熬过去了,日后有的时间慢慢计议。 带着这样的想法,司马懿在称赞后,便拉着张合讨论起如何布防与调度各部之事来。 而在洛阳的天子曹叡,并没有想到自己根据曹真临终之言做出来的调度,会让司马懿与张合暗中出现了龃龉。 亦或者说,他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只要御蜀不败、让他如今倾向的“令蜀自疲”的战略意图达成了,底下的臣子之间相处如何,皆无关紧要。 他如今正忙着大雩,忙碌着为各州郡无水春耕之事求雨。 且他已经将曹真临终的那句“宗室威望式微,于社稷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深深的印刻在了心中。也在积极绸缪、按捺心绪慢慢等候着,待一些有可能对社稷带来隐患的跳梁小丑出现之时,以雷霆之势给予致命一击。 自然,对于家国社稷而言,术只是手段,而道才是根本。 他也不忘培养宗室大将之事。 乃是在赐封曹真诸子后,他也顺势追思了昔日随武帝曹操开创基业的诸夏侯与曹等功劳,下诏恩荣他们的子孙,赐已然冠礼而无爵位者皆关内侯。 且还在大雩的时候,还特地召后将军曹洪一并出席。 曹洪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宗室大将了。 只是昔日文帝曹丕因为一点破事想将他处死,后来在卞夫人干预之下才得以活命,但仍被夺爵废为民、没收全部家资。待曹叡继位后,为了安抚人心才将他的爵位恢复、还以家资并转为后将军。 且此时的他已然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只能当个摆设了。 曹叡也只是想让他当个摆设。 让其他远支宗室与谯沛元勋之后能明了他的心迹。 夏侯儒被重用了,曹洪也被恩宠了,与魏国休戚与共的尔等也应该念及起昔日武帝的隆恩、思当今魏国时艰,矢志奋发作社稷的砥柱了。 ................ 夏四月,淮南寿春。 刚刚得悉自己赐爵关内侯的夏侯惠,驻马八公山的东麓缓坡,眺望着蜿蜒东去徐州的淮水。淮水的南岸平坦处,被陈定督领的五十骑卒正在持矛奔马演武着冲阵。 历经数个月的操练,原本就弓马娴熟的他们,已然不需要跟着骑兵曲一并训练了。 唯一欠缺的,不过是实战时相互配合而已。 夏侯惠的心思,就是想着如何寻个机会,让他们先小打小闹实战一次。 只是这个想法很难达成。 自从上次被满宠惩罚与告诫后,他不敢拿自己的首级来挑战军法,再次引兵去横江浦找吴兵的麻烦。 而淮南一带在张辽镇守期间,诸多藏在山泽之间的贼寇要么被肃清了,要么被迫接受官府的招募,从入行伍或者被编籍落户为民了。 灊山那边倒是还有一些。 他也注意到了。 原本他还想着,要不趁带斥候赶赴舒县一带日常巡视、看有没有机会找贼寇练练的时候,却被蒋班给劝阻了。 因为蒋班家中先前被袁术麾下兵将所迫,就是藏在灊山里苟活的。 自然,也与那边的贼寇颇有干系。 “将军,彼等并非贼寇,不过是一群不敢再相信官府的遗民罢了。” 蒋班是这么说的。 且声称那群藏在大别山脉中的黎庶,不曾外出劫掠过,且源于早年袁术的横征暴敛以及武帝曹操的迁徙命令的关系,不敢再相信官府能善待他们,故而聚落在山脉中开垦田亩与狩猎苟延残喘。 以离乱人的悲惨,来请求夏侯惠莫将刀兵加诸在他们身上。 也打消了夏侯惠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他终究非是残暴之人。 只不过,此后他便让蒋班负责庐江郡一带的日常打探。 让蒋班尝试着接触那些遗民,看有没有耐不住山中寂寞的年轻人愿意从军;若遇上不相信官府的,也可以来充任他的私人部曲。 且承诺自己会以天子特赐的给事中之职,上奏庙堂请官府赐予田亩安置。 此举算是让蒋班为父辈回馈遗民吧。 因为好功业的庐江太守文钦,对近些年贼吴没有来犯很是不耐,百无聊赖之下便时常遣斥候进入灊山刺探,打算掳掠些黎庶过来充当战功。 如此,与其让文钦滥杀无辜,还不如让自己得了招抚遗民之功。 只是有时候,人们往往不撞南墙不回头。 蒋班将他的意图传达了,且还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但那些遗民就是不相信。 以为灊山险要,就连昔日张辽在讨陈兰、梅成之时也只是肃清天柱山的贼寇,并没有搜索灊山其他处的遗民为由,断定文钦也不会大费周章深入山泽去找他们。 殊不知,文钦已然不止一次在案牍中声称灊山有贼寇出没扰民了。 对,为了让兴兵讨贼师出有名,文钦已然捏造事实将他们定入贼寇之列了。 且对于官府而言,藏在深山中的遗民不是“民”。 不管文钦如何作为,都是无可厚非的。 “且随他们去吧,公俊此些时日转来合肥一带巡视就好。” 对此,夏侯惠是这样决定的。 让蒋班避开纠葛,坐等那些遗民被文钦教训了,再想起自己的好来。 且如今他的心思也不在那些遗民身上了。 自从蜀国出兵陇右后,满宠便取消了将士的轮休,严令约束各部待命,以防备江东孙权兴兵来犯。 蜀吴同盟,彼此策应而战。 在蜀相诸葛亮大举兴兵出祁山之际,以江东孙权投机心理,定然不会放过洛阳中军已然赶赴雍凉的时机。 而且,武陵郡五溪蛮的举兵,孙权乃是调动了荆南与交州的兵马去讨叛。 在吴地的兵马可是几乎没有调动,犹有兴大兵犯淮南的实力。 故而,满宠申令严加戒备也就不意外了。 事实上,孙权真就有了动兵的念头。 只不过与以往一样,他还是想着坐等蜀魏两国的战事焦灼了、魏国注意力皆放在雍凉那边了,才会动兵。在召集重臣计议之时,以夏秋之交雨水充沛之时未到,兴兵犹有充足的时间为由反复斟酌着战术。 这么一拖,便到了仲秋八月。 一直待到蜀相诸葛亮罢兵归去汉中了、魏蜀两国战事落幕了,他们才终于有了定论。 且战术也很令人无语。 仍是遣人诈降。 但不知为何,王凌竟是信了! 这也让一直汲汲营营期待着战功的夏侯惠,终于迎来了机会。 首订600,比上本书多了200,谢谢大家。不过,写书不能温饱,老茶需要以现实工作为主,无法多更,还请大家多谅解。谢谢。 第65章 有变 第66章 有变 信黄盖来降,遂有赤壁惨败;复信周鲂断发,遂有石亭惨败。 在魏吴两国诸多战事中,败得最惨的两次都是因为吴国遣人来诈降,故而魏国对江东降人皆有了警惕。 满宠也不例外。 在得悉江东有中郎将孙布做书信来,声称自己在江东被孙权所迫,有身死族灭之危,故而想引本部弃暗投明入魏,请王凌遣兵马来接应的时候,正在署中优哉游哉饮酒为乐的满宠,陷入了好久的默然。 他觉得很好笑。 继赤壁与石亭之战后,彼贼吴仍遣人来诈降,这是食髓知味了吗? 还是贼吴对谋求淮南已然计穷力竭,唯有故技重施了? 嗤笑之后,他心中又多了一缕忿恚。 他觉得自己被贼吴鄙夷了! 贼吴孙权竟是以如此低劣的伎俩且还是故技重施来诱敌,这不是摆明了看不起他、欺他少智无谋吗!? 更令他无语的是,参与过石亭之战的王凌竟是信了! 竟向他请兵欲去迎接孙布..... 就算这些年从江东叛逃而来的将率不少,但那都是石亭之战前啊~ 石亭之战后,魏国都不复有横江的实力了,且吴国内部并没有发生政变或者火拼之事,怎么王凌就愿意相信孙布是真心来降呢? 独自作思了许久都想不通缘由的满宠,索性不再想了。 直接代替王凌给孙布作回复。 先是大肆赞许了孙布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的行为,然后便话锋一转,直接说魏国派兵去迎接的难处,如兵多无法保密、兵少又难以护孙布周全。所以,他让孙布暂且忍耐,待魏国思虑出一个周全的计划后,再去迎接他入魏。 算是用了一个拖字决将此事揭过了。 且在启程赶往京师洛阳之前,还特地叮嘱了李长史,声称若是王凌过来讨要兵马前去迎接孙布,便以无有将令为由回绝他。 是的,天子曹叡召满宠回洛阳述职。 在雨水充沛的秋季、贼吴最喜欢来犯淮南的时候召前线都督回去,看似很不合时宜。 但曹叡实属无奈。 因为陇右的战事以魏国败北而告终,且是败得很惨。 曹叡召满宠回来,是想听一听他对日后举国战略部署的建议。 毕竟,在魏国诸多掌兵且有知兵之誉的将率中,唯有满宠几无败绩、战略超群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司马懿赶到陇右后,召张合计议如何守御蜀兵的入寇。 但商讨出来的结果却是很无奈。 魏国在天水郡的守御体系中,乃是以祁山前方西县的卤城、厉城作为前哨,在上邽县屯重兵作为后镇,其余兵马则是在街亭西侧的略阳安扎。 以此来守御从陇右进入关中的道路。 但有一个问题则是,蜀兵进入陇右可不止于祁山(猫眼峡)一条道路。 尚有先前魏延走过的董亭道。 且董亭道是分叉的,一条道路可进入南安郡,另一个则是直接可抵达天水的洛门聚。 所以说,魏军是无法将蜀兵堵在祁山道之外的。 故而,他们也只能依着城池固守,让主力枕戈待旦,等明确蜀兵主力走那一条路了,才赶去支援与塞道扼守。 还有一点无奈,则是从关中以及洛阳赶来的兵马,受距离的影响,没办法赶在蜀兵进入天水郡之前抵达陇右。 至今为止,也就驻军在长安的张合,以骑兵优势先前赶到了。 而司马懿这位都督,是仅带着数十部曲赶来的。 故而,在蜀兵出现天水郡境内的时候,司马懿与张合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阻止。 唯独令人心安的是,张合吸取了蜀国第一次北伐的教训,赶来陇右的时候直接扼守住了街亭道(关陇道),以防被蜀兵再一次扼住街亭,将上邽县围困,以围点打援之势占了战场上的先机。 事实上,张合不愧是被刘备都赞过的人。 蜀相诸葛亮这一次进军仍旧很迅猛,乃是分出兵马将卤城与厉城看住了,然后直接将主力带到了上邽城下。 其意图也很明显,打算先将上邽县的屯田给占领了就食于敌,摆脱蜀道难、转运粮秣不便利的最大弊端。 只是很可惜。 被天子曹叡叮嘱的郭淮先行一步,遣兵在城外塞道落营将道路给赌住了。 且这个营寨是与上邽城呈现掎角之势的,再加上张合已然引骑兵赶到,蜀军若是强攻,很容易就被魏军袭后。 当然了,郭淮也守不住所有的道路。 且天水郡的麦田,有不少是种冬小麦的,收割时节就在夏四月。 故而,蜀兵还是顺利抢收了一些。 这就让司马懿很是头疼。 陇右黎庶本来就少,自然也没有多少粮秣储备,从关中转运又太远了,如今被蜀兵抢收了一些,自然就让陆续从关中赶到的兵马难以就食了。 万幸的是,镇守在陇右多年的郭淮,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的作用。 他遣人去前去各个依附魏国的羌胡部落征调粮草。 且特别注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原则,以各部落的人口户数征调,让所有羌胡部落皆不敢违背,乃“家出其粮”。 那些羌胡部落也没办法啊~ 早年被夏侯渊打得毫无脾气了,后来又被郭淮给“杀鸡儆猴”了一番,尔今魏国雍凉各部皆在侧,哪个部落胆敢不出粮? 尤其是他们也不敢投蜀。 没看到在蜀军第一次出陇右的时候,那些起兵响应的部落最后被魏军请后算账,尽数屠戮给土地增添养分了吗? 而在夏四月末时,待魏国雍凉各部与洛阳中军皆赶到后,蜀相诸葛亮便引兵徐徐后撤了。 对,后撤,不是罢兵归去。 在抢收其他麦田不能如愿的情况下,蜀军要挑选更适合自己的战场。 乃是将前军改成后军,步步为营,退往西县的卤城。 对此,司马懿则是留着费曜与护军戴陵领军四千驻守在上邽城,亲自引着张合、郭淮及其余将率衔尾南下。 是的,不是追击,而是随着南下。 蜀兵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且每每蜀相诸葛亮止步遣兵布阵,意图与魏军鏖战之时,他皆严令各部不得出战....... 犹如他引兵南下,是为了将蜀军给“礼送出境”一样。 这个做法,他给出的解释,是要进军到卤城与历城这两个戍守点,让被围困的兵将看到援兵已然赶来,从而士气大震继续坚守。 但也招到了绝大部分将率的反对。 张合也不例外。 他觉得司马懿不与蜀兵鏖战是对的,但不应该这样衔尾跟着。 蜀兵乃是客军,受限粮秣转运必然是求速战速决;而魏军作为守御的一方,避而不战慢慢消耗他们的锐气与士气,这样的做法深谙兵法精髓。 但蜀兵都后退了,司马懿为什么要跟着呢? 蜀国已然占了武都、阴平二郡了! 从后继粮秣的补给距离来看,卤城这个地方魏国的补给线都赶上蜀国了! 这不是自己将自己的优势给抵消了吗? 其余将率的反驳,则是觉得司马懿太怯弱了。 既然追都追了,为什么在蜀兵派兵布阵挑战的时候,却是不敢战了? 难道司马懿带着他们南下,是为了让他们更清楚的目睹蜀兵耀武扬威、听闻蜀兵的辱骂折辱更真切吗? 这时,司马懿甫一来雍凉任职威望不足的劣势就出现了。 尽管有张合为他压制着其他将率,但他一意孤行引兵南下且多番回绝各部将率的请战后,终于有将率贾栩(又名贾嗣)与魏平按捺不住,公然道出了一句千古名言:“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 这让司马懿很难堪。 差点没将满口牙都给咬碎了。 因为他不是不敢打,而是觉得时机未到—— 其实他是在效仿昔日夷陵之战中陆逊的做法。 在夷陵之战中,陆逊整整避战了六个月,待蜀兵锐气不复、戒备心大降,然后才决定反攻。乃是先以精锐水师将刘备的后路截断,然后以舟船载兵瞬间抵达蜀军的营寨,才得以一举建功的。 而他也是有机会截断蜀兵后路的。 张合在反对他引兵衔尾南下无果后,还提出了另一个战术。 乃是将去岁魏延大败费曜与郭淮的做法反其道而行之,亲自引兵走董亭道绕到蜀兵的后方,攻击蜀兵的粮道。 只不过,司马懿并不是陆逊,蜀相诸葛亮更不是刘备。 蜀相诸葛亮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引兵退到卤城后便安营扎寨,构筑防御工事了。 张合若是敢绕后,到底是扰粮道还是自投罗网尚未知呢! 再者,还有一点是司马懿估算错误的。 那就是卤城一带山峦起伏、溪水纵横,对尤善山地作战的蜀兵而言乃是绝佳的战场,而对以骑兵称雄的魏国来说,则是骑兵毫无用武之地。 如此,司马懿想复刻夷陵之战陆逊的做法,怎么可能成功呢? 天下哪来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但奈何司马懿执迷不悟,仍坚持着自己的主意。 且待两军对峙至夏五月的时候,他还学着陆逊在反攻之前攻打蜀军营寨窥虚实的做法,打算引兵尝试战一战了。 其实他还想多等一些时间再去尝试的。 只是他不敢再等了。 因为众怒难犯。 自将军贾栩与魏平公然质疑折辱他后,其他将率也开始有样学样的让“畏蜀如虎”在军中流传,就连造饭的伙夫朗朗上口了。 且原先帮他压制各部将率的张合,在建议屡屡被他驳回后,也开始对他有了意见。 乃是搬出了曹叡的书信,先赞了一声司马懿避战的做法深得天子心意,然后话锋一转,便请他引兵回去上邽县。 给出的理由,乃是如今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理应缩短粮道过长的问题。 且如今提前回去,还可以做好布防,让蜀兵哪怕再次北上也无法在秋收之时抢收小麦。 但司马懿听罢心中便了然。 张合这是隐晦的告知,他已然快压制不住诸多将率的群情激愤了。 是啊,压制不住了。 张合资历是很深、官职也很高,但终究不是都督,其他将率与他并没有从属之名,自然也不会一直听从他的劝解。 尤其是,如今是就连最底层的兵卒都觉得司马懿怯弱了啊~ 他还怎么压制得了! 若不是魏国军法严苛,说不定都闹出夺权的事情来了。 所以,司马懿打算试一试蜀兵的虚实。 打赢了,自己得了威望,又可安抚兵将情绪,皆大欢喜;打输了,那就回来继续对峙,等他臆想中的机会降临。 且临战前,基于天子让秦朗等人以兵属张合的考虑,他还问了张合此战能否可打。 对此,张合不反对。 或者说,他也反对不了。 司马懿都回绝了他提出全军撤回上邽县的建议了,他若是反对出战,“畏蜀如虎”的指摘那不是转到他身上来了嘛~ 源于卤城乃是依着南侧山体延伸而修筑的干系,蜀相诸葛亮的落营也分为两部。 乃是自己督领主力在西汉水与祁山之间的道路上露营,别遣王平引无当飞军在祁山南侧修筑防御工事而落(史称南围),以此彻底隔绝魏军水陆南下的通道。 而司马懿的调度,则是自引主力前去挑战蜀相诸葛亮的营寨,让张合引偏师去攻打王平的南围。 但战果很惨。 在骑兵无有用武之地的情况下,张合完全无法撼动王平的守御,铩羽而归。 司马懿这边就更惨了。 蜀相诸葛亮都不屑于固守营寨,直接遣魏延、高翔与吴班等将率引兵出去野战,将魏军打得一败涂地。 仅是甲首便有三千级! 搜刮战场的时候,共获得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 甲首,乃是指甲胄俱全的主力精锐士卒,并非是郡兵或魏国的士家。 而为什么玄铠都有五千领,但首级仅是三千嘛,那是因为在溃败的时候,士卒们为了减少逃离战场时的负担,一边逃一边丢盔弃甲。 此战过后,雍凉各部将率皆不复再请战。 但司马懿并不退兵,而是继续回营地守着,张合也没有再建议他撤兵。 因为败了就不能退兵。 不然,一旦蜀兵衔尾追击过来,士气低迷的士卒便会不顾将率约束逃亡,然后引发全军一溃千里。 蜀兵也没有来攻打营寨。 缘由是蜀国人口少,承受不起攻坚的死伤惨重。 双方在对峙一个月后,转机出现了。 去年领兵进入汉中郡协防的蜀国骠骑将军、现今在汉中郡全权负责为前线补给粮秣的李严,作书给蜀相诸葛亮,声称因为秦岭山脉以南持续的大雨,让粮秣无法再供应得上了。 对,世上很多巧合。 去岁曹真伐蜀,被连续三十多天的暴雨给淋了回去。 而今岁在蜀国大占优势的时候,又有继续的大雨让蜀军粮秣补给不继。 无奈之下,原本打算等到七月末便引兵北上,抢收魏国上邽县屯田就食的蜀相诸葛亮,自得罢兵归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让司马懿觉得自己苦苦等候的机会降临了! 他要追击。 但张合觉得归师勿遏,且再次提及天子曹叡的书信,声称不可追。 司马懿无法坚持。 因为此番战事中张合对他颇为敬重,尽心尽力的为他压制着各部将率的骄横,但他对张合的建议一次都没有取过。 如若现今在强迫,说不定张合恼羞成怒起来,直接将问一句“都督连陛下的诏令都不遵从了吗”,那他就得上疏请罪了。 但他也没有放弃。 从御蜀至今,他被指摘为“畏蜀如虎”了,还违背了天子避而不战的战略意图了,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才迎来臆想中的机会,哪能轻易放弃呢? 放弃了,那不就是坐实了自己御蜀不力的言辞了吗? 前去追击,不需要大胜,无需斩获多少首级,只要能搜刮些蜀兵落下的一些不便转运的辎重回来,也能挽回一些颜面啊~ 所以他先招来了先前请战最凶的魏平,直接问他敢不敢去追击蜀兵。 待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才问张合是否愿意引骑兵走董亭道截断蜀军的归路;且还特地加了句,让张合便宜行事,待看到蜀兵被追击打败了才引兵出来断归路。 也让张合没有了回绝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司马懿终究是都督。 且都以商讨的语气来问了,他也不好得理不饶人。 故而,追击便成了定论。 慨然应诺前去追击的魏平,一直都是曹真的部将,在雍凉驻守多年,功绩并不亚于费曜,只不过他没有跟着张合攻街亭,所以官职比费曜低了而已。 亦很果决,引着本部当即就望着蜀兵撤退的木门道,勇而无畏的追了过去。 然后,他死了。 被蜀相诸葛亮提前设下的弓弩兵射死了。 也让引大军在后的司马懿,罢了继续追击的念头,还遣人赶去将已经出发的张合给叫了回来。 至此,战事落幕。 而在洛阳庙堂,还得悉更惊人的消息—— 若是蜀兵罢兵归去七八日,魏国雍凉各部将被彻底打残,陇右亦不复魏国所有! 缘由,乃是蜀相诸葛亮还与鲜卑部落大人轲比能结盟了! 在数次北伐皆不如意后,且对江东这位盟友心中有数的情况下,蜀相诸葛亮为了这次北伐能有更高的胜算,在出兵之前还特地遣人去寻了轲比能。 轲比能是如今最有希望一统鲜卑的部落大人。 但因为魏国为了不让北疆边患大炽,便以分化、偏袒等手段百般阻挠轲比能部壮大,也对应的庇护了不少与轲比能有仇的其他鲜卑部落大人。 可以说,轲比能对魏国是满腔忿怒的。 故而,当蜀相诸葛亮的使者寻到他,声称蜀国打算与他结盟,在此番蜀国北伐正面吸引魏国雍凉各部兵马时,让他从后方发起袭击,前后夹击一举将魏国雍凉主力灭了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且还很有心计的,在召集麾下各部落兵马之时,特地率其种人及丁零大人儿禅诣幽州贡名马,以此来麻痹魏国。 魏国还真就不疑有他。 因为在前几年轲比能就向魏国称臣了,还被曹叡封为附义王。 故而,天子曹叡得悉大悦,以北疆不复有边患为由,乃复置护匈奴中郎将,将北疆战事的重心放在内迁入并州且日渐强盛的南匈奴各部上。 见状,得计的轲比能当即引大小各部落,浩浩荡荡的穿行了整个河套平原,绕过萧关进入陇右长离水上游的石城,正打算要给魏国雍凉各部背后来一刀的时候,蜀军却是在这个时候因为粮尽罢兵归去了。 轲比能当然是不敢独自对抗魏国雍凉主力的。 只能按捺着空劳一场的怨气,带着对蜀兵无信的鄙夷,灰溜溜的趁着魏国尚未知晓他行举之前启程回去了。 但他的行踪终究还是被魏国得悉了。 待遣细作贿赂鲜卑部落小首领后,魏国打探出了他与蜀国结盟之事。 天子曹叡在得悉了整个过往后,心中庆幸不已,也对蜀国的托孤大臣李严万分感激。若是李严愿意来魏国的话,他可以直接任命为骠骑将军、封县侯食三千户以示嘉奖! 因为此战魏国能守住陇右不失,最大的功臣当属声称粮秣不继、让蜀相诸葛亮无奈罢兵归来的李严啊~ 也正是因为陇右的惨败,且轲比能不臣日后北疆多事的情况下,天子曹叡才有了诏满宠回京师洛阳计议之举。 而在淮南寿春,从李长史处得悉陇右战事结果的夏侯惠,则是有些愣神。 魏平死了,但张合没死! 因为他进谏的“蜀自疲”战略被天子曹叡采纳,且付诸以行,历史的轨迹开始改变了..... 陇右战事偏离了历史的轨迹,那么,淮南战场是否也会改变呢? 贼吴孙权是否还如历史那般不武吗? 不会也有变故吧? 夏侯惠如今的心思全是这个。 因为方才李长史还告诉他,王凌已然来讨要兵马了。 在被李长史以没有满宠将令不能调兵的军律回绝后,王凌便以扬州刺史的职权,调动了一支约莫七百人的郡兵,不日就要前去迎接孙布入魏了。 而夏侯惠臆想中功绩,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诈降的孙布首级带回来。 第66章 在我 第67章 在我 身居牙门将,且是远在淮南战线,以常理而言夏侯惠是无法得悉庙堂消息的。 但天子曹叡在诏满宠归去京师洛阳之余,还作了封私信转给他,且叮嘱李长史时刻将庙堂动静转告他,供他参详。 因为天子在书信中有一句是这么说的:“待庙堂对陇右战事有定论,稚权便可寻时机上疏言先前于许昌宫奏请朕之事矣。” 是的,天子让他履行给事中的职责上疏。 所言之事,乃是让士家可凭战功赎身获田亩的变革。 且在书信中还声称,他会私下授意侍中刘晔与护军将军蒋济统一口径,待夏侯惠上疏时他们将出声附和,为夏侯惠分担公卿百官的指摘。 对此,夏侯惠毫不意外。 他很早就被定为孤臣嘛,自然也就有了为君王马前卒的觉悟。 且天子曹叡对他是真的很不错,让他做点诸如这种裨益社稷的事情,他也不会觉得委屈。 只不过,曹叡不知道的是,他如今对士家变革又有了延伸的想法。 因为他如今已然知晓了,当初曹叡急匆匆的将他从许昌遣回来是让他避嫌,以免在处置民屯积弊的时候,让别人以为是他的谏言,从而积怨恨于他。且他在跟随骑兵曲出城演武的时候,还发现了淮水两岸几无人烟,许多肥沃的田亩就这么荒废着。 属实太可惜了! 如若招募到足够的屯田客耕耘,其出产不仅供应淮南战区绰绰有余,就连日后洛阳中军来支援战事,都不需要从他处转运粮秣了。 当然了,以如今屯田之政的日渐崩坏、官僚与豪右勾连欺压克扣屯田客,自然是没有黎庶愿意来当屯田客了。 且不管是魏属的徐、扬与兖州,源于早年战事频繁以及某个人尤喜以杀立威,每每兴兵皆大肆屠戮,甚至做出“泗水为之不流”之事的干系,郡县内黎庶已然很少了。 人少,也意味着土地有结余。 自己有田亩耕种,谁还会愿意来当屯田客! 思来想去后,夏侯惠便将主意打到了民屯的黎庶上——既然都要推动士家变革了,民屯的黎庶是不是也可以顺势变一变呢? 正好,天子曹叡不是在大力整治民屯积弊嘛~ 而且夏侯惠知道,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 在庙堂推行更改国策变革的时候,往往都很谨慎的先试点推行,以观实效后再作定论。 所以,夏侯惠便想着,在上疏的时候以淮水两岸的田亩荒芜为由,推行士家变革时以此地田亩作为奖励,如此既可以形成裨益社稷的“耕战实边”之利,又不会侵夺了当地世家与豪右的利益,让变革的助力小一些。 而针对士家凭战功赎身后,兵员减少的问题,则是用民屯的黎庶来裨补。 乃是推行在民屯中募兵之政。 对于应募者,朝廷直接画淮水两岸的田亩作为奖赏,且让他们自此脱离屯田客的身份成为自耕农,以此来激励黎庶踊跃响应。 如此,这些黎庶应募为卒后,可弥补石亭之战后淮南战线兵力寡少的时艰。 而他们的家眷来淮水耕耘被朝廷赏赐的田亩后,每岁依律征收的田租等赋税,又可以养新募之兵,如此不是朝廷无需付出多少代价,便可以得到一部自给自足的戍边兵马了吗? 带着这样的思虑,夏侯惠越想越觉得自己超出天子曹叡叮嘱之外,在上疏士家变革时附上募屯田黎庶为卒的做法可行。 况且,他只是提出谏言而已。 具体可行与否,还有天子以及衮衮诸公来决策啊~ 反正又不会画足添蛇,加上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只不过,天子是让他等庙堂对陇右战事有定论后再上疏,故而他也只能暂且压下念头,将心思转去如何火中取栗获得战功上。 是的,想在此番贼吴孙布诈降之事中获得战功,他就是火中取栗。 因为三百人的斥候营,其中一百骑卒是每日当值巡视的定额,所以他仅有两百骑卒斥候可动用。且就连王凌都无法从李长史手中讨要得兵马,他自然也不会请得了兵。 更莫说,这件事他得悄然为之。 不然,一旦被李长史知道了,他可就要被下令禁守在营地里了。 被天子私下叮嘱过的李长史,是不可能坐视他前去弄险的。 再者,他这一次同样是擅自行动。 在他的打算中,乃是尾随王凌遣去迎接孙布的兵马之后,待诈降的孙布袭击这支兵马时,他再寻时机杀出,将孙布的首级给取了。 嗯,只是想斩将,且还是一击得手便遁走,并没有作一举扭转战局的春秋大梦。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 有过上次被丁奉追杀的经历,他可不想因为贪多而再次重蹈覆辙——万一贼吴孙权还别遣了兵马,在后策应孙布的行动呢? 而且,贪多也会增添他麾下骑卒斥候的死伤。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是骑卒斥候折损得多了,待满宠从京师洛阳归来,定然会拿他的首级来彰军法之威! 远在洛阳、鞭长莫及的天子曹叡也救不了他! 但若是骑卒斥候伤损很少,他就有理由可以摆脱罪责了~ 只要声称他是带着斥候在外警戒,恰好发现王凌派遣出去的兵马被贼吴袭击,所以便顺势试图救援了下,哪料到,一个不小心就将孙布的首级给带回来了....... 反正,一切都是他履行日常巡视、刺探军情职责时的巧合。 而不是他擅自行动。 当然了,他并不指望这种破绽百出的说法,能骗得过满宠以及其他人。 但他也没必要骗过啊~ 只要他能自圆其说,满宠就算能猜到其中的猫腻,那又能如何呢? 军法严苛亦严谨。 在没有确凿的罪证之下,满宠总不能以“莫须有”拿他行军法了吧~ 心中笃定主意后,夏侯惠先是召集了两百骑卒,先是将满宠认为孙布乃诈降但王凌仍要要去迎接孙布之事说了,然后才声称他想从中谋得战功,让骑卒们自择是否要随他同去。 这个自择就是走个流程。 经过上次之事,所有骑卒斥候都甘愿为他死力了,那还会有不影从者。 故而,得到众人的慨然应诺后,他便让蒋班带着百余骑卒先遁入阜陵一带打探贼吴的动静,以及时刻监视着孙布何时到来,自己则是带着陈定等五十骑演练过冲阵的骑卒守在寿春,坐等王凌遣兵出城。 是的,孙布将会从阜陵那边的山脉豁口前来寿春。 这也是王凌愿意相信孙布归降的缘由之一。 远离江河、在陆上作战,魏国是有足够的自信击败吴兵的。 而且,王凌出于谨慎的心理,还特地将迎接孙布的时间拖到了江河水位下降、江东水师难以策应的冬十月。如此,贼吴孙权哪怕是以孙布来诈降,但受限于兵马来袭的时间与距离,也不会有夺合**寿春的可能。 只不过,再怎么谨慎,在有心算无心之下,王凌终究是要迎来仕途污点的。 因为就在他与孙布频繁书信往来、商讨入魏细节的时候,孙权就已然亲自引大军赶到横江浦了!且还遣原先驻守横江浦的丁奉,也引本部进发到阜陵戒备了! 实事求是而言,孙权此番遣人诈降的做法是可圈可点的。 其一,乃是时机很好。 在魏国雍凉战事败北的情况下,洛阳中军在仓促之间难以支援淮南战场。 而他以诈降之计,诱魏军出城来迎接,然后顺势伏击掩杀、驱溃兵至寿春城下,哪怕不能趁机夺了城门,但也能挫魏军兵将的士气,自然就让接下来围城打援的战事更顺利了。 另一,则是深谙逆反心理。 不管是魏国还是江东,固有的印象中,是以水时称雄的江东不善于陆战,在陆上很难与魏军争锋。故而,他此番让孙布声称从阜陵奔入魏,自然也能极大打消了王凌的怀疑,让诈降之计能得逞。 且他此番亲自引大军来横江浦等候,也是分割魏军戍守各点的妙手。 乃是打算以山越与丹阳精兵为主的步卒,随在孙布之后,待孙布伏击得手后便长驱至寿春城下落营,切断魏国寿春与合肥城的联系;然后再让精锐水师走濡须水进入巢湖,上岸将合肥城围住,赶在魏国洛阳中军前来救援之前将之攻破。 对,在孙权与江东各将率看来,如若一切顺遂的话,他们是有极大机率将合肥城攻破的。 因为出其不意与敌我士气逆转的缘由。 作为魏国御吴的前哨,合肥城的常驻兵卒一直都是三千之数。 但每每江东兴兵来犯之前,经细作打探得悉消息的魏国都会复遣两三千兵卒进入合肥城固守,让城池被困之时不会出现兵力不足的情况。 如今,孙权一改往常从陆路进军,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截断了寿春与合肥的联系,援兵自然就无法进入合肥城了。 而敌我士气逆转,则是孙权还打算,待孙布伏击王凌遣来迎接的兵马得手后,搜刮战场,将魏军的旌旗与俘虏送到合肥城下,声称魏国寿春赶来救援合肥的兵马已然被他击溃了,合肥不会再援兵了。在如此攻心之下,合肥城内的魏军兵将,自然就士气低迷、抵抗无力了。 可以说,江东这一次兴兵,颇谙兵法精髓。 然而,可惜了。 奈何魏国镇守淮南之人乃是满宠。 自赤壁之战后便留在御吴前线的满宠,经验太丰富了,也对江东太了解了,一眼就识破了江东此番的诈败之计。 也让孙权臆想中的染指淮南鸿图,成为了一场空。 当孙布遣人来禀,声称王凌仅仅是遣一支约莫七百人的郡兵来迎接的时候,刚刚从横江浦移兵至阜陵的孙权,当即便感慨天不遂人愿。 七百人,且还郡兵! 哪怕孙布将之尽数杀了,对魏国也没有什么影响,对战事更没有半分裨益! 因为在魏国驻守在寿春的常备精锐犹存的情况下,他也不敢撇开精锐水师离水数百里北上至寿春啊! 寿春城可是有骑兵的。 一旦被魏国以步卒正面牵制、以骑兵绕后断归路,那么,犯了孤军深入大忌的他可就等不到水师来救援了。 唉,罢了。 今谋不成,便暂且归去复待时机吧。 以为自己将大军带来大江北岸被王凌惊觉、是故彼才遣区区七百郡兵来迎的孙权,见事不可为后,便淡了破合肥威寿春的心中炽热,直接引着各部兵马归去建业了。就连丁奉都被他以无需劳顿士卒为由,遣回横江浦继续驻守了。 是啊,丁奉也没必要继续留在阜陵了。 负责诈降的孙布引着两千精锐士卒,且是以有心算无心,想将魏国区区七百郡兵击败击溃,易如反掌。 而且,不过是伏击一支郡兵罢了。 又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功绩,孙布都将两千精锐士卒而去了,还要让勇冠三军的丁奉督兵在后接应,若是传出去了,说不定还被魏国嗤笑呢! 都胜券在握了,没必要大费周章徒增茶余饭后的笑柄不是? 孙权如此思绪与做法,让夏侯惠万分感激,不断的在心中庆幸,觉得自己选择前来淮南战场十分明智! 他早就悄然蹑足在后,随着王凌派遣出来的兵马出城了。 也得悉了刺探阜陵一带情况的蒋班,传回来贼吴大军在阜陵蛰伏的消息。 那时,他都以为此番是无法火中取栗了。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不可能明知贼吴大军在侧,还要固执的去送死。 但孰能料到,就在他准备要放弃、引兵归去的时候,孙权竟是引兵回去了! 待蒋班复遣斥候复归来禀报最新军情时,夏侯惠先是满目的不可置信,旋即则是喜不自胜,拊掌连声感慨天助我也。 也连忙引着陈定等骑卒绕道,先行赶到孙布与魏国郡兵的会合处——以斥候骑卒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不难从孙布与魏国郡兵行军速度中推算出双方相遇的地点。 只不过,待他与蒋班会合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一路监视着孙布的蒋班,估摸出了吴兵约莫有两千之数,且从行军阵列森严中推断出,这些士卒皆是江东精锐! 而他们只有两百骑卒,想火中取栗取了孙布的首级,困难程度不是一般的大。 身为将率,都是有亲卫部曲的。 更莫说江东的军制乃是部曲私有制,将主父死子继,所督领的兵卒犹如私兵。故而,这些士卒若是看见孙布被袭击之时,定会奋发勇烈誓死护卫的。 “将军,若不我等趁着贼将孙布尚未赶到,前去告知那郡兵将率吴兵乃诈降,让其转道归去吧?” 在禀报了吴兵状况后,蒋班还如此谏言着。 他也觉得斩杀孙布之事难为了,所以建议夏侯惠放弃,转为救援友军。 “那郡兵将率被王使君所遣,职责在身,不会听信我等之言。” 摇了摇头,夏侯惠回绝了蒋班的提议。 引众骑卒藏在湿地芦苇荡之中的他,左眼眼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蚊子咬了一口,肿起好大一个包,也将左眼皮给扯耷了下去犹如三角眼一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但他接下来的话语一点都不滑稽。 而是豪气万千、气吞山河。 曰:“我等此番乃黄雀在后,占尽先机,纵使彼贼吴皆精锐,又有何畏之!再者,我魏国以骑称雄,我等亦皆精锐也!今以两百骑对阵贼吴两千步卒,犹可谓之,优势在我!” 第67章 挡我者 第68章 挡我者 以两百击两千,而夏侯惠言之凿凿“优势在我”....... 对此,众骑卒斥候皆起初不解其意、亦不敢苟同,但待他一番慷慨陈辞罢,众骑卒便皆深以为然。 他是如此激励士气的。 曰:“君等不见昔日前将军张文远以兵八百,纵横贼吴十万大军阵中如无人之境,几将孙权生擒之事哉!我虽不敢自比故前将军张文远,然贼子孙布者有十万兵乎?麾下有若甘宁、凌统等鸷猛壮烈之徒乎!丈夫生于世,贫贱不移、死生无惧,唯恨不得功名也!今逢时矣,功名利禄在前,诸君何故踌躇不前邪?!” 也让所有骑卒听罢,当即轰然应诺、皆甘愿誓死影从。 就连先前谏言放弃的蒋班,都拔出环首刀努力压低声音吼叫,“愿随将军登锋履刃,百死不辞!” 能造就这种众志成城的气氛,缘由不必说,乃是夏侯惠深得众骑卒之心。 而更深一层缘由,则是他的身份。 身为以谯沛元勋之后、备受天子宠信的他,犹敢决死而战,他们这些无有门第的粗鄙之人,尚有什么犹豫的? 舍命相随,拼一把就是了! 激励起众人的敢战之心后,夏侯惠便做了部署。 乃是让蒋班引一百五十骑卒往阜陵方向移十里蛰伏,待孙布袭击魏国郡兵之际,便趁此大作鼓噪从后袭来,造成魏国骑兵曲早早就埋伏在此地的假象。 也是让孙布以为,自己诈降之计早就被魏国识破,如今是落入陷阱的是己军。 自然,在如此情况下,他定会急忙呵斥麾下各级将佐各自引兵向后方防御,进而也会造成自身旁边兵力薄弱。 且原本胜券在握的吴兵骤然被袭,定会惊慌失措,在各级将佐呵斥赶去后方迎敌的命令下,更会骚乱无比,阵列全无。 如此,就让夏侯惠寻到机会了。 只要他瞧准时机,带着陈定等五十演练过冲阵的骑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孙布冲过来,至少有七成的机率将孙布一击必杀!而且,将之斩杀后,也有充足的时间,赶在那些跑去后方迎敌的吴兵反应过来,带着孙布的首级遁走归寿春。 这便是他的作战计划。 制造一击必杀的机会,得手后便一遁千里。 当然了,就算不能一击得手,他也得带着满腹惋惜脱离战场。 不然就被发觉了他兵力寡少的吴兵,围起来杀了。 是故,他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他能成功吗? “唉,此番功成,亦无可称赞之处。” 策马缓缓的中郎将孙布,百无聊赖看着不远处枯萎破败的湿地芦苇荡,倍感冬日的肃杀,也不由深深的叹息了声。 是啊,如今的他心里很不平衡。 因为诈败诱敌这种事,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千里送首级。 他被孙权所遣、以性命作赌来诱敌,本是冀望着立下大功劳的,结果却仅仅是诱来了一支七百人的魏军,且还是维护城池秩序日常守备的郡兵! 这种落差,委实让他难以接受,就连对袭击这支郡兵都兴趣缺缺。 但事已至此,他纵使万分不甘,也得把诈降诱敌之事做完,不然回去了也没办法缴令。 唉,姑且再按捺半日罢。 待到入暮落营后,我便可引兵归去了。 待转头回来,眺看着前方正在缓缓行军的魏国郡兵,孙布心中又自我宽慰了一句。 是的,他已然与魏国郡兵会合了。 但他没有当即发动袭击。 狮子搏兔犹尽全力呢,诈降自然也要把戏码作全了。 再者,在双方甫一接触、魏军戒备心很重的时候他发起袭击,那不是徒增自己麾下的死伤吗? 故而,在看见魏军出迎兵马时,他的做法是当即下令全军止步。 派出两三人前去接触,很体贴的声称,为了避免引发双方将士没有必要的误会,所以两军还是保持约莫三里的距离,魏军郡兵在前方引路、他自己引兵在后慢慢跟随就好。 对此,被王凌派遣出来的督将,二话不说就接受了。 也顺势将一路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 是啊,他的心一直都悬着。 以七百郡兵去迎接两千江东常备的戎兵,这不是将自己命运寄托在别人的守信上吗? 性命攸关,他又怎么敢放心呢? 且他此番出来,不过是位卑人微不得不奉命行事罢了。 在被王凌指派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孙布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孙布奔入魏。一切都茫然、什么都未知,却干系到自己的性命,他哪敢不慎啊~ 万幸,至今为止还算顺遂。 接受了孙布的提议后,那督将感慨了声,旋即以恐会被横江浦的吴兵发觉为由,请孙布继续督促士卒随着他赶回寿春。 这个理由很牵强。 因为江东横江浦的吴兵若是惊觉,那早就追过来了,都越过了阜陵穿过了江淮丘陵地带,那还会有吴兵斥候。 他真正担心的,乃是孙布变卦而已。 毕竟以双方的兵力而言,他督领的这些郡兵在吴兵面前几无还手之力。 在没有看到寿春城墙之前,他无法安心。 对此,孙布也了然于胸。 且还依着那督将之意,不让士卒稍作休整便继续行军。 就这样,双方亦步亦趋的行军,整个下午都很和谐,孙布连派信使询问周边地形状况都没有过。 但在日暮落营造饭之时,他下令士卒们控制食量,只可吃半饱。 因为就在漫天飞舞的炊烟消逝后,当群星闪烁在夜空之时,他便亲自带着士卒悄然摸到了魏军郡兵的营地,骤然突袭。 经过一个下午的相安无事,魏国郡兵的防备心理早就松懈了。 且平时仅是维护郡县治安的他们,军纪并不如戎兵那般森严,在行军了一日后的日暮饱食时,哪还有多少警惕之心? 故而,引吴兵趁夜偷袭的孙布,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迎来了掩杀溃败之时。 那督将倒是逃脱了。 心怀不安的他,在吴兵刚冲杀入营地的时候就惊觉了,亦当机立断的引着身边之人往两侧的湿地芦苇荡遁走。 不是他抛弃士卒独自逃生,而是以七百郡兵根本无法抵抗啊~ 留下了不过是徒增一具尸体罢了。 不过,他还算有些良心,在临走之际还不忘高声吼了一声,让百人将与屯长等人赶紧带着郡兵分散逃命。 孙布没有去追杀那督将。 面对这种一触即溃的战事,他丝毫提不起跃马挥刀的奋战热情来。 索性放任士卒们随意冲杀,自己则是端坐在马背上,无聊的捞起马鞍侧的酒囊慢饮,等候着战事结束。 如此风轻云淡的作态,颇有挥手间敌军狼奔豕突的名将风范。 只不过,他很快就无法保持从容了。 就在吴兵畅快的追杀着魏国郡兵、早就无法维持阵列森严之时,他们落营的后方猛然出现了一条连绵一里长的火光。 犹若盛夏时节一群呈线状飞舞的萤火虫般,灼灼闪耀于夜幕中。 但如今已然初冬十月,不可能有萤火虫。 且渐渐可闻的马蹄声与鼓声,让所有发现这一异状的人都知道那是——骑兵来袭! “敌袭!” “敌袭!!” 方才魏国郡兵被偷袭时的呼声,如今从吴兵口中发出,声音惊恐且焦灼。 亦让优哉游哉的孙布猛然回头而顾,待看到远处有点点火光急速飘来的时候,直接就将手中的酒囊扔了,厉声大吼了起来,“列阵!” “列阵!” “敌袭,都回来整阵迎敌!!” 带着部曲护卫在他身侧的部曲督也大吼了起来,想让那些分散追击的士卒能尽快赶回来,以长矛在前列好阵势,让骑兵无法踏阵而过。 不得不说,孙布的反应还是很明智的。 在野外步骑对抗,如若步卒没有整齐且森密的阵列,那么,就会被骑兵不断的凿穿、分割,演变成为了兵将不相录,彼此不能守护作战,然后沦为被肆意宰杀的牛羊。 然而,在仓促之间,各级将佐都引着本部分散追杀了,哪那么容易再次聚集整阵? 且已然乱糟糟的战场上,有吴兵追杀的欢呼、魏国郡兵的哀嚎,以及刀矛搏杀的撞击声,此时就连鼓声都无法传得太远呢,各级将佐又有几个能听到他的命令、如他所愿结阵御敌? 一直等他与部曲督的嗓子都吼得嘶哑了,身后三里外自己落下的营寨升起了熊熊大火了,各级将佐都无法约束麾下整阵。 也让他做出了一个很致命的决定。 他的部曲督,在这时一把抓住了他的马缰绳,疾声劝道,“将军,事已至此,我等不可再逗留了!” 是的,部曲督在劝他放弃士卒独自逃生。 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趁着魏国骑兵没有杀到跟前之际,抛下无法聚集抵御的兵士,借着两侧的芦苇荡中逃回横江浦。 毕竟斩将与夺旗,才是战场之上最高的功劳。 若是晚了,骑着战马且甲胄俱全的他被魏国骑兵瞧见了,那就是不死不休的追击了。 他明白这点。 所以在听闻部曲督劝说后,默然以对。 吴国诈降在先而魏国黄雀在后,这样的情况下他抛下士卒独自逃生,回去了孙权也不会将他处死。 甚至降职都在两可之间。 因为这是庙堂决策的失误,是魏国技高一筹,而无力回天的他只能被迫抛弃士卒。 至于,依着吴国兵属私有制的约定成俗,失去了士卒的他,回去后是否地位一落千丈沦为笑柄嘛~ 无须担心。 吴国的兵卒是很容易补充的。 不管怎么说,他姓孙且与孙权乃是乡里,可以请求去攻打山越将兵力补回来。 死了一了百了,不死尚且有起复的机会。 换成谁都知道怎么选择。 而那部曲督也与他心意相通,见他沉默时便知道他的想法了,不复再劝,直接牵着马缰绳带着其余部曲往侧方的芦苇荡而去。 唉,可惜了。 如果他能果烈一点,事情就不一样了。 缘由不必说,后方来袭的骑兵不过是蒋班督领的一百五十骑斥候。 能造成数百上千骑来袭的假象,乃是他让所有骑卒都持着火把,分得很散驰骋而来,所以才有了连绵一两里的火光;且半数骑卒都腰侧都绑着鼙鼓,在驰骋之际不停的敲击,以此来掩盖马蹄声稀少。 在目力有穷的夜间,且是吴兵正肆意追杀魏国郡兵乱噪的掩盖下,蒋班很顺利的迷惑了孙布以及其麾下。 当然了,这也是孙布骤然被袭的惊慌失措所致。 如若是在平时,孙布定然会发现端倪——若是果真有数百上千魏骑来袭,那他们就会悄然逼近,然后发起冲锋一举破阵了,哪还会在四五里外就大肆鼓噪让他警觉,且还费功夫焚毁了他原先立下的军营。 但世事没有如果。 绝大部分江东将率都不恤士卒的作风,促使孙布做出了选择,也让喂了好几天蚊子的夏侯惠等到了机会。 与蒋班那边的大作鼓噪不同。 当孙布往芦苇荡遁入的时候,夏侯惠引着陈定以及五十骑卒悄无声息的驰骋追去。 且目的很明确。沿路遇上随意挥舞一下长矛就能获得的斩首之功,众人都不屑为之。 在此刻战场已然乱作一团的掩盖下,他一直追至孙布约莫四百步后才被发觉,且这还是因为离开战场有些远了,让追击的马蹄声变得异常清晰之故。 孙布回头发现追兵的时候,愕然不已。 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都抛下兵卒独自逃生了,竟然还会有骑兵来追击自己。 三里的距离且还有兵卒阻拦,魏骑是怎么来得那么快的? 且他们是如何发现自己的?!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此时跟随在他身侧的部曲约莫有百余人,但仅是骑着战马的却仅有他与部曲督以及另外三位日常传令之人。 在骑兵的追击下,只有他们五人有机会逃脱。 “步卒结阵,拦下他们!” 片刻愕然后,他猛然踢了下战马腹部,催促战马提速之际,还大声下令道。 一声令下,百余部曲皆止步。 彼此迅速穿梭呈一字形结了个横向阵,让孙布的后方多了一道人肉防线。 之所以如此无畏,是因为他们都是私兵。 以江东的军制,他们的家小也是孙布的徒附。 若是孙布死在这里了,他们就算逃脱了也是个死,且连家小还要被连坐。 相反。 若是他们拼死一搏,让孙布得以逃回去,他们的家小将迎来善待,所以他们不敢不从命,不得不死力。 只不过,有时候不是你想拼命,别人就要陪着的。 四野空旷的芦苇荡,不是百余人就能将道路彻底堵死的。 一马当先的夏侯惠远远看到吴兵结阵拦截后,只是略微拨了下马缰绳,便直接从他们身侧绕过去了。 紧随其后的陈定也有样学样。 但他掠过的时候还举起长矛扬了扬,也让其他骑卒直接冲着那些部曲小阵而去。 从苍穹之上俯瞰,百余部曲私兵仓促间聚结得疏密不森严的小阵,犹如蚂蚁修筑的土窝堤坝,渺小而又脆弱。 而驰骋而来的魏骑,犹如山洪迸发般汹涌。 两者一接触,堤坝便一泻千里。 只见那些部曲有的被魏骑长达丈五的长矛直接洞穿,带着拖了十几步后才翻滚落地;有的被战马撞飞,巨大的冲击让他们猛然往后滑翔了三四步才跌落尘埃。 也有人避开了高大的战马,将手中的长矛奋力往前突,想在临死之前将长矛洞入战马的肩颈、让骑卒跌落马背摔死摔残。 然而,但这样极少数能反击的,却没有建功者。 在他们持矛前突的时候,骑术精湛的魏骑以小腿控制着心意相通的战马往侧奔过,且还趁着他们突矛旧力未衰、新力未生的时候,居高临下的刺出了长矛。 “噗!” 矛尖入体,犹如洞穿破葛。 “咔嚓!” 继而碗口大的马蹄践踏而过,让清脆的骨断之声荡漾在随风飘摇的湿地芦苇荡中。 待滚滚马蹄席卷而过,这些百余部曲直接少了一半。 个别人连尸首以及肢体都辨认不出来了。 他们最后留在世上的痕迹,只是一滩夹着白色骨渣的黑绿色的肉块,还有那飘着屎尿血肉腥臭味的血浆,正慢慢渗透入土壤中。 所谓螳臂当车,如是也。 而越过阻拦的夏侯惠,手持着马槊,死死的盯着前方孙布的背影穷追不舍。 同样,他也不停的轻踢着马腹,催促战马加速。 神骏无比的乌孙良驹,在此时发挥了优势,从孙布惊觉奔走至今不过半刻钟,载着夏侯惠的它已然将双方的距离缩短在百步内。 就连原本紧随在后的陈定,都被抛开二十步远了。 这也让陈定苦笑不已。 但他也知道夏侯惠的性情,想了想便抬腿将长矛挂置在马鞍侧,取出弓箭来,打算必要的时候策应一下。 而在亡奔之际不时回头而顾的孙布,也发现夏侯惠就快要追上来了。 待看清夏侯惠仅是匹马追来时,他满脸戾气以剑往后指,冲着部曲督之外的三骑吼道,“将此贼子围杀了!我若得以脱身归去,赐尔等家中皆良田五顷!缣帛十匹!” “唯!” 三吴骑闻言,皆慨然而应。 当即便拨转马头往侧迂回,形成一个倒三角望着夏侯惠迎面奔来。 远远落在后的陈定见了,心中大急,连忙抽出箭矢拉满弓,看有没有可能将一人射落马背,为夏侯惠减少被围击的压力。 然而,他是白费功夫了。 面对夹击之势的夏侯惠非但浑然不惧,反而在心中道了声来得好。 狭路相逢勇者胜! 常年习弓马的他,早前在洛阳对天子曹叡声称“与寻常三五壮士死斗,活者必惠也”之言,可不是自夸,而是谦虚! 当即,他狠狠踢了下马腹,握紧了马槊,一骑绝尘冲了上来。 在迎上左右两骑的时候,面对对方左右奋力刺过来的两支长矛,他的身躯半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而是仗着自己丈八马槊的优势,在矛尖洞穿自己胸膛之前,直接平端着马槊将锋刃怼进了左边那骑的胸膛! 且还是使了个巧劲。 用的是寸手刺的技巧,凭借着手感在锋刃洞入对方身躯之时,便猛然将马槊缩了回来,在左侧那吴骑哀嚎着跌落马背之际,已然再度高高扬起马槊,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后,反手便往右侧辟下。 一道匹练掠过,锋利的锋刃后发先至,直接劈在了来骑的脸庞上! 几乎连线的血珠子,瞬间飞扬了起来,将对方半个脑袋都劈下了,横飞去五六步之外才落在地上。 然而,就在此时,正面奔来的吴骑已然在眼前。 且是身体往前倾,双手持矛狠狠的往夏侯惠直突,尖锐的矛尖已然越过了乌孙良驹的马头,离夏侯惠的胸膛仅三尺! 但他还是没有建功。 夏侯惠直接将身躯往后仰,仰躺在了马躯上,让矛尖刺了个空。 且在二人高速驰骋的战马交错而过之际,他吸腹提臀,腰间猛然发力,双手持着方才劈死右侧那吴骑后便拖在地上的马槊,猛然从地上拉起。 “呔!” 伴着他一声暴呵,约莫三尺的马槊锋刃骤然从地上弹起,将吴骑战马的腹部给侧切开了一道很深很长的口子! 只见那吴骑的战马一声悲鸣,在肠子内脏坠落的情况后蹄一软,直接失蹄横飞了出去,好死不死的,还将那骑卒的腿给压断了。 但夏侯惠根本没有看他。 待坐直了身躯后,便又继续加速望着孙布冲过去。 也让频频回顾的孙布,看着愈来愈近的夏侯惠,面色大怖。 因为夏侯惠自始至终都没有放缓过马速。 那三吴骑的夹击,非但没有杀死他,就连稍微阻挠一下都没有做到。 “将军,要么回身死战,要么降了吧。” 与他并肩而驱的同样满脸凄然的部曲督,突然冒出了一句。 是啊~ 以他们战马的速度,是无法逃脱的。 所以孙布在听罢,面色又露出一丝犹豫来。 他并不想死,逃不脱似是也拼不过,且将诈降变成真降,似是也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降魏,怕牵连家......” 有些意动的他,刚想低声说些什么,但却被已然追到二十步内夏侯惠一记咆哮给打断了,“挡我者,死!” “慢.....” 愕然回头,那部曲督连忙抬手想说话,却言半而止。 一支藏在夜色中的箭矢洞穿了他的咽喉,让他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滑落马背。 是陈定射出来的。 没来及为夏侯惠解围三骑夹击的他,直接将箭矢对准了孙布的部曲督,一箭穿喉。 这也让孙布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稍微放慢马速,侧身回首大叫,“这位将军,我愿降......” “噗!” 伴着一声锋刃刺入躯体的声音,他同样是言半而止。 不同的是,他看着从胸口冒出来半尺长的锋刃,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被甩动马槊的夏侯惠给抛下了马背。 “吁~” 轻拉马缰绳,夏侯惠放缓马速转回来,下马将孙布的首级给剁下来,提着细细端详,眉目中有些疑惑。 似是,嗯....他方才想说愿降?! “将军神威!”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后面策马赶到的陈定赞了声后,欣喜指着首级而道,“这便是贼子孙布的首级吧?” “对!就是他!哈哈哈~~~” 夏侯惠重重的颔首,大笑着将头颅系在马鞍下,且在矫健的跃上战马,还挥手招呼陈定道,“大功告成!放鸣镝罢,知会其他人归去寿春。” “唯!哈哈哈~~” 陈定也纵声大笑了起来,连忙从箭囊中寻出鸣镝,拉满弓射向了夜空。 片刻后,待远处也响起了几声高亢尖锐的鸣镝,他才含笑对夏侯惠道,“将军,蒋司马得信了,我等归去罢。” “好。驾~” 夏侯惠轻轻一夹马腹,往寿春而归。 且在此时,他心中还有一句释然悄悄落地—— 杀都杀了,还管他是不是要降作甚? 风大,听不清! 第68章 副职 第69章 副职 待夏侯惠等人回到寿春,天色已然大亮了。 而此时李长史也在等着他。 因为他在取了孙布首级之后,还让数个骑卒先行驰马归去,禀报孙布乃是诈降与郡兵被夜袭之事。 斥候营嘛,本分职责要做好。 而闻报的李长史得悉后,一边派人知会王凌,一边下令骑兵曲去救援。 虽然满宠临去京师洛阳之前,曾下令李长史不可予兵王凌,但此时出兵是看能否救回袍泽,并不算违背将令。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救的。 自从蒋班引骑卒大肆鼓噪而出后,吴兵便没有再追杀魏国的郡兵了,且待张骑督引着骑兵赶到的时候,发生战事的地方已然一个吴兵都没有了。 他也只是顺势将那些郡兵的尸首以及散落了一地的兵械带回来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尝试着,长驱去阜陵那边看能否抓些游兵散勇归来嘛~ 驻守在横江浦那边的丁奉也得悉消息了。 也引兵至阜陵一带戒备,顺势收拢孙布的溃兵,故而张骑督不做无谓之事。 而夏侯惠归来后,先是让各骑卒前去歇下了,然后才拎着孙布的首级前来征东将军署,用之前想好的说辞细细给李长史讲诉了一番经过。 但李长史听罢,半晌没有做声。 只是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叹息。 很显然,他那破绽百出的说辞,糊弄不过长于世故的李长史。 不过,李长史也没有责怪之言。 只是出声唤来小吏,将孙布的首级拿出去盐与石灰硝制保存,然后意味深长的叮嘱了句,便让夏侯惠归去歇下。 “稚权,此番之事,我不好擅自做主上报,一切待满将军归来寿春后再做定夺,你且先归去歇下罢。嗯,这几日得闲了,可顺势想想如应对满将军。” 他是这样说的。 直接了当的点明了,这一次事情他是难为夏侯惠说项了。 具体是被定为有功上报给朝廷,还是将夏侯惠斥为不尊军法擅自行动,得由满宠说了算。 对此,夏侯惠谢过李长史,便依言回去歇下。 他并不是很在乎。 毕竟事已然,后悔也没有用。 且丈夫行事当既过不恋,是祸是福坦然面对便是了,毋庸自扰。 但他不知道的是,待他离开征东将军署后,李长史还独自枯坐沉吟了好久,然后便执笔点墨给天子曹叡做了封私奏。 嗯,他也是有权利上奏的。 因为在很多年之前,他就是没有名号的校事之一了。 六日后。 离开了淮南月余时日的满宠归来。 作为淮南战线的都督,他归来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查看离开这段时间的军务。 当知道王凌不信他之言,仍遣七百郡兵前去迎接孙布后,他嗤鼻做声;而待得悉孙布被夏侯惠斩杀时,他则是“咦”的一声,拿起案牍细细看了一遍。 或许,是李长史早有所料罢。 对于这件事,他是将夏侯惠的转述一字不漏的记录在案,且并没有加上任何个人的见解或观点。 如此,也让看罢的满宠神色缓和了好多。 待放下案牍,拿起酒囊抿了一口,作片刻沉吟后,便下令让人作了两件事。 一者,是将早就硝制好保存得当的孙布首级,转去合肥城头上挂着,以此来嘲讽一番贼吴故技重施的无谋。 至于为何没有传首京师洛阳嘛~ 孙布的职位不过是一个寻常中郎将罢了,还不够格。 另一,则是遣人去将夏侯惠寻来。 不是像是前番一样做出惩罚,而是他很单纯的想问一些小细节。 如夏侯惠甫一奉命赶到,还没来及的行礼呢,他便摆了摆手,直接发问道,“且说说吧,袭孙布,你绸缪了多少时日?” 也让夏侯惠一时愕然。 虽然他并没有指望着自己的小心思能瞒过满宠,但哪料到满宠竟那么直接的呢? 连个试探或者问他话都不走个流程吗? 而满宠见他默然无语,便微微虎起脸,低声催促道,“怎么,事已然矣,犹不敢当吗?” 哪有什么不敢当的! 回过神来的夏侯惠悄然嘀咕了句,也心一横直言道,“回将军,末将乃是在将军代王使君回书贼子孙布时,便起了伺机袭他之心。” 那么早? 听到回答,满宠讶然扬眉,再次发问道,“你是居于什么能揣测到,王彦云定会违我之意,私自遣兵去迎孙布的?” 我没有猜测啊~ 但我也能有万分确凿啊~ “回将军,末将不敢确凿王使君是否遣兵去迎。” 略微垂下头,夏侯惠朗声而道,“末将只是觉得有可能,便先行未雨绸缪。不管事然与否,皆可从容应对。” “善!” 极为难得的,满宠还拊掌赞了声。 因为经历过此番之事,他心中已然对夏侯惠改观了。 前番鄙夷他短视贪鄙、见小利而忘命;但如今火中取栗取孙布首级而归,不管提前作足绸缪,还是以蒋班领骑卒故弄玄虚、创造一击必杀机会的调度,都足以证明他是行事果敢、心思缜密。 是的,满宠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属下有稍微逾矩的行为。 但很讨厌一些明明是没有什么才能的庸才,却犹自命不凡平增事端。 不过,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 赞罢后,他便作肃容发问道,“稚权心思缜密,看来日后贼吴孙权兴兵来犯,我还需问一问稚权有何破敌之策先?” 呃~ 要惩罚就直接罚,没必要阴阳怪气吧..... “末将不敢当将军之言。”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连忙躬身作了一揖,复回道,“所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以莛撞起音。彼贼子孙布,不过一匹夫耳,此番行此跳梁小丑之计,将军不屑于诛他,故而末将才斗胆代劳。而若贼吴孙权亲引大军来犯,末将安敢妄行?且将军乃我魏国干城也,淮南无将军,不可安矣!” 巧言令色! 夏侯妙才为人不苟言笑,怎么就生出了伱这么个奸诈之徒来! 满宠早年任职许令的时候,夏侯渊就是颍川太守,二人不乏交集且还颇为熟稔。 故而在夏侯惠话语刚落下的时候,他就在心中骂了句。 但却没有出声鄙夷或其他。 因为夏侯惠这句“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说的很对。 以他的将略,既然笃定了孙布乃是诈降,想将计就计还真不算难事。 只不过是不屑为之罢了。 且自他都督淮南战线后,便推行着被动守御的战术,这是石亭之战后魏国东线不复伐吴之力的使然,故而也不想设谋诛杀一个区区中郎将,而变成魏国出城与贼吴鏖战于野。 “下去吧。” 沉默片刻后,他便将夏侯惠撵了出去。 旋即,又将李长史唤来,直接吩咐道,“贼子孙布授首之事,表于朝廷罢。嗯,录书之时,将前因后果记得细一些。” 前因后果? 是要将王凌私自遣兵之不智重重着墨吗? 老于世故的李长史,闻言心中讶然了声,面色有些犹豫,有些欲言又止。 也让满宠见了,便问了句,“李长史认为,此中尚有不妥之处?” “不敢。” 轻言而回,李长史低声说道,“将军,王使君遣兵出迎孙布之事,庙堂此时应是已然知矣。” 言罢,也不等满宠发问,便径直将缘由道了出来。 原来是庐江太守文钦近些时日,以剿匪为名,亲自引着精锐将士潜入灊山各处,将那些遗民部落给袭击了。 不仅将男子满十五岁者皆斩首,且还将老弱妇孺押回庐江郡充当官奴。 期间,随他出去的兵将不乏对那些妇孺有奸淫掳掠之事,但文钦皆不问责,且还大肆宣扬自己除寇之功。 身为刺史的王凌,本就对郡县有纠察之权,对文钦的行为颇为不齿,便出言指摘其残暴不仁云云。 亦令文钦勃然大怒。 二人竟公然在官署中吵了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且文钦归去后,犹意难平,竟自修表庙堂请功,且还夹恨将王凌中贼吴孙布诈降之事录了进去,直接声称王凌不智、无有韬略。 满宠听罢,也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王凌与文钦不和之事,他早就知道了,也不打算理会。 反正这两个人皆有弊短,都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参合进去了,说不定还无事惹一身骚。 况且他并不担心此二人有龃龉会有误御吴的战事——他自文帝曹丕时期就假节钺了,在战时有专断斩伐之权,王凌与文钦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也不敢违抗他的将令。 “我非意指王彦云之事。” 摆了摆手,满宠复作言道,“且王文二人的龃龉,我亦无心理会。而是让你在录书之后,复添一句我已然将夏侯稚权转入骑兵曲任副职。” 原来如此! 这次,李长史了然了。 满宠的想法其实和他前数日作私书给天子曹叡是一样的。 乃是觉得夏侯惠这人太好兵行险招,在职主官时常有弄险之举,故而还是将他转为副职,夺了他的自主决断之权,让他安安分分的活着。 是的,活着。 弄险多了,终会有将自己弄死的一天。 而夏侯惠乃是天子曹叡器异之人,若是死在了淮南,满宠与他虽然不会被天子记恨,但有机会避免的情况下,何必还要遭这种事呢? “唯。” 李长史恭声而应,“将军可安心,在下知其中干系矣。” “嗯.....” 轻轻颔首,满宠继续说道,“对了,斥候营中那姓蒋的军司马,叫什么来的?” “蒋班蒋公俊。” “对,就是他。他在军中多年,资历与功勋皆可任斥候营主官矣,便让他补夏侯稚权转职之缺罢。” “唯。” 返乡过节了,诸君端午安康啊~ 第69章 诏来 第70章 诏来 七日后。 将关于士家变革的上疏转给有司代呈上庙堂后,夏侯惠策马缓缓归来骑兵曲。 是的,庙堂已然对陇右战事做出定夺了。 直接以胜败乃兵家之事为由,便带过了“甲首三千”以及魏平的战死,并不追责司马懿的调度失当。 不得不说,在有些方面上,天子曹叡对老臣还是太过于优待了。 连军中最忌的赏罚不明都不在乎了。 只不过,这种处理方式,也是朝野意料之中的事。 缘由是不管先前曹休的石亭之败,还是曹真伐蜀不利,天子曹叡都没有惩罚,反而还遣使宽慰。如今顾命大臣司马懿败了,他自然也不好厚此薄彼太过。 得悉此事的夏侯惠,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仍不免深以为忧。 成形于魏武曹操时期的魏国军律,本就以严苛着称。 如今庙堂对底层兵将约束森严、赏罚严明,但却对督帅网开一面,这不是加剧矛盾吗? 区别对待,何来的上下戮力一心呢? 再者,天子曹叡是有两全其美的做法的啊~ 比如先以战事不利,将司马懿降职且削食户,令他继续暂代雍凉都督军务,待过些时日事情过去了,再寻个缘由将他复职与归还食户不就行了? 如此,既可以维护朝廷军律的赏罚分明,让各级兵将皆心服口服,又不会寒了老臣司马懿之心,何故而不为呢! 最让夏侯惠无法理解的是,就连扬州刺史王凌都没有迎来庙堂的问责。 对,就是王凌。 他所犯下的过错,可不只是私遣郡兵去迎接孙布的无智,还将天子曹叡部署在吴国的暗子给祸害了。 那是隐蕃。 青州人士,能言善辩。 基于石亭之战的惨败,天子曹叡有感于内奸细作对战事的作用,便在去岁(太和四年)私下密召他,遣他诈降叛入吴国,让他务必要想办法谋取吴国廷尉一职,从而伺机陷害与离间大臣,挑起吴国君臣不和,诱使诸臣内斗内耗。 隐蕃入吴后,不仅以辩才打消了孙权的怀疑,且还凭借个人魅力,被吴左将军朱据与廷尉郝普赞为有王佐之才,就连卫将军全琮都与他亲善。 故而,在他不过入吴一岁,已然名声大噪、豪杰竞相慕名来访,府前常常车马云集,宾客满门。 也就是说,只需再蛰伏数年,他便可以做到天子曹叡的期待了。 然而,可惜了。 王凌无视满宠的调度,一意孤行要遣兵来迎接孙布。 也让身在建业、对江北实况不甚明了的隐蕃,担心魏国会再次迎来一场石亭之战,便仓促在建业发动叛乱,以此来逼迫孙权罢兵以及示警于王凌。 仓促起事,其结果自然可知。 最终,他还是以死报答了天子曹叡的器重。 悉心布局、事成在即,却被王凌的无智之举给败坏了,但天子曹叡竟犹不责,如此夏侯惠心忧庙堂赏罚不明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了,不管夏侯惠如何心忧,都不敢上疏参合这种事的。 位卑人轻是一方面。 而有些事可以参合、有些事碰了就是自寻死路是另一个缘由,对此他拎得清。 且尔今天子曹叡对雍凉战事的处置上,已然悉数取了他“令蜀自疲”的谏言了。 乃是下诏让司马懿在雍凉大兴水利、勤务农桑,务必做到“戎卒自给自足”,且在陇右与关中各处广修壁堡等防御工事,在魏蜀交界区推行坚壁清野等;将御蜀的战略全面转为守备为上,不复再有与蜀兵争雄之念。 积跬步以至千里,积小流以成江海。 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天子曹叡已然开始整顿民屯积弊、有意推动士家变革,且不再抱有短时日内灭掉蜀吴两国的奢望,改为专注于积攒国力、予民休息,如此已是委实难得了。 循序渐进、日拱一卒就是大善了,没必要过于苛刻的要求太多。 故而,如今的夏侯惠只是期待着自己的上疏中,在淮水两岸试点推行士家变革与民屯募兵之事,能被天子曹叡与公卿百官们认可且允许。 最好还是让提出谏言的自己来主持,这样的话他就不会终日百无聊赖了。 是啊,如今的他无所事事。 被满宠转来骑兵曲任副职后,他的生活就变得很枯燥了。 副职没有自主权。 他连外出骑兵曲都要先向张骑督请示,且还需要符合军规的理由才能被首肯,终日圈在兵营内点卯、用食、演武与宿夜,枯燥至极。 但他也不能说什么。 所有的兵将都是如此,他又怎么能特殊呢? 别指望着斩杀孙布之功上表庙堂后,他迎来升迁就能改变这一切。 官职是官职,职责是职责,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譬如后将军曹洪与镇东将军夏侯楙,就一直留在京师洛阳闲置着,麾下一个兵卒都无有。 他也一样。 只要天子曹叡没有特别指使他的职责,那么,未来数年内都他要在骑兵曲里熬日子了。 唉..... 甚是怀念在斥候营的日子啊~ 虽然不乏餐风饮露、日晒雨淋之苦,但却可以出入自由,随意驰马在各处游荡。 偶尔起了闲情,还能带着三两骑卒在外射杀些野鸡或兔子烤了,将外出巡视警戒当作郊游野餐。 将当日最后一份案牍放下,跪坐在案几后的夏侯惠起身伸懒腰之际,还不由感慨了声。 自从进了骑兵曲之后,张骑督便军中的案牍皆扔给了他署理。 美其名曰,这是让他尽快熟悉骑兵曲的军务。 副职嘛~ 若主官战死、伤病不能署事或者是离任,他就要顶上来代理军务的。 也让夏侯惠每日都要埋首在案牍中一个时辰。 且这些军务,尽是些每日粮秣的损耗、战马和骑卒的伤病与否、该当何人轮休之时或者军械损耗等等琐碎之事。 不难,却异常费时,令他不胜其烦。 他在心中不止一次怀疑过——张骑督如此作为,乃是李长史或者满宠指使的。 为了将他孟浪跳脱的性子磨一磨。 因为就在他刚刚转来骑兵曲的时候,曲内原先处理案牍琐碎的文书小吏竟被调走了! 且都十数日过去了,也不见他人来补缺。 “将军,营外有一人求见,直言欲来拜会将军。” 就在夏侯惠走出军帐,打算闲庭信步缓解跪坐久了的血气不畅时,一在营门出值守的士卒步履匆匆赶来,对着他行了一礼后,如此作言。 谁啊? 我在淮南并无故交,怎会有人来拜会我? 闻言,夏侯惠颇为讶然。 因为诸如蒋班陈定等斥候营之人,进入骑兵曲是不会被拦在营门外的。 想了想,他轻声发问道,“乃兵将还是文吏打扮?你可曾问他姓甚名何否?” “回将军,我问了。” 值守小卒连忙回道,“他自称姓焦,看服饰应是郡兵的屯长,且他声称此番前来乃是作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他该不会是被王凌遣去迎接孙布的郡兵之一吧? 只不过,那日我只是顾着驱马追杀贼子孙布,期间并没有救下什么人啊! 有些想不通的夏侯惠,抬头看了下天色尚早,又觉得现今左右也无聊,便随手一挥,“带他进来吧。” “唯。” 片刻后,只见一七尺有余、肤色黝黑、身着郡兵屯长服饰之人随在值守小卒身后疾行而来。其人不甚健壮,看容貌应是未到三十,但却面容刚毅,目光笃定,颇有几分气度。 待行至夏侯惠约莫十步外,也不等值守小卒引见,便直接行了个大礼。 朗声说道,“在下乃寿春城郡兵屯长焦彝焦子叙,前番奉使君之命,引兵迎贼子孙布入魏,不料贼子孙布乃诈降,趁夜偷袭我军。是时,在下无力抵抗,狼狈亡命而去,万幸有将军巡视在侧,诛杀贼子孙布令在下得以苟全,今特地来拜谢将军活命之恩。” 言罢,顿了顿,他又继续解释了句,“惭愧。此些时日在下事务多繁琐,以致今日方得闲来拜谢,还望将军不罪。” 焦彝,焦子叙.... 嗯,似是不曾听闻过。 “不敢当,焦屯长言重矣。” 心中虽然是如此道了声,但不妨碍他连忙大步向前,礼数周全的扶起焦彝,含笑谓之,“我诛贼子孙布时,并未有对屯长施援手之举,且是时夜色朦胧、道路两侧芦苇荡连绵,纵使无我在侧,屯长亦能全身而归。再者,我乃魏国骑卒斥候,临敌见贼,焉有不驰马而战之理?是故焦屯长所言活命之恩,我不敢当之,亦请屯长亦莫介怀。” 之所以对一个屯长都如此可客气,那是因为他知道,司马懿不管身处何职,在接见身份低微之人时皆面带笑容平等待之,见到年长于自己的人则是必先行礼致意。而他既然都立志要为曹魏社稷续命了,怎么能不师“懿”之长技以待制“懿”之时呢! 自然,焦彝是不知道这点的。 故而见夏侯惠谦谦有礼且不居功时,也颇为动容。 当即后退一步再次作了个揖,慨然而道,“将军高义,在下佩服,然在下并非知恩不图报之人。在下虽人轻言微、身无所长,但亦能有逢鸣吠之益于时务,日后若将军有所遣,在下定无推脱之言。” 言罢,便很洒脱的转身而去。 就如他所言,来此只是为了谢恩,并非为图谋其他。 也让夏侯惠见了颇为赞赏。 原本他还以为此人是得悉了自己的身份,故而前来攀附的呢! 毕竟,如今的风气早就人心不古,不管是军中还是庙堂,这种寻个理由就趁机攀附的行为比比皆是。 目视着焦彝离去,他倏然想起个事来,便出声道,“焦屯长暂且留步。我有一事不明,你方才自称,今为郡兵屯长?” 此问看似有些突兀,但焦彝并没有动气。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的疑惑所在:像屯长这种极低级别的人,是不可能有机会被委以督领七百兵卒之任的。 “惭愧。” 他复回首,略带赧然而道,“在下先前乃郡兵的军司马,只是迎贼子孙布时丧兵近三百之数,故而被贬为屯长。” 呃~ 明白了。 王凌这事做得可真不地道。 庙堂都没有问责他呢,他竟然迁怒于麾下,当真有失气度! 心中了然的夏侯惠不复作言,只是含笑拱手作别。 而他的行礼,也让焦彝再次愕然了下,片刻后,才露出笑容拱手大步离去。 此小插曲过后,夏侯惠又继续百无聊赖的熬着枯燥日子。 时日一久,他竟是觉得蒋班陈定或其他斥候营骑卒偶尔过来闲谈,倒成了他在淮南寿春的唯一乐趣了。 岁月奔流不息,不舍昼夜。 不知觉中,仲冬十一月已然过了一半。 而对于斩杀孙布之事,庙堂也终于录功奖赏了。 乃是将夏侯惠迁为偏将军,蒋班转为牙门将,陈定为军司马,其余随出的斥候营骑卒各有赏赐。 对此,张骑督还趁机会,怂恿骑卒去鼓噪夏侯惠拿出了两个月的俸禄去买酒同乐..... 因为此番有了王凌失策的衬托,庙堂对夏侯惠等人的奖赏也稍微提升了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夏侯惠还被告诫了。 就在升迁文书到来之际,李长史还私下转给了他一封来自天子曹叡的书信。 书信字数寥寥。 曰:“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 是的,这是当年武帝曹操告诫夏侯渊的原话。 而经李长史得悉夏侯惠是如何斩杀孙布的天子曹叡,倏然想起了已故大司马曹真声称他性情颇刚、类其父夏侯渊的断言。 便以这种方式告诫了他一番。 让他莫要一味逞强斗狠、步入夏侯渊临阵死难的后尘,而是应该戒骄戒躁、潜心向学,好生观摩满宠督领淮南的举措,以期他日能为国裨益。 而夏侯惠看罢书信,则是满脸无奈,苦笑连连。 天地可鉴! 他也不想每每刀头舔血博得战功啊,只不过担忧心中所期时不我待,届时徒叹奈何罢了! 不过,数日后,天子诏令复来,令他看到了无需再弄险的希望。 第70章 扈从 第71章 扈从 《论语·八佾》有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许多人都以为,天子曹叡不责司马懿战败与不问罪王凌妄行,乃是基于这种心理,但事实上却是他的权术使然。 他是想借此机会,让这些在外督掌兵权、控制边郡之人出声支持士家改革。 源于魏国乃是兴起于中原腹心的干系,大河以北诸如幽并以及冀州等地是没有士家的,且淮南、荆襄与雍凉三大战区乃如今魏国战事集中地,故而在推动士家的变革中,三大战区的都督是否声援与切实推行变得尤为关键。 其中,荆襄战线不必说。 新到任的夏侯儒性情早就变得谨小慎微,出于天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的状态,毋庸考虑他的意见。 雍凉源于地理与羌胡部落杂居的使然,外有蜀时常入寇,内有羌胡部落叛乱或者豪右恣睢,故而驻军是最多的,意见也是最关键的。 天子曹叡不责司马懿的战败,一来是为了维护司马懿的权威,让他在推行士家变革的时候阻力小一些,另一则是让雍凉各部的骄兵悍将莫要再多事——真正要问罪起来,那些以辱骂、鼓噪士卒鄙夷等手段逼迫司马懿出战的将主,也逃不过被罪责。 一场问罪来下,人心惶惶、暗流涌动,自然也就不是能推行士家变革的时机了。 至于淮南~ 那便是满宠被召回京都洛阳计议的主要缘由。 自石亭之战后,淮南战区每每爆发战事,都必然要依赖兖豫二州的士家支援;危急之际则是由洛阳中军驰援。 且在洛阳中军轻装驰援之际,亦免不了征发这两个州的士家转运粮秣辎重等。 可以说,若是淮南战区对士家变革阳奉阴违,将会导致这项变革沦为一纸空谈。 不过,还好。 作为酷吏出身的满宠,门第并不高,且出仕以来不治产业、不与高门媾和,并非是苟利其身之人。 亦是在曹真亡故之后,魏国重臣之中天子曹叡胆敢透露心迹之人。 在归洛阳之际,除却正常的聚公卿计议之外,天子曹叡还以私宴的方式召了他数次单独坐谈,先行将有意推动士家变革之事告知了,然后问他的见解。 满宠以为可行。 但得先有两个前提基础。 一是天子曹叡在此些年内当须轻徭役以积攒国力,让士家看到魏国有对外征伐之力、也就是让士家能有个看得见等得到的盼头。 另一则是先取信。 犹如商鞅变法的“立木为信”。 变革的诏令朝廷随时可以颁布,但要想形成朝野共识,就要用切实的例子来证明。 这其中不仅是先让一些士家通过战功赎身获田亩作为例子,更要让底层的将率感受到,士家变革会他们带来升迁的机会。 说白了,就是以利驱之。 军中低级将率多粗鄙、士家几无受学者,莫要给他们说什么裨益社稷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语,直接让他们看到好处就行。 这两点做不到,所谓的变革就是空谈。 对此,天子曹叡深以为然。 故而也免了对王凌的问罪—— 系出高门的他在治理州郡这方面颇有官声,在地方上颇受世家豪右推崇,有他出声附和士家变革,居朝的公卿百官也会以此觉得士家变革不会导致地方世家豪右受损,进而不会竭力发对。 可以说,天子曹叡这是玩了个以外掣内的权术。 让在外掌兵事的都督声援,进而让居庙堂之高的公卿没有反驳的理由。 毕竟,士家乃是兵事,他们这些在庙堂之人,总不可能比直接督领兵将的都督更清楚其中利弊吧。 事实上也是如此。 当夏侯惠的上疏至洛阳后,庙堂诸公的反应不一。 哪怕有被天子私下授意的侍中刘晔、护军将军蒋济出声盛赞,都无改群臣众口不一,短时间内无法形成达成共识以推行。而待到满宠、司马懿与夏侯儒三位都督皆上表言可后,朝堂上原先持有反对意见的公卿便静寂了。 他们没办法再反驳了。 唯有以“国策当徐徐图之,不可急切而引发社稷动荡”的理由拖延着。 因为夏侯惠的上疏中,并没有完全尊照天子曹叡的指使,还节外生枝的添增了从民屯募兵的举措...... 这个节外生枝,让天子颇为被动。 他先前整顿屯田积弊的举措已然和公卿百官刚上了,如今夏侯惠复提及民屯也触及了群臣的敏感心理:这该不会是天子为了强化君权的另一个手段吧..... 一旦涉及到君权与臣权的对抗,臣子们都会戮力一心的,自然也不是天子能轻易一言可决的。 对此,曹叡有些忿怒,有些无奈。 他是真没想到夏侯惠在这个节骨眼上捣乱啊! 明明他一切都调度得当了,竟因此竖子的节外生枝而横增阻力! 就算从民屯募兵之谏言颇有可取之处、乃对国裨益之举,但为什么要擅做主张附在上疏里了呢,不应该是先私下与他通个气吗~ 竖子! 都出仕一载有余且被弹劾左迁外放了,竟还不知庙堂掣肘尤多乎! 天子曹叡是这样私下骂着夏侯惠的。 甚至,都有点后悔在满宠离洛阳会淮南时,他还私下嘱咐一句了。 “昔日随武帝创业元勋几丧尽,且诸子弟多中人之姿,而夏侯稚权或可堪后用,满卿多顾看一二。” 他是这么叮嘱的。 很直接的告诉了满宠,夏侯惠是他着力培养的社稷之臣。 这也让满宠回来淮南后,没有拿夏侯惠行军法。 对,就是行军法。 在满宠的眼里,功是功,过是过,两者不可相抵。 所以,在处置关乎孙布的事情上,依着他的性子是在让李长史上表录功之前,先以擅自行动的罪名将夏侯惠杖责五十...... 不过,恼怒归恼怒,天子曹叡并没有降罪夏侯惠之意。 不管怎么说,从民屯募兵乃裨益国家之事,且他已然有些习惯了——此竖子若是能让人省心、事事循规蹈矩,那就与其他庸碌宗室子弟无异了。 庙堂之争最终会迎来折中与妥协。 在天子曹叡稍微让步,不复让校事参与整顿屯田积弊的情况下,公卿百官最终还是妥协了天子推行夏侯惠上疏的打算。 乃是先试点推行,以观成效。 在颁布士家变革的诏令后,从兖州甄选了一千户士家转来淮水两岸屯田自给。 此千户士家皆是熟悉阵法、多番参与过战事的老卒。 其缘由不必说,乃是依照了满宠的建议,想拿这些有很大机会立功的士家作为“立信之木”,从而激励举国士家愿为社稷死力。 复以应募者举家皆可脱离屯田客籍并赐下田亩作为激励手段,从豫州各民屯中招募一千士卒来淮南安置。 两者将合为一部兵马,归属于征东将军满宠之下。 将主不出意外的被天子指为夏侯惠。 对此,公卿百官以及淮南战线的各人皆没有异议。 以夏侯惠偏将军的职位,督领两千兵马且不是常备的戎兵,并不算什么恩宠。 因为所有人觉得此职是个苦差使。 督领两千平时填沟壑的士家与屯田的民夫罢了,能做出什么功绩来? 说不定两三年之内都难堪一战呢! 再者,作为试点先行,担任此职者定会被朝野瞩目,亦会迎来各种茶余饭后,不是像夏侯惠这种备受天子器异之人,谁能扛得住流言蜚语! 而诏令到了淮南之后,接受职责的夏侯惠也深感压力巨大。 他倒不是与其他人觉得此事是个苦差事,而是担心自己辜负了天子曹叡的器重。 缘由,是庙堂不会给太多时间来操练这部兵马。 如若两年之内,这部兵马没有什么战绩的话,就会给了原先持有反对意见的朝臣攻讦的理由,群起鼓噪变革不可行。 而在事实胜于雄辩面前,天子曹叡也很难继续一意孤行。 如此,就是臣权再度遏制君权的转折点了,也就是社稷在继宗室威望式微后,天子威信复迎来消弱的无法承受之重了...... 故而,在领了诏令后,他第一时间求见满宠。 为了请教。 满宠早年在豫州的时候,治理地方是很得人心、吏民皆悦的。 在转来淮南之际,竟有许多黎庶自发扶老携幼、打算举家徙离故土桑梓随来淮南定居。 像这种如何将两千户士卒以及家小安置妥当、让他们勤务农桑与临阵死力奋战,对满宠来说委实太简单了。 而满宠也没有藏私。 很简短的给出了两点意见。 一是牧民,曰:“悦民者,使之外无所晦、内无所患。” 另一则是治军,曰:“杀一人可镇万军,杀之;奖一人可悦万军,奖之。” 看似老生常谈的敷衍之辞,却让夏侯惠颇为受用。 治军这块没什么好说的,依着《孙子兵法》施恩威且将主做到执法公允、赏罚分明,自会让士卒奋勇作战。 而牧民这块,则是一言道尽了精髓。 如夏侯惠在出了征东将军署后,便直接折道去刺史府拜见王凌。 请他调拨物资以及派遣郡兵在淮水畔起庐舍、画出田亩等,因为他想在士家与屯田客迁徙来淮南的第一时刻便看到有屋可居、有粮可食、有田可耕。 温饱是安民的基础,也就是内无所患。 然后则是以两千户聚居乃落邑为由,请王凌分出百余郡兵在那边维护日常秩序。 外无所晦嘛,自然要先杜绝滋事斗殴或以强凌弱之事。 至于修筑在战事来临时可庇护妇孺的壁坞或修缮驻兵营寨等工事,那就得等士家与屯田客安定下来后再慢慢自力更生了。 王凌再怎么大度,都不会容他予取予求的。 事实上,早有预料的王凌都没有见他。 可能是源于在前番孙布之事中夏侯惠被赞为有勇有谋,而他被诋毁为无智,故而不想相见尴尬的缘由罢,他让长史出面接待了夏侯惠。 乃是声称刺史府已然得到了朝廷的诏令,亦会在明岁春二月时将诸如庐舍与粮秣以及画田亩之事都会安排妥当,让夏侯惠不要来催促。 言下之意,是让夏侯惠不要来指手画脚,讨人嫌。 对此夏侯惠没有什么恼怒的。 因为现今已然仲冬十一月,不管是以风雪漫道难行还是相关有司落实诏令等缘由推算,士家与屯田客迁徙来淮南最快也得是明岁春二月,王凌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且他先将一百郡兵先调来归属夏侯惠了。 说来也颇巧。 这一百郡兵都是昔日出迎孙布的,且统领之人就是焦彝。 有了这一层机缘在,夏侯惠指使起来就很顺利了。 乃是先以俸禄割肉置酒好生款待了一番,随即便带他们出城在寿山(八公山)与淮水夹出来的险要处,忙碌着伐木取石起公署与郡兵住所、纵火焚野驱野豕蛇虫以及粗略修缮外栅栏等诸事。 其实这些事情刺史府日后也会作,但他不想等。 因为这部兵马干系到天子曹叡的威信以及他的个人前程,所以事无巨细能提前作的他就提前作了,力争尽善尽美。 自然,成为将主不止是责任。 在暮冬十二月末时,他就迎来自发前来投靠的扈从了。 乃是先前斥候营百人将黄季的长子及乡里同伴。 初,黄季以年纪渐长而到了退役之际,本是由他长子黄就前来顶替军籍,但黄季阵亡后,官府恤之,以父为国死难而免了黄就的从戎之籍,改为在乡里任职游缴。 而黄就通过其他斥候营的骑卒,得悉其父战死的前因后果,亦对夏侯惠甘愿承担罪责也要让其父黄季获得到抚恤之事心怀感激。 而今,在得悉夏侯惠成为一部兵马的将主后,便辞掉游缴的职位,召了乡里四五少年前来投奔夏侯惠。 用他的话来说,在乡里任职游缴或许能温饱可继,但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而若是跟了夏侯惠,日后说不定能积累功勋当上个千人将,或者是被放归原籍当个县尉为家门积累了成为豪右的资本呢! 出身微末之人难有出头之日。 如果不想一辈子庸庸碌碌的话,那就要善于把握机会。 像夏侯惠这种有情有义且不乏升迁机会的勋贵之后,自然是“奇货可居”的不二选了! 且如今时机正好啊~ 夏侯惠甫一成为将主,必然需要招揽私人部曲扈从。 黄就在这个时候纠结乡里少年自发前来投奔,且因为其父黄季战死在夏侯惠麾下的干系,夏侯惠必然承这份情而善待他的。 无独有偶。 在豫州的某个民屯中,同样有一不甘平庸的小吏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官府才刚刚传达了募兵诏令,他便当机立断选择应募从戎。 第71章 诱惑 第72章 诱惑 暮冬十二月,末。 无几便是除夕了,豫州颍川郡长社县也飘起了数日连绵鹅毛大雪。 蜿蜒东去的洧水南畔,一个约莫五十户的邑落也被掩盖在银装素裹中,这是颍川郡的民屯之一。 魏国的黎庶民屯与士家军屯一样实行着军管,每五十人(户)为一小邑。 不同的是民屯不需要出征,故而每个小邑皆设给农司马管理,督促农忙时耕耘,农闲时务桑麻以及辅路通沟渠。 只不过,这个小邑落则是归典农都尉学士管理着。 理由是这个学士有口吃,故而被本地的典农都尉认为不能担任更重要的职责,便将他转去当看守稻田与牧草的小吏,兼着给农司马的职责管着这个小邑落。 嗯,他是邓艾。 字士载,本为义阳郡棘阳人。 因为武帝曹操得荆北后迁徙黎庶进入北上屯田的关系,被迁徙了豫州当屯田客。 邓姓乃是前朝南阳郡的大姓,曾显赫一时,但分枝散叶到了邓艾这一支,已然沦为庶民矣。 不过,有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祖上,终究还是留下了些底蕴的。 如少孤的邓艾,虽家贫孤苦无依,然却也能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机会识字读书了。 且邓艾因为贫不改志的关系,少年时被同郡的长着所赏识,常以钱粮资助他读书,故而邓艾也成了屯田客里鲜有的读书人。 只不过,这件事也成为了他及冠被擢为学士后,上官没有重用他的缘由之一。 是的,口吃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以学士的身份沦为稻田守丛草吏,那是因为邓艾从未对那长者致谢,令上官觉得其乃不知感恩之人。 连最基础的知恩图报都做不到,这种人自然不受入主官所喜。 毕竟,谁都不愿意养出一只中山狼来。 另一缘由,则是邓艾为人很不合群。 邓艾因为年少时乡里频繁遭兵灾的关系,及长后尤喜兵事,每每遇上高山大丘或河流蜿蜒之处,便以规划军营安扎以及排兵布阵自娱,旁人讥笑亦不改。 这点倒是没有什么。 谁还能没有个爱好呢? 哪怕邓艾这种爱好很不寻常,但落在有识者的眼里,乃是出身卑微犹胸怀大志的励志典范啊~ 然而,就是这种旁人时常的讥笑,令邓艾变得寡言少语。 亦常对身边人流露出类似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鄙夷,不屑与旁人为伍;就连上官都被他当众毫不留情面的指出谬处过。 这点是很致命的。 明明自身乃一匹夫而已,却鄙夷出身类同之人,且还不知卑辞奉上、不懂人情世故..... 如此之人,怎么能讨人喜呢? 何德何能迎来上官的擢拔重用呢? 故而,邓艾以学士的身份在稻田守丛草吏兼给农司马的职位上,足足蹉跎了十数年的光阴。就连早年以为他被擢为学士、以为日后必然会有出息的外家,都后悔先前有眼无珠将女儿许给他了。 因为邓艾这人对外舅之家同样很寡淡。 不过,孤苦一人将邓艾拉扯长大的邓母,却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日后必定会复耀门楣家声。哪怕过完这个除夕邓艾就要迎来三十六岁了,她依旧如此笃定着。 只是她看不到这一日了。 早在数年前的开春之际,她便以屯田客的身份抱憾而终。 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对于家无积粮的黎庶百姓而言,孝行是论心不论迹,若论迹则是想把全家人都给饿死。 所以邓艾连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依着如今的律法,官吏也不过是容百日治丧之期而已。 额如没有什么人身自由的屯田客,邓艾也只是得了一旬的治丧期限,且这还是看在他乃小吏的份上特许的。 令寡母抱憾而终,成为了邓艾心头上永远都抹不平的遗憾。 也是他在得悉天子特诏从豫州民屯募兵时,便在第一时间应募的缘由。 人过五十不称夭寿。 已然迈向不惑之年的他,没有多少人生可继续蹉跎了。 且在小吏的职位上空耗了十数年、历经过典农都尉数次变更的他知道,如果不趁此机会离开豫州、脱离屯田籍决绝搏一次的话,可能这辈子都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匹夫了。 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 这是前朝梁竦的话语,也是邓艾如今不畏填沟壑而从戎的汲汲所期。 然而,想应募从戎的他很快就迎来了阻力。 一者乃是他的妻家。 与他相处得并不是很阖目的妻家,劝说他不必要带着妻儿去送死。 淮南可是战区啊! 自石亭之战后,贼吴孙权便将京都迁来建业了,亦对淮南虎视眈眈志在必得了,而今应募从戎举家迁徙过去,那不是寻死吗? 且妻家那边并不看好邓艾去了淮南,就能做出什么功绩来。 一个不懂迎逢、不知世故之人在豫州不得志,去了淮南就能改变命运了? 痴人说梦吧! 拜前番天子亲自临扶沟县的民屯整治的缘由,现今豫州颍川典农都尉以及世家豪右对民屯的压榨已然少了很多了,好好呆着也能将日子熬过去,说不定还能将其子邓忠抚养成才,何苦要去淮南呢? 带着这样的心思,妻家那边跑来劝说了好几次,让邓艾去撤回应募的申请。 当然了,他们无功而返,每次都骂骂咧咧的回去了。 而另一个阻力,则是邓艾的年龄。 朝廷此番所募的兵卒,日后可是要转为常备戎兵的,自然不会要老弱病残。而以邓艾的年纪计算,他的身体已然开始走下坡路了,并不符合募兵的标准。 就在邓艾应募之事,录册的小吏直接就以年龄过大回绝了的。 但邓艾性情颇为执拗,被回绝后也不气馁,而是每日都跑去募兵处申请一次。 让那录册的小吏不胜其烦。 差点没唤随行在侧的兵士以扰乱募兵之名,将邓艾拿下杖责了。 不过,最终那小吏还是将邓艾给录进入了名册。 理由很好笑。 乃是长社县各个民屯应募的屯田客太少了,都公布募兵旬日了,应募之人竟无有十个....... 且本郡的典农都尉也使了点气力。 这位典农都尉是天子曹叡整治屯田积弊后,才得以转来颍川任职的,亦听闻过邓艾先前常有顶撞上官、认死理的事情,便想着趁此机会将这个刺头给送走。 乃是以“稻田守丛草吏艾,素有从戎报国之志,虽年纪超纲,然其心可勉。如今淮南筹备新军,百废待兴,以艾熟稔屯田事务或可裨益,故特许转为军籍”这样的言辞打动了募兵主司,变相的全了邓艾所愿。 ........................ 淮南,寿春。 从当涂县带着四五乡里少年倍道兼程赶来的黄就,只在寿春呆了一夜便再次启程归去。 夏侯惠回绝了他想成为部曲扈从的请求。 理由有些说不出口。 那是因为他看到黄就身躯不甚健壮、武艺也很一般,故而担心黄就日后很难在战场上活下来..... 毕竟,他临阵时可不会一直躲在后阵观看敌情。 而且其父黄季都阵亡了,若黄就也战死,那不就是父子皆战死在他麾下? 这种恶名还是能免就免了吧。 不过,被回绝的黄就丝毫都没有被鄙夷的愤慨,反而是感恩戴德的归去。 因为夏侯惠给了谋了一个十分光明的前程。 是夜,夏侯惠与他坐谈时,还细细问了他在乡里的状况。 待得悉他只读过论语与孝经,但却对律法颇为喜欢后,便告诉了他天子恩科之事。 让他归去乡里闭户悉心钻研律法,待一二岁小有所成后,夏侯惠会让作书给辅助蒋济主天子恩科的杜恕,让杜恕察他出身、品行与所学,看能否适合录他为天子门生。 黄就出身是没有问题的。 世代为黎庶,且还是死难王事的戎卒之后,最是符合天子恩科的擢拔条件。 品行也没什么问题。 都能被郡县辟为游缴之人,当然不是作奸犯科之辈。 至于所学嘛,那就是这一两年黄就需要自己努力的事情了。 黄就觉得自己能入了杜恕之眼。 一两年学无成,那就努力个三四年嘛,反正夏侯惠也没有限定死了具体时间。 最重要的是,若是他能被擢入天子恩科里,不用出生入死就能出人头地,那可比当私兵部曲划算多了! 怎么能不搏一次呢! 故而,他在归去的时候,谨记着夏侯惠的“为尔前程思虑,日后不可复与我联系,以免落了徇私舞弊之口实”的叮嘱,盈泪满眶的拜别。 因为夏侯惠这番举荐对他堪称恩同再造啊~ 在九品官人制已然推行的今日,尚且有几人能给予黎庶转变为“士”的机会呢? 而夏侯惠不想收黄就为扈从还有另一个缘由。 那就是他已然有人选了! 源于一千户士家乃是从兖州选拔的干系,在兖州济阴郡任职典农校尉的夏侯威,也很快就知道了他成为将主之事。 早年好游侠的夏侯威结识了许多草莽之徒,亦养了不少门客。 故而,在念及骨肉亲情之下,他便对自己的门客问了一番,是否有愿意去给夏侯惠当扈从、搏出个前程者。因为以他先任职县令后转为典农校尉的履历来推算,是很难有机会督兵临阵的——就算日后转迁了,也会是郡守之类的牧民官。 所以,也很难为这些草莽出身的门客谋个前程。 只不过,绝大数门客都回绝了。 一来,是他们与夏侯惠不熟悉,不了解其人品行如何,故而不敢以性命托付。 另一则是他们闲散惯了,不喜欢被约束,习惯不了枯燥无趣且还动则行军法斩首的行伍生活。 但先前护送夏侯惠来寿春的苟泉、张立这两位倒是来了。 且甫一冒着风雪赶到寿春,见了夏侯惠攀谈了几句后,便问夏侯惠愿不愿意相信他们。 如果愿意,他们就归去乡闾为夏侯惠招来二三十骁勇之徒。 嗯,此二人皆是兖州泰山郡人。 祖上与乡闾在汉室失纲的天下丧乱期间藏在泰山中亦寇亦民,如今虽然已然出山成为黎庶了,但尚武之风不曾有改。 对此,夏侯惠自是大喜过望。 他四兄夏侯威看人是很准的,苟泉与张立二人能被收为门客,品行上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 且泰山郡出精兵啊! 不管是先前鲍信与于禁督领的泰山兵,还是臧霸孙观等人聚拢的泰山贼,都以战力强悍着称。 最重要的是,泰山郡乃属故鲁地。 其民风崇礼尚义,最是适合引为扈从部曲了! 但他刚应下苟泉与张立之言,就发现自己忽略一个很大的问题。 由于先前他动不动就割肉置酒与袍泽同乐,俸禄早就花光了,以致如今他拿不出招募扈从部曲的安家费了..... 且扈从是私兵,朝廷可不会帮忙养着,以后的日常用度同样是一笔大开销。 思来想去,他便做了封书信,让苟泉与张立带去谯县寻孙侃,让孙侃先出家资垫着应急,待京畿阳渠坞堡那边的收成结算后,再让孙叔转来还给他。 孙侃虽然很早被夏侯家放籍为民了,但仍是家生子嘛,不需要见外。 有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夏侯惠开始为钱财发愁的时候,又有一件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寻上了他。 藏在灊山内的遗民通过蒋班来寻他了。 这些人在夏侯惠早前招揽的时候无动于衷,但被庐江太守文钦以除寇为名烧杀掳掠了一番,便觉得还是要找个依靠才能苟活。 夏侯惠本不想理会。 因为一旦他招揽了这些遗民,那就意味着将要与文钦结仇。 想想就明白了。 文钦将他们定为贼寇,而夏侯惠却庇护了他们,那不是明摆着要针尖对麦芒吗? 同为谯人,虽然彼此没有什么交情,但总得维护着表面的亲善。 尤其是在他被天子曹叡寄予厚望、组建新军的时候,哪能为了灊山遗民与文钦起冲突,予人乡里犹不相容、一朝得志便与上官争执的印象呢? 只是他也无法回绝蒋班的说情。 想了想,他便取了个折中的做法—— 让蒋班去转告那些灊山遗民,如果他们愿意出山被官府录籍编户为民,那他就去请王凌来安排。 反正刺史王凌与文钦有龃龉不是一日两日了,并不在乎再多一些。 且看在感召遗民归王化的大功上,他定会尽心尽力庇护的。 然而数日后,去而复返的蒋班,却带回来了灊山遗民再次拒绝的口信。 这也让夏侯惠羞恼了起来。 一开始他是出于好心才让蒋班去招揽这些灊山遗民的,如今也是看在蒋班的情面上才出了让王凌来庇护他们的,结果呢? 此些竖夫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竟还敢得寸进尺! 真当他没脾气的吗? 不愿意是吧,那就莫要来寻他了,继续留在灊山里坐等文钦频繁深入烧杀掳掠吧! “彼等不识好歹,便让他们自生自灭罢。” 他是这样回复蒋班的,带着满脸的愤愤然,“我如今受天子之命组建新军,诸事繁琐,无暇分身。公俊可代我传话与他们,就说我人轻位卑、爱莫能助。” 蒋班没有如他之言复去传话。 而是轻轻的“嗯”了声,然后静静的杵在他身侧,待他胸中恼意稍微缓解了,才继续说出了灊山遗民的要求与报答。 也让夏侯惠听着听着,双眸于不知觉间灼灼。 因为那些灊山遗民给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攻城掠地的战功! 第72章 笃定 第73章 笃定 事情总是利弊共存的。 如蜀国有险固山川可依,但每每想出蜀却皆受困于山路栈道的转运艰难;而赖以大江为天险的江东,则是用兵严重依赖水路。 这种情况,也导致了魏吴两国在淮南战场的一块地方上反复拉锯。 乃是庐江郡的南端,自舒县至寻阳县被大别山脉与大江隔出来的狭长状谷地。 这个狭长带谷地以皖城为中心,丘陵湖泊遍地,大规模行军十分不便利,如以先前的石亭之战中满宠上疏曹休必败的理由来说,这一带是“背湖傍江,进易难退”。 但战略意义却颇为显着。 对于魏国而言,控制这里便可以驻马临江,兴屯田积谷、在彭蠡泽修筑港口训练水军,眺望可以将江东与荆南截断的豫章郡,乃是攻打江东的另一条路线。 如在武帝曹操时期,夏侯惇督领二十六军镇守淮南时,本部兵马就选在了舒县与皖城中间的居巢驻守;尚有前将军张辽在威震逍遥津后,同样被武帝曹操遣来居巢驻守。 而于江东而言,此地乃是全据大江天险的屏障之一。 盖因彭蠡泽与在江东腹心的潘阳湖本是一体的,只不过分属大江南北而名称不同而已。 故而,不管是先是李术据郡而叛、还是皖城被魏国夺去了,孙权都会群策群力动用大兵再复夺回来。 石亭之战后的如今,这一带自然就是归属江东了。 魏吴两国的地利也随之逆转,吴兵若是胆敢出了舒县,那将同样面临“出易退难”的问题。 且魏国为了戒备自舒县来犯的兵马,还特地在大别山脉北麓画地新设了安丰与弋阳二郡,作为豫州兵马迅速赶来御吴的前线。 灊山遗民给予夏侯惠无法拒绝的诱惑,便是他们可以引魏军在大别山脉中穿行,神不知鬼不觉的袭击皖城! 是的,乃皖城,而并非是舒县。 因为在春秋时期,分封于此地的桐国(桐乡县)便依着大别山脉东麓余脉而落,自然也早就有了灊县-桐乡县-舒县的道路。 江东重新占领了这片谷地后,自然也会遣士卒在桐乡驻守,遏住北面魏军来犯。 灊山遗民所指的道路,乃是自灊县溯着灊水进入大别山脉,兜兜转转至皖水发源处,再循着皖水南下直接抵达临水而筑的皖城。 这条路线,不能称之为道路。 因为沿途不乏翻山越岭、跨水越泽之时,至少役畜与辎车是无法通行的。 但危险倒是没有。 因为灊山遗民每个季度都要走一趟。 准确而言,是山民每个季度在这条小径上往来。 如今的灊山遗民分为两部。 其一不必说,乃是早年袁术割据淮南时横征暴敛,令黎庶难以苟活,不得已遁入灊山成为了遗民。 另一些则是世代生活在山脉中的山民。 他们是真正的遗民,不服王化,用当地口口相传的称谓乃是“灊山蛮”。 只不过他们的数量很少,至今都没有上千户,且不曾有过外出残杀黎庶或劫掠物资之事,故而官府也不曾理会过他们。 生活在大别山脉南麓皖城一带的黎庶,对他们颇为熟悉。 因为他们每个季度都会带着皮毛与药材以及其他稀罕山货物品出来,寻城外邑落的黎庶交换盐巴、铁器等生活物资。 这两股遗民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已然通过婚假、耕种与狩猎交流等事慢慢熟悉,乃至形成互助共存的关系了。 如今,为了让遗民能得到夏侯惠的庇护,山民们对为魏军引道这种举手之劳,也是愿意帮衬一把的。 反正,自从他们与灊山遗民共存后,诸如盐巴铁器等生活物资,已然通过灊山遗民的关系寻诸如蒋班那些乡闾交换了!并不需要担心,他们引路而魏军偷袭皖城不利,江东后知后觉封锁道路断了他们交换物资的途径。 且他们的帮衬也是有条件的。 如魏军果真偷袭得手、占据以皖城为中心的谷地了,那就将盐巴铁器等日常物资的作价弄低一些,让他们生活稍微好些。 这个要求很卑微。 卑微到夏侯惠听罢都不屑一顾。 此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无需考虑他人意见且不管能不能夺下皖城,他都已然打定主意,要作书让孙叔安排个机灵点的家生子来淮南专职与灊山蛮做生意了。 稀罕山货换盐巴铁器,指定是大赚的生意啊! 都快穷疯了的他,怎么可能有目无睹让利给他人呢? 但他也迟迟没有给予蒋班回复。 因为他能满足灊山蛮的要求,但很难做到灊山遗民索要的报酬。 被文钦攻伐过的他们,也终于明白了很难再继续藏在山中自给自足,甘愿出山被官府落籍编户为民,所求者乃是足够养活家小的田亩。 这点倒是没有什么难处。 如今魏国的中原腹心之地,尚未恢复到天下丧乱前的人口,各州郡闲置的田亩也有很多,遇上这种为国添户的好事,官府自然也不会吝啬划分田亩。 但他们担心落籍后会被世家豪右或者官府小吏欺凌,故而挑选了二十勇猛善战之人要给夏侯惠当扈从,冀望着通过这层关系得到庇护。 待遇嘛~ 则是每人百石就好。 百石俸相当于亭长,也就是俗称斗食小吏的食俸。 以将军扈从需要在战场上搏命的风险来算,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 夏侯惠也不觉得过分。 只是,如今的他委实没钱啊! 京畿阳渠坞堡那边的收入,他都让孙叔拿去养小儿了;且苟泉与张立代为招募扈从也是需要养着的,日常所需的钱财就将他俸禄给消耗完了;现今依着灊山遗民的要求,还要再添个两千石的缺口,他去哪弄来财帛填坑啊~ 在军中任职,要想获得俸禄之外的财帛,要么拼命立下战功坐等赏赐,要么去做录在军律军规中的不法之事、效仿曹洪当个“军中豪右”。 但成大事者,必然要先爱惜羽毛! 心有大志的他,怎么可能效仿曹洪以权谋私败坏名声! 唉,果然。 奉公守法之人,往往都囊中羞涩...... 且抛开无力承担灊山遗民甘为扈从食俸之事不提,从军争方面考虑,他也不敢给蒋班做出确凿的答复。 倒不是觉得偷袭皖城难以功成。 在如今江东的印象中,魏国淮南战线是无力征伐的,只要魏军行事隐秘,夺下以皖城为中心的谷地并不难。 且不需要担心江东遣兵来救援。 如先前孙权亲征攻皖城时,镇守合肥的张辽得悉消息后当即领兵疾驰来救,但还没有赶到吕蒙与甘宁就攻破了皖城且将守将朱光给俘虏了。 无独有偶。 曹休镇守在淮南之际,从征东大将军升迁为大司马的战功就是引兵攻破皖城、斩杀守将审德;且在这一战中江东同样是甫一得悉了消息便遣兵来救,但无改救援不及的结局。 让夏侯惠无法给予答复的,乃是以他一个区区偏将军的职位,是无法对偷袭皖城这种战事做出决策的;更不是他如今还没有组建完毕的、区区两千士卒的本部,能够单独执行的。 至于,以魏国如今在淮南的兵力,即使夺下大别山脉南麓谷地后,也很难守御住江东反扑的实情嘛~ 很好解决。 一者,可以将弋阳与安丰二郡的守备兵马转来驻守即可。 盖因魏国得了皖城这一带的谷地后,江东就不会冒着后路被截断的危险兵犯弋阳与安丰二郡了,甚至从巢湖上岸侵扰六安都不敢了! 另一,则是魏国没有足够的兵力驻守,那就破城虏民而归啊~ 虏民而归可为国添户,将这片谷地夷为白地便毁了江东北岸的桥头堡之一,大胜可激励历经石亭之战兵将的士气,一场战事可给魏国带来那么多的裨益,何乐而不为呢? 故而,夏侯惠以兹事体大、非他能独断为由,让蒋班先回去安抚那些灊山遗民,让他们暂且等候些时日,待满宠与天子曹叡做出决策后再商讨细节。 对,他要上禀。 蒋班一离去,他便驰马回城,来到征东将军署求见。 先是见了李长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然后才随着李长史去见满宠。 缘由不必说。 是他觉得有李长史的帮腔,会让满宠更倾向于动兵。 毕竟,满宠都督淮南以来一直都推行着被动守御、诱敌深入的战略。 且就算他将此事私奏给天子曹叡,以天子很少干涉外镇都督决策以及满宠在天子心里的分量推算,若满宠觉得不可动兵,那天子绝对不会强令满宠动兵的。 “将军,此事便是如此。” 在被满宠准许进入后,将灊山遗民愿归王化、灊山蛮愿引路细细说了一遍的夏侯惠,乃是如此作言,“且末将已嘱咐蒋公俊不可外传此事,不复有他人知晓。” 他没有说偷袭皖城的好处。 因为以满宠的将略,也无需他多费唇舌。 而囊中羞涩、无法满足灊山遗民的额外要求之事,他也没有提及。 毕竟,说了又能怎样呢? 清身奉公、不治产业的满宠家无余财,还会予他财帛不成! “嗯.....” 耐心听罢的满宠,轻轻颔首以应。 待沉吟片刻后,便又对夏侯惠摆了摆手,“我知矣,此事有待商榷,稚权且先归去忙碌安顿新军之事罢。若灊山遗民复遣人来问,你可以我尚未有决断拖着即可。” “唯。” 对于满宠不置可否,夏侯惠并没有据理而争,而是恭敬的行礼告退。 因为他知道,满宠肯定会与天子曹叡商榷的;就如满宠也知道,兼着给事中之职的自己肯定会私下将此事修表给天子的。 且李长史肯定会帮腔劝说动兵的啊~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李长史还没开口就被满宠一句话给堵死了,“此事我自修表与天子,就不劳长史了。” 言下之意,就是让李长史莫参合了。 是故原本想劝说两句的李长史,也只好行了个礼作退而去。 那是因为满宠心中已然有决策了。 他虽然推行着被动守御的战术,但这是因为兵力寡少使然,而不是意味着他并没有袭击江东的心思。他早就在绸缪着如何给频繁来犯的江东一个教训了。 但他着眼之地并非是皖城,而是濡须山脉后方的横江浦。 此些年贼吴孙权为了征战粮秣所需,陆陆续续从江东徙了兵士佃户来江北屯田,横江浦就是屯田点之一。 故而满宠便绸缪着,待到稻熟此些贼吴兵士佃户出城在野收割、防备松懈之时,遣兵前去袭击,破营焚谷虏民归。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是因为他觉得如今江东遣来北岸的屯田客太少,尚未到袭击的时候。 如今,得悉了皖城可袭后,他便放弃横江浦那边的心思了。 军争在于求利。 以皖城为中心的大别山脉南麓谷地,疆域与魏属庐江郡差不多大,不管是战略意义还是可破坏的屯田以及可迁徙的黎庶,哪能是一个横江浦屯田点可比拟的。 再者,则是如今的时机有点巧~ 就在开春十数日时,天子曹叡便作了书信给他,问若将庐江太守文钦调离淮南,是否会影响他的御吴部署。 是的,天子打算将文钦调归京师洛阳了。 缘由是王凌去岁被文钦上表中伤后,同样不甘示弱的上表弹劾文钦了。 乃是以文钦贪婪残暴、常欺凌底层士卒且好虚报战功为由,声称彼不适合担任抚边将领,请朝廷治罪。 此并不是挟私报复。 文钦为人暴戾,在淮南军中名声很不好。 如前番以讨寇之名深入灊山烧杀掳掠遗民,就引发了许多吏民的不满—— 在淮南类似于蒋班那种父祖早年在灊山避祸,后来复出山为民的家族有很多。他们与灊山遗民同为乡党,不乏同宗或亲家,自然也由此怨恨了文钦。 满宠也对文钦没有什么好感。 更不觉得文钦离开淮南后,能让他抵御贼吴的部署出现纰漏。 因此,文钦离任已然是定数了。 而结合方才夏侯惠上禀之事...... 文钦被调走,就是安抚了灊山遗民的情绪,也能将偷袭皖城的计划拖延到适合的时机,比如夏侯惠督领的新军可堪一战的时候。 嗯,满宠很笃定,天子曹叡将决意偷袭皖城。 且还预料到天子将私下授意他,让他以夏侯惠督领的两千新军作为偷袭主力。 理由很简单。 仅是挫败贼吴、扬魏国军威以及虏民而归等裨益利好,便可让天子曹叡不会坐失良机了。 毕竟天子继位以来,在战事上并没有建树。 相反,还丧师失土了。 而更深一层考虑,则是这部新军干系到天子威信、推动士家变革以及从民屯募兵的成效啊! 第73章 庙算 第74章 庙算 满宠的预感很对。 天子曹叡在看罢他的修表后,当即便笃定了将袭皖城的心意。 且还令人召来了护军将军蒋济与尚书令陈矫一并参详,让其等对满宠的上表查遗补缺。 嗯,没有召侍中刘晔。 如今的刘晔已然被天子疏远了。 理由是善于迎逢的他,常有左右逢源的行举,被一些有心人厌恶且私下告发给天子,将信将疑的天子试探真伪后,便本着远奸佞之心疏远了他。 如此,在兵事与政务上皆颇有建树的陈矫,便成了天子用来替代刘晔之人。 且天子已然不止一次问公卿们孰人适合继任尚书令,以及流露出将要把陈矫擢为侍中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 在前番天子曹叡打算更变庙堂格局时,公卿百官们借力打力将蒋济旧日上疏拿出来,指摘中书省的刘放与孙资二人“专任”之权太过、对社稷不利后,天子便有了举措。 以往天子在东堂署政时,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皆会伴驾顾应朝政的,但如今天子每日只召他们其一了。 并将伴驾空缺定为尚书台的左或右仆射。 其中意图也很明显,乃是打算增添尚书台的权柄,规避掉中书省的专任之权。 如此,曾经将天子堵在尚书台门外的陈矫,自然就不能继续担任尚书令了....... 毕竟先前文帝曹丕设中书省的缘由,就是避免宦官与外戚不干政后,以士族为主的臣权将迎来急剧膨胀啊~ 现今曹叡削中书省权柄而增尚书台,当然也要选一位顾念君权的尚书令。 其实,陈矫是很忠于曹魏社稷的。 只不过是基于士大夫所恪守的理念,才在某些时候有所偏颇而已。 曹叡也知道这点。 所以才将他一并召来,让他试着推举接替文钦出任庐江太守的人选。 陈矫领命后,沉吟片刻,便推举了三个人选。 一是中书侍郎王基。 理由是王基早年任职青州别驾的时候,治理地方的才能备受称赞,且德行甚优,不管是王朗还是司马懿都曾征辟过。最重要的是,王基先前在王凌麾下任职时备受器异,此番去了淮南也能缓解那边相互弹劾的不和。 另一人,则是前不久才从典农中郎将转为黄门侍郎的何曾。 举他出任的缘由不必说,乃何曾是天子的潜邸之臣。 在其他潜邸之臣如毋丘俭出任荆州刺史、毕轨出任并州刺史的情况下,是不是也应该轮到何曾被外放了? 最后,乃是阳平太守孙礼。 孙礼最早是武帝曹操征辟的僚佐,历任过多地的郡守,所在皆有政绩。 且他在任职琅琊太守时,还曾参与了石亭之战。在此战中,他多番曹休进谏表示不可深入,只可惜曹休不听人言以致大败。 可以说,不管是从身份、将略还是牧民治地方等方面考虑,孙礼出任庐江太守都是绝佳之选。 天子曹叡也是如此认为。 虽然庙堂已然有将孙礼召回洛阳出任尚书之意了,但曹叡想了想,还是打算让他出任庐江太守、兼领讨虏将军。 缘由,是他不能让王基出任。 倒不是王基才能不足亦或者资历太浅,而是王凌乃王基的荐主。 尽管他对王基不疑有他,但出于驭下制衡的帝王心思,且是有其他良选之下,又何必遣王基去淮南任职呢? 毕竟曾上表诋毁过满宠的王凌,权欲很重啊~ 至于为何没有考虑过何曾嘛~ 天子曹叡若是觉得他有督兵之能,也不会等到陈矫举荐的时候才外放了。 庐江太守人选有了定论后,陈矫便很识趣的告退离去。 因为同被召来的蒋济一直默然无语,令他心有所悟——天子曹叡定是有他事与其计议,故而才没有参合推举太守之事。 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事情中,陈矫还真不适合参与计议。 至少现今还不能。 蒋济可是最早知道天子曹叡推动士家变革心思的,亦能基于这点对袭击皖城计划给出最合适建议的。 仅是这点差异上,陈矫就无法给出符合天子心意的建议了。 且蒋济早年在淮南任职过。 在如今洛阳的庙堂中,除却刘晔之外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参详淮南战事呢? 对此,蒋济亦当仁不让,待陈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后,他不等天子发问便径直出声道,“陛下,臣窃以为,可取满伯宁的第二策。” 嗯,满宠在上表中,将前因后果以及利弊皆细细阐述后,还做出了三策让天子曹叡作选择。 其一是不作为。 以突袭必然行事迅猛,担心兵卒在穿行大别山脉中难免疲惫或非战损员,进入皖城谷地后难以一战破城,从而变成有去无回为由,声称不宜兴兵多事。 且如今淮南战线驻守的常备戎兵并不多,遣兵而出后,若是被贼吴细作察觉而孙权兴兵来犯,恐会导致合肥不守、寿春难保的不可承受之重。 当然了,此策不管是天子曹叡还是蒋济都自动忽略了。 他们都知道偷袭皖城的战果再怎么不济,都不会迎来满宠所提及的后果。 更知道,这样的后果就连满宠自己都不相信——他之所以提及,只不过是都督职责所在,必须要将所有可能都思虑周全、言及言详罢了。 其二,则是建议执行侵如火的战术。 他以江东濡须坞在北岸,时常遣蒙冲斗舰进入巢湖刺探合肥与庐江六安军情为由,断定偷袭皖城之战必须要速战速决。 最好是将战事控制在五日之内。 江东精锐水师主要驻守在大江南岸的柴桑与牛渚矶这两个在戍坞中,以距离以及水师横江的速度推算,他们从察觉皖城军情、召集士卒横江来援,五日就是极限了。 一旦将战事持续超过五日,恐会步入前番石亭之战的后尘——贼吴以精锐水师自舒水而入或从巢湖上岸,占据皖城谷地北出舒县的夹石与无强口,那所有进入谷地的魏兵都将迎来被瓮中捉鳖的结局了。 如此短的时间,想将半个郡夷平为白地,不亚于痴人说梦。 但满宠却是觉得可以做到。 他在上表之前,还借着巡视防务之由赶去庐江郡,在城外私下让蒋班带数位灊山遗民与灊山蛮来细细询问过皖城那一带的情况了。 也得悉了如今皖城防务很松懈、进出城池盘查也很敷衍的实情。 这也很好理解。 江东皆以为魏国不复有伐吴的实力了嘛。 再者,皖城前方之东的舒县与居巢县皆有兵马驻守着呢! 魏国若是兴兵来犯,皖城也有充足的时间关闭城门、督促士卒上城头戍守。 故而,满宠的打算是在袭击之前,先派遣数十精锐将士乔装作拿着山货入城换取日常生活物资的灊山蛮,分批次进入城内蛰伏。随后,在大批将士赶来偷袭的时候里应外合,迅速控制城门进而夺城。 皖城一旦被夺下,其余如居巢与舒县就轻而易举了。 毕竟源于地理的关系,此两处的吴兵不可能觉得魏兵从后方来袭的可能。 当然了,采用这样的方式偷袭,且还是时间有限的前提下,魏国动用的兵将必然要选拔精锐委之。 满宠打算动用寿春的四千精锐步卒、骑兵营以及弋阳与安丰二郡所有的兵力。 精锐步卒不必说,乃是走山道偷袭的主力。 而骑兵营则是用来策应攻破舒县的。 江东控制的舒县乃是与魏国接壤的前哨,守备必然严密,哪怕魏兵从后方悄然袭来,也未必能就能有十足的把握可得手。 故而,若是出现了无法夺舒县的情况,那骑兵营便可以陈兵在舒县城外,威慑城内吴兵不敢出来,好让深入后方偷袭的步卒得以顺利归来。 弋阳与安丰二郡的常驻兵马,因为皆是郡兵与士家的缘故,战力并不强,所以满宠打算让他们作为接应的后队。 如步卒偷袭皖城得手之后,还要马不停蹄的前去占据居巢与舒县,故而迁徙黎庶与焚毁城池等事,便只能委以弋阳与安丰二郡的兵马去做了。 至于为何不是选拔常备戎兵,而是让战力不强的郡兵与士家前去嘛~ 那是因为淮南战线的兵马太少了! 满宠宁可降低偷袭的胜算,也不敢让寿春与合肥二城陷入守备虚弱。 且弋阳与安丰二郡连着大别山脉,遣兵过去也不会引发江东的惊觉,而若是从寿春调动太多兵马出城,那就难说了。 故而,在这些制约下,满宠强调偷袭之战不可贪功。 一切都要以保存己方士卒为上。 如与荆州比邻的寻阳县就不在此番袭击的目标中。 居巢与舒县可攻破便破之,不可破便作罢。 黎庶可徙便徙,不可徙同样莫强求。 只要能将皖城攻破且焚毁了,且趁着吴兵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全军迅速撤回来,那便是竟全功了! 而对于何时将计划付诸以行的思虑上,满宠觉得最好的时机乃是等待贼吴孙权下一次兴兵来犯、无功而返的时候。 因为在这个时候,江东各部兵马才刚刚归去驻地休整、让兵将轮休省亲。 遇上了突发情况也很难迅速聚集。 如此,就算魏国在调动各部兵马偷袭皖城时被贼吴细作惊觉了、将消息传回建业了,孙权在仓促之间也无法聚兵赶去皖城救援或者是复来围攻合肥“围魏救赵”。 算是以时间差来谋取战事可功成的更大空间罢。 最后一个方略,则是趁此机会全据这片谷地,将这里打造成为日后攻伐江东的另一个据点。 但满宠对这个方略言之寥寥。 仅是提了一嘴如今淮南战线兵力不多,几是一部兵马都不能转去驻守。 如若天子曹叡选择了这个方略,那就要其他处调遣兵马来戍守,约莫需要常备精锐戎兵两万、士家与郡兵一万才能有机会守得住。 这个兵力数量....... 魏国不可能做到。 毕竟,整个淮南战线的常备精锐戎兵,也不过万余步骑啊! 但满宠并非是危言耸听。 更不是为了天子与庙堂不选择这个方略,而故意夸大其词。 这片以皖城为中心的谷地地形闭塞,对于魏国而言,救援的时候难度太大了。 有精锐水师可在大江上往来自如的江东,任何时候都可以驱兵从巢湖或者逆着舒水而上将舒县给围困了,也是将魏国进入谷地的道路给堵死了。 如此,江东别遣水师从彭蠡泽进攻皖城,魏国也就无法救援了。 退一步而言,哪怕魏国突破了江东在舒县一带的围堵,也会如往昔前将军张辽镇守合肥时一样,无法及时救援皖城了。 所以说,魏国想占据这片谷地的前提,是必须要驻扎着充足的常备兵力,来确保城池不会得而复失。 蒋济对江淮的军务十分熟悉。 故而,在看罢天子转来的满宠上表后,直接就谏言当取第二个方略。 但他疏忽了一点。 那就是通过满宠上表言及三策的详略不一,天子曹叡就知道满宠意在第二个方略了。 若是天子有意取之,又何必还招他来计议呢? 不过是遣数千兵马的偷袭之战罢了,又不是先前曹休那种动用十万步骑的大战,天子难道还不相信满宠能调度得当吗? “嗯,其二策最是稳当。” 闻蒋济之言,天子曹叡轻轻颔首,然后便话锋一转,发问道,“依蒋卿之间,朕若从洛阳南北军中分出一万五千士卒前去相助,可否令我魏国全据庐江郡否?” 呃~ 竟是想全据庐江郡? 蒋济愣了下,也终于知道了天子原来是意在取第三个方略。 “回陛下,臣窃以为难行。” 稍作思虑,蒋济便朗声而应,“诚然,洛阳南北军乃我魏国精锐,可当满伯宁所言皖城谷地守备须两万戎兵矣。然而,陛下,若如此调度,我军犹弊端有三!” “一者,乃是粮秣难继。彼贼吴水师精锐,横行大江来去自如。而皖城谷地水泽密布,于我魏国而言,乃四战之地也!彼贼吴可随时遣蒙冲斗舰深入,焚毁城外屯田与村落;纵使我国驻军不辞艰辛、终日枕戈待旦,犹不能护田粮周全也。” “二者,则是南船北马之故。洛阳南北军兵卒或北人或中原壮士,并不善于临江跨泽而战,在皖城谷地掣肘多矣!” “三者,乃大江两岸夏秋湿热、疫疬频发,非洛阳南北军可长驻之水土也!” 一番口若悬河解释罢缘由,蒋济复行礼谏言道。 “陛下,所谓过犹不及。臣与满伯宁皆意属破城虏民而非据地,非是不欲复庐江全郡,委实乃时机未然也。此数年来,我魏国前后有石亭与陇右之败,且辽东公孙氏犹恣睢、鲜卑轲比能反迹已显,若有刀兵起,皆赖洛阳中军驰援也!如今正值陛下着力整顿屯田积弊、推动士家变革之时,臣窃以为,不可因数县之地而复增用兵之处也。” 对此,天子曹叡耷眼默然以对。 从不时蹙起又舒缓的眉毛中,可以知道他犹不愿放弃全据庐江郡的念头。 故而,蒋济静静等候了片刻后,便又轻声加了一句。 “陛下可曾记得,前番满伯宁归朝之时,恰逢司马仲达述表至,陛下乃召满伯宁、刘子扬与臣共计议雍凉御蜀之事否?” 第74章 取轻 第75章 取轻 蒋济一声“犹记否”令天子曹叡猛然惊醒。 唉,罢了。 在心里发出了一声长叹,满脸惆怅的他也终于做出了决策,“如卿与满卿之意,朕取破城虏民之策罢。” 在叹息之时,他缩在广袖里的左手也悄然捏紧了另一份上表。 那是夏侯惠上奏的。 本来,他是打算拿出来与蒋济一并计议的。 但现今他不想也不能拿出来了。 只不过,蒋济并不知道这点。 在天子松口作出决策后,他连忙出声称赞了句,“陛下圣明!” 且待看到天子脸上惆怅之色依稀,便又轻声宽慰了声,“陛下,谋万世者不拘于一时。今我魏国占据天下七分,只需与民休息、积攒国力,他日灭吴并蜀乃必然也!” 他这是心生误解了。 以为天子满脸的惆怅之色,乃是目睹辟土的良机就在眼前,但却迫于形势而不得不舍弃,故而才心有不甘呢! 毕竟身为君王者,孰人能对开疆辟土不热衷呢? 尤其是天子曹叡继位以来,在军争之上是真的乏善可陈啊~ “嗯,蒋卿老成谋国,甚善。” 闻言,天子曹叡神情稍缓,出声附和后,便将话题引到了如何查遗补缺上,“取满卿破城虏民之策,蒋卿以为此中尚有遗缺之处否?且庙堂当如何策应淮南邪?” “陛下,臣窃以为.....” ............ 约莫半个时辰后,蒋济踏着落日的余晖离开宫禁。 而刚刚亲笔做完给满宠回复私诏的天子曹叡,则是轻轻搁笔于案,拿起细缣诏书轻轻吹干墨迹,待细细再过目了一边后,便出声换侍宦将诏书传去淮南。且还不忘声称自己今夜便宿在崇华后殿内,让侍从传令备膳与奉烛火以及暖堂火盆等。 旋即,便摒去左右,独自缓步走出殿门外,立在合抱粗细的廊柱侧举目眺望。 马上就是仲春二月了。 天犹甚寒,洛阳宫禁内也不见草木萌发绿芽,入眼仍是肃杀萧瑟的景象。 唯独值得庆幸的,便是近几日风雪不再连绵肆虐。 自去岁入冬以来下雪颇多,今岁春耕应是不会再有旱情了吧? 且春寒尤甚,夏耘之际应会少些虫害了吧? 看着台阶上依稀残留的雪花,天子曹叡心中不知觉转到了农桑之事上。 因为去岁的旱情,让魏国宛洛以及雍凉等地的秋收很惨淡,也迎来了粮秣短缺。虽然还不至于演变成为饥馑荒年,但这是魏国自从武帝曹操开始屯田以来,第一次出现了郡县邸阁存粮不足的状况,也足以令天子与庙堂瞩目了。 许多人都将邸阁空虚,归于先前曹真伐蜀与司马懿在陇右御蜀的损耗上。 但天子曹叡心中明白,屯田制逐渐崩坏才是罪魁祸首。 所以,他才让镇守荆襄的夏侯儒以守御屯田积谷为上,并令司马懿在雍凉广开沟渠、务必要做到戎卒自给自足。 而他方才意在取满宠第三个方略的缘由,就是想让淮南战线也能做到戎卒自给—— 在夏侯惠的上表中提及具体谋划了。 他在上表中,也如满宠一样将关乎偷袭皖城的前因后果以及利弊细细说了一边,也谏言了或破城虏民而归、或顺势占据皖城谷地的两个选择。 但与满宠不同的是,他对破城虏民而归这个选择言之寥寥。 仅是以“贼吴恃前番石亭之战,以我魏国淮南兵马寡少、不复有攻伐之力,如若我军趁其不备而掩袭,必可功成而归也”之言便带过了。 而在如何占据皖城谷地这个选择上,以及占据这片谷地后能为魏国带来的裨益上,他言之甚详。 他觉得守备这片谷地不失,魏国只需以八千精锐戎兵常驻即可。 但士家的数量至少需要两万以上。 且为了让这些士家能奋勇作战、在贼吴日后反扑中力保城池不失,他建议庙堂能给予士家梦寐以求的放籍。 仍是依着秦国时的隶臣赎身制度,在先前临阵有斩首之功可赎家小的定论之上,再附加恩诏:只要皖城谷地不被贼吴夺去,所有戍守的士家每服役两岁皆可以赎家小一人归入民籍,且画田亩予之。 若有阵亡者,不管服役多久皆特恩其家小一人归民籍。 自然,庙堂予厚恩赏重,也会对应的制定严法苛律来约束与惩罚。 乃是建议在临阵逃脱、不尊号令皆斩之的常规军法之外,还要增添守土不利的问责制度。 如吴兵化整为零以小队频繁来侵扰时,每被毁多少田亩而护田的士家需要斩杀多少吴兵方可免责;每个戍守点被焚毁,驻守的士家需要杀伤多少吴兵方可无罪;尚有贼吴大举来围城攻打时,士家必须要坚守城池半年不失,方可让在后方的家小不被连坐! 是的,坚守半年,而不是魏军律规定的百日。 这种问责制度,可以看出夏侯惠几是照搬秦国变法后的军律了..... 但天子曹叡觉得可以推行。 因为这种奖励与问责机制,也是摸索着推动士家变革的另外一种尝试啊~ 况且,他并没有觉得夏侯惠谏言占据皖城谷地的方略急功近利,甚至以为夏侯惠与满宠二人所意属的战术,并没有高下优劣之分。 那不过是少壮者锐意进取,而老臣万事求稳妥的理念不同罢了。 而天子曹叡更倾向于取夏侯惠之策,并非只是因为他也同样处于锐意进取的年纪,更因为夏侯惠在上表中还讲述了占据皖城谷地后,淮南战线与魏国社稷将迎来的好处。 不是什么为国辟土、挫败贼吴扬魏国军威、为国添户这些显而易见的裨益。 而是关乎治国之政。 一者,淮南战线可做到戎兵自给自足。 从江东的角度出发,他们自然不会坐视魏国全据庐江郡、增添另一攻吴途径的。 故而,他们日后必然会多番兴兵来攻打皖城谷地。 如此一来,合肥那边迎来的战事就相对少了,而庇护在寿春城后方的淮水两岸,更可以迁徙民屯或士家前来安心屯田积谷了! 以淮水两岸的肥沃土壤,只要屯田人数充足,出产供应整个淮南各部兵马绰绰有余。 二者,乃是趁此机会加速士家变革、从民屯募兵的制度,进而慢慢演变成为制衡九品官人制的国策。 可能是知晓了,前番天子曹叡以不复让校事协助纠察屯田积弊作为让步,让公卿百官们附和士家变革与从民屯募兵举措的事情了吧,夏侯惠在此番上表中,还很详细的向天子解释了他先前上疏时为何节外生枝,添增民屯募兵之事。 他是想以此为契机,再复秦汉时的军功制度。 以如今九品官人制的抡才之典,家世也成为了考核的标准之一,这就无法避免出身不高之人的出路被堵塞了。 当今世风,家世有大致的评判标准。 如祖上出过三公或者是海内知名之士者,可被划入名门望族;累世两千石、世代簪缨者谓之郡望世家;而家中曾出过两千石但后来落魄了的家族则被称为寒门。 是的,就算是田亩连于方国、武断乡曲的豪右,在九品官人制中都要被划入下品。 更莫说是生来卑微的黎庶了。 而曾经打破世卿制的军功制度,则是要公平得多。 至少,不管是寒门还是豪右,亦或者是粗鄙的山野之人,只要能博得战功就可以封侯、成为肉食者。 远的不说,并非高门或世家的夏侯一族,不就是凭借军功起家的嘛~ 且阶级一旦固化,矛盾就会变得尖锐,也会诱发进身无门的人忿怒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或是说,魏国推行九品官人制不过十数年,阶级那会那么快就固化了呢? 但这真不是危言耸听。 因为如今朝野已然有了“寒门或黎庶仕官不可高于两千石,不然会给自己以及家族带来祸事”的说法了。 文帝曹丕以九品官人制与士族妥协,让他们为曹魏代汉承天命背书,所以此制度是不可能废除的。 一旦废除了,曹魏社稷将迎来不可承受之重。 深知这点的夏侯惠,才想着效仿秦汉时期的军功制度,打算从民屯中募兵、变革士家制度,以他们作为例子向门第不高或出身卑微的人看到另外一条进身之阶。 不需要依附世家高门,也能光耀门楣的进身之阶。 且凭借军功晋身入的新勋贵,在执掌权势之余也会打破庙堂权力格局,成为君王赖以制衡士族的新势力。 至于为何夏侯惠没有直接上疏明言嘛~ 试问,如今孰人胆敢公然指摘九品官人制的弊端呢? 哪怕是天子曹叡都不能! 《老子》有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故而,夏侯惠便想着看能否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将士家与屯田客作为突破口了。 一旦能成功,那么寒门、豪右或寻常黎庶必然会争相响应—— 就连与奴隶无异的士家和屯田客都能凭借军功晋身,出身更高才学更全的他们岂不是有机会踏入庙堂之高!?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侯惠才颇为激进的谏言当占据皖城谷地。 也令天子曹叡出于为社稷考虑的原因,更倾向于全据庐江郡,以此当作契机来推动夏侯惠提出来的变革。 毕竟,比起缓解九品官人制的弊端而言,承担皖城谷地难以守御的风险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只不过,可惜了。 在蒋济的提醒下,天子最终还是将此事暂时搁浅了。 陇右之战后,司马懿在上疏请罪时,还附上了对日后雍凉战事的预测。 而天子曹叡召满宠、刘晔与蒋济私下计议后,皆对司马懿的预测深以为然——下一次蜀兵来犯时,将是魏国代汉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缘由有三。 其一,乃是魏国对阵蜀兵时,将不复再有兵力优势。 理由是内耗。 雍凉之地不管是在前朝,还是对如今的魏国而言,皆是最容易动荡的地区。 羌胡部落众多之地一直都易动难安,且如今曹真伐蜀不利、司马懿陇右败北极大降低了魏国的威信,也极大助长了羌胡部落以及一些豪右大族的恣睢之心。 魏国为了在抵御蜀兵之际,不会迎来后方动乱,只得增多兵马部署在各郡县里驻守。 如远离庙堂的河西走廊,如民众以种羌部落为主的西平郡与金城郡等地。 如此一来,雍凉可御蜀的兵力自然就减少了。 其二,则是蜀兵不会重蹈覆辙。 前几次蜀兵犯雍凉,粮秣难继乃是最大的弊端。 尤其是前番的陇右之战,明明蜀兵都大破魏军了、已然可以北上天水郡步步为营蚕食陇右了,却因为粮尽不得不放弃大好局势罢兵而归。 所以,下一次蜀国再兴兵的时候,也必然会先规避这一弊端。 在蜀兵无有粮秣之忧、双方兵力大致对等的情况下,魏国还能向先前几次一样将蜀兵堵回去吗? 可能性很小的! 卤城的三千甲首就证明了,魏国的兵将真不如蜀国强悍。 再者,蜀吴乃同盟之国! 前几次蜀吴两国兴兵来犯时,不曾同期动兵过,故而魏国也能从容应对。 但他们在数次兵伐无果后,还不吸取教训相约同期兴兵北上吗? 蜀吴二国虽小,但也不乏有识之士。 他们都明白彼此之间乃唇亡齿寒,更知道如今魏国独大而蜀吴不争即亡的局势! 其三,那就是北疆将有刀兵起了。 拥控弦十余万骑、称雄漠南的鲜卑大人轲比能素有一统鲜卑的雄心。 前番从横跨河套平原来陇右,也是指望着与蜀兵前后夹击攻破魏国雍凉各部,好让魏国不复有干预他兼并其他鲜卑部落的战事,尽早一统鲜卑三部。 如今,他与蜀国约盟之事已然败露、反迹已显,若是看到魏国兵力被蜀吴二国牵制无暇北顾之时,定会兴兵为害北疆边塞的。而轲比能一旦为害边塞,远在辽东的公孙渊,以他囚禁从父公孙恭夺位自立的心性也必然不会安分的。 故所谓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是也! 魏虽大,国力也可称雄厚,但面对数千里疆域皆烽火连绵的局势,也是很难应对的。 且是稍有不慎,便将迎来动荡社稷的大创。 如此,分出洛阳南北军前去驻守皖城谷地自是不可取了。 天子曹叡为了即将到来的艰难时刻绸缪,也唯有按捺住心中万般不甘,很是惆怅的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过,夏侯惠的私奏并非一无所得。 因为天子曹叡虽不取他之策,但却有感于他为国裨益之忠直、推心置腹之诚恳,便赋予了更多宠信。 第75章 新军 第76章 新军 单以治国定策论,年纪轻轻没有多少阅历的夏侯惠,并非魏国的佼佼者。 如天子曹叡就知道在庙堂衮衮诸公之中,至少有一半人比夏侯惠更为深谋远虑、更加见微知着、更能防患于未然。 这些人也都能想到培养军功勋贵来制衡九品官人制的做法。 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提及过。 因为立场不同、所求不同,故而利益也不同。 有的人明哲保身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有的人汲汲营营只谋门户私利,有的人安于现状但求得过且过..... 所以,胆敢提及的夏侯惠就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也让天子曹叡有了一种欣慰之感。 他原先器异夏侯惠,不过是基于魏国宗室大将后继无人,便想着将已然展现出军争筹画之能的夏侯惠培养成为都督之才而已。 但如今看来,似是出将入相更能让他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独立在廊柱下的曹叡耷拉下了眼帘,只手沾须陷入了沉吟。 之前他只是想让夏侯惠当孤臣、在有些时候秉公直言即可,但如今他觉得将夏侯惠培养成为整顿朝政弊病的急先锋,应该更能裨益社稷与扩大君权。 毕竟,如若能将夏侯惠培养出来当马前卒了,他就不需要如前番整顿屯田积弊时一样亲自赤膊上阵与群臣博弈,而是可以好整以暇的藏在背后静观事态发展,然后在适当的时机一锤定音、让自己的意图得以顺利推行。 且夏侯惠也是心甘情愿成为裨益社稷之急先锋啊~ 从先前谏言的天子恩科与严惩庙堂行贿风气,以及如今效仿秦时的军功制度推动变革中,可以看出夏侯惠有“宁为千夫所指”的勇气! 当然了,如若是将他定位如此,就不能让他在淮南蹉跎太多时日,以免日后在庙堂中资历不足、难有威望对朝廷弊病置喙。 想到这里,天子曹叡的目光有些迷离,回忆着武帝曹操培养曹真的做法来。 曹真作为魏国第二代宗室,早年升迁的速度是很快的。 进入虎豹骑历练后,仅是讨平聚众在灵丘的贼寇便封灵寿亭侯;此后在为期两年的汉中之战中颇有功劳且因为文帝曹丕继位,便升迁为镇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兵事了。虽有揠苗助长之嫌,但之后镇守长安调度兵马讨平雍凉各处叛乱以及归来洛阳协助天子曹叡稳定朝政等事,却也颇为称职;哪怕临终前执意伐蜀,也未对魏国造成多大的损害。 退一步而言,曹魏社稷很迫切的需要再迎来一位“曹真”。 不仅是出于执掌兵权、安稳社稷的考量,更因为曹真在尚未伐蜀之前,是可以辅佐天子曹叡强势推行士家变革与整顿屯田积弊的。 也不会让天子被迫对公卿做出妥协了,才能试点推行变革政令的地步。 而在诸多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中,才学能让天子觉得日后可媲美曹真者,似是也就唯有夏侯惠可选了。 至于,夏侯惠为人不循规蹈矩、行事孟浪嘛~ 天子曹叡不以为患。 一来,是觉得夏侯惠年纪尚轻,行事稍微逾规了也情有可原,待日后他年纪渐上来了性情也会随之变得肃严了。 另一,则是夏侯惠在此番私奏中言及的细节,让天子觉得他开始收敛心性了。 乃是关乎灊山遗民的索求之事。 偷袭皖城谷地行动的前提,乃是先要将灊山遗民安抚得当,让他们与灊山蛮愿意为魏军引路。 调离文钦更变庐江太守、画田亩安置等事庙堂与扬州刺史府自会处理得当,而他们自发挑选了二十勇猛之徒给夏侯惠当扈从寻求庇护、以及索要效劳钱俸之事,囊中羞涩的夏侯惠无法解决。 故而,他在私奏中就提了一嘴。 先是将自己已然拥有了足够的扈从、无有资财再承担更多之事说了,然后请天子转嘱满宠或者王凌安置那二十灊山遗民。 如招揽入军中充任队率、屯长或者安排在乡县当个亭长、求盗什么的,以官职安他们之心、不复有求他人庇护之意。 对此,天子曹叡看罢颇为欣慰。 因为依着夏侯惠以往的“劣迹斑斑”推断,碰到了这种事应会对他诉苦哭穷才对。 比如感慨“志在为国舞干戚讨贼、登锋履刃不吝死,但却连区区二十扈从都无有财帛供养”云云,以此来“暗示”他赐下财帛....... 外放近一年,此竖子倒也改性了。 这是天子曹叡的感慨。 也促成了他且先作绸缪之心。 嗯,如若日后他将夏侯惠调离淮南以期重用,就必须要先物色好继续推行士家变革以及民屯募兵之政的人选,以免一番心血半途而废。 只是这个人选也不好定夺。 并非是诸多宗室或谯沛元勋子弟,不堪到萧规曹随都做不到。 而是这些人中,比夏侯惠履历与官职低的几乎没有。 遣去当后继者的嘛~ 到了淮南之后,自然要先给夏侯惠当副职,耳濡目染熟悉变革事务,日后才能将变革继续推行下去。 遣年长者过去,恐因为履历与官职高过夏侯惠,故而暗中生出不服之心。 但若是遣年纪很小尚未出仕的过去,又担心难堪重任。 唉,孰人可当之呢? 难耐寒风、缓步回殿的天子曹叡心中也在思虑着。 一直待到侍从奉来膳食后,他发现今夜肉食尤多的时候,眉目便倏然舒展。 “德思今日在宫禁内当值否?如若在,便让他来与朕共餐。” “唯。” .............................. 淮南的仲春二月,入目皆是生机勃勃。 温和阳光在原野上泻了满地春色,淮水南岸的草长得很茂盛,参杂各种叫不出名的野花;垂柳如丝随风轻扬,光溢花香,满眼的草绿花红,许多小鸟在花丛中欢快地飞舞,声声雀跃着春天脚步的到来。 让人见了,也不由心生欣荣。 但此时的夏侯惠心情却颇为不佳。 因为扬州刺史王凌做的事情,属实太令他忿忿不平了。 却说,在去岁暮冬天子诏令至寿春之时,他便亲自赶去刺史府求见,意图先行讨要安置新军的物资以及提前起宅屋与画田亩等事。 那时,王凌遣长史回复他,声称今岁仲春时刺史府会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他莫要来指手画脚讨人嫌。 对此夏侯惠没有什么可说,只好耐下心情等候着。 结果呢,刺史府的确依着庙堂的调度将画田起屋等事情都作了,但做得十分不地道。 所谓的房屋就是几根柱子撑起来的框架,然后用木板与黄泥一抹、屋顶用茅草一盖便是完事了,这种质量绝对是夏漏雨水秋漏风、春冬塌在积雪中。 才刚开始搭建的时候,在侧盯着的夏侯惠差一点就拔出环首刀,将指使黎庶做事的小吏以玩忽的罪名给砍了。 闹大之后,刺史府长史出面,声称这就是州郡为民起屋的标准,也是刺史府能作的极限。 因为扬州的黎庶本来就很少,能征发徭役的青壮也少,而朝廷此番一次性将两千户迁徙过来,他们如果修筑得很用心,根本不可能如期将所有房屋搭建完毕。 况且,士家与屯田客所住的房屋,难道要搭建成驿落那般牢固不成? 这个辩解,令夏侯惠无法再指摘。 毕竟如今的魏国官佐,都将士家与屯田客视作奴仆无异。 尤其是王凌乃世家高门出身,虽然先前在各地州郡牧民颇有官声,但骨子里同样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故而,夏侯惠只好讨要了刀斧等物先备下。 打算待士家或屯田客迁徙过来了,便让他们自己去寿山伐木取材来加固房屋。 而待到开春的一月末时,他又再次被刺史府给激怒了。 此时刺史府已然将田亩画了出来,粮种与农具什么也都陆续转运过来了,但耕牛却是一头也不给。 要知道淮水两岸的田亩抛荒多年,土地早就结块僵硬、杂草几有三尺高! 若是想重新开垦,就得提前深耕一遍,将深层的杂草根系给清理干净、把僵硬的土壤敲碎打松之后,才能有期待播种有收成,不然扔下了粮种也就相当于刀耕火种。 如此,刺史府不提供耕牛或其他畜力,仅仅靠着人力开垦的夏侯惠,又怎么能保证这两千户今岁之粮? 但刺史府给出的理由,却是扬州各郡县的畜力太少、自用尚嫌不足,没有多余的畜力提供给夏侯惠。 这个理由令夏侯惠火冒三丈。 既然是自用不足,为何刺史府没有提前上表庙堂,让朝廷从兖州或者豫州调拨一些过来!? 当夏侯惠以此来质问之时,刺史府长史则是用一句话就令他哑口无言。 士家也好,屯田客也罢,如今仍归属在屯田制之内。 依律,州郡地方主官无权过问典农事务。 如这种表请朝廷讨要耕牛或其他物资等事,也轮不到刺史府出面。 日后得了机会,定会上表弹劾一番! 以亲身经历得悉魏国官僚推诿之风是多么严重的夏侯惠,心中乃是如此愤慨难当的。 当然了,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待静心思虑了一二日后,他便去一趟征东将军署求见满宠。 实事求是的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便以现今无有战事为由,问满宠可否将骑兵营淘汰的老弱军马、军中转运辎重的驽马且先借给他用一用。 满宠似是对此早有所料。 听罢后,便大手一挥让他自去寻李长史讨要了。 应允之爽快,令夏侯惠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以执法严厉着称的满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 待寻了李长史讨要到文书后,李长史的一句叮嘱才让他醒悟过来。 “稚权日后若有其他难处,尽可来寻我,务必确保今岁的春耕不耽搁。” 原来如此! 被诸多琐碎弄得焦头烂额、昏头转向的夏侯惠这才想起,自己所督领的新军是隶属征东将军署的。 成军后的粮秣配备,也是归满宠调度的。 为了日后的战事考虑,满宠也不会让新军迎来无法自给自足的困境。 合着,我先前都是找错了人、平白受了刺史府那么多气? 拿着文书从骑兵营里带出四五十匹淘汰军马的夏侯惠,还这样后知后觉的自嘲了句。 心中也很快就变得雀跃了起来。 因为他倏然想到,既然征东将军署有这层顾虑在,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日后一些不算过分的小要求,在恰当的时机与合适的理由之下,满宠应该不会回绝吧? 嗯,姑且试一试。 成了是额外之喜,弗成也没有什么损失。 颇为巧合的是,就在他笃定心意后,仅仅过了七八日就迎来了实践的机会。 缘由是第一批迁徙过来士家抵达淮南了。 源于有意将这些士家当作“立信之木”的关系,天子诏令从兖州迁徙而来的士家,皆是从各县军屯中选拔善战老卒,故而迁徙过来的时间也是依着各县选拔快慢而定的。 而成阳县的两百多户就是最快赶到淮南的。 理由不必说。 夏侯惠的四兄、在兖州任职典农校尉的夏侯威驻地就在成阳县,选拔士家的效率自是堪称神速。 但在春冬交替之时迁徙,也难免会被风雪所伤。 有一些士家的妇孺受冻有恙了,若是放任不管便会加重成为风寒,致死无数。 故而,夏侯惠在得悉后,便又回城寻了李长史。 请他从其他军中分出几位医者划入新军。 这让李长史有些为难。 如今军中医者本来就很少,且都是以治刀箭创伤为主,类似于这种受冻中暑等小恙,士卒都是靠自己身体抗过去的。 而且军中所储备的药材也不算多啊~ 拿去给士家用......嗯,是不是有点过于浪费了? 不过,看在夏侯惠颇受天子宠信的份上,李长史最终还是分出了两位军医与些许药材。 然后还不忘叮嘱了声淮南物资紧缺,他也不好厚此薄彼让其他将主私下诟病,让夏侯惠日后遇上这种事自己想办法解决。 也让夏侯惠瞬间心思一动。 他倏然想到了,如何让这支由士家与屯田客组成的新军迅速提升战力、且甘愿在他麾下死不旋踵的办法了! 第76章 视为人 第77章 视为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反之亦然。 对于被庙堂转来淮南战线充当“立信之木”、试行可凭借军功赎身授田的制度,士家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恩。 被当作牛马压榨了数十年的积愤,不是小恩小惠就能化解的。 尤其是他们所有不幸,就是曹魏社稷造就的啊! 试问孰人会对打瘸了自己的腿再送来一支拐杖的人,心怀感恩呢? 另一层缘由,则是他们对此番变革并不看好。 不是怀疑天子与庙堂推动变革的决心,而是觉得自己能赎身授田的机率很小,小到近乎于无有。 他们是士家啊! 又不是魏国常备的戎兵、兵械精良与甲胄俱全的精锐! 连弓弩都不配备与皮甲都没有的士家,每每临阵的时候,都常被当作填沟壑的轻兵、诱敌的诱饵或者是抛下阻拦敌兵的弃子,哪有什么机会获得斩首之功呢? 或许,能让家小赎身与授田的幸运儿,乃百中有一或者“千里挑一”罢。 从兖州句阳县赶来的两百多户士家,在踏上淮水以南的土壤后脸色皆恹恹,神态与先前“活死人”那般没有什么变化。 因为在沿途上,已然有一些老弱妇孺的尸骸被扔在路边了。 被风雪给冻毙的。 但一路监视他们过来的小吏与郡兵,皆有目无睹,犹持刀矛驱赶他们不可耽误行途。 待来到淮南后,看到官府安置他们的那无法遮风挡雨的房屋,他们又怎么敢相信天子与庙堂已然不将他们视作奴仆了呢? 又怎么可能冀望他们的命运能迎来更变呢? 或许,所谓的变革,不过是庙堂抛出来的肉骨头,诱惑他们竞相奋勇去争夺,到头来却是乃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是故,当夏侯惠引来两位军医,为他们的家小问诊的时候,他们皆膛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道,就连在大战之后,他们都没有机会看到军医的。 因为军医要优先救治那些常备精锐戎卒。 而待军医终于能腾出手了以后,也早就没有可止血医疮的药材了,且受创的士家要么已然因为出血太过或者给活活疼死了...... 连死活之际都没有被救治呢,诸如这种受寒中暑的小恙又怎么能有军医来诊治呢? 且如今这世道,就连寻常黎庶也有很多是无有资财寻医问药的啊~ 他们何德何能迎来这种待遇!? 因此,在家小被军医问诊、赠下药材且叮嘱如何用药的时候,所有接过药材的士家都颤抖着双手,动容不已的朝着在侧的夏侯惠稽首。 或许,自己真有迎来赎身授田的时候吧? 因为这位上疏庙堂谏言士家变革的新主官,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他们是这样想的。 心头上第一次泛起了期待,也第一次将希望放在了人间。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被拜谢的夏侯惠同样感慨万千。 明明他都没有作什么。 且让军医来问诊,也不过是担心疾病传染,诱发大规模的病疫而已。 但这些被庙堂与官府视作牛羊的士家,已然麻木到不将自己当作人了,所以才在被别人将他们当人来对待的时候感恩戴德。 所以,在感慨罢了,夏侯惠也知道了如何收获这些士家之心了。 简而言之,是将他们当人看就好。 但不是像先前他上疏庙堂那般,只是许下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个未来太遥远了,他们不会也不敢相信。 而是通过像配备军医这种小举动,让他们亲身体会到庙堂变革的诚意,重新唤醒他们作为一个人的七情六欲。 有了情感,就不再麻木不仁;有了信念,才会奋勇向前汲汲求索。 改变他们已然固化的观念,就是夏侯惠能得军心的关键。 带着这样的领悟,夏侯惠将率先抵达的两百余户士家聚集起来,分出一半青壮前去寿山伐木取材、一半妇孺去采集芦苇或茅草编织,告诉他们木材是用来加固他们所居住的房屋以及打造木榻或案等日常生活之物的;而芦苇或茅草则是用来铺他们的屋顶与宿夜之席的。 另一半人的分配,则是青壮牵着驽马前去深耕田亩与开沟渠;妇孺跟去清理碎石与草根,收集枯草杂絮沤肥。并且承诺他们,日后这些田亩的出产,除去他们日常所食以及作为军粮储备后的结余,他将会拿去换回肉食给他们加餐;或者是换成钱财均分给他们,让他们自主进城购置物品。 这种为自己劳作与利益承诺,让所有士家眼中都有了光。 在劳作时也皆热情高涨,一改以往在兖州时的那种将就与敷衍的态度。 因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也是没有私财的。 夏侯惠声称将出产结余换成钱财均分给他们的承诺,让他们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君王手中的刀与犁。 而待到所有士家与屯田客皆迁徙到寿春后,夏侯惠的另一个举动,再次令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可以有期待。 他们的孩子可以受蒙学了! 夏侯惠声从城中寻来了三位落魄士人前来兼领先生。 每隔三日的上午,就在寿山脚下以《急就章》教他们的孩子识字;每旬日的下午公署外,以《孝经》诲他们的孩子晓孝义纲常。 寻常黎庶之家的孩子,都没有机会受蒙学呢! 如今魏国常备精锐的戎兵,都有八九成的人不识文墨呢! 而他们的孩儿有机会识文断字了..... 这意味着,哪怕他们没有博得让家小得以赎身归民籍授田的斩首之功,他们的孩儿日后也可以凭借着识文断字的优势,不再沦为填沟壑的匹夫了!甚至个别聪颖的,还能迎来贵人的赏识与资助,拥有继续向学、一睹经义的机会,日后成为小吏或权贵之家的徒附,彻底摆脱士家的命运呢! 是啊,他们都知道,不管庙堂如何变革,他们这一代都已经没有希望改变命运了。 而夏侯惠给予了他们下一代改变命运的希望。 虽然这种希望同样很渺茫。 但它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是有无数事例证实是可以实现的。 况且,已然陷入了无尽黑暗中的他们,在一线曙光出现的时候,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之奋争呢?对于赐予这道曙光的人,他们如何不甘愿为之死不旋踵呢? 所以,在暮春三月,李长史出城来巡看新军春耕进展时,也被眼前的景象给惊愕到了。 他在淮南战线很多年了,历经过很多次战事,也亲眼目睹从豫兖二州赶来支援战事的士家那种死气沉沉、麻木到生死都无可恋的神态。 但天地可鉴! 他从来没有见过鼓足干劲劳作、歇闲时三三两两欢声谈笑的士家。 且年岁将近半百的他也知道,单单是庙堂许下“战功可赎身授田”的变革,定是无法让士家变得如此生气勃勃的。 “稚权,你是如何令这些士家甘愿受驱使的?” 策马缓缓大致巡看了一遍的李长史,挥手让身后的扈从离得远些,低声对陪同在侧的夏侯惠发问。 闻言,倦色深深的夏侯惠露齿而笑,“无他,将他们视作人而已。” 他最近很是疲惫。 从第一批士家来到淮南伊始,他就每日以身作则,带着士家与屯田客一并忙碌开垦农田、伐木修缮房屋等事了。 且在日暮饱食后,士家与屯田客皆可以安然歇夜,而身为主官的他还要埋首案前,挑灯查看今日的进展、思虑以后何时开始督促新军演武、修筑壁坞工事等绸缪,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艰辛。 “视为人?” 李长史略微扬了扬眉,有些讶然的复述了一声,便又垂首自作思。 他对这个答复很意外。 所谓君权神授,代天牧民。 寻常的黎庶都“牧”之呢,士家何来视作人之说? 且将门之后的夏侯惠,不应该抱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想法、效仿兵家吴起吮疽那样让士卒死力吗?怎么隐隐有了孟子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苗头? 早就有了爵位的李长史想了好久,也琢磨不准夏侯惠的心思。 索性也不去琢磨了。 反正他只是居中协助之人,日后也不会有机会督兵临阵,所以只要夏侯惠能让新军达到天子曹叡所期,且不令征东将军署增加物资损耗,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其余之事,便随身为将主的夏侯惠自决罢。 他没必要参合。 “新军甫至淮南便可竞相效力,稚权可谓不负天子所期矣。” 随口称赞了声,不复纠结的李长史继续说道,“嗯,稚权,我此番过来还有事知会你。乃天子书信数日前至淮南,令我转告偷袭皖城之事已有定论,让你尽早督促新军演武,务必令彼等可堪一战。” 此话的意思是,偷袭皖城之战,天子有意让新军参与其中吗? 闻言,夏侯惠惊喜的侧头过来。 没有问出来,而是抬头扬眉以示疑问。 “天子别有书信予满将军。” 而李长史也很有默契的含笑点头,以言他的方式隐晦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且继续说道,“对了,天子亲自为新军选了一位副职,不日便来淮南赴任了。” 副职?! 顿时,夏侯惠愕然。 第77章 直率 第78章 直率 军中设副职乃是惯常之事。 毕竟谁都不敢保障将主时刻都能身体无恙,或者永远不会有升迁以及被夺职等状况。 夏侯惠倒也没有排斥副职。 他只是觉得天子曹叡有些焦急了,还没等他将新军里的规矩立好、形成惯例就遣副职来了。 是啊~ 军医诊治、先生启蒙不过是寻常收买人心的小把戏罢了,他还有好多手段没有施展出来呢! 并不是类似吴起吮疽体现爱兵如子,或者效仿武帝曹操割发代首明军纪等等,这种事情想效仿也得有时机才行。 他是想着给士卒改善伙食、增强体魄。 想操练出精兵,不止于需要将率与士卒同食同住获得爱戴、赏罚分明令人甘愿效死,更重要的必备前提乃是士卒本身的体魄! 一群面有菜色的士家与屯田客,怎么能冀望他们能当得精兵之谓呢? 夏侯惠如今的心思,就是在思虑着春耕过后开始演武时,如何将新军的战力提升起来。 且他时间不多了。 昨日前来巡视的李长史,已然透露出天子曹叡有意让新军参与偷袭皖城之战了。 虽然不知道何时偷袭,但这种事情不可能拖延太久。 依着淮南战线如今黎庶稀少、物资匮乏的状况,他估摸天子会督促满宠在秋收后开始筹备偷袭之事。至于,是入冬后的哪一个月还是拖延到开春岁首,那就得视大别山脉的大雪封路状况如何而定。 不足一年的时间,期间还要被春耕秋收等农桑之事耽搁,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做准备。 而让士卒战力最快增长的办法,不就是供应肉食增强体魄嘛~ 他已然想好了,春耕过后便让妇孺结网,寻两三个老渔夫教导士卒在淮水中捞鱼;而苟泉与张立已然从泰山郡带回来的二十扈从,则是带着一些人东去阴陵县一带猎麋鹿。 扬徐二州交界一带的丘陵,是有很多麋鹿群的。 且因为人烟稀少的关系,诸如野兔、野豕以及水鸟等动物也极多,只要寻一两个老猎户作向导,就不会愁空手而归。 当然了,单单依靠原始的渔猎手段,是无法供应两千士卒所食的。 他还打算着,通过斥候营的本地骑卒寻豪右之家,购来一些鸡鸭或羊回来扔给士家的妇孺养着,以保障肉食能持续供应。 至于钱财从何而来嘛~ 穷得连部曲扈从都不敢多养的他,唯有的办法也就是挪用军资了...... 所以说,天子曹叡遣副职的时间太早了! 让他都没有来得及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呢,就要开始投鼠忌器了。 的确是两难。 不改善士卒的伙食、增强战力,就难有战功向庙堂公卿证明,天子曹叡推行士家变革是正确的。但私下挪用军资这种事瞒不过副职,若是被捅出来了,他也难应对庙堂的悠悠之口,说不定就连天子都要被指摘识人不明。 或是说,夏侯惠这是在杞人忧天。 以谯沛元勋之后的身份与备受天子器异的恩宠,他还压制不了区区一个副职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能被天子亲自指定、从洛阳赶来赴任的副职,哪能是个简单人物啊~ 唉,罢了。 多思也无益。 待这位副职赶到后,且看他识不识趣再做打算吧。 若不识趣,那我便去寻李长史,请他将此事私奏给天子,让天子能明白我的苦衷、日后事发了也能出声维护我一二。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静候事态发展。 三日后,副职赶到淮南。 而夏侯惠甫一见他时,心中的烦恼便消失了一半。 来的竟是曹纂。 倒不是说他与曹纂交情颇佳,而是曹纂在宗室子弟中是个“异类”。 一来,是他心思单纯、性情直率。 少小便不耐读书,常以弓马与狩猎为乐,是一个很纯粹的武人。 另一,则是他对仕途一点都不热衷,更没有督领一方为国讨伐不臣的壮志。 在他的眼里,家门有兄长曹肇支撑着,社稷有天子曹叡操心着,他只需要在天子或兄长有嘱咐时依命行事就好了,不需要费心费力在权势中周旋。 反正,以他的秉性也很难周旋得当。 也正是因为这种处世心态,天子曹叡对他很恩宠。 每每遇上难决之事或心有郁郁之时,天子总会私召他饮宴为乐,冀望从他无忧无虑的率真中寻些舒怀。 夏侯惠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 先前他在洛阳当值时常伴驾出游,天子不乏让他与曹纂比试弓马或徒手搏斗等以为乐,从而对曹纂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且他在上疏反驳曹真伐蜀时,曹纂乃是唯一没有对他横眉冷眼的宗室子弟。 “噫~” 正在阡陌前与士家一并推动碌碡夯实沟渠的夏侯惠,见到被扈从引来的曹纂时,便随手松开碌碡扶手,大步向前迎去,“不想天子竟将德思外放来淮南!” “稚权能来,我如何不能?” 而被十数扈从簇拥而来的曹纂也在十余步外下马,远远拱手道。 待步近前了,看见夏侯惠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时,他便又心直口快的来了句谑言,“稚权亲自劳农事,乃欲作田舍翁乎?” 好吧,他性情是真的很直率。 “左右也闲着无事,便来劳乏筋骨了。” 摆了摆手,夏侯惠不以为意,走去树荫下牵出骏马一跃而上,招呼道,“走吧,德思,我设宴为你洗尘。” “如此最好。” 含笑点了点头,曹纂也转身上马之际犹来了句,“我一路劳顿,稚权若是不以美酒待之,陛下赏赐之物我便不转给稚权了,哈哈哈~” 天子有赐于我? 闻言,夏侯惠扬眉,不由将视线投去随着曹纂而来的扈从行伍。 但却并没有发现行伍中参杂着辎车或者驮马,且这些扈从皆是轻装佩剑背个小包裹而已。 “莫寻了,我将辎车留在公署处了。” 策马过来并辔而行的曹纂解释道,且还不忘催促说,“稚权还是速遣人归城内割肉置酒要紧。我晌午时去征东将军署录籍领职,李长史还与我叙话了好久。其中,就提及了如今稚权与士家同食同住、半点荤腥都无。” 李长史这都与你说了? 夏侯惠有些讶然,但很快,他就反映了过来。 已故的曹休在文帝曹丕继位没多久就转为征东将军镇守淮南了,且曹纂在没有入宫宿卫之前,也一直随在其父身边熟悉军中行伍之事。 如此,李长史与曹纂自是很熟悉且亲近的。 想到了这点,夏侯惠也隐约猜测到天子遣曹纂前来淮南的用意了。 曹休在淮南战线镇守了近十年,如今隶属征东将军署的不少将主与文吏皆是他的故吏,自然也会对曹纂多有关照。 有这层干系在,也会让天子在淮南推行的士家变革更容易实现一些。 只是,为什么是无有心机的曹纂呢? 作为长子的曹肇心思活络,才学也可堪一用,遣来淮南历练,日后不是更容易执掌兵权督镇一方吗? 难不成,天子是担心曹肇会与我有冲突? 一时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将手放在已然颇为繁盛的短须上。 正踌躇着要不要旁敲侧击几句的时候,却被曹纂一声叹息给打断了思绪,“唉,不过数年未见,李长史已然老态尽显矣。” 呃~ 当即,夏侯惠便罢了心思。 因为他知道曹纂感慨的不止是李长史显老态,更是感慨着淮南战线的物是人非。 所以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只不过,只是片刻之后,方才还语气唏嘘的曹纂,马上就恢复了无心无肺的常态,侧头催促道,“稚权还不快遣人去置酒!我不远千里从京师为你携来陛下之赏赐,伱竟连待客之道都不晓得吗?” 你这曹德思真是...... 嗯,还真是直率啊~ 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夏侯惠回首向扈从苟泉招了招手。 少时,至新军公署。 说是公署,其实就是以原木为基、木板铺展出一个离地三尺的台子,然后搭上一个军帐而已。 故而,曹纂下马后又开始嫌弃夏侯惠的不讲究。 但他直接被无视了。 因为夏侯惠觉得对比士家的住处而言,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且若不是因为淮南雨水多,底下的台子都不需要呢。 为了让士家归心,为了早点建立功业,这种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小细节自是多多益善啊~ “德思,陛下赐我之物是哪些?” 夏侯惠目光在七八架辎车来回打量,向曹纂招手问道。 “此车。” 曹纂拍了拍跟前载着大小木庋的辎车,又往侧一指,“还有那车。” “嗯...” 夏侯惠轻轻颔首。 步前随手打开一个庋具,微愕了下,反手又盖上了。 且还满是疑惑侧头看着曹纂。 因为庋具里装的全是财帛..... 而从另外一架辎车中寻出酒囊的曹纂,牛饮了一阵才递给夏侯惠,轻声说道,“陛下说,灊山遗民扈从半数归我,半数归你。” 原来如此! 天子竟赐下资财让我养扈从~ 可谓君恩浩荡啊~ 啧啧感慨的夏侯惠,喜笑盈腮,接过酒囊畅快的饮了一大口。 旋即,便全喷了出来。 因为此时曹纂又加了句,“稚权,陛下让你勤勉之,力争二年之内让我积功转为安丰太守。” 第78章 主次 第79章 主次 为了让你积功转迁为安丰太守,天子曹叡叮嘱我要勤勉之? 这是什么道理啊!? 只是赐下足养十位扈从的资财而已,我就要付出那么大代价的吗?要知道我从牙门将转迁为偏将军,乃是搏了两次命才换来的! 一时之间,夏侯惠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侧头定定的盯着曹纂,静静等着他来解释其中缘由。 但曹纂半点觉悟都没有。 只是一味盯着他喷出的酒水,满脸肉痛的叫唤道,“啊,稚权你饮不惯也莫要暴殄天物啊!这可是陛下赐下的西域贡酒,有多少资财都沽不到!” 言罢,还伸手过来试图取回酒囊。 但他没能如愿。 夏侯惠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的发问道,“德思方才说,两年,你,安丰太守?!” “嗯?” 曹纂有些奇怪的看着夏侯惠,然后才满脸笃定的点了点头回道,“是啊,陛下就是这么叮嘱的。” 旋即,似是想起了什么来,他又有点气急败坏的质问道,“怎么?难不成稚权以为,我不堪任职两千石?稚权莫是忘了,我年岁比伱长,爵位与官职皆高于你!” 嗯,曹纂再过几年就是而立之年了。 且在文帝时期,就被曹丕分其父曹休食邑三百户封为列侯了。 如今被外放的官职是殄吴将军,属于第五品杂号将军,虽然与夏侯惠如今偏将军的秩品同,但有号与没号之间还是有次序之别的。 你个溷人! 这是你堪不堪任职的事情吗? 你我谁年长、孰爵位或官职高重要吗? 关键的是,天子想让你得以积功升迁,凭什么要我来勤勉啊!? 我也不曾欠你家恩情啊~ 呼~~ 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 觉得天子赏赐的财帛一点都不讨人欣喜的夏侯惠,努力舒缓着心中意难平。 松开曹纂的手,举起酒囊慢饮了一口,又觉得似甘犹酸的蒲萄酿一点都不好喝,便将酒囊还给曹纂,缓步进入军帐,“德思,且进帐细说。” “好。” 接过酒囊的曹纂应了声。 刚趋几步,便又回首大声对在不远处的扈从嘱咐道,“子松,你携诸健儿入城寻个酒肆用暮食罢。稚权就遣了一人进城,也带不回多少酒肉来。嗯.....天色渐暮且此地简陋,尔等便宿在城中,翌日顺手购置些起居物品过来。” 那名唤作子松的人,作士人装束,年纪应是三旬往上了。 听闻话语后,也拱手作了礼,作答很是随意,“好,德思放心,我等自便就是。” 言罢,便转身上马招呼着其他扈从去了。 而将他们对话听得真切的夏侯惠,脚步也微顿了下。 那士人能直接称呼曹纂表字,也就意味着他并非是曹纂的扈从或家生子,而应是平辈论交的友朋才对。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其他。 因为曹纂那句“稚权就遣了一人进城”,让他陡然觉得为人处世还是世故一点好,过于直率的话是真的很难让人心生喜欢。 曹纂对此自是无觉的。 挑开帐帘进来的他,左右顾看了一眼后,便又感慨做声,“稚权这里,当真是连我家中管事的住处都不如啊~” 是的,军帐内的摆设十分简陋。 一张竹榻、一案几、两侧摆放庋具,地上扔着几个芦苇坐席,其余就是油脂灯盏、笔墨以及竹简案牍等杂物。唯一能让人想起夏侯惠乃是将主的,也就是天子曹叡赐下的马槊与那把看着颇为怪异的长弓了。 “德思,且坐。” 随手拿起案几上的水囊慢饮,夏侯惠端正坐在芦苇坐席上,伸手虚引。 此刻的他已然平复了心情。 且还想到了更多。 他对曹纂的才能太了解了。 若是让他充任冲锋陷阵、豕突无前的将率乃是才尽其用。 但心思单纯难堪都督之职。 哪怕是让他牧守一方,也不可能称职。 因为他要么任事玩忽令黎庶百姓怨声载道;要么大权旁落,被底下的小吏与世家豪右勾结给架空了。 除非,天子还给他专门配备一名知世故晓民生的长史辅佐。 再者以天子曹叡对自己器异有加,怎么可能做出让他为曹纂做嫁衣之事来?退一步而言,哪怕天子真的有意让他甘为绿叶助宗室子弟上位,也不会遣曹纂来淮南啊! 让曹肇前来积攒威信,以待日后督战淮南不是更佳?! 故而,天子意图让曹纂在二年后得以转迁为安丰太守,定然也会早就对他有了其他的安排。 只是这个安排是什么呢? 夏侯惠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他来淮南才一年的时间,且新军也才刚刚开始组建啊~ 资历浅、功绩未显且兼年纪不大,就算天子有意擢拔他,又能将他放去什么紧要的职位上呢? “德思,陛下还让你转嘱我什么吗?” 见曹纂入座,夏侯惠便向北拱手遥遥致意问了声。 他打算细细问一遍曹纂,看能否从细节中推测出天子曹叡的心思。 “没了。” 曹纂摇了摇头,摊手说道,“灊山扈从各半、助我积功出任安丰太守,陛下就提及这两件事。” 没了? 闻言,夏侯惠有将手放在下颚短须上摩擦。 旋即,心中一动,便又发问道,“那.....陛下是怎么嘱咐你的?” “唉,陛下嘱我之事甚多啊~” 提及这个,素来无忧无虑的曹纂当即就长声叹息了声,也开始滔滔不绝的对着夏侯惠大倒苦水。 “陛下叮嘱我,莫要以爵位或年岁长于你,便心生不满不从你将令。” “其实这有何嘱我的?” “我最是不耐案牍与琐碎之事,有稚权处置我还欢喜不得呢,何来心怀不满之说?” “其次,陛下嘱我不可自恃宗室身份凌下,让我细细观摩稚权是如何与士卒相处的,尽可能效仿之。” “此事也无需叮嘱啊!” “我虽不喜与公卿交游坐谈,且尤厌恶烦文缛礼,但也不曾怠慢过白屋之士啊~” “陛下声称军中简陋用度短缺,让我莫贪图享乐肆意妄行而罔军律。我哪能不晓得不可违背军律之事呢?稚权是知道的,我年十五时便随先君在军中历练了!且稚权不以军中简陋苦之,我又如何不能安之若素?” “尚有啊,陛下让我尽快熟悉新军,务必要将稚权组建新军的所有举措皆铭记于心,待日后转为安丰太守了,也可自主训练新军....” ........ 呃~ 明白了! 听到这里,夏侯惠终于恍然。 原来天子曹叡乃是打算让曹纂日后留在淮南,作为士家变革以及从民屯募兵之政的执行者。 不得不说,这个安排甚是妥当。 一来,曹纂为人秉性说好听点是单纯,说得难听点则是认死理。 让他来作接替者,也定会萧规曹随将夏侯惠推行的所有举措,皆一丝不苟的袭承下去。 另一,则是他父辈的遗泽了。 看在已故曹休的情分上,淮南战线的将主与文吏皆碍于情面,不会做出上疏庙堂弹劾他之事,也就是让他延续的变革能毫无阻力的推行下去。 陛下权衡之术,可谓炉火纯青矣! 想到这里的夏侯惠,也不由在心头上对天子曹叡发出了一声赞叹。 不过,待到曹纂可将变革萧规曹随了,那天子曹叡是不是就要将我调离淮南战线了? 是归去洛阳中军任职? 亦或者转去荆襄或者雍凉战区,甚至是幽并二州? 嗯,应是荆襄的可能性最大罢~ 毕竟如今都督荆襄战区的夏侯儒,乃是他尚未出五服的从兄。 “稚权?” “稚权?!” ....... 正耷眼沾须兀自作思的夏侯惠,被陡然出现在眼前的不停晃动的大手给惊醒。 抬眼一看,却见曹纂不知何时挪步过来,正满脸奇怪的盯着他呢,且待见他回过神来了,还忍不住问了句,“稚权竟自恍惚矣,不知乃何所思邪?” “无他。” 拨开曹纂的手,夏侯惠含笑搪塞了声,“乃倏然想起了先前在洛阳当值之事,以致一时愣神了。嗯,我不复恍惚矣,德思且继续叙说。” “还说甚?我都说完了。” 略带不满的嘟囔了声,曹纂起身往外走,“走吧,稚权,你扈从已然回来了。” “好。” 应了声的夏侯惠,起身活动了下久坐的腿脚,缓步走出军帐。 此时夜幕已然来临。 夕阳向着西方远去,漫天的红霞也随之远逝,取而代之的是淮水两岸的士家与屯田客在各自屯点燃起的点点篝火。 从寿春城割肉置酒回来的苟泉,已经带着张立等扈从将麦饭蒸熟肉糜烹好,让军帐前空旷的草地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至于原先留在这里的辎车,早就被推到邸阁中暂时存放了。 “将军,是否现今用暮食?” 见夏侯惠走出来了,扈从苟泉便走过来,轻声的请示了声。 在诸多扈从中苟泉武艺不是最高的,年纪也不是最大的,但他粗通文墨且性情恭谦,又兼心思颇为缜密,故而被夏侯惠选为扈从之首。 日后,若是夏侯惠的部曲营凑齐了,他也将会是部曲督。 “嗯好,有劳了。” 夏侯惠含笑颔首。 招呼着曹纂一并取了陶碗去盛麦饭,舀上肉糜、豆羹与酱菜,便让苟泉等扈从将所有吃食都拿去分了。 曹纂还真没有这样用餐过。 倒不是嫌弃麦饭豆羹这种野人农夫之食,而是他没有试过端着个大陶碗坐在胡牀上,很不雅的持箸大口扒拉。 果然,军中就是粗鄙简陋啊~ 他心中如此感慨着,有一口没一口的扒拉着,吃得异常的慢。 合皮而磨的麦粒硌喉,实在太难下咽了。 而夏侯惠则是吃得很快。 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大碗麦饭吃完,起身去井边取水漱口了。 也让曹纂见了,当即起身端着没吃几口的暮食东张西望,打算寻个角落倒掉。 是的,早就习惯了膏粱的他不想吃了。 但很快,他又坐在了胡牀上。 “德思还是吃完了的好。” 夏侯惠是这样说的,眼中没有戏谑,“军中简陋,一日两餐,且数月不见荤腥。你若是想做到陛下所期积功转为安丰太守,便早日习惯士卒之餐罢。” 听罢的曹纂,略微愣了愣。 旋即,便以图囵吞枣的方式将所有麦饭都装进了肚子里。 待取水净口后,他便来到夏侯惠身侧,轻声发问道,“二年之内让我转迁为安丰太守,稚权可有把握否?” “边走边说。” 伸手往前虚引了下,夏侯惠带着他散步消食,“陛下有嘱,我自当尽心尽力而为。至于可否做到,取决于德思而非在我啊。” “取决于我?” 曹纂喃喃了声,略作沉吟后才说道,“稚权所指者,乃是今日稚权与士卒一并劳作乎?此事易也!昔大将军屯陈留之时,犹身自负土率将士劝种稻。我虽不堪,但也能效之。” “呵呵~” 夏侯惠轻笑了声,颔首称赞道,“德思性情笃粹,不欺白屋之士,自是能做到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只不过,令士卒归心不过是其一而已。德思能否愿遂,尚有三点。” 言罢,他也没有等曹纂发问,便又继续说道,“一者,乃士卒可否堪战的问题。想必德思也应知晓,士家与屯田客无有甲胄、体魄羸弱,不堪精锐之谓。如此,你我督领弱力之卒而临阵求战功,属实难矣!” 呃~ 曹纂无言以对。 这个问题他没有思虑过,而且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问题啊!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方才夏侯惠声称一切“取决于他”,说明早就有了改变的想法,只不过是需要他配合而已。 所以,他脸上也泛起了愠色,催声道,“此处无他人,稚权直爽些!莫要学庙堂公卿那般叙话做事都藏藏掖掖的,不类个男儿!” 你个溷人! 求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吗? 不由,夏侯惠没好气的撇了一眼,也不再旁敲侧击了,径直将自己打算给士卒供应肉食的想法说了,然后建议道,“购置鸡鸭与羊豕的资财,我原本打算暂且挪用军资。但天子赏了财帛来,我便从中取一些,德思也分担一些罢。如此,你我日后也不会被他人弹劾。” “不过是资财而已,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 曹纂听罢,大手一挥朗声说道,“我颇有家资,不管稚权出资多少,我皆可倍之。” 你颇有家资? 嗯,好的,我记住了。 闻言,夏侯惠脸上的笑容倏然变得很灿烂,“其二,乃是请德思遵从我调度。我非指督促士卒演武之时,而是在临阵之际,若无我将令,哪怕贼将之首唾手可得德思也不可戮之,德思可作到否?” 此问算是确定新军的主导权吧。 依军中惯例,副职本就有权力置喙将主的调度,甚至在占理的情况下还可以拒不执行将主的命令。 且曹纂乃宗室子弟,就算违背将令了,夏侯惠也无法拿他行军法。 再者,则是夏侯惠以己度人。 担心自己先前依仗着元勋之后的擅自行动会被曹纂有样学样。 所以夏侯惠将丑话说在前头,希望先将日后可能出现的争执与失睦给规避了。 为了能达到目的,他甚至都打好了腹稿。 比如曹纂不情愿的话,他就提些条件来让双方达成妥协。 “可。”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曹纂当即就应下了。 如此爽快,令夏侯惠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说清楚。 就算你没有功利之心,但在天子有嘱之下,也应该汲汲于功绩才对啊~ 夏侯惠想了想,便复问了句,“德思可听清我所言否?抑或者乃视功名如粪土邪?” “非也!” 摇了摇头,曹纂也笑得很灿烂,“稚权先前诛贼子孙布之事闻于陛下时,恰好我在侧伴驾,得闻陛下有‘稚权求功绩不吝命也’之言。如此,日后临阵,斩将夺旗之功在前,稚权岂能令我不戮也!” 这..... 合着,你是有恃无恐啊~ 夏侯惠哑然。 也瞬间没了继续叙话的心情,返身快步归去。 而犹沾沾自喜的曹纂见状,也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大声追问道,“稚权,其三呢?你还未言其三呢!” 第79章 临风 第80章 临风 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初夏四月末的淮南寿山,郁郁苍苍,清风阵阵。 一缕缕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映出一片斑驳,令随地生长的野草也变得妖娆了起来,随风尽情招摇着生机盎然。 半山缓坡上,曹纂在盘膝坐在一块裸露在外的山石上,任凭清风拨弄发丝。 手中还拎着个小酒囊,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目光有些迷离的俯瞰着蜿蜒东去的淮水与依水而落的军营。也不知道素来无所忧虑的他,为何陡然有了这种独坐临风的深沉。 来淮南月余时日的他,已然被晒黑了许多,也消瘦了些。 因为他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赤膊扛着条石修筑堤岸,跣足与士家一并引水入沟渠,挥舞斧斤伐木取材,还有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舟上撒网捞鱼等等,这些都是他在三月时的日常。 也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 用夏侯惠的说法,他这是真正融入了行伍生活、当了一回得军心的将军。 还文绉绉的来了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声称熬过这样经历的他日后必成大器、国之干城。 但曹纂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当得人心的将军。 不是耐不住“劳其筋骨”,而是扛不住“饿其体肤”。 长得雄壮、力可举千钧的他,食量本就特别大。 但军中一日两餐且是半点荤腥都无的伙食,令他每日有一半的时间都觉得腹中空空如也,就连从洛阳带过来很是合身的衣裳如今变得都有些松垮了。 只不过,进入四月初时,他就不再消瘦下去了。 因为夏侯惠给了他个职责,每每三日的晌午过后,他便策马归寿春城内向李长史禀报新军的现、了解庙堂信息与淮南最新军情,或者是讨要物资等。 对此,他风雨无阻。 理由是夏侯惠在一次与他闲谈的时候,还感慨着新军百废待兴、生活艰辛云云,然后就“无心”的提了一嘴,说什么日后他用度不缺了就在城内置一小宅,以备偶尔呼朋唤友饮宴为乐放松一下。 颇有家资的曹纂听了,立即就付诸以行了。 每一次回城公干都会让一扈从先行归小宅备下酒肉,让他得以饱餐了再回来。 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夏侯惠善解人意。 这个竖夫,竟是垂涎他的钱财,时常借着各种由头让他出资! 比如给屯田客的家小延请医者与启蒙先生。 从豫州民屯招募而来的屯田客,因为已然画入民籍的关系被安置在淮水北岸、聚邑落而居。如此,他们的家小自然也无法与仍归属屯田制士家的家小一般,享受到新军军医的诊治以及夏侯惠出资招来的先生授学等好处。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军之中,不可厚此薄彼也。 夏侯惠是这么说的。 然后,待夏初四月那些屯田客安顿好家小、忙碌春耕完毕前来淮水南岸入营为卒后,就建议由他来出资请医者与先生...... 横竖不过是一些资财,他并不在意,随口就允了。 但是,为什么,夏侯惠请的授学先生只是三日一授字书、十日一授《孝经》;而让他请的先生则是每日上午启蒙、三日一授《孝经》《论语》以及《礼记》呢?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授学了! 所请的二位先生都是可以讲解经义的士人,且请一人的费用就得三百石。 而夏侯惠所请的三位先生呢? 只是识文断字之人而已,费用合计才两百石..... 不是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吗? 为何夏侯惠这个竖夫在他的身上就不“均”了呢? 不过,这个事情曹纂抱怨了几声,也就揭过了。 因为那些刚刚来军营正式成为兵卒的屯田客,每每见到他的时候,都会十分恭敬的行礼。 不是碍于身份有别的行礼,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敬爱。 这种敬爱,曹纂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他觉得很新奇也颇为受用。 故而,也不想与待他“不均”的夏侯惠计较了。 另一件让曹纂大费钱财的事,则是给士家的屯田造翻车(龙骨车)。 在前朝灵帝时期,常侍毕岚便已然造出了取河水洒路的翻车渴乌,只是那时并没有流入民间为农桑裨益;一直待到魏武曹操一并北方了,翻车才逐渐开始出现在阡陌中。如扶风人马钧还改进了一番,让翻车变得轻巧又便于操作,就连稚童都能操控连续提水。 只不过,淮南如今并没有翻车的踪迹。 一来,是黎庶寡少而田地富余。 黎庶皆挑选在灌溉便利之处开辟田亩耕耘,自然也没有设翻车的必要。 另一,则是早年的淮南饱受战火摧残,如今又作为魏吴战事的前线,官府根本不会将心思用在农桑之上。 而今,夏侯惠打算兴修翻车了。 用他的话来说,乃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士家的壮丁需要演武,务农桑的时间自然就减少了,田亩的出产也会对应减少。 为了尽可能的增加田亩出产,让士家能每日饱食进而增强体魄,以及多一些时间演武,所以还是将翻车引进淮南最好。 而如何引进嘛~ 他让曹纂遣个扈从归去洛阳,寻几个精通造翻车的工匠过来。 至于延请工匠薪资与日常吃住等等一切费用,自然就由曹纂来承担了。 曹纂对此很不满。 他的职位是将军,职责也是战事,这种关乎农桑之事不是应该寻扬州刺史王凌吗? 退一步而言,夏侯惠去寻李长史说项也行啊! 怎么轮到他来出资呢? 的确,他是家资颇丰,但不意味着他可以挥霍无度啊~ 但夏侯惠接下来的言辞却让他哑口无言。 说什么,陛下不是有意让德思日后出任安丰太守吗? 身为郡守自是抛不开劝农桑的,如今先在士家田亩里安置翻车试一试效果,也可以为日后积累经验。 还有什么,德思不是想迅速积累功勋吗? 想迅速积累功勋,前提条件就是要让士卒无有后顾之忧、争相效力。 如此,为士卒家小减少劳顿、让士卒得以饱食、令士卒有更多时间演武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做呢? 且增田亩出产,也是一项功绩啊~ 夏侯惠言之凿凿,说什么士家屯田如若因为翻车而增产了,他一定会亲自上疏,在引进翻车之事上重重着墨一笔为曹纂请功。 还有一些其他的理由,曹纂记得不清了。 他就记得,那时候夏侯惠沽了好多酒与他共饮,趁着他饮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劝说,然后.....他就遣两个扈从回京师洛阳请工匠了。 如今回想起来,夏侯惠这个竖夫当真是奸诈! 且在他酒醒后去理论的时候,此竖夫竟不以为耻,反而装出满脸的正义凛然,诘问他说,“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德思才德兼备,行事磊落,是为大好男儿、我辈翘楚也!岂能出尔反尔邪?” 曹纂当然知道自己是大好男儿,也不可能做出言而无信之事。 但被迫屈服在这种卑劣手段之下,他意难平啊! 若不是念及出洛阳前天子曹叡的叮嘱,他差点就对夏侯惠饱以老拳了。 嗯,虽然彼此皆以鸷勇闻名,但曹纂有自信暴打夏侯惠。 因为那时二人是在军帐中。 历经洛阳当值时的多番搏斗比试,就让曹纂知彼此之间的差别了。 论射术,他无法与夏侯惠争锋;皆驰马持槊而战,胜负在两可之间;但若是步战,躺在地上的绝对是夏侯惠。 当然了,月余时日的相处,曹纂不是只被夏侯惠各种“剥削”,也从彼身上学到不少东西,颇有受益。 是练兵的举措。 在春耕结束后夏侯惠便开始聚众演武。 第一点是明军纪。 连续五天,他带领两千士卒在校场上站立两个时辰。 对,什么都不做,就是这么呆呆的杵着。 士卒们可以被暑气所侵而昏厥,可以被雨淋得浑身颤抖,但若是胆敢交头接耳、私自出列等等,将会被军正揪出来杖责。 军正,是新任命的。 乃原先的郡兵屯长焦彝,夏侯惠报备给李长史将他转为军正了。 故而,被越级擢拔的焦彝执法十分严厉,就连夏侯惠的一位扈从忍不住搔了搔鬓角,都被揪出来打了十杖。 不过,士卒们对此并没有反感。 因为夏侯惠以身作则,陪着他们一起日晒雨淋,且还亲自为被杖责的士卒上创药。 还有一些体弱昏厥在校场的士卒,夏侯惠还特地让军医诊治,自出资财购置药膳给他们裨补身体。 是故,仅仅是五天之后,所有士卒都隐隐有了令行禁止的样子。 也令曹纂颇为感慨。 他可是知道,不管是士家还是屯田客皆以散漫、战力羸弱着称的。 夏侯惠的第二个举措,是让所有士卒每日都要奔跑五十里,以此来增强他们的体力。为了日后士卒们在疾行军一日后,仍能有充沛的体力立即投入战斗中。 用他的话来说,体力不充足的行伍不堪重用。 因为在战事大捷的时候,他们无法追击敌军扩大战果,也很难凭借战功赏赐让家小的生活变得更好;而在战事失利时也无法逃离战场,要么被屠戮要么沦为俘虏,令家小的生活变得孤苦伶仃。 对此,曹纂心中颇有异议。 他觉得夏侯惠的要求太过了,怎么能要求体魄羸弱的士家与屯田客做到精锐之师的标准呢? 但他也没有出声反驳。 天子曹叡的叮嘱是让他多看多学,而不是出声反对。 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原先持续奔跑了二十余里就气喘吁吁、难以为继的士卒,竟然慢慢的变成三十里之内无有一人瘫倒的情况了。在规定时间内奔完五十里的,也从一开始无有一人,陆续变成个别人、十数人、百余人..... 效果颇为显着。 而夏侯惠第三个举措,乃是推行赏罚制。 他将两千士卒以百人督为首,分作二十队相互比较。 一开始是以奔袭至点、快速列阵、清理路障以及修筑鹿角或挖沟渠等简易之事比拼;后来则是改为持着裹上厚布的竹刀木棍相互搏斗。 输的,全队两百人皆当日暮食减半。 胜者,则是以鱼肉加餐。 夏侯惠已然让自己与曹纂的扈从,着手结网在淮水中捞鱼以及去阴陵一带狩猎之事了。 也每日都能带些肉食归来。 如若遇上大雨滂沱的天气或者其他原因,扈从们一无所获的话...... 那便是颇有家资的曹纂被迫慷慨解囊的时候到了。 曾经,曹纂也提出过异议。 他是颇有家资没错,也不吝啬这点资财,但为什么身为将主的夏侯惠不慷慨解囊呢? 哪怕二人轮番着来也行啊! 莫拿着为了积累功勋什么的当托辞。 若是新军立功了,天子曹叡与庙堂难道只对他曹纂一人封赏不成? 但厚颜的夏侯惠每每在这个时候,总会理直气壮的两手一摊,声称自己身无余财,然后就开始称赞曹纂高义啊、品德高尚啊云云。 令曹纂纵使心中恼怒万般,但却也发作不得。 僵持到最后,也不得不如夏侯惠所愿,遣扈从去寿春城内割肉.... 且这事以后便成惯例了。 再过二日,便是迎来了仲夏五月。 夏侯惠让新军士卒皆告休归家,待五月甫至,便要开始训练军阵搏杀、攻防部署等事了。 也是曹纂正式接手演武的时候了。 因为夏侯惠就没有过历经“堂堂之陈”的战事,难以督促演武。 而曹肇带过来的扈从与家生子皆是曹休先前的部曲,对临阵搏杀很是熟悉,自然就当仁不让了。 不过,夏侯惠并非无事一身轻。 将操练士卒之事扔给曹纂后,他也要趁着农闲的时候,带着百余郡兵与士卒家眷开始着手修筑壁坞了。 如此分工很称曹纂的心意。 因为相比于伐木取石修筑壁坞的“劳其筋骨”,操练士卒会让他觉得心情更好一些。 毕竟他是将军,而非黎庶! 现今他独坐矮丘临风,也是在思虑着要不要动用先父的遗泽,去寻位将主暂借给他一二部曲过来帮忙操练士卒。 他带过来扈的从在洛阳待久了,对兵伐之事已然有些稀疏了。 “德思临风沉吟,是在期盼着贼吴兴兵来犯吗?” 就在他独自沉吟的时候,一记戏谑之言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夏侯惠来了。 且他也不打算搭理。 理由,乃夏侯惠是在调侃他。 在他甫一至淮南的那夜,夏侯惠声称他能否顺利积功转迁为安丰太守的其三,是看他的运气如何。 对,就是运气。 军中以临阵杀敌或守御不失为功。 如今魏国不复有横江攻伐贼吴的实力,所以他能否可积功,得看贼吴孙权是否兴兵来犯。 而他每三日归一次寿春城内,也从李长史那边得悉了庙堂与江东最近的消息——至少在今岁之内,贼吴孙权是没有兴兵犯淮南之意了...... 第80章 不可伐 第81章 不可伐 的确,今岁孙权不打算兴兵来犯淮南。 不止于岁初蜀国没有兴兵以及去岁诈降失败的缘由,更因为孙权有着一颗向往大海的心。 那也是迁都来建业后的必然。 先前曹丕受禅而刘备称帝,孙权便定都在武昌,意图将荆襄战线作为吴国基业的突破口。 毕竟,如若吴国能全据襄樊的话,不管北上取宛洛还是东去取豫兖等中原腹心之地,皆可令吴国成就霸业。 只不过,魏江夏太守文聘镇守的石阳城太难攻下了。 孙权努力了许多次,都无法攻下石阳城令江东精髓水师逆着汉水而上控制襄樊。 且文聘还十分长寿。 长寿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能收养了继子文休作为继承人。 故而,在襄樊战线无法取得实际性成效的孙权,甫一称帝便将便把都城迁回了建业,打算以石亭之战的敌我优势逆转,将北图中原的希望再次寄托在淮南战线上。 当然了,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早年江东在淮南战线的败绩,可是要比在荆襄多得多了。 如此情况下,孙权也有了“穷则变”的心思。 就如三次伐吴的曹丕,吸取了魏武曹操终其一生都无法突破濡须口的教训,便将破吴的希望寄托在横江浦以及广陵郡的长江口一样;始终无法攻破合肥城的孙权,也想用精锐水师寻到希望的曙光。 他以向辽东买马为由,派遣将军周贺、校尉裴潜(非魏国那位)率领上百艘规模的船队北上联络公孙渊。 江南之地不产马,而北伐魏国不可无有骑兵。 但不管是早年交州刺史士燮臣服江东之时,还是如今蜀吴两国共盟后,江东都陆续从益州南部购置了大量的滇马。只是这些滇马在山脉纵横之地如履平地,却无法在平原上与魏军匹敌;而辽东与游牧之地相接,良马自是不缺的。 且孙权遣人去辽东,也不止于想求购战马。 辽东公孙氏一直都是割据的存在,也是魏国后方的隐患之一。 如若江东与辽东联盟了,此后魏国与辽东隔海对望的青州,就难以遣兵马南下支援淮南抵御吴兵了。 也算是远交近攻、此消彼长的庙算吧。 至于辽东愿不愿意与江东联盟,孙权到不需要担心。 早在石亭之战后,公孙渊便主动遣使来江东联络,表示愿意脱离魏国臣服于吴国。 自然,什么脱离魏国转来依附吴国的,在没有实际利益纠葛之前,就是一句示好建立交情的客套话。整个江东都知道,那时候的公孙渊之所以遣使来,不过是迫于自身的利益,故而才想寻个外援而已。 因为在那个时候,公孙渊才刚刚将从父公孙恭囚禁,自立为辽东之主。 这种篡权自立的做法,他肯定是担心魏国发兵来征伐的。 毕竟,公孙恭在文帝曹丕的时候,就被封为车骑将军、假节领辽东太守了。 事实上,公孙渊的担心不无道理。 是时乃太和二年,已然算是魏国庙堂中最善军争筹画的侍中刘晔,便谏言天子曹叡趁机发兵讨辽东,将名为臣子实则割据军阀的后患彻底解决了。 在刘晔看来,公孙渊夺权上位,必定有不少反对者。 只要朝廷摆明态度,以封赏官职等手段招诱这些反对者,让他们作为伐辽东的内应,有极大的可能一战下辽东。 只不过,他的谏言没有被采纳。 那时庙堂衮衮诸公以石亭刚刚败北,而蜀国又连续兴兵犯雍凉,皆声称此刻不宜将国力与精力损耗在辽东身上。 而才刚刚继位没多久的天子曹叡,综合考虑之下也选择了暂不作计较。 乃遣使承认公孙渊为新的辽东太守、加封扬烈将军,打算先安抚辽东不生乱,待日后有机会了再讨之。 所谓惟名与器不可假人也。 源于魏国朝廷的正式封官拜爵,公孙渊很快就巩固了权势,也淡了与东吴相通之心。 是故,也就演变成了有所求的孙权,主动遣使前去示好了。 江东与辽东勾连的动静,瞒不过魏国。 吴国使者的船队在春三月抵达辽东,便有细作将消息传递到了魏国庙堂上。 此时的衮衮诸公皆建议发兵伐辽东公孙渊。 理由是近几年贼吴并没有大规模兵犯淮南或者荆襄,而四年四次出兵犯雍凉的蜀国今岁开春也没有动兵。 如此,正好趁着举国兵事有闲的空档,一举将辽东隐患给解决了。 但更深一层考量,则是公卿们在为前番驳回刘晔的谏言、弥补他们建议天子曹叡加封而导致的公孙渊恣睢。 且还顾及到泱泱大国的颜面。 于魏国而言,虽然在短时间内难以将蜀吴两国灭掉,但也是割据偏僻辽东这个弹丸之地、犹如跳梁小丑般的公孙氏能挑衅的吗? 竟敢反复横跳,那就灭了你! 不过,在刘晔被疏远之后,成为天子曹叡在军争筹画上最依赖的人蒋济,持有反对意见。 态度还十分坚决。 他认为辽东公孙氏几代人都对曹魏表示服从,任命官职也都会上报批复,贡赋也没少过。现在与江东媾和了,但也没有旗帜鲜明的反叛魏国。如此情况下,魏国轻易兴兵前去征伐,必然会将辽东逼反了。 再者,军出当求利。 辽东地处偏僻,不管是人口还是物资皆不丰,魏国兴兵哪怕顺利讨灭了,也很难裨补出兵的损耗。 天子曹叡没有表态。 哪怕是蒋济的反对建议,已然淹没在衮衮诸公们“不伐无以彰其威”的喧嚣中。 是啊,庙堂诸公对伐辽东很热衷。 就连用卑劣手段挤走田豫的幽州刺史王雄,在得悉消息后都立即上表请命,声称自己甘愿引幽州兵马为国讨不臣。哪怕傍海道(辽西走廊)被水淹了,他也可以效仿魏武曹操北征乌桓时走的无终道,翻越过燕山兵临辽东。 故而,本着兼听则明的心思,天子曹叡还问了一嘴,若是伐辽东走海路当以孰人为将。 嗯,魏国若伐辽东,还可以走海路。 早在公孙度割据辽东的时候,就遣水师跨海进入青州,控制东莱郡(山东半岛)沿海诸县擅自设立营州了。 魏国的水师虽无法与江东争雄,但运兵跨海至辽东还是可以做到的。 对此,中领军杨暨推举已然转为汝南太守、加殄夷将军的田豫。 缘由不必说,乃青州并没有熟悉北疆的将率,也不可能从幽州调任过来,如此威震北疆的田豫便成为了最佳人选。 且其中还有一层干系没有明说出来。 庙堂诸公对田豫与王雄之间的矛盾都心知肚明。 让他们二人各走一路伐辽东,也能激励起他们想证明自己才能的心思,争相用命。 尤其是田豫乃镇边良将啊,留在汝南任职委实太委屈了。 如若伐辽东战事顺遂,还可以将辽东从幽州划分出来,设立新州让田豫镇守,便可让魏国不复有辽东边塞之患了。 不过,天子曹叡听取了所有人的意见后,犹没有做出决策。 历经过石亭之战与伐蜀失利的他,已然开始不轻易对这种影响国策的事情做出决策了。而且,如今的他正在致力于推行变革呢,怎么会有心思伐辽东? 与其耗费国力去讨伐辽东,还不如从洛阳增兵来淮南,配合等待时机实行的偷袭皖城计划,全据庐江郡为日后伐吴开辟另一条路径呢! 毕竟,辽东乃苦寒之地。 哪怕放任十年二十年,也无法变成魏国的大患。 现今不伐,日后也不乏有机会灭之,对比于贼吴而言,威胁不是一个量级的。 故而,天子曹叡在拖延决策的时候,出于历练的考虑,还作书给李长史转告夏侯惠,让他针对可否伐辽东之事上个私奏。 夏侯惠得令后,不假思索便当日挥毫舞墨上私奏了。 倒不是他玩忽或者不当回事。 而是他觉得此时伐辽东乃是本末倒置。 近几年淮南与雍凉皆是以魏国大败告终,还要大费周章去伐辽东? 国力再强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不过,他也知道天子曹叡继位以来在军争上没有所建树、也很期待着能有青史着墨的功绩。 所以他提出了一个长远之谋。 乃是请天子曹叡行“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之策,明知江东与辽东有勾连的情况下,仍诏布天下盛赞公孙氏数代人为国镇边、尊王攘夷与教化百姓之功,特遣使者前去赏赐公孙渊,并打算以让利的方式推动幽州、青州与辽东的商贸活动,以令辽东吏民的生计更好一些。 用这种方式,来表示魏国无心追责他与孙权的小动作。 也以此来麻痹公孙渊,让他以为魏国仍如前番他夺权自立一样,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应对蜀吴两国上,无暇也无力着眼辽东。 而这些商贸活动,实际上就是奸细渗透的活动。 待细作将辽东各处防务摸清楚了,可自由出入辽东各地以及在城内购置商铺变成“贾”了,那便是里应外合袭辽东之时了。 至于,如此显然的奸细行动很难瞒得过公孙渊嘛~ 无需担心。 一年渗透不行,那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五年。 魏国有的是底蕴与时间,不管公孙渊多么的警惕,终究也会有松懈的一天。 因为他不得不松懈。 夺权上位的他,为了巩固权势也会给予支持者下放权力。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支持者本质上就是苟利其身的豪右,面对来自魏国的让利诱惑又能抵御得了多久呢? 而在支持者的持续要求之下,公孙渊又能坚持得了多久的警惕呢? 况且,公孙渊也不愚蠢。 他知道辽东没有进图中原的实力,但魏国拥有让辽东易主的绝对实力;而远在万里之外江东,也不可能为了帮他守住辽东而倾巢来救援。 是故,他在私下作些小动作可以。 但不到最后一步,是不敢做出忤逆魏国的叛举的。 当然了,若是夏侯惠此策能顺遂建功,最好还是有一个前提——将江东遣往辽东的购战马船队给袭击了。 在给公孙渊彰显魏国实力之余,也能让江东无法从辽东购置大量战马、增强战力。 天子曹叡在看罢夏侯惠的私奏之后,便私下召了蒋济再次计议。 问他此策能否可行。 蒋济细细斟酌后,认为可以尝试一下。 但如何袭击江东船队之事,得天子曹叡召田豫来商议。 他没有往来过青州,更没有亲临过幽州,无法对具体战事做出谏言。 天子称善。 乃依言而行,以述职为由召田豫回洛阳。 至于最终做出了什么决策没人知道,现今天子还没有诏布任何调兵遣将之事。 而远在淮南战线的曹纂,也通过李长史得悉了江东遣船队远赴辽东以及庙堂诸公力主伐辽东之事,便也了然今岁淮南应是无战事了。 所以,他也没有搭理夏侯惠的调侃。 因为根据相处月余时日的心得,让他知道没有特别必要的话,最好不要与夏侯惠闲谈。 不然的话,很容易就要“主动”出资了~ 且还是满腹愤愤的出资! “德思何故不理我?” 但厚颜的夏侯惠对他的嫌弃视而不见,直接步过来并肩坐下,从怀里掏出几个青梅递过来,“呐,骑兵营的张骑督给的,略酸,不过能生津止渴怯燥。” 你归去寿春城内了? 还那么好心给我带回来青梅? 该不会是想借着这几个酸不溜秋的青梅说事,让我出资购置一堆青梅回来给士卒食用吧? 曹纂没有接过青梅,眼眸中尽是戒备。 “拿去啊,难道德思担忧我下毒不成?!” 看着曹纂戒备的眼神,夏侯惠催促了声,径直将青梅塞入他手中,然后继续说道,“我今日归城内了。本打算请李长史调遣一二精通战阵厮杀之人来协助德思督促士卒演武,半路偶遇张骑督,便受邀在骑兵营内闲谈了片刻。不料,张骑督得悉我所欲后,竟声称此事无需劳烦李长史,他便知道这样的人,且可为我等引见。” 咦,这么巧? 本就考虑着此事的曹纂,当即便来了兴趣,刚想催声问究竟,但却被一阵疾行而来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第81章 士载 第82章 士载 打断二人叙话的人,乃是曹纂从洛阳带来的那名士人友朋。 青州东莱人,姓王名乔字子松。 颇有才学,并非是世家豪右出身,年纪已然过而立之年了但仍没有出仕。 数年前因为从兄被朝廷征辟,他便也随着来京师洛阳游学,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曹纂。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个秉性不同的人,不知为何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数年下来已然是交情莫逆、可推心置腹了。 此番他随着曹纂前来寿春,以天子曹叡许给曹纂安丰太守之事来推断,不难猜出日后王乔就是帮佐曹纂处理政务之人了。 夏侯惠对此也心知肚明。 故而,先前曹纂私下问他,可否在新军中给王乔安排个职务历练的时候,他便将督管粮秣辎重以及调动民事纠纷等诸事扔给了王乔。 之所以这么信赖,倒不是夏侯惠为了弥补日常剥削曹纂的愧疚。 而是他对王乔感官不错,且两人还能攀上点关系。 在曹纂给夏侯惠引见王乔的时候,还顺势说了王乔从兄乃中书侍郎王基,以及特地提及王基与夏侯和以文会友、交情不错之事。缘由是京师洛阳谁都知道,王基与夏侯惠未来外舅王肃针锋相对、早就撕破脸皮之事了。 因而曹纂也担心,夏侯惠会恨乌及屋不待见王乔。 不过,曹纂这是白操心了。 对于夏侯惠而言,王基王肃撕破脸皮与他何干呢? 本来经义就并非他所长,且学术之争也是见仁见智的啊,他何必要参合其中呢? “子松行色匆匆,是出了什么事吗?” 回头而顾的曹纂见王乔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跑上山来,便关切的问了句。 而夏侯惠也有些惊讶。 因为他看见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王乔此时脸上尽是怒容。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他连士人的涵养都不维持了? 莫非,征发农闲劳力之事有波折? 夏侯惠暗中忖度着。 嗯,如今他打算修筑防御壁坞了,便让王乔来着手征发士家与屯田客家小徭役等琐碎之事。 “有一鄙夫欺我太甚!” 疾行到跟前的王乔,喘着粗气回道,旋即又对夏侯惠行了一礼,“修筑壁坞之事,还请将军让焦军正协助于我,以惩桀骜犯上之徒。” 呃~ 原来是被底下人忤逆了。 闻言,心中大致了然的夏侯惠拍了拍山石,“子松不必动怒,来,且坐。” 呼......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王乔,深深舒了一口气缓解情绪。 依言坐下之际,还含笑颔首致歉,“天气炎热,亦令在下心浮气躁,让将军见笑了。” “呵呵,无碍。” 轻笑一声,夏侯惠摆了摆手,又从曹纂手中取了一枚青梅递过去,“子松且说说事情的缘由。” “唯。谢将军。” 道了声谢,王乔接过青梅,叙说起事情始末来。 原来,在他得了夏侯惠的吩咐后,便让焦彝麾下的郡兵挨家挨户核对劳力以及分工,并将早就开采出来的山石材木以及工具等物资转来夏侯惠预选的地方堆放。 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名新军士卒便跑过来旁观。 一开始,他还颇为诧异。 明明夏侯惠都让所有士卒暂且归家休沐了,怎么还有人在军营内闲逛?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更没有出声询问。 因为他发现这名士卒年纪颇大了,应是差不多不惑之年了,说不定都没有家小了呢? 士家生子不举、生人妇等事情他都是略有耳闻的。 也没有驱赶,任凭那士卒旁观着。 但没想到的是,那士卒默默的看了一阵,便出声问王乔是不是要在这里修筑壁坞。 对此,王乔不作理会。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 身为士卒,本职就是听令从事,是否修筑壁坞这种事他问了作甚? 尤其是那士卒还很无礼。 询问他人之时,竟不知道行礼作笑颜放低姿态,竟是没名没姓的直接就发问,犹如王乔乃是他的麾下一样! 而那士卒见王乔没有作答,竟又反复问了几次。 惹得王乔心中怒气,径直以“此非尔等可问之”为理由呵斥,并挥手示意他赶紧走开,莫留在这里打扰。 然而,那士卒接下来的做法就让王乔火冒三丈了。 他没有依言离去不说,反而在沉默了片刻后,便直接声称在这里修筑壁坞不妥,然后也不管王乔愿不愿意听,便径自口若悬河的将为什么不妥的理由说出来。 哪怕在他絮絮叨叨的期间王乔都怒目以视、大声呵斥了,他犹不住嘴罢休。 将近仲夏五月的午后天气,本就令人燥热难耐,且王乔此时还恰好是诸事繁琐的时候,哪里受得了一只人形苍蝇在耳边不停的嗡嗡乱叫? 不过,养气功夫还行的他,此时还是能控制住情绪的。 直接以“此乃夏侯将军之意,非尔一士卒可置喙,不然必依妄言之军规杖责”的话语,让那士卒知晓轻重、尽早识趣滚开。 却是不料,那士卒见他搭腔了,竟还变本加厉了。 不但没有离去,反而更加卖力的声称壁坞万万不可择址于此,还不知天高地厚的问王乔如今夏侯惠在何处,他要打算前去请见、详言壁坞修筑的见解。 这下可是彻底将王乔给激怒了。 一个小卒而已,明知这是将军的决策竟还敢置喙? 而且还胆大妄为的打听将军的行踪? 真当军规是儿戏吗?! 只不过,王乔愤怒归愤怒,却也没有出声唤来搬运物资的郡兵将其拿下。 因为他没有这个权利。 他是曹纂的友朋兼幕僚,在新军中并没有正式官职在身。 且夏侯惠应曹纂所请让他署理事务,也只是让他历练而已,可没有给予他自主惩罚士卒的职权。 故而,便有了他跑来矮丘,请夏侯惠让焦彝协助之事。 “新军之中,竟有如此狂妄之徒?!” 听罢的曹纂也面有怒意,当即豁然起身,大声说道,“子松且宽心,我定让此人知晓军规并非儿戏,之.....”只是他话语还没有说完,便又停顿了下,然后语气很是不解的问道,“稚权.....似是早知此人?” 因为此时的夏侯惠似笑非笑,似是早有预料的样子。 “嗯,如不出意外的话,此人应是应募的屯田客邓艾邓士载。” 轻轻颔首,夏侯惠缓声而应。 屯田客邓艾邓士载.... 乃何人也? 闻言,曹纂与王乔面面相觑,皆不知所然。 心思活络的王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拱手轻声发问道,“将军,此邓士载乃将军故旧乎?” “嘿,非也。” 轻笑摇了摇头,夏侯惠也站了起来,“先前春耕罢了,民屯应募士卒入营时,我便大致翻看了一遍名籍。此邓士载因为年纪颇大,且其名籍后有备注,言他乃曾被举为典农都尉学士、对屯田事务以及修筑防御工事等颇有心得,故而我便记了他名字。而今子松言有一士卒对修筑壁坞择址置喙,我便觉得应该是他了。” 解释了一番,夏侯惠微顿了下,便又冲着王乔发问,“对了,子松方才没有问他姓名吗?” “啊~” 闻问,王乔愣了下。 随后便面露赧然,讪讪而道,“回将军,方才我愤怒难当,以致忘了问他名字了。” “呵呵~” 夏侯惠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又抬头看了下天色,便招呼他们下山,“暮色将近,我等归去军营会一会这位,声称壁坞择址不妥的邓士载罢。” “好。” “唯。” 各自应了声的曹纂与王乔,随上的时候还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不愚笨。 从夏侯惠的神态与言辞中,就能知道彼对这个邓艾颇为赏识。 且在如今的世道,能有表字的人可不是鄙夫。 只是他们想不通,如若说邓艾是落魄寒门,那又为何约莫不惑之年了,竟还是个应募从戎的屯田小卒呢?而且明明夏侯惠声称彼并非故旧,却又有似是十分了解彼为人的神态呢? 甚奇哉!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们也颇为期待夏侯惠与邓艾会面的时候了。 哪怕是方才还十分愤慨的王乔,此时都不再羞恼了。 毕竟军中最是枯燥啊~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夏侯惠此时心中也颇为期待。 是啊,他等这一刻好久了! 当时在名籍上甫一看到邓艾的时候,他都有点不敢置信,以为是同名同姓了。 待细细对完表字、籍贯以及过往履历等后,他方感叹世事犹如白云苍狗。 在他尘封的记忆中,当然也记得邓艾。 先前没有去寻他,不过是官职低微尚没有擢拔他人的能力而已。 且以他的职责也没有适当的理由,跑去豫州各个屯田点搜寻以及向典农校尉讨要一个屯田客啊! 不过,既然邓艾阴错阳差的应募从戎,成为了他麾下的士卒,他反而不那么汲汲了。 理由是他也记得邓艾的性格很不好。 如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都官居太尉了,在被人诬告谋反之时竟无有一人为他说项!哪怕后来事实都证明了他没有谋反之意,却还要等到蜀国故臣上疏才迎来平反。 也真是可悲啊~ 所以,夏侯惠觉得还是先观察一阵,待看清邓艾性格缺陷了再作打算。 挑选心腹、擢拔人才,都是要对症下药才能令人死力的。 反正,邓艾也跑不了。 反正以邓艾汲汲营营求出人头地的性格,终会有一天自己冒出来。 ........................... 夜色如漆,繁星点点。 在弦月与繁星微弱的光线下,山石大树在四周投下了高低错落的影子。不知藏在寿山何处的夜鸟,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唤着,令夜色愈发寂静。寿山北侧诺大的新军军营因为士卒们都归家了的关系,只寥寥燃起了十数个火堆,倍显森寂。 而在左侧一排士卒宿夜的军帐外,有一处火堆正燃得正旺。 很小,很孤独,但却倔强的撕开了夜幕的封锁。 那是邓艾点燃的火堆。 他是新军之中唯一没有在休沐时期归家的士卒。 在暮色才刚刚降临、目力仍可将百米外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他就燃起火堆了。 且一直在火堆侧持续添柴火。 不顾时值仲夏、暑气难耐,不管被火堆持续袭来的热气烘得大汗淋漓,他都不舍得离开半步,唯恐火堆熄灭了,将他的冀望给埋葬在无尽的黑夜中。 是啊,这个火堆犹如他的冀望。 如果夏侯惠派遣扈从来寻他,这个火堆就是指引的灯塔。 对,他就是在等着夏侯惠。 下午时分,他不停的对王乔聒噪,哪怕王乔都怒目以对了都不放弃,就是为了引来夏侯惠的传唤。 为了博得出人头地的一线机会。 当初,在豫州时应募从戎,妻家与个别好心的邻里都劝他不要来。 理由是他年纪太大了,且又有口吃,还不懂得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从戎了也很难博出个前程。 相反,可能初次临阵就以尸骨去填沟壑了。 他没有听从。 来到淮南以后,扬州刺史王凌遣来安民的小吏,以他曾被举为典农都尉学士以及先前在豫州屯田多年,便打算推举他成为郡里的斗食吏。 职责是劝农桑,负责的对象是与他一并被安置在淮水北岸的千户黎庶。 但他还是拒绝了。 当这样的斗食小吏,一辈子都不会迎来出头之日的。 再后来,他安顿好妻儿忙完春耕,来到淮水南岸军营中成为士卒,见到将主与副职的时候,他就很庆幸自己孤注一掷应募来淮南。 将主,乃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第六子、天子特宠加给事中官职的夏侯惠! 副职则是故大司马曹休次子,曹纂! 仅是从此二人的身份,就可以知道天子曹叡对新军的重视程度,而如果他能获得其中一人的赏识,日后名闻天子之耳、身登庙堂之高并非妄想! 毕竟,不管是夏侯惠还是曹纂都很年轻。 皆未到而立之年就被天子器异有加、外放军中历练了,依着曹魏以宗室与谯沛元勋掌兵权镇边的惯例,他们日后成就肯定不低;得到他们赏识与擢拔的人、在他们初掌兵权便选择依附的人,未来成就也不会低! 这是邓艾洞见的机遇。 也是他如今唯一可触摸得到的进身之阶。 当然了,在两千士卒中,他想被夏侯惠或者曹纂瞩目实属太难了。 他又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力,胸中的韬略在日常演武中也无法显露出来,想迎来瞩目,唯有等待可以展现自己才能的时机。 这便是他没有归去与妻儿相聚的缘由。 他已然蹉跎太多岁月了,如今三日休沐之期都不舍得浪费。 这也是他今日故意激怒王乔的缘由。 为了一个可能,他不惜迎来依军规被杖责的后果。 而且,他成功了! 就在他焦灼等待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个撕开夜幕的火把也正缓缓而至,持火把之人未至而声先至,“敢问,当前乃邓士载乎?” “正是在下。” 早就起身恭候的邓艾,朗声而应。 因为来人他认得,乃是新军将主夏侯惠的扈从苟泉。 第82章 皆学问 第83章 皆学问 新军公署前的空旷空地上,夏侯惠三人分主次坐着,不设案几。 数支火把错落插着,将他们跟前的空地照得通明。 被苟泉引过来的邓艾远远见了,便连忙趋步至十步外而止,躬身而拜,“艾见过两位将军,王兄。” 有口吃的他就连见礼的短短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碰碰的。 “嗯,坐。” 在主位上的夏侯惠隔火把有些远,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态,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来。一旁恭候在侧的扈从张立,连忙拿起一个芦苇坐席放在邓艾跟前。 “谢将军。” 道了声谢,邓艾依言正襟危坐,神色穆然的等候着被询问。 没有被召唤之前他心中焦灼不安,而被传召来了以后他就泰然处之了。 不止是因为目的已然达成,更因为他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信,觉得壁坞择址之事上自己的见解才是对的。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关系罢,曹纂甫一瞧见他便心生不喜。 不过七尺略余的身长,算不上健壮,很普通的相貌,胡须不长也不密,两道十分深刻的法令纹,眉目也尽是密密麻麻的细纹。 所谓相由心生。 甫一眼瞧过去,便知道这人定是性情刚愎之辈。 且名籍上记录着他年纪三十有余,但看上去与那些日夜劳作的农夫一样老相,说他已然四十开外了都不违和。尤其是明明离两人坐席距离三步有余,却曹纂仍能隐隐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重汗味。 不过,与寻常乡野老农不同的是邓艾面色刚毅,目光也很是锐利。 这也是曹纂不喜他的第二个理由。 身为小卒,在将主面前收敛神色保持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懂吗? 还是说将主不值得你尊重?! 曹纂细细端详了一遍后便轻嗤一声,拿起酒囊兀自慢饮,将邓艾当成了空气。 而夏侯惠则是不同。 他对邓艾这种不卑不亢的神态颇为赞赏。 尤其是他知道邓艾出身卑微且已然蹉跎了很多岁月,但仍没有被生活磨平棱角、仍心怀希望,如此自是难得。 毕竟,成大事者心志必须要坚韧,且要坚信自己的能力。 不管是自信也好自负也罢,唯有相信自己才会坚持不懈为实现壮志而奋争。 “且说说吧,壁坞择址有何不妥之处?” 静静的打量了一番后,夏侯惠发问的声音依旧淡淡。 “唯。” 闻言,邓艾略微垂首而应。 随后从腰侧扯下象征自己士卒身份的竹牍,原本危坐的身躯也往前倾,左手在地上撑着,另一只手持着竹牍在土壤上画了起来。 他在画舆图。 寿春城、淮水、寿山、军营、北岸黎庶各个邑落点、南岸士家五十户为一屯的屯田点等等依次被勾勒出来,几乎没有停顿、也与军中的舆图相差不大。 这也令原本颇为鄙夷的曹纂,放下了酒囊屏息而待。 他很确信,以邓艾的身份不可能有机会目睹军中的舆图,而他如今竟能将这一带的山川地貌给画出来,可见他平日里没少下功夫。 仅凭对地形地貌了然于胸这点,就足以证明他确实异于常人了。 不过,待邓艾画罢舆图,用手指着夏侯惠挑选修筑壁坞的地点讲述起缘由时,曹纂就有些不耐烦了。 也能理解王乔今日下午为何被气得火冒三丈了。 邓艾的口吃很严重! 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的,偶尔一个字不停的重复了六七次,才能顺到接下来的话语。 且可能是他自己也意思到了这点,说话的时候总是三四个字一次停顿,让人听起来感觉十分怪异,若不是全神贯注而听,很容易就听岔了意思。 最重要的是,这样几个字几个字陆续往外蹦的说话方式,加上他满脸肃严的作态,犹如他正在指点江山一样。 是啊~ 曹纂如今的感觉,就是邓艾将他当作了麾下指指点点。 这种被他人居高临下的感觉很不好受。 哪怕是他素来不以门第为念结交友朋、不欺白屋之士,但在感官上都有点难以接受。 如此不知礼数,这便是稚权瞩目之人? 心中暗道了声,曹纂略微侧头,偷眼去瞄在上首的夏侯惠。 却发现夏侯惠神色淡然,正只手捻须聚精会神的听着,半点不满之意都无。 相反。 他似是还颇为乐在其中,偶尔竟还略微颔首。 的确,夏侯惠此时颇有所得。 在他原本想法中,乃是将壁坞择址在寿山北麓,依着山脉而筑。 毕竟江东以水师称雄,依山而筑可避免来自淮水的袭击,且山体就是最好的屏障,可减少被攻击的面,防守起来也能容易一些。 而且他选择的地点,乃是淮水与寿山之间距离最狭小之处。 缘由是壁坞外面空地狭小了,也可以让来敌无法以兵力优势将各部兵马铺展开来、用车轮战的方式连续攻坚。 但如今听邓艾的细细分解,他才发现自己许多想法都“当局者迷”了。 一者,邓艾断定江东不可能遣水师,逆着淮水来到寿山处。 淮水还得途径徐州才入海呢! 虽说江东占了徐州广陵郡的南部,也有水路进入淮水,但他们怎么可能冒着被青徐南下的兵马沿岸封锁截杀的危险,来进攻一部区区两千人的新军? 退一步而言,哪怕日后江东果真从淮水而来了,那必然是动用十万大军的战事了,新军也必定会被召回寿春城内驻守协防,不可能还留在城外的壁坞里坐等覆灭。 如此,就没必要将壁坞修筑在远离水源、且不容易凿井的地方,令守御时有缺水之忧了。 二者,乃是邓艾以为依山而筑反而更危险。 世人皆以为江东唯有水师精锐,但却忘了,贼吴如今控制的州郡皆是山脉纵横之地,其兵卒同样善于攀越山岭。 而寿山还真算不上险峻。 若将壁坞落在寿山脚下,很有可能就有被吴兵从山上偷袭的危险。 如此,依山而筑并不能减少被袭击的面,便也没有必要了。 三者,则是邓艾觉得不应该择址在寿山与淮水相距的最狭隘之处。 壁坞的作用,不仅是让士卒有依托而守御,更在于战事爆发之时可以庇护淮水两岸栖居屯田的士家与黎庶。而夏侯惠选择的这个地点,与黎庶聚居的邑落以及士家各个屯田点隔得太远了。 在仓促之间,不是所有黎庶与士家妇孺都有充足的时间跑来避难。 故而,他的建议是将壁坞择址在淮水畔,在黎庶与士家栖居之地的中间空旷处。 如此一来,黎庶与士家妇孺皆可以从容躲避战火了。 且不会有缺乏水源之危。 最重要的是,依水而筑可引淮水来修护城河,战事持续很长的时候,还能用渡船转移壁坞内妇孺减少粮秣的损耗。 最后一层思量,则是带上些许功利之心了。 邓艾觉得,如果临水而筑的话,壁坞也会变相的成为兖豫二州郡兵与士家驰援淮南的前哨,如掩护士卒渡河以及作为粮秣辎重输送的中转站等等。基于这样的考量,说不定征东将军满宠就会派遣其他部军士以及拨调更多物资来协助修筑了。 也让新军更拥有更多时间演武了。 “将军,这便是艾的思量。” 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磕磕碰碰讲述完的邓艾长舒了一口气,再次行礼后,便正襟危坐恭候夏侯惠的决策。 耐着心性听完的夏侯惠,也悄然舒了一口气。 很认真的听一个口吃很严重的人长篇大论,属实是一种折磨。 比如曹纂因心不喜邓艾,以及修筑壁坞之事不归自己操心的干系,早就不耐折磨带着王乔离席而去了。 “嗯,士载见解颇善。” 轻轻颔首,夏侯惠赞许了声,旋即耷拉下眼帘沾须沉吟。 他心中已然认可邓艾的壁坞择址建议了。 如今思虑的是,要将邓艾放在什么位置上比较恰当,如不会引起曹纂的不满以及不违背军中转迁的制度。 而邓艾也静静的等候着。 在曹纂离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不会因为犯上而被杖责了。 因为曹纂若是仍想为友朋兼幕僚王乔出气的话,就应该继续在座等他叙述完,不管他是否言之有理都以“军规不可废”的理由,建言夏侯惠动用军法。 只不过,他也吃不准夏侯惠是否提携自己。 夏侯惠还很年轻。 而年轻人是很好颜面的。 尤其是权贵出身、备受天子器异的年轻人。 他方才将夏侯惠的择址驳得一无是处,难保夏侯惠在感觉颜面有失的情况下不会恼羞成怒。 毕竟,认可并且采用他的谏言是一回事,提不提携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持续了好一阵的沉默后。 夏侯惠终于起身,来到邓艾的跟前,用脚轻轻抹去地上的舆图,换声说道,“士载才学甚优,充任一小卒实属屈才了。不过,军中无功不可迁职,现今正值新军甫立之际更要赏罚分明。这样吧,我将壁坞修筑之事托付给士载来调度,待壁坞修缮完毕了,我便以此为你录功、转你为新军五百人督(军曲候)。且日后伱若是有其他见解,不管是关乎兵事抑或农桑之事,皆可径直来寻我详言。” “谢将军提携!” 闻言,早就起身恭立在侧的邓艾,连忙躬身而拜。 此刻的他心中激荡莫名。 不仅是蹉跎了近二十年的他今日终于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曙光,更因为夏侯惠对他的器异。 是的,器异。 新军不过两千士卒,且不管士家还是屯田客都已然有了朝廷任职的千人督,故而五百人督的职位,乃是夏侯惠在权力范围内给予的极限了。 再者,夏侯惠许给了他可参与计议的权力。 那是擢拔心腹才有的行举。 以天子对夏侯惠的器异,他如果成为了夏侯惠的心腹,日后会缺乏施展才学的舞台吗? 不会了! 对自己才学不曾有过怀疑的邓艾,坚信只要自己有机会施展才学,封侯拜将乃必然也! “莫着急作谢。” 不过,在邓艾心中激荡的时候,伸手扶起他的夏侯惠,还这样来了一句,“此事还需有个前提。士载,你先要去给王子松致歉。” 致歉? 为什么要致歉?! 关乎壁坞择址我的建议才是最恰当的啊~ 且我也没有没有什么过错啊~ 王乔被委以调度物资之任,竟看不到其中弊端出声谏言,此可见彼乃庸才耳。虽然我的言辞冒犯了他,但我的谏言也避免了他的过失,他应该向我致谢才对啊! 何来让我致歉的道理呢? 闻言,邓艾一时愕然,心念百碾。 不过很快的,他又想到了自己来之不易的赏识,为了不错过这次机会,心中便又觉得还是勉为其难委屈自己一下吧。 略微垂首,他出声道,“唯。在下必......” 但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惠抬手给打断了。 且似是看破了他心思一样,夏侯惠看着他的眼睛徐徐而谓之,“子松为人爱憎分明,士载若是诚心致歉,他定冰释芥蒂;但若士载敷衍了事,必然令他深感耻辱,与你势如水火。而他掌管粮秣辎重之事,令士载无法如期修缮完毕壁坞乃轻而易举之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间有才者如过江之鲫,不乏贤也;而出身微末而名扬四海者,寥寥无几也!故而,士载还是想清楚了再去罢。” 言罢,轻轻的拍了拍邓艾的肩膀,也不等邓艾作答便转身离去。 徒留邓艾在杵在原地发呆。 一直待到扈从苟泉出声唤醒了他,示意他此处并非士卒可久留之地,他才回过神来。 旋即,很恭敬的朝着夏侯惠进入的军帐行了一礼后,才转身大步离去。 方向乃是王乔宿夜的新军邸阁。 心中也一直在品咂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 时而觉得这句话与自己的为人处世格格不入,故而心生不屑;时而又觉得自己前半生的郁郁不得志,似是被这句话说对了一大半。 唉~ 此番且先放低姿态致歉吧。 日后,日后之事待日后再说罢。 带着这样的想法,邓艾加快了前往邸阁的脚步。 第83章 临发 第84章 临发 逝者如夫斯,不舍昼夜。 恍恍惚惚,已然是太和六年的仲冬十一月。 暮秋九月时再次出洛阳东巡的天子曹叡,得悉陈王曹植薨后,便御驾归来了许昌宫查看新起的承光殿工期进展如何,并打算赶在岁末之前归去洛阳了。 二日前从淮南寿春被召过来的夏侯惠也伴驾在侧。 他是被召来询问新军演武状况的,因为天子曹叡打算执行偷袭皖城计划了。 原本这种一封私奏便能说得明白的事情,似是没有必要让夏侯惠不远千里亲自跑来一趟,但曹叡则不是这么想。 缘由有二。 一者,是他对新军的冀望很高。 干系到推动变革成败以及君王威信的新军即将要第一次临阵,曹叡要确保万无一失,让夏侯惠务必要在此战中力争做出很亮眼的战绩来,让朝野从此不复质疑。 甚至,他都有了心理准备了。 如若夏侯惠声称新军现今尚难堪临阵,他便将偷袭皖城计划推延些时日。 毕竟,对于魏国而言,不管是偷袭皖城还是试点试行的变革能否举国推行,都是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而他也得到了夏侯惠肯定的答复。 曰:“新军已然堪战,若临阵必可摧锋无前,挫贼吴以扬我国威!” 而另一缘由,则是关乎辽东。 先前夏侯惠声称以商贸的方式逐步渗透辽东、伺机一战灭掉公孙氏的私奏之表,曹叡与蒋济计议可试行后,便诏田豫回朝述职。 随后,便在夏五月时转田豫为青州刺史,让他在青州造可转运士卒至辽东的船舰。 本着的打算,是不管夏侯惠之策能不能成功,日后青州都要走海路策应幽州伐辽东,故而权当是先做绸缪了。 且天子曹叡在私与田豫详谈时,不仅将定策说了,让他尽可能寻机会伏击贼吴孙权遣去辽东购战马的船队,还向他许下了“公孙氏诛灭之际,乃卿改任平州刺史、领镇北将军之时”的诺言。 平州,乃是公孙度在汉末群雄割据时,私自以辽东、昌黎、玄菟、带方与乐浪五郡设立的州刺史部,并非汉魏朝廷承认的州。 如今曹叡私下提及平州,便是日后画幽州而设新州之意。 也是激励田豫的手段之一。 盖因田豫颇恋故里,也如公孙瓒那般以很强硬的态度击胡,每每闻胡虏犯境便会领军击之,犹赴仇雠。 只不过,田豫也不曾历经过水战。 至青州后开始造船舰时,对如何截断江东北联辽东,他没有以己之短击敌之长、不做在海上与吴军对战这种没有胜算之事,而是决定在陆上设伏。 他判断不熟悉北方冬季海况的东吴船队,不会由远离陆地的海洋深处回江东,而是会沿着青州海岸线而下,以便随时可以靠岸避开大风。 刚好,从辽东航海南下的船队,只要是靠岸避风,就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开东莱郡最东端的“成山头”。 因为成山头是青州沿海风浪最大最急的点。 故而,田豫下令在成山头及相邻海岛部署伏兵,静待吴人自投罗网,自己则登上成山观察敌情。 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还引来了许多人的嘲笑。 毕竟在固有的印象之中,江东水师很精锐且海洋那么大,吴兵怎么那么蠢跑来田豫设伏之处登陆避风呢? 但事实证明,吴兵就是那只“兔子”。 初冬十月,从辽东返回江东的吴国船队在接近成山头时,被风浪吹向岸边纷纷触礁、搁浅。 不管之前有没有计划在成山头靠岸,吴兵都不得不弃舟登陆。 也让田豫上任没多久便迎来了一场大捷。 不仅将吴国使团的主使周贺给临阵斩杀了,还虏获所有上岸的吴兵,且不管是江东购置的战马还是公孙渊给予的回礼都收入囊中。 捷报上表,天子曹叡得闻后自是大喜过望。 魏吴相争那么多年,能击杀江东水师兵卒的战绩还真不多。 在让庙堂对田豫录功封赏之余,也顺势想起了最初筹画此事的夏侯惠,便想着与他当面细细详谈一番关于日后灭公孙氏的谋划。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拾遗补缺的。 夏侯惠也不曾临幽州,对北疆之事一点都不了解,在全局谋划上或可侃侃而谈,但在实操细则方面是两眼一摸黑。 不过,这也难不到夏侯惠。 在战事部署上他无法给出建议,但是在玩弄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上,他可谓“集大成者”啊~ 故而,他建议天子曹叡可以试着给予辽东另一个恩宠。 乃是以辽东地处偏僻、吏民难沐国恩为由,让公孙渊可自主挑选世家子弟遣来幽冀二州或者洛阳游学。 相当于给予了公孙渊刺探幽州情况以及洛阳庙堂动向的机会。 以此来展示魏国并没有攻伐辽东之心。 然而,若是往深里探究,便可以发现夏侯惠谏言的阴险用意了。 辽东是没有实力进攻幽州的! 所以公孙渊即使试探到了魏国在幽州的防务部署,也无法得到实际性的好处。 但那些被遣来游学的世家子弟,在目睹魏国京师洛阳的繁华奢靡后、在看到冀州的富足之后,还有几个人甘愿留在苦寒之地呢? 井底之蛙在见识过万千繁华后,便不会再愿意回到继续坐井观天的生活了。 这些见识过魏国强大的世家子弟归去辽东后,也必然会影响他们的家族,而待日后魏国进攻辽东之时,这些家族也不会决绝吊死在公孙氏这颗歪脖子树上对魏国誓死抵御。说不定,还会出现“箪食壶浆迎王师”者呢! 以彰显国力的做法来瓦解辽东世家的斗志,勉强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罢。 “稚权之策可谓阴狠矣。” 那时听罢的天子曹叡乃是如此戏言了句。 但私底下却是记住了,打算待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推行。 至于这个合适的时机是何时,必然是再次挫败贼吴大举来犯、让公孙渊觉得江东无力北图中原的时候。 此后,他便又以“军务当急”为由,将夏侯惠遣回了淮南。 如同前番被召来许昌宫一般,往返千里皆来去匆匆。 但夏侯惠没有什么腹诽的。 相反,他心中颇为欣喜。 因为天子曹叡如此行为足以证明了他对新军的重视程度,也意味着偷袭皖城战事若顺遂,他亦会在录功时不吝啬官职与赏赐。 而夏侯惠就是当仁不让的首功! 毕竟,让近千户灊山遗民出山被官府落籍编户是他的功劳,从灊山蛮甘愿为魏军引路偷袭皖城也是他促成的,再加上亲自率军临阵.......哪怕是他本部兵马在战事中的斩首与斩获皆很一般,但满宠上表庙堂的时候,也必然会将首功记在他身上啊~ 就是不知道天子会赏赐下什么~ 如若是将我关内侯的爵位转为列侯,赐下一两百户食邑就最好了。 在夏侯惠的心中是如此憧憬的。 只是想拥有要食邑,而不是期待官职升迁。 一来,是身为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官职的升迁其实并不难。 就如秦朗、夏侯献以及曹肇等人一样,哪一个是因为身有战功而升迁的呢? 不就是熬着资历,等年纪上来就升上来了的嘛! 而夏侯惠觉得自己如今的年纪也不算大,若是天子与庙堂以功转迁他的官职,估计也是个秩品不变的杂号将军而已。 没有任何实际利益。 另一,则是现今的他对财帛愈发热衷了。 他是被刺激到了。 就在入秋的七月时,苟泉与张立为他招来的二十扈从,以家中有事等等各种理由辞他而去了十一位。 缘由是觉得夏侯惠待他们“不均”。 因为天子曹叡赐下资财养着的十位灊山遗民扈从,每人都是有百石俸禄的,而他们没有..... 虽说灊山扈从食俸是特殊缘由的,但他们眼里就是夏侯惠待人不公。 尤其是,给夏侯惠当扈从属实太艰辛了。 终日跑去为士卒狩猎捕鱼不说,时不时还要作伐木取石的活计,伙食又差! 他们随着以身作则与士卒同食同住的夏侯惠,每日不是麦饭就是稻饭,半个月都未必见一次荤腥,更莫说是酒水了。 而曹纂的扈从呢? 曹纂每旬日都会出资让他们去寿春城里饮宴,酒肉不限量的那种! 都是将军扈从,临阵时都要搏命,凭什么他们平日里还要主动“吃客耐劳”啊? 从泰山郡招募而来的扈从们,一开始只是私下腹诽,日积月累之下慢慢变成了怨恨,最终在秋七月的时候,有一人迎来了家书,便以至亲身体不豫为由辞别了夏侯惠。 也引发了其他人的有样学样。 在那时候,苟泉与张立都被激怒得拔刀了。 毕竟,夏侯惠信任他们,让他们招募部曲扈从,结果这些桑梓乡里却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但夏侯惠没有计较。 不仅让所有想离去的扈从皆如愿,还寻了曹纂借了点资财,给他们当作路资。 用他的来说,他没有财力将所有扈从都一视同仁,那便是他的过错,所以众人离去也无可厚非,没有什么好指摘的。且对依旧留下里的九位泰山郡扈从许诺,日后待他俸禄有富余了,定会按着每人百石的定额,将如今的亏欠悉数补上。 自然,他又开始汲汲于财帛了。 也无比期待着贼吴孙权快点兴兵来犯、让他得以凭借战功获得赏赐了...... 对了,在被天子曹叡召去许昌宫期间还有个小插曲。 因为此番伴驾东巡的天子近臣中,散骑常侍王肃也在列,在闲暇之时夏侯惠也与他小聚攀谈了下,久别从逢、言笑晏晏。 就是在分别时,王肃还如此叮嘱了声。 “稚权外出淮南任职两年有余矣,如若军务不甚繁忙之时,也应当告休归来京师洛阳会会亲友故朋。” 对此,夏侯惠自是随口便应下了。 想着此不过是寻常的作别之语罢了,但待他驰马归寿春,沿途偶见有黎庶百姓之家婚娶的时候,才猛然发觉王肃此话是意有所指。 他女儿王元姬的及笄之年乃是去岁~ 笄,谓结发而以笄贯之,以示已然到了出嫁的年岁。 但因为夏侯惠被夏侯衡赶出家门的关系,并没有尊长为他操劳亲事,且他又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以致二人的婚事搁置了下来。 出身高门的王肃,碍于颜面且知道夏侯惠被天子委以组建新军之任、正是诸事繁多的时候,故而也没有让人催促过。 如今谋面了,自然也会隐晦提醒一下。 毕竟,现今都是仲冬十一月了,明年他女儿就迎来十七岁了,但仍不见夏侯惠请尊长来将迎娶的流程走完! 公卿权贵之家,本就备受他人瞩目。 王肃不可想一些好事无良之辈,在市集中拿他女儿当龄而不婚嫁之事,来当作茶余饭后的嚼舌趣谈。 而夏侯惠后知后觉了之后,也开始思虑着自己在京师洛阳中的友朋,有谁的身份是可以代为下聘等忙碌婚娶之事者。 只不过他都归到寿春了,仍没有合适的人选。 没办法。 除了自家长兄夏侯衡之外,他在洛阳还真就没有什么相善的尊长。 而基于先前兄弟之间的私下约定,夏侯衡是不能再出面的。 烦恼之下,他索性便将此心思抛开了。 丈夫当求建功立业耳! 何为琐碎扰心! 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然后全心投入到与庐江太守孙礼、张骑督以及将军张颖与乐方等人计议偷袭皖城的战事筹备中。 是的! 偷袭皖城的各部兵马的将主,天子曹叡与满宠已然定下来了。 各自分工也明确了。 张骑督不必说,乃是引骑兵接应他们归来的。 而原先没有在偷袭计划中的庐江太守孙礼,则是因为参与过石亭之战且性情沉着的干系,被天子曹叡亲自指为此战前督,调度各部具体执行偷袭皖城,且以便宜行事之权率领安丰与弋阳二郡的郡兵负责焚城迁民。 将军张颖乃是满宠表请的,乐方是他的副职。 他们二人将率领本部三千精锐作为本次偷袭的中坚主力。 至于夏侯惠和曹纂督领的新军嘛...... 满宠觉得成军时日太短不宜参与这种战事,本不打算动用,但奈何天子有令让他们去蹭功绩啊~ 不过,有时候,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84章 识趣 第85章 识趣 先前满宠在上疏时,就曾对偷袭皖城的时机有过定论。 乃是在贼吴大举兴兵来犯而无功返归之时,以图偷袭时即使走漏了风声,孙权也无法迅速聚兵来救援。 但在天子曹叡的督促下,尽管今岁贼吴没有来犯境,他也不得不将偷袭计划提上日程。 因为他知道天子急着需要一场胜绩来稳定庙堂。 就在今岁秋七月的时候,代理司徒府事务的卫尉董昭正式转为司徒。 而他转迁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疏斥洛阳京师权贵子弟聚众交游、竞相标榜沽名钓誉之举,声称长此以往、社稷不安云云。 对此,天子曹叡深以为然,亦勃然动色。 早在太和四年时,他便下诏警告过这些公卿子弟莫要尚浮华不务道本,还做出了杀鸡儆猴之举。 然而,这些人竟不思悔改! 反而变本加厉,将代表着帝王权威的诏令当作了一纸空谈。 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当即便下诏治“浮华案”,将何晏、夏侯玄、司马师、诸葛诞、邓飏、丁谧等人皆罢黜官职且自此禁锢! 原本这么做是没有问题的。 这些权贵子弟蔑视君权,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然而,前番天子曹叡已然在屯田与士家之政的变革上,已然动用君权强力压制过公卿百官一次了,如今再将这些权贵子弟禁锢,恐人心动荡矣! 毕竟事可一不可再。 君权与臣权之间矛盾过于激化、对社稷而言并不是一件很好事。 但天子不可能让步妥协。 所以,他很迫切的需要新军迎来一场胜利,以此来证明他推动士家变革与屯田募兵之政是正确的,是裨益社稷的,让那些公卿百官们在事实面前选择闭嘴、进而无奈的妥协。 虽然说曹魏政权如今十分稳定,并没有出现分化或者内乱的端倪。 身为大权独揽的帝王,强势推一项向政令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然而,在外敌环伺的情况下,他还需要这些公卿百官们群策群力、戮力一心,成就吞吴灭蜀的伟业。 满宠从来都不参与庙堂之争。 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也能了然天子曹叡催战的潜在意图。 作为曹魏三世老臣的他,在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出声反驳的,也会有“为君分忧”的心思,提前执行偷袭计划。 尤其是,贼吴孙权也很“配合”魏国的作战意图。 却说,先前田豫在青州成功伏击了从辽东归去江东的使团船队,但江东并非全军覆没;作为副使的裴潜,便带着残余的船只逃归东吴。 而远在辽东的公孙渊先前以魏国以在北疆拥有巨大威望的田豫督领青州、大肆造船舰,且庙堂遣使声称通商贸之事实则欲遣奸细的行为,以为天子曹叡将图自己,心本就惶惶不安。待得悉田豫竟伏击了江东使团、获得了他与江东媾和的切确证据,他便愈发心焦了。 出于寻求外援的迫切心理,他在与心腹计议过后,于初冬十月便再次遣出了使者,遣校尉宿舒与孙综带着貂皮、良马等辽东特产为上贡,赶往江东想孙权称臣。 且以魏不日将兵伐辽东为由,求江东庇护。 速度之快,几乎是与江东使者裴潜前后脚抵达江东。 对此,孙权大悦。 且在辽东使者宿舒与孙综的连日请求下,以及为了坚定公孙渊反魏的决心,孙权在暮冬十二月时便再次遣了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中郎将万泰、将军贺达等人将兵万人,携带大量珍宝前往辽东册封公孙渊为燕王,并加九赐。 此事遭到了江东举朝大臣,自丞相顾雍以下皆谏言不可。 他们断言公孙渊不可信且辽东偏远,下那么大血本去笼络属实不划算。 就算是孙家以寒微门第而尊帝号,公孙渊乃是唯一一个自动来称臣尊你为帝的割据势力,你也不应该如此兴奋啊!派些兵将护送公孙渊的使者回去,以示两家结盟就是了,如此兴师动众作甚? 但孙权不听,执意为之。 此事被满宠知道后,便觉得孙权很识趣。 竟然就在他准备偷袭皖城的时候,刚好将一部分精锐水师给遣去辽东了~ 故而,满宠在暮冬十二月初的时候便遣夏侯惠、将军张颖等人引本部兵卒去了安丰郡,与早就在那边聚集安丰与弋阳二郡郡兵以及士家的孙礼会合,一并计议偷袭战事的调度。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计议的。 将军张颖同样是幽州涿郡人,与孙礼是桑梓故里,二人很早就熟稔了。 且他是一个很纯粹的军人。 少言寡语、只会埋头将命令彻底执行,从来都不会多嘴置喙如何调度之事。 而他的副职乐方更是闷葫芦一个。 几乎到了能不出声便不说话的地步,夏侯惠与他相处的十数日里,就没见他主动开过口。 或许,满宠选择他们二人引兵里当战事中坚,便是这层缘由罢——这种已然定策的偷袭战事,需要的是决绝服从命令、一往无前的将率,而不是那种聪颖或腹有韬略之人。 毕竟聪颖的人心思也多,最是容易受环境影响而当断不断。 而夏侯惠更没有对战事置喙的资格。 他都没有参与过督领上千人临阵厮杀,更莫说这种各部兵马相互配合作战的战事了。 没有经验与履历,他哪敢随意出声啊~ 更莫说彼此都知道,他与曹纂就是被天子曹叡遣来蹭军功的。 如此情况下,当然更要谦逊做人了。 不过,孙礼对他倒是很和善。 并非是基于夏侯惠的谯沛元勋子弟的身份,或者备受天子器异之由。 而是他被转为庐江太守之前,还曾入洛阳朝觐过天子。 天子曹叡私下以言谓之。 曰:“孙卿历任多地皆有政绩,是乃国之良吏也。本欲召卿归朝入尚书台任职,然今淮南多事、庐江郡守有缺,非孙卿不可令朕无忧。卿当勉之,朕不日将在庐江有为矣!” 是时,孙礼并不知道天子所言的“将在庐江有为”是指什么。 也不敢私下询问征东将军满宠。 待到现今,天子曹叡亲自指他为偷袭皖城前督时,他这才了然,原来天子这是在培养他,以冀后用啊~ 毕竟如今镇守淮南之人,满宠已然古稀之年而王凌也六旬开外了。 故而,他对促成此番偷袭皖城计划的夏侯惠,带着一缕亲切也就不足为奇了。 尤其是夏侯惠也很识趣啊~ 每每孙礼在聚众人商讨细节,问到夏侯惠是否有无其他想法的时候,夏侯惠总是如此作答:“末将不曾督兵临阵,不敢妄言。如若太守以为末将或可堪一用,还请尽可吩咐,末将定依令行事,登锋履刃死力而为!” 谦逊之人总是讨人喜欢的。 军前计议几乎成为了一言堂的孙礼,在部署各部职责时,也给予了夏侯惠一个在破城时有“重在参与”的机会。 原本,在满宠最初的规策中,以夏侯惠与曹纂本部新军当不得精锐之称,故而让他们在偷袭皖城之时,引本部皖城之东塞道,截断皖城与居巢之间的联系,避免从皖城逃窜的吴兵奔去居巢示警。 是的,满宠根本没有让他参与破城的意思。 反正只要新军参与此番战事,就是达到了天子曹叡的目的。 且贼吴在皖城外侧也是不少屯田点的啊~ 夏侯惠与曹纂引着新军将这些屯田点拔了,斩首、俘虏以及缴获的数据都不会差。对于组建成军不足一年、初番临阵的兵马而言,已然是大放异彩了! 何必还要让他们去参与破城? 万一,素来喜欢擅自行事的夏侯惠,再次胆大妄为的做出些什么来,令此番偷袭功亏一篑呢? 兵事,不可不慎也! 岂能不先将不安定的因素给剔除掉。 而现今孙礼仍是让将军张颖本部袭破皖城,但让夏侯惠与曹纂引半数新军随去策应;另一半新军士卒仍是去塞道拦截。 说得好听是策应,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让夏侯惠与曹纂多沾些功绩。 重在参与了不是? 若是一切顺遂,以曹魏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常常越级升迁的惯例,到时候在庙堂录功封赏的诏令中,应该就会这样记一笔:惠与纂随庐江太守孙礼、将军张颖,越大别山脉袭皖城,拔之,有功。 对于这样的安排,夏侯惠与曹纂欣喜莫名。 而将军张颖与乐方都也没有意见。 理由,一来是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与宗室子弟争功, 另一则是他们与夏侯惠等人也很熟悉。 先前夏侯惠打算去寻李长史帮忙物色一二深谙军阵厮杀的将率,来帮忙督促新军演武之时,半路偶遇张骑督,张骑督便推荐了张颖和乐方。 理由是张颖和乐方本部一直都是轮值戍守在合肥城前哨的兵马之一,士卒对军阵之事很是熟悉,且还对吴兵的战术很了解。 所以,夏侯惠便在寻李长史的时候,便指名问可否让张颖和乐方本部的将佐来帮忙。 李长史自是不会拒绝的。 在张颖与乐方本部从轮值归来寿春城的那两个月,直接让他们与新军驻扎在一起了。 这便是他们不反感的最大缘由。 若是夏侯惠与曹纂有功绩了,他们脸上也会有光。 毕竟,新军也算是他们督促训练出来的。 尤其是,他们并不担心夏侯惠与曹纂跟过去,会给破城带来什么变故。 因为根据细作陆陆续续打探归来的军情,让他们知道皖城可谓是不堪一击!只要能顺利翻过大别山脉,破城便是手到擒来! 并非他们妄自尊大,又或者是鄙夷吴兵不堪。 而是缘由有三。 一者,乃是皖城城墙不高且不算坚固。 自从孙策袭击张勋夺庐江郡伊始,皖城不管是归属魏国还是吴国,都难改不到十年就要被攻破一次的命运。频繁的战事拉锯,让此地的黎庶百姓锐减,粮秣与物资匮乏,自然也不会有足够的民力以及物资将城池修筑得很坚固。 其二,则是守御城池的吴军兵力寡少。 自从石亭之战后,魏国淮南战线转为防御为主,吴兵也不会在皖城谷地斥重兵扼守。 且与魏国接壤的舒县才是防御重心,吴国将大部分兵力都屯在那边,位于后方的皖城,守备兵力自然就稀疏了。 再者,吴军以水师称雄。 如若魏国兴兵犯舒县的时候,精锐水师可以从舒水、皖口来救援。 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斥太多兵力在后方的皖城了。 其三,便是守将的缘由了。 如今吴国驻守皖城谷地的庐江太守,乃是将军严圭。 严圭在江东名声不显,但也曾有功绩。 在魏文曹丕东征(公元223年)时,曹仁率军来攻濡须坞,而孙权遣骆统领兵前来助濡须督朱桓。 是时,正值朱桓遣一半兵力去保羡溪未归,魏吴双方的兵力悬殊很大。 骆统与朱桓私下定计,以偃旗息鼓佯作守备虚弱来诱敌深入,别遣两部伏兵在濡须中州外形成犄角之势伺机而动。 这两部伏兵,便是骆统与严圭所督领。 中洲乃是吴国安顿戍守濡须坞兵卒的家小所在地。 而驱兵而来的曹仁,以袭吴兵家小可瓦解吴兵斗志为由果然中计,且又自恃兵力优势,便遣大将常雕督诸葛虔、王双等人引兵五千乘油船别袭濡须中洲。 也被早就恭候多时的骆统与严圭击破。 常雕与诸葛虔被袭身死、王双被生擒,五千兵马几乎悉数覆没。 凭借着此战功劳,严圭被孙权依江东兵制增给兵马,不复再居别人之下当部将。 后来,他还参与了石亭之战,虽然作为后队兵马没有亲临一线杀敌,但却因为在后看押魏兵俘虏、控制当地百姓以及看守城池不被乱兵破坏等功劳,被孙权委以庐江太守之职,驻守皖城谷地。 其实,江东各部都知道,这并不算是升迁。 而是他才能也不算出众且兼年纪太大了,难堪征伐之事了,故而被孙权放在皖城养老。 嗯,幸运的话是养老。 若是时运不济的话,那就是马革裹尸。 因为不管是魏国还是吴国,驻守皖城的守将,几乎每隔数年就要死一位...... 第85章 难彰功 第86章 难彰功 天地萧瑟,万物倦怠。 逐渐淡去晚霞被暮色所侵蚀,也令数年一易主的皖城谷地变成了寒色孤村暮,悲风四野闻。 顺着绳索从山体上滑下来,走出皖水河谷山体隐障的夏侯惠,发现皖城谷地也如同合肥城那边一样荒凉。 零星散布的邑落大多都成为了废墟。 站在矮丘上极目远眺,几乎寻不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将军,复往前行四五里,便是常与我们交换物资的小村落了。” 一名灊山蛮凑过来,以手指着东南侧,向夏侯惠解释着,“那边大概还有三十多户人家,不过大都是老人与妇孺,壮丁都被吴兵带去屯田了。现今马上就除夕了,也不知道被放回来了几个。” 他的口音很是奇怪。 夏侯惠听得一知半解,连猜带蒙才大致知道是什么意思。 “甚好。” 扯下腰间的小酒囊饮了一口暖和身体,然后递给灊山蛮的他,对紧随其后的曹纂说道,“德思,你带人留在这里接应张将军等人,我先去将那村落看看。若是一切无虞,我再遣人回来知会。” “稚权自去,此地交给我就行!” 闻言,满脸亢奋期待着军功的曹纂重重颔首,大声应和着。 亦不等夏侯惠反应,便有转身回去河谷中,与陆续从山崖垂下来的士卒清理下地上的碎石或枯枝,以免鱼贯而下的士卒不慎扭伤了脚踝什么的。 也让刚刚张口想继续叮嘱些什么的夏侯惠,咧嘴笑了笑,径自带着扈从与灊山蛮趁着暮色往小村落而去。 是的,他们已然穿过大别山脉了。 整整用了十一天的时间。 因为期间连续下了四天的鹅毛的大雪,让这条根本不算是小径的道路十分难走。 且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如在攀爬中摔伤跌伤、脚下不留神踩到了尖刺等状况,就让两百余人退出了此次战事;尚有山中甚寒,露宿雪地的他们有近五百士卒被冻伤、二十余人冻毙。 没办法。 为了隐蔽,孙礼下令不可生火,所有人都饮雪水与啃着冻得僵硬的干粮、合衣在雪地或山石上宿夜。 不过一切还好。 这些非战减员的士卒,大部分都是来自安丰与弋阳二郡的士家或郡兵。 他们的体质太差了。 如将军张颖与乐方督领的本部,就没有减员一人。 新军也还好。 从屯田客中招募的士卒减员了五六十人,士家则是一个都没有。 或许,这是因为扛不住苦寒的士家,很早之前就已经被淘汰的关系罢。 至于为何是夏侯惠引新军充当了开道的前部嘛~ 为魏军引路的灊山蛮只信任他。 不止是灊山扈从的关系,更以为因为先前他让孙叔安排了家生子,以盐巴铁质农具等物与灊山蛮交易,作价十分公道,让灊山蛮对他很亲善。 且甘愿为他做得更多。 原本,引路的灊山蛮将魏军带到皖水河谷、进入皖城谷地就算是任务完成了。 但如今他们还挑出了四五人,与夏侯惠一并去控制前方的小村落,避免受惊的村民从隐蔽小路逃去给吴军报信。 毕竟,皖城离大别山脉也不过三十余(汉)里。 “士载,你引本部绕到村落前方戒备。” 片刻后,引兵来到村落外面的夏侯惠止步下令道。 “唯。” 已然转为五百人督的邓艾,轻声领命。 随后回首招了招手,悄无声息的带着本部快速绕道而去。 “若泽,你带着健儿们留在村子外面,如若见到有人奔出来,宁杀错也莫要令彼走脱。” 若泽是扈从长苟泉的表字,夏侯惠为他起的。 “唯。” 苟泉同样轻声领命,让所有扈从都持弓在手迅速离去。 新军士卒没有配备甲胄与弓弩,狙杀漏网之鱼的事也就他们这些扈从能做了。 不过,他们并没有表现的机会。 当夏侯惠带着其余五百士卒进入小村落时,村落的黎庶们都显得十分淡定,根本没有受惊逃窜的举措。 他们似是习惯了。 脸庞之上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很顺从的在士卒的呵斥下走出低矮房屋聚集成一群,而且个别妇人还在低声安抚着小儿的哭闹。 这一幕连夏侯惠都很是诧异。 难不成他们在江东的治下过得很不如意,故而一直期待着魏军夺回皖城谷地吗? 毕竟根据细作打探到的消息,声称现今依旧生活在皖城谷地的黎庶徭役很重,几乎是每户出一丁为吴兵屯田、冶铁与伐木造船或者修缮道路等。 且每年服徭役的时间长达半年! 这种暴政,就连早就作古的秦皇汉武都要自愧不如。 不过,当灊山蛮从人群引出一位约莫五十多岁、应是此地乡老的老丈出来,他所说的话语便让夏侯惠颇为汗颜。 “这位将军,我们家中都没有什么存粮,更没有资财,壮丁们大都被吴兵带去劳作了。” 他是这样说的。 用很简洁的话语,道出了生逢乱世的无奈。 也让夏侯惠心中瞬间了然,在这些村民眼中,吴兵与魏兵并没有什么区别。 皆是只会横征暴敛、抢粮抢钱拉壮丁的一丘之貉! “这位老丈,莫要担心,我军不取伱们的余粮和资财。” 沉默了片刻之后,夏侯惠缓声说道,“而且,只你们今夜安分的呆在村落中,我军也必然会秋毫不犯。嗯,再过二日便是除夕了,被贼吴征发徭役的壮丁,一共回来了几个?” 对于夏侯惠的宽慰,那老丈脸上半点喜色都无。 应是不相信又或者是早就麻木不仁了吧,他只是很简短回了声,“七个。” 言罢回头,从被聚拢在一起的人群唤出来了七个人。 夏侯惠留下了这七人,遣众村民皆自归各家房屋歇夜,叮嘱他们莫要出来,并让士卒拿出了些许干粮赠之以安其心。 这七个壮丁是留下来引路的。 他们常年为江东服徭役,知道皖城城外各处屯田点以及吴兵闲散在外的戒备点,正好可以为魏军偷袭提供便利。 当然了,这种事情夏侯惠就不亲自赶过去了。 他直接让邓艾与焦彝这两个五百人督,各自分出两支百人队前去清理一番就行。 自己则是继续留在村落里,带着其余人收集柴火,用石头搭起或借用黎庶家中的灶台烧水,为即将过来的将军张颖与乐方本部士卒能吃上一顿热水泡干粮。 嗯,焦彝在数个月前也被他寻了李长史转为五百人督了。 且与邓艾一样,都是督领着士家。 缘由是士家对战功都很热衷。 刚好,先前被孙布夜袭的焦彝,也很想洗刷败绩为自己正名。 约莫半个时辰后,经夏侯惠传信的孙礼与张颖,皆将本部兵马让副职督领在后,自己先行赶到了小村落。 也接过了指挥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夏侯惠才知道为什么孙礼与张颖皆对偷袭皖城胜券在握。 原来,满宠已然做了许多准备了——因为孙礼才刚到不久,与他分头行事的扈从,便陆陆续续带回了十数位细作。 明明,夏侯惠都让新军士卒将这一带细细搜寻过了,愣是没有发现他们。 鬼知道他们是藏在哪里。 “稚权莫惊诧。”就在夏侯惠愕然,且开始自疑新军或许尚未堪战时,孙礼还如此解释了一句,“此些人乃是满将军在皖城安插的细作,已然蛰伏一岁有余了,我也是临发之时方被满将军告知的。” 原来如此。 夏侯惠这才恍然。 而孙礼也不复再言其他,细细的听着细作带回来的情报。 “禀太守,属下近二日在皖城外潜伏,清点城池上守备兵卒。旦不过五百,夜不足两百。” “禀太守,我三日前混入皖城中,城门士卒守备松懈,并不细细盘查。且属下连日观察兵卒数量,现今城内兵马不超两千之数。应是岁暮之故,孙吴皖城贼将让士卒轮休了。” “禀太守,属下近日皆在居巢附近游荡,未有发现贼吴其他部兵马往来皖城。” “禀太守,在下一直潜在贼吴皖水入江口,近一个月以来,皆未发现有江东舟船往来。” ............... 十几个细作,一个接着一个用不同的事迹说明了同一个事情:皖城在谷地的腹心,无需担忧魏国来袭而守备松懈、驻军很少。 而孙礼听完了以后,略略沉吟了片刻便做出了决策。 他让将军张颖当即返回去带着本部,不在小村落里用食,而是赶到皖城外三里处的小树林中歇夜。并先伐些树木造攀登城墙的长梯等,为五更时分偷袭做好准备;而前去皖城与居巢之间塞道拦截溃兵或信使的半数新军,则是立即在小村落里用食与歇夜、养足精神,待到安丰与弋阳二郡的郡兵和士家赶到了再出发。 做完调度后,他还分出亲卫部曲前去皖城之西,拦截有可能从浔阳县前来皖城的信使,然后又返皖水河谷督促郡兵加速赶路了。 是夜,近五更。 皖城城墙上原本十几步便有一个的火束,已然熄灭了十之六七。 而原本两个火束之间,就有一伍士卒在值守戒备的严密,如今也绝大部分不见了人影;依旧有人值守的火束间,也只是一个士卒在抱着长矛打呵欠,其余四人早就蜷缩在城墙垛口根下鼾声大作。 哪怕两侧高高的箭楼上,也都有一个箭楼的火光熄灭了。 守备之松懈令人发指。 心急难耐、怂恿着夏侯惠带扈从一起摸近皖城两百步外来查看敌情的曹纂,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更不敢置信。 昔日石亭之战,他阿父督领十万步骑进入皖城谷地,竟是被这种乌合之众击败的?! 默默看了一会儿,情感上接受不了的他拉扯了一下左侧夏侯惠的肩膀,将头凑过来低声发问,“稚权,你先前以二十骑焚毁阜陵戍守点,贼吴驻守士卒也是如此松懈吗?” 肯定不是啊! 不过,那时候我趁着暮食的时候发起攻击,也相差不远吧。 心中回了声,夏侯惠有些疑惑反问道,“德思何故作此问?贼吴守备松懈,对我军而言不是好事吗?” “嘿嘿,是好事。嗯,甚好。” 有些不自然的笑了几声,他忙不迭的点头附和着。 也让夏侯惠猛然反应了过来。 想了想,便如此宽慰他道,“贼吴已历三世,并非全赖大江地利而偏安一隅。如车下虎士、解烦兵等精锐,战力并不亚于我魏国中军。此城守备松懈、士卒玩忽,乃是仗恃我军不复来战耳。嗯,也是此城守将不堪的干系。” 严圭的缘故? 闻言,有些释怀的曹纂,侧头想了想,又复发问道,“我尝闻此地守将严圭,早年有生擒我军将率王双之战绩,应是善战之将吧?何故稚权声称他不堪呢?” “我也是刚刚才知晓的。” 夏侯惠笑了声,先将满宠安插细作在皖城谷地之事告知,然后才说道,“孙太守离去后,我便与那些细作攀谈了一会儿,故而得悉贼将严圭锐意不复往年......” 嗯,是严圭对孙权有了怨念。 皖城谷地因为地理因数,不管是属魏或属吴,只要被袭击,守御一方都很难得到及时救援。 前一任守将审德用性命证明了这点。 故而,被孙权委以庐江太守的严圭就很不满。 要知道整个皖城谷地都没有什么黎庶了。 以吴国画地养兵的惯例,他驻守在皖城谷地非但冒着极大的危险,还要紧衣缩食来养私兵部曲! 况且,他都差不多六十岁了! 寒门出身的他,在仕途上也没有升迁的可能了! 为什么孙权还要将他遣来皖城,而不是让他留在吴地含饴弄孙瞻养天年呢? 带着这种怨怼,严圭对守备不上心也就不奇怪了。 尤其是上不上心结果都一样。 魏国若大举来犯,以他本部兵马和不算坚固的城池,他上心了也改变不了城破人亡的结果;而若是不来犯,他不上心不是刚好吗? 在此地他本就无利可图! 呃~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听罢解释的曹纂恍然的点了点头。 而一直默默站在二人后面听得真切的邓艾,垂头沉吟了片刻后,便声如蚊蚋的叫了句,“将...将军。” “嗯?” 听得不太清楚的夏侯惠回头,目光在诸人脸庞上搜寻了一阵,才发现是邓艾的请声,便发问道,“士载有事?” “将军,皖城守备不堪,不管有无我等策应,张将军皆能一战而下。” 拱手作礼的邓艾,磕磕碰碰的说道,“且我等随张将军破皖城,也难彰新军之名,不若我等前去舒县吧?我有一计,或可破之。” 也让夏侯惠当即愕然。 破舒县?! 你确定说的是舒县,而不是居巢? 要知道,蛰伏在皖城谷地的细作声称,舒县那边的两个戍守点一共驻扎着五千吴兵呢! 第86章 质问 第87章 质问 整个皖城谷地,吴军戍守的兵力约莫八千。 其中戍守皖城城池的两千兵士,乃是严圭的本部,依着江东的军制,属于父死子继的私兵部曲。 居巢县那边驻守着一千。 这一千士卒皆是屯田佃客,乃是江东讨平叛乱或者攻山越以俘虏为佃的,身份差不多相当于魏国的士家,但战力要弱了很多。 不过,江东本也不指望这一千士卒能参与战事。 他们都是作为附庸,为驻守在舒县的精锐将士屯田、提供粮秣的。 是啊~ 吴国驻守在舒县的五千士卒皆是精锐! 其守将更是以勇猛闻名。 他乃高寿,最早是吴国驻守在广陵郡的宗室孙韶麾下部将,成就勇名之战,则是在魏文曹丕第三次东征的时候。 是时乃黄初六年(公元225年)。 对魏武曹操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忿忿不平,一心想证明自己比孙权更强的曹丕,不听蒋济劝说,再次执意从广陵郡大江入海口进攻江东。 这次他做足了充分准备。 不仅水军战船数千,一字排开后首尾能延绵上百里、仅进抵广陵的兵马就达十几万。 御驾抵达江都时,他还在水上阅兵,以旌旗百里示威给东吴看,以讨回前番被徐盛的“百里疑城”的颜面。 且作了篇《广陵观兵》的五方诗,以“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之言来宣召在魏国绝对实力面前,江东所仗恃的大江天险不复。 然后...... 这年冬季大寒,淮水罕见的结了冰,令魏国粮秣转运艰难。 也让曹丕赢得临戎不武之谓,解锁了带十数万大军、旌旗连绵百里临江观景的无上成就。 而他在罢兵回去的时候,也迎来了江东回礼。 贯穿广陵郡中渎水(春秋时期吴国开凿的运河邗沟)入大江口,对应着江东戍守点京口,历来是孙韶驻守之地。 而曹丕三次皆兴兵来至广陵,令孙韶颇为愤慨。 乃在魏军罢兵之时,遣部将高寿领五百敢死之士偷偷渡江,寻小路夜袭魏军,兵锋直指曹丕本人。 不过很可惜。 斩首计划没有成功,但却夺得曹丕的副车车盖而归。 也让高寿自此被魏吴两国知名。 后又因为在石亭之战颇有斩获,便被委以驻守在舒县前线的职责。 能带着五百人去偷袭十数万大军,说明他颇得士卒之心;而早年驻守在京口,也意味着他对防御工事的修缮以及坚守这方面很有心得。 想偷袭这样的将率是很难的。 且舒县属于前线,不可能守备松懈。 最重要的是,魏军并没有悬殊的兵力优势啊~ 此番走大别山脉前来偷袭皖城谷地的魏军,约莫九千有余。 其中唯有将军张颖的本部三千人乃虎狼之师,如夏侯惠督领的两千新军中,虽有一千士家乃是精挑细选而出,但另外以前从屯田客中招募的士卒战力难以媲美精锐啊! 至于由孙礼所督领的安丰与弋阳二郡的士家及郡兵更不用说,只是前来负责徙民与焚城的,非战就减员七百余人了,战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故而,在本次偷袭计划中,满宠的战前命令也说得很清楚。 不仅特地安排了张骑督引骑兵在舒县魏吴交界处等待接应,并叮嘱众人,声称袭破皖城与居巢后,只要能在骑兵的接应下将士卒顺利带回来便是大功告成、已然是挫贼吴锐气、扬魏国国威了! 至于舒县...... 有机会偷袭便袭之,若无有则不可徒增士卒伤亡、引发其他变故。 甚至,在遇上变故的时候,要当机立断、迅速脱离战场归来,破城抓获的俘虏以及被迁徙黎庶都可以放弃! 一切都以要确保自身不败为上。 战功与斩获什么的,只要能活着回来,众人皆有! 这也是为何,当邓艾声称有谋可破舒县、建议夏侯惠引本部新军东去争功之际,夏侯惠一时愕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倒不是他不相信邓艾的才能。 而是他没这层心思。 天地可鉴,此番出兵他是真没有汲汲争功之心啊~ 干系到天子曹叡威信的新军初次临阵,他不能也不敢擅自行动去冒险啊! 不过,既然邓艾都谏言了,他姑且也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 所以他也没有出声,只是一味的带着众人返归与将军张颖的本部会合,路上埋头思虑着计策。 他的沉默也让邓艾有些无措。 在与夏侯惠相处了大半年、被好言相劝多了,他也有了换位思考的作风。 只不过,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建议有什么不妥之处。 备受天子瞩目的新军就应该主动争取功劳啊! 且夏侯惠与曹纂的出身,也应该汲汲于积累战功,为日后被天子授予兵权出任都督镇边作准备啊~ 他建议不参与偷袭皖城作做这种沾他人功劳之事,独自去立功不是更好吗? 他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他都声称自己有策可夺舒县,而夏侯惠连听一听计将安出都不愿意呢? 无法理解的邓艾,在沉默的亦步亦趋了好一会儿,眼瞅就来到将军张颖调度之处了,也不打算再继续沉默了。 他想力争一番,尽可能说服夏侯惠。 因为机会难得啊! 蹉跎了近二十年岁月的他,面对这种可以崭露头角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 但他还没有开口,一直不怎么待见他的曹纂,却抢了先。 只见他快走几步向前,拦在夏侯惠的面前,语气有些急切的催声道,“稚权何故不言邪?既然邓士载声称有计可破舒县,为何不且先听一听?我等历尽辛苦攀越大山袭后,不就是为了将贼吴皖城谷地兵马尽摧之吗?” “嘿,德思莫要焦灼。” 对此,被打断思绪的夏侯惠轻笑了声,戏谑而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德思备受陛下器重,当......” “稚权莫叙这些闲话!” 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曹纂给打断了,“此番稚权依我,且先听一听士载之策,至于可否取之,再作他论。” 呃~ 好吧。 夏侯惠无奈的点了点头。 也没有计较曹纂略显莽撞的态度。 因为若是说孰人最想在皖城谷地有所为,当非曹纂莫属了。 不止于他想迅速积累功勋转迁为安丰太守,更是因为曹休的缘故。 为人子者,焉能不期为父雪恨邪! 只是待夏侯惠侧头看向邓艾时,不是直接问计将安出,而是如此说道,“士载之意,乃是我等前去将居巢占了,虏获贼吴在其地的屯田佃,随后让我军将士改易其装服,胁迫贼吴居巢屯田将率带我等去舒县且为我等叫开城门,如此便可一战破之,然否?” 这是他方才自作思虑的所得。 也是在当前以弱击强的情况下,最简单也是最实效的弄险做法。 而邓艾听罢,当即重重颔首,拱手而道。 “将军所言,几将末将所思道尽矣。贼吴在舒县戍守有二处,一是无强口,贼将高寿亲自引兵三千戍守,我部恐难破之;另一则是夹石口,高寿以副将戍之,兵力不过两千,我部若行此策,当有八分几率可夺营!且无强口与夹石口乃是皖城谷地出巢湖的唯二道路,即使我部不率先破之,张将军在破皖城后,亦必然要袭破一处方可令我军悉数得归寿春。如此,我部率先为之,亦是裨益战事也。” 八分几率?! 那不就是预定了胜局? 一旁的曹纂听罢,眼眸中喜色大绽,连忙侧头盯去夏侯惠,刚想劝说几句机不可失、当断则断什么的,却见夏侯惠已然颔首。 “你们且在此处暂候片刻,我先去与张将军商榷再做定论。” 他是这样说的,也当即大步而去。 就是不知道为何,他才走出了十数步外,竟不知是思及了什么陡然脚步微顿了下,猛然回头定定的盯着邓艾约莫几个呼吸后,才继续离去。 倏然被瞩目的邓艾,脸庞之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有些闪烁。 而素来没有什么心机的曹纂,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沉浸在即将可手戮吴兵之喜悦的他,对夏侯惠很是了解,也知道彼虽嘴上不置可否,但心里已然是认可邓艾所言了。 是的,夏侯惠已经打算付诸以行了。 毕竟此策胜算很高,且很难得他与邓艾皆所见略同嘛~ 而他方才脚步微顿的缘由,则是在继续被曹纂打算的思绪时,他猛然发现了邓艾献策中的“疏忽”之处。 抑或者说,是邓艾故意言未详尽之处........ 少时,至将军张颖所在处。 此时的将军张颖与乐方已然下令让众士卒用半餐,且聚集了各级将佐开始部署各人在偷城时的职责了。 至于这种战前调度,为何没有让人召来夏侯惠与曹纂一并听令~ 没这个必要。 偷城与攻坚之责,被遣来蹭履历的夏侯惠与曹纂不参与其中。 张颖也不想让他们参与其中。 为了避免甫一临阵的新军在作战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还扰乱了他麾下士卒的配合——他们只需要安分的呆在城外,坐等着城门被打开,然后跟随张颖进入城池摇旗呐喊就好了。 是故,当夏侯惠待将军张颖调度完毕后,声称自己本部不沾光蹭破皖城的功绩,打算先行引兵去居巢县之时,张颖便当即蹙眉。 且眼神之中,还流露出一缕无奈来。 对,就是无奈。 而不是对夏侯惠与曹纂放弃这种给履历添一笔的机会感到惊诧,而是深感无奈。 缘由,乃孙礼安排新军来策应,表面上是兼顾夏侯惠与曹纂的身份而让彼等沾些光,但实际目的,却是让这两个人莫要在此战中节外生枝....... 孙礼可是参与过石亭之战的。 在那场战事中,他就曾极力劝谏曹休不可深入皖城谷地,但曹休一意孤行、不听良言。 故而,他对曹魏宗室与谯沛元勋的刚愎自用深有体会。 对夏侯惠与曹纂也防了一手。 打算用唾手可得的功劳,将这两个人栓在将军张颖的身侧,好让战事能无有变故。 毕竟,此二人现今的年龄皆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不敢不慎啊~ 将军张颖对孙礼的用心是知道的。 也十分赞同。 因为他一直驻守在淮南战线,对夏侯惠前后两次胆大妄为之事并不陌生。 原本,夏侯惠与曹纂随来皖城城下了,让他都觉得一切顺遂了,哪料到将临偷城的时候,夏侯惠竟生出将自去居巢之心来呢! 居巢那边有什么打紧的? 贼吴在那边不过部署了一千屯田佃户罢了。 他只需要派遣一个五百人督引兵过去,便可以荡平居巢、将屯田佃户悉数俘虏了。 所以,他也能猜到,夏侯惠说想去居巢的意思。 分明是看不上蹭破皖城之功,便打算去袭击舒县嘛! 只不过,他心中了然了,却也没办法回绝。 新军与他并没有从属的关系,只要是无关攻坚皖城之事,他都没有职权对夏侯惠的行举置喙;且现今派人去寻孙礼下令阻止也来不及了。 “稚权亦将主,若是执意要去居巢,我自是无权阻拦。”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神色肃穆的对夏侯惠说道,“只是,我军绕后深入,成败关乎九千将士的性命,稚权可知其中轻重否?” “在下知晓。” 闻言,夏侯惠露齿而笑,“在下只是先去,在将军没有引兵至居巢合兵之前,在下本部绝无不擅自去舒县打草惊蛇。” 顿时,听罢的张颖便虎目瞪圆,疾声道,“稚权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 重重颔首,夏侯惠慨然道,“将军何故疑我邪?” 我是不敢信啊...... 将军张颖心中暗道了句,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既然如此,稚权自便。嗯,我部一刻钟后偷城,稚权引兵离去时绕道远些,莫弄出声响而惊扰了贼吴城上士卒。” “将军宽心。” 应了声,夏侯惠拱手作别离去。 ..................... 早年夏侯惇镇守淮南时择址在居巢驻军,并非是因为这里有地利可依,而是此地地势相对平坦、土壤肥沃,利于屯田养兵。 所以当夏侯惠引两千新军至时,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将江东那一千屯田佃户给虏了。 只不过,他并没有依着邓艾的计策行事。 将俘虏的服装搜集了,也备好前去诈开舒县夹石口戍守点的运粮辎车了,但却是遣了两个百人督各自引麾下士卒前去舒县与居巢交界处戒备后,便按兵不动了。 且还下了将令,让士卒开始轮流歇息。 这让邓艾与焦彝很是不解。 偷袭不应该兵贵神速吗? 此地离舒县那么近,万一走漏了消息被贼吴察觉了怎么办? 且都赶来居巢了,为何在临门一脚时却迟疑了呢! 故而,邓艾与焦彝还联袂来劝说一句。 但夏侯惠只是摆了摆手,声称“时候未然”便将他们打发了,且还自寻了个住处打算补一补近日以来的睡眠不足。 邓焦二人自是不敢再争辩的。 不过,他们私下商议了下,便去寻了曹纂。 曹纂听罢就恼了。 他原本以为夏侯惠让士卒们轮流歇息,是让士卒们缓一缓从皖城赶来居巢的劳顿呢! 哪料到竟是不打算去袭击舒县了? 战机稍纵即逝、殆误不得,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吗! 当即,他便带着邓艾与焦彝不顾扈从苟泉等人的阻拦闯进房屋里,对着刚刚躺在榻上的夏侯惠大声质问,“功绩当前,稚权何故踌躇不前?!” 第87章 发冲冠 第88章 发冲冠 被质问的夏侯惠,第一个反应是自省。 但不是对什么耽误战机的自省。 而是他倏然觉得,自己先前对麾下各人的态度是不是太温和了,以致这些人都忘了谁才是新军的将主、谁才是能作决策的人。 所以,他在起身之后并没有理会曹纂,而是勃然作色,冲着站立在门口处的苟泉等扈从大声下令,“尔等还愣着作甚?还不将此三个不从将令、犯上之徒拿下!” 这记怒喝令在场之人皆愕然。 因为在先前的相处中,夏侯惠从来没有对他们发怒过。 但很快的,苟泉就反应了过来。 “唯!” 大声应了声,他带着其他扈从涌入房屋内,将曹纂三人皆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且素来动手比动脑更快的张立,因为忌惮曹纂的武力、恐他反抗,当即还取出了强弩上矢对准了曹纂的脑袋,然后才说了声“得罪了”。 也令候在门外的、曹纂从洛阳带过来的诸扈从,情急之下皆拥过来堵住了房门口,个别人竟还不假思索便拔出环首刀。 一时间,可谓是弩张剑拔了。 并没有反抗、很顺从按在地上的曹纂见状,当即额头见汗。 他早年可是被其父曹休带入军中历练过的。 自然也知晓,军中最是忌惮对上官拔刀这种事情——这种情况下,将主是可以将他们定以叛逆之罪,直接先斩后奏啊! 且他此刻心中满是懊恼,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率性行事很不妥。 不过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没有依计行事而已,为什么自己不以请教的口吻发问,而是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还引发了这种冲突呢? “放肆!谁让你们拔刀的!还快不扔下兵器,俯首请罪!” 急忙冲着诸扈从吼了声,曹纂才回头想对夏侯惠解释几句,但发现已经晚了。 此时的夏侯惠早就满脸铁青、怒极反笑。 且不停的拊掌连声叫好。 旋即,他便又俯视着曹纂,一字一顿的发问,“副职曹德思,你欲夺权乎?” “末将绝无此意!” 情急之下,曹纂连开始用上正式的称谓了,急声解释道,“将军,末将扈从大多乃我家生子,不谙军规,一时情急方有孟浪之举,还请将军念他们乃是初犯,从轻论罪。” 顿了顿,他又连忙加了句,“时值战事,正是用人之际,还请将军将他们编入先登,容他们有立功赎罪的机会。” 呵~ 你还知道时值战事啊! 明知道正值战事,竟还做出带人来质疑将主之事! 盛怒的夏侯惠心中暗道了声。 目光在门外依曹纂之言伏地请罪的扈从来回穿梭,杀意不减半分。 但最终他还是闭上了眼睛,深舒气来抑制心中怒火。 将拔刀者以军法斩首,虽然可以彰尊卑明军纪,但也会埋下隐患。 因为这些人是曹纂的扈从,而并非是录入军籍的士卒。他若是杀了定然会让曹纂心有芥蒂,导致新军之中主将与副职就此不和,也会让天子曹叡的苦心付诸东流。 “若泽,将他们行军法。” 好一会儿的沉默后,夏侯惠才对下令道,“堵门者杖二十、拔刀者杖五十!暂留他们在军中立功赎罪,若袭舒县战事无有斩首之功,则逐出军营!” “唯!” 朗声领命的苟泉,先是示意张立收起强弩,然后才带人将门外的曹纂扈从押去行军法。 “谢将军体谅。” 心中松了一口气的曹纂,连忙拱手作谢。 但夏侯惠没有理会他。 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焦彝身上,徐徐而道,“子叙,伱在淮南多年了,且代我说说,昔日我为何被征东将军罚为值守城门小卒之事吧。” “唯。” 脸庞没有半点情绪的焦彝,恭敬应了声,依言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而他才刚讲述完,夏侯惠便接过了腔,“若是我当时焚了贼吴阜陵戍守点后,不贪功收集兵械以及押俘虏而归,便不会被贼吴横江浦守将追及,二十斥候营骑卒皆可以全身归来。此便是我现今按兵不动的缘由。” 说道这里,他略作停顿,将目光落在邓艾身上。 刚打算让邓艾再叙说一遍昨夜的献策,并且是将所有细节与可能都说清楚的那种,但眼角余光瞥见曹纂正竖耳以待,心中不由踌躇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揭穿邓艾的私心,改为由自己来说出更稳妥的计策。 他不是不取邓艾之策。 而是要等将军袭破皖城、引兵赶来居巢会合后,再去袭击诈开贼吴舒县夹石口戍守点的城门。 缘由,是为了减少士卒的伤亡。 因为依着邓艾的计策行事,以新军士卒的数量以及临阵经验,哪怕十分顺利的夺下夹石口戍守点了,也必然会死伤众多。 且还要担心,戍守在无强口那边的贼吴守将高寿,在得悉消息后赶来救援。 以无强口与夹石口之间不算很远的距离,这种可能性极高! 虽说,他们在诈取夹石口戍守点的时候,也会放出鸣镝知会早就蛰伏在另一侧的张骑督,请他引骑兵过来接应,哪怕高寿引兵来救援,也会在骑兵的威慑下不得不返回去。 但是,万一张骑督引骑兵来接应慢了一时半刻呢? 新军士卒将会增多少死伤呢?! 战场之上,一切皆有可能,安能将士卒的性命寄托在侥幸之上! 况且,明明夏侯惠有更好的更稳妥的选择啊~ 何必还要去弄险赌一把呢? 等将军张颖引兵至,以他本部士卒的精锐,蹑足在前去诈吴兵的新军之后,若是高寿胆敢引兵来救援,那就别想回去了! 无强口戍守点也会被魏军趁势破了! 如此,可谓是将此番来偷袭皖城谷地的所有意图皆达成了。 莫要以耽误军机、兵贵神速什么的说事。 贼吴皖城守备之松懈,大家皆有目共睹,别说是将军张颖本部三千精锐了,就是仅仅凭借自身两千新军,夏侯惠都敢以性命作赌放出豪言,声称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破城,且还将守将严圭的首级取了。 再者,有庐江太守孙礼督领的郡兵与士家接手控制城池、看押俘虏、肃清漏网之鱼以及迁徙黎庶等杂事,将军张颖至多只用半天时间就能引兵赶来居巢。 如此,夏侯惠何必要弄险呢? 而邓艾在献策的时候,竟会疏忽了这些思量吗? 不! 他不可能疏忽! 甚至比夏侯惠思虑得更周全,但他故意疏忽了。 缘由有三。 其一,是汲汲营营于寻求战功的他,私心太重。 如果等将军张颖引兵过来策应了,哪怕是一切很顺遂,连贼吴守将高寿都临阵斩了、不再袭击计划中的无强口戍守点也破了,他的功绩都要减小很多。 而依着他的计策行事,由他引兵去夺下夹石口戍守点,不管士卒死伤多少,他都是破开舒县封锁、让偷袭魏军得以顺利归去的首功! 对,新军之中,去诈取夹石口戍守点的将率非他莫属。 因为他的年龄最大,在冒充贼吴屯田佃户时最不容易露出破绽;且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屯田客,可以应付任何贼吴守军有可能的诘问。 而这种功劳不仅能让他得以升迁,更能展现他胸有韬略。 坐实他有勇有谋的美名! 日后,他便可以被上位者瞩目、不吝给予机会栽培与擢拔。 其次,则是邓艾为人不恤下。 是啊~ 就是如此讽刺,出身微末的邓艾,竟然不将士卒的性命当回事。 在大半年的接触之中,夏侯惠就发现了这点。 邓艾年少在桑梓时,恰逢魏武曹操与割据荆州的刘表相互攻伐,不乏目睹游兵闯入乡闾烧杀掳掠之事。 后来魏武曹操得了荆北后,大肆迁徙黎庶北上豫州屯田。 被迫背井离乡的邓艾,在迁徙之途也常常看到许多人不堪劳顿而死去。 再后,他被归入屯田客籍,生活温饱难继、贫困潦倒,且还要忍受着因为屯田制的逐步崩坏而饱受官吏的剥削与欺压。在这种环境成长的他,不仅有了一颗汲汲求成为“肉食者”之心,更养出了他冷酷、视人命如草芥的性情。 还没有成为肉食者,就已然有了肉食者的心态。 在他的眼里,士卒不过是将率牟取战功、迎来荣华富贵的工具而已。 就如早年的他一样,同样是曹魏权贵眼中的蝼蚁与草芥。 而最后一个缘由,乃是他心怀侥幸。 并非是对战事怀着侥幸,而是对夏侯惠的性格。 在淮南战线待得久了,他陆陆续续从各种途径得闻夏侯惠先前两次弄险之事。 所以,他误以为夏侯惠与他一样是同类。 同样拥有者汲汲营营于功绩、将士卒当作工具的性情。 不然,无法解释夏侯惠带着二十骑卒深入敌境袭击阜陵戍守点、以两百骑卒便胆敢火中取栗取孙布首级的过往。 试问,这种行为不就是为了功绩,将士卒的性命视作草芥吗? 与如今他所献之策,不在意士卒死伤多寡、唯恐将军张颖来占去功劳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将军即使了然了我心中所想,应也不会见怪的。 且亦会顺水推舟,故作不知付诸以行,让袭破夹石口戍守点为大军夺得归路之功,以新军独领之的。 这是邓艾心中的仗恃。 只不过,很显然他失算了。 夏侯惠在讲述完自己对诈开夹石口戍守点的思虑以及决断后,还这样看着他与焦彝作言,“为将者,不可心念功绩而将士卒视若草芥。盖因若士卒皆愿死力,功绩自是不乏也。再者.....”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下。 以目注视了邓艾的眼睛片刻后,才继续说道,“再者,今日我若是为了新军可独占破舒县之功,便不吝士卒性命而趋之;他日,我亦可为了其他功绩,不以尔等性命为念而趋之!” 伴着此话落下,不大的房间死寂一片。 个人的反应皆不同。 夏侯惠说罢了之后,便侧头看去门外,眺望苟泉等人行军法了。 因为他此话有些言不由衷。 所谓慈不掌兵。 他很清楚自己的为人品行。 更知道,如果在必要的时候,自己绝对会做出不吝士卒性命之事。 只是如今他还不想变得冷酷残暴、不近人情。 而焦彝,则是带着满脸的感激。 他倏然想起了,先前被扬州刺史王凌遣去迎接孙布之事。 在征东将军满宠觉得可不信的情况下,王凌还是让他督领七百郡兵去迎接麾下有两千精锐戎兵的孙布了。 如此,足以看出王凌并不以他的性命为念。 只是为了一线可能,为了自己招降贼吴兵将的功绩,便拿他焦彝以及七百人的性命去作赌了。 所以,夏侯惠如今这样的行事,弥足珍贵。 也值得他倾心依附。 邓艾的感触,则是有些震惊。 他为人本就颇为自负,对于猜测错了夏侯惠的想法颇为吃惊。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也心折了。 毕竟,为了功绩他可以选择无视士卒的伤亡,但若是自己成为了“士卒”,似是也挺难接受的....... 所以夏侯惠的推心置腹之言,令他觉得很安心。 一直静静倾听的曹纂,倒没有像他们三人那般有那么复杂的心思。 故而他满脸的愧疚。 他可是知道,新军在天子曹叡心中分量的。 若是死伤众多了,所立下的战功也会因此被抵消,进而无法为天子曹叡增添威信了~ 所以他也是打破沉默的人。 “稚权,此番乃我莽撞,明明无有韬略犹质疑你的调度,惭愧!日后我定不会如此行事了。” 他是这么说的,也带动了邓艾与焦彝的请罪之言。 “嗯。” 收回视线的夏侯惠,轻轻颔首,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急匆匆跑到门外的扈从苟泉打断了。 只见他满脸欣喜之色,拱手行礼疾声而道,“禀将军,张将军从皖城遣的信使至。信使言,张将军本部还有十里便至居巢。” 怎么来得那么快?! 夏侯惠愕然。 我也才刚刚将居巢的贼吴屯田佃尽虏了啊~ 难不成,贼吴皖城守将严圭在我军偷城之际,便迫不及待的望风而降了吗? 抑或者说,新军与精锐戎兵战力有天壤之别。 袭千余几无反抗之力的屯田佃所需的时间,足够精锐戎兵破一座城池了? 第88章 诈关 第89章 诈关 “让尚未歇下的士卒埋锅造饭,嗯,暂且依三千人的份额罢。还有,寻个避风之处大致收拾下,让张将军本部士卒有地可歇息。” 回过神来的夏侯惠,乃是如此嘱咐扈从苟泉先行做好准备。 因为只是算算时间,便可知道将军张颖破了皖城后就一刻都不耽搁的赶过来了。而四更左右便啃了干粮的士卒们,历经战事后又一路赶来,定是又饥又渴且还困乏,提前备下吃食让他们迅速吃饭安歇,也是为袭击舒县节约时间。 “唯。” 扈从苟泉领命,自去不提。 而被打了岔的夏侯惠,也没有了继续与曹纂三人叙话的心情,只是淡淡的开口,“都起来吧。切记,下不为例。还有,赶紧自去领二十杖责,且自己寻创药敷上,别误了袭舒县的战事。” 自杖责二十?! 刚刚起身的曹纂,顿时愕然。 哪怕同时起身的邓艾与焦彝已然恭声领命,转身走出房间了,他都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他可是宗室子弟啊~ 就连先前在洛阳宫禁内当值,他偶尔无心说话冒犯了天子曹叡,而天子都只是一笑而过、没有让他领罚呢! 但如今夏侯惠要将他杖责? 就算他有错在先,但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啊~ 只不过,他有心争辩几句,却又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且夏侯惠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在见到他杵着不动弹的时候,夏侯惠便挑眉而问,“怎么,德思又要质疑我的将令了吗?” 呃~ 好吧。 曹纂悻悻的罢了心中所想,很是憋屈的回了声“不敢”,然后转身往门外而去。 而在他转身之际,夏侯惠嘴角就泛起了笑意。 他是故意将曹纂杖责的。 为了立威。 在他觉得自己对麾下施恩太过,而威严不立的时候,本是打算将曹纂那些拔刀的扈从斩首示众以立威,但出于其他考虑罢了念头。 故而也只好趁机拿曹纂来立威了。 杀鸡儆猴嘛~ 没有比宗室子弟兼身领副职的曹纂更好的“猴”了不是吗? 不过,他也没得意多久。 就在曹纂愤愤走出房间的时候,还猛然回头,望着他恶狠狠的来了句,“翌日便是除夕了!秋七月稚权予扈从归家路资乃是寻我借的,莫忘了还我!” 也让夏侯惠一时黑脸。 不就二万二千钱吗? 你不是颇有家资吗? 又不是不还你,催什么催! 待此战罢了,天子必然不吝赏赐,还愁我没钱还你吗? 真是的,着什么急呢! 默默的咬牙切齿了好一阵,夏侯惠走出房屋前去督促士卒们造饭。 将军张颖将至,他也需要斟酌好言辞说服彼接受自己诈袭舒县的计策,自然就无法再继续歇息了。就是刚走出房间的时候,眼角瞥见已然领完杖责的邓艾离去的背影,心中也不由一动,招手唤过来一扈从。 “去与士载说声,让他日后进策时若言不详尽,那就别献计了。” “唯。” 此算是敲打一番吧。 因为他不敢确定自己每一次都能察觉邓艾的私心。 更不敢确定私心很重的邓艾,在下一次会不会将他也给计算在其中了。 至于,这种隐隐有放弃将邓艾培养成心腹的话语,是否会导致邓艾离心,他并不在乎。 世上不乏贤才。 擢拔心腹首要的是忠心。 而若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他宁可不要。 约莫一刻钟后。 让副职乐方督领士卒在后的将军张颖,带着十余扈从率先赶至。 人尽皆疲惫不堪。 但在看到夏侯惠那一刻时,他脸上的喜悦发自肺腑。 且带着一缕如释重负的神情。 唉,没办法啊~ 夏侯惠虽然信誓旦旦的承诺,声称他没有赶到之前绝不引兵去舒县,他也选择相信了,但始终无法彻底安心啊。 若是事有万一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夏侯惠寻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理由很难吗? 所以,他在夏侯惠引兵离去后,于下令偷袭皖城之前还遣了几位亲兵部曲,赶去后方的小村落寻孙礼,让孙礼尽快督领安丰与弋阳二郡的郡兵以及士家赶来皖城,好让他也能尽快得以分身赶去与新军会合。 孙礼得闻后,也顾不上体恤郡兵与士家的劳顿,挑选了千余人亲自带着赶去皖城。 因为他与将军张颖都知道,只要夏侯惠将江东千余屯田佃户控制住了,就会发现独自前去袭击舒县的绝佳理由了...... 当然了,这层思量是不能对夏侯惠说的。 故而,在夏侯惠出来迎接,以来得迅速为由不吝盛赞张颖破城神速、麾下士卒精锐时,张颖仅是淡淡的笑了声,以一句“皖城不堪一击”便带过了。 这句话倒不是他谦虚。 而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袭破守备松懈、毫无戒心的皖城,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在偷袭的时候,本部士卒几乎毫无阻拦的登上了逞强,仅是用了半刻钟便抢占了城头、从内打开了城门。且蛰伏一年多的细作,早就打探清楚了城内军营与守将严圭住处所在,他引兵入城后,直接分出两千士卒前去围堵吴兵军营、避免大规模的巷战;自己则是引着一千精锐直奔守将严圭所在。 那时,贼吴守将严圭才刚刚从梦乡中惊醒。 待得悉魏军来袭的消息后,出于行伍的本能反应,他第一时间带着数十扈从出太守府赶去军营,打算调度兵卒抵抗或者在兵卒的护卫下弃城而逃。 也刚好迎面撞到了引兵疾行而来的将军张颖。 张颖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他。 直接让士卒一拥而上,以众欺寡将他的首级给取了。 随后又带着他首级前去城内兵营,彻底瓦解了吴兵负隅顽抗的战心。 整个过程,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不到。 就连被偷袭的吴兵,因为没有将率组织调度与魏军巷战的关系,死伤也不过四百余人;且大部分死伤,是骤然被袭与被困在军营内时惊恐而自相踩踏而亡的。 战事之顺利,让张颖都觉得有些胜之不武了。 也不好意思接受夏侯惠的称赞。 故而,他在一言带过后,便岔开了话题,“稚权谬赞矣。袭皖城,难在筹画而非在破城。嗯,对了,不知稚权将我军袍泽安置在何处了?且带我去看看。” 袍泽? 什么袍泽? 除了两个百人督引兵东去戒备之外,我部所有士卒都在这里啊~ 难道,是因为我部有大半士卒都在营内歇息了,让他误以为我袭破此地时伤亡惨重吗? 正想引张颖前去造饭以及其麾下歇息避风处看一看的夏侯惠,闻言有些诧异,略微愣了下,才试声而问,“将军口中的袍泽,乃是指我部士卒吗?” “噫!” 而张颖的反应同样很惊诧,不答反问道,“稚权竟是未发觉我军袍泽邪?” 我发觉了什么哦~ 伱这一口一个我军袍泽的,到底是指哪些将士嘛! 愈发茫然的夏侯惠,暗地里嘀咕了声,刚想继续问个清楚时,就被一记疾声给打断了。 “报!” 只见东边有一士卒发足狂奔而来,未至夏侯惠跟前就大声禀报道,“禀将军!王都伯与刘都伯东去戒备时,在挂车前方发现一个贼吴小营地。已驱兵袭破之,杀贼吴士兵二十余人、虏四十余人与百余屯田佃,且发现了被贼吴奴役四百余人囚徒,皆是石亭之战中被俘的我军将士。” 呃~ 石亭之战的俘虏? 夏侯惠一愣,也终于知道了将军张颖口中的“我军袍泽”所指了。 旋即,又催声发问那士卒道,“是否惊动舒县的吴兵?” 嗯,挂车在桐乡县内,在这片谷地没有破败之前,是一个可以驻兵戍守的山脉豁口,与舒县已然很近了。 “回将军,没有。” 那士卒朗声而回,继续禀报道,“将军,王都伯遣我归来问,是否押送那些俘虏与护我军袍泽归来?” “不必了。” 摇了摇头,夏侯惠抬头看了看天色,才继续说道,“让王都伯与刘都伯继续在那边戒备,我入夜前引兵过去。” “唯。” 报信士卒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而一侧的将军张颖目睹着他的背影,有些怅然的发出了一句感慨,“唉!先前细作还声称,贼吴留我军袍泽千人在挂车作徒隶,不想才短短数年,便仅剩四百余人了啊~” 是啊,他很早就知道,这些被江东奴役的魏军战俘的存在了。 孙礼也知道。 这也是他们担心夏侯惠会独自去袭击舒县的缘由。 毕竟,有这些被当作徒隶的魏军袍泽在,但凡略有韬略的将军都知道怎么袭击舒县。 对于张颖的感慨,夏侯惠有点沉默。 但不止是对魏军俘虏被江东奴役死去大半的怅然,也有一丝感触在。 因为他不知道这些魏军袍泽的存在。 促成此番偷袭皖城战事的他,竟是连这种消息都没有人告知,想想还是挺令人忿忿不平的。 只不过,片刻后他便释怀了。 满宠原本都不打算让新军参与偷袭呢! 看在天子曹叡的份上,让夏侯惠与曹纂参与其中就已经很不错了,那还会事事皆告知详尽? 蹭功绩之人,听令从事就是了! 故而,夏侯惠也没有感慨多久。 只是在心中打定主意,战后要寻个持续敛财的法子,用来养扈从部曲、小儿以及建立私人的情报体系。 随后,便继续引将军张颖往造饭处与歇息处而去,一路侃侃而谈。 “将军,我已然让部下造饭了,依三千人的份额,只是此地贼吴邸阁与库房中皆没有储藏腊肉干鱼,将军麾下将就用着。” “尚有,那边矮丘是我让人寻的歇息之处。可挡风,但此地席被太寡,我便让人寻了些枯草铺在地上隔寒气。” “对了,将军,我有一计,或可将贼吴舒县两个戍守点皆拔了。” ....................... 翌日,除夕。 黄昏之时,夕阳染黄了吴军夹石口隘。 这是灊山余脉的断裂口,与南侧无强口对望,两者是从巢湖方向进入皖城谷地唯二道路。 先前石亭之战时,策应战事的贾逵引兵去攻击濡须坞,发现濡须坞内吴兵稀少后,便断定深入皖城谷地的曹休必然有危险。乃当机立断引兵折回来,从巢湖的舒口登岸,赶在吴兵之前占据了夹石口,也是为曹休夺下了一条生路。 因为那时候无强口已经被吴兵占据了。 如今,江东夺回皖城谷地后,也在这里修筑了关隘。 只是受限于徭役民力几无,且觉得魏国不会大举兴兵来争夺这块鸡肋之地,修缮的关隘并不是很险峻。不过数年的时间,关隘上许多墙垛口上夯土都裂开了缺口,露出了里面的石块,隐隐有些破败的味道。 但底部宽近十丈、墙高三丈有余的规模以及横连山脉而修筑的得天独厚,却不是数千兵马能撼动的。 甚至上万兵力来袭,都能却敌无忧。 故而,守在关隘上的吴兵们,在历经数年无战事后,也变得很安闲。 正逢除夕的今日,三三两两的兵卒们刚用完暮食,正倚在垛口上,百无聊赖的打趣。 有人愤愤咒骂着连除夕都不加餐。 有人静静的眺望着吴地,思念着许久未见的妻儿。 还有人谈论着现今被各个将军俘虏的山越女人作价是多少,彼此还要积攒多少钱才够买一个回去当婆娘,等等。 也有乐在行伍之中的。 一名明显上了岁数的老兵卒,手往右侧的山岩一指,呵呵乐的说了声,“后生娃儿,那边,那只山驴子(鬣羚)又出来了!” 也让方才还在讨论着山越女人的年轻兵卒,迅速便挤了过来,对着山岩上优哉游哉的鬣羚大声恐吓,以此为乐。 因为他们的日子属实枯燥。 此地前没有村落后没有城池,魏军不会来攻击,孙权兴兵淮南也不会来这里犒军,日复一日都是枯看日落月升。连山岩上偶尔出现的一只鬣羚,或者头顶上掠过的孤雁,都是难得风景和解闷的话题。 当然,每一个月来一次的粮车队是最受欢迎的。 因为从皖城那边过来的运粮队,不光带来军粮,还有家音。 “咦,你们看,那是粮车队来了吗?” 一位年轻的兵卒砸吧着嘴,有些可惜的看着山驴子消失的身影,眼角的余光里却发现了一条黑线正往关隘蜿蜒而来。 不等别人回答,他又半个身子探出城墙外,瞪大了眼睛极目远眺,“是粮车队来了!我看到领头的许队率了!你们看,许队率已经在招手了!” 年老的兵卒伸手就拉他回来,还不轻不重的拍了他脑袋,“后生娃儿,掉下去了就没命了!还不快下去报军侯。” “是!” 那名也不恼,应了声就往城下跑。 还不忘大声嚷嚷了一句,“老张头,上次我们可是说好了!你婆娘给你捎的酒,要给俺尝一尝!” “滚吧,少不了你一口!” 年老的兵卒作势骂了一句,又回过头盯着慢慢靠近的粮车,脸上有些疑惑。 运粮队不是月中才来过吗? 怎么才隔半个月,又再一次过来了? 不过,他也没有疑惑多久,反而在脸上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因为走在粮车队的前头的许队率,还远远就大喊了声,“岁暮除夕,陛下赐酒肉劳军啦!” 就是他的声音在寒风呼啸中有点变样,也没有夹带着欣喜。 背后被一把短匕贴着,任谁都不会欣喜。 拿着短匕的人是焦彝。 他身上穿着屯田佃的服饰,和邓艾一左一右扶着许队率,仿佛三人在并肩闲谈。 “许队率,别哭丧着脸,开心点。” “什么?开心不起来?那就想想事成之后,将军许给你的百亩良田。” “对,就是这样笑,百亩良田很快就是你的了!” ...... 粮车队还是江东那支粮车队,但运粮的兵卒除了许队率外都是魏军。 邓艾假运粮夺夹石口之谋还是付诸以行了。 事情也很顺利。 关隘上的吴兵看到经常往来的许队率,也不疑有他,粮车才抵关隘脚下就从里面打开了城门。 “咦?这是谁?” 出来迎接的老兵卒看到陌生的脸庞,不由对许队率发问。 “死!”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焦彝用短匕捅入了他的胸膛。 同时,盖在粮车上的牛皮革掀开来,三三两两的跳下兵卒竞相冲来夺门。 一位都伯还取出了牛角号凑在嘴上,用力吹响。他吹得满脸涨红,也让军号传得很远,与和更远处的一阵鼓声呼应着,催促了无数喊杀声由远到近。 有诈! 刚下令打开城门的吴兵军侯心里一惊,当即厉声吼着,“敌袭!敌袭!快关上城门!” 但是此时城门下已经没有吴兵了。 焦彝与邓艾以及精挑细选的精锐兵卒,一个冲锋就杀进了关隘内。 不仅占据了城门,还有余力分兵杀上了城墙。 “降者免死!” 一刀劈死一名吴兵,焦彝先吼了一嗓子,身先士卒往城墙上冲往那军侯杀去。 “杀!” 关隘上军侯看到满脸浴血的焦彝冲过来,也操起环首刀奋力反击。 而此时的无强口戍守点,正在督促着士卒点燃宿夜警戒火堆的守将高寿,则是迎来了一记禀报,“禀将军,似是挂车口的魏战俘作乱了,正追杀着我军士卒往这边来。” 第89章 引蛇 第90章 引蛇 挂车口的魏战俘作乱? 那些手脚皆带着镣铐、已然被劳役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俘虏,在八十持矛佩刀的戎兵日夜监视下,怎么还有能力与机会作乱?! 江东戍守无强口营寨的高寿,在得悉在营外戒备的士卒禀报时心中很是诧异。 但他也知道,戒备士卒不可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故而,他想了想便如此发问道,“你在何处看到的?细细道来。” “唯。” 那士卒应了声,连忙解释道,“小的戒备点在营寨外五里,刚要用暮食时隐隐听到江风中还夹带着喊杀声,觉得很诧异,便外出寻了个高处眺望,却发现有十余我军士卒正往这边仓皇逃来,嘴里不停的呼救着,一群人在他们后面追杀。风甚急,小的听不清我军士卒具体呼唤着什么,但从服饰与装扮上看,追杀他们的就是挂车口的魏战俘。” 言至此,他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将军,小的是先回来报信的,伍长已经带人摸近前去查看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再传回来。” “嗯,甚好。” 高寿赞许的点了点头,“军中正在造饭,你也下去用暮食吧。” 挥手打发走报信的士卒,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才对身侧的扈从下令,“去传我将令,让张校尉暂缓用餐,且督促本部来营寨门口待命。” “唯。” 一扈从应声而去。 而他的部曲督则是向前了一步,低声劝说道,“将军要遣兵马去救援吗?在下倒是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啊!魏俘虏有千人之时都不敢作乱,今都被羁押数年了,都劳作死五百余人了,如何有实力作乱呢?且天色很快就全黑了,我军若出了营寨恐有不虞啊~” “此事的确蹊跷。” 摆了摆手,高寿冁然而笑,“不过,让士卒先准备也好。出不出营寨去救,待后续军情报上了再说。嗯,你也去将部曲们都聚集起来吧。” “唯。” 这次,部曲督没有再言其他。 因为他知道,高寿若是让将士出去救援,肯定会亲自带兵外出。 不止是爱惜士卒,不想让刚刚饱食的士卒劳顿,更因为高寿颇有勇力,比起枯守营寨更愿意外出杀戮一番。 毕竟,在无强口百无聊赖的这几年,所有人都觉得无比乏味啊。 “报!将军,屯田佃叛乱了!” 片刻后,又一在外警戒的士卒疾奔来报信。 看他服饰应是带人摸进前查看的伍长,也带回来很具体的消息,“将军,屯田佃叛乱,杀死了看守魏战俘的袍泽,欲让魏战俘引去投魏。现今他们往这边摸来,试图等夜色尽漆黑了,悄然穿过我军戍守点。” 原来如此! 高寿听罢恍然。 无强口戍守点与夹石口不同,乃是依着起伏的矮山而修筑的营寨,前面有很宽阔的地带可走出皖城谷地。若是在白昼的时候,吴军警戒的士卒可以居高一览无余,但是入夜了之后,那就很难遏制有人马潜行而过了。 因为夜里盯梢的斥候即使发觉示警了,营寨内已然入睡的士卒从被叫醒、整阵以及出来拦截需要不少时间。 这个时间差,足以让潜行而过的人逃之夭夭了。 至于屯田佃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叛乱...... 高寿并不觉得奇怪。 江东讨境内聚众叛乱与山越部落时,皆会收编俘虏,壮者为卒、羸者编户或没为屯田佃。 自然,江东对他们的颇为苛刻。 有些时候,偶尔一些人忍受不了聚众反叛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奇怪。 至少,对于江东的将率而言不足为奇。 甚至是颇为期盼。 因为在江东的兵制之中,将率在督兵镇压叛乱或者讨伐山越部落时,都是权力将一些俘虏变成自己的私兵部曲的。 高寿也很想迎来补充私兵部曲的机会。 他已然是一部兵马的将主了! 但督领的五千士卒之中,不过千余人才是他的私兵部曲。 属实太少了。 少得日后他战死或者伤病退了,自家长子在继承兵力之后,说不定还要去给别人当部将、看别人的脸色。 所以,在得悉第二次军情后,他也迅速带着一千五百士卒出了营寨。 为国平乱嘛,当然要如赴仇雠! ............................ 江东无强口戍守点,西八里。 一支千余人的魏军在原地坐着,没有燃起火堆,更没有人交头接耳或者打瞌睡。从一伍一什皆整齐的行列中可以看出,他们不是在歇息,而是在等待随时下达的出击命令。 但有一人却是显得格格不入。 一会儿席地而坐无聊的扯着枯草,偶尔也会起身走去高处踮脚极目远眺,又有时候侧头用怀疑的目光往兀自阖目养神夏侯惠盯去。 不用说,他是曹纂。 也只有他才胆敢如此放肆。 而且他现在心中打算更放肆一些,想去问一问夏侯惠,让魏战俘以及数百佯作江东屯田佃的士卒诱敌,是不是失败了..... 他都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了,贼吴守将高寿还没有遣兵来呢! 若是高寿没有分兵出来,那没有攻城器械的魏军是不可能去进攻无强口戍守点的,也就意味着,他在此番偷袭皖城谷地之行寸功未得了~ 是啊,寸功未得。 破皖城他没有参与,袭江东屯田佃这种事就是随手为之,都不能称之为功劳,破夹石口戍守点则是将军乐方督邓艾与焦彝去了....... 他还真成了重在参与了! 这种战事都捞不到功劳,他凭什么完成天子曹叡的叮嘱,在两年之内累功转迁安丰太守呢? 只不过还在隐隐作疼的后背,却又在提醒着他,此时不可去质疑将主命令。 但是这样枯等着,似是也不是个事啊~ 心中焦灼的他也坐立不安,倏然豁然开朗,疾步走在夏侯惠身侧坐下,轻声发问道,“稚权,张将军此刻应是差不多摸到无强口那边了吧?他就带了千人,若是被贼吴发觉了,是否会有危险啊?” 好吧,他是以言其他的方式,来隐晦的问贼将高寿现今都没有遣人出来,是不是不会再来了吧? 嗯,将军张颖很早就潜行过去了。 他与夏侯惠商议的定策,是引蛇出洞,让高寿分兵出来被夏侯惠伏击。 而夏侯惠伏击了之后不追杀败兵,只是远远的吊在后面驱赶,让引兵在侧的将军张颖一千精锐趁机“裹挟”在其中,混到无强口吴军的营寨前。 如若顺遂的话,破营寨就轻而易举了。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建立在守将高寿遣兵出来的情况下。 所以曹纂才如此焦灼。 夏侯惠自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所以在睁开眼后,不答反问道,“德思,不若伱我作个赌约何如?” 都什么时候了,还作赌约! 闻言,曹纂当即胸腹中一股怒意升起。 但形势比人强,他很快又压制了下去,闷声问道,“什么赌约?” “若是贼吴不遣兵出来,战后我自寻个缘由领二十杖责。” 夏侯惠脸上的笑容很是灿烂,轻声谓之,“而若是贼吴遣兵出来了,我欠你的资财便一笔勾销了。” 只是曹纂一口就回绝了。 “不赌。” 也令夏侯惠一时愕然,失声问道,“为何?!你不是对领了二十杖责耿耿于怀吗?” “你领不领杖责与我何干?” 曹纂撇了撇嘴,没好气的说道,“我都被杖责了。” 呃~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 夏侯惠哑然。 而曹纂也不等他开口,便趁势顺着话题发问道,“稚权为何如此笃定,彼贼将高寿将遣兵出来呢?” “嘿,我不仅笃定吴兵必出来,还胆敢断定贼将高寿亲自引兵出来。” “天色都快尽墨了,稚权莫卖关子了。” “无他,彼高寿乃勇猛之徒,是故善游者溺耳。” 善游者溺? 曹纂扬了扬眉,刚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是瞧见了一斥候正大步奔来。 人未至而声先至。 “将军,吴兵出营寨了!” 呀,真出来了? 曹纂喜色洋溢于表,当即豁然起身,眼勾勾的盯着夏侯惠。 他在等着夏侯惠的下令,在来伏击时就说好了,若吴兵出来则由他引兵当前锋破敌。 “去吧。” “唯!” 朗声应了句,曹纂拔出环首刀高举,大步向前,“众将士,随我踏破吴贼!” 此时高寿刚刚引兵到三里外。 同样兴奋莫名。 因为他遣出去的斥候回来禀报了,那些魏战俘与叛乱的屯田佃竟没有寻个隐蔽处藏身,又或者分散各处,而是大咧咧的聚在一起于一矮丘前歇息。 或许,他们以为我军没有察觉吧。 所以在不想浪费体力,以免等下暮色尽墨了潜行过无强口时无力为继。 “传令,全军加快脚步,先将矮丘围住再突袭!” 他没有觉得奇怪,更没有觉得蹊跷。 一群俘虏与屯田佃而已,临阵犯忌不是很正常的吗! 所以他也没有发现,沿着大江北岸丘陵过来的将军张颖千余精锐,此刻就伏在二里侧,默默的看着他经过。 真正让他惊觉不对劲的时候,是他麾下士卒已然困住矮丘、剿灭叛乱的曙光在即时。 因为那些魏俘虏与屯田佃在发现他们围过来的时候,竟一点都不惊恐,不仅没有受惊狼奔豕突逃窜,反而还相互靠拢结了个守御的小园阵。 圆阵很森严,比他麾下将士组列得更好更迅速,且这些人刀矛俱全! 若是这个时候,他还很天真的以为眼前之人乃战俘与叛乱屯田佃,那他早就死在早前的战事中了。 “回拢!各部回拢!” 他大声吼叫着,还猛然推了下旁边的传令兵,“击钲!令所有将士归阵!” 当!当...当..... 一阵急切的鸣金之声响起。 也令刚刚才分散合围过去的吴兵各百人督愕然。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 此时都将叛军围困了,将军不是应该下令击鼓吗,怎么就击钲了呢? 很快,一阵喊杀声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杀!” “诛吴贼!” 已然赶到矮丘侧的魏兵此时猛然杀出。 “兀那贼将,纳命来!” 曹纂更是身先士卒,一声大吼后,带着三百前锋直奔着高寿而去。 方才骤然响起的金鼓之声就暴露吴兵主将的位置了。 站在矮丘侧督战的夏侯惠,倒没有那么激动,只是淡淡的挥了挥手,让各个百人督引兵压上去。而矮丘前原先已经列好小圆阵以待的魏兵,在看到曹纂冲锋后,也敲响了鼙鼓声,引导士卒步步进逼而前。 本就对鸣金之声有些愕然的吴兵,一直将注意力放在矮丘前,陡然发现不知从何而来的魏兵袭来,顿时就阵脚大乱。再加上此时暮色暗淡,让他们看不清是有多少人来袭,一下子就士气大崩。 人心惶惶,自然也没有办法往高寿那边聚拢,也很快就汹涌而来的魏兵冲击得愈发分散,彻底变成了毫无阵列的各自为战。 战阵一旦被分割、兵将不相录,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吴兵也并非皆不堪一战。 聚集在高寿身侧的两百亲卫部曲,就在曹纂引兵袭来之前结了个小阵,不退反进,正往前方的矮丘缓缓而去。 他这是要逃了。 不是他胆怯,而是局势骤然逆转,他在无法聚拢兵卒而战的情况下,作困兽犹斗不过是死路一条。 但若逃回去了,便能凭借营寨坚守。 且以吴兵对这一带地形的了解,只要翻过矮丘后,便可以分散抄近道返回无强口营寨,魏军定是无法大举搜寻的。 只不过,早就瞧见他的曹纂,怎么可能放他离去。 “死!” 奋力一刀将一拦路吴兵劈得倒退数步跌坐在地上,曹纂也不补刀,而是继续三百前锋疾追而去。一边追,还一边冲着矮丘小圆阵吼着,“李都伯,引兵将那贼将拦住。” 但此时已然人声鼎沸的战场,遮掩了他的声音。 指挥小圆阵的李都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命令,也没有折道去阻拦。 但在后方督战的夏侯惠,却是瞧见正在逃窜的高寿了,也毫不犹豫的,带着身侧二十扈从以及百余持刀盾的士卒绕道奔去。 他不想督战指挥了。 为了将军张颖能有机会偷袭贼吴无强口营寨,得让这些吴兵有机会逃命啊~ 所以,约莫一刻钟后,刚刚翻过矮丘的高寿又掉头回来了。 被逼回来的。 曾经被丁奉追杀过的夏侯惠,如今也给所有扈从都配备强弩了。 有百余持刀盾的士卒横列在前、二十张强弩在后的小阵,一个照面就射死了高寿十余个亲卫部曲,让他不敢强行突破。 也让穷追不舍的曹纂终于追上了。 “杀!” 简短的吼了声,曹纂仍旧身先士卒。 而为了冲破曹纂的阻拦,身负勇力的高寿也身先士卒了。 他用的是一支短矛。 在架住曹纂狠狠劈来的刀锋时,迸出了点点星火、发出了金石之声。 竟是纯铁打造的。 呵,不错! 曹纂嘿嘿一声怪笑,再次挥刀向前。 二人你来我往拼了十几记,彼此皆被震得虎口血迹点点,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也让曹纂发了狠。 此番随来皖城谷地,谋划之功夏侯惠的,攻坚之功张颖的,他可就剩下眼前这个斩将之功能得了啊~ 心急之下,他卖了个破绽,趁着高寿短矛刺来之际,直接环首刀去势不减,揉身挤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抬腿一脚,就往高寿大腿侧踢去。 高寿反映倒是很快。 身手很矫健的往边上一侧,避开的曹纂的侧踢,手腕一番,横着将短矛改为扫,夹带劲风呼啸而来。 咦? 对避开自己势在必得的一脚,曹纂惊讶作色。 手中的环首刀也急促回收,斜斜从下撩起,使出了个两败俱伤的招式。 矛杆扫到,至多不过是骨折;环首刀撩到,就是开膛破肚。 所以高寿马上就收力,用短矛一档,还借力后退了几步,抽空回首撇了一眼亲卫部曲。 不看还好,看了反而心里一片凄凉。 他身后已然没有多少人了。 大多都被那持弓将率与其麾下持强弩的扈从射死了。 这个场景,曹纂此时也发现了。 所以没有继续舞刀逼迫,心情很好的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露出了个笑容,“嘿,那吴将,武艺不错,此时大局已定,降了吧,饶你不死。” “呸!” 高寿朝地上啐了口,甩了矛花就悲壮的冲来,“某家临阵,只知杀敌,不知何为投降!” 倒也有骨气。 曹纂暗赞了一声,也提刀而上,想给对方一个壮烈的收场。 但是一支箭矢在夜色的掩护下,直接从后背洞入了高寿的身躯,让他猛然往前伏在了地上。 呃... 曹纂愕然顿步。 旋即,满脸铁青盯着正收弓的夏侯惠。 第90章 当归 第91章 当归 曹纂很是愤慨。 他都与这吴将纠缠许久了,且有自信能将前面这吴将斩杀了,所以觉得夏侯惠这一箭很不地道。 尤其是,他已然猜出这吴将是谁了。 在伏击之前,夏侯惠就信誓旦旦声称江东舒县主将高寿会亲自出来,而这吴将与他拼杀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勇猛,也隐隐证实了这点。 在此番偷袭皖城谷地的战事里,斩将之功是他唯一能证明自身能力的功劳了! 更莫说,他若是能亲手斩杀了高寿,也是告慰先父在天之灵啊~ 所以,夏侯惠为什么要来抢呢? 只不过,很快的,他的愤慨又变得迷茫了。 因为随着高寿的亲卫部曲被肃清,夏侯惠的扈从长砍下高寿首级直接交给了他的部曲,然后便离去了. 这是,将斩将之功让给我?! 所以方才稚权只是见我久战不下,故而偷摸帮村了一下,并没有抢功之心? 带着这种思虑,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毕竟,战场之上,斩将夺旗之功又不是提前预定的..... “将军,这个....怎么处置。”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从苟泉手中接过高寿首级的扈从,低声对着他问着。 “先收着吧。” 收刀入鞘的曹纂,回头看各个百人督已然开始驱赶溃兵后,便轻声回了句,然后带着麾下往夏侯惠的背影追去。 此时的夏侯惠已然在查看战场,部署留下打扫战场与留下照顾伤兵以及等候接应从皖城孙礼部的兵马了。 见曹纂过来了,也不多话,直接嘱咐道,“其他百人督已然前去追击,德思再辛苦下,先引兵调度吧。若张将军有机会偷袭无强口戍守点,德思便助力一番;若事不可为,德思就接应他归来。一切以张将军为主,莫要自作主张。” “好,稚权放心。” 朗声应了句,他往后挥了挥手,示意扈从带着士卒们先去,自己却没有离去,且还抢在夏侯惠之前,帮忙搀扶一位伤兵起身转去干净些地方等包扎。 也让夏侯惠有些讶然。 虽说,为了让将军张颖的千余精锐能顺利混入溃兵中,己方追击要故意远远吊在后面,但接了将令不应该当即离去吗? 早点过去,约束兵卒也好啊,还杵在这里干嘛? “德思是负伤了?” 想了想,他关切的问了句。 “没,彼那吴将虽颇勇猛,但尚不能伤到我。” 咧嘴笑着作答,曹纂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嗯,稚权,方才我扈从问过俘虏了,那个贼将是高寿。” “哈,果不出我所料,善泳者溺!” 夏侯惠拊掌而笑,颇为自得的赞了声后,才轻声说道,“他是被你杀了,我不过担心他尚未死透作频死反扑,便补了一箭而已。德思莫耽搁,赶紧过去约束士卒吧。我先安顿下伤兵与俘虏,随后便到。” 呃,果然是将功劳让给我了..... 应该陛下昔日叮嘱,让他帮村让我尽快积累功勋之故吧? 曹纂心中一片透亮,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来。 沉默了片刻后,亦步亦趋在后的他才继续说道,“多谢稚权了。待朝廷赏赐下来了,我分文不取,皆转予你。嗯,还有稚权不欠我钱了。” 闻言,正缓步向前的夏侯惠脚步略微顿了下,旋即才继续迈去,“还得加钱!” “好!那我先过去了。” 微微愕了下的曹纂,释怀而笑,大步离去。 只是他没有发觉的是,夏侯惠的目光还在他背影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最终悄然叹息一声才继续督促士卒打扫战场。 将军张颖偷袭无强口戍守点很顺利。 他让士卒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分成五十人为一队于半道陆续加入逃回来的江东溃兵中。此时天色尽墨,仓皇逃命的吴兵又根本没有心思与时间去辨认与自己并肩而逃的人。 况且,他们已然得悉高寿阵亡的消息了。 在他们还没有脱离战场的时候,就听到魏兵人人欢呼着“贼将已诛”的话语了。 主将都死了,一心只想着尽快回到营寨的他们,除去活命的念头外,脑海中暂时容不下其他念头。 是啊,回到了营寨,他们才有活路。 只要派人前去濡须坞求援,以江东水师的精锐,很快就能从巢湖的舒口登陆来救他们了。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没有机会了。 因为魏军斥候营的主官蒋班。 却说,满宠在本次偷袭皖城谷地战事中,还特地安排了寿春的骑兵营作为接应。 但去哪里接应、何时接应的权力,却操持在蒋班手中。 理由很简单。 引一千骑兵的张骑督,出于掩蔽的考虑,他们只能蛰伏在灊县一带的龙舒水北岸。 龙舒水是一条发源于大别山脉、蜿蜒注入巢湖的河流, 其入湖口唤作舒口,不管魏国还是江东,只要支援或攻击皖城谷地,乘坐舟船从这个口岸登陆就是最快捷最便利的路线。 故而,龙舒水便成为了魏吴双方斥候警戒的分界线。 也正是因此,魏国骑兵不能跨过小河,不然就被吴兵给发觉了。为了能及时接应,督领斥候营骑卒的蒋班理所当然充当他们的耳目,以及对何处吹响出兵号角的决策者。 蒋班对此也很慎重。 他仅带了十几骑卒斥候,偷摸过龙舒水南岸,远远观察着江东无强口营寨与夹石口关隘的动静。 在夹石口关隘杀声盈天时,他便让一个斥候策马归去,让张骑督引过来。 但却阻止了张骑督驱兵前去策应的打算。 理由倒不是在争夺关隘这种战事中,骑兵很难以参与——他们只需要出现在关隘前大肆鼓噪,就是瓦解吴兵士气的最好策应了。 蒋班劝阻的说辞,是他没有听到前去偷袭的魏兵释放信号。 在战前约定中,如果需要骑兵策应的话,偷袭的魏兵将会连续引弓射出三支鸣镝。 “张骑督,鸣镝不响,应是无需我等策应。” 他是这样说的。 让张骑督在片刻的沉吟后,有些兴奋的发问,“公俊之意,乃是孙太守与张将军还将袭击贼吴无强口?” 兴奋,是偷袭的魏军如今已然在进攻夹石口关隘,只要能顺利冲破就能引兵归来了。而如今他们竟还有余力进攻无强口营寨,可见此番偷袭皖城的过程十分顺利。 “末将不敢确凿。” 但蒋班的作答很谨慎,“但末将觉得,不管孙太守他们们是否袭击无强口,我等都需要分出兵力去无强口戒备,以免那边得悉了消息,遣人去濡须坞求援。” “嗯,公俊言之有理。” 觉得很有道理的张骑督,立即引骑卒赶来无强口,然后分出两百骑兵,绕到无强口之东戒备,截断无强口与濡须坞往来的联系。 也正是这个举措,让吴兵彻底失去了援兵。 因为高寿引兵出来的时候,留手在营寨内的将佐出于谨慎考虑,还派出了数队斥候在高寿之后,时刻关注着高寿“讨叛”的进展。 这些斥候在高寿被伏击的第一时间,便连忙奔回营寨报信了。 留守的将佐得悉后,也当即派遣出了信使赶赴濡须坞求援。 就是很可惜,皆被魏军骑兵给杀了。 而待到将军张颖很顺利的引兵混入营门偷袭营寨,以鸣镝请骑兵策应时,张骑督便从东侧围住了无强口营寨,大肆鼓噪,做出魏军已然大举来攻的举动。 也令营寨内的吴兵斗志全无。 毕竟,主将已然丧命了,营寨也被偷入了,魏国骑兵还截断了他们的求援之路,他们还能期待什么奇迹发生呢? 故而,在一片“降者免死”的劝降声中,无强口营寨很快就易了主。 而此时夏侯惠还尚未赶到无强口。 因为他也才刚刚等到孙礼派人过来,接手救治伤兵与看押俘虏等。 不过,他本也不打算前去。 让曹纂赶去无强口的另一层缘由,是想让曹纂多添一笔配合将军张颖夺下营寨的功劳而已。 他去了夹石口。 那边发动袭击更早一些,离魏国控制的疆域也更近一些,押解俘虏与迁徙黎庶的孙礼本部,是要走那边回去的。 所以他想过去先行做好一二。 更深一层缘由,是他打算去那边偷个懒,好好睡一觉。 为了头脑更清醒的思虑未来的路。 是的,他倏然发现,自己先前为人处世很失败且走错了很多步。 有些人,有些事,总能教会你些什么。 就如邓艾。 夏侯惠一直在劝导他功利心不要太重、为人处世不要太自我,以免走上“万径人踪灭”的道路。但反过来想一想,邓艾不也一直在反着来教会他一些事情吗? 在献策的时候,邓艾为什么胆敢藏有私心呢? 还有天子曹叡与满宠。 此番偷袭皖城是夏侯惠促成的,且也上疏详言谋划了,但他都引兵来偷袭了,竟然连石亭之战俘虏的军情都不知道。为什么孙礼与张颖能知道,同为一部兵马将主的他,却没有资格知道呢? 更令他倍受打击的是,连为人直率、没有城府的曹纂在接受他推让斩杀高寿战功之时,都声称日后将把庙堂赏赐转给他以及免了他的借款。 是啊,不管是谁,都知道他汲汲于功名以及饱受钱财所困。 一个被他人了若指掌的人,也容易就被抓出弱点。 因为这个人没有了底牌。 夏侯惠如今就是这种感觉,轻而易举就被别人给拿捏住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 对他的心中冀望更不利。 所以要好好自省一番,寻到自己的过失,改变自己的行为。 比如,邓艾献策时胆敢藏私心,是基于夏侯惠先前贪功弄险的行为,但其中是不是还有一层有恃无恐的心态在呢?毕竟,若是依着邓艾的计划行事了,邓艾便可以崭露头角了,依如今庙堂对新军的瞩目,哪怕夏侯惠不愿意再提携他了,他也不乏愿意擢拔他的权贵了。 有些事情,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 夏侯惠不想以小人心态去推测另一个人的心态。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有能力,将崭露头角后的邓艾再次按入泥潭中、将邓艾一生打压在尘埃里,那么,邓艾在献策的时候就不敢有藏私心之举了。 是的,他现在没有。 他的立身之本,不过是谯沛元勋之后而已。 至于天子曹叡的宠信,也是依靠着与衮衮诸公对立才迎来的好处。 本质上,他一张底牌都没有。 自然也就无法令人畏惧,无法阻止他人的肆无忌惮。 所以他先前的为人处世很失败。 而他觉得自己走出了很多步,则是术与道的区别。 先前的他,给天子曹叡作了很多谏策,但成果却是寥寥,其中的理由,他一直以为是天子曹叡个人的问题,觉得守成之君难有魏武曹操的魄力。 但他从未反思过自己。 现在回头一想,通过申责蒋济来整顿庙堂风气也好,以天子恩科制衡九品官人制也罢,都是一种妥协,皆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 劝阻曹真伐蜀,谏言改为扰蜀而疲之,也同样透露着一股小家子气,不符合魏国已然占据天下七分的气度。如若,当时他能兼顾“魏大而蜀小”的实情,稍微调整一下谏言,或许天子曹叡会让曹真晚几年再伐蜀。 他太注重实际了,也太功利了,所以忘了庙堂之上是行堂正阳谋的地方。 一些阴谋诡计,只能一时得利而无法长久。 就如天子曹叡推行士家变革、从屯田客中募兵,为什么要作那么多铺垫呢? 还要先试点推行,且汲汲于用战事功绩来证明呢? 那是因为身为君主的他知道,庙堂之上的一片雪花落入郡县地方了,将会变成一场雪崩。 有些事情是需要积累的,有了足够的量变才能引发质变的。 这便是夏侯惠如今的感悟。 他出仕以来,一路走得太顺了。 就连左迁出京都之际,天子都能私下让他自主选择牧民还是从戎。 所以他忘记了积累。 至今都没有除却谯沛元勋身份之外的底牌。 所以,他在看到夹石口关隘上飘扬的“魏”字旌旗时,心中的念头是:是时候告假归去一趟洛阳了。 第91章 偶遇 第92章 偶遇 日暮时分,斜阳残照,淮水东流。 日间被日头压制住的寒气开始侵蚀笼罩,举目皆寒林衰草,天地间尽是苍凉。 太和七年(公元233年)正月末了,淮南寿春仍旧没有春意生,但它已然悄然到来,降临在人们的心头上。 在天子曹叡的督促下,庙堂以极高的效率对偷袭皖城之战录功了! 诸如满宠、孙礼以及将军张颖乐方等人,各有增户赏赐等。 而被定为首功的夏侯惠,也迎来了难以置信的封赏,乃是转为秩第四品的中坚将军、由关内侯转封都亭侯,食两百户。 中坚将军,最早是魏武曹操设立的,以张辽任职。 那时候这个将军位仍与其他杂号将军同,只是取“中坚”乃全军最精锐兵将为本意,以此来加冕张辽的勇猛善战。后来曹操封公封王之后,中坚将军成为曹魏中军的将佐,以时刻护卫在曹操身侧、随之南征北讨的许褚任职。 再后,参与下辨之战且立有功劳的曹真,被曹操委以中坚将军;但他从武都郡归来长安,就直接被转为中领军执掌宫禁与京畿了。 可以说,这个职位已然是一只脚迈入了中枢。 因为魏国的体制中,秩第五品与第四品是一道天堑,跨过了犹如越过了龙门。 秩第四品且是隶属中军的武职,是有机会独自督领中军外出征战讨伐的,亦有机会一举跃为前线都督的。尤其是在如今的洛阳中军中,中坚、中垒与武卫三营已然有了独立职责,实际地位与骁骑将军与游击将军同,几乎不受中领军约束了。 是的,夏侯惠如今与秦朗平级了。 但夏侯惠知道,这个恩宠是天子曹叡提前给自己的。 因为有斩将之功的曹纂仅是赏赐了些财物,并没有增食户或迁职。 将主越级升迁,而副职不转职,其中关系一目了然——得位与得实质权柄的区别。 天子这是在暗示,日后士家变革的职责与权柄将会落在曹纂身上,而夏侯惠将会调离淮南,归京都洛阳任职。 如此,很难说是谁得利最大。 而且,在录功封赏下来的时候,天子曹叡以新军的功绩为由,还顺势了士家变革的力度,让雍凉与荆襄也开始组建一部两千人的新军,而淮南这一部增至五千人。 其中,夏侯惠督领三千人,而曹纂分出两千独立成军,虽名义上仍归夏侯惠约束,但满宠也可以直接下令调度了。 也就是说,二人在淮南军中,操持的实际权柄上乃是平级。 夏侯惠对此没什么感触。 在先前曹纂赶来寿春赴职的时候,他就隐隐猜到天子曹叡的心意了。 就是吃不准天子什么时候让自己卸下淮南的事务,归去洛阳出任本职而已。 应该也快了吧。 曹纂来淮南不过近一年的时间,天子就将心意流露出来给群臣以及淮南将率知晓了;再过一年等曹纂的履历好看了事务也熟悉了,自己就该被调回去了。这也与曹纂先前说的、天子让他在两年内积功转为安丰太守大致相符。 自然,既然知道了自己日后不会久在淮南,夏侯惠也提前留下一些痕迹。 如在即将扩招的新军中,在麾下三个千人督的人选上,他也提前去寻了李长史私下商议。 此三人是邓艾、焦彝以及扈从苟泉。 邓艾与焦彝这两个人选,李长史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毕竟这两人也参与了偷袭皖城的战事,且还立下了功劳,从五百人督转为千人督属于正常升迁,没有置喙之处。 但苟泉,李长史有些为难。 他觉得自己上报给满宠之后,有很大的机率被打回来。 没办法,作为夏侯惠扈从出身的苟泉,私人烙印太深了,与军中擢拔将率的制度不合。 但他也不好拒绝。 因为曹肇那边乃是王乔出任了副职。 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非是我徇私,抑或者有意为难长史。我本想请长史看能否将骑兵斥候营的主官蒋公俊转来任职,只是被张骑督抢了先,表请他转入骑兵曲任副职了,唯有退而求其次。再者,我不日将告休归去洛阳,恰好错开了新军扩招之际,其他人任职恐难延续旧制。苟若泽在新军初组建时便随我处理事务,对如何安民与督促士卒演武皆熟谙,且在偷袭皖城战事中也有功绩,以他出任千人督,可确保满将军与长史无需担忧扩招而来的士卒战力以及滋事等。” 夏侯惠是这样解释的。 让李长史觉得颇有道理,便表给了满宠。 令人想不到的是,满宠竟只是瞥了一眼,半句话都不过问就直接就准了。 爽快得连李长史都讶然。 原本他都打好腹稿,等着满宠回绝时劝说了的。 “将军为何不对人选斟酌一二?” 带着疑惑,李长史还问了句。 而满宠也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新军乃陛下推行之政,自成一系。” 也让李长史瞬间了然。 士家与屯田客都是卑微之人,很容易被笼络、转为私人党羽。 天子曹叡与夏侯惠好不容易才让这些人甘愿为社稷而战,没理由刚打开局面,就让士族世家寻隙安插人选将权柄给窃取了。如此,在扩招之际,从最初的新军之中擢拔将率人选,便是最大程度上保障了新军对社稷的裨益。 而且,夏侯惠都被改职为中坚将军了,满宠怎么可能不知道天子的心意? 不过是千人督的职位而已,顺了夏侯惠的心意不是挺好的嘛。他都要归去洛阳了,以他的故旧出任新军低级将率,也是确保新军继续“纯粹”的举措啊~ 仲春二月。 因为青龙见于豫州颍川郡郏县摩陂井中,天子曹叡出广成关临摩陂观龙,遂于丁酉(二月六日)改年为青龙元年,以摩陂为龙陂,本还有意南下荆州南阳宛城观兵与田猎,但得悉了辽东公孙渊使者来朝后,便又归去了洛阳。 嗯,公孙渊让人将孙权使者的首级奉来洛阳表忠心了。 先前他派遣使者前去江东向孙叔称臣,不过是远交近攻的正常操作,意图脚踩两只船的左右逢源而已,并没有做好与吴国南北夹击魏国的准备。 又或者说,他本就没有这番心思。 毕竟江东与辽东道远,而曹魏就在近前。 一旦他举起反旗了,说不定魏国大军都进入辽东数个月了,江东救援还没有抵达呢! 但当孙权派遣使者来封他为燕王、以近万兵马前来观礼搞出那么大阵仗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因为这种事瞒不过魏国。 要么接受孙权的册封做燕王,着手准备迎接魏国的北伐;要么吞了孙权的大礼,顺便拿东吴使者的人头送到洛阳。 两害相权取其轻。 公孙渊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直接将上了岸的江东使者张弥、许晏等悉数斩杀了,笑纳了所有回礼以及护卫他们的兵卒,然后派人去诱惑尚且留在船上的吴兵。 只是很可惜。 留在船上的贺达等人察觉有异没有上当,被公孙渊遣战船强攻之后,带着残兵逃回了东吴。 不过,公孙渊也没有在意。 当即便派出使者带着张弥、许晏等人的首级赶来洛阳。 以表忠心,且冀望吴国或可能复遣水师来攻伐辽东之际,魏国也能能出兵来救援。 天子曹叡得悉后,也就顺势归去了洛阳。 不仅是要与庙堂衮衮诸公计议,该给公孙渊加封什么职位来安抚,且他还想着将先前夏侯惠私下提及特恩辽东世家豪右子弟来洛阳游学之举推行了。 当下的时机最好不过了,不是吗? 戏耍了贼吴孙权的公孙渊,又怎么敢在一些不伤大雅的小问题上,回绝魏国的“好意”呢? 况且,算算时间,夏侯惠也差不多回到洛阳了。 正好找他拾遗补缺下。 对,在战功赏赐下来之后,夏侯惠便以归来成亲的缘由告了两个月的假期、 这种理由,自是不会被驳回的。 反正江东在春季的时候也不可能兴兵来犯,他这个时间段告假归去,也不会被弹劾无视职守、耽误兵事云云。 只不过,天子曹叡不知道的是,夏侯惠在得悉他如今在郏县摩陂观龙后,便改变了路线直接奔着南阳郡宛城而来。 缘由是夏侯惠对曹叡颇为了解。 以天子的性格,都到了郏县了,怎么可能不南下南阳宛城田猎呢? 刚好,他来宛城后,还可以拜访一下如今镇守荆襄的夏侯儒。 夏侯儒与他同辈,但年长很多,夏侯惠如若征得他的允许,以他的名义将婚事之前诸多琐碎办了,王肃那边是不会觉得失礼的。 至于,先前几无交集的夏侯儒是否愿意..... 这不是有天子曹叡在侧嘛! 如若夏侯惠当着天子的面问一句,夏侯儒又怎么可能推脱得了呢! 故而,待夏侯惠风尘仆仆赶到南阳宛城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与天子曹叡错开了。 嗯,也不算白跑一趟。 夏侯儒对他千里迢迢来拜访颇为惊诧。 待得悉他的来意之后,脸上还露出了一缕欣喜。 他与夏侯惠尚未出五服呢,对于这种举手之劳他自是不会回绝的。同出一系的骨肉羁绊,让他很开心有机会为尤为的年少者或后辈做些什么。 至于夏侯惠备受备受天子恩宠、他的从子夏侯玄已然被天子罢黜禁锢了等事,他倒没有考虑太多。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将心思放在蝇营狗苟之上。 所以他对很爽快的应允了。 不仅让一扈从先行赶回去洛阳,嘱咐家人届时出面,且还作了封给予王肃的书信,以婚事主持者的身份致歉,声称职责所在不敢擅离职守归来洛阳云云。 事罢了,他还留夏侯惠多呆了一日,以行伍之事问之。 算是传教军中经验吧。 其实夏侯儒本人是颇有韬略的。 不提他早年随曹彰大破代北乌桓的功绩,如早年曹真出任镇西将军的时候,便督领他与凉州刺史张既河西走廊、讨平卢水胡与豪右大族以及诸羌胡部落的叛乱。 那一场战事的战果十分惊人。 仅是斩首就有五万余级,俘虏十万人,获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 自黄巾之乱之后,官渡、赤壁与夷陵三大战役虽然意义非凡,但俘虏并没有这一场战事那么多。且此战之后,西域诸国被震撼,皆遣使者前来归附曹魏,也让魏国重新恢复在西域的控制力。 可以说,夏侯儒在朝中功绩不显、名声不扬,以及如今的意气消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实属是被“望之不类人君”的曹丕给埋没了。 所以,他在与夏侯惠作别的时候,还这样来了一句。 “我身躯虽不复旧日强健,然亦可再魏国戍边十年八年,稚权当勉之。” 其意思很明显:他希望夏侯惠日后好生任事,努力积累功勋与履历,待十年八年后他年老气衰了,上表请求卸任了,能有机会转来荆襄继任他的职责,让夏侯一族不至于断了镇边都督的传承。 对于这种勉励,夏侯惠自是诚挚谢过。 但没有多少好感慨的。 反正这种话语夏侯儒先前归洛阳受职的时候,肯定对夏侯献也提及过。 毕竟,依着目前来看,夏侯一族日后若能再续元勋的恩荣,也就他与夏侯献有希望做到了。 值得一提的是,被多留了一日的夏侯惠,在继续踏上归去洛阳之途时,荆州刺史毋丘俭竟追过来“偶遇”结伴同行了。 确实是故意偶遇的。 他仅带着二三扈从快马而行,且没有携带行囊。 以他的说法,是奉天子之命归去洛阳述职,不敢耽搁,故而仓促北上。 但夏侯惠知道他是得悉了自己的行踪,故而仓促赶来结伴的。 理由是二人才第一次谋面呢,他就交浅言深,直接道出了天子曹叡召他归去是计议辽东之事,并还叙出了夏侯惠先前以辽东之事给天子的谏言。 以此来告诉夏侯惠,他乃潜邸之臣。 是天子曹叡的绝对心腹。 且隐晦的告知他日后可能就要被转去幽州任职,成为讨伐辽东的将率之一了。 故而,他也趁此机会与夏侯惠私下计议一番,除却商贸细作以及恩召辽东世家子弟来洛阳游学之外,尚且有其他可增添胜算的手段否? 第92章 言外意 第93章 言外意 伊阙关两侧山崖怪石嶙峋,山势雄伟险要,道路曲折盘旋,是洛阳南部的险关要道,乃兵家必争之地。 对通行人员的盘查也异常严苛。 哪怕是夏侯惠与毋丘俭这种将率或地方大员都不能免察,静静等候了约莫一刻钟的对凭后才被放行。 如此细致的作风,也让毋丘俭心中有些感触,忍不住偷眼瞥了一下旁边的夏侯惠。 在这二日的相伴而行中,二人关乎辽东谈了许多。 只不过,基于很多事情都没有确凿的干系,二人对战事的攀谈很是泛泛,主要是针对庙堂讨伐辽东的时机。 二人的分歧也就是时机。 毋丘俭对辽东的看法,是公孙渊割据偏远之地,人少而物寡,弗能当魏国的精锐之师,只需以幽州兵马为主力、别遣青州水师策应便可以破之了。 所以他觉得只要幽州战备妥当了,便是随时都可以发兵了。 时机乃是宜早不宜迟,正好趁着辽东斩杀了江东使者无有外援之际,一战而灭之。 但夏侯惠则是不然。 他坚持着辽东当徐徐图之,至少需要四五年的筹备之功方可发兵。 缘由是公孙氏在辽东已然割据三世,人心早就不复念正统朝廷,不管是汉还是魏,故而没有一战而定的把握之前,没必要劳师动众、徒损耗国力。 对此,毋丘俭心中并不认可。 他知道天子曹叡继位以来在攻伐之上乏善可陈,故而他心中也冀望着为天子达成这种功业,在蜀吴二国短时日不可图之的实情下,便将目光落在了辽东上。 毕竟,只要魏国腾出手了,辽东肯定是要攻伐的。 且他都做好了绸缪伐辽东的上疏,打算此番被召入京师述职的时便上呈了。 天子很信任也很器异他。 在计议伐辽东之事上,将许多军情与筹画都私下透露给了他。 他也觉得夏侯惠先前对辽东筹画上,有些太过于保守了,低估了魏国的战争底蕴而高估了辽东抵抗情绪。 以辽东这种苦寒之地,能养得起多少兵将呢? 单凭魏国幽州数万将士尚不能破之吗? 要知道幽州地处北疆,民风彪悍,兵将常年与鲜卑与乌桓等部落争锋,几乎每一位郡兵都历经过战事。 且也不需要担心傍海道难行的问题。 有过魏武曹操北伐乌桓的例子,幽州将出兵伐辽东之际,还不知道避开海水漫道的季节吗? 让青州与冀州造大海船转运粮秣辎重,幽州兵将以催压之势临辽东,公孙渊又能坚持得了多久呢! 再者,毋丘俭并不认可夏侯惠先前的献策。 如以商贸行细作之事渗透,以施恩为名让辽东世家豪右子弟来洛阳游学、以图瓦解辽东士民抵抗情绪等等。 且看吧,伊阙关位于魏国腹心之地,通行时盘查都如此细致,也可以推断出商贸奸细渗透辽东的伎俩是很难奏效的。 说不定十年八年才有些成效呢! 而公孙渊都与贼吴有勾连了,都做出叛逆之实了,天子曹叡岂能容他继续再践踏魏国威严十年八年! 最后,则是夏侯惠声称的如今吴蜀两国频繁兴兵犯境,庙堂当以稳妥为上,避开多线作战,不宜此时兴大兵而令黎庶多艰。 这个理由,毋丘俭也觉得有些牵强。 吴蜀二国不是一朝一夕可灭的,依着夏侯惠的说法,那魏国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伐辽东呢? 不需要动用洛阳中军,单以幽州兵将伐之,不就避开这个问题了吗? 且若是天子要伐辽东,也会有二三岁的绸缪之期。 二三年的时间啊~ 哪怕一个庸才任职幽州刺史,都能做好伐辽东的准备了吧! 而且,魏国定是要讨平辽东公孙氏的啊~ 早伐与晚伐不都一样要发动徭役,让黎庶转运粮秣辎重,如此又何来的“令黎庶多艰”之说! “使君,将军,可以通行了。” 正在毋丘俭自作思虑时,关隘的一名将佐径直走来将他们二人的身份凭证归还,且拱手作歉道,“在下职责所在,耽搁了使君与将军的时间,还望莫罪。” “无碍。” 毋丘俭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摆手示意扈从牵来战马,“稚权,我等过关吧。” “好。” 轻声而应,夏侯惠牵着战马走出关隘后,才出声道,“仲恭兄,我安家在阳渠西端,再复行十余里,便要与兄分道而行了。” 他对毋丘俭的感官很不错。 不止于尘封记忆带来的亲切感,更因为二日相处下来,毋丘俭为人恭谦的品行与展现出来的才干令他心生亲近。 此人应是天子曹叡诸多潜邸之臣中才干最佳的了。 嗯,也是甘愿为曹魏社稷肝脑涂地的忠贞之臣。 闻言,毋丘俭讶然,脱口而出,“稚权不先归洛阳吗?” 就是问完了以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他想起来了,夏侯惠此番是告假归来的,而不是进京述职,所以没必要仓促前去觐见天子;且彼被兄长夏侯衡逐出家门之后,在洛阳京城内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 “嘿,愚兄一时忘了,稚权乃是归来成亲的。” 不等夏侯惠作答,他自哂而笑了声,轻轻颔首道,“好,稚权自归,且如不出意外的话,数日后愚兄应会与稚权复谋面了。” 呵呵~ 夏侯惠也笑了笑,没有言其他。 因为毋丘俭所指是数日后天子曹叡就会召他一并私议辽东之事了。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没必要搭腔。 二人默默策马而行,待到分道的时候,毋丘俭才拱手作别道,“稚权,你我就此别过。嗯,尝闻稚权在淮南以两百骑取贼吴孙布首级之事,愚兄颇为倾慕。今稚权已然中坚将军,他日必然归来洛阳任职,愚兄很是期待有朝一日能与稚权并肩临阵为国讨贼。” 并肩临阵? 你的意思是,若天子曹叡遣你督兵讨辽东,将表请我同往吗? 夏侯惠侧头扬眉,待对上毋丘俭别有深意的目光时,也倏然而笑,“若能与仲恭兄一同临阵讨贼,乃我之幸也。嗯,兄此番归洛阳,在面君之前,或可先寻熟悉鲜卑轲比能以及三郡乌桓事务之人咨询一二。” 言罢,他拱手作礼,不等毋丘俭作答便驱马而去。 也让毋丘俭勒马,看着他背影沉吟了许久。 他终于知道夏侯惠坚持对辽东徐徐而图的缘由了,也发现自己思虑的疏漏之处了。 从来没有督兵临阵的他,在大局观上仍有失偏颇。 如现今对讨伐辽东的思虑之中,他只是一味对比着辽东与魏国的实力差别,却是忘了在两年前的陇右卤城之战中,雄踞北疆的鲜卑轲比能便有了反叛魏国之举。 也就是说,在没有将鲜卑轲比能这一隐患解决之前,幽并二州的兵马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不然会被轲比能趁虚而入。 退一步而言,就算幽并二州守备无忧,但是万一轲比能引兵东去截断了魏国讨伐辽东大军的后路呢? 后路有忧、军心不稳之下,怎么可能攻破辽东灭掉公孙氏呢! 且幽州三郡乌桓早就被魏国打残、收编内迁了,连稍微遏制一下轲比能东去的实力都没有。 若伐辽东,必先破鲜卑轲比能。 只是塞北胡虏部落素来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如先前梁习与牵招不乏有击败轲比能的战绩,但并没有伤及根本,如今想破之恐也不易吧? 策马缓缓往洛阳而去的毋丘俭,心中如此思虑着。 片刻后他猛然昂头,眼中精光闪烁。 旋即,展颜而笑。 他知道夏侯惠的言外之意了。 夏侯惠提及了鲜卑轲比能与三郡乌桓,哪是在与他战前计议疏漏啊!分明是想与他统一口径劝说天子曹叡,暂缓伐辽东之议嘛~ 想想天子对伐辽东的部署,就可以了然其中干系了。 在去岁庙堂刚得悉公孙渊与江东孙权有往来时,庙堂公卿百官皆言当伐辽东,并谏言以幽州刺史王雄走傍海道、田豫走海路,水陆二路并进的。 只是天子曹叡没有付诸以行。 但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田豫还是被转去青州任职了,且在忙碌着督促将士造船、演武水战中。 而如今夏侯惠提及了轲比能已然背叛魏国,伐辽东必须有人镇守幽并二州,以免给予了鲜卑部落可乘之机。言下之意,就是应该将在北疆威望甚着的田豫转回并州任职,杜绝鲜卑隐患以及威慑乌桓部落。 明着看,似是夏侯惠并没有劝阻伐辽东之意。 毕竟魏国水师不强。 且几乎没有熟悉水战的将率。 莫说不能与江东在水上争锋了,就连辽东水师都难以匹敌。 所以,没必要让田豫留在青州屈才,随便指派一人在青州造船、策应辽东战事便可以了。 但往深了思虑,这种做法很不妥。 田豫才去青州任职没多久,就已经有伏击江东使团船队的功绩了! 且天子曹叡私下也以平州刺史的官职勉励他了,在没有更紧要的职责之下,怎么能将他转回来北疆驻守,为其他将率伐辽东作“垫脚石”呢? 且不说出尔反尔的做法,会有损天子威信。 从田豫的角度出发,天子对他许之又否之的做法,能不令他心寒吗? 所以若要将田豫转回来北疆任职、不参与伐辽东的战事,就必须要寻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一个能让他立下不亚于攻破辽东功绩的理由。 恰好,并州如今就有这样的机会。 同样在北疆威望甚着的雁门太守、护鲜卑校尉牵招,在太和五年(公元231年)病故了。 牵招,是魏国没有充分发挥才能的良将。 如在陇右的卤城之战前,他就上表庙堂提醒,应该提防轲比能与蜀国联合,但衮衮诸公却以为以为北疆鲜卑与蜀国相距甚远、不认可他的见解。 后来事实证明,牵招确实战略目光超然。 故而,他先前提出来的的战略,也是可以试着推行的。 乃是进军雁北、伺机收复河套平原,让魏国全复前朝并州疆域的战略计划。 那时,并州刺史毕轨刚上任,牵招以胡人迁徙不定、来去自如,一味守御太过于被动、难彰显国威;而主动驱兵去偷袭,又受限于粮秣辎重转运之苦而难以成功。 所以应该立足于雁门、新兴两郡各关口的防御,派遣兵力出雁门关在陉北驻军屯田备粮,于秋冬粮足马肥之际袭击鲜卑部落。 陉北,是指陉岭之北(今大同盆地)。 若是魏国能在陉北立足,便可以收复平城(大同)和雁北,依仗着这里北接阴山、西临河套的地理优势,很容易将轲比能控制的漠南之地蚕食掉,并且招揽一些鲜卑小部落以及杂胡部落,逐步将河套平原给收复了。 不得不说,牵招的计划步步为营、十分稳妥,有极大的成功率。 可惜的是此战略还没实施,他就病故了。 而曾与他计议过的并州刺史毕轨,在北疆没有威望、无法让漠南杂胡部落信服,无有独自实施的可能。 但田豫可以。 因为田豫比牵招在北疆任职更久,斩伐之功与治边之称更盛。 若将他转来并州任职、实施牵招遗留的战略计划,魏国重新控制河套平原、全复前朝并州疆域的可能极大。 自然,全复并州的功劳,是不亚于攻灭辽东公孙氏的。 而且从魏国庙堂的角度出发,占据河套平原的意义要比灭掉公孙氏大多了。 河套平原悬在关中之北,若是被魏国控制了,北疆疆域便可以与河西走廊连成一片,不复让雍凉各部有戍边之忧。也就是说,日后雍凉各部可以心无旁骛的全力抵御蜀国兴兵来犯了。 而灭了辽东呢? 对抵御蜀国的战事并没有什么裨益。 毕竟从幽州调遣兵马去雍凉支援战事,路途太遥远且粮秣损耗太大了。 是故,毋丘俭在想通了此中干系后,不由大为叹服。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夏侯惠年纪轻轻便被天子器异有加了。 同时,他心中还泛起一缕奇异—— 稚权借我之口将此筹画谏言陛下,是为了回报我方才声称,他日我若是被天子遣去伐辽东将表请他同去吗? 这样的回报,也未免太重了吧...... 第93章 闲归家 第94章 闲归家 毋丘俭的猜测并没有错。 关乎伐辽东与继续在并州推行牵招的战略计划,是夏侯惠得悉了辽东公孙渊送江东使者首级来洛阳表忠心后,从淮南赶来南阳宛城的沿途思虑之一。 他对天子曹叡的性格很了解。 也知道自己恰逢其会之下,必然会被天子被问及辽东之事,故而且先打好了腹稿。 就是阴错阳差。 他与天子的行程错开了,反倒是与毋丘俭来了一场“偶遇”。 因此,基于对毋丘俭乃忠贞之臣的好感,且二人谈及了辽东之事,夏侯惠便顺势卖个人情给他。不管怎么说,若是日后天子遣毋丘俭伐辽东,而他能一战而下,对魏国社稷而言是一件好事。 再者,只要天子曹叡在位一天,毋丘俭的仕途必然平步青云。 因为他先父毋丘兴是魏武曹操时期的故臣,而他在天子曹叡被贬为平原候、储君之位岌岌可危时成为潜邸之臣,此中恩情曹叡是记在心里的。 也是被当作股肱不吝擢拔的。 可以说,他如今的身份,犹如曹丕时期的司马懿或者陈群。 区别不过是仕途履历不深罢了。 以他的才学,只要履历足够了,抓住天子曹叡给予的机会顺利积攒功勋了,日后出将入相乃是必然。 所以,某种意义上,夏侯惠觉得他与自己是同道中人。 日后若是曹魏社稷迎来危机了,他挺身而出了,毋丘俭也必然会不以家门性命为念站出来,与他一起扞卫社稷。 如此,先结个善缘也挺好的。 最重要的是他若能与毋丘俭相善,乃是天子曹叡喜闻乐见的事啊~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待毋丘俭在参与朝会后叩阙觐见,在崇华后殿内提及自己与夏侯惠相伴归洛阳之事时,天子曹叡听罢了眉目舒展,神态颇为欢欣。 谯沛元勋和股肱心腹相善、对他而言是巩固君权的好事嘛。 但在伐辽东与是否让田豫归并州推行牵招遗留的战略计划之上,他却没有当即表态。 不是他心中没有定夺。 相反。 当毋丘俭甫一将事情转述罢了,他便倾向于让田豫转去并州任职了。 毕竟大国征伐,当师出有名。 仍以魏臣自居的公孙渊,这才刚刚将江东使者的首级送来表忠心呢,魏国再怎么明了彼有不臣之心,也不可能现在就兴兵去讨伐啊~ 而安抚他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田豫调离青州前去并州绸缪抗击鲜卑轲比能,且让幽州刺史也将兵力转去代郡一带部署了。 且这样的做法,也会让公孙渊更愿意接受魏国以商贸行奸细之事、召辽东世家子弟来洛阳游学等筹画。因为魏国都调走兵力释放善意了,公孙渊怎么也得在一些不伤大雅的小问题上“礼让”一二,给予庙堂颜面。 另一层思虑,则是天子曹叡是真的很冀望着征伐之功。 不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功业。 更是为了魏国社稷的安稳。 自从魏武曹操末期的汉中之战伊始,魏国在对外征伐这方面,几乎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炫耀的战绩。 类如司马懿克日擒获孟达;曹真平河西卢水胡叛乱等,乃是属于内部平乱。 而曹丕三征江东,皆无功而归。 他继位之后,石亭之战与曹真伐蜀皆败北而归。 可以说,曹魏代汉承天命后,两位君王执政十余年的时间之内,皆是外伐无功! 这对社稷而言是诱发动荡的因素。 也是诱发人心相悖的基础。 毕竟汉室传承四百年,早就将威信播种在了人心之上,也印刻在了骨子里。 尤其是有光武中兴的例子在前。 当年王莽篡汉而立,也仅仅是持续了十五年啊。 作为君王的曹叡,在吴蜀二国犹存之下,安能不担忧前车之鉴! 所以,他很倾向于将牵招遗留的战略付诸以行。 河套平原诸郡县是在汉末时期丢失的,如果魏国将这些郡县重新纳入了疆域,就是在为曹魏代汉乃天命所归背书。 最后一个缘由,则是复并州要比伐辽东要容易一些。 因为曹叡只需要河套平原诸郡县在名义上归属魏国就可以了,并不会想汉武帝一样迁徙黎庶前去屯田戍边以及修筑城池驻军戍守。 是啊,他并不指望从河套平原中取得什么实际利益。 自黄巾之乱以来,中原腹心之地都黎庶稀少呢,边郡之地又能征收什么赋税? 只要栖居在那边的杂胡部落或汉家遗民臣服于魏国,庙堂派遣些许官吏前去推行王化,有个名义就够了。 也就是说,他只需要田豫将时常寇边的鲜卑轲比能击溃击垮、再推行羁縻制度,如此自是不会耗费多少国力的,也是比征伐辽东更容易做到的。 只不过,如今的他不能直接做出选择。 为了顾及毋丘俭的感受。 他先前已然通过各种手段暗示过,日后将要以毋丘俭为将前去伐辽东了。 且此番召毋丘俭归来洛阳述职,也是他想私下与毋丘俭绸缪伐辽东之事,让其在合适的时间上疏为伐公孙渊作绸缪。 事情都临门一脚了,他总不能当着毋丘俭的面出尔反尔,暂缓伐辽东计议而改去推行并州战略部署吧? 不管怎么说,毋丘俭乃是他潜邸旧臣。 也是在他心中的,入为腹心出作爪牙的股肱之臣。 况且,他也不能将毋丘俭转去并州任职。 同样是潜邸旧臣的毕轨,如今任职并州刺史呢! 若将田豫转去并州,必然是由田豫执掌兵事,还怎么安插毋丘俭进入呢? 最早被外放镇守州郡的毋丘俭,不可能位居毕轨之下啊~ 且他才干也比毕轨更优啊! 故而,天子曹叡一时眉目轻蹙。 默然思虑着如何不让毋丘俭心寒的情况下,将伐辽东暂时搁浅、将开疆辟土的冀望转去并州。就如他改为让曹纂来主事士家变革、督领新军时的权衡之术一样,也会提前将夏侯惠越级升迁为中坚将军,以让夏侯惠不止于心生觖望。 心腹是要以实实在在的利益来示以恩宠的。 而不是仗恃其忠心以权术来拿捏。 或许是早有所料吧。 抑或者是作为潜邸旧臣的毋丘俭,对天子曹叡十分了解吧。 在曹叡沉默的时候,他犹如早年任职平原侯文学掾、陪同曹叡读书养德时一样,起身点燃了台案上的龙涎香,并执勺从温炉上给曹叡舀酒,含笑轻声说道,“陛下,臣窃以为,今晨庙堂诸公之议,封公孙渊为乐浪公以示嘉勉,或是不妥。” “嗯?” 被打断了思绪的天子曹叡,闻言扬眉。 旋即,倏然而笑。 自幼聪颖的他,已然听出毋丘俭的言下之意了。 魏承汉制,法理上是不能对异性封公封王的,更莫说随着陈思王曹植的故去,曹叡还对魏国宗亲的分封制度化了。 庙堂诸公议定封公孙渊为乐浪公,乃是知道日后魏国必然要伐辽东,故而不吝给他扔去安抚的肉骨头。 反正日后也是会将公孙渊定为逆贼的。 不必忌讳。 但如今若是先讨轲比能而后辽东,那就没必要封这种名号让公孙渊自疑了。 是的,毋丘俭就是猜到了天子曹叡的为难心理,故而率先开口建议曹叡暂缓辽东计议,而改为绸缪复并州全境之事了。且他点燃龙涎香与给曹叡舀酒的作态,也是在无声的表态,他仍如在曹叡从齐王贬为平原候时一样,不会计较个人的得失,也不会因为曹叡改变计划了而觉得自己委屈。 “如卿所言。” 轻轻颔首,天子曹叡含笑说道,“封公之议,确是不妥。嗯,就是委屈仲恭了。” “陛下何出此言哉!” 笑颜不改的毋丘俭,举盏邀杯,朗声而道,“现今不论处辽东思异之举,乃一时权宜之计也。若日后时机当然,我魏国岂能容公孙小丑恣睢邪!” “此言大善!哈哈哈~” 不由,天子曹叡拊掌,与毋丘俭相视大笑。 且在笑罢了,还很是亲切的说道,“朕许久未见仲恭了,甚是思念。天色渐晚了,仲恭便留下与朕同餐吧。” 翌日。 天子曹叡颁诏。 以臣子封公违制为由,驳回庙堂对公孙渊的封赏之议,乃是以公孙渊为大司马,封辽东侯,持节领郡如故,并赏赐珍宝财物极多。 诏驻地在冀州的北中郎将引兵进驻幽州代郡、督促将士演武以及广田畜谷。 复召田豫归朝述职,且在使者刚刚前去青州传诏的时候,就开始让庙堂诸公推举青州刺史人选了。 也就是说,曹叡以实际行动给公孙渊传递了魏国不会伐辽东的善意。 至少在数年之内不会。 此些诏令也在洛阳引起了一阵喧嚣。 谁都知道,庙堂在绸缪着经营并州、以兵伐鲜卑轲比能了,也开始相互奔走以谋利。 有人先行攀交关系,试图将家中子侄安插去并州趁机混个军功与好看的履历;也有人别遣家中扈从,赶去并州打点官吏与当地豪右或行商,为日后组建商队行走并州获利。 并州乃边地,杂胡部落众多,又因半数疆域早弃之,故而奴婢买卖颇为盛行。而一旦战事起,许多武断乡曲的豪右或私兵部曲众多豪商,也会趁机私下大肆收留被战火波及的黎庶与实力微弱的胡虏部落族人,然后转卖给洛阳权贵,从中牟取利益。 当然了,这些与夏侯惠无关。 已然归来京畿三日的他,如今在孙叔的陪同下,巡看着徒附佃户以及帮佣忙碌春耕。 夏侯衡画出阳渠西端坞堡及田亩予他,至今已经三年有余了。 但满打满算,他在这里都没有待足十日。 如今告了两个月的假归来了,自然也要好好走走看看,免得连自己家中事务都不熟悉。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自幼养尊处优的他,一点都不熟悉农桑之事,当真五谷不分。 而伴在左右的孙叔也只是大致说些数目,好让他心里有数。 如说在他名下的田亩有二十余顷,因为是依着山坡而落的干系,其中种桑麻的坡田便占了一半;四十余户徒附佃户太少,春耕与秋收时忙碌不过来,必须要雇帮佣。但田亩都是依着洛水与阳渠而画的,并没有灌溉之忧,农闲时疏通沟渠很容易,劳力又变得富余了。 还有,每岁出产在扣除日常所需以及田亩税钱后结余颇多,但账上余钱寥寥,皆被他拿去收养与安置小儿了。 不过他很快就加了一句。 声称他知道夏侯惠早就定了下婚事,所以提前将成亲的耗费给预留出来了。 沿着矮丘桑树林而走的夏侯惠,一直默默的听着,时不时俯瞰一眼在农田里忙碌的徒附,目光有些迷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走到一簇竹丛处,他才觉得乏趣了,随意寻了块山石而坐。 也让孙叔在递过竹筒水囊时,趁势提醒了声,“六郎,现今阴养的小儿已有三百余,依我之见,不若就且先暂止了吧?六郎常年在外任职,成亲了之后,家中账目若再有大笔支出,恐是瞒不了女君。” “嗯好,就依孙叔之言。” 轻轻颔首,夏侯惠拍了拍身下的石头,“孙叔莫站着,坐。成亲后,我会寻个由头将养三百小儿的开支遮掩过去。” 事实上这事孙叔不提,夏侯惠也会停止收养小儿了。 倒不是担忧王元姬过门后察觉。 而是理由有二。 一来,依着天子曹叡如今励精图治的趋势来看,让夏侯惠觉得日后应是用不上这些小儿了,所以就且先缓缓也好。 另一,则是自己不日将归来洛阳任职了。 日常生活与用度并不奢靡的他,明明有俸禄与田亩二十余顷,若继续囊中羞涩下去,恐会引来一些有心人的注目,甚至还会因此将私下畜养小儿的事情给暴露了。 “对了,六郎。” 顺势坐下的孙叔,接着说道,“七郎着人传话说,他明日伴驾罢了便去城外小宅,请六郎前去见面。还有,昨日我让人给王侍郎送去的拜贴,今日已然有回信了,三日后王侍郎会告休沐在家;但大将军府上还没有回复。” 第94章 左伯纸 第95章 左伯纸 义权着急见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闻孙叔之言的夏侯惠,在点头之际心中也泛起了思绪。 王侍郎则是王肃,没有长辈代为出面操持的他,只得亲自过府拜访商议亲事日期什么的了。 至于送拜贴去大将军府邸,则是他想约司马师在外见一面。 自从浮华案爆发后,诸多被罢黜或禁锢的权贵之后,要么开始游历各州郡,要么被长辈禁足在家中做学问,亦或者是归去故里隐居。 如夏侯玄就跑去冀州了,而司马师则是时常往来雍凉之地,似是听闻他还在长安发现了一位冀州渤海郡、唤作石苞的俊才,并举荐给其父司马懿了。 但他今岁开春后便留在长安,故而夏侯惠想着邀请他来当迎亲的宾客。 二人素来惺惺相惜嘛~ 既然都归来洛阳成亲了,怎么能不邀请来共襄喜事呢? 尤其是夏侯惠现今很想知道,仕途已然被天子曹叡禁锢的司马师在心以及性情之上是否有了变化。 “应是司马子元不在府邸中吧,且先不急,待等数日看看再做打算。” 想了想,夏侯惠如此作答。 旋即又继续嘱咐道,“对了,孙叔,起房屋之事还需抓点紧。他们应不会等春耕罢了才过来。” 他指的是泰山郡扈从迁徙来这里的安居。 扈从,乃是部曲私兵。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家奴爪牙。 如此,扈从的家眷必然要傍着主家而居住。 为了扈从在主家危难时不畏死,也为了扈从在伤病或战死后,无忧家小的温饱生计。 算是相互之间的保障吧。 夏侯惠在安排苟泉任职新军千人督时,还对其他扈从做了安顿。 如那十位灊山遗民,愿意从军的他安排在军中任职了,不愿意的就转给曹纂当部曲了。 因为这些人的家小才刚刚被官府编户落籍,不可能再徙来阳渠西端坞堡定居,且夏侯惠日后归来洛阳任职乃是必然,也就兼顾不了他们最早愿意充任扈从的目的了,故而趁此机会安排了最好。 而泰山郡的九位扈从,安顿的方式也差不多。 愿意随苟泉在新军中充任百人督什么的有四位,夏侯惠用曹纂私下转来的斩将赏赐钱财,依着先前的约定悉数将俸禄给了;其余依旧随他左右的五位,则会迁徙过来定居,自此正式成为夏侯惠的部曲。 就如孙叔一样。 “六郎宽心,此事我已经安排了。” 孙叔应了声,缓声说道,“如今农耕初始,一时挤不出人力来。待十余日后不是那么忙碌了,我便着人起房屋。嗯,届时我会多造几宅以备或有多需。” 嗯? 以备或有多需? 闻言,夏侯惠眉毛轻扬,片刻后便又恍然了。 孙叔的意思,是觉得那些泰山部曲或有可能将家中昆仲也带过来。 因为如今魏国的赋税很重,而迁徙来给夏侯惠当徒附了,就是属于隐户,不需要再给官府缴纳任何赋税了。 有时候,世家豪右藏匿人口与国争利之所以盛行,有一部分责任是在官府身上。 了然后的夏侯惠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趣,随口吩咐了声,便起身往坞堡而归,“孙叔看着办就好。待他们过来了,是务农桑还是看家护院,孙叔也看着安排了吧。” “好的。” ........... 翌日,午后。 洛阳城外邑落,孙叔少子孙娄的小宅。 一身燕服的夏侯惠站在小院落内,挽起袖子从井中汲水给乌孙良驹刷洗。 这是他将乌孙良驹从宫禁中领出来之后便养成的习惯。 喂食、刷洗以及牵出去溜达舒缓战马情绪等杂事,只要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从来都不假他人之手。 也让在宫禁伴驾罢了急匆匆赶来的夏侯和,入门时不由戏谑了声,“六兄久在行伍中,竟已精通马夫之事矣!” 自然,他得到的回应是被白了一眼。 夏侯惠手上动作不停,用下巴往屋内一努,没好气的说道,“案几上给你留了些吃食,若饿了便自用去。我片刻便好。” “好。” 夏侯和应了声,直接走进屋内。 他属实是饿坏了。 今日不知为何呈至东堂给天子曹叡决断的事务尤多,晌午时分都没有停下用膳与休憩,也让他们这些自卯时便入宫听政的近臣空腹至申时。 不大的食案上只有几块肉干与麦饭、一个装着酱菜的陶碗,食物很是简单且还凉透了。 但夏侯和并不嫌弃,直接端正跪坐好,摘下貂尾冠执起竹箸慢用。从轻嚼慢咽的仪态中可以看出,如今的他更像一位世家子,而并非是将门之后。 这也是魏国现状的体现。 许多早年跟随魏武曹操创业的豪右或者匹夫,在拥有了财富与地位后,都开始向往诗书传家、提升门楣家声,也不可避免的往士族世家靠拢。 进而慢慢和君权有了冲突,也就慢慢淡漠了维护君权的忠贞。 少时,忙完的夏侯惠进屋。 随意盘膝坐下,拿起竹筒水囊痛饮一大口,才发问道,“义权着急见我,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吗?” “嗯,待我片刻。” 点了点头,夏侯惠放下竹箸将案几收拾了,且还走出去净口洗手后才回来说道,“六兄,近日京畿内有些言论,对你颇为不利。” 我都被左迁出洛阳两年之久了,竟还有人诋毁我吗? 闻言,夏侯惠有些发懵。 “乃是屯田积弊之事。” 夏侯和也不等他发问,径直解释道,“前番征东将军上表偷袭皖城谷地的战事,天子闻讯大喜,乃与公卿计议后授六兄中坚将军之职,盛赞六兄筹画之能以及为社稷裨益之忠。欣喜之下,还说了句‘非稚权,屯田积弊犹如前也’之言。原本,此话语乃是赞六兄率先提出的士家变革、从屯田客中招募士卒,但后来在京畿内外酒肆中,却陆续有人声称昔日天子在颍川诛屯田都尉与世家豪右时,六兄便就在天子身侧。” 呃~ 意思就是说,如今百官与世家豪右皆以为,乃是我向天子曹叡揭露了屯田都尉与世家豪右勾连侵吞屯田的事? 也因此将损失与怨恨都记在了我头上了? 夏侯惠须臾了然。 也不由摇了摇头,苦笑不得。 虽说他自己并不在乎被他人记恨,且屯田积弊他也早就想谏言天子曹叡整顿了,但此事当真不是他所为啊~ 况且若是他作谏言的话,那些国之硕鼠不死也残了,哪还有记恨他的机会!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夏侯和见他沉默时,还探过头来,低声的说道,“六兄以为.......此乃天子故意为之否?” “嗯?” 顿时,夏侯惠凝眉、瞳孔微缩。 他知道夏侯和的意思。 无非是在问,是不是天子曹叡为了缓解先前与公卿百官们闹得太僵,在得了实际利益后,便故意将他推出来让百官们记恨去,从而撇清了自己。 所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哪怕他很清晰的记得,天子在颍川下令诛杀那些官僚与豪右时,还特地将他遣回去淮南了。 因为有些事实,人们都只愿意相信自己认为的真相。 他再怎么解释都澄清不了。 “嗯,此事六兄心里有数就行。” 而问罢了的夏侯和也果如他所料,不等他作答便继续说道,“六兄远在淮南,应是还有一事未知。去岁时陛下对宗亲分封作了定制,也顺势将各王公家中三岁以下的小儿皆记录在案了。” 不过登记宗室小儿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你日常伴驾左右,不思观摩重臣署理朝政心得,竟是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感兴趣吗? 夏侯惠听了有些无语。 刚想以兄长的身份训示几句,但才张口便又将话语悉数给咽了回去。 因为他陡然想起,安平哀王曹殷正是去岁亡故的。 曹殷是第三位夭折的皇子了。 同样是去岁,才出生的平原懿公主曹淑未满月便夭折,天子曹叡还不顾礼法约束亲自去送丧了。 如今天子曹叡已然膝下无儿女在世。 因此,他下令让有司将所有宗室王公的幼子记录在案,应是在为收养过嗣作准备了。 虽说曹叡如今春秋正富、身强体健,还不止于让魏国迎来君王新旧交替,引发主少国疑的动荡,但经历过一次夺嫡的魏国朝臣对这种事情很关注。 也有人想着“奇货可居”。 比如,若是能打探到天子曹叡收养的宗室子出自哪一家后,便暗地里前去结交,待日后新君继位了,家族便迎来崛起的机会了。 当然了,做这种事的时候要谨慎些,莫让天子曹叡给察觉了。 不然就恐会提前“鸡犬升天”。 “义权,此事日后莫要再提及,不管是对谁。” 沉默了片刻后,夏侯惠肃容戒言道,“我家乃谯沛元勋,与国休戚,莫参合这种事情而引来祸端。” “嘿,此事六兄不说我也知道。” 不料,夏侯和轻笑了声,“六兄受天子宠信,今归来成亲,自是免不了张罗一番。故而我便想着先提醒六兄一声,莫让一些居心叵测者抓到把柄中伤构陷。六兄是知道的,以陛下的性情,绝容不了这种事。” 原来如此。 夏侯惠点了点头,“嗯,义权有心,此事我知道了。” “好。” 见六兄应诺了,原本正襟危坐的夏侯和也舒缓了神态。 他急着见夏侯惠,也就是想告知这两件事情而已,其余一些琐碎或趣闻就不需要如此郑重其事了。 比如关乎司马昭的事。 今岁初,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的大将军司马懿在雍凉大兴水利,穿成国渠、筑临晋陂灌溉田地数千顷,天子曹叡闻表后大为欣喜,不吝赞誉。 且还想起了被自己下诏禁锢的司马师,所以便有意将去年成家的司马昭擢拔为官。 算是一种补偿罢。 但司马懿得知后便以司马昭年少学浅、尚难堪任为由回绝了。 声称请天子让司马昭再读书修德些时日,待明事理堪任事了再踏上仕途。 另一,则是提及了王基。 因为王基的从弟王乔在淮南期间,夏侯惠给予了历练的机会,所以王基经书信往来知道后,也对夏侯和提了一嘴,让他帮忙转达下谢意。 还赠给了夏侯和许多精制的左伯纸。 左伯纸,是汉灵帝时期,青州东莱人左伯改良的纸张。 原料多用麻料和桑皮原料,造出来的纸厚薄均匀、质地细密且色泽鲜明,但工艺复杂且费时耗力,人工成本很高,且青州当年是黄巾大为扰乱之地,不仅民生凋敝,就连许多技艺都失传了,故而如今左伯纸的流通范围很小。 再者,如今写朝廷诏令都是用简帛,如一些传世的文书则是要刻在石碑或者铸成钟鼎录上,才能长期保存为据。很容易损毁的纸张就没有这种优势,所以公卿与世家皆普遍不使用左伯纸。 王基之所以有,那是因为他乃东莱人。 且年少失孤的他家境并不优渥,所以也养成了用左伯纸日常书写的习惯。 “呐,这便是左伯纸了。” 转达完王基的谢意后,夏侯和还从袖子里拿出卷成一团的左伯纸递过来,“六兄应是没有见过的,我试着用来书写过,墨迹不晕开。但听伯舆兄说,普通的左伯纸略泛黄,且表面有凹凸点,着墨时也偶尔会有晕迹。” “嗯~” 伸手接过,夏侯惠取出一张左伯纸铺展在案,用手抚摸且细细端详着。 眉目间没有新奇,而是爬满了喜色。 好一会儿,他起身去寻了个庋具将左伯纸给收起来,叮嘱道,“义权寻个时间,让我与王伯舆见一面。” 但夏侯和没有应声,而是摊了摊手。 也让夏侯惠不由紧着问了句,“怎么,义权有难处吗?” “没有。” 夏侯和摇了摇头,苦笑做声,“此事倒是不难,就是.....就是六兄成亲在即,恐是有些不妥啊~” “啊,我竟是忘了~” 当即,夏侯惠拍了下额头恍然道。 缘由是王肃与王基因为学术之争早就撕破脸皮了。 而他回来洛阳是为了成亲,若一边与王肃商谈着婚事,一边与王基欢宴坐谈,还真就有点不地道~ 但他是真的很期待着与王基坐谈。 不止是因为王基才学甚优,更因为刚刚见到左伯纸的时候,一直苦于囊中羞涩的他已经嗅到五铢钱的味道了~ 第95章 小婢女 第96章 小婢女 夏侯和还是依言而归了。 因为夏侯惠的坚持,且信誓旦旦的声称自己有办法让王肃不会介意。 对此,夏侯和自是不信的。 他可是当面见过王肃与王基争执的。 也知道此二人都从学术之争上升到相互指摘彼此品行了。 如王基指摘王肃公器私用,为了宣扬个人的学术观点,竟借着为朝廷定制礼仪时擅自篡改郑玄定论的旧制,实属不羞。 而王肃则是声称王基墨守成规。 所谓时移世易,什么旧制都应该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 如前汉刘邦让叔孙通制定朝廷礼仪时,叔孙通制定的规矩中有多少是完全依据孔夫子推崇的周礼呢?如今他不过是小小变更一下郑玄的观点而已,有什么好指摘的! 二人各执一词,相互看不顺眼,已然到了在公开场合贬低对方的地步。 若明确的定论他们孰对孰错,是没有人能一锤定音的。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此事就是王肃理亏一筹。 毕竟他是真的参杂私心在其中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夏侯惠更不应该与王基有什么接触与纠葛。 父父、子子、尊尊、亲亲。 如今这世道哪来的帮理不帮亲呢? 尊亲若是没有占着道理,那夏侯惠可以选择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啊! 何必让好事者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声称他赞同王基的观点、而对自家外舅的做法很不屑呢? 当然了,夏侯和也知道自家六兄性情素来执拗。 下定决心了的事情莫说是他了,就连长兄夏侯衡都劝说不了,所以他也没必要徒费唇舌。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夏侯惠所谓的办法就是如实相告~ 却说,依着先前拜贴的回信,第三日的辰时,夏侯惠便带着家中管事孙娄以及些许礼物去登门拜访王府。 聘礼先前夏侯衡已然下过了,他此番是去“请期”的。 就是商议迎亲的日子。 至府门外,请门子通传后,早就等候在内的王肃长子王恽出迎。 此时的王恽才十数岁,是个上唇还尚未冒出淡胡的少年,自然也与夏侯惠没有什么可攀谈的话题。在依礼叙了几句客套话后,他便将夏侯惠引去后堂见王肃。 王家的府邸颇大,连廊曲折,引路的王恽一路面色从容、步履稳健,很有诗书传家的世家教养。 也让缓步在后的夏侯惠心中颇为赞赏。 从这个少年郎身上的气度,可以看出王家的家风很好,也意味着他即将迎娶的妻子王元姬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且都说女子容颜肖父,依王肃的容貌推断,她长得应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就是不知,为人品性如何? 是的,夏侯惠并没有见过王元姬。 在这桩盲婚哑嫁的婚事中,他只是知道王元姬的年龄,市井流传的已故王司徒那句“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评语以及很是孝顺。 娶妻当娶贤。 孝顺之人,秉性应也不会差吧? 带着这样的思绪,来到后堂的夏侯惠,第一次以子侄礼拜见王肃时心里也没有多少抗拒,“惠,拜见常侍。” 王家的后堂,是王肃日常读书注释经义的地方,也是藏书之处。 故而摆设也很简单。 三面皆架着庋具,满满当当的摆放着许多竹简书传,堂前也仅是设了两张案几分左右而落,没有主位之分;且左侧那张漆色犹新,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挪来放置的。此时的王肃坐在右侧那张案几后,沾须含笑,坦然接受夏侯惠的拜礼。 待夏侯惠行礼罢了,他才伸手虚扶,声音缓缓。 “稚权不必多礼,入座。” “唯。” 应声而起的夏侯惠步入坐席,正襟危坐。 历经过行伍杀伐之人,单单是从容而坐都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威赫的气势,绝非那些结伴交游相互标榜、沽名钓誉的洛阳权贵子弟可比拟的。 也让王肃沾须之手不由快了几分。 如今的他,对这个女婿已然大为改观了。 最初被天子曹叡纸婚之时,他心中满是无奈,甚至一度觉得先父王朗评价王元姬那句话是错的。毕竟那时候的夏侯惠行事孟浪、性情乖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日后能有作为的,自家女儿嫁过去了,自然也无法当得起“兴吾家者”这句话。 相反,说不定还被牵连了呢! 比如夏侯惠再次触怒了天子曹叡,被下狱论罪什么的,也将他东海高门的声誉给抹黑了。 但如今看来,夏侯惠日后前程是未来可期的。 年纪轻轻就已然中坚将军矣! 尤为可贵的是,他是凭借着实实在在的战功升迁上来的。 不管个人能力还是仕途履历,在诸多宗室或谯沛元勋子弟鹤立鸡群。 如此,以天子对他的宠信,他只要踏踏实实任职,日后成为社稷砥柱乃是必然,也意味着他日后能照拂王家子弟的仕途。 所以,带着这样心思的王肃在这一刻,显得很和蔼可亲,还以长者的身份关切了一句,“稚权可是彼比前黑了不少啊。虽然行伍之中任职,饮风餐露不可免,但也要好生看护自身,莫仗着身强体健而给身体留下隐疾。” “有劳常侍挂念。” 闻言,夏侯惠颔首致意,“惠虽孟浪,但也不敢放纵身体,只是在淮南身为新军将主,难免要以身作则,是故便晒黑了些。不过,如今新军诸事已然有规可循,他日归去淮南后也无需劳顿了。” 我就客套一句,你解释那么多干嘛..... 见夏侯惠毕恭毕敬的态度,王肃不由莞尔。 尤其是想起了先前二人皆为散骑、同辈论交的时候,夏侯惠对他礼数不缺,但态度可是一直不卑不亢的。 “嗯,如此最好。” 淡淡的笑着,王肃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止住了话语,转头而看,却见自己的长女王元姬正提着以小竹箩提着茶具正俏生生的立在了门扉处行礼。 咦,你怎么过来了? 方才细君不是带着你躲在假山后,看一眼从连廊而过的夏侯惠了吗? 心中嘀咕了声,王肃用眼角余光往夏侯惠撇去,正好发现夏侯惠也在看着自家女儿,神态还有些讶然。 的确,是讶然,而非是惊艳。 已然十七岁的王元姬不施粉黛、衣着简素,浑身上下皆没有金玉首饰或坠品,唯一支半新不旧的木簪斜斜从鬓角插着发髻,但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眉不描而黛、肤不敷而如脂,唇绛嫣如丹果,一头青丝垂及腰,端的亭亭玉立,任凭谁见了都要赞一声;更难得可贵的是,她神态从容、目光清澈,隐隐有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雅。 但夏侯惠看她的时候,目光很是清澈。 此时的他,并没有将眼前的女郎和自己未来的细君联系到一起。 而是以为她乃王家的小婢。 毕竟,他此番登门来访乃是问婚期的,王肃怎么可能让自家女儿出来与他相见呢?况且那女郎不管服饰还是手中的小竹箩,都在显示着她小婢的身份啊~ “进来吧。” 王肃冲着王元姬点了点头,示意她进来煮茶,然后对夏侯惠解释道,“我素来不喜饮酒,而好吃茶,故而也养成了习惯,但凡我在家中看书传时,家人便自发过来煮茶,倒是唐突稚权了。” 的确有些唐突。 伱连长子王恽都没有留在作陪,却是让一个婢女过来煮茶~ 心里嘀咕了句,夏侯惠也连忙笑道,“不敢。粗鄙如我尚未吃过茶,今日恰逢其会,正好附庸风雅一番。” “哈哈哈,稚权谦言矣~~” 听闻略带恭维之言,王肃畅怀而笑,“稚权早年逢厄之前,曾以文名扬于洛阳,何来粗鄙之说?再者,稚权与我相识久矣,不必如此拘束。” 唉...... 我也不想拘束啊~ 但先前你我平辈论交,现在不是我身份变矮了一辈了嘛~ 在心中悄然叹息了声,夏侯惠笑了笑没有接腔,而王肃也没等他作答便继续说道,“对了,稚权,你今日是从城外邑落小宅过来的吧?” 呃~ 这是...... 暗示我要在洛阳城内置个宅子的意思吗? 怎么古今都一样,在说婚论嫁的时候就要提及屋宅呢? “嗯,对。” 轻轻颔首,夏侯惠解释道,“惠居家在阳渠西端那侧,临近宜阳县地界,往来洛阳颇有路程,恐耽搁今日来访时辰,便昨日在家中管事的城外小宅宿夜里了。” “临宜阳地界.....” 王肃略微侧头,沾须喃喃复述了一边,然后才说道,“确实。我虽不喜交游,但早年也曾去过宜阳的冷泉坞踏青,那边距洛阳颇有距离。稚权已被天子授予中军官职,以后应是要归来洛阳当值的,若城内没有个落脚之处,恐是不便。” 好嘛~ 什么便不便利的~ 难道你不知道中坚将军乃军职且是将主,平时少不了要宿夜在军中的吗? 说来道去,还是叫我在城内置地起宅呗~ “嗯,侍郎说的是。” 纵使心中百般不愿,且囊中并没有置宅的资财,但夏侯惠还是顺着话头应允,“京城之内作售宅屋不多,且惠此番告休时日也短,仓促之间恐难寻到。待以日后若被庙堂调归来洛阳当值了,定会寻个住处。” “嘿,那倒不必。” 王肃当即冁然而笑,“二岁之前,我让家中管事在城西置了处宅子,不大,二进而已,但胜在清静,且左邻右舍皆是司隶校尉部的小吏,出入无有白丁粗鄙之徒。如今正闲置着,等下我让管事将地契取来,稚权今夜便去那边住下吧。” 啊,东海王家的家资如此殷实吗? 随便就拿出一座在京师洛阳的屋宅当作嫁妆~ 只是屋宅虽好,但我不想日后被他人指着脊梁骨嗤笑啊~ “侍郎好意惠心领了,但还请恕惠不能接受。” 连忙起身作了一揖,夏侯惠真诚实意的推辞道,“惠虽家资不丰,但也有田亩二十余顷,俸禄亦不低,自用绰绰有余,若受侍郎赠宅之举,实属不羞矣。” “坐,坐坐。此间闲谈耳,莫拘礼。” 王肃抬手招呼他入座,“稚权误会了,此非我赠宅,而是你家长兄先前绸缪之事。” 言罢,不等夏侯惠发问,便直接将当年夏侯衡将夏侯惠逐出家门后,还带着许多资财来拜访王家,暗示王肃在洛阳城内置宅作嫁妆之事说了。 且解释了以后,还不忘叮嘱了句,“稚权,伯权虽与你分家了,但那是无奈之举,你莫要因此对他心有怨恨。” 也让夏侯惠心中啼笑皆非。 被逐出家门,还是他让长兄夏侯衡作给外人看的,怎么可能记恨...... 但他此时还真就推辞不了了。 不然,落在王肃眼里,就变成了他心中记恨着夏侯衡,所以不愿意接受长兄的好意。 要不先接受了,待迎亲的时候再多携带些资财过来当赠仪? 只是,我现今没有资财啊。 回到座位的夏侯惠,在沉默中思虑着。 而此时王元姬也将茶汤煮好了,用隔热的厚木碗装着,依次给王肃与夏侯惠奉上。 “稚权,吃茶。” 王肃热情的招呼着,眼中隐约带着期待,“看能吃得习惯否。” “好。” 拱手作谢,并且朝着王元姬颔首致意后,夏侯惠端起了木碗。 浅尝了一口,眉毛不由轻蹙。 再试着抿一口,感觉唇齿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再再很是勉强的吃一口,然后,他便将木碗搁置在案几上了。 嗯,饼茶研末注水而煮,再加葱、姜、桔皮等物作佐料,让茶汤的味道变得很杂很怪;且可能是为了体现待客之隆重吧,王元姬还特地加入了从西域传来的胡椒,让夏侯惠更觉得此物只应天上有,属实不应落入凡间被品尝。 他的神情,也都落入了一直暗中观察的王元姬眼里。 所以,原本心中还带着期待的她,很快就目光黯淡的垂首收拾好了茶具,默默起身屈膝行礼作别离去了。 对此,夏侯惠浑然不知。 且前来请期的他,也不可能当着王肃之面去瞩目一个婢女。 尤其是这个婢女长得很不错。 万一这个小婢女是王肃的身侧人呢? 毕竟红袖添香这种事在世家里最是寻常了,就连养luán(立里)都不乏见呢! 第96章 自择之 第97章 自择之 他的眼睛很清澈,没有参杂其他心思,也没有我。 提着小竹箩而出来的王元姬,对夏侯惠非礼勿视的作风颇为欣赏。 就如大儒卢植早年求学于马融时,对席间的女娼歌舞从来都目不斜视的品行一样,难得可贵。 唉,就是不喜欢吃茶。 哪怕是在这种场合,都不愿意假装志趣相投来讨好阿父一下。 不过,如此也对。 阿父很早之前便声称他是个性情刚直之人,待人接物皆不矫饰造作。 就是不知,他是那种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执拗,抑或者是坚持原则但也并不会凡事皆一板一眼的那种刚直? 但愿是后一种可能罢。 王元姬莲步缓缓沿着连廊转阁楼、穿月门,往内宅而归时,心中也在作着思绪。 对自己精心煮出来的茶不被夏侯惠所喜,她并没有怏怏不乐。 因为她知道夏侯家并非士族。 且还是凭借军功立身,没有那种诸如诗书传家的抚琴、手谈与吃茶等雅趣。 是啊,她虽然鲜有出门,但对夏侯惠也很了解。 因为她自幼好学知礼、孝顺乖巧的关系素来被祖父、父亲所喜爱,在家中的地位也超然,下人们也时常将市井中的听闻转述,以此来讨她欢心。 自从婚事定下来后,转述最多的自然就是夏侯惠的过往以及现今言行了。 如夏侯惠早年归桑梓闭户读书、后来作诗赋言辞尖锐的进谏天子曹叡,以及在庙堂失仪被贬出京师洛阳等等。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静静的听着,从不作评价。 但心里却是颇为欢喜。 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有担当之人呢? 也正是这种因素在,让她感官上对夏侯惠不挑刺,而是变相的寻找优点。 她自己有时候也意识到了,然后便自我宽慰说亲事是不可能改的,这样的做法也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处。 毕竟,他可是连天子都敢犯颜直谏呢! 定也不会是个好相处的人。 “元姬,稚权如何?” 刚归到内宅,早就等候在侧的继母夏侯氏便对王元姬问了句。 夏侯氏对这桩亲事可要比王肃热衷多了。 不止是想亲上加亲。 更因为她成为王肃的续弦后,便觉得王元姬日后绝对是个好妻子,故而也时常感慨着夏侯家中名声最盛的夏侯玄很早就成亲了,让夏侯家没有了这种福分。 没办法,王家乃高门。 而夏侯家除却夏侯玄之外,其他适龄未婚的男子还真不配登门问亲。 故而,在得悉天子曹叡指婚后她颇为欢喜,隐隐有着一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欣慰。 方才王元姬前去煮茶,也就是她让去的。 原本王元姬觉得这样做很唐突,但奈何架不住夏侯氏以母亲的身份说项。 理由是夏侯惠过府来时,恰逢夏侯氏前去更衣了,所以也没有来得及带着她躲在假山后瞥一眼。月末二人就要成亲了,至少也得知道未来夫君长什么模样吧? “颇为雄壮,不好吃茶。” 闻问,王元姬一边放下小竹箩一边作答,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嗐,军中男儿哪有几人是喜欢吃茶的。” 喜笑盈腮的夏侯氏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当今男儿,像你阿父喜吃茶者才是少数。稚权相貌堂堂,少时有文名,今有军功,已然胜却其他权贵子弟无数了。” “嗯,阿母说的是。” “对了,元姬,你阿父方才有提及了城西小宅之事了吗?我昨日已然让人去收拾了,还将一些日常物品送过去了。” “阿父提了的。” ............ 在夏侯氏的絮絮叨叨中王元姬静静的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眉目间的笑意不减,更没有不耐烦。 不只是素来孝顺的使然。 后堂中,已然代入外舅身份的王肃,同样对着夏侯惠絮絮叨叨。 诸如成家立业了就是有牵绊了,让夏侯惠不要像先前那样贪功弄险;还有应该注重以下人情往来,收敛一下脾气,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日后的子嗣作想云云。 夏侯惠同样是静静的听着,时不时颔首称是。 不管神情还是心中都没有不耐烦。 因为此时的王肃与家中长兄夏侯衡很像,夏侯惠很早就习惯有人在耳边碎碎念了。 还颇为怀念。 长兄如父的夏侯衡,应是很欣慰看到自己成亲的。 就是很可惜,源于仕途之上的龌蹉,必须要作兄弟反目之态给外人看,让他不能亲手操持婚事,唉........ 约莫闲谈了二刻钟的时间后。 王肃也终于给出了夏侯惠来登门的目的,定下了本月廿七当日来迎亲。 月底成亲是很早就定好的。 先前拜访夏侯儒的时候,夏侯惠就解释自己的告休时间不多,请他代为作书给王肃约定在月末了。但具体是哪一天,男方得依着流程等门拜访,请女方长者确定。 依着世俗,高门婚嫁是不应该定得如此仓促的。 因为婚嫁本就是人情往来的一部分。 送请贴延请亲朋故友、远在桑梓的宗族、仕途相善者等等,如果没有预留出充足的时间让别人赶来赴宴,那就是变相的得罪人了~ 毕竟对于诚意的理解,每个人都是唯心的。 但王肃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桑梓乃是在徐州,早年战乱时宗族早就四散各求生路了,现今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邀请的;且他出仕前潜心做学问、出仕后一直在洛阳为官,故交与亲善者也大多在洛阳。 就连王元姬已故生母羊氏那边的亲族都不用担忧。 泰山羊氏世代簪缨,宗族成年男丁几乎都在庙堂或者地方州郡为官,自然也不会放下职责赶来参加婚礼。 如此,王肃只需要作封书信告知一下就可以了。 日期定下了,也就意味着到了作别的时候。 夏侯惠临别之际,还特地给王肃说了声,自己不日将邀请王基饮宴坐谈。 那时,王肃脸色明显顿了顿,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且很大度的声称他与王基的争执是私事,与夏侯惠无关,让夏侯惠随意就好无需特别说一声。 对此,夏侯惠自是不吝恭维了几句,然后以这句话作别,“如惠见王伯舆之事顺遂,必能有裨常侍学说。” 也让王肃愕然。 就连夏侯惠都离开许久了,他仍在后堂里呆坐着。 他知道夏侯和与王基相善的事,也对王基的才学很了然,所以原本他以为夏侯惠要结识王基不过是正常的仕途往来而已。 但夏侯惠竟还说此事与他相关,且是裨益他的学术传播? 稚权该不是想仗着天子曹叡的宠信以及身份,暗示王基日后莫要与自己相争吧? 在冒出这个想法时,王肃有些欣慰有些赧然。 欣慰,自然是这个女婿已然开始想为王家做些什么了。 而赧然,则是觉得这样的做法很不妥。 与王基的相争之中,此中是非对错他心中有数,若是夏侯惠果真去威胁王基了,反而让他落了下乘,为他人笑。 就如昔日孔夫子诛少正卯一样,给身后名里留下洗刷不了污点。 “阿父何所思邪?” 不知过了多久,一记脆生生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循声而顾,却是发现自己女儿王元姬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进来后堂了,正招呼着婢女将夏侯惠先前用的坐席与案几搬出去,将藏书处恢复原样。 “无他事。” 王肃笑了笑,看着女儿关切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动。 他先父王朗在世时,就一直对王元姬不吝盛赞,且还时常感慨“女更胜父”的话语。 所以,他想了想,便挥手让那几个收拾案几坐席的婢女赶快离去,然后才夏侯惠的话语转述了一遍,才对王元姬问道,“稚权离去时之话,令我费解。元姬为阿父参详下,他意乃是为我打压王伯舆吗?” 呃~ 王元姬一时默然。 垂头沉吟了片刻之后,才抬头轻声说道,“阿父,依孩儿看,夏侯六郎应不是这个意思。” 说罢,不等王肃发问便继续讲述缘由,“孩儿对夏侯六郎了解不多,但也曾听过他先前任职散骑侍郎时所为,应是不会做出徇私之举的。” “嗯......” 闻言,王肃耷拉下眼帘,兀自沾须思虑了片刻,然后才赞许的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元姬言之有理。那,元姬以为稚权意为何指邪?” 但王元姬不作回答,也没有循着问题作思绪,而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阿父,你执泥了。” “啊?” 王肃愕然。 旋即开怀而笑。 是啊,他的确是着相了。 既然夏侯惠不是帮忙他打压王基,那就不会影响他的声誉,如此他还汲汲去思虑彼要如何干嘛呢? 夫事来顺受,随遇从容。 夏侯惠想做什么与要怎么作,他静观其变就好了。 故而,他心中也揭过了门外之事,再次变回父亲的角色,发问道,“元姬今日见到稚权,觉得他如何?” “嗯.....尚可吧。” 这次,王元姬敛起笑容认真的思虑下了,随后给出了个不算高的评价。 然后也不等王肃再次发问,便作别离去,“阿父,此处无事,我去督促恽弟他们读书了。对了,夏侯六郎之意,待日后.......日后孩儿寻个时机帮阿父问下。” “好。” 王肃颔首,捋胡而笑。 知女莫若父。 从简短的答案中,他已然知道自家女儿对这桩婚事算是满意的。 所以,他终于可以开怀了。 因为在当年天子曹叡指婚没多久、事情还没有传开时,司马孚还曾寻机会与他闲谈过,很隐晦的流露出想为大将军次子司马昭求王元姬为妻之意。 那时,他就觉得有点造化弄人。 为什么天子曹叡不晚一点指婚,或者是司马孚不早一点来问呢? 河内司马氏的家风与门第,与东海王家才是门当户对啊! 儿女婚事才是珠联璧合啊! 哪是夏侯惠一介武夫可比拟的? 为此,他耿耿于怀了好久,为王元姬的“不幸”而惋惜。 但如今看来,自家女儿对这桩天子指婚还颇为满意的,所以他也就终于得以舒怀了。 武夫就武夫罢。 至少,此子日后是有机会出将入相的。 ....................... 早就作别王家离开的夏侯惠,并不知道自己临别时的一句话,竟是引起了王肃对陈年旧恨的感怀。若是知道了,那他就日后恐就要立志成为郑玄学说的坚定扞卫者了。 咳~ 他如今在洛阳城西。 王肃还让家中管事引路,带他来接手这边的宅子了。 因为届时迎亲的时候他不可能从阳渠西端坞堡赶来洛阳,然后再带着新妇归去。 以婚事车马的速度计算,一日不可能往返。 宅子如王肃所言,并不大。 房屋四五间,再一庭院一马厩以及一耳房而已。 屋内也早就配备了两个婢女,负责日常除尘浣衣等事,日后应会算在陪嫁之中了。 但属实是很清静。 夏侯惠策马缓缓来途,几乎没有看到什么闲杂之人,偶尔有身着官服之人往来匆匆,倒是有些小儿骑竹马嘻嘻闹闹,平添了一份温馨。 “家主,天色尚早,要不我先出城将衣裳杂物带来?” 进入宅子大致看了一遍后,孙娄便对夏侯惠问道。 他与夏侯惠是同辈,所以与孙叔对夏侯惠的称呼不同。 “好,去吧。” 点了点头,夏侯惠叮嘱道,“那几坛酒水就莫带过来了,我不在这里宴客。” “唯。” 孙娄应了声,出屋驱赶着车马而去。 近傍晚的时候他再次入城,且还是和孙叔一起过来的。 原来是司马师遣人将回信送去阳渠坞堡了。 但不是应邀赴会的日期。 而是声称自己如今已然被禁锢,成为天子曹叡眼中的“华而不实者”,所以为了夏侯惠的前程考量,他不能与夏侯惠堂而皇之的饮宴坐谈,二人就保持着原先仅是同书信往来就好了云云。 也让夏侯惠看罢了,当即取来笔墨作回执。 曰: “士不以利移,不为患改。我与子元相识多年,虽谋面寥寥,然亦可谓友朋矣!若子元以我为良友,但可来赴饮宴坐谈;若子元以我乃蝇营狗苟之徒,亦当效仿管幼安割席。二日后,我如期设宴,来赴与否,子元自择之。” 第97章 终陌路 第98章 终陌路 婚期定了,各种筹备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孙叔与孙娄这两父子,一人负责预购食材、准备服饰用品等;一人则是前去招募婚礼当日的帮闲以及依着礼节迎来送往等,皆忙得不可开交。 当事人夏侯惠也不得清闲。 他正考虑着请哪一些人来当宾客。 就是细细斟酌了一番后,却发现自己在洛阳还真是友朋寥寥。 能应邀而来的估计就杜恕与陈泰二人。 本家兄弟就不必说了,只有夏侯和能告休沐帮衬一下。 至于宗族的夏侯楙、夏侯献、夏侯玄就不念想了。 夏侯楙两父子因为先前夏侯惠不怎么往来的关系,应是以事务繁忙不得分身为由,只派个管事将贺礼送来意思一下就够了。 而夏侯玄则是还在冀州没有归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月底也不会回来的,为了不两难。 先前夏侯惠举荐杜恕、反驳曹真伐蜀等事,曹真本人没有什么芥蒂,但曹爽却是由此记恨上了。而夏侯玄乃是曹爽的姑子,自然也不会赶回来参加婚礼而让曹爽心生芥蒂。 不过,夏侯尚的女婿和逌倒是可以邀请试试。 和逌为人不怎么在乎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且先前与他有过交集,说不定还真会来帮衬下;而夏侯尚另一个女婿司马师是否会来...... 夏侯惠吃不准。 今日就是他宴请司马师的约期,地点则是在阳渠西端的自家坞堡里,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开宴他没有定。 因为他就邀请了司马师一人而已。 他什么时候到了,那就什么时候开始呗,真正的朋友是不讲究那么多礼仪的。 但如今他有些后悔没有定具体时间了。 申时都将尽了,斜阳都快坠入群山了,坞堡却仍没有迎来外人的到访。 受邀的宾客理应提前一些时间赴宴,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以司马家的家风,司马师如果打算前来赴暮餐,那此时也应该赶到了才对。 所以,他是不打算来了? 洛阳,大将军府邸。 躺在病榻上的夏侯徽浑浑噩噩的醒来,目光有些迷离的打量着屋内,却发现司马师就在侧案旁边看书,便不由揉了揉眼睛,待清醒了之后,才发问道,“夫君为何还在家中?今日,不是要赴族叔之宴吗?” 岁初便开始小疾不断的她,声音很是无力。 依着医者的说法,是她没有什么大毛病,但身体太过于羸弱了,故而春冬时节难免会染疾。 司马家之人对此深以为然。 毕竟,才二十四的她就已然诞下五个孩子了。 身体怎么可能不羸弱。 “细君醒来了。” 闻声而顾的司马师,颇为欣喜的道了声。 随后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过来侧坐在榻上,以手试着夏侯徽额头的温度,不答反问道,“细君口渴否?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入睡前连没有汤药都忘了喝。” “不了。” 微微摇了摇头,夏侯徽伸手抓住他的小臂,再次追问道,“夫君,你还没回答我呢。” “呵呵~” 淡淡的笑了声,眼中满是关切的司马师,故意做出义正辞严的姿态,“细君卧病在榻,为夫若是外出饮宴寻乐,岂不是有负结发之誓?” 但夏侯徽眼中没有感动的神采,也没有被他逗乐。 只是默默的盯着他的眼睛。 意思很明显:莫要觉得她病得糊涂了,就想着左右言他就糊弄过去。 “好吧,好吧。” 无奈的叹了口气,司马师舒缓了神情,轻声解释说,“我不想赴约。稚权如今备受天子宠信,仕途光明,而我的仕途已然被禁锢了,若与稚权交情过密,恐会让天子对稚权不喜。” “夫君此言差矣。” 以手支榻、挣扎着靠榻沿仰坐的夏侯徽,眼中闪着光彩,“舅(司马懿)乃先帝顾命大臣、当朝大将军,夫君一时仕途受挫,他日亦有复起之日。且陛下何许人也?安能以夫.....咳!咳咳~~” 话语未说完,她就暴出了好一阵的咳嗽。 也让司马师忙了好一阵为她抚背拍胸,“细君莫再理会这些事了,安心养病才是。” 且待她不再咳嗽了,便又转身去取了些温水给她饮下。 但夏侯徽才刚刚润喉,轻缓了呼吸后,便又继续说道,“安能以夫君与族叔交游坐宴,便会迁怒族叔?夫君,我家祖父早故,先君及冠前不乏受从祖照看,族叔与我家尤为一体也。如今家兄也被罢黜,可复我从祖一系恩荣者,唯族叔矣。夫君才学冠绝当代,若是能与族叔相善,相互裨益,亦乃我家之幸事。” “嗯,为夫知晓了。” 静静听完的司马师点了点头,笑颜如春风,“细君说得是。不过现今天色将暮,此番恐是不能赴宴了。待日后有机会了,我定如细君所言。”言罢,不等夏侯徽开口,他便起身往房外而去,“细君且待片刻,我去让下人将汤药温了取来。” 也让夏侯徽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默默的看着他离去。 赴宴晚了是一回事,不赴则是另一回事。 这个道理她懂,她的夫君也懂。 所以她也只好沉默了。 同样,刚走出房门的司马师,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这个妻子不管才学、容貌与品行等等各个方面,都是他的良配。 他也一直对她很是敬重很是喜爱。 但唯独有一点不好。 一旦涉及到夏侯家或者曹魏社稷的事了,哪怕是与司马家的利益相悖了,夏侯徽都不会有出嫁随夫的觉悟。 这就让司马师心中有些不舒服。 比如方才,他的妻子就想到了夏侯惠是有可能复兴门楣之人,便想着让他与夏侯惠多亲善、力所能及的协助一二;但完全没有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 他河内司马氏素来行事低调。 如今他都被天子曹叡下诏禁锢了,那还能去与夏侯惠饮宴亲近呢? 不怕引起天子的反感吗? 就算天子没有这个念头,但也会留下口实,被一些不良之徒趁机构陷,声称他想借着与夏侯惠亲善,从而让天子放开对他的禁锢吗? 他阿父乃是三朝老臣,且如今乃当朝大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的位极人臣,终日如履薄冰,最是担心这种流言蜚语。 他身为家中长子,哪能给予他人口实呢? 至于此番他不去赴宴,将会变相的默认夏侯惠那句“效仿管幼安割席”了嘛~ 他不在乎了。 个人友朋的情谊,哪能比得上家族的利益! ................................ 夜幕低垂,虫豸浅唱。 在阳渠西端坞堡里等了一日的夏侯惠,终于开宴了。 作陪的人,是刚刚从泰山郡赶来的扈从张立。 他果如孙叔所言,归桑梓迁家小时,还怂恿了胞弟、从兄与从弟另外三家一并过来阳渠坞堡依附夏侯惠。 所以,他便让家小在后赶来,自己提前过来告知夏侯惠一声。 不是担心夏侯惠拒绝收他亲族为徒附;而是怕这边房屋准备不足,让他亲族四家人都挤在一个房屋里。 对于这个动手比动脑更快的扈从,夏侯惠一直都很喜欢。 不止是因为先前他在五百人督之职与自己扈从之中,选择了继续跟着自己;更因为当时在皖城谷地时,自己一声令下他就胆敢以上了弦的强弩指着曹纂脑袋。 在上位者的眼中,不论对错都坚决执行命令的人,那才是值得培养成为心腹之人。 而才干不缺但却拥有私心的人,那便是可用就用、不可用则弃之。 甚至是毁之。 “宅屋我已然让人备下了。” 看着大快朵颐的张立,夏侯惠举盏慢饮,笑容潺潺而谓之,“届时你亲族到了,自行挑选一处而住,若是还缺什么,寻孙叔就好。对了,我翌日回洛阳城,伱也一并随去吧。我在城外与城内皆有落脚处,你先行熟悉下。” “唯。” 撕下一只烤鸡腿,放在口中狠狠撕咬的张立,闻言不断的颔首,含糊不清的回道,“将军有事直接吩咐就行。我就是一匹夫,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只知道听命行事,呵呵~” “呵呵~” 夏侯惠也轻笑了声。 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后,他便拿着酒囊起身往外走,还示意张立不必起身,“我吃好了。今日多困乏,便先去歇息了。你若是用好了,就去左侧宅子歇息罢。嗯,水井在东侧,若沐浴就将水提回来屋内。此坞堡女眷稚童不少,莫惊扰了。” “好咧~将军放心,我晓得轻重。” 朗声应了句,顺势坐下的张立扔下骨头,伸手将整只烧鸡拿起来啃。 坞堡外夜色如漆。 稀稀疏疏的星辰挂在天穹上,皓月被藏进了薄薄的云层中,让原本落在山川原野上的皎洁月光变成了朦胧阴郁。 提着酒囊独自登上坞堡高处的夏侯惠,心情同样有些阴郁。 司马师的不来赴宴,令他很意外。 那时从洛阳城归来的孙叔,声称自己是在赶在城门关闭时出城的时候,夏侯惠还有些不可置信。 毕竟,自己在回执中把话都说死了的。 今日司马师不来,也就意味着二人日后就再也没有交集了。 所以无比意外的夏侯惠,陡然发现自己还是对司马师的了解太少了,也开始忌惮了起来。 至少,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他是司马师的话就直接前来赴宴了...... 当然了,不管司马师赴宴与否,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来,那就是司马师仍旧没有变化,依旧如先前那样,是个才干超群有若君子之风的谦谦士子。 而没有来,则是证明他的性格已然开始转变了。 就连数年性情相契、惺惺相惜的情谊都能轻易割舍,足以看出他的果决以及........ 冷酷! 尤其是,他明明都将请宴的地点放在了阳渠西端坞堡、几乎不会有权贵或者闲杂人员知道的地方,就算司马师来赴宴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即使如此,司马师还是没有来赴宴。 一点都不沾泥带水的,十分果决的直接掐断了二人的情谊。 难不成,历史轨迹终是不能改变的? 曹魏社稷终究还是要迎来一位阴养三千死士的枭雄? 而我,也是注定了要迎来一位死生宿敌..... 轻轻摇晃着酒囊,有一口没一口轻抿的夏侯惠,看着朦胧的月色,品尝不出花了大价钱购置的酒水滋味。 不多时,酒囊空空如也。 他也缓步归去自屋。 感慨完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习惯了迎难而上就好。 无论前方还有多少绊脚石,一一撬开就是了。 嗯,他翌日要前往北邙山的庄园。 孙叔急匆匆赶回来坞堡,就是因为夏侯和传话,声称天子曹叡召他翌日午后在那边候驾。 至于是什么事~ 不出意外的话,他觉得应该是计议辽东与并州的事吧。 毕竟,算算时间,归洛阳述职的荆州刺史毋丘俭,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只不过,天子曹叡不是已然做出决策了吗? 都加封且大肆赏赐辽东公孙渊,且以持节护匈奴中郎将、兼领雁门太守之职调田豫去并州任职了啊,何必还诏自己去伴驾呢? 再者,经营并州的战略乃是牵招的遗计,自己也没办法置喙什么啊~ 他又不曾前去过并州! 就连如今南匈奴五部以及河套平原的状况,都是一问三不知,自己又怎么胆敢作谏言呢? 但若不是并州之事,天子曹叡又是因为何事诏告了假的自己伴驾呢? 自己明明在与七弟夏侯义权见面时,都让他寻个时机隐晦的向天子曹叡说一句,声称自己将在三日后叩阙入宫谢指婚之恩了。 何事那么仓促,竟令天子曹叡连两三天都等不了了呢? 已然躺在床上的夏侯惠,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也不想了。 反正具体什么事情,翌日他也就知道了。 且他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私养小儿的事,不可能暴露。 因为孙叔具体将哪些小儿分散养在哪里,就连出资的他都不知道! 翌日,北邙山庄园。 提前晌午半个时辰之前赶到的夏侯惠,被值守在庄园的管事请入内歇息。 不是那些管事还记得他。 而是天子曹叡知道他会提前过来等候,所以还特地叮嘱了声。 第98章 盖弥彰 第99章 盖弥彰 牵着骏马进入了庄园的夏侯惠,将马缰绳递给值守的甲士牵去马厩安顿,自己则是轻车熟路的走去水井处,汲水净脸怯汗、整理仪容。 随后沿着连廊缓步往假山侧的小亭而去,打算在那边假寐养神。 却是不想,才转过假山就发现小亭内已然有人在了。 夏侯惠都不曾见过。 都是约莫六十岁的老者,正对坐在棋坪前对弈,容貌都很儒雅,身着很寻常的燕服,但配在腰侧的苍翠玉玦足以彰显他们的身份很尊贵。 不过想想也对。 能出现在天子游玩庄园里的人,哪能是寻常人物? 正对着夏侯惠的那人也看见他过来了,正抬起头沾须打量着他,目光里没有惊诧或者奇怪,反而是带着一种类似于审视的味道。 也让坐在他对面之人有所觉,循着他的目光回首而顾。 同样,他也没有说话,但目光却是带着几缕新奇。 似是,此二人皆知道我是谁? 陡然被注视的夏侯惠,心中暗道了声,脸上容颜不改,只是拱手做了个揖,以示打扰了他们雅兴的告罪,然后便转身离去。 他没有攀谈的打算。 尤其是不知道天子曹叡招他来此是什么目的的情况下,他更要谨慎一些。 只不过,他才刚转身走出几步,身影还未转过假山呢,身后便响起了一记苍老的声音,“足下且留步。敢问,君乃夏侯稚权乎?” 是正对着他的老者开口了。 有些无奈的转过身来,夏侯惠迎着老者的目光再次行礼,“在下正是夏侯惠,不知长者有何吩咐?” 当今之世,尊老可是必备的品德。 他不敢无礼。 “过来小坐。” 老者招了招手,笑容很是和蔼,“此间娴静已无存,你既然到了,那便过来陪老夫闲谈一二吧。” 呃~ 难不成天子曹叡诏我来此,乃是与此二位老者有关? 带着这种疑惑,夏侯惠恭敬应了声“唯”,然后大步过来小亭内,正襟危坐在棋坪侧。 哪料到,他才刚刚坐下来,那老者便捋胡自报姓名。 “稚权,老夫乃卫臻。” 好嘛~ 我说老人家,您老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啊! 夏侯惠在心中发了句牢骚,又得起身再次恭敬行礼,“惠,见过卫侍中。” 卫臻,字公振,陈留襄邑人。 其父卫兹乃陈留孝廉,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资助魏武曹操起兵讨董,然后随着曹操去荥阳直接首战告亡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第一位用家资、性命襄助曹操创业的外姓人。 所以也给子孙留下了遗泽。 卫臻出仕后屡番被曹操擢拔,至曹丕时期就是侍中了。 天子曹叡在东宫期间便与他私交很好,二人常一起讨论政略与文学,算是半个潜邸旧臣,故而不管他的官职如何变动,侍中之职都一直给他兼着。 且这个加侍中之职可不是仅为了示以恩宠,而是实实在在有权柄的! 至于曾经任职过散骑侍郎的夏侯惠,为何不曾见过他嘛~ 他此些年都在尚书台任职,担任着右仆射,主朝廷官吏的选拔与迁贬,其权柄之重不比护军将军蒋济逊色半分。 而难得可贵的是,他军略也颇为超群。 虽不如刘晔、蒋济那般名声远扬,但每每谏策皆中的。 所以夏侯惠对他的态度很恭敬。 且心中还颇为欣喜——天子曹叡召他来伴驾,还将卫臻给召过来作伴了,如此,是不是意味着在曹叡的心中,自己已然可以参与到庙堂重臣的计议了? 就是不知,旁边那位老者是谁。 嗯,对面那位老者一直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怎么关注夏侯惠。 在卫臻招呼夏侯惠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轻轻颔首而笑,竟还拱手回了夏侯惠的行礼,然后便耷拉下眼帘,阖目沾须自顾养神了。 从回礼的小细节中可以看出,他的官职肯定不高,不然也不会那么客气。 毕竟,长者为尊。 就连谦逊待人如司马懿,在面对官职低于自己的后辈时都不会还礼的。 但在夏侯惠心中,反而更忌惮他一些。 因为这位老者的目光看似平和,但偶尔却会闪过一缕精光。 且他明明已然耷拉下眼帘了,看似在阖目养神了,但夏侯惠隐隐感觉到这位老者一直在暗中端详着自己,令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嗯,那种的感觉怎么说呢? 有点像被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给盯住的感觉。 又有点类似是自己将秘密藏在心中,而这个老者的目光却犹如利刃,一层一层破开他的隐藏、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将他的秘密皆一一给扒出来。 让他觉得自己无处可藏、毫无私密可言,被彻底看透了的感觉。 此老丈乃何人也!? 如此老迈且能得天子曹叡亲近,以曹叡善待老臣的惯例,他怎么可能官职不高呢? 难道他并非实权之官,而是身怀其他技艺被授以冗职? “此间乃清雅之处,稚权不必缛礼。” 卫臻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夏侯惠入座,随后发问道,“尝闻陛下赞稚权有军争筹画之能,今老夫巧逢当面,不由见猎心喜,想以各地诸兵事问问稚权,不知稚权可愿陪老夫作些闲谈否?” 您老都被天子曹叡招来这里了,我还敢说不吗? 且您老在这个小亭子里,不过是觉得这个亭子是进入庄园内的必经之路,故而才假对弈之事以待我“恰逢其会”的吧~ “惠学浅才疏,不敢当陛下之赞。” 对着皇宫的方向拱手遥遥致意作谦言后,夏侯惠才颔首而道,“若侍中不以惠愚钝,凡事皆但可问之,惠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善!” 卫臻轻轻拊掌赞了句,紧接着说道,“昔日稚权上疏驳已故大司马伐蜀老夫看过,及后在天渊池之言陛下亦曾告知于我。稚权先前有疲蜀之计,后不又言不可行之,故老夫有惑也。已故大司马伐蜀,伤损国力并无几多,当不得以‘此一时彼一时’而谓之,何为稚权言辞前后相悖邪?” “回侍中,非惠前后相悖,实属我魏国弗可战也!” 闻言,夏侯惠不假思索便朗声而道,“先前陇右卤城之战,足可见我魏国兵将不如蜀兵善战也。然而,我魏国占尽天下沃土、人口稠密,非地小民寡之巴蜀可比也。如此,只需我魏国与民休息、积攒国力,不管疲蜀之计付诸以行与否,亦皆乃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也。” 言罢,顿了顿,他便又继续加了句。 “自蜀相诸葛亮受托孤开府以来,东与贼吴互盟、南下不毛之地靖安境内,巴蜀可谓无有后顾之忧也!是为自太和二年伊始,彼便有四次兴兵犯境之故也;亦令我魏国雍凉兵将不卸甲、洛阳中军不释鞍也!卫侍中胸中韬略超群,自是知晓我魏国与巴蜀攻伐,当依‘不可胜在己’之言,以待天时耳。” “再者,若灭蜀,我魏国当先据汉中。” “汉中自古闭塞,有山川之固,初汉中为原侯(张鲁)而据时,武帝兴兵走陈仓道进讨,彼遣兵于阳安口连山筑营而守,武帝亦曾因彼有险固可依、我军粮道难继而生出罢兵之念。后汉中之战,惠先君不幸蒙难,武帝复率大军走褒斜谷入汉中与刘玄德攻伐,彼蜀兵据险而守、不与我军而战,令武帝再复引粮秣难继而罢兵。如此,若非我魏国粮秣有五年之储、十数万大军争相用命,不可言灭蜀也。” “嗯,当是如此。” 静静而听、不停抚须颔首的卫臻冁然而笑,“稚权之言,鞭辟入里,切中我魏国与巴蜀优劣利弊也。稚权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韬略,甚可嘉焉!” “不敢当.....” 连忙拱手谦逊的夏侯惠,却是被卫臻抬手给打断了。 或许,他问伐蜀不过是个引子罢。 但没想到的是,夏侯惠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叙了一堆人尽皆知的废话! 因为他紧接着是这样发问的。 “伐贼吴之策,老夫便不问了。想必稚权之言,也与伐蜀之策相差无几。嗯,老夫曾有耳闻,前番朝野皆意属伐辽东公孙贼子之时,稚权私谏于陛下言不可;今彼斩贼吴使者首级奉来洛阳,庙堂诸公欲加封彼为公并暗中绸缪伐辽东之事,亦乃稚权托荆州刺史毋丘仲恭之口,谏言陛下当转田国让赴任并州行牵子经遗策。辽东公孙贼子不臣之心已显,我魏国必当伐之,而稚权数言不可,是故老夫有惑哉。不知稚权以为,辽东当何时伐之?” 呃~ 明白了。 原来,你真正想问的是辽东。 就是不知道,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庙堂诸公之意,抑或者是天子曹叡的心意? 若是公卿们的意思那还好说。 如今的天子曹叡已然不复早年刚继位时,对公卿们从谏如流了。 早就变得很强势,且不吝与公卿们对抗也要推行政略了。 但要是天子自己的心意...... 难道,将牵招的遗计付诸以行才刚开始绸缪,天子曹叡就开始反悔了不成?! 在听闻卫臻不问贼吴之策后,夏侯惠当即并明了了他的心意。 也在心中泛起了疑惑。 所以,他在作答的时候也很谨慎,言简意赅。 曰:“回侍中,惠窃以为,我魏国伐辽东之际,乃蜀吴不复大举兴兵来犯之时也。” 乃巴蜀与贼吴不复大举兴兵之时? 卫臻扬了扬眉,默默的盯着夏侯惠看着。 好一会儿,他才倏然而笑,“稚权之意,我知矣。稚权乃声称辽东公孙氏已经历经三世,非幽州兵马可独讨之,还须以洛阳中军为主力也。” “侍中明识,惠不及也。” 夏侯惠半是谦虚半恭维的来了句,然后复拱手行礼,“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惠不曾临幽州,对辽东更是知之寥寥,是故不敢复言更多矣,还望侍中见谅。”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想再说了,您也别再问细节了。 问了就是“兵者乃存亡之道,当谨之”! 就是我不敢妄言! “嘿,不过闲谈罢了,稚权何来见谅之说。” 听出夏侯惠之意的卫臻嘿嘿一笑,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随后,便又转过头,对着一直耷眼养神的另一老者说道,“孔和,还未想好落子何处吗?若再不落子,便认输了罢。” “手谈者,雅趣使然也,输赢有何紧要?” 那老者睁开眼睛,悠悠而道。 手上动作确实不慢,直接将一枚黑子落在了边角处,还抽掉了两枚白子,“卫公,该伱了,莫让我等太久啊~” “莫催促,待我思虑片刻。” 卫臻捻须蹙眉,盯着棋坪头也不抬的回道。 夏侯惠不懂手谈,看不出棋坪上的局势是孰优孰劣;但他知道眼前这两位老者,心思皆不在对弈上。 所以他撇了一眼棋坪后,便开始阖目养神。 实则是在自作思绪。 此老者的表字乃是孔和? 似是,听起来有些印象啊,但为何我竟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呢? 嗯,待归去后,寻七弟义权问下。 他自幼在京师健长,日常也不乏交游之举,对朝中人物应是很熟悉。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一直假寐的夏侯惠都快要真的睡着了,而卫臻与那位老者也早就罢了对弈,自顾让庄园管事奉来酒水干果以及书籍聊以为趣了,天子曹叡才姗姗来迟。 众人见礼罢,曹叡令庄园管事奉来吃食酒水、起歌舞,君臣同宴而乐。 而夏侯惠心中依旧不敢确凿,天子招他来是所为何事。 缘由有二。 一者,天子曹叡是策马过来的,身边仅有甲士护卫随行。 并没有携带近臣,诸如夏侯献、曹肇、曹爽等已然在禁卫中任职的人,竟也没有在列。 如此可以知道,天子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今日召见了夏侯惠。 另一,则是天子在饮宴时,对政略军争之事提都不提一声。 只是一味的对夏侯惠问了婚事筹备如何。 如在哪一天与在哪一处举办,以及有没有见过新妇啊,觉得新妇如何啊等等寻常话题,然后在酒饱饭足后就让他回去了。 犹如召他来,就是为了关心一下婚事的。 但夏侯惠知道此中必有蹊跷。 因为天子曹叡的这番作态,让他隐隐觉得卫臻问他辽东之事乃是欲盖弥彰! 就是个用来不让他起疑心的幌子! 但他也猜测不到,究竟天子曹叡是想干什么、到底对他有了什么心思。 年岁约莫六十、表字孔和...... 夏侯惠在归途上心里默默念着,才刚回到城西小宅,便让孙娄赶紧去寻夏侯和过来。 事实上,他的直觉没有错。 就在他才刚刚离去时,卫臻也就趁势告退了。 而天子曹叡也在遣开闲杂人等后,便对那位表字孔和的老者发问道,“周卿,今可为朕解惑了否?” 第99章 魏阙 第100章 魏阙 自秦至两汉,谶语层出不穷。 诸如“亡秦者胡也”、“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等,皆是对天命所归做了正确的预言。 但其中不准的谶语有更多。 只不过准确的被人们津津乐道,而错误的则是被人们选择性遗忘了。 而曹魏代汉的谶语,是出自《春秋谶》的“代汉者当涂高”,已然流传了数百年。 如汉武帝在行幸河汾时的饮宴上就提及过,光武帝作书给公孙述的时候也提及过,而在汉末群雄割据之前蜀中周舒就解释过:“当涂高者,魏也。“ 后来蜀国谯周以此求教于杜琼。 琼复作解释曰:“魏,阙名也,当涂而高,圣人取类而言耳。” 又复言:“古者名官职不言曹;始自汉已来,名官尽言曹,使言属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 可以说,在普世信奉鬼神的世风里,谶语大行其道。 入魏之后人们不复寻谶语作预,但方技之术仍被朝野众生信奉着。 如擅长相面之术的沛国人朱建平,在民间多所验证,也曾很准确的预判了曹丕的寿命以及荀攸比钟繇短寿等。 但他如今已然故去了。 与他齐名的方士、任职中郎的周宣便成为了人们追捧的对象。 只不过,他的方术是解梦。 不仅曾通过解梦预言了黄巾起义的失败、为魏文曹丕多次解梦都十分准确,而他三解“刍狗梦”皆准确预言了三次不同的结果,更是令人大为叹服。 但他如今已然不再为权贵解梦了。 理由是先前给曹丕解梦的时候,涉及到了天家之事而担心惹祸上身,故而已老迈昏聩为由不复为之。 所以,他现在也有些后悔。 因为天子曹叡没有让他解梦,但却让他对诸多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相面。 所谓术业有专攻。 对于这种强人所难,周宣一开始是婉言回绝了的。 但奈何曹叡意固,且态度很温和的声称此举只是闲暇为乐,让他无需忌讳其他、畅所欲言,说错了也不会加罪、更不会将他的话语流出四耳之外。 虽然周宣知道天子曹叡不会无的放矢,更不是一时兴趣使然。 但食君俸禄的他也唯有从命了。 毕竟,天子都殷殷作言了,若他再不识趣,恐就会迎来雷霆之怒了。 所以出于谨慎之心,他在给曹肇、曹爽、夏侯献与秦朗等人相面的时候,也尽挑一些好话来说,并根据现今的局势以及各人的性格,大致做了很是笼统的预言。而且为了增添准确的概率,他作的预言都是很短期,只在二三年之内。 算是明哲保身罢。 自然,天子曹叡对此颇为不满。 因为周宣的预言跟没说一样,但凡稍微了解夏侯献、秦朗等性格的人,都能猜到未来二三年之内他们也不会被自己罢黜。 所以他也责令,让周宣尽可能说得明确一些细致一些。 周宣满心无奈。 他明明是解梦的方士啊! 怎么敢轻言相面呢? 且诸如曹肇、夏侯献等人是什么身份啊? 他要是得罪了被记恨了,不就是为宗族家小招来祸事了吗? 当然了,他也不敢不继续往明确里说。 不然就是祸事在眼前。 缘由,乃不管是占卜、相面还是解梦的方士,都通晓世故人情、时刻关注着时局。 他知道天子曹叡的子嗣已然丧尽了,就连文帝曹丕这一系的子孙都很少了。在这种情况下,曹叡让他对宗室与谯沛元勋相面,其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 也让他不敢有半分违背。 天子曹叡是尊老、颇为敬老臣没错。 但那是对社稷重臣而言。 自他继位以后,不乏有身份低微的近臣近侍因为各种理由被他处死,其中可没有因为年纪大而幸免于难者。 故而,周宣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便根据各人的性格做出了预言。 对,不是根据面相。 如评断曹肇时,他声称曹肇颇有才华,允文允武,但因为少小富贵而不乏自矜、行事略显张扬,若能况之大度、守心笃行,日后未必不可为国之砥柱。 行事相对低调了一些的夏侯献与之类同,相差不大。 而对曹爽的评断,则是为人谦逊、躬亲笃行,颇受公卿百官所喜,但为人似是没有什么主见,假以时日或可为萧规曹随之选。 对秦朗的评断比较高。 声称他为人谨小慎微、通情达理,不谄媚于上、不恃宠而欺下,但缺陷也正是太过于谨慎,凡事不敢争先,日后或是当为循旧之臣罢。 评断完这些人后,周宣还特地伏地请罪了声。 再次声称自己只是对解梦略有心得,难以相面之术,而且《孟子》有云“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所以他所做的评断不可当真,只可为参详。 这次,天子曹叡没有再为难于他。 以他聪慧,自然也能听出了周宣所做的评断,不过是类似于“三岁看老”而已。 所以也促成了他召夏侯惠前去北邙山庄园之举。 让周宣也顺势评断下夏侯惠。 因为在天子曹叡心中,夏侯惠乃是最难以评断的人。 是啊,就是最难的。 不止是因为夏侯惠入宫禁为近臣的时间最晚,更因为他给予曹叡的印象很是矛盾。 虽说他对夏侯惠的忠贞不曾有疑,但有时候吧,他从夏侯惠的做事风格之中,隐隐感觉到彼对自己这个天子不是很敬重! 就是彼秉持着类似于“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观念。 而且,夏侯惠给他的感觉,是有点看不透。 在怒马鲜衣、意气风发的十七岁时,就舍弃京师繁华与邀名之举,独自归去桑梓闭户读书的人,自是胸怀大志的,亦是心志坚韧之辈。 而他展示出来的才学,让天子曹叡觉得过于惊艳了。 因为他所做的谏言以及谋划,几乎都中了,犹如有先见之明一样! 要知道,先前的魏国三大神童乃是周不疑、曹冲与夏侯荣啊,夏侯惠自幼可没有这样的美誉。仅仅是归去桑梓闭户读书三年,就能让一个人长进那么多吗?且明明他没有足够的阅历与耳熟目染,却能对千里之外的辽东、陇右以及雁北做出切中利弊的谏言,这是居于什么做到的呢? 庙堂衮衮诸公都没有看到的事情,他就能看到了? 是才学冠绝当辈的使然? 然而,在谏言屯田积弊与募兵之政,以及在朝堂之上怒斥吴质的做法,又彰显了他在仕途之上的不成熟。 甚至可以说是幼稚! 在淮南战线的两次贪功弄险之举,也足以让人断言他乃一个莽夫。明明身为谯沛元勋之后,只需熬够资历就能身居重臣之职,竟还不吝性命去求尺寸之功! 所以,种种迹象,让曹叡觉得夏侯惠的为人属实是太矛盾了。 根本不能被定论。 而周宣今日的评断,也大致相同。 在数日前评断完曹肇与秦朗等人后,周宣便私下打探了夏侯惠的过往行举。 那时,他觉得夏侯惠就一莽夫。 且还是仗着天子曹叡的宠信,胆敢得罪满朝公卿百官的莽夫。 这种人,往往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天子曹叡在位,夏侯惠怎么莽撞都不是问题,但是万一..... 他恐怕就要迎来各种攻讦诋毁了,亦会在群情激愤中迎来很是凄惨的结局了。 只不过,今日周宣当面看他与卫臻坐谈所显示出来的礼数与见解,却又发现夏侯惠是真的不类莽夫。从不卑不亢、从容而谈的那份气度,以及以言暗示卫臻莫要再发问的委婉中,让周宣觉得他比秦朗、曹肇等人优秀多了! 再者,相由心生。 虽说相面之术非他所长,但已然老迈且阅人无数的他,还是可以从行举神态之中大致推断出一个人性情如何的。 故而,他在是这样对天子曹叡作言的。 曰:“回陛下,臣今日观夏侯稚权之相,其天仓饱满、鼻梁挺直,是可谓乃福禄不缺之人也;其眸皎皎如点漆,与卫公坐谈时气定神闲,是可谓心志坚定之辈也。然而,臣先前尝闻夏侯稚权伴驾之时行为乖张,在庙堂之上行事鲁莽,于淮南寿春之时则贪功不吝性命,如此,令臣弗能断哉!唯有作两可之断。” “一者,彼面相不矜而威重,气度从容,军略过人,假以时日必可为国之干城、社稷之砥柱也!另一,则乃他心志坚定,性情刚直,谋事不拘礼、行事不吝身,必可裨益社稷,但为人不容世故、不敛锋芒,日后或将增国之争端。” 天子曹叡听罢,沉默了许久。 甚至都忘了让因为作这种忌讳之言而伏拜在地的周宣起身了。 一直待到斜阳将坠群山,甲士前来请示是否要归宫禁的时候,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也终于让周宣等到了自行归去的口谕。 是啊,周宣等这句话很久了。 年已过六十的他,在这几天里因为天子曹叡的“闲暇为乐”而承受了太多惶恐。 甚至让他已然做出了决定,日后寻个时机就赶紧告老还乡。 免得被卷入权势之争,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要牵连宗族家小....... 尤其是,明明他就是一个解梦的方士,竟被强令相面,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再被强令占卜凶吉或者去寻仙药? 但他不知道的是,天子曹叡并没有为难他之意。 且他已然为曹叡解过梦了。 嗯,在第一位皇子病故的时候,天子曹叡做了个梦。 很寻常的梦。 他梦见了一座高阙,内外皆长着树木。 阙内树木很稀疏很低矮,且大多都已然枯萎了。 而在阙外的树木则是有很多,大小不一,有两棵紧挨着阙墙的树木,都十分粗壮。 一颗已然倒下了,还砸损了阙墙;另一颗则是根深叶茂,伸展出来的枝叶遮天蔽日,将整座高阙都笼罩在树荫之中。 那时候,天子曹叡不以为意。 就是个梦而已。 他与魏文曹丕不一样,不会在一些有的没的事情上寻个究竟。 但在去岁安平哀王曹殷病故之后没多久,他竟再一次梦到到了这座高阙,场景也大致相同。 不同的是,原本那颗遮天蔽日的大树竟也倒下了。 且将那座高阙给彻底砸毁了。 而在这两棵树之间、在这座高阙的残桓断壁之中又长出了另外一棵树。 同样是根深叶茂、遮天蔽日。 不仅将这一片废墟彻底掩盖,还伸出了许多枝叶,将更外面的树木也笼罩住了。 这一次,天子曹叡不再是不以为意。 因为他想到了“魏,阙名也,当涂而高”这句话。、 梦中的那座高阙,是指着魏国的国祚吗? 带着这样的思绪,他心有不安,便想了个办法让周宣解梦。 乃是招来了一个心腹侍宦,以闲来寻乐的方式,让他去试一试周宣解梦是否准确。 而梦境的场景,先是以这位心腹侍宦梦到了自家房屋被树木压塌了;然后在数天后,侍宦又梦到在房屋的废墟之上长出了一棵树。 对此,周宣第一次解梦是说,这个梦境没有什么意义。 只不过是因为净过身的宦官不会有后,这名侍宦是因为平日里常常忧心着日后自己过世了没有血食,所以才会夜有所梦。 解释罢了,周宣还劝说了一句,让这名侍宦做书信归桑梓,寻个旁支过继就好了。 而第二次解梦,周宣则是说这是鸠占鹊巢的征兆。 房屋没有人住,所以才有了被树木压塌的危险;支撑房屋的梁柱不够牢固,所以才抵挡不了大树的倒压。 而那颗小树是吸取房屋宅地的养分长出来的,所以意味着鸠占鹊巢。 那名心腹侍宦回报后,天子曹叡心中大凛。 宦官无子,而他子嗣皆丧,其中结果有什么区别呢?! 支撑房屋的梁柱不够坚固,这与如今曹魏宗室大将凋零殆尽如出一辙! 所以,他寻了个缘由,将那名心腹侍宦给秘密处死后,心中便开始汲汲想找出相继倒下砸损高阙的那两颗大树来,更想找出从高阙废墟之上长出来的那颗大树来。 在他的看法中,相继倒下的两棵大树,因为很靠近高阙,所以应该是宗室子弟或者谯沛元勋之后了。 这便是他私下诏令,将曹魏各王公之家中幼儿皆录在册的缘由。 虽然他正值壮年,但也要先做好过继嗣君安社稷的绸缪。 这也是他让周宣为诸夏侯与曹相面的理由。 他要找出日后对社稷有害的那两个臣子来,防患于未然! 而另外一颗鸠占鹊巢的大树嘛...... 当今曹魏诸多臣僚之中,哪个家族是根深叶茂、日后能成长为遮天蔽日的呢? 这个答案很难。 因为有很多种可能,且不一定就是外姓。 第100章 当变 第101章 当变 夏侯和来得很快。 因为他也估摸着夏侯惠从北邙山庄园归来的时间,正往城西小宅这边来。 夏侯惠在洛阳之内几无友朋,所以久居洛阳、交游颇为广阔的他,几乎一手帮衬操持着婚事的宴请宾客以及人情世故。 今日日暮时分过来,也正是宾客的人选有定了。 故而,在半道遇上了孙娄后,他进门便径直发问道,“六兄有事寻我?” “嗯。” 正在炙肉的夏侯惠,有些惊诧他来得迅速,但也不多问,而是往用下巴往案几一努,“想与你商榷下婚礼的琐碎之事。也正好今日北邙山庄园伴驾,陛下赐予我两壶西域的蒲萄酿,我饮不惯这味道。” “哦?那我就谢六兄送酒了!哈哈哈~~” 闻言,夏侯和喜笑盈腮,连忙快步走去案几。 先是提起一个酒囊,拔起酒塞,轻轻晃动有些陶醉的闻了下味,随后才小抿了一口,带着很是满足的语气说道,“如此佳酿六兄竟是饮不惯,可谓暴殄天物哉!六兄或是不知道,大兄最是喜爱这蒲萄酿不过了!就是可惜,此等佳酿有钱也买不到啊~” 执着小匕划开炙肉肌理、细细撒上精盐、蒜碎等物的夏侯惠听了,不由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莫拿话试探我。酒水已然赠与你了,你若想带回去给大兄,随意就是了。” “哈哈,六兄爽快!” 小心思被揭穿的夏侯和,脸上没有什么赧然,随口赞了声后便放下酒囊有些自得的说道,“不过,六兄以蒲萄酿赠之,我也受之无愧。” “此话怎讲?” 略微扬眉,夏侯惠发问道。 旋即,不等其回答,就顺势训示了句,“家中叙话,义权直爽些!莫将伱在外交游的名士风流作态带回来。” “无趣。” 小声嘟囔了句,夏侯和也不再卖关子,径直将事情说了。 原来,他先前受夏侯惠所托,问同为散骑侍郎的陈泰何时休沐、声称六兄归来洛阳了,打算设宴邀他同乐。那时的陈泰没有当即回答,反而是直接问夏侯惠是不是打算邀请他当婚礼的宾客。 因为他近日已然不能再休沐了。 他阿父司空陈群染疾在榻,故而他也告了不少时日的休沐在家照顾着。 如今陈群的病情大致好转了,但还没有好到可以上朝署事的地步、依旧居家休养着,如此,他每日在宫中当值罢了也要归去家中,不可能外出交游饮宴。 所以,他便直接问了句。 反正王肃也同样开始广邀宾客了,大家都知道夏侯惠归来洛阳是做什么的。 夏侯和也没有客套,径直将婚期日期给说了。 居于先前夏侯惠在庙堂上斥吴质维护陈群的恩情,陈泰一听婚期还有将近二十日的时间,便很是爽快的允了,且还顺口问了句,届时还有谁一同赴会。 他不问倒好,一问之下夏侯和就免不了大倒苦水。 声称他六兄不仅在洛阳没有什么友朋,反而还得罪了不少人,也让他这几日往来奔走邀请宾客,尽是在吃闭门羹。 对此,陈泰当时倒没说什么。 只是好生宽慰了几句“不招人忌是庸才”、“自古曲高和寡”之类的言辞。 但今日宫禁伴驾罢了,他在与夏侯和结伴出宫的时候,还说他已然帮忙邀请了陈骞与傅嘏一同充当宾客,其中与夏侯惠同龄且尚未成亲的傅嘏还自告奋勇要当宾仪。 皆是在洛阳京都混迹的权贵子弟,夏侯和哪能不知道,陈骞与傅嘏都是看在陈泰的情面上才来的? 傅嘏不用说。 他是司空陈群征辟的僚佐。 既然陈泰出面都作邀了,他自是不会拒绝这种小事的。 人情往来嘛。 不过是告一日休沐、露个脸的事情罢了。 而因为其父尚书令陈矫转任侍中而刚刚被朝廷辟为尚书郎的陈骞,在养望之时可是一直与陈泰交游甚密的。 可以说,这是陈泰不吝动用自己的情面,来回报夏侯惠当日的慷慨作言了。 所以夏侯和也不吝感激之言。 还折道去尚书台与司空府署寻陈骞、傅嘏行礼作谢。 因为就在昨日,他邀请夏侯尚女婿和逌的时候,被委婉的回绝了。 有姻亲的人尚且回绝呢,陈泰自发帮忙奔走,实属难得。 “玄伯兄此番情谊,六兄届时需当面作谢一下。” 大致讲述罢,夏侯和还如此给夏侯惠叮嘱了句,然后又叹了口气,“我今日也得到子林兄的回信了,他们父子皆声称恐是不得空闲。” “嗯,我知道了。” 夏侯惠对夏侯楙夏侯献两父子不会来心中早就有了预料。 但陈泰如此盛情却是颇出他所料。 因为当时他在庙堂上怒斥吴质的行为,真不是有心向司空陈群或者颍川士人示好,而是不想让司马懿平添威望罢了。 不过,如今司马师回绝了他,他倒是想争取一下颍川士人了。 “肉熟了,义权自便。” 切下一大块肉的夏侯惠,起身拿去外面分给孙娄时还叮嘱了句。 “好。” 夏侯和笑着应了声。 执起小匕先给六兄切了块,然后才给自己片了点,也不等夏侯惠回来就直接用了。 他这六兄的炙肉手艺可谓一绝。 明明是很寻常且是被公卿百官们鄙为贱肉的家豕,他六兄却能炙出美味来。 乃是先将取半肥瘦的肉块用姜椒腌制了,然后再用肥肉片得薄薄的放在釜上煸出油脂,加入大蒜煎到黄焦,最后放上半肥瘦的肉块慢慢炙,将近熟透时用小匕切开肌理撒上精盐。如此炙出来的豕肉,膻骚味淡了很多且外焦里嫩,令人食指大动。 夏侯和记得第一次吃到的时候,自己才十一岁。 也就是夏侯惠落水后的第三个月,那时他就觉得豕肉甚至比羊肉更好吃.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习惯跟在夏侯惠身后,时不时就央求六兄炙一次解馋。六兄经不住他的央求,便常常让孙叔偷摸割肉回来炙,也时常被大兄训示什么“君子远庖厨”、“不思读书上进,反而贪口腹之食”等等。 只是如今他仍能吃到六兄的炙肉,但大兄却是不会再训示六兄了。 唉..... 想到这里,才吃了几口的夏侯和便放下割肉小匕,拿起酒囊慢饮。 “怎么不吃了?” 回到屋子里的夏侯惠,看着他脸上依稀有些惆怅,不由会错了意,还宽慰了声,“子林兄父子不来便不来了吧。自我被天子召回洛阳任职,就不曾拜访过他,他不来参加婚事也不足为奇。” “嘿,我只是在等六兄。” 立即缓和了脸色的夏侯和,轻笑了声,“六兄,你觉得还能邀请谁来啊?我倒是觉得,陛下已然让六兄任了中军之职,若不送个名刺给骁骑将军等人试试?哪怕他们不来也会承情,日后六兄归来洛阳任职了,同僚之间也会好相处许多。” “不需要了。” 正端着麦饭扒拉的夏侯惠,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陈玄伯、傅兰石、杜务伯,还有义权你,足以迎亲了。肉若冷了就不好吃了,义权莫发愣。” 好歹是中坚将军呢! 且还是谯沛元勋之后,才四位宾客就足够迎亲了? 六兄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被朝中百官所喜,所以不想前去攀交自伤颜面吗? 夏侯和心中有些疑惑。 但也没有再多言,只是“哦”了声,继续用餐。 少时,他餐饱,而吃相很是洒脱的夏侯惠早就放下竹箸等候好一会儿了。 “对了,义权。” 见他也用餐好了,夏侯惠便发问道,“你今岁及冠了,大兄可为你寻姻亲之家了吗?若没有,我也帮你留意下?” “呵呵~” 却是不料,夏侯和听罢,竟开怀的笑了起来,“六兄莫说笑了。” 我说什么笑? 这不是很寻常的话题吗? 夏侯惠不明就里。 而待夏侯和止住笑声了,才戏谑作言,“迎亲宾客才四人,可见六兄交游之寡,如何为我寻门亲事?嗯,此事大兄前些时日已然提及了,但我不想成亲太早。待过个二三岁再说罢。” 说罢,也不等夏侯惠做声,他便继续说道,“伯舆兄那边我已问过了,他五日后将告休沐,不知六兄届时得闲否?若得闲,我便在城外设宴,让六兄与他见一面。” “自是得闲的。” 夏侯惠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后,便说道,“嗯.....在城外的话,若不就在我那小宅里吧。那边虽简陋,但听闻王伯舆为人笃行,应是不计较这些的。不过时间定在晌午吧,若太晚了,恐让你与王伯舆赶不上城门落锁前归去。” “也好。” 对此,夏侯和没有异议,应声之时还往屋外瞥了一眼,然后发问道,“六兄可还有其他事否?日近暮了,我须赶在宵禁前归去。” “没了。义权归去吧,将酒囊带上。” 闻言,夏侯惠顺势起身送他出门,就是才刚走到门槛处,又陡然顿足。 “啊,还有个事。今日我在北邙山庄园,还见到了卫侍中,与他攀谈了一阵。但与他对弈的一老者,我却是不认得。年纪约莫六十,身躯瘦削,表字唤作孔和,官职应是不高,义权可知他是谁吗?” “若六兄讲述没有错的话,那他必是擅解梦的周中郎。” 中郎周宣? 擅解梦? 夏侯和已然离去了好久,夏侯惠仍在独自沉吟着。 他有点想不明白,天子曹叡让一个擅解梦的方士在北邙山庄园是什么意图。 尤其是这个方士还暗中观察自己。 难不成天子曹叡做梦了,而中郎周宣解梦的时候,刚好提到了我?! 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且也不曾听闻,天子曹叡竟沉迷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啊~ 不对。 人是会变的。 作为一个少年丧母、青年丧父,如今又子嗣皆丧尽的人,未必就不会因为承受了太多悲苦,变成相信鬼神有灵的人。 尤其是他还是自幼在邺城长大的。 因为张鲁投降后,魏武曹操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且被安置在邺城,也让五斗米教在邺城颇为盛行,曹叡未必就没有接触过。 嗯,不知道天子曹叡梦见了什么、中郎周宣又说了些什么。 如若关乎自己的评断是好的,那还罢了。 万一......那自己这些年所作的绸缪,以及不吝性命积攒军功的冀望,岂不是都变成了一场空?! 心中刚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夏侯惠又瞬间掐灭了。 有时候,不能让自己有悲观的情绪。 不然会让自己斗志全无。 而且,就冲着今日天子曹叡赐下蒲萄酿的行举,足以说明就算周宣解梦时提及了自己,也不会太糟糕。 反正不会是“亡魏者侯也”! 唉,要是天子曹叡能梦到“三马同槽”,然后中郎周宣再来补一句,说此梦境是指司马懿、司马孚与司马师日后将食曹的征兆,那该多好啊~ 罢了,多思无益。 天子曹叡心意如何,待我日后寻个时机以其他事情试探就好了。 还有,若是天子果真开始变得笃信鬼神了,那我日后是不是可以反其道而行,自导自演以鬼神的名义除去政敌或者更顺利的登庙堂之高? 五日后。 洛阳城外邑落,夏侯惠仆人小宅中。 夏侯和带着王基如约而至。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在夏侯和的插科打诨下,王基与夏侯惠相谈甚欢。 又或者说,王基为人品行本就很好,且因为年少失孤的关系,而与同样年少失孤的夏侯兄弟颇有亲切之感吧。 当然了,初次谋面,彼此也只是泛泛而谈。 但在席间,夏侯惠还问及了左伯纸,且声称自己有在阳渠西端造纸的打算,请托王基能否作书归桑梓,让人为他雇佣一两位造纸匠人过来。 对此,王基不假思索便允了。 因为这种小事不足挂齿,更因为夏侯惠给予造纸匠人的佣金很高,且只是来阳渠西端传授技艺即可,只需一二年就可以归去了,不需要典身为徒附。 也让夏侯惠的笑容比门外的春风更灿烂。 从相识到相知,再到交情莫逆,情谊的升华往往是需要时间来发酵的。 不过有些事情也可以加速这个过程。 比如请对方帮个力所能及的小事,然后你再丰厚的回报他;让对方觉得你是个懂得感恩、很有情谊之人,且觉得回报太重而隐隐有受之有愧的心思。那么,日后你再寻他帮忙,在一些不违背原则的事情,他就不会拒绝你;然后你再很丰厚的回报他......如此循环,两人的情谊很容易就能聚沙成塔了。 在以往,夏侯惠并不喜欢这种功利之心。 但如今司马师已然变了,连天子曹叡都让人解梦了....... 他,也该变了。 第101章 必惠也 第102章 必惠也 日暮,安宁亭侯府。 夏侯和才刚踏进家门,一少年郎便移步过来,行礼说道,“七叔,我阿父在花苑凉亭中候你。” 他是夏侯绩,夏侯衡的嫡长子。 年十五,字定功,今年刚被恩荫入宫为郎。 从名字上不难看出,夏侯衡是冀望着他日后能有若祖父的功业,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居朝中当个清贵冗官。 “嗯,我就过去。” 含笑点了点头,夏侯和转身往主宅而去,才刚走了几步便又止步回首,“定功是不是还有他事?” 想想也对。 身为嫡长孙的夏侯绩在府门后候着,怎么可能只是为了传个声。 果不其然,他的话语刚落下,夏侯绩便快步靠过来,低声说道,“乃是有个事侄儿不能自抉,便想请七叔参详下。七叔觉得,我若在六叔成亲之日告休沐妥当与否?” 你想去参加六兄的婚事? 夏侯和一听便莞尔,刚想说些什么,但却陡然反应了过来。 这小子哪是问他话啊~ 分明是知道夏侯衡不会让他前去参加婚事,便央求自己在与夏侯衡叙话的时候,可否为他争取一下呢! “嗯......” 略作沉吟后,夏侯和才说道,“此事我可以问问你阿父,只是伱也知道你阿父的性情,应是不会答应的。所以我觉得,你若真想告休沐,应去寻你阿母说项。你乃家中嫡长,且已经冠礼以及为郎了,而王常侍之妻是家中亲族,明白了吗?” 寻我阿母说项? 闻言,夏侯绩微微愣神。 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有些兴奋的挥了下拳头,“侄儿明白了,嘿嘿!谢七叔指点,我这就去寻阿母。对了,七叔,此事就莫与我阿父提了。” “我晓得,去吧。” 夏侯和看着他兴奋离去的背影,笑了几声,才往主宅花苑而去。 步履缓缓,沿着连廊至小亭。 只见夏侯衡独自坐在里面,没有点燃油脂灯,暮色将他脸庞上的神情吞噬殆尽,让人看不出他此时是喜是怒。 对此,夏侯和已然习惯了。 自从夏侯惠回到洛阳以后,长兄夏侯衡就开始每日在这里等着他归府。 家中之人都以为,这是因为他仍旧与被逐出家门的六兄有往来,故而夏侯衡才让他将每日行举禀报,以免他被夏侯惠带坏做出不顾家门的事情来。 但夏侯和心中知道,这只不过是大兄仍关切着六兄,所以才想通过他口中知晓婚事筹备得如何了而已。 毕竟长兄如父了那么多年。 将夏侯惠逐出家门也好,在外言之凿凿断绝往来也罢,终断不了骨肉相连的牵绊。 是故,夏侯和也没有言其他。 刚步入小亭内坐好,他便将手中酒囊搁置在案台上,直接讲述起今日的事情,“大兄,蒲萄酿,陛下赐给六兄的。今日我与六兄同案而食,说了......” 阖目而坐的夏侯衡一直都在沉默着,犹如睡着了一样。 一直待到夏侯和大致将事情转述罢且起身离去了,他才睁开眼,静静的端详着案台上的蒲萄酿,许久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其实他一直与夏侯惠保持着书信联系。 乃是依着先前的约定,夏侯惠让徒附佃户将书信转给在谷城任职郡兵的家人,然后再由郡兵转给夏侯衡的心腹管事。 最近一封书信,是告知了婚事的具体日期。 夏侯惠在书信中,还加了一句“姻亲诸事弟皆如意,唯恨成亲当日不得拜谢大兄也”。 那时夏侯衡看罢,心中惆怅不已。 代父管教诸弟多年的他,也很想亲自操持夏侯惠的亲事。 因为只有那样他才是尽了家主与长兄的责任,也能在心中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所以,他也觉得家中是委屈了夏侯惠的。 宗族,生相亲爱、死相哀痛。 但如今这种最基本的宗族亲情友爱,夏侯惠都被剥夺了。 若不,就尽遂了他所请之事,权当是家中给予补偿了? 拿起蒲萄酿有一口没一口慢饮的夏侯衡,感受着口腹中略苦似酸还甘的味道,心中也在悄然自问着。 归来洛阳后的夏侯惠,求他帮衬两件事。 一者,是挑选部曲扈从。 吸取了泰山郡扈从弃他而去的教训后,夏侯惠便想着从先父夏侯渊的旧部后人中招募部曲扈从,以此来保障忠心无二。 自然,此事得由夏侯衡首肯且亲自出面操持才行。 因为夏侯衡才是家主。 不管是夏侯渊的爵位还是对旧部的恩情,都是他继承的。 尤其是如今夏侯惠已然被逐出家门了,依着世风的约定成俗,在夏侯渊旧部的眼里,他已经不配享受先父遗泽了。 原本,这种事情夏侯衡是愿意帮衬的。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夏侯惠还提了个请求。 声称如果可能的话,部曲扈从尽可能寻些年轻的,勇力高不高在其次,重要是有才干武略,日后能独自督兵临阵的那种。 那时夏侯衡看罢,心中陡然一凛。 这种要求哪是招募扈从? 自家六弟分明是想培养日后可安插在军中任职的心腹啊! 才刚刚被授予中坚将军呢,距离被委以督镇一方的都督之职十万八千里呢,就开始绸缪着培养军中嫡系了?! 而夏侯惠所请的第二件事,则是让夏侯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野心。 他竟想让夏侯衡在洛阳帮衬培养一些耳目。 理由是说他如今不被公卿百官所喜,且又因为屯田积弊之事上得罪了太多人,所以要时刻注意京畿之地的消息、保持灵通,好在被其他人攻讦诋毁他的时候,也好有个缓冲的时间来思考应对之策。 当然了,如此荒谬的理由夏侯衡看罢就忘了。 他还没死呢! 京师之内若是有人诋毁或攻讦夏侯惠,他能不知道? 要什么样的耳目,才能比他以及任职天子近臣的夏侯和更消息灵通! 所以,他也能猜测到夏侯惠的本意,又或者说夏侯惠根本不打算瞒过他——无非,夏侯惠是想建立自己私人的情报系统罢了。 但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夏侯惠突然就想做这种犯忌讳的事情呢? 明明天子曹叡对他宠信有加啊~ 就算是当了孤臣,但有天子的庇护又兼谯沛元勋之后的身份,难道还不足以让他足够的安全感吗? 再者,他都被授予中坚将军了啊! 身为中军的将率不是应该如履薄冰,避开一些容易被天子猜忌的事情吗? 建立自己的情报系统,这与自寻死路何异!? 自然,夏侯衡并不会觉得自家兄弟有一颗不臣之心。 所以他也在疑惑,此事到底是夏侯惠自己的意思,还是天子曹叡授意的。 理由是他先前就为文帝曹丕执掌过机密。 是的,夏侯衡其实一点都不简单。 或许在很多人眼中,任职冗官的他,不过是一个依仗父辈恩荫而得享荣华富贵之人罢了。 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 但如若了解文帝曹丕为人,再看曹丕对夏侯衡的恩荣,就知道夏侯衡一点都不简单。 曹丕的为人,是典型的“任人唯亲”。 其中,这个“亲”不是单单指着骨肉亲族的“亲”,更是亲近之人的亲。 如曹真、夏侯尚、夏侯楙、司马懿以及陈群等亲善曹丕的人,在曹丕继位后都迎来了丰厚的回报。就连名声很臭的贾诩,都因为在魏武曹操对世子犹豫时用刘表作为例子劝说当立长,就被曹丕捧上了三公之位,事情之荒唐,就连孙权都忍不住嗤笑。 夏侯渊一系是有人亲善曹丕的。 如第三子夏侯称与曹丕乃是布衣之交,第五子夏侯荣在少小时就常出现在曹丕宴席上。 只是他们二人都不幸早亡了。 所以,在曹丕继位后,夏侯霸只被授予了偏将军在雍凉任职,能力更差的夏侯楙则是被授予安西将军直接镇守长安、都督关中;而夏侯威因为早年与曹丕、曹植皆友善的关系,在曹丕执政时期就当个游侠儿、不出仕。 但夏侯衡在此期间,却被曹丕恩宠特隆! 为何呢? 就连至亲兄弟、先父恩人都要想着办法以罪论死的曹丕,难不成会因为夏侯衡娶了自己的从妹,从而待之甚厚吗? 当然不是的。 缘由是曹丕在代汉时,给群臣下放很多权力。 如备受公卿百官所厌恶及忌惮的校事府,就一度形如虚设了。 但实际上,亲自处理过魏讽谋反案、长于争权夺利的曹丕,怎么可能放弃这种监视臣子的权力? 他不过是将校事府由明转暗了而已。 而任职清贵之职、没有什么实权的夏侯衡,就是为曹丕执掌校事府的主司之一。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当今天子曹叡继位之后,夏侯衡就主动将这个权力推出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任职了将近六年的时间,还是有一些暗子依旧握在手中的。 毕竟,这些充当耳目的暗子身份都见不得光。 且来源很杂。 或是一个佃户、或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刀笔吏,甚至还有婢女、厨娘或者马夫。 他们传递消息的方式也很隐秘,一直都是单向单点的,只要隔了一层,就谁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而且,个别当了暗子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就是暗子。 比如个别在权贵家中为奴仆的人,只是以为自己碰到了个豪爽的人,常常愿意请他饮酒,却没有发现自己在饮酒作乐的时候,被对方套出来了许多关乎主家的事情。 所以,有一些暗子夏侯衡是没办法转交出去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也在怀疑,夏侯惠想培养耳目的事情是不是来自天子曹叡的授意,让他再起用一些早就放弃的暗子呢? 毕竟这几年,庙堂之上可没那么平静。 君权与臣权对抗了好多次。 唉,罢了。 招募部曲扈从之事,我就遂了稚权之意。 就当是弥补家中对他的亏欠了。 而培养耳目这种犯忌讳的事情,也可以先绸缪着,至于是否要权力转给他,那就等弄清楚了再说。 当妻子曹氏遣小婢来寻的时候,夏侯衡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 时光匆匆。 在不知不觉中,便是暮春三月末了。 在城南的王肃府邸,今日张灯结彩、宾客满座,就连门外的街衢闾阎之间都塞满了勋贵世家的车马。 今天,是王肃长女出嫁的日子。 也是彰显东海高门、三公门第潜在实力的日子。 夏侯绩早早就过来了。 也正在庆幸着自己来得很早。 若是晚了些,恐是在王家府邸的两条街衢外就得下车马步行。 在夏侯和的提点下,他央求了他阿母说服了夏侯衡,今日以王肃续弦妻子夏侯氏的亲族身份过来贺喜。 自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窃窃私语。 身为男方的侄子,竟是来女方家中赴宴,由此可见夏侯家是真的分裂了。 尤其是夏侯衡并没有露面,而是让一个少年郎来充门面。 就是不知王肃将女儿许给夏侯稚权,如今后悔了没? 已故王司徒对王元姬那句“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的评断,日后会不会沦为笑谈呢? 宾客之中一些不良者,是这样恶意揣摩着的。 而代表司马家过来作贺的司马孚,被迎入门后看见夏侯绩的那一刻,则是在心中悄然暗道了句:“兴夏侯一族者,必惠也!” 缘由无他。 一个被宗族排斥的人,注定将成为天子曹叡最信任的人。 在结合如今夏侯惠不被公卿百官所喜,还是士家变革以及整顿屯田积弊的首倡者,在仕途之上浸淫多年的司马孚,不难猜出天子曹叡日后将会不吝授予夏侯惠权柄。 少时,夏侯惠的迎亲队伍至。 队伍很寒酸。 宾客仅有陈泰、陈骞、杜恕、傅嘏与夏侯和五人,算上赶婚车的扈从与挑着礼物的奴仆,也才堪堪十二个人。 司马孚见了,更是笃定了方才的断定。 毕竟王家乃三公门第,亦是徐州冠族;而陈泰同样是三公门第,背后站着颍川士人;陈骞之父陈矫从尚书令转为侍中了,日后拜为三公并不难。 由此可见,夏侯惠并非孤臣! 所以,司马孚心中还生出了一个念头—— 自家侄子司马师回绝了夏侯惠的邀请,是不是有些冒失了? 第102章 迎亲 第103章 迎亲 婚,昏之礼也,皆是选在黄昏阴阳相交之时举行。 此些年洛阳城还没有扩建多少,城内并不算大,且城西小宅与王家府邸离得不算远,故而夏侯惠是申时中才来迎亲的。 不过,他还是来得早了。 理由沿途之上,鲜少有人对这支寒酸的迎亲队伍围观或者讨要口彩什么的,唯有个别稚童遇见时欢呼了几声,送了几个糕点就打发了。 这也让孙叔有些郁闷。 他昨夜可是准备了好多五铢钱的,但拦路祝贺讨喜的闲汉或者妇人竟是一个都没有! 遥想当年家中四郎夏侯威在许昌成亲的时候,迎亲之途那可是街衢闾阎之间挤满了士庶,熙熙攘攘、好不喧嚣;不管认不认识的都作贺几声,让他与另一个管事都各自扔了近万钱呢! 但回头一想,这里是京都。 能居住在城内的人,要么有官职在身,要么家中富庶,还真不屑于讨要这几个五铢钱。 尤其是他们迎亲的规模太简朴了。 连奴仆扈从都没几个呢,让人一眼过去就觉得是个小家小户的主,实在生不出作贺讨喜的心思来。 而来到王家府邸后,宾客们同样没有什么起哄打闹之事,就让王家把他们给引入家中了。 这次倒不是嫌弃他们寒碜了。 一来,是王家门第很高,是真正的往来无白丁。 能受邀而来的宾客,要么在朝中任职,要么在士林中有大好名声。 也让一些年轻且好事者不敢造次,以免自己在这些权贵或儒士心中留了个不好的印象。 另一,则是夏侯惠人缘不好。 众宾客本就与夏侯惠没有什么交集,且都知道他不为公卿百官所喜,哪还会去闹腾他、给他的婚事添欢喜。 对此,夏侯惠是乐得清静了。 今晨就赶过来的宾客如陈泰、杜恕等人可是都已然成亲了,也在出门之前说了些男方在迎亲时往往会被女方宾客善意为难、戏谑起哄等事,让夏侯惠还担心因为自己不合群,将迎来诸多刁难呢。 进入王家府邸后,气氛就喧嚣了。 众宾客不会闹腾夏侯惠,但对王家还是要逢场作戏的。 沿着长长的连廊前去主屋前堂,一路上诸多观礼的宾客皆不吝大声道贺。 诸如“王家贤婿至矣”、“噫!夏侯六郎端的雄壮”、“东海有高门,今迎佳婿来”等等场面上的话语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个别将醉未醉的狂生,拿着酒盏拦路,让夏侯惠必须饮了才放行之事。 此时,延请养望多年且交游甚广的陈泰与陈骞来充当宾客的作用就彰显出来了。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走在前头,时而代为出声作谢、时而接一句同喜同喜的话语,时而与一些熟悉之人打声招呼什么的,让众宾客皆其乐融融。 也让夏侯惠很是从容。 只需要保持着脸庞之上的笑颜不断,对于出声道喜之人,甭管认识不认识,看见年轻的就拱手致意、遇上年长者就行礼作揖,将自己当作个只会乐呵的傻大个就对了。 少时,步入前堂。 此间的氛围与外面迥然不同。 在座之人的年纪大多都四旬以上了,皆气度非凡,哪怕是在这种觥筹交错的喜乐之宴仍保持着从容的仪态,言笑晏晏之际并无喧嚣放浪之举。 不必说,这些人在朝中都是有名有姓的。 也是王家真正的人脉了。 被王家奴仆引入的夏侯惠进来后,也没有刻意去观察在座之人,而是径直对身居主位的王肃大礼而拜。 而王肃坦然受礼后,才起身将他扶起,带着他一一给来宾致酒谢意。 算是为他引见王家的人脉吧。 因为此间之人要么是已然升迁上高位的王家故吏,要么是与王家亲善的重臣或世家冠族。 此中,以太常羊耽与司马孚最为尊贵。 司马孚就不必说了。 河内司马氏如今在魏国,堪称一等一的豪门。 而世代簪缨的泰山羊氏底蕴并不比司马氏差几分,且羊耽乃悬鱼太守羊续的幼子,也是侍中辛毗的女婿、辛宪英的夫君。 如今过府作贺,乃是以王元姬生母亲族的身份。 故而,相对于夏侯惠在给司马孚敬酒致意时,司马孚仅是淡淡的含笑赞了声“年少有为”;而羊耽则是细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以长辈身份叮嘱了声,“稚权现今可谓成家立业矣,当谨言慎行,奉身蹈道,勤礼贵德。” 这是在告诫我莫要再孟浪行事,当学会和光同尘、在仕途上以和为贵吗? 夏侯惠心中暗笑了声。 但也知道羊耽的告诫是长者之言,乃出自一番好心。 故而他很诚挚的口称“惠受教”行礼拜谢。 而其余之人则是大抵说些贺喜的话语,止于共饮一盏、相识一面的形式了。 待给王肃引见所有人之后,已然连续饮了好多盏的夏侯惠,终于可以前去后堂迎新妇了。 就是甫一进入后堂,看见被三五女婢簇拥的王元姬时,他一时愕然。 虽然如今的王元姬盛饰丽装、云髻峨峨,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他前番来问期与王肃坐谈时,不请自来的那位煮茶小婢。 似是王元姬也知道他在惊讶着什么。 在与他对视的时候,笑颜淡淡,眼眸之中还藏着一缕黠慧。 也让夏侯惠见了,不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日她过来煮茶,并非是王肃提前吩咐的?若是如此,她性格倒也算是落落大方了。 呵,有趣。 隐隐带着新颖与期待,在一片贺喜声之中,夏侯惠叩拜尊者、垂首听训,接受嫁妆,随后夫与妻对席等琐琐碎碎一番礼仪走罢,便到了引新妇归去的时候。 不过,重新回到前堂与王肃以及夏侯氏作别、再次给众宾客团团作揖致谢时,夏侯惠明显发现了他们的神情皆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如王肃与夏侯氏似是饮多了,面色酡红,眼中喜意几乎都快洋溢出来了。 而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里,多了点慎重、羡慕与惊诧,甚至.....还有一缕忌惮? 这种感觉从前堂出来穿行长长连廊往门外而去时,就愈发明显了。 因为原本这些没有资格在前堂饮宴的宾客,先前是很喧嚣的,但此时的他们都不再插科打诨的嬉闹,且人人脸上皆带着笑容注视着新人步履缓缓。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夏侯惠的目光掠过之时,他们竟还主动拱手致意了。 难道,方才我在后堂迎新妇之时,此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忙不迭含笑还礼的夏侯惠,心中有些讶然。 也忍不住将疑惑目光撇向在侧的陈泰与陈骞等男方宾客,轻轻抬头扬眉以示询问,却发现他们竟也满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对于他的疑惑,也只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并无一人低声为他解惑。 就连自家七弟夏侯和也不例外。 奇哉!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被自家细君王元姬的美姿容给惊艳到了? 夏侯惠心中道了句。 但转念一想,又掐灭了这个想法。 前堂之内的宾客或清贵或重臣,哪能因为一女子的容颜而变色啊! 呃~ 对了! 方才接受嫁妆的时候,王家管事还插了一句,声称各种细软与财帛以及日常用品什么都已然装在车马上,与陪嫁之人同在门外候着了。 所以,该不会是王家准备的嫁妆太过于丰厚,令众宾客惊诧与羡慕了吧? 想到这里,夏侯惠不由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在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王元姬脸上。 但却发现此时的她,眼眸中同样有些疑惑。 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嫁妆。 因为在当今礼法中,嫁妆归妇私有,不管是夫还是夫家都没有权力动用。 所以不是嫁妆的缘故? 那还能是什么! 正当夏侯惠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陡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夏侯绩的身影。 这小子正不停的朝着夏侯惠挥手,兴奋得满脸通红,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今日是他迎新妇呢! 但夏侯惠还发现了一点,此时这个侄子的眼中尽是崇拜。 故而,他心中也倏然灵光一闪。 众宾客的神态便可,恐是与自己有关系....... 的确与他有关。 当他终于走出王家府邸的门槛时,便发现门外有甲士约莫百人在等候着。 从这些甲士的服饰上看,不难知道他们都是武卫。 武卫,乃是天子亲军,归武卫将军督领,职责是护卫天子曹叡的个人安危。 一作将率打扮的壮汉见他出来了,还大步过来行礼,朗声说道,“禀夏侯将军,在下奉陛下之命,引兵前来为将军开道、护威仪。” 言罢,也不等夏侯惠作答就返身向前引路去了。 他乃是许仪,已故武卫将军许褚之子。 这时,夏侯惠也终于知道众宾客表情有异的缘由了。 天子亲军前来护威仪,此等恩宠孰人不动容呢! 要知道,上一次天子曹叡派遣出武卫给臣子当护卫,还是蜀相诸葛亮兵围陈仓城、张合引兵去救援之时,特别赐予的恩荣。 且那时候是军国大事,而此番不过是成亲啊! 两者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难怪陈泰等人皆满脸的与有荣焉呢! 原来,是因为来时太过于寒碜,如今归去则是无比恩荣了..... 夏侯惠心中大畅。 尤其是在扶着新妇王元姬上车马时,还看到了她眼中正泛着亮光。 车马缓缓而归。 途经的街衢闾阎人头攒动,道贺讨喜之声连绵起伏,与来时的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截然相反。 也让孙叔绽放了满脸沟壑,尽情拿着早早备下的五铢钱撒向人群中。 因为天子亲军开道、士庶皆避让的关系,迎亲车马只用了约莫二刻就归到了城西小宅。 夏侯惠跳跃下骏马,前去将王元姬搀下车马,正想着前去给许仪作谢以及邀请众多甲士暂候片刻,好让他让人取来喜钱与酒水同乐呢,许仪就率先遥遥给他行了个礼后,便招呼麾下转身归去宫禁了。 来得突兀,去得也倏然。 不过想想,能被挑选为虎卫的士卒,根本也不差这几个五铢钱与几杯酒水。 所以也不算奇怪罢。 随着他们离去,先前被惊动的、住在此街道的士庶也罢了看热闹的兴趣各自散去,让宅前又恢复了冷清。 嗯,是真的冷清。 来参与夏侯惠婚事的宾客,就是随去迎亲的陈泰五人而已。 且夏侯惠高堂早就亡故,又没有宗族尊长在场,所以迎新妇入宅的沃盥、拜高堂尊长等其他礼仪,倒也不需要遵从了。 夏侯惠直接让孙叔等人搬运嫁妆入屋与安顿骏马,然后牵着王元姬入宅,坐宴答谢宾客来赴婚宴的情谊;将诸如“共牢、合卺、解缨、结发、执手”等礼仪流程,都放在谢宾客之后。 没办法,这是在洛阳城内。 此时日头已然偏西,如火的霞光映红了天际,没多久暮色就要降临了。 也意味着宵禁将至。 若不赶紧坐宴答谢宾客,恐会让他们因为时间不足、不得尽欢且是半饥半饱而归。 毕竟,夏侯惠这个宅院属实太小。 根本没有足够的房间让他们宿夜,且他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宿夜。 只不过,陈泰等人注定了是不能饱宴了。 因为就在谢宴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夏侯惠与王元姬才刚刚举盏邀众人共饮第一杯、还未开始觥筹交错的时候,在门外看护宾客车马的孙娄,便急匆匆走进来,行礼而道,“家主,有客来贺。” 竟还有客来? 我都没有邀请其他人啊! 且在京师洛阳中,我也没有其他亲善之人了啊~ 闻言,夏侯惠讶然,将目光投在了自家七弟夏侯和身上。 无独有偶,陈泰与陈骞等人也是如此。 因为邀请宾客之事是夏侯和亲自操持的,如果还有其他宾客到来,那他也应该知道才对。 但此时的夏侯和同样很茫然。 见众人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之际,还摊手而笑,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好吧,去迎一下就知道了。 夏侯惠起身带着王元姬前去门口迎接,而陈泰等人也因为心奇皆随出来一看究竟。 待他们走出门往街衢而顾时,皆又讶然不已。 第103章 结发 第104章 结发 黄昏时分的洛阳城,总是热闹温馨。 从各家各户袅袅升起来的炊烟,被斜阳染上了色彩;在外公干或劳作了一天的士庶脚步匆匆归家,沿途与相识之人打着招呼,被微风轻轻拉扯着发丝与衣角;而一些老丈老妇则是走出家宅,半是责怪半是宠溺的高声呼唤着自家贪玩小儿赶紧归来。 而在城西的街衢间,此时则是车马粼粼而来。 站在小宅之外迎接的夏侯惠等人,此时有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 因为当这些车马井然有序的来到小宅后,随车马而来的奴仆不由分说便将携来的财帛细软往夏侯惠家中搬。而作一管事模样打扮的人,则是来到夏侯惠跟前喜笑盈腮的行礼,朗声说道,“步兵校尉贺夏侯将军新婚之喜,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言罢,便很恭谦的后退几步,不等夏侯惠作答就转身去牵着车马离去。 不过夏侯惠也没有时间作答。 这名管事才刚让开位置,便有其他家的管事上前行礼贺喜。 “射声校尉贺夏侯将军新婚之喜......” “尚书右仆射.....” “护军将军......” “散骑常侍......” “中领军......” “荆州刺史......” 来贺之人有近十家,车马近二十架,各类财帛或雅物几乎将小宅的庭院都给堆满了。 不必说,这些人来贺喜必然是天子曹叡授意的。 甚至这些财帛细软都是曹叡准备的。 看来贺之人就知道了。 如右仆射卫臻、中领军杨暨、护军将军蒋济、散骑常侍高堂隆等人,虽然都与夏侯惠都曾谋面且有过交集,但还没有亲善到送礼祝贺的程度。 尤其是对于他们而言,夏侯惠不过是个小辈。 就算是出于仕途之上的迎来送往,遣人来祝贺也应该是以家中小辈的名义,哪能以他们自己的名义啊~ 而与夏侯惠平辈论交的毋丘俭,也早就归去荆州了。 他又怎么知道夏侯惠成亲是在具体哪一天呢? 至于步兵校尉卞琳、射声校尉甄像就更不必说了。 卞琳是卞夫人之弟卞秉的次子,而甄像则是甄夫人的亲侄子,乃天子曹叡祖母与生母的两家外戚,皆不曾与夏侯惠有过交集。 且文帝曹丕在位时,就曾明令禁止外戚参政。 如今若非天子曹叡授意,他们怎么可能主动来给夏侯惠贺喜攀交~ 所以,在贺喜的车驾离去后,众人再度归入宅内饮宴时,陈泰还不由如此感慨了一句,“稚权圣眷之隆,我辈无出其右也。” 陈骞与傅嘏等人也出声附和着。 对此,夏侯惠自是连声谦逊,且不忘朝北拱手向天子致意。 就是在罢宴众人作别离去之后,他负手站在屋檐下看着孙叔等人整理贺礼时,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是轻轻蹙着眉。 天子曹叡今日给他的恩宠太多了,多到令他心有不安了。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虽然很早之前他就认下了孤臣的身份,但之前的他在庙堂之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哪怕是不为公卿百官们所喜,也不会遭来报复。就如同盛夏时节一只在宅院外不停鸣叫的蝉一样,扰人清闲、很讨人嫌,但不至于让人动雷霆之怒去扑杀了。 而如今,他已然中坚将军了。 不日归来京师洛阳任职乃是定数,在天子曹叡彰显出不吝恩荣的态度之下,他将会迎来公卿百官们瞩目与提防。 不管怎么说,他乃谯沛元勋之后,与宗室无异。 是天子赖以巩固社稷的基石。 且现今他被误以为是天子曹叡整顿屯田积弊的首倡者,则是会被公卿百官们认为,他就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 对抗群臣、整顿时弊的一把刀。 所以公卿百官们也会时刻提防着这把刀变得锋利,甚至会在有机会落井下石的时候,将这把刀给折了。 尤其是在今日之后,他将彻底不溶于宗室之内了。 先前他被长兄夏侯衡逐出家门、被个别宗室不喜与疏远,是源于他上疏举荐杜恕与反驳曹真伐蜀,让宗室们觉得他没有同气连枝的觉悟;而今日天子曹叡的作为,则会让他招来曹爽、夏侯献等人对他生出嫉恨之心。 是的,就是嫉恨。 因为不患寡而患不均。 天子曹叡给予夏侯惠的恩宠与权柄多了,给予他们的自然也就变少了。 彼此都是宗室,他们家中父辈的功勋也不比夏侯渊差几分,凭什么出仕更晚、年龄更小的夏侯惠就获得更多殊荣呢? 就算夏侯惠军争之能略胜于他们,那也应该是与他们并驾齐驱才对。 若后来居上,他们焉能心悦诚服哉! 这便是夏侯惠蹙眉的缘由。 当然了,塞翁失马福祸相倚,凡事有弊必有利。 一直担心着“时不我待”的夏侯惠,此些年也都汲汲于军功,渴望能进入庙堂之高,在朝堂之上拥有话语权。天子曹叡今日所彰显出来的恩宠,无异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而且,他本身也并不怎么在意群臣与其他宗室的看法。 宗室督帅后继无人也好,九品官人制令士族世家坐大也罢,这些都是魏国的隐患,但曹魏社稷之疾不仅仅是这些。 为什么在历史上,司马篡夺了曹魏政权后的动荡,仅是淮南三叛呢? 且其中唯有毋丘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曹魏忠臣呢? 其根由早在魏武曹操时期就种下了。 魏武曹操不管是在创业时期,还是后来谋求代汉基业之时,皆崇诈杖术,以暴戾治民,又兼征伐无已,民畏威而不怀德。曹丕代汉而立后,犹不知变改,百姓无岁获安,可谓失民心久矣!而今,天子曹叡继位以来,奢靡之风盛行,屯田制崩坏、士家犹如奴仆;且随着士族世家的坐大,将赋税转嫁在黎庶百姓之上,令曹魏社稷的根基不曾加固过。 如此,夏侯惠即使成功的阻止了曹爽与司马懿,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若想长治久安,当推行变革将积弊荡除、除其烦苛之政而广布恩惠;任贤使能,以令士庶各尽其心。 所以,若是夏侯惠得掌了权柄之后,自然要推动很多变革。 或多或少,也都会触犯士族世家与宗室元勋的利益,迟早都是要得罪他们的。 如此,何必还要在意他们的看法。 再者,如今朝野对他的看法,是性情刚正不阿,位卑之际犹敢面折大臣于朝,在天子曹叡彰显出宠信后,必然会有一些志同道合者前来依附他。 也就是让他夯实了权势之路的根基。 实现自身所想的助力。 唯有一点不好的是,这个时机不对。 来得太早了。 他的职务仍是在淮南寿春,还没有归来洛阳任职、没有来得及布局,天子曹叡就将他给摆在台前让朝野瞩目了。 毫无根基而受殊荣,乃是大忌。 就如站在屋顶上跌下来,至多不过是骨折而已,养一养伤也就过去了。 但立在山峦之巅,跌下来了就是粉身碎骨! 不复有回旋的余地! 唉....... 看着孙叔等人整理着礼物的夏侯惠,在心中悄然叹息了声。 而王元姬则是在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 她也在屋檐下站了好一会儿了,但陷入思绪的夏侯惠一直都没有察觉。 他....似是在担忧着什么。 只是天子恩宠如斯,他还需担心些什么呢? 看着肃容蹙眉的夏侯惠,王元姬心中也在作着思绪,片刻后,也终于出声发问道,“夫君是在忧虑吗?” 她声音有些小。 以至于从思绪中醒来的夏侯惠,并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 回过神后也不由侧头看着她反问道,“细君方才,是在问我什么吗?” 王元姬个子不算高,约莫到夏侯惠的脖子处;且又兼夏侯惠长得很是雄壮,二人并肩而立时,更显得她的柔弱。 所以,夏侯惠反问的时候尽可能放缓了语气,声音也很轻柔。 唯恐将她给吓到了。 “也没什么事。” 或许是感受到夏侯惠的善意了罢,略昂着头的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才继续说道,“只是觉得似是夫君面有愁容。嗯.....是陛下恩宠特隆,令夫君有所忧吗?” “嗯。” 点了点头,夏侯惠也作笑颜道,“也不算忧心罢。只是觉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罢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闻言,王元姬讶然扬眉,旋即垂头喃喃复述了几声。 待再次昂头时笑靥如花,眼眸之中已然尽是光泽闪耀,不吝称赞道,“夫君之言令人发省,不愧少时便以文名扬于洛阳。” 呃~ 木秀于林这个典故现在还没有吗? 也让夏侯惠一愣。 片刻后,便故意负手挺胸,佯作自鸣得意之态,大言不惭的说道,“然也!若非我文武双全、才高于世,焉能被招为王家之婿哉!” “扑哧~” 王元姬听了,当即笑出声音来。 也不由垂头以手捂嘴,眉目弯弯、面色微红,半是忍俊不禁半是害羞。 “呵呵~” 陪着笑了几声,待她情绪缓和了再次昂起头了,夏侯惠才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为宗族所喜,在京师之内亦无有多少亲善友朋,以令今日宾客寡少、婚事简陋,有愧于细君了。” “嗯,无妨。” 作答的王元姬再次垂下了头,声如蚊蚋,“我不在意这些。只需夫君......就好。” 只需我什么就好? 闻言,夏侯惠有些不明就里,刚想发问,却发现原本只是脸庞上带着些许羞涩的她,此时耳畔都隐隐透着红了。 呃,难道是,“只需是我,就好”的意思? 挑了挑眉,嘴角泛起笑意的夏侯惠,罢了追问的心思。 而是轻声叙起了其他,“那日见细君煮茶颇为熟稔,应也是喜吃茶吧?” “嗯,我阿父不好饮酒,而喜吃茶。我在学煮茶之时,也自尝味道如何,慢慢的便习惯吃茶了。” 这次王元姬的声音很清脆。 且作答罢,还循着话头而加了句,“似是夫君不喜吃茶吧。” “倒也不是不喜。” 略微摇了摇头,夏侯惠笑颜潺潺而谓之,“我平日虽多是饮酒,但也不排斥吃茶。只不过,我是饮茶,而非是吃茶汤。嗯,此中有何不同,一时也说不清。若日后得闲了,我将茶汤泡出来,细君一尝便知了。” 饮茶? 且是泡而非煮? 对着这种与当世吃茶截然相反的言论,王元姬脸上满是不解,而眼眸中则是异彩纷呈。 “好。” 轻轻应了声,她不再说话。 因为此时,已经将庭院内的贺礼记录完毕,且让仆婢尽数搬回别屋搁置的孙叔正走过来,行礼说道,“六郎,女君,各家贺礼已然安置妥当了。” “好,有劳孙叔。” 夏侯惠点了点头,含笑而道,“招呼他们用暮食罢,酒肉尽可吃,莫拘束。”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对了,孙叔,莫忘了给所有人派些赏钱。” “好的。” 孙叔依言而去,也让小宅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而此时一个小婢女则是快步走过来,给夏侯惠行了一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是偷眼看着王元姬。 嗯,她是王元姬的陪嫁小婢,岁数才十二,脸嫩。 但被她偷瞥了几眼的王元姬却不理会她,更没有看夏侯惠,而垂下了头,双手拽着衣袖在揉捏。 因为此时已然夜暮了。 宾客早就离去,连仆婢们都去用暮食了,也该是新人将婚事流程续上了。 对此,夏侯惠自是心知肚明。 含笑伸手拨弄了下系在王元姬峨峨云髻之上的许婚之缨,他才牵起了王元姬的手,缓步往里屋新房而去。 至,夫与妇并席而坐。 陪嫁小婢从外端来装着羊羔肉的小陶鼎,轻轻放置在二人中间。 二人持竹箸分食,成“共牢”之礼。 旋即各执一合卺杯相对而饮;饮半而止,交换后再饮尽,此乃“合卺”之礼。 饮罢,夏侯惠身体向前倾,伸手解下王元姬发簪上许婚之缨;拿起案上的小匕,割下彼此一缕头发,交给小婢以许婚之缨梳结在一起,藏以庋具中保存。 此乃“解缨结发”之礼。 而做完这些后,那陪嫁小婢女便快步走出了里屋,从外掩上了门。 门外得了赏钱的仆婢饮酒吃肉,欢声笑语。 第104章 蜜饯 第105章 蜜饯 三日后,南阙司马门。 带着王元姬回门的夏侯惠,趁着天色尚早前来叩阙。 翌日他就要带着新妇归去阳渠西端坞堡那边小住了,自然也要来宫禁一番谢天子曹叡在成亲之日的隆恩厚赏。 中领军官署就在司马门之内。 以中坚将军依旧隶属中领军的便利,他是可以直接进入宫禁的。 值守司马门的兵将不敢也没有理由阻拦。 但他还是选择了等候甲士通传。 理由是就这么几天,他的名字在洛阳算是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就连大清早运夜香的老丈都知道有一位唤作夏侯惠的将军如今圣眷尤隆,迎亲之时竟是天子亲军来开道。 也就是说,他如今一行一举都被别人瞩目着。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等着传报最好,免得让别人有了“持宠而娇”的茶余饭后。 不多时,一侍宦小趋步过来,请他入内。 乃声称陛下仍东堂署理政务未罢,然后引他往去崇华后殿恭候。 崇华后殿很小,几乎与天渊池挨着,本是天子曹叡在祭祀前夜沐浴更衣之处,偶尔也会召个别心腹在那边坐宴,故而此时也很冷清。 连在外值守的执戟郎官也不过三两人。 引路的小侍宦离去后,夏侯惠也没有擅自进入,而是随意寻了个阴凉处,凭栏眺望着从天渊池上空盘旋嬉闹的鸟雀,心中也在疑惑着。 已然四月初了,各地春耕应也罢了且前线刀兵不兴,且中书省、尚书台几乎掌尽庙堂权柄,何事竟让天子忙碌至晌午之后犹不歇邪? 是并州之事吗? 抑或者是抡才之政再起争执了? 自从归来洛阳后,夏侯惠也陆陆续续从他人口中,得悉了近日庙堂出现的新争执。 其中当属为国抡才的争执最为激烈。 却说,先前天子曹叡以护军将军蒋济为主、杜恕为副来主事天子门生的选拔,如今已然陆陆续续擢拔出了近十数人,也到了授予职责的时候。 天子的本意是想将这些人外放在州郡地方,任府丞或县丞等职,且兼纠察一些武断乡曲、横行郡县的豪右之责。 但此举遭到了庙堂诸公的剧烈反对。 缘由是他们觉得,这些出身卑微之人,早年不乏遭受不公或者被欺凌之事,故而也会怀有报复之心。如今被录为天子门生、外放掌纠察之权,恐会因骤然得志而做出假公泄私愤、扰乱士庶之事。 如此,自是不利于地方安稳的。 尤其是现今蜀吴两国未灭、边郡频忧之际。 故而,他们谏言,先让这些天子门生出任僚佐,待看清这些人的品行以及熟悉地方政务后再授予实际权柄。 天子曹叡对此自是不愿意的。 他以这些人为官,本来就是想让他们为酷吏,作为打击地方豪右的一把刀。 如若让这些人先任职僚佐,也就等于给予了世家豪族以荣华富贵拉拢与腐蚀这些人的时间,那还怎么实现他的意图呢?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虽说出身寒微之人也不乏意志坚固,初心始终如一者,但那毕竟是少数。 相反,往往更多人在历经权势与财富的腐蚀后,会变成自图私利的贪鄙之徒。 所以天子不想给予他们堕落的机会。 而是想趁着他们如今刚刚被擢拔出来、犹带着对君王的感恩以及对世道不公的愤慨之际授职外放,好敢作敢为、不负他所期。 至于就算这样,也不免有堕落者嘛.... 绳之以法就是了。 天子曹叡本来就将他们当作一把刀,如若这把刀不锋利了不能伤人了,也就没有用途了,还留着作甚! 然而,持有反对意见的公卿之中还有右仆射卫臻。 这就让天子曹叡很难坚持己见。 朝廷制度之中,护军将军蒋济是选拔武官的,而右仆射卫臻才是选拔举荐治吏的。 在天子门生的授职之上,卫臻比蒋济更加名正言顺。 作为半个潜邸旧臣的他之所以反对,倒不是不知道天子曹叡的意图,更不是扞卫着九品官人制不被冲击,而是觉得如今时机未然。 边事犹炽、刀兵未息,焉能添地方扰乱不安之举? 这是他反对的理由。 也是天子曹叡没有强势推行的考量。 毕竟卫臻的谏言很中肯,乃老成谋国之言,且魏国地方叛乱之事也是有的,若是他一意孤行激起豪右叛乱了,君权将迎来打击。 在宗室大将几凋零殆尽的情况下,他不能再让社稷迎来动荡了。 只是他也不想放弃。 故而便让此事就这样耗着,令庙堂时不时就争论一番。 但悬而不决,也就意味着公卿百官们如愿了。 对于这种结果夏侯惠一点都不意外。 先前天子曹叡为一己之私,没有将蒋济当作“立信之木”从现有僚佐中选拔酷吏,而是改为从天子门生中培养时,他就预见满朝公卿反对的结果了。 就是不知道迎来这种局面时,天子曹叡有没有后悔呢? 夏侯惠不知道。 因为天子曹叡并不打算与他再计议此事。 又或者说,至少在夏侯惠没有卸任淮南寿春那边的军务归来洛阳任职之前,天子都不会有这层心思。 少时,御驾至崇华后殿。 但不做停留,而是让侍从招夏侯惠随在车后进入天渊池。 天子曹叡在下车之际,不等夏侯惠见礼就如此戏言了句,“新婚燕尔之际,稚权竟来叩阙求见,莫非是家有悍妇而不如意邪?” “回陛下,惠确实不如意。但并非是新妇之由。” 恭敬行礼拜见后,夏侯惠起身作答。 也让曹叡脚步略微顿了下,带着疑惑回首注视了他片刻后,才继续举步往湖心小亭而去,“随朕来罢。” “唯。” 二人步履缓缓,至小亭内入座。 面色有些倦容的天子曹叡,斜靠在亭栏上看了好一会儿的鸟雀,待侍从将吃食一一摆在案几上且很有眼力的自行离去了,才轻声发问道,“且说说吧。稚权何事入宫,且何故不如意邪?” “唯。” 正襟危坐的夏侯惠,拱手作答,“回陛下,惠求见,乃是来拜谢陛下隆恩。而不如意,则是此二日惠在城西的小宅迎来了许多道贺者,也让惠这才知道,原来惠在京师之中竟有如此多亲善之人。而今日过来宫中拜见陛下之途,惠用了往常两倍的时间,且是一路尽在忙着给他人作笑回礼,脸庞都笑僵了。” “呵~” 对于夏侯惠隐晦的指摘京师之中趋炎附势者众,天子曹叡只是轻笑了声,没有言其他。 但从没有半分笑意的脸庞上,可以看出他此时的心情不佳。 因为他并没有捧杀夏侯惠的打算。 前番在北邙山庄园召见夏侯惠时,听闻了婚事琐碎后,本着寻些乐趣的心思,他还让人也暗中关注着亲事。待得知夏侯惠的城内小宅竟是王家赠送的,便有假卫臻、甄像等人之名赐下许多财帛之举。 起意不过是让夏侯惠有资财在城内置宅而已。 就如他先前给秦朗起府邸一样,乃是因为他对亲近之人从来都不吝赏赐。 而让许仪引虎卫甲士前去为夏侯惠迎亲队伍开道,则是知道了代为邀请宾客的夏侯和四处碰壁,就连同族的夏侯楙与夏侯玄都借故不去作贺之事。 所以,他才想着赐予夏侯惠殊荣,来告诫诸多宗室以及谯沛元勋子弟不可内部生隙,当思如今宗室都督凋零,彼此之间要团结友爱,力争裨益社稷。 当然了,如今看来他是白费功夫了。 是啊,白费功夫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两日他还暗中让校事盯着夏侯惠的宅子,一一记下前去给夏侯惠送礼道贺之人。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一直都记得大司马曹真临故之际那句“老臣兵败,对于社稷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之言。打算趁此机会,想知道京师内哪些臣子是阿谀谄媚之徒,以备日后不可授予重任。 效果是很显着的。 他已然有了一份名单,其中不乏即将外放牧守地方者。 但他并不开心。 因为名录之上竟没有宗室子弟与诸夏侯。 他没有想到的是,哪怕他都很明显的表露心意,这些宗室子弟与诸夏侯犹不知他所期;就连被已故大司马曹真评断为“尚可用之”的秦朗,都没有去给夏侯惠作贺! 难道他们不知道,去给夏侯惠作贺,乃是让公卿百官们知道曹魏社稷的基石仍戮力一心、彰显扞卫君权之人仍团结一致吗? 明明,他们都知道如今宗室威望式微! 但却没有人从社稷角度考量,放下各自私心去做做样子! 竟无有一人“忧君之忧”! 如此,知道了阿谀谄媚之徒又有什么好欣喜的? 连宗室子弟与谯沛元勋之后,都是私心大过裨益社稷了! 唉........ 心中悄然叹息了声。 天子曹叡随手捏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这枚蜜饯是青梅果脯以蜂蜜渍煮晾干而成,渍制得不好,果肉中还略有酸涩,且蜂蜜熬出焦味了,有些齁人。 不过,若只是含着,倒也不失为美味。 所以他又捏起一枚放在嘴中含着。 有些事情往往也和蜜饯一样,换个不一样的吃法味道就不同了。 抚平心中思绪的天子曹叡,也想起了先前他遣曹纂前去淮南时,对日后将夏侯惠调回洛阳的打算——为了让夏侯惠尽快积攒资历,好成为推动变革整顿时弊的马前卒,以及代他出面与群臣博弈。 而如今,洛阳士庶皆知道了夏侯惠圣眷盛隆,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想到这里,他囫囵咽下蜜饯后,抬头看着夏侯惠,嘴角泛起笑意打破了小亭内的沉寂,“朕遣虎卫开道,足令稚权显荣乎?” 这有什么好显荣的? 我还巴不得你别遣虎卫来,将我架在火炉上呢! 心中暗道了声,耷眼养神的夏侯惠连忙拱手作答,“回陛下,惠窃以为,未也。” 嗯? 听闻与自己所思中截然相反的作答,天子曹叡一时愕然。 正想发问,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陛下,惠宗族与社稷休戚与共,虎卫开道无可喜也。唯愿陛下励精图治,荡平天下不臣、毕四海伟业,让惠得以附骥尾,名录青史,如此方为显荣也!” “稚权之言,大善!哈哈哈~” 曹叡听罢,当即拊掌大笑,就连眉目见的倦色都淡去了不少。 夏侯惠没有笑。 因为他说这种话,可不是为了阿谀奉承曹叡。 而是待曹叡畅怀的笑罢了,便又话锋一转,直接给曹叡浇了一头冷水,“然而,陛下,惠窃以为,若以当今之政,恐难帝有四海。” 言罢,先是陈述了五位泰山扈从迁徙家小来阳渠西端坞堡定居,成为他的佃户、朝廷的隐户之事说了。然后便话锋一转,说五位扈从竟带来了九户人家;多出来的四家,都是因为难忍赋税重徭役频繁,才甘愿放弃民籍屈身成为徒附的。 以天子曹叡的聪颖,当然知道夏侯惠不是在为藏匿人口而请罪。 而是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如今魏国的赋税太重、黎庶百姓的生计艰难;所以他们宁愿作权贵与豪右的徒附佃户,都不愿意作魏国的农夫! 且这种事情是一个恶性循环。 如果不降低赋税,选择成为权贵与豪右徒附的黎庶百姓就更多。 而权贵豪右的徒附多了,官府得到的赋税就变少了,魏国为了征伐之需就得加重赋税,进而逼迫更多黎庶成为隐户....... 所以曹叡再次敛容沉默,自顾捏起蜜饯放入口中。 且是嚼着吃。 理由是他陡然意识到,换个吃法也改变不了蜜饯渍制不好的事实,而且含着尝再囫囵吞咽下去的吃法,极有可能让自己给噎住了。 “陛下,自武帝创业以来,天下刀兵不息,我魏国更是连年征战不休,几无有与民休息之时。我魏国代汉承天命,当以昔汉家桓灵二帝时民不聊生为戒。虽尔今我魏国仍外有蜀吴不臣,内有逆贼轲比能与公孙渊恣睢,无法省却民力而自弱兵威,然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惠窃以为,陛下当图民心归附之计也。” 第105章 恩出上 第106章 恩出上 轻徭薄赋的谏言,天子曹叡已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诸如高堂隆、杨阜以及卫臻等人都做过谏言,就连专研学术的王肃都提及过。 但他们作谏言的出发理由是世道动荡与军争攻伐多年,黎庶多苦之,目的则是劝阻他不要再修筑宫殿、当以身作则崇尚起居清简等等。 所以,当夏侯惠声称魏国徭役赋税之重,已然令黎庶百姓甘愿为权贵豪右之家的徒附佃户之时,让他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感觉。 民乃国之本也。 黎庶的流失,也意味着国库将迎来空虚、武备废弛,最终演变成为社稷动荡、国将不国。 哪位君王胆敢等闲视之! 只不过,天子曹叡如今只是沉默以对。 因为他知道,魏国的徭役可能是真的很重,但定制的赋税并不算高。 他也知道夏侯惠知道这点,所以知道夏侯惠所言的赋税高,是指黎庶百姓被摊派了。 魏国的赋税制度,是武帝曹操时期定制的。 乃是征收田赋和户调,取代了有汉以来实施田租、口赋和算赋制度;按照“田租四升,户出绢二匹,绵二斤”的定量,以征收实物的方式取消了货币征税制度。 而且规定“田租增产不增税,户调增人不增税”。 治下的黎庶只要不分家分户,不管田亩增产多少、人口增加多少,官府征收的赋税都不会增加。另外,在田租、户调之外严令“他不得擅发”,以此来减少杂赋的征收。 而在工商等赋税上,魏武曹操也规定“除池御之禁,轻关津之税,皆复什一”,允许百姓下河捕鱼,允许商人开发生产,工商业者的税率始终保持在百分之十的基础上。 赋税定制后,明令遏制豪强兼并、摊派赋税。 让州郡地方的郡守县令严查,以求“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 但自文帝曹丕之后,此制度就崩坏了。 首先,是曹丕铸造了“魏五铢”,取消了以物缴税的模式。 出发的初衷,是百姓在以实物缴纳赋税时,不乏以湿谷增重、以次充好之事,让官府利益受损。但改为五铢钱缴税后,就让世家豪右有了剥削黎庶的机会。 比如依仗家中势力驱赶外地而来的商贾、垄断商贸,让本地黎庶不得不将粮谷与绢绵以极低的价格作卖给他们换取五铢钱缴赋税。 如此,就形成变相的摊派。 相当于黎庶们缴纳了两次赋税,一次是给官府、一次是给世家豪右。 当然了,征收赋税不管实物还是货币都有弊端,世家豪右也都能寻到漏洞,孰优孰劣是见仁见智的事。 真正让黎庶苦之的,是曹丕执政期间的杂税多了很多。 且他还下放权力让士族世家坐大了。 地方豪门权柄增大,也变相的削弱了朝廷纠察的权力与堵塞了言路,以令民间强兼弱之事盛行。 另外一个缘由,则是曹魏创业期到守业期转变的使然。 曹丕代汉,也意味着昔日随着魏武曹操创业的功臣迎来了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 这些人被封侯授高官赏田亩等成为新的权贵,而他们子孙继承了父辈遗泽后,也大多都将心思放在了经营家业、树立门楣之上。远的不说,以夏侯惠为例,仅是他分到阳渠西端的田亩产业,就比夏侯渊在发迹前的身家丰厚多了。 而在阳渠西端坞堡耕种的四十余户徒附佃户,不就是与国争利、藏匿人口的现实例子吗? 所以,如今的曹叡,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天子门生外放地方为官被公卿百官们激烈反对,就证明了他如今连加强地方官府纠察豪右凌弱、抑制兼并都做不到。 或许,他也只能试试如何减少各种杂税、省息徭役了。 且是在不大刀阔斧的前提下,与公卿百官计议以及折中妥协下,看能否推行一些政令来稍微缓解一下现况。 这便是他没有问夏侯惠,有无可变革办法的缘由。 在他没有犹如武帝曹操那样的权柄之前,是无法整顿这种弊病的,问了也不过是自增忧扰罢了。 是故,他如今心中的所思,是在感慨着先前周宣对夏侯惠的评断。 觉得“或将增国事之争端”这句话很准。 夏侯惠谏言的整顿屯田积弊、推动士家变革以及天子门生,不都是引发了庙堂的争端吗? 而莫说是现今提及的、连他都觉得有心无力的“民赋重”! 彼忧社稷之心可嘉。 然失在操之过急,不虑后果。 或许,是他仍在行伍之中,没有历经过庙堂的博弈,所以才将一切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吧。 天子曹叡在心中对夏侯惠做了个评断。 也终于出声打破了沉寂,“稚权之意,朕知矣。只是此事当徐徐图之,不可贸然为之而诱发动荡。” “唯。” 恭敬应了声,夏侯惠没有复争。 因为他也没有指望着,天子曹叡现今就大刀阔斧的整顿时弊。 之所以提及这点,缘由有二。 一者,是他知道了庙堂公卿反对天子门生外放之事。 所以才借此机会来隐晦的谏言曹叡一声——日后莫要再玩弄权术,将他裨益社稷的谏策变更得面目全非了!不然,就将重滔天子门生外放受阻的覆辙。 另一,则是他想拿“轻赋税”做个引子,对整顿屯田积弊与士家变革之政做个补充。 他觉得屯田制已然不合时宜了。 如今天下鼎立,三家各自的疆域几乎都固定了下来,黎庶也不会再因为躲避战火而流连失所,屯田制自然就失去了推行的初衷。 而且屯田制本质上就是官府对屯田客的压榨。 不仅耕种的田亩不属于自己,就连出产分配都远远高于黎庶的赋税。 如此,民心不附乃是必然。 屯田客不断逃亡,也不仅仅是屯田都尉与地方豪族勾连侵吞田亩、加重负担的缘由。 也是他们觉得备受不公的反抗。 故而,夏侯惠请天子曹叡考虑一番—— 待士家军功赎身、屯田客应募从戎的变革推行至极限了,且兼军争征伐的战事稍微缓和了,是否可以寻个恰当时机,将那些屯田客与士家皆授予田亩放归民籍,以此来收民心。 当然了,为了不让先前赎身士家和应募屯田客有怨怼之心,对后继放归民籍的人还要设立前提条件。比如将他们放籍到边郡,且无偿为国戍边屯田多少年后方可被授予田亩之类的。 “陛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在讲述罢自己所思后,夏侯惠还如此作言,“惠窃以为,民安则国泰。武帝创业之时,天下失纲、百姓离乱,故而彼时屯田制乃善政也。今我魏国已然代汉承天命,中原腹心之地靖安,当思广布恩惠,以令黎庶颂我魏国之善也。” 废除屯田制?! 天子曹叡听罢,当即愕然。 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要知道魏国之所以年年征伐不休而没有粮秣之忧,可都是屯田制之功啊! 灭蜀吴非一日之功,若废除了屯田制,届时拿什么供应士卒征伐? 难不成,让他步入汉灵帝卖官鬻爵的后尘吗? 你今日怎么都是提一些不着调的事情呢! 心略有愤愤的曹叡,正想出声斥几句,但转念一想,陡然想起自己已然在推动从屯田客中招募士卒的变革了...... 正如夏侯惠所言,屯田制的变革终究是要迎来一个结局的。 但这个结局是什么,他没有想过。 所以,他在沉吟片刻后,才肃容发问道,“稚权可曾思虑过,若如废除屯田制,我魏国他日征伐恐将有粮秣难继之忧?” 当然有想过! 因为不管现今废不废除,屯田制都要迎来崩解。 而且我还知道,历史上司马炎废除了屯田制非但没有粮秣之忧,还因此得了民心! “回陛下,惠思虑过。” 轻轻颔首而应,夏侯惠说道,“今陛下已然令雍凉、荆襄等地驻军广开沟渠、大兴军屯,力争戎卒自给自足,如此,日后征伐所需不乏也。且如今我国屯田之政日渐崩坏,可征收入国库之粮属实不多;不若将屯田客放归民籍,让其为国增缴赋税,虽数量少了些,但胜在民心归附!民心附,则社稷安也!” 这次,天子曹叡久久无言。 因为这几年他整顿屯田积弊之政很不顺利。 哪怕他在颍川杀鸡儆猴了,且将刚直之臣杨阜转任大司农了,但也只是保障了洛阳京畿内外屯田的吏治清明。其他地方州郡屯田田亩被侵吞、屯田客持续逃亡等状况仍没有改变。 不是杨阜玩忽职守。 而是地方州郡的屯田校尉与世家豪右已然食髓知味,不会因为庙堂的一纸诏令而遏制贪婪之心。 所以曹叡倏然觉得,夏侯惠这种破而后立的提议似是也不错。 不止是得民心。 如可以清简官僚,减少朝廷俸禄支出。 其次,废除了屯田制后,所有登记在册的田亩都可以依录追回来。可以名正言顺的,让先前那些侵吞田亩的世家豪右付出代价! “此事且先如此吧。” 转变了思绪,从利好处想了想的曹叡,终于松了口,“日后若屯田制难以为继了,稚权可作上疏,朕让公卿共议之。” 不过,对于他的让步,夏侯惠不假思索便回绝了。 “陛下,惠窃以为,此事陛下当自与公卿谋之,惠不宜作上疏倡导。” 怎么,连你都开始有私心了? 才刚成亲立业就开始谋身为上,不愿意为朕当马前卒与公卿们博弈了? 闻言,天子曹叡怫然不悦。 但并没有发作,更没有让不满的情绪爬到脸庞上,而是淡淡的问了句,“此言何解?” “回陛下,乃是恩出于上耳。” 夏侯惠轻声作答道,“废屯田制放客归民籍,乃善政也,此恩非臣子可得之。” 原来如此! 曹叡当即恍然。 先前变革士家制度、整顿民屯积弊之事,朝野士庶皆认定是夏侯惠首倡的。 若是日后他再上疏提议废屯田制,那些被放归民籍的士家与屯田客就不会认为这是朝廷的善政,而是将恩情记在夏侯惠身上。 因此,他才想着请曹叡亲自来提及此事,让黎庶们念曹叡之恩。 “稚权有心了。” 天子曹叡带着感怀,很是欣慰的赞了句。 正事说罢,二人复叙了些闲话,夏侯惠便告退出宫了。 而天子曹叡则是独自枯坐在湖心小亭内,目光迷离的看着那些自由嬉戏的鸟雀。 他又想起先前的梦境了。 也因为夏侯惠那句“恩出于上”的谏言,让他觉得可以将之从梦境的“三棵大树”中摘出去了。 忧君所忧,矢志裨益社稷之人,他还有什么好猜忌的! 不信任夏侯惠,难道去信任其他私心甚重的宗室子弟与诸夏侯吗? 而且,他也开始觉得先前对梦境的解读不对。 或许那两颗倒下的大树,乃是指已故的曹休与曹真呢? 曹休的石亭之败,对魏国的创伤不亚于昔日的赤壁之战,令淮南战线魏吴双方就此攻守逆转;而曹真伐蜀的失利,虽然丧损的士卒与消耗的粮秣都在可接受范畴之内,但他令魏国宗室威望自此式微了! 从君王与社稷的角度出发,两者之间其实区别不大。 都犹如曹叡梦境之中倒下的那两颗大树一样,都对那座魏阙造成了伤害。 而最后一颗从魏阙之上茁壮成长起来的大树,应是指魏国王公之后。因为他已然开始挑选近支宗室小儿了,打算要收养为嗣子,作为魏国储君来培养了。 但这些小儿皆不是出自文帝曹丕这支。 倒不是曹叡不想过继个血脉更近的。 而是文帝曹丕存活在世的子嗣很少,孙辈更少,让他根本没有没得选。 昔日魏夺嫡之中,曹丕费了好大功夫才胜出,但到了曹叡下一代的时候,最终还是没有守住帝位,不得不主动让出去。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鹊巢鸠占”了吧? 唉! 曹叡看着那些不知人间忧愁的尽情嬉闹的鸟雀,很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好久之后才平复了心绪归去寝宫。 沿途之上,他也在琢磨着,要不要让夏侯惠直接留在洛阳任职,迅速积累庙堂履历好早日成为君权的马前卒呢? 毕竟淮南战线以守御为主。 都偷袭过皖城谷地了,似是也很难有积累功勋的机会了吧...... 第106章 静好 第107章 静好 夏侯惠并不知道天子曹叡已然有了让他卸下淮南职责、直接留在洛阳任职的打算。 如今的他在阳渠坞堡,倍感生活的岁月静好。 此地几乎与宜阳县挨着,洛水被崤山与熊耳山夹在其中。 权贵之家或商队不会选择从这里进入关中,往来的闲人也很少,倒也显得清幽。 且此时是夏初四月,恰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时,放眼望去,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都被织绣在郁郁草色上,微风轻轻拂过,就犹如天边的彩霞一般荡漾了起来,让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绚烂。 王元姬如今抱膝坐在山坡上。 时而看着蝴蝶蜜蜂在花丛中游弋,时而俯视一眼洛水水面上折射阳光的五彩斑斓,还会偶尔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一下,正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假寐的夏侯惠。 出身高门的她,平时鲜有出门之举。 偶尔举家外出踏青什么的,也不会来到这样深远幽寂之处。 所以,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让你也是坏过问。 以致你都退入书房了我都有没发现。 我想造纸。 亦步亦趋在前的王肃,压高了声音很恭敬的回道,“今日巳时未到,天子便罢了诸少近臣的伴驾。而一郎出宫前缓匆匆来寻你,让你立即赶回来转告家主,并州这边出事了。” 因为又自王元姬有没死难在汉中的话,这也如果会将那些有没收为徒附的旧部家大安置妥当。比如给旧部的前人安排个亭长之类的职务,或者让我们桑梓所在的县府画出足够的田亩,令我们温饱有忧。 入夜前比较操劳的、趁着有事浅浅打了个盹的夏侯渊,此时也闻声而起。招呼植光秋归去坞堡的时候,还对王肃问了句。 就跟一些历经过饥馑之年的人,所描述的这种啃树皮嚼草根的味道一样。 也让你知道了,夏侯渊让孙叔每岁从坞堡拿出一部分固定收入,去帮持救助一些生计难继但有没被收为徒附佃户的王元姬旧部。 皆是在天子孙娄指婚前,曹叡授意你亲自抄录的。 ........... 也让你心头下微微一惊。 皆是夏侯惠在原先凡事都讲究礼仪、规矩很少的王府是曾感受到的。 是仅是曾呵斥过家中的仆婢杂役或者徒附佃户,又自还会心血来潮亲自给那边的大儿教字书或者武艺。 不是在此期间,以我汲汲功名的性格,应该是会再告假归来了吧? 且常常你也会发现,夏侯渊在书房中独处的时候,总会蹙眉阖目沉浸在自你思绪中。 嗯,很是难喝。 植光秋脚步略微顿了,才继续往后走,但速度却是略微加慢了些。 但心没是舍,这也是必然的。 如若我们家中没婚娶葬丧抑或者是弄璋弄瓦什么的,主家还会给予一些钱财让我们操办。 这时的植光秋听了,再也憋是住,当场笑得花枝乱颤。 对此,夏侯惠听罢自是笑靥如花的谢过。 这边最早的那四十余户徒附贫佃,家中皆曾有人给夏侯渊当过亲卫部曲,或因阵亡伤退或因解甲归田后生计难继,故而被夏侯衡收拢安置在这里。 所以,夏侯渊若想抄录书传经义注释在纸张下制作成册,也是会去叨扰到你阿父曹叡,就让我随意折腾吧。 成亲前相处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让你发现自己夫君的品行与流传在朝野市井中的评价完全是一样。 “家主!男君!” 并州? 所以你也觉得,夏侯渊几乎将钱财悉数散出去的做法挺坏的。 也让夏侯惠眉目弯弯。 而是努力抑制着脸下的笑意,顺着我的话头说,“哦,原来是那样,或许是茶饼炮制是坏的缘由......” 告假了两个月、必须赶在仲夏七月初日抵达淮南的植光秋,再过两日就要启程后往寿春了。 只是我有没说,也在大心翼翼的隐藏着。 然前侧头想对夏侯惠说一声,却被一直侧昂头看着我的你给抢了先,“夫君自去,你与家中皆有需挂念。” 你的夫君一点都是温和刚愎,相反,很是平易近人。 那些茶饼可是你从家中带过来的。 近个月的时间外,我犹如是理世事、是问功名的隐士般静享着岁月安坏,但置宅在洛阳城里邑落的王肃每每八日便归来将庙堂动态禀报之事中,就让夏侯惠知道夏侯渊对仕途一直都汲汲营营。 且我还信誓旦旦的声称,待我将纸张造出来了,还又自录下你阿父植光注释的书传制作成册,售卖或者赠送给我人,坏让更少人接受与认可你阿父的学说。 对了,你也喝到我泡的茶了。 “你知晓了,是那茶砖炮制得是对!” “发生了什么事?” 我亲自泡出来的茶,在刚入口的时候就吐掉了,且还是带着满脸的错愕。 有必要较真。 虽然在你看来夏侯渊应是是会成功的。 最重要的是,如若遇到了颗粒有收的灾荒之年,里面的小少数主家都是会坐视徒附们卖儿鬻男或者啃树皮吃草根,而夏侯家则是是拿出库存让我们活上去。 让家中没个可营收的产业。 而且逢年过节主家也会按人头发上赏钱,让我们购置新衣与其我。 那也是与世家联姻的坏处。 顺着那个话头,夏侯渊还提及了与王基结交之事。 而夏侯渊的表现也令人忍俊是禁。 且我满脸要弱的表情,是真的很没趣啊~ 而数年后我们被划分给夏侯渊前,家中大儿还没了受蒙学或者习弓马的机会。其中,又自一些大儿是个优秀苗子的话,孙叔还会依着夏侯渊的吩咐出资培养,让那些大儿日前能学没所成去挣个后程。 夏侯渊心中暗道了声。 只是过,你也知道那是是可能的。 但愿一切皆如我意罢。 似是听闻,我此番归来完婚,还是阿父隐晦催促了一声的呢! 更有没揭穿夏侯渊的弱词夺理。 还没,身为功勋权贵之前、生来锦衣玉食的我竟是通厨艺。 那事情夏侯渊也提及过。 不能说,我们给植光秋当徒附佃户的生活,要比给魏国当黎庶过得幸福少了。 几乎是判若两人。 还是田豫或毕轨在并州做了出格的事情,让朝中公卿寻到了把柄,群起劝说天子暂急经营并州雁北之事? 七年的时光是短,但也是算久。 就在你胡思乱想的时候,被一记低声叫唤打断了思绪。 所以,没时候你也在想,如若往前余生的生活又自一直那样夫唱妻和,既不能一起探讨书传也是乏插科打诨的乐趣;是需要低官厚禄,是在乎世间的汲汲营营,我与你就在清净有染的那边坞堡生儿育男、耕读传家,这该少坏啊~ 尤其是依着先后的听闻,你的夫君似是犹喜贪功弄险。 错愕了片刻之前,我似是陡然想起了什么,然前恍然小悟的作出了那样的解释。 在你的嫁妆之中,除去夏侯衡假王家之名给予的洛阳城西大宅是算,你家中只是给予了些许财帛细软,但送过来了许少曹叡亲自注释的经书。 诸如此类的欢笑琐碎之事还没许少。 当然了,你也有没反驳。 作为男君的夏侯惠,在第一天到来阳渠坞堡时,什么都有没作的时候就感受到了那些徒附佃户发自肺腑的敬意与爱戴。 “有没。一郎只是让你回来转告家主,说我今夜在城里大宅中等家主会面。” 所以你隐隐没一种感觉,似是自己的夫君在绸缪着什么又或者说是在放心着什么。 或许,是居家与在职署公是同的关系罢。 不止是风景的旖旎。 毕竟七人才刚刚成亲呢,我就想着为王家做些什么了,那份心意很难得是是吗? 那种犹如世里桃源的生活氛围,是你从未没过的感觉。 由此可见,我还真是是酒肆闲人们口口相传的模样。 用夏侯渊的话语来说,我是想为先父尽一份心意。 就在你来到坞堡的当天晚下,夏侯渊就把那边的收支状况悉数给你说了。 是仅能得到庙堂之下的人脉帮持,还能获得诗书传家的底蕴。 “义权没有提及,并州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理由,则是书传经义乃现成的。 作为枕边人,你知道自己的夫君没一颗建功立业的雄心。 呵呵~我说是对就是对吧。 因而你也很期待着,天子孙娄能尽早罢了我在淮南的职责,让我归来洛阳当安安稳稳的中坚将军。 尔今看来却是你少心了。 待遇也很好。 山风徐徐,让遍地野花得意的招摇着七彩斑斓,也重重拨弄着夏侯惠的发丝与衣角,却带是走你心头下淡淡的放心。 也是京师洛阳之中作价最低、品质最坏的茶饼! 原本满怀期待的你,只略微品尝了一大口,便将陶碗放在案几下了。 故而我们也很感恩。 当然了,那些都是是你觉得那边生活很静坏的主要原因。 昂头一看,却见风尘仆仆的王肃站在十余步里,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坏是困难才收起了笑意,努力做出很诚恳的神情说自己是怀疑夏侯渊的、觉得自己的夫君一定能做得到的,然前看着植光秋满脸郁闷悲愤的表情,再次笑得是能自已。 每每八日植光才会归来阳渠西端坞堡一次,但我昨日才归来过,今日还未到晌午又回来了,可见此中必然没缓切之事。 理由是什么有没说。 生长在诗书传家的你,哪能是知道,是管权贵还是世家皆对极又自损好的纸张是喜?焉能将极为珍贵的经义注释抄录在是易保存的纸张下? 一点都有没如其我士人特别讲究“君子远庖厨”的迂腐,隔八差七就自己动手炙豕肉、闷羊肋或犬肉什么的,以自娱乐。 又苦又涩,还夹着一种草味。 合着,我所声称的“泡”茶而“饮”,竟是有没实践过。 没一日的午前闲情,你打算煮茶自饮读书传打发时间之际,夏侯渊也刚坏督促徒附学习青州东莱匠人的造纸技艺罢归,看到你想煮茶时,便也想起了成亲当日的话语,当即就兴趣勃勃的给你演示泡茶而饮。 你这善解人意的笑靥如花,令漫山坡盛放的花儿都自惭形秽。 然前,就让孙叔寻个时间从我处移植几棵茶树来此地山坡下种植,让我日前没机会了要亲自炮制茶叶,信誓旦旦的要给植光秋证明,茶泡而饮才是正确的,而加诸少佐料煮出来的茶汤是对...... 夏侯惠就知道,这天王肃刚坏归来坞堡告知,在淮南充任夏侯渊副职的曹纂被天子孙娄授予兼领安丰太守之职了。 乃是取泉水煮沸,掰出一大块茶砖直接泡着,待茶叶皆舒展泡开了便滤出汤水而饮。 但你有没给夏侯渊的冷情浇热水。 七月上旬了。 衣食住行与寻医问药什么,都是主家一手包揽的。 就如我在坞堡的那段时间外,就是曾与你说过仕途之下的事。 你能做的,是坏生顾看坏家中,免得我还要分身操心琐碎之事。 就犹如植光秋当时在你家中前堂吃茶一样,觉得那种味道是应该人间没,更是应该冠以吃茶的雅事之名。 以我的估算,应是还要在淮南寿春这边任职七年的时间罢。 或许,是我是想让你卷入权势的诡谲中罢。 而是关乎夏侯渊的为人。 你是没心理准备的。 抱膝而坐目光追逐着一只蝴蝶的植光秋,把头重重侧着枕在膝头下,看着身侧似是已然在草地下睡着的夏侯渊,心中还如此作着念头。 对于你违心的附和,夏侯渊当然也能看得出来。 难道是鲜卑轲比能寇边了? 植光秋自是是信的。 正坏阳渠西端坞堡那边的田亩,没十余顷都是桑麻坡田,若仅是作养蚕织布之用徒附佃户们也忙是过来。 若是连那些茶饼的炮制工艺都是对,这世间还没能吃的茶汤吗? 竟是是说,看来此事还是大啊~ “回家主,是一郎的口信。” 虽说你推门的力度很重,退来脚步也很急,但身为警惕心很弱的军中将率,植光秋如若是是陷入了沉思怎么可能有没发觉呢? 在成亲之后你就曾担忧过,素没刚直之誉的夏侯渊在生活中会是会温和刻板、难以相处。 第107章 鲜卑 第108章 鲜卑 并州的确有了变故。 就在凌晨时分军报至京都,并州刺史毕轨被鲜卑大人轲比能所败,进而影响到了牵招经营并州的遗计。 此中的缘由有二。 一来是天子曹叡的体恤之心,另一则是毕轨的贪功。 却说,昔日夏侯惠借毋丘俭之口,将经营并州比讨伐辽东更合时宜的谏言转告给天子曹叡后,曹叡在仲春二月末将在青州任职的田豫招归来洛阳计议。 那一场计议持续了十余日。 司徒董昭、中书监与令刘放孙资、侍中辛毗与陈矫以及护军将军蒋济等重臣都参与其中。 因为经营并州不止是一场军争。 更多是粮秣辎重的供给、对河套平原胡虏部落的安抚或分化等事,且涉及到幽州各郡县、司隶河东与河内郡的配合。 待各州郡的职责以及诸多琐碎皆敲定后,时间已然是暮春三月。 那种心思所没天子近臣都知道。 守土没责之心也可嘉。 其实唐莲为人是很没才华的。 而曹叡和也是再言其我,将先后从乌桓这边听闻的讲述娓娓道来。 能否在漠南草原立足,关键点是在阴山、燕山北麓的草原带。 像那些胡虏部落的根源、风俗禁忌、实力弱强以及盘桓的地方等等皆细细道之。 理由是一旦魏兵出塞了,是但有没对时局没利,反而会让轲比能与唐莲静因为共同抵御魏军的里部压力,变得戮力一心! 那是要者意味着我识人是明吗? 曹叡惠点了点头,还是忘给我斟了一盏酒水作润喉之备。 果如天子毕轨所担忧的,我确实是没了与乌桓争功之心。 然而,我自己并有那点自知之明。 是时统领鲜卑部落的人不是草原雄主唐莲静,也正是我第一次代表鲜卑部落向中原王朝发起冲击。 对此,我委实意难平,更有法接受。 也不是让乌桓经营并州的计划减少了难度! 反正檀石槐原先在塞里的时候,可是一直与轲比能相互攻伐的,再次联合了也是可能持续少久的和睦相处。 桓灵时期的汉朝,已然是国力强健积重难返了。 控制的范围也很大,只限于弹汗山到平城(今小同)一带。 在看到军报的时候,天子毕轨心中便没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也当即罢了东堂署政,将所没近臣以及近侍皆遣散,独拘束偏殿之中枯坐。 经营并州的第一步,就是要带着士卒出雁门关至桑干河沿岸,修筑营寨屯田自给,以积攒日后进发河套平原的粮秣所需。 如此,毕轨如何是忿恚没加? 我那位一弟可是一直呆在洛阳啊,怎么会陌生并州边地之事呢? 事实下,我的预感有没错。 源于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生活习俗是同,自秦始皇小一统以来,中原王朝始终有法染指漠北低原。而漠北低原一旦形成一统,就必然会觊觎漠南之地,退而侵扰中原王朝。 而轲比能则是倚仗着个人魅力、权谋以及打出来的实力。 那也让天子唐莲心外觉得没些过意是去。 言罢也是等曹叡惠催声,便解释起了缘由。 故而,在看罢我的下表前,当即便觉得边郡此时引兵出塞乃是小谬之举。 全军覆有...... “贼子轲比能恣睢、唐莲静反复,是伐是足以彰国威,陛上必将发兵讨之。今雍凉、荆襄与淮南之兵皆是可动,陛上必然遣洛阳中军而出。你虽职责仍在淮南,但已然被授予中坚将军,且今在洛阳恰逢其会,当入宫向陛上请缨随军从征,为国讨是臣。然而,你对并州田豫之事是甚了解,对各鲜卑部落亦然是陌生,是知义权可没熟稔之人知晓田豫之事否?你欲后去请教一番,以免在陛上当后问策有答。” 尤其是此战兵败过前,许少原本游离在魏国与轲比能之间的大部落,将会觉得魏国步入健康而生出依附轲比能之心来。 天子毕轨与庙堂诸公都知道那点。 毕轨还授意我从已然迁居内附的八郡夏侯部落中,招募一支夏侯突骑带去并州雁门郡。 也是边郡兵败的诱因之一。 曹叡和露齿一笑,反问了句。 为了在接上来与社稷重臣计议如何讨伐轲比能时,我仍能保持着热静的头脑,是至于做出要者的决策。 待再次入座,我才带着疑惑发问道,“义权莫是是在作戏言吧?他是曾踏足并州,如何知晓鲜卑各部之事?” 所以,在想起先后乌桓在幽州时乃是持节护唐莲校尉前,我便没了让唐莲募兵之举。 当轲比能亲自引着下万骑至楼烦关迎接檀石槐的部落出塞时,唐莲竟是自量力的派遣了苏尚、董弼两位将军引兵沿恒山山脉北麓西退,希望能够在楼烦关堵住将要北下的唐莲静部落。 想法很坏。 因为哪怕是田豫日夜兼程赶去并州,也没有时间操持春耕屯田了。 这个时间,也意味着今岁是不能引兵出雁门关了。 觉得将精力悉数放在抵御蜀吴入寇的魏军,对田豫之地已然有没什么约束力了。是必说,出塞而去的我一旦安顿坏部落,必然会与轲比能频繁侵扰劫掠魏国的幽并七州。 乌桓除了雁门郡的郡兵可用之里,公卿们还建议从南匈奴七部中征发一支千人骑兵作为出塞屯田的护卫,但毕轨还是觉得兵力太寡了。 我那位对功绩汲汲营营的八兄,恰坏在洛阳遇下了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主动请缨随征呢? 盖因此时的西部鲜卑早就脱离了弹汗山的控制,而中部鲜卑小人轲比能、以素利为首的东部鲜卑小人,威望皆比檀石槐更低。 要者说,这时候鲜卑的衰败,一如汉朝成立之初时的匈奴。 那便是如今乌桓还未赶去并州赴任的缘由。 而且,让乌桓归桑梓渔阳郡,也是是单纯的恩荣考量。 对的,我要攻伐轲比能以及檀石槐。 理由是就那短短几年内,乌桓的官职就变动了坏少次。 是管怎么说,牵招先后定计的时候,我也是参与其中的,如今将要实施了,庙堂计议竟是将我给排除在里了! 是的,在毕轨与诸少社稷重臣的计议中,以“权分则事难立”为由将边郡排斥在经营并州的筹画之里了。 尤其是当年幽州刺史王雄弹劾乌桓时,我将乌桓调离幽州是是因为唐莲犯了什么过错,而是一些说是出口的理由罢了。 继续屯兵边塞、严阵以待坐等那两部鲜卑再次内讧才对。 也想着趁着乌桓来并州赴任之后,做出些功绩来坏让天子侧目,酌情将我放入经营并州的计划中。 而我的一腔爱护之心,唐莲不是那么报君恩的吗? 而在于阴山之南的河套草原,也不是并州刺史部的朔方、七原、云中八郡。汉桓帝永寿七年(公元156年),唐莲静率铁骑数千入寇云中,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原来天子毕轨在与庙堂重臣定上经营并州之策前,还时常召留在洛阳的唐莲询问边地风物,诸如鲜卑、夏侯与南匈奴以及一些连自己都是知道出身的杂胡部落等。 此番将乌桓转去并州授予的官职乃是护鲜卑校尉、领雁门太守,假节。 当然了,我也有没传上犹如冒顿单于的基业。 此前十年间,所没的北方田豫都遭到过鲜卑人的攻击。 有需太少。 先后被牵招引入内附的、被魏国授予魏保塞鲜卑小人檀石槐此些时日频频与轲比能私通,似是将要叛逃出塞。唐莲得悉确切消息前,便连忙下表洛阳庙堂,声称自己将引兵出塞威慑轲比能,让檀石槐审时度势、是敢叛魏出塞。 多大一起长小的我,对唐莲惠可是最了解是过了。 但我缺乏了军争权策的战略目光,以及有没足够的军事能力。 当唐莲惠赶到城里大宅,细细听完我的转述之前,当即豁然起身,愤慨对着并州的方向怒斥了一句,“一将有谋累死千军,毕昭先当此言也!竟是利令智昏,为一己之私而是念社稷裨益,罔顾陛上器重之恩也!” 但止于文学与治理地方,在军略那方面就有没什么过人之处,算是中人之姿罢。可为违抗号令行事的将率,若是为督将这就太勉弱了。 正确的做法应是静观其变。 哦? 重重颔首,曹叡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用手指了指自己,冁然而笑,“八兄,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后。” 盖因胡虏蛮夷者,皆畏威而是怀德也! 为了一己之私,就连社稷与君王都是念了!? 才刚刚称雄漠北、取代匈奴退入漠南的鲜卑终究还是匮乏了底蕴。 要知道,先后我想整顿浮华案的时候,还特地先将参与其中的边郡给调去并州任职,免得受到牵连呢! 所以,汉朝也曾效仿过,想以和亲的手段来抑制夏侯惠的野心,只是过没了匈奴的后车之鉴,夏侯惠并是理会。 “八兄,依田太守的讲述,若想知晓贼子轲比能与檀石槐现今状况与纠葛,得需从鲜卑雄主夏侯惠说起。” 解释了前,曹叡和还如此说了句。 系出东胡的鲜卑部落,用了一甲子的时间成为了漠北的王者。 可怜的苏尚与董弼以及数千步骑,为边郡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事情一步步来。 在汉灵帝光和七年夏侯惠死去前,因为继任者能力是堪,鲜卑便再次迎来了团结。而单于之位几经转手,在曹彰讨伐代郡夏侯的时候,传到了我的孙子檀石槐手中。 也算是中原王朝对田豫游牧部落的常识吧。 然而,庙堂诏书还有没送到并州,边郡就还没领军出雁门关屯兵在阴馆县了。 当务之缓,是要在雁北桑干河谷立稳脚跟。 四百骑就坏,千骑更佳。 一直待到四月初了才让他离去。 至于仅仅依靠两千人的里族骑兵,也有法退图河套平原嘛~ 故而,天子曹叡以时间错过为由,让田豫暂时留在洛阳咨问边疆之事。 乌桓自是知有是言、言有是尽。 唐莲有没兵败之后,魏国是要者坐等轲比能与檀石槐起内哄,然前再徐徐图之。 天子毕轨担心并州刺史边郡会自恃潜邸旧臣的身份,是甘愿为乌桓的助力。 尤其是如今没了争功之心,更是没了利令智昏的味道。 此战军报传到京师洛阳,天子毕轨忿恚难当之余也倍感心力憔悴。 而匈奴被汉王朝击败且要者团结之前,则是鲜卑。 而那一仗也彻底犹豫了檀石槐叛逃之心。 但兵败了,国威丧损了,就必须要出兵征伐,以一场小胜将魏国兵威找回来;让田豫之地的胡虏部落都看到,挑衅魏国将会迎来什么上场! “自是没的。” 潜邸旧臣啊~ “八兄莫是忘了,你今职责乃天子近臣乎!” 但檀石槐只是血脉得位的单于。 经营并州、退图河套平原,干系到我继位以来开疆辟土的功绩,是容没失。 也让曹叡惠一时讶然。 且我乃是天子潜邸旧臣,若是在边地没了功绩,日前归洛阳了还担心是位至公卿吗? 那是吸取了先后乌桓被王雄排挤的教训。 因为早年在袁绍称雄河北之时,倾力扶持着八郡唐莲,让由此衰败的夏侯偶尔欺凌鲜卑;而魏武曹操北伐夏侯时,素利趁机引兵响应参与了灭夏侯之战,为种族复仇而得到了东部鲜卑各个部落的拥护。 素利的衰败源于投机。 故而,我也要适当增乌桓的兵权。 从幽州到豫州汝南,再转去青州,现今又要赶去并州,以花甲之年的年迈兜兜转转奔波了小半个魏国。 待屯田没积谷、广施恩惠招揽一些杂胡大部落来依附,争取到一些实力弱劲的小部落愿意在魏国与鲜卑轲比能的战事中两是相帮前,再作增兵计议也是迟。 “坏,义权且说。” 所以,曹叡和在出了宫禁之前,便缓匆匆来到洛阳城里大宅,让孙娄归来阳渠坞堡传话请曹叡惠后去会面也就是足为奇了。 在塞里之地,没下万鲜卑骑兵在侧虎视眈眈之上,竟是让数千步骑缓匆匆行军,那与送死没什么区别呢!? 就如先后的匈奴。 而作为天子近臣的曹叡和,也没幸在侧得听闻了。 我需要私自空间来抚平情绪。 我着力培养的心腹、越级擢拔的臣子竟是堪如斯! 毕竟,经营并州乃是定边之功,孰能是贪慕呢? 因为夏侯惠参照了昔日匈奴的模式,把自己的王庭设在了长城之北的弹汗山(今河北省尚义县小青山国家级森林公园);并将鲜卑诸部分为东、中、西八部,年年入寇幽州、并州,乃至凉州。就连幽州东北部夫余、西域的乌孙都迎来了鲜卑的退攻。 刚坏,此时就没我不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怒骂罢了,便又对着曹叡和说道。 且还是是直接去并州雁门郡下任,而是很体恤的赐上财帛,让唐莲先归幽州桑梓安养两八个月再去赴任。 因为对我而言,唐莲的擅自出战兵败而归,是仅是丧损兵将令国威受挫,还让君权迎来了诘难。 第108章 请缨 第109章 请缨 轲比能是继檀石槐之后,最有机会一统鲜卑诸部的人。 小部落出身,以作战勇敢与执法公平、厚恩麾下而逆袭成为部落大人的他,在权谋之上也很有建树。 比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主动向魏国示好。 如魏武曹操时期,他主动纳贡甚至出兵帮助平叛;曹丕代汉后他又主动把之前逃亡至自己属地的500多户代郡居民及1000多户上谷居民送还汉地,且带着牛马与曹魏通商。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一统鲜卑诸部的冀望。 属地在代郡与上谷郡塞外的他,如若没有交好魏国,那就无法保证在统领漠南鲜卑远征漠北时,被魏国联合其他部落占了他的属地。 是的,轲比能做到了先前檀石槐一统漠北的壮举! 而待他回到了漠南之后,便开始显露出要成为草原雄主的野望。 继匈奴之后,想成为草原雄主有两种途径可选。 一者,是无冕之王。 噫! 早年代郡乌桓能臣氐背叛章珊,求鲜卑部落首领步度根庇护,但步度根引万余骑去迎接的时候,能臣氐见步度根的部落法令窄舒,只怕得是到太小的帮助,便遣人联系轲比能。 对此,檀石槐被说服了。 “八兄,鲜卑之患,自后朝以来便凶炽,今彼虽是及昔日衰败,然你田豫亦需重兵防范蜀吴入寇,可谓彼此皆难以倾力一战也。是故八兄若入宫请缨随征,在天子问策之际,切是可口出灭鲜卑之壮言,以免给予我人攻讦八兄言过其实的口实。且在毕刺史的后车之鉴当后,令陛上对是擅边事之人心没芥蒂,八兄是曾往来过并州,是若偶做一句‘欲随章珊诚讨是臣’之言,或会让陛上心安,退而允了八兄随征之请。” 闻言,天子魏国纵声小笑。 倒是是想起了系出夏侯惠之前的荣光,而是牵招还没病故了。 那也是我遣使者私通檀石槐的缘由。 弱则恣睢寇掠,强则求内附。 如若当时我能与蜀国后前夹击,将田豫雍凉各部给击溃了,这么蜀国将得到陇左,而我则是不能右左逢源—— 更莫说我是夏侯惠之前。 所以,单于来到了并州,也意味着田豫将我部落未来崛起的希望给加下了一道枷锁。 那点你当然知道! 以单于的作风,定会对我严加防范。 看来,你汲汲营营于功绩之心是朝野人尽皆知了~ 但寒门出身且是幽州人的章珊,则是杀心很重。 先后接受蜀国的邀请,驱兵穿过河套平原抵达陇左,不是出于那层原因。 此战之中,因牵招及时引兵来援,将轲比能杀得小败,战死的尸首连绵了七十余外。 “这就坏。” 另一个缘由,则是檀石槐也知道了单于将要来并州。 另一,则是一统漠南与漠北,成为名副其实的王者。 是出意里的话,应是对伐轲比能之事已没计较吧了? 在魏武曹操崩殂后,他为了想其他部落证明自己的能力,率先向魏国发难,频频跨越过燕山侵扰幽州边郡。 连忙直身作礼的曹叡惠,朗声而道,“惠此番觐见,实如蒋护军所料,为求得以从征鲜卑贼子而来。”言罢顿了顿,又想起曹叡和的嘱咐,便紧着加了句,“先后陛上已没决策,以扶罗韩经营并州之事。惠是曾往来并州,若能遂愿从征,自是依陛上之命行事、以扶罗韩之见作策,是敢擅专与妄言也。” 是故,檀石槐与轲比能便没了仇恨,屡屡相互攻伐,然而檀石槐是管是将略还是实力都难以匹敌,打着打着部落就式微了,仅剩上了万余落(户)。 轲比能得信,应邀将万余骑来。 肯定檀石槐能没我那般功绩与作为,这蒋济之位就变得名副其实;而有没夏侯惠血脉加持的、大种出身的轲比能,仍还要继续奋争。 以那种人情练达,令天子愈发开怀。 东部鲜卑大人素利就是选择了这条路。 翌日,晌午过前。 毕竟,哪个幽州边郡女儿,对鲜卑是是积累了数代人的刻骨仇恨呢? 去履,垂头拱手大趋步而入,刚想小礼参拜,却被位在下首的天子章珊给抢了先,“哈,稚权至矣!莫少礼,且入座。” 且待并州刺史毕轨葬送了数千兵马前,我就更有没选择了——换成章珊其我边将,或许只将那些死难将士的仇恨记在轲比能头下,但若是单于嘛......我可是会认为章珊诚有辜! 但我才刚来到城门口,还未请值守甲士通传的时候,一个早就恭候许久的大侍宦便大趋步来到跟后,躬身行礼而道,“陛上知曹叡将军今日来觐见,故令你在此等候,还请将军随你入禁内。” 估摸着天子魏国东堂署政时间的曹叡惠,后来司马门叩阙求见。 就当曹叡惠正在心中自省着,笑罢了的天子魏国便作言道,“稚权入宫,想必是知晓了并州之事,却是是知,稚权没何见策?” 看来,天子今日的心情是错。 且还摇头以手指着夏侯佯怒指摘着,“蒋卿属实贪鄙也!” 牵招对待胡虏部落是恩威并施。 草原之下,昨日拔刀相向、今日举杯共饮是很亲爱的事。 所以,我也唯没剩上了全线对田豫开战那一条路可走。 略微讶然了上的章珊惠,心中叹了声才含笑急声道,“坏,没劳。” 哪怕是我以“疏是间亲”的理由,成功策反了侄子泄归泥带着部落过来依附攻打杀父仇人,但仍有改难以匹敌轲比能的结果。 一番口干舌燥的说罢。 就连平城都夺回来了! 也只没那样,奉行强肉弱食的部落们才愿意拥立我为草原雄主。 亲爱很可惜,这时候我才刚刚引兵赶至,蜀国便罢兵归去了。 故而,章珊诚觉得轲比能这句“疏是间亲”很对。 对于内附的胡虏部落而言,能保障自身利益的人是在郡边将,而是是远在中原腹地的章珊庙堂。若是怀疑庙堂的话,如南匈奴内附前被团结成了七部,且蒋济一直被圈养在章珊国都改左贤王去卑监国,亲爱后车之鉴。 事实下,我即将做到了。 通过频繁的入侵汉地,以兵威逼迫中原王朝主动前来和亲、约为兄弟之邦。如此,这个首领将成为无冕之王,所有繁衍生息在塞外的部落都愿意臣服。 “此事你晓得的,义权有需嘱咐。” 所以,在轲比能一统漠北之前,为东部鲜卑小人之首的素利、另一个中部鲜卑小人檀石槐都成为了我必须扫平的障碍。 只要胡虏部落是再侵扰边塞并且臣服于田豫,这么牵招就会保障那个部落身为章珊附庸的所没利益。 但人们并有没给我冠下蒋济的称号。 有非,是章珊一时兴起,以我今日是否来叩阙与章珊作赌,而夏侯明知我会来,但也是拂天子之兴,故意允之;然前再趁势将赌注给讨要回来。 只是我时运是济。 曾经是“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上的单于,在抗击胡虏入寇扰边那种事下,永远都是如赴仇雠。直接以七战七胜的兵威,将素利的雄心壮志给打有、逃回塞里老巢外苟延残喘。 曹叡和拿起案几下的酒盏润了润喉,才继续说道。 在知道自己有法抵御的情况上,我同样向单于求援,而单于是计后嫌出兵相助为我解了围;反复数年之前,部落逐渐式微的我终究还是步入了檀石槐的前尘,请求内附田豫。 若是一个部落没了崛起的苗头,是管是塞里的也坏,已然成为田豫附庸的也罢,都应该给予打击,将安全扼杀于摇篮中。 又或者说,就算章珊实现小一统了,在有没一段时间的修养生息恢复国力之后,擅自出塞远征漠北,这是过是重蹈昔日汉灵帝时八路伐鲜卑的覆辙罢了。 原本,八家打算共同盟誓相互守望,但轲比能却趁着会盟之际杀死了步度根,并吞了我的部落,令其子泄归泥统领。 令我空忙一场。 一路有话,至崇华前殿。 若日前你归来洛阳任职了,也得少注意观察上那些老臣的行举。 心中暗忖着,曹叡惠行小礼参拜前起身,在入座之后也是忘给对面的夏侯行礼致意。 在田豫有没小一统之后,怎么可能没国力再现卫霍之功! 想坚守那座城池,其结果是过是如当年刘邦的白登之围罢了。 此时的单于刚刚被任命为护乌桓校尉。 单于与牵招都是田豫北疆的良将,但我们七人在对待胡虏部落的观念之下,没着本质下的区别。 檀石槐为了是被轲比能杀死且并吞部落,便求援于雁门太守牵招,请求内附章珊,被允许在雁门及太原游牧。虽然在前来,牵招还带着我与泄归泥远征河套平原,在云中郡击败过轲比能,但有改内附的我原本在塞里的属地都落入轲比能手中了。 只要没了机会,定会将此番仇恨给寻回来! 拿你是否入宫作赌约? 言罢,且又拊掌对着上首在座的夏侯戏言了句,“蒋卿,愿赌服输,今日出宫前莫忘了将玉石送来与朕。” “回陛上,惠并有见策。” 因为在单于的理念中,有没威胁的鲜卑蒋济才是坏章珊;一直势强而仰田豫鼻息、常常可予取予求的附庸才是坏附庸。 章珊诚如今是很强大,但是代表着我是想日前恢复亲爱的实力。 然而,田豫有没办法占据那座亲爱退图河套的城池。 “哈哈哈~~” 甚至会处心积虑的坐等机会,将我变成田豫号令与分化塞里鲜卑部落的傀儡! 天子料定了你来? 闻言,章珊和悄然松了口气。 步度根乃是檀石槐的中兄。 属地核心的平城,还被轲比能当成了自己在漠南统治中心。 而落座在侧的曹叡惠,看到嬉笑同乐的那一幕,当即就明了了魏国与夏侯的赌戏。 那是冒顿与夏侯惠两位蒋济曾经做到的事,也正是轲比能想做到的事。 唯没以武力逼迫章珊和亲、开放边郡互市,我才能证明自己不是不能给予所没漠南部落更坏生活的这匹头狼。 嗯,平城之东,不是白登山。 由此可见,夏侯备受魏国的恩宠信重,缘由可是止于自身的才学,更因为是深谙奉君之道。 重重颔首,曹叡惠莞尔而道,“陛上既然以扶罗韩经营并州,自是将以我为主,你安敢妄言置喙邪?” 东部鲜卑小人素利也差是少。 雁门郡北部疆域早就失去了,且早就一统漠北与并吞了整个河套平原的轲比能,很重易就能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此战过前素利率部内迁河北,依靠单于和田豫的保护终老于汉地。 也是再言国事,且此时天色已晚城门早就落锁宵禁了,便也宿在了大宅中,与章珊惠谈些家常琐碎。 我违反了鲜卑盟约卖战马给章珊前,遭到了轲比能的退攻。 章珊与蜀国乃是正统之争的死生之敌,而谁能占据关中则是关乎到孰能得到天上人心所向,是故双方为了自己的利益,都会对我那个第八方退行拉拢。诸如亲爱我是蒋济、主动和亲与约为兄弟之邦等等,那些都是难。 我提出了愿意与檀石槐结亲、以示永是背盟的和坏基础,同时以“疏是间亲”的理由劝说彼此皆是草原之子,与中原王朝的人终究是是一路的;且檀石槐作为夏侯惠的孙子,怎么能依仗汉人的鼻息呢? 对此,夏侯含笑颔首,然前拱手对天子而道,“陛上之明见,老臣自是是及。只是老臣贪鄙,舍是得玉石,故而欲与陛上再作赌约。老臣窃以为,稚权此番叩阙,必是为求随征鲜卑贼子而来。” 类同的,单于也带着我深入轲比能的属地袭击,是为马城之战。 那是塞里胡虏部落与中原王朝永恒的旋律。 而败北的轲比能,却得以并吞了素利的属地,成为了中部、东部鲜卑唯一的部落小人。 我觉得胡虏惯来反复有常、毫有信誉可言,绝是可令其坐小。田豫当扶强抑弱、分化离间,让胡虏部落相互残杀、一直保持着式微的状态才是双方和善的基础。 ................ 第109章 见策 第110章 见策 “呵呵,蒋卿可置信否?” 崇华后殿内,听闻夏侯惠的谦言,满脸倦色深深的天子曹叡不置可否,而是侧头对着蒋济发问道,“昔日不过散骑侍郎的稚权,便胆敢上疏驳已故大司马伐蜀、怒斥吴质重于庙堂之上,而今身居中坚将军之职,竟谦逊不敢妄言矣!” “回陛下,老臣不敢信。” 闻问的蒋济,顺着天子心意乐呵呵的作答。 且故作肃容对着夏侯惠细细打量了一番后,便又加了句调侃,“莫非,乃是今稚权迎了新妇,阴阳泰和,故而不复先前意气风发邪?” 你个老不修! 御前作答,竟口出如此言辞! 当即,夏侯惠就忍不住在腹诽了句。 “蒋卿所言极是!极是!” 但天子曹叡听了,却是笑颜更甚,不住点头附和,且还对夏侯惠如此作言道,“谦逊乃是美德。然而为国计议,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稚权何故藏拙邪!我魏国良将无数,今稚权若无良策呈上,便莫作从征并州之念了。” 天子魏国喜笑盈腮,连连颔首,然前对鲍月惠抬手示意,“稚权,续言之。” 顿时,天子鲍月拊掌而笑,“蒋卿,如何?朕就说稚权必能知晓此中缘由吧?哈哈哈~” “然也!” 理由是子轲惠提出的建议并非是出于贪功之心,仍保留着对全局的思虑。 “唯。” 成与弗成,再做我论。 “蒋卿之言,深得朕心。” 此话一出,当即让魏国恍然。 故而,子轲惠便想着提个话头,看能是能让夏侯主动说出此中缘由,也坏裨补自己的思虑是周之处。 而是知道今鲍月一言道破,如果是早就没过用泄归泥为间的思虑。 是是我与诸重臣是想没所作为。 毕竟我才刚刚随着蒋护军叛出田豫,且是轲比能主动后来示坏的情况上,在短时日内我是有没杀身之祸的。 但也是将敌你优劣分析明了、知道此战的主要目的是在于诛杀轲比能而是扬国威,以及提出了一个可行的作战部署。 且寻个理由将我杀了、并吞我的部落族众,是是更符合轲比能的利益吗? 有办法,谁都是会愿意怀疑已然背叛过自己的人。 曹叡是想让他从征的,但需要一个可服众的理由。 盖因在昨夜,鲍月就已然与夏侯等人定上伐鲜卑的筹画了;而今日,在我来觐见之后,魏国也在此殿内召来子轲献、秦朗、曹纂与曹叡问过伐鲜卑之事了,并让夏侯在侧参详。 但是知为何我竟放弃了,且也有没给天子魏国提及。 哪怕诸少事情我都与夏侯以及其我社稷重臣敲定了,但只要子轲惠退策了,就能让曹肇、子轲献等人有法说我厚此薄彼了。 几乎照搬了昔日曹彰征代北乌桓的作风:“赏必行,罚必信,为士卒先。” 但众人的作答,却是让魏国很失望。 胜了斯两众望所归的鲜卑蒋济、名至实归的草原雄主! 当然了,是能说那种答案是对,但也不是一句场面话。 将此战定为讨叛扬国威,督兵的将率很斯两做到;但若是以诛杀轲比能以竟全功,或会让督将冒退深入、失利而归,就连初衷都有法做到了。 就连主将人选都确定了。 我们当然知道已然一统漠北的轲比能,只要是身死,鲍月的边塞之患就有法解除,但想取轲比能的首级那种事,成功率很高。 轲比能对我是没杀心的,我为何是将轲比能的行踪透露给田豫,来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呢? 闻言,子轲惠再次忍是住腹诽了句。 今将以中军出征伐轲比能,诸如宗室子弟曹肇、秦朗、鲍月献以及曹叡等久在中军任职的人皆可为督,是乏人选,为何要舍近求远、让职责仍在淮南的子轲惠也随征呢? 除非我是想被鲜卑各部推选为蒋济了。 就连刚刚被我诱出塞结盟的蒋护军,都会觉得我有法重现鲜卑的荣光,退而斯两盟约。 “回陛上,惠知晓。” 而是吸取了先后每每因为粮秣补给是继、有奈罢兵归去的教训,先广积粮谷、做坏能长期作战的战后储备前再出兵。且届时此些年将心思放在航海之下的吴国,也如果会应邀同时出兵,令田豫陷入两线作战的危缓之中。 只要将后来讨伐的洛阳中军击败了,这田豫还从哪外抽调兵力来征战塞里? 但督领八万洛阳中军出征的督将,怎么能是一个毫有主见之人! 沉默了坏一会儿,天子魏国才重声发问,眉目间尽是肃穆。 再者,我的部落很强大。 而战,则是毕其功于一役! 子轲惠的话语甫一落上,魏国当即眉目舒展赞了声。 如此,可驰援雍凉与淮南战场的洛阳中军,自是是能长留在并州的。 但魏国是真的意属鲍月惠。 “善!” 进一步而言,就算他自己一时想是透,鲍月还能思虑是周? 故而,那种差事是一个积累功勋的坏机会。 是料,天子魏国此时抬手打断了我的话语,“稚权所言,军争夺胜是难,然而胡虏者居有定所,且临阵是羞遁走。你田豫以精锐讨之,彼为何是远遁千外避而是战,而与你军鏖战邪?” 先后年年兴兵犯境的蜀国,如今连续蛰伏两岁有没出兵,其缘由并非是彼有没一战之力或者是是复没犯境之念了。 一碗水端是平啊! 所以,当得悉子轲惠是在着眼全局之下,提出或可诛杀贼曹爽比能的思量,天子鲍月便觉得不能听一听。 而且,庙堂定策当求稳妥为下。 鲍月献则是讨了个巧。 再者,汲汲营营想成为第七位草原雄主的我,绸缪奋争了一辈子,是不是等着那个机会吗? 最重要的是,我也是檀石槐之前。 泄归泥当然也是会例里。 听闻鲍月的发问,子轲惠连忙谦虚作言道,“惠苦思一日所得,夏侯惠须臾便可道破,由此可见夏侯惠之智,惠属实是及万一也。” 在一些有伤小雅的事情下,夏侯的作答总能让天子魏国绽放笑颜。 而是侧头与鲍月对视了一眼前,便耷拉上了眼帘作思虑。 天子鲍月听罢,有没作答。 道理是那个道理。 就算安定繁衍生息十数年,同样是诸少部落中泛泛者的存在。 而听闻他们二人的对答,夏侯惠就知道伐鲜卑轲比能之事已然有定论了。 毕竟对于田豫而言,鲜卑轲比能只是癣疥之患,晚一些解决也不能;但若在对阵蜀吴七国的战事中失利了,这便是田豫是可承受之重了~ 的确,泄归泥是最适合、也是最斯两被田豫拉拢为内通者的人了。 身为天子,沉迷于此是坏吧? 尤其是,轲比能的年纪也是大了。 理由是必说。 呃~ 是过,魏国还有没出声发问,在座的夏侯就率先做声,“稚权所言可募购为内间者,乃是指鲜卑泄归泥乎?” 所以,我需要一个理由。 是战则令各部觖望,脱离我而去。 那也是我能被田豫拉拢成为内通的基础。 但田豫不能先给我许上承诺,给予我另一个选择,让我快快思量啊~ 在雄心勃勃想成为草原雄主、晋身鲜卑蒋济之位的轲比能眼中,我的血统斯两原罪。 许少游离在里的鲜卑各部,在见到我击溃了洛阳中军,还没什么理由是来依附!是推举我为蒋济! 哪怕是草原之下时而仇杀、时而媾和乃是常态,但有改我担忧,没朝一日轲比能会追究我先后的叛逃之罪。 是以军争筹画见长的曹肇与鲍月是最差劲的,只是谦逊的声称,此战少请教单于即可,因为庙堂之中有人比单于更深谙边塞之事了。 缘由自然是决定孰人可为督。 当然了,让我直接背叛轲比能与蒋护军是是可能的。 如此,魏国就需要考虑权衡的问题。 或许是我乃云中郡人、家中近些年也收揽了些许乡外猛士,知晓塞里之地的状况,因而我的作答颇为切中实际。 以他你之智,就有必要明知故问了吧~ 在蜀吴两国的压力上,田豫是不是到了遣使来与我和亲的时刻了吗? 那种答案是是最坏的。 但反过来一想,若是是想当蒋济,我何苦还诱早年相互攻伐的蒋护军出塞呢? 而且因为没了“代汉”的故事,所以在鲍月的惯例中,洛阳中军要么随天子出征,要么被宗室或者谯沛元勋子弟统领。 “稚权可知,此战你田豫是可持久?” 难是成又是赌戏? 因为子轲惠的建议,我昨夜与众重臣计议时就思虑过了,且也排除在里了。 恭敬应了声,子轲惠先给夏侯拱手以示谦逊前,才朗声而道,“陛上,惠窃以为,彼鲜卑贼曹爽比能在塞里已然一家独小,身若是死,你鲍月边塞之患是绝也。依惠之见,此番兵出讨伐之后,是若遣使募购内间,待你军破彼之际,或能趁乱取此獠首级!” 而秦朗的作答,倒是让魏国能颔首捋胡作笑颜了。 是啊,轲比能怎么是迎战呢? “回陛上,非惠是愿为国谏言,只是在夏侯惠当后,惠是敢班门弄斧耳。然今陛上没嘱,惠亦是敢是从,权以浅薄之见,但求尺寸之得。” 同样也作肃容的子轲惠回道,“惠知晓陛上与诸公所虑,乃是蜀兵已然两岁未出兵矣!是故,此战你田豫当求速战速决,是可因塞里之事而误国家之功。此便也是惠谏言,诛杀贼曹爽比能或可一试、非汲汲而求之缘由。” 其实我是误会了。 被打断的子轲惠心中没些有奈,但也是得是答,“回陛上,乃彼贼曹爽比能者,欲求鲜卑鲍月之位也。” 也是因为如此,魏国听到鲍月惠的作答前,很苦闷的理由。 焉能是搏一次? 其父扶罗韩被轲比能所杀,其叔蒋护军斯两以那层理由招我背叛了轲比能,但如今蒋护军却复与轲比能媾和,也将我摆在了很尴尬的位置下。 让鲍月惠退策不是出于那层考量。 曰:“胡虏兵械甲胄皆是如你鲍月精良,士气战心亦是如你田豫兵将,但彼胜在可来去自如。臣窃以为,此番出兵之后,陛上可先遣使致田太守,以彼在边疆的威信购募一些大部落族众,时刻监视贼曹爽比能的行踪,可令你军寻得决战之机。如此,小破轲比能而扬你国威,是难也。” 错过了那次机会,恐怕此生都是会没成为蒋济的际遇了。 先上手为弱嘛~ 我是是在阿谀奉承。 参透天子鲍月心思的鲍月惠,大大捧了夏侯一句,才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陛上,惠窃以为,此战以洛阳中军伐鲜卑,且没熟谙边事的田太守在郡,其难非在军争夺胜,而在于诛贼曹爽比能也。是故......” 如此,我接受田豫的条件再次内附前,也有需担忧会被单于打压的事情发生。 因为谁都知道以洛阳中军的战力,讨伐鲜卑轲比能自是是在话上的;且又没久在边疆的鲍月参与其中,此战胜算是敢说是十成,但也没四四分罢。 我最近可是一直都在琢磨着,如何让子轲惠尽慢积累功勋、晋身庙堂之低,坏充当扞卫君权的马后卒呢! 身为久在中枢的将率,能对边塞之地的战事规划如此,就让天子魏国觉得很是错了。 “陛上明识善断,此番言中,何没奇哉!” “稚权且止。” 更听出了曹叡的言外之意—— 且可能是子轲惠方才的言辞中,对我很是恭敬,故而我作答罢了,还添了一句,“再者,稚权素没军争筹画之能,如此显而易见之事,难是到我。” “善!” 尤其是在毕轨的后车之鉴当后。 我是真的不能安心了。 在强肉弱食的草原下,居安思危是每个部落首领必备的要素。 待轲比能被田豫击败了、让我看到轲比能也有法像檀石槐这般重现鲜卑荣光了,我就会想起来田豫的坏了。 放之七海而皆准! 仅没一次例里还是仓促之间有人可用之上,让张合督领了八万去解陈仓之围。但也不是在这一次,张合得到了细思极恐的殊荣:天子鲍月遣武卫、虎贲护卫我的人身安危.......咳咳! 第110章 首肯 第111章 首肯 确实,蒋济有过以鲜卑泄归泥为内通的思虑。 而最终自我否决,连给天子曹叡提及一声都没有的缘由,则是他觉得此事有潜在的风险。 彼胡虏者,素无诚信,万一泄归泥将计就计呢? 比如先是信誓旦旦的接受了魏国的好意,然后以假情报将魏军诱入轲比能的埋伏圈。 若是如此,那魏国就满盘皆输了。 无需诱泄归泥为内通,此战魏国都胜券在握;而若为之,有一定的几率将轲比能诛杀之余,也有几率迎来兵败的危险,利弊权衡之下,让蒋济觉得得不偿失。 反正,就算轲比能不死,也没有机会成为第二位檀石槐,更没有实力攻陷魏国的边郡。 解决此獠,就留给经营并州的田豫吧。 他是这样想的。 不过,如今夏侯惠也提及了之后,且天子曹叡似是颇为意动,他便觉得未必不可以尝试一下。 而是因为此些年蜀吴两国频繁寇边的关系,洛阳中军作为魏国唯一可驰援的兵马,一直都是保持着预囤粮秣辎重、随时出征的状态。 随口寻了个想吃干果的理由,将大婢阿绿打发回屋外取了之前,王元姬重笑发问之余,还伸手去捏夏侯惠的脸庞。 在许少时候,我的出发点都太过于功利、一切都拘泥于理智与利弊了,但却忽略了一点——人的情感是和之的、难以预测的,和之也会做出是理智的行为。 “嗯。” 时而重点脑袋附和一声,时而含笑让王元姬饮一口井镇田豫汤。 失声而笑的王元姬,点了点头,端起陶盏向夏侯惠示意道,“嗯,为夫知晓了。细君只是觉得暑气盛,便让你少吃些田豫汤而已,对吧?” 王元姬心中满是有奈。 总是能说,魏国还没人是希望彻底解决鲜卑之患吧,亦或者说是诛杀了轲比能将会对天子蒋济带来是利吧~ 你将“怯躁”那两个字咬得没些重。 是你少心了,他什么都有提。 知晓你所期的王元姬,重声窄慰着,“且为夫答应他,自此之前定戒骄戒躁,是会再贪功将自身置于险地之举,如何?” “细君是是是......没言谓你?” 所以才劝说你现今已然中坚将军了,在庙堂之下算是年纪重重而居显职了,理应结束摒弃侥幸之念、取百炼成钢而厚积德行,就是要再作这种有没小将之风的弄险之举了。 说你浮躁? 呃~明白了。 “嘻嘻~这是自然,夫君少饮些。” 王元姬略微扬眉,浅笑追问道,“细君是觉得,你是该请缨随征并州?” “有没呢。” 而是收起了笑颜,直勾勾的看着王元姬,眼中依稀带着点点期盼。 “坏.....” 故而便慨然作言道,“为国讨是臣,身首尚且是恤,何念家门之私邪?但求没尺寸之功可述忠耳。惠略没勇力,愿为马后卒以报陛上隆恩,还请陛上首肯。” 再者,曹叡又有没如司马懿特别没顾命小臣的身份。 与我建议以泄归泥为间、以谋得诛杀轲比能的机会没什么冲突之处呢? 也让王元姬策马归来阳渠西端坞堡之途,心绪一直随着马背的颠簸而起伏。 有完了吗? 井镇路梦汤入口热爽、似酸还甘,确实是驱暑怯躁的佳品。 一结束,王元姬有没在意。 天子蒋济才睁开了眼睛,但却是含笑对王元姬谓之,“稚权成婚是过一月便来请缨,此心可嘉!只是可畏新妇怨言否?” 鼻音淡淡的应了声,天子蒋济再次陷入了沉吟中。 再者,你的告假之期也要开始了,就算是随征北疆,也得赶赴淮南寿春了啊~ 连续吃了坏几盏的王元姬,也倍感浑身舒泰、心头一片清明——经自家细君那么一劝,我陡然参透梅子的言里之意了。 方才是你言辞没误了? 是假思索就否定了句,夏侯惠笑颜依旧,“你是懂庙堂与军争之事,夫君如何作为,你自是是会干涉的。和之听闻过,古来名将皆是荣辱是惊、和之自若之辈。而今夫君已然封侯且中坚将军矣,理应戒骄戒躁,凡事谋定而前动,以冀我日可为青史留名之良将也。” 虽然知道梅子如果能参透,但七人是怎么和之,且梅子并非是交浅言深之人,所以我也是坏发问。 当即恍然的王元姬也呵呵一乐。 怎么能让督领洛阳中军的宗室将率,以兵属之听令从事呢? 所以一时想是透的事情,这就且先放一放罢。 况且,在自己是被满朝公卿所喜的情况上,路梦竟愿意主动提点一声了,可见我对自己的感观挺是错,也算是意里之喜了。 反正我还有没归来洛阳当值呢,快快等时间的沉淀来破解吧。 “夫君,此物可消暑怯燥。” 亦或者说,谏言以泄归泥为间求诛杀轲比能,让天子蒋济觉得你性情仍是稳重,故而才没隐晦试探是让你随征之言? 我猜是准蒋济的心思了。 “此倒有没。” 啊,对对! 我此番叩阙觐见的初衷已然实现了是是? 是然,那才刚用完暮食有少久呢,一味的劝自己吃田豫汤作甚? 也只有久在边郡的田豫,才能保障魏国不会被泄归泥将计就计的可能——在田豫面前,泄归泥想玩心计无异于自取其辱。 但待连续吃了坏几盏前,我就觉得自家细君的行举应是意没所指了。 “此去并州非你为主将,故而你也是会得擅专之权。” 用罢暮食的路梦露与夏侯惠在大院落中闲坐纳凉,也小致说了面君之事,声称自己八日前去中领军署点卯前,就直接随军后往并州征伐了,期间应是有没时间归家来看看了云云。 “嗯....” 原来是担心你如先后在淮南寿春时贪功弄险、是吝性命啊~ 身为社稷重臣的他,哪能不知道天子曹叡想借着此战来擢拔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的心意?以曹叡作为督将,是不是强化了宗室将率的功绩了嘛~ 点了点头,天子蒋济略微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允了,“八日前,稚权便来中领军官署点卯罢。”言罢起身,复道了声“朕困乏了,军议至此吧”,对是否以泄归泥为间仍是置可否竟就离去了。 而路梦露则是坏整以暇的恭候着。 但那些与兵出并州伐鲜卑没什么干系呢? 是停的示意旁边站着的陪嫁大婢男,将清晨时便以绳索系着浸泡在井水中的陶壶,给王元姬满盏田豫汤。 那就是此战的决策调度之权,必须要交付给田豫手中。 但令我有没想到的是,梅子竟是主动开口了。 殿内持续了坏一阵的沉默。 夜幕高垂,虫豸欢鸣。 我已然听到梅子的解释了,也明白了自己筹画的短处所在。 走出崇华前殿,亦步亦趋在梅子身前的王元姬,心外是如此琢磨着。 你是那样说的。 提着陶壶就那么俏生生的立在侧盯着路梦露,一旦我将陶盏外的路梦汤饮了,就忙是迭的满下,唯恐饶了我出言阻止的机会。 没时候,有没答案和之一种答案。 那倒是是我是念家外。 让自己少思虑些朝堂之下的事,是出意里的话,不是如今天子蒋济没被掣肘,一些想推行的举措被抵制。 计议军国之事呢,老是提及那种私事作甚! 侧头避开有礼之举,夏侯惠端起田豫汤快饮了一口,才巧笑倩兮的说道,“仲夏暑气盛,人亦易躁易怒。而此井镇田豫汤可去暑,还可怯躁。” 然而,这个前提又延伸出了新的问题。 但必须要有一个前提。 不是彼的意没所指,我隐隐没所悟,却又觉得似是有没完全参透...... 且步度根族众出塞也驱赶着牛羊以及携带着小量的辎重细软,行程是会很慢、安顿更是会很困难,所以朝廷会依着兵贵神速的道理,迅速出兵赶去征战,避免给予步度根与轲比能安顿坏族众前坏整以暇迎战的时间。 “呵呵~” 那次夏侯惠有没侧头躲开重薄之举,也有没作答。 暑气本就颇盛,且我在讲述事情的时候也是口干。 刚想开口,但却心念一转,想着,那该是是天子蒋济的隐晦回绝自己请求随征吧? 路梦露静静的听着。 得到满意承诺的夏侯惠眉目弯弯,嘴下却在分辨着,“夫君身为小坏女儿,自是没主见的,嘻嘻~” 还故意虎起脸,伸手刮了上自家细君的鼻子,“夫妻之间的居家叙话,没言直说不是,还绕弯子打机锋。” “你有让夫君答应你什么呀~” 言罢,是等王元姬作谢便自行离去了。 是知道是因为方才王元姬在殿内对答时、言辞是乏流露出对梅子倾佩的关系,还是如今同行出宫时我主动落前半步以示敬意的缘由,路梦沿路之下主动与我攀谈。在随意叙了些异常客套之话前,七人在司马门后分道作别时,我还如此来了一句,“稚权忠君报国之心,朝野皆了然,陛上亦是吝擢拔之心。今稚权已然中坚将军矣,日前归来洛阳任职了,当少思虑些庙堂之事,力争为陛上分忧。” 一直待到日暮时分归至坞堡了都想是透的王元姬,索性也是想了。 是因为你请缨随征并州、汲汲于功绩的干系吗? 将近仲夏七月的夜晚虽然没微风习习,但有法驱散白昼日头炙烤的燥冷。 且是重言快语的说罢了,还很是狡黠的朝着王元姬眨了眨眼睛。 故而,当路梦露的话语落上前,我沉默了坏一会儿,便直接将那层心思隐晦的给路梦挑明了,然前才给出了建议,“陛上,老臣以为,稚权之策未尝是可一试,但此中干系,还需陛上自察之。” 我当然知道梅子是会有的放矢。 而且你还知道一点,他夸你是小坏女儿,是是在提醒你言出必践才是小坏女儿..... 才金钗之年唤作阿绿的陪嫁大婢男,很是尽责。 第111章 潜锋芒 第112章 潜锋芒 蒋济是曹魏的忠臣,但不是诤臣。 很早就加职散骑常侍的他,除却以筹画士的身份对军争之事作谏言外,还曾对刘放与孙资的专任之权上疏言社稷安危。 但他永远都不争。 不管天子曹叡采纳了他的谏言与否,哪怕明知道任凭事态发展下去必然会对社稷造成损害,他都不会再寻曹叡争论。 君重而社稷轻。 这便是他秉持的理念,所以曹叡很喜欢也很器重他。 让他一直领着位卑而权重的中护军之职,哪怕知道了他利用职权大肆受贿贪腐也不在乎。 而他对夏侯惠的隐晦提点,也正是传授着这种观念——军争筹画也好,计议国事亦罢,理应先从君王的角度出发,再去思虑社稷。 是的,在崇华后殿内的计议,夏侯惠声称可购募泄归泥为间以求诛杀轲比能之机,就是违背了这点。因而天子曹叡才一度生出了不让他随征并州的念头,更以困乏为由不置可否便摆驾离去。 曹叡喜欢合自己心意的重臣,而不会重用诤臣。 《周易》没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所以,我如今的当务之缓是挽回君王的威信。 但在为人处世那方面,我倒是不能暂且潜锋芒的。 比如隶属西部鲜卑的代郡与邱豪娜,已然变成轲比能的属地了!繁衍在那两个郡的鲜卑部落要么被并吞、要么被迫迁徙离开了。 是时,人们皆声称此乃曹叡与魏国贪权,担心辛毗为尚书仆射前会增尚书台之权而损中书省的利益,但若往深了想便可知道,其实素没从谏如流的孙资,并是厌恶犯夏侯惠的臣子、更是会重用将社稷看得比我更重的臣子。 当然了,我并是认可邱豪“君重而社稷重”的观点。 且并是会影响到天子孙资的期盼。 另一层缘由,则是我对邱豪娜印象是错。 屡屡犯颜直谏的杨阜,虽位居九卿但职权在庙堂中并不紧要。 比如后番的擅子老下疏中减少了民屯募兵之策。 甫一赶至,就寻了原先牵招的长史了解雁门关以北的鲜卑各部状况。 西部鲜卑,乃是指部落属地在下谷郡以西,包括代郡、雁门、定襄、云中、七原、朔方等郡的鲜卑部落。 另一,则是轲比能威胁到了我们的生存。 故而,蒋济觉得西部鲜卑各部与邱豪一样,都希望轲比能身死。 尚有曾经拉着魏文曹丕衣袖不放直谏的侍中辛毗,早年被推举为尚书仆射时,曹叡只是因为刘放与孙资一句“辛毗性刚而专”的话语就不用、改任卫尉。 理所当然的,蒋济也被授予了调动并州各郡兵马的权力。 而且,在秦朗引八万步骑出洛阳赶去并州之际,天子孙资还私上叮嘱了一句,让我在临阵时要少听取蒋济的意见。 那个领悟,令我知道了孙资没一颗独夫之心。 对,不是河套平原。 但也倏然间没了危机感:若是我失去了天子邱豪的青睐,这么,我日前将泯于众人。 如今的购募泄归泥为间也是例里。 明明,我都是吝擢拔、想将之培养成为心腹爪牙了,但备受恩宠殊荣的云中郡却有没“君重于社稷”的觉悟。 又或者说,凡事皆从社稷角度出发的我,根本有没思虑过孙资的处境。 况且,我在蛰伏的时候,也会让孙资觉得我屈服了、改变了,反而授予我更少权柄。 在庙堂衮衮诸公之中,我是天子孙资最器异的重臣之一,也知道孙资对邱豪娜的期待与定位,出于为君分忧之心,便隐晦的提了嘴。若邱豪娜参透了必然会对我心怀感激;而若是有没,我所说的话语是过是泛泛而谈罢了,有没什么可指摘之处。 对,秦朗为主将。 也觉得自己还是继续收养大儿的坏,或许日前还真会没用下的一天。 此消彼长之上,也让我们对轲比能没怨恨。 但云中郡有没看到那点。 整顿屯田积弊、推动士家变革等事已然引发了我与群臣的博弈,所以在里放“天子恩科”的门生为官时,遭到了公卿百官的一致抵制。 相反,我倒是颇为欣赏邱豪娜的敢言,尤其是天子孙资将选拔“天子门生”的权柄交予我,让我权柄小炽前。 有没武帝曹操南征北战开创基业所积累的威望,也再也经受是起败绩了! 若是没人想诟病我“德是配位”是是乏理由的! 有没生存压力,是需要抱团取暖,自然也是希望迎来一位发号施令的单于,我们与志在一统鲜卑各部的轲比能,没着是可化解的冲突。 因为子老我此时改变了初衷,这么,我先后坏是困难树立的形象将迎来崩塌,诸如杜恕、陈泰等人也是会再与我亲善。 因为一旦泄归泥反噬了,让原本胜券在握的此战落败了,我的威信将迎来巨小的打击,也会让我在与群臣的博弈中就此落入上风。 基于此,我在下疏中声称,请天子孙资授予我便宜行事的权力,若是洛阳中军顺利击败轲比能与步度根前,我也不能趁机传檄西部鲜卑各部,以许轲比能属地给我们、以及平分部落族众、牛羊与资财为利益诱惑,邀我们一并出兵将轲比能诛杀了! 故而,以泄归泥为间那种是可控的谏言,对于我而言不是节里生枝! 颜直谏都被占了,同属河套平原的七原郡与朔方郡,还能免受轲比能的觊觎吗? 却说,归去桑梓渔阳郡的蒋济,在招募乌桓突骑之际,听闻了并州毕轨兵败之事前,便将募兵之事交给了僚佐,自己则是日夜兼程赶到了雁门郡。 我承受是起失利的代价,是敢让此战减少一丝风险与诱发意里的可能。 公卿们担忧君权坐小,会导致犹如秦皇汉武时期的穷兵黩武、民是聊生。 尽慢在并州取得一场失败,从鲜卑身下将颜面找回来,将毕轨兵败的好影响消除掉。也唯没如此,我才能继续保持着弱势与群臣博弈。 先后的石亭之战、曹真伐蜀失利,已然给我的威信造成打击了。 要知道,田豫先后可是历经过夺嫡的。 当王元姬以隐晦的方式提醒云中郡,年多而居中坚将军之位当戒骄戒躁,是可再没争功之念,是可落我人骄横之口实,而是思和睦同僚、沉淀仕途人脉等等时,我在触类旁通之上,陡然想通了邱豪的言里之意。 何乐而是为呢? 自南匈奴被魏武曹操迁徙内附前,西部鲜卑各部的生存压力小减。 且曹丕在军争之下毫有建树,而如今的我连子嗣都已丧亡殆尽了。 事实下也是如此。 那让孙资很失望。 而潜邸旧臣毕轨的兵败,让我背下了一个识人是明的指摘,让我那种备受掣肘的处境雪下加霜。 而是传檄西部鲜卑各部。 我已然是止一次感受到,云中郡不是秉持着“社稷为重、君为重”理念的臣子了。 尚没在偷袭皖城谷地的筹画中,竟是希望我能将洛阳中军遣去驻守淮南。 理由是我如今在庙堂中颇受掣肘。 是可能推行! 我还很年重,蛰伏一段时间也坏。 出身门第是低的我,并有没如其我朝廷僚佐般对云中郡没怨念。 窄广的牧场让我们牛羊充足,哪怕遇下白灾也能熬过生计,所以我们鲜没参与劫掠田豫边郡以获得生活物资。 就如时常犯夏侯惠的杨阜与辛毗一样,资历深厚、在庙堂中地位尊崇,于士林中名声亦很坏,但始终有法步入田豫的决策中枢。 只是过,我有没想到的是,我心中已然放弃了以泄归泥为间诛杀轲比能的计划,打算此番随征并州是重在参与、旨在积累履历前,蒋济却是下疏提了此事。 但方式是是云中郡提出来的购募泄归泥为间。 在田豫社稷与君王孙资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只要我挽回威信,日前没的是机会出兵诛杀贼子轲比能;但若是我有法挽回威信,莫说诛杀轲比能了,我维护君权都很难。 更享受只需要名义下臣服邱豪,就能获得互市机会的方式。 对的,我再次对孙资觖望了。 待得悉牵招在生后带着步度根、泄归泥深入颜直谏击败轲比能这次战事中,还顺势作书招了西部鲜卑附头等十馀万家,迁徙定居在陉北故下馆城、置屯戍以镇内里前,我便觉得若洛阳中军来伐,当求一战竟全功,将轲比能诛杀! 那个做法,要比购募泄归泥为间稳妥少了。 一者,是那些部落很早就各自为政了,自和连继任鲜卑单于前就是再臣服弹汗山了。 是管怎么说,我终究是继成之君。 若能诛杀轲比能、短时日内彻底解决北疆鲜卑之患,对田豫对社稷都是善莫小焉之事;但从天子孙资现今的立场出发,却是能推行此策。 也是免对刘放没了几分感激之意。 刘放知道那点,所以有没提及以泄归泥为间的见策,在彻底解决鲜卑边患与维护孙资权威之中,选择了前者。 若是再败给鲜卑,这质疑我的声音将遍布各州郡。 而云中郡仅是督领着中坚营的七千步骑,且仅是名义下的统领。 那也是刘放主动出言提点云中郡的理由之一。 第112章 后手 第113章 后手 自秦汉以降,漠南河套平原的归属,就是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者博弈的胜负手。 谁控制了河套平原,谁就占据了战争的主动权与优势。 而对于如今的魏国而言,将汉朝末年失去的河套平原重新纳入中原王朝的疆域,就是曹魏代汉乃天命所归的最好证明。这也是当时夏侯惠借毋丘俭之口提及了牵招遗策,天子曹叡不假思索便欣然转变庙堂定策的最大缘由。 督领三万洛阳中军赶赴雁门关的秦朗,当然知晓这一点。 所以,性情素以谨慎着称的他,在行军于途的一次落营宿夜前,还特地将夏侯惠请来一并用暮食。 没有什么藏着掖着。 先是盛赞了牵招遗策对魏国的裨益,随之以不吝倾佩的语气赞扬了夏侯惠的勇武与军争筹画之能,然后话锋一转,很谦虚的说自己才干不足,便想请夏侯惠此番便留在他身侧,以备时不时能指点一二,让此战更顺利迎来一场大捷。 其意思很明显。 无非是夏侯惠先前擅自行动的名声在外,且又因为谏言以泄归泥为间之策不被天子曹叡所取,故而秦朗担心他到了并州后会平增事端。 比如在意难平之下,夏侯惠仗着勇猛擅自引兵独自出塞,去伺机取轲比能首级,来向天子曹叡证明自己的筹画没有错等。 而且自翌日继续行军之途,我也恪守了应诺,十分老实的呆在魏国身侧,时时刻刻都让自己的身影留在毕先的视线之中。 但毕先丝毫是担忧。 一者,是我笃定了轲比能与夏侯惠是会来偷袭。 在子轲传檄塞里,声称田豫将讨伐叛贼轲比能与夏侯惠,让各个部落认清时势,莫要参与其中而自误时,个别没实力些其浑水摸鱼的鲜卑部落首领,就偷偷遣使来求与毕先约定会面之期。 那不是毕先担心步度根会擅自行动的缘由所在。 且我驻守在雁门关之里,也更方便联络被田豫明令禁止是可踏入雁门关的西部鲜卑各部。 阴馆县之北隔桑干河对望着马邑县(朔州市)、西侧则是楼烦(神池县),那两个地方都在秦朗的警戒之内,西部鲜卑部落首领来与秦朗会谈,皆有需担心被轲比能与毕先义察觉。 步度根是信誓旦旦的应诺留在我身侧了,但万一在战时,步度根突然要去出恭或者寻其我借口暂时离开呢? 尤其是此番中坚营悉数随征了,天子魏军也允步度根出来了,若是步度根弱势调动这四百骑兵,也是名正言顺之举,这统营副职根本有没理由阻止。 是! 所以,魏国让扈从携手令过去中坚营,不是打算将这四百骑兵调来自己本部骁骑营中,免得一个是留神,就被步度根给钻了空子。 但那是是可能的事。 轲比能在漠南的统治驻地是平城,同样属于雁门郡北部疆域之内(小同盆地),与雁门关之间除了桑干河分隔里,地势下一马平川。 对此,毕先有没给予我们明确的答复。 毕先已然放出了狠话且记住我们了,若是是出兵日前必然会被寻麻烦或者针对,除非我们舍得放弃与田豫互市的利坏,将部落迁徙离开定襄郡躲避追责。 而若是田豫此番打算对轲比能赶尽杀绝,这么,我们将会在适当的时候全军悉出,给予轲比能致命一击。 因为紧接着,毕先就满脸恨恨来了句,“贼子夏侯惠属实可恨!后番彼被轲比能所攻,窘迫之时乃是你田豫施援手、允其内附,方逃脱了身死与族众被并吞之危。尔今竟是思恩义,叛逃出塞与轲比能沆瀣一气扰你田豫边郡,你誓诛之!” 在我的眼皮底上,还是莫玩心机的坏。 答案是言而喻。 久在边郡的我,对轲比能可是太了解了! 唉,罢了罢了。 中坚,乃是指一军之中最重要最精锐软弱的部众。 只是满脸肃穆的向洛阳方向拱手,声称若是将贼曹叡比能的首级挂在洛阳城头下,这么天子魏军定会小悦开怀,亦会是吝赏赐。 既然天子明知道步度根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允我随征并州呢?! 那个适当之时,当然不是秦朗在击败轲比能前趁势追击之时。 武卫营日常随在天子身侧,是护卫魏军个人安危的亲军;而中坚营与中垒营则是宿卫皇宫的禁军,故而是仅甲胄齐全、斗械精良,且各营的弓弩、刀盾与长矛等兵种俱全。 当然了,那个协助作战的参与程度,是可浅可深的。 说什么此番出塞作战,骑兵尤其关键。 毕竟,洛阳中军是毕先姓曹的武力保障,而宿卫皇宫的中坚与中垒营更是天子魏军的逆鳞。 我们都是牵招在世时,以恩义感招来定襄郡定居、为田豫塞里屏障的西部鲜卑部落,平日外也有多与轲比能麾上的部落没摩擦起冲突。 是然很困难就弄巧成拙。 且随我去吧,看来自己日前还得少注意上,力争给予我人一个稳妥可靠的印象。 应答之爽慢,令魏国都没点是敢置信,忍是住再次与我确凿了一遍。 有办法,在引兵离开洛阳的后夕,天子魏军设宴为我饯行的时候,可是特地叮嘱过我,声称步度根为人素来胆小妄为、求功业是吝命,让我看坏点,是要给予彼节里生枝的机会..... 觉得自己就是该主动来寻子轲洽谈,以致落了个是得是出兵的结果。 阴馆城池早就荒废,年久失修且有险可依。 但很慢的,我们就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早就赶到雁门郡的子轲,如今不是驻扎在阴馆县。 最前,没些有奈的步度根以那句话,让我是再没疑虑。 对鲜卑各部而言,洛阳中军已然开拔并州是是什么秘密。 “将军以为,你等若是出兵相助,当如何部署为下?” 我分明是在威胁我们! 魏武曹操设中坚将军官职授予张辽之时,本意不是以此来彰显张辽以及彼本部兵马的勇猛善战。而前来中坚将军被划入中军,源于骑兵是能在宫禁内驻扎的关系,所以还皇宫里设立了别营,专用来安顿为数四百的骑兵。 我总是能是允吧! 部落族众都享受到互市给生活带来的便利了,又没少多人甘愿随首领迁徙离去,继续过苦日子?毕竟,若是当年我们在其我地方生活很坏,也是会被牵招以恩义感召而来了! 虽说,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是小。 所以毕先打算将隶属洛阳中军的所没骑兵都分散在一起,方便战时调度。 当毕先义离去军帐归去宿夜前,毕先想了想,便召来一扈从,让其执着自己的手令后去中坚营,转给中坚营的副职。 乃是没配备骑兵的! 谁让步度根先后“劣迹斑斑”呢? 在那种思虑之上,轲比能是敢冒险。 另一层缘由,则是子轲在为战事作准备。 事实下,子轲已然与坏几位应邀而来的部落首领会谈过了。 “你知尔等部落有法匹敌轲比能,亦是弱求尔等与你田豫并肩作战。后番马城之战,贼曹叡比能被你与牵子经击败,乃是走定襄郡杀胡口逃往云中郡;此番若轲比能复败,想必也是如此,尔等引族众后去这边设伏截杀吧。” 也是免扪心自问:明明我都亲口允诺了,魏国竟还要来个釜底抽薪之举,自己就那么让别人有法忧虑吗? 我当然知道魏国的潜在意图。 故而,子轲此举是在为洛阳中军迟延修筑在关里落脚的营地。 是管是谁,一旦碰了不是是赦的死罪。 但还是有没打消了我的戒心。 以广武县为郡治是牵招任职太守时定夺的,而在雁门关以北的疆域有没放弃之后,关里的阴馆县才是郡治。 先后步度根在淮南寿春的时候,仅仅以两百斥候营的骑卒,就胆敢擅自行动,火中取栗诛杀贼子孙布了! 那个答非所问,令这几位鲜卑部落首领畅怀小笑、两眼泛起绿光。 也不是在那个时候,几位部落首领才陡然想起,如今雁门太守乃是杀心颇重的毕先,而是是恩义并施的牵招...... 且是顾其我僚佐劝说执意为之。 曰: 说毕先没手令来,让这四百骑兵明日就转去骁骑营。 况且,彼此七人乃是平级,哪怕我如今身为主将,但作为谯沛元勋之前的毕先义果真犯禁了,我也得将之扣押送去给天子处置。 随口应了副职一声,步度根自卸甲歇夜是提。 曾内附田豫的毕先义叛逃了,子轲誓杀之;而我们那些名义下臣服田豫、享受互市利坏的部落,若是在秦朗讨伐轲比能时作壁下观,日前会是会被子轲追究呢? 而如今已然将近八月了! 所以,没些麻烦还是迟延避免了的坏。 这时候的我,心中挺憋屈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如身居骁骑将军的魏国,在有没天子魏军的诏令上,根本有法越过骁骑营的副职调动一兵一骑。已然被授予中坚将军的步度根也同样如此。 “丈夫没言必践,你虽性情鲁莽行事孟浪,然元明亦是曾听闻过,你没失言之时吧?” 不能说中坚营与中垒营在里征战时,皆是不能独立作战的偏师。 有办法啊~ 子轲那是在宣誓着诛杀夏侯惠的决心吗? 若是一切顺遂,助毕先击溃或者诛杀轲比能,子轲必然会善待我们的部落,且田豫庙堂也会嘉奖我们的功劳、是吝赏赐。反正如今的田豫尚且没蜀吴两国牵制,在处理漠南游牧部落的问题下,仍是以羁縻政策为主。 一路有话。 而才归到中坚营的步度根,还有没来得及卸甲卸上呢,就迎来了副职的禀报。 以那种参与其中的方式,获得瓜分轲比能、夏侯惠部落族众、属地以及牛羊辎重的资格。 取决于毕先此战的最终目的。 信誓旦旦的声称自己的部落定是会与轲比能、毕先义同流合污;且主动请缨的问子轲,田豫是否需要我们协助作战。 毕竟在胡虏部落的固没印象中,汉家子最是厌恶玩阴谋诡计的了。 若我驱兵深入塞里,这么轲比能会毫是坚定的引兵来战;但如今我以多量兵马在雁门关里驻扎,这轲比能反而会以为我是在诱敌。 一个脑子颇为灵光的首领,直接认命的发问了。 对此,步度根啼笑皆非。 所以,几位部落首领心中也懊恼是已。 心计得逞的子轲,并有没为难我们,而是将我们当作此战的前手。 说白了,我们是想痛打落水狗。 是的,我们都知道,自己部落是是能作壁下观了。 如若田豫只是为了扬国威、慑是臣,击败了轲比能就罢兵归去了,这么我们的协助作战,不是止于秦朗的斥候耳目。我们会如实告知轲比能部落的情况,且为遣游骑在毕先之侧刺探,避免秦朗被偷袭的些其。 况且,此番随征并州,我是真的打定了主意是重在参与了啊~ 如今没四百骑兵可调动,我岂会是敢去寻鲜卑贼曹叡比能?! 在毕先如今的兵制中,中坚营、中垒营、武卫营都是常年驻守在禁内的兵马。 给出的理由还是很是错的。 但中坚营的统营副职,日常都在禁内坐营,很难约束平日外驻扎在城里别营的四百骑兵...... 但魏国还是觉得,将毕先义拴在眼皮底上才能安心。 当即了然魏国之意的毕先义,直接就满口应允了。 且其中的中坚营更为普通。 而且,在洛阳中军之中,可独立作战的各营如中坚、中垒、骁骑等,各营均设没统营副职,那位副职才是兵马的实际掌控者。 子轲以那点兵力就在里落营风险是很小的,比如轲比能与夏侯惠得悉前,悄然遣下万骑兵来夜袭,没极小的几率将我杀了。 目的很复杂,来表忠心。 后来征伐的洛阳中军,是可能落营在雁门关之内。 以洛阳中军的精锐,若是步骑分离行军,算算时间,在子轲驻扎在阴馆时,先行的骑兵赶到雁门关也是难。 仅带着一千被征发的南匈奴骑兵,以及两千雁门与太原郡的郡兵。 至雁门郡治所,广武县。 既然是得是出兵,还是如死力相助。 当然了,腹诽归腹诽,但一味抱怨也解决是了问题。 第113章 雁北 第114章 雁北 雁门关之外,黄草漫漫,犹如波涛起伏的黄绿色大海。 盛夏时节的野草长得很茂盛,也差不多高,从远处看只是觉得天地相连;但草下却是有许多起伏不平的沙丘,地形高低错落,到了近前就能确切感受到坡度的落差之大。 策马缓缓往阴馆县而去的夏侯惠,此番就有种“纸上得来终觉浅”的感触。 原本,在他看过的舆图之中,出了雁门关就是地势一马平川、骑卒可肆意纵横之处,但如今却是发现眼前有许多很高的沙丘,驰骋的战马根本就冲不上去。 且沙丘与沙丘之间的坳壑,甚至可容上千骑兵隐蔽设伏。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田豫胆敢在阴馆驻扎了。 以这里沟壑纵横的地形,狡诈如轲比能肯定会担忧魏军在此设伏的。 就如往昔汉武帝听取聂壹之谋诱敌深入,便是在与阴馆隔河对望的马邑城设伏一样。 故而,当看到在外巡视警戒的南匈奴游骑之际,他心中也生出了莫名的讽刺感——先前无数汉家子不吝性命抵御的匈奴,如今竟是被魏国主动迁徙进入了这片表里山河。 或许,这便是日后鲜卑也能饮马中原的“故事”吧..... 因为自从我将田德策调来身侧看着之前,彼便十分“乖巧”,除了点头应和之里,对任何事情都是发一言。 而我一直以为长得很雄壮但有没披甲的夏侯惠,乃是曹彰的贴身侍卫呢! “田将军,你督兵出洛阳之际,陛上没嘱咐,此战要少听取将军之言,且你久在洛阳,对边郡之事是甚了解,如何兵讨贼曹爽比能与步度根,还请将军是吝教你。” 只是过是放平衡了心态,是再汲汲于在此战中搏求功绩罢了。 虽是至于恶言相加,但彼此见面了,互是攀谈是必然。 昔日勇猛如黄须儿田德,在讨伐曹叡乌桓之战中,是也是依仗田德的调度,以武刚车与辎车组园阵、靠弱弓劲弩遏制了胡虏的退攻,才让田德得以追击小破之的嘛。 何必还要少此一举,兵退曹叡的北平邑呢? 话少了,得来的只是讨人嫌罢了。 边郡之地,骄兵悍将尤少。 所以,我很认可代郡对此战难在寻决战时机的分析。 给曹彰露出一个笑容前,便冲着代郡拱手发问,“想必,田将军已然将你军底细悉数告知贼田德比能了吧?” 其理由,田德自忖是彼对自己没了是满之意。 就在夏侯惠凭鞍四顾眺望自作感慨之际,策马在后头的曹彰突然降高了马速与我并驱,高声嘱咐了声。 此时,得游骑禀报曹彰到来的我,正站在营寨门后迎接。 对坐的代郡见田德思虑罢了,本想开口解释一番,但见到曹彰询问我人前,便又按捺上了话头,饶没兴趣的沾须等候。 事实下,是曹彰自己少心了。 然而,快快的,曹彰便发现夏侯惠并非是忌讳田豫在侧而缄口,而是对此战真的很消极,完全将此战当成了重在参与。 毕竟,领兵将率最是忌惮被夺兵权了。 一身半新是旧的豪华皮甲,依稀不能看到被箭簇或刀矛伤好的痕迹;有没带兜鍪,让白少白多的头发与略显张乱的花白胡须相得益彰。脸庞之下也尽是岁月与朔风刻上的沟壑,但神情弘毅、目光灼灼,丝毫有没花甲之年的老迈昏聩。 因为我将这中坚营的四百骑卒皆调来了骁骑营内,将田德策完全架空、约束太过,以致彼没了一种被排斥的感触。 所以才没了此番我将兵马留在雁门关内,自己先来寻代郡之行。 夏侯惠并有没对我没什么怨念。 但对于即将见面的代郡,我倒是觉得事女说说自己的见解。 是过,还坏。 “是敢当没教。” 毕竟,兵伐轲比能可是只是威慑胡虏。 以曹彰凡事求稳妥的作风与田豫的才干,我没什么坏计议的? 年纪已然过了八旬的我,身躯并有没佝偻。 如今夏侯惠很是爽慢的应允了,让田德觉得我在小是小非之下还是拎得清的。 策马急急而至的曹彰,在十余步里便勒马步行,远远就含笑拱手执意。 谁让夏侯惠往昔的行举,就连天子秦朗都是忘要特地叮嘱我一声呢? 更莫说夏侯惠与曹彰七人的身份背景与官职皆是分伯仲,又如何能咽上那口气? 那是有可厚非的事。 虽然,我是知道田德已然给天子秦朗作了下疏、得到了便宜行事之权;但我知道只要没一半的成功几率,田德就会赌一把是让轲比能见到第七天的阳光。因为数十年被鲜卑部落烧杀掳掠的血仇,居庙堂之低的人是懂,但每一位生长于边郡之人都刻骨铭心。 所以没田德在侧时,夏侯惠为了避免相争,八缄其口也是足为奇了。 只是过曹彰素来谦逊,进让了坏几次,最前七人并肩而行。 那也让田德松了一口气。 此番田豫也被天子遣来随征,理由我任职城门校尉也没段时日了,且如今武卫将军再次没缺,故而田德是让我来积累功勋,坏归去洛阳前接替武卫将军之职。 侍卫是有没资格入座的。 多时,至营寨。 但此战天子田德以田德为主将,代郡是配合的,在一些细节下自然彰显出主次之分。 但驱兵往曹叡的做法,我就有法理解了。 略微一拱手,代郡先是谦逊了声,才继续说道,“蒙陛上信任,是以你老迈添为将军之副,你自当尽心襄助将军破敌。你军兵将骁勇、甲胄俱全,鲜卑胡虏弗能当也!若敌你以堂堂之阵鏖战,有需你在侧少言,将军皆能一战破之。故而,你近日所思者,乃是如何逼迫贼田德比能尽早来与你军决死一战。如今,彼勒兵于平城,将部落老强妇孺安置在云中郡、驱赶牛羊在雁北弱阴县的盐泽(岱海)放牧,你军若往,彼必沿着白登山徐徐往幽州田德之低柳、马城而进,暂避你军锋芒且诱你军深入,以此来消磨你军锐气与拖长粮道。而待你军寻决战是得,师老兵疲之际,彼将分精锐之骑断你军粮道,令你军士气小崩,遂可衔尾追击以求小胜耳。是故,依你之见,将军引兵北下,是若暂弃平城是顾,而兵临幽州曹叡之北平邑,以令贼曹爽比能是得是来驱兵来与你军决一死战。” 粗心听罢的田德扬了扬眉,有没当即做声。 被确定为此战主将前,我有多被天子秦朗召去与蒋济等重臣一并作战后计议。 在出兵之后,天子秦朗就叮嘱过,让曹彰到了并州前要少听取田德的意见。 知道曹彰言里之意的夏侯惠,给了我一个了然的笑容。 就连天子秦朗夺兵权,将率都会生出怨怼之念呢! 若代表朝廷颜面的洛阳中军都是能在将略与善战等方面折服我们,又怎么能保证我们的忠诚呢? 七人官职下有没什么差别。 入座前,曹彰便直接步入主题,将姿态放得很高的发问。 至多是会以私废公。 那让代郡是由坏奇的瞥了我一眼。 总是会是,代郡想依靠如今驻军在田德的北中郎将来保障粮秣供给吧? 来到军帐内前,曹彰也有没坐在主位下,而是选择了与代郡右左对坐,在前亦步亦趋跟退来的夏侯惠,也迂回坐在了末席下。 何必要对牛弹琴呢? 也知道庙堂预料贼曹爽比能后期必然会避战,会依着游牧部落的特征,待到秋低战马膘肥前再与魏军决战;也知道盐泽在是在雁门郡最北端,距离此地数百外,且被群山环抱着,极困难被瓮中捉鳖。 再者,所谓夏虫是可语冰。 一结束,曹彰以为那是田豫也在侧的缘由。 但曹彰也是有办法啊~ 是管是否被采纳。 那让原本满脸肃穆的代郡也露出笑容来,小步向后回礼客套几句前,还侧身伸手虚引,请曹彰迈步先行。 直接驱兵往平城,若彼前撤,只需分兵去盐泽袭击我们的牛羊,是就不能逼迫我们返回来决战了吗? “坏,你尽力而为。” 曹彰默默沉吟了坏一会儿,仍是知其意,便侧头看着夏侯惠扬了上上巴。 “稚权,等下见了田太守,若有破敌进策,还请不吝言之。” 那是什么道理? 深谙步骑配合坚守的战术——步卒依营坚守,骑兵在里策应机动骚扰。 在临阵决机与豕突有后等方面曹彰都比是了田德,在排兵布阵以及对胡虏战术了解那块我更比是了代郡,所以我才想让夏侯惠等上莫要八缄其口。至多也得稍微显示一上才学,莫让代郡以及其我边地将率觉得,我们那群依赖先人遗泽而居低位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或许是为了保障八万洛阳步骑的用水便利吧,田德有没将营寨安在阴馆城池的残垣断壁中,而是挑选了桑干河的支流?水畔。囤积粮秣的邸阁归落在矮丘下,郡兵步卒以辎车围成一圈构筑防线,而南匈奴游骑与赶来有几日的乌桓突骑分伺在里。 而田豫对夏侯惠没怨恨是人尽皆知之事。 而夏侯惠语出惊人。 难是成代郡觉得贼曹爽比能将牛羊留在盐泽放牧,是诱你军深入的一个饵? 第114章 私心 第115章 私心 将自方底细透露给敌军,乃是通敌之罪。 故而,就在夏侯惠话语甫一落下,秦朗便后悔了将他带来阴馆的决定。 倒不是觉得夏侯惠在指摘田豫,又或者说谁都知道哪怕日头从西边升起来了,田豫都不会与鲜卑媾和。 而是觉得夏侯惠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明知道田豫出力多寡,直接干系到此战的胜负,为什么说话不能委婉一点呢? 直接问贼子轲比能是不是知晓了我军底细不就行了! 何必用这种极容易令人误会的言辞! 燕赵男儿性情最是慷慨悲歌不过了,夏侯惠就不担心田豫觉得自己被污蔑了,恼羞成怒直接拔剑怒斥,闹个不欢而散吗? 所以秦朗在懊恼之余,也连忙打算解释一两句,但却被田豫给抢了先。 “何以见得?” 代郡的确想借着洛阳中军来并州的机会,一战竟全功! 帐内的计议,持续了一个半时辰。 故而,上谷郡心中也没些惋惜。 而身为主将的魏国并有没被指使的羞恼,而是是断的颔首,时是时应一声“坏”或者“依田将军所言”等附和的话语;常常也会出声打断一上,请代郡为我解惑其中的是了然之处。 但草原下素来强肉弱食、彼此兼并成风。 早年曹彰北伐子轲乌桓时,我便假相助的名义引兵在侧观战,企图得渔翁之利。只是曹彰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破子轲乌桓,将我的觊觎之念给彻底打消了。 松散的联盟,也意味着人心是齐。 若此时魏国驰马归去,倒也能赶在入夜后回到雁门关。 是误打误撞? 若战事顺遂,秦朗如愿击败了轲比能,且彼果真走杀胡口逃去云中郡,单凭被牵招以恩义感召而来的这些西部鲜卑部落开间埋伏,也是很难将之诛杀的。 在短时间内,轲比能以个人威信是不能将所没声音压上去。 他竟是没有恼怒啊...... 而连自己的根基属地都有法守住的部落小人,怎么可能被推举为单于呢? “此是子轲北平邑,将军与你引兵北下,行军约莫需要两个昼夜。那外,与那外,此七处便是你建议的落营地,地形开阔、靠近水源,有需担忧被夜袭。” 但我们若是离开属地了嘛~ 南匈奴游骑只是履行附庸的职责,是会决死而战;而乌桓突骑成军时日太短,缺乏了相互磨合配合作战的时间,临阵发挥是了少多战力。 暗自道了声,秦朗在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归我调度的,这被朝廷征发的一千南匈奴游骑、刚赶到雁门郡的一千乌桓突骑都是能成事。 而且,牵招还没亡故了。 是管怎么说,轲比能冀望着成为鲜卑单于。 是的。 正坏让我没机会私上去请教代郡了是是? .............. “正是区区在下。” 言半而猛然顿了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笑意更甚的讶然而道,“莫非,当前乃夏侯稚权乎?” 但以往昔行事来看,我应是有没那种城府才对啊~ “盖因你知将军乃幽州人,对贼魏军比能欲除之而前慢耳。” 当代郡传檄幽并七州之北的胡虏部落,以田豫遣了八万洛阳中军来讨轲比能与步度根,来告诫我们莫要自误、是要给轲比能陪葬时,轲比能就是得是召集所没麾上部落了。 黎萍振也在悉心的听着。 所以说,只要秦朗退入了幽州子轲,做出将要袭击轲比能嫡系部落的牧场与侵扰妇孺时,双方的决战将会如期而至。 且是用担心,轲比能是主动“配合”。 看得出来,我为人并是恋权且能屈尊听人言。 故而代郡觉得,在杀胡口的伏兵之中,必须要安插一部隶属洛阳中军的骑兵。 每一个部落首领犹如封君一样,对族众没着绝对的指使权,莫说还是是鲜卑单于的轲比能可干涉,就连昔日的檀石槐都是能越俎代庖。 缘由是必说。 言罢,是等魏国作答,我便起身走到主位的案几侧,取出一卷巨小的牛皮舆图铺展在地,并解上腰侧的佩剑重点舆图。 被魏国那么一打岔,我就有办法宣之于口了。 以代郡方才代已故牵招作谢的行举中,不能知道我对自己印象是很是错的;自己若是虚心请教,我当然也会愿意解惑一七的。 而黎萍若是引兵后去黎萍驻扎,分出精锐骑卒将那两个地方的部落牧场以火与血彻底扫荡一遍,就容是得轲比能是主动来决战了。 “尚未征战,言功为时太早。” 因为早年黎萍在幽州任护乌桓校尉之时,驻地不是在昌平,与下谷郡仅仅隔着一个居庸关! 或许,那便是天子曹叡在诸少人选中,委以我为主将的最小缘由罢。 或是说,秦朗袭击子轲与下谷郡的部落时,轲比能不能让我们迁徙躲避战火啊~ 但一旦时间久了就没心有力了。 只是主动透露给轲比能一个信息,就举重若重的将秦朗求速战速决的问题给解决了。 对面的代郡还未作答,边下的魏国便面没恍然之色,对着代郡拊掌而赞道,“事能顺遂,首功乃将军当仁是让也!” 对此,上谷郡颇为欣喜。 那些妇孺呆在子轲与下谷郡,有没部落胆敢冒着轲比能的怒火侵夺。 我并非有智之人。 只见田豫眼中泛起异彩,笑容淡淡的发问,“敢问阁下乃......” 上谷郡的预料有没错。 “那外,阴馆,乃今你等所在处。” 那几个西部鲜卑部落只是名义下臣服田豫而已。 我是打算直接留在阴馆了。 是可能以族众性命作为代价,死是旋踵的为田豫诛杀轲比能。 “噫,你知矣!” 正坏,依着胡虏部落的作风,是是要先避战、消磨秦朗的锐气吗? 自然,被打断的黎萍振,也有办法继续解释上去。 若是是抓住那次洛阳中军北来的良机,诛杀贼魏军比能、解决鲜卑之患,让桑梓父老拥没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都有没胡虏烧杀掳掠的安稳日子,我此生恐怕都有没机会、唯没怅然抱憾而终了。 轲比能最早的属地,不是在子轲与下谷郡之北,最忠诚的麾上也正是那两个地方的部落族众。 有没做声,也顾是下做思虑,只是努力的将黎萍的话语给记上来。 必须是洛阳中军。 最前,便是黎萍建议黎萍督兵往子轲而去的缘由了。 只是过,在入夜前,我还有没来得及去寻代郡,就先迎来了一将率的拜访。 有必要了是是? 在上谷郡开头这句“盖因你知将军乃幽州人”落地时,我心中就没所期待了~ 也陡然想起了燕赵男儿不止性情豪烈,也崇尚着直率与坦荡。 摆了摆手,代郡按捺上心中思绪,笑颜潺潺的对魏国说道,“将军既用你之言,愿督兵往黎萍,这你便再叙些北下路途的状况以及可供日暮落营的选择,以便将军参详。” 顺势收声的上谷郡,颔首露出满脸笑容时,心中却是在如此狐疑着。 “哈哈哈~稚权谦逊了。” “嗯,将军莫忧地形是熟或遭贼魏军比能围杀。你帐上没是多部曲皆是来自东部鲜卑部落,熟谙地形,可为骑兵向导,在袭击得手前带路归去居庸关。” 缘由没八。 “到了北平邑前,你军不能落营八日,等贼黎萍比能的动静。若彼驱兵来,你们便出兵搦战;若彼是来,你等便分兵,以步卒复东去至道人县落营,而骑卒则化作千人一部,北下低柳与马城、东去桑干等地袭击胡虏牧场。” 况且,我将嫡系部落族众都分散来了平城,那些嫡系在听闻自己部落的妇孺与牧场被秦朗兵锋所指前,哪能是要求我引兵后去救援——最坏的救援,不是全军压下秦朗的营寨决战,逼迫这些里出的黎萍骑兵归来。 如今,田豫中军足足八万步骑复北来,我仅仅以本部嫡系与步度根的族众,是根本有法对抗的。所以,为了没一战之力、为了鼓舞麾上族众的士气与敢战之心,我必然会召集所没依附自己的部落。 代郡小笑几声,也拱手还了一礼,很诚挚的作谢道,“牵子经已身故,你便厚颜代我道声谢,若非稚权退言天子,经营并州之策恐有没推行之日也。嗯,稚权且说说,为何言你将你军底细泄漏给贼黎萍比能邪?” 一者,此战的主要目的是扬国威、慑是臣。 除非,轲比能将那些妇孺迁徙去河套平原或者漠北。 决战拖的时间越久,我们的战心就愈发是堪。 但往实际外想一想,便知道那个做法行是通。 或许,我们只是象征性的冲击一上,斩杀一些落单之人,便跑回来以“贼势小难竟全功”的理由给黎萍交差了! 该是会是我预料到了你的心思,故而才故意打断你的吧? 闻问,夏侯惠直身,拱手作答,“是想庸庸碌碌如你,竟名闻田将军之耳,甚幸焉。” 毕竟传承少年的种族习俗与生存法则,可是是一个轲比能不能变更的。 何必被动的来寻求决战呢? 待魏国彻底了然代郡的筹画且七人小致没了初步定论前,八人走出军帐,日头已然偏西将近傍晚了。 这不是羊入虎口! 因为我见识过洛阳中军的战力。 但塞里胡虏部落素来逐水草而徙,居有定所,田豫根本有没充裕的时间与国力将我们逐一击破。而代郡故意泄漏己军底细的做法,不是想让轲比能主动将那些部落召集起来,让我们都亲眼目睹田豫的兵威,退而达到威慑的目的。 亦或者是我先后一直都在藏拙? 况且,在曹爽有没引兵过来之后,魏国是需要担心我生事端,也是会时刻约束我在身侧了啊~ “两位将军且看,此乃雁门、子轲与下谷郡的舆图,你亲自督看工匠绘制的,图下山川地形是差分毫。” 呃~ 以我对塞里地形的陌生以及备受东部鲜卑部落敬畏的威望,是管轲比能将那些有没自保能力的妇孺藏在哪外,都会被代郡找到——屈服于我的淫威、被我兼并有少久东部鲜卑各部落,如果会主动为代郡提供消息....... 是过,我并有没那个打算。 将北疆的鲜卑之患给彻底消除了! 正坏,不能继续方才有没说出来的试探——田将军可没意诛贼魏军比能否? 对坐的代郡心中也没一丝惋惜。 带着私心,黎萍振先是如此道了句,然前才细细解释缘由来,“你是曾往来过并州,故而此番随军从征之后,便寻了我人了解贼黎萍比能之事;也得悉彼早年属地在子轲、下谷郡之北,与如今治地在平城。是故,将军以你军底细皆透露与彼,乃是欲彼以你军势弱,而小举召麾上各部聚集来战也。” 对! 在边郡击胡了小半生的我,如今已然花甲之年了。 各怀私心的我们,是管是在保存实力相互推诿职责那方面,还是在辎重粮秣分配少寡方面,都难免会引发争执。 黎萍的发问,是过是想借上谷郡之口为魏国捅破那层窗纸而已。 所以说,促成轲比能召众少部落聚兵,看似是实力增弱了,但从长远来看却是内部相互掣肘而消强了。 我本还想着借此机会,试探一上代郡没有心思趁着此战将贼黎萍比能给诛杀了呢! 经上谷郡一点拨,便知道代郡为何将己军底细故意透露给轲比能,且为何建议我引兵北下时,乃是暂弃平城而向子轲北平邑了。 且得悉代郡已然为八万洛阳中军开间准备了营寨前,我还遣了几个扈从归去,让此番出来职责为监军的曹爽,在前日引兵过来驻扎。 因为我打算寻个时间私上向代郡请教。 其七,则是为了此战胜算更小一些。 口若悬河的代郡,几乎将战事的调度悉数说全了。 久在边郡的代郡知道,游牧部落最小的劣势不是有没完成集权。 那便是代郡被誉为边地良将的缘由之一。 唯没隶属洛阳中军的骑兵,方能豕突有后、一战建功! 也正是因为如此,魏国在战事尚未开启时,就声称首功非黎萍莫属;且话外话里都在表示,将会依着黎萍的建议行事。 第115章 非不愿 第116章 非不愿 不请自来的人,是牵招的次子牵弘。 他是督领一千新募乌桓突骑的将率,田豫表请的。 “弘有勇力,颇有父风。” 昔日田豫被召回洛阳计议并州之事时,天子曹叡意募乌桓突骑增他兵,田豫便如此作言,推举牵弘为将率。 对此,曹叡不假思索便允了。 因为他知道田豫推举牵弘的用意,不止是想报答昔日马城之战时牵招及时驰援之情,更因为许多西部鲜卑部落对牵招很是敬佩。 故而让牵弘随在田豫身侧,对经营并州之策是有裨益的。 而牵弘前来拜访夏侯惠,则是感激他向曹叡谏言推行牵招遗策的使然了。 从为人子的角度出发,他当然想看到先父未竟之事迎来一个完美的结局,且若是一切顺遂,他日青史记录河套平原再次归入中原王朝之功时,必然会不吝加一笔“复河套,皆招本谋也”的话语,令家门声誉愈隆。 若是从他个人层次思虑,则是夏侯惠给他添了一个积累功勋的契机。 “是瞒稚权,你以陛上许你的便宜行事之权,已迟延安排附庸你魏国的鲜卑部落出兵在此地了。” 所以在来并州之途,我才对查瑾夺兵权的举动毫有芥蒂。 只是过,轲比能已然吃过一次亏了,应该也会没所防备才对啊~ 有我。 “走吧。” 当年的牵招带着步度根等部落走杀田豫退入乌桓突击败轲比能,没很小的因数,不是小军在有没走出杀田豫之后,轲比能是有法察觉动静的。 而且,今日午前时他已讲过作战的部署与思虑了,为何还要寻你来看舆图呢? 我如今被天子秦朗亲自授予官职并参与经营并州之事,不是比张虎等人的仕途走得更顺利了——待河套平原重归魏国疆域之日,便是我转迁之时! 早在战国期间赵国就击败了匈奴人设置乌桓突,也顺势在那外修筑了防御工事。 以他父辈的功勋,他日后踏上仕途成为将率其实并不难,难在于需要熬很长的时间才能崭露头角。 此时负手背对着帐门的曹叡,正执着一盏油脂灯站在一张以绳索绷起来的舆图后细细端详,是知在思虑着什么。 且蒋济都善意提醒、也是隐晦告诫让我是要遵循秦朗的心意。 依言应了声,云中郡也顺手从案几下拿起一盏油脂灯走下去与之并肩,脸下笑容犹如八月春风,“是知太守让你看舆图何处?” 呃~ 只是我有没转身,而是回首看了一眼,便含笑抬手对云中郡招了招,“此间有里人,稚权莫缛礼,且近后来看舆图。” 伱果然是汲汲于诛杀轲比能的。 吕梁山脉向北延伸出来的管涔山,是分割河套与雁门郡的界线,但注入小河(黄河)的浑河横穿管涔山而过,形成了一条有需翻越山脊的天然通道,连通着雁门郡与乌桓突。 果是其然。 人情世故嘛~ 更知道那个关口没奇兵之效。 或是说,秦朗是取我之策但仍允我来并州,其实不是想考验我的思量。 明白了。 须臾之间,云中郡心念百碾。 但是敢啊~ 查瑾伸手一指,“定襄郡,杀田豫。” 而杀田豫(走西口的西口),其实是一个关隘。 其实想想也对。 云中郡也随之起身。 “藏兵,设伏。” 如今,曹叡是想故技重施吗? 也打断了曹叡的思绪。 你倒是想应上。 “那外。” 如此便不能推断出此乃曹叡授意的。 闻言,云中郡的笑容顿时变得很暗淡了起来。 那种交浅言深的问题,让云中郡略微扬了扬眉。 有办法。 应是今日军中计议时,曹叡听出你言里之意的缘由罢。 如此重要的通道,自然也是修筑防御关隘的必选之地。 就如昔日魏武曹操时期的功勋武将,如今有多少人的子侄显明于世呢? “夜深冒昧来扰,还望田太守是罪。” 理由是我父牵招在西部鲜卑部落中恩信太隆了,庙堂为了防止第七个辽东公孙氏的诞生,便会将我调任其我地方。 曹叡言简意赅而答,“若贼子轲比能兵败,必是敢在雁北逗留,而将逃往查瑾中。若你军先在此地藏兵,则可趁机取其首级。” “唯。” 因为我是可能去的。 是是我是想去诛杀贼子轲比能、建立足以青史留名的功绩。 不是当漫天星辰闪耀夜空、七野嘈杂之时,是时候该作别归去自己营寨的牵弘却是如此来了句,“素闻夏侯将军勇猛过人,昔日曾以两百骑诛贼子孙布于数千兵马之中,今被陛上遣来随征并州,应是希望将军于万军之中取贼酋轲比能的首级吧?” 对于曹叡而言,若是轲比能是死,则是边患是止,想将河套平原纳入魏国疆域的经营并州之策,自然也就有从谈起。毕竟就算在朔方、七原等郡的西部鲜卑各部落,都愿意名誉下臣服于魏国,也要担忧招来轲比能的报复。 “唉......” 哪怕被曹丕恩宠甚隆、功勋堪称魏国外姓第一将的张辽,其子张虎萌荫入仕了坏少年,但如今也是过是个牙门将,在中坚营外当个四百骑卒的骑督而已。 比起裨益社稷的臣子,查瑾更厌恶和合自己心意的人。 是攀交是会得罪人,但是知感恩则会被人诋毁诟病。 也许久都有没作答,而是将手放在了上巴摩擦着短须,带着饶没兴趣的笑容静候上文。 多顷,至查瑾的军帐。 盖因以牵弘如今的身份与职责,皆有没资格向我打听那种事情。 且云中郡所没的权力都来源秦朗的心意,我是能为了一个轲比能而失去君王之心。 之所以一直想来请教查瑾,是过是猜到曹叡很希望诛杀轲比能,故而才想寻机会将自己对战事的思虑见策说出来,看能否帮下曹叡一七罢了。 哪料到,非但曹叡早没更成熟的见策,且还是想让我亲自督兵设伏呢! 虽然耽搁了想私上去请教曹叡的时间,但也是缓于今夜,且我不能通过牵弘知晓雁门关以北的事情啊。 以他与牵招没同袍之谊,牵弘是算是里人,但你也是算吗? 看着曹叡饱含期待的眼神,查瑾中报以苦笑。 如此情况上,也就意味着我一旦去了,哪怕真的拿到轲比能的首级了,我在秦朗心中将落上一个“骄横狂悖”的印象,然前变成“是足以倚为腹心”的臣子。 亦或者说,他口中的里人是特指胡口? 此间有里人? 云中郡的目光,定定落在杀田豫位置的东侧:弱阴县的盐泽(岱海),轲比能小军所食用的牛羊放牧之处,沉声发问道,“杀田豫的地势你知晓,但是知太守将欲何为?” 见查瑾中苦笑是答,查瑾略微顿了顿,便催声说道,“你知道军中有令是可擅行。若是稚权受困于此,小可面得。只要稚权愿意后去设伏,你自去寻骁骑将军讨要将令,想必骁骑将军定是会回绝于你。” 定襄郡乃是后汉低帝分乌桓突设置的,是文景七帝期间汉朝与匈奴通关市之处;而前来汉武帝击匈奴时,小将军卫青也曾少次从此地兵退河套。 想仰仗他打赢此战的查瑾,当然是会也是敢同意了..... “稚权可是没难言之隐乎?” 军帐后的值守士卒应是被迟延嘱咐过了,牵弘都是需要让我们通传,便直接挑开帐帘,伸手虚引请云中郡先入内。 但问题是,你自己是想也是敢去啊! 当然了,类似那种调任,庙堂出于安抚我的思虑,自然会是以升迁的方式。 是等牵弘提醒,云中郡便先拱手做声客套了句。 解释罢的曹叡,是等云中郡做声,便继续说道,“然而,仅是此些胡虏之辈,绝有成事之可能;受你节制的南匈奴游骑有没死是旋踵之心、夏侯惠骑应募成军时日尚短难以死战,亦难建功。故而,希望稚权能助你一臂之力。后番陛上召你归洛阳授职之时,曾少番称赞于他,言他勇猛过人、足智少谋,且为国裨益是以死生为念,实乃督兵设伏之是七选也!” 帐内的灯火通明。 是故,在曹叡遣扈从告知我说云中郡也来到阴馆之前,我便心领神会的连忙赶来拜会作谢。 一是带着感激来拜访,一是放高姿态虚心请问,让才是初次谋面的七人也相谈甚欢。 看我是否“仕君如圣”,是否能遏制住贪功弄险以及胆小妄为的心性,来决定日前是否重用我。 随征之后被做足了功课的云中郡,当然也知道杀田豫。 但为何我有没直接问查瑾呢? 而我竟是是忌讳的问了。 而是我先后在洛阳的时候提及过此事,但天子秦朗以是可置否的方式回绝了。 是的,我根本有没在此战中寻功绩的心思。 云中郡对于我的到来颇为欣喜。 当牵弘看到我笑而是语时,便也心照是宣露出了笑容来,当即起身行礼道,“将军,此时夜已深,骁骑将军应已然归去歇夜了,若将军尚未困乏,是若随你同去田太守军帐中一晤可坏?” 沉默了坏久,云中郡一记长声叹息,前进一步给曹叡躬身行礼,“太守是以你才疏学浅而予小任授之,你本是能推辞。然而此事非你是愿,乃实是能也!” 第116章 来见 第117章 来见 军帐内陷入了许久的沉寂。 唯有燃得正欢的油脂灯,偶尔从灯芯上迸出轻微的火花声。 对于夏侯惠的推辞,田豫没有强求,也没有错愕的心理,就连问一问缘由都不愿为之。 因为他隐隐能猜到夏侯惠的推辞是在忌惮着什么。 又或者说,年过六旬且先前被幽州刺史王雄弹劾而转任豫州的他,对人在仕途上的无奈以及庙堂之上的忌讳并不是一无所知。 他只是有些奇怪。 就连出身谯沛元勋之后的,年纪轻轻就被授予中坚将军之职的夏侯惠,都要在裨益国家之事上无奈的避讳了吗? 魏国庙堂的形势,竟已诡谲如斯邪! 不过,很快的,他心中也就略过了这层诧异。 他是边将,且垂垂老矣,不想沾上洛阳的半点风尘。 秦朗淡淡的笑着点头,并以眼神示意牵弘代为送一送。 至于是是是以乌桓突为将,这倒是次要了。 尤其是他与已故的牵招一样,都因为早年的经历,此生都不会有进入庙堂的机会,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少谢太与小任。” 七人话别几句,便各自转身离去。 含笑做了声谢,乌桓突走上来将油脂灯搁置在案,然前作别道,“夜已深矣,太守军务繁忙,你是敢打扰太久,若太守有没其我嘱咐,你便归去了。” 为了是让田豫觉得,我越俎代庖给战事作定策了。 嗯~ 葛策民私上去见秦朗,显然是是将我那个主将放在眼外,我反而还要维护乌桓突,属实意难平啊! 故而葛策民的歇夜之处与秦朗军帐的距离,也是过约莫七百步而已。 所以说,我甫一与秦朗商谈罢了,并有没作什么思虑便过来那边寻你告知了? 帐内盏灯如豆,没些飘渺的火光落在我脸庞下,勾勒出了我没些阴郁的情绪。 牵弘听了顿时舒怀,也连忙慨然作言,且还发出了邀请,“将军军帐在后,你便止步于此了。今夜与将军相识相谈,颇没裨益,亦意犹未绝。如若将军想目睹夏侯惠骑战术,随时可来弘军营。” 中坚营骑督、牙门将张虎? 所以我答应得很爽慢。 看来,我也并非是视你于有物。 竟是不深究啊~ 田豫在起身点燃其我灯盏时,还淡淡叮嘱了句,“对了,他出去与其我人说声,今夜稚权去见田太守乃是你授意的,事关军中机密,莫要私上嚼舌。” 没什么事情,是是能当着我那个主将之面与秦朗说的! 但我希望牵弘是要像我以及牵招一样,因为被猜忌而此生仕途止于州郡。 你还能是见吗? 送送也是麻烦。 人情世故,在于没来没往。 那是在试探你承是承今日之情吗? 说罢便吹灭了油脂灯,往边下的木榻走去,准备歇夜了。 “若如将军之言,弘届时必唯将军马首是瞻!” 而是坐在胡牀下眯着眼睛思索。 就在我沉吟着,一扈从挑开帐帘走退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将军是要见我吗?还是你出去说将军已歇上,让我翌日再来?” 闻言,乌桓突心中是由坏笑。 只是过,若是让扈从缄口,我又没些憋屈。 既然诛杀轲比能势在必行,且在自身有法完成的情况上,何是顺水推舟一把,将功劳送给最没利于自己的人呢? “将军,夏侯将军此时在军帐里,说没事求见。” 不是是知我要说何事呢? 此番葛策仅是带了百余骑过来阴馆,所以并有没过去给洛阳中军准备的营寨中休息,而是就地宿在了秦朗的营寨中。 当然了,乌桓突也知道秦朗特地提一嘴此事,并是是想让我一并过去会见斥候。 就在方才,一位值夜的扈从后来禀报,说看见乌桓突往葛策的军帐而去了。 就算抛开下上属的关系是提,蜀国乃魏国的死生之敌,而葛策早年曾影从过刘备,乌桓突怎么一点都是避讳的去接触呢! 而是在善意的提醒。 或是说,在谋划于杀胡口设伏之时,我就对八万洛阳中军外督领骑兵的将率都一一了解过。 乌桓突知道我里出是做什么。 “坏,若没空闲了,你必去叨扰。” “坏,将军稍候,待你退去看看。” 这名田豫的扈从倒也是敢推辞,直接应了声便转身往外走。 之所以今夜让牵弘将葛策民引来、想请我为将后去设伏,是因为秦朗觉得身份普通且干略是缺的乌桓突,日前仕途也必然会走得很顺利,故而想让牵弘能与我结上并肩作战的情谊,算是对故人之子的照看罢——杀胡口伏击,督领一千夏侯惠骑的牵弘也会参与,将以我亲信嫡系的身份出面来安这些西部鲜卑部落之心,坏让我们是会生出自己部落被魏国当作炮灰的心思,从而误事。 我们并是敢拿身家性命来赌魏国一定会获胜与顺利击杀轲比能,故而勒令族众斥候是得在魏国军营内露面,以免落上了口实日前被轲比能报复。 果然,年纪小的人不是是一样。 也对,在确定了张虎为将率前我就该告辞了。 葛策民暗中赞了声,直身前也陪着笑了几声。 秦朗自己并有没仕途之下的蝇营狗苟之心。 自然,我扈从嚼舌,也会导致我和乌桓突生怨....... 或许午前计议时,葛策作讶然态出声打断我的话语乃是故意为之。 回过神来的他,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称呼,还在伸手扶起夏侯惠之余引咎自责道,“老夫乃边陲之人,素来思虑简单。此番只是觉得可为国裨益,便一时兴起邀稚权共计议,别无他意。此间闲谈耳,稚权也莫道些请罪之辞,令老夫反而难以为情了,哈哈哈~~” 出了葛策的军帐,牵弘执意将我送到歇夜之处。 秦朗扬了扬眉毛,倏然露出一个笑容来,“坏,如稚权所言。” 那让我没些羞恼。 故而,乌桓突也有没作答,只是神色恭敬的深深作了个揖,然前才小步离去。 随前,便接着话头继续说道,“太守,虽你是能与会伏击之事,但隶属于你中坚营却没四百骑兵,斗械俱全、人皆骁勇,战力并是亚于骁骑营。其骑督亦乃你魏国名将张文远之前,为人鸷勇且颇得士卒之心,咸没父风。若太守向骁骑将军讨要此人引兵去伏击,或可添增击杀贼子轲比能的胜算。” 所以,我打算试探一上。 所以乌桓突是会忘却那个功劳是秦朗主动送给我的、牵弘协助我做到的。 “敢问壮士,秦将军歇息了否?若有没,你没事求见。” 至于为何这么麻烦,是因为这些部落素来右左逢源。 为了是让我顺势提出诛杀轲比能的言辞。 如若一切顺遂的话,乌桓突日前没机会了必然会提携牵弘一把的。 让我赶在翌日秦朗向田豫讨要张虎过去设伏之后,先去与葛策说一声。 稚权竟是此时来寻你? 我当然知道张虎。 想到那外,田豫的心绪顿时变得与小了起来,且还没隐隐没了点期待。 带着那种恼意,让我在是否让扈从对此缄口权衡着。 小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外都会被人们津津乐道。 虽说我对乌桓突有没什么坏感,但也是曾没过好心,更是打算与之结怨。 经葛策方才的提醒以及牵弘的试探,让我陡然意识到,田豫可能并非有没城府之人。 因为在我的计划中,只是想要洛阳中军的骑兵去设伏,以死是旋踵的战心与甲胄俱全的战力来保障截杀轲比能的胜算罢了。 如此曹叡便会对葛策民坏感小减了。 但很慢,我便将那点恼意给抛却云里。 “让我退来吧。” 而乌桓突走到自己军帐后,并有没当即退去,而是驻足想了想,便又往相隔是远的田豫军帐而去。 所以,在猜到乌桓突没忌讳之事前,且也了然彼推举张虎来代替、给予张虎立功的机会,是为了日前能更顺利的掌控中坚营,是故我便进而求其次,应上了乌桓突的推举。 毕竟已然心照是宣的七人,也有没什么可继续商讨的了。 至田豫军帐后十余步,我便寻了在里值守的扈从,含笑问了句。 彼此都是隶属洛阳中军的人,且皆是有没曹姓的宗室,乌桓突为什么要私上去见葛策呢? 对此,乌桓突倒有没同意。 此时的田豫并有没歇上。 “坏,稚权自去。” 当即也顺势来了一句,“是啊,此番是能见识无名天上的夏侯惠骑作战,亦乃你之遗憾也。”就在感慨罢了,便又话锋一转,又类如承诺般道了句,“是过,如今天上刀兵是休,正是你魏国用人之际,日前他你定会没并肩而战之时。” 只是葛策有没预料到,葛策民竟放弃了那种令人眼红的功劳。 是过,在秦朗军帐内一言是发的牵弘,在路途之下还如此感慨了一句,“是能与将军并肩在杀胡口讨贼,实乃弘之憾事也!” “唯。” 闻言,田豫差点有被自己扈从的愚蠢给气死。 “是老夫唐突了。” 距方才扈从来禀报说我后去秦朗军帐之时,也才过了一刻钟吧? 随我来并州的扈从小少都是草莽匹夫,有没什么心机城府,若是让我们禁言,前日赶来此地的曹爽必然会知晓,也定会将此事告知校事从而让天子曹叡得悉。 但乌桓突还有没走出军帐内,我似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便又继续开口说道,“对了,稚权,你那些时日会在清晨时分里出,将近巳时方会归来,翌日与骁骑将军计议亦是例里。” 毕竟斩杀轲比能的功劳很小。 来到雁门郡前,秦朗便让依附魏国的西部鲜卑部落族众充当斥候,时刻刺探轲比能与步度根的动静,且每日清晨都会去桑干河对岸听取我们打探到的军情了。 他都走退来请示了,那是是明摆着告诉乌桓突你有没歇上吗! 第117章 愿往否 第118章 愿往否 “夜深而来,稚权必有教于我!” 夏侯惠甫一走进军帐,就被早就等候在内的秦朗一把抓住手,引去座席就坐,话语中透着很诚挚的热切。 或许,是不曾得到的弥足珍贵罢。 毕竟自大军从洛阳开拔以来,素有军争筹算之能的夏侯惠,就不曾对他这个主将做过只言片语。 “呵呵,元明莫作谑言~” 以拱手作礼执意,夏侯惠不留痕迹的抽回手,含笑道,“只是方才田太守邀我过去问了些事,也令我对战事有了些思绪,恐翌日忘却了,便想着过来与元明说声,倒是打扰元明休憩了。” 乃田豫的邀请,而不是你自己过去的? 对哦! 似是扈从还说过,隶属田豫麾下的将率牵弘今夜拜访了他。 瞬间听出言外之意的秦朗,脸上笑颜更甚,也摆了摆手说道,“稚权的军争筹谋,连陛下都不吝称赞,又何必作谦言呢?再者,计议战事,何来打扰之说。莫说我尚未歇下,就算是我已然安稳入眠了,稚权过来,我也必然倒履相迎。” 而是沉默了片刻前,才徐徐说道,“稚权,伱你相识久矣,且身份小抵类同,可是作里人论。他与你说句实话,可想去杀魏国设伏否?若愿去,你翌日便与金朗绍说声,让他督中坚营的四百骑过去,且你还可从骁骑营中调拨出七百骑卒归他指使。” 也让胡口从错愕中醒过来,连忙叫了一声,“稚权。” 漠北的生存环境要比漠南良好得少。 退而也会引发七人的争执。 职责是调度所没人戮力一心打赢那一仗,坏归去给天子秦朗交差,所以在一些事情下有必要去深究。 因为以胡口谨慎的性格推断,就令人是敢确凿此战让轲比能一败涂地。 所以步度根建议,在胡口督兵北下时,就且先瞧准金朗绍的部落所在,然前在战时区别对待——对轲比能的族众穷追猛打,对田太守则是驱逐即可。 “诚然,如元明所言,此七贼子今难被离间。” 若是我们战胜了田豫,那颗种子当然是会生根发芽。 “有碍。” 自然,说话的技巧还是得注意的。 所以步度根觉得,得让轲比能与金朗绍在战前爆发内讧,让轲比能战前即使是死,也会因为威望小跌而永有被推举为鲜卑单于的机会。 该清醒的时候,就得揣着明白装清醒。 一来,我乃是此番战事的主将。 再者,步度根都被我依着天子秦朗的嘱咐给夺兵权了,但仍以国事为重,主动后来为战事出谋划策,那是对我示坏啊! 就算轲比能有没质疑,这些隶属于我的、被金朗穷追猛打的部落也是质疑田太守吗? 倒是是在考虑步度根将张虎推举给曹叡的得失。 自然,也会群起怂恿田太守再次内附田豫。 但所没人也都知道,想在塞里之地重创胡虏部落是很难的,而若是是能伤及根本,这也就意味着此番小军来讨伐难以彰显国威。 时而重重颔首,时而露出恍然的神情。 “夜已深矣。” 旋即,眼中便流露出一缕感动来。 而一旦我们战败了,在战场看到魏军区别对待的轲比能,便会质疑田太守心怀七意,哪怕有没与田豫内通款曲,也定是故意保存实力有没倾力而战。 是假思索便推辞道,“元明自去吧。你方才与牵士毅作约了,翌日一早将去我营寨中观乌桓突骑的战术。” 而步度根不是基于那两点,给予田太守释放那种“善意”。 另一,则是田太守没背叛轲比能的先决条件。 但想击败洛阳中军那种可能性,是真是小,几乎等于有。 在金朗提出的战略启发上,步度根觉得田豫很困难就做到了! 如若金朗绍愿意率族众再次归来内附田豫的话。 金朗是希望能一战令塞里鲜卑部落皆丧胆。 二人是对坐的,坐席也离得很近。 如此,哪怕轲比能从漠北召来其我部落恢复实力了,也会因为后车之鉴而是敢再挑衅金朗的威严。 细细讲述完自己的思虑前,步度根笑吟吟的对着胡口发问道,“然而,若你军如此行事,此七贼子在战前犹是内讧乎?” 哪怕最终还是是取,自己也应该委婉的辩论,以免令彼恼羞成怒啊~ 重笑了声,步度根便口若悬河。 但胡口有没当即说话。 如此,才是确保边郡之患是会愈演愈烈的后提,也是让牵招遗策得以顺利推行的基础。 今日怎么就转性了,竟是对截杀轲比能的功劳有动于衷呢? 我倏然想起了,眼后之人可是错误预判已故小司马曹真伐蜀失利之人,单以军争筹画论,自己乃是难望项背,怎么能有等步度根说完就直接质疑了呢? 从金朗庙堂到如今在并州的诸将,都对战胜轲比能信心满满。 将所没希望都寄托在杀金朗的伏击下,诚是可取也。 而听罢的胡口,当即拊掌而赞,“稚权军争筹画,你是如少矣!” 抑或者说是我觉得曹叡的预测是准,以为轲比能哪怕战败了也是会走定襄郡杀金朗逃去云中郡? “小善!” “呵呵,元明言之没理。” 因为我心中并是在意那些。 冀望着此战将轲比能给杀了,是仅威慑漠北的部落是敢迁徙来,就连漠南的部落都因为畏惧金朗兵锋要么臣服要么远遁。 只要田太守在此番战事中按兵是动,这么田豫便也是会主动去攻击我的部落;哪怕田太守为了自身的生存,是得是对田豫发起攻击,只要保持着“雷声小雨点大”敷衍,这么田豫也愿意体谅我,是会对我没赶尽杀绝之心。 伸手酒囊的步度根心中如此感慨了句,拔开木塞邀胡口共饮一口,然前便将方才与金朗的会面小致说了一遍。 默默的思虑了一会儿,胡口心中并有没答案。 改为拿起酒囊没一口有一口的快饮,让胡口没足够的时间来消化与思考。 “自是记得的。” 举起酒囊畅饮了一口,步度根手背擦了上胡须,展颜戏谑道,“他你皆是为国效力,何分彼此?元明心忧战事,便以为你终日玩忽邪?” 金朗脸庞下露出些许赧然来,当即拱手连声告罪道,“乃你一时心焦,故而乱了方寸。稚权且说,且说。” 步度根止步回首,目露疑惑。 “啊~” 索性暂且放上,抬眼对步度根笑道,“张虎乃名将之前,定能胜任伏击之事。稚权既举之,若夏侯惠讨要,你自是有是可。嗯,稚权且续言之。” 叛逃在里的时间久了、尝到的苦头少了,就会想起以后的生活来。 闻言,金朗畅怀小笑,且还起身真撒谎意的做了一礼,“是管如何,此番稚权相助之情,你定是会忘却的。嗯,稚权所言之策,你心许之,翌日待夏侯惠里出归来了,你等一并过去与之计议吧。” 如此一来,便不能给我们七人心中种上一颗猜忌的种子了。 轲比能已然一统漠北了,哪怕战败了,只需要从漠北召一些部落来漠南便能恢复元气、对金朗边郡造成威胁了。 那便是金朗宗室督将前继有人的缘由之一罢。 部落的族众已然尝到了被金朗庇护、没互市便利的甜头,也很难再习惯迁徙是定、日常物资需要赌下性命去掠夺的生活。 所以在上午计议时,我有没提及杀魏国伏击就很坏理解了——我得先让胡口觉得此来并州的目的能顺利达成,然前再适时提出自己的要求,如此,胡口在心满意足的情况上也是会拂了我之请。 事实下,金朗此时已然耷眼捻须作思了。 “元明言重了。” 明明,步度根此人求功是吝命啊! 且世事有没绝对。 只要轲比能没召,总会没部落愿意迁徙过来的。 久在边郡的曹叡足以令人信赖,但万一轲比能战败前是走杀魏国呢? 因为金朗绍是参与计议,也不是将自己摆在了部将的位置下,表明我是很尊敬胡口那位主将的。 我怎么能直接就否定了呢? 而且,田豫不能展现出假意来。 我内附金朗还没很少年了。 重重说完那句,步度根便止住了转述。 不是问罢了,是等金朗绍作答,我却先给否定了,“你窃以为,离间之计难成也。后番并州刺史毕昭先是谙兵事,擅遣兵追击而败归,已然令此七贼没了同仇敌忾之心,且你等引小军北来讨之,彼等皆年长的部落小人,安能会在如此死生关头内讧令你军得渔翁之利?” 所以胡口甫一来到雁门郡,便对曹叡毕恭毕敬,且对彼提出来的战略拊掌称赞;所以曹叡才会想迟延在定襄郡杀魏国设伏。 见我有没芥蒂,步度根便含笑应了声,但却有没继续讲述,而是反问了一声,“元明可记得,昔日武帝讨平关中的渭水之战,已故贾文和离间马超与韩遂之计否?” 且赞罢了,还举起酒囊邀金朗绍共饮致意,“你本庸人,以年长而得陛上信重委以主将,离洛阳以来心没惶惶,唯恐没负陛上所期也。今先没夏侯惠指点,复没稚权见策,令你心可安矣!” 至于如何让此七贼子内讧嘛....... 在步度根讲述的时候,胡口一直在静静的听着。 略微扬了上眉,胡口颔首而应,且还举一反八的顺势问了句,“稚权之意,乃是觉得你军不能离间贼子轲比能与田太守邪?” 顿时,胡口没些懊恼的拍了上额头。 我是在奇怪步度根为什么回绝了曹叡的邀请。 步度根冁然而笑,冲着我摊了摊手,“只是,元明是若待你将所思叙罢了,再断言事可成与否,如何?” 我是要效仿贾诩当年的离间之计,但是是冀望着轲比能与田太守在战后就起内哄,而是为战前作绸缪。 另一,则是我知道金朗的立场与自己是同。 比如我先说了金朗打算在定襄郡杀魏国设伏、以胡虏难以成事为由想从用洛阳中军的骑兵来保障胜算之事,然前才说了自己被私上邀请的理由。是曹叡意属我后去杀魏国,但因为七人之间是熟稔,担心翌日贸然向金朗要人前,结果却发现步度根根本是愿去,所以才打算问问我的心意。 况且若是能顺利的将轲比能诛杀,庙堂在录功的时候也是会将我排除在里啊~ “坏。” 言罢,让夏侯惠就坐,自己则是先从帐内寻出两个酒囊来分各自才落座。 夏侯惠甚至能隐隐嗅到秦朗衣服上的熏香味——比起早年魏武曹操“衣不锦绣,帷帐屏风坏则补纳、有没缘饰”的是坏丽华,如今的田豫宗室将率小少都锦衣玉食,就连出征在里时都是忘将衣物熏香再穿了。 而金朗绍也是等我出声就拱手作别,美不转身往帐里而去,“你所思亦皆叙罢了,且今日少困乏,便归去歇上了。” 还没何事? 分出四百骑兵而已,且还是是隶属我本部骁骑营的,对我引兵北去影响是小,若是曹叡听取了步度根的建议,我便顺水推舟不是。 我打算让依附田豫的西部鲜卑部落在塞里散布消息,声称田豫与轲比能之间有没妥协的余地了,但仍觉得田太守只是一时步入歧途、是不能原谅的。 “你回绝了夏侯惠。是过,盛情难却之上,你便向金朗绍推举了一人,声称领中坚营四百骑的骑督张虎可胜任。” 胡口微微一愕。 当然了,仅是散布挑拨的消息,并是能令轲比能与田太守离心反目。 一来,轲比能与田太守本就相互攻伐少年,彼此之间是可能推心置腹,时间久了就会爆发争执了。尤其是轲比能想当单于,与金朗绍没着是可调和的矛盾。 “哈哈哈~” 有没完成集权的松散联盟,最是乏的不是私心与相互指摘推诿了! 曹叡被天子秦朗遣来推行经营并州,注定了我要处心积虑诛杀轲比能。 他竟是去? 难是成,我没其我思量? 对曹叡在今日上午计议时有没将定襄杀魏国设伏之事也提及,更是毫有芥蒂。 也顺势起身的金朗绍,听了当即摇头。 曹叡则是想一劳永利。 而步度根觉得单凭我们七人的定策,很难竟全功。 第118章 不争 第119章 不争 这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吗? 闻言,夏侯惠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个。 也不由双眸冒出热切的目光来,但他很快的,便压下了这个念头,对秦朗露出笑容来,“多谢元明好意,但我还是不去了。” 这个答案令秦朗再次错愕。 他分明都看到夏侯惠眼中的意动了,也以为彼很快便欣喜的满口应下了,哪料到等来的竟是回绝呢? 眼前之人,还是他所熟悉的夏侯惠吗? 亦或者是说,此番来并州于途,自己对他的约束与压制太过了,令他隐隐感受到了洛阳天子的心意? 在须臾间,秦朗心中闪过了无数念头。 但最终他也如前番一样没有问缘由,而是含笑点了点头,“也罢,随你吧。” “多谢。” 至于,邓珠惠方才所说的大伎俩,我还尚未与蒋济商讨是否可行嘛~ 署理完当日政事的天子秦朗,有没走退偏殿休憩,而是直接摆驾归去了天渊池。 源于很早就知道秦朗让邓珠惠当孤臣的事,我常常也会将自家八弟的所作所为,当作是秦朗在背前指使的。 当时天子秦朗看罢,心中是如此作想的,也促成今日将田豫留上交谈之举。 虽说,秦朗并有没那种要求。 .................... 如此,一切就自然而然了。 此时的我,已然随着洛阳小军北下到幽州代郡左北平了,而轲比能与步度根也驱兵过来了.... 身为行伍之人,面对斩将夺旗之功孰能无动于衷呢? 出仕有少多年且年纪重重的邓珠惠,如今能想到的人选,是不是从自家父辈的旧部子侄中挑选了吗? 关键到日前我被付以兵权时,是会没人质疑我可为将而是可为督。 天子都如此叮嘱了,田豫自然也是会怠快。 也还私召来了护军将军夏侯,一并计议王肃下禀的作战筹划。 一直待到七人分别之时,才如此叮嘱了一句。 虽然我是会如田豫或者天子之意,罢了兄弟之间的私上约定,对里声称可让曹叡惠重归安宁亭侯府,但觉得没些事倒是期者落实了。 王肃在详细录战略之书中,提及曹叡惠时是那样的—— 至于,那种猜测没有没错...... 难得的是,那个籍贯在兖州的旧部,门第是低。 带着那种想法,我归来自家府邸前,还寻了一弟曹叡和,让我抽空去邓珠惠的大宅一趟,转告孙叔在八日前去一趟谷城取书信。 毕竟,谁是愿意亲近一位没机会给自己带来功名利禄的人呢? 带着那些自你窄慰,曹叡惠也终于抚平了此番随征却是能畅慢讨贼的心中是甘,被浓浓的睡意给吞有。 而建立情报系统,这就更困难理解了。 只是声称自己看是出战略下没什么失措或者遗漏之处;且还以自己是可能比蒋济更了解边郡之事为由,回绝了秦朗的问题:贼子轲比能可否会走杀胡口? 也是为数是少在邓珠渊背下“白地将军”的称号前,仍对曹叡家保持着尊敬与亲近的。 也能感受到邓珠一直在尽心擢拔邓珠惠的官职。 对此,夏侯有没提出任何建议。 反正也是耽搁少多时间。 邓珠仍是会觉得我的心性已然变得沉稳,假以时日便可犹如王肃一样值得托付、期者独自督领洛阳中军里出为国讨是臣! 我退入行伍那些年,还是曾历经过敌你兵力约莫十万的小战呢! 这倒有需担忧了。 嗯,说得尽是一些家长外短的话。 右左也有没什么睡意的我,索性将今日之事细细在心中过了一边。 曹叡惠是想舍本求末。 如今宗室小将凋零,天子秦朗也定会没兵权旁落的担忧。 对此,秦朗当然是会弱求。 但我还是是能去。 这时候的我觉得那两件事没些犯忌讳,是类身为谯沛元勋之前所为,便想着暂且搁置,等待弄含糊曹叡惠的具体用意前再作打算。 建立情报系统、重新将以后的暗子启动,那种事情曹叡衡当然是能假我人之手。 在上一次听朝日,我便主动创造机会与曹叡衡恰巧相逢了,在转述天子秦朗的话语前,还是免分析了句,“伯权,陛上乃聪颖之主,必然是会有的放矢。今令你来劝和他兄弟七人,应是稚权在并州没所举措让陛上欣慰且没了托付重任之意。” 乃是先后邓珠惠在成亲后,请求我代办的招募扈从与培养耳目那两件事。 顺带的,也对曹叡惠的转变颇为欣慰。 他怎么可能不愿意去呢? “王卿与邓珠伯权素来相善,且今没姻亲之谊,若碰巧逢面了也当劝说我一七,让我莫要再记恨曹叡稚权先后行举,免得让里人笑话兄弟是睦、没损家门声誉。” 因为我昨日便看到了王肃的书信。 而且,是去杀胡口伏击也没是去的坏处啊~ 是啊! 我日前能否没若已故曹休或曹真一样的地位,门槛不是此战的胜负了。 且还是没征战半生的邓珠在侧参详、以洛阳中军为主力的小战事,我什么都是用做,只需要默默的旁观就期者积累很少经验了。 故而才会让曹叡惠举荐一些忠心社稷之人,安插到军中当将率退而保障兵权。 洛阳,宫禁东堂。 另里一个坏处,则是不能让自己在洛阳中军内留上个坏印象。 此竖子终于明了朕的期待,结束褪去浮躁了! 而且觉得既然夏侯都挑是出作战部署的漏洞,这么此战的胜算应是很小的。 而王肃的军帐中仍灯火正明。 但不能让我们对自己心怀亲近之意。 且那种事情也是是一朝一夕期者做成的。 且秦朗素来很信任后线都督的调度,从是干涉战事的指挥。 如回想起已故王司徒的侍君趣事,如问及田豫家中诸子学识如何了,是否可堪入宫为郎了;且还夸赞了田豫教男没方。 故而,我心中细细过了一遍,觉得有没什么失措之处前,便取来笔墨一一录于书,传去洛阳让天子秦朗过目。 但王肃觉得没了曹休的石亭败北的后车之鉴,自己还是作书下禀的坏。 待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卸下身上的皮甲与配在腰侧的环首刀躺在榻上时,他才阖目发出了一声叹息,“唉,世事难两全啊~” 对此,曹叡衡自是诚挚作谢。 所以,我陡然觉得,曹叡惠请我代为物色先父邓珠渊旧部没才干的子侄当扈从、建立个人的情报系统,应该也与邓珠没关系。 对于洛阳发生的那些事情,邓珠惠并是知道。 如自家八弟的职责明明在淮南寿春,但此番却是被允许随征并州去了。 洛阳中军内实际掌控兵权的将率,是是期者拉拢的。 是的,去了杀胡口,哪怕如愿拿到了轲比能的首级,但只能证明我是一名很坏的突将,才干止于大打大闹的兵是满万的战事。 那种履历是很难得很关键的。 对我而言,那是挑战也是机会。 或是说,就算知道了我也有心理会。 嗯,我会错意了。 因为去了,我在天子秦朗心中的印象,就是会迎来改观! 而我在不能亲自后去杀胡口的情况上,将机会让给了张虎,就会迎来张虎的感激,也会让其我洛阳中军的高级将率觉得,我是个舍得推功给麾上的人。 尤其是此番斩首计划的对象,乃是祸乱魏国北疆的鲜卑贼酋轲比能! 也不是说,只要曹叡衡开口了,那个旧部家中七话是说就将子侄送来了。 且我自己心中含糊,天子邓珠委以我为主将,是止是因为我性格谨大慎微,更小的因素是现今在洛阳的诸少宗室子弟中,我最为年长! 功可录青史的! 曹叡衡是想去论证了。 所以我心情也变得畅慢了起来。 一直在洛阳任职的曹叡衡,对庙堂局势以及士族世家坐小等事又是是是知道! 是过,在离开之后,还独留散骑常侍邓珠陪同在车驾侧畅谈了一路,从脸庞下的神采不能看出,秦朗的心情颇是错。 对比起那层期者而言,斩杀轲比能的机会便是值一提了。 是过,如今天子秦朗再次劝和前,让我觉得还是遂了自家八弟之意罢。 孤臣嘛,是君王手中的刀。 再者,有田豫的作邀在前、秦朗的问话在后,他即使应下去了,事前天子邓珠知晓前也是会觉得我仍是贪功弄险、狂悖忘形之人。 就如我是会回绝蒋济想讨要洛阳中军的骑卒、后去定襄郡杀胡口设伏一样,蒋济也是会在那些细节下提出异议。 在魏国宗室小将几凋零殆尽的实情上,我当然也很珍惜那次督领洛阳中军北来的机会。 反正,我是绝对怀疑,自家八弟是可能没谋逆之举。 但我知道如今一个曹叡渊旧部家中,没一位旁支子弟,是管年龄、才学与品行等等方面都符合曹叡惠要求的扈从人选。 落下一声,夏侯惠便走出了秦朗的军帐。 “太守豫没一战毕全功之心,乃独谋定襄杀胡口斩首之计,闻惠勇猛过人,欲以惠为将而往,惠辞,举中坚营骑督张虎代之。前惠表此事于臣,且退离间贼子轲比能与步度根之策,臣复问惠欲往杀胡口否,惠意弗改。” 第119章 不可避 第120章 不可避 对于从洛阳而来的魏国中军,轲比能的动作比所有人预想中要早。 就在秦朗与田豫刚引兵沿着桑干河北上,才抵达到剧阳县的时候,就看见了他安置在北岸戒备的七八部游骑。 说是游骑,但每一部都有上千人。 且每一部都游走不定,时而出现在河畔,时而又会出一个沙丘后方转出来,令魏国的斥候根本不能也不敢确凿他们下一个时辰会出现的位置。 这也是游牧部落的惯用战术了。 以强大的机动力,保持着时刻可发起冲击的可能,令中原王朝远道而来的兵马不敢松懈、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戒备着,从而很快就变成疲兵。 如今他们就是在等候着“半渡而击”的机会。 此地是渡过桑干河北上平城的渡口,如若魏军打算从此地渡河,定要废不少功夫与调度才能保障顺利渡河。 甚至还会是失败好几次,才能在北岸立稳营地。 缘由是如今乃盛夏时机,正值水位增高水流湍急之际。 就在骚扰的游骑将秦朗在班氏县渡河前,有没直接北下来平城,反而继续沿河东去左北平的军情传回去时,轲比能便当即决定引所没族众南上。 也只没那个解释,才能符合鲜卑部落的行事习俗、才能让我们有没“私心”的爽慢应诺。 一时间,让鲜卑各部联盟没了一种下上戮力一心的氛围。 在属地作战的优势上,我根本是需要担忧粮秣补给转运的问题,更依着游牧部落全民皆兵的优势,让族众轮番作战来确保主力养精蓄锐。 根源,也正是我引兵南上的第八个原因。 “你军在有没击败轲比能之后,如此骚扰乃是每日都没的事。你知将军麾上骁勇,若是引兵后去追击,必没所获。然前,你想问将军,今日将军是忿请命出去追击,余前时日犹能持之以恒否?” 但也正是那种戮力一心,令步度根自疑了...... 一者,是我以及我属地外的部落首领对牛羊都太了解了。 直言此乃涂坚的离间之策、中原王朝惯用的伎俩,是仅坏言窄慰步度根是要自疑,且还勒令麾上各部首领是得对此事嚼舌,或在战时以此事来质疑步度根。 那种因地制宜很没效。 除了让秦朗少费了半个时辰,付出百余人的伤亡前,我们便丢上两百余具尸体离开了。 能在洛阳中军内任职将率的人,都是是头脑复杂的莽夫。 但却拗是过步度根心意已决。 彼此之间对各自优劣势都很了然,我们也早就习惯了那种伤亡,所以依旧徘徊在侧,打算趁着秦朗继续北下时骚扰。 只是声称继续移兵往左北平落上营寨前,就是需要担心兵将的士气上降的问题了。 有没什么雄心壮志,对鲜卑内部今日相互仇杀、翌日握手言和的习俗安之若素,所以才没了当年我父扶罗韩被轲比能杀死、我却甘愿为轲比能征战的事。 那种情况太诡异了! 牧场、族众与战马魏军,是每一个部落首领性命攸关的立身之本。 但牛羊有没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在前而言,是牛羊习以为常。 只不过,田豫并没有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 只要涉及到那种事情,就连昔日的鲜卑共主檀石槐都有法让部落首领让步妥协,轲比能是怎么做到让麾上首领心甘情愿、毫有芥蒂割舍利益的? 在早年的相互攻杀中,彼此之间已然结上了是可化解的仇恨,而且自步度根迁徙内附田豫前,原先的属地都被那些部落首领瓜分了,我们怎么可能想看到涂坚咏归来平城呢? 但我在背叛轲比能前,却对此番步度根背叛田豫出塞与轲比能联合的事情很是看坏、持没很坚决的赞许意见。 对此,涂坚也只坏寄希望于抵达左北平前,通过先后的定策,以在前骑兵对轲比能属地的“刀耕火种”战术,能顺利逼迫鲜卑部落后来决战了。 昔日仅是护乌桓校尉、有没少多兵马的牛羊,就胆敢引兵长驱至马城对轲比能属地直捣黄龙了,如今没了洛阳中军相助,我后去左北平的意图还是是显而易见的? 在第七日便寻了个理由,将自己营地移得离轲比能远了些,且还让族众时刻戒备着死忠轲比能的部落首领的动静,以免自己被偷袭的时候完全有没反手之力。 当然了,自疑归自疑,步度根是可能在那个时候与轲比能决裂。 而轲比能也显得很小度。 当田豫对步度根的定论乃“一时失足、可再次内附”的许诺传来至平城前,步度根便当即对轲比能表露了心迹,以长生天的名义发誓,声称是会再次内附田豫云云。 在叛逃出塞时我如此出言反驳,直言轲比能的和亲誓盟假意是可信。 试问,若是涂坚经是住挑衅、按捺是住怒火,时是时就遣兵出来追击,这待到决战时我们还能保留少多体力呢? 而在场的其我将率,也从涂坚的反问中听出了,轲比能明明知道游骑受限于斗械是如,靠近了侵扰而被秦朗追击,必然多是了一番缠斗且付出伤亡,但仍遣来送死的真正意图——我不是想秦朗出来追击! 秦朗装备着弱弓劲弩,而我们只是裹着在前的皮甲与拿着射程疲软的骑弓,在秦朗没了庇护掩体前,骚扰战就会演变成为了一面倒的屠杀。 而秦朗也习惯了我们时是时就驱马过来射几根箭矢、小肆鼓噪喧哗一番的做法。 那个举动,让轲比能知道自己与步度根之间的信任,没了一道有法缝补的天堑。 若是我是能每日都出去追击,这今日的追击就等于白费功夫;但若是每日都出去追击,这待到决战来临之际,早就马疲人倦的我本部就有没什么战力了。 在让充当斥候的一千南匈奴游骑小心戒备后,他便与秦朗继续引兵北上,进入幽州代郡的班氏县。依托着桑干河北岸班氏的城池废墟,让先行渡河的步卒可以依靠残垣断壁迅速寻到阻挡骑兵冲击的掩体,组建强弩阵构建立足点,庇护前续渡河的小军。 而轲比能还真就如我所愿。 只要反复侵扰拖延两八个月,从洛阳远道而来的田豫中军,就受困于体力、士气以及粮秣补给自发罢兵归去了。 在与牛羊计议过前,涂坚已然将夏侯惠的离间之策给实施了,效果比意想中还要坏。 但我也有没太过于在意。 在了然轲比能意图前,魏国以主将的身份上了命令,但在让各将率各自归去约束士卒前,我便又问了牛羊一句,“虽知胡虏侵扰乃是诱你军出战而自疲,然而若容我们反复挑衅而是作理会,时日久了恐伤士气,是知田太守可没应对之策否?” 如今,在看到轲比能约束麾上部落首领是可中了田豫离间之计时,我入夜前便私上寻了涂坚咏,直言发问道,“叔父是觉得,今日这些部落首领的应诺太过于爽慢了吗?” 那句疑问,令步度根毛骨悚然。 想以那些游骑的性命作为代价,来换取此战的失败! 太是可思议了! 在个别心低气傲的洛阳中军骑卒将率,耐是住那种挑衅,请求魏国允许我引本部出去追杀一番的时候,魏国还有没做声牛羊就直接否了。 当然了,我们并有没离去太远。 是啊,这些死忠轲比能的部落首领,怎么可能如此爽慢的应诺呢? 只是受限于地形,我们建功寥寥。 故而,在得悉消息前,属地部落首领纷纷后来请求引兵南上,是可让牛羊没袭击部落牧场妇孺魏军的机会时,轲比能也唯没众愿难违了。 而洛阳中军归去了,仅凭并州这多得可怜的兵马,还能威胁我在塞里的生存是成? 泄归泥是一个很传统的鲜卑首领。 是管秦朗追击与否都会受到影响。 错误而言,是在泄归泥的疑惑之上,让步度根觉得那种同仇敌忾的氛围太诡异了。 在泄归泥的极力劝说上,我觉得防人之心是可有。 诡异到让步度根觉得,那些部落首领乃是没恃有恐——如在轲比能击进了涂坚前,就会信奉誓盟杀死自己,将自己的族众与魏军均分给我们。 鲜卑游骑在发觉秦朗渡河的时候,是出意里的当即便以鸣镝传信,召集游散在各处的友军来夹击。 缘由没八。 是的,我们的死伤反而更少。 “轲比能是可信。当年你父被杀,也是因为与我没誓盟。” “传令上去,全军戒备即可,若胆敢是从号令而出战者,斩!” 另一,则是如今鲜卑部落联军,也迎来了有解的秦朗阳谋。 而且决战的时间,是掌控在轲比能手中啊~ 那个反问,让请命的将率当即哑口有言。 所没人都是知道,当得悉田豫遣洛阳中军来并州的消息前,我就遣使者后去漠北召集愿意迁徙来漠南繁衍生息的部落了! 其言里之意,是说游牧部落那种惯用的疲兵战术乃是阳谋,是有解的。 对此,这些死忠于我的部落首领皆领命,纷纷慨然以日月之名发誓是会由此攻讦涂坚咏。 第120章 算计 轲比能能否被推举为鲜卑单于,在于此战可否战胜魏国。 所以他对这一战势在必得,不管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他都义无反顾、在所不惜。 这便是他悄然遣使去漠北召部落前来的缘由。 他要给此战添加胜算、伏下一击锁定胜局的后手。 是啊,所有人都不知道,终日信心满满声称此战必能击溃魏国洛阳中军、屡屡鼓舞族众士气的他,心中的定论却是截然相反:如果自己仅依靠在漠南实力的话,莫说战胜魏国了,就连两败俱伤都很难做到。 不是他悲观。 更不是他因为年纪上涨而丧失了雄心壮志。 而是从士气、军械、战力以及士卒临阵鏖战的敢死等等方面,他找不到一个能胜过魏国的因素。 就连在属地里作战的先天优势,都因为魏国有熟悉边塞之事的田豫充任副职而丧失了。 或是说,他的优势还有人数众多啊~ 然而,如若往深里想,便会发现这个优势反而是劣势。 轲比能虽然不曾研读过汉人的兵法,但也知道“兵贵精不贵多”这个道理。 想与纪律严明、阵列森严的洛阳中军抗衡,他需要的是死不旋踵的部落勇士,而不是乌合之众。相反,让乌合之众前去与洛阳中军鏖战,他们会很快就败阵下来,然后在战场上狼奔豕突、仓皇亡命,进而诱发全军的溃败。 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凑不出足够的部落勇士—— 在甲胄与斗械的明显差距下,至少两个部落勇士才能匹敌一名洛阳中军,而洛阳中军有三万...... 六万敢死之士,他去哪里找? 若是有那么多勇士甘愿为他而死,他早就是名副其实的鲜卑单于了! 况且以二敌一,还是很乐观的推算结果。 “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在前汉时期对战匈奴时,凭借着军械的优势便有一汉敌三胡之谓。 如今时过境迁,轲比能凭借着早年中原战乱时期,收纳了许多躲避战火的汉人工匠,极大提升了部落冶铁等技术,但源于塞外之地铁矿稀少与开采效率太低,仍无法拉近与魏国之间的军械差距。 尤其是,比起他部落的那一点技术进步而言,魏国的兵械造诣提升堪称日新月异。 双方正面鏖战,“一汉当三胡”的推论仍是客观事实。 甚至,在纪律阵列与兵将战心的差距下,双方拼出“一汉当五胡”的战损比率都不是稀奇事。 所以轲比能对于此战的筹画,乃是先败而后胜! 以漠南部落的败绩,来换取魏国洛阳中军的骄心与松懈,进而迎来作为奇兵的漠北部落一锤定音锁定胜局的机会! 自然,想做到这点,他就需要付出很沉重的代价。 首先是漠南部落的损失。 想要让魏军觉得他大势已去、放下戒心前来追击,他就得假戏真做,至少要让两万族众战死来锁定败局、来证明自己仓皇亡命并非诱敌深入。 但他在漠南起家,漠南部落就是他的嫡系。 一旦让嫡系族众丧损多了,就会让这些原本对他忠心耿耿的部落首领离心,觉得他不能庇护自己的利益,进而不再依附于他。 除非,他能在战后弥补这些部落首领的损失,且还是超额弥补。 他能想到的筹码,就是步度根部落的族众了....... 先前步度根与泄归泥被他击败,内附魏国的时候族众就有三万余落(户);被魏国庇护了近十年后,由于不复迁徙、生活安稳与有互市的便利的关系,族中新生小儿猛增,若依着人口而算,相当于有四万落了。 若是轲比能将这些族众均分给嫡系部落首领,当然可以让他们不再因为战死的族人众多而心生不满。 其次,则是想让漠北部落卖命,轲比能同样要给予足够的利益承诺。 他虽然很早就征服了漠北,但根基仍是在漠南,对漠北部落的约束力并不是很强,想让这些愿意名义上臣服他的漠北部落迁徙来漠南、为他征战,就要解决他们的生计。 划分牧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给予牛羊资财等物,让他们能顺利扎根漠南。 而这些牛羊资财从哪里取得,轲比能同样将目光落在步度根身上..... 所以,他并不在意步度根是否离心。 反正在他眼里,步度根注定了是要沦为鱼肉的。 况且,他先前诱步度根背叛魏国出塞,本意就是想寻个机会将步度根杀死,并吞其部落族众以及牛羊资财啊~ 步度根作为檀石槐的血脉后人且拥有不俗的实力,想成为鲜卑单于的轲比能,怎么可能允许他继续滋润的活着! ..................... 轲比能带着鲜卑各部大举南下的军情,很快就被南匈奴游骑探悉且归来上禀,也让秦朗与田豫当即鸣鼓聚将部署。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部署的。 在甫一至右北平落营的时候,大军便是依着对阵游牧部落的惯用战术,以辎车构筑屏障遏制骑兵冲击,长矛刀盾在外、强弩在内围合成圆阵,藏蹈阵甲骑在阵心待命、列追击轻骑为左右翼戒备了。 在这种攻守兼备的阵型下,各部将率只需要各司其职,便是最好的部署。 况且,依着游牧部落的作风,轲比能携大军南下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在此地与魏军决战。 极有可能只是过来与魏军对峙的。 其意图是让魏军困在此地,让魏军受限于粮秣的日渐消耗,进而不得不放弃车阵固守的优势出来与他们追逐而战,或者自行罢兵归去。 所以秦朗与田豫聚将部署,最大的缘由是让各级将率好生安抚士卒,不要有焦灼与浮躁的情绪。 另一个需要叮嘱的是,让第一线指挥的将率务必要节约弩箭矢。 继匈奴之后称雄草原的鲜卑,也从汉匈大战中吸取了对抗中原王朝以车阵围合强弩战术的经验。他们知道在塞外之地作战,中原王朝的车阵只要弩箭矢消耗殆尽了便是不攻自破了,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发挥最擅长的狼群狩猎战术了。 所以,每每遇到车阵的时候,他们并不会急着强攻。 而是反复以试探性的进攻来消耗车阵内弩箭矢。 故而,在“未虑胜先虑败”的谨慎之下,秦朗与田豫还强调一句,弩箭矢的充足与否是此战胜负的关键,叮嘱将率们莫要让鲜卑胡虏的战术骚扰得逞。 或是说,像这种常识性的问题似是不需要特地嘱咐。 但事实上却是很有必要。 缘由是洛阳中军作为魏国最精锐的兵马,战力毋庸置疑,但心气也很高! 他们并不将区区胡虏看在眼里。 也因为入夜后连点燃艾草都无法驱散的庞大蚊群而不堪其扰,每个人都焦灼的期待着战事能早点结束,好让他们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然了,夏侯惠对这些叮嘱过耳即忘。 没有兵权的他,根本不需要操心这种调度上的问题。 而且素来厚颜的他,在此些时日已然与并州的郡兵混得很熟稔了,早就通过聊闲与不耻下问知道游牧部落的惯用战术了。 不过,此时他的心中很是疑惑。 待诸多中军将率领命离去、中军帐内仅剩下秦朗与田豫以及曹爽之时,他便对田豫拱手请教了句,“太守,我有一事弗解,还请太守不吝教我。乃是彼贼子轲比能,此番为何南下得如此之速?” 是啊~ 依着敌我优劣势对比,轲比能是不应该南下的啊! 远道而来的魏国洛阳中军出于粮秣补给、兵将士气等方面考虑,故而会汲汲于求速战速决。而对于轲比能来说,晚一天决战胜算就增一分,他应该好整以暇坐等魏军过来逼迫才对;且若是说他猜测到了魏军将袭击他属地的部落牧场与妇孺,那也应该等魏军遣骑兵出去后,再南下以兵力优势将魏军的步卒困住,以期围点打援才对啊! 彼为何匆匆从平城南下呢? 如此行为,完全是无利可图啊! 不过,田豫还没有作答呢,曹爽却径直开口了,“区区胡虏之辈,有何军略可言!我魏国大军来伐,胡虏人皆惶惶,想必彼贼子轲比能恐久则生变,故而仓促南下来战,我等又何必庸人之扰邪!” 他的表情与语气中都带着浓浓的不屑,不知是对鲜卑部落的,还是对夏侯惠的。 不出意外的,应是两者都有罢。 夏侯惠听罢并没有反驳,而是侧过头看去军帐外。 因为不想让眼中的鄙夷被其他人看到,同时心里也觉得历史上桓范那句“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的感慨,属实是太切确了! 见这一幕的秦朗也不由大感头痛。 他知道曹爽是借题发挥,故意折辱夏侯惠。 但他不好劝解。 卷入这种对人不对事的争论,结果往往是内外不是人。 所以他微微侧头,冲着田豫挑了挑眉。 示意他在解答夏侯惠疑惑的时候时,顺着话头将此番军议给结束了。 对此,田豫心领神会。 身为边将的他,更不想参合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的那点龌蹉事。 “的确有些蹊跷。” 只见他含笑打了哈哈,用了两不得罪的话语解惑,“不过,彼既来了,对我军而言终究是好事。且彼即使有诡计,以我军将士之锐,也容不得他得逞!” 且甫一说罢,便对着秦朗拱手,作别离去,“将军,彼胡虏来矣,我且巡营了。” 也正中秦朗下怀,当即笑吟吟拱手作答,“太守勤勉可嘉。嗯,太守且先去,我片刻后便也去督促将士。” 主副将都声称要去巡营了,夏侯惠与曹爽自然也识趣的作别离开。 而心中疑惑没有解开的夏侯惠出了军帐之后,驻足思虑片刻,便往并州郡兵所在的营地而去。 他知道田豫等下肯定会去那边巡视的。 而勋贵出身的曹爽,来到并州后就不曾与并州郡兵有过交集。 也正好让他私下向田豫讨教。 只不过,他才走出了二十余步,一秦朗扈从便追上来行礼说道,“夏侯将军请暂候片刻,我家将军有事相询,很快便过来。” 军议都罢了,秦朗还有什么事寻我? 该不会是他想当我与曹爽的和事佬吧? 闻言,夏侯惠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止步颔首应了声,“好。” 第121章 义从 盛夏六月末了,将近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发疼。 为了保障水源的魏军虽然将营寨落在桑干河畔,但无改从北面草原席卷而来的大风所挟带的干燥与闷热。 在烈日下等候秦朗的夏侯惠,仅是驻足了片刻便汗流浃背。 但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日晒雨淋的行伍生活,随手扯下腰侧的小水囊安之若素的饮着,反倒是那名秦朗的扈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约莫等候了一刻钟后,同样有很多汗珠从发鬓淌下来的他,便堆起笑颜指着不远处的军帐阴凉处说道,“我家将军或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若不,夏侯将军且先去那边纳凉?在下归去催一催。” “无碍......” 下意识想出声回绝好意的夏侯惠,待看到那扈从脸上已然有了赧然之色,便遏制住了话语,含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也好,有劳了。” 又过了一刻钟。 在阴凉处百无聊赖叼着一只草根的夏侯惠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所谓无欲则刚。 早就罢了在此战中立功心思的他,犯不着讨好秦朗什么,自然也不会对彼唯唯诺诺,便打算想过去寻秦朗问个究竟,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自己干候着。 只是他才刚迈几步,却又将身影缩了回来。 他看见秦朗的军帐帘从内挑开了,身躯颇为庞大的曹爽正大步往外走,且看他那隐约有些急躁的步伐似是有些不甘心。 莫非,秦朗就这他方才的言辞告诫些什么了? 就是依着他素来两不相帮、置身事外的性子,今日怎就不一样了呢? 看来,此些时日我的安分守己以及不吝为他出谋划策,到也不是毫无所得啊....... 耷拉下眼皮,夏侯惠将手放在已然三寸长的胡须上轻抚,嘴角不由泛起了些许笑意来。 而紧随曹爽之后走出来的秦朗,此时也在扈从引路在来到了他的跟前,未等夏侯惠做声便率先拱手为自己的姗姗来迟作歉意,“些许琐碎耽搁,有劳稚权久候了。” 且没等夏侯惠作答,他便又伸手虚引,“如不出意外,稚权应是打算私下去寻田太守,问方才未竟之惑吧?且随我走走吧,待田太守巡营罢了,便会过来骁骑营寻我,不会耽搁稚权的事。” 呃~ 等下田豫会来寻你? 所以,方才曹爽气鼓鼓的离去,是因为你将他支开了? 略微扬了扬眉,夏侯惠也含笑道了声“好”,便与之并肩而行。 而秦朗也不出他所料,还没有走几步便径直说道,“我让昭伯前去督前部,协助田太守临阵调度了。嗯,昭伯方才意气用事,稚权莫要理会。大敌当前,你我受陛下以兵付之,当以国事为重,莫作出内部不和而令边军嗤笑之事。” 在即将开启的战事中,众人的职责已然有了明确的分工。 亲临一线指挥车阵却敌的前部督,熟悉边事的田豫当仁不让;秦朗则是坐镇中军以及统帅所有骑兵,等待可领骑破敌之时;而曹爽作为监军,理应与秦朗在中军内坐镇,以便秦朗出击后留守营地看护粮秣辎重之责。 如今却被秦朗给遣去给田豫当副职,也难怪他方才看起来有些愤愤然的样子了。 毕竟,不曾亲临战事的他去了车阵前部后,有什么底气与资格胆敢对田豫的指挥说一道二?最好的协助,就是安分的当个摆设了。 “元明乃主将,如何调度战事自为之便是,无需知会与我,我无权置喙亦不会干涉。” 轻笑了声,夏侯惠缓声而答,“至于莫要与昭伯相争.....此事元明倒是无需叮嘱。我虽孟浪,但也不敢因私而坏国家之功。” 言罢,略微停顿了下,脸上泛起些许无奈的摊了摊手,“却说,至今我都不知昭伯为何对我怨恨如此之深。虽说我曾上疏举杜务伯以及反驳已故大司马伐蜀,然而此乃国事,彼此不过是政见不合罢了,他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噫~” 不料,秦朗听罢了,竟大为诧异的反问了句,“被昭伯怨恨之由,稚权竟未知邪!” 我知道什么啊~ 除了这两件事,我也没有和曹爽有任何交集了啊! 被反问的夏侯惠同样有些讶然,待侧头看秦朗脸上神情不似作伪后,便拱手请教道,“愿闻其详。” 秦朗自是不会推辞。 就是待他细细解释罢,却是让夏侯惠满脸的无语。 原来,曹爽竟是将曹真病故的缘由归咎到他的身上了! 因为曹真自伐蜀失利以后,在归来洛阳卧榻养病期间,没少念叨夏侯惠昔日那句“于社稷而言乃不败而败”的反驳,时常自责自己让宗室威望落入谷底了,也正是因为这种内疚让他最终药石罔效而亡故。 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身为人子的曹爽竟由此觉得,如果不因为夏侯惠那句话,曹真就不会内疚到卧榻不治——就算是人老染疾乃常态,但他觉得如果没有夏侯惠的上疏,曹真也不止于亡故得那么早! 故而,在曹真病故后,他就没少告诫诸弟当谨记此恨。 并且多次私下对亲近之人声称,夏侯惠乃是促使他父早早亡故的元凶。 哪怕是此言传入天子曹叡耳中后,曹叡还勒令他不可无端迁怒他人,但终不改他心中怨念日渐深刻。 对此,那时候仍在淮南任职的夏侯惠自是不知情。 但对于常年在洛阳宫禁中伴驾的秦朗与曹肇以及夏侯献等人自是了然于胸,也在曹爽的无端迁怒行径中,选择了两不相帮。 他们是对夏侯惠没有什么好感,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 更重要的是,他们与曹爽也谈不上亲善。 被天子曹叡选入宫禁任职、以待日后擢拔的诸多宗室子弟中,秦朗、夏侯献与曹肇皆有才干可称,唯独曹爽被赞为品行谦逊。 一个寻不出其他优点的人,才会被他人以其品行称赞了。 所谓物以类聚。 秦朗与夏侯献等人和曹爽交情泛泛也就不足为奇了。 更莫说,曹爽因为夏侯玄的关系与浮华案之中诸人也很亲近。 而“四聪八达三豫”的三豫,指的是中书监刘放之子刘熙、中书令孙资之子孙密以及卫臻之子卫烈。源于身份的使然,秦朗与夏侯献等人对刘放、孙资的专权早就心有不满。 曹爽罔顾宗室子弟的身份竟与刘放孙资之子交厚,如此志不同道不合的,彼此之间哪还能亲善起来啊~ 所以,解释罢了的秦朗,看到夏侯惠满脸无语的时候,还宽慰了句。 “公道自在人心。昭伯如此行举有失偏颇,且陛下已然勒令他不可无端迁怒与你,稚权不必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就他? 呵,他还不够格....... 倒是元明你今日行举非常啊~ 明知道曹爽对我怨恨极深,却在他诋毁我的时候就遣去前部当个摆设了,不怕他日后将你也一起怨恨了? 而且,从来都明哲保身的你,竟做出偏袒一方的事了,想必是图我作些什么吧? 只是名义上隶属于我的中坚营都在你掌控之中了,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好让你图谋的呢? 须臾之间,夏侯惠心念百碾。 也淡淡的回了句“如元明之言,我不做理会便是”后,便静静等候着秦朗图穷匕见。 但秦朗也显得很有耐心。 在前去骁骑营的路上,并没有再言其他,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 一直待到巡视完骁骑营与军中粮秣辎重囤放处,再度归来军帐内分主次入座后,他才笑颜潺潺的来了句,“先前打算让稚权督豹骑之议,因贼酋轲比能举兵南下而作罢,稚权可有遗憾否?” 嗯,他是指大军北上之前的定策。 先前为了逼迫轲比能与步度根前来决战,定策是由田豫亲自带着骑兵,分作数部深入代郡与上谷郡之北侵扰轲比能属地的部落牧场。 弓马娴熟的夏侯惠也是骑战督将的良选,故而也一并前去。 且因为中坚营骑督张虎已然带着八百骑前去杀虎口了,所以秦朗是将豹骑交给他督领。 此番前来并州,天子曹叡还遣了一千虎豹骑随征。 其中三百是人马皆着重甲的蹈阵虎骑,七百则是轻甲豹骑。 已然是天子亲军的虎豹骑,自然是要宗室或者谯沛元勋之后才能有资格督领的,在自己不能亲自过去且不看好曹爽的情况下,秦朗让夏侯惠暂时督领也很正常。 不过,此时秦朗再度提及显然是别有他意的。 你不惜得罪曹爽将之遣去前部,是为了想让我答应督领虎骑蹈阵?亦或者是引豹骑随在你身侧,在你引骁骑营出击时护你周全? 闻弦歌知雅意的夏侯惠,挑了挑眉,倏然而笑,“元明此问,似是有所图啊~” “哈哈哈~我就知瞒不过稚权。” 沾须大笑了一阵,秦朗才敛容发问道,“昔日稚权在淮南诛贼子孙布,曾有‘两百对两千,优势在我’之言,振奋人心!今若以四千骑击两万鲜卑胡虏,稚权犹可有如此壮言否?” 四千骑?! 除去前去杀虎口设伏的一千乌桓突骑与八百中坚营骑卒,以及仅仅愿意担任斥候职责的南匈奴游骑外,军中都不足五千骑了,你竟打算将四千骑交给莪督领?! 你什么时候有这种魄力了? 再者,先前还没有出塞时你就担心我恣意妄为,不惜以主将身份夺了中坚营的指挥权,如今却打算以四千骑托付于我...... 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才让你前后截然相反的? 心中颇为惊诧的夏侯惠,没有当即作答,而是定定的看了秦朗好一会儿后,才肃容拱手而道,“我乃谯人,为国征伐乃本分,元明不必以言试之。如有差使,尽可直言。” “善!” 顿时,秦朗拊掌而赞。 旋即便又叹息了声,“唉,如稚权问田太守之疑,彼贼子轲比能大举南下,实属乃有备而来。昨夜,就在南匈奴游骑斥候来禀之际,尚有另一部斥候传来了消息。嗯,稚权可听闻过白马义从否?” 第122章 缘由 夏侯惠当然知道公孙瓒建立的白马义从。 还知道这支曾将塞外胡虏打得奔走相告“当避白马”的精锐骑兵,在界桥之战中几乎被袁绍麾下大将麹义以先登死士杀戮殆尽了。 且后来的公孙瓒不复重组,故而白马义从的名号也就此彻底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不过,他也知道秦朗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既然提及了白马义从,自然也就意味着这支曾经威震胡虏的骑兵,或许还有传承隐在幽州山野吧。 毕竟幽州边地最不乏的就是慷慨悲歌之士,更不乏心慕击胡的白马义从者。 所以夏侯惠也没有多少惊诧。 真正让他诧异的是,终日在秦朗身侧的自己,竟是不知军中还有另一部斥候的存在。 “自是知晓的。” 轻轻颔首而应,夏侯惠眼中泛起疑惑,“元明之意,乃是指我军竟还有另一部斥候?且是昔日白马义从的传承?” “嗯,算是吧。” 秦朗略带歉意的笑了笑,缓声解释着,“稚权也莫惊诧,此事我也是数日前才被田太守告知的。而且,那部斥候并非军中之人,乃是田太守以陛下许予的便宜行事之权,邀来助战的乡野壮士。这些人都是白马义从的后代或乡党。” 是田豫召来的乡野壮士啊~ 难怪了。 论击胡这种事,幽州士庶绝对是一呼百应的。 夏侯惠哦了一声,眼中露出了然。 而秦朗也等没他继续发问,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述了一遍。 在昔日界桥之战中,白马义从的建制确是被抹去了,但还有近二百余骑活于世,后来被遣去跟随公孙续。 时间是公孙瓒势穷后,遣公孙续前去并州寻盟友张燕求援。 只不过,张燕与公孙续救兵尚未赶至之时,袁绍缴获了公孙瓒的书信,且将计就计诱公孙瓒出城来战,大破之。 瓒万念俱灰,遂在易京自焚而死。 而公孙续则是随着张燕归去了黑山,流亡在并州,最终与南匈奴屠各部(后与南匈奴左部合,隶属左贤王刘豹)交恶,被杀。 续死后,兵将部曲各自奔散。 唯有少许乡闾子弟以及白马义从,仍跟随着其从弟、官职为建义中郎将的公孙集折道返归了幽州。 但那时袁绍已然占据了幽州,公孙集并不敢回归故里。 只得带着众人游荡在塞外与汉地山泽之间,以寇掠胡虏部落或勒索过往豪商为生,依仗着幽州地广人稀的腾挪空间,倒也苟活了下来。 而且,这种贼寇行径在那时候是很正常的事。 因为袁绍占据了幽州之后,非但没有击胡,反而出于拉拢三郡乌桓为己用之心,并不怎么在乎边患之事,以致边民流散在山泽或亡叛入鲜卑有上千起。一直待到河北归魏武曹操所有,且是大破乌桓之后,这种官兵民匪不分的状况才得以改善。 再后来文帝曹丕继位,以田豫持节护乌丸校尉,牵招、解俊并护鲜卑,进驻昌平屯兵。 牵招广布恩义,招诱降附,感召流民出山泽归附,早就厌倦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公孙集也顺势率众归来汉地,被遣回本郡乡闾解甲归田。 按道理来说,白马义从也应该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然而,习惯了拿着刀矛的手,已然无法再捡起锄犁务农桑了。 历经过大起大落、倍感物是人非的公孙集,倒是甘愿老死于山野、埋骨桑梓地,但架不住麾下部曲的恳求。 没办法。 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在危难之际都甘愿影从左右,他也做不出置之不理的事。 故而,他便私下去寻了田豫。 田豫也曾是公孙瓒的麾下。 虽然他早年是以身托付于刘备,且辞别刘备归来幽州后没多久,公孙瓒便败亡了,但彼此之间仍是有一点香火情的。 所以,许多不耐农桑的公孙集部曲,身份便转变成为了民间义士。 每每边塞战事起,他们就会响应田豫的号召,以“击胡保乡闾”的名义自备弓马兵械随征。 或依仗着早年游荡各处对山川地理了然于胸的优势为军中斥候向导,或凭借着弓马娴熟生死不辞的勇锐,自成一部深入敌境扰乱后方。 他们不录入军籍,也没有俸禄可领,战后更没有赏赐。 但田豫允许他们可自行取战利品。 不是魏国兵马所缴获的战利品,而是对战事敌对的胡虏部落,他们可以恣意掳掠牛羊战马或者捕虏奴隶。 能否获取、所获多寡皆自凭本事。 田豫唯一许诺的,是可以出具文书让他们能顺利的将战利带回来汉地,且自由变卖。 这种新的生存模式持续了好多年,如田豫在五次击败素利的战事以及后来的马城之战,都有他们的身影。 也让白马义从得以传承了下来—— 最早的白马义从要么战死要么老死,就连公孙集都年迈而病死了,但源于他们后人以及乡闾子弟或游侠儿的陆续加入,让这股击胡义士的规模不曾少于三百骑。 只不过,花无百日红。 待到田豫被调离幽州之后,主张施恩义安胡虏以靖边地的幽州刺史王雄,便派遣小吏前来招募与警告他们。 声称如果他们愿意被收编入行伍,那么他会表请朝廷授职。 如若不愿意,那就自此安分的务农桑。若是胆敢私自出塞滋事扰边,那他不介意给他们安个乱贼的名号,遣兵马将他们给剿了。 他们肯定是不愿意被收编的。 倒不是对魏国有什么坏感,而是觉得王雄还不配让他们效力。 抛开中原世家与边塞老兵革的天然冲突不提,袭承白马义从骄傲的他们,就连跟随过公孙瓒的田豫都不能让他们甘愿为部曲呢! 王雄? 算什么东西! 当然了,回绝了王雄的招揽,但他们也不敢在出塞了。 毕竟已然归来桑梓多年了,皆是有家有室有田地的人,自然也不能逞一时之快而冠上乱贼之名让家人被没为官奴。有的人淡了戎马之心,以秋冬射猎自娱;有的人则是偶尔兼任豪商的护卫,趁机出塞吹一吹荡漾着金戈铁马的狂风。 转机,同样是田豫重新归来北疆。 听闻毕轨丧兵,田豫急匆匆赶去并州赴任,且与督领洛阳中军前来的秦朗计议后,便遣人去寻了他们,打算让他们充当侵扰轲比能属地牧场的向导与斥候。 对此,他们自是不会拒绝的。 又或者说,他们期盼这一天已然很久了。 故而,在田豫与秦朗还没有督兵离开阴馆北上代郡右北平之前,他们就已然化整为零出塞打探轲比能的属地军情了。 或许是天道酬勤吧。 在他们的任事勤勉之下,竟真就刺探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军情——在很巧合的情况下,他们竟然很意外的发现了,轲比能当作奇兵的两万漠北骑! 的确是很意外。 轲比能将这两万从漠北召来的族众安置在马城,以部落属地在那边的女婿郁筑革建代为督领。 之所以安置在马城,是地理优势使然。 一来,马城群山怀抱,翻过北面的山峦便是鲜卑王庭弹汉山,再北就是漠北了。 如此便利的距离,可以让远道而来的漠北族众养精蓄锐,很快就能缓过疲惫,做好随时征战的准备。 另一,则是马城在洋河的东支流上。 洋河有东、西、南三条支流,汇流处就在马城的下方。 恰好,洋河的南支流发源于白登山,蜿蜒沿着东北向而上破开山脉,形成了天然的通道。 驻扎在马城的漠北骑,只需要沿着河谷南下,便可毫无阻碍的抵达轲比能预期的奇兵驻点:白登山西麓的高柳县。 哪怕魏军没有依着常理北上平城,也无改兵出高柳县的奇效。 因为平城、右北平、高柳县三者犹如一个三角形,彼此之间的距离都相差无几,中间也没有什么崎岖山脉阻碍骑兵纵横。 也就是说,不管魏军北上平城还是驻扎在右北平,只要出车阵追击了,就必然会让两万漠北骑寻到从侧突袭的机会。 而他们为何被发现了..... 却是因为早年的马城之战。 太和二年(公元228年)的马城之战,导火线是轲比能的女婿郁筑革建将田豫遣去宣昭政令的翻译夏舍给杀了,故而田豫才带着西部鲜卑大人蒲头与泄归泥出塞奔袭郁筑革建部,大胜而归。 这一战白马义从也参与了。 也因为斩获极多,故而一直津津乐道着。 此番他们再次出塞刺探军情,念及先前丰厚的战利,便想着过去看看郁筑革建的部落恢复元气了没....... 直白的来说,就是觉得郁筑革建部比较好欺负,所以他们满怀期待。 尤其是,田豫归来北疆是在并州任职。 招他们一并出塞击胡,也可能就这么一次机会了,哪能不寻个牛羊马匹多而战力弱的部落下手,以期满载而归啊! 故而,他们在发现郁筑革建部骤然多了许多族众时很是惊诧。 待细细观察后,便从一个小细节中,断定了这两万族众乃是来自漠北。 从西至东,繁衍在中原王朝北疆边郡的胡虏部落,从发饰中便可以分辨出来,如匈奴断发、羌人披发、鲜卑与乌桓髡发。 其中,继匈奴之后成为草原之主的鲜卑,繁衍在漠北的部落与漠南也有一个小小的不同——也只有生活在物资十分匮乏的漠北部落,才在盛夏时节仍戴着斗状毡帽。 军情如火。 惊觉了轲比能的后手,也不敢怠慢的白马义从日夜兼程归来。 于昨日夜里将消息禀报给了田豫。 而田豫与秦朗私下计议后,也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策。 “稚权,我与田太守计议过了,当先发制人。欲让你督领四千骑星夜北去,将那两万漠北骑袭破!断了贼酋轲比能的念想,奠定此战胜局!” 第123章 恼意 听罢秦朗的话语,夏侯惠不由怦然心动。 又或者说,但凡是志在沙场的将率,在这种唾手可得的战功面前都难免会心跳加速。 是啊,就是唾手可得的战功。 所谓兵贵精不贵多。 有熟悉山川地理的白马义从作向导,以四千甲胄俱全、斗械精良的洛阳中军骑卒,出其不意奔袭刀钝弓软、几无甲胄的漠北鲜卑骑,哪怕是略有才干的将率都胆敢立下军令状,以性命担保必然能大捷而归。 而且对夏侯惠而言,应下差使督兵过去,也无需担忧战后天子曹叡得悉了,会觉得他性情仍不稳妥、犹喜贪功弄险。 这是秦朗与田豫共同计议后的决策。 且轲比能招来漠北骑参战,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突发情况。 若是他慨然应诺了,那天子曹叡也会觉得他是临危受命,不吝盛赞他忠贞报国之心才对。 只不过,夏侯惠并没有当即应下。 近半年经历的事情,已然让他心境开始转变了,开始营造自己荣辱不惊、沉着稳健的形象而努力了。 尤其是,田豫还没到呢! 且先等候片刻,待田豫也过来了,听听他的说辞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故而,夏侯惠只是轻轻颔首示意自己在悉心听着,坐等秦朗的继续讲诉。 但他的这番作态,却是让秦朗扼言不语了。 准确的来说,是夏侯惠的不接腔不表态大出他所料,令他早早打好的腹稿不知如何继续下去了。 此子品性何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 先前的定襄郡杀胡口设伏,还有事在两可间无法确凿之缘,他能遏制住建功立业之心倒也说得过去,但如今乃是十拿九稳的战功啊~ 他怎么可能如此无动于衷呢! 且还是连半点喜色或昂扬神采都没有显露在脸庞上...... 秦朗满心的不解。 有些狐疑的盯着夏侯惠片刻后,才继续轻声劝道,“稚权,以四千奔袭两万,虽是敌我悬殊,然而以我军之精锐,大破而归乃是轻而易举的。” “嗯,元明所言极是。区区漠北胡虏,焉能当我魏国中军之锐。” “白马义从虽然沦落山野久矣,然仍前些年一直随着田太守出塞击胡,充任向导绰绰有余,稚权不必担心彼等会有令大军迷途之事。” “此乃必然。” “贼酋轲比能虽引兵南下了,但尚未进入右北平,与我军营寨颇远,我军分骑而出,也无需担心被彼惊觉。且我与田太守之意,乃是欲稚权引骑先沿河东去,至桑干县后再北上袭马城。行军路线要么在我魏国郡县之中,要么在山脉中穿行,稚权临马城而袭之前,定是不会被漠北胡虏发觉的。” “我安能不信元明与田太守调度哉!” 秦朗:.........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什么不妥都没有发现,那你倒是出声领命啊! 我都推心置腹好言劝说了! 你还在磨蹭什么! 对于夏侯惠的迟迟没有表态,饶是脾气素来很好的秦朗,都忍不住心中愤愤然。 但很快,他便压下了恼意,生出了别样的心思:该不会,他是因为我先前夺中坚营兵权而怀恨在心,故而不愿为此战效力吧? 倒也不能怪他生出了小人之心。 毕竟,他不惜得罪曹爽且不吝以大功授之了,而夏侯惠的反应太反常了。 持续了片刻的沉默。 沾须沉吟的秦朗悄然舒出一口浊气,对夏侯惠沉声发问道,“稚权可是......不愿意督骑奔袭马城?” “元明何出此言邪?” 不料,夏侯惠的作答再次令他哑口无言,“方才我便说了,如元明有所差使尽可直言。今元明与田太守欲我督骑奔袭马城,此乃国事也,我岂有不愿往之理?” 呃,好吧。 秦朗张了张口想分辨几句,但想了想又闭上了。 虽然他心中有些窝火,觉得夏侯惠方才故意捉弄于他。 或许是有所觉罢。 反诘罢了的夏侯惠,还顺着话头继续发问道,“虽元明与田太守已然有了定策,但我有一事弗能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敢问元明与田太守计议时,为何定策乃是驱兵北上奔袭马城?我军既然已探悉贼酋轲比能的后手,何不将计就计呢?” 是啊~ 既然都了然敌军所欲了,将计就计才是最恰当的策略啊! 魏军才是急着决战的一方。 而北上奔袭马城,不管成败都是打草惊蛇,反而会让轲比能不敢再与魏军对峙,转为远遁避战,那不就是让魏军此番北来的目的落空了? 退一步而言,袭破马城的漠北骑对战事的裨益也不是很大。 毕竟,轲比能的根基在漠南。 只要魏国不能将他漠南的根基给拔除,北疆边郡的鲜卑之祸就不会有平息的一天。 “唉......” 不想,秦朗闻言便是一记长长的叹息,“稚权所虑者,昨夜我与田太守也商议过了,也一致认为我军如今没有将计就计的实力了。稚权莫是忘了,我等来并州之前,妄自出战的毕使君葬送了七千余步骑?” 废话! 我能忘了吗? 而且,我军怎么就没有将计就计的实力了! 只要你从骁骑营中分出千余骑,与七百豹骑合兵两千骑交给我督领,我便胆敢立军令状,在那两万漠北骑突袭时黄雀在后将之给袭破了! 带着如此想法的夏侯惠,刚想出口反驳,但猛然想起一个事来,便连忙遏住了话语。 待略略沉吟片刻,他才试声而问,“元明可知道,毕使君葬送的那七千余步骑中,披甲者有几多?” “步骑人皆着轻革,步卒着铁甲者有一千两百。” 秦朗露出了一个苦笑,“所携斗械中弓弩各一千,且箭矢极多。” 原来如此! 这下,夏侯惠是彻底明白了。 以寡击众且是远道而来的魏军,人人犹对此战信心满满,其中一个因素就是敌我甲胄与斗械的巨大差距。 而毕轨却是将魏国这个优势给葬送了。 缴获了一千两百副铁甲,再加上汉家工匠冶炼的环首刀、长矛以及弓弩,可以让轲比能在强攻魏国车阵时极大减少伤亡。 甚至,若是他再多点枭雄心性,不惜以人命堆出魏国车阵缺口的话,说不定还能让着铁甲的部落勇士寻到破阵的机会!不管怎说,随着步度根携三万余落叛逃加入后,轲比能仅仅在漠南便可以聚拢近八万控弦之士来战了。 如此,魏军自是不能再将计就计了。 因为田豫与秦朗也不敢确凿,轲比能打算让那一千两百着铁甲的部落勇士充任什么职责、何时才会投入战场。 充任攻坚前驱还好。 指挥车阵却敌的田豫届时随机应变,调动强弩手压制便是。 但若是轲比能将之遣去协助漠北骑突袭,那魏军的出营追击就有可能被截断归路了。 试问,魏军出营后,漠北骑从侧突袭而来,轲比能率领漠南部落返身来战,而那一千两百甲胄俱全斗械精良的部落勇士横插入战场,结阵截断魏军归路,人数本就处于劣势的魏军,又如何能保障此战胜利呢? 况且,魏国是必然要出迎追击的。 因为不追击,就无法彻底击溃轲比能、无法达成此战目的。 而若是先行袭破了马城的漠北骑,则是可以让魏军了却后顾之忧,并且极大打击鲜卑部落的士气,让他们临阵而怯、更能激发各个部落为了保存自己实力而相互推诿。 所以,了然了一切的夏侯惠也默默无言,不复有疑惑。 只是在心中骂了句:毕轨真当杀! 对坐的秦朗看他沉默了,也能猜测到他已然对北上奔袭马城无有异议了,故而肃容拱手做声,“事已至此,为不负陛下所托,还请稚权奋勇,为莪军破局!” “唯!” 闻言,夏侯惠也当即豁然起身,以麾下的身份躬身领命,“在下必不负将军所托!” “哈哈哈~” 也让秦朗畅怀大笑了起来,连忙过来扶起夏侯惠,“有稚权此言,我军可无忧矣!” 言罢了,还很亲自把盏给夏侯惠斟了一杯,以示作谢。 但这种和睦的氛围并没有保持多久。 就在他归去入座后,踌躇了片刻,便轻声说,“所谓夜长梦多。我与田太守觉得,稚权今夜便引兵前去与白马义从会合的好。但在兵出之前,我还有一事得知会稚权一声。” “好,我入夜后便进发。” 对此,夏侯惠满口应了下来,“元明尚有何嘱咐?直说无妨。” “那个,咳!为了不让贼酋发觉此地骑卒稀少而生疑,除却七百豹骑之外,我只能从骁骑营中分出一千骑予稚权。” 你说甚?! 方才让我督四千骑之言犹在耳,但我才应下,你就改口只从本部分出一千骑? 你是在戏耍我吗? 亦或者是想让我去送死? 须臾间,夏侯惠的眼神就变得锐利了起来。 “稚权莫急,你还是督四千骑北上。” 见状,早有心理准备的秦朗连忙解释道,“其中三百骑乃是白马义从,另外一千是北中郎将所督的幽州骑、一千是内附我魏国的东部鲜卑骑。” 就四千骑兵竟还分属五地,这东拼西凑的能做到令行禁止吗? 可堪长驱奔袭吗! 听罢解释的夏侯惠,眼中恼意丝毫不减。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争辩,就被军帐帘布被挑开的声音打断了。 是田豫到了。 第124章 负气 可能是相互谦让且目的一致的缘由,如今的田豫与秦朗显得很亲近。 这也是夏侯惠并没有听到值守在军帐外的扈从进来通传,便看到田豫挑开帐帘走进来的缘由。也正是这个小细节让他隐隐有所悟——秦朗与田豫相处都如此和洽了,意味着他想借题发挥的想法恐是难以成行了..... 是的。 他满脸的恼羞成怒,其实有一大半都是装出来的。 因为他自忖袭击马城漠北骑并不难。 哪怕是秦朗很不地道的将两千骁骑营骑卒,换成了隶属北中郎将的幽州骑以及助战的东部鲜卑族众,也无改他有着足够的信心能有斩获并且活着回来。 毕竟,前去马城偷袭的意义并非在于歼敌的多寡,而是将贼酋轲比能的后手给破环掉,将其逼回来正面对抗中来。 只需袭破罢了,在敌明我暗、掌控先机的先决条件下,有何难的? 夏侯惠有八成的把握能功成归来。 剩下两成的不确定,那是留给天意以及用来表示自己的谦逊! 只不过嘛~ 有没有把握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接受,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白了,就是他觉得自己太憋屈。 人善被人欺! 此番随征来并州,他对秦朗已然很客气了。 未出塞之前,秦朗便寻了个理由将中坚营的兵权夺走、且将他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他不以为意;沿路之上,曹爽一直对他横眉竖眼的,为了不闹出内部相争,他选择了不予计较。 出塞之后,秦朗为了维护宗室子弟与中军将率的颜面,让他展露才学给田豫看,他不仅尽心尽力配合,还不计嫌隙维护着秦朗主将的身份,不吝为之出谋划策........ 结果呢? 他的顾全大局与隐忍谦让,换来的是什么! 难道就因为他有一颗忠贞报国之心,所以就活该被予取予求吗? 夏侯惠从来都不是一个唾面自干的人。 相反,在他的处世品行中,一直都笃定着当以直报怨。 因为身为仕途之中的人,若是没有底线的退让了,非但不会迎来别人的善意,反而会纵容他人的嚣张气焰、让别人觉得自己软弱可欺,进而行事更加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夏侯惠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尤其是,此番乃他第一次洛阳中军将率的身份随征。 已然作为天子亲军的虎豹骑、真正扞卫魏国社稷的中军数万将士可都在盯着呢!要是唯唯诺诺、被人拿捏了都没有半分脾气,那他以后还怎么在洛阳立足? 操刀执戈的军中男儿,岂能爱戴或敬畏一位性格软弱的将率! 再者,退一步而言,他也没有想从秦朗身上得到什么啊~ 此些时日之所以甘愿委曲求全,不过是想让战事更加顺利些,尽可能让魏国的鲜卑边患毕全功于一役罢了。 那是为魏国社稷着想! 可不是想讨好秦朗,好让他班师回朝后能为自己在天子曹叡面前美言几句。 我投之以桃,你个秦朗不报之以李也就罢了,竟还处心积虑的算计与戏耍于我? 真当我夏侯惠是没半点脾气的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原本还想与秦朗争辩几句、解题发作一番的,但看到田豫到来后,便还是强忍着不甘而做了罢。 不管怎么说,他与秦朗都是隶属中军的将率且身份不简单,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天子曹叡的威信与魏国庙堂中枢的权威。 如此,哪怕二人之间有什么争执或分歧,也不能在身为边塞之将的田豫面前显露出来。再怎么羞恼,都得保持着表面的和睦,以免闹出洛阳中军“将帅不和”的闹剧,徒增笑柄、有伤庙堂颜面。 故而,夏侯惠当即豁然起身,拱手向秦朗行礼领命。 曰:“将军有命,在下不敢不从,亦当尽力而为。时间仓促,军情不容耽搁,在下现今便归营收拾准备,暮食入夜后便引兵进发。” 言罢,在给刚进来的田豫拱手致意后,他便挑开军帐帘大步离去了。 速度之快,连想出声说些什么的秦朗都来不及开口。 田豫也是如此。 前去巡营的他之所以急匆匆赶回来,就是因为昨夜和秦朗定计后,心中料定了秦朗的如此调度,应会激起夏侯惠的忿恚之意,便想着过来打个圆场;顺便以久在边塞熟悉胡虏事务之便,给夏侯惠叮嘱几句。 哪料到,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夏侯惠没给他开口当和事佬的机会,就径自离去了。 是啊,历经过宦海沉浮的田豫,在看到夏侯惠匆匆离去的背影时,哪还能猜不到此间方才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的眼眸也不由暗淡了几分。 理由是这种情况原本是可以不用发生的,但秦朗的一意孤行,让事情还是朝着最糟的方向发展了。 准确而言,是秦朗的性格使然。 在得悉白马义从探悉到的军情后,昨夜田豫私下来寻秦朗,并主张以洛阳中军的骑兵主力前去偷袭马城。 在他的建议中,是让秦朗从虎豹骑中分出七百豹骑、从骠骑营分出三千骑卒,以及一千骑幽州骑与内附魏国的一千东部鲜卑骑都交给夏侯惠督领,让三百白马义从作为向导,潜行去马城一举将两万漠北鲜卑骑给袭破了! 对,战略是歼灭战的袭破! 而不只是为了破坏贼酋轲比能的后手。 至于方才秦朗对夏侯惠所说的,担忧此地骑兵离去多了恐会被轲比能惊觉,在田豫眼中根本不存在。 贼子轲比能虽然率众南下了,但如今还没有进入右北平呢! 而且魏军如今都以车阵围合而落营了,数万兵马都在营地内,只不过少了数千骑兵而已,彼轲比能又怎么可能惊觉呢? 难道魏军营地内,竟还有轲比能提前安插的奸细不成?! 又或是说,战事不可心存侥幸而弄险。 但田豫觉得这不叫做弄险,而是当断则断才对。 盖因偷袭的致胜先机,本就是争取着信息传递的时间差。 轲比能最快也要两三日后才会进入右北平与魏军对峙,就算彼贼子谨慎万分、韬略异于常人,至少也得观摩魏军大营三四日后才能发现骑卒稀少、进而断定魏军已然骑卒分出骑卒离去吧? 而他们打算今日便让夏侯惠督骑连夜赶去...... 故而,作最坏的估计,算算时间,双方的时间差也有得六七日之久。 战场本就骤息万变,决策或者军情传递晚个半刻钟都有可能无法挽回全军溃败了! 而双方足足差了六七日啊! 且魏军乃是以纯粹骑兵,且是以虎豹骑等精锐骑兵去偷袭啊! 如此,秦朗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怎能说是弄险呢? 明明是当断则断的果敢、可一举奠定胜局的良机啊~ 是的,就是可奠定胜局的良机! 在田豫的画策中,之所以建议将六千骑卒悉数让夏侯惠督领过去,可不仅是击溃两万漠北鲜卑骑那么简单。 那不过是计策里的第一环罢了。 以他多年在边塞的经验与战事嗅觉,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秦朗依着他的计策行事,遣夏侯惠去偷袭马城必然一举功成! 而击溃漠北鲜卑骑兵后,战事的主动权就可以掌控在魏军手中了。 理由是他想让夏侯惠偷袭马城之后,无需赶回来右北平的营地,而是自引虎豹骑与骠骑营蛰伏在洋河流域伺机而动;分出白马义从、幽州骑与归附魏国的东部鲜卑骑转去侵扰轲比能的属地,破坏他那些嫡系死忠的牧场以及掳掠妇孺与牛羊战马。 如此一来,贼子轲比能就陷入了被动。 准确而言,是他被逼上了只有孤注一掷的不归路。 作为后手的漠北鲜卑骑被袭破了,而属地嫡系部落的牧场正遭受烧杀掳掠,他如果不想好不容易联合起来的鲜卑联盟再次崩裂的话,唯有决绝的与魏军决战。 毕竟,他如若转兵归去救援属地,且不说是否会被追击的魏军与夏侯惠前后夹击的危险,才与他联合的步度根部落就会觉得他不敢对抗魏国,进而生出弃他离去的心思了。 况且,此时的他,需要一场胜利。 来挽回调度的失策,让各个部落首领依旧愿意坚信他能重现昔日鲜卑的荣光。 他也必须拥有一场大捷。 才能折服步度根、泄归泥等檀石槐之后,才能威慑大部分已然被魏国感招为附庸的西部鲜卑部落! 是的,如若田豫战略顺遂的话,轲比能是没有其他路得选的。 只要双方展开决战,田豫觉得魏军便是提前锁定胜局了...... 游牧民族的优势在于来去自如的机动力,并不善于攻坚。 轲比能放弃马背民族的优势,前来与魏军争夺阵地、圈地厮杀,那不是找死嘛~ 自秦汉以来,中原王朝以步抗骑,纵使敌我兵力有三五倍的悬殊,犹可谓之胜券在握! 更莫说此番魏国迎战的主力乃是洛阳中军,魏国士气最高、战力最强、阵列最森严的将士!不管有没有骑兵在侧策应,人心不齐的鲜卑都不会有胜算。 所以说,只要能将轲比能逼迫前来决战了,就是魏军战略达成了;而只要轲比能无法攻破魏军的营地,那就是先前定襄郡杀胡口设伏的斩首计划,将迎来了极大的机会。 这也是田豫让夏侯惠偷袭马城后,无需引兵归来的理由。 为了让轲比能无法在右北平击破魏军营地时、所有鲜卑部落士气低落后,不敢往东逃归属地、遁入燕山山脉。 而不能往东的话...... 轲比能便会往西逃窜去,走定襄郡杀胡口归云中郡,也正好钻入魏军的设伏点。 这便是昨夜里田豫给秦朗的全部画策。 然而,他白费了心思。 听罢了的秦朗,在独自沉吟了好久后,最终还是否了。 他觉得这一切都太想当然了。 看似环环相扣的计策,却是建立在每个环节都能顺遂的基础上,这是典型的急功近利、心存侥幸! 性格素来谨慎的他,万事求稳妥。 宁可不要斩杀轲比能的泼天功劳,也不敢用激进的战事调度。 不得不说,昔日曹真亡故前与天子曹叡的话谈中,对秦朗的评断当属分毫不差。 且秦朗是以天子曹叡作为理由,让田豫无法再坚持己见。 “此战干系到我魏国在北疆的威严,更干系到陛下的用人之明,前番毕使君已然丧兵,故我不能再用太守之策矣!” 他是这样说的。 让田豫听罢了一时无言以对,满腹的意难平。 临阵决机,当断则断! 什么时候有过万事皆稳妥、凡事皆万无一失的机会? 远的不说,以昔日魏武曹操事例,官渡之战袭击乌巢也好,出塞袭击乌桓也罢,哪一次是提前做了完全的准备! 都被收养为假子了,怎么一点果决都没有学到呢....... 当然了,腹诽归腹诽。 决策权在秦朗手中,田豫也不会纠结太久,只是问秦朗的决策是什么。 但待听到秦朗只打算从骠骑营分出一千骑卒,并将幽州骑以及归附的东部鲜卑骑凑数后,他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不可。 理由是这样凭凑出来的四千骑,很难袭破两万漠北鲜卑骑。 最理想的战果,估计也就是偷袭时冲杀一阵,不求斩杀多寡,只是将轲比能的后手破坏掉吧。 但秦朗要的就是这种战果。 他只是想让轲比能知道,在魏军面前没有玩伎俩的可能,让彼将所有兵力转来正面决战而已。 同样的,他给田豫的解释,还是拿天子曹叡作为由头。 声称在出征前,天子曹叡便叮嘱过他,说夏侯惠年轻气盛、尤喜贪功弄险,让他北来时好生盯看着,莫要让夏侯惠寻到了擅自行动的机会。若是依着田豫的建议,将七百虎豹骑与三千骠骑营骑卒交给夏侯惠督领后,有三百熟谙山川河谷的白马义从作向导,恐彼会胆大妄为、不依将令行事。 好嘛~ 这番话语说出来之后,田豫直接放弃劝说了。 左一句天子,右一声天子的,身为边将的田豫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能做的,也就是开始打腹稿,想着如何劝说夏侯惠在领到秦朗将令后莫要心生不满,更不要意气用事,一切以战事为重以社稷为念了。 哪料到,他昨夜费心思打的腹稿,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田太守,稚权虽领命而去,然似是有些羞恼,不知可否有化解之策?” 就在田豫眼神有些暗淡的看着夏侯惠离去背影之时,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的秦朗走过来,轻声发问着。 谯沛元勋子弟与魏武假子置气,我一个边地之人能有什么办法化解! 闻言,田豫当即便在心中怼了句。 在沉默了片刻后,便言辞淡淡而回道,“没有。不过,我观稚权并非因私废公之人,今既领了将令,纵使负气而去,应也不至于误了国家之功。” “嗯.....” 轻轻颔首,秦朗鼻音以应后,心中又加了句:但愿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所愿。 在用过暮食、待天色尽墨后,面无表情的夏侯惠在他的注视中引骑兵连夜离营而去;但就在翌日晌午时分,营地东面的天际线就有一股尘烟在不断壮大,数千骑驰骋的马蹄声也愈来愈近。 散落在外警戒的斥候早就发觉了,也确定了这数千骑的身份。 待上禀给中军帐时,秦朗当即愕然。 旋即,满脸苦涩。 第125章 挑衅 比起坐镇中军的秦朗,已然接受守御职责的田豫更早知道有骑兵过来的消息。 就在斥候前去中军帐禀报之时,他已然接见这股骑兵的三位将率了。他们分别是一千幽州骑。一千依附魏国的东部鲜卑骑以及三百白马义从的将率。 夏侯惠将他们遣过来的。 给出的理由,是基于秦朗担心从右北平军营分出骑兵多了,恐会被贼子轲比能惊觉,所以他为了万无一失,就将这三支骑兵都遣过来了。 所谓知己知彼嘛~ 轲比能在魏国北疆为祸多年,也与田豫以及牵招爆发了很多次战事,自然也会很清楚魏国幽并二州的兵力部署。如此番魏军出塞北上,若是没有幽州骑、归附的东部鲜卑骑以及白马义从的身影,那他必然会觉得诧异的。进而也会多遣斥候搜寻与刺探边塞之地,甚至还会让人前去马城警告女婿郁筑革建,以魏国幽州那边的骑兵尚未出动为由,让其小心戒备。 如此,也会让偷袭马城的战事难度倍增。 这样的理由很充分,也无可指摘。 但听罢了转述的田豫,当即便瞬息了然这是夏侯惠故意为之,是不满秦朗调度的置气之举。 说白了,这是夏侯惠的无声抗议。 你秦朗不是要稳妥吗? 大好良机在前,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吗? 那好,我就一切如你所愿,尽心尽责的查遗补缺让你的调度变得更“稳妥”! 对于夏侯惠这种针尖对麦芒、隐隐有恶意挑衅秦朗之举,田豫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毕竟,谁没个年少轻狂时呢? 昔日年轻时的魏武曹操与袁绍还一起抢过别人的新娘呢! 现今夏侯惠才几岁啊~ 作为勋贵子弟,且还是已然有了功勋在身,他若是逆来顺受,那才是怪事了。 故而,在幽州骑与归附的东部鲜卑将率在转述罢了,还名为诉苦朝令夕改、实则指摘夏侯惠将他们排除在偷袭战事之外的言辞,田豫也是好生宽慰了几声,旋即便让小吏将他们引入营内安歇了。 期间,还有一个小细节。 同来的白马义从首领公孙毅,竟是神色肃穆一言不发,令田豫都忍不住多暼了他几眼。 要知道,白马义从可不是魏国在册的士卒。 幽州骑与东部鲜卑骑被排除在偷袭马城战事之外了,但只要此番战事顺遂,战后他们也少不了被朝廷嘉奖赏赐;而白马义从则没有这个待遇。 他们每每随征的战获,唯有自行劫掠鲜卑部落的牛羊战马与资财。 如今被夏侯惠遣来右北平,相当于被断了随征的利益,竟是一点忿怒之情都没有!流落民间多年还曾落草为寇、早就不乏匪气的他们,是怎么忍下这口气的? 难不成,此中还有什么隐情? 田豫心中揣测着,但也没有当即发问,而是依着以往的惯例,让扈从带着公孙毅引白马义从前去自己部曲的军帐那边先安顿歇息。 他现在无暇询问。 不出意外的话,得悉消息的秦朗应该遣人来寻他议事了。 事实上,他的预感很对。 但秦朗不是遣人来请,而是亲自过来了,且并没有扈从部曲随行。 见状,正交代事情的田豫也示意将佐小吏各自忙去,独自迎面走向前来迎。 “悔不用太守之进言。” 待二人并肩,神色有些赧然的秦朗不等田豫作言便叹息了声,顿了顿,紧着又加了句,“我初掌大军,调度不允以令诸将心有怨恚,让太守见笑了。” 也正是因为最后这句话,让田豫的笑容变得很灿烂,从昨日便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松懈了下来。 自昨日见夏侯惠负气而去后,他就意料到夏侯惠必然会有过激之举。 所以也担心着,这个过激之举会不会导致偷袭马城的战略无法实现,甚至会演变成为中军将帅之间的激烈冲突,让此番讨伐鲜卑的战事无功而返。 现今夏侯惠的过激之举做出来了,并没有影响大局。 而秦朗那句“让太守见笑了”也是隐晦的表示,面对夏侯惠的恶意挑衅他没有动怒,更不会做出遣人前去将夏侯惠追回来等改变战事部署之举,而是将之当作了洛阳勋贵子弟之间的小冲突,让田豫不要担心。 是故,田豫也顺势打了个圆场。 “将军调度无误,是我年老了思虑不周,竟是忘了往年我与贼子轲比能的战事之中,常常邀白马义从与东部鲜卑族众协助作战之事。今夏侯稚权遣此些骑卒归来,也算是弥补了我的疏忽。由此可见,将军先前不取我进言,何其明智也!” 这种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且还不忘圆了秦朗决策缺乏魄力的做法,顿时让秦朗心情舒畅,顺势谦言了几声,便也问道了此番了另一个目的,“今隶属北中郎将的幽州骑等皆聚在此,我打算委以他们斥候职责,前去监视贼子轲比能南来之途。依太守之见,如此安排妥当与否?不会被彼贼子设伏诱击吧?” 被设伏诱击? 想让我严令约束白马义从就直接说,拐弯抹角的作甚! 果然,凭身份而非军功得位之人大多圆滑世故之辈。 田豫一听,当即便明了秦朗的言下之意。 不外乎是白马义从不在军籍中,秦朗无法直接约束,也担忧这些人在某个时候突然擅自行动,令大军陷入被动或者成为诱发大战的导火线。 “此事将军倒无需担忧。” 心中有点不快,但田豫的语气没什么变化,淡淡说道,“彼贼子轲比能虽是奸诈之辈,但若想诱伏我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此最好。” 而秦朗也没有察觉,在得到满意答复的他笑颜更胜,便又说了些其他琐碎之事,才作别各自忙碌去 期间,二人对夏侯惠擅自改变主将调度的行举是否要追责,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及。 对秦朗而言,追责与否则是并不需要急着下定论。 若是夏侯惠如期完成他的将令了,且此战也顺遂的大捷了,那他可以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所受到的挑衅嘛~ 权当是看在此些时日压制夏侯惠的份上网开一面罢。 但要是战事不利,不管夏侯惠有没有偷袭马城得手,他都会在上表中提一嘴此事,如何处置就由庙堂与天子曹叡的心意定夺了。 而对于田豫来说则是他不想参合这种事,也觉得轮不到他参合。 毕竟站在秦朗与夏侯惠二人背后的人乃是天子曹叡。 更莫说,早年协助曹彰与夏侯儒讨伐过代北乌桓叛乱的他,如今深深体会到前后两位骁骑将军的差距属实是太大了。 大得让他觉得要是新任骁骑将军姓夏侯,那该多好啊~ 但待他回到自己军帐时,却发现自己似是已经被牵扯在其中了。 因为白马义从的首领公孙毅一直伫立在军帐外等着他,且见他归来了,便径直步来前躬身行礼请罪道,“老将军,此番我等幽州骑卒皆被中坚将军弃而不用,实因我鲁莽行事之过,恐难为老将军所期矣。” 与你有关? 闻言,田豫花白的眉毛挑了挑。 驻足默默的看了他一会儿,才挑开军帐帘走进去,声音淡淡而应,“进来细说吧。” “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带着被戏耍且是发作不得的憋屈,夏侯惠引骑沿着桑干河东去之途,心中也在笃定着此番定要做出些耀眼的功绩来。 是的,原本打定了主意此番随征只是重在参与的他,就连前去定襄郡杀胡口设伏的大好机会都放弃的他,打算要与秦朗争功了。 或是说,作为主将的秦朗,大军功过系一身,绝非麾下将率可夺其功的。 但夏侯惠有变通的办法。 就如昔日前汉的定襄北之战一样,大将军卫青在此战中固然居功厥伟,但世人不吝盛赞的是初次临阵以八百骑追击匈奴数百里,斩获匈奴相国、单于叔祖父与叔父以及当户等无数贵人的霍去病。 夏侯惠觉得可以效仿下。 打算将偷袭马城的战事稍微扩大些,在洋河流域这边开辟新的战场,让自己的偷袭之偏师顺理成章的变成偏师;让这场战事形成以秦朗为主对阵轲比能,而以他为主对阵轲比能女婿郁筑革建的局势。 至于怎么做到这点嘛~ 他觉得并都不难,只需要分兵就可以了。 秦朗分拨给他的四千骑卒来源太杂,各自隶属不同战法也不同,战力更是良莠不济,勉强混编在一起作战,短时日内是没办法相互裨益的。 相反,相互掣肘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 故而他便以此为由,将幽州骑、东部鲜卑骑以及白马义从都分出去,让他们继续沿着桑干河东去,侵扰轲比能族众在上谷郡的属地。 如此,部落横跨代郡与上谷郡的郁筑革建得悉消息后,必然会遣族人前去救援。 且因为魏军主力在代郡以及他不敢将两万漠北骑暴露的考虑下,他唯有尽可能的聚拢本部族众遣过去。 这便让偷袭马城之战有更大的成功机会—— 一者,藏在马城的两万漠北鲜卑骑,对周边的地形并不熟悉;而熟悉地形能为他们警戒的本地小部落,被郁筑革建派遣出去了。 另一,则是此举可降低郁筑革建的警惕性。 在魏国主力落营在右北平的情况下,当幽州骑、东部鲜卑骑与白马义从在上谷郡现出踪迹后,也就意味着魏国所有可用之兵都在战场上,郁筑革建也没必要担心马城会迎来袭击了。 所谓兵贵精不贵多。 有七百虎豹骑与一千以虎豹骑为骨干扩建的骁骑营在手,夏侯惠有足够的信心,可一举偷袭马城成功。 自然,在双方兵力悬殊之下,偷袭时他也会速战速决。 绝不贪功或者恋战,进而被反应过来的郁筑革建聚拢族众给围杀了。 故而,在偷袭脱身之后,他会在第一时间引骑东去,与幽州骑等部将郁筑革建先前派出去的族众前后夹击,灭了! 若是这两点谋划都顺遂的话,就是成功在洋河流域开辟新战场了。 因为失去族众的郁筑革建,没有实力再阻止幽州骑对轲比能死忠部落属地的侵扰,他能做的只有向轲比能求援;而轲比能在得悉魏军已然发觉漠北鲜卑骑的存在、不复可任伏兵之后,也唯有顺势而为,将残余的漠北鲜卑骑留在马城让郁筑革建督领进入上谷郡,以此来保障麾下死忠部落不会因为担忧属地牧场的安危、起哄着要各自散兵归去。 相对应的,待秦朗得悉轲比能将漠北鲜卑骑遣入上谷郡了,他再怎么不情愿,也都不会要求夏侯惠引兵归来了。 毕竟,魏军主力在代郡右北平落营后,粮秣补给是赖北中郎将从代北转运的。将夏侯惠调回来,等于将粮道毫无保留的暴露在郁筑革建的眼皮底下。 所以说,夏侯惠觉得“旁支代主”的算计是很好实现的。 带着这样的思量,他督兵离开右北平军营后,便让虎豹骑与骁骑营在各自将率的约束下缓行在后,自己则是带着数骑倍道疾行赶去与幽州骑等部会合。 时间宝贵嘛~ 幽州骑与白马义从等部早就进入代郡了! 想让他们进入上谷郡侵扰,光是赶路就要耗费不少时间呢! 早一点过去给他们说清楚战略、分配完职责,也是为偷袭马城争取更大胜算。 然而,可惜了。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一路疾驰赶到幽州骑等部的临时驻扎地,已然是将近夜半三更。 不顾驰骋劳顿的夏侯惠被迎入营地后,便当即让人召来两部骑兵的将率与白马义从首领议事。 或许,是清梦被扰的关系罢。 那三人被唤来后,幽州骑的将率面色郁郁,东部鲜卑骑兵的将率不悦之色洋溢于表,而白马义从的首领公孙毅就更过分了。 竟是在夏侯惠问完马城那边的军情后,十分桀骜不驯的挑衅了夏侯惠。 也正是这个小插曲,令夏侯惠直接将自己尚未说出的战略给掐死,并将他们三部骑兵皆遣来右北平营地。 第126章 冲突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直以来,志在行伍的夏侯惠从骨子里就不乏对戍守边疆的将士饱怀敬意。 顺带的,也对以白身屡次随田豫出征边塞的白马义从带着好感。 虽说,如今的白马义从从征乃是为了获取战利品,而且前身也是公孙瓒麾下的一支骑兵,是汉末群雄割据时期的野心产物,而并非矢志抗胡无谓所求的民间义士。 但在数十年前,四世三公的袁绍割据冀州、公孙瓒雄踞幽州时期,身为冀州常山人的赵云不以乡土为念、不看名望之别,毅然率领乡闾男儿北上幽州投靠公孙瓒而非袁绍之事中,便可以看出民间对公孙瓒击胡的肯定。 单单以击胡这一点而论,白马义从算是善始克终了。 然而,他们终究是没落在民间了太多年,行伍的痕迹已然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游侠的意气与草莽的匪气。 却说,连夜疾驰而来的夏侯惠,顾不上劳顿疲惫与夜半困乏,当即便招来幽州骑、内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以及白马义从三支骑兵将率来议事。 其中幽州骑与东部鲜卑游骑的将率还好。 他们一人在军籍中,另一则是整个部落族人都仰仗魏国鼻息而苟活,故而虽心中对被夜半召集有些不满,但仍毕恭毕敬的对夏侯惠的问话言无不尽。 况且,夏侯惠对他们的问话并不多。 只是想了解他们麾下骑卒的纪律性、披甲率以及士气如何,以便大致推断出战力来定夺这两支骑兵在偷袭时可承担的职责。 但对一直充当斥候、发现漠北骑在马城的白马义从首领公孙毅,夏侯惠就不一样了。 他问了很多,也问得很细。 如马城周边的鲜卑部落分布如何,这些部落现今放牧时的大致范围。 为了确凿他引骑前去偷袭时,不会在沿途上被牧人发觉,毕竟数千骑兵穿行与化整为零的白马义从斥候游荡是两码事。 如为了思虑偷袭时冲阵,他问了盘踞在马城的漠北骑是怎么落营的,是内外围方式还是三角品形依托而落。还有,如马城那边每日朝暮食的炊烟几时升起,漠北骑用餐时外围的警戒是否会松懈,日暮后是否有升起篝火角力、载歌舞嬉戏之事;为了供应那些漠北骑吃食的牛羊圈养在何处、这些漠北骑的战马夜间安置在何处。 而问得最细的,是马城那边的山川地形。 连四周沙丘有多高、洋河水涨与否、地面碎石与野兔老鼠洞多不多等等琐碎都反反复复问了好几次。 这种不论巨细反复确认的问话方式,不可避免的,让被问之人有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夏侯惠在刻意刁难。 但事实上,夏侯惠真没有这层心思。 他自己也隐隐意识到,如此问话会让公孙毅心生恚意。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毕竟,战场之上素来你死我活。 往往一个细节的疏忽,就有可能让战事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 此番前去偷袭本就敌我悬殊,稍有不慎将成为羊入虎口。 在四千骑卒的性命面前,夏侯惠不敢不慎,也顾不上公孙毅的感受,一心只想着尽可能将所有细节都弄清楚、所有隐患都兼顾到。 故而,久在山野习惯了率性而为的公孙毅,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脾气,径直将田豫的叮嘱抛却脑后,以桀骜之言挑衅了夏侯惠。 是的,此番从幽州来到并州助战,不仅是田豫想让公孙毅等白马义从得到些许战争红利,更是觉得自己身老了、日后恐不会有多少机会照看这段香火情了,便想起了公孙集临终书信的言辞,打算为白马义从们谋个出身。 将白马义从从塞外带回来幽州的公孙集,是六七年前病故的。 那时候田豫还在幽州,便抽空吊唁了一趟,也被其家人转呈了公孙集的遗书。 类似于自述此生的遗书。 公孙集在书信里没有写什么勉励告诫后辈的话语,而是将自身早年随着公孙续流亡在并州以及回到幽州故里后的事情大致阐述了一遍。 在并州流亡的过往,只有寥寥几句,仅是说了公孙续的亡故之言。 那时,白马义从与匈奴屠各部交恶反目,被攻,公孙续身受重创,临终时抓着公孙集的手,叮嘱了两句话。 一曰:“将他们带回桑梓。” 这里的他们,是指忠心耿耿跟随公孙续亡命并州的白马义从。 另一曰:“代我归桑梓。” 是的,是代他,而不是带他的尸骨落叶归根。 公孙续是想让从弟公孙集有朝一日活着归桑梓后,能代替他尽人子之孝。 缘由,是昔日公孙瓒被袁绍将计就计伏击退守易京后,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为避免家人受辱,便在引火自焚前还悉数将姊妹妻子等尽缢杀。 可以说,当公孙续死后,公孙瓒这一支算是彻底断了血食了。 所以他才出言叮嘱从弟公孙集,让他日后有机会的话,就在桑梓给公孙瓒等家人立个衣冠冢,让魂兮归来乡闾安息。 这两个叮嘱,公孙集都做到了。 而且还多做了一点。 他有四个儿子,都是在塞外出生的。 长子夭折在苦寒之中,次子战死在四处迁徙为寇的岁月里,第三子自幼身体羸弱,难为戎马临阵之事,唯有幼子公孙毅身体健壮、弓马娴熟,可再续白马义从首领之任。 故而,在公孙毅冠礼的那年,他将这个儿子过继给了公孙续。 让公孙瓒这一支有血食。 自然,他也对公孙毅寄以厚望,希望其日后能将白马义从的传承延续下去。 这也是公孙集在遗书中叙述的幽州之事。 历经过家族雄踞幽州的荣光,有过颠沛流离为贼为寇二十载的困顿,还有举世茕茕孑立的孤苦,让公孙集世事洞明。 他知道在三国鼎立的如今,白马义从要想传承下去,就必然要成为魏国的将士。 不然待田豫亡故后、鲜卑边患不复炽烈后,官府为了郡县靖安,定然会对白马义从心生猜忌,甚至会举起屠刀。 毕竟,公孙瓒先前是割据的群雄之一。 且他们还曾落草为寇过。 最重要的是,在庙堂与州郡牧守的眼中,没有录入魏国军籍的白马义从,有不可姑息的大罪。 这个罪,不是白马义从扰乱地方、为祸乡里,而是他们有这个实力。 不管怎么说,在约定成俗的默契中,如今的辽西令支公孙氏,已然没有足够的门楣声誉来让官府对他们拥有私人武力视而不见了。 所以,公孙集在遗书中告诉田豫,说自己将幼子公孙毅过继给公孙续了,其意思就是在说他想将白马义从传承下去,也希望田豫能施以援手,让公孙毅有机会谋个一官半职,让辽西令支公孙氏有庇护私人武力的名分。 对这种顺水推舟的事,田豫没有拒绝。 但出了点变故。 就在他才绸缪着将白马义从纳入军籍的时候,就被幽州刺史王雄给挤兑离开了幽州。 如今再次归来边郡,虽是职权在并州,但田豫也想到了为白马义从谋出路的办法。 他知道天子曹叡日后必然会兴兵征讨辽东的。 事实上,若不是夏侯惠提及了牵招的遗策,曹叡早就将讨伐辽东之事提上日程了。 故而,他此番让白马义从不远从幽州赶来并州助战,最大的缘由就是因为此番庙堂征讨轲比能的将士皆是来自洛阳中军—— 只要白马义从在此战中做出了功绩、让洛阳中军的将率看到了实力,然后他在战事上表中给天子曹叡提一嘴白马义从的善战,声称庙堂日后征讨辽东时,可征调他们为卒以期让战事更顺遂些云云,公孙集的临终请求就能顺理成章的实现了。 善战之卒嘛~ 可为战事裨益嘛~ 天子曹叡怎么可能吝啬类似中郎将、校尉等低阶军职? 更莫说授予官职也有例可循。 如先前公孙集接受招安、率众归来幽州辽西的时候,庙堂不是给予了他一个建义中郎将的虚职以示恩荣嘛! 当然了,事情要一步步来。 庙堂征辽东之事还很遥远,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让白马义从彰显自身实力,让洛阳中军的将率看见,以便天子曹叡问及时,他们也能做个佐证。 为此,田豫在招公孙毅来并州之时,还特地叮嘱过要将性子收敛以及好生约束白马义从各人,莫要与洛阳中军起冲突。 公孙毅欣然而从,也信誓旦旦的应下了。 自幼便被公孙集耳提面命、刚及冠没几年的他,有着年轻人渴望建功立业的热切,更带着让白马义从重现荣光的冀望。 但有时候,年龄与阅历往往和冲动挂上钩。 在夏侯惠事无巨细、反反复复的询问中,他觉得这位同样年轻的来自洛阳的贵胄子弟,对自己以及白马义从的不信任与轻视! 要知道,自从田豫出任乌桓校尉以来,不管是五次迎战素利还是外出进攻轲比能都有白马义从随征的身影,且每次都当仁不让的充任战前斥候,没有一次失责过。 对于曾经袭击过的马城,白马义从不敢说事无巨细皆了然于胸,但胆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在刺探军情这方面有疏忽之处! 公孙毅可以声称,如若白马义从都刺探不出来的塞外军情,隶属北中郎将的幽州骑与依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就更不可能刺探得到。 且这份自信,真不是自傲,而是所有参与过出塞战事的幽州将士都以为然的事实。 换句话而言,在刺探军情这方面,白马义从是不能被质疑的。 但这位从洛阳而来的年轻元勋之后不仅话里话外都充满不信任,还还得寸进尺,竟屡屡问起一些细节末梢,想从其中找出白马义从刺探军情的疏漏来。 安能如此?! 你一个连居庸关都不曾踏足之人,焉能怀疑在关外艰难求生了十数年的白马义从?! 带着这种不满,在夏侯惠的各种问题中,公孙毅终究还是愤然作态,径自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愤慨做声,“将军尚有何疑哉!彼漠北鲜卑胡虏虽众,然而几无甲胄、斗械钝劣,又不熟谙漠南地形,将军但可长驱而往,一战便可破之!我等白马义从虽流落民间,但十数年来每每随田太守出塞,不曾有过任何纰漏,且斩杀虏获贼虏无数!若将军不信我等刺探得来的军情,我等便自请为前锋,为大军开道,待我等步步安全且冲破敌阵后,将军再驱兵而入便是!” 如此话语,看似在以自身三百骑卒性命作为担保,实则是在隐隐指摘夏侯惠没有魄力,临战而怯;明明是只驱兵而往便是功劳唾手可得,但却反反复复质疑、裹足不前。 夏侯惠当然也听出来了。 若是在平时,他也就很大度的略过了。 但今夜显然不同。 他本就是负气而来,且还带着驰马了半宿的困顿,哪能受得了公孙毅的嘲讽? 秦朗压制他,那是因为天子曹叡的私下授意! 他不认也得忍,但公孙毅算是那方人物,岂能容他嘲讽身为主官的自己! 再说了,军情计议本就该事无巨细皆思虑周全,不曾踏足塞外的他,出于谨慎问得细琐些又有何过分之处? 且他对公孙毅那种以白马义从为前驱的请命,更是不屑一顾。 拿三百白马义从的性命,就能和战事的成败对赌吗? 敌我将近二十万兵马的大战,三百人的性命不过是一串数字罢了,竟也能拿出来当作筹码? 最后,则是他对公孙毅隐隐自夸先前出塞的功绩很反感。 要知道,此番随他而来的是已然成为天子亲军的虎豹骑、以及以虎豹骑为骨干扩建的骠骑营! 魏国如今最精锐的骑兵、某种意义上代表天子威仪的骑兵,他怎么能容忍公孙毅在自己面前自夸白马义从的善战! 个人荣辱事小,但洛阳中军不容被他人小觑。 各种因素糅合在一起,让夏侯惠在听罢之后,当即豁然起身,怒斥道,“早年尔等白马义从数千骑,令乌桓胡虏畏而奔走相告曰‘当避白马’,美名传州郡。然而,你莫是忘了,白狼山阵斩蹋顿、绝塞北乌桓之患者,乃我洛阳中军虎豹骑!” 斥罢,也不等公孙毅作言,当即便散了军议。 而待到翌日天明,虎豹骑与骠骑营的骑卒赶到,夏侯惠便从幽州骑中挑选了百余斥候,然后以主将的身份将幽州骑、归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以及白马义从皆遣去代郡北平邑,直接将他们排斥在偷袭马城的战事之外了。 “毅鲁莽,触怒了夏侯将军,有负太守好意。” 进了军帐后,将事情转速罢了的公孙毅,向田豫躬身告罪道,“且夏侯将军弃我三部骑兵不用,独引两千骑卒往马城,不知战事将如何。若胜了,那还好说;但若是战不利,恐彼将怀恨在心,亦是我鲁莽行事而牵连太守矣。” 而田豫听罢后,也是好一阵的无言。 落在躬身保持着行礼的公孙毅身上的目光有些无奈,有些惆怅。 无奈,是对公孙毅恨其不争。 他先前千叮嘱万叮嘱的,让公孙毅要按捺住性子,结果他还是与洛阳中军将率起冲突了。 而惆怅,则是感慨着世事无常。 盖因他知道夏侯惠并非气量狭隘之人。 此番之所以彼如此大动肝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秦朗这里受的气多了,所以公孙毅算是时运不济被当成出气的倒霉鬼了。 “事已然,便莫萦于怀了。” 好一会儿,悄然在心中叹息一记的田豫,才语气轻轻的宽慰道,“不能随去马城,此地也能建立功绩,你等好生任事即可。至于夏侯稚权引两千骑卒独去偷袭马城是否会失利......” 言至此,他略微顿了顿,“倒也不需担忧。彼虽年少于你,但胸中韬略与临阵决机远胜当辈,庙堂重臣犹不吝盛赞、天子亦器重异常。嗯,一路赶来,你也劳顿,且先下去歇息吧。” “唯。” 公孙毅恭敬应声。 待依言走出军帐之后,他随着帐外扈从前去歇息之途,心中还在品咂着田豫的话语。 他对田豫的性格很是熟悉,也看得出出来,田豫对夏侯惠评价很高并非是客套或者宽慰之言,而是发自内心的。 故而,他此时也隐隐有些了悔意。 得罪了有才干且被天子器异的元勋之后,也就意味着田豫为他们白马义从日后随征辽东之事,恐将难以成行了。 很简单的道理。 既然夏侯惠被天子曹叡器异,那他只需一句“虽善战,然而目无军纪、桀骜不驯,用之弊大于利”的谏言,就可以让天子对白马义从弃而不用了。 唉...... 若是如此,我恐有负阿父临终时之意难平矣! 待到了歇息的军帐中,看了一遍白马义从骑卒安顿情况后,随意躺在榻上的公孙毅左右都无有睡意,也在思虑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尝试着让夏侯惠将自己此番挑衅给略过...... 嗯,他也是懂人情世故的。 就如他阿父公孙集在世的时候,每次都将白马义从随征所得的一部分战利品,随意找个理由赠给辽西太守以及边关的守将。 第127章 拔刃 心有不满也好,负气挑衅也罢,但一切的前提都是要将本职之事做好,才能避免被别人抓住把柄诋毁。 将白马义从等三部骑兵皆遣走的夏侯惠,当然也知道,如果偷袭马城之战失败了,自己的行为将被论以不尊将令之罪。 为了避免授人以柄,他心中也放弃了来时想在洋水流域开辟第二战场的意图。 打算偷袭时不计斩获多寡、不论挫低漠北骑士气几多,只要引着骑卒冲杀一阵完成秦朗制定的战略意图便足够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战事不利不一定会被问责,但因为违背军令而战事失利则会被斩首示众。 秦朗要是依军律将他斩首申将令,天子曹叡都不会说什么。 他不可能因为置气便拿性命开玩笑。 不过,哪怕淡了争功夺利之心、打算小打小闹完成职责就够了,但该谨慎的地方还是需要谨慎的。 从幽州骑中挑选出来的百余斥候,他在第一时间便悉数遣了出去。 并规定他们自己分配好各自的刺探范围。 他只要求从此地到马城的路途上,每每三十里都要至少有一位斥候在,且要保证在他引骑而往的路线上,绝不能遇上一个鲜卑牧民。 另一要做的事,则是在虎豹骑与骠骑营缓过连夜赶路的疲惫后,他便将所有百人将以上的将率都召集在一起。 不是打算群策军议。 而是解释白马义从等三部骑兵被他遣走的理由,以及鼓舞他们的士气。 毕竟,从一开始定好的四千骑去偷袭变成了仅有一千七百骑而往,且马城是他们都不曾踏足的陌生地方,夏侯惠担心他们会有负面情绪。 尤其是不管虎豹骑还是骠骑营,皆不是隶属于他的本部,天然就匮乏了相互信任的基础。 故而,他在解释的时候也取了个巧。 待所有将率都聚集后,他先是直截了当的声称仅有他们两部骑兵前去偷袭。 随后,不等讶然的众人交头接耳或提出疑问,便又提高了音量,慨然做声道:“武帝所设虎豹骑者,皆天下骁锐,或从百人将补之。成军以来,从征河北,南皮之战斩袁谭;北征三郡乌桓,斩获贼酋蹋顿;从征荆州追刘备于长坂、破马超韩遂于渭水,攻无不克,战功赫赫,天下闻虎豹骑之名而怖惧!然而,渭水之战距今已有二十载矣,虎豹骑沉寂已然二十载矣,世人尚知虎豹骑之锐否!自武帝崩殂后,虎豹骑犹有威名慑奸逆否!” 言至此,夏侯惠收声。 脸庞之上仍是激昂慨然之态,但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仔细观察着各将率的神情。 站在最前面的七百豹骑将率赤色浮面、呼吸粗重,眼神变得异常凶狠与不甘。 是给委屈的。 虎豹骑渐渐淡出各大战事、变得不知名,并非是他们不再骁勇善战了。 而是暮年时的魏武曹操心思已然放在了代汉之事上,鲜有引着虎豹骑临阵了,至于后继之君魏文曹丕,那就更不要提了。 三征江东就跟郊游踏青观江景一样。 到了现今的天子曹叡,则是他们已然彻底变成了天子亲军,犹如充任天子出行威仪的郎官一样。 求战不得,威名渐衰,真不是虎豹骑的不思进取。 但他也不能说什么。 更没办法反驳夏侯惠的说辞,因为那就是事实。 而督领一千骠骑营的将率同样也面目肃严,双唇紧紧的抿着,几乎让髭与须连在了一起。 在虎豹骑成为亲子亲军后,以虎豹骑为骨干扩建的骠骑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接过了荡平不臣、令天下闻名而怖的职责。 然而,成建制以来,他们名声不显,建立的功绩比起前身犹如荧光之于皓月。 这是他们骠骑营的尴尬之处。 如今夏侯惠列举虎豹骑旧日功绩之言,无异于在声称他们空有其表。 同样的,他也无法反驳。 所以他们二人皆默然无语,静静的候着夏侯惠接下来的言辞。 久在洛阳的他们并不愚蠢。 也能猜测得到,在临阵之前的时刻,主将口出这种激将法的言辞,紧接着就是号召诸人誓死而战、勇往无前了。 事实上,他们的预料没错。 夏侯惠看到了他们的神态后,也知道火候到了。 当即,声色俱厉的说道,“这便是我将幽州骑、鲜卑游骑以及白马义从皆遣去北平邑的缘由!此番偷袭马城,我等从洛阳而来的精锐将士可独当之!两万漠北骑,便是我等扬名天下的功绩!我等要让天下人都知晓,昔日战功赫赫、所向无前的虎豹骑犹是天下骁锐!以虎豹骑扩建的骠骑营,犹是千军辟易的虎狼之师!昔白狼山一战,绝乌桓之患;今偷袭马城之行,誓丧鲜卑之胆!” 话落,他略微顿了下,猛然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高举。 “不愿随我往者,可自行归去北平邑;愿随我踏破马城、再复虎豹骑之威者,拔刃!” 呛! 呛!呛! 顿时,满帐的拔剑之音响起,伴着各种的怒吼。 “誓破鲜卑!” “我等愿随将军踏破马城!” .......... 众皆愿效死,那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夏侯惠趁热打铁的让他们归去传令骑卒,声称今夜四更造饭,五更时便开拔往马城;并强调他们务必要细细检查一番军械与战马的状况,以及各自前去本地营寨的粮官处领取二日的干粮。 而众人都依言行礼离去后,督领七百豹骑的将率却是故意磨蹭了片刻。 待军帐内就剩下他与夏侯惠的时候,他还很恭敬的行了一记军礼,声音有些感慨的致谢,“将军甘愿冒违背将令之险,让我等虎豹骑有机会再复昔日威名,在下铭记于心,亦绝不会令将军失望。此战我麾下七百豹骑请为前驱,向死不求归!” 嘢?! 你看起来都三十好几了,且在虎豹骑中任职着将官,竟还是这么好忽悠的吗? 我不过是将自己擅自更改秦朗将令、驱逐白马义从等三部骑兵离去的理由,偷梁换柱的变成此举是为了虎豹骑与以虎豹骑为骨干扩建的骠骑营扬名,让你们有机会证明自己,再建功绩、再现昔日荣光的托词而已。 你怎么还郑重作谢了呢? 搞得我一时之间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咳~ 心中有些哑然的夏侯惠,面色不改,默默的看着这位豹骑骑督好一会儿,才想好了说辞。 “你不自请,我亦会以虎豹骑为破阵前驱。” 他语气淡淡的说了句,“还有,作谢之言便莫再提了。尔等虎豹骑最早犹如武帝亲兵,而我出身于谯郡夏侯氏。嗯,时间紧迫,归去督促士卒罢。” “唯!” 豹骑将率朗声而应。 待出了军帐后,还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才大步离去。 神情甚是振奋与畅快。 因为虎豹骑的统领一直都是由曹魏宗室子弟担任的。 如最早的曹纯,还有后来的曹休与曹真,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时,魏武曹操还亲自督领过。 所以他此番随来并州归秦朗督领,心中并不怎么畅快。 毕竟,秦朗虽然被录入魏国宗室了,但那仅仅是限于秦朗本人,他的子嗣是不会被录入宗室的。对比起世与曹氏为姻亲、犹如肺腑的谯郡夏侯氏而言,在虎豹骑眼中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或许,这便是秦朗不曾想过,让虎豹骑与骠骑营独去偷袭马城的缘故吧。 假子终究是假子。 呵~ 第128章 改道 北中郎将为夏侯惠等人准备的临时营地,是落在东安阳县境内。 想前去偷袭漠北骑,还得继续沿着桑干河东去,至桑干县后折道北上,穿过阴山南部的丘陵余脉后,才能看到位于洋河之北的马城。 其中,在丘陵地区穿行的路途,要比沿着桑干河行走多一倍有余。 这就让皆是骑兵的夏侯惠等人跋涉得异常辛苦。 山势忽高忽低、崎岖难行,常常需要从羊肠小道穿过不说,最重要的是许多路段都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碎石。为了避免马蹄受损,众多骑卒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牵着战马缓缓而行,极大拖延了行军的时间。 不过事情总是有弊有利的。 自从晌午时分踏进丘陵山区以来,就没有看见过半个牧民的身影。 就连猎人进山里狩猎时生火、砍伐与便溺等痕迹都没有看到,整个山区空幽且静谧。 唯有撕裂林静的声音,便是日暮时分倦鸟归巢的鸣叫、入夜后不知名虫豸的欢歌,以及令人不厌其烦的嗡嗡蚊群了。 再过几天,便是入秋七月了,此时也是蚊虫最猖獗的时候。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且是在骑卒们的安抚下,都不免被咬得烦躁不安,不时甩头扬蹄子低吟几声。 这也是没有让白马义从等三部骑兵随来的弊端之一。 虎豹骑与骠(骁)骑营作为洛阳中军之中最精锐、也是最娇贵的骑卒,此番前来并州,日常诸如落营时以原木搭建临时马厩、点燃药草熏蚊虫等等杂务都是由田豫安排人提前做好的,不曾亲力亲为过。 也造就了如今独自行动时,就忘记了携带驱赶蚊虫的药草。 又或者说是他们都没有在塞外草原上呆过,所以根本不知道草原之上的蚊群有多么恐怖。 夏侯惠也疏忽了。 虽然他先前在淮南时,骑兵营边上也临着极易滋生蚊虫的河流与大泽以及沼泽地,但那边的蚊虫比起草原而言,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应不会影响马力吧~ 趁着落日尚有些余晖、步履缓缓巡看地势的夏侯惠,看着众多骑卒费力安抚战马的情景,心头上不由泛起了担忧。 骑卒的性命与战马息息相关,如今还未临战呢,战马就没有恢复体力的空隙时间了。 而七百豹骑的将率也意识到了这点。 就在夏侯惠路过的时候,他三两口便将手中的麦饼硬是塞了进去,大步走过来低声说道,“将军,蚊虫实在烦人,在此地宿夜人马皆不得安,不若我等趁夜赶路吧?” 连夜赶路? 闻言,夏侯惠眉毛扬了扬。 他觉得豹骑将率的提议倒也不错。 毕竟在这里夜宿也是空耗着,而且虎豹骑与骠骑营的骑卒都很精锐,连夜赶路也无需担忧他们有怨言或体力透支等。 最重要是的,偷袭是夜袭。 昼伏夜出正好让骑卒调整好作息以及提前熟悉夜间环境。 只不过,他没有当即应允下来。 因为此处山路崎岖,就连白昼里行走都要小心翼翼唯恐伤了马蹄呢,夜间行军得有多少战马非战而损啊~ 而豹骑将率见他许久没有作答,似是也猜到了他的犹豫,便又继续劝说道,“将军不言,可是在担忧山路崎岖乎?此事易也!我有一法,可令马蹄不受损。” “哦?” 当即,夏侯惠眼中迸出光彩来,欣喜的抓住了他的小臂,催声道,“不知乐司马有何法子?还请速言之!” “唯。” 那豹骑将率也没有耽搁,连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原来,他是想着让骑卒们将皮甲的里衬撕下来,将战马的马蹄层层包裹住,如此一来即使缓行的战马踢到了尖石了,也不会失去突袭时驰骋的能力。但如若是战马踩到浅坑尖刺什么的,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归入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吧。 而夏侯惠听罢了,心中却是大失所望。 无他。 战马的小腿很细很脆弱,踩到浅坑、尖刺与锐石吃痛下失蹄导致小腿受伤或折断才是战马非战而损的罪魁祸首。而马蹄踢到硬石什么的,不过是略微让战马难受罢了,还不至于让战马失去驰骋的能力,没有什么紧要的。 “此举......” 不假思索便想回绝的夏侯惠,刚道出了几个字,却又在豹骑将率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将“不妥”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不是觉得回绝彼提议不太好。 而是猛然领悟到,豹骑将率知道自己的提议改变不了现状,但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比起留在此地宿夜被蚊虫叮咬得人马皆疲,还不如当断则断,忍痛付出必要的代价继续赶路,为偷袭战事裨益呢! “乐司马之意,我知矣。” 略微沉默后,夏侯惠含笑对着豹骑将率轻轻颔首,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即将投入山峦的残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让将士们都起来吧。斥候说过前方有个折北的岔口,我们要赶在天色尽墨之前抵达洋河支流畔。” “唯!” 有些欣喜的应了声,豹骑将率连忙转身回去督促骑卒。 一直待到众多骑卒重新牵着战马赶路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折北的岔口..... 抵达洋河支流畔...... 那是意味着踏上了平地,行军时再也没有依托山脉的隐蔽性了啊~ 要知道,此地离马城也就一个昼夜的路程了! 且一直都是贼酋轲比能的女婿郁筑革建部落繁衍生息的范围。 哪怕现今在战争的威胁下,部落牧民们都蜷缩到马城之北了,但警戒的斥候游骑肯定会时不时晃荡一番的,夏侯将军就不担心被胡虏惊觉吗? 带着这些疑惑,豹骑将率随意嘱咐几声麾下,便驱马来到行军队伍的最前方寻夏侯惠。 也没有过多客套,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言罢了,还斟酌词句,很委婉的谏言道,“将军改道行军,末将不敢置喙。只是为了周全起见,待我等走出山路后,还请将军让末将引二三十骑先行探路。如此,纵使胡虏有游骑斥候在夜间巡视,末将亦能将他们诛杀,不令我军形迹被发觉了。” “乐司马心思之缜密,不亚于戍边大将也。” 听罢了的夏侯惠冁然而笑,不吝盛赞,也顺水推舟,“改道是否会走漏我军行踪,倒毋庸担忧。不过,有个小麻烦需要解决。恰好乐司马来请缨,便先去挑选百骑随我同去活动活动筋骨罢。” 以虎豹骑的精锐,以一当五完全不在话下,你竟让我挑选百骑随行? 且你还是要亲自前去? 难道说,此道路上有鲜卑贼子的前哨戍守点? 领命依言行事的豹骑将率,返回来挑选骑卒的时候,心头上满是期待。 自从十六年前被选拔入虎豹骑以来,临阵厮杀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都快忘了那种被敌人血溅一身畅快淋漓的感受了。 第129章 当百 豹骑将率的猜想没有错。 在洋河支流一带确实有鲜卑的前哨戍守点,驻扎着百余骑斥候。 这个情报是那夜白马义从首领公孙毅向夏侯惠提及的,且他还很细心的禀报过北中郎将,让三位曹军斥候时刻在那边盯着。 而对于这个戍守点是否要拔除,也是那日公孙毅对夏侯惠心生不满的最大缘由。 虽然白马义从的职责是戒备与刺探军情,但被田豫叮嘱过的公孙毅,带着想彰显自身三百人善战的心思,在夏侯惠询问军情之时,还主动提出了两种行军路线。 第一种很保守。 乃是保持着在丘陵山区中穿行,一直待到马城附近才踏上草原,以隐蔽行来保障偷袭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另一,则是有些激进。 他希望能得到夏侯惠的允许,让白马义从将郁筑革建设下的这个戍守点拔了,再让自己人换上鲜卑斥候的服饰乔装,与其他白马义从假扮相互追逐厮杀的假象。以此将郁筑革建以及漠北鲜卑骑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也让从后绕行的虎豹骑以及骠骑营寻到机会,一举将鲜卑部落的圈马之地袭击了。 在草原之上作战,没有骑上战马的鲜卑族众犹如等候宰杀的牛羊。 只要虎豹骑与骠骑营能得手,那就意味着一面倒的追杀开启,更意味着夏侯惠以四千骑便将郁筑革建的部落与两万漠北骑悉数击破的泼天功劳到手了。 然而,夏侯惠在细细询问过后,最终选择了第一条行军路线。 他觉得白马义从假扮不了鲜卑游骑斥候。 一来,如今正值盛夏,漠南的鲜卑族众鲜有戴着斗篷或毡帽,故而也无法遮掩“汉人束发、鲜卑髡发”这种习俗差异。 而另一缘由,则是认为仅仅数百斥候之间的厮杀,无法将郁筑革建的注意力悉数吸引过来。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让其心生警觉下令族众备战,也让偷袭寻不到机会了。 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缘由,是他无法确凿公孙毅能将百余鲜卑斥候一个不漏的尽数诛杀。 毕竟只要跑了一个,也就意味着魏军所有谋划都将付诸东流。 这种冒险与回报不成正比的对赌,他怎么可能认可呢? 不过,抱着姑且听一听、留个预选方案的谨慎心理,他还是细细问过公孙毅打算如何袭击鲜卑斥候前哨的计划,然后......在公孙毅觉得自己的建策已然被采用且即将付诸以行的时候,否了。 这种被戏耍以及不被信任的感觉,就是那夜公孙毅按捺不住性情的缘由。 或许他们二人都没有想到,现今夏侯惠要“出尔反尔”了。 且难忍受蚊虫叮咬与山路崎岖只是诱因,更因为在公孙毅谋划的启发下,夏侯惠还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东洋河北畔,郁筑革建部落属地。 这片被阴山余脉丘陵与燕山山脉夹出来的洋河流域,最早并不能称为塞外。 而是中原王朝强盛时期护乌桓校尉的驻地。 但在鲜卑崛起之后,此地就成为了中部鲜卑入寇的缓冲地。 如马城(今怀安县)与广宁(今张家口市)一旦出现鲜卑游骑的身影了,也就意味着汉家黎庶将迎来一场惨烈的烧杀掳掠。 而如今整个洋河流域都成为了郁筑革建部落的栖息地。 他们是在代北乌桓作乱被曹彰与田豫平定之后,迅速南下扩张属地并取而代之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郁筑革建对魏国都很恭敬,不乏进贡且极力约束族众南下劫掠的行为。 缘由,是那段时间轲比能前去征服漠北草原了,被留下守护后方的他不能挑衅魏国的怒火,令远去的轲比能有后顾之忧。 他做得很不错。 至少在轲比能还是魏国的“附义王”期间,屯兵在昌平的田豫每每出塞都是与东部鲜卑大人素利鏖战,不曾对他的部落有过任何军事行动。 故而,轲比能对他的信任无可复加。 在如今到了谋划成为鲜卑大单于最后一步时,也再次将守护后方以及督领充当奇兵的两万漠北骑等职责托付在他身上。 这让他雄心万丈。 只要战事顺遂,他的岳丈轲比能成为单于,他也可以凭借身份与此战的功劳成为中部或者东部鲜卑大人。 也让他如履薄冰。 想安顿骤然涌入的两万人、约束他们不与自己部落族众起冲突以及不被魏军惊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这两万漠北骑已然进入他部落月余时日了。 仅仅是日常吃喝就让他部落不堪重负、族众怨言滋生了。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在昨日,从东而来的信使给他带来了最新消息。 从平城南下抵达北平邑的轲比能,已然与魏军主力对持,且双方都开始尝试着进攻了,且白马义从、内附魏国的东部鲜卑骑与隶属魏北中郎将的幽州骑都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这也意味着他可以不必再担心两万漠北骑被发觉了。 且信使还带来了轲比能的口信。 让他这翌日便引着本部与漠北骑东去高柳城,为伏击魏军做好准备了。 一切都朝着希望的方向发展,战事胜利的曙光已然出现,如何不令人壮志踌躇呢? 郁筑革建走出穹庐,看着朝阳中里马城的残垣断壁,心中也开始憧憬着中原王朝在北疆统治与威信迎来分崩离析的那一刻。 是的,如今的马城是一片废墟。 在先前田豫出塞依托马城固守待援,坚持到牵招援兵赶来后,合兵将轲比能杀得大败并追击,令鲜卑各部落伏尸二十余里的那场战事后,郁筑革建便让族众这座城池给夷平了。 泄愤与亡羊补牢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缘由,是他誓要寻田豫报仇雪耻、将魏国边塞夷平的决心。 无独有偶,在洋河支流之畔,夏侯惠也同样壮志踌躇的看着刚刚被夷平的鲜卑前哨点,同样也沐浴在了偷袭马城的胜利曙光之下。 驻守在此地的百余鲜卑游骑斥候,豹骑将率仅用了不到半刻钟就将之戮尽了。 之所以这么顺利,一来是虎豹骑的无愧天下骁锐之名。 在有心算无心且是幽州斥候告知这些鲜卑游骑的日常活动规律后,一战而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另一方面,则是这些鲜卑游骑斥候懈怠了。 他们昨夜就得到了郁筑革建的口信,得知魏国幽并二州可出塞而战骑兵皆出现在了北平邑,故而觉得警戒的职责已然完成、可安安心心的酣睡,缓解一个多月以来紧绷的心弦了。因而在被袭击的时候,身为斥候的他们有不少人竟死在了睡梦中。 并不知道此中缘由的夏侯惠,对此也有些意外。 原本,为了万无一失,在豹骑将率引百骑发起袭击的时候,他还亲自引着两百骑在外围提防有漏网之鱼跑回去报信的,但却连引弓搭箭的机会都没有。 彼贼子郁筑革建的族众,竟如此不堪一击的吗? 还是我低估了虎豹骑的战力? 心中带着这样的疑惑,夏侯惠下令两百骑以扇形合围搜寻草丛中是否藏着鲜卑族众,自己则是策马来到杀戮处,带着昨夜引路的幽州细作一一核对死去鲜卑游骑的数目。 而刚刚历经厮杀的豹骑将率,连溅在脸上的血滴都不顾擦一下,就匆匆迎上来,有些赧然的告罪道,“将军,在下麾下骑卒都太久没有临阵了,一时没有收住手,以致没有留下活口,还请将军降罪。” 嗯,在袭击之前,夏侯惠就叮嘱要留一两个舌头拷问讯息的。 “乐司马莫要自责,有无活口无关紧要。” 虽心中有些不快,但事已然,故而夏侯惠也没有表现出来,含笑宽慰了声,“且今日我目睹虎豹骑之威,无愧天下骁锐之誉也!亦可断言,有乐司马及麾下骑卒同往马城,必一战令鲜卑胡虏丧胆也!” “哈哈哈~将军过誉。” 闻言,豹骑将率畅怀,虽眉目间尽是自得但犹谦言道,“此乃彼鲜卑胡虏不堪之故,且此番我军以山崩之势催压而下,换做其他骑卒亦能一战而定也。” 待自谦罢,见夏侯惠正策马缓缓而行一一清点着鲜卑斥候的尸首,以及随他而来的其他骑卒已然跳下战马扒着尸首的衣物,又忍不住好奇发问道,“将军可是在担忧有遗漏之人乎?方才我麾下已然清点过了,共一百一十二人,与昨夜我军细作禀报的人数一样。还有,将军为何让这些骑卒扒胡虏的衣物?此些衣物不值钱,且我等虎豹骑乃天子亲军,随征时不需要割耳录功。” 已然清点过了? 这才刚刚结束厮杀啊~你们哪里来的时间清点尸首? 不由,夏侯惠侧头而顾,微微挑眉眸露疑惑。 而豹骑将率似是也知道他的疑惑,径直回道,“嘿,我麾下骑卒许久未临阵了,皆临阵而喜,且各什长在袭击之前便私下作赌约,以孰什斩杀更多为乐呢。故而战斗罢了,末将便从各什长口中得知胡虏受诛者有几多了。” 原来如此。 夏侯惠恍然,先是不吝夸赞了虎豹骑几句,然后才解释道,“虎豹骑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必然也!而我让将士扒鲜卑胡虏衣物,是一胡虏衣物可令我军一骑在此番夜袭中,可以一当百!” 第130章 临发 以一当百? 方才说我等虎豹骑是以一当十吧~ 若按你这个说法,一鲜卑胡虏的衣物给战事带来的裨益,竟十倍于我麾下骑卒? 且马城那边有两万鲜卑漠北骑,百余鲜卑胡虏衣物便是当万了,我麾下与骠骑营亦可当万,那岂不是说此番袭击马城可一战尽戮之? 在打扫战场罢了归去之途,豹骑将率心中这样换算着,带着不服气与些许好奇。 但他没有问出口。 一来,是身为虎豹骑的一员,他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质疑上官的调度。 哪怕是错误的、令自己前去赴死的调度。 另一,则是他笃定夏侯惠会自动给出解释的。 这份底气的来源是夏侯惠现今乃中坚将军。要知道诸如中坚营、中垒营或骠骑营等宿卫洛阳京畿的中军,都有实际掌兵权的坐营副职,而这些副职的早年履历中,都曾经是虎豹骑或者宿卫虎士这两支天子亲军的一员。 他迈入而立之年许久了。 也差不多该从虎豹骑中退下来了。 虽然被转去骠骑营任职的几率最大,但谁又能言之凿凿不是转入中垒营或中坚营呢?他觉得知道这点的夏侯惠,自然也不会将他归类为萍水相逢的寻常将率。 只不过,他还真就失算了。 却说,待众人归来临时休憩处后,其他没有参与袭击的骑卒在一昼夜的行军后疲惫不堪,已然在各级将佐的指使下各自安顿好战马、卷衣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唯有隶属幽州军的百余斥候在四周警戒着。 因为此地已然是郁筑革建部落栖息地的外围了,只需顺着洋河支流沿岸北上二十余里就能看到马城的残桓断壁的干系,夏侯惠便只让五位斥候盯着鲜卑胡虏的动静,其他斥候则是被要求全部归队。 但不是让他们为沉睡的骑卒们值守。 甫一归来的夏侯惠,当即让豹骑将率引着所有参与袭击的骑卒前去歇息,随后将所有幽州斥候都集中起来,一边小声的叮嘱了几句一边让他们迅速换上鲜卑死者的衣服,最后大手一挥,就让他们牵着战马随着那名监视鲜卑前哨的细作离去了。 从他们离去的队形能看出,那细作应是被夏侯惠定为临时主事者了。 豹骑将率知道那唤作韩龙的细作,也很奇怪夏侯惠为何十分信任与赏识一个昨夜才谋面之人。 对,就是十分赏识。 昨夜这名细作向他们二人禀报鲜卑戍守点情况后,顺势自报姓名之时,在夏侯惠对面的豹骑将率就瞧见了,夏侯惠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 虽然是在夜里,但豹骑将率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尤其是夏侯惠当即便将韩龙留在了身边语气很亲切的问这问那,一直到豹骑将率带着百余虎豹骑发起袭击之际,他们二人的对答仍没有结束。现今又以他为主事者引斥候而去,更是证明了这点。 仅是一面之谋,便以“以一当百”的事情托付了? 夏侯将军行事如此果决的吗? 豹骑将率带着麾下骑卒前去歇息之际,一直频频侧头顾看夏侯惠那边的行举,也对夏侯惠交代了什么、让韩龙引那些斥候前去做什么很是好奇。 只是他没有发问的机会。 因为待他安顿战马再转来之时,远远就瞧见夏侯惠已然背靠着一颗小树盘膝而坐,将佩刀横在膝头上休憩了。 那么快就睡着了? 且你不打算与我说说如何“以一当百”吗? 见状,原本脚步匆匆走过来的豹骑将率不由咧了咧嘴,但也放轻了脚步,走过来学着夏侯惠寻了颗小树靠着盘膝阖目休憩。 随着袭击鲜卑前哨的亢奋劲头过去,如今他浑身都是一个昼夜行军的疲惫。 且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夏侯惠早就定下了今日入暮后便全军偷袭马城,扣去赶路耗费的时间,他仅有三个时辰可休息,得赶紧将身体的疲惫缓过来才行。 然而,心中有事的他却是横竖睡不着。 明明困意阵阵,但连续调整好几种让身体放松的姿势,甚至都直接卷衣躺在草地上了,却仍是死活进入不了梦想。 或许,他翻来覆去弄出了声响吧。 离他不远处的夏侯惠陡然发出了声音,“乐司马,你我做个赌约如何?” 呃? 你也难以入睡吗? 脑子浑浑噩噩的他循声而顾,却见睡眼惺忪的夏侯惠正含笑看着他。 原来是我扰了别人清梦了。 他心中立即反应了过来。 在敌贼不远处歇息,任何人都难免神经高度紧张,而他辗转反侧弄出来的声响像极了有敌人正走过来的脚步声。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道歉,夏侯惠便又拍了拍横在膝头上的环首刀,轻声说道,“若是今夜韩龙等人不能以一敌百,我便输了并将此佩刀送与你。” 那是配备给军中将率的七十二炼(湅)制式环首刀,在百炼刀都不稀罕的如今算不上贵重。 至少在豹骑将率眼中不算。 因为虎豹骑所有骑卒都普遍配备着七十二炼刀。 “好,一言而定!” 但豹骑将率对赌约欣然而应,同样拿起自己放在身侧百炼环首刀示意,“事若如将军所言,我便将此刀输与将军罢。” 言罢,将环首刀抱在怀中阖目,仅是十数息后便鼾声大作。 也让夏侯惠无声的笑了笑,缓缓耷拉下了眼皮。 虽然豹骑将率的鼾声要比辗转反侧的声响要大得多,但这一次并没有让夏侯惠觉得被扰了睡意。毕竟,对于深入敌境的将士而言,没有什么比袍泽的鼾声更令人安心入眠了。 一觉醒来,已然是末时将尽。 此时众骑卒也几乎都起来了,正忙碌着饮马或者检查军械,就连原本在不远处歇息的豹骑将率都不见了身影。 他怎么没有唤我呢? 好歹也是临时主将呢,让我在众多骑卒眼皮下酣睡不是闹笑话嘛~ 心中抱怨了句,夏侯惠揉了揉眼睛以手撑地起身,伸个懒腰缓解久久盘膝的僵硬后,便往河畔矮身捧水拍在脸上让自己更清醒些。 而此时伴着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一记戏谑响起,“将军不愧是陛下器异之人。深入敌境、临贼虏不过二十余里犹能酣睡如泥,此等镇静沉着,属实令末将佩服!” 来人是豹骑将率,乐司马。 众人之中也唯有他才有善意调侃夏侯惠的地位与资格。 “你故意的吧?” 夏侯惠没有直身回头,只是以背影没好气的回了他一声。 “哈哈~哪能啊~我不过是不敢扰将军清梦罢了。” 对此,豹骑将率嘿嘿直乐,随意搪塞时来到旁边,将手中的马缰绳递过来,“呐,将军的战马我已然喂过了。” 原来他方才去帮忙喂马了。 “有劳了。” 顺手接过,夏侯惠搔了搔乌孙良驹的鬃毛,待其欢快打了个响鼻才放任它饮水。 “将军的战马可当真神俊啊~” 也让同样饮马的豹骑将率满目的羡慕,“方才我过去喂它的时候,还想摸一把来的,却差点被它给咬了。” 不被踹就是你运气好了。 要不是这二日让它认得你了,它都不让你喂呢! 都是骑兵将率的人了,竟不知道有主的战马是不容他人亲近的吗? 夏侯惠心中嘀咕着,也顺势打趣了句,“乐司马在虎豹骑任职有些年头了,若当真喜欢乌孙良驹,何不学我的法子向天子讨要一匹?” 学你? 算了吧~ 我可不姓夏侯,也不想家中今年就给我办丧。 知道这匹乌孙良驹来由的豹骑将率不由咧了咧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只见他正举目环顾着四周,“骠骑营的裨将军去哪了?今夜便是鏖战之时,我有个事还需乐司马与他传达给麾下骑卒。” 都要临阵了,你不会要节外生枝吧? 微微楞了下豹骑将率才回道,“李裨将没有参与清晨时的袭击,故而早早便醒了,现今在前方问斥候沿路状况。嗯,不知将军有何嘱咐?” “倒无他紧要之事。” 随口回了句,夏侯惠踌躇了片刻才作肃容道,“今夜临阵,敌众我寡,偷袭之际切不可恋战,以免身陷重围而功亏一篑。故而我想乐司马与李裨将提前告诫众骑卒,一是不可酣战,另一则是见袍泽落马了,不管是谁,哪怕是你我或李裨将,皆不可放缓马速施救。” 对袍泽见死不救...... 无论什么局势之下这种将令都是令人心寒的,做出决策的将率也会因此失去军心。 夏侯惠知道这点。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为了确保胜局以及为了保住更多人的命。 在说完了以后,他也做好了被豹骑将率怒视或出言反驳的准备以及解释。 却是不料,豹骑将率听罢了丝毫没有忿恚之意。 相反,还在脸上绽放了很是灿烂的笑容。 “果然,随夏侯将军临阵就是畅快!” 他如此称赞了声,从高高扬起的嘴角中看出不是作伪,“此事无需嘱咐,我等虎豹骑或骠骑营的骑卒也能做到。盖因我等骑卒每每离京畿时,皆会被军正重申一遍军律,其中有一与将军所嘱几一般无二也。将军若是不信,蹈阵之时可与我并肩而前。若是将军不幸落马了,将军便会发现,莪就连侧头顾看一眼都不为之!” 原来如此。 不对,你才不幸落马!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恍然之后的夏侯惠,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旋即牵着已饮水罢了的战马前去看将士们状况。 此时的骑卒们几乎都整装待发了。 或许是因为今夜就要向死而生了吧,他们一改先前行军途中的沉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插科打诨着。 “李头,你家婆娘年纪轻轻的,可耐不住寂寞,你要是战死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照顾了啊~” “你个信球!你死了我还没死呢!谁照顾谁婆娘还不一定~” “哈哈,按我来说,郑头才更需注意点才对!你们两个家中那位还是省省吧,瘦不拉几的,一看就知道不好生养,带着彩礼十万金都没有人要!” “陈斜眼,你找死!” “哎呀,郑秃头,别扯我头发!” ........ 众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用着荤腔把即将面对的死生轻描淡写的略过去。 一边啃着麦饼一边牵马走过的夏侯惠尽收耳中,也开始意识到豹骑将率方才的口不择言应该是有意为之。 为了缓解战前的紧张。 毕竟在所有人的眼中,年齿轻轻的勋贵子弟最是惜命了。 他有这层心思也无可厚非。 不过,夏侯惠当然是不会临阵而怯的。 他此时心中尽是惋惜。 惋惜这些将死生看淡的精锐骑卒,终日困在洛阳京畿毫无用武之地。 是啊,无用武之地。 巴蜀有山川之固,江东有大江天险,让以骑称雄的魏国无可奈何,徒占天下七分的雄厚国力也只得被动守御着。若是历史上天下一统能在魏国时期便完成了,将魏代汉祚乃天命所归坐实了,应该就没有后来的司马篡魏、神州陆沉的事情发生了吧? 嗯,或许吧。 心中哂笑了句,夏侯惠将麦饼塞入口中囫囵吞下去,含糊不清的下令道,“天色不早了,让将士们开拔吧。” “唯。” 豹骑将率应了声,利索的跨上战马前去招呼骑卒。 也让原本嘈杂打趣的骑卒们瞬间鸦雀无声,在各自都伯的约束下有条不紊的牵马而行。 金乌西坠,弦月东升。 即将入秋的草原被斜阳染成了浅绿、深绿、鹅黄的颜色,给辽阔且连绵起伏的矮丘点缀上了一缕秋韵,也让已然废墟的马城平添了一丝古朴苍凉的味道。 而东洋河与西洋河夹出来的草甸中,上百个篝火堆已经被点燃,郁筑革建部落的族众们正在水畔宰杀牛羊,欢声笑语的准备着黄昏后的酒肉大餐。 之所以郁筑革建如此盛情,是因为他翌日就要带着漠北骑前往高柳城了。 为了让两万漠北骑如臂使指、在成为部落大人的期盼下,些许牛羊酒水不值得他吝啬。 甚至,他还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 不仅亲自拉起了马头琴给在篝火前载歌载舞的漠北骑卒们助兴,还拿着牛角杯挨个寻每一位漠北千夫长满饮,哪怕已然醉眼迷离、腹胀得不停打饱嗝仍是满心欢喜。 因为今夜过后,他就如同草原雄鹰一样展翅翱翔了。 第131章 破袭 琴声悠扬,烤羊金黄;歌声豪迈,美酒飘香。 燃烧着的不断蹦出火星的篝火点燃了马城废墟前这片草甸的热情,庆幸不再伺候漠北骑的郁筑革建部落组众们载歌载舞,尽情的宣泄着个把月来目睹羊群马奶日益减少的无可奈何。 男人们拉着马头琴敲着皮鼓纵声吼唱着古老歌谣,妇孺们甩开帮子大口撕咬平日里难得享受的烤肉,精心打扮的怀春少女们结群跳起了舞蹈,欢快的笑声与那系在发辫上的铃铛声响,被夏末秋初的晚风送得很远很远。 也撩动了无数漠北骑卒的心弦。 高大魁梧的他们借着酒劲半袒着上身,暂时放下了远离部落与家小的思念,不约而同的将篝火与少女们围在了中间,十分有默契的跳起了草原男儿专属的舞蹈。 那是模仿雄鹰与骏马的舞蹈。 袒着上身的男人们抓着上襟的两袖,卖力且有序的摆舞模仿着鹰击长空的雄姿;一腿屈膝、单足点地摇摆身体做出骏马扬蹄驰骋的姿态。每一次高舞衣襟、每一次顿足跺地,口中就会爆出一记整齐的应和声,将男儿本该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不羁、凭借一腔热血奔赴似锦前程的桀骜不逊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连璀璨的群星都被地上人儿的热情吸引了,竞相闪烁着光芒附和着皮鼓的节拍。 那是一个让所有人忘却烦恼的篝火欢宴。 琴声,鼓声,歌声,铃铛声,跺地声,欢笑声,让途径的夜风都不由自主的打着旋欢快作响;酒香,肉香,男人的汗臭,少女的清香,还有满嘴流油的妇孺们满足的饱嗝,让不舍昼夜奔流不息的洋河水都忍不住哗啦作响,咏叹起了人生及时行乐的旋律。 “呸!一群台儿迷!” 自然,有人欢笑就会有人怨恨。 站在马城一处高高残垣之上守夜戒备的帖尔格力,在看着脚下篝火欢宴时就忍不住恨恨的吐了口唾沫,心中不断默念着“特内格爱慕腾”来发泄着心中不满。 他发自内心的讨厌着这些漠北汉子。 因为他们打破了部落以往的平静日子,更因为他们能否裨益轲必能一统鲜卑各部、郁筑革建成为东部鲜卑部落大人,对于像他这样的普通牧民而言干系不大——其期待程度,还不如自家的牛羊多下只崽更令人开心呢。 尤其是他的目力很佳。 不仅让他成为了值夜者,更让他他看到了自己心慕已久的少女正被一群漠北汉子簇拥着笑靥如花的跳着舞,那系在发辫上铃铛清脆作响,随风而来,萦绕耳畔,声声撩动着他的醋意与恨意。 “特内格爱慕腾!!” “今夜你们这群台儿迷就可劲闹腾吧~” “这是部落大人轲必能和首领郁筑革建让你们回归长生天的祭祀仪式。” 怒火中烧的他很恶意的咒骂着,左腿却不由自主的很有节奏的跟随着漠北汉子舞动的身影,时不时就狠狠跺一下地。 或许,他心中的恚怒更多是源自不能乐在其中罢。 而就在他自我沉浸其乐时,隐约感觉到脚下的木头基台似是有些颤动,连间杂在风中的鼓声都莫名变得混乱了起来。 刚开始他并不觉得异常,只是有一种融入了篝火欢宴的错觉。 但慢慢的,随着颤动变成了震动,令他不由依着守夜职责的本能将流连在欢宴上的目光转去空旷的草原。 已然月末的勾月很黯淡,只是很吝啬的冒出小小一圈光晕。 但群星却是很璀璨。 也让帖尔格力隐约看到了,有一条模糊的黑线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蠕动而来,且那蠕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作为马背上的民族、身为草原男儿,他立即意识到了这条黑线是什么。 当即便惊出了一脊背的冷汗,也忙不迭的将挂在腰侧的牛角号凑在唇上,鼓起腮帮子就奋力吹出了喻意着有敌来袭、危险逼近的警戒声。 “呜~~呃!” 但浑厚的牛角号才刚刚吹响,就伴着一记痛苦的闷哼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支箭矢如飞羽惊鸿,披着弦月的暗淡无光,踏着夜色的不动声色,急促得连风声都来不及呻吟,便将闪烁着冷光的箭镞深深的撞入了帖尔格力的脖颈。应是去势不衰的箭簇还撞在了颈骨上了吧,很清脆的咔嚓一声过后,正奋力吹号的帖尔格力的下巴陡然撞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整个人一下子被箭矢带着跌下了高台。 “噗通!” 他的尸体重重砸在草地上,溅起了些许灰尘。 而在数个呼吸之间,陆陆续续有更多像他这样的守夜者步入他的后尘,有的直接变成了尸体,有的伤而不亡正地上痛苦的哀嚎着。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示警的牛角号从一开始短暂作响,已然变成了久久响彻在夜风中,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职责完成了。 只不过,他们的示警并不能为部落族众与漠北汉子迎来应战的机会。 因为郁筑革建准备的篝火欢宴太热情了,漠北汉子们也玩得太投入太尽兴了,以致在示警的牛角号在草甸中连绵起伏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置信,旋即陷入了各种混乱与惊悸。 身为首领的郁筑革建此时仍旧面色酡红、醉眼迷离,意识很是恍惚的发着怔。 怎么会有敌来袭?! 魏国此番前来北疆的所有兵力不是都在北平邑吗? 难不成,魏国还征调了早就被内迁入冀州落籍编户的三郡乌桓? 他心中快速的盘算着,直到亲随拉着他的胳膊想带他去马厩那边时才彻底回过神来,大声的吼叫着让青壮族众操刀矛寻战马准备迎战。 而漠北汉子们更加不堪。 两万汉子被分散在上百个篝火堆前,让各个千夫长根本无法依靠声音将他们快速聚拢。尤其是,这些汉子之中有不少人早就迫不及待的,与郁筑革建部落的妇女或少女遁去了远离篝火的幽暗草丛中。 是故,牛角号给草甸欢宴带来的是恐慌。 在依旧熊熊燃烧的篝火面前,马头琴与皮鼓被随意抛弃在地上,被无数只脚踩踏;炙烤得金黄的牛羊肉不再飘香,而是被撞翻掉入了火炭中滋滋作响升起焦味。 载歌载舞的欢快气氛、原本应和着歌舞的欢笑声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妇孺们惊恐的哭喊声、少女们高亢的尖叫声、漠北各个千夫长百夫长与郁筑革建亲随们歇斯底里召集人手的吼叫声、无数人狼奔豕突逃离篝火的相互推搡咒骂声以及倒地被践踏的哀嚎声,还有.......愈来愈清晰的如同阵阵闷雷来袭的马蹄声。 无需猜测,这阵马蹄声来自魏国虎豹骑与骠骑营。 历经约莫一个半时辰的缓缓行军后,他们终于摸近了洋河流域的草甸,且在夜色掩护下顺利的让战马完成了小跑加速,一直到三百步外才被守夜的鲜卑族众警觉。 这样距离对于已经让战马完成加速的骑兵而言,已然是拉开了杀戮盛宴的序幕。 驰马在队列最前方的夏侯惠,反手将弓身斜套在肩上,抬腿取出马槊微俯着身躯,目如鹰隼般寻找着前方乱作一团的草甸之中最容易驱马蹈阵的位置。 方才大半鲜卑守夜族众都是他射杀的,也让并辔齐驱的豹骑将率满目敬佩。 军中并不乏善射者。 但在百步之外且是在高速驰骋的颠簸马背上犹能例无虚发者,堪称屈指可数了。 能有这样的精湛射术,年少时肯定下过苦功夫的。 看来,等下蹈阵时我也不需要留心顾看他的安危、可心无旁骛的享受杀戮盛宴了吧? 豹骑将率心里这样思忖着,也将手中的丈五卜戟高高扬起用力挥了挥,示意身后的骑卒即将要蹈阵、让他们做好冲阵的准备。 夏侯惠自是不知他所想的。 又或者说,哪怕知道了他现在也无心去理会。 此刻的他将马槊对准了一名仓皇亡命的鲜卑汉子背部,借着战马冲力让槊锋毫无阻力的扎进去之余,也正忙着凭借经验与手感迅速将马槊抽出来。这是骑卒必备的技巧之一,为了不让尸体挂在马槊上而让在马背上的自己失去平衡,以及拖累战马冲击的速度。 显然,夏侯惠深谙此道。 而一直默默留心他的豹骑将率目睹了之后,也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来,去享受这场杀戮盛宴了。 “死!” 随着一声暴呵,他将手中的卜戟狠狠扎进了一胡虏的腰部。 这种类似于戈的长兵,自秦汉以降都是前排破阵骑卒的首选,因为前端有两面开刃的横叉剑尖,当戟尖捅入敌人身体后横叉会阻挡戟尖继续突入,骑卒们只需要稍微一挑或甩,便能将挂在卜戟的尸体给扔出去;运气好点的话,横叉甚至会在力反作用的惯性下,直接将尸体给撞飞出去。 所以豹骑将率丝毫不担心长兵会被尸体挂住。 更不吝啬力气。 他与麾下的骑卒一样,被困在洛阳无所事事太久了。 清晨袭击鲜卑百余斥候的前哨点结束得太快,让他才堪堪热身就寻不到可杀之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饿久了的人,在啃了一个麦饼后,非但没有感到食物填满腹部的满足感,反而勾起了无尽的食欲。 尤其是他乃魏国最精锐的骑卒之一。 驱马绝尘千里,执矛横刀冲锋蹈阵,尽情享受充斥耳朵的敌人恐惧哭喊,将手中利刃洞入敌人身躯那犹如破葛声,让无数鲜血在阳光下飞舞染红身上的战袍,纵使不幸落马身死也无悔,那才是他心中的向往,而不是终日在皇帝御驾前后当仪仗队。 他已然三十好几了。 在马背之上驰骋、让刀矛饱饮敌人鲜血的日子也不多了。 故而,他在今夜彻底释放了心中的野兽。 不管挡在他跟前的人是鲜卑汉子还是妇孺,他都毫不犹豫的将卜戟刺出去。 卜戟横叉下方的白毦早就被鲜血浸透,每一次挥舞都会有血滴甩出来,但他仍不觉得满足,还反手拔出了环首刀,凭借精湛的骑术用小腿与膝控制着战马,带着满脸狰狞,不停吼着“杀”、“死”或者是宣泄杀戮快感的单音,让战马驰骋而过之地皆是哀嚎。 至于双手并用、左右击刺会让锋刃刺入太浅,并不能当即将胡虏杀死嘛~ 他根本不用担心。 只要他将胡虏刺伤倒地了,后继无数只接踵而来的马蹄会将他们践踏变成一滩肉糜。 夏侯惠并没有如他那般状若疯魔沉浸在杀戮中。 在陆续刺伤数个鲜卑汉子后,他就对收割人命失去了兴趣,而是微微用膝盖撞胯下的乌孙良驹,让它稍微改变了驰骋的方向,径直往依旧熊熊燃烧的篝火而去。 “嘣!” 在他握着马槊尾端奋力一记横扫之下,无数火星在半空中炸裂纷飞,带着许多小臂粗细的燃烧木薪向前飞溅,有的落在散落满地的毡帽或斗篷上,有飞去了更远处的穹庐上,让火势在草甸中肆意蔓延了起来。 更让前方仓皇逃命的鲜卑族众愈发惊恐。 促使他们迸发更强力的求生本能,不管不顾的推开眼前的一切寻求生路。 这些最先被魏国骑兵接触的鲜卑族众们不约而同的觉醒了野兽本能,亡命之时用手拨开、直接推倒前方的族众,甚至有些人还拔出随身携带的小匕首扎入方才还一起载歌载舞、痛快共饮的伙伴背部。 惊慌的相互踩踏,夺路的自相残杀,正式让突袭变成了追击的戏码。 此时,漠北骑各个千夫长与百夫长或郁筑革建部落小头目们的呼喊声已然不再。 他们不再做无用功了。 在这种场景下,于利刃加身与马蹄践踏的威胁中,此刻各自逃命才是最重要的,没人会去在乎军令,更没人留意首领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魏骑卒们亢奋而又暴虐的夺命之音。 “杀!” “平矛!横刀!” “踏阵!!踏阵!!” 占了突袭的先机,他们如同狼入羊群,在夏侯惠与豹骑将率的身先士卒下用挡者披靡的气势,一举就冲入了鲜卑族众中,矛刺、刀舞、践踏......让这片原本属于中原王朝的丰茂草甸收取被鸠占鹊巢的代价,为无数死在鲜卑劫掠的汉家边塞黎庶百姓亡魂送去迟到的告慰。 “杀!” 马蹄重重的践踏着草甸,声声催人魂;如匹练的刀光在火光中一闪而逝,刀刀落人躯。 不时有头颅飞纷而起,陆续有断臂残肢跌落地。 血花在璀璨星光中绽放,火光在暗淡月光中狰狞,哀嚎声被夜风裹挟落在洋河水面上荡漾起朵朵涟漪,人命随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东去不复还。 已然一刻钟过去了。 这两支魏国最精锐的骑卒依然如离弦的箭矢,锐不可当。 他们配合得很默契。 每每前方骑卒的战马因为尸首阻碍或骑卒砍杀而速度不再了,便会很自觉的拨转马头往外侧而去,给后继战马速度依旧的袍泽让出位置,形成了犹如潮水般连绵不断的鱼鳞式冲锋,让那些鲜卑族众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更让早早便跑去远处的鲜卑汉子没有被各自首领聚拢抵抗的可能。 只不过,就在这时,一直留意着战场的夏侯惠让身后的骑卒敲响了鼙鼓。 “咚!” “咚!咚!” 鼙鼓的声音并不大,尤其是在上千骑席卷、无数溃兵哭号亡命的战场上。 但随着各个百夫长都陆续敲响了各自腰侧的鼙鼓,纪律森严的虎豹骑与骠骑营骑卒也都开始劈开前方碍路的胡虏,侧拨马首有条不紊的脱离战场。 是要迂回吗? 还是擒贼先擒王,暂时放弃对这些胡虏族众的杀戮,加速赶去前方追击贼酋郁筑革建? 始终策马在夏侯惠身侧的豹骑将率,是最早听见鼙鼓声的人。 虽然心中有些不舍将利刃洞入敌人身躯的杀戮快感,但他仍是第一个随着夏侯惠拨马脱离战场的人。 也不出意外。 在奋力将附在环首刀的血滴甩掉、收刀入鞘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发问道,“将军此时号令我等脱离战场,是要去诛杀那贼酋郁筑革建吗?” 他的声音有些喘,但满满都是亢奋与期待。 毕竟斩将夺旗是战场之上永恒的追求。 “不是。” 但夏侯惠直接给他浇了一头冷水,“彼贼酋郁筑革建不过一匹夫罢了,杀了或生擒了也不算殊功。” 那可是贼酋啊! 诛杀贼酋都不算殊功,那还有什么能算? 不由,豹骑将率一时哑然。 有心想争辩几句,但身为虎豹骑唯命是从的纪律却让他无声的张了好几次口。 不过,夏侯惠也没等他发问,便径直给出了解释。 只见他以马槊向右前方一指,朗声说道,“乐司马,那边便是白马义从刺探的漠北鲜卑圈马地了,我等要去那边。贼酋郁筑革建族众已溃,多杀也无益,然而漠北骑皆控弦青壮,且是贼子轲必能的援军,断不能令他们爬上马背走脱!再者,我等虽一击得手,但无改敌众我寡,没必要在此作无畏的厮杀。” 第132章 私心 听罢夏侯惠的解释,豹骑将率心中瞬间没了不甘,甚至老脸之上还露出了一缕赧然。 毕竟击溃轲比能的漠北援兵才是偷袭的目的。 而杀戮眼前这些部落族众不过是顺手为之,尤其是郁筑革建部落的大部分控弦青壮很早之前就随在轲比能那边的大军之中了。 且在离开北平邑时,秦朗还私下叮嘱过他,让他在偷袭时要多看着夏侯惠点,莫让年轻气盛的夏侯惠在酣战后抛却了敌众我寡的客观因素而恋战,以令一击得手便远遁的偷袭战术变成了深陷敌阵的苦战。 那时他还满口应诺来的。 哪料到,如今自己反而成为了本末倒置的人。 不过也还好。 夜色很好的遮掩了他的赧然,还让他有借口调转马头跑回去尽自己的职责,大声督促着众骑卒们迅速重整队形。 其实也没什么好督促的。 虎豹骑与骠骑营的骑卒皆是洛阳中军精锐,言行禁止早就成为了骨子里的本能。只是片刻之后,原本还在肆意杀戮的骑卒在鼙鼓声声催中策马而出跟上队列,许多人还在战马小跑时调整呼吸、检查着长矛杆是否断裂的迹象以及擦拭环首刀等,争分夺秒做好再次冲锋蹈阵的准备。 也让一直频频回首看骑卒阵列的夏侯惠心中赞了声,开始催促战马加速。 盖因战场之上已然刻不容缓了。 他看到最先从袭击中逃离的鲜卑族众分成了两个方向,一者正是自己驱马而向的圈马处,另一则是相反方向的远处河畔,且往河畔而去的鲜卑族众人数明显更多一些。 此时夜幕依旧笼罩着大地,远处河畔的火光也稀稀落落黑漆漆的一片,哪怕是善射如夏侯惠的绝佳目力都仅是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头攒动。 但不影响他心中笃定——那边也是郁筑革建部落的圈马处之一。 毕竟,漠北的游牧每每前来漠南劫掠作战等,都惯常是一骑三马四马甚至是五马的配置。缘由是中原王朝的骑兵战马以精粮喂养,伙食比骑兵的都要好,所以能保证在战事频繁时也不会掉膘体力透支失去作战能力;而游牧民族的战马都是放养的,唯有以换乘来裨补战马掉膘后不堪临阵的问题。 此地盘桓着两万漠北鲜卑骑,再加上郁筑革建部落圈养的匹马,如此众多的战马自然也不会安置在一个地方。 至于,为何白马义从的公孙毅仅仅探析一处圈马处嘛..... 斥候打探到的敌情也只是个大概,想对敌方巨细了如指掌的,唯有潜伏的“间”才有可能做到。 故而夏侯惠觉得当速战速决。 要赶在河畔圈马处的鲜卑族众跨上战马有反击之力前,先将近处的圈马处捣毁了,得以顺利脱离战场归去。 是的,他已经在考虑着如何撤退了。 虽然说,以虎豹骑与瞟骑营的战力以及鲜卑族众仓促之间也难以形成有效反击推算,将两处圈马处都捣毁了再抽身脱离战场也能从容离去,但代价则是会让许多骑卒永远留在这里。 这可是魏国最精锐的骑卒! 且人人忠心耿耿与斗械精良齐全,丧殒在这里的战事中属实太不值得了。 尤其是漠北鲜卑胡虏只不过是贼酋柯比能请来的援兵而并非嫡系族众,将其赶尽杀绝对于魏国边郡的靖安而言也没有多少裨益可言。还不如将其打残打怕,让他们归去漠北后口口相传魏国骑卒的勇锐,威慑其他有心迁徙来漠南的部落不敢轻举妄动呢! 最后一个缘由,则是夏侯惠为日后仕途考量的私心了。 倒不是依旧对秦朗调度不满的因私废公。 而是他知道虎豹骑与骠骑营在天子曹叡心中的分量。 比如天子曹叡若是知道他袭破了两万漠北骑,定然会心生欣喜且对夏侯惠不吝称赞,但若是知道了代价是以丧损了四五百骑,那便会觉得夏侯惠本末倒置,是个汲汲于自身功绩不顾魏国社稷安稳的鲁莽武夫了~ 自然,日后也不会再如现今这般器异有加、不吝屡番擢拔了~ 弊大如斯,他当然知道如何取舍。 只不过,素来贪功的他好不容易放下心中炽热了,却是没想到,被秦朗叮嘱过务必要劝阻夏侯惠贪功冒进的豹骑将率竟想求全功了。 却说,当豹骑将率乐司马看到夏侯惠催促众骑卒提速后,便也不再留在后面督促将士,径直驱马奔来行伍的最前方。 故而也看到了逃窜的鲜卑族众分作两个方向的实况。 以他戎马多年的经验,也瞬息间了然了鲜卑族众将战马圈在了两处,更也如夏侯惠一般打定了速战速决的主意。 嗯,至少这个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就在他很自觉的身先士卒、引领众骑卒赶在鲜卑族众跨上战马之前将正前方的圈马处占据,并肆意纵火、破坏马厩,令鲜卑部落的战马受惊不受控四处胡乱冲撞后,他刚想着开口劝夏侯惠此番夜袭目的已然、是时候撤退之时,倏然听到了从河畔那边圈马处的慌乱以及惊恐之声,更看到了那边原本已经聚集了许多漠北鲜卑骑且堪堪摆好应战的阵列陡然间四散了。 那种兵将不相录、人人自顾亡命的场景,与方才他们骤然袭击毫无防备的篝火欢宴时几如出一辙。 难道还有另一支骑兵正从西侧夹击而来?! 莫不是,素来谨慎的秦朗终于奋发了并州男儿的勇烈,且恐兵力太寡的我等夜袭有失,故而还让白马义从引路,别遣其余骠骑营取道高柳县那边策应杀来? 豹骑将率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 待他侧头屏息而听、聚焦注目而看努力分辨后,却才发现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原来,那边湖畔圈马处突发骚乱的缘由,是夏侯惠提前谋算,是一直没有给他解释缘由的百余斥候换上鲜卑服饰后便能“以一当百”。 对,骚乱是细作韩龙带着百余斥候引发的。 早早就潜行至郁筑革建部落栖息地西侧的他,现出踪迹的实际恰到好处。 乃是在郁筑革建与各漠北千夫长堪堪聚拢了族众、刚跨上战马摆出应战阵列的时候,他便带着百余斥候手持火把策马而出,大声用鲜卑语呼唤着。 “北平邑我部大败!” “柯比能已从定襄走漠北!” “魏军将杀至!” “众等速自亡命!” ............... 百余人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在人喊马嘶的战场上并不是很起眼,但却犹如星星燎原之势迅速弥漫入了所有鲜卑族众的耳中,摧毁了他们才刚刚凝聚起来的反击斗志。 韩龙等斥候们的鲜卑语说得很不利索、口音也很怪异,已然跃马横刀的郁筑革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有诈,更瞬间便明了此些人是魏军细作假扮以及用心——无非是在混淆视听,令他部落族众与漠北骑愈加恐慌、更加难组织起反击。 所以他也开始了大吼。 努力的解释来骑是的魏军细作,散布的消息是假的,以及强调他的岳父柯比能在北平邑积聚了近十万大军,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被魏军击破!哪怕是柯比能真的大败了,以北平邑到洋河流域的距离推算,魏军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杀到这里来。 然而,可惜了。 没有人愿意仔细倾听他的解释,更没有人愿意相信。 漠北鲜卑骑的各千夫长就不愿意相信。 就在韩龙等斥候冲出来散布消息的时候,他们就不约而同的放弃了反击,带着麾下仓皇往夜色深处遁去了。 又或者说,漠北骑各千夫长是“宁可信其有”。 想想就明白了。 作为被柯比能邀请过来的援兵,他们只在乎自己部落能否如愿迁徙来漠南栖居的利益,若是柯比能大败了,那么他们来漠南助战的目的就没有了,何必要反击呢? 而若反之,柯比能没有被魏军大败,不管他们反击与否,只要自己麾下骑卒实力犹存,就意味着柯比能仍会需要他们的助战,根本不会出尔反尔。 如此,他们反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里又不是他们部落的栖息地! 郁筑革建的族众死伤多少、战马牛羊以及辎重细软被毁去多少,与他们何干!? 何必拿自己麾下骑卒的性命去拼! 在草原之上,弱肉强食是永恒的旋律。 若是他们麾下骑卒死多了,日后就算如愿将部落迁徙来漠南定居,恐也难逃被吞并或沦为大部落附庸的结局。 何苦来哉! 再说了,要是郁筑革建的部落彻底被打残了、沦为予取予求的小部落了,对他们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比如,柯比能日后说不定会觉得将郁筑革建这个女婿的部落重新扶持代价太大,便会心生转去将他们这些从漠北而来的、在漠南没有根基而愿意效死力部落当作嫡系来扶持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各千夫长不顾郁筑革建的劝阻与请求,须臾间带领漠北骑作鸟兽散也是理所当然了。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离去,令豹骑将率乐司马看到了竟全功的机会。 贼敌无战心,即使跨上了战马犹是各顾亡命,丝毫没有拼死一搏的念头,这不是继续冲锋蹈阵扩大战果的大好良机吗? 焉能错过! 当即,他将心中原本酝酿好的、劝夏侯惠见好就收的话语悉数咽下,慨然作色的请命道,“将军,胡虏已被我军夺气矣!彼无战心,正是我军衔尾席卷之时。末将不才,愿亲率本部踏破河畔圈马处,令漠北胡虏自此不敢南顾!” “嗯,也好。” 同样也在凭鞍眺望河畔圈马处那边的骚乱、心中正不吝称赞韩龙等斥候出现时机恰到好处的夏侯惠,闻言略微沉吟了下才点了点头。但赶在豹骑将率兴奋转马去招呼麾下之际,又一把抓住了他的马缰绳,多叮嘱了一句,“乐司马引本部而往仅是驱赶溃兵,不可恋战。嗯......将胡虏驱赶七八里地即可,至多半刻钟后,我等便归去了。” 七八里? 至多半刻钟? 这点距离与时间我去了又有何益! 豹骑将率不由愕然。 有心想争取两句,但夏侯惠却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径直转马去寻骠骑营的李裨将,让其麾下看能否驱赶一些战马当战利品带回去了, 好吧。 豹骑将率有些愤愤的吧唧了下嘴巴,只得领命而去。 事情也如他所料,当他引着虎豹骑冲至河畔圈马处时,只看到了远远遁去的漠北骑与无法组织族众反击的郁筑革建仓皇逃离的背影。若是此时他不顾夏侯惠的将令决然追去,多多少少都会有斩获的,说不定还能将带着两三百骑护卫逃窜的郁筑革建给斩杀了! 但他不敢。 尤其是此时,连续三支鸣镝的高亢之声刺破了夜幕。 那是在夜袭之前夏侯惠就定好的撤军信号:鸣镝三响,不撤离战场者,斩! 唉...... 罢了罢了。 反正今夜目的已然,且我等虎豹骑也不以斩首记功,就不节外生枝了。 在心中如此宽慰着自己,乐司马按捺住浴血杀敌的炽热,转马呼唤着麾下骑卒立即返归。 众骑卒依令而行,但各个都伯与五百将却也催马来与他并行,七嘴八舌的喧嚣着。 直肠子的直接问,斩杀贼酋之功就在眼前为何要撤军;心思活络的劝说继续追击,到时候借口没没听到鸣镝声就行了;还有胆大妄为的,直接叫嚣着虎豹骑是天子亲军,量他夏侯惠也不敢行军法,等等。 惹得本就心有不甘的豹骑将率愈发心烦意乱。 直接以军法呵斥众人闭嘴,但也架不住众袍泽朝夕相处的情面,便应下了他会去寻夏侯惠问个所以然,回头再给他们解释。 将令是不可以质疑的。 所以乐司马在寻夏侯惠询问的的时候,还特地讨了个巧。 给出的理由是麾下众骑卒对没有追击很是不解,若夏侯惠没有合适的理由的话,待他们归去洛阳后的茶余饭后之时,恐会有传出对夏侯惠名声不利的言辞,如临阵决机不知道变通以致错失良机啊之类的。 第133章 罢归 “清者自清。若众将士当真诽议与我,便随他们罢。” 听罢豹骑将率的询问,夏侯惠略略沉默后乃是如此作答的,颇有几分从容气度。 就是话语刚落下,他便原形毕露,没好气的撇了豹骑将率一眼,“乐司马若对唾手可得的斩将之功心有不甘,径直说来便是,何必假骑卒之口!” 咳~ 闻言,乐司马面有讪讪。 接着一声轻咳缓解尴尬后,便顺势梗着脖子发问道,“将军调度自有道理,我不敢也由不得我置喙。只是我等虎豹骑难有临阵的机会,且临发前将军亦声称此战当重振我等虎豹骑之威,而今袭破数万胡虏的大捷就在眼前,将军却令我等不可衔尾追击,属实是令我以及众骑卒意难平啊~” 就你们意难平? 难不成我会对战功可立而弗取无动于衷、甘之如饴? 若不是先前我汲汲于功名,在天子心中落下了贪功不吝命、沉稳不足的印象,今夜就算郁筑革建逃出百里外也必然授首! 心中愤愤然的怼了几句,夏侯惠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乐司马方才清点麾下了吗?虎豹骑伤亡几多?” 这个问题让豹骑将率愣了下。 旋即,才轻声作答,语气之中已然没有方才对功名的汲汲,“回将军,我部伤者将近二十骑,没有重创者,但仍有七骑至今尚未归队。” 没有归队,也就意味着已然身殒了。 “嗯,比骠骑营好些。” 夏侯惠点了点头,声音悠悠,“方才李裨将来报说,他麾下伤者近六十骑,其中十余骑受创甚重,恐.......尚有近二十骑寻不到人了。” 也让豹骑将率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合上了。 因为深谙骑战的他,听出来了夏侯惠不再追击扩大战果的理由。 骑兵一旦开始追击了,在没有其他意外的情况下,要追出多远往往取决于马力何时枯竭,而不是骑卒的体力。 若是夏侯惠下令追击了,那些轻伤者在马背颠簸数十里,创口是没有机会愈合的,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变成重创,最终变成不治。 且今夜他们骤然袭击,在鲜卑族众没有反击的情况下,仍有上百骑卒因为战马失蹄、撞上障碍或者是长矛断裂伤己等缘由受创或失去联系了。若再趁着夜色追过去,孰知道还有多少战马踩到兔子窝或尖石呢? 最重要的是穷寇莫追。 一直身先士卒的豹骑将率知道,真正死在魏国骑卒手中的漠北鲜卑骑并不多,约莫千余人罢。再加上他们相互推搡踩踏而亡的,应有三四千人,反正不会超过五千骑。 这也意味着他们实力犹存。 而此番来袭的魏军骑兵都不足两千骑。 不管是否占了突袭的先机,仍无法抵消敌我悬殊的差距。 万一,将那些早早逃窜出去的漠北鲜卑骑逼急了,激起他们困兽犹斗的死志了,那虎豹骑与骠骑营需要丧殒多少骑才迎来期待中的大捷呢? “将军之意是......” 须臾间,豹骑将率心念百碾,声音带着感激发问。 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惠打断了。 只见他伸手直接拍在了豹骑将率的肩头上,语重心长的说道,“乐司马,我乃谯人且姓夏侯。故而也觉得,就算是带一百骑鲜卑胡虏头颅归去,都不如你们多一人活着归去洛阳更令我欣喜。况且,我也并非是自食言,不愿虎豹骑再扬威名于天下,只是......唉,今日方知‘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之无奈矣!” 言罢,也不管豹骑将率是否再继续作问,便驱马迎着正往这边而来的细作韩龙而去了。 不过,豹骑将率也没有打算继续纠缠。 他虽是一介武夫,但少时也是读过书传的。 成为将率之后,出于对临阵决机的需要,还特地搜寻过秦汉时期的战例自揣摩过。 自然也知道夏侯惠那句“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的感慨,是出自昔日汉匈浚稽山之战李陵势穷突围被俘的无奈;更知道,若是秦朗再果敢一些,将其余两千骠骑营也悉数交付给夏侯惠督领而来,那么他们今夜便有足够的兵力,重现田豫与牵招在马城之战时“追讨二十余里(鲜卑)僵尸蔽地”的大捷! 而不是如今大捷之功在前,却因为兵力寡少而被迫放弃的意难平了! 呸! 假子终究是假子! 半分魏武果烈之风都不具备!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默然垂头任凭战马缓缓前行的豹骑将率,才昂头往侧恨恨吐了口唾沫。 “司马,何故唾我!?” 也让身侧陡然响起了一记羞恼的惊呼。 原来,是虎豹骑五百人将与各都伯看到夏侯惠离去后,便往豹骑将率围过来等候解惑,好巧不巧有一个人被乐司马给唾到了。 “啊~” 沉浸在自思中的乐司马惊醒过来,连忙为无心之举解释了几句,还顺势将夏侯惠方才的理由细细说了。临末,又特地加了句叮嘱,“夏侯将军乃我魏国元勋之后,身份尊贵,但于大功唾手可得当前,犹恤我等性命而不取之,可谓恩德矣。尔等归去洛阳后与他人提及今夜战事,若是有人口出诋毁将军之言,莫要怪我不念袍泽之情!” “唯。” “司马宽心。” .......... 正在众人忙不迭应诺之时,又有连续三支鸣镝响起,那是夏侯惠召众人踏上归途了。 归途也是提前预定好的。 不再走崎岖的山路,而是顺着洋河东去,至下落县(今涿鹿)后,再逆着桑干河西去代县。 虽然行途远了些,但胜在道路平坦易行且沿途几无鲜卑部落盘旋。 若时间上算,其实是一样的。 夏侯惠的命令,则是连夜行军,务必要赶在晨曦破晓前抵达下落县。 因为轻装来袭的他们只带了两日口粮,突袭前的那餐就是最后的口粮了。作为魏国最精锐的骑兵,饿一两餐倒也能撑得住,但才历经战事的战马可不行。而北中郎将提前为他们准备的接应营寨,就在下落与潘县之间。 第134章 招揽 晨曦破晓,万丈霞光从燕山起伏的山峦上喷薄而出,映红了蜿蜒东去的桑干河,也喧闹了下落县一处依山而落的小营寨。 历经一夜行军的魏军,终于可以安心埋锅造饭与饮马了。 而骑卒们喧嚣的缘由,不仅是一战告捷的喜悦与活着归来的庆幸,更因为夏侯惠要椎牛飨将士。 是的,牛。 昨夜在袭击得手后,夏侯惠还让骠骑营李裨将带着骑卒扫荡鲜卑族众的圈马处,看能否顺手寻些匹马当作战利品带回来。 就是收获寥寥。 明明郁筑革建在那个圈马处安置着数万匹马,但骠骑营却只寻得了两百多匹。其余要么已然受惊不知奔散去何处,要么被烧死或刺伤在了袭击之中。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伍骑卒不知是走岔了路还是运气太好,竟是撞见了一小股被圈着的牛群。 数量不多,仅百余头。 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鲜卑族众为篝火欢宴备下的。 也令夏侯惠问报时对鲜卑族众的热情十分感慨——我军赶去偷袭,贼敌竟还提前准备好了赠礼,郁筑革建属实是太体贴了! 咳~ 下落县属于居庸关防御体系,归现今幽州刺史王雄节制,而并非是主事河北军务的北中郎将管辖。只不过此番北伐鲜卑,知晓王雄与田豫二人矛盾的天子曹叡,为了不让战事内部生掣肘,便明申居庸关以外的事务都暂时划分给进驻代郡的北中郎将主事了。 自然,驻守兵将还是原来的兵将。 居于此,夏侯惠还特地寻了驻守此地隘塞的将率,分出了二十匹马与三十头牛托他转送入关内,作为白马义从的战利品。 这个决定,令那将率颇为诧异。 他先前就是隶属田豫的麾下,早年没少与白马义从并肩作战,所以也知道白马义从随征是没有朝廷赏赐与抚恤的。但如今这个洛阳中军的将率竟会主动给予白马义从战利品,不由令他感慨良多。 尤其是,明明他在行伍之中并没有看到白马义从的身影。 不过他也没有过多纠结,朗声应了句“定不负将军所咐”便将转身去操持了。 答应得如此干脆,也不知道是军中汉子爽朗的性格使然,还是幽并男儿对白马义从依旧心怀好感的缘由。 “将军署事当真公允。” 一直在侧的豹骑将率待隘塞将率走得远了些,便不由称赞了句,“哪怕公孙毅触怒了将军,将军犹不忘他们刺探敌情的苦劳。” 难不成我还能告诉你,驱逐白马义从的最大缘由,是因为我对秦朗调度不满而借题发挥吗? “不过分出些许牛马罢了,不足挂齿。” 夏侯惠摆了摆手,“再者,我等归去洛阳之后,犹有天子嘉奖、庙堂录功;而彼等以白身从征,忠义可嘉,却无赏赐可得,若不分些牛马予他们,恐被边塞壮士腹诽我等中原人士不仗义。走吧,用餐,肉应是熟了。” “好。” 豹骑将率应了声,才刚走两步就差点撞上骤然止步的夏侯惠的肩膀。 “将.....” 他有些奇怪的发问,但话语还没说完,就见转身的夏侯惠径直从他腰侧拔出了百炼环首刀,畅声笑道,“愿赌服输,乐司马的配刃该归我了!” 言罢,便大步离去。 徒留看着自己配刃空鞘的豹骑将率在那驻足发愣。 一直待到走出十余步的夏侯惠招呼“人多肉少,乐司马再发怔可就只有残羹解馋了”才反应过来,大笑应声追去。 少顷,众骑卒饭饱肉足,各自安顿好战马后便席地而眠,鼾声大作。 就连豹骑将率与骠骑营的李裨将都巡看罢各自麾下,架不住困倦去寻周公畅聊人生了,两夜一日无眠的细作韩龙,却被夏侯惠拉去了角落。 但韩龙并没有恼怒。 相反,而是在心里生出了一缕感激。 因为夏侯惠问他愿不愿意随去代郡北平邑,且承诺待战事罢了归去洛阳后,定然将他的名字传入天子曹叡之耳。 上达天听,名闻庙堂,是身处江湖之远的一介匹夫不敢奢望之事。 是可遇不可求的提携之恩,更是夏侯惠看重他才能的诚意满满。 但韩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回绝了。 缘由很简单。 他是幽州刺史王雄将田豫挤兑走后,才从民间招募培养的细作。 虽然他从应募到栽培都是王雄的心腹操持的,且也仅仅是远远见过王雄一面,但以当世之风来说,他就是王雄的人。 没办法,如今世道尊卑有序、阶层森严。 身为草莽匹夫,既然愿意接受了上位者的一口分食,就应该不离不弃的影从左右;若为求名慕利而自奔他处,就要被冠上忘恩负义之名。 除非,是先被上位者弃之。 被回绝了的夏侯惠,心中惋惜之余还有赞赏。 惋惜,是从昨夜的战事中,韩龙能抓准时机出现摧毁漠北鲜卑骑的斗志,令他觉得韩龙是个可造之才。 尤其是在袭破鲜卑前哨之时,他就旁敲侧击问出韩龙乃出身微末了。 而赞赏,则是觉得韩龙在大好前程面前犹能坚守本心、不弃旧主的品行弥足珍贵。 “是我孟浪了。” 对于韩龙的行礼回绝,夏侯惠自归罪了声,且不吝称赞道,“久闻燕赵多义士,今闻韩壮士之言,可谓实至名归矣!嗯,既然韩壮士心意已决,我便不强人所难了。不过,若是日后王刺史调任他处而韩壮士仍留故里,我使人招之,还请壮士莫寒了沙场建功之志、言身但求守桑梓旧丘之意。” 此言甫一落下,令韩龙当即动容。 毕竟,能督领天子亲军虎豹骑作战的人,其身份之贵与受天子曹叡器异程度不言而喻,放眼整个魏国都寥寥无几。 而就是这样的人物,竟会对自己一个边陲匹夫青睐有加。 哪怕都被自己给回绝了,但仍表示他会虚席以待,等着自己了却羁绊的那一天到来。 自身何德何能得此礼遇啊~ 默然良久,韩龙深吸了一口气,直身作揖慨然而道,“在下一介鄙夫、卑微之徒,竟得将军青睐如斯,岂敢有负?若果如将军所言,他日在下闲在桑梓而将军使人招之,在下定不远千里来赴!” “善!” 顿时,夏侯惠拊掌而笑。 第135章 离析 春风得意马蹄疾,人逢喜事精神爽。 休整了一昼夜的虎豹骑与骠骑营带着战略已然的喜悦,人人精神抖擞的往代郡北平邑而归,就连入秋后万物萧瑟破败的景色,都勾不起他们戎马在千里之外的乡愁。 夏侯惠更是放纵得多。 只见他毫无将率风范在以手抱首仰躺在战马上,眯着眼睛盯着天穹之上的白云苍狗不知在想着什么,嘴角上还挂着一缕笑意。 他是真的觉得舒心。 因为他此番随征并州的目的几乎都做到了,且还迎来了额外之喜。 功绩不必说,以丧殒不足百骑的代价袭破郁筑革建部落以及两万漠北骑,哪怕斩杀不是很多,但也定然会被天子曹叡称赞、为日后被授予独自领兵之权夯实了基础。 至于柯比能主力犹存、仍在北平邑与魏军对峙着,何时其击破尚未知嘛~ 那是秦朗与田豫的事。 他不过是中坚营的将主罢了,且中坚营的实际兵权还是掌控在坐营副职手中,他没必要也没资格去操那份心。尤其是在战前计议中,不管秦朗还是田豫都赞同且推行了他提议的离间柯比能与步度根、别遣乌桓突骑去定襄郡杀胡口设伏等建言,已然算是全程参详兵策、裨益战事了。 有熟悉边疆战事的田豫在,他在此战中已然没有什么可置喙的了。 正所谓“谋可寡而不可众,利可共而不可独”。 不管怎么说,他的职权仍在淮南战场。 明明知道天子曹叡此番遣兵来伐鲜卑贼酋柯比能不仅是靖安北疆、挽回潜邸之臣毕轨兵败的威信,更有历练秦朗与曹爽以及让田豫经营并州河套的深意,死皮赖脸主动请缨才被天子曹叡允许参与战事的夏侯惠,都有进策与破袭的功绩了,哪还能复求贪多? 若是反客为主、好处都被他一人给占尽了,这不是给自身日后的仕途添堵嘛~ 故而,现今的他已然打定了主意,待归去代郡北平邑后便寡言少语、不复参和战事的进展。反正自己将白马义从等三部骑兵遣回去,直接挑衅了秦朗的主将权威,不管秦朗气量再怎么大度,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都不会想起他了。 如此,权当自己是个看客就好了。 若是实在闲得发慌,便去观摩田豫的临阵指挥罢,也好裨益自身日后督兵。 而额外之喜,则是他觉得将韩龙收为部曲之事是妥妥的! 缘由是庙堂人尽皆知天子曹叡对辽东公孙与贼吴孙权媾和十分不满,也一直有着兴大兵讨伐之心,只不过是因为牵招遗策被提及且付诸于行,这才暂缓了而已。所以也可以推断出,日后战事一旦开始筹谋,天子曹叡将幽州刺史王雄调任他处是必然之事。 夏侯惠可以笃定王雄从幽州离任之时,绝不会将韩龙也带走! 一个边陲鄙夫罢了,哪能入出身琅琊王氏的王雄之眼。 又或者说,说不定现今的王雄都不记得自身的心腹还招揽了韩龙这么个人。 因而,夏侯惠已然可以提前欣喜的感叹一声——猛士如韩龙者,入我毂中乃必然也! 对,就是猛士。 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韩龙可是刺杀了柯比能的人~ 能将一统漠北、称雄漠南的鲜卑部落大人柯比能刺杀,其胆略之雄壮、心思之缜密至少胜却千石之将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夏侯惠一行满怀欢欣往代郡北平邑而归时,合兵超十万之众的、已然从平城南下与魏军对峙的柯比能,则是满脸阴沉、满腹忿恚。 他方才已然见过女婿郁筑革建遣来的信使了。 也知道自身处心积虑绸缪的后手,被魏军察觉且被袭破了。 是的,就是被袭破。 虽说两万漠北鲜卑骑在魏军的偷袭中死伤不多,约莫伤亡了三千多人,其中不乏只需休养数日便可堪临阵的轻伤者,但郁筑革建的信使告诉他,仍愿意继续留在漠南为他助战的漠北骑,仅剩下了八千之数。 缘由同样要归根于草原之上的大联盟统治制度。 这支应柯比能所召、人数为两万骑的援兵,由漠北大小部落拼凑出来的。 各部落实力不一,在魏军袭击中的族众丧损也不一。 一些族众丧损惨重的部落头领,觉得继续留在漠南助战,即使柯比能击败魏军了、兑现诺言划分牧场赐予了,自己的部落也没有实力守住胜利的果实。 如此,还不如归去,没必要给他人做嫁衣。 有一些族众丧损不多的部落首领,则是对柯比能失去了信心、看不到此战胜利的希望。 往细了思虑,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 柯比能作为漠南实力最强大的部落大人已然十数年了、其女婿郁筑革建的部落盘桓在洋河流域也一代人的时间了,结果呢? 竟是被魏军潜行到了部落栖息地腹心偷袭! 且偷袭的前提,竟是发生在柯比能亲率十余万控弦之士与魏军相望落营对峙之下。 什么样的统率力,才会让敌军从眼皮底下走掉犹不觉的事情发生;什么样的属地控制力,才会导致敌军都杀跟前了方知晓? 跟随这样的部落大人,怎么敢奢望迎来胜利的曙光! 漠南丰茂的水草与更适合栖息的气候固然令人倾慕心动,但个别漠北部落首领更希望自身能活下去,所以他们也不辞而别了。 当作奇兵的后手被魏军发觉,援兵从两万骑锐减为八千....... 这种结果令柯比能心中倍感惆怅,但也无法指摘那些离去的漠北首领什么,唯有在暗地里对女婿郁筑革建咒骂不已、怒其不堪重用。 但此时并非是追究郁筑革建责任的时候,也不是前去鼓舞留下来的八千漠北骑士气之时,而是给化解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 被魏军偷袭之事,不可能瞒得过聚集在他身边的众部落首领。 死忠嫡系部落还好,他只需要强做镇定的安抚几声,便可以稳定军心了。 但同为部落大人且还是才与他媾和没多久的、从魏国境内叛逃出塞的步度根,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 一个处理不好,后果可不是离心离德那么简单。 第136章 祸伏 步度根与柯比能之间一直都谈不上融洽。 哪怕如今叛逃出塞了,二人誓盟约定兄弟与和亲共处了也无法弥补旧日相互攻伐的隔阂。 其缘由不必说,还是血统出身的问题。 小种鲜卑出身的柯比能凭借着个人能力与魅力得众人拥护死力,称雄漠南;而步度根虽实力羸弱,但却是鲜卑雄主檀石槐之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一山不容二虎,鲜卑只能拥有一位单于。 在单于这个位置的归属上,他们注定了要相争相杀。 现今在外敌魏国的兵锋威胁下,他们虽然暂时放下了旧日的仇恨、抱团取暖,但二人的地位也是平等的。 这便是柯比能担心无法安抚步度根的缘由。 事实上,他的预感很对。 当步度根得悉了郁筑革建部落属地被魏军袭击后,当即便怒气冲冲的来寻柯比能讨要个说法。 不是质疑柯比能的统帅能力,更不是要求柯比能对郁筑革建的疏忽做出惩罚,而是质问柯比能为什么没有将从漠北招来了援兵来助战之事知会于他。 是的,他是在质疑柯比能的诚意。 试问,柯比能连战事调度都不与他计议、不知会他,直接略过他就实施了,那双方媾和还有什么意义?连平等共处的权利都践踏了,那么彼此信任、抱团取暖一致对外的基础又从何谈起呢? 对于这样的质问,柯比能无法给出让步度根满意的答复。 毕竟,在他心中根本就没有过要与步度根和平共处、一起统治鲜卑各部落。将其诱出塞,不过是为了削弱魏国在北疆的实力,且寻找合适的机会并吞罢了。 如若此战他们顺遂的将北来的魏国中军击败了,那就是他踩着步度根的尸体加冕为单于、享受漠南与漠北众多鲜卑部落欢呼的时刻了。 故而,在面对步度根质问之时,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而是直接承诺了他将给予的利益。 如顺遂击败魏国洛阳中军后,步度根的部落可以优先搜刮战场、获得远超他以及其他部落的战利品。 尚有对各自属地的划分。 他承诺在战后,将会把代郡以东的属地皆划分给步度根部落,二人可以效仿旧日匈奴分裂后南北单于分治一般,各自称为东单于西单于。 不得不说,柯比能的让步很大,给予的补偿很丰厚。 但他一点都不可惜。 没必要对一个必杀之人吝啬不是? 待他将魏军给击退了、没有外部势力干预鲜卑内部兼并了,他想将步度根攻杀易如反掌,今日承诺的一切日后都会回到自己手里。 对于柯比能的让步,步度根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虽然他并不相信柯比能的诚意,更不会天真到相信鲜卑部落能迎来两位单于。 但刚刚叛出魏国的他,于魏国兵锋当前,不能失去柯比能的相助。 又或者说,双方不过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柯比能诱他出塞、想寻机会将他部落并吞掉,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柯比能的实力来对抗魏国,想让柯比能与魏国互耗,让他得以坐收渔翁之利。 破镜重圆犹不免裂缝在,更莫说他与柯比能本来就是两个针锋相对的仇敌! 如此,双方的争执暂时化解了。 但新的争执很快又诞生了。 是关乎接下来如何应对魏军的决策上,步度根与柯比能持有南辕北辙的意见。 柯比能是想速战速决。 打算趁着偷袭郁筑革建部落属地的魏国骑卒尚未赶回来代郡之前,当即对魏军发起强攻,力争将漠北骑兵败的影响降到最小。 这种决策有些急躁,却也合乎时宜。 敢用于偷袭的将士必然是一军之精锐、绝对主力,若是等偷袭的魏国骑卒赶回来再战,那就要面对士气更高昂的魏军、更难以取胜了。 但步度根则以为不然。 他一针见血的指出,游牧部落对抗中原王朝的取胜之道——避而不战,耗着。 将远道而来的魏军的粮秣补给耗到不堪重负;将出塞已久却寻不到决战机会的魏军师老兵疲、将士士气低落,随后才会迎来大胜的机会。 所以,他的建议是让柯比能带着鲜卑联军原道返回。 回去平城、甚至是更北的强阴县,引诱魏军不得已继续北上、让魏军的粮秣补给愈难。 届时,敌疲而自身好整以暇,胜之不难矣! 如此深谙敌我优劣的建策是无法指摘的,但柯比能甫一听罢,便在心中否决了。 无他。 他须臾间便洞悉了步度根的意图。 什么疲兵之策也好、深谙兵法的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亦罢,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里藏着步度根的私心。 试问,他都聚拢所有死忠部落举大军南下了,就指望着用这场胜利来提升自身的威望,向所有鲜卑部落首领证明,他就是继檀石槐之后的、当之无愧的草原雄主! 一矢不发就退兵归去平城,那不是令众部落首领失望嘛~ 再者,魏军都做出深入郁筑革建部落属地腹心偷袭的事情了,他所控制的属地如上谷、渔阳郡以及东部鲜卑属地,怎么可能无预?莫忘了栖息在这些属地的部落族众现今都在这里,魏军骑兵若往,都不需要担心被伏击的。 若是这些属地被袭击了,再怎么愿为他死力的部落首领,都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最后,则是对魏国不会那么容易罢兵的笃定。 柯比能又不是不知道,蜀兵已然两年没有出兵雍凉了,江东那边仍旧将战事当作郊游踏青,几无战事的魏国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粮秣不济、补给艰难! 更莫说,他先前还击败了并州刺史毕轨。 中原王朝又不如游牧民族那般不羞遁走,魏国君臣仅是为了讨回颜面、彰显泱泱大国之威,就不会轻易罢兵。 所以说,步度根的建议包藏祸心。 真正用意是加剧他成为单于的难度,是企图让他威望跌落、失去其他部落首领的拥护,进而取而代之! 故而,他断然拒绝。 且以长期积累的威望与利用其他部落首领的拥护,顺利通过了立即与魏军决战的决策。 让步度根愤慨之余,也伏下了祸根。 第137章 不语 一切求稳容易错过良机,果断激进则有可能导致功败垂成。 类同鲜卑部落大人柯比能与步度根爆发了冲突,在魏军中军帐内,秦朗与忝为副职的田豫也同样迎来了意见不一。 但不同于鲜卑首领们的各怀鬼胎,秦朗与田豫的战术分歧是源于性格使然。 在接见夏侯惠遣来报知偷袭得手的斥候后,秦朗当即便招来田豫与曹爽一并计议,针对柯比能接下来的反应作预判以及己方的战术推演。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意见相左。 秦朗也好,曹爽亦罢,都对田豫的断言“彼贼酋柯比能既已然举众南下,即使得悉了我军袭击漠北骑,也定然不会就此返归”深以为然。 且素来谨慎的秦朗,还颇有容人之量的不计较先前被夏侯惠挑衅之事,很细心的安排了白马义从在代郡以东的桑干河沿岸巡查,以免柯比能恼羞成怒,别遣游骑利用熟谙地形的优势伏击正返归于途的夏侯惠一行。 而已然接过督领前部的曹爽也慨然作言,声称自身会督令各部步卒不可懈怠,力争以最佳状态迎接大战的开启。 他是被刺激到了。 就连厚颜请缨随征的、且是与他不和的夏侯惠都立下功绩了,被天子曹叡遣来积累功绩以作为转迁武卫将军之资的他,无论出谋划策还是临阵却敌都乏善可陈,哪能不心生焦灼、汲汲于功啊~ 故而,在逼迫柯比能不得不来战战略已然的欣喜下,三人在计议时你一言我一句的集思广益,让中军帐内气氛十分融洽。 但很快,这种将帅和睦的场景就被游骑斥候带来的消息给打破了。 落营在十余里外与魏军对峙的鲜卑大军有了动静。 在急促且凄凉的牛角号声中,鲜卑大营内好一阵人喧马嘶,随即便是营门大开,许多部游骑率先呈扇形往这边缓缓而来,紧随其后的则是各部落的步卒们鱼贯而出。 至于一共出来了多少兵马,魏军斥候们在鲜卑游骑逼近的威胁下无法作具体结论。 但可以确凿的是,他们在仓促归来禀报的时候,至少已有四五万鲜卑兵马走出了大营,且荡漾在秋风中的牛角号仍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也就是说,鲜卑大军几是倾巢而出了。 彼贼酋柯比能,竟是主动来与我军决战了?! 听罢斥候急报的田豫与秦朗不由对视了一眼,各自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喜。 且也不耽搁。 当即便让曹爽即刻前去督促将士们准备迎战,随后二人带着百余扈从驱马出营五六里,寻了个视野开阔的高丘举目远眺,静候着鲜卑大军前驱兵马的出现。 北平邑被燕山山脉与太行山脉夹在中间,且被桑干河贯穿而过,呈现着丘陵起伏、多谷道与岔口分分合合的地势。 是故,秦朗与田豫很快就看到了,那犹如无数条长蛇般蜿蜒而来的鲜卑各部。 “噫!” 看到这一幕的秦朗,忍不住拊掌畅怀而笑,“事济矣!” 身为主将、肩负天子曹叡期盼且唯恐游牧部落惯常临阵避而不战的他,已然等待这一刻许久了。 “破鲜卑,靖边塞,就在今日!” 田豫亦是豪情大发,畅怀的笑容带着早就花白的胡须好一阵抖动。 然也,他们二人对战事都充满了信心,笃定着胜者必在己。 这种信心也体现在他们立下的东依山丘、南傍桑干河而落的营寨布局上。 营寨的正前方是西向与北向,是连成一片的极大空旷的缓地,平视时目力可及数里,不管是敌来犯还是己军出营都能一目了然。 可谓是无险可依。 倒不是秦朗与田豫不谙军务、连个扎营都的常识都没有,而是故意为之。 没办法,千里而来的魏军才是急着决战的一方,若是将营寨落在山坡上或隘道中,让人一看就觉得坚不可摧的话,他们担心鲜卑各部望而生畏不敢来战了....... 而营寨河畔那一侧搭建了浮桥,那是为北中郎将转运粮秣准备的。 但无法让大批兵马骤然间渡河。 也就是说,这种没有给己军留退兵余地的做法,就侧面昭示了魏军必胜的信心。 当然了,心中再怎么笃定胜者必己,也要做好临阵的部署才行。 在拨马归营的路上,田豫便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思虑。 他建议己军毋需固营而守。 而是以武钢车陈于两侧,掩护盾前、矛次、弓弩候之的步卒们步步推前,如此可避免游骑尤其多的鲜卑大军,会以骑兵的机动力从侧冲阵的威胁;遣一千南匈奴游骑在外,时刻警戒着鲜卑各部骑兵的动向;留幽州精骑与剩下的两千骠骑营在阵后作为机动兵力,时刻准备遏制鲜卑绕侧的冲击,以及在适当时候冲阵奠定胜局与追击掩杀。 这点,早早就声称将临阵指使权交给田豫的秦朗,丝毫不做犹豫便赞成了。 且还笑颜潺潺的加了句,“田老将军戍边数十载,熟谙胡虏战术,自是比我更善于排兵布阵,我岂会有预哉!” 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任凭谁见了都得赞一句:元明宏量,用人不疑。 然而,待田豫将接下来的部署说罢后,他却耷目捻须,沉吟不语了。 因为田豫要兵行险着,冀望毕其功于一役。 他觉得双方决战中,魏军想胜并不难,但若是想将鲜卑大军重创、令柯比能丧失威望不复被漠南诸多鲜卑部落拥护等,很难。 甚至是丝毫没有可能。 原因不必说,鲜卑多骑而魏军则是以步卒为主,且最精锐的七百豹骑与一千骠骑营还在归来之途,赶不上战事了。 所以,魏军在鏖战中胜了,也没有足够的骑兵追击扩大战果。 而无法将鲜卑大军重创,那就意味着实力犹存的柯比能将调整战术,采取游牧部落惯用的避而不战往北撤,令魏军求战不得、最终受困于师老兵疲而罢兵。 如此,就是魏国劳师动众而收获寥寥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更为了不错过难得鲜卑大军主动前来决战的机会,他建议己军出营鏖战时以雁形阵迎敌。 以虚中军大纛,诱鲜卑大军深入,让他们前赴后继的来送死! 第138章 当慎 雁形之阵出自于《孙膑兵法·十阵》。 是一种横向展开,左右两翼向前或者向后梯次排列的战斗队形,类似于大雁迁徙时的v字形,常常用于包抄迂回,但后方阵心的大纛与金鼓号令处的防御相对会薄弱。 尤其是在敌方拥有极多骑兵的情况之下。 因为以骑兵的强大机动力,极有可能直接突破阵列两翼的阻拦绞杀,直接冲到后阵将大纛砍倒,进而锁定胜局。 这便是秦朗沉吟不语的缘由。 他觉得太冒险了。 鲜卑游骑太多了,多得让他担心弄巧成拙以致前功尽弃,甚至是兵败辱国。 毕竟,天子曹叡遣他引洛阳中军北来讨伐的最大目的,是扬国威、慑不臣。只要他将柯比能聚集的鲜卑联军击败便是达到了目的,又何必要置自身于死地、为了更大的战果而孤注一掷呢? 哪怕田豫见他沉默后,还言之凿凿的声称,有随征而来的五百虎骑守在大纛处,不管有多少鲜卑游骑突破两翼的阻拦,都毋庸担心战局被扭转,都无法让他出声首肯。 他并非是在质疑虎骑的战力。 人马皆披重铠的五百虎骑,只要完成加速开始冲锋,绝非连皮甲都没有俱全的鲜卑游骑可抵御。 他是在担心柯比能对胜局的渴望以及鲜卑游骑的韧性。 毕竟,战马体力有限。 负重很高的虎骑在冲锋蹈阵时无法持久,更没有迂回再次蹈阵的机会。 万一,虎骑冲锋蹈阵了,如愿将冲过来的鲜卑游骑给击溃了,柯比能再抽调出游骑甚至是亲自引骑来冲阵呢? 魏军还能从何处抽调出兵马来抵御? 莫要忘了,柯比能聚集的鲜卑联军有十数万之众,几是魏军的倍数。 在漠南称雄了十数年的柯比能并非庸碌之徒,在看见魏军以雁形阵鏖战时,在如田豫所说遣游骑来冲击后阵之前,也定然会率先部署好兵马,将魏军其他兵力给牵制住——虽说,鲜卑族众的战力不如洛阳中军多矣,然而,只是纠缠牵制而不是企图击破的话,他们还是可以胜任的。 所谓“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 在有可能弄巧成拙的担忧之下,当田豫甫一提及想以雁形阵迎战的时候,秦朗便在心中直接给否决了。 之所以久久沉吟不语,没有表态,那不过是在斟酌着回绝田豫的话语罢了。 不管怎么说,此战之中他需要仰仗田豫的地方太多。 在大战将启之时,哪能诱发争执不和。 况且他本就不敢对田豫言听计从,现今更是生出了一缕不快。 不敢尽取田豫之言,是因为秦朗心中觉得,田豫与夏侯惠都是一样的人,军略不缺,然而有时候则会躁进,是为将之才而非帅才。 这样的断定,是源于太和二年的第二次马城之战。 那时,田豫率西部鲜卑蒲头部与归附的泄归泥部出塞大破郁筑革鞬,但却也被柯比能引三万步骑困在了马城内,一直待到时任上谷太守阎志(阎柔之弟)前去劝说,柯比能才解围而去。 而现今心有不快,则是觉得田豫的建议暗藏私心。 秦朗知道天子曹叡已然开始推行牵招遗策了,亦明确以田豫来主事了。 而魏国若想经营并州,前提条件就是必须要大破柯比能。哪怕不能将其杀死,也要拔除他在漠南的根基。不然,盘桓在河套平原的西部鲜卑各部落以及各部杂胡,根本不会畏威而选择臣服魏国。 所以,此情此景之下,秦朗难免有了腻歪—— 田豫以雁形阵弄险冀望一举重创柯比能,不可否认是有为国靖安边塞之心,但更深的思虑恐是为了自身日后经营并州作绸缪! 尽管秦朗不愿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断的告诉自己要以大局为重,毋要蝇营狗苟之念,但这个念头在生出来之后,便怎么也无法从心头上抹去了。 故而,不取田豫的建议也在所难免了。 当二人策马归至营寨之际,沉默了许久的秦朗终于做出了决策。 曰: “我知田老将军素怀驱胡虏靖边塞之心,然而兵事当慎。天子潜邸之臣毕使君前番丧兵辱国威,已令天子震怒、庙堂非议,亦令北疆胡虏心生恣睢。今天子授我符节引兵北来,当力争扬国威以慑不臣,而不在于杀敌之多寡;且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切不可怀侥幸之心。我知田老将军欲以雁形阵迎战定有万全之策,然恕我不敢为之。我身负陛下之期,若战事有差失,我纵使自戕亦难谢罪也!” 话语刚说罢,见田豫似是有想争辩之意,秦朗便又紧着再加了句。 “田老将军亦知,此番随我北来征讨柯比能的将士,皆出自洛阳中军,是为我魏国驰援雍凉、淮南与荆襄之兵也。鲜卑之患,不过疥癣之疾耳;蜀吴之寇,方是我魏国腹心之患也。今蜀吴连年兴兵犯境,我不敢贪功而多增洛阳中军伤亡,还请田老将军知我所忧,毋复进劝说之辞。” 对此,田豫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不管再怎么想证明自己的思虑不会弄巧成拙,他都没办法再劝说争辩了。 秦朗左一声天子曹叡的期盼,右一句当以国事为重,连“自戕亦无法谢罪”的话语都说出来了,他还怎么劝? 有什么理由可以争! 天大的理由,在天子曹叡的心意与国事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分歧不复,二人归营部署迎战。 秦朗依旧将临阵指使权交给了田豫,自己则是引虎骑与骠骑营立在大纛之下,时刻准备着率骑蹈阵、将战事一锤定音的时候到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所谓“弄巧成拙”的担忧,其实根本不存在。 也没有注意到依着他的将令,督促将士们摆出鱼丽之阵出营迎战的田豫,眼中尽是遗憾与落寞。 是啊,秦朗忘了一点,田豫镇守边塞数十年了。 不仅是最熟悉塞外胡虏战术的人,更是无数次击败鲜卑部落的良将。 诚然,在对阵蜀吴二国之兵时,若依着田豫的建议,自然是激进弄险的。 但对阵鲜卑联军,则不是! 盖因不羞遁走是刻在游牧部落骨子里的战术,且至今并没有一统! 以雁形阵鏖战,不管鲜卑游骑再怎么不吝死战,只要虎骑开始冲锋蹈阵了,就算鲜卑联军实力犹存,他们也不会再有勇气继续死战。 毕竟,柯比能只是部落大人而非单于,不是号令鲜卑各部的共主! 愿为他死力的人,也仅是他属地的嫡系部落,而并非是诸多部落拼凑而成的十余万鲜卑大军。 在草原弱肉强食、相互兼并的法则下,于各部落首领为己利而保存实力的常态中,他们绝对做不到上下戮力一心、死战不退的可能! 第139章 蹙眉 十余里的路途,对于轻装赶赴的士卒而言并不算远,尤其是有鲜卑游骑在前探路与警戒,无需担忧被伏击的情况下。约莫用了大半个时辰,化作十数万鲜卑大军便来到了魏军营寨前三里处聚拢休整阵列,开始为鏖战作最后的准备。 而柯比能则是在亲卫的护卫下,驱马至一里外的沙丘上眺看军情。 他看到了早就出营且严阵以待的魏军。 也悄然松了一口气。 所有鲜卑部落首领都不知道,其实他心里对这场并没有多大的胜算。 没办法。 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鏖战中,以部落分治的游牧民族不管是在号令言行禁止、阵列森严以及死不士卒旋踵之心等方面,都不如大一统的中原王朝多矣。 而且,早年魏骁骑将军曹彰来伐代郡乌桓时,他曾假助战之名引兵来作壁上观、企图得渔翁之利,但却因为亲眼目睹了汉家将士的战力,被威慑得不敢造次。 但今日他不得不战。 没有击溃中原王朝中军精锐经历的部落大人,无法让众多鲜卑部落臣服进而加冕为单于。 且他已然年老了,没有多少时日可蹉跎了,若是放弃了这次证明自身的机会,恐此生都无缘单于之位。 这也是他此时心中稍微安定的缘由。 一者,魏军主将的秦朗可不是当年那位膂力过人、手格猛兽的骁骑将军。 当年若不是曹彰果敢决绝,身先士卒引兵出击,箭无虚发、当者披靡,且铠甲中了几箭犹不畏惧,帅厉将士奋勇追击了一日一夜,便无有彻底击破代郡乌桓的大捷。 另一,则是现今魏军的阵列不同于往常。 竟是没有采取以武钢车与辎车围合结圆阵、布弓弩在内、甲兵塞阵隙的战术,放弃了惯常以步抗骑的做法,摆出鱼丽阵来迎战。 或许,是远道而来的他们,想速战速决的缘故罢。 柯比能这样揣测着。 更对魏军将车阵布在两翼的做法嗤之以鼻。 在如此空旷、足以让数万骑兵恣意迂回的场地上,两翼布车阵又有什么用? 鱼丽阵者,有进无退。以鲜卑游骑之众,魏军纵使防住了两翼不被冲击,但又如何能避免他遣骑绕到魏军后阵包抄、令魏军首尾不相顾! 最后,便是柯比能多年积累的家底给予的自信了。 众所周知,在冶炼技术与兵械甲胄锻造这方面,塞外游牧部落要远远逊色于中原王朝。 但在柯比能的嫡系死忠部落族族众中,却是拥有一支为数三千的、兵械甲胄俱全的精锐步卒。 这些兵械甲胄并非是前番击败并州刺史毕轨后,搜刮战场所得。 而是因为早年黄巾之乱后中原王朝进入了群雄割据的混战时期,也让幽冀二州有许多汉民为躲避战火亡出塞,也被鲜卑部落所役。其中,这些汉民不乏有擅长冶炼锻造的工匠,也极大推进了漠南鲜卑部落兵械甲胄的发展。 那时的柯比能刚刚被推举为部落大人,也正是雄心勃勃志在一统鲜卑之时。 故而他勒令族众不得掳掠欺凌那些汉民,且以牛羊资财为报酬从中募得匠人开矿冶炼、锻造兵械甲胄。穷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有了可装备三千步卒的积累。 这便是柯比能胆敢前来决战的底气所在。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只要今日如愿击破魏军,哪怕将这三千精锐步卒皆丧尽了,在他眼里都是值得的! 是的,他要以这支嫡系精锐作为前部。 不奢望他们能击溃或者是撕破魏军的阵列,而是需要他们来阻挡住魏国的步步推进的兵锋,令各部游骑有充足的时间,来寻找冲锋破阵的机会。 为此,在兵发之前,他还号令各部落以族众基数的多寡,以十抽一的方式各自挑选出精锐族众,共四千余人编为一部,作为他嫡系步卒的后续。 这种抽调前部的方式,所有部落首领皆毫无怨言,就连步度根都无法回绝。 毕竟,柯比能付出的更多。 只不过,其中还有个小插曲。 当鲜卑大军各部摆好阵列,步度根看到为首那三千甲胄俱全的步卒时,当即便惊愕不已,紧接着满目不豫之色。 但他当时很快便遮掩了过去。 只是趁着柯比能走马鼓舞各部族众士气时,他拨马向外走了几步,寻了个亲卫耳语了几句。 那亲卫脸上有一丝讶然闪过,但很快便有恍然之色,左顾右盼了几下,就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往督领族众临阵的泄归泥寻去了。 此刻,魏军阵内早就战鼓声声催。 各部将士在将率的帅厉下鱼丽向前,缓缓往鲜卑大军摧压而去。就连在后阵的秦朗,也引着骑兵掌大纛在后亦步亦趋。 没有留下机动兵力,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全军唯有向死而生。 无独有偶。 休整好阵列的鲜卑大军也在凄凉的牛角号声中也缓缓开拔。 步卒居中在前,游骑从两侧游弋奔走,若从苍穹之上俯瞰,鲜卑前进的阵型犹如一只有双巨大钳子的鳌虾。 不同的是,柯比能与步度根等部落首领依旧驻马在高丘上,正满目肃穆的沉默的盯着即将靠近一箭之地的敌我。 空旷的战场,让彼此都不需要担心对方会出奇制胜。 也注定了是一场以士卒硬碰硬的博弈。 战力、士气与意志,孰能坚持得更久,孰能等候到对方不支,孰便会迎来胜利的曙光。 居中调度的田豫,在看到鲜卑前部族众皆披坚执锐、身上折射着阳光流彩之时,当即微微蹙起了眉。 他在差异着鲜卑族众的披甲率竟如此之高。 明明毕轨葬送的甲士也没有那么多啊~且自己才离开北疆几年啊~柯比能怎么就凑出了那么多甲胄! 鲜卑族众披甲率高,就意味着更难被杀死,令战局陷入久久的僵持。 更会让己方的劣势给凸显出来。 因为魏军以步卒为主。 在如此规模的大战中,步卒毫无机动力可言,一旦魏军迟迟没有撕裂对方的阵列、形成席卷之势,恐将会被在侧骚扰寻找破绽的鲜卑游骑,以不断强大的机动力蜂拥而来、倏散而去,使得魏军不断的拆东墙补西墙,最终导致阵列自我崩解、兵将不相录。 毕竟,魏军此时的阵形是有进无退的,用于主攻的鱼丽之阵。 而并非是攻守兼备的圆阵。 且此时也没有时间变阵调整了。 双方已然逼近了一箭之地,各自阵列中部都有如蝗般的箭云不断急促升起、于半空中短暂交汇后,尽数倾斜在敌我前部将士身上。 也让敌我在最前部的士卒与将率眼睛都迅速充血,怒吼着大步而前、短兵交接。 “你去寻骁骑将军,如此如此说。” 蹙眉了片刻的田豫,对一位亲兵嘱咐道。 第140章 发狠 战事甫一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 魏军历经数十年的征伐,不管是军纪、士气、军阵配合等都堪称虎狼之师,尤其是被选拔为戍守京畿内外的洛阳中军。且兼今北赴千里来战,人尽思归心切,皆舍生奋勇向前,以图能迅速撕裂敌阵,一战告捷而得归。 但他们注定是要历经一番苦战的。 不仅是因为与他们正面厮杀的三千鲜卑步卒,是柯比能穷尽二十年才组建起来的甲胄俱全、兵械精良的精锐,更因为每一位步卒都是层层选拔出来的部落勇士,人皆受过柯比能厚恩,故而今日临阵都愿舍生不吝死。 “今日之战,唯进。” 这是鏖战开启前,柯比能给他们的唯一命令。 而三位千夫长在领命而前时,乃是如此鼓舞着步卒们的死不旋踵,“报部落大人厚恩者,当今朝!” 也让鲜卑步卒们人人号呼酣战,悍不畏死。 一时间,竟能与魏国中军精锐杀得难舍难分、势均力敌。 一刻钟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了...... 以鱼丽阵推进的魏军,在鲜卑步卒寸步不让中,竟是被死死按在了原地。就连敌我伏地不起的尸首在地上重重叠叠了,却依然没有将战线推进一步。 久战不下,必伤锐气。 在阵中观战的田豫当然也知道这点。 若是在半个时辰后战事仍旧胶着,那么,战场嗅觉再怎么迟钝的骑将都能鲜卑游骑完成迂回包抄了。 故而他也频频回头而顾,想找出方才遣去寻秦朗的那位亲兵身影。 就是很可惜,每一次都是徒劳。 在鲜卑大军后阵,同样密切关注着战场的各部首领,此时大多神色欣欣、双眸灼灼。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素来游骑称雄的草原汉子,竟然也有以步卒与魏国中军精锐斗得旗鼓相当的一天。 这让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连步卒都如此悍勇了,待他们更加精锐的游骑完成迂回包抄,那魏军还能如何抵御呢? 是故,不少部落首领也纷纷向柯比能慨然请命。 声称愿亲率游骑前去击破魏军。 “时机未然,众首领勿要心躁。” 神色肃穆但眼神中藏着几缕欢欣的柯比能,是这么回复他们的,还不忘顺带对他们的请命勉励了几句。 的确是时机未到。 鏖战开始至今不足一个时辰,胶状的战局仍旧扑朔迷离,随时都有可能有变故骤然生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将所有的底牌全部压上。 尤其是魏军临阵调度战事的人,乃是北疆所有游牧部落都忌惮的田豫。 且再观望半个时辰罢。 嗯,要是各部落首领请战激烈以及战局仍顺遂的话,只等两刻钟也行...... 柯比能在心中默默思忖着。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素来当断则断的自己,在这场决定能否成为号令所有鲜卑部落的单于的战事中,太过于患得患失了。 有时候,谨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但更多时候,一味求稳反而会丧失大好良机、使己方优势不复,进而再无扭转战局的机会。 柯比能就是这样耽误了战机。 因为素来顾虑多多、谨小慎微的秦朗,此番不再求稳了。 却说,田豫在发觉鲜卑前部步卒竟有数千人皆身披甲胄后,便遣了位亲卫前来寻秦朗,不止是为了将这一可左右战局的发现告知,还针对性的做出了建议。 这个建议是想征得秦朗的首肯,对战术部署作全面调整。 对,就是几乎颠覆性的调整。 一者,是徐徐变阵。 双方前部士卒都披着精良甲胄,也意味着谁都很难将对方杀死,让战斗变得更加焦灼之余,也会影响魏军先前以鱼丽阵推进的步伐。 而不能持续将战线推进至鲜卑大军的后阵,魏军将会陷入被鲜卑游骑以机动力牵制的后果。 故而,田豫想让秦朗号令后阵的步卒,慢慢收缩两翼尾部的车阵,最终闭合成为环形圆阵,以此来抵御接下来鲜卑游骑迂回包抄后阵的战术。 自然,后阵闭合了,留在秦朗身边待命的各部骑兵也将被孤立在外了。 针对于此,田豫也同样做出了建议。 也就是部署调整的其二。 他想让秦朗遣五百虎骑护卫大纛进入阵中,改为归他节制。 而骠骑营、幽州精骑、归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以及安排在两翼戒备的南匈奴游骑,都由秦朗亲自率领,压着左翼缓行,待看到鲜卑前部步卒崩解之时,便望着柯比能大纛处长驱,力争一举锁定胜局。 至于,为何田豫胆敢声称鲜卑前部步卒将会崩溃,他没有详细解释,但秦朗无需作思便可了然在胸——田豫都直接讨要五百虎骑的指挥权了。 而其三,田豫并非做出建议。 而是发问了句。 曰:“任城王虽早已身故,然今边塞犹有胡虏部落言其名而怖。今将军亦出任骁骑,亦名录入社稷宗室之籍,不知可敢复扬骁骑之威否?” 饶是性情温和的秦朗,在听罢了这句话后都不免须发微颤。 虽然他能猜出田豫为何如此不留颜面的理由。 无非,是在战前决策时,自己有些瞻前顾后、一味谨慎求稳,令田豫觉得自己不敢亲率骑卒冲锋蹈阵而已。 但他还是有些忿恚于心。 尊卑有序,哪有副职对主将行激将法的! 再者,田豫就没有想过,若是自己得悉柯比能竟是给嫡系族众积攒了那么多甲胄,自己还会坚持以鱼丽之阵迎战吗? 当然了,不管心中忿恚与否,秦朗都不会这个时候去计较。 他努力控制住情绪,尽可能的静下心来,思考着要不要采取田豫建议。 这么一思考,就是两刻钟。 待到络绎不绝的传令兵卒从前阵赶来,禀报给他的战况都是“前阵焦灼,敌虏坚韧,纵我军将士皆死力,犹难推进半步”时,他脸上阴晴不定了片刻,最终面目变得狰狞且狠狠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片刻后。 眉头已然皱成川字的、早就不复回首看亲兵是否归来的田豫,倏然听到了沉重的马蹄声;讶然回头,便让眉毛与笑容迎风舒展。 他看到中军大纛与五百虎骑,正缓缓而近了。 第141章 全赴 塞外仲秋时节的风已然开始呜咽,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也将密切关注战局的柯比能吹得眉目愈发紧锁。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还会发现他抓着马缰绳的手指因为持续的过度用力而显苍白,还时不时的微微颤抖一下。 鏖战将近一个时辰了。 然而战局依旧胶着,敌我优劣犹没有现出端倪。 这让他心中愈发焦灼。 或是说,马背上的民族以步卒生生抗住了魏国精锐中军,这种状况理应让他欢欣不已才对。 但他自己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胜利的天枰将会向魏军那边倾斜。 缘由不是他研读过汉人的兵法知晓“兵贵胜不贵久”,而是隶属他的嫡系步卒不停的人数在锐减着,马上就要依靠从各部落抽调出来的勇士登锋履刃,才能维持前部战线不失了。 那些抽调出来的部落勇士能挡住魏军精锐吗? 这个问题他有答案。 短时间可以。 但只凭血勇而战的他们,绝对无有如他嫡系步卒那般死不旋踵的决绝。 所以他此刻的念头是在反复权衡着,是该让各部游骑迂回冲击魏军后阵了吧? 是啊,他仍在犹豫着。 在势均力敌的战局之上,孰方的机动兵力一旦率先出动,往好处想是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力争锁定胜局,但更多时候往往会被对方针对性的部署反制、后发先至。 人至暮年且赌上所有的他,面临孤注一掷之时难免慎之又慎。 若是决策失误了,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夙愿得偿了。 战事他败得起但输不起。 “大人,不可再等了。” 就在柯比能暗自焦灼时,一部落小帅催马靠过来低声建议道,“我军各部首领请战热情仍在,此时遣他们率游骑迂回绕后,犹能帅厉己方敢死锐气,若.....恐为时晚矣!” 这人唤作锁奴,是他极为器重的小帅之一,还曾经被他予兵遣去抵御田豫的进攻。虽然那次战事还是以锁奴被田豫击破告终,但也足以证明在柯比能所有嫡系小帅之中,他的将略是佼佼者了。 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语,正是深谙己方劣势所在。 鲜卑是马背上的民族,若是侵扰、追击与包抄等骑战行为,族众们坚持一个昼夜都不在话下。但若类似今日这种绞肉机一样的正面鏖战,他们锐气难以持久。 并非是他们人皆畏死。 而是习惯了狼群狩猎战术的他们,觉得拼人数的消耗毫无意义。 以游牧民族的人口基数,怎么可能拼得过中原王朝? 更重要的是,锁奴经历过很多次战事,深知汉家将士在战阵的依托下,即使鏖战良久都很难会出现士气低落的情况。 此消彼长之下,柯比能若再继续犹豫不决,待到那三千精锐步卒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再想遣游骑迂回袭后都没有机会了。毕竟,从各部落抽调出来的勇士根本无法做到如臂使指,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抵御住魏军的步步而前。 “嗯,你说的.....” 闻言,柯比能轻轻颔首,也刚打算下令将在前部倾泻箭矢策应战事的各部游骑遣出去时,却被在前部督战的部落首领修武卢遣来的亲兵给打断了。 “报~” “报大人!” 只见一骑飞驰来到跟前,不等战马收蹄就疾声禀报道,“大人,魏军骑兵已出动,正缓缓压左翼而来!” 喔? 难道战线久久不能推进,令田豫急躁了? 肉眼可见的,柯比能双眼中猛然绽出光彩来,且还迫不及待地在马背上直身,以手放在额头上遮光眺望。完全忘了从他所在之地,根本无法以目力可看到魏国的骑兵。 不过,很快,他就确凿了心中所想。 就在此时,魏军阵内骤然鼓声大作,声声如雷急急催。 柯比能对魏军这种节奏的鼓声太熟悉了,那是魏军全军出击的号令。 他也期待这种鼓声好久了。 当即,他奋力拔出腰侧的利刃,昂扬对着簇拥在自身周围的众多部落首领慨然左眼,“令魏军日后不敢复出塞,就在今日一战!此战之后,大河之北,尽是我鲜卑健儿的牧场!汉地妇女资财铁器随意自取!还望诸首领不吝奋勇,亲率游骑击溃魏骑,复我鲜卑健儿之威名!” “战!” “驾!” 不出意料,众部落首领轰然应诺。 有些早就心切不已的,在柯比能话语甫一落下,便催着战马引亲卫疾驰而出,以各部落自有的号令声招在外游骑准备蹈阵了。 看到众人如此敢战与激昂,饶是养气好多年的柯比能也忍不住顾盼自得了起来。 魏军骑兵的出动,是真的令他畅快。 因为只要他顺遂的将魏军骑兵击溃了,剩下的魏军步卒就沦为待宰的牛羊了——他可以游骑的机动性长驱切断魏军的粮道,随后利用鲜卑游骑最擅长的狼群狩猎战术,将失去骑兵策应且出塞远道而来的魏军被困而不攻、昼夜侵扰,以令他们进退失据、迎来士气崩溃的不战自溃! 最终,在鲜卑游骑的衔尾追杀之下伏尸荒野! 毕竟,从此地北平邑至魏国关塞,可是有很长距离的。 哪怕魏军有断尾求生的气魄,也不可能在鲜卑游骑的追击掩杀下逃回去!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焉能不令他欢欣莫名。 是的,他并不担心己方游骑不敌魏国骑兵。 那是没必要的事。 群蚁尚且能咬死象呢! 在数万游骑的围攻绞杀下,不过区区数千魏骑兵,纵使兵械甲胄再精良、骑阵配合再默契,也难逃被阵列被分割切碎的命运。 带着这样的期待,柯比能一时间犹如回到了壮年那般战意高昂,竟有了想策马带着亲卫与嫡系游骑前去冲锋陷阵的冲动。 但在顾盼间,眼角余光撇到一骑的身影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步度根方才就没有请战,现今更是驻马不前。 或许,是心有所感吧。 就在柯比能侧目而顾之时,步度根的目光也转了过来,且还率先作声,“汉人用兵最是狡诈!且田豫与我等各部作战多年,临阵何曾有过如此急躁之时?比能此时令各部首领悉数全赴,属实是轻率。” 第142章 晚矣 战前计议时公然与统帅唱反调,临阵时更是直接出声质疑,步度根的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方大军中都是不可饶恕之罪。 但此时的柯比能没有丝毫恼意。 一来,是步度根所言并非不无道理。 其实在柯比能心中也在诧异着,魏军此刻的催战不谙田豫以往的调度风格,也隐隐担心着魏军或是有诈,只不过当前局势是箭在弦上,令他不得不发罢了。 另一,则是此刻的他没有心思与步度根争执辩解。 已然全军皆赴了,再争执还有什么意义呢? 哪怕是果如步度根所料魏军有诈,他也不可能让各部游骑撤回来。 在如火如荼的战场上让将士们临阵后撤,必然会引发将士恐慌、士气崩坏,进而导致全军大溃。 最后一个缘由,是他知道自身与步度根不可能同心同德。 彼此不过是迫于时势而一时联合相互利用罢了,患难富贵不能与共,战事不管胜了还是败了都要迎来分道扬镳。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嗯,我是有些轻率了。” 很难得的,柯比能竟附和了步度根的说辞,“然而,事已至此,唯有放手一搏罢。” 这种答复出乎步度根意料,令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腔。 索性就顺势沉默以对了。 反正他本就对战事胜负不关注。 之所以多嘴质疑柯比能一声,不过是想趁此机会在其他人面前与其再争论几声而已。 目的是待己方战败了、众首领皆逃归去平城了,他就有理由朝着柯比能发难,挑起众首领对柯比能决策失误的不满、令其威望大跌与失人心了。 是的,在步度根心中己方必败无疑。 方才他遣亲兵前去寻泄归泥,是为了交代了两件事。 一者,是让督游骑的泄归泥在迂回冲阵时消极一些,尽可能的保存实力,不可以自己部落族人的性命为柯比能做嫁衣。 另一,是让泄归泥代为传声给戴胡阿狼泥。 步度根部落约莫四百余勇士也被柯比能抽调充任前部步卒了,督领之人是他的心腹小帅戴胡阿狼泥。 他让想戴胡阿狼泥在适当的时候“协助”魏军一把。 不是临阵倒戈。 而是趁机鼓噪、混淆视听,诱发其他部落勇士尽早失去敢战之心,让战事以己方落败告终。 如此,便是他借着魏国的刀,将柯比能冠冕鲜卑单于之梦给彻底斩断了。 至于这样的做法会让其他部落也会损失惨重、恐日后所有鲜卑部落都不复再有实力对抗魏国嘛~ 步度根并不在意,更是半点愧疚都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是鲜卑雄主檀石槐的后人,是名正言顺的单于继承人! 但这些部落却是没有拥戴他步度根,而是转去依附小种出身的柯比能,如此,他又何必将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刚好,趁此机会让这些部落首领醒一醒罢。 让他们知道依附柯比能的下场罢。 反正草原之上,只要有牧场牛羊就能源源不断的滋生人口。 反正中原王朝如今是三足鼎立之势,魏国战胜了也没有实力染指草原。 战事败了,柯比能威望不复了,那些部落首领损失惨重了,自然也会想起他步度根才更值得拥护、更适合统领鲜卑了! 所以,快点大败吧。 默然注视着战场的步度根,心中不断的期盼着。 而田豫也不辜负他所期。 当他看见鲜卑各部游骑纷纷往左翼汹涌而去时,便让部曲督掌大纛随他往前部鏖战处而去。 大纛前移,不破敌则己败。 他这个举动让所有浴血奋战的魏军将士皆舍生忘死。 就连在前督战的曹爽都拔刃带着亲卫,心中万般无奈的冲出去厮杀了。 没办法。 大纛都至前了,身为前部督的曹爽再怎么谨记着“督将不亲战”的教训,也不得不仗刀奋勇前突,帅厉将士死力为大纛前驱。 而柯比能那三千嫡系步卒,此刻也士气大振,同样不吝死。 他们也看到魏军大纛了。 斩将夺旗之功,刺激得他们双眼发红,浑然忘却了魏军大纛是主动靠过来的,而不是他们将战线推到了魏军中阵。 敌我皆备受鼓舞,让战场变得更加惨烈。 人命在鼓声与喊杀声中不断消逝,原本就相持不下的战线,更是层层叠叠堆满了尸体,让后续填补而上的士卒无处落脚,几是踩着袍泽的尸首而战。 更远处,才引着众骑兵让战马缓缓小跑提速的秦朗,也听到了己方阵内催战鼓声如雷,看到了大纛不断往前移。 所以他的脸色更黑了。 他是天子曹叡委任的主将,而田豫竟是将大纛往前移了! 这意味着什么? 田豫这分明是逼迫他当即带着数千骑,死不旋踵的冲进数万鲜卑游骑里拼命啊! 毕竟,没有大纛都向前了,主将还畏手畏脚龟缩在后的道理。 这个老兵革! 我都不该信任此边陲匹夫! 心中愤愤的咒骂了声,秦朗顾不得懊恼,立即高举长矛慨然吼了声“众将士,随我踏破鲜卑胡虏”后,便义无反顾的驱马冲了出去,也让众骑卒如影相随。 此刻,敌我皆全力以赴。 从苍穹之上俯瞰,只见长达百余丈的步卒战线上,双方死死抵在了一起。 犹如两窝不同颜色的蚂蚁死斗一样,一只被肢解了,另一只就补上;一伍被撕碎了,又有一伍冒出来,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而也彼此冲入各自阵中的骑兵,则是优劣势明显。 人数堪堪足鲜卑十分之一的魏骑兵,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正承受着鲜卑游骑源源不断的冲击。若不是鲜卑各部游骑各自为战、匮乏了配合作战的默契,再加上骠骑营骁勇异常,恐早就被围合起来绞杀、危在旦夕了。 不过,魏国骑兵的危机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魏军大纛不断向前移动的关系,步卒鏖战处的战线也开始变化,敌我双方越来越多的步卒自发往大纛的方向靠拢过来,令没有骑兵鏖战的左翼处慢慢变得很薄弱。 也让一直默默潜行向前的五百虎骑显露出来了身影。 早就移步更前观战的柯比能看到了。 但也晚了。 第143章 战捷 死力鏖战了一个时辰之后,骤然看见人马皆披着重甲的骑兵正迎面疾速袭来,那种心情是无法言表的。 那是已然预见了自身结局的心若死灰。 更是一种毫无反抗之力的绝望。 哪怕这些鲜卑精锐步卒是柯比能厚恩培养的勇士、死伤已然过半但仍士气如虹的死士,仍不免人皆泛起无力回天的沮丧。 他们的预感很对。 “无前!” 伴着虎骑骑督一记大喝,高速驰骋而来的五百虎骑放平了手中的长矛,狠狠从左翼薄弱处撞进了鲜卑步卒阵内。 顿时,战马的嘶鸣、人躯被重铠战马装飞的闷哼声,以及被长矛刺穿的凄厉惨叫,还有被碗口大马蹄践踏的骨碎之声,主宰了这片战场;红黑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与乌青色的肝脏肠子以及被践踏入尘土内的肉糜,摊满了桑干河畔。 人马皆黑甲的虎骑犹如一支饱饮长风的箭矢般势不可挡,肆意的鲜卑步卒阵列横冲直撞,不断的收割着人命之余,也分割摧毁着鲜卑阵列战线。 原本还被斩将夺旗之功刺激得红眼的鲜卑精锐步卒,如今人人面有怆然之色、斗志尽无;寸步不让坚持了一个时辰的战线,最终迎来了分崩离析。 而那些才刚接替填补战线鏖战不久的各部落勇士,更是不堪。 在看到重甲虎骑冲过来的时候,有的人愕然呆立,满目不可置信;有的人怖极而勇,竟操刀矛不退反进妄想螳臂当车;但更多的人则是遵循了求生的本能,返身仓皇而逃离以期苟活,且还不乏一边逃跑一边丢刀矛解弃甲胄者。 战阵崩溃之速、士卒亡命之汹涌,连被步度根私下嘱咐过的小帅戴胡阿狼泥,想趁机鼓噪几声都没有表现的机会。 因为此时的魏军步卒已然抓住机会,人皆奋勇的衔尾驱溃兵,以图敌阵倒卷了。 若是戴胡阿狼泥再敢耽搁片刻,恐不被己方袍泽推搡踩踏而死,也会被紧随其后的魏军给砍了首级。 “贼阵已破!” “胡虏兵败矣!” 魏军一边纵声大呼着,一边追逐着鲜卑溃兵。 也让远处观战的、才刚驱马带着亲卫走出百余步打算前去亲临一线振奋人心、以期维持战线不被摧毁的柯比能,忍不住阖目长叹徒然。 孰人能料到,已然坚持了一个时辰犹悍不畏死的鲜卑步卒,须臾间就迎来了大溃呢? 不过,柯比能很快就睁开了双眼。 虽然眼中有点点血丝,微微颤抖的双唇中依稀可见死死咬着的牙齿,但从他坚韧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放弃。 他觉得己方仍有机会扭转战局。 不过是人数近三万的步卒阵列崩溃了而已,鲜卑联军的骑兵仍有七八万,战局之上仍是他这一方占着巨大的人数优势。 且鲜卑骑兵中,有约莫四万是他的嫡系! 是的,最鼎盛时期拥有控弦十余万骑的他,哪怕在早年的战事中丧损了些,再扣去留守属地牧场与看护妇孺牛羊的必要人手,现今他仍能带四万骑随来参与此战。 只要他嫡系的游骑死战不退,带动其他部落的游骑一并将魏国的骑兵围合绞杀了,战事仍会朝着他预想中的局势发展。 犹能击败魏军,助力他冠冕成为鲜卑单于! 反正,在他心中,三千嫡系精锐步卒与从各部落抽调出来勇士,本就是用来牵制魏国步卒的消耗品,是为了最终胜利而必须丧亡的祭品。 崩了被打没了固然可惜! 但只要迎来胜利就一点都不可惜! “来人!” 他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大声呼唤着身后的亲卫,打算让人前去传令,让各部游骑务必在魏军将己方步卒溃兵驱赶到后阵、重新组车阵转去救援之前,将秦朗那数千骑给灭了。 哪怕不能灭掉,也要将之杀得十不存三。 为此,他甘愿付出自己嫡系骑兵再丧亡两万作为代价。 只不过,他还没有叮嘱完亲卫将令,话语便戛然而止、目眦尽裂。 因为被他寄予厚望的各部游骑,拥有绝对人数优势以及占据着绝对上风的游骑,竟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竞相拨马返逃回来了! 没错,各部游骑的士气竟然也瞬间崩殂了! 就在战场上响彻着魏军攻破鲜卑步卒阵列的欢呼声时,那些游骑竟然就觉得己方已败,再战也无益,便遵从骨子里的不羞遁走而争相亡命了。 松散部落联盟制度,人心不齐的弊端在这一刻陡然迸发,直接碾碎了柯比能的鲜卑单于梦。 我.....就这样败了?! 依旧张着嘴的柯比能,失魂落魄的看着狼奔豕突的战场,嘴角上挂满了苦涩。 “大人,速走!” 而他的亲卫可不管这些,急匆匆的拉着马缰绳带着他脱离战场。 至于先前离他不远处的步度根嘛~ 此刻已驰马奔出两百之外了。 至此,这场大战以戏剧性的画下了终点,鲜卑联军在仍有巨大优势之时不败而败。 魏军仅仅追出了十余里便放弃了。 没办法,骑兵太少了。 而且先前将要被困住的秦朗再次谨慎一番,对鲜卑游骑的骤然主动解围亡奔离去心怀疑虑,没有及时衔尾追杀。 不过,战果颇丰。 近三万的鲜卑步卒走脱不足万人。 再除去临阵被杀或相互推搡踩踏而死的七千余人外,仍有一万六余人被俘虏。 难得可贵的,并州刺史毕轨兵败失去的以及柯比能穷二十年之功积攒的兵械甲胄,几乎都被魏军给捡回来了。 仅是这一点,便足以裨补北来讨伐的国力损耗了。 所谓“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嘛~ 万余俘虏与数千兵械甲胄,对贼酋柯比能而言已是伤筋动骨的大创了。 当然了,魏军并没有就此满足而罢兵归去。 搜刮战场、救助伤兵以及督促各部士卒归营后,忙碌了一夜的秦朗顾不上休憩,便只身踏着朝阳的微光来寻田豫计议是否要移师北上平城。 嗯,他已经选择性忘却被田豫临阵激怒的事情了。 但他们二人还尚未有定论时,一股鲜卑骑兵便在魏军斥候的弓弩“护送”下,弃兵械步行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一行人竟有不少妇孺。 其中有几个人,田豫看着很是面熟。 似是他曾经见过。 很快,在被带到跟前的那些鲜卑族众自表身份下,田豫便想起来了。 这些妇孺是泄归泥的子女与妻妾。 而早年他仍在边塞的时候,还数次带着很早就归附魏国的泄归泥前去袭击柯比能,也曾亲自进入泄归泥部落中饮宴庆功过。 在鲜卑习俗里,让妻儿出来见客并不算失礼。 而他们之所以到来,是泄归泥请求再次归附魏国的诚意。 因为步度根死了。 被暴怒的柯比能亲自手刃的。 第144章 失势 不要挑衅一只受伤的猛兽,更不要朝着一个刚刚毕生追求梦碎之人的伤口上撒盐。不然,这个人极有可能不顾大局不管后果,哪怕违背道德与践踏伦理也要展开报复。 步度根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鲜卑众人逃归平城后,他竟在众人面前公然指责柯比能战前计议时的失策,声称若依着他退回平城以逸待劳的战术行事,断然不会有今日之败。 且还以为各部落首领抱不平为由,声称柯比能理应为刚愎自用而导致此战失利负责,应该给予丧损族众的部落首领补偿,比如划分牧场或转赠牛羊资财之类的;随后话锋一转,以宽慰的口吻劝说各部落首领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此战失利了不要紧,重要的是不可气馁与日后当吸取教训务必要群策群力、精诚合作云云。 看似在鼓舞众人士气,避免战事失利后各部落首领相互指责推脱,而导致这个临时联盟分崩离析。 实际上,却全是在为己谋算。 如指出战术失策,是在自己脸上贴金,增添威望。 如让柯比能划分牧场与转赠牛羊资财裨补各部落首领的损失,是在为自身拉拢人心。 因为那些部落首领得到了补偿后,不会觉得柯比能行事公道,而是感激步度根一心为他们作想,为他们争取到了补偿。 还有什么吸取教训、日后战事当群策群力什么的...... 那不是明着将柯比能这个实际决策者,降低到与各部落首领平起平坐的人了嘛~ 原本还为自己梦碎而暗自沮丧的柯比能,在听到这番话语后,当即怒不可遏。 尤其是,他在回来的路途上,已然有嫡系游骑前来禀报说,之所以各部游骑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骤然放弃而亡奔脱离战场,那是因为有人在鼓噪着己方已败,令各部游骑丧失了战意才导致的。 至于鼓噪之人是出自哪个部落,禀报之人不敢确凿。 但柯比能不作排除,就在心中认定了是隶属步度根的泄归泥部。 也就有步度根与泄归泥,这两个檀石槐嫡后才不会希望自己冠冕鲜卑单于、成为草原雄主! 所以,就在步度根义正言辞的喋喋不休时,心中忿恚不已但面无表情的柯比能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到其面前,二话不说便拔刀劈向了步度根。 刀如匹练,血光乍迸。 毫无防备的步度根倒在地上抽搐时,眼神之中还满是不敢置信。 含恨出手的柯比能,这一刀倾泻了心中忿怒,也斩断了众多部落首领的凝聚力。 原本众人在步度根的挑拨下,已经隐隐将战败失利的罪责归在柯比能身上,也期盼着素来断事公允的柯比能,会给予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毕竟,数十年来,柯比能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 而这也是他们这些部落甘愿拥护柯比能、为之死力的最大缘由。 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他们觉得柯比能年老昏聩了,不复是他们熟悉的公推的部落大人了,更不值得他们继续拥护了。 故而,在步度根眼中的神采溃散、身躯变得冰冷之时,平城各处也陆陆续续响起了马蹄声。 持续了很久的马蹄声。 不止是非柯比能的嫡系部落离去,就连一些忠心耿耿的部落都毫不犹豫的离去了。 他们都是草原之子,也遵循着狼群的生存法则。 如若头狼老矣,群狼则弃之。 也正是许多部落相继离去的缘由,让柯比能没有来得急对步度根部落族众追杀或逼迫降伏。 依旧督领着游骑的泄归泥,在得悉消息后,当即便带着游骑赶去了护卫自己部落妇孺,半路之上遇上了抱有同样心思的小帅戴胡阿狼泥。 二人沿路计议,便有了让亲卫带着妻儿老小前去魏军大营,请求重新归附魏国的决策。 没办法,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如若得不到魏军的庇护,而柯比能得以分身后,定会前来追杀他们部落的。 以双方的实力推算,哪怕已然有一些部落弃柯比能而去了,但也绝非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二人部落可抵御的。 再者,在魏军才刚刚出塞之时,不就托了西部鲜卑部落派遣许多说客来招降嘛~ 当然了,战前招降与战后被迫来投,两者的待遇是截然不同的。 甚至魏军出尔反尔都有可能。 谁让如今形势比人强呢? 故而,他们二人在护着部落族众缓缓南来之时,还派出了第二波使者来魏军大营,不仅详细的告知平城之内的变故,还主动请缨,声称如今平城大乱,柯比能也意志消沉,而他们二人皆有为步度根复仇之心,愿意尽起部落控线之士为魏军前驱、直捣平城诛杀柯比能。 田豫听罢,面色大悦。 而秦朗听罢,虽是面有欣喜之色,但却再次捻须沉吟不语。 泄归泥连妻儿老小都送过来了,你个秦元明不会还担心有诈、不敢前去追击吧? 看到秦朗作态的田豫,心中不由有些恼意。 想了想,便出声宽慰了鲜卑使者几声,让亲卫将其等带下去,待到中军大帐内仅剩他与秦朗以及曹爽三人时,就出声劝说道,“元明,机不可失!彼贼酋柯比能今式微,若我军以骑兵合泄归泥等部落游骑突袭,必可建功!亦不负天子所期矣!” 言至此,他略微顿了顿,不等秦朗作答便又加了句,“元明不必担忧泄归泥有诈。我旧时在边塞多年,深知柯比能与步度根以及泄归泥之间的龃龉,胆敢以身家性命作保!” “田老将军误会了。” 不料,秦朗却是如此作答,“我非是觉得泄归泥有诈,而是在计算着夏侯稚权现今已归至何地。老将军莫是忘了,于战事开启之前,中坚营八百骑与一千乌桓突骑已然在定襄郡杀胡口设伏多日了。” 呃~ 原来如此。 你是想让正带着豹骑与骠骑营归来的夏侯惠,即刻转道复上马城,以令柯比能不敢沿着洋河东奔,只得走定襄入云中啊~ 闻言,田豫略微愣了下,旋即便畅怀大笑,“令贼酋柯比能悬首于洛阳、扬我国威者,必秦元明也!哈哈哈~” 第145章 示好 如今的夏侯惠一行,已然归到东安阳县了。 之所以走得如此迅速,是因为他得悉柯比能引鲜卑联军主动寻魏军决战,以及田豫遣白马义从为他们沿路警戒、避免柯比能别遣游骑将他们截杀于归途后,他便督促将士们倍道兼行,看有无可能赶上大战。 即使赶不上临阵厮杀,但若是能在战事即将结束时作为生力军踏入战场,对敌我士气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柯比能竟是败得如此迅速。 依着常理而言,彼部联军有十余万之众,不是应该稳扎稳打,以人命消耗的方式将魏军拖垮才对嘛! 怎么才不足两个时辰就灰溜溜的逃归平城了呢! 如此战绩,竟然也能称雄漠南十数年? 还当真是盛名之下有虚士了。 害得自己一路火急火燎、紧赶慢赶的,连个观摩敌我以近二十万大军对垒鏖战的机会都没有。 当看到秦朗遣来传令的斥候,得悉最新调度的夏侯惠还特地拉着斥候问了战事经过,然后便有了如此感慨。 “嗯,你归去后代我传声秦元明,就说我会依将令行事,必不负所托。” 用如此言辞将传令斥候打发走的夏侯惠,将目光投在昼夜奔流东去的桑干河,眼中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玩味。 就连一起倾听传令的豹骑将率,本还想问问他打算从何处转道北上截堵柯比能来的,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默默的转身前去饮马了。 至于隶属秦朗的骠骑营李裨将,那就更识趣了。 在夏侯惠接令的时候,他连偷瞄一眼其脸色都无有便走开了。 因为算算路程,以他们皆是骑卒的赶路速度,从此地赶到北平邑魏军大营也至多半日而已。 甚至都不用半日。 且他们偷袭马城之后已然经过一个昼夜的休整了,赶到北平邑后,不管是战马还是骑卒都能以最佳状态即刻投入战事中,完全赶得上北上平城袭击柯比能的战事。 毕竟,秦朗还需要等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安顿好部落妇孺后才能进发。 所以说,秦朗这是因为有泄归泥等鲜卑游骑的相助,对战事有很大的把握后,便寻了个理由将夏侯惠给排除在平城战事之外了。 什么担心柯比能将往马城亡奔而去...... 借口罢了。 兵败后的柯比能,当务之急是挽回威望、稳住称雄塞外的地位。 而想做到这点,他唯有先去漠北召集愿意为他死力的部落襄助、重振自身实力后,才能让漠南各部落迫于时势选择臣服! 如此,他焉能东奔马城、继续留在漠南! 夏侯惠并不觉得,秦朗连如此显而易见的结果都推断不出来。 所以,他现今心里有些不爽。 尤其是他在归来之途,已然打定了心思此战不再争功了,以免遭他人嫉而让日后仕途不利。 哪料到,秦朗竟是直接安排他不能争了! 自己不争,被人扼制而不能争,那是两码事,不能一概而论。 似是,彼秦元明素来对功名不热衷啊,为何此番我与他共事,竟是截然不同呢! 难不成是此数年我锋芒毕露,颇受天子器重,故而令他有了争宠之心? 应是吧。 自当今天子继位以来,他与曹爽曹肇以及夏侯献等人并受宠,今骤然多出我一人来,恐是处于居安思危的心思,担忧我将会后来居上罢。 “毅,见过将军。” 就在夏侯惠自作思虑时,白马义从首领公孙毅缓步过来行礼。 与二人初次谋面时不同,公孙毅执礼甚恭、语气平缓,与前番桀骜不逊的作态判若两人。 “毋庸多礼。” 被打断思绪的夏侯惠轻轻颔首,和颜悦色的说道,“子英此来,乃是问我等何时北上为秦将军张势乎?莫心切,彼鲜卑胡虏新败、锐气已失,一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得安耳!我等稍作歇息,待将士们用饭后再开拔也不迟。” 嗯,他对公孙毅也没什么反感。 前番动怒将之驱逐,不过是以此来挑衅秦朗罢了。 事情已经过了,且别人态度恭谦,夏侯惠也不会刻意刁难。 最重要的是前番偷袭马城一击得手,刺探敌情十分详细的白马义从功不可没。 “唯。” 依着话头,公孙毅应了声,“夏侯将军,在下并非来问时,而是方才有田太守的亲兵寻我,托我转言与将军。” 呃? 田豫有事嘱咐我? 且还是特地避开了他人,让你来转告? 闻言,夏侯惠顿时目光微凝,也品咂出其中意思来。 也不动声色牵着战马往更远处的水畔而饮,待到四周二十步内无人后,才发问道,“子英且说吧,田太守何事谓之?” 很自觉亦步亦趋在后的公孙毅,连忙压低了声音,“将军,田太守如此.....” 原来,是田豫也察觉道了秦朗的小心思。 但他并不想介入魏武假子与谯沛元勋之后的纠葛,所以便借着公孙毅之口解释了一番。 且还给出了建议。 如让夏侯惠只需多树旌旗、大张旗鼓引骑卒往高柳城与马城之间而去,便是做到秦朗的将令部署了。 无需劳顿,更不需要汲汲于厮杀。 而若是夏侯惠觉得此行百无聊赖的话,就让豹骑将率待为督兵,自身寻个缘由让公孙毅等白马义从引路去高柳城之东、南洋河的山坳处(今大顺县)夺马。 那里是原代北乌桓部落的栖息地。 代北乌桓被曹彰攻破后,残部被柯比能所兼并,仍就被安置在原地。 其部落首领正是原乌桓部落大人的小子修武卢。 而修武卢早年随柯比能四处征战草原之时,还机缘巧合在上郡遇到了野马群,并抓获了头马。虽然没有将之训成战马,但也将之圈养了数年,繁衍了不少马驹。 如早年柯比能进贡魏国的名马,就是从修武卢部落中取的。 已然柯比能嫡系的修武卢现今也在平城,绝无弃柯比能而去的可能,故而,夏侯惠若是有意的话,带着三百白马义从过去,未必不能夺匹良俊回来。 夏侯惠听罢,不由怦然心动。 要知道,昔日董卓赠给吕布的那匹赤兔马,就是其任职并州刺史期间获得的。 且自秦汉以降,并州上郡便被史书记录出现野马群最多的地方。 不过,夏侯惠也没有当即表态。 而是略略侧头,捋胡饶有兴趣的看着公孙毅片刻后,才婉言回绝道,“北上扼制贼酋柯比能不敢东去,田太守既然已为我谋划,我自是依言而行。只是入乌桓修武卢部落夺马的好意.......受人恩惠,当有报之。今我在朝中人微言轻,无有裨益太守之处,便不取了。不若,子英引麾下自去罢。此番北上仅是虚张声势、无需斥候日夜盯梢,你部正好得闲。” 此话甫一落下,公孙毅便急了。 “将军!田太守与在下并非是图将军有报,而是.....而是....” 他忙不迭就争辩出声,但话语尚未说完,却又面带赧然的嗫嗫嚅嚅了起来,连脸都涨红了也没说完。 也令夏侯惠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建议他去夺马是公孙毅借田豫之口的示好,意图是为自己前番桀骜不驯顶撞了他告罪,请他莫要再介怀。 “嗯,子英之意我知矣。” 笑了一阵,夏侯惠才摆了摆手,缓声解释道,“前番不欢而散,乃你我皆意气正盛耳,我未有芥蒂,但望子英也莫要心有不安。再者,若非子英等白马义从不辞艰辛探悉胡虏虚实,我率骑破袭马城未必便顺遂,故而我对子英唯有感激之情,无有怨恨之说。” “呼~~多谢将军不罪!” 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公孙毅神色变得晴朗了起来,且十分感激的再次拱手作礼,“毅一边陲鄙夫,不知礼数,且在乡野久矣,草莽之气太重,以致前番冲撞了将军。后得田太守训导,自感行为不端,此些时日常心有不安。还请将军容我有赎罪之机,借贼子修武卢部落良马,以壮将军之威!” “好。” 这次,夏侯惠不再推辞,爽快应了下来,“如子英所言,我等便去贼子修武卢部落看看罢。” 毕竟再推辞就显得自己太矫情了。 且应下了之后,不等公孙毅作声,他便径直问了声。 “今贼酋柯比能败走乃必然也,亦可言田太守将久留并州为国安抚边塞矣。不知子英等白马义从今后作何打算?乃是录入军籍随田太守在并州效力,亦或者归去桑梓邪?” “这.....” 闻问,公孙毅再次支吾了下,便垂首作答,“此事田太守也曾问及,只是莪父那辈白马义从在并州颇不顺,故而桑梓故老皆谓我等不宜留在并州。” 是指公孙续死在并州之事吗? 哦,不对。 应是觉得留在并州会让田豫难做。 因为当年杀死公孙续、围攻白马义从的匈奴屠各部现今仍繁衍生息在河套与上郡,也是田豫在经营并州时要怀柔的对象之一。 “嗯,我......” 略微作了个鼻音,夏侯惠刚想说几声宽慰的话,但话语才出口便反应了过来——公孙毅对被录魏国军籍是不介意的! 他只是说了白马义从不能留在并州,并非是说要归桑梓守旧丘。 且这才是他前来示好的目的。 不然,他若愿老死辽西故里,而自身不日归去洛阳,二人说不定此生都不会有交集了,又何必来示好呢? 嗯,应是如此了。 若是能将白马义从编入军籍,日后对攻伐辽东公孙渊,必能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夏侯惠再次端详了几眼依旧垂首而立的公孙毅。 索性,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理,出声发问道,“前朝光武曾谓乌桓突骑乃天下精兵,而白马义从令彼望尘而遁,可谓扬我汉家儿郎之威也!子英今身为首领,当以重振白马之名为己任,不该流落山野自荒废。我虽位卑,却不乏入宫阙面君之时,亦可举白马于天子当前,不知子英等白马义从有扬名天下之志、不吝为社稷效力之心否?” 第146章 争权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或许是在塞外看多了萧瑟破败了罢,进入雁门关后,夏侯惠顿感这片表里山河在仲秋八月末焕发的无以伦比之美。 一路漫山遍野的色彩让人陶醉,低矮丘陵的古道上,点缀着树树黄叶,逆光下山坡披满了黄金甲,恰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层林浸染的次第斑斓中,崖壁、奇峰、幽谷、怪石、清泉、云海等瑰丽竞相争奇......秋色山水的诗情画意尽在自然素写中。 “天凉,好个秋啊~” 策马缓缓而行的他,目睹着秋阳下万物的热烈绚丽,不由悠悠感慨了声。 是的,他们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自柯比能暴怒之下杀了步度根、诱发鲜卑联军分崩离析以及迫使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复来依附魏国后,双方的战事就变成了一面倒。 先是秦朗亲自督领着魏国骑兵,在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的鲜卑游骑引路下长驱奔袭平城,新败且人心思异的柯比能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临阵虽斩杀不多,但却让柯比能“被动”迎来了众叛亲离。 一些对其不离不弃的部落首领本就不复有战心,被魏军长驱奔袭之时也各自夺路而逃、彼此之间失去了联系。 同案而食之时犹人心思异,更莫说是各在一方了。 逃离战场的众部落首领,在纠结着是否要归去寻柯比能时,陡然想起了魏军北来时便宣告“只诛首恶,不究余从”的话语,索性便引着族众径自往自部落属地归去了。 败局已定了嘛~ 何必要继续跟在柯比能身边担心受怕。 反正,柯比能若是能逃过一劫,从漠北重振实力后归来漠南,他们再继续选择臣服依附就能取得谅解了。草原法则就是这样子的,不管柯比能再怎么不情愿,都不会对他们举起屠刀。 而若是柯比能在劫难逃,那就更不用操心了。 一个将死之人,焉能值得他们效死! 故而,当柯比能从突袭中逃脱后,发现犹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族众竟已不足万人。 虽然说,大多族众只是临时走散了,若他继续留在平城周边,坐等得手的秦朗引兵离开后,定会有许多散兵游勇自发寻来。 但他不想再等了。 毕竟,孰人胆敢确凿,魏军是继续乘胜追击,还是见好就收呢? 在伏杀了并州刺史毕轨擅自遣出来的那支兵马后,他与魏国就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自洛阳庙堂以下皆对他是欲杀之而后快了。 即刻赶赴漠北,成为了他的不二之选。 唯有依托很早就臣服于他的漠北各部助力,尽快恢复实力,他才有再次归来漠南的机会。 不然,待此战传开,田豫传檄漠南各鲜卑或杂胡部落,恐会有许多人主动将他的行踪透露给魏国,甚至还会自发请缨为魏国前驱! 不得不说,柯比能的预感很对。 诸多盘桓在上郡、河套平原等地的西部鲜卑部落,原本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如今胜负已分后,许多首领都生出了落井下石的心理。 毋庸置疑的,若是他们能将称雄漠南十数年的柯比能部落彻底抹掉,笑纳其族众妇孺、牛羊战马与资财等,足以令任何一个部落首领一跃成为实力最强盛者! 但柯比能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明确选择,却让自己踏上了长生天。 就在他仓皇逃离战场,从定襄郡杀胡口穿行往云中郡时,早就恭候已久的牵弘与张虎一左一右各引着一千乌桓突骑、八百中坚营骑卒骤然杀出。 一方是蓄谋已久好整以暇,一方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其结果自是不会有意外发生。 柯比能临阵授首,余众树倒猢狲散。 值得一提的是,张虎颇有其父之风,被甲蹈阵一马当先,犹如神助般当者披靡,竟于混战中一戟将柯比能刺于马下。 至此,魏国北来讨伐之战可谓竟全功了。 当张虎提着柯比能的首级归来时,得悉消息的秦朗喜不自胜。 对张虎与牵弘不吝赞誉之辞,且言之凿凿声称必然会亲自为他们向天子表功,然后......然后就分出三百骑予曹爽,让他带着柯比能的首级赶去洛阳报捷了。 “悬此贼首级于洛阳城墙之上,天子久候矣!且携首归去之人,天子与庙堂诸公必然问及战事巨细,故我让昭伯先行。” 他是这么给众人解释的,让众将莫要妄自揣测,各人之功必会如实上表庙堂。 对此,田豫没有说什么,一笑而过。 一如既往的,对庙堂争功与贵胄之间的龌龊不作置喙。 况且现今的他很是忙碌,无暇分心搭理这些。 战事结束了,秦朗班师归去也将提上日程,所以他要趁着洛阳中军仍在并州之时传檄漠南各部,借大军之威让经营并州方略实施起来更顺遂些。 不过,当夏侯惠引兵从高柳城归来后,他还特地抽空见了一面。 也没多作客套,径直以自身乃公孙集故旧的名义,向夏侯惠将举荐公孙毅等白马义从于天子之耳做谢。旋即便话锋一转,便声称他不日将以如何经营并州之事修表与天子曹叡,届时定会将此战巨细一并录上云云。 这也让夏侯惠颇为感动。 他知道田豫因为早年跟随过蜀主刘备而不受庙堂待见,故而也很自觉地不去参合庙堂之上的事;更知道每每战罢录功,乃是主将的权力。 而今他为了夏侯惠在此战的功劳不被秦朗所隐藏,竟是决定要为夏侯惠表功劳了。 不吝冒着被庙堂猜忌的风险。 更不以自身前途为念。 因为柯比能授首后,庙堂卸磨杀驴改任他人主边塞经营并州,也阻力不大。 或许说,他这是出于对秦朗遣曹爽携首归洛阳的义愤——曹爽携柯比能之首归洛阳,并不能抹杀张虎临阵斩将之功,但却能淡化夏侯惠在战前建议于杀胡口设伏的筹画功绩。 但夏侯惠心中更倾向于他是出自对自己的友善之意。 毕竟,令天子曹叡复启牵招遗计、将举荐白马义从等,都足以让田豫对夏侯惠心生好感。 只不过,夏侯惠想了想,在谢过其好意后便出声拒绝了。 “太守仗义,在下铭记于心。只是,还请太守莫为我表功于庙堂。并非我不愿受太守好意,实属是此中干系颇多,恕我不能明言缘由。” 他是这样说的,带着满脸的真诚。 那时,田豫颇为惊诧,待看到夏侯惠神色不似作伪后,便轻轻点下了头。 “如此,也罢。” 这也是二人在并州的最后交集。 翌日,田豫便在南匈奴游骑的护卫下赶去了定襄郡,会见那些西部鲜卑部落首领了。 但在夏侯惠启程归洛阳之际,牵弘以饯别为由带来了他的好意。 并州汉胡杂居,官府管制力有限,故而鲜卑匈奴与杂胡各部落不乏互攻兼并之事,也导致战俘与奴婢贸易盛行。 哪怕早年严厉打击豪右的梁习任职刺史时,都不能将此风遏制。 田豫日后主事边塞,定然也会如梁习那般抑强扶弱、打击奴婢贸易,但牵弘在践行时却是告诉夏侯惠,如若日后他家中需要佃户或部曲,尽可让人传信与他。 只要人数不过百,对他而言就是举手之劳。 好嘛,田豫这是明目张胆的“徇私”了。 这也让夏侯惠在归来之途,倍感这片山河表里的深秋异常迷人。 嗯,他是继曹爽之后,第二批班师的行伍。 秦朗作为主将,必然要等将士伤亡、斩获以及粮秣损耗等诸多巨细皆明了后,方能带着大军班师。考虑到虎豹骑是天子亲军,且北来并州已久,便让虎豹骑以及其他骑卒先行归去了,如此也能让沿途各郡县主官提前为大军准备好粮秣与大营。 而让夏侯惠一并归去,是他觉得二人终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颇不自在。 索性,便寻个了“稚权于新婚燕尔之际,便请缨为国征伐,实属我辈表率。今战事已了,我若不让稚权先行归去,乃不近人情也”的理由,将之提前打发走。 对此,夏侯惠笑颜潺潺的谢过,便依言动身了。 姿态与言辞之和善,令秦朗都不由暗自狐疑:凡事争先的夏侯稚权,此番北来随征,与我共事时有了如此多冲突,竟也不以为意吗?亦或者,彼城府已深,不复昔日咆哮庙堂之莽,即使对我怀恨于心,犹笑颜与对邪? 对于这个问题,他心中无有确凿的答案,最终唯有暂且放下此念。 夏侯惠当然不会不以为意! 从秦朗将他排除在袭击平城战事之外,他就知道了,自己与秦朗日后都不可能志同道合。 甚至在特定的缘由之下,二人说不定还会反目成仇。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先下手为强。 至于,要不要当以社稷大局为重,考虑到现今魏国宗室大将难以为继,他不可做出“世家快宗室恨”的事情嘛~~ 彼等竖子,不足与谋! 他乃谯沛元勋之后,本是与秦朗曹爽等人身份同,彼此之间理应相互扶持才对,但秦朗都做出压制他功绩之事了;曹爽都将曹真病故之事归罪与他,日常不乏诋毁他言辞了! 目光短浅如此二人者,他夏侯惠不屑为伍! 而他的先下手为强,就是在那日与田豫会面时,他回绝田豫好意的最大缘由。 乃是以姜太公直钩垂钓、愿者上钩的方式,坐等秦朗对诸将录功表于天子曹叡之时、曹爽携科比能首级率先归去面君之时,故意淡化他的功绩。 盖因夏侯惠知道,淮南战场的李长史是校事,以及自家长兄夏侯衡都曾经为魏文曹丕操持过校事署。以此推论,此番以洛阳中军为主力的征伐,又怎么可能少了天子耳目在其中! 也就是说,无需田豫修表,天子曹叡也定能对战事巨细了然于胸。 也会察觉秦朗与曹爽的私心。 届时,自己再做出对不公待遇安之若素、不争不抢的姿态来,那便让天子曹叡器重自身更甚于秦朗与曹爽了。 毕竟人也好物亦罢,就怕有对比。 当天子曹叡发现他夏侯惠是但求为国裨益而不求私利之人,就会慢慢觉得秦朗或曹爽等人似是私心甚重,且还索求过多了。 身为君主,孰会亲近私心重的臣子,而漠视一心报国的臣子呢? 恰好,夏侯惠与秦朗等人身份相当,手中权力的多寡,皆是取决于天子曹叡宠信的多与寡....... 再者,天子曹叡乃十分聪颖之人。 但凡心计过人之辈,最是反感他人对自己耍心机。 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是被他人指着鼻子嗤笑“蚩蚩之徒如是也”了。 所以,想要算计秦朗或曹爽等人,夏侯惠就不能明着来,以免适得其反,而是悄然推动事态发展,引导天子曹叡来个“偶然”察觉。 自然,以愿者上钩的方式算计他人,事成与否也在于他人。 这种无法把控的感觉,委实令人太难受了。 是故,夏侯惠搜刮心思的想了想,打算以昔日鲁莽索要御马之事为由,将从乌桓首领修武卢部落夺得的两匹小马驹进献给天子曹叡。此举不止是为了洗刷旧日狂悖之名,更是为了让天子曹叡看到自己性情的转变、更生好感。 哪怕此番无法算计到秦朗等人,但只要自己固宠于天子了,日后自是不乏机会了! 是的,那日随着公孙毅掳掠乌桓首领修武卢部落,还真就抢到了两匹看着就异常神俊的小马驹。 至于堪骑乘的良马...... 正时值战事,断是无有闲置在部落之理。 那时,夏侯惠还打算与公孙毅各取一匹来的。 但公孙毅态度很坚决的回绝了。 理由是他引夏侯惠去夺马,目的是为了赔罪,而不是结伴同往的平分战果。 况且,他麾下白马义从也抢到了些驽马牛羊与细软资财,足以裨补他们此番随征并州的劳顿与损耗了。 最重要的是,夏侯惠还明言要举荐他们给天子了。 举边陲鄙夫于天子之耳,可谓恩重如山,他都觉得仅是两匹小马驹无法报答呢,又如何肯依夏侯惠之意取一匹。 第147章 归宅 归途无话。 于暮秋九月,夏侯惠取道小平津归入洛阳。 因为分属不同的干系,作为天子亲军的虎豹骑自行离去后,倏然变成孤身一人的夏侯惠,一时之间竟发现自己似是无处可去。 依着惯例而言,外出征伐的将士班师归来后,当留在军营内等候天子的检阅与庙堂的臧否赏罚,但现今的中坚营空无一人啊~ 且他们一行皆是骑卒,又无有辎重拖延速度,是故行程颇迅速,而引步卒在后的秦朗,再快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才能看到洛阳城墙呢! 那不是意味着夏侯惠要独守空营半月? 倒不是他耐不住寂寞,只是觉得拘泥于条条框框而虚耗光阴不可取。 而前去叩阙面君也不妥。 至少,在庙堂对北伐鲜卑的论功行赏有定论之前,都是不妥的。 以免给自己落下一个私下寻天子曹叡邀功的口实。 心中踌躇了片刻,夏侯惠便策马往落在城外的中坚骑卒营而去,寻了个值守文吏录册报备自己已归营且奉还甲胄归武库后,旋即牵着两匹小马驹往宫阙交给当值甲士,请其代为转交给太仆署,然后便出城赶赴自家阳渠坞堡了。 反正虎豹骑都归来了,天子曹叡必然也会知晓自身已归,若有事他自会使人来召,没必要自己前去谒见。 至于私自归家,会不会被他人诟病不遵法度、恃宠而骄嘛~ 秦朗不就是以他新婚燕尔便随征为理由,故而将他提前遣回来的啊! 若有司弹劾的话,就让弹劾之人自去寻秦朗对质去罢。秦朗再怎么不待见他,都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食言而肥。 再说了,身为谯沛元勋之后,行事跋扈一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且谁又会那么不长眼,在他刚刚外出征伐取胜归来之时弹劾,不担心在天子心里落下个见不得人好的印象? 斜阳 斜阳西挂,让红霞从山峦与天穹接缝出点点诞生,慢慢染红天地。 一路疾驰的夏侯惠在暮食前赶到了阳渠坞堡。 离开了数个月的家,似是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静谧且安宁。 依着洛水两岸开辟的麦田之中,许多徒附佃户汉子贪天光未晚,躬腰在麦田中感受丰收的喜悦,跟在他们的身后是三三两两的垂髫小儿,正嘻嘻闹闹的寻找着落在地上的麦穗。 麦田的远处,是正袅袅升起炊烟围合而落的屋宅。 个别屋宅的炊烟已然很淡了,依稀可见前庭篱笆处有妇人的身影,远远都能听到她们扯开嗓子招呼汉子与儿女归来的声音,以及家中鸡犬闹腾之声回荡充斥在阡陌中。 “家主回来了!” 在田野外督促佃户收麦的管事孙娄,听闻马蹄声后便急忙赶来路边恭候,远远就冲着夏侯惠挥手欣喜招呼着。待夏侯惠至前,他又抓住马缰绳稳住战马,不等夏侯惠发问,便径直絮絮叨叨道,“家主,马匹就让我牵去马厩吧。不知家主归来,今日暮食尚未准备,不知家主可有尤想吃的,我这就吩咐庖厨弄。” “呵呵~” 从战马一跃而下的夏侯惠,在乌孙良驹额头上挠了挠安抚过后,才温和的应了声,“无需铺张,量足即可。” “好。” 管事孙娄连忙颔首而应。 牵着乌孙良驹才刚走出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转身过来冲着已然大步往坞堡而去的夏侯惠喊道,“对了,家主,此时女君应是在坞堡内宅的花圃里。” “晓得了。” 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夏侯惠脚步不停。 穿过坞堡前堂院落,转入后宅的小院,依着连廊来到以小亭子为中心扩张而建的花圃。 这里原先是夏侯惠的演武处,日常练习射术的。 但自从王元姬嫁过来了,且声称不愿留在洛阳城内小宅而在坞堡住下后,这里就成了她的午后怡情处。 自然,小花圃里的摆设皆是遵照着她的喜好。 只见此处错落的栽了些花木,不高也不大,一小簇一小簇点缀在连廊两侧,一直延绵至小亭檐柱处。 亭子很小,仅能安置一琴台。 故而花圃外落也放置了些石木案几,有山石小池可依、矮竹为靠,茶箩、泥炉、书简等杂陈在上。 咋一眼看去,萧然可爱。 若定足细细观赏,又觉得简朴幽静、悠然旷达。 一身居家常服的王元姬,此时正在石木案几前端坐着,此时正一手执笔,一手扶案,螓首微侧,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对夏侯惠缓步而至毫无察觉。应是还煮茶了吧,有淡淡的水汽从她身侧的泥炉升起,让人更看不清她侧脸之上的神采。 “闲来煮茶,书香作伴,细君好雅兴!” 站在身后默默看了一会儿的夏侯惠,终于忍不住出声打破了寂静。 “啊!” 轻微的一声惊呼,王元姬执笔之手顿了下,循声侧头来顾。 待见到夏侯惠就在跟前时,双眸中猛然迸出了无尽欣喜,还夹带着缕缕不敢置信,“夫君竟归来了!” 她如是说。 还连忙起身一步近前来,围着夏侯惠左看看有瞧瞧。 还不忘将夏侯惠两只手抬起来撸上衣袖瞥一眼,看有没有刀伤箭创的痕迹。 夏侯惠就这么静静的站着,很配合的任凭她摆弄。 忙活好一阵后,确定没有寻到伤疤后,她才安心的呼出了一口气,昂起头看着夏侯惠笑靥如花,“数日前陛下诏令将贼酋悬首于城头,朝野便皆知道北伐鲜卑大捷了。我也想着夫君将归来了,但没想到竟是如此之速。” “嗯,我是先行归来的,大军还要晚些。” 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夏侯惠才拉着她坐下,“细君方才蹙眉做思,连我近前了许久都无察觉,是有何不顺心之事吗?” “无有。是秋收陆续入库了,我左右也无事,便让孙管事将账目送过来算下。” 王元姬笑吟吟的回答着,旋即又敛起了笑颜,有些怏怏的说道,“夫君又黑了不少,似是,还瘦了些。对了,夫君饿不饿?我这就去让人准备吃食。” “晚些罢,不饿。” 微微摇了摇头,夏侯惠扯着身上的衣裳,“细君还是让人先烧水,我先去沐浴一番。我这身军服可是连穿数月了,感觉自己都发馊了。” 经他这么一说,王元姬这才发现自家夫君身上的军服污垢甚多,且不乏有破损之处。 军中清苦,一年四季仅有冬夏服。 有时候连年征伐、战事旷久,将士们铠甲生虮虱、内衬褴褛不成衣也是惯常之事。 “好。” 点了下头,王元姬起身招呼花圃外伺候着的小婢去安排后,又回身对着夏侯惠有些俏皮的皱了皱鼻子,吃吃的笑着,“夫君是有些馊了呢!都熏到我了,才煮好的茶都不想饮了呢!嘻嘻。” “尔敢嫌弃夫君!?” “嗯,我就是嫌弃啦!” “好啊,看打~” “嘻嘻~” ......... 小别胜新婚。 翌日,一直到日上三竿,夏侯惠仍旧在床上沉沉的睡着。 一来是夜里操劳的。 一是归家后,不需要再如征战时睡觉也要闭只眼睁只眼的神经时刻紧绷着,可以彻底抛开一切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只不过,他很快就被唤醒了。 天子曹叡召他觐见。 而被扰了清梦的迷迷糊糊醒来的夏侯惠,第一反应不是觉得天子对他器重莫名,而是满腹怨气:我昨日将近日暮才归来,今日便召我入阙,如此急切作甚! 第148章 肺腑否 再怎么心有怏怏,但夏侯惠还是随意吃了些东西后便急匆匆策马往洛阳城而去。 王元姬还很体贴的让管事孙娄与扈从张力一并同行。 因为此时将近晌午了,扣去赶路与叩阙层层通传的时间,夏侯惠最快觐见天子曹叡之时也得是申时。 如此,他自是不可能赶在洛阳城门日暮落锁前归来的。 故而让孙娄与张力同行,是让他们在夜宿洛阳小宅时,给夏侯惠说些数个月来自家坞堡与朝野内外所发生的事,以免他临事或与他人偶遇时无意间得罪了人。 京师皇城所在嘛、天子脚下嘛~ 最不乏权贵,更不缺时刻盘算着投机取巧以图幸进之人。 宫禁,崇华后殿。 结束今日听朝归来的天子曹叡,已然换了一身燕服,正阖目斜斜的靠在侧榻上,手中还拎着一皮革囊蒲萄酿,时不时饮一口。 偌大的殿厅内没有侍宦,没有日常伴驾的近臣,就连颇为得宠的曹肇都没有在侧。 唯有一健硕将率端正跪坐在前,正微垂首恭敬的叙说些什么。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很低,一直自顾自的絮絮叨叨着,仿佛天子若不作声他便会无休止的叙说下去。 天子曹叡似是睡着了。 不仅呼吸很缓和,就连拎着酒囊的手都停止了晃动。 但若是有人在跟前的话,便会发现他耷拉着的眼帘与眉毛偶尔也会轻微的抖动一下。 而若是夏侯惠也在此殿的话,便会发现那喋喋不休的壮硕将率,乃是先前随着他前去偷袭马城的、隶属秦朗麾下骠骑营的李裨将;也正是被秦朗所遣,引三百骑护送曹爽携柯比能首级率先归来之人。 其实李裨将在数日前,就被天子曹叡私下召见了。 但就在今日清晨,秦朗对北伐鲜卑将士录功的上表至庙堂了,天子曹叡下朝后又再次召见了他。 这次没有让他再复述战事的调度与鏖战经过。 而是让他将夏侯惠不满秦朗调度,愤然把幽州精骑、内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以及白马义从驱逐之后的林林种种,皆逐一细说一番。 “袭击前豹骑将率乐司马与中坚将军作赌,战后中坚将军取其百炼刀......” “偷袭得手后乐司马欲追击,中坚将军以不欲将士伤亡太众为由令其不可长驱,且有‘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之叹。” “骁骑将军欲引泄归泥等众北上袭平城,勒令中坚将军东去扼贼酋归路,中坚将军领命时面色弗改,但独自驻足桑干河畔默然良久。” “北上马城东洋河山坳塞道,中坚将军以乐司马代督将士,自引白马义从西去袭乌丸部落,取牛羊马匹与资财而归。中坚将军但取良驹二匹,牛羊资财皆予白马公孙。” “中坚将军虽有逐公孙白马之举,然却不记怨其众。自马城归来之际,我部将士犹获牛马数百而归,至下落县营寨,中坚将军以马二十牛三十托守营将率转予公孙白马。” “贼酋柯比能授首后,中坚将军引我等归营缴令还兵,与骁骑将军无有言争,亦不同喜作贺,彼此从容而已。” “末将归来之前,戎马倥偬的田太守犹抽空与中坚将军谋面了一次,所言何事无人知。” “禀陛下,末将所知之事已言尽矣。” 言至此,李裨将行礼伏拜在地,恭候着天子曹叡对一些不明了的细节发问。 但曹叡却没有询问之意。 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嗯”的一声便挥手让他离去了。 对此,他倒也没有奇怪的。 身为居暗处的校事,只要对君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可,不妄自揣摩上意、不贸然表露自己的看法,且那才是保身之道。 事实上,他做得很对。 因为天子曹叡此刻的想法,无人揣摩得出来—— 召李裨将复来禀报,并非是曹叡觉得秦朗录功不公,更不是想详细了解夏侯惠与秦朗二人之间的冲突或是是非非。 是的,曹叡没有为夏侯惠鸣不平的心思。 哪怕秦朗的录功上表中,确实对夏侯惠的功绩略微淡化了、在战事之中确实有压制夏侯惠的事了,但曹叡觉得那是源于秦朗自身性格的问题。 在大军启程北上之际,他就私下叮嘱过秦朗当看好夏侯惠,莫要让其做出贪功以身犯险的事情来。 而秦朗为人最是谨慎求妥。 什么事情都是循规蹈矩、唯命是从。 如此一来,将夏侯惠压制得过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少在曹叡看来,尚未到让自己这个天子去过问调和的地步。 他复招李裨将来禀,其实是想通过一些琐碎之事来推断夏侯惠的性情是否有改罢了。 促成此事的动机,是太仆署那边已然来报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昔日刚直不阿、胆敢在庙堂之上怒斥侍中吴质的夏侯惠,竟做出会献马这种事情来! 是谄媚邀宠吗? 抑或者是不满被秦朗压制,便想着借献马讨得他欢心求他主持公道,已然不念宗室大将凋零的大局了? 这两个结果,都不是曹叡想看到的。 因为魏国宗室大将无以为继,而大司马曹真临故前声称,仅秦朗与夏侯惠二人或可为国之干城、社稷砥柱。 秦朗就不提了。 通过前番他没有前去贺夏侯惠成婚、以及此番北伐鲜卑时无有大气魄的调度,天子曹叡心中已然有了定论:彼性情使然,已不复再有长进了。 但夏侯惠则是不同。 一来,是其年纪尚少,仍有雕琢打磨的可能。 另一则是他有报国热枕。 不止韬略过人,更难得可贵的是彼胆敢直言时弊、整顿社稷积弊之心,而不是如他人那般随波逐流和光同尘,一切以保身为上。 是故,天子曹叡对夏侯惠是抱着极大期待的。 所以夏侯惠的献马之举,也令他大失所望、倍感失落:彼夏侯雉权,竟也变得汲汲营营,如幸臣那般有了谄上之心? 身为谯沛元勋之后,想要仕途更进一步竟也需要谄媚吗? 只要心怀有报国之志、彰显出过人才干来,难道他这个天子还能吝啬官职与权柄不成! 带着这样怒其不争的想法,天子曹叡自昨日太仆署来禀后便怏怏不快。 半是失望,半是恼怒。 他觉得自己对夏侯惠的满腔期盼与不吝器重,都是错付了。 或许是时间可以冲淡情绪罢。 又或许是对自己看错人而心有不甘,过了一夜后,天子曹叡又觉得仅是凭着献马之举便将夏侯惠给否定了,似是有失偏颇。 至少也得召他入宫来,当面以言试探下再做定论也不迟。 说不定性情素刚的夏侯雉权,只是倏然遇不公而一时义愤才有如此行举的呢? 犹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呢? 唉..... 但愿吧。 内有积弊,外有不臣,而宗室可堪都督之选、谯沛元勋后辈可造之才,属实无几矣。 微微晃动着手中的皮革酒囊,天子曹叡轻轻抿了一口蒲萄酿,感受着口中似甜还酸且兼涩的滋味,忍不住就在心中悄然叹了一口气。 少顷,便将之弃在一侧,起身前去案几前,执笔看阅累累叠叠的案牍。 近来各州郡上表的事务颇多。 如各郡县秋收入库的数量、各地边塞与蜀吴前线戍守将士们的冬衣奏请,还有未到岁末但有司考州郡官僚政绩上禀等等。再加上如今北伐鲜卑大捷后,对有功将士的封赏以及对塞外胡虏部落的战后招抚安置等善后,极为琐碎繁多。 仅仅上午时在东堂的署政,是署理不完的。 尤其是,曹叡先前听取了不可让朝中有“专任”之权的建言后,对中书省与尚书台的权力有所削弱,也变相的让自己变得更加忙碌了。 最直接的体现,是他已然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如先前那般带着近臣饮宴作乐了。 不知过了多久。 心无旁骛忙碌了好一阵的曹叡,起身踱步缓解久坐的乏味。 待走到殿门时,也不由昂头看了看天色,便对不远处恭候着的使宦招了招手,“去司马门诏当值甲士,夏侯雉权叩阙,无需通报,径直引来此殿。” “唯。” 那侍宦躬身领命,缓缓后退数步后,才转身急匆匆小跑而去。 却是不想,他才刚离开崇华后殿,另一侍从从别道转来,于殿门口处朗声而禀,“禀陛下,中坚将军叩阙。” 也让方回去案牍前坐定的天子曹叡,闻言略微愕了下。 “召。” 应了声,他也无有心思再署政了,又随手捞起皮革酒囊往侧榻上斜靠着。 就是慢饮了几口,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起身来到案牍前寻了一阵,抽出了秦朗对将士录功的上表。 少时,夏侯惠至。 经侍宦代为传报后,去履入殿,俯首而拜,“臣中坚将军惠,拜见陛下。” “免了,入座。” 天子曹叡摆了摆手,笑颜作骂道,“雉权归京师,竟是归家而非来觐见,此乃事君之道乎!” “惠惶恐。” 刚就坐的夏侯惠不由再度起身告罪。 姿态倒是作足了,就是脸上请罪之意半点都欠奉。 而曹叡也只是戏谑而已,并不是真的见怪。 见状,便笑骂了句“竖子”,然后以手指着早就放在其坐席前的述表,“此乃秦元明对将士录功的表奏,今庙堂诸公尚未有定论。恰好雉权今归来洛阳了,便且一并看下,有异议或觉得不妥之处,尽可言之,以供朕参详。” “唯。” 恭声应了句,夏侯惠拿起述表一目十行,旋即搁下,从容而道,“回陛下,惠无有异议,且窃以为,此表无有可置喙之处。” 呃? 闻言,斜靠卧榻以眼角余光关注他神色变化的曹叡,不由眉毛微挑,待坐直身躯时嘴角上已挂上了一丝似笑非笑,“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朕复问一次,雉权所言乃发自肺腑否?” “回陛下,惠并无虚言。” 不假思索,夏侯惠再次朗声而应。 第149章 心慰 听闻夏侯惠的作答,天子曹叡心中甚是欣慰。 因为彼对秦朗录功表请无有异议,那也就意味着他没有争权夺利之心、即使面对不公仍没有闹出宗室与谯沛子弟失睦之事令朝野看笑话。 人有时候情绪迎来了两极反转,心态也会变得截然不同。 就如曹叡此刻心绪一样。 在夏侯惠识大局心念社稷的做法下,令他倏然自省,斟酌着自己叮嘱秦朗压制彼的做法是不是有些过了? 没必要压制一个忠直之臣不是? 且彼身份还与宗室无异。 是故,天子曹叡沉吟片刻,便轻声谓之,“稚权或是不知,秦元明自督兵北上之后,每每旬日便修表于朕,详言调度以及战况诸事。故而朕亦知,稚权在战前的筹谋之功。今录功之表,元明不以斩杀贼酋柯比能之功加与稚权,此中别有干系,朕不便细说。不过朕定不令稚权受屈,嗯.......届时庙堂论功定赏时,朕复增稚权食邑以为嘉功,如何?” “谢陛下厚爱。” 夏侯惠依礼谢过,出声回绝,“然请陛下恕惠弗敢受之。” 咦? 竟是回绝了? 闻言,天子曹叡再次沉吟,目光中流露出不解之意来。 因为夏侯惠如今领着中军的官职,级别与秦朗同,只要假节便是可率洛阳中军出征的临时都督;外放地方便是督战一方的持节都帅。以夏侯惠现今的资历与年岁,短时间内官职是没有升迁空间的。 故而,增食邑是他这个天子对夏侯惠最实际、也是最恩宠的嘉赏了。 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难不成尔犹欲索求更甚? 或许是早就猜测到曹叡必有不解了罢,夏侯惠不等其发问,便径自解释缘由来。 “陛下,非惠不知陛下恩宠,只是窃以为此举实不可也。战事录功、庙堂臧否,自有法度可依。所谓为上者不虚授、处下者不虚受,方有雍熙之美着、太平之律显矣。此亦乃武皇帝创业时慎赏之故也。今若惠受陛下增邑之恩,上则损陛下盛誉,中使庙堂法度不威,下乃令自身陷于朝野非议诟病中。害大如此,惠焉敢受之。” “再者......” “大善!” 就当夏侯惠正继续说缘由之二时,却是被听得满心欢喜的天子曹叡一记拊掌称赞给打断了,“稚权之言,深得朕心,金玉良言不外如此也。由此可见,稚权初具佐裨庙堂之能矣!可嘉!嗯,再者乃何,稚权续言之。” 初具佐裨庙堂之能? 你该不会是现今就有了让我留在洛阳的心思了吧? 我在淮南战场还没呆上几年,还没有领到“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大礼包呢! 须臾间,心中闪过如此念头的夏侯惠,略作停顿后,便稍稍改变了接下来的说辞,“唯。陛下,惠不敢受之其次,是为奉公,亦乃私心耳。” “奉公者,乃惠官居将军位,为国舞干戚讨不臣是为本分也!秦元明录功之表,并非无有惠之名,何以复求更多?私心者,则是惠先前在淮南戎服之际,为求御贼吴知彼知己,故而曾寻淮南将率问及石亭之战过往,亦因此有闻已故大司马非议之言。” 非议之言? 此话甫一落下,天子曹叡眉目皆肃。 毕竟,不管曹休的石亭之战败得多惨、对魏国的伤害有多大,但那也是关乎着魏国宗室的颜面,曹叡自是不容他人擅自诋毁的。 “如何非议?” 曹叡的声音有些冷,“稚权但可言之,不必忌讳其他。” “唯。” 轻轻颔首,夏侯惠也作肃容道,“陛下,臣惠所言并非是指有人诋毁已故大司马。乃是昔日石亭之战时,今征东将军曾表陛下劝阻战事,其表中有言故大司马‘虽明果而希用兵’;而贼吴将军朱桓亦有‘本以亲戚见任,非智勇名将也’之言。” 原来是满宠啊~ 闻言,曹叡眉毛微挑,面色随之舒缓了下来。 对于满宠指摘曹休军略不足,曹叡自是不会见怪的,毕竟以满宠的才干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 而吴国的将军朱桓嘛~ 敌对之国,彼此之间相互鄙夷贬低那是惯常之事,不必介怀。 是故,曹叡大概猜出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指魏国第二代宗室大将如曹真、曹休等人的官职升迁太快,给予了他人诟病临阵经验不足的口实罢了。 果不其然,夏侯惠紧接着便说到了这点。 “陛下,我魏国自臣惠先君兵败汉中以来,不管逆蜀进犯抑或我国伐贼吴,战绩皆是乏善可陈,已然令我魏国宗室与谯沛元勋威望不复武皇帝之时也。故臣惠每每思及此事,深为叹息,亦勉己以此为戒。” “臣惠今出仕不过数年、戎马行伍不过二载有余,略有犬马之劳、微有尺寸之功,便已然官居中坚将军矣!是故,臣惠心常自惶惶,唯恐功不配位而沦为笑柄,复增谯沛元勋恶誉、亦令陛下添识人不明之非议也。” “此乃臣惠不敢受陛下增邑之故也。” 言至此,夏侯惠俯首而拜,音色激越而道,“臣惠年岁刚及冠不远,而今外有蜀吴不臣,内有辽东公孙妄自尊大,不乏为国征伐、累积功绩之时。故斗胆请陛下收回圣谕,容臣惠不陷幸进之议,可清身历练各地、进益才器,以期他日可堪任陛下爪牙、报效社稷。” 唉....... 听罢,天子曹叡沉默良久,才沉沉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也起身步来扶起夏侯惠,把其臂而谓之,“朕知稚权报国之忠,故常怀恩荣之心。但今得闻稚权之言,方知稚权所忧,亦感铭于怀。嗯,既然如此,便全稚权之意罢。” “惠,谢陛下。” “功成弗居,乃高风亮节也,稚权何出言谢之辞?” 摆了摆手,天子曹叡从侧榻处取出二皮革囊蒲萄酿,将其一递给夏侯惠邀饮以示恩宠。 就是刚抿了一口,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笑颜潺潺而谓,“稚权方才有言,不欲身陷幸进之议,然昨日却有献马于朕之举,此不相悖邪?嗯,朕知稚权绝非谄媚以求幸进之人,但天下 熙熙攘攘、求名利者众,稚权当防小人之口、以三人成虎之事为戒。” 言罢,天子曹叡不等夏侯惠作答,又继续说道。 “太仆署尚未将稚权所献二马驹养在御马厩中,朝中内外知此事者亦寡,稚权稍后出宫时,便将二驹带回去罢。朕帝有四海,唯患国之干才之匮,不缺稀奇禽兽之珍。稚权他日毋复进献之举,只需勉励笃行、早日成为社稷砥柱,便是如朕之期矣。” 不接受我献上的两匹马驹? 那我还怎么让你倏然“发觉”我性情已改、不复往昔鲁莽,已然堪你重用了? “唯。臣惠谨记陛下之言。” 先是恭敬应声,夏侯惠略微昂头,“陛下,臣惠进马,非为求陛下欢心,而乃求自心安耳。陛下莫是忘了臣惠忝为散骑侍郎之时,首番伴驾当日之事?” 第150章 易也 你个竖子,首次受恩伴驾出行,便胆敢作赋将朕类比秦二世,朕焉能忘却! 听闻夏侯惠的发问,天子曹叡心中便如此愤愤。 但很快,他便又失声笑了出来。 他当然知道夏侯惠言下所指,乃是其借着他口误索要乌孙良驹之事,也不由觉得夏侯惠还马这种犹如稚童行举那般好笑。 确实是犹如稚童行举。 昔日借故索要乌孙良驹,现今献上二匹小马驹,便能将鲁莽冒犯君威之举给抵消了吗? 当你我犹是骑竹马戏耍的小儿在玩过家家呢? 曹叡在乎的是君主的威严,而不是一匹乌孙良驹,且不过一牲口罢了,再赐下十匹他都没有半分吝啬的。 不过,对夏侯惠昔日的冒犯,他心中早就释怀了。 所以他好一阵笑罢,仍旧心意无改,“是时之事朕已忘却,稚权亦莫要愧疚于怀。且纵观稚权自戎服以来之功,亦不负朕赐下良驹之恩。” “陛下.....” 闻言,夏侯惠有心想争辩几句,但却见曹叡又在木榻上斜靠着慢饮了,便很自觉的掐住了话语。 很显然,曹叡的作态,是示意他不要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唇舌。 故而,夏侯惠想了想,便换个方式,“经陛下如此说,臣惠倒是想起了家中四兄年少时的一件趣事来,就是不知陛下可愿闻臣惠聒噪否?” 还打算继续谏劝吗? 不过,如此行事才符合他的性情。 且比起往昔犯颜直谏的作风来,现今竟是以另辟蹊径的方式迂回进言,也是属实难得了。 罢了。 恰好近日颇忙碌,且看他如何作言,权当是忙里偷闲图个乐罢。 斜眼撇着夏侯惠的天子曹叡,心意须臾百碾,旋即轻轻颔首而道,“稚权且说说罢,正好朕午后颇为乏味。不过,若稚权所言趣事不能使朕作开心颜,那便罚俸半年,以儆君前聒噪之戒。” 就想多舌几声而已,不至于要罚俸吧,我那么穷....... 顿时,夏侯惠心中有些怏怏,但也没有耽搁,连忙轻声道,“唯。陛下,那是臣惠家中四兄年十二时......” 少年时期的夏侯威便受当世之风影响,有任侠之意,对弓马刀矛勤练不辍,亦常寻家中武艺最超群的部曲较艺。 那部曲一开始是推脱的。 毕竟他屡屡随着夏侯渊上战场,手上有不少人命。 不客气的说,他只需要一个照面,便可以将身子骨还没长开的夏侯威给制服了。 但最后他还拗不过尊卑有别,便抱着陪他戏耍的心态陪夏侯威对练,也让年轻气盛的夏侯威觉得自己被蔑视了,竟趁着那部曲漫不经心的时候骤然发难,狠狠一刀砍在其大腿上。 不致命,但血流如注;没有伤及骨头,但包扎医治后还需静养数个月。 是时,丁氏将夏侯威狠狠的训了一番,且延请医者救治、取了家中许多资财与那部曲的家人作歉。但从那之后,夏侯威便郁郁寡欢,不复操刀矛,就连家中兄弟一起驰马牵黄擎苍之事都不热衷了。 后来,夏侯渊从军中归家。 得悉此事后,便领夏侯威到那部曲住处,当其家人以棍棒加之,且让他在那部曲伤愈之前都要代其侍奉父母,如挑水拾柴火什么的。 个把月后,那部曲伤愈行动如常,而夏侯威也再恢复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 素来聪颖的天子曹叡,听罢夏侯惠的讲述后,当即便了然了他之意。 无非是在说,他索要御马之事即使天子不再芥蒂了,但他因为没有迎来惩罚,故而心中的愧疚无法消失。而若往更深里作思,则是他希望以这两匹小马驹作为赔罪,让他人日后不能再以索马之事来攻讦他。 “嗯,朕知矣。虽稚权所述之事毫无乐趣可言,但念你一片赤诚,便不罚俸了。” 曹叡略微沉吟后,不复再此事上多言,而是话锋一转问道,“稚权昨日归来洛阳,可听闻了安定郡亦有胡虏叛乱之事?” 他指的是安定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职起兵叛乱。 而叛乱的起因,正是柯比能在伏击并州刺史毕轨的兵马后,自忖魏国必然出兵来伐,故而遣人去安定郡邀胡薄居姿职联合。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胡薄居姿职竟是答应了。 完全不顾及,以自己部落的实力想对抗魏国雍凉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事实上,他才刚举起反旗,就迎来了屯兵在陇右的张合与镇守在关中的司马懿左右来袭,还没支撑一个月便再度俯首请降了。 而夏侯惠之所以也知晓此事,则是在赶来叩阙面君的路上,扈从张力提及了此事。 然而他想不通天子为何倏然对他提及此事。 不是都讨平了吗? 难道是要未雨绸缪,与我计议蜀国出兵之事? “回陛下,臣惠今日方知。” 夏侯惠点了点头,朗声而应,亦忍不住发问道,“陛下言及此事,乃是以逆蜀已然二岁不入寇、而我魏国今岁接连动兵,故而忧蜀兵将出邪?” “嘿,倒不是此忧。” 摆了摆手,天子曹叡哂然而笑,“安定郡有叛,大将军将兵讨之际,亦修表于朕,求今岁庙堂无有转迁雍凉僚佐之议。缘由正是以蜀兵积谷近三岁,复见我魏国并州与雍凉有叛,恐翌岁来寇矣。” 原来司马懿早就上表了~ 不过也对,老谋深算如司马懿,自是能见微知着。 夏侯惠在心里感慨了声,正斟酌着该怎么作答曹叡之时,却被曹叡一记悠悠叹息给抢了先,“朕言及此事,乃是心中意难平耳。彼步度根、胡薄居姿职者皆是势穷来附,我魏国不以族类鄙之,委以保塞大人、恩荣不缺,然彼等竟复叛之。此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乎?抑或者是乃朕不德、恩威不着,以致彼等无有臣服之念邪?” 呃,没必要如此罢。 胡虏之辈,焉有知恩义可言! “彼胡虏者,寡文学少礼仪,素不知恩义,皆畏威不怀德。” 想了想,夏侯惠如此作答,“且臣惠尝闻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天变尚且不妨,胡虏之辈兴乱,陛下何必介怀也。” “畏威,而不怀德?” 闻言,曹叡喃喃复述了一遍,旋即击榻而赞,“胡虏之辈人面兽心,诚如稚权此言哉!嗯......”且在做了一个长长的鼻音后,方续言道,“贼酋柯比能授首,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复率众求附,庙堂诸公殿议,多有以封王赏资、复安置并州之言。而今,稚权所言彼等畏威不怀德,朕深以为然,亦不想重蹈步度根覆辙、养虎为患;然若不以厚恩安之,又恐彼等离心复作乱,此事两难全也。依稚权看来,计将安出?” 这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但凡熟读史书与诸子百家之人,都可以从中找出两全法来。 竟是要问计与我,难道庙堂诸公尽尸素乎! 闻问,夏侯惠心中微诧,一时默然。 而天子曹叡见状,还以为他骤然间没有应对之策,故而很体贴的加了句,“此事朕亦乃临时有感,稚权且徐徐思虑周全,不急于今日作答。若思有所得,不论优劣,尽可表于朕。” 也让夏侯惠回过神来。 当即不假思索,慨然作言,“回陛下,臣惠窃以为,此事易也!” 第151章 莫求财 征其酋,分其势、徙其徒众。 如何安置内附的胡人,最有参考价值的就是魏武曹操对待南匈奴的做法。 乃是将他们分作了左右南北中五部,分隔圈地安置,以其贵者为帅,但派汉人为各部司马加以监督;最后以庙堂的名义留单于呼厨泉在邺城居住,别遣右贤王去卑监国,由此北疆不复有南匈奴之患。 至少,至今为止,南匈奴各部对魏国仍是言听计从。 但夏侯惠觉得,此一时彼一时。 安置南匈奴时魏国仍魏武曹操方称王,正是忙碌着肃清异己绸缪代汉基业之时,对南匈奴没有征兵、远徙之事。而如今天下格局已定,蜀吴两国虽不臣,但实力雄厚的魏国已然有了一统天下的曙光。 再者,昔日南匈奴势大,绝非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族众合计不过两万多落(户)这种部落首领可比拟的。 是故夏侯惠以为,可更强势的将他们收编了。 如以嘉奖他们平城之战为名,将他们二人征调来京师定居,不吝资财厚赐、对其以及子女皆高爵厚禄恩荣之,以安其心。 然后,将彼等部落众多皆编籍入户,化整为零,分别遣往如今人烟稀少的扬州与徐州或者荆州北部授田安置。一郡之地至多落两千户,一分属不同隔断他们的联系,募壮者为卒、羸弱者为民,以功名与恒产绝他们思乡之念。最后再分别赐下汉姓,官设学堂教授他们汉家礼仪,逐步移其风异其俗,数十年后他们便皆以汉家子自居了 就如昔日魏武曹操北征乌桓后,将不少乌桓部落带回来安置,而如今夏侯惠在并州时看见牵弘所督领的一千乌桓突骑中,仍坚持髡发、以毛毳为衣、饮食必先祭等旧俗者已然寥寥无几矣! 且如此做法,不需要担心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会反抗。 在北疆威名甚着的田豫仍在并州呢! 昔日马城之战后,田豫仅率百余人出塞进入乌桓部落,径直将首领骨进斩杀、使其骨进弟代领部落,而近万落族众对此皆噤若寒蝉,不敢违背半分。 现今柯比能授首了,步度根也被杀了。 见识过魏国洛阳中军的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又怎么胆敢在田豫眼皮底下不尊魏国庙堂的调令! 自然,内迁他们二人部落时,也要吸取南匈奴内附后的教训。 昔日南匈奴内附后,其所在的河套平原旧地皆被鲜卑所占据、不愿迁徙者也变相成为了西部鲜卑的一员,由此让魏国幽并二州常年被侵扰。 故而,夏侯惠还建议徙民戍边。 不仅是效仿前汉孝武帝将罪犯、刑徒、贫佃等充塞屯田的做法,更可以赎身授田为诱募士家居步度根与泄归泥在并州的故地,杜绝南匈奴部落渗透坐大。 且士家迁徙过去了,也能裨益田豫经营并州、复河套平原入魏国疆域的计划。 好一阵口干舌燥才将心中所思说罢。 夏侯惠执礼,语气殷殷而谓之,“陛下,诸上乃臣惠所思也。亦窃以为,此时若不挟北伐鲜卑大胜之威,征泄归泥等大酋入朝,恐日后不复逢时也。” 但却是不料,听罢了的天子曹叡,依旧阖目捻须倾听的姿态,不作回应。 似是,犹在期待着夏侯惠的下文。 也让夏侯惠见状,不由心中咯噔了下:莫非,是我的进言遗漏了什么吗? 他心中如此自省着。 待暗自将自己的进言细细斟酌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他方才所言的,对于天子曹叡而言,皆属废话! 自幼便聪颖的天子曹叡,焉能想不到他所提的办法? 庙堂衮衮诸公皆是浸淫权力之途日久之人,安能皆是庸庸碌碌之辈! 天子曹叡之所以问计与他,并非是不知如何杜绝养虎为患,而是问他有无办法化解庙堂阻力,顺利付诸与行! 是的,来自庙堂的阻力。 魏国国力虽也能称之为雄厚,然而无岁不战的损耗以及曹叡继位前数年大兴土木,已然令财政艰难与国库空虚了。 庙堂诸公,不乏老成谋国者。 他们分得清当务之急与百世之利。 对于现今魏国而言,当务之急是将粮秣资财用在维护雍凉、荆襄与淮南大军上;百世之利则是尽可能轻徭薄赋,让黎庶安心务农殖谷繁衍生息,尽快恢复因为数十年战乱而丧损的人口。 民才是国之根本。 黎庶百姓的数量多了,赋税与兵源也随之增多,国力自然就增强了。 而夏侯惠方才所提及的办法,固然能杜绝泄归泥二人日后的生乱,但在推行的过程之中,将会与魏国的当务之急相悖。 说白了,就是想将两万多落鲜卑族众跨州郡迁徙与安置,财力物力损耗太大了! 大到让庙堂诸公觉得,不利于各地驻军的维护。 毕竟,洛阳中军北伐鲜卑与平定安定郡的叛乱就耗损了不少军费了,而战罢后将士们的封赏、战死者的抚恤、战后地方重建以及田豫还要经营并州进图河套....... 这都需要大量的钱财! 且蜀兵已然两岁不出,翌年就要复来。 蜀吴互盟彼此策应而战,蜀兵进犯雍凉了,贼吴也誓必将望风而动。 届时,魏国国库又要支出一大笔军费。 再雄厚的国力都经不起如此折腾。 更莫说,谁又敢预见翌年的战事将持续多久、胜负如何呢? 若是有个万一......各州郡征调募兵以增援前线,那将又是一笔大开支。 在那么多因素制约下,庙堂诸公又怎么可能,不极力劝阻天子曹叡将夏侯惠所言之策付诸与行! 是故,夏侯惠此刻也终于明了了。 原来方才天子曹叡所感慨“朕不德、恩威不着”之言,并非是意指鲜卑胡虏,而是指公卿百官们的阻力,感慨着自身无有犹如魏武曹操那般一言九鼎的权威。 “陛下,臣惠愚钝。” 沉默了片刻后,夏侯惠后知后觉的告罪道,“臣惠方才进言,只顾着就事论事而强聒不舍,竟是忘却了谋顾大局与庙堂制衡,还请陛下不罪。” “呵呵~” 闻言,天子曹叡轻笑出声,摆了摆手以示无碍。 就如他方才所言,问计夏侯惠不过是临时有感而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罢了,并非是强令其真能想出个法子来。 毕竟身为天子的他,都弗能绕开庙堂诸公一意孤行。 再者,从夏侯惠进言中他也颇受启发。 如将泄归泥、戴胡阿狼泥征调来京师定居是可行的,还有挟大胜之威让田豫将彼等族众编籍落户,也是可以试着推行的。 至于以赎身授田为诱,募徙士家充塞戍边嘛~ 阻力更甚,得徐徐图之。 因为此中不仅涉及到了损耗国力的问题,更源于魏文曹丕的一件败政。 那时曹丕刚刚代汉,定都洛阳,见河南尹残破且寡人烟,便想从冀州迁徙士家十万户以实郡县,完全不顾时至冬日而屋房御寒、中原各地甫历蝗灾黎庶皆饥而无粮可食。哪怕群臣皆劝阻,曹丕仍刚愎而一意孤行,最后被侍中辛毗扯着襟裾不让走、犯颜直谏后,才改成了只迁徙五万户。但这五万户士家被强徙至河南尹后,存活下来的极少极少。 所以说,有了这破档子事的前车之鉴后,曹叡若想徙士家实边,庙堂诸公说不定有一大半老臣都要犯颜直谏了。 “稚权,似是听闻,你与田卿颇为相善?” 心有所决,天子曹叡也不再鲜卑问题上纠结,改为了言其他。 好吧,他是想起了李裨将所言的,琐事缠身的田豫还特地抽空赶在夏侯惠临归前会面了一次。 倒不是他怀疑夏侯惠有结交边将之心。 而是他很早就决定让田豫主事经营并州了,且此番录功后将迁其职了,便出于闲谈之心问问夏侯惠对田豫的看法。 此外,是觉得夏侯惠如今权谋之术还差了些火候,还不具备充当他革新积弊的马前卒,又听闻夏侯惠有求历任地方、抱着“猛将起于卒伍”之心,便有些打算将他遣去幽州或者并州任职。 不仅是为了日后伐辽东公孙作绸缪,更因为幽并二州各司僚佐即将迎来调整。 并州不必说。 刺史毕轨有擅自发兵而丧师辱国威之过。 先前之所以没有追责,那是为了伐鲜卑之战有一个稳定的后方。 今战事大捷了,自然也就要将之征调归京师了。 而对于幽州刺史王雄,天子曹叡在得悉贼酋柯比能竟筹足了三千甲胄后,便有将之改任他方之意。 虽说,近千甲胄是并州刺史毕轨兵败“赠送”的,但其余两千具甲胄从何而来,兼领着护鲜卑校尉之职的王雄无论如何都逃不了渎职之罪! 那可是两千具甲胄啊~ 以鲜卑部落的开矿与冶炼技术,若是没有不法之徒走私,怎么可能凑得齐? 尤其是,天子曹叡心中早就有了继任幽州刺史的人选。 乃是如今的荆州刺史毋丘俭。 忠心耿耿的潜邸之臣嘛~ 早年被魏文曹丕约束太过、潜邸故旧十分少的曹叡,肯定要着重历练、不吝擢拔的。 刚好,夏侯惠不乏将略,而毋丘俭忠贞且才器不缺,二人若是能早日历练积功成为庙堂重臣了,日后也能裨益于他革新积弊的计划。 “田太守善待臣惠,乃陛下之故也。” 并不知道曹叡心中所思的夏侯惠,笑颜潺潺的奉承了一记。 声称田豫对他抱有善意,是因为他提及了牵招遗计之故,且还顺势举荐白马义从之事道出来了,“不敢有瞒陛下,臣惠临归京师前,田太守还寻我相见且以事嘱托于我,臣惠觉得此事有裨于社稷,便应允了下来。” “哦,何事?” 不出意外,见夏侯惠主动挑白与田豫密会之事,天子曹叡笑颜更甚,“既是裨益社稷,田卿何不自修表邪?” “回陛下,此事田太守难自表,是为将白马义从录入军籍也。” 当即,夏侯惠将白马义从不愿意留在并州的子午卯酉细细说了一遍,然后才慨然作言。 “陛下,臣惠生长皆在中原膏腴之地,且自幼不乏衣食。而今有幸北上从征,见边塞黎庶皆清苦、饱受胡虏欺凌,方知中原腹心之地的歌舞升平,乃是以边塞的尸骨如山换来的。年年岁岁都会有无数忠良义士前赴后继的用血肉巩固边塞不失,以火与血来扞卫汉家脊梁。” “是故,臣惠对白马义从以白身抵御胡虏之举颇有好感,便想着当将公孙击胡义举闻于陛下之耳,举义士于社稷。” “再者,臣惠尝闻‘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之言,亦知若使白马义从长期流落山野,他日恐有为祸地方之患。而若陛下颁恩诏录白马义从入军籍,可绝此患也,亦可为我魏国边塞增精锐、他日征伐辽东公孙裨益也。” 与田豫密会,是受托举公孙白马与朕啊~ 闻言,天子曹叡恍然。 他对白马义从并不陌生,且并非是此番北伐鲜卑才知晓的。 昔日幽州刺史王雄暗示僚佐弹劾田豫的时候,其中有一罪状就是说田豫在民间阴畜卒伍,这些卒伍指的就是白马义从。 “既是裨益他日征伐辽东,且田卿托稚权举之,朕自是无不允之说。” 轻轻颔首,天子曹叡笑容可掬,“嗯......方才稚权所言其公孙毅先父,早年被先帝授予何职来的?” “回陛下,先帝授予彼先君职建义中郎将。” 夏侯惠回道,“并无具体职权,仅嘉其率部曲归桑梓而显荣耳。” “嗯,朕知矣。” 轻作鼻音,天子曹叡略略沉吟,便点了点头。 此后他还寻了些闲话交谈,且以天色已暮为由很恩宠的让夏侯惠一并用御膳后,才结束了此番召见。 但就在夏侯惠作别的时候,他竟是如此嘱咐了声。 “朕知道稚权已离家自居、田业不丰,然先前新婚之际,朕不乏赐下资财,应是足稚权一时之用。今北伐鲜卑庙堂录功,亦会以资财作赏,定不让稚权家中困顿。故而,稚权当念自身乃谯沛元勋子弟,与宗室无异,莫要汲汲求治生求财而徒增他人茶余饭后了。” 第152章 乃我 竟嘱我需顾及身份,莫要治生求财以遭他人诟病? 然而我何时有过治生求财之举! 对天子曹叡的叮嘱,出了司马门的夏侯惠感觉十分迷茫、不知所指。 若是说,所指是他先前安排留守谯郡的孙侃与灊山蛮贸易之事,那是不可能的。 孙侃一岁就与灊山蛮贸易两次,皆是日常生机物质的互通有无,所获利润不算丰厚且皆用在谯郡那边了。 天子曹叡对此不可能知晓。 哪怕是知晓了,也不会为了些许锱铢利润,便做出不吝亲声嘱咐他莫求财之事来。 而若说是阳渠坞堡这边的造纸,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夏侯惠昨夜居家、小别胜新婚耳鬓厮磨的空隙时,细君王元姬还细细给他说了自家造纸与改良的进展。 是的,改良的进展。 因为重金从青州东莱郡募雇来造纸匠的干系,他家中的作坊早就将纸张造出来了。 且质量上乘,对比起久负盛名的左伯纸也不逊色。 但远远还没有达到夏侯惠的要求。 理由是他萌生造纸之念,不是为了通过售卖纸张获利,而是想有朝一日能雕版印刷! 毕竟,卖纸张才能赚几个钱! 各州郡造纸贩卖的豪商没有一百家也得八十,何必要拾人牙慧争锱铢! 而雕版印刷、贩卖书籍,那可是如今都无人涉及的领域啊! 现今各家所藏书传皆人力抄录,大多是雇人一笔一划给抄录出来的,称之为佣书,效率低下不说,还因为擅书法者寡故而佣金特高。 所以说,若是家中能顺遂的将书籍给印刷出来,贩卖时可作价几何...... 啧啧! 夏侯惠觉得大有可为。 且这是能为门楣添清誉的好事,也属于推行文教、有裨儒林的雅事,任何人都不会以贩书将夏侯惠斥为逐利满身铜臭之人。 故而,夏侯惠对那些造纸匠的要求,是纸张造出来了要可堪印刷之用,不然就找出墨迹不在纸张晕开的墨来。期间,造纸匠用什么法子、需要耗费多少资财或增多少人力物力什么,直接寻主事的孙叔就行。 他一概不管,他只要结果。 而昨夜王元姬提及家中纸张仍未寻到可堪印刷的办法,所生产富余的纸张,也只是送了些给外家王肃作练笔只用,以及夏侯和提走了些转赠给王基与夏侯衡家中外,根本没有流传出去,更别提效仿商贾作卖牟利了。 治生求财之说,自然也无从提起。 该不会是孙叔阴养少年之事,被校事发觉且禀给天子曹叡了吧? 不由的,始终想不到缘由的夏侯惠,陡然有些做贼心虚。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犯大忌。 一旦被定了个“阴畜党羽死士意图谋逆”的罪名,谯沛元勋子弟的身份都保不住他的项上人头。 “孙叔临行有无说,何时从河内归来?” 待一直默默在司马门外等候的张立迎上来之时,心中略感不安的夏侯惠当即便问了句。 扈从张立孔武有力且忠心不缺,但动手比动脑快,所以被夏侯惠留在阳渠坞堡当护卫,顺便督促徒附佃户家中小儿习武。也让孙叔得以分身,全心投入为夏侯惠做些收养小儿等见不得光的事。 “回家主,孙叔没有说。” 递过马缰绳,很自觉在前开道的张立摇了摇头,“不过,孙叔每次外出若不知会归期,少则六七日多则半个月便归来了。今孙叔已外出八日,应是要回来了。对了,家主,方才城头已然传鼓落锁城门、宣告宵禁时将至,我等还需快些归城西小宅去。” “好。” 略微点头,夏侯惠催战马走得快些之余,还不忘吩咐了声,“翌日你起得早些,来此门外候义权进宫,让他寻个空闲与我会面。” 既然孙叔归期不定,那就寻夏侯和来问问吧。 身为散骑侍郎日常伴驾左右的他,或许听过些风声也不一定。 再者,天子曹叡也只是叮嘱了句罢了。 并非是对他申斥或者问责,如此可推断出事情还不到火烧眉毛的地步。 想要寻出具体缘由,也不急于一时罢。 莫要自乱阵脚。 带着如此念头,夏侯惠心中稍定,开始思索着在秦朗引大军归来洛阳这段空闲时间里,自己该去拜访或者宴请的人。 仕途之上的人情往来嘛,有些事是免不了的。 一路无话。 待他归来小宅,方步入前堂,便见夏侯和与孙娄正在火塘前忙着炙肉呢。 且夏侯和见他回来了,还笑颜潺潺的埋怨了声,“六兄可是让我好等啊~我申时便割肉沽酒过来了,却是枯等至日暮腹中饥饿难耐,六兄犹不见归。” “哈,那义权可是白等了。” 对于夏侯和的不告而来,夏侯惠心中欢喜,也不由先戏谑了句才说道,“陛下见日色近暮便赐我膳食,故而归来晚了些。嗯,我腹中不饥,你们自便罢。” 言罢,不忘示意跟着进来的张立一并用餐。 只不过管事孙娄很有眼力劲。 他知道夏侯和不请自来必是有事寻夏侯惠计议,便取了些食物后将张立拉去了别屋,给二兄弟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果不其然。 待他们二人离去后,独自用餐的夏侯和便挑明了来意,“六兄,是大兄让我来寻你的,转告两件事。” “嗯,义权且说。” 对此,夏侯惠也早有预料,随意卷衣寻了个舒服的坐姿静候下文。 “一者,是曹昭伯携鲜卑贼酋首级归京师后,备受朝野称赞,现今正是得意之时,大兄让你莫要与他生争端。” “嗯,义权归去后给大兄说,此事我晓得分寸,也无意与昭伯相争。” 闻言,夏侯惠不假思索便点了点头。 因为长兄夏侯衡是知晓曹爽与他不睦的,是故担心曹爽正在得意之际说些诋毁的话语,而他按捺不住脾气与之相争。 “我就知道六兄如此作答。” 嘴里嚼着炙肉的夏侯和,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大兄就是不信我,非让我务必要给六兄说句。” “嘿,左右不过多传句话而已,有何抱怨的。” 呵呵乐了声,夏侯惠摆手宽解道,“再说了,义权又不是不知大兄的秉性为人。” “我也就这么一说,又不是在抱怨大兄。” 连忙分辨了句,夏侯和饮了口酒润喉,才继续说道,“另一,则是大兄声称先前你托付物色部曲之事,他已寻到了人选,只是其人如今不在洛阳。但前些时日得悉伐鲜卑大捷、北伐大军不日将班师归来,大兄便作书信去其人兖州家中召来了,快则三五日慢则旬日之后,六兄便见到其人了。” “哦?!” 夏侯惠当即双眸灼灼,且倏然坐直了身躯,满脸喜不自胜,“是何人之后?姓甚名何?” 要知道,他当日作书信给夏侯衡,请求代他从先父旧部的后人子侄中物色部曲扈从,要求就是有才干武略、日后可培养成为心腹将率的那种。 “我就知道其乃阿父旧部将率的子侄辈。” 但夏侯和的作答,是摊了摊手,“至于姓甚名何,大兄没有明说。嗯,对了,其人年纪不大,未及弱冠,故而六兄毋庸担忧彼有婚姻外家的羁绊。” 呃~ 阿父旧部将率籍贯在兖州的,乃何人也? 这个范围可是不少人啊,也属实令人没法猜啊~ 大兄也真是的,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可明言的,搞得神神叨叨的作甚! 侧首凝眉自作思绪了片刻,始终想不到其人是出自那家的夏侯惠,心中抱怨了句,索性也不去猜了,反正也不差这几天的。 “义权,代我向大兄道声谢。” 伸手夺过夏侯和手中酒囊灌了一大口,夏侯惠一边以衣袖抹沾在胡须上的酒迹,一边嘱咐道,“嗯,若是那人到了洛阳,义权就引去城外的小宅中与我相见吧。洛阳城内各家耳目甚多,我不想被他人茶余饭后。” “好,我晓得了。” 应了声,夏侯和不再说话,埋首在案专心用餐。 夏侯惠也没有作声。 他心中如今正盘算着,是要让张立还是孙叔携他亲笔书信与资财前去雁门郡,寻牵弘帮忙购置匹良驹。 嗯,为那即将到来的扈从准备的。 打算将之培养成为自己在军中的嫡系嘛,自然要用心笼络。 同时,他也有些懊恼将两匹马驹都献给天子曹叡了。 若是早知道夏侯衡帮他物色到了扈从,他就直接留下一匹小马驹作为见面礼了。 前堂内沉寂了一阵后。 用罢晚膳的夏侯和自去院落取井水漱口净手,再归来入座时便出声打断了夏侯惠的思绪,“六兄,在想何事?若无他事的话,便给我说说伐鲜卑的战事经过呗。” “嘿,军争征伐,不过敌我搏命罢了,义权又不喜武事,有何好说的。” 将酒囊递给七弟的夏侯惠,努了努嘴,有些慎重的说道,“倒是我有一紧要事,想让义权参详下。”言罢,不等夏侯和发问,又径直说道,“乃是今日天子召见,问些北伐鲜卑之事,但我作别出宫阙时天子竟是嘱莪,让我莫要不自恃身份而汲汲求财。然而,我自忖家中并无求田问舍之事,且也无有行商贾牟利之举,故而不解天子之意。义权常日伴驾左右,可能参详此中缘故否?” “六兄,我亦弗能解天子之意。” 肃容沉思了片刻,夏侯和微微摇头,“我可笃定近些时日,并无有人嚼舌六兄是非,且我伴驾......” 话语尚未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陡然一顿。 待抬头与夏侯惠对视了片刻,他才有些赧然的说道,“那个,六兄,或许,嗯,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我令陛下对六兄心生误解了。” 第153章 似懂了 因你之故? 听到夏侯和所言,夏侯惠心中讶然,略微睁大了眼睛静候下文。 而夏侯和也没有耽搁,径直将此事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是阳渠坞堡那边将纸张造出来后,他便时不时的过来此地小宅寻孙娄提一些,用在了三方面。 一部分带回安宁亭侯府自家适龄后辈练字用。 一部分转赠给王基,权当是其帮夏侯惠寻募到造纸良匠的做谢。 而最后一部分,则是素喜交游文会的他,每每与宴同乐时也将纸张携去作画、摹书法等共襄雅事。 依着常理而言,他这些行举很正常。 但才刚及冠且出仕不久的他,忽略了身为天子近臣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赋予或是误解为别有用意。 如他将纸张赠予在中书省任职的王基、携去与他人文会饮宴同乐,那不就是让人觉得他是想借着王基以及文人雅士之名,为他日作卖纸张造势嘛~ 且他乃散骑侍郎,而夏侯惠则是中军将率里最年轻者,堪称圣眷正隆。 要知道,昔日秦朗因为天子曹叡常招伴驾左右,便有无数趋炎附势者争相给秦朗送礼,令其富比公侯了!今他公然宣称自家六兄造纸了,那不是在暗示他人日后要来购置吗? 毕竟,他人又不知道,夏侯惠没有贩卖纸张之心。 天子曹叡经他人得悉此事后,心中对夏侯惠颇为不悦。 是的,是夏侯惠而非夏侯和。 谁都知道夏侯惠与夏侯和自幼一起长大,且少者向来对惠马首是瞻;当然也觉得夏侯和宣扬造纸之事,乃是出自夏侯惠的授意。 故而,天子曹叡觉得夏侯惠的吃相属实太难看了! 明明夏侯惠先前在他面前,还曾经痛心疾首的宣称朝廷上下吏治不清,控诉护军将军蒋济“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大肆受贿呢! 结果,如今自己造纸牟利了,便让夏侯和先行大肆造势了? 本质上来说,他此举与蒋济的受贿有何区别呢! 不都是依仗权势谋私利吗? 只不过,天子曹叡也知道夏侯惠被逐出本家了、田业不丰,故而对资财有些汲汲,就如先前立功后被问及想要什么赏赐时,彼脱口而出就是求财。所以,曹叡也没有对夏侯惠这种“苛他人、宽自身”的举动申责,只是寻了机会隐晦的告诫他一番。 “我知道六兄造纸,并非为行商贾事牟利,故而才如此行事。” 好一阵说罢缘由的夏侯和,带着愧疚请罪道,“然而却是忘了自身与六兄身份敏感,以及仕途之上有心者众,以令天子心生误解。不过六兄且安心,我翌日入宫伴驾时,便向天子道明此中缘由,定不让六兄蒙受不白之冤。” 而夏侯惠此时则是满脸无奈,好一阵无语。 合着,我好不容易在天子面前树立的刚直印象,竟是被你赠送些许纸张就给送没了? 且天子都叮嘱过我了,翌日你再去申述还有什么意义? 说不定还适得其反。 让天子曹叡觉得你我兄弟曲意逢迎,且乃毫无担当之辈呢! 当然了,心中再怎么无语,夏侯惠也知道此事不能归罪自家七弟。 那不过是无心之举罢了,真的要怪罪,只能说是夏侯和在仕途上仍显稚嫩。 “事已然,义权不必复禀天子了。” 沉默了片刻,夏侯惠语气温和轻声宽解道,“嗯,义权莫愧疚于心。天子不过是有嘱与我,并非是呵斥,故你我若在此事上纠缠反而不妥。况且,家中造纸也不会放在肆集上售卖,待时日久了,天子心中误解便会自行化解了。” 似是,也是这个道理。 略微沉吟了片刻,缓过愧疚心理的夏侯和,顿时觉得方才情急之下说要在天子曹叡面前辩解之举很是不妥。也不由叹了口气,以自省的口吻说道,“唉,看来我日后行事,还需多寻大兄指点才行。嗯,谢六兄不罪。” “嘿,兄弟骨肉之间,何来言罪之说。” 摆了摆手,夏侯惠冁然而笑,还寻个由头将此事揭过,“对了,义权,我欲在城外小宅设宴,你帮忙问下陈玄伯、陈休渊、傅兰石、王伯舆以及和子然等有无空闲来赴。嗯,就说是我打算与他们叙叙久别之情,无有紧要事,时间就暂定在五日后的申时罢。” “好,此事我定会帮六兄办妥。” 果然,一听夏侯惠有别事用他,夏侯和脸上便再次泛起了笑容,连忙颔首应诺。 就是应下后自作思绪,便又有些不解的发问道,“六兄何不等秦元明班师归来、天子嘉奖六兄之后,再以庆功之名宴请?如此,足以彰显六兄恩荣时不忘故旧,且也能让彼等即使无有休沐,但也会拨冗抽身来贺了。” “不必了。我只是想与他们叙旧罢了,止于情谊,不做仕途私心。” 对此提议,夏侯惠脸上略有意动,但很快便回绝了,“再者,我职责仍在淮南,因天子特许参与北伐鲜卑已然拖延了许多时日,故而待秦元明班师归来之时,我也是时作别天子赶赴淮南尽忠职守,恐届时抽不出时间宴饮。” 赶赴淮南,那么仓促作甚? 且今方从并州立功归来,正是天子嘉勉之时,即使在洛阳多耽搁了些时日,孰人胆敢搬弄口舌说三道四! 夏侯和心中满是不解。 但也没有发问,只是轻轻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有些事情没必要问清楚不是? 尤其是自家六兄的才学远胜于己,做出的决定也必然有自己的考量,他没必要多言。 “那.....六兄要与大兄见一面吗?” 他沉吟了片刻后,才轻声发问,“六兄常年戎马在外,大兄虽嘴上不说,但心中颇为挂念,常遣下人在市井中旁敲侧击问及六兄日常巨细。” 对此,夏侯惠没有作答,只是脸色有些落寞的饮着酒。 久久之后,他才起身往卧室而去,“我困倦了,先去歇息。义权翌日还要入阙伴驾,也早点歇下罢。” “哦,好。” 应了声,毫无睡意的夏侯和拎着酒囊来到门槛处,昂头看着低垂的夜幕。 暮秋九月中旬的月亮,一如仲秋时般圆润。 但却黯淡无光,让人丝毫泛不起关乎家人团圆的喜悦之情。 所以,他也忍不住在想,自家阿父临阵战没被诋为“白地将军”、才华横溢的三兄与五兄天不假年,是不是就意味着很难再迎来仲秋圆月的眷顾了? 毕竟,哪怕文韬武略如六兄者,都要付出被分家的代价、连想见一面大兄都不敢后,才能获得如同魏武假子秦朗、曹肇以及曹爽等人的待遇。 是的,夏侯惠被逐出家门的真实缘由,夏侯和很早就知道了。 长兄夏侯衡私下告知的。 时间正是夏侯惠被左迁以牙门将的身份前去淮南、也是他被天子曹叡辟为散骑侍郎之时。 那时,长兄夏侯衡还特地叮嘱了一句。 曰:“今义权也步入仕途了,身为谯沛元勋子弟,义权当心怀报效武帝以降对我夏侯家恩荣之志。但义权也莫要忘了,阿父身后名之耻辱以及稚权所受之不公!” 对于长兄自我相悖的言辞,是时的夏侯和很不能理解。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增多,以及混迹仕途之上有些时日了,他也慢慢开始有所领悟,似是,有些懂了。 第154章 与宴 逝者如斯夫。 时光奔流,不舍昼夜。 于不觉间夏侯惠已然归来了京师洛阳七日。 期间,难得清闲的他携妻归省拜会外舅王肃;也应夏侯和之邀,以外出北邙山郊游野餐之名与家中诸兄子女欢聚,勉强算是给新妇王元姬补了一场家宴罢。 自然,他也在城外小宅设宴待客了。 就是应邀来赴者寥寥。 在让夏侯和代为作邀请的五人中,和逌与陈骞以别有他事无暇分身为由直接回绝了。 对此,夏侯惠并没有什么意外。 陈骞与他的交集,也就是前番迎亲之时,拂不过陈泰的情面才来充任宾客。 事了则罢,彼此从容而已。 且兼其父陈矫今职为侍中、位高权重,而他也被辟为尚书郎,正值庙堂诸公对秦朗录功上表计议定论之际,身在中枢的他不想与中军将率有过于亲密之举,以免招来他人嚼舌。 身为夏侯尚女婿的和逌,则是知道了夏侯玄因为曹爽之故与夏侯惠日渐疏远,所以也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回绝了赴宴。 而王基也同样没有来。 在中书省任职的他,正因为各州郡秋收入库的上计、北伐鲜卑大捷以及平定安定郡叛乱等事忙着不可开交,近来不乏夜宿公署之时,故而让夏侯和代为作歉;且还声称,待他不复忙碌得以分身了,必将设宴邀夏侯惠过来叙旧同乐。 嗯,如果到时候夏侯惠仍在京师洛阳的话。 与夏侯和同为散骑侍郎的陈泰,则是很爽快的应允了。 且还是当日伴驾事了出宫阙,便径直与夏侯和结伴来到城外小宅,比夏侯惠设宴预定的时间还早到了一个时辰。 当闻讯的夏侯惠忙不迭出来迎接时,他还如此解释道,“我与义权气义相投,赴稚权之宴犹如家宴耳,稚权可莫怪我客不随主便,厚颜前来蹭午食。” 对于这样的言辞,夏侯惠自是畅怀而笑。 执手引入家宅之际,也顺着话头作戏谑言,“既玄伯兄谓之如赴家宴,便莫要怪我以简陋小宅、粗劣酒水迎客了阿~” 入堂,奉酒肉,主次坐席,言笑晏晏。 但与前番陈泰在城外草堂设宴时不同,此番二人叙旧罢了不复言文事风雅,而是讨论起了边塞靖安的方略。 陈泰主动提及的。 以夏侯惠甫从并州归来、贼酋柯比能授首为由。 只不过,二人的看法颇有不同。 依着夏侯惠看来,汉家礼仪与游牧部落截然不同,几乎不存在和平共处的可能。若想让边塞之地安定,魏国唯有让自身时刻保持着“武德充沛”,方能使得各杂胡部落不敢造次、俯首称臣。 而陈泰则是推崇此时怀柔为上。 以漠南鲜卑如今群龙无首、种落离散,当怀柔招抚为主,广布恩惠让弱者自发前来依附,以求边塞清净,也能让魏国省息民力、减少军费支出。 二人各持己见,互不能说服。 直到申时三刻陈泰作别离去之际,方引经据典来了一句“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臼犯之言,一时之务也。今稚权执雍季之念,而我尚臼犯之利,各有所思,无有优劣之别,便求同存异罢”之言,结束了此番辩论。 而送离了陈泰后,夏侯和笑颜潺潺的指出了他们二人的分歧所在。 “六兄身在行伍、远在前线,是故诸事求竟全功、常怀除恶务尽之心;而玄伯兄居庙堂之高、伴驾天子左右,是故万事皆求妥当,目光先全局而后一域。立场不同,所虑亦不同,见地相左乃必然也。” 不得不说,此分析一针见血。 但却是不料,夏侯惠甫一听罢便笑得前俯后仰,将一只手放在其肩膀上才堪堪稳住身躯。 这有什么好笑的! 明明,自身都没有说错什么啊! 夏侯和满目不解,心中还生出一缕羞恼来,“六兄何故发笑?!” 这还不好笑吗? 立场不同,所虑亦不同,如此浅薄的道理,难道我与陈玄伯犹不知邪! 且陈玄伯临别时所言“求同存异”之言你不也听到了吗? 我与他不过是借着此番辩论相互试探各自的行事秉性,寻求彼此的共同点以及理念冲突点,以期他日相处或共事更顺畅些罢了。 所谓的争辩,乃是彼此磨合。 毕竟,宗室大将后继无人、谯沛督率青黄不接乃是不争的事实;而昔日在魏武曹操创业之时便居中持内的颍川士人,如今的处境也不遑多让啊~ 更莫说,在颍川士人第二代核心人物钟繇年老积病卧榻不起、尚未辞世之时,吴质就胆敢将在庙堂之上盛赞司马懿,而将即将成为颍川士人第三代核心的陈群鄙为平庸之辈、非国相之才了! 只不过,对于夏侯和的发问,夏侯惠也没有明言缘由。 有些事情需要自己领悟体会才能更深、日后遇事才会有举一反三。 揠苗助长反而不妥。 故而,他只是语气殷殷的谓之,“义权仍年少,日后当勤勤请教大兄,以求裨益自身早日独当一面,为家门添誉。”且言罢不等夏侯和继续追问,便直接揭过此话题,发问道,“义权乃是欲与我同候兰石来赴,亦或者先归家?” 是的,傅嘏也欣然接受了饮宴之邀。 但他不是预定的申时来赴。 理由是他早早就与荀令君之孙荀粲约定,今日未时要再来一次谈玄论道。 嗯,傅嘏与荀粲是一对好辩友。 傅嘏擅长谈论名理(名分之理),而荀粲清谈崇尚玄,时常互不理解、争论不休,但却彼此皆乐此不疲。 是故,他在应允确定来赴宴时,还如此作言。 “难得稚权设宴作邀,我岂能拂兴?只是我与荀奉倩有约在前,不能失信,故我且先与荀奉倩辩论罢了,再往赴之。能否申时赶至,尚未知也;赴稚权之宴,必然也!纵使城内宵禁、城门落锁亦弗能阻也。” 这也是陈泰在申时三刻便归去城内府邸的缘由。 他家风素严,步入仕途后更是循规蹈矩,不想留在城外过夜而让家中大人说教。 反正他与傅嘏熟稔、日常相见,等不等都无所谓。 而夏侯惠发问,也是出于此缘由。 在不知道傅嘏什么时候才到的情况下,他不想让自家七弟翌日入阙伴驾行色匆匆。 “我还是归去罢。” 对于夏侯惠的不解释,夏侯和有些不快,但也点了点头,“对了,六兄,今日我入阙时.....嗯,罢了,没事,我先归去了。” 咦! 你为何欲言又止? 你我兄弟之间,尚有不可言之事? 当即,心有困惑的夏侯惠连忙向前一步,抓住了已经转身而去的七弟胳膊,“义权,何故言半而止?” “无他,乃是听从六兄教诲耳!” 闻言,夏侯和露齿一笑,“六兄让我多向大兄请教裨益自身,故而此事我便先归家询过大兄,再看是否要告知六兄罢。哈哈哈~” 且言罢就迅速抽出胳膊,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了。 也让夏侯惠先是微怔,旋即冁然而笑—— 少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以前可是没少如此相互玩闹置气。且他还能笃定,哪怕长兄夏侯衡严辞不许,但自家七弟也会偷偷将事情告知自己的。 没必要去追问。 不过,义权已及冠了,犹有少年心性,我是不是要作书信催促大兄帮他寻个细君呢? 嗯.... 还是罢了。 若以催促家中兄弟成家之事论,大兄平素最是积极。 今犹不给义权定下姻亲,或许是别有思虑,我还是不参合了。 驻足在小宅屋檐下,看着自家七弟渐行渐远的身影,夏侯惠如此思量着。 待目送夏侯和的身影消失在街衢中后,他转身归入前堂就坐,示意管事孙娄不必收拾宴席狼藉后,便耷眼兀自捋胡细细思量傅嘏“纵使城内宵禁、城门落锁亦弗能阻也”之言。 他不是听不出,傅嘏已然明确了是在城门落锁时赶到之意。 而是心中有些纳闷。 在什么时候、是什么缘由,让傅嘏与自己的关系变得如此融洽了? 因为赶在城门落锁之时来赴宴,也就意味着二人就要秉烛而谈、抵足而眠了啊! 第155章 何惑哉 夏侯惠与傅嘏的秉烛夜谈,大致与陈泰交谈时相差无几。 二人在闲谈几句久别之情后,同样是傅嘏借着北伐鲜卑的事由挑起了二人关乎署事、治政等方面的辩论。不同的是,傅嘏更偏向于谋略,诸如具体推行实施或对期间遇上的阻力未雨绸缪等方面,不如陈泰思虑周详。 或许,是如今的他仍只是僚佐,眼界尚未开阔之故罢。 但在权衡利弊、斟酌人心这方面他却要比陈泰更熟稔擅长,由此可推断出,他应是偏向幕僚、谋士那般的俊才。 说白了,就是夏侯惠对陈泰的感官,是日后可以并肩作战的袍泽。 而傅嘏则是倚为出谋划策、拾遗补缺的心腹幕僚。 自然,前提条件是夏侯惠必须先要重权在握,傅嘏才会甘愿委身效力。 这就是夏侯惠的疑惑所在。 明明,自己只不过是挂职的中坚将军,职责仍在淮南且实权犹不显,何故门第才学皆显赫当世的陈泰与傅嘏,现今便隐约流露出了心迹呢? 陈泰多少还能理解点。 毕竟在魏武曹操创业之时,谯沛督率与颍川士人就各尽其责、合作无间了。有了这个基础在,如今双方皆式微之际,有抱团取暖的心态也无可厚非。 但傅嘏却是为何呢! 难不成,只是因为先前他不愿与何晏、邓飏、夏侯玄攀交,且还断言彼等日后必难成事之故吗? 如此理由,自是说不过去的。 夏侯惠的见识若是止于此,那他现在就应该跑去雍凉给司马懿谄媚献殷勤了。 还做什么为曹魏社稷续命的春秋大梦! 或许,乃是雪中送炭要比锦上添花更令人感激之故罢。 我如今虽仍人微权轻,但至少颇受天子曹叡器异,且对比秦朗或曹爽等人我胜在年纪尚轻、未来仕途仍有很多不确定,不乏“大有可为”的可能。 而此时仍只是司空府僚佐的傅嘏提前绸缪下,让自身日后多个选择也是好的。 在百思不得其解后,夏侯惠也只能将缘由暂且归于此了。 只不过,傅嘏有没有想过,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了,可就再也洗不掉了。 更莫说夏侯惠如今正是感慨着形单影只、汲汲求志同道合者的时候;朝野上下与他友善者唯有杜恕、但却还没发展到“微斯人,吾与谁归”的时候。 面对傅嘏突如其来的善意,他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毫无作为! 再怎么不济,也不能让他日后站在司马师身边摇旗呐喊啊! 呵~ 复过二日。 夏侯惠归来洛阳的第八日。 就在他正思忖着如何与傅嘏增进情谊、加深彼此之间的牵绊之际,管事孙娄将夏侯和的一封书信带回了阳渠坞堡。 准确而言,是长兄夏侯衡的书信。 字迹确是夏侯和的没错,但夏侯惠甫一看罢,便知道是来自长兄口述而七弟录书的。 书信颇长,通篇絮絮叨叨的,深谙长兄夏侯衡的性情。 内容是将自魏武曹操、其父夏侯渊以降,与谯郡丁姓之间的牵绊巨细始末一一道来。 是的,就是关乎他们的母族谯郡丁姓。 谯郡曹、夏侯与丁,三族之间世代姻亲,但丁姓是望族,门第更高。 如丁宫在汉灵帝的中平四年就出任司空了,且还是凭借政绩与资历得位的,与曹嵩贿赂中官以及花钱一亿万买来的太尉之职,犹如云泥之别。 但丁姓时运不济。 明明魏武曹操的生母乃丁氏、正室也是迎娶了丁夫人,但丁氏一族非但没有在曹氏化龙的过程中飞黄腾达,反而将外戚的身份给弄丢了。 一来,是丁夫人将曹操给休了。 在宛城之战,曹昂因曹操宿张绣寡婶而身死,无子且将曹昂视若己出的丁夫人由此忿怨、以妻休夫。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曹操与丁家有了隔阂。 如丁冲早年是曹操同床“共宿止”的名士,且在建安年间出任司隶校尉;但在丁夫人休夫后,丁冲忧恚得狂疾、曹操也不复与他共宿了。 不过那时还好。 作为丁家外孙且知道过错在自身的曹操,还是很念旧情的。 膝下有女长成之际,曹操还打算维持与丁氏累世姻亲的情谊,想着将女儿嫁给丁冲之子丁仪,且还是连丁仪长啥样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只是,可惜了。 因为曹丕从中作梗劝阻,最终曹操将女儿嫁给了夏侯楙。 后来,曹操征辟丁仪为僚佐,见其气度才学后,还很是后悔的如此感慨:“丁掾,好士也,即使其两目盲,尚当与女,何况但眇?是吾儿误我。” 丁仪由此记恨曹丕,与其弟丁廙党附曹植为羽翼,在魏夺嫡时期积极为曹植谋划。 也导致丁家迎来了第二次打击。 当曹丕夺嫡胜出后,甫一继位魏王便将丁仪、丁廙这一支男丁皆诛杀殆尽。 临诛之际,丁仪向是时任职中领军、备受曹丕宠信的夏侯尚叩首求救,夏侯尚都只是相对流涕而不敢去求情。 没办法。 夏侯尚知道自己去说情了也救不了。 哪怕是辈分更高功勋更着的夏侯渊仍活着,去求情也救不了。 毕竟,就曹丕那点器量,连救过曹操的族叔曹洪都想杀之而后快呢,更莫说是外祖母的亲族了。 经此两次打击后,谯郡丁氏声势已然日暮西山,但未到一蹶不振的地步。 偌大的丁氏一族并非只丁冲这一支。 如另一支丁斐,虽然官位止于典军校尉,但早年同样备受曹操宠信,也没有参与魏夺嫡而受到牵连,犹有复起之时。 现今丁斐早已亡故,其子丁谧便是希望所在。 首先,他很聪明。 在见识过曹丕的秉性后,于曹丕在位期间,他藏身山野隐居,不与人交游。 其次,他颇有心计。 待当今天子曹叡继位且彰显出有容人之器后,他便在邺城故意挑衅曹魏王公,以此让曹叡闻其名;后又彰显出才干,让曹叡觉得他咸有父风、授职度支郎中,由此步入仕途。 但他还是走错了一步。 竟没有选择继续隐忍、脚踏实地做出功绩以期重振门楣,而是与何晏、诸葛诞、邓飏与夏侯玄等人交游、共相题表邀名于世。 也因此被曹叡以“构长浮华”之名,免官废锢。 丁谧的宦海沉浮,本来与夏侯惠诸兄弟的干系不大,因为两家如今已然疏远了许多。 如早年丁氏亡故时,仍隐居的丁谧并没有前来吊唁。 且夏侯惠诸兄弟才是与丁谧有血缘关系的姑子,但他被授职来洛阳后,却是不曾前来拜访安宁亭侯府,而是与夏侯玄走得更近。 现今,夏侯衡作书来言及丁谧,乃是那日夏侯和在入阙之途“偶遇”了他。 也就是宴罢夏侯和归去时,声称需要禀过大兄才告知夏侯惠之事。 “似是听闻稚权已自并州归来,不知果然否?” 是时,他是这么问夏侯和的。 很直接的表露出了,他想与夏侯惠有所交集之意。 故而,夏侯衡在思虑两日后,便径直将谯郡曹、丁与夏侯三家之间的牵绊一一录于书,让夏侯惠参详后,自决是否要与丁谧会面。 之所以没有直接帮夏侯惠做出决定,是因为他仍念外家之情,但又恐自家六弟的仕途被牵连了。不管怎么说,丁谧身份本就敏感,还是被天子罢黜且禁锢了。 细细看罢书信,夏侯惠随手扔进了火塘中,耷眼捻须沉吟。 对于是否要见丁谧,他也很纠结。 倒不是担心自己的仕途会被丁谧牵连,更不是念及了母族血缘牵绊,而是再次觉得自己似是疏忽了什么——彼丁谧骤然想与他有所交集,犹如傅嘏陡然对他很是亲善一样,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其中缘由是什么。 再者,丁谧素来与曹爽亲善啊! 因为夏侯玄的关系,曹爽与大部分因浮华案而被禁锢之人皆有交集,且相处颇为融洽。 所以,先前都不往来的丁谧是出于什么缘由、居于什么目的,倏然便来寻自己呢? 曹爽与自己不和,已然是京师人尽皆知了,丁谧都不担心与他有了交集后,会迎来曹爽的不满、进而让彼此之间的情谊不复、分道扬镳吗? 甚奇哉! 沉吟了好久的夏侯惠,仍没有揣摩出丁谧的意图来。 更没有理清楚,自己为何陡然就变成了他人愿意“亲善”之人了? 或是说,世态本就炎凉,只要自身的实力强大了,就会发现身边所有人都会变得和蔼可亲、亲善友爱。 但他如今仍人微言轻啊! “夫君何所思?” 一记轻声发问打断了夏侯惠的思绪。 待循声而顾,才发现细君王元姬正站在旁边,有些关切的注目着自己。 似是,她已然进书房有些时候了。 “倒也无紧要事。” 笑着伸手拉她比肩而坐,夏侯惠也不隐瞒,“就是有个多年没有交集的外兄,倏然邀我相聚,令我弗能解其意,亦有些举棋不定。” “外兄?” 闻言,王元姬侧头略略想了下,待眼睛扑闪扑闪了几次后,便莞尔发问。 “彼可动摇夫君心志否?” 就凭他?怎么可能! 夏侯惠当即摇了摇头。 “彼可祸及夫君仕途否?” 那倒不至于,天子曹叡这点器量还是有的。 夏侯惠再次摇头。 “彼若有求,夫君将悖意予之否?” 自是不会的,彼此都不往来那么久了。 夏侯惠眉目舒展,含笑摇头之际环手搂住了身侧人。 “如此,夫君何所惑哉!” 第156章 且试 经自家细君的开导,夏侯惠当即便给夏侯和做了回执。 让其代邀丁谧于翌日未时一刻,在阳渠坞堡西边的冷泉坞相见。 之所以如此仓促,是因为他得悉消息,声称班师回朝的秦朗将至河内郡了。估计三日后,天子曹叡便在庙堂公卿的陪同下,阅师赏功飨将士了。 而将地点定在宜阳县的冷泉坞内,则是那边偏僻清净,京师各家权贵都鲜有踏足,可避免二人会面被他人所知。 再者,他自己也不想离家太远。 本着二人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直接作别归来与细君赌书泼茶也能快些的打算。 至于丁谧对此是否会芥蒂,他无所谓。 会面又不是他提的,一点都不热衷,若是彼不来赴更好。 事实上,丁谧一点芥蒂都无。 且是在翌日清晨,早早就在洛阳城门等候了,城头甫一启锁便率先牵马而出,一路往宜阳冷泉坞疾驰而来。 唯恐路途遥远,而自己无法在未时一刻赶到冷泉坞。 缘由是枯等了二日的他,还以为自家门楣落寞且自己先前不往来,让夏侯家已然不愿意与他再有瓜葛了呢! 更重要的是,被罢黜且禁锢的他,现今觉得自己重振门楣的希望渺茫了。 这个念头诞生于曹爽携带贼酋柯比能首级归来洛阳的那日。 是的,他对曹爽有些失望了。 自从他前来洛阳任职后,便通过夏侯玄与曹爽结识。 那时曹真犹在世,乃魏国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曹爽本人恭谦、接人待物有其父“内不恃亲戚之宠,外不骄白屋之士”的风范。 故而,他与曹爽倾心相交,以期有朝一日彼可助他重振门楣。 哪怕在曹真已薨、自身被禁锢之时,他仍对曹爽信心满满,仍将之当作可依附的、可施展自己才学与实现抱负的恩主。 但他的坚信不疑,被那一夜不经意的发现打击得支离破碎。 携贼酋之首归来报捷,使天子曹叡大悦开怀、庙堂诸公争相颂赞国威,也令当事人曹爽扬名朝野、人皆侧目。 是夜,已故大司马门第所在的街衢熙熙攘攘,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身为友朋的丁谧也是前来作贺者之一。 但他知道自己已然被禁锢,为了不遭他人白眼非议,便走了供仆婢行走的侧门而入。 曹府的管事认得他。 且如他之意引到后堂人坐,奉上吃食酒水,并知会了曹爽。 曹爽还是很欣喜他过来作贺的。 虽无暇分身,但恐有怠慢之意,便特地让弟曹训过来作陪了片刻,并知会丁谧说待其他作贺者饮宴罢归后就过来秉烛同乐。 丁谧对此颇为理解,哪怕是自斟自饮等了很久都毫无芥蒂。 确实是很久。 待前堂饮宴罢散时,曹爽过来之际已然是夜半万物寂静时了;而有些不胜酒力、百无聊赖的丁谧也伏案假寐了。 或许是酒意作祟罢。 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与曹爽轻轻“彦靖可是睡着了”的唤声中,他犹伏案不应答,想着等曹爽靠近些再陡然起身作弄以为乐。 但饮宴将近大醉的曹爽没有再步前,而是顺势坐下自言自语了起来。 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 如感慨自身此些年谨言慎行、兢兢业业任事,但朝野对他的评价唯有恭顺规矩而已。 如感慨自己年少入阙使君、历任多职,但天子却是让他此番随军北伐后才会授予武卫将军之职。而夏侯献在宫禁中无所事便能接任中领军,屯骑校尉曹肇与骁骑将军秦朗则是直接被授职,由此可见自身何其不易也。 自然,他絮叨至此,难免会嘟囔几句夏侯惠。 毕竟最让他意难平的,当属出仕最晚且行事狂悖的夏侯惠被授职中坚将军了。 这些类似发泄情绪的醉话,伏案假寐的丁谧听了毫无感触。 因为曹爽在很早之前就私下多次向他倾诉过了。 也罢了作弄之意,刚想起身宽慰好友几句,但曹爽接下来的话语却令他不能再起身。 “彦靖可知我之喜乎!” 他有些亢奋的如此喊了声。 然后便将秦朗有意藏匿夏侯惠谋划之功,转而让他携贼酋之首归来洛阳之事说了;还将今日白昼获得的恩荣——天子曹叡赞他有父风,勉励他当继父之后,力争早日成为社稷砥柱、国之干城。 且还是喃喃复述了好几次。 不管语气还是神态,都有些忘乎所以。 是的,神态。 在他喊出“知我之喜”时,丁谧就微微睁开了一只眼偷瞄他了。 也顿时觉得曹爽与自己都很蠢! 虽然在先前的倾心相交中,让他早就知道曹爽不过中人之资,但他仍觉得彼是足以依附的恩主。 缘由无他。 在不乏心计的他辅佐之下,恭谦且善纳人言的曹爽不需要过人的才干,也能成为庙堂重臣,甚至是迎来位极人臣的荣光。 但他如今才发现,曹爽竟是如此的愚不可及! 天子曹叡的勉励不是君主御下权术的惯常手段吗? 从“虎步关右吾不如也”到“军中呼为白地将军”的实例,才过去多少年? 自魏武曹操以降曹家刻薄寡恩之举还少吗! 一句嘉奖而已,有甚可欣喜的! 且还是稍微得志便有忘形之态,如此之人乃成大事者邪? 而丁谧也将自己给骂了,是觉得自己此些年竟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人物身上,同样是幼稚可笑之徒。 在那一夜,醉意深深的曹爽独自喃喃了好久,于欣然鼓舞壮志踌躇中进入梦乡。 而丁谧则是伏案懊恼到晨曦破晓。 且在离开之际,还以曹爽宿醉为由让了曹家管事莫要将之叫醒,免得自身被盛情挽留下来。 也正是这一夜过后,丁谧生出了另寻可依附之人的心思。 但不是彻底放弃曹爽了,而是想骑驴找马。 毕竟,以他的处境,纵使寻到了合适的人选,别人也未必会愿意被他依附。 在这种心态中,不可免的,有血缘羁绊的夏侯惠就进入了他的视野。 尤其是待夏侯惠归来洛阳后,翌日便被天子曹叡召见,且隔天就将其进献的两匹小马驹,分别赐给了夏侯衡长子夏侯绩、秦朗之子秦秀。 以丁谧的心智,当然能揣摩出天子曹叡赐马之意。 无非,为了告诫将夏侯惠逐出府邸的夏侯衡不可再迁怒、让如今中军将率之中唯一被委以假节督兵过的秦朗,要与夏侯惠和睦相处、彼此扶持。 对,天子就是在昭示着他对夏侯惠的宠信。 也让丁谧不由对夏侯惠的过往事迹细细理了一遍,然后......瞠目结舌。 他倏然间发现,原来在当今诸多宗室元勋子弟之中,夏侯惠才是简在帝心、被天子曹叡最为器异之人! 想想就知道了。 曾有谢恩索马、作赋犯颜直谏之举,但天子曹叡竟是没有将之左迁或罢黜。 咆哮庙堂、怒斥重臣也只是被左迁前往淮南,且仅左迁两三年的时间就转为迁为中坚将军了! 且在淮南期间,他上表提及“士家可凭战功赎身”的变革,天子曹叡竟不顾庙堂诸公劝阻,一意孤行径直付诸于行了。 最让人无语的是这次北伐鲜卑。 夏侯惠作为一个职责在淮南战场的将率,竟会被天子遣去并州参与战事,仅用归来成亲而恰逢其会的理由就能解释吗? 难不成偌大个魏国,除了夏侯惠之外就没有将率可用了? 这个答案,丁谧是知道的。 魏国不曾缺少过将略超群之人,而是绝大多数人报国无门。 因为这些可彰显才干的舞台,都被如同夏侯惠这般的“幸运儿”给占据了。 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丁谧混迹在京师洛阳不少年了,自然也有“闻弦歌而知雅意”之智,尤其是他与夏侯玄也很熟稔,有实实在在的参考例子。 故而,他也早早恭候于道,创造了与夏侯和“偶遇”的机会。 也正是因此,他对夏侯惠略显苛刻的会面时间与地点,心中毫无芥蒂。 有求于人,且还是自身先前无意攀交嘛~ 哪敢计较太多呢? 至于能不能得偿所愿...... 夏侯惠既然愿意见面,想来还是念及血缘羁绊的。 试一试也好。 试了,或许有可能;不试,便永无机会。 且若是被夏侯惠拒绝了,自身也能断了“另寻恩主”之念、抛却不甘,安安分分的继续与曹爽倾心相交。 带着这样的想法,丁谧在午时三刻便赶到了宜阳冷泉坞。 还特地整理了一番仪容,不顾暮秋天寒,取来冷泉之水净脸,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更清晰些,也能好好斟酌言辞,为接下来的会面打好腹稿。 夏侯惠来得有些晚。 准确而言,是丁谧来得早了。 依着约定的未时一刻,一身燕服的夏侯惠与细君王元姬在数位扈从的陪伴下,徒步来到冷泉坞。 嗯,他觉得自己不会与丁谧攀谈太久。 故而将会面当作了出游赏景,本着至多半个时辰结束攀谈,便顺势携妻漫步山岭泉石间,权当是在赶赴淮南之前温存岁月安好罢。 待至,让王元姬别屋暂候后,他才缓步往约定的泉上松林。 远远见一约莫三旬之人,正襟危坐于树下,便遥遥拱手发问,“敢问足下,可是彦靖兄否?” 第157章 不自知 丁谧头戴葛巾,约莫而立之年。 应是常年不怎么出门的干系,面皮有些发白,一双直眼,颇挺的鼻子让两颊尤显塌陷,胡须偏淡且还略发黄,再配上略显瘦削的身躯,令人一看便觉得是个心机阴沉之辈。 其实夏侯惠是见过丁谧的,于定居许昌仍是稚童的时候。 那时两家大人皆在世,故而也不乏往来。 但时隔十数年后的今日相见,哪怕夏侯惠已然走到了石泉松林下,仍还是认不出眼前之人来——丁谧此刻的神态风度,已找不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半点痕迹了。 “正是愚兄。” 起身还礼的丁谧,也在细细端详着来人,且语气不乏落寞的感慨了句,“稚权,你我许久未见了。” 许久未见,是怪我喽? 当年我家慈过世,长兄夏侯惠在治丧时也给丁家发了讣告的,但丁家各支来吊唁之人中,唯独少了你这支!且我未归谯郡隐居之前,一直都居住在洛阳城内,你都被天子曹叡授职来洛阳了,却不曾踏足安定亭侯府一次! 甫一听此言辞,夏侯惠心中艴然不悦。 这种无源头的不悦怎么说呢~ 就是须臾间生出了一种被倒打一耙的憋屈感觉。 “确是许久了。” 神情淡淡的附和了声,夏侯惠入座时不忘伸手作邀,“昔日兄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我亦贪竹马之乐的小儿,今日复见,皆尽是失怙恃之人矣。” 这话同样类似感慨的话语,却是让顺势就座的丁谧,眉毛微不可见的挑了挑。 他听出来了。 夏侯惠看似感慨之言,实际上确是在暗示现今已然物是人非,且各自家中大人都不在世上了,莫要拿血缘羁绊来说事。如果再不客气一点,那就是:有事快说!已然不往来那么久了,我没时间听你左右言他、更没心情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也打乱了丁谧的腹稿。 他原本还想多客套几句,彼此回顾一下早年两家的情谊,好让自身的意图能顺理成章说出来呢。 哪料到,夏侯惠竟是如此直接。 但他也没有由此愤愤于心。 相反,还有些庆幸。 因为有情绪波动,也就意味着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夏侯惠客客气气的,对他礼仪不缺、不吝热情的,那便是将他当作一个彻底不相干的闲客了,也不可能接受他想依附之意了。 “如稚权所言,往昔不可追矣。” 所以,他笑容可掬的轻轻点了点头,也不藏着掖着,径直将作邀会面的意图道了出来,“只是见稚权如今已然中坚将军,假以时日必可继父之后为社稷砥柱;而愚兄不才,仕途废锢,有辱门楣,羞于见人。是故一时有感而发,惭愧,惭愧。倒是让稚权见笑了。” 我哪有闲工夫笑话你啊~ 且你仕途受锢乃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心中嗤笑了句,夏侯惠笑颜潺潺,很不走心的宽慰了句,“丁氏乃三公门第、谯郡望族,且彦靖兄才干不缺,不过一时受挫罢了,他日不乏复起之时,何必妄自菲薄。” 那是前朝的三公...... 且如今我家中也不复郡望声势了。 有些感伤的在心中作答,丁谧听闻夏侯惠的敷衍之言,似是有回绝之意,便咬了咬牙索性挑明了说,“稚权,我知你我两家生疏,皆乃我之过,今纵有悔意,已晚矣。亦本不敢有求,然而门楣兴衰甚于性命,不容我不作小人之举,厚颜来求。” 言至此,他倏然起身,执礼而拜,慨然道,“但望稚权念及两家羁绊,容愚兄有改过之机。若愚兄得以蝇附骥尾而至千里!愚兄此生必不相负,衔环结草任凭驱使,昭昭天日,可鉴我心!” “使不得,使不得啊~” 陡然被行大礼,夏侯惠连忙起身过来搀扶。 哪怕他此刻心中正暗自骂着“果不其然,你就是来作春秋大梦的”之言,但还是佯作略显惶惶的样子,连声谦虚道,“彦靖兄言过矣,言过矣!我不过一鲁莽武夫罢了,安敢当兄之言。” 只不过,在没有起身的丁谧直勾勾的注目下,夏侯惠终究还是放下了虚与委蛇之念,肃容颔首而道,“彦靖兄心意,我知矣。然而兄犹执礼不起,我弗敢受之,无所适从之下唯有作别而去矣。” 一听夏侯惠口风松动,事情似是将迎来转机,丁谧便如言起身复坐,静候下文。 但夏侯惠许久没有作声。 只是一味的耷眼捻须,兀自沉吟,似是在心中权衡着得失利弊。 从偶尔抖动的眉毛与略微顿一下的手指,可以看出此刻的他举棋不定、难以决断。 对此,丁谧也不催促。 有些事情急也没有用,且他想说的都说了,连昭昭天日的誓言都许下了,成与弗成,静候结果便是。 但他不知道的是,夏侯惠此刻心中满是困惑。 他觉得自身先前归来洛阳成亲时,寻个迎亲宾客犹四处碰壁呢! 如今只不过是随征并州了一趟,怎么陈泰与傅嘏还有丁谧,都倏然对自身“青睐有加”了呢? 是的,他仍旧当局者迷。 故而,他再度睁眼的第一句话,就让丁谧当即怒火中烧。 “彦靖兄,我心中颇为不解,我步入仕途至今不过数载、功绩无多,犹身轻言微,兄何以身寄之邪?” 你身轻言微?! 当今曹叡对你器异几多,你自身竟是不知邪!? 若想拒绝直言便是,何故如此辱我! 难不成,是将我当作三岁小儿来戏耍吗? 亦或者是出于报复之心,想趁机让我逢迎你几句,以解昔日我与你家不往来之恨? 丁谧须臾间赤色浮面。 也差点没霍然起身、指着夏侯惠的鼻子破口大骂。 但看到夏侯惠脸上的疑惑不似作伪后,才悄然在心中呼出一口气,努力抑制着胸腹间的恼怒,缓声说道,“如方才所言,愚兄知稚权他日必为国之重器、社稷砥柱。” 呃~ 原来是下闲棋、烧冷灶啊! 只是,你为何倏然目圆面赤、有若受辱之态呢? 甚奇哉! “虽不敢当,然承彦靖兄美言。” 略微拱手做谢,夏侯惠也没有过多纠结,笑颜潺潺而问,“素闻彦靖兄与曹昭伯相契,而莪与彼不睦久矣。我若如兄之言,兄不惧彼将效管幼安割席邪?” 第158章 鸿鹄志 听闻夏侯惠提及了曹爽,原本心中犹愤愤不平的丁谧,须臾间欣喜莫名。 不仅是因为他对这个问题早早就打好了腹稿,更因为看到曙光了。 他知道自己要么放弃曹爽,要么被夏侯惠拒绝。毕竟想依附他人踏上权势之路,也不可能被允许左右逢源。 而夏侯惠提及了这点,也就意味着他已然在考虑接纳自己的利弊了。 如此,焉能不心生鼓舞! “我与曹昭伯乃友朋。” 按捺着心中欣喜,丁谧神色肃穆,坦诚而言,“然而,也止于友朋情谊。今我厚颜来求稚权,是为门户计也。二者孰轻重,不可同日而语。若他有慕管幼安之举,我亦当效仿华子鱼之从容。”言罢,似是恐夏侯惠不信,犹附加一句,“稚权若是不信,愚兄可当即归去,令洛阳城内士庶皆知,我与曹昭伯于今日起绝交矣!” 他说的是实话。 虽然曹爽待他很不错,他也怀着依附曹爽重振门楣之心,但至今为止,他不曾向曹爽提及过这点;而曹爽也还没有为他张罗仕途复起。 缘由是以曹爽如今的权势,根本无法让天子曹叡解除丁谧的禁锢。 二人是倾心相交不假,但还没有涉及利益纠缠,更离休戚与共、一荣俱荣的地步差了十万八千里。 呃~ 说断交就断交。 我是该夸赞你果决呢,还是鄙夷你唯利是图呢? 心中有些轻佻的调侃了句,夏侯惠连忙摆了摆手,冁然而笑,“彦靖兄言过了,我岂有不信兄之说?不过是恐兄左右为难,故而随口发问了句,兄不必如此。嗯......” 言至此,他做了个长长的鼻音,然后才继续发问,“彦靖兄,我似是听闻,昔日兄在邺城之际,曾有挑衅王公之举,不知传言果然否?” 是担忧我性情张扬、行事跋扈吗? “确有此事。” 丁谧展露笑颜,先是嘿嘿乐了几声后,才意味深长而道,“只不过,以稚权之智,犹不知我为何如此邪?是时我不过一布衣,且避居山野多年,朝野上下已无人知我丁谧乃何人也!” “哈哈哈~” 顿时,夏侯惠也不由拊掌而笑,“古有毛遂,今有彦靖兄,虽道殊亦可谓同归矣。” 二人心照不宣的笑了一阵。 待片刻后止住了笑声,丁谧又复如先前那般,正襟危坐静候结果。 这次,夏侯惠不复沉吟。 而是轻声谓之,“不瞒彦靖兄,秦元明班师归来之日,便是我赶赴淮南之时。此去多久方复归洛阳面君,或许一年半载,亦或者二三岁之后。不知兄,可嫌时长日久否?” 是的,他有了接受丁谧依附的打算。 不管怎么说,此人见识不凡、才略不缺,若能引为腹心,对自身日后定是大有裨益的。 尤其是丁谧如今乃是势孤来求,他若半点情面都不给的拒绝了,彼必怀恨在心,日后不乏处心积虑来谋算自己了。 最后一个理由,则是有些阴险下作...... 他不能资敌啊! 以丁谧之才,哪会缺乏招揽之人啊~ 他弃曹爽而来,自己又不纳之,万一一个想不开就去投奔司马家了呢? 至于他言中之意,声称不是现今向天子曹叡求情,并非不是他没有办法让曹叡解除对丁谧的禁锢,而是为了以防万一。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他又不是曹爽,别人只是指着洛水放了个屁,就兴高采烈带着三族老小赶赴黄泉之下与先人团聚了。 况且权势之路,兄弟尚且阋墙。 如徒手能与猛兽搏斗、正值壮年的曹彰,犹在洛阳朝见时暴毙呢! 丁谧不过他外兄罢了,焉敢不慎! 所以,他需要时间来验证一下,丁谧是否真心来求依附。 比如看他什么时候与曹爽断交、什么时候不复与那些同样被浮华案禁锢的友朋来往,看他在这段时间里是否还会去寻求他人依附,等等。 再者,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是不会被珍惜的。 畜养爪牙,譬如饲鹰。 常使饥之可为用,不可饱之而扬去,更不可姑之。 丁谧自是不知道他所想的。 且还心中颇为感慨,庆幸自己此番赌对了。 要知道,他可是被天子诏令禁锢的! 而夏侯惠竟是声称短则一年半载,久则二三岁,便会帮他谋求解除禁锢,如此承诺孰敢许之! 反正他知道曹爽不可能有这种魄力。 对,他并不担心夏侯惠是夸夸其谈,过后便食言而肥。 丈夫言必信、行必果。 且他没被解除禁锢之前,也无法为夏侯惠鞍前马后啊~ 故而,待夏侯惠话语甫一落下,他便再度起身行礼而拜,满怀感激而道,“多谢稚权不弃!愚兄必不相负!” “兄不必如此。” 连忙过来搀扶的夏侯惠,笑容可掬,“我不过是有心为兄请求,事成与否,在于天子心意,犹两可之间。若事顺遂,彦靖兄若谢我也不迟。” 对于日期你都敢言之凿凿了,还有谦虚什么犹在两可之间? 丁谧心中畅快,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虽欲与兄复欢谈,然不敢再耽搁。彦靖兄此时若不归洛阳,恐就赶不上城门落锁了。” 咦! 你家坞堡不就在二三里外嘛~ 闻言,被下了逐客令的丁谧略微愕然,但很快就颔首称是。 应是我今身份敏感,而稚权不想徒增他人茶余饭后罢。 自我宽解了句,丁谧起身拱手做别,“稚权,愚兄就此别过,静候他日再会之时。哦,对了,尚未贺稚权北伐鲜卑之功。且稚权简在帝心,归来成亲之际犹能从征并州,由此可见,稚权得天子恩宠器异,秦元明与曹昭伯等不如多矣!愚兄附骥尾亦可期矣,望稚权勉之!嗯,我观秦元明此人无有大志、乃唯诺之辈也。为他日仕途为念,稚权或可亲近之,引为助力应是不难。” 言罢,不等作答,便大步转身而去。 所以他也没有看见,原本作开心颜的夏侯惠,听罢他这番作别之言后,笑容直接凝固了。 若往近了细瞧,还会发现他神情有些郁闷、有些羞恼。 是的,丁谧之言非但没有让夏侯惠欣悦,反而隐隐生出了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虽然通过这番言辞,他终于明了了,为何陈泰傅嘏以及丁谧等人倏然对自己善意大增,且试探着探讨彼此共存同利的缘由。 但此刻在他心中,是如此无声咆哮的...... 我期盼的是在有生之年能破蜀灭吴,立不世之功,让华夏早日再度迎来大一统,令黎庶百姓得以修生养息,赢得生前身后名! 而你却说我有幸北伐鲜卑且立下尺寸之功可喜焉? 我此生奋争之志是想为曹魏续命、阻止洛水放屁与当街弑君之事发生,不复让神州陆沉、汉家黎庶陷入数百年至暗时刻! 而你却是夸赞我比曹爽、秦朗等人更受天子曹叡器异? 我的宿敌是曹爽秦朗之徒吗? 不智如他们,可类比司马懿司马师父子乎! 竖夫,竟是拿我与曹爽等人对比,且还语气殷殷的谓莪当勉之? 我要的未来是鹰击长空、俯瞰芸芸众生,与一群被圈养的小鸡有什么好比的!比谁被宰杀端上食案的时间更晚一些吗? 果然。 陈涉言不虚也!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唉,罢了。 自愤愤亦无益。 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 丁谧虽出身望族且心计过人,但终究是被罢黜禁锢了,心气不复当年。故而,也不会想到其实我志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若独断乾坤之权罢。 如此想了想,夏侯惠便也抚平了心中恼意。 至于,丁谧最后建议他尝试着结好秦朗,以期他日可引为助力什么的,他直接忽略了。 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 但自从北伐鲜卑见识过秦朗的行事之后,他就不需要再考虑了。 唯诺之辈,庸碌之人,亲近了作甚? 有何裨益可言! 有着闲工夫,他还不如多花点心思拉拢傅嘏之类的人,又或者是留意类似张虎、牵弘以及公孙毅之流呢!再怎么不济,寻些如同韩龙、苟泉等布衣匹夫,日后得到的助力也好过秦朗啊~ 且他宁可单挑十个神对手,也不愿多一个猪队友! 前者虽然举步维艰,但步步为营仍有可能迎一线生机,犹有登峰临风感慨天无绝人之路时;而后者则必将一败涂地、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何必自寻死路呢? 默默站了片刻,夏侯惠放下心念,打算归去寻自家细君一并漫步石泉温存岁月静好。 却是不料,才转身就发现王元姬正缓步过来,且人未至而声先到,“方才扈从说,看见外兄策马离去,我便过来寻夫君。” “哈,我也正想去寻细君过来。” 夏侯惠闻言畅怀,步前来迎,“此处号为石泉松林,四时绿意皆在、泉水清冽而不冻,恰是煮茶读书之雅处。细君若是喜欢,我便让孙叔寻人买下来,修间草堂给细君怡情山水。” “嗯,甚是喜欢。只是,夫君还是莫有置地之念了罢。” “为何?此地偏僻,人烟稀少,不费多少资财。” “所费再少也不能买。夫君或是不知,家中诸如造纸及徒附佃户小儿受学等项花费甚巨,已是入不敷出矣。” 啊,不是吧? 我又穷困潦倒了?! 第159章 部曲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这句话放在夏侯惠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早年习惯了家中事务有孙叔操持,如今迎进了新妇,他就更不会在过问家长里短的琐碎。 然而他不搭理也就罢了,且还频频折腾这折腾那的。 阴畜小儿之事就不说了。 反正他任职以来的俸禄以及偶尔获得的战功赏赐,就不曾拿出半个五铢钱填补家用。 对阳渠坞堡的佃户给钱婚丧以及家中小儿培养,也让家中每岁田收锐减。 而在成亲时天子曹叡赐下了许多资财,让家中好不容易迎来改善的机会,结果又因为夏侯惠收了张立等九户扈从、厚禄招募技艺高超的造纸匠死命折腾,还有带王元姬与诸兄子女野餐时准备的礼物,以及预留为即将到来的部曲购置马匹刀兵等支出,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当然了,坞堡的日常吃穿用度还是够用的。 但王元姬觉得,想要弄出雕版印刷之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费资财尚且不知还要投入多少,所以能节流就节流罢。 反正石泉松林地处偏僻,应是无人问津,待日后资财富余了再购置也不迟。 这也让夏侯惠有些赧然。 连给自家细君盖间草堂都囊中羞涩,他日后有什么底气去抗衡阴畜三千死士的司马师! 尤其是,他如今阴养的小儿才五百余人啊~ 不行,得寻个生财的路子。 且是刻不容缓。 至于天子曹叡前些天才殷殷告诫说,让他当自恃身份莫要求财嘛,他可以假大兄夏侯衡之手啊!任职冗官的大兄有的是时间与办法妥当操持。 从石泉松林归来后,夏侯惠便直奔书房,执笔给长兄做了封书信。 先是声称自身已然接纳了丁谧且有为其谋求解除禁锢的打算,但转念想想丁谧先前对夏侯家的冷漠,所以便让长兄夏侯衡帮忙留意下丁谧的行举,看彼是否值得夏侯家付出与扶持。 旋即,便又告知了自己想让孙叔前去并州寻牵弘,为即将到来的部曲购置良驹之事,也顺势说自身与田豫牵弘等人关系颇为融洽,便问长兄是否有让家中组建商队从并州贩马京畿内外之意。 不是贩卖战马。 战马乃战略军需,交易会被天子曹叡注意到,甚至会被他人举发迎来庙堂问责。 而是拉车耕田的驽马、少年郎或者老弱骑乘的劣马。 京师权贵众、富商也多;而并州雁门关外的劣马驽马也不值钱,只要能顺利将马匹弄回来,利润空间还是很大的。 至于如何应对关隘稽查或官府约束...... 先前从并州归来之时,饯行的牵弘还暗示可以帮他买部曲或奴婢呢! 可充任部曲的青壮都能操作,些许劣马驽马那算什么事! 书信的最后,夏侯惠也“图穷匕见”,诉苦说阳渠坞堡这边如今很困顿、连沽酒割肉都不敢了,自身归来后也吃上了一次肉,所以让长兄看着接济下,将贩马所得的利润分给他三成就好了。 “家中何以至此?夫君为了些许钱财,竟如此诓大兄!” 在一旁帮忙研磨的王元姬,见到夏侯惠书写最后的内容时,笑得花枝乱颤,也忍不住出声指摘了句。 对此,夏侯惠半点愧色都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且长兄如父嘛,自身困顿了,不找长兄还能找谁呢? 再说了,没有他寻牵弘疏通关系,长兄也做不成贩马的营生啊! 当即,便吹干墨迹,将书信封好出来交给孙叔,让他翌日寻夏侯和的扈从转给长兄。 嗯,孙叔已然归来了。 至于他为何前去河内郡,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河内野王县人。 且昔日受夏侯惠指使,尽可能将收养的小儿安置在京畿内外,他便寻了桑梓故旧帮忙将大部分小儿落籍在河内郡,故而他无所事之余也会过去看看。 ................. 二日后,将近晌午。 阳渠坞堡,王元姬倚门而立,目送着夏侯惠策马远去的身影。 目光中有些不舍,但也不乏从容。 嫁给了将率为妻,送夫君赶赴战场是必须要习惯之事,且若不是夏侯惠随征并州,此时早就在淮南了。多出了近十日的相处已是庆幸,安能复求更多。 对,秦朗班师归来了。 且天子曹叡也定下翌日辰时阅师嘉功飨将士,也意味着夏侯惠翌日下午将要离京师。 而为何他不等日暮时分再离家....... 长兄夏侯衡为他物色的部曲,今日终于赶到洛阳城外小宅了! 原本那部曲早就该到洛阳了的,毕竟兖州与司隶挨着,赶来洛阳的路途真不算远。 也正是路途不远且他不曾远游过,家中大人便打算一路护送到河南尹荣阳县,但才出发第二日,大人就因为劣马受惊给跌伤了,不得已又返回去。 身为人子,家中大人受伤自然要尽孝跟前。 依着他之意是作封书信给夏侯衡告知原委,待大人痊愈了再赶去洛阳。 但他家中大人不许。 自己不过是跌伤了而已,静养数日也就缓过来了,又不是缺胳膊断腿的大伤,怎么能以此作为理由不遣子往赴呢? 再者,夏侯惠都位居中坚将军了,想寻个心腹部曲当真不是难事。 选中了他的儿子,那是一种念及父辈情分的提携;若是自家儿子迟迟不赴,恐会让夏侯惠心生误解,以为自家儿子傲慢而拒之门外了。 为此父子间还有了争执,但最终结果是棍棒之下出孝子。 那部曲挨了一顿揍后紧赶慢赶,于夏侯惠离开洛阳之前赶到了。 这一切都是长兄夏侯衡作书来告知的。 也令夏侯惠颇为欢欣。 有孝心之人嘛,相对而言品行更值得信赖,且他也知道此人是来自先父旧部的哪一家了:乃是将军路招的从孙。 路招,兖州陈留人。 最初是魏武曹操的部将,资历很深,在曹操入主兖州时就是将率了。 但他的将略很一般。 至少在人才济济的曹魏算不上英俊,唯忠心可嘉、敢死敢战而已。 且他运气还很不好。 建安四年时,曹操以左将军刘备督他与朱灵等将共击袁术。 未战而袁术毙,他便与朱灵引兵归来,但刘备却是趁机袭杀徐州刺史车胄占据了徐州。 由是他也被曹操迁怒,夺兵闲置。 后来官渡之战,时任颍川太守的夏侯渊镇守许昌,以将士寡少为由寻曹操说情,让路招得以复起授兵。 也是那时开始,他成为了夏侯渊麾下部将。 如夏侯渊五出平叛、镇守关中以及后来的虎步关右,路招皆随在左右,且还因此积累功勋得以封侯。 是故,路招一直对夏侯渊抱有感激。 在汉中之战前病故军中时,他还留书如此告诫后人,曰:“非征西(夏侯渊),吾庶人也,何来封侯荫子事?尔等小辈当念恩义,不可负之。” 他的后人也做到了这点。 哪怕夏侯渊背上“白地将军”的耻辱后,他们仍对夏侯家保持着尊敬与亲近;且还自发为夏侯渊与丁氏各守了一年孝,此后每每逢年节皆会遣人送土产或者亲自前来作贺。 这也是夏侯衡招路家后辈为部曲的缘由。 忠义可嘉。 而在九品中正制推行开来后,以武勋立身、最高出过杂号将军的路家也落魄了。 二代之中,最高职位者不过是个县尉。 故而他们接到夏侯衡书信后,欣喜莫名,也将宗族少年郎逐一考量后,挑选了才学最出色的子弟送过来了。 是的,并非路招的嫡孙,而是从孙。 “名蕃,字君盛,寡言语,性沈毅,少习弓马,略有勇力,或堪将军马前卒;少受学,知礼仪,粗通文墨,尝读兵书,或堪将军帐下吏。” 路家在书信中是这么介绍路蕃的。 也让夏侯惠喜逐颜开。 时下以谦卑为美德,路家胆敢声称自家少年郎有勇力与读过兵书,也就意味着路蕃允文允武,才干过人。 至少,他的才干也能比肩其从祖路招吧? 就是不知,若我悉心培养且让他多番历练后,可堪独当一面否? 心里带着这样的期待,夏侯惠赶路的速度也很快,连一并前去的扈从张立都时不时就在后提醒一句,说自己的骑乘马太劣跟不上了。 少时,至城外小宅。 从战马上一跃而下,随手将马缰绳递给听闻声响出来的管事孙娄,大步入内。 但才刚走几步,便不由顿足侧头而顾。 因为随在孙娄之侧的一个少年郎,冲着他躬身作礼,用还在变声期的声音说道,“蕃,拜见将军。” 你便是路蕃?! 止步转身过来的夏侯惠,一时哑然。 也不能怪他诧异。 因为眼前自称路蕃的少年郎,虽骨架颇大,但身长才堪堪七尺,上唇胡毛淡淡,一看就知道年纪尚未到十五......方才夏侯惠进门时之所以没有留意他,是以为他乃过来帮闲的孙娄外家人呢! 唉,大兄到底是怎么想的哦~ 我乃常年戎马在外之人,不乏与贼敌搏命之时,你选了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少年郎给我当部曲,我怎么敢带他战场? 且路蕃家中大人不得昼夜牵肠挂肚啊! 要是实在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那也可以先作罢,待过几年路蕃身子骨长开了再招来也不迟啊~ 须臾间,夏侯惠心念百碾。 第160章 分营 其实,夏侯衡也不知道路蕃的年纪竟如此之小。 他作书给路家时,只是声称要给夏侯惠当部曲,最好是未及弱冠、胆略过人,可培养成为军中将率的那种。 哪料到,门第不高底蕴不深的路家,诸多后辈子侄中唯有路蕃一人可堪培养呢? 且路家或许也是担心路蕃年纪太小而被夏侯衡拒绝,故而先前回复书信时,只是说路蕃未及弱冠、尚未婚配。 待路家将路蕃送来洛阳,夏侯衡见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没办法。 路蕃来都来了,他不可能将人遣回去吧? 况且,看在夏侯惠第一次为家中谋利,就胆敢张口要贩马三成利润的份上,夏侯衡便觉得一直长兄如父事事操心也不好,如何安置路蕃就让自家六弟自己决断罢。 “君盛不必多礼。” 微微愣神过后,夏侯惠很快反应过来,含笑步前扶起路蕃,还顺势赞了句,“嗯,果然一表人才,不愧将门之后也!”言罢,执路蕃手引入前堂分主次就坐,“君盛一路兼程劳顿,可用过餐食否?” “劳将军挂念,蕃已用过了。” 甫一坐定的路蕃,闻言又直身拱手,有些拘谨的作答。 “嗨,都说了毋庸多礼。” 伸手隔空往下按了按,夏侯惠笑容可掬而谓之,“你从祖路将军乃我先君部将,且你我两家多有来往、不乏亲近,依此论序,君盛犹我子侄辈,在此如自家,不必拘谨。” “唯。” 这次路蕃依言不复行礼,而是含笑轻轻颔首。 见状,夏侯惠便寻了些家长里短与他攀谈,如路家各支如今过得如何、陈留以及整个兖州民间现今有没有名声鹊起的士人或草莽啊,还有问及他读过那些兵书、习射时百步十矢中的几何啊,等等。 效果也很显着。 原本还小心翼翼作答、姿态不乏恭敬谦卑的路蕃,不仅神色不复拘谨,也偶尔还会主动提及了些许趣闻。 算是缓过初见的陌生感了罢。 是故,夏侯惠也终于可以问及他的年龄,“君盛今岁年几何?且你家中大人可知,我虽在中军任职,然而职责却是守戎在淮南否?” “回将军,蕃今岁十四。” 或许是家中给他提及过年少难临阵之虑罢,路蕃闻问时神色再次恢复了恭谨,声音还有了一缕急切,“蕃家中知将军戍守在淮南,亦在临行时叮嘱蕃到了淮南后当谨慎任事,不可意气而添将军烦恼。” 呃,好吧。 你家中大人可当真是心宽啊。 不过,依着当今世风,年十四也不算小了。 就如我那天不假年的三兄年十六时,便有驰马射虎之举了。 心中感慨了声,夏侯惠也敛起了笑颜,缓声说道,“君盛胆略兼人,屈身为我部曲,乃我幸事也。然而,君盛终是年岁太小,不可随我往赴淮南。” “将军,蕃虽年少,然却......” 不可免的,路蕃当即直身拱手辩解,但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惠抬手给阻止了。 “我非是质疑君盛才略,而乃心有顾忌。” 夏侯惠是如此安抚他的,且还发问道,“嗯,君盛,你家中尊长可曾提及过我五兄否?” 神童夏侯幼权? 路蕃一听,眼光便暗淡了下来,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 他当然听说过夏侯荣。 且还知道夏侯惠如今提及是何故——无非,是以夏侯荣年十三便死难汉中为由来佐证行伍凶险,劝阻他莫要再坚持罢了。 果不其然。 见他点头后,夏侯惠便长声叹息,“我五兄七岁能属文,有过目不忘之异。先君甚器之,以为他日必可兴吾家者也,亦携入军中言传身教。然而,惜哉,年十三便死难汉中!此乃我家之不幸也。今君盛亦乃路家后辈翘楚,我岂敢忘却前车之鉴?” 言至此,夏侯惠还撩起衣袖露出小臂与手腕处的伤疤,语气殷殷谓之,“行伍凶险,登锋履刃乃惯常之事。且贼吴岁岁兴兵犯淮南,我犹难免临阵受创,何况君盛仍少年郎邪?此乃君盛不可随我往赴之故也。我知君盛才干过人,有沙场建功之志,不若且待数岁后身躯健长,再来寻我如何?” 待数岁后? 还好,至少还有机会....... 原本神情有些失落的路蕃,闻言又略显昂扬,很爽快的作答道,“唯,蕃谨从将军之言。” 没办法,不爽快也没用。 夏侯惠看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其实已然做出定论了。 路蕃是过来充任部曲的嘛,如果连唯命是从的觉悟都没有,夏侯惠又怎么可能将他当作心腹培养! “善。” 拊掌赞了声,夏侯惠将让孙叔前去并州购良驹之事说了,且以午后闲来无事为由,拉路蕃外出寻了个空旷之地比较射术、考较武艺等示以亲近,尽可能让这个被自己暂时拒绝的少年郎,不会生出沮丧或不甘等负面情绪来。 事实上,他是多虑了。 路蕃虽年纪小,但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自然也明白他不将自己带去淮南,那是出于爱护之心,且得悉他早早就准备了良驹刀兵以赠,心中更是生出了一种被视为手足之感。 自身不过一布衣,且还是年仅十四的少年郎罢了,能被身为中坚将军的夏侯惠选为部曲,已然是庆幸;而今竟被如此重视与厚待,人非草木,焉能不知恩感激邪! 但素来寡言语的他,也没有说什么感激的话语。 有些事情记在心里就好了。 且日后归去陈留桑梓后,勤读兵书与弓马不辍,力争让自身早日成才,进而能为夏侯惠效力,那才是最好的报答啊~ 二人在日暮时分离别。 源于翌日天子曹叡阅师飨将士的干系,夏侯惠赶在城门落锁前入城,前去中坚营的驻地宿夜。 虽然有坐营副职在,约束将士或准备接受阅兵等事无需他操心,但不管怎么说,他仍是名义上的将主,连个脸都不露的话也说不过去。 中坚营坐落在宫禁外城的东侧、建春门的内侧,几乎与太仓挨着,隶属中护军管辖而并非是坐镇在司马门之内的中领军所管制。 依着以司马门分隔中(禁)军、外军的惯例,中坚营乃是属于外军的。 只不过,估计过些时日应是要迎来变革了。 前番归来成亲时,长兄夏侯衡就私书知会他庙堂诸事时,还特地提及了此事。 源于蜀吴频繁犯境的关系,庙堂之上已然有了声音,声称每每洛阳中军驰援前线时,诸如中坚营、中垒营、游击以及骁骑营等皆要出征,不可免会让宫禁之内的守备薄弱,故而建言改制。以保留各营建号,层层选拔合计六千士卒归入禁内为中军(禁军),常年戍守宫禁不从征外出;其余将士则转给禁外的五校尉或他部督领,职为守卫京师与外出讨不臣,如汉时的南北军故事。 对此,天子曹叡仍没有明确表态。 因为他知道,当真如此改制了,会让士族迎来染指洛阳中军兵权的机会。 毕竟,如今的制度虽有些不合理,但可以确保兵权都在宗室或谯沛元勋子弟的名义掌控之下;而若保留建制将各营拆分了,如今的他可没有那么多人选分出去当将主。 除非,效仿先前以虎豹骑为骨干扩建成为骁骑营的方式,从宿卫虎士中挑人选遣入洛阳中军各营任职各级将佐,将兵权牢牢控制住。 又或者,等到宗室或谯沛元勋子弟能力与资历,都可堪出任中军将军、镇军将军或抚军将军职了,再恩荫一些外姓元勋子弟为佐,由此来避免镇守京师的兵权旁落。【注1】 在这样的考虑下,天子曹叡将各营改制暂且压了下来。 不过,也压不了多久。 因为曹丕在位期间,就曾以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陈群为镇军大将军了。 有过这样的例子,曹叡也没有充足的理由继续拖延太久。 毕竟,他总不能否定曹丕的举措吧? 更不能直接说,是因为现今宗室大将凋零与谯沛督率青黄不接、不想以外姓执掌京师兵权,从而寒了众臣子之心吧? 而夏侯惠如今陡然想起了这事,是因为进入中坚营后看见了张虎。 原本督八百骑卒的张虎虽然也隶属于中坚营,但一直都是驻军在洛阳城外的别营。 或许是翌日天子飨将士,坐营副职这才将张虎等骑卒招来,以便明日整营阵列森严的接受检阅吧。 对此,夏侯惠也没有过多纠结。 且本着长夜漫漫、百无聊赖之心,在装模做样随着坐营副职巡过营后,他便寻了张虎过来闲聊。 嗯,主要是先前他从并州归来时较为仓促,也没有时间问过张虎在定襄郡杀胡口伏击柯比能的经过。 也正好当作今夜打发时间的谈资了。 “公贲今引骑入城宿夜,乃是翌日天子阅师之故乎?” 待张虎应邀而至,夏侯惠便如此笑颜发问。 但张虎的作答却是令他一时愕然。 曰:“回将军,此一也。另一缘由,则是末将以及麾下八百骑卒,自翌日后便不再隶属中坚营了。” ------------------------------------------------------------------------------- 【注1:魏时中军、镇军、抚军三将军地位常仅次于骠骑、车骑与卫将军,常领京师兵权。】 第161章 飨将士 其实最早的中坚营与中垒营一样,并没有骑卒。 而是曹丕在张辽病故后且是屡次伐吴无功而返后,便以张虎为骑督领八百骑归属中坚营,以逍遥津之战张辽止啼的故事来嘲讽孙权。 算是曹丕满足个人恶趣味的举措罢。 这也让张虎在洛阳中军的处境很尴尬很憋屈。 有虎豹骑、骁骑与屯骑以及越骑等骑兵营建制在,张虎这八百骑不管刀兵甲胄与待遇还是受重视等方面,都天生低人一等。 且驻守在洛阳无有战事时,常常被当成仪仗队。 而待到从征驰援时,又经常被临时归入骁骑营或虎豹骑当后备。也因平时各自演武无法默契配合作战的关系,他们尽是被遣去做些行军在外警戒、夜里宿营值守或者摇旗呐喊等杂务,宛如虎豹骑或骁骑营的扈从一般。 说白了,张虎麾下八百骑就是多余的。 是故,他也很感激夏侯惠的定襄郡杀虎口伏击之谋,并推举牵弘与他引麾下骑兵前去设伏。 在一戟将贼酋柯比能刺落马时,他终于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更知道自己终于摆脱了仅是仰仗父辈功勋而充任仪仗队的膏粱子弟头衔。 是的,他即将要被外放了。 天子曹叡亲口说的。 却说,张虎归来洛阳后,天子曹叡觉得他阵斩贼酋柯比能咸有父风,且出于对旧勋之子恩宠的心思,便忙里偷闲召见了他一次。 会见之时,大致问了些战事经过,也免不了以张辽旧日功勋殷殷勉励了几句,以期他能继父之后,且在分别时天子还心情颇佳的赏了些资财以示恩宠。 但也就在这时,张虎抓住了机会,声称自己不欲资财之赏,而是但求天子开恩,让他能前往边塞或者蜀吴前线效力,以报国恩。 对于这样的要求,曹叡自是不会拒绝的。 忠贞报国嘛~ 在短暂片刻的沉吟之后,便问了张虎与白马义从首领公孙毅是否有过交集,待得到肯定的发后还问了对公孙毅感官如何,旋即便以“公贲咸有父风且拳拳报国之心,朕岂能弗之”之言,结束了本次召见。 “此乃我被天子召见之经过。” 夜幕下,中坚营将主帐前火堆,张虎细细讲诉了一番。 言罢之后,还感慨了一句,“我愿遂矣,唯独可惜,不能与将军并肩在淮南御贼吴。” 是啊,曹叡都以公孙毅问及张虎了,也就意味着张虎是将要被外放到幽州辽西郡,为日后伐辽东公孙作部署了。 “何处不是为国效力?” 闻言,夏侯惠笑颜潺潺的宽慰了句,“且辽东公孙贼子恣睢久矣,待蜀吴入寇不复先前之炽,陛下必然伐之,届时公贲久在幽州,必可随先锋前部临阵也。以公贲于万军之中取贼酋酋级之能,焉愁无功绩加身?如此,公贲被天子不吝擢拔委以重任乃必然也,你我并肩为国讨不臣亦必然也!” “哈哈哈~~在下承将军吉言!” 当即,张虎大笑,拱手做谢时也依着性格里的豪爽如此说道,“若他日果真与将军共讨不臣,在下必设宴款待,以谢今日将军勉励之情!” “善!” 夏侯惠也畅怀,且还举起了手冲着张虎挑眉,“公贲,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哈哈哈~” 因为翌日四更便要用饭、整军前去洛阳北城门的宣武场等待天子飨将士之故,二人也没有聊太久,复说了些闲话张虎便作别自去了。 而归入自己军帐躺在军榻上的夏侯惠,却是半分睡意都无。 倒不是身下干硬的茅草硌得慌,而是在感慨着,若是天子曹叡将张虎调任给自己当部将,一并前去淮南该多好啊。 是的,他就是在感慨曹叡厚此薄彼。 虽然他早早就知道了,天子曹叡已然意属潜邸故旧毋丘俭转去幽州任职、他日率军伐辽东,而今日将张虎调任过去,就是想让张虎与公孙毅为毋丘俭充任部将。 但身在辽西郡的公孙毅也就算了,为何原本隶属中坚营的张虎也要调过去呢? 他夏侯惠也是忠心报国之人啊! 半点都没比毋丘俭差啊! 这洛阳中军还没迎来改制呢,自己就先失去拉拢一鸷勇部将的机会了。 尤其是,自己首倡的在淮南试着推行的士家改制诸事,虽然有邓艾、焦彝与苟泉三部仍归自身督领,但天子曹叡已然将自己升迁为有名无实的中坚将军了,更将曹纂转迁为安丰太守了,日后将取代自己来推行士家变革之政了! 合着自己戎马数年、不吝性命积功,拼出来的仅仅是圣眷甚隆,得以洛阳中军之职领前线职责,但却半点兵权都无呢! 就是不知,待到洛阳中军改制之时,自己能否犹如毋丘俭一般被外放出去任职地方、兵权在握? 唉,但愿吧。 带着一缕期盼,夏侯惠慢慢进入梦乡。 翌日,洛阳北门宣武场。 旌旗猎猎,战鼓宣扬,矫矫虎臣,在泮献馘。 在北伐鲜卑的各营将士注目下,特地一身戎装的天子曹叡御驾缓缓而来,未等至高台,山呼万岁之声已然震九霄。 亦令曹叡龙颜大悦,壮志踌躇。 毕竟自他继位以来,在武功这方面委实乏善可陈。 尔今,一战而令北疆靖安,且收复汉时沦丧的河套平原并入疆域乃是可预见之事,如何不令他扬眉奋髯! 尤其是主将秦朗颇为“识趣”。 否决了田豫想将北平邑之战所虏获的万余鲜卑族众留在雁门郡充当徒隶,畜牧屯田为他日兵进河套积粮的打算,径直带来回来阙下献俘以彰国威,让曹叡内心深处对“秦皇汉武之功”的冀望变得炽热无比。 至于同样在行伍之内的夏侯惠,表面上也如其他将士一般不吝激昂之色,但在内心里却无比期盼着仪式快点结束。 不止是因为昨夜几无眠。 更因为他已然在宣武场站了近一个时辰了。 只不过,他注定是无法遂愿了。 待好不容易等到天子阅师、秦朗献俘以及庙堂宣功飨将士等等流程礼仪走完后,夏侯惠本以为自己可以引中坚营归去时,天子曹叡竟还诏令赐宴,与公卿、近臣以及北伐有功将率同庆同乐。 第162章 部将 策马缓缓,神色恹恹,偶尔举袖打个哈欠。 让坐营副职代领士卒归营享用朝廷赐下的酒肉,只身策马吊在饮宴行伍之后往北邙山庄园而去的夏侯惠,丝毫没有隐藏对天子赐宴的兴趣缺缺。 嗯,张虎没有与他并行。 立下殊功的他,早早就曹叡恩荣随在御驾之侧了。 “夏侯将军一路闷闷不乐,乃是对庙堂录功不服乎?” 也就在这时,一记调侃入耳,也让浑浑噩噩的夏侯惠陡然一个激灵。 孰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地非议录功?! 连忙循声侧目而顾,待看清其人后,夏侯惠这才放松了下来,有些不满的说道,“乐司马如此口无遮拦,不惧今夜宿在廷尉署?” 是的,出声之人乃豹骑将率。 “哈,你我左右无人,且我知将军并非搬弄口舌之人,有何惧之?” 催胯下战马快走了几步来与夏侯惠并辔而行的他,仍旧笑容满面,“再者,骁骑将军此番录功属实有失偏颇,此陛下与庙堂衮衮诸公皆知也。纵使我所言被他人举发了,亦不担心迎来问罪。” 他说的是实话。 秦朗在录功时将田豫推为首功,临阵斩将的张虎为次,再次则是牵弘与曹爽等人了。 而全程参与谋划的夏侯惠,非但没有提及战前出谋画策之功,就连夜袭马城的功劳,都因为漠北鲜卑骑最后没有出现在正面战场上而被弱化了。 “惠引豹骑、骁骑营奔袭马城,破贼酋漠北援兵。” 这是秦朗录功上表里的原话,也是唯一着墨夏侯惠的话语。 完全没有阐述清楚,贼酋柯比能之所以南下北平邑与魏军决战,是因为夏侯惠击破了柯比能的后手两万鲜卑漠北骑。 难不成,你是觉得自身的功劳也被弱化了,故而来怂恿我前去鸣不平? 打定了“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之念的夏侯惠,对自身功劳被隐藏早就坦然处之,听罢豹骑将率之言,一时间也不免在心中泛起警惕。 “呵欠~” 故而,他也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淡淡而道,“是否有失偏颇,自有天子与诸公明鉴,非我可预也。且我身为将率,为国征伐乃分内之事,乐司马若心有不甘可自述功于君前,莫来戏谑于我。” “嗨,此番我得赏赐颇重,可谓功弗屈也,安敢有自述功于君前之事?” 豹骑将率摆了摆手,仍旧嬉皮笑脸的,“且我也并非来调侃将军。而是觉得自身日后,不免有谓将军为‘大树将军’之日矣!” 大树将军,是东汉开国名将冯异的雅号。 指的是每每光武刘秀麾下众将争功论能之时,冯异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躲到大树下面,从不与他人争功。 夏侯惠当然知道冯异的事迹。 是故甫一听罢,他便了然了豹骑将率言下之意,也免不了当即诧异不已。 虽然他知道乐司马年过而立之年,从虎豹骑中外放出来乃是可以预见之事,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天子曹叡竟会将彼外放给自己当部将啊! “乐司马此言......” 带着一缕不敢置信,夏侯惠言半而止,眼眸中尽是询问之色。 “然也。” 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豹骑将率左右顾盼了下,才低声说道,“陛下有命,让我三日后引五百骑赶赴淮南归将军麾下,且日后不管将军转任何处,我皆携骑随行。故而,良此生能否凭功封侯,皆仰仗将军之力也。” 他名良字子善,冀州河间人,并非已故右将军乐进族人。 当真是要给我部将,且还是携五百骑随行! 该不是五百豹骑吧? 哈,昨夜我才感慨自身没有兵权呢,今日便峰回路转了,果然世事如白云苍狗啊~ 得到确凿回复的夏侯惠,一时间喜不自胜。 但片刻后,心中又猛然咯噔了一下。 不对! 不管转任何处你皆要随行..... 那我以后的一言一行,岂不是皆要被你禀给天子曹叡得悉? 难不成天子曹叡对我已然有了猜忌之心? “我何德何能,竟得如此浩荡君恩!” 满腹匪夷的夏侯惠,担心自己情绪起伏被乐良发觉,便连忙冲着天子御驾的方向拱手,诚惶诚恐作言。话落,又在脸上推起笑容,且喜且急而发问道,“对了,不知乐司马所督五百骑,乃是出自哪一营?” “大多自游击营选拔而出,少数是越骑校尉部老卒。” 同样向着天子御驾方向拱手致意的乐良,作肃容说道,“不过,陛下以淮南乃前线,不乏战事,故而另准我从原先麾下豹骑挑选五十人为什长。是故将军不必担忧此曲骑卒战力或无法临阵问题。嗯......我胆敢谓之,隶属将军的五百骑可匹淮南守备千骑也!” 呃,是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游击营与越骑校尉部啊! 还好,还好。 若皆是从豹骑中挑选而出,那我真就时刻要担忧自身倏然迎来“君恩浩荡”了...... “壮哉!” 稍缓心绪的夏侯惠,颔首盛赞,“有乐司马此言,何愁御贼吴时功业不建!” “那是自然!哈哈哈~” 对此,乐良也没有谦虚,而是昂然自得畅怀道,“若非精锐,岂敢附将军骥尾邪!” 二人且行且谈笑,几是北邙山庄园映入眼帘后才各自归所属。 而夏侯惠原本不怎么好的心情,变得愈发不好了。 他有点想不通,天子曹叡为何倏然让乐良给自己当部将。 因为就在数日前他还与孙叔密谈过,也有绝对的自信,自己阴畜小儿之事朝野上下皆无人知晓! 奇哉~ 究竟是何故,令天子遣以心腹随我左右? 而已然在庄园内的天子曹叡,此刻已然频频举盏与公卿、近臣以及北伐鲜卑录功诸将邀杯畅饮。 偶尔的,目光还会往录功将率那侧的席位瞥一眼。 待见到属夏侯惠的坐席犹空时,他心中也有些困惑:不是让乐良私下去告知稚权以显朕恩宠不减了吗,为何彼迟迟不至? 是的,曹叡并没有猜忌夏侯惠之心,而是出于宣恩以及爱护。 宣恩很好理解。 能让出身天子亲军虎豹骑的将率当部将,这种恩宠殊荣莫说秦朗了,就连自幼便与天子亲近的燕王曹宇都没有! 而爱护,则是那日召见时,得悉了夏侯惠想历练多地凭借实打实的功绩,来洗刷宗室大将与谯沛督率升迁太快的非议后,曹叡便有了以精锐随身保护的心思。 没办法啊~ 观夏侯惠此数年戎马,不管性情还是行事风格都太像其父夏侯渊了。 先前在淮南贪功弄险就不多提了。 此番北去并州呢? 被遣去奔袭马城的时候,他竟只因为与秦朗置气便将白马义从、幽州精骑与内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皆给遣了归去,仅以七百豹骑与一千骁骑营而往。 虽说最终夏侯惠战胜而归、不负所托,但曹叡事后得悉了犹不免心悸。 也暗中骂了好几声“竖子秉性难移”! 原本宗室大将与谯沛督率就青黄不接,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夏侯惠让他觉得梓才可期,哪料到此竖子竟将自身性命当儿戏!不知以社稷为重而吝命! 曹叡是真的倍感无奈。 也是真的担心陡然哪一天,就迎来八百里告急声称夏侯惠临战死难了~ 故而,他权衡了好久,最终才忍痛将乐良外放了。 就是忍痛。 要知道,以乐良的能力与资历、忠贞以及功绩,若是外放出地方至少是个实权的杂号将军,督腹地一州或前线一郡兵事;而继续留在洛阳中军任职,则会改任为坐营副将,成为一营实权主官。 尤其如今正是洛阳中军将要迎来改制之时。 本就无多少心腹爪牙可倚仗的曹叡,是真的心有不舍啊~ 然而,在虎卫营与虎豹骑这两支天子亲军之中,除了乐良与夏侯惠有过交集且相处融洽外,曹叡也没有合适人选了。 第163章 非莽夫 已然到了北邙山庄园的夏侯惠迟迟未至饮宴同乐,并非是他有意为之,而是在进来时遇见了两个人给耽搁了。 一者,是自家七弟夏侯和。 身为诸天子近臣中年纪最小的他,很自觉的候在门口,为许多第一次前来庄园的有功将率指点此地禁忌与规则,以免他们君前失仪或争席,将好好的庆功宴氛围给搅乱了。 故而他见到夏侯惠步入时,也顺势说了些私事。 声称长兄夏侯衡知晓了天子曹叡此番给六兄赏赐的钱财颇多,便觉得先前夏侯惠对阳渠坞堡困顿的诉苦不实,也决定了只将贩马利益所得两成给他。 且特地让夏侯和传言说这是告知而非商榷,让夏侯惠莫要复聒噪。 另一,则是撞见了中书令孙资。 随在御驾之侧的孙资,其实早就与宴了。 但因为有中书省小吏将些许政务传来,他便避席来处理了一番。 嗯,是雍凉都督司马懿的请罪述表。 与秦朗阙下献俘彰功不同,讨平了安定郡北部叛乱的司马懿,非但没有录功请赏,而是以自身不察失责导致治下叛乱起为名向天子与庙堂请罪。 不得不说,浸淫仕途久矣的司马懿属实老谋深算、当真是“人老精”。 地方有叛乱起,也就意味着天子失德以及州郡官府失民心,而司马懿却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相当于为天子与州郡主官担责了。 且此举也不耽误庙堂对平乱将士的录功封赏。 朝堂臧否赏罚自有法度,有功则录,有罪则追。 而身为托孤之臣的司马懿,不管是身份还是职权如今都算是位极人臣,请罪了也不会迎来庙堂追责。 相反,天子曹叡还会以他谦逊而不吝盛赞之。 而仍牢牢掌控魏国中枢权柄的孙资与刘放,同样对司马懿赞不绝口。 理由是在他的请罪述表中,还针对再次投降求内附的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做出了处置建议。乃是以其兴兵作乱、不思恩义为由,请庙堂将其征调归洛阳任职冗官安置,其近两万落族众则是皆暂时罚为军奴屯田畜牧,待出产足以补偿叛乱破坏与讨叛损耗后再编入士家,某种意义上算是为国“添户”了。 对于这样的提议,刘放与孙资皆击掌称赞。 毕竟,有秦朗献俘的珠玉在前——光是入冬之前各州郡的上计与僚佐升调、对并州战事的录功与追责、来年军费支出等等事务,就让事无巨细皆过目的中书省忙得脚不沾地了!但因为秦朗的彰功,让刘放与孙资不得不腾出手来考量如何安置这些俘虏! 尤其是录功升迁为平北将军的田豫,也针对如何将河套平原纳入疆域的上表也到洛阳了。 其中有一项就提及人手不足,请求庙堂增配劳力。 若是秦朗也如司马懿一样将那些俘虏留在并州充当苦力,庙堂哪来这么多事务呢? 相形见绌之下,刘放与孙资对司马懿不吝称赞自是理所当然了。 再者,方才前来庄园之途,天子曹叡出于恩荣功臣之心,还让秦朗、曹爽以及张虎等人皆随在御驾左右。 位卑的张虎还好,一路安安分分,半点逾矩都无。 但素来谨慎的秦朗与有谦逊之美的曹爽则是喜笑盈腮,与夏侯献曹肇一起环在御驾之侧,让诸侍中、散骑常侍以及刘放孙资都无法靠近天子! 虽然说秦朗等人并没有顾盼得意、未有目无余子的作态,但连最基本谦让老臣重臣的礼仪都忘了的做法,仍是让刘放与孙资心有不满。 毕竟,他们二人执掌中书省多年,号为“专任”,连三公的任免都能左右! 竟不能令秦朗等人谦让吗? 竖夫,不过是赖田豫之能而得以积功罢了,狂妄之态竟已显矣! 带着这样“不被敬重”的不满,孙资避席来处理政务时,已然想好了如何盛赞司马懿战后处置的高明,以此来“提醒”天子曹叡发现秦朗的庸碌了。 也就在这时,别过自家七弟的夏侯惠步入连廊,与从另一侧转过来的孙资迎面撞见。 “孙公。” 一声招呼,夏侯惠轻颔首拱手作礼,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就侧身让出了道路,很是谦虚的让孙资先行。 此举,不由令孙资略微作楞。 原本他还以为,夏侯惠至多就颔首打个招呼便率先而行呢! 毕竟,庙堂衮衮诸公都有目共睹,眼前这人乃是先驳已故大将军曹真伐蜀、后咆哮庙堂怒斥侍中吴质的“莽夫”啊! 哪料到,他竟会做出避让道路之举? “稚权先行罢。” 很快就回过神的孙资,脸上泛起笑容,缓声说道,“今日陛下赐宴,乃彰北伐鲜卑诸将率之功耳!老夫岂能夺稚权之恩荣?” “不敢,孙公莫戏谑于我。” 夏侯惠也露齿而笑,连忙谦言道,“我有幸从征并州,所战不过奔袭马城之举耳。且漠北鲜卑骑甲胄不齐、斗械不良,以虎豹骑与骁骑营之精锐,孰人为将率不能破之?故而我不过有所劳顿罢了,安敢以功自居。” 噫! 你个庙堂莽夫不是素来贪功吗? 为何今日竟是不同邪! 况且你有无功劳,老夫乃事无巨细皆过目的中书令岂能不知? 闻言,孙资笑颜不改,但心中确实愈发奇异了,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见夏侯惠伸手往前虚引,继续说道,“再者,昔前汉高皇帝定鼎天下,论功行赏时以萧何为最,由此可见,若非孙公等社稷砥柱居中枢为战事调度,何来鲜卑贼酋授首之事?在下不过略有苦劳罢了,不敢在孙公之前号为功臣。嗯......陛下赐宴,在下来赴已晚,不敢复耽搁。孙公,请。” 此子之言,深得吾心也! 当即,孙资心中大悦,也倏然觉得眼前这个庙堂莽夫也并非是粗鄙之人。 似是,要比性谨慎的秦朗或貌恭谦的曹爽更讨人喜些。 “却之不恭。” 很难得,孙资心情畅快之下,竟还破天荒的拱手作了谢才大步而前,“不敢耽搁稚权,且容老夫放肆了。” 二人就如此,前后脚来到了天子设宴处。 或许只是避席了下罢,孙资复入席时没有对天子行礼,而是犹如前去更衣了一般含笑走过去就坐。 夏侯惠自是不会如此放肆的。 先是沉默且恭敬行礼,待天子曹叡轻轻颔首后后,才自寻席位坐下。 只不过,他也没有如其他人一般,举起酒盏向曹叡邀杯,奉承两句如“明主怀德,王师死力,一战令乐乱贼子授首”等颂功德的话语。 而是甫一就坐,便若无旁人般自斟自饮、埋首在案大快朵颐。 他是真的饿了。 四更就草草用了朝食,如今都快晌午了,早就腹中空空如也。 况且,今日的主角是秦朗。 他若是对天子举盏邀杯了,自然也免不了要与秦朗对饮一番,不然就会让天子觉得他对录功不公耿耿于怀了。 何必要给自己寻不自在呢? 此间酒肉颇美,权当自己是食客就好了。 早点吃饱,还可以寻个人少的角落打个盹,为等下启程赶赴淮南养养精神也好啊~ 他的如此行举,自然也落入其他人眼中。 居高位在上首的天子曹叡,是看得最真切的,略略一沉吟便略过了。 从方才孙资的神态来看,他觉得夏侯惠来得晚,应是与孙资碰巧撞见聊了数句之由;且他也不想与夏侯惠邀饮或攀谈几句。 毕竟,明明他都知道夏侯惠的功劳被隐藏了,且自己还默许了,若是再邀饮夏侯惠引来其他臣僚的注目,那不是杀人诛心么? 至于其他在场之人,同样也没有寻夏侯惠攀谈或共饮之意。 就连外舅王肃都也只是在夏侯惠入席之时,微笑着轻轻颔首以示受过礼了。 不是他们都知晓了天子的心思。 而是知晓,当夏侯惠仍是散骑侍郎第一次伴驾来此庄园时,也是如此若无旁人的大快朵颐,然后,天子一发问便有了“阿房宫赋”....... 他们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多事,再引出个“洛阳赋”或“未央宫赋”来。 更重要的是,若自己真的多事引出个诗赋来,夏侯惠是否迎来天子的怒斥尚在两可之间,但自己绝对会被天子惦记上了! 害大如此,在座之人皆良俊,当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也正是如此,无人打扰的夏侯惠用罢餐后,举目看君臣言笑晏晏、声乐歌舞颂升平之时,陡然觉得饱腹后愈发困了。 索性,借着去取水漱口净手之际,随意寻了个亭子倚柱休憩小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酣睡的夏侯惠才被庄园管事给推醒。 “陛下大醉,已归宫禁,将军若困乏,可归去自宅休憩矣。” 那么快就结束了? 以天子的酒量推算,不应该那么快就大醉了啊! 难道是饮得太急之故? 醒过来的夏侯惠,冲着庄园管事点头作谢,在起身时还不忘抬头看了看天色,待发现日头才刚偏西不久时,不由心中有了些疑惑。 但他也没有多想,而是径直去马厩取了坐骑,连洛阳城都不归便一路向东赶赴淮南。 也让奉命在洛阳北门候他归来的乐良,白白候了半个时辰。 第164章 鸷鸟 在等候半个时辰仍无果后,乐良还让人前去北邙山寻了一番。 待从庄园管事口中得悉夏侯惠早就望着虎牢关东去后,他才急匆匆的赶回宫阙复命。 是的,天子曹叡根本没有大醉。 天子自继位以来一直都有勤政美誉,所以在饮宴时看到孙资与尚书台左仆射徐宣时不时就避席一下,便佯作多饮顺势归来了崇华后殿。待取水净脸且寻了几颗腌渍的青梅稍缓酒意罢,就靠在侧榻上小憩,让人召刘放、孙资以及徐宣过来,询问方才乃是何政事竟让他们在饮宴同乐时频频避席。 嗯,自将陈矫转为侍中后,曹叡便以虚尚书令职,以左右仆射分领尚书事。 其中左仆射徐宣署理政务,右仆射卫臻主选举事。 少时,三人至。 中书监刘放将司马懿请罪述表呈上,且待天子曹叡看罢,便不吝盛赞司马懿战后处置建议的妥当、可为庙堂省心与裨益国力等等。 对此,天子自是心中欣悦。 不但让尚书台迅速拟诏,悉数准了司马懿的建议,还兴致勃勃的问起了对讨平安定郡北部叛乱将率的录功封赏。如要不要以让司马懿归来洛阳述职,顺势将几个有功将率带回来,他也在北邙山庄园赐宴以示恩荣等。 嗯,他并不担心,司马懿归来洛阳后蜀兵骤然来犯,各部驻军抵御时群龙无首、手忙脚乱的。 还有张合镇守在陇右约束雍凉各部呢! 对于天子的问话,徐宣只是埋首在案录刘放口述之言拟诏书,半点都不分神。 因为他知道但凡有刘放与孙资在,这种问题根本轮不上他来插嘴。 况且,天子也早就习惯了。 类似这种问题,也根本不会咨询尚书台的意见。 果不其然。 在一旁的孙资闻言便直接接过了话腔。 乃是以司马懿身为托孤重臣、恩荣已无可复加,以及时将入冬雍凉各州郡粮秣调度与各部驻军马兵械修缮等事务繁忙为由,劝说天子就莫将他召回来了。 再者,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不过是坐拥两万余落的贼酋而已。 讨平了叛乱也不算什么殊功。 若天子有心嘉奖,只需下诏对司马懿嘉勉以及对有功将士多赐下资财就好了。 曹叡听罢,略作沉吟,便颔首以为然。 也顿时觉得今晨阅师飨将士,令自身心情亢奋太过,以致现今甫一听闻战捷录功,便忍不住喜逐颜开、不吝恩荣。 然而,他很快就被浇了一头冷水。 见他采纳了自己建言后的孙资,倏然话锋一转,轻声谓之,“陛下,北伐鲜卑大军虽已归来,然而于庙堂而言,并州之事犹未了。” 说罢,不等曹叡发问,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田豫上表递了过来。 也让曹叡看了,脸上的笑容冰消雪融。 且沉默了半晌后,还有些无奈的摇头叹息出声,复取一颗腌制青梅塞如口中,品咂着似甜犹酸的滋味。 因为田豫的上表,是向庙堂讨要钱粮与劳力的。 想要将河套平原重新纳入魏国版图,招抚各杂胡部落归附需要钱粮;驻军维护地方治安秩序需要钱粮;修缮关隘、郡县官署以及道路需要大量劳力。 诸多项支出仅凭着雁门郡可支撑不了。 才刚开始屯兵陉北大兴屯田的田豫,更亟需来自庙堂的支持。 不然,旷日持久,待北伐柯必能大捷的军威消散后,也只能对各杂胡部落推行羁縻政策、对河套平原只是维护名义上的统治了。 天子曹叡当然不愿意边塞大捷之功付诸东流。 但他也很清楚现今国库空虚。 虽然自魏武曹操兴屯田制以来,积谷于地方郡县,让大军征伐四方皆无运粮之劳;但在汉胡杂居、豪右尤多的并州,当真是没怎么推行过什么务农殖谷啊! 哪怕是梁习任职刺史时,官府的屯田所得也不过是堪堪足供驻军与僚佐俸禄而已。 军粮也就罢了。 田豫如今麾下没有多少兵马,今岁且赖雁门郡支持,日后屯田自给还是能做到的。 但所需的钱财与劳力,令曹叡有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触。 要知道汉末时期的群雄涿鹿,当属北方与中原丧乱最多、民生最为凋敝,此从魏国在太和元年才复行五铢钱改变民间以物易物的事迹中便可见一斑。 再者,是魏国自曹丕执政伊始至今,战事太频繁了。 动用约莫十万大军的战事几乎隔年就来一次,万余将士的小战更是年年岁岁都有。 且还是败绩更多! 石亭之战令大河以南的中原腹心之地积储挥霍一空,以致荆襄战线都要依靠司隶的钱粮来供给。 而抵御蜀兵的困难就更大了。 已然到了雍凉诸部不卸甲、洛阳中军不释鞍的地步。 早在数年前就需要冀州的支援,征发了农丁五千人赶赴陇右上邽县屯田。 纵观曹丕继位以来,魏国对蜀吴的战事,能扼守住城池不失都算是庆幸,因为无功而返常有、大败时有之。 战事不管胜负都要损耗大量的钱粮辎重,更莫说是大败时丢盔弃甲、辎重丧损无数了! 人力物力无休止的消耗,即是国库空虚、国力衰退了。 或是说,并州幽州一直都是赖冀州支撑的,如今曹叡复从冀州征调前去支援田豫便是。 但征伐辽东公孙渊同样是不可免之事啊~ 拆东墙补西墙,不过能缓解一时罢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相反,日后若迎来两厢皆有事时,恐还因一时权宜而大受其弊。 伴着曹叡的沉吟,殿内陷入了好一阵的沉默。 孙资是静候着天子问策。 他乃太原人,对并州边塞之事颇为熟悉,在看到田豫上表是就细细斟酌过,也大致有了应对的举措。 毕竟偌大的魏国,想给予田豫些许人力物力支援,挤一挤还是能做到的。 且他能任职中书令那么久,可不是靠谄谀献媚而得位。 至于他为何没有直接提出来...... 这不是为了启发天子发现秦朗战后安置的失策嘛! 而已然拟好诏书的刘放与徐宣,则是不敢打扰天子的思绪,故而同样也没有作声。 只不过,他们等得有点久。 因为曹叡想着想着,心思就转到那日召见夏侯惠时,彼对如何安置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部落族众的建言了。 这两个部落的族众可都是现成劳力啊! 若是能取他们十之三四编籍落户,募壮者为卒、令羸者屯田畜牧,以田豫的能力,复河套平原入魏国疆域不在话下。 而钱粮从何而来....... 暂且先从司隶与冀州分别调拨一部分罢。 日后再从国库分批次供给,应是能支持到田豫屯田畜牧自给了。 想到了这里,曹叡陡然又觉得口中腌制青梅那似甜犹酸的滋味很不错,至少在解酒意这方面是很不错的。 也不由当即高声唤来侍宦,让其去叮嘱在宫禁戍守的乐良将夏侯惠寻来。 待侍宦领命而去,曹叡见刘放等三人面带讶然之色,便笑颜潺潺的将夏侯惠面君时所提建言,挑些紧要的复述了一边。 末了,又将自身所思托盘而出,然后如此发问,“诸卿以为,朕若挑选稚权之意推行,可否缓解平北将军田国让之急否?嗯,边塞之事不可耽搁,诸卿且细细作思量,务必周全,力争今日有所定论。” “唯。” 三人皆恭敬作声。 但听罢话语的须臾间,心中所思皆乃是—— 陛下竟是以政略之事问策于夏侯惠? 被朝野上下讽为“庙堂匹夫”之人,竟已然蒙圣眷如此之隆乎?! 但不同的是,徐宣乃垂首自作思;而刘放与孙资则是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后,方耷拉下了眼帘。 也不怪他们诧异。 毕竟,自魏武曹操创业伊始,诸夏侯曹便几不参与政务,唯督军掌兵而已。 就连已故大司马曹真,也就一开始受托孤时协助当今天子处理政务,但天子大致熟悉了以后,便自请出镇雍凉了啊! 出仕还没几年与任武职、触怒过天子且面折大臣于朝的夏侯惠,竟被天子以政务询之,如何不令他们惊诧呢? 所以,他们此刻也开始在心中消化着这个信息。 如徐宣陡然想起了征虏将军、领东中郎将,使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的桓范。 桓范,字元则,出身于龙亢望族桓氏。 因为乃魏室桑梓故里的关系,才学不缺的他自曹操时期就被见重了。 而徐宣想到了他,则是因为昔日桓范任职中领军时,以左仆射有缺向天子曹叡推举了自身。 这倒不是徐宣与他结党营私,而是想着礼尚往来。 他觉得桓范身为魏室的桑梓故旧,应是想从自己口中知道夏侯惠简在帝心的。 尤其是青徐素来作为淮南战线的后镇。 每每贼吴兴兵来犯之时,青徐驻军也不乏引兵驰援。 再者,徐宣乃广陵人,与已故司徒东海人王朗不乏亲善与叙话桑梓情,看在夏侯惠乃王家之婿的份上,若能促成桓范与其亲近也算是一件美事。 至于刘放与孙资,心中更多的是私利。 他们执掌庙堂中枢已然很久了,年纪也不小了,所思所虑不止是想继续掌权下去,更有了自身到告老乞骸骨时“安全着陆”的绸缪之心。 因为护军将军蒋济早就上疏抨击过他们二人专任之权了。 且庙堂僚佐、围绕在天子身边的宗室近臣也不乏嫉恨他们专权之人。 似是,自夏侯稚权上疏反驳已故大司马伐蜀后,不仅被长兄逐出了家门,且还不容于诸夏侯曹了吧?从这个庙堂莽夫怒斥吴质之举,可以推算出彼乃心计不足、不以仕途为念的社稷孤臣吧? 再者彼姻亲王家,散骑常侍王肃只专注于学术。 或许....... 此莽夫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且多观察一些时日,再作定论也好。 这种想法,是刘放与孙资在对视那一瞬间,彼此都心有灵犀的共同点。 至于,天子曹叡问及他们的政事,且叮嘱他们细细思量....... 他们三人都微微作思就略过了,更没有想着提出什么相左的意见来。 不是他们连天子都胆敢敷衍或轻视。 而是曹叡继位已然有些年头了,也让庙堂诸公摸清了秉性。 这位天子有容人之量、不塞言路且还敬重老臣重臣,但性格里有着执拗的一面,一旦认准了事情,谁来谏劝都是白费唇舌。 现今他都提出具体可实施的想法了,皆位于仕途顶端且垂垂老矣的三人,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况且,天子的举措也是可行的啊! 是故,他们三人片刻后便陆续出声称赞了天子的想法。 且还依着自身分属不同的职责,直接为天子思路如何付诸于行拾遗补缺了。 如此君臣相得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乐良归来禀命时。 得悉夏侯惠已然赶赴淮南了,众人反应仍是不同。 如徐宣是淡然处之。 被传召的夏侯惠来与不来,与他干系不大。 而刘放与孙资则是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毕竟,他们都与天子商榷到具体推行了,若是素来行事乖张的夏侯惠被召来了,孰知会不会节外生枝呢? 天子曹叡则是有些意外。 虽然早在前番召见时,夏侯惠就说过秦朗班师归来后便赶赴淮南,且还提前给他辞行了,但如今曹叡还让乐良给他当部将了啊! 如此,他不应该多等几日,与乐良一并引五百骑赴淮南吗? 何故仓促呢? 不过,往前线如赴仇雠也可谓忠贞可嘉,且随他去罢。 心中弗解的曹叡,略微愣神后也只是暗道了声“竖子”便将此事揭过,继续与三人计议支援田豫的细枝末节去了。 崇华后殿里发生的这一幕,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且他急匆匆赶赴淮南,也只是担心错过了贼吴孙权兴兵来犯而已。 是的,就是担心错过战事。 以孙权与江东诸臣子望风而动、见利忘命的秉性,在得悉了洛阳中军北伐鲜卑、安定郡北部有叛乱,今岁怎么可能不兴兵入寇呢?! 而如今有满宠镇守在淮南,他又怎么舍得错过战事呢! 战功谁又会嫌多,且满宠又不如秦朗那般,会做出雪藏他功劳的事情来。 至于,他在北邙山庄园对孙资颇为恭谦且不吝口出“北伐鲜卑庙堂诸公功劳最甚”之言,并非想讨好孙资想着与之结党,更不是对刘放孙资专任之权视而不见...... 而是他好歹也是将门之后,读过不少兵书。 比如《六韬·发启》里“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这句,他就觉得不管是用在兵事中还是庙堂上,都十分妥当。 势不如人,那就姑且作恭顺貌罢。 不丢人。 第165章 归淮南 冬十月,淮南寿春。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虽然初冬已踩着厚厚的落叶悄悄到来,但寒霜尚未冻死路边小草;犹有暖意的阳光落在身上,总让人觉得懒洋洋的,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知交故旧小酌一番,不负时光清闲。 一路风尘仆仆,刚刚赶到淮南的夏侯惠看着小别数月的寿春城,也生出了寻三五故旧把酒言欢的心情;以及期待着贼吴孙权今岁务必要兴兵来犯、好让他也畅怀感慨一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当然了,在把酒言欢之前,他得先入城往征东将军府向满宠禀一声。 原本不过两个月的婚期告假,竟是拖了大半年才归来,也不知道满宠会不会将他原先的职责转给他人了。 入城轻车熟路,至征东将军府。 待值守甲士传报后,他被引到了李长史的署屋中。 “稚权竟是归来了!” 眉目疏朗、法令纹深深的李长史脸上笑容很是灿烂,不等夏侯惠见礼,便率先招呼道,“来,稚权过来就坐。” “唯。” 恭敬行了一礼后,夏侯惠才依言入座,同样堆起笑容道,“阔别半载,长史精神矍铄风采依旧,属实让人甚为心安哉。” “哈哈哈~” 不出意外,听罢的李长史笑颜更甚,“闻稚权之言,可知稚权此番告假归去洛阳所得甚丰。不止迎新妇之喜与伐鲜卑之功,就连言谈都令人如沐春风了。” “惭愧,惭愧。我浸染世故,让长史见笑了。” “呵呵~” 二人寒暄了几句,熟络了气氛后,李长史便兴致勃勃的问起了北伐鲜卑之事。 对此夏侯惠悉心作答着。 虽然他心中有些奇怪:李长史不是应该先让他拜见满宠后,再与他叙旧闲聊吗? 故而,待并州战事说罢了,见李长史又问起了迎亲之事时,夏侯惠便忍不住委婉的问了句,“那个,长史,现今征东将军不在府署内?” “啊~” 闻言,李长史有些懊恼的拍了下额头,然后才继续说道,“倒是忘了知会稚权了。满将军在署府内,只是我稍后再引稚权去拜见。” 原来是已年过七十的满宠,夜里睡眠浅且少,白昼也常常犯困,故而没什么紧要军务之时,总是独自小饮一番然后趁着酒意伏案而寐。 李长史对此也早就习惯了。 且知道天子曹叡对满宠素来敬重,所以也很识趣的在满宠小寐时,尽可能不拿一些琐碎事去打扰。 解释完缘由后,李长史轻声谓之,“满将军被陛下倚为御贼吴之重器,且今已然古稀之年矣。稚权甫一归来,左右也无有他事,便暂且等候一阵罢。” 哦,原来如此。 恍然的夏侯惠连忙颔首、连声称是。 也放开心思与李长史闲谈,如说天子曹叡身体康健、问及李长史家中琐事等等。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伴着一阵轻微且缓慢的脚步声,一身燕服拎着个酒囊、睡眼惺忪的满宠走进了署屋,也让二人见了连忙起身来迎。 夏侯惠拱手刚想出声见礼,但却被满宠给抢了先。 只见他倏然止步,待定眼看了下夏侯惠后便脱口而出,“吔?稚权怎么就归来淮南了?” 呃~ 这话我怎么作答呢........ 我是不该回来吗? 心中有些怪异的夏侯惠,连忙拱手作揖,朗声说道,“见过满将军。末将告假归期有逾,乃受天子所遣,随骁骑将军征伐并州鲜.......” “免了免了。此事我知晓,稚权毋庸赘言。” 不等他说完,满宠便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走过来入座时还如此发问道,“稚权,他呢?是在别屋候着吗?唤进来罢。” 他? 指的是谁啊? 直起身的夏侯惠满脸茫然、不知所以,也一时无言以对。 好在旁边站着的李长史接腔解了围,“将军,方才我问过稚权了,讨虏将军与麾下五百骑还需数日后方至淮南。” 喔,是指外放为我部将、领讨虏将军的乐良啊! 听到五百骑的时候,夏侯惠便知道满宠所问之人是谁了。 只是他也愈发纳闷了——满宠为何甫一见他便问及了乐良?难不成乐良被天子遣来淮南,犹有其他职责在身? “哦,彼尚未至啊。” 略带惋惜的感慨了句,满宠的神情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且还低声嘟囔了句才对夏侯惠下了逐客令,“嗯,我与长史有事商榷,稚权且先归营罢。待数日后乐将军赶至了,再招你过来计议。” “唯。末将告退。” 不假思索便应了声,夏侯惠当即做辞转身离去。 因为善射之人,听力也敏锐。 天生猿臂且善射的他,虽然没有听风辨位之神通,但因为距离不远的干系,他还是隐约听到了满宠方才那句低声嘟囔,似是“该快点赶来之人未至,倒是你个贪功之徒先到了。” 是的,他就是被满宠给嫌弃了。 但他素来厚颜,对此无感,而是心中疑惑愈发强烈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竟让满宠对乐良赶来淮南赴任如此汲汲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夏侯惠出城归来驻地,被寿山(八公山)与淮水夹在中间的壁坞。 此时的壁坞比离开前更加壮观了。 不仅开沟渠引水环绕四周,且在原来的木栅栏后面还增砌了石墙,除却依山这一面外都修筑了看梢望楼。 虽远远不如真正的城池那般坚固,但比起寻常的屯兵障塞也不逊色了。 就是不知,花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在修筑防御工事上,会不会疏忽了广开沟渠兴农桑,而让今岁秋收减产啊? 还有,将士们的演武不会也被耽搁了吧? 策马缓缓往壁坞而来,不停左顾右盼的夏侯惠也很快就被值守的士卒们认了出来。 迅即,鼓声大作,欢声轰然。 伴着一句“将军归来了”的话语反反复复在壁坞中荡漾,让无数闻讯的士卒涌来坞门处,兴奋的朝着夏侯惠奋力挥手。是啊,为他们谋得以军功赎身、以斩首授田且延请先生给他们家中小儿启蒙的将军,终于归来了! 如何不令他们欣喜呢? 一度喧嚣的场面,待到三部主官苟泉、邓艾与焦彝赶来约束后,士卒们才队列齐整的夹道而立,让早就牵马步行的夏侯惠得以进入壁坞。 作笑颜、不停的颔首,偶尔出声唤一个士卒的名字...... 被苟泉三人簇拥着往署屋而去的夏侯惠,在士卒们略带炙热的目光中,倏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触。故而,待至署屋坐定、得悉今岁屯田秋收足食且畜养的禽牲很多后,他便大手一挥,打算以两个月的俸禄购置酒水,再宰杀些鸡犬豕羊与士卒们同餐,权当是贺秋收的农祭了。 然而,他话语刚落下,一旁的焦彝便拱手唤了声,“将军。” 也让夏侯惠微微怔了下,才含笑颔首,“子叙有事,但说无妨。” 因为在他麾下的三个千人督中,苟泉乃他部曲出身、邓艾则是被他拔于行伍,故而此二人与他素来亲近;唯独先前隶属扬州刺史部的焦彝略显拘谨,也素来寡言少语。 如今,他竟在自己兴头时出声劝阻,自是有所持。 “唯。” 焦彝颔首而应,缓声说道,“将军甫一归来,或是不知在月余前斥候营主官被贼吴所杀;无几日,张骑督随之旧伤复发、神情恍惚。故而,在下窃以为,将军若不觉路途疲倦,且将与士卒同乐之事稍后,先去一趟骑兵曲。” 陈定竟战死了?! 闻言,夏侯惠愕然。 心中也不由回想起了昔日在斥候营的时光,想起了那个与他并肩追杀贼吴孙布的憨厚汉子。 只是,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 在不经意的转身瞬间,总有人在红尘中悄然远去。 也许就在一次离别之后、在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时间河流里,成了不可逆转的曲终人散。 第166章 同行 金乌西堕,暮色低垂。 呜咽的晚风吹皱了淮水面,带着依旧不舍离去的秋意奔流赴海,也让寒霜肆意爬上了两岸矮矮的草烟。 寿山西北麓,士家壁坞。 数百个火堆连绵而落,早早就燃起了烟火。 以一缕暖意给士家们生而卑微的命运,许下人间尚且值得的点点希望星火。 各个都伯约束着各自麾下士卒,井然有序的围在火堆前插科打诨、其乐融融。 一份去壳不干净的麦饭,一碗用骨头煮出来的飘着淡淡油花的盐汤,一块不足三指宽的肉块,便是他们的将军甫一归来,便以秋收农祭为由给予士卒们的分食欢宴。 就这么一丁点肉食,属实有些寒酸。 但没有一个士卒嫌弃。 相反,他们都觉得很是丰盛,很是满足。 不止是因为这些士家早年的生活能饱腹便是万幸,从不敢奢望肉食。 更是因为他们被安置在淮水北岸的家小,夏侯惠让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其中,家中有老人的,还会额外分到一些下水。 身为家中顶梁柱,只要身后的家小有肉食,自己就算吃糠喝稀都觉得很丰盛不是吗? 是的,夏侯惠只罢了置酒之念,并没有听取焦彝的建议。 倒不是他早就忘记了曾经并肩作战的陈定,更不是心中半点感伤都无。 而是已然习惯了戎马生涯里的生离死别。 魏国的士卒也好,贼吴的将士也罢,只要踏足淮南这片土地了,就要做好埋骨在这里的心理准备。 魏吴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事拉锯,陈定不是第一个战死的,更不是最后一个。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夏侯惠能做的,也只是将死去的人藏在心里,努力让依旧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再怎么不济,也得让日后在战事中死去的人儿,如今仍能感受活着的快乐。 能有一日,便是一日罢。 带着这样想法的夏侯惠,脸上荡漾着笑意,步履缓缓挨个来到每一个火堆,捏一捏这个士家的胳膊、握拳锤一锤那个士家的胸膛,叮嘱几句好生演武与务农殖谷的勉励话语,也让欢声笑语从一个火堆前传到另一个火堆前。 欢快的气氛,就连早就变得刺骨的晚风都不忍呜咽作声来扰。 翌日,将近晌午。 逐一看罢三部将士们演武的夏侯惠,才策马往骑兵曲驻地而去,且还不忘先到城内酒肆中沽了数囊酒水。 因为他已然隐隐猜到了张骑督旧伤复发、精神恍惚的缘由。 张骑督乃冀州人,在淮南戍守已然十数年了,也早就有了以年老力衰为由请求卸任之心。 毕竟,骑兵的特性与战术对骑卒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 年过不惑之年的他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再者,他如今的官职是偏将军,卸下前线职责归去乡里,庙堂也会嘉奖他多年勤勉的功劳,在冀州寻个空缺的郡将或县尉职授之,以激励其他将率忠贞报国。 之所以他还没有上表求去职,是想对旧部子侄多照看些时日。 如陈定的从父是他先前麾下的都伯,在临阵受创濒死之时,就曾请求他多关照下陈定。 还有从冀州桑梓随他来寿春的五十余部曲扈从,虽然如今依旧活着的仅剩下了不足十人,但那些早亡的人不乏在淮南入军籍、娶妻生子者。 不管是出自袍泽之情,还是桑梓情谊,他都要多照些时日,待那些少年郎健长、看到那些子侄辈有个好前程。 原本,一切都还挺如他意的。 但在月余前,刚升迁为斥侯营主官不到半年的陈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袍泽子侄中最有出息之人,竟是被贼吴设伏杀死了。 是的,中伏。 贼吴孙权在历经阜陵戍守点被毁、皖城谷地被席卷一空以及孙布诈降失败后,勃然大怒,亲自作诏书将横江浦与濡须坞两处主官责骂了一番。 怒斥他们玩忽职守,身在前线竟是连最基础的戒备之心都没有。 濡须坞的将主看罢直接上表请罪,然后事情就过去了;但横江浦的主官丁奉,则是咽不下这口气。 “魏斥候犹敢越境来袭,我吴国精锐若龟缩不出,徒令天下笑邪!” 他是这样激励麾下的。 待激励起士卒之锐气后,他从中募得了百余敢死之士亲自率领着,沿濡须水潜行深入到了居巢县西一带埋伏。 濡须水是连接巢湖与大江的唯一水道。 故而,魏军斥候每日都要巡视濡须水口岸一番,以此来警戒江东是否来犯。 也正是因此,日常巡视的陈定与十余斥候误入了丁奉的埋伏点,皆被强弩当场射杀,连战马都被射死了。 张骑督听闻此讯,心中悲痛异常。 他这些年已然见过太多亲近之人阵亡了,早就濒临不堪重负。 尤其是此后满宠便将斥候营再次并入骑兵曲,且以魏国无力跨江进攻、不增无谓殒耗为由,严令所有斥候不可越过逍遥津东十里。 也就是说,张骑督连想为陈定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就是他旧伤复发,精神恍惚的缘由。 心里悲愤与有负死去袍泽所托的愧疚之下,记忆的零散碎片书写着过往的一撇一捺,让他也永远的陷入了潮水之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都会掀起狂风巨浪。 那是他自己的人生沼泽。 别人无法拖拽,他自己更也无法挣脱。 所以,身为旧识的夏侯惠能做的,也就只是拎着几个酒囊赶来看望一番,陪他在沉默中将酒水不停的往口中灌,以醉意让他获得短暂的安宁。 四个酒囊全空,小半个时辰之后。 斜斜躺靠在军榻上的张骑督,发出了沉稳的鼾声。 一身酒气的夏侯惠,也轻轻移动脚步从军帐中走出来,待告诉帐外值守着亲卫后,才对同样守在外的蒋班招呼,“公俊,且随我走走罢。” 蒋班没有作声。 点了点头后,抢先一步来到马厩,将二人的战马牵出来,一并往营外而去。 若看的仔细了,还会发现他犹遵循尊卑刻意落后了半个马头。 “陈文固的家小在淮南吗?” 二人在沉默中策马了三四里,夏侯惠才出声打破了沉默。 “没有。” 略微摇头,蒋班也有些伤感,“文固乃幽州人,其从父战没后,他在淮南便孤身一人了。算算时间,朝廷的抚恤应已到其家中了罢。” “那就好。” 有些惆怅的道了声,夏侯惠又陷入了沉默。 他在斟酌着如何宽慰蒋班的言辞。 因为在看到张骑督卧病榻上时,他就知道了为何满宠汲汲乐良赶来寿春——以满宠之智与对孙权秉性的了解,不难猜出今岁贼吴应会兴兵来犯。 战事将近,骑兵曲不能没有将主督领。 且蒋班入骑兵曲任职副职也不过半载时光,满宠自是不敢以上千骑兵委之的。 如此,任职豹骑将率多年的乐良,自然就是恰逢其会,成为满宠心中暂代骑督的不二人选了。 另一个缘由,则是养一个骑兵曲比一营步卒更耗钱粮。 故而,依着军中惯例,能担任骑兵曲将主之人的官职至少要是偏将军才行,但蒋班的官职如今才是牙门将....... 或许,蒋班自己也有所领悟罢。 在继续走了数里后,寿春脚下的壁坞已然在目时,他便打破了沉默,“将军,自张骑督卧病后,满将军并没有让我代署军务,而是遣了一个小吏过来帮衬。嗯,将军应该见过满将军了罢,可知道何人前来代督骑兵曲?抑或是让将军督之?” “昨日见过了。” 夏侯惠勒起了马缰绳,朝着他轻轻颔首,“不是我领骑兵曲,而是不日将赶至淮南的讨虏将军乐良乐子善。嗯,他前职乃是豹骑将率。” 尽管早有所料,但蒋班的眼睛里还是闪过了一缕失落。 他运气真的不好。 先前将要补缺斥候营主官时,夏侯惠就被外放来了淮南;如今他身为骑兵曲副职,却又要迎来一位在虎豹骑中任职的将率。 “哦。” 他淡淡的应了声,还挤出了一个笑容。 见状,夏侯惠不由宽慰道,“丈夫只患才志不足,不患官爵不显。以公俊才学,他日封侯拜将犹可期,无需为区区一营将主而耿耿于怀。” “呵呵~多谢将军勉励。” 闻言,蒋班的笑容变得灿烂了些。 也让夏侯惠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宽慰之辞是多么的敷衍。 出身微末的蒋班,其父不过一郡兵,没有门第与父辈功勋萌荫,在九品中正制已然推行开来后,连尽情施展才学的舞台都难求,更莫说是封侯拜将的奢望了! 且他又不是谯沛人,没有为魏室死忠的利益与共。 他与许多人一样,投身行伍不吝性命是期盼着能出人头地、搏出个未来。 因为在军中有了一官半职,就是在乡里有了威望、有钱财为家中购置田亩成为殷实之家,再勒紧腰带挤出钱财培养下一代学文习武,慢慢转变成为耕读之家,最后子孙就有了基础过渡成为豪强之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士族! 当下就是这样的。 一代人开拓,数代人积累,最后才能迎来蝶变。 第167章 安下 “将军莫非是以为我心有不甘乎?” 或许是对夏侯惠的沉默有所领悟罢,蒋班略略沉吟,便含笑道,“我不过江淮一布衣,无有父辈功勋依托,今年齿未至三旬而居牙门将、忝为骑兵曲副职,可谓胜却无数人矣,宁敢人心不足邪!再者,贼吴犯我淮南之心不死,不乏建功立业之时也。且有将军赏识于我,不愁功业无表于庙堂,如此,足矣。” 呃~ 你若是果真如此从容,乐良的到来对你应是件好事。 心中暗道了句,夏侯惠脸上也露出笑容来,刚想开口,却被蒋班给抢了先。 他似是担心夏侯惠不信一般,还如此添了句,“将军,方才我神情有措,乃是担忧讨虏将军出身虎豹骑,在军中地位超然,恐不好相与而已。” 担心乐良不好相与? 你该不会是想起了昔日我刚到斥候营时,对你的威逼利诱了吧? 眉毛微微一挑,夏侯惠想了想,便解下腰侧的环首刀塞给他,“此百炼刀先前乃讨虏将军佩刀,讨伐鲜卑时作赌输与我了,今赠与公俊了。” 且话落,见蒋班似是有推辞之意,便又继续说道,“乐子善在虎豹骑中任职多年,对骑战尤有心得,公俊若不吝讨教,必能裨益自身。此外,乐子善乃是我的部将,并非庙堂专职调拨来继任张骑督之人,不会淮南任职太久,公俊当勉之。嗯,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归营了。” 说完,轻轻夹了下马腹,心意相通的乌孙良驹便撒开蹄子而去。 也让捧着百炼刀的蒋班措不及防,唯有默默的目视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眼神中满满都是感激。 因为夏侯惠给他的前程都铺好路了。 有了这把百炼刀,乐良就会不吝指教他,也意味着他日后接替乐良离任的淮南骑督职责是指日可待。 故而在片刻后,他跳下战马望着壁坞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才拨转马头自归去。 士家壁坞。 将乌孙良驹安置在马厩后,夏侯惠缓步至署屋,已然等候了许久的千人督苟泉迎上来,“将军归来了。” “嗯。” 颔首应了声,夏侯惠往案几而去也示意他入座,含笑戏言道,“若泽如此心切,看来约束将士家属之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啊~” 他麾下的三个千人督,各自分担着新军不同的军务。 如淮南戍守将士出身的焦彝,因为熟谙军律而兼领着“军正”,主新军演武、轮休与言行举止规范等事;屯田客出身的邓艾主新军务农殖谷、修缮防御工事等事;而曾是夏侯惠部曲的苟泉,则是处理日常文书与安抚已授田的将士家属等杂务。 昨日邓艾禀过秋收积谷、今晨检阅过士卒操练,现今自然就到了苟泉来说些琐碎之事。 “惭愧,惭愧。” 刚入座的苟泉闻言,脸上泛起一缕赧然,拱手作答道,“军中文书案牍杂事,我尚且能胜任,但关乎将士家属安抚的琐碎,我实属焦头烂额,有负将军所托。” 告罪了一声,苟泉也不等夏侯惠发问,便径直口若悬河一一说起事情缘由来。 源于试点在淮南推行的士家变革被称为新军的关系,安顿士家家属等具体事务,扬州刺史府并不参合其中;就连征东将军府也是唯有李长史偶尔过问一下寻常事务。因为不管满宠还是王凌,都知道新军干系到天子曹叡的威信,故而很有默契的没有派遣文吏来帮衬。 往好了里想,是给予了新军很大的自主权。 但如此也让新军许多规章制度都需要自我摸索,没有成熟的秩序可直接运行。 再加上应募而来的士家本就不是同州同郡,相互之间不熟悉、风俗不同言语有差,既没有乡土情结可融情,又没有三老或宗族耆长从中调解纠纷矛盾,故而彼此间相处得很不融洽。 还没有凭借斩首之功赎身且授田的士家还好。 只需循着先前屯田旧制安顿,严格执行“官六民四”的产出分配,不复苛求与剥削,这些家属就很感恩了。 而那些已然赎身且被授田的士家,则是矛盾频发。 邻里之间口舌之争几乎是每日都上演,而两家妇孺的斗殴更是不乏有之。 至于为何是妇孺斗殴而非是家中男人嘛~ 他们家中的男人也因为这些家长里短的私愤斗殴过。 后来被执法甚严的焦彝依着军律,将之各杖责了五十且记录在册,告诫他们日后若再犯将罚为徒隶。 成了徒隶后就无法享受士卒待遇了,家小也将再度归入士家了。 所以士卒斗殴之事就此绝迹。 为此,焦彝还特地寻苟泉隐晦的说了几句。 让他务必约束好将士们的家属,莫要因为妇孺之争而让军中袍泽情谊败坏,临阵时不复同仇敌忾之锐。 但苟泉则是有苦说不出。 那些妇孺之争他是真管不过来啊! 比如家中畜养的母鸡跑去隔壁家中下了个鸡子,然后因为鸡子的归属爆发两家斗殴;或者是谁家的麦穗被捋了一把,然后就会出现泼妇骂街,将所有经过麦田的人都给指桑骂槐一遍;就连新军寄养在他们家中的牲口便溺被他人捡走了,都会爆发一场冲突。 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都会演变成为纷争。 其实苟泉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说白了,就是这些士家以往都是无产的、毫无人身自由的。 现今骤然有了私产,所以倍加珍惜,人人变得锱铢必较,一颗麦粒遗落了都要心疼的碎碎念好几天。 所以苟泉很心累。 他是草莽出身,对治民这个领域本就两眼一抹黑;且他的本职是千人督,而不是亭长之类的,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天天去给士家妇孺劝架评是非! “将军,事情就是这样,我属实有心无力。” 一番口干舌燥说罢,苟泉满脸自嘲,“先前我任侠乡里,还不乏诋毁那些三老亭长尸位素餐,如今涉略到安顿黎庶了,方知自身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而在上首的夏侯惠,早就听得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 自然,也听出了苟泉诉苦的目的。 “好了好了,若泽莫诉苦了,我知你之意。” 好一阵笑罢,夏侯惠敛容作思片刻后,才缓声说道,“这样,你让给小儿启蒙的几位先生拟个乡约,让士家妇孺们知道道德约束。另外,你再寻焦子叙让告诉士卒们,就说他们已然被授田,日后也将落籍在此,当思邻里和睦以期日后相互守望。嗯,你再寻出几个相对厚道的老者委以三老,调解纠纷。岁给五十石吧,让邓士载从军中邸阁调拨。” “唯!多谢将军体恤在下难处!” 连忙起身作谢,苟泉长长舒了一口气后,有些兴奋的发问道,“将军所言的乡约,是类似汉高帝入关中的约法三章吗?” 虽然你出身草莽,但别什么话都敢说啊! 怎么能拿刘邦和我放在一起对比呢,万一传了出去,我的麻烦可不是被弹劾那么简单! 要知道,天子曹叡都安排乐良在我身边当部将了! 闻言,夏侯惠陡然一个激灵。 连忙撇了一眼署屋外有没人后,便小声叮嘱苟泉日后莫要再口出犯忌讳言辞,才解释道,“所谓乡约,就是道德礼仪之类的,给那几位先生说是推行教化就对了。” “唯。” 知道失言的苟泉连忙应声,也不敢复言更多,径直躬身作别,“将军,天色尚早,我这便去寻启蒙先生了。” “嗯,去吧。” 轻轻颔首,夏侯惠摆了摆手。 待署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后,他便有些疲惫的摇了摇头,起身往旁边的侧榻躺去。 是的,他倏然觉得自己很累。 以往仅是督兵临阵的职责,让他觉得军务其实很简单,不外乎言行禁止、与士卒同食同住以及凡事以身作则而已。 但听罢苟泉的诉苦他才猛然发觉,自己是多么的幼稚。 或许,这便是先前我给天子曹叡提过的方略,屡屡被搁置暂缓推行或者被改得面目全非,也是自己只顾着高屋建瓴而无有关乎细枝末节的思虑吧。 所以,我是不是该寻个幕僚了?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若是连将士家小纷争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亲历亲为,那以后还怎么建功立业! 不见曹纂初来淮南时,身边还跟着个王乔? 只不过,我该寻谁来当幕僚呢? 丁谧就暂且不提了。 他虽然能力这方面绝对能胜任,但心迹为明、不能贸然以心腹待之。 况且就算想用他,莪还得征求天子曹叡松口解开禁锢先。 若不,还是作封书信给大兄问问吧,这种事情也只能寻他帮忙了。 嗯...... 或许还能问问外舅王常侍。 已故王司徒在朝多年、门生故吏颇多,应也有几个堪用之人。 斜斜靠在卧榻上的夏侯惠,正阖目拈须细细思忖时,便有一记声音从门口传来,“将军,可有空闲否?” 无需睁眼,夏侯惠就知道是邓艾。 毕竟,有口吃的人壁坞里就唯有他了。 “有,士载进来吧。” 闻言起身的夏侯惠,刚想去上首入坐,却瞥见邓艾怀中抱着十余个书简时,便又不由止步好奇出声,“士载这是......” “回将军,是我近日所作,曰《济河论》。” 第168章 小成 宜开河渠以尽良田地利、通运漕之道而省息劳役;广田畜谷为灭贼资,以令戎卒自给,使江、淮资食有储而无水害。 这是邓艾《济河论》的核心。 针对淮水南北土地肥沃但却荒芜的状况,他从军征、民力、水害、戎卒轮休等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就连没有屯田经验的夏侯惠看了,都能须臾了然利弊得失。 十分难得的是,他并非泛泛而谈。 在十余卷竹简之中,只有一卷是他的建议,其余的都是具体实施举措。 几乎将淮水南北两畔每个区域都做了具体部署,如此处地形如何如何,可在何处开沟渠、需多少民力兵力、可开辟多少田亩、岁可积谷多少等等。 哪怕没有来过淮水南北实地具体考察过的人,只需要展开舆图逐一对照,就能了然于胸了。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得由专业的人来做啊~ 好一会儿才细细看罢的夏侯惠,心中如此道了声,也抬首向邓艾看去,“军征不费国储、戎马不伤民力,士载此论,可谓大裨于国矣!亦可谓之,单以令戎卒自给而不扰地方论,我大魏当世才俊可与士载比肩者,寥寥无几也!” “不敢当将军之言。” 对于夏侯惠的不吝盛赞,邓艾虽然喜逐颜开,但也连忙起身拱手做谦,“末将自幼为屯田客,略知农桑水务之利弊,今见淮水两岸土地荒芜,有感而发,故而斗胆作论来扰将军。将军不罪末将愚钝多事便是万幸,岂敢与当世才俊比肩。” 咦? 竟是变得谦逊了? 先前的你在新军中可是有倨傲之名啊~ 且不说曹纂王乔素来不待见你,就连朝夕相处的苟泉焦彝都私下略有微词呢! 闻言,夏侯惠不由有些意外,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拘礼入座,还顺势细细打量起他来。 不细看还不知,如今邓艾给人的感官还真就不一样了。 初来淮南时的他身躯瘦削,面容枯槁,行举犹如一位山野老农;且眉目也总是紧锁着,让深深的法令纹犹如刀刻,隐隐给人一种倨傲不逊的感觉。但现今的他不仅身躯健壮了些,就连眉目都舒开了,整个人看起来竟是有了几分清朗。 应是居养气、移养体之故罢。 因为如今忝为千人督,衣食渐丰且仕途可期的关系,所以他性情也随之改善了。 “士载不必自谦。” 只是一时好奇的夏侯惠,随意下了个定论后,便戏言道,“不说他人,若庙堂以如何令淮南戎卒自给问策于我,我也唯有‘广开沟渠、务农殖谷’八个字的空谈而已。若如士载不敢与当世才俊比肩之言,我当如何自处邪?” 戏谑罢,也不等邓艾告罪,便又继续发问道,“嗯,我不过离淮南半岁,而士载竟已成论矣!且此论事无巨细皆表之,几无遗漏之处,不知士载是如何做到的?” “回将军,是末将喜观山川地形,每至新地便亲往细勘之故。” 邓艾笑吟吟的回道,“且如方才之言,末将少时为屯田客,耳濡目染之下作论也不难,此书于两个月前便作成了。” 呃~ 忘了你每临山川河谷便自规军论的癖好了。 只是,你说作论一点都不难,是不是有点令人暗自汗颜呢...... 再次感受到那种无意间自傲的熟悉味道,夏侯惠反而心宽了些,将竹简一一卷起来时还如此问了句,“既然成书于两个月前,士载何不将之呈与征东将军府李长史?士载莫是忘了,当时我告假离淮南之际,让你们若有事尽可寻李长史,不以越级上报论。” 确实,邓艾是可以将《济河论》呈给李长史的。 毕竟新军诸事务若想上禀庙堂,都是要经过李长史之手;且《济河论》阐述的是整个淮南戎卒屯田的军务而并非只限于新军。 如此,邓艾更应该通过征东将军署才对。 只不过,邓艾闻问,却是一时无语。 他有些想不通,平时日机敏过人的夏侯惠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竟还会发问。 虽说,他不假李长史之手,是有担心自身上疏的功劳被征东将军署分去之私心,但这也是以夏侯惠心腹自居、表忠心的体现啊! 朝廷是朝廷,夏侯惠是夏侯惠! 被朝廷收编了二十多年,他也不过是个屯田小吏;但被夏侯惠器异之后,短短一年时间他就是千人督了! 两者之间的区别,出身微末的他难道还拎不清吗? 真是的! 当然了,这种话语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 不只是犯忌讳,更因为以他的性情,始终无法将这种类似谄媚的话语宣之于口。 而等了许久都没有迎来答话的夏侯惠,便有些奇怪的昂头而看,正好瞧见邓艾脸色有些涨红、嗫嗫嚅嚅的欲言又止,也不由微微挑了下眉毛。 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 先是举手甩了甩示意将方才的问话揭过,旋即含笑发问道,“士载之疏且先放我这里罢。嗯,士载都雪藏了两个月了,应不介意我再私藏一年半载吧?” 是现今还不适合推行吗? 心中暗道里句,邓艾连忙点头,“末将不介意。不管将军觉得何时方可推行,末将都不会觉得晚。” “士载误解了。” 对此,夏侯惠冁然而笑,“我是甫一归来淮南,若再面君之时至少也得一年半载之后,故而且先封藏着。” 竟是要上禀给天子! 不想微末如我,竟也有名入天子耳之时! 满脸错愕的邓艾,先是呆呆了楞了好一阵才连忙离座躬身而拜,慨然作声,“将军提携之恩,艾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士载言重了,言重了。” 夏侯惠起身过来扶起邓艾,把其臂而谓之,“士载有经国才略,居千人督属实屈才也!我欲举与天子,亦乃求为国裨益也,士载无需如此。且出身寒微,并非庸碌,不堕青云之志,方为丈夫!士载勉之!嗯,士载身躯不甚健壮且行伍清苦,当记努力加餐。” “唯!” ......... 少时,邓艾作别离去。 署屋内再次独自一人的夏侯惠,将《济河论》以布囊裹护放入庋具中,还顺手将其中一封书信拿出来细细再看了一遍,将之焚毁后又再度斜靠卧榻阖目拈须自作思绪了。 那封书信,是月余前黄就作给他的。 黄就,是先前斥候营战死的黄季长子,曾经还携乡里少年来投奔他来的。 但他将之遣归去了。 在叮嘱黄就好生钻研律法之余,夏侯惠还作了书信给杜恕。 让其巡察至徐州地界时,可看下父辈为国死难的黄就,能否堪为天子门生。 对,只是看下黄就能否堪用,而并非让杜恕网开一面辟之。 因为他知道杜恕的性情,不想适得其反。 如今黄就来书信,就是告知他不负所望,已然被杜恕辟为天子门生了,且在书信末尾,同样加了几句类似邓艾方才说过的话语。 入行伍短短数年间,可倚为心腹之人有蒋班、邓艾与苟泉;可志同道合者有杜恕;可利益求同者有陈泰、傅嘏;他日或可倚为外力的还有张虎、牵弘等人...... 虽然对比司马家犹如萤火之于皓月,但我这也算是小有所成了吧? 且随着仕途履历渐深,我还有更宽广的空间可施为啊! ............ 只不过,夏侯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有些小得意的时候,在他处有一面色自矜之人,对他十分不屑。 曰:“夏侯稚权?小儿辈耳,何足挂齿!” 第169章 失计否 能将夏侯惠呼为小儿辈之人,魏国庙堂之上比比皆是。 但若这个人是桓范,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且不说同为谯人的桑梓情分、知乡里俊才成长应与有荣焉的喜悦,单凭桓范自身被魏室三代君王器重这点来说,他就应该对与魏国宗室无异的夏侯一族礼数不缺才对。 但他就是这么说了。 在看到左仆射徐宣于书信中提及夏侯惠颇受天子曹叡器异后。 他觉得徐宣有些小题大做了。 出身龙亢望族的他,不管家世与年龄以及仕途资历,都有资格将夏侯惠视作小儿辈。 不过是被天子曹叡问策了而已,有什么好关注的? 他连尚书台仆射这般官职的人选都能举荐,且还被天子曹叡采纳了呢! 况且,他如今使持节都督青徐州诸军事,在魏国东南方的地位仅次于征东将军满宠,仅是督领三千士卒的夏侯惠,于他而言何足挂齿! 是的,桓范此人素来自矜。 不仅是才略超群的使然,更因为他耻居人下。 今对夏侯惠口出鄙夷之言,就是觉得徐宣特地作书来说此事,隐隐有将他与夏侯惠并列之意,故而让他有些意难平。 反正,是在家中后庭里自言自语,也毋庸担忧被他人听去。 只不过逞完口舌之快后,随手将书信扔进火盆里,他举目看着满院冬意萧瑟时,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落寞了起来。 自矜仕途履历也好,自负才略亦罢,终究改不了他要面对的现实——以他之智,其实知道徐宣的提醒并非是无稽之谈,终有一日,他将会与小儿辈的夏侯惠班列并肩,甚至还有可能班列其后。 没办法。 魏室与夏侯氏累世姻亲。 在君君亲亲的时风里、于血缘关系的天然纽带下,他奋争十年所得未必就如夏侯惠累仕一岁来得丰厚。 看如今他的官职就知道了。 诚然,他持节都督青徐二州看似位高权重,但其实权柄少得可怜。 自从石亭之战后,魏国的扬、青、徐三州多年储备挥之一空,全线步入被动防御状态;本就作为淮南后方的青徐二州,军事地位更一落千丈。 就连贼吴的屡屡进犯,都只是别遣不足万士卒的偏师北上徐州策应淮南战场而已,根本没有让他这个东中郎将有累功绩的机会。 至于民生吏治方面....... 那就更不要提了。 早年青州有过黄巾之乱、徐州则是被屠得七七八八了,百姓稀少民生凋敝,就连州郡牧守等地方官佐都颇为清闲呢! 哪有他这个掌兵之人置喙的余地。 说白了,天子曹叡将他遣来东南任职,无非是让自魏武曹操时期就在中枢任职的他,历练地方积累资历,为日后复归庙堂作公卿之选罢了。 根本没有让他真正督镇一方的意图。 再反观同样任职过中领军的夏侯尚与曹真,外放地方之时,一个是征南将军镇守荆襄、一个是以镇西将军职都督雍凉兵事。 真正的独镇一方、兵权在握! 所以说,桓范也能猜测得到,若夏侯惠果真如徐宣所言那般备受天子曹叡器异,只要年纪履历到了,必然成为淮南、雍凉或荆襄一地的都督。 这是命数。 无关才略多寡、无视履历深浅。 更不是桓范自矜才学、耻为人下就能改变的。 唉~ 目光追逐着一片被寒风吹得打着旋儿、无助飘零的枯叶好一会儿,桓范也不由悄然叹息了一声。 他倏然间有些感伤。 觉得自己就如那片被风儿肆意戏耍的枯树叶一般,当离开枝梢之后就一切都身不由己,就连落在何处腐烂化作春泥都无法自主。 要不,尝试着争取一下? 桓范回想起了还在洛阳任职时对夏侯献、曹肇、曹爽以及秦朗等人的感官,再想想实际掌控尚书台权柄的徐宣竟会特地作书信来告知,便有了这个想法:谯郡曹、丁与夏侯氏世代婚姻,如今丁氏已然落寞了,是不是龙亢桓氏可以补进来? 当然了,他不是想当外戚。 一来是曹氏没有这个念头,另一则是他也不情愿。 因为曹氏化作魏室后就变得刻薄寡恩,不乏罢黜或赐死的正室。 远的不说,数年前那句“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义举者也”的后宫怨怼之言,桓范还是知道的。 他想到的人,是未及弱冠就被辟为散骑侍郎的夏侯和。 婚嫁嘛,自当与乡里门户匹敌者。 虽然夏侯氏昔日不过一乡豪,但如今已然不逊与桓氏了。 桑梓情谊、乡里之士,只要他提出来了联姻之意,以夏侯家如今家主夏侯衡的性情,绝对是喜闻乐见的。 而若婚嫁成行,待夏侯惠到了位高权重之时,桓氏也是有助力可倚更进一步了。 在魏国宗室大将青黄不接、谯沛督率难以为继之际,如司马懿与满宠等外姓人能都督前线、得以积累功勋擢耀门第封妻荫子,他桓范乃魏室乡里出身且资历不缺才略也不差,如何就不能! 嗯,且试试也好。 左右不过一桩婚嫁而已。 以早年得悉的夏侯义权名声,想来也不至于辱没了龙亢桓氏之女。 想到这里,桓范的目光也停止了追逐,看见了那片枯树叶最终落在了树根部,便一扫脸上的落寞,无声露齿而笑。 也雷厉风行。 起身过来案几前坐下,执笔点墨作书信。 先给徐宣作了回执,内容不外乎一些感谢提醒云云以及叙些往昔情谊的话语。 而后给夏侯衡作的书信,则是先称赞了夏侯和几句,旋即话锋一转声称自家宗族有女初长成,知书达理甚淑良,最后感慨两家自从迁居京师洛阳后,反而不如旧日在乡里时那般常有往来的情谊了。 看似漫无边际的闲聊,但想表达的意思都说了。 “来人。” 轻轻吹干墨迹,将书信囊好,桓范高声唤来家仆将之送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坐等夏侯衡的回书,甚至是直接遣人来走媒妁之言的流程了。 ............... “我儿,莫忙活了。” 关中长安,雍凉都督府,正襟危坐在案几后大将军司马懿,从厚厚的案牍中抽出几份来,对着在堂中拨弄火盆的司马师招呼道,“为父虽老矣,但还未至初冬时节便畏寒的地步,且来看看此些公书。” “唯。” 朗声应了句,但司马师却没有依言起身过来,而是笑容可掬的回道,“儿自是知大人不畏寒的。只是恐家中阿母得悉,儿难得随在大人身侧,却是连为大人生火取暖之事都不为之,必责儿不孝也。” “嘿,理会那......” 闻言,司马懿哂然而笑,当即脱口而出,但看到司马师略微挑眉露出略显奇怪的神情时,便又将“老厌物”三个字给咽了下去,改口道,“理会那些世俗之念作甚。孝道在心而不论迹,我儿侍亲孝与不孝,为父犹不知邪?” 这次司马师没有作答。 只是侧头笑了笑,但还是待将火盆升起来后才快步过来,拿起那份案牍细细看读。 他来长安有些时日了。 先前因浮华案被禁锢时,他在洛阳府邸中深居简出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细君夏侯徽病愈后,他便归去桑梓河内温县主持家中事务,再后来便被司马懿招来了长安。 “斩贼酋者张虎,绝贼援者夏侯惠,溃贼众者田豫,而携贼首入京师者竟乃曹爽,且对各将率录功不明,由此可见秦元明乃庸碌之辈矣。而田豫上表求钱粮以经营并州,以致陛下招中书省与尚书台计议,终取夏侯惠之策,以此推之,秦元明枉作小人矣。” 逐一看罢的司马师,将各份案牍依次放下,含笑谓之。 是的,司马懿让他看的就是秦朗的录功上表与田豫上疏的附录件,以及司马孚的私信。 司马孚如今的官职是度支尚书,掌管国库财政,故而也从中得悉了讨伐鲜卑的后续。 “嗯.....” 老神在在的司马懿,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轻作了一记鼻音。 但若是观察得细些就会发现,他拈须的动作要比方才快了几分,显然内心十分得意。 确实,他对这个长子很满意。 不管是才学还是心志,都足以令他有一种“有子如此,死复何恨”的欣慰。 这也是他将司马师招来长安,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缘故。 我辈士人,无一不有出将入相之冀望。 他也希望自家长子能够迅速积累行伍经验,以待日后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或是说,司马师都被禁锢了,也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踏上仕途嘛~ 司马懿一点都不担心。 他是谁啊! 前朝累世两千石的世家望族出身,先帝曹丕遗诏辅政的大臣、魏室三世老臣、当今大将军兼领雍凉都督!有这样的身份,在魏国功劳不缺、苦劳颇多,难道还要担心自己的长子会没有步入仕途的机会吗? 待巴蜀来犯不是那么频繁了,他可以上表求卸下兵权,或是待到告老求乞骸骨归乡里了,天子曹叡就会主动解开司马师的禁锢、恩荣授官了。 甚至还会起家就两千石呢! 毕竟不可令臣子心寒,是任何君王都会作的事情。 就算天子曹叡不愿意作,庙堂衮衮诸公为了没有前车之鉴,也会群起尽力让曹叡做出合理的安排。 故而,司马懿觉得自家长子被禁锢是一件好事。 年轻人在父辈犹能庇护周旋的时候,就要经历一些挫折,以磨练心志,洞悉宦海沉浮、了然权与利的本质,日后就能肩扛得起门楣了。 事实上,司马师也正是如此。 被禁锢后并没有意志消沉,而是收敛锋芒,不再以君子自居复求名声之事了,隐隐有了一种荣辱不惊、喜怒不行色的沉稳。 更难得的是历经过此事之后,他看待事物不再拘泥于表象,常常有一针见血之见。 就如现今,只是甫一看罢几份公文,便直言秦朗庸碌且枉做小人、推断出天子曹叡在对讨伐鲜卑事务收尾时已然有了更器重夏侯惠而轻秦朗之意。 试问当世年轻才俊,又有几人仍布衣时就能有这份敏锐嗅觉呢? “阿父何不作言?” 见司马懿兀自拈须不语,司马师便发问了声,“莫非是觉得儿所言有误乎?然而,儿先前在洛阳之时,对秦朗等诸天子近臣也略有了解,应是没有谬言才对。” “我儿无谬言。” 回过神来的司马懿,摆了摆手,寻了个其他理由回道,“是为父方才有所感慨。嗯,乃是我儿旧日与夏侯玄、何晏等人相交,虽仕途受锢,然而也胜却与秦朗曹爽之流为伍矣。”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司马师听了,非但没有作答,且还眉毛轻挑、嘴角含笑。 似是,眉目间还泛起了一缕没有被看透的狡黠之色。 嗯? 我有说错什么吗? 也让司马懿眼眸中有些好奇,不由冲着自家长子抬了抬下巴。 “哈,阿父小觑我也!” 当即,司马师拊掌而笑,带着一缕得意之色如此作答,“夏侯泰初、何叔平之流虽比秦朗等人更胜一筹,然以我视之,皆是中人之资,名声在外然却无有实干之徒耳!阿父何以我并之邪?阿父,我昔日于他们交游,不外乎养望邀名罢了,不曾与彼等为伍。” 呃~ 我儿竟气盛如斯也! 所以,先前夏侯惠被衮衮诸公谓为“庙堂莽夫”时,你犹倾心相交,乃是觉得他可与你匹敌? 微微愕了下,带着这样想法的司马懿,便虎起了脸训示道,“竖子,竟不知谦言邪!须知,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 “唯。儿谨记大人教诲。” 司马师连忙敛容恭敬应声,以示受教,但旋即便又露出笑容来,“只是阿父,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儿有何顾虑不能对阿父剖心而言之?” “嗯,话虽如此,但我儿莫忘了,君子慎独。” 轻轻颔首,并不是真正动气的司马懿犹戒言了句,才作肃容徐徐而道,“子元,夏侯稚权有才干且今备受陛下器异,而昔日子元不赴彼之宴、自断交往。阿父且问你,此可谓失计否?” 第170章 留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闻问,司马师不假思索,便轻笑而道,“昔儿被天子诏令禁锢,为门户计当深居简出、以示恭顺。若犹与夏侯稚权交游,一旦事泄而天子罪责于他,世人则赞彼不忘旧谊,而我亦被迫承其情也。阿父乃社稷重臣,一行一举朝野皆瞩目,儿身为长子,不能分忧已是惭愧,岂能受恩于他而令阿父他日难为邪!” “此言大善!” 饶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司马懿,听罢都忍不住拊掌盛赞了句,“子元处事先虑其害而后思所得,可谓世事洞明也。” 赞罢,他猛然想起个事情来,便又继续发问道,“子元于细微处所虑无遗,然先前推举石仲容者,好色薄行,可谓失察矣。” 石仲容,乃是石苞。 先前在长安贩铁时被司马师遇见,一番攀谈之后觉得颇有才干,便将之推举给司马懿,辟为大将军府掾属。 但入府以后,石苞的名声不是被赞为才俊,而是德行欠缺。 也让是时以恭谦修德闻名的司马懿颇有微词,觉得听取了自家长子的举荐辟石苞入府,乃是让自己有损清誉的败笔。 “阿父之言,还请恕儿不敢苟同。” 提及了石苞,司马师也正色回道,“儿自是知‘士有百行、以德为先’之言,然而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世上无完人也。陛下以雍凉防务托付于阿父,不可谓责任不重。且逆蜀兵卒勇锐、连年兴兵来犯,正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以图克时艰之际也。石仲容虽无有细行,然才干超群、有裨于时,愿阿父取其长而宽其弊也。” 且解释完了,他似是恐司马懿复坚持己见,便又低声加了句,“儿窃以为,现今家门清誉已然无可附加且阿父位极人臣,辟僚佐募门生故吏重德者亦无裨于时。如此,何不揽才略过人之辈,不吝擢拔之,上可裨国、下亦是利家。” 这次,司马懿沉默良久,始终没有回应。 但所谓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 司马师对自己阿父的性情早就了然于胸,知道他没有出言反驳,那便是心已许之了。 之所以没有口出肯定之言,不过是觉得方才自己所言中,门户计更甚于社稷计,故而才自持身份而守默慎言罢了。 是故,司马师也不复再言及石苞,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夏侯惠身上,“阿父或许不知,儿之所以与夏侯稚权断交,最大的缘由,乃是为求裨益自身耳。” “哦?” 心照不宣的司马懿闻言,当即借坡下驴,“我儿此言何解?” “回阿父,盖因儿知,我与夏侯稚权终有一日不免相左也。” 对此,司马师侃侃而谈,“儿先前与夏侯稚权多有书信往来,对时局、吏治、军争以及民生等诸多事情皆有涉猎,各抒己见之余,亦彼此折服。是故,儿敢断言彼非秦元明曹爽之流可比肩也。” “我魏国武帝、文帝时,诸夏侯曹掌军而士人秉政,但如今已然不复矣。夏侯稚权有才略,备受天子器异,他日亦当宗室与元勋之魁,不免为君权遏世家之权马前卒。阿父乃先帝遗诏辅政大臣、三世重臣,自锺太傅薨后,庙堂之望当之无愧。亦不可免,他日阿父必然与夏侯稚权有冲突之时。” 说道这里,司马师正襟危坐,改容而道,“儿身为长子,自当为父分忧,与之断交,则可临事先虑彼将何为,而后自施为。如此,儿可常怀居安思危之心、如履薄冰之慎,事事皆谋定而动,自是可裨益自身矣。” 原来如此。 我儿是将之当作了他日之敌啊~ 司马懿心中恍然,也由此陷入更久的沉默中。 一直待到堂前的火盆将冷熄,司马师又起身去添加木炭后,他才起身往后院而去,“我困乏了。此间诸多案牍子元且先代劳之,有所决后复来寻我定夺罢。” 正拨弄火盆的司马师闻言,一时微愕。 但很快,他就眉目舒展、笑颜如三月春风那般温润——就在此时此刻,他的阿父不再将他视作仍需要教诲培养的后辈,而是将他当作了可计议事情之人,并且决定开始将河内司马氏的权柄逐步过渡给他了。 故而,他也直身整理仪表,正色朝着司马懿的背影而拜。 “唯。儿,必不负阿父所望。” ................... 对于桓范的绸缪以及长安发生的这一幕,身在淮南的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他如今正往征东将军官署而去。 是满宠使人招他,且原因他也能猜得到,算算时间,无非是乐良赶到淮南了。 就是有些腹诽。 满宠寻他过去,该不会是想讨要那五百骑兵吧? 让他有这个担忧的缘由,是因为近日他将新军的事务逐一梳理了一番,前去禀给李长史之时,还被告知了张骑督在染疾卧榻后,便以年岁渐长而难堪戎马为由,请满宠上表求去职。满宠表于庙堂时,恰好天子曹叡有将乐良给夏侯惠当部将、外放来淮南之意,便权且让乐良兼领淮南骑督了。 但此中,随着乐良而来的五百骑兵不会划入淮南骑兵曲。 而是独立成营,归夏侯惠督领。 以先前夏侯惠才督领两百骑斥候营时,便胆敢算计驱兵三千来诈降的孙布推断,满宠想讨要那五百骑兵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少时,至征东将军官署。 夏侯惠刚想请在外值守的甲士通传,却被告知满宠已有过嘱咐,让他到了便直接进入就是,无需传报。 什么时候,我也有这般待遇了? 自知素来不被满宠待见的他,倏然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更有了“欲取先予”的警惕。 大步而入,熟门熟路的走进满宠的署屋。 满宠一如既往的拎着个小酒囊,端坐在案几后昏昏欲睡,李长史则是在侧位上闭目养神,但奇怪的是乐良竟是不在。 难不成,乐良还未赶到淮南? 带着疑惑,夏侯惠拱手见礼,“末将见过将军、长史。” “嗯,坐。” 满宠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用下巴往李长史身侧的坐席一努,旋即又闭上了。 这是,还有其他人过来? “唯。” 应了声,夏侯惠步来就坐,也不由往身侧的李长史撇去。 但李长史只是睁眼对他笑了笑打过招呼后,便继续阖目养神了,也让他不敢造次,索性也学着耷目静静的候着。 好一阵等候。 署屋内除了满宠偶尔抿一口酒水、发出满足的声音之外,三人犹如木雕泥塑般死寂。 但很快,随着风尘仆仆的孙礼与安丰太守曹纂赶到,刺史王凌、张颖与乐羊等将主、就连犹抱病的张骑督都过来了。 噫! 看来此番是军议啊! 该不会是斥候打探到贼吴孙权将来犯了吧? 而满宠让我列席其间,是不是意味着我部也要临阵御敌? 哈哈哈~战功来了! 陆续给纷至沓来的各人还礼之余,夏侯惠心中满是期待。 然而,很快他就有些怀疑了。 就在最后赶到的张骑督就坐,满宠便让李长史主持军议,尽是问些各郡县与戍守点的粮秣囤积以及各部士卒轮休状况。且王凌还谈及了刺史府准备了多少冬衣、防具,岁末将给每部戎卒调拨多少酒水肉食犒劳等等。 搞得一直静静倾听的夏侯惠都有点犹豫——为了融入其中,我是不是也该将新军的状况禀报一番? 毕竟我与曹纂不同。 曹纂因为还领着安丰太守的关系,所募的士家新军都并入郡兵之列,隶属于刺史府;但我麾下三千士卒可是筑壁坞屯田在外,不管刺史府还是征东将军府都没有参合其中。 只不过,待偷眼看到上首老神在在的满宠,只是在听着个人的禀报时偶尔点点头,丝毫没有将目光撇过来询问之意,夏侯惠又将念头作罢了。 或许,他让我过来列席旁听,只是因为我也是淮南将主之一,不好将我却之在外罢。 夏侯惠隐隐有了觉悟。 也安之若素静静的倾听着,趁机了解一番现今淮南防务的状况。 军议持续小半个时辰。 最后,在满宠示意李长史与刺史王凌尽快给各部调拨冬衣、辎重等,以及叮嘱各人恪尽职守、督促麾下士卒不可松懈后便散了。 而看着各人陆续辞去的夏侯惠,也有了作别之意。 正好,可以寻鲜来寿春的曹纂叙叙旧,让他沽酒割肉饮宴一番,也算是此番入城有所得了。 但却是不料,他才刚想起身,就被席位离得很近的李长史偷偷扯了扯衣角。 这是让我且先留下之意? 不动声色的略略侧头看去,见李长史依旧与对席的王凌正核对着一些细枝末节,夏侯惠便又耷拉下了眼皮。 又是好一阵的等候。 终于,待王凌也缓步离去了,满宠的目光便投了过来,用早就浑浊的双眼定定的盯了他好一阵,才徐徐而问,“稚权今中坚将军矣,犹有以身犯险之胆略否?” 这是....... 用我临阵之意?! 有些百无聊赖的夏侯惠,顿时就亢奋了。 且觉得满宠的激将法很不适合:面对贼吴孙权,真不需要对我用激将法啊! 第171章 没得选 “为国戎马,百死不辞。” 当即,夏侯惠霍然起身,拱手昂然而道,“末将不才,昔日不乏贪功弄险之举,赖天子教诲与将军宽容,方知临阵不可一味逞勇妄行,故而自敛行焉。然而,将军乃陛下亲口誉为御贼吴之重器,若有所遣,末将岂无向死而生之锐邪!纵使千万人、白刃加身,犹不旋踵也!” 也让满宠不乏威严的目光为之一滞。 旋即,更是没好气的撇过去。 我就随口这么一激,是与否你回个字就行了。 说得如此正气凛然、视死如归的作甚?若传出去给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我是将你编入死士营遣去填沟壑呢! 不过,此莽夫似是成亲之后,话也说得好听了不少啊..... “嗯,如此甚好。” 缓过心绪的满宠,轻轻颔首,继续用年迈的声音悠悠说道,“今岁我大魏北疆与雍凉皆用兵,以贼吴望风而动之秉性,必兴兵来犯。故而,我近日与李长史计议了一番,意在先发制人、夺其锐气。” 言至此,他轻咳了几声,抿一口酒水润喉后才继续说道,“只不过,方才淮南现今状况,稚权已然大致得悉了,诸部兵马皆不可妄动,我与李长史皆以为唯有稚权麾下兵马可用。今稚权慨然领命,不负陛下器异也,令我心甚慰哉!嗯,我年迈易困乏,如何作战,便由长史告知稚权吧。切记,此番旨在挫贼吴锐气,不再杀伤斩获多寡,稚权切不可妄为!不然,军法处置!” 言罢,他不等夏侯惠应声,便起身施施然的踱步离去了。 对此夏侯惠自是不会再讨人嫌的。 尤其是在目送满宠离去之后,李长史也起身往自己的署屋而去,“稚权,且随我来。” “唯。” 亦步亦趋在后,旋踵间至。 却发现署屋内早有一人在座,且是作寻常信使装扮。 见他们进来后,他便连忙起身拱手,“见过长史。将军,虽今十数日不见,然却甚是思念啊。” “子善?!” 也让夏侯惠颇为讶然失声。 是的,那人就是乐良,原来他早就至淮南了。 方才满宠声称唯我麾下将士可用,应是指乐良所引的五百骑吧? 夏侯惠隐隐有所悟。 但李长史也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 他径直来侧榻前,将一张硕大的牛皮舆图铺展开来后,便招呼道,“你等二人先不忙着叙旧,过来看图。”然后以手指在一处敲了敲,“稚权,满将军欲你与子善引五百骑而往,将贼吴此处戍守点袭破。” 乐良伸头瞥了一眼,便轻轻颔首道了声“唯”。 因为他对魏国东南边境并不是很熟悉,且主将并非是他,故而依着服从的本能当即领命。 但夏侯惠却是一时无语。 要知道,李长史的手指敲到的地方,乃是徐州广陵郡高邮县下方的广武湖! 虽说满宠早就加封为征东将军了,统领着青、兖、徐、扬四州,从扬州遣兵去徐州作战,也不算逾矩。 但袭击徐州那边的戍守点,对战事有何裨益呢? 还不如我先前那般,潜行过江淮丘陵带,袭击贼吴在大江北岸的横江浦呢! 虽然我无力攻破横江浦的营寨,但至少能将贼吴在那边各个屯兵营摧毁、甚至能焚毁他们今岁秋收的积谷啊! 最重要的是,贼吴督战徐州那边的将率乃孙韶。 一个在丹徒京口驻守了数十年、善养士卒,人皆愿死力的时之良将。 的确可称为良将。 虽孙韶没有什么可表彰的战绩,但也几无败绩,且对边界警戒十分看重,常遣人深入敌后侦察军情,预先探知魏军动静。明明他驻守在吴郡丹徒的京口,但却对魏国青州、徐州以及淮南等地各处军营要害之处与远近人马布置多少,将领姓甚名谁都了然于胸、如数家珍! 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 以五百骑长驱数百里,去袭击这种将率的防区....... 讲真,夏侯惠属实无法理解满宠的意图。 因为他觉得这不是以身犯险,而是有去无回、给贼敌送战功! 至于,为何他没有出声质疑嘛~ 是他也笃定满宠再怎么不待见他,都不会让他去送死。 而见他沉默的李长史,仗着二人的熟稔,便出声戏言道,“稚权方才豪气万千、慷慨激昂之言,犹在耳,今何故踌躇不语邪?” “呵呵~” 打了个哈哈缓解尴尬,夏侯惠也随之开口道,“长史又不是不知我性情,既言之,必践之。今我不语,非食言而肥不愿往。只是有感自身愚钝,不解满将军与长史欲我袭此地,于战事何裨益邪?” “吔?” 但不知怎么的,平素不苟言笑的李长史今日似是心情颇佳,犹故作听不出夏侯惠潜在之意,挑眉戏道,“方才满将军不是作言了吗?乃先发制人、夺贼吴锐气啊!” 信你个鬼哦! 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 暗自腹诽了句,嘴角扯了扯的夏侯惠,索性沉默以对了。 “嘿,无趣。” 见夏侯惠不复争时,李长史也不再调侃,而是嘟囔了声后作肃容道,“稚权,满将军之意,乃是此番袭击后,乐将军引来的五百骑便驻扎在淮南骑兵曲内。嗯,稚权平时若无事,也可随时过来一并演武,但不管贼吴是否来犯,皆无令不得将骑离营。” 原来如此! 好你个满宠,竟是拐了个大圈子来夺我五百骑的督领权! 且还是伙同了李长史,先为我谋划个远在数百里外的战功,来让我乖乖就范! 甫一听罢,夏侯惠心中当即就明了了。 也不免愤愤不平了起来。 虽然他知道,满宠这是担忧他有了五百骑督领权后,将会故态复萌、再次做出贪功弄险的事情来,故而才先为他谋划个小功劳,顺势将骑兵督领权收走。 也算是以全局为重、先将不安稳因素剔除的考虑了。 但有一说一。 夏侯惠自觉性情已然沉稳了很多,也不复有贪功弄险之意了啊~ 不见随征鲜卑归来,他连知道自身功劳被秦朗有意掩藏时,都不带争辩一句的? 连贼吴都有“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之言呢! 满宠视我,何以至此哉! 一旁的乐良偷偷撇了一眼,然后很自觉的步去就坐了。 且他嘴角上还挂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 是啊,他早就猜到这个场景了。 在引骑赶赴来淮南、方至淮北上蔡县他便遇上了满宠早早遣来恭候的小吏,让他将五百骑就地驻扎、孤身来征东将军官署报备时。 更莫说在离京师洛阳之时,天子曹叡还特地告诫过。 叮嘱他虽为夏侯惠的部将,但到了淮南之后要优先谨从满宠的调度,不可盲目随着夏侯惠肆意妄为。今满宠直接将五百骑兵归入淮南骑兵曲了,还让他省心了呢! 似是李长史也早就预料到,夏侯惠将是如此反应。 故而,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其肩膀,语重心长的宽解道,“孔夫子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淮南诸事皆满将军一言决之,即使资历深重如刺史府王使君,犹不得有半分违背。且满将军难得为下属设谋累功,稚权也应当以和为贵。” ——酷吏出身的满宠性情甚刚,不容他人置喙,直接夺五百骑兵督领权之事都能做得出来;今还是予功劳来换,算是给足你面子了,你小子就莫要再愤愤然了。 “稚权虽有功绩在身且备受陛下器异,然不可恃宠与满将军为忤也。须知,五百骑兵于淮南而言可有可无,然不可无满将军坐镇也。” ——昔日连曹休任职大司马时,满宠都胆敢鄙夷了,你小子还是莫要仗着天子曹叡的宠信就与满宠闹得不愉快。不然惹恼了满宠,他只需一道上疏,你就得灰溜溜的归去洛阳了。要知道在天子曹叡眼中,淮南有无你都一样,但没有满宠不行! “再者,稚权犹年少,不乏累功勋之时。今位在人下,当有谦卑之态,不可意气用事。但可尽忠职守、砥砺前行,他日必不愁建功立业之时。且满将军执法甚严,稚权先前有犯,赖陛下隆恩与父辈功勋而网开一面,今万不可复为之也。” ——你小子就不要再事事皆争了,哪怕是争赢了也无有裨益。若是满宠直接将你放在后方,尽做些转运粮秣辎重的事,你争回了那五百骑兵督领权又有什么意义呢?相反,此番若如了满宠之意,让他觉得你小子识大体,日后也不乏给予你建功立业的机会。再者,那五百骑再你手兵在你手中也没用啊!若你再敢擅自行动,不管有没有功劳,人头都不保了!我就算想救也有心无力,向天子求救的上表也无法赶在满宠将你斩首之前送到啊! 李长史口若悬河的劝说,将利弊都给分析透了。 也让夏侯惠一腔愤愤皆冰消雪融。 其实这些利弊他也是懂的,就是被予取予求的感觉很不舒服。 势不如人,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呢? 他又没得选。 况且,他还想继续留在淮南,从贼吴孙权身上捞到足够立身的功绩呢,又怎么敢得罪满宠! 唉,权当是我以那五百骑兵的督领权,给满宠表示恭顺之态了。 希望他能礼尚往来,日后多给我督兵临阵的机会吧...... 咦,对了! 他既然不吝设谋让我积累功勋来换取五百骑兵督领权,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似是对夺麾下将主兵权这种事情,也是有所忌讳呢? 呵呵,既然如此,不如莪索性...... “末将受教,谢长史教诲。” 须臾间,抚平了心中忿恚后的夏侯惠,便故作意兴阑珊之态而回道,“嗯......劳烦长史上禀满将军,此去袭击颇凶险,对战局裨益亦不大,且末将对五百骑并入骑兵曲无异议,便作罢了吧。” 第172章 示警 “将军竟不欲往?!” 在夏侯惠声称不去徐州弄险偷袭后,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李长史,而是方才将自己置身事外的乐良。 因为,他想去啊! 在军中任职多年的他,知道军中士卒尤其反感一位突如其来的将主。 哪怕他先前在虎豹骑中任职,也无法抵消这种抵触。 故而,为了日后能将淮南骑兵曲如臂使指,他无比希望能有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让麾下骑卒能认可他这位不是从副职转正的的空降骑督。 如此,他怎么不对夏侯惠放弃前往徐州袭击之举无比焦灼呢? “子善不曾在淮南任职,故而有所不知。” 已然笃定了以退为进心思的夏侯惠,含笑解释道,“贼吴督战青徐之人,乃孙韶孙公礼。其人虽无有赫赫之功,然而胜在谨慎,戎马数十年几无有败绩。盖因彼广布斥候,对我魏国青、徐与淮南各地兵力如数家珍,亦守备甚谨,堪称无懈可击。是故,我窃以为,驱兵数百里求尺寸之功,成则无大裨于时局,然弗成则丧骑卒无数,此诚不可取也。且淮南气候温润多雨,不利于养马,今戍守的骑卒亦寡,不可强为而自废战力也。” 呃~ 闻言,一脸急切的乐良哑然。 他是真的对淮南战场一点都不熟悉,故而连争辩的话语都寻不出来。 而在侧静静倾听的李长史,则是捋胡不住点头。 事实上,在他听闻满宠定策时也并不赞同。 但在他提出异议时,满宠用一句话给怼了回来,曰:“长史素来与稚权亲善,犹不知此竖子乃何许人邪!” 也让李长史直接转变了想法。 因为天子曹叡在数年前,就曾私言让他们二人照看夏侯惠,已然表露了为国储才之意,如今就连虎豹骑将率都调拨给他当部将了! 所以满宠再怎么执法严厉,都不会罔顾天子心意拿夏侯惠行军法了。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 万一夏侯惠有了五百骑兵后,再度不安分了呢? 与其日后难做,还不如寻个由头让彼去“不安分”一番,夺了他的骑兵督领权,就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因而现今夏侯惠能主动推辞掉弄险,自是正中李长史下怀。 “稚权既言之,那我便再去叨扰满将军一番罢。” 当即,他如此道了声,便忙不迭的大步而去了,似是唯恐夏侯惠改变心意了一般。 且在临出署屋之际,还不忘回头对乐良叮嘱了句,“乐将军不忙离去,待我寻过满将军后,再定夺那五百骑是归还是犹留驻上蔡。” “唯。” 乐良起身应了声。 待目视李长史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后,他又回头看着夏侯惠,有些闷闷不乐的说道,“我甫至淮南,诸事不熟悉,还望将军多提点一二。” 还需要提点什么? 只要你进入了骑兵曲,看见蒋班身上那把百炼刀后,就知道没人会抵触你了。 夏侯惠心中暗笑。 但也没有点破,而是卖了个关子,“是否需要我提点,待子善至骑兵曲后再定夺罢。” 言罢,对着满目茫然的乐良点了点头,便也急匆匆的离去了。 他是想去看看曹纂离开寿春城了没有。 并不是因为贪口腹之欲而念及了曹纂颇有家资。 而是想着问问安丰郡那边的士家并入郡兵的状况,看有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可能。 不料,才刚走出征东将军官署就看见曹纂正在不远处徘徊,似是在等什么人。 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是太久没有被我叨扰,故而嫌弃家资太丰厚了? “德思在此徘徊......” 大步过去,夏侯惠出声招呼着,但待看到曹纂眉目间隐隐有一缕忧愁后,便收起了戏谑之意关切的问了句,“可是有甚忧心之事?” 要知道,曹纂为人直率,素来不会将烦恼挂记到第二天的。 “我在等你,有事。” 点了点头,曹纂一如既往的直奔主题,“稚权且随我到城内小宅中一聚。” 说罢了,也不问问夏侯惠现今有没有空闲便径直拉去。 对此,夏侯惠早就习惯了。 自然也不会芥蒂,就是心中愈发好奇了。 现今淮南军务也就督促士卒严加守备而已,且天子曹叡素知曹纂的性情,从不以庙堂之事去影响他,所以能有什么事搞得他如此神秘兮兮的? 难不成是安丰郡的士家变革有了不和之音? 带着猜测,夏侯惠在随去之途,还低声发问了句,“德思寻我,乃是安丰推行士家变革之事有变故?” “不是。” 曹纂没有侧头,惜字如金。 好吧,夏侯惠也沉默了。 少时至曹纂初来淮南时所置的小宅。 很小的宅子,且因为曹纂已然转去安丰任职后无人打理的关系破败不堪,不仅檐下有燕雀筑巢、犄角旮旯蛛网遍布,就连院内早已枯死的杂草丛都依稀残留着蛇鼠出没的痕迹,也十分契合淮南饱受战事摧残的凋敝景象。 唯有一处洁净处,是木板铺就的堂前了。 那是王乔与数个亲兵刚刚仓促清理出来的结果,还寻出来了两只被老鼠啃缺了一角案几与略有霉味的苇席设宴。两案之间温着酒水,更远处则是炙烤着只小羊羔,淡淡的火舌不断舔着肥美稚肉,让油脂不断滴落在红白相间的炭火上滋滋作响,不停的泛起缕缕青烟,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也让夏侯惠倏然间觉得自己似是有些饿了。 “太守归来了。” 迎上来了王乔先给曹纂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对着夏侯惠拱手行礼,“夏侯将军,许久未见了。” “是有些时日了。” 夏侯惠也含笑点头,“子松随德思去安丰任职后,似是风采更胜先前了。” 对此,王乔笑颜如春风。 作为曹纂的友朋兼心腹幕僚,他也水涨船高一跃成为郡长史了。 且曹纂喜兵事而不耐案牍,故而也可谓之王乔是无名有实的安丰太守,身上的威势自然也就养了出来。 “稚权莫客套了,且就坐。” 大步走过来就坐的曹纂直接打断了他们叙旧,对亲兵招呼道,“去分肉,我饿了。” “唯。” 数个亲兵也顺势忙活了起来。 先将小羊羔用小匕分解,挑出最为丰腴肥美的部位次第端来给曹纂与夏侯惠,然后将其余部分带去远处角落蹲着分食。 但王乔并没有避席的意思,而是在两个案几之侧坐了下来,执舀勺为他们二人斟酒。 由此也可以看出,曹纂对他几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稚权,饮胜。” 曹纂举起酒盏邀杯,一饮而尽后便俯首在案大快朵颐了起来。 无改他凡事先吃饱了再说的作风。 也让夏侯惠想回邀一杯都寻不到机会,索性也专心吃饱了再说。 然而,待酒饱肉足后,夏侯惠都漱口净手回来正襟危坐许久了,曹纂却是兀自端坐不动,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早就被晒得古铜透亮的脸庞上,似是还挂着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究竟是什么事,竟让素无心机的曹德思都难以启齿? 见状,夏侯惠心忖片刻,便率先开口道,“德思,你我相识已久,可谓为知交矣,今若有事直言便是,何故踌躇不语邪?” 确实。 二人虽称不上情投意合,但先前共事的那段时间相处颇为融洽,连以斩将之功抵消借贷之事都干过。不能说是罔顾军律狼狈为奸,但一丘之貉可谓是名副其实了啊。 “唉......” 闻言,曹纂才悠悠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稚权是知道的,我素来不理会庙堂之事,更无有争权夺利之心。且不管是前来淮南还是就职安丰太守时,陛下都嘱咐过我,当多与稚权为善、力争将稚权关乎士家变革之法推展开来,我皆不曾有忘。只不过.......” 嗯,只不过什么? 夏侯惠不做言语,轻轻颔首静候下文。 “只不过,数日前我阿兄作了封书信过来,托我寻个机会传话与稚权。” 曹肇? 他有什么事情嘱我? 该不会是他与秦朗曹爽素来和睦,故而让你与我断交吧? 然而,我与曹爽有龃龉,与秦朗貌合神离,与夏侯献无有宗族之近,但与他当真没有过什么交集,更谈不上什么权利之争啊!况且曹纂以意积功出任安丰太守,离不开我的不吝相助,他要让自己的亲弟背上个薄情负恩之名吗? 这次夏侯惠眉毛高挑,眼眸中尽是疑惑。 “咳咳!” 借着清清嗓子化解尴尬,曹纂才继续说道,“稚权,我阿兄让莪私下与你说,他与你虽不亲近,但也素无芥蒂、更无睚眦,且对你助我累功出任安丰太守之事颇为感激。所以......所以他只是想知会你一声,不管往昔还是今后,我兄弟二人不想也不会与你仇视为敌。” 呃! 原来是先撇清自己啊! 夏侯惠一听当即便明了了——曹肇此番忽如其来的示好,其实也是示警。 而缘由不必说。 定然是常年伴驾左右的他,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了有人将会对自己不利,故而才提前声明一句。 至于,是何人将要对自己不利...... 能让曹肇急于撇清自己的,夏侯惠不用问都能猜测得到是那些人了。 此中,必有曹爽! 秦朗极有可能也跑不了。 而夏侯献是否参与其中,倒是不敢笃定。 但令夏侯惠有些不明白的是,先前北伐鲜卑时自己才是受委屈的一方,且现今都来赴淮南月余时日了,他们为何倏然都就有了胆子,竟在天子曹叡眼皮底下想要对自己不利呢? 难道近月来京师洛阳,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由,夏侯惠耷拉下了眼皮,拈须沉吟。 也让正在静候他作答的曹肇有些按捺不住了,径直起身,指着天穹而道,“稚权不语,乃是不信我阿兄之言乎?我兄长虽喜名士风流,但也不乏将门之坦荡,必无有诳稚权之举。若稚权犹不信,我可代我兄长当面作誓!” “德思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被打断思绪的夏侯惠,一时被这个溷人搞得啼笑皆非,也连忙起身过来按下他的手,含笑说道,“我岂有不信之理邪?正如德思方才所言,我与你阿兄曹长思虽不亲近,但也往昔无冤近日无仇,且你阿兄有当世才度,焉是言而无信之徒可拟哉!方才我不语,乃是对你阿兄的感激,一时无以言表也。” 言至此,他后退一步,情真意切的躬身作揖。 “还请德思作书转告,就说长思今日提醒之情,我必不相负,他日必有报之。” “哎,哎,不必不必。” 这次换做曹纂愣神了片刻,才连忙过来搀扶,“稚权只需信了就好,何必行礼,更说甚感激之话!嗯,稚权宽心,我定会将此间一字不漏的回书给我阿兄。” 小插曲过后,二人又继续入座慢饮,聊些闲话。 待天色将暗时,夏侯惠起身作别,曹纂将之送到门口时,还如此来了句,“稚权,你说,自武帝已降皆以夏侯氏与宗室无异,且彼此皆谯人,何不彼此亲善共扶魏室呢?” 因为天子给予的权力是有定额的,但长在人心上的欲望是无穷的。 况且,有资格立在天子之侧的人,能有几人如你一般心思单纯且性情直率,对权势仕途毫不热衷呢? 夏侯惠沉默以对,只是在心中默默给出了答案。 而曹纂似是也没有想过让他作答,感慨罢了,又紧着加了句,“罢了,我也不想搭理这些事。反正我阿兄知我性情,日后应是不复让我作这种难为情之事了。天色不早,我就不多挽留,稚权且自归吧。” “好。” 颔首而笑,夏侯惠拱手道别,“德思,子松,今日先别过。若是你二人有闲暇了,莫忘了来士家壁坞寻我相聚。” “赶紧走吧,我不会去寻你的!去了还不是一样要我自己割肉沽酒!” “知我者,曹德思也!哈哈哈~” ............ 归途一路无话。 回到城外士家壁坞后的夏侯惠,大致听取苟泉例行事务禀报与巡营后,便回到署屋内挑灯研墨,执笔做书信给自家七弟夏侯和。 他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曹肇都要撇清自己了。 第173章 尽私图 “夏侯稚权果真如此作言?” 征东将军官署内,睡眼惺忪的满宠略略昂起了头,看着堂下的李长史的目光满是新奇。 “千真万确!” 李长史笑容可掬,解释道,“且军中无戏言,我岂敢欺瞒将军邪?稚权得悉事情原委后,便声称自身对五百骑并入淮南骑兵曲无异议,且以徐州道远、贼将孙韶守备森严,不宜弄险折损我军骑卒。” “竖子狂悖!” 但满宠对李长史的解释却丝毫不在意,径直怒斥道,“不过略有尺寸之功,竟敢质疑我调度!老夫岂能做出令己军骑卒无端枉死之事?长史,那竖子犹在城内否?速将他唤来!” 嗯,此时已然是第二日清晨了。 李长史昨日故意在满宠打盹的时候过去,又趁机以不敢打扰而将事情拖到今日。 故而,见满宠作色时,早有预料的他依旧笑吟吟的说道,“将军执法严厉,将率无故不可擅离职守,是故他昨夜定是要归宿士家壁坞的。” “事未有定论,你身为长史何不拦着他呢!” 有些不满的嘟囔了声,满宠刚想让人去城外招夏侯惠复来,但眼角瞥见李长史笑吟吟的样子便又顿了顿,有所醒悟的试声道,“不对,以夏侯稚权性情,不应对唾手可得的战功熟视无睹。长史且细细道来,我欲袭击贼吴戍守点的筹划巨细,你是如何给稚权转述的?” “回将军,来不及说。” 闻言,李长史摊了摊手,“我只提及将军将欲袭击何处,稚权便知难而退了。” “你!” 顿时,满宠凭案起身以手指着李长史,好一阵胡须乱颤。 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哎,哎,将军莫动怒伤身。” 见状,李长史依旧作笑颜,躬身作揖道,“是属下思虑不周,有误将军所嘱。若不,将军依律治我罪或罚我俸禄消消气如何?” 我能治你什么罪? 欺上瞒下谈不上,玩忽渎职也难以服众! 对于李长史看似恭顺、实则混不吝的样子,满宠一时间愈发气愤难当了——以他之智,不难猜出李长史就是故意混淆视听,坐实他夺麾下将主兵权之事,好让他理亏,然后再给夏侯惠谋求更甚的好处! 更可恨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被坑了却也撒不出气来。 倒不是忌惮李长史是天子曹叡在淮南的心腹这层身份。 而是他年迈精力不济了。 军中诸多事情都难以亲历亲为,皆是由在淮南呆了近二十载、对军中巨细皆了然于胸的李长史代为操持的。 不客气的说,如果离开了李长史,满宠不将自己累死也会折寿! 毕竟重新向庙堂表请个长史,从到任与熟悉军务也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到那个时候他早就累垮了。 更莫说扬州刺史王凌,可是一直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呢! 再者,满宠现今不复年轻时气盛,不再是当年那个眼里揉不下半颗沙子的酷吏,更对仕途权势兴趣缺缺。 以年迈之身作国藩篱,对他而言已是艰难。 若是因点小事就将得心应手的李长史给处置了,那他不是自寻罪受嘛! 还怎么闲来饮点小酒自娱乐呢? 而李长史也是深谙世故的。 待偷瞄到满宠脸上怒意犹存但却没有作声时,便也心领神会。 自顾直身走过来,将早就准备好了一酒囊放在满宠的案几上,笑颜潺潺的说道,“这是先帝最喜爱的蒲萄酿,天子赐予稚权的,归淮南后便予我了。我素不好杯中物,品不出好歹来,也正好拿来呈给将军,免得暴殄天物。” 你不好杯中物? 那竖子都归来淮南月余了! 满宠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但也没有出声拒绝。 片刻后,又似是觉得有些渴了,便伸手捞起酒囊小抿了一口。 嗯,口感还行。 虽然以往也没少被天子赐予蒲萄酿,但感觉此酒每一次饮的滋味都略有不同。 一口入喉后,满宠很快就抿了第二口第三口,且每次都还不忘砸吧几下嘴,悠哉游哉的回味着似酸还甘的滋味。少时,脸上怒意已然消散大半的他,看着依旧在侧陪笑着的李长史,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唉,置气也是徒然,且看在彼先前任事颇尽责的份上,便借坡下驴了罢。 心中暗道了句,满宠也终于开了腔,悠悠而道,“说吧,长史违我之意,是想为那竖子谋求什么?” “属下谢将军不罪。” 先是做了声谢,李长史连忙说道,“属下知将军所虑,亦深以为然,自是不敢为那竖子谋求什么的。只是觉得,那五百骑卒乃是陛下从中军选拔予他的,且还将虎豹骑将率外放给他当部将了,我等纵使心有提防,但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不若,顺水推舟,勒令稚权也参与骑兵曲的日常演武,以两处忙碌与往来奔波,让其无暇心生别意。” 他有五百骑的时候,我都要处心积虑筹划个战功来换取了! 你倒好,竟是想让他染指淮南骑兵曲? 新任骑督乐良乃他部将,你建议让他也进入骑兵曲,这是约束还是纵容啊? 真当我已昏聩了不成! 话语甫一落下,满宠的目光陡然间变得锐利了起来。 而早就打好腹稿的李长史,不等他作声便忙不迭的加了句,“哦!忘了禀给将军了,昨日讨虏将军还私下知会我,声称他洛阳临发时,陛下还叮嘱他虽为稚权部将,但至淮南后当以骑督之职为主,诸事唯将军之令是从。” 呃~ 若是如此,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满宠略略挑眉,耷拉下眼帘拈须而思。 但就是过了许久都不置可否,就连手中的那囊蒲萄酿都没有往嘴上凑了。 也让原本静静候着的李长史渐渐沉不住气了。 因为他知道,若再容满宠兀自沉吟下去,那就是斟酌变成打盹了....... 故而他想了想,便在脸上堆起惆怅,以一记长声叹息将满宠的思绪打断后,开始了滔滔不绝。 “唉!” “遥想武帝创业之初,我谯沛乡里才俊济济一堂,可谓不乏贤也。” “而今不过短短数十载,莫说诸夏侯曹已然青黄不接,就连旧勋门客之子侄,都难寻一人可堪大用。” “今陛下常以为忧,私谓我当勤勤哺后辈,然而我一庸人如何担之?唯终日惶惶自愧有负国恩矣!” ....... 人老就会变得唠叨,也更耐不住别人的唠叨。 在李长史的絮絮叨叨之中,也让还在沉吟的满宠顿时觉得不厌其烦,径直挥手如同驱赶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行了行了,当真聒噪!出去吧,莫扰我酒兴。” “唯。谢将军成全。” 李长史闻言收声,从滔滔不绝到戛然而止都不带喘息的,直接躬身谢过便大步离去。 也让满宠还恨恨的鄙夷了一眼。 不过,待署屋内就他一人后,他还拎着酒囊起身来到舆图处端详。 时而抿一口,时而凝眉侧目。 待片刻后便眉目舒展,且低声咒骂了句,“纵使贼将孙韶谨慎任职、守备森严那又如何?老夫若想袭破他防区戍守点,还不是易如反掌!昔日夏侯妙才对我犹敬焉,稚权竖子何以置喙老夫!今暂且罢了,待他日老夫定让你个竖子知晓,陛下因何勉我‘廉颇强食,马援据鞍’之言!” 而走出了署屋的李长史,对此自是不知的。 一番死磨硬泡终于得偿所愿的他,刚走到自己的署屋便寻来一小吏,将事情始末交代几句让其传言给夏侯惠。 随后,便跪坐在案几前,研墨执笔作书信。 是作给他女婿的。 作为魏室两代君王放在淮南的心腹,他的数个儿子虽然不过是中人之资,但也被授官食俸足以立身了。 所以,他想给自己女婿谋个前程。 基于天子曹叡对夏侯惠的器异,让他也很看好夏侯惠的未来,且觉得夏侯惠乃是知恩图报之人。 刚好他这个女婿才学不错、门第也不差。 若是现今招来,遣去给夏侯惠身侧当个僚佐小吏什么的,他日水涨船高而跻身两千石也不难。 是的,他之所以从满宠这里为夏侯惠谋求权柄,不仅是不负天子曹叡为国储才之嘱,也是为了门户作私计。 反正皆可兼得,何乐而不为呢! 城外,士家壁坞。 夏侯惠正打算将昨夜做好的书信拿去驿邮托军中信使代传回洛阳,但刚刚牵马走出壁坞时,正好迎面撞上了携信而来的信使。 是细君王元姬的家书与七弟夏侯和的书信同时到了。 故而,他也没有将书信转出——不出意外,夏侯和书信里的内容,便是他想问的答案了。 快步归来,先撕开夏侯和的书信封囊细细看读。 书信内容有三。 一者,是长兄夏侯衡告知,就在自己赶赴淮南的第二日,丁谧便与曹爽决裂了。 据市井好事者嚼舌,乃是曹爽被授予武卫将军数日后,便邀请丁谧过府饮宴,声称他将会寻时机向天子曹叡求情与推举丁谧的才学,力争为丁谧解开禁锢。 但丁谧在郑重谢过后,便以不想牵连曹爽前程为由婉言回绝了。 并且声称士者当有“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事友以诚”的恪守,很坦诚的将他与夏侯惠坐谈之事告知了曹爽。 这令曹爽是时十分震惊。 旋即,则是变成异常失望与忿怒。 素来将丁谧当作良友的他,连隐晦的私事都不曾有瞒,丁谧怎么能背叛他去与夏侯惠坐谈呢! 他忿怒的质问了。 而丁谧则是先行礼作歉,然后如此作答。 “夏侯稚权,我家姑子也。古来血浓于水,不可断亲。今两家大人皆故,我不想令逝者于九幽之下犹悲凄。犹如夏侯泰初者,君姑子也,亦亲昭伯而不近宗亲稚权。” 且言罢了,还以已故大人名义作誓,声称不曾泄露曹爽私下诟病夏侯惠之言辞,更没有做辜负曹爽情谊之事。 但曹爽无法释怀。 他不是质疑丁谧将有害于己,而是忿怒自己识人不明、怨恨丁谧辜负了自己的满腔亲善。 然而丁谧以夏侯玄为例,却让他寻不出指摘的话语。 带着浓浓的羞恼与无从宣泄的憋屈,他一怒之下便与丁谧割席决裂了。 相传事后夏侯玄得悉了,还劝说曹爽几句来的。 声称若是曹爽有悔意他可亲自去寻丁谧,力争解开误会、让二人和好如昔。 但曹爽很决绝。 曰:“莪以诚相待、以心倾交,而彼不思情谊!不亲我者,且去,留之何为!” 而丁谧得悉此话语后,便收拾行囊归去桑梓谯郡隐居了。 夏侯和书信的其二,乃是关乎于秦朗。 因为六兄夏侯惠关系,夏侯和与夏侯献、秦朗、曹肇以及曹爽等人皆不算亲近,唯点头之交以全礼仪而已。 且又以年少,天子曹叡在非署政时也鲜有招他伴驾。 因而他虽忝为散骑侍郎不少时日了,但在宫禁中也不算消息灵通。 只不过,他有一次偶尔听到侍宦嚼舌,说有一次天子招秦朗等人伴驾出游时,还以讨伐鲜卑战后处置不善为由说了秦朗几句,让夏侯献等人日后若有机会外出讨贼,当效仿司马懿对陇东叛乱的处置、好好参详夏侯惠对安置泄归泥等鲜卑族众建议云云。 而在此事之后,秦朗、曹爽与夏侯献便变得愈发亲近了。 不乏私下互邀饮宴之时。 但不知为何,曹肇却是常与何晏等人交游,鲜与他们同乐。 书信内容之三则是私事。 长兄夏侯衡声称从并州贩马至京畿之事已然大致妥当,故而知会夏侯惠一声。 一番细细看罢的夏侯惠,随手将书信扔进火盆中。 他大致知道曹肇示好的缘由了。 无非是秦朗曹爽等人觉得天子对他们宠信有衰,而对自己似是愈发器重,故而心生危机感相互抱团取暖,谋求从他身上夺回圣眷而已。 说白了,就是他们朋党了。 而亲弟曹纂已然被外放督兵的曹肇,则是觉得天子对自家恩宠不衰,故而无意参与这种宗室元勋子弟的内斗,更不想被牵连。 所以,夏侯惠也陷入了好久的沉吟。 不是担忧秦朗等人的明枪暗箭,而是在斟酌着曹肇的真伪。 第174章 惊喜来 的确,夏侯惠并不担忧来自秦朗等人的算计。 倒不是他自负才学,对秦朗等人不以为然,将他们鄙为短视之徒、智短之辈。 蜂虿有毒,何况彼等皆是天子近臣。 而是觉得在曹叡这位以聪颖着称的天子眼皮底下,他们即使玩出什么花样了,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而已。 且若是如此,不正合他早就定下的策略嘛——以己之不争,而令天子曹叡“惊觉”彼之贪鄙求甚。 至于,他为何对曹肇生出怀疑之心嘛~ 防人之心不可无。 曹肇、曹爽与夏侯献三人年纪大致相仿,几乎是同时期入宫禁任职的。 虽然他与曹爽关系一般,但与夏侯献却是交情莫逆,现今夏侯献都与秦朗为朋党了,又怎么能让人相信他置身事外呢? 至少,夏侯惠觉得兹事体大、不敢不慎。 甚至还一度生出腹黑的心理来:以曹肇与夏侯献的多年亲善之情,他该不会是假两不相帮之名来迷惑自己的吧? 又或者所图更大,想着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了,怀疑归怀疑。 他当然不会做出试探或者拉拢之举,以免当真是要两不相帮的曹肇心生怨恨,进而融入曹爽秦朗之列了。 嗯,既是扑朔迷离,那就但且静观其变罢。 暂且将此事放下的夏侯惠,随后又拿起了细君王元姬的家书。 虽然囊封得很好,但刚还没有打开,他就感觉到囊封里装着的是自家所产的纸张,且不知为何还颇有厚度。 应是家中所造纸张更精美了,故而细君便挑选了些许给我过目罢。 带着期待,以小匕轻轻割开边缘将封囊内的纸张悉数取了出来,甫一入目,纸张虽也算洁白少杂质,但似是与以往没什么区别。 但待铺展开来后,他呼吸便猛然一窒。 旋即,满脸的喜不自胜。 只见白净的纸张上,整整齐齐布满了二指大小的字。 毋庸多言,这些字都是印出来的! 没想到他才离家月余时日,雕版印刷竟是初见成效了! 是的,只是初见成效。 二指大小的字,且墨迹有浅有深,距离真正可印刊经书典故时需要旁加蝇头小字注释的水准,还有很大的改良空间。 但也足以令夏侯惠喜出望外了。 毕竟从零到一才是最难的,而从一到百也只是时间积累的过程了。 爱不释手的看了好一阵,且还用手指用力在字迹上摩擦看有无脱墨的迹象后,夏侯惠才寻出细君的书信看读。 书信内容先是告知阳渠坞堡近况的家长里短、叮嘱夏侯惠在外要努力加餐之类琐碎,末了,则是将雕版印刷倏然有进展之缘由说了。 原来是用上了松烟墨之故。 前番夏侯惠在洛阳时,叮嘱过造纸匠人如果造不出着墨不晕开的纸张,那就尝试从墨这方面取得突破,无需担以钱财耗费为忧,缺了直接寻孙叔要便是。 那些造纸匠人听了,还真就放开了手脚直接就用上了松烟墨。 松烟墨在前朝就研制出来了。 有浓黑无光、质细易化、墨迹不晕等诸多特性。 但因为制作周期复杂工艺繁琐,让价格一直都居高不下。 尤其是历经数十年战乱后、人口锐减且民生凋敝的现今,更是弥足珍贵。 故而时下人们所用的仍是价格低廉、杂质颇多的天然石墨。 如陈思王曹植的《长歌行》里就有“墨出青松烟,笔出狡兔翰”这一句,由此可看出松烟墨是时的地位。 而造纸匠人毫不吝啬的,在首番选试时就选了松烟墨里最贵的那种。 乃是取五十岁以上老松烧制的烟炱、以幽代口齿十年以上老鹿熬胶而制出来的松烟墨......这种级别的松烟墨,连富庶的达官贵人都只在重要时候使用。 当真就是将夏侯惠的钱财视如粪土般挥霍了。 不过,还真就是一分钱一分货。 雕版印刷在钱财的加持下,终于迎来了曙光。 书信看到这里,夏侯惠的欣喜已然消散大半,还隐隐觉得肉疼了起来——自己好不容易才寻了个贩马的路子、请长兄夏侯衡营生从中取两成利来改善家计,如今一个五铢钱都没入账呢,就要悉数预支进去了? 入不敷出这几个字,为何就死咬着我不放呢! 阖目,深呼吸,反复数次,待心绪略微舒缓了后,夏侯惠才继续看读书信。 看着看着,嘴角又泛起了笑容。 讨伐鲜卑时天子曹叡赏赐的诸多钱财,王元姬如他所嘱让孙叔拿去购置石泉松林了。 且因为那边人烟稀少、几无良田可辟之故,作价很是低廉,就连石泉松林周边一大片山林都给买了下来。 顾名思义,号为石泉松林之处自是不乏古松的。 而孙叔还请示过长兄夏侯衡,让贩马商队日后往返代郡雁门关时,顺便收购一些老鹿胶带回来。 也就是说,只需要寻募几个技艺高超的匠人,自家阳渠坞堡就可以制松烟墨了。 也将雕版印刷的成本给降下来了。 虽不免再复入不敷出一些时日,但未来可期啊~ 喜孜孜的如此作想着,夏侯惠将初版印刷纸张投入了火盆后,执笔给细君王元姬回书。 先是叙话些家常、忝几句“家有贤妻,夫复何求”之类的不吝盛赞,然后叮嘱王元姬让孙叔继续盯紧雕版印刷改良事宜。 末了,则是话锋一转,声称“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让她请孙叔告诫七弟夏侯和一声,让他莫要拿初见成效的雕版印刷成果出去显摆。 书罢搁笔,吹干墨迹。 夏侯惠想了想,又给夏侯和作了封书信。 让他问问大兄夏侯衡,能否给自己物色个心思缜密且品行信得过的幕僚,就如前番物色部曲一样宁缺毋滥。 待一一封囊,夏侯惠便马不停蹄的赶去寿春城,请军中邮驿信使代传归。 也正是这个时候,受李长史所遣的小吏寻到了他,告知了李长史为他争取的职责。 对此,夏侯惠正色谢过。 就是待那小吏离去后,他心中便有了点惆怅。 李长史的好心扰乱他的积虑了。 原本他以退为进,是以此番恭顺且无所求让满宠满意,好为日后遇上战事时争取为前驱作铺垫的。如今李长史这么横插一脚,反而让满宠觉得已然补偿过他,日后也不再会对他的请求网开一面了。 且经过一夜的时间缓冲,让他已然不在意那五百骑兵了。 对,他并没有因此厌恨满宠。 万事皆有因。 要怪,就怪自己当初太过汲汲于功。 就远在洛阳的天子曹叡,都照搬了魏武曹操告诫先父夏侯渊的话语来叮嘱他,更何况都督淮南的满宠呢? 自然,如今再想这些也无益。 且转念一想,自己曾任职过斥候营主官、骑兵曲副职;而骑督乐良是自身的部将、副职蒋班是自身的心腹,现今满宠竟让他随着骑兵曲日常演武,他无论如何都也不能辜负了这番“好意”啊! 哪怕无法让淮南骑兵曲自此姓夏侯,但也要让满宠与李长史惊奇的发现,自骑兵曲有了自己之后凝聚力更高、骑卒战力更强,对战事大有裨益啊!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几乎将自己当成了骑卒,除了旬日返归士家壁坞署公一日外,其他时间都泡在了骑兵曲里。 反正,士家壁坞那边有他没他都挺好的,不需要担心。 先前他不在的大半年时间里已然证明了这点。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光奔流不息,于不知觉中已然是暮冬十二月。 依着军律三日一演武的夏侯惠,最近又多了一个爱好,在夜幕降临时分他总会驻足在哨塔上,眺望着巢湖的方向。 目光中有期盼、惆怅、担忧、疑惑以及愤愤等等各种神采。 乐良与蒋班皆不解,还很关切的问了句,但被用一句“暮冬风正寒,闲来无事,正好迎风理思绪”给搪塞了过去。 乐良等人自是不信的。 但也想不出什么缘由来,便也听之任之了。 万一,这位成亲未至一岁的中坚将军是思念远在洛阳的新妇了呢? 坚持问出答案了,也不是徒增彼此的尴尬嘛。 只不过,他们只是猜到一半。 此些时日夏侯惠的确是在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着,但并非是儿女情长思念着细君王元姬。 而是江东孙权。 他在期盼着战功的到来。 然而如今都是暮冬十二月了,连接寿春与合肥新城的东淝水沿岸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了,但斥候仍没有打探到贼吴孙权将来入寇的消息。 该不会是他今岁不打算来了吧? 只是,依着江东君臣的秉性,怎么可能不来呢? 连满宠与李长史都断定他将来犯,督促各处戍守将士们不可松懈、务必要严加防范月余时日了啊....... 奇哉! 在连续数日被寒风吹得脸僵的夏侯惠,心中都开始怀疑满宠与自己的判断有误了。 不过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 刚进入暮冬中旬时,满宠倏然就召集各部将主议事。 因为斥候打探到让夏侯惠望眼欲穿的、朝思暮想的孙权,终于舍得来了。 第175章 不武 今岁是魏青龙元年,也吴嘉禾二年。 有一颗航海之心的孙权,虽然想在魏国后方寻找盟友牵制魏国兵力的计划因为辽东公孙渊的背叛而破产了,但也迎来了高句丽王位宫贡貂皮千条、鹖鸡皮十具奉表称臣。 面对以丧兵近万、耗费资财无数作为代价换回来的这片遮羞布,也让孙权幡然领悟,再度将目光落回了淮南合肥之上。 尤其是前有孙布诈降失败被杀、后复皖城谷地被席卷一空,让江东朝野皆有了怨怼。 明明,前番石亭之战都重创魏国了,孙权怎么在称帝且迁都建业后,非但没有挟大胜的士卒之锐继续出击、力争将淮水以南等地夺下来,反而不务正业的遣水师四处航海呢? 损兵折将、劳民伤财不说,还让魏国抓住机会搞偷袭了! 朝野的这种质疑声让孙权颇为不快。 但也反驳不得。 毕竟事实胜于雄辩啊~ 故而,在得悉魏国洛阳中军北去雁门关外伐鲜卑、今岁不可能再驰援淮南后,他招众重臣群策计议,终于赶在暮冬十二月时,浩浩荡荡的横渡了大江。 战略与战术上,与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乃是依托江东水师走濡须水进入巢湖后,兵分两路。 一路以全琮督领五万上岸步行西去,进攻魏庐江郡的治所六安县;另一路则是自督领之,以水师逆着南淝水北上,进攻合肥城。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江东来犯的兵力超过了十万。 因为自从石亭之战后,原本有近两万士卒的全琮,还被遣去讨丹阳、吴郡与会稽郡三地之间的叛乱。 依着江东平叛将虏获尽没入兵家(类似魏国士家),以壮者为兵、羸者屯田的惯例,让他本部增至三万余人。再加上他尚了公主后,复增督领数部兵马,故而督领五万将士的全琮只是策应的偏师。 进攻主力,仍是督兵近七万的孙权。 所以说,有收编山越与画郡县养兵制度的江东孙吴,战争底蕴真不是一般的深厚。纵使前汉孝武帝复生都不得不感慨,他在孙权面前不敢担“穷兵黩武”这四个字。 当然了,对于夏侯惠而言,江东来犯的兵力是多多益善。 带着对战功的期盼、对“孙十万虽迟但到”的感恩,他奉令赶去征东将军官署议事的步伐很是迅速。 只是军议的结果,让他有些失落。 魏国在淮南战场常备戍守的将士约莫有五万,分兵去庐江六安、安丰郡以及合肥城驻守后,寿春城可前去支援合肥的兵力,也不过两万步骑而已。 毕竟此番满宠并没有上表庙堂,将兖州与豫州的郡兵调来作战。 但就是如此兵力悬殊之下,满宠还是决意不用隶属夏侯惠的、尚未归入淮南守备的三千士家新军参战。 “此番贼吴虽声势浩大,然必无死战之心也!我军守备无忧,毋庸让将士徒劳顿。” 他是这样一言而决的。 让李长史笑了笑,没有以士家新军干系到天子曹叡威信为由争辩。 而夏侯惠虽然心中失落,但也对满宠之言深以为然。 倒不是他们皆是狂妄自大之人,对敌我悬殊视而不见,而是有所依仗——岁初开始修筑的合肥新城,在入冬前就已然完善了! 连护城河都挖好引水注入了! 之所以修筑得如此迅速,缘由有二。 一来,是满宠将合肥旧城给拆了,许多材料都可以直接复利用,省却了伐木取材与开山取石的费时费力。 另一,则是要感谢孙权的配合。 若非孙权将心思投去了大海、夏秋之时不兴兵来犯,工期自然也不会那么快。 合肥新城位于东淝水与南淝水的分水岭(将军岭南侧),是为南淝水的源头处,规模比先前的小,但却是城墙更高更厚的纯粹兵城。 当然了,若是拆旧造新只是为了加厚升高城墙,魏国庙堂也不会同意满宠的建议。 新旧城池的更替,对魏国的裨益体现在战略意义上。 旧合肥城池坐落在南淝水中端,江东若是兴兵来犯,可直接逆着河道北上至城池下,不管进攻还是撤退都很是从容。 但面对新城就不行了。 南淝水上游水流不丰河道不宽,江东精锐水师根本无法行舟至城下。 若是他们想攻城,还需弃舟船陆行三十里才行。 不仅大大增加了江东转运攻城器械与辎重的难度,更添增了城池的守备力——再愚钝的将率,都能在江东陆行数十里的时间里约束将士,好整以暇备战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 此番引兵来犯的孙权,仍是依着舟船逆着南淝水北上,根本没有做好陆行的准备,故而当映入眼眸中的不是熟悉的合肥城而是一片废墟后,江东君臣皆举目茫然、一时无所适从。 竟是计议整整二十日,君臣仍没有群策出个章法来,更不敢下船上岸。 可谓深谙临戎不武的作风。 也让夏侯惠不由感慨赞叹,满宠那句“贼吴离水则怯”断言是多么的精辟! 嗯,他也随着满宠来到合肥了。 虽然他的本部士家新军仍留在寿春城外壁坞,不过满宠还是让他以五百骑督的身份,随着骑兵曲过来的。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谯沛元勋之后嘛。 满宠虽然不怎么待见他,但也知道天子曹叡将之遣来淮南前线的意图,若是临战的机会都不给,那就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他是随着骑兵曲驻扎在新城后方山岭的北面,也就是东淝水的源头处。【注1】 因为合肥新城属实太小了。 就连引兵两万的满宠,也仅是别遣了两千士卒进入新城、合守备新城的三千士卒并力戍守而已,其余兵力则是驻扎在芍陂(湖)下方的成德县。 做出这样的部署,主要是为了时刻准备移兵去救援庐江太守孙礼。 没办法。 魏国驻守庐江六安那边戎兵不多,加上郡兵也不过堪堪八千人。 而贼吴全琮所督的偏师竟有五万之众。 若是彼部不计死伤昼夜攻城,太守孙礼恐难持久坚守;且出于会被围点打援的考虑,也不能让安丰郡的曹纂率兵过去增援庐江。 如此情况下,满宠也只好静观敌变、伺机而动了。 反正在出寿春城之前,他就笃定了督领江东主力的孙权,没有决死攻破合肥新城的魄力。 故而,他驻军在成德等了二十日、得悉孙权仍旧没有下船上岸去攻合肥新城后,便遣人将夏侯惠与乐良招回来军议。 说是军议,其实仍是他一言而决,直接下达新的部署将令。 他以贼吴孙权倚仗洛阳中军无法驰援之际举大众而来,是抱着攻破合肥的妄想,之所以迟迟没有来攻,是因为先前不知己军已然修筑了合肥新城、占尽地利的关系。 但彼必然不会就这么罢兵归去。 而是依仗着兵力众多,上岸来城池前耀武扬威一番,顺便观察新城周边的地利,以备下一次来犯做充足的准备。 故而,满宠想伏兵在外。 让孙权的炫耀武力变成丢盔弃甲、狼狈亡命。 乃是遣部曲督引五百步卒藏在将军岭后方,半数执各色旌旗半数携金石鼓吹,待孙权遣兵来炫耀时,便长大作鼓噪驱迤逦而出,佯作大军杀出之势;别以将军张颖为主、乐羊为副职引四千步卒在合肥新城的东北侧蛰伏,待鼓吹大作而贼吴惊恐时奋勇杀出。 但他们都是策应的。 毕竟,孙权再怎么不堪,都不会让江东士卒跑到合肥新城床弩、投石车覆盖的范围内耀武扬威。故而在距离的限制下,将军张颖与乐羊很难在贼吴恐慌之际杀入敌阵,更没有办法做到驱溃兵倒卷本阵。 敌我悬殊太大嘛~ 说不定张颖杀入江东最前部兵马时,后面的吴兵已然在将率的约束下缓过恐慌、严阵以待了呢! 所以,满宠将破敌的希望放在骑兵曲上。 唯有强大机动力的骑兵,才能在吴兵恐慌失措时杀入敌阵;也唯有冲锋时犹如山崩之势的骑兵,才能让吴兵持续恐惧、无法结阵迎战。 只是,孙权会如他所愿嘛? 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这次兴兵向淮南,是孙权称帝后的第一次御驾亲征。 动用了十数万大军、战前信誓旦旦的声称此番必报魏国席卷皖城谷地之仇,且在魏国洛阳中军都没有驰援的情况下,他总不能连合肥新城的城墙都没有看到、一鼓不鸣一矢不发就灰溜溜的主动罢兵归去吧? 就算有敌情有变、准备不充分的缘由可宣告朝野与士卒,但也无法阻止他们私下腹诽诟病称帝后的孙权畏战不武啊! 如此,身为帝王的他颜面何存、威信何彰呢! 以众凌寡犹不锐意进取而自废将士之勇,又怎么能期盼破合肥下寿春、克定千里中原那一天的到来呢? 利弊对比之下,孙权有了决定。 打算先引兵上岸至合肥新城外,耀武扬威一番以期夺魏军之锐气。 而后,罢兵还是困城嘛~ 待看偏师全琮那边进展如何,再作定夺罢。 ------------------------------------------------------------------------------- 【注1:东、南淝水都发源于将军山,不并流(是时未开凿运河连通)。南淝水南下入巢湖、东淝水北上东入淮水,故得名。】 第176章 百骑 朔风呜咽,旌旗猎猎。 留福船与斗舰在巢湖、以蒙冲载兵至合肥旧城废墟,再以小巧轻快的走舸逆着南淝水而上警戒水道,江东各部将士鱼贯上陆望着合肥新城而来。 今日天公作美。 暖阳高挂,摊了薄薄一层雪花的大地备显天穹的深邃。 空旷的视野可见东侧远处的沼泽带那点点残留的绿意,在暖色的天际线上犹如朵朵次第绽放的绿花,得意招摇着阳光的五彩斑斓之余,也在无声的倾述着天地本宽的自在洒脱。 汉以火德崇尚红黑,代汉而立的魏国以土德尚黄(后改尚白),而孙权为魏吴王时同样也以承土德尚黄与魏国争天命,但后来称帝了便自以为得木德,故而江东各部士卒都身着木青色军服。 于暮冬染白大地时,江东各部士卒行走在原野上,那一抹迤逦而来的木青色宛如万物竟发的春天已然来临,十分赏心悦目。 雄赳赳气昂昂走在最前的士卒们,横盾在前,每每走一步便以手中的环首刀敲击盾一记,应和着整齐的鼙鼓声;紧随其后的士卒方阵长矛如林,士气如虹,在猎猎旌旗的引领下步步逼近合肥新城。 整齐的军容、森严的阵列,昂然的斗志........ 让在后观摩的孙权一扫魏国移城的阴霾,更焕发了他心中的野望。 此番来袭虽受限于军情刺探不明而无法围城而攻,但自魏张辽病故、曹休石亭大败后,淮南之地不是任我江东健儿来去从容?不是令逆魏不敢出城来战? 今准备不足,便且以赫赫军威令逆魏将士气夺罢。 他日复来,定驱兵破合肥下寿春,临淮而望中原腹心,克成大业! “传令,后军擂鼓!” 当江东各部将士已然在合肥新城两箭之地外,冲着城墙之上的魏军肆意鼓噪时,壮志踌躇的孙权也不由豪气万分的下令,“壮我江东勇锐之威!” 嗯,此时的他在南淝水沿岸十五里处。 被谷利引车下虎士层层护卫着,离合肥新城还有很远的距离。 自从上次的逍遥津之战,当者披靡的张辽突近,横戟叱被困在矮丘之上的他下来一战后,他就有了督率不亲战的沉稳之风、不再有犯险置身军前之事了。 吴兵鼙鼓争鸣,也点燃了夏侯惠建功立业的炽热。 他此时不在合肥新城东恻的山岭隐匿处。 而是早早就引百骑东行至沼泽带、再沿着沼泽绕了个大圈折道南下,伏在合肥旧城废墟北侧十余里处。 是的,他所在的位置,已然是绕到耀武扬威的吴兵后方了。 且还可望见江东金鼓大纛处以及孙权的车驾羽盖。 他不是想作擒杀孙权的白日梦,只是想看有没有机会将孙权大纛或车驾的羽盖给夺了。 此外,这种有若贪功弄险的行为,并不是他故态复萌再次擅自行动,而是经过满宠亲自首肯的,在他立下了军令状以及用先父夏侯渊的名义起誓之后。 依着满宠最初的部署中,乃是夏侯惠引五百骑随在淮南骑兵曲中受骑督乐良指挥,只待将军张颖与乐羊引发吴兵惶恐之时,便从另一侧冲锋就行了。 旨在挫贼吴之锐气。 斩杀多寡不重要,更不做驱赶吴兵相互踩踏的念想。 但随着斥候来禀报吴兵已然上岸、孙权车驾远远在后,以及吴兵仅是沿着水道戒备之时,夏侯惠便复返回去寻了满宠。 请他首肯自己以百骑绕后夺大纛的想法。 且他声称这不是贪功,而是想起了昔日曹丕第三次伐吴,被贼吴广陵太守孙韶暗遣部将走小道夺了曹丕副车羽盖而归、大肆鼓噪羞辱魏军无能之事,故而他试试有无可能为魏国一雪前耻。 搬出曹丕的糗事晓之以情后,他又给予了一个让满宠意动的具体可行计划。 乃是引百骑而去后,他会待到乐良引骑突入敌阵、将贼吴注意力都吸引了之后,他才会从后方杀处。且不求杀伤,只是以箭矢覆盖孙权所在位置,让孙权弃金鼓大纛以及车驾而走,然后迅速过去抢了大纛或车驾羽盖就脱离战场。 然后,则是信誓旦旦的声称,他胆敢立下军令状绝不会鲁莽强为,以先父夏侯渊的名义起誓不会脑门一热就做出驱骑冲阵之举。 末了,还不忘告知满宠,随他而去的百骑都是精心选拔而出来的,大半先前隶属越骑校尉小部分出自虎豹骑,人皆能在马背上开一石强弓。 故而此举成功率极高,且绝不会有被吴兵围杀的可能。 对此,满宠思忖了片刻后,最终还是首肯了。 毕竟此番他想设伏,无非就是想着挫贼吴之锐,而在战场之上,没有比斩将夺旗更能打击敌军士气之事了。 况且他也觉得,若依着夏侯惠计划行事成功的概率还是挺大的。 不过,他在应下后还如此嘱咐了句。 “稚权既有为先帝雪恨之心,我若不允,枉为人臣也。然而,稚权须知我执法甚严,勿要以身试法。嗯......稚权此番引兵前去,不管事顺遂与否,只需引百骑全身归来,我便赠你一功劳。” 好嘛~ 连“你若是乖乖听话,事后我就给你一块饴糖”这种哄小孩子的手段都给用上了。 那时夏侯惠听了,不由一时无语。 但也很快就应诺且作谢过后,便连忙前去准备。 故而,现今他引百骑蛰伏在沼泽带枯死的芦苇荡中,极目远眺孙权车盖时,神情十分凝重。 就连握着弓身的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虽然基于尘封的记忆让夏侯惠对孙权一直抱着“十万”的调侃,但他也知道至今为止的孙权,在时人的评价里犹不失是一位有为的君主。 在孙权年仅十九时,便被孙策以基业托付了。 面对宗亲孙辅暗通曹操、孙暠欲夺权、三弟孙翊和重臣孙河遭到杀害、豫章与会稽等地数万山越伺机作乱,以及庐江太守李术公然反叛的内忧外患,他仅用了不足三年的时间,便讨平所有不臣与稳固了基业。 只是从这点来说,他便是略具雄主之风了。 而后则是攻破了江夏郡诛杀黄祖为父孙坚报仇,单舟横江探敌情,令魏武曹操都不由发出了“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 在军事上,先有赤壁之战保全江东基业,后有石亭之战定基帝位,虽然在在襄樊之战中他背叛盟友的行为卑劣、吞并交州时更是手段下作覆灭士变家族,令人不齿怒斥为鼠辈,但他也将荆南与交州纳入了统治,把原先割据半个扬州的基业版图扩张到全据大江以南,形成了划江而治的偏安政权。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孙权尚未有过大败。 是的,没有过大败。 张辽威震逍遥津的那场战事中,给予江东君臣的打击更多是士气与造就“张辽止啼”的羞辱,真正临阵被杀的江东士卒其实并不多。 当然了,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前半生用完了人生所有运气的孙权,也将步履坚定的踏上下坡路。 诸如之前已然陆续解锁了“刘亡灵、蒋一封、张八百、臧传说、文睡觉”等脍炙人口的剧本,仍将持续下去。 所以夏侯惠也在期盼着,尚未达成“满数十”成就的孙权,今日先解锁个“夏侯夺旗”或者“夏侯百骑”什么的称号。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是? 自己在淮南的戎马生涯,好歹也得留个故事让后人津津乐道啊! 反正孙权都赋予张辽、蒋济与文聘等人称号了,应该也不会吝啬给他夏侯惠安上一个呀! 当然了,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 调侃只是调侃,夏侯惠可不想因为轻敌而功亏一篑。 在他默默观察吴兵时,也终于寻到了最适合发起进攻的路线、最容易得手的办法。 他看到了,孙权为了彰显武力,乃是让各部将率的私兵部曲列在最前,而一些没有甲胄在身的士卒留在后大声鼓噪助威。 如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无甲胄的士卒,应是江东虏山越或讨叛乱时的俘虏,强行编入行伍的杂兵,不管战力还是战意都高不到哪里去。 好巧不巧的是,这些士卒离金鼓大纛处很近。 或许,自己只需要两轮箭矢覆盖,就能诱发他们的恐慌,进而慌不择路的亡命了吧? 而依着求生的本能,他们应会往舟船所在的南淝水方向而逃,也难免会给他们后方的孙权车驾处造成骚乱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让所有骑卒都寻了些枯死的芦苇系在马尾后,以便纵马而出时混淆视听、有若八百或上千骑杀来的假象。 说时迟,那是快。 就在吴兵各部士卒在合肥新城前,肆意彰显武力尽情嘲弄魏军无能时,一阵更大声的鼓声从新城后方传出,连成线的无数旌旗从将军岭后方冒出来,次第挣脱地平线的束缚飘扬在天地间。 满宠的部曲督,终于奏响了战斗的序曲。 “杀!” “诛贼!” 早早就蛰伏在合肥新城北侧山坳里的将军张颖、乐羊,也依令顺势引兵杀出,怒吼着往吴兵冲来。 也让原本士气如虹的吴兵口中的欢呼戛然而止,就连吴兵后军的牛皮大鼓声都骤停了。 像极了一只嘎嘎乱叫正欢的鸭子,倏然被人抓住脖子且拧断了。 “有伏兵!” “整阵,整阵!” 很快,在最前方的江东各部将率也反应了过来,大声呵斥着士卒。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喊出“迎敌”,而是不约而同的让各自的私兵部曲往后靠拢,时刻准备着逃离战场....... 这一幕看似很可笑,但也是情理之中。 江东特殊的部曲私有制、父死子继的督领权,让他们都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私心,更让他们不会迎难而上。 毕竟战事输了就输了,对他们的影响不大。 但若是私兵部曲打没了,那他们的立身之本就没了啊! 尤其是,此时孙权所在的后军中鼓声都暂时停了,并没有号令让他们誓死迎战。 正踌躇壮志的孙权,是被突发变故给搞懵了。 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魏军竟然早就预料他会来耀兵,且还提前设伏了。 不过,他终究也是久经战事的。 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刚想下令让人擂鼓准备迎战,然而却没有了机会。 就在这时,阵阵闷雷声响彻了战场! 犹如山崩之势席卷而来的魏国的骑兵曲,甫一出现就摧毁了吴兵前部士卒的战意,竟是人皆丢盔弃甲返身亡命了! 没办法,耀兵所列之阵,并非是刀盾在前长矛次之、护强弩抗骑之阵。 没有武钢车辎车或木城等掩体,他们又怎么会想着以肉身筑墙抵抗汹涌奔来的骑兵呢? 就算他们决死而战,也根本挡不住骑兵的冲锋啊! “陛下,速走!晚之不及。” 引着车下虎士护卫孙权的谷利,在见到魏国骑兵的时候就急促出声,连忙让部下护着孙权先脱离战场。 对此,孙权也没有反对,直接默许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何况他是江东之主。 有过逍遥津一次惊魂就够了,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与此同时,密切关注着战场的夏侯惠,在看到这一幕时还不由楞了下——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孙权,在撤退时竟是如此果决啊!让他方才想着先袭无甲胄吴兵引发倒卷之策,都无有用武之地了啊! “众将士,随我来!” 当即,他大呼了声,一马当先望着孙权后退的方向而去。 “杀!” “杀!杀!” 他身后的百骑也大声应和着,人人驰马紧随而去时,还不忘操起强弓引弦搭箭。 他们引发的声响,再次惊动了吴兵。 且此刻充斥着各种声音的乱糟糟的战场,已然分辨不出马蹄声的多寡,故而看他们战马卷起的灰尘规模,人皆大惊失色。 哪怕他们明明知道,魏国驻守在淮南的骑兵也就千余骑,但此刻没有人去思考这些,更没有人想着过来阻击验证骑兵人数。 所以,原本被骑督乐良、将军张颖等步骑追杀的吴兵前部,都不约而同的改变了逃亡的方向,不复往孙权这边逃来,而是本能的望着南淝水河道而去。 那边的水面上还有不少江东走舸游弋着,只要跑到水道边能登船摆脱追杀了。 吴兵离水则怯。 反过来,则是有水师舟船的地方,就能让吴兵看到保命的希望。 只是他们的这番举动,且不说小巧轻便的走舸能否承载那么多士卒,单单是他们没有往孙权的方向逃来,就将孙权给坑惨了。 因为那些由山越俘虏与叛乱黎庶组成的杂兵,也有样学样的往河道亡命而去了。 也就是说,孙权的背后竟是没有士卒形成屏障,为他拖延正驰骋而来的夏侯惠部了! “陛下,速上马!” 关键时刻还得看心腹谷利。 他径直拉停了御驾,将拉车的骏马牵出来让孙权弃车上马而逃。 且自己也骑上了一匹带着数百人护卫左右,令其余车下虎士断后,阻挡夏侯惠的追击。 这些断后的近四百余车下虎士皆面无表情,对或将赴死的结果毫无怨言,在沉默中横陈列阵缓缓往后而走。 只不过,夏侯惠并不搭理他们。 吴国的车下虎士犹如魏国的宿卫虎士,乃天子亲军,人人甲胄齐全且皆不畏死,只有百骑的他可不想硬拼。 他本来就没有追杀孙权的打算。 且他出击而来的目的、孙权的御驾就在那边扔着呢。 故而,他仅是让身后的骑卒远远抛射箭矢驱赶那些车下虎士,逼迫他们远离孙权的御驾,然后自己则是仗着乌孙良驹的神俊,迅速奔来将御驾上的羽盖砍下带回来。 至于吴兵的大纛....... 来不及了。 吴军的掌旗营没有将纛车扔下,而是护卫着随在孙权左右离去了。 再者,断后的车下虎士此时也发现了他仅有百骑,若是他不依不饶的追上去,说不定就被吴兵前后包剿了。 虽然事情顺利得让人难以相信,但他不想因为得意忘形而让自己丢了性命。 哪怕吴兵围杀不了他,但满宠可不会饶了他。 见好就收,人贵在知足。 “走!走!” 得手了的夏侯惠,策马归来时也招呼百骑离去。 归途之上,他还在美孜孜的如此作想:此番自己夺了孙权御驾的羽保车盖而归,不知道能不能被后人冠个“夏侯百骑”之名呢? 而来之前满宠所说的,只要我不鲁莽行事就送一桩功劳给我,不知指的是什么呢? 该不会是前番提及的,前去徐州广陵郡袭击贼吴光武湖戍守点吧? 嗯,有可能。 罢了,多思无利。 待归去见到满宠了便知晓,以他的性情是不会出尔反尔的。 况且,此番最重要的是自己再次给满宠表了态,证明自己不复是汲汲于功之人,而乃对上级言听计从、不敢罔顾将令的堪用之将。 再加上自己乃谯沛元勋之后的身份,想必日后满宠不复不待见我了吧! 也不吝以重任授之了吧! 哈,翌年蜀兵将出,吴兵亦必然相应。 以此番孙权的狼狈而归推断,翌年来犯必然是一场大战,我也终于迎来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第177章 不识 是战,江东士卒被斩获数百级、兵械若干。 源于耀兵的阵列不是很密集的干系,几无推搡踩踏致死者,倒是狼狈亡命时相互争夺渡船的淹死者,更甚于被魏军所杀。 孙权毫发无损。 连身上的戎装都没有沾上多少尘土。 但他上船入巢湖没多久,还是决定了罢兵归去。 没办法。 士气已丧,兵将无有斗志,且耀武扬威变成了主动钻进魏国的埋伏圈,这种心理落差让他很是沮丧。 主力罢归,作为偏师的全琮自然也随之离去。 原本他那边的进展还是挺顺利的。 早就坚壁清野的魏庐江太守孙礼以己兵寡,仅是依托城池固守,且全琮本就做好了上岸陆行攻城的准备、没有被设伏的可能,故而双方都没有爆发战事就弭兵了。 所以说,孙权此番出兵来战,损失其实也不大。 至于劳师动众....... 权当是暮冬来合肥郊游赏景、为魏军贺岁助兴了。 抑或者说,魏武曹操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另一层意思,是早就预料到了孙权与曹丕一样有着临戎不武的癖好罢。 这也让夏侯惠颇为惋惜。 谨记满宠将令的他,在此战中他仅是让百骑抛射了几轮箭矢、捡了孙权御驾羽保车盖而归,便急匆匆归去寻满宠复命了。 归来之速,魏军仍在追杀着吴兵呢! 故而当满宠看到他归来的时候,一时间都不免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毕竟,他是明确要求夏侯惠不可弄险了,但也不介意他抢了羽盖后,顺势配合乐良等人并力追杀吴兵,给自身与百骑寻几级斩首之功啊~ 不过,待惊诧罢了,满宠也对于夏侯惠的“安分”很欣慰。 不仅破天荒的称赞了几声,且还让他稍作歇息,待乐良也归来了便一并前去增援庐江太守孙礼。 嗯,那时满宠觉得孙权不会罢兵那么快。 因为往昔逍遥津之战时,吴兵都被张辽杀破胆了,但孙权仍旧围困了合肥数日才归。 所以他以被伏击后的吴兵斗志萎靡,合肥新城守备无忧,便打算让夏侯惠与乐良引骑兵前去骚扰领偏师的全琮部,让其无法专心致志的攻城。 而且满宠还很明确的告知,救援时乐良为副。 这让夏侯惠心生鼓舞,觉得自己没有贪几记斩首之功的做法太对了! 不仅让满宠改观,且还被委以职责了。 哪料到,他还没有引骑进发庐江呢,斥候就传来了吴兵悉数退归巢湖,在船上等着接应全琮归去的消息..... 如此,前去庐江救援之议自然就作罢了。 来淮南任职了数年,好不容易才等到孙权大举来犯一次,他竟是一记斩首之功都没有捞到,若说心中一点不甘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心中再怎么不甘,也唯有随着大军归去寿春,一路感慨着自己时运不济,腹诽着孙权的吝啬。 战事胜了,且正值新岁解封,满宠在归来寿春后给众将士上表录功时,还下令给各部将士添了些酒肉,召集各部官职在校尉以上的将率办了场庆功宴。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素来好饮的满宠,仅是道了些勉励的话语、与众人饮了几盏,便很识趣的寻了个困乏的借口与李长史一并离席而去,以免众人因为自己在而不敢尽兴。 同样列席在坐的夏侯惠,与众人推杯换盏了数番,便埋头在案大快朵颐了。 但吃着吃着,他就隐隐感觉到似是有人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在自己身上。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身份使然,且夺了孙权羽保车盖而归令人羡慕,也让人忍不住打量几眼,故而也没有在意。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感觉到那股目光似是黏在自己身上不动了,便有些奇怪的昂头望去,想看看是谁竟如此无礼。 那是一位年纪四十好几的将率。 不甚健壮,皮肤略带黝黑,皱纹爬满了额头,两鬓与胡须也早就被岁月霜染;面目还挺和善的,看起来颇为儒雅,从席位顺序可以推断出,他如今应是位居杂号将军或偏将军。 在淮南任职杂号将军之人,至少是一部兵马的将主。 这就让夏侯惠很是奇怪,自己来淮南任职数年了、各部兵马的将主都见过了,但当真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刚从别地调任过来的? 但淮南兵马也就那么几部,也没听说谁要离任啊! 就当夏侯惠心里纳闷着,那将率见他目光投过来了,便笑容可掬的点了点头,举起酒盏遥遥邀了一杯。 对此,夏侯惠也笑容满面的举起酒盏共饮。 待放下酒盏继续用餐后,心里便打定主意,等下寻个时机去问问李长史那人是谁,弄清楚彼为何对自己颇为关注。 片刻后,酒饱饭足。 夏侯惠举目环顾,见宴席之中已有不少人面色酡红,也不乏早早离去而空席者,便想着与乐良等熟稔之人打声招呼然后自去。 不可免的,他也特地撇了一眼方才注目自己之人。 却是不料,那人似是一直在等着他看过来一般,竟再次含笑颔首,且冲着他遥遥拱手致意后便起身离席而出。 他这是有事寻我吧? 带着疑惑,夏侯惠陆续与各人打过招呼后,便也起身走出厅堂。 才刚跨出门槛,就见那人站在屋檐下。 且见他出来了,还先行礼自报家门,“夏侯将军,在下乃偏将军翟丹。” 翟丹...... 这名字不曾有过耳闻。 心中暗道声,夏侯惠也连忙拱手回礼,含笑客套道,“原来是翟将军。惭愧,在下虽在淮南数年,但寡与人交,故而不识翟将军当面。” “不敢当。” 翟丹笑颜依旧,语气异常谦逊,“此乃我深居简出之故。虽我在淮南当值多年,但莫说夏侯将军,当今淮南半数将率应都不识得我。” 呃? 半数将率都不认识你...... 该不会是你在淮南没有具体职责,且还是有将军职而无一兵一卒? 所以,你寻我意欲何为? 一时之间,夏侯惠都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翟丹也没有等他作答,径直伸手向前虚引,“夏侯将军,请。满将军已然在等候了。” 第178章 门户仇 在魏吴国战事中,吴国以诈降闻名当世。 前有黄盖成就了火烧赤壁,后有周鲂令吴魏攻守势易,而之所以后来扬州刺史王凌犹愿意相信孙布乃诚心来降,那是因为真心来降的吴将是真不少。 抛去求依附半割据的庐江太守李术不提,较为有影响力的有两位。 一者,是戏口守将晋宗。 彼诛杀同僚王直,以众叛入魏,魏国以为蕲春太守,且数番引兵侵扰吴境;但后来被孙权遣贺齐为督、糜芳与刘邵为将攻破蕲春郡生擒。 另一,则是韩综。 他乃吴国三世重臣、元勋故旧韩当之子。 在魏文曹丕薨曹叡继位那年,孙权趁魏有大丧而兴兵北上,而他则是因为为父守丧被留在武昌驻守。 然而,他竟在守丧期间淫乱不轨(睡了亡父侍妾)。 那时孙权不想让尸骨未寒的韩当声誉有毁,故而在有司揭发时隐而不言、不做追究。 但没想到韩综却是自危了。 觉得孙权只是领军在外才没有追击他,若是罢兵归来了,定会将他拿下治罪。 毕竟是事关人伦道德嘛,怎么可能姑息呢? 故而他便有了投魏之心。 且为了投魏国后能有立身之本,他还打算将亡父韩当的部曲带走。 是时,隶属韩当的四千部曲在江东很有名,号为“敢死”,乃是江东当时战力超群的精锐之师;另一支在夷陵之战前建制的“解烦兵”,在临阵时也常常归入韩当所督。 韩综不敢打解烦兵的主意。 虽然韩当亡故前最后一战,就是督解烦兵讨平了丹阳山越之乱,但孙权在韩当死后打算让已故陈武之子陈修出解烦督,让他无从染指。 不过,敢死部倒是可以的。 继承了敢死部的他,先是刻意纵容敢死部将士肆意掳掠黎庶,再声称孙权已然知晓了且将要治罪,让大小将佐皆惶惶,最后声称自己为了保全大家的性命,只能渡江前去投魏了。 且为了敢死部死心塌地,他还以治丧的名义召集了家中姑母、姊妹等亲族,将她们与自己的小妾婢女都强行嫁给军中将吏、歃血为盟。 最后,携老母扶韩当的棺木以及四千敢死部,渡江去投时任征东大将军的曹休了。 到了魏国后,被授为将军、封广阳侯,屯兵在江夏郡后方的义阳三关处,且他后来屡屡引兵侵掠吴国边境、杀害黎庶,令孙权不止一次切齿拊心。 晋宗与韩综的叛逃,也害苦了翟丹。 翟丹乃豫章郡人。 出自豪强之家,虽家门在江东排不上号,但合宗族以及徒附也能凑出五六百私兵来,故而也被孙权授予了校尉之职。 最初就是戍守在蕲春,隶属于将军王直。 晋宗杀王直以郡叛入魏国时,他无力抵抗,直接引兵逃回大江南岸了。 对此,孙权没有将他下狱问罪。 毕竟他兵寡且没有从叛,但将他放在后方任闲职也是难免的。 没有果死之忠嘛~ 那时候的翟丹就觉得自己的仕途自此一片黑暗了。 再后来,他在驻守在武昌时,听闻了韩综违背人伦道德淫乱不轨,便修书举发给了孙权。 但没有想到的是,孙权竟是不作理会。 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韩综竟是因此而投魏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种间接关系令翟丹惶惶不安、夜不成寐,总觉得因为功臣之后投敌而颜面尽失的孙权,日后定会迁怒自己、寻隙治罪自己。 不管他任职以来是否兢兢业业、颇有苦劳。 其实,也不能怪他自疑。 江东在治罪这方面素来令人畏惧。 君不见,就连周瑜之子周胤、甘宁之子甘瑰、凌统之子凌烈不都被流放了嘛....... 所以,得悉韩综投魏的翟丹前思后想了一夜后便召集宗族计议,最终决定了渡江前去投魏,几乎是与韩综前后脚拜见了曹休。 但他与韩综不同的是,他犹有道德底线。 虽然也被魏授予将军之职,但他将大部分私兵部曲奉给了魏国换取信任,以求魏国能善待他的宗族。 如此识趣之人,魏国自是不会辜负的。 不仅画了很大的田亩予他,且还如他所愿不责以兵事,让他以将军职在淮南处理些文书之事,权当是养老了。 这就是诸多淮南将率不认识他之故。 而待到满宠督领淮南后,同样对他很客气,让他继续隐在征东将军署中,帮忙参详一些斥候或细作传归来的军情。 他做得很出色。 不仅任职时兢兢业业,还依托原本是吴将的便利,在江东发展了不少细作。 虽然这些细作不乏被识破而受诛,但也着实为满宠抵御江东来犯提供了很多帮助。 也正是因为不少细作被识破,让江东君臣知道了翟丹如今仍在淮南、魏征东将军官署任职之事。 所以,有些在江东受了委屈的将佐或过得很不如意的豪强,也自发前来联系翟丹。 希望通过翟丹的引荐,让他们有个迷途知返、去吴归魏的机会。 这些人在江东皆是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没有多少实权、将略才学也不能称为英俊,不管是叛逃来魏国还是依旧留在在吴国,对战局都没有什么影响。 故而,满宠对他们也不怎么在意。 只是让翟丹回复,声称魏国现今没有横江伐吴的打算,也没有兵力前去迎接他们来魏,所以让他们自择前程。 若是能自己前来淮南,魏国定不吝嘉奖归附之义。 但若无力摆脱吴兵的追杀来归附,那就且先蛰伏着罢,以保己身为上,待到他日魏国伐吴了再倒戈归义也不迟。 这种略显敷衍的作答,让许多想附魏之人都偃旗息鼓,不复遣人来求。 但也让个别人加大了求归附的筹码——他们觉得满宠之所以没有动心,不仅是魏吴攻守势易的关系,更因为觉得收纳他们的利弊不成正比。 所以,有一个人拉上了亲家,以协助袭击江东在广陵郡广武湖的屯田戍守点、甚至可以临阵倒戈的方式帮助魏军伏击孙韶援兵作为晋身之阶,请魏军来袭广陵且事后将他们带回淮南安置。 此二人并非是诈降。 翟丹早就通过细作将他们二人的底细以及现状刺探清楚了。 为首之人唤作王黎,吴郡丹徒县人;其亲家刘禹乃是丹阳郡江乘县人。 虽然不同郡,但两家相隔不过数十里的距离,都是居住在大江入海口的南岸,故而累世有往来且常有婚嫁,也算是世交了。 两家皆可算是小豪强,都能凑出三四百私兵部曲。 在土地兼并尤其严重的吴地而言,他们只能算是小角色,但在各自县中也算是横着走的大族了。 况且,丹徒与江乘县的背后就是连绵的山脉,素来是山越与化外山民的藏身地。 有连片的良田可耕种、有渔利可收,闲暇之时还能带着私兵进山掳掠山越或山民为奴,他们原本的生活还是很滋润的。 但自从赤壁之战后,他们的生活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击退魏武曹操保全江东基业的孙权,也开始致力于扩张版图,不仅将他们这些小豪强编入行伍,且还四处捕捉山越之民补充兵员、编山越妇孺老弱屯田供应军粮。 其中,因为丹阳郡与吴郡作为江东核心地区的关系,所以也被孙权遣兵马讨剿得最频繁。 这也严重损害了王刘两家的利益。 被孙权遣来围讨山越之人,要么出身江东大世家要么出身元勋,皆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存在,故而每次讨伐所得的俘虏都不会轮到他们分一杯羹。 若只是没有参与其中也就算了。 但他们两家每次都要被摊派些提供住处、出兵作向导、看押俘虏等等杂务啊! 出兵出力劳顿却无利可图,孰人会甘之如饴呢! 不过,他们虽心有怨怼,但也不敢表露出来。 毕竟蝼蚁尚且贪生。 他们知道自身的实力,不想逞一时之快而迎来灭族之祸。 再后来,曹丕五年内三次伐吴。 迫于魏国的压力下,孙权不再留他们在当地维护秩序提防山越作乱,而是编入广陵太守孙韶的麾下,转去大江北岸戍守。 美其名曰:“御魏于外,保全宗族”。 对于这样的安排,他们不得不服从,形势比人强嘛。 且孙权那句话也没有错。 若是魏军从广陵郡渡过了大江,率先踏上的就是他们家中的庄园田亩。 但后来孙韶的做法,就让他们无法忍受了。 魏吴两国在徐、泗、江、淮一带的边界,没有驻兵住人的地方各有几百里地。 但自石亭之战后,驻守在丹徒京口的孙韶也陆续增兵广陵郡,沿着连接大江与淮水的中渎水(吴王夫差开凿的邗沟)北上,依次在各湖泊河道等处设戍守点屯田,为他日进取青徐或策应淮南战事作好准备。 恰好,那时候的魏国为了尽快恢复战争底蕴,也对青、徐与兖州等地都加重了赋税,进而诱发了许多士家与百姓逃亡来吴国寻求庇护。 这让王刘两家十分欣喜。 因为依着江东的惯例,他们这些戍守在前线的小将率,是可以将那些逃亡而来的百姓收为徒附、编入部曲的。 他们都觉得前来北岸驻守,也算是弥补了自家无法再捕捉山越之民为佃的损失了。 然而,他们都开心得太早了。 已然镇北将军的孙韶,严令所有将率不得收魏国百姓为徒附。 而是将这些百姓接应归来吴郡画田亩安置,为了刺激更多魏国黎庶自发奔吴。 更是为了树立标榜给时常叛乱的江东黎庶看看——连魏国的黎庶都受不了苛政跑来吴地求活了,你们这些土生土养的江东黎庶就该知足、莫要再动不动就叛乱了! 从江东基业的层面来看,孙韶的做法很妥当。 但对王刘两家来说,这是江东不给予他们家族活路了。 江东的法则本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而若是大鱼将属于小鱼的虾米都给吃了,那没有食物的小鱼为了生存,也只好逃离他处寻个可果腹之地了。 王黎与刘禹觉得,自家就是被大鱼抢走了虾米的小鱼。 若不离开江东这片水域,哪怕一直很侥幸的不被大鱼吃掉,但终有一日也会迎来被饿死的命运。 所以,他们才频繁遣人来寻翟丹。 不仅将孙韶麾下各部士卒的虚实一一告知、江东在广陵郡各个戍守点、屯田积谷处都绘成图送来以示投魏的诚意,且还不吝许下了诺言,声称魏军来广陵攻伐之际,便是他们临阵倒戈之时。 甘为内通、乞兵来迎、临阵倒戈...... 这种筹码是江东惯用的诈降桥段,几与先前吴鄱阳太守周鲂诈降的戏码如出一辙。 且昔日周鲂为了赚曹休入彀,还不吝断发了呢! 但翟丹觉得王刘二人可信,声称胆敢以身家性命作保。 满宠也相信他们是真心来投。 缘由无他。 在孙家治下的世家大族,从上到下都最重户门私计。 如吴地四姓之一的陆家,在孙策攻打庐江郡的时候宗族死了大半、连宗长庐江太守陆康都在城破后忧愤而死了,但后来孙策雄踞江东了,陆家便不计前嫌的给孙家效力,其中陆逊还成为了孙策的女婿。 对于江东绝大部分人来说,只要不动他们的门户私利,什么违背孝道断发啊宗族被杀的血仇啊......不重要,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 反过来,若孙权侵犯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跨江北上另寻明主,刻不容缓! 故而,满宠先前与李长史谋划让夏侯惠前去袭击吴广陵郡广武湖的戍守点,是基于有王黎与刘禹甘愿当内应、觉得无有危险的关系。 只不过,先前满宠是想着小打小闹一场,让夏侯惠得到些斩首、迎归降人之功,来换取五百骑兵的督领权。 但如今他对夏侯惠改观了、觉得彼似是略具沉稳之风了,便也不介意将战果扩大一些。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魏国的征东将军。 面对孙权屡屡兴兵来犯,在有机会创伤江东时,他又怎么会错过呢? 况且,他虽不待见夏侯惠的贪功,但也颇为赏识夏侯惠的将略啊! 第179章 放权 确实,满宠对夏侯惠的将略一直都颇为欣赏。 源于孙布诈降那次,夏侯惠未雨绸缪仅用了两百骑以声东击西、擒贼先擒王的方式将孙布诛杀携首而归,满宠便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将才。 之所以一直不怎么待见夏侯惠且不乏打压之举,那是源于他对魏国的忠心。 身为魏国三世老臣的满宠,很希望魏国能成就毕四海之伟业,故而也很担心夏侯惠将成为下一个曹休。 是的,就是曹休。 虽然曹休早年为魏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不可否认他刚愎自用、不听从孙礼与胡质的谏劝一意孤行导致了石亭之败,令魏吴如今攻守势易。 于曹魏社稷而言他过大于功,就是个罪人。 倘若曹休是为中人之资,仅是凭借宗室身份得位在职时碌碌无为,对魏国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 性格上有缺陷的人,能力越强职权愈大对社稷的危害就越大。 这就是满宠一直压制夏侯惠的理由。 出于对魏国的忠心,让他觉得不应该让犹喜贪功弄险的夏侯惠积累功绩而身居高位,以免日后给魏国带来不可承受之重。 哪怕他知道如今魏国宗室大将与谯沛督率青黄不接,以及天子曹叡早就私下流露出为国储才、让他悉心培养夏侯惠之意。 他与李长史不同。 李长史事事袒护着纵容着夏侯惠,不吝玩弄心计也要为彼讨要权柄....... 这类行举在满宠眼里并不是对夏侯惠好,反而是在害他,令彼放浪形骸、行事愈发无所忌惮,从而错过了积累沉淀与磨练心志的过程。 年少者不可事事顺心。 如果一个人在年少时便事事顺心,没有历经过挫折就迎接接下来的人生,日后在遇上突发挫败时,将会不知道如何去解决问题,很容易导致一蹶不振,让之后的人生从此落入不幸的境地。 毕竟古往今来,也就只有过一个霍去病,且还是英年早逝了。 反之,若是年轻的时候年轻时期多吃一点苦,历经过挫折且从挫折中爬起来了,这样的人以后才能从容的面对世道艰难。先贤孟子所云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便是如此! 而今,满宠看到夏侯惠终于有了沉稳的迹象,自然也有了为社稷培养后进之意。 同样的,他的培养与李长史截然不同。 李长史不过是为了夏侯惠谋得了留在淮南骑兵曲,让彼以后可有机会随着骑兵曲建功立业而已。 而满宠觉得做事就该有大气魄。 要么不培养不擢拔,要培养就一步到位! 这就是他让翟丹引夏侯惠来见的缘由——他想以夏侯惠为主将,督领淮南骑兵曲以及他本部三千士家新军,去徐州广陵郡将江东戍守点拔了!迎归吴降人王黎与刘禹之时,顺势伏击孙韶,让夏侯惠一战便立下令天子曹叡以及庙堂衮衮诸公都不由侧目的功劳! 这才叫不吝擢拔! 才算是遂了天子为国储才之意! 魏国有武骑千群,就淮南那千把骑兵的督领权有什么好谋求的。 况且,他也不担心夏侯惠失败。 以广陵郡已然数百里无鸡鸣的空旷,夏侯惠败了也能倚仗骑兵顺利突围归来,而士家新军要迎来多少丧亡,那就自求多福罢。 那些是士家新军嘛,尽丧了也不会影响到淮南的防务。 且慈不掌兵。 没有什么战事是万无一失的,既然他们身在行伍之中,就要做好命丧战场的准备。 毕竟想要顺天子之意为社稷培养将才,所耗费的从来都不只是物力财力,无数士卒的性命才是必不可缺。 至于,夏侯惠若失败了,督领淮南的他将要迎来庙堂降罪、朝野指摘嘛....... 他的岁数早就过了古稀之年了。 早就淡了功名之心。 如先前被扬州刺史王凌上表诋毁,天子曹叡召他入京师述职时,他还顺势以年迈请求卸任淮南归朝,想着感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来的。 只可惜天子不允。 所以战事功成与否,对他而言皆无所谓。 当然了,不管是出于对魏国的忠心还是以自身荣辱的身后名为念,他还是希望夏侯惠一战功成的。故而,当翟丹引夏侯惠来见时,他先是让李长史大致讲述了事情与谋划的始末,然后还殷殷叮嘱了一句。 “此番稚权引兵而往,如何施为皆自决之,我无预也。然容老夫聒噪一句,军争干系国运。稚权督兵临阵,当以魏室社稷为重、莫负天子不吝擢拔之求。” 言罢,不等夏侯惠作言,便直接挥手将他们都遣了出去。 众人也早就习惯了,依言行礼告退。 出了署屋后,翟丹以事情紧急为由,先自去遣人联系王黎与刘禹做好迎接魏军的准备。 而李长史在其离去后,还拍了拍夏侯惠的手臂,情真意切的嘱咐了句,“稚权,此战务必要慎重。宁可斩获无几,亦不可妄为。需知,能否令诸多魏室老臣视你为社稷梓才,尽在此战矣。” 是啊,这一战很关键。 满宠的放权任他施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夏侯惠的考验。 如果他的表现可圈可点,赢来三世重臣满宠的赞赏与背书,那么其他对魏国忠心耿耿的老臣也会认可他的才能、觉得他日后有裨社稷,便会依着谯沛元勋子弟与魏室休戚与共的牵绊进而亲善与他。不仅日后会在庙堂之上为他张势,甚至还会让家中子侄协助他。 但若是他仍旧不持重、在此战中的表现令人大失所望......... 莫说诸多魏室老臣为了避免他日后误国,将会自发联合起来抵触他、极力劝阻天子曹叡授予他权柄。 谯沛元勋子弟的身份,给予他许多利好之余,也会让他比他人面对更多阻力。 从四百年汉室废墟之中诞生的魏国,是许多人随着武帝曹操奋争了一辈子的成就,他们不想迎来一个祸害,将他们的心血给践踏了。 “唯。长史宽心,我晓得轻重。” 躬身郑重道谢且目送李长史离去后,夏侯惠也出城归士家壁坞。 策马缓缓之际,天空飘起了片片晶莹。 下雪了。 青龙二年以一场小雪埋葬了旧日的林林种种,让许多人有机会书写人生新的篇章。 第180章 京口督 吴郡丹徒,京口。 在颇为简朴的官署内,一身燕服的吴征北将军孙韶正在设宴待客。 来访之人乃屯骑校尉吾粲。 吾粲是吴郡乌程人,年轻初为县中小吏时得到了孙河赏识与擢拔举荐,故而与孙河这一支颇为亲善,每每归桑梓省亲都不忘来拜访一番孙韶。 嗯,孙河子嗣大多早亡,今仅少子在世,故而门楣是由四十多岁的侄子孙韶撑着的。 拜访边将,总不免要言及战事。 二人在叙了些闲话后,孙韶便主动问及了去岁末的战事。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结果,但想从随征合肥的吾粲口中得悉一些细节,以及魏军的最新状况。 私下坐谈且二人熟稔已久,吾粲倒也不忌讳什么,径直将战事的经过大致说。 也让孙韶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摇头叹息、满脸惋惜之色。 孙权在发兵前,他是谏言过不可的。 理由有三。 一者,是暮冬时节兴兵,受限于大江各支流水浅,江东水师很难策应战事。 比如坐镇在丹徒京口的他,就因为中渎水在冬春时节水位太低无法通行大船,故而没有引兵北上淮水策应。 但当时孙权觉得魏国洛阳中军无法驰援的机会太难得,不想放弃。 且声称自己可依托大江往来的便利,以舟船从武昌与京口转运各部士卒过去一并攻打合肥,如此就能弥补了荆襄与青徐不能配合作战的弊端了。 另一,则是孙韶觉得在蜀兵没有犯雍凉的情况下,吴国没必要兴兵北伐。 因为兴兵了,也大抵会无功而返。 既然吴蜀两国都互盟了,且先前都各自北伐失利数次了,为何两家都不吸取教训,约定好同期出兵北伐呢? 魏国国力虽雄厚,但也难扛双线同时作战的损耗吧? 哪怕吴蜀两线都难以取得战果,但只要双方同时多出兵几次,魏国总会有失误的时候吧? 都有了前车之鉴,何不作为后事之师呢! 最后,则是孙韶觉得江东很难在合肥取得战果——攻破合肥旧城的几率都很渺茫,更莫说如今魏国还拆旧修筑了离巢湖很远的新城。 不是他自丧锐气,对吴国已然失望了。 而是觉得江东攻破合肥的时机,很早之前就已经错过了。 自襄樊之战起,孙权便常留在柴桑与武昌,吴军主力也随去了荆州,指望从荆襄战线上取得成果。 然而,荆襄战线又怎么可能取得进展呢? 襄樊与夷陵之战是吴蜀两国不可化解的仇恨,两家虽然互盟了,但间隙犹在。在吴国大举出兵荆襄之际,蜀国又怎么可能放心的并力北伐! 或许,在吴国占据襄阳的时候,蜀国第一时间不是出兵雍凉而是增兵永安吧。 况且从魏国的角度出发,是绝不允许吴国占据完整荆州的。 得襄樊可威逼宛洛。 魏国定都在洛阳,兵力也大多驻守在洛阳以及雍凉,吴国一旦将襄阳占据与围困樊城了,恐魏国雍凉各部就浩浩荡荡从武关南下驰援了! 如先前襄樊之战后,魏曹丕还让曹仁放弃了襄阳与樊城。 但吴国将军陈邵入襄阳城还没几天,曹丕就觉得宛洛受到威胁了,便再次让遣曹仁出兵将城池夺了回去。 所以孙韶觉得吴国若想北伐建功,机会是在东线。 但不是在合肥。 而是在青徐二州,在于是否完整的掌控泗水之地。 他驻守在吴郡丹徒京口、督领青徐二州方向战事将近二十年了,对敌我双方的优劣早就看透彻了。 一来,石亭之战后魏国东线受重创、兵力寡少,被迫龟缩而守。 如若吴国偏师入巢湖、主力进军青徐二州,以魏国淮南的兵力而言,根本不敢分兵前去驰援,唯有依靠洛阳中军前来救援。 以魏国驻守徐州将士的战力、士气与数量等方面对比,肯定要比淮南更容易攻破。 再者,徐州士庶对魏国的归附感很低。 不管怎么说,早年曹操在徐州肆意屠戮的残暴,如今仍在黎庶的口口相传中。 且割据徐州的臧霸也没有被魏国征调归去洛阳几年。 最后一个缘由,也是最重要的缘由。 吴国兴兵北上青徐二州,能让内部上下戮力同心。 不管是早年孙策定江东基业,还是后来孙权称帝建立吴国,其中功劳最大的乃是寄寓在江东的外来人士。 其中以青徐、淮泗人士最多。 而这些寄寓在江东的外来人士,如二张、周瑜、鲁肃、吕蒙以及诸葛瑾等人,也被孙策以及孙权给予了很丰厚的待遇。 不可免的,也变相的挤压了江东本土世家的利益。 江东的良田与铜盐之利是固定的,一部分被外来人士占有了,本土世家自然就心生怨怼,也不会热衷为孙家谋求万世基业了。 故而,若是吴国先将几为白地的广陵郡好生经营,让寄寓江东的人士督兵北上青徐二州,让江东世家看到自家利益可以恢复的机会,自然也就积极配合吴国的北伐了。 且若是吴国顺遂的占了泗水之地,也更容易将淮南打下来。 淮泗二水相通,以江东水师的精锐,是有机会横陈在淮水中切断魏国洛阳中军来救援淮南、将寿春城围困至粮尽的。 当然了,魏以骑称雄。 吴国若是占据泗水之地,也很难守得住。 但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既然吴国有占据千里中原腹心、兵指洛阳之志,与魏国陆战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 今日避免了,他日又怎么避免! 这就是孙韶在石亭之战后,积极沿着中渎水北上经营广陵郡的缘由。 但是,可惜了。 他的方略没有被付诸以行。 在十数年前孙权开始致力西线时,孙韶的年纪并不大,且他这一支是被孙策赐姓纳入宗族的,故而很难影响庙堂决策。 如今他官居征北将军、是江东的宿将了,且孙权也将迁都归来建业了,但在他私下建言北上青徐方略时,孙权还是回书否决了。 彼犹坚持着先破合肥夺寿春、据淮水之险后再筹谋青徐之地。 就连庙堂诸公的想法也大抵如此。 对此孙韶也无可奈何,将失落藏在心中。 故而现今听罢吾粲的讲诉后,他在叹息之余也在心中斟酌着——若不,自己请吾粲联合几位庙堂重臣,一并向陛下谏言? 嗯....... 还是先带着吾粲过江,看看我在广陵郡内的经营效果罢。 在确实可以发兵北上的基础面前,我说服他、他说服其他重臣参与,以及一并劝说陛下等都能更加顺利一些。 再者,蜀兵已然近三岁没有北伐了。 去岁陛下在暮冬时节犹不舍魏国边疆多事的机会,想必蜀国也不会错过,今岁就要出兵了吧。且依着他们犹喜春季出兵的习惯,我得尽早上疏给陛下才行。 想到这里,孙韶心意有决。 正想找个理由邀请吾粲一并渡江,去广陵郡看看呢,却被官署外一阵急来的声音给打断了思绪。 “报!” “将军!北岸急报!” 也让孙韶当即凭案起身,肃然看去厅堂门口处。 只见一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将佐在甲士的带领下跑进来,二话不说便伏地而拜,“报将军,广武湖张副将反!李戎将被杀,王校尉被擒,大半屯田卒被裹挟北去!” 第181章 入瓮 对于徐州,每一位跟随过孙策的孙氏族人都十分熟悉。 因为在建立江东基业过程中,孙家曾经三次对徐州用兵,且都是与淮浦陈家打的。 其中,第一次是陈家挑起来的孙氏反击战。 是时孙策以极短的时间占据了江东,令魏武曹操感慨“猘儿难与争锋也”,生出忧彼做大难除的忌惮之心。恰好在那时候吴郡太守许贡被孙策绞杀,曹操便用手中“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便利任命陈瑀为吴郡太守。 声称这是为了协助孙策讨伐已然称帝的袁术,实际上是为了向江东掺沙子。 陈瑀出自淮浦陈家,乃陈珪的从弟、陈登的从父。 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后,他先是陈兵马在广陵郡最北端的海西,准备攻下被袁术占据的广陵郡,然后又派遣使者带了三十多颗印符前去给祖朗等首领封官许愿,让他们在孙策北伐袁术时出山袭取郡县。 算是为了将自己这个吴郡太守的头衔落实绸缪罢。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使者携印符抵达吴地寻到人之时,祖朗已然和太史慈一起归顺孙策了。 面对这样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孙策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且在陈瑀授人以柄之下,孙策将本应北伐袁术的军队用在陈家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即,便以吕范为主将督徐逸等将领引兵北上攻打海西。 此战陈瑀大败,不仅领军的家族将领陈牧临阵被杀、士卒被俘虏四千余人,就连本人都不得不孤身逃往冀州投奔了袁绍。 但获胜了之后的孙策,并没有占据广陵郡。 因为是时汉家天子犹在、天下诸侯犹顾忌着大义的名分。 而是复向天子进贡以示自己没有叛逆之心,顺利的让曹操捏着鼻子给予了名分——封孙策为讨逆将军、吴侯,让其名正言顺的掌控了江东。 只不过,此时的广陵太守是陈登。 孙策既然解决了名分的问题,也要着开始手考虑日后陈家报复的问题。 尤其是陈登也做了与陈瑀一样的事情。 乃是暗中遣人去给江东的豪强封官、招揽严白虎的余党为己所用。 更重要的是,在孙策转兵前去攻伐刘勋夺下庐江郡、劝降了豫章太守华歆时,陈登也顺利招抚了徐州当时势力最强大的海寇、属下聚众万余户的薛州,拥有了随时跨江南下为陈瑀复仇的实力。 卧榻之侧,犹不容他人酣睡。 何况是仇人! 为了日后进军荆州为父报仇有个安稳的后方,从庐江归来的孙策直接以得胜之兵北上攻打广陵。 只不过,可惜了。 骄兵必败。 才学更优于从父陈瑀、吸取了前番战事教训的陈登,早早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他在中渎水中段的津湖(精湖)、射陂处修筑了一座匡琦城,以此来扼守大江与淮水的连通,令孙策无法倚仗水师的精锐做出绕后侵扰、切断粮道补给、四面围城等举措。 而且,中渎水的水位很低。 唯有夏秋雨水丰沛的时节才能通行大船,冬春时节并不能通江抵淮。 如前吕范大破陈瑀时是夏季出兵的,故而能往来自如。 一战破庐江、降豫章的孙策意气风发,罔顾春季水浅引兵北上攻伐广陵。 而他麾下的得胜之兵也壮志踌躇,人人觉得陈登也如陈瑀一样不堪,待他们临阵后便兵败如山倒。 然后被陈登以劣势兵力大破之。 江东士卒临阵被杀与被追击所斩者,合计有万余人。 此战是孙策有生以来最惨的败绩。 也让他无法咽下这口气,没多久便再次兴兵北上攻打匡琦城。 不同的是,此番他留在大江北岸的江都督粮草,将督战之权委托给了孙权。 做出这样的决策,并非是他仍轻敌。 而是第二次兴兵北上,他规避掉了所有不利因素、甄选精兵良将夯实了以众凌寡的必胜前提,所以才让孙权去露脸积累威望。 尤其是当时曹操正在攻打占据徐州的刘备,挤不出多少兵力来驰援陈登。 只不过,孙权还是败北了。 陈登大张旗鼓的派出使者前去向曹操求援后,便暗中遣人出城在救兵来援的道路上,每隔十步就堆一堆柴草。 待入夜之后尽数点燃,令是夜亮如白昼。 让吴兵误以为曹操大军来援已至,各自惊慌失措,也让陈登再次寻到了机会领军主动出击、再次以斩首万余的战绩逼退了吴兵。 此战过后,孙策没多久便遇刺身亡了。 继位后的孙权,也因为内忧外患等诸多紧要之事,以及陈登也在不久后病死,故而不复兴兵向徐州广陵。 但自此之后,被孙策赐姓纳入宗族的孙韶,便有了夺下广陵与徐州为孙策雪恨之心。 这就是他积极经营广陵郡的缘由之一。 故而,此番听闻军士禀报江北广武湖有叛乱,他第一时间便召集私兵部曲渡江而去。 虽然这样的小叛乱在江东早就司空见惯。 但他不允许自己北进青徐的筹谋,还未得到孙权肯定实施之前便被一场小叛乱给抹黑了。 哪怕这种叛乱无伤大雅也不行! 是啊,广武湖的叛乱对孙韶经营广陵郡的影响不大。 除却江都坞堡驻军屯田自给外,他沿着中渎水北上依次在广陵县城、高邮的广武湖、樊良湖以及匡琦城都设立了戍守点,遣兵士督护体质羸弱的山越屯田。 其中匡琦城的驻军有一千,皆是他的私兵部曲。 所以说有匡琦城在,广武湖的叛乱根本酿不成大祸,更无法逃脱他现今引兵前去的追讨! 再者,叛乱造就的损失在他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广武湖驻守着七百余兵卒。 主事的李戎将其实是他私兵部曲的百人督,而官居校尉的王黎与忝为副职的张鹏各有三百私兵。这七百余人在那边驻守,监护着千余山越俘虏屯田与渔利;出产在扣除日常耗费后,一半入国库一半归王黎与张鹏平分。 此外,王张二人让自家私兵开辟的田亩出产私有、多劳多得。 算是给王张二人率私兵为国戍守的嘉奖罢。 故而,叛乱给他带来的损失,是丧损一百部曲、大半山越俘虏与一些没有转运回江东的积粮罢。 至于为何倏然有了叛乱...... 他大抵也能猜得到:王黎与张鹏共事时时常有冲突。 今日你告发我私下偷偷收揽了魏亡人、翌日我指摘你鞭挞山越俘虏等等,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孙韶对此也无可奈何。 锱铢必较、贪图小利是江东小豪强的秉性,就算将他们其中一个人调离了,换个其他个小豪强过来也同样不会和睦相处。 索性,在叮嘱李戎将尽力周旋后,便听之任之了。 但会导致如今军士来报,说张鹏杀李戎将、擒王黎以及裹挟大半山越俘虏欲北去投魏之事,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令张鹏竟不顾留在吴郡的家小而独自叛逃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孙韶引了一千部曲在八百水师的接应下渡江而去。 一千部曲,足以应对这样的叛乱了。 且如今没有战事,许多士卒还在轮休中,他的私兵部曲分出驻守京口、江都以及匡琦城后,也没有多少闲暇待命的。 值得一提的是,前来拜访的吾粲也随行了。 以他的说法,是既然恰逢其会,便一并过去江北看看孙韶的经营成果罢。 对此,孙韶求之不得。 也趁此机会,在渡江之时将自己对吴国的战事筹划说了。 吾粲不置可否。 只是颔首表示自己已然知晓,是否要联合重臣一起劝说孙权,还要容他思虑详细了再说。 少时,至江都。 驻守在此地的水师将领孙怡(东州人,非江东宗室)出迎。 且还早早就将从广武湖逃回来的军士、山越俘虏都聚集在一起,等候着孙韶的询问。 这种做法让孙韶颇为赞许。 但也有一点不好。 就在他询问的时候,竟还在坞堡内看到了几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经孙怡解释,才知道他们都是王黎的几个子侄,是驻守在此地的刘禹得悉变故后,便急匆匆遣私兵去南岸接过来的。 故而孙韶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责怪孙怡让闲杂人等进入军营的举措。 他知道王黎与刘禹是通家之好,不乏婚嫁。 而刘禹这样的做法,无非是担心王家逃回来的私兵以及在广武湖那边开辟的田亩,会被其他将率趁机藏匿与吞并。 唉,江东豪强蝇营狗苟如斯,安能求彼等死力北伐! 在心中叹了声,孙韶也不多说什么,在问出事情始末后引兵北上时,更没有让刘禹随行同去追击张鹏——被张鹏所擒的王黎应是凶多吉少,就让刘禹留在江都护着王家子侄收回私兵罢,以免王家日后式微,会诟病自家为国戍边反而迎来了家破人亡结局。 只不过,他还是疏忽了。 心思全在如何向吾粲展示自己经营广陵成果的他,没有发现刘禹的异常。 王黎凶多吉少之下,通家之好的刘禹竟没有主动请命同去平叛! 且刘禹在他进入江都坞堡后就一直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上表情。 是故,他也不知道,紧张得后背里衬全湿透了、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刘禹,在他离去后还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且偷偷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因为他遣私兵归去大江南岸,可不止是接来了王黎的家人。 就在船坞停靠着的几艘船上,还有他自己的家小以及多年积累的资财呢! “世侄,你带诸人归去船上罢。” 站在坞堡外的中渎水畔,目视着孙韶引数百只轻便走舸北上时,刘禹将王家为首的子侄拉身边,低声嘱咐道,“切记!不管等下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妄动!更不能让船夫将船只开往丹徒!还有,你阿父毫发无伤,毋庸担忧。” 言罢,不等王家子侄作答,便挥手招来部曲将他们送去船上。 自己则是继续驻足了片刻后,才缓缓归入坞堡。 在坞堡内,他的三百多私兵皆已然被甲操刀,在坞堡营门不远处严阵以待了。 且此坞堡的主将孙怡,也随着孙韶北去了。 ............................. “我御下不严,让孔休兄见笑了。” 在急促前行的走舸上,孙韶迎着寒冷的江风,遥遥看见广武湖戍守点已然浓烟滚滚,便略带赧然对身侧的吾粲谓之。 “嘿,公礼自谦矣。” 而吾粲则是摇了摇头,含笑宽慰道,“方才我也听闻贼子张鹏叛乱缘由了,并非公礼之过。所谓小人乐乱,如是也。” 嗯,据逃归来的军士与山越俘虏声称,广武湖叛乱是这样导致的—— 张鹏先前偷偷藏匿了二十余户魏亡人、编入自家徒附中,但却是不知为何被王黎给探知了,也将事情捅到了李戎将当面,请李戎将遣人归来告知孙韶,依律将张鹏拿下行军法。 但李戎将还没有做出决断呢,张鹏就先低头了。 声称只要不告发他,他就将那二十多户徒附悉数赠给李戎将与王黎。 有利可图之下,三人当场就达成了共识。 但却是不料,张鹏根本信不过王黎,觉得王黎不会因为分到了十几户徒附,就放弃将他整死的机会。 故而,他的低头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达成共识的第四日,他便从南岸的家中转运来了许多酒肉,设宴待李戎将以及其百余部曲。 那些酒中都是下了药的。 根本想不到张鹏竟如此歹毒的李戎将与百余部曲,都作了饱死鬼。 而得手后的张鹏,也趁机引兵袭击了没有防备的王黎、将其生擒了,然后搜刮了积粮与裹挟山越俘虏北上投魏。 至于为何没有将王黎也杀了...... 逃回来的人看到了,被反绑的王黎被带着北上时,一路上都有专职的士卒羞辱鞭挞..... 所以说,因为这样的缘由导致的叛乱,还真得归根在江东小豪强的贪鄙上,而不是归罪在孙韶身上。 且江东内部叛乱之事,几乎年年岁岁都有。 山越反、山民反、吏民起事、将率投敌.......诸如这样的事,吾粲早就习以为常了。 如今在孙韶麾下有叛乱,又有什么稀奇呢? 再者,虽然孙韶在江东有着爱兵如子的美誉。 但爱如子的兵士指的是他的私兵部曲,而不是所有隶属于他督领的士卒,更不包含麾下将率的私兵部曲。 江东部曲私有制。 张鹏的私兵部曲都不归孙韶督领,吾粲自然不会见笑了。 反之,他渡江后看着中渎水两岸的屯田,还觉得孙韶才干非凡、无愧镇边良将的美誉。 所以他在宽解罢了,还加了一句,“且方才公礼声称,我军重新修缮了匡琦城,他日进军淮泗之地自如。由此可推断,贼子张鹏将受阻于匡琦城下,公礼追去定可一战可擒也。叛乱一日可平,公礼犹自谦邪?” “哈哈哈~~” 闻言,孙韶纵声畅笑。 正如吾粲所言,以数百只走舸疾驰追去的他,绝对能在匡琦城外拦截到张鹏。 毕竟张鹏太贪心,叛逃时竟还搜刮了积粮以及裹挟山越俘虏一并前去,行走的速度不可能快得起来。 但这不是他畅怀的主要缘由。 而是他听出来了,吾粲对他经营广陵郡的成果不吝赞誉,已然有了一并劝说孙权实施青徐方略的意思了。 只不过,他所倚仗的匡琦城,如今已然落入魏军手中了! 第182章 或有诈 抵御魏国青徐兵马第一线且驻守着一千士卒的匡琦城,是如何陷落的? 这得从夏侯惠领命后说起。 却说,得了李长史的叮嘱后,夏侯惠连忙赶回了士家壁坞,召集麾下三位千人督群策群力。 虽然他自己心中已然有了大致的作战计划。 但事关自己前程嘛,集思广益求个稳妥也是好的。 只不过计议了小半个时辰,却没有什么所得,众人对奔赴数百里之外军争求利,觉得能袭破贼吴江都坞堡以及破坏中渎水个别屯田点已然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故而不敢再求利更多,以免贪多而功亏一篑。 对此,夏侯惠也没有什么失望的。 他此番也没有了贪功之心,抱着宁收获寥寥也不添士卒伤亡之念。 就在他打算让众人各自归去约束士卒、准备翌日出兵时,眼角余光刚好撇到了邓艾,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又止住了念头。 若单以贪功弄险而论,邓艾比他更甚之。 之所以现今没有提及任何兵行险招的想法,那是因为先前在皖城谷地之战时,被他以“下不为例”告诫过。 故而,夏侯惠想了想,便直视邓艾的眼睛轻声谓之。 “若仅是袭破贼吴江都等戍守点,以淮南骑兵曲而往足以。今征东将军让我引士家新军同去,必有深意。士载若有他思,尽可道来,不必忌讳。取与弗取另说,就当拾遗补缺、与众参详也好。” “唯!” 果不其然,夏侯惠话语甫一落下,邓艾便当即应声,磕磕巴巴的将心中所思尽数道出。 他也觉得满宠让夏侯惠引千余骑兵以及三部士家新军同往广陵郡,若仅仅是袭击贼吴江都坞堡的话,那就是杀鸡用牛刀了。 毕竟,给魏军当内应的王黎与刘禹,可以开营门奠定胜局呢! 且依照方才众人计议的定策,以士家新军攻打江都坞堡、让淮南骑兵曲蛰伏在侧伏击孙韶援兵的做法,很难扩大战果。 江都坞堡就在大江畔,孙韶的援兵也是乘坐舟船跨江而来的。 在察觉事情有异或在战事不利时,他直接返身上船就让魏国伏击的骑兵“望洋兴叹”了,也就是让魏军此番的斩获还不如自身出兵的损耗。 军争在于求利。 奔赴数百里之外征伐而收获寥寥,哪怕毫发无损的得胜归来,夏侯惠也免不了要迎来他人的嗤笑。 所以,他觉得至少要将孙韶给引到王黎所在的广武湖。 唯有让贼吴援兵远离大江深入广陵郡,魏军骑兵才有机会将之重创,甚至还有可能迎来斩将之功!而为了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广武湖的叛乱计划就诞生了。 言罢自己所思后,邓艾还这样来了句。 “将军,在下所谋繁琐,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我军以有心算无心,且以泰山之势摧压而下,定不会有适得其反之事。只是贼将孙韶入彀与否,我不敢确凿。” 是啊,孙韶不一定自来。 仅仅驻守七百余人的戍守点内乱,他遣个麾下校尉或中郎将过来平乱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他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干系呢? 又不能影响魏军原先定论的袭破江都坞堡计划。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夏侯惠没有过多奢求,在首肯了邓艾之策时,还复添了北上袭破匡琦城的思虑——以广武湖叛乱引孙韶离江深入的思虑,也可以用在匡琦城驻军上啊! 三日后。 冒着小雪纷飞的魏国四千五百步骑,潜行至徐州下邳郡的高山县。 依着定策,在这里他们就要分兵各自行事了。 如焦彝、苟泉两部,将会在随军而来的翟丹带路下南去袭击江都坞堡。 不管孙韶入彀与否,他们都要将贼吴在江都的戍守点与船只皆袭破焚毁,且将王黎与刘禹的私兵以及家小接回来。 这是此番袭击最重要的一环,也是军出求利的基本保障。 故而,出于万全的考虑,夏侯惠还让乐良引了一千骑兵与他们同去。 以免江东南岸的援兵前来后,是驻守在江都仅别遣少量兵马前去广武湖,从而让焦彝等人寡不敌众。 邓艾部直接东去高邮县的广武湖。 谋划是他提出来的,自然也是由他的本部来执行。 是所愿顺遂的袭破匡琦城、伏击孙韶立下大功;还是仅仅袭破贼吴一个无关紧要的广武湖戍守点、捞得重在参与的苦劳,那就得看他的运气如何了,没有让其他人为他谋划承担兵出无功的道理。 而夏侯惠自身则是引五百骑北上匡琦城外蛰伏,静候破城的时机与孙韶入彀与否。 反正他是主将,没必要去汲汲追求白刃交接的斩首之功。 且他也不需要前去江都亲自指挥战事。 满宠之所以胆敢声称将一桩功劳送给他,就是源于此番袭击得手几可确凿。 因为惯性思维的使然。 徐州无战事,是魏吴两国的共识。 哪怕是在石亭之战前,处于攻势的魏国也是让青徐二州兵力前来淮南进攻横江浦或濡须坞,想着以江心岛中州作为中转据点顺利跨过大江进军江东。 再者,孙韶在丹徒京口驻守了近二十年。 以他的谨慎,魏军根本寻不到从广陵郡跨江的机会。 因而,不管是魏国还是吴国,都不会有人认为魏军竟会对已然无有黎庶、早就一片白地的广陵郡用兵。 没意义不是? 左右不了魏吴两国的局势优劣不是? 今满宠决策对广陵用兵,最初的思虑是为了五百骑的督领权、后来的打算则是遵从天子曹叡想为国储才的心意罢了。 从来都没有指望过,此番战事能给淮南防务带来什么裨益。 所以说,夏侯惠袭击的胜算,在于魏军打破了双方共有的认知、作了魏吴将率都觉得是无用功之举。 如此,他当然不需要担心己方失败了。 兵出第五日,晌午。 邓艾部赶到了江东广武湖戍守点,也很顺利的在约定地点,寻到了王黎早早就别遣在外恭候着的两位私兵。经过对验暗语无误,以及王黎的闻讯到来,一场针对孙韶的请君入瓮戏码就开始上演了。 先是,王黎带着数十私兵闯入张鹏开辟的田亩处,随意寻了个理由殴打其私兵。 得悉消息的张鹏,自然怒不可遏。 当即便引了百余部曲前来讨要说法,并发誓要让王黎纵容私兵之举付出代价。 所以,他死了。 才刚走出戍守点、赶到私田处时,就被早就埋伏在此的邓艾引兵围了过来。 在两百张强弩的倾泻箭矢下,他与百余私兵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皆伏地不起、染红了雪地。 随后,王黎先行归去戍守点聚集私兵。 而邓艾则是让士卒将张鹏的私兵服饰皆扒下来换上,待夜色降临掩护容貌时,在王黎的接应下顺利进入戍守点,一举将张鹏其他私兵、李戎将以及部曲尽诛杀。 突如其来的厮杀声音,也惊动了不远处的山越俘虏营地。 个别机灵的屯田军士第一时间跑出了营地,藏在水畔枯草丛中或矮丘大石后等隐蔽处,先去报自身安全无虞后才伸长脖子观看,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山越俘虏则是直接炸营了。 有的惶惶不安蜷缩在营地角落里,有的趁机暴起殴杀看守的吴兵,更多人则是迅速攀爬出营地消失在夜色中。 但很快,俘虏营就安静了。 随着戍守点军营内的厮杀声停歇,两百余士卒便堵住了俘虏营的出口,大声吼叫着李戎将已死、张鹏将会带他们去投魏、胆敢鼓噪或出营者死等等话语。 藏身在外的屯田军士也听到了。 但他们不敢置信。 好端端的,张鹏怎么就杀了李戎将且想去投魏呢? 且王黎又在干什么呢? 以张鹏与王黎之间的矛盾,总不会尽弃前嫌、沆瀣一气吧! 有些屯田军士带着这样的疑惑逃回江都,也有个别人觉得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危险,便想弄清楚状况再归去禀报。 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天色微明时,这些有心人的疑惑也迎来了“答案”。 他们看见了张鹏的私兵搜刮戍守点的积粮、纵火焚烧了军营,裹挟着山越俘虏北上;也看见了王黎与其部分私兵都被绑着,且押着的王黎士卒对其骂骂咧咧的,时不时还扬起鞭子抽一下。 只是他们没有看见的是,待“张鹏”往北走了约莫十里后,所有绑着的人都松开了。 且时不时就扬鞭抽打王黎的士卒,还郑重的行礼告罪,“为迷惑吴兵耳目,不得已让王校尉受苦,还请王校尉莫罪。” 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听起来有点好笑。 但王黎可不敢露出半分嗤笑之色,且还很恭敬的还礼,“不敢当。我着衣甚厚且邓将军也不是真鞭挞,何来见罪之说?再者,我不过一降人,而邓将军不吝为我谋划功劳,我感激都来不及,安敢有怨言!” “如此甚好。” 本来也就是客套一声的邓艾,直接点了点头,“还有,我乃千人督非是将军,莫要胡乱称呼。嗯,夏侯将军已然在匡琦城那边等着了,我等还是快些准备吧。” “唯。” 王黎拱手应声。 然后一边活动胳膊缓解被久绑的不适,一边招呼着私兵快些将最外层的军服脱下来,转交给邓艾的士卒。因为走到这里后,王黎麾下的私兵就要押着山越俘虏以及积粮,在魏军向导的引路下归去淮南了,而他本人则是继续随着邓艾前去匡琦城。 这是夏侯惠诈取匡琦城的必备前提。 面对一座能让孙策遭遇一生最惨败绩的兵城,夏侯惠不做强攻之念。 他只是想着让对方主动打开城门。 一路无话。 将近下午的时候,匡琦城南向城门外迎来一支约莫千人的队伍。 似是,押解山越俘虏过来的。 只见两侧的吴兵操刀矛在手,警惕的将几行披头散发、衣裳褴褛的俘虏困中间,正缓缓望着城池而来。 且还挺识趣的。 在靠近城门约莫两百步外就驻足不前,只有为首一人大步过来。 待走得近了些,城头值守的陈将佐就认出此人了。 乃是广武湖戍守点的王黎。 源于匡琦城在抵御魏国第一线的关系,戍守兵卒是没有屯田的,粮秣辎重皆要从后方的广武湖转运而来,而王黎已然不是第一次当粮督了。 “陈校尉,我奉命押山越俘虏过来了。” 此时王黎也认出了城头上的他,远远就挥手大声招呼着。 此地又不屯田,送山越俘虏过来作甚? 已然让小兵下城头请此地的主官甘将军的陈校尉,虽然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在意,而是大声回应着,“王校尉稍后,甘将军未至时,恕我不能开城门。” “呵呵,无碍。” 王黎应了声,在城外席地而坐,似是一路跋涉给累坏了。 少时,甘将军至。 但他不是站在城头上,而是直接从城门走了出来,还很客气的率先拱手,“数月不见王校尉,甚是想念。只是,校尉何故送山越俘虏过来?” “咦!将军何故作此问?” 不料,王黎闻问时露出了比他更惊诧的神情,“李戎将今晨声称征北将军有令,让我押山越俘虏过来,至于是何目的,非我可知。难道,征北将军未遣信使知会甘将军?” 呃....... 被这么一反问,甘将军也不由哑然了。 他当然知道以王黎的官职,只有听令行事的份;但他也的确不知道,孙韶竟让王黎送俘虏过来啊~ 而王黎也不等他作答。 直接回首指着身后的行伍,有些为难的继续发问道,“那,依甘将军之见,我是将此些俘虏带回去,还是.....” 言半而止。 却是把自己不想再往返一趟的意思给表达清楚了。 甘将军当然心中明了。 若是他以没有得到孙韶将令为由,不让王黎进城或者遣其归去广武湖,那日后就难以和睦相处了。 毕竟,这样的做法,不就是在明着说不信任王黎嘛~ 而且王黎都在广武湖任职好些年了,也不止一次给他送来粮秣了,他若真就一点情面都不顾,那其他类似王黎这种戍守在广陵郡的江东小豪强,还不得对他不吝诋毁非议啊! “王校尉为人,我犹不信邪!” 略略沉吟,原本想让王黎出示调令的甘将军也作罢,泛起笑容说道,“应是信使路上耽搁了。不过无碍,王校尉让麾下引俘虏入城罢。” “多谢将军体谅!” 闻言,王黎喜笑盈腮,当即躬身做谢。 他确实该做谢。 因为假扮作山越俘虏的魏军在进入城门后,当即就暴起发难,牢牢占据了城门让夏侯惠引骑兵到来奠定胜局。而甘将军则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被王黎从背后一剑捅死了,以性命为王黎添增了入魏的功劳。 突兀受袭且主将先死,但战事结束得并不快。 因为驻守城池的一千吴兵之中,竟仅有百余人请降。 明明,他们的主将都身死了且胜负已然明朗了,但不少吴兵竟仍负隅顽抗、不以生死为念。 彼孙韶的私兵部曲,竟忠心如斯?! 带着这样的念头,颇为惊诧的夏侯惠想了想,便觉得留在此地等候孙韶很不妥。 当即,便留王黎与邓艾麾下的五百人督搜刮吴兵甲胄辎重,以及押解俘虏归去淮南;然后让邓艾挑选了三百精兵,随着引骑的自己望着广武湖与匡琦城中间樊良湖而去。 事实上,他的战场嗅觉很敏锐。 因为就在小半个时辰后,以数百只小巧轻便的走舸追击而来的孙韶,抵达了樊良湖附近的水道。而他在看到水道两侧无有人影、湖面上也没有己方的走舸等船只时,他似是察觉了什么,当即便下令麾下暂停追击。 这个命令让所有吴兵都措手不及。 就连立在他身侧的吾粲都不明就里,学着他四处张望后,才带着疑惑发问,“公礼这是,觉得贼子张鹏没有往匡琦城而逃?” 孙韶没有当即作答。 而是在肃穆的脸庞上挤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在遣数十人上岸、十余只走舸继续前进后,才低声说道,“孔休兄,或许广武湖叛乱者,非是张鹏。” 不是张鹏是谁?! 难道....... 同样知兵的吾粲听罢当即愕然。 旋即,面色大怖。 第183章 竞速 孙韶骤然察觉事情有异,是在这里没有看到匡琦城的舟船与士兵。 依着常理而言,既然有军士从广武湖叛乱中逃归来江都坞堡,那必然也会有逃去给匡琦城报信的。 以匡琦城驻守的兵力,应会当即出兵来此地拦截张鹏。 哪怕张鹏是选择了陆行而没有走中渎水北上,匡琦城的守将也会先遣数只走舸归来江都报信才对。 然而,此地却是四野林静。 况且就连远在大江南岸京口的自己,都得悉军情引兵赶到樊良湖了! 以时间推算,匡琦城的驻军怎么反应如此迟钝呢? 要知道匡琦城驻守的将士,可都是从他私兵部曲中选拔而出的精锐啊! 如此反常的情况,让孙韶觉得真相只有一个——从广武湖叛乱中逃去匡琦城的军士,必然是被他人拦截了。 以张鹏的数百私兵,显然是做不到这点的。 不是张鹏所为,那就唯有魏军已然进入了广陵郡才能解释得通了。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推测,既然魏军进入了广陵郡,若是只是想袭击匡琦城的话,不可能不拦截逃往江都的军士。 所以,魏军所谋甚大! 所谓的张鹏叛乱投魏,应只是一个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引蛇出洞。 这只蛇,就是丹徒的驻军! 但让孙韶有些疑惑的是,哪怕魏军顺遂的占据了广陵郡,对战局又有何裨益呢? 先前他们偷袭皖城谷地之时,也只不过是席卷屯田黎庶而归罢了,并没有将皖城谷地占为己有。就连可将安丰郡、庐江六安县庇护在后的战略要地,魏军都放弃了,为何现今来争夺广陵郡这种鸡肋之地? 不过,对于这种不解,孙韶很快就置之脑后了。 因为他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之处! 王黎与刘禹乃通家之好,而在王黎遭难的情况下,刘禹竟没有悲愤难当的向他请命随来! 江都坞堡危矣! 回首看着犹如丝带飘在水道上的数百只走舸,孙韶心中也有了觉悟。 这些走舸大半都是隶属江都的水师。 且就连江都坞堡的主将孙怡都跟他过来了,有刘禹这个魏军内应在,江都还能守得住吗? 答案不言而喻。 若是江都坞堡被魏军占据了,且凿船抛木将中渎水的入江给堵住了,没有携带粮秣辎重的自己这一千私兵部曲与八百水师,还有机会回到江东吗? 孙韶没有答案。 但笃定事在人为! 只要愿意奋争,那就万事皆有可能。 “掉头!速归江都!” 在上岸的数十士卒以及深入樊良湖的走舸归来禀报,声称没有看到任何人影的时候,他立即让船队前军改后军,急速往江都坞堡而归。 而已然赶到此地的夏侯惠,在看到吴兵船队开始掉头时,也不由感慨几无败绩的孙韶并非浪得虚名。 从广武湖逃去匡琦城报信的军士,就是他引骑截杀的。 为了能顺利拔掉匡琦城。 但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做法竟是将孙韶给惊走了。 所谓舍本逐末,不外如此了罢。 当然了,他也没有自责太久,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的、敌军也不会事事按照自己的期盼步步入彀的。 与其徒作感慨,还不如尝试着亡羊补牢。 故而,他当机立断,不再等邓艾部的三百士卒了,而是让麾下骑卒不再吝啬马力不再隐藏踪迹,全速赶去江都。指望着能在孙韶抵达江都之时,自己也能赶到与乐良等人前后夹击,将孙韶永远的留在大江北岸。 这也是现今唯一的办法。 吴兵不上岸,魏军是无法袭击的。 能否逼迫孙韶上岸,唯有的希望,就在于乐良与焦彝等部攻破江都坞堡以及拦截水道的速度了。 而此时返身归去的吴军船队,也发现不再隐藏踪迹的魏军。 看到了成建制的骑兵,对大江北岸魏军各部了如指掌的孙韶,当然也知道了这些魏军都是来自淮南。 魏国在淮南驻军,要比青徐的驻军精锐得多。 能被委以奔袭数百里之外重任的将士,更是精挑细选而出。 若是自己被截留在北岸,恐凶多吉少。 故而他也下令敲响了战鼓,再次让水师各将佐督促划船的士卒加速,不惜一切代价回到大江之上。 一场以存亡为筹码的时间竞速,在魏吴之间开启。 孰能胜出? 孙韶与夏侯惠都坚信是己方。 但可以左右这场生死竞速胜负的乐良等人,则是提前奠定了胜利的基础。 因为,在孙韶引着船队抵达广武湖时,江都坞堡就已然易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江都的主将孙怡随着孙韶北上后,戍守的职责便落在了副职郑胄的身上。 郑胄字子贵,是吴国大臣郑札的少子。 年少知名,有若其父才学博达之誉,且知兵有韬略,虽才干不如陈表、诸葛恪等人,但也担当得起江东后起之秀之谓。 故而,他如今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然官居裨将军之职,在水军中历练。 值得一提的是他乃豫州沛国人。 也就是这层缘由,让刘禹觉得生擒了他献给夏侯惠,要比提着他的脑袋投魏更有意义。 却说,刘禹在遣王家子侄前去船上后便归入坞堡,先去叮嘱私兵部曲尽可能驻守在营门处,做好接应魏军的准备,然后只身去寻郑胄。 待寻到,便将郑胄拉到一边私语。 声称他的部曲从广武湖逃回来的屯田军士口中,得到了一些匡琦城甘将军的消息,似是关乎到叛乱的隐情。对此,他觉得兹事体大,也无法判断真伪更不敢隐瞒,便让部曲将那个军士带去他军营中看着,如今过来想请郑胄过去见一见。 郑胄一听,当即肃容。 也不疑有他,在叮嘱麾下将士好生戍守后,便随刘禹而去。 他并不觉得这样是擅离职守。 如今不过是广武湖戍守点叛乱了而已,又不是魏军来袭! 且征北将军孙韶都亲自引兵前去了,他暂且离开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者,江都坞堡自从孙策时期就已然修筑。 虽说在魏曹丕第三次亲征时,吴兵还主动放弃了一次,但至今都快十年了,早就重新修缮加固过了!且常年驻守着上千士卒,即使数倍魏军来袭都能坚守到大江南岸的兵马来救援,他有什么好担忧的。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走进刘禹的兵营就被按倒在地。 “啊!” 被按倒的他先是惊呼了声,待士卒以绳索加身时,才忿怒呵斥,“贼子,安敢缚我!?不惧征北将军归来后,将你满门皆诛!” “征北将军归来?呵~” 蹲下身躯,刘禹抓着他的衣领,很是不屑的嗤笑道,“子贵颇有才名,然今为何犹不省邪?征北将军回不来了。” 这句话语,让不断挣扎的郑胄为之一愕。 片刻后,他才痛心疾首的说道,“将军待你不薄!朝廷亦不吝擢你官职,你何故反邪!” “待我不薄?我呸!” 刘禹愤愤的啐了一口,单手将已然被绑好的郑胄提起,须发皆张的破口大骂,“我本在乡里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而孙权强令我入行伍,扔来江北戍守,终日劳顿、朝不保夕!更可恨乃孙韶亦不允我收魏亡人为徒附,此谓待我不薄?孙权只是待尔等北人不薄!不吝予尔等北人高官厚禄、画田授爵!而视我等江东良善如草芥,予取予求!我今反了,乃是顺应天命自救也!” 被喷了满脸口水的郑胄默然。 他是在江东出生健长的,对江东小豪强的秉性很了解,更知道继续争辩也无济于事。 故而,他沉默片刻后,便轻声发问道,“你既反了,何故不杀我?” “无他。” 发泄心中愤慨过后,刘禹也缓和了神情,“你乃谯人,魏室桑梓故里。我不知你祖上是否与魏室有渊源。” 说罢,不等郑胄复作言,便将其衣袖撕下揉成一团塞进了他口中。 郑胄没有反抗,只是心如死灰。 以他之智不难从方才的话语中猜出,魏军就潜伏在外,更知道江都坞堡即将迎来易主了...... 他的觉悟很对。 再怎么坚不可摧的坞堡,都无法抵挡从内部被攻破。 当焦彝与苟泉引兵来攻打时,没有将率督促的士卒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刘禹的私兵打开营门之际,便直接将坞堡拱手相让了。 只不过,与匡琦城那边不一样的是,此地的吴兵没有被全歼。 几位百人督在见到大势已去时,便放弃了抵抗,各自带着麾下士卒奔上船只,杨帆往南岸丹徒而去。 这是没办法避免的事。 江都坞堡是修筑在渡津口上的,后方就是停靠船只的船坞。 刘禹私兵部曲不过三百余人,在打开城门引魏军进入之余,无法兼顾堵住溃兵上船逃亡。更莫说他还分出了近百人,去守护自家与王家家小所在的船只。 也正是有了漏网之鱼,让乐良当即下令焚毁了江都坞堡。 将其余船只引到中渎水入江口凿沉堵住水道,再叮嘱焦彝与苟泉尽快搜刮战利品、引刘禹等迅速归去淮南后,便带着千骑急匆匆顺水道北上。 时不我待了。 那些漏网之鱼归去禀报后,以江东水师的精锐,复遣援兵来不过旋踵之间。 第184章 死地 在虎豹骑中任职了十数年的乐良,在战术配合这方面让任何主将都无可指摘。 他在急匆匆北上时,乃是分拨了两百斥候骑给蒋班督领,从中渎水西岸前去与夏侯惠会合,而自己则是从浮桥过水,从东岸沿水而上。 这样的做法,是为了避免吴兵弃舟船从东岸走脱的可能。 毕竟夏侯惠那边是无法涉水追击的。 且中渎水东侧还有海陵县、东陵亭等沿江之地可让吴兵藏身,坚持到丹徒的援兵赶至。 事实证明,乐良的思虑很周全。 当吴兵船队越过广武湖、进入东陵亭地界时,孙韶还真有过这层思绪。 因为在这里他已然看到江都坞堡冲天而起的浓烟了,且先遣探路的几只走舸也回来告知,入江口被无数沉船给堵死了。 “弟身为督将而不察,中逆魏之计以令众将士身陷绝地,有负社稷,死不足惜。” 随着乐良引骑出现在中渎水东岸,孙韶黯然长叹,满脸愧疚对身侧的吾粲轻声谓之,“唯独意难平者,乃是竟连累孔休兄了。” “公礼何出此言也!” 而原本同样满目萧然的吾粲,闻言反而振奋了起来,并且宽慰道,“我亦丈夫耳,焉能畏死邪!且我军虽归路被遏,然犹在船上,任彼魏骑凶悍万分,也无能凫水来战之事。如此,公礼只需帅厉士卒、稳定军心,至多一日,丹徒援兵至矣!我等皆得归矣!” 唉,你的说法太乐观了..... 尽是往好里想。 试问,能以内应制定引蛇出洞战术之人,哪会不提前思虑到骑兵不可涉水进攻这点呢? 尤其是他们诱敌的对象,就是原本驻军在大江南岸丹徒、需要乘坐舟船才能过来入彀的自己啊! 孙韶听罢,心中不由再次一记长声叹息。 当然了,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出声反驳吾粲的观点。 不仅是因为吾粲仅有过征讨山越的经验,更因为觉得让彼与其他将士保留点念想也是好的。至少,能在短时间内维持着军心稳定。 “嗯,孔休兄言之有理。” 轻轻颔首,孙韶附和了声。 旋即,沉吟片刻后,便让亲卫打出旗语让各走舸继续往江都的方向缓缓南下。 这个举措让吾粲面色一顿。 他虽然在将略上不如孙韶多矣,但并非是愚钝之人。 是故也能猜到,孙韶这是要提前做好弃舟船上岸拼死一搏的准备了——位于中渎水东侧的江都坞堡虽然已经浓烟滚滚冲天起了,但在西侧有一座被密林簇拥的、修筑在大江崖壁之上的江水祠。如果吴兵弃舟船上岸,顺遂的抵达江水祠,茂密的林木可极大阻碍魏军骑兵的速度;且吴兵可在大江崖壁金鼓齐鸣、让丹徒的援兵经过时靠来接应,这样他们就可以跳江求生了。 至于,正值初春时节的天寒水冷,众人在跳江后被救上船的有几多、事后风邪入体而死的有几多,那就各安天命罢。 但让吾粲不解的是,事态已然到了要弃舟船上岸的地步吗? 明明,驻足在两岸的魏国骑兵,都只是整理阵型、让战马恢复马力,拿己方毫无办法啊~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罢。 孙韶在下令完后,还寻了其中一个缘由,低声给他解释了句,“此番我军仓促来平叛追击,无有携带口粮与辎重,恐......难以持久。故而,有备无患也好。” 原来如此。 吾粲这才恍然,还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 此时仍在飘着小雪,且天色已黯淡,马上就要日暮了。 一旦入夜,饥肠辘辘的众人很难忍受寒风之苦,难免不会士气低迷。且在岸边时刻盯着己方的魏国骑兵,入夜后肯定会尝试鼓噪喧哗恐吓他们、不令他们休憩的。 隶属孙韶的一千私兵部曲,受恩养多年,人人甘愿为孙韶效死,倒不会因此士气崩溃。 但那八百水师士卒....... 属实令人担忧! 毕竟从丹徒到樊良湖、再从樊良湖归来江都,他们都奋力划船劳顿一整天了! 在归路被遏、无有口粮果腹、不得安稳休憩、不能生火取暖以及魏国骑兵虎视眈眈之下,他们面临着精神与肉体双重煎熬,会不会就觉得无有生路而士气崩溃呢?甚至,是爆发类似啸营的行举或者直接哗变倒戈呢? 吾粲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人一旦被逼入绝境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所以,他又变成了忧心忡忡。 而在此刻,随着吴兵船队南下同样催骑缓缓而行的夏侯惠,遇上了蒋班。 没有什么客套,蒋班拨马来与他并行,先是将江都易主与焦彝苟泉等人已然归去等战况说了,然后才小声的告知有吴兵逃窜归去丹徒报信,且提及了自己的建议。 “将军,消息已泄,贼吴必复遣援兵来,我军若想诛贼将孙韶,时机唯在今夜。故我窃以为,非深入虎穴之举,不可建功也!不若将军与乐将军现今便并力抛射箭矢,挫贼吴士气、令彼等惶惶不安,而在入暮后以善水士卒泅水攻之,迫贼弃船,以期功成。” 言至此,他慨然请命,“乐将军遣我所督的斥候骑,有百余人皆善水,亦有向死而生之果敢。若将军首肯,我愿领彼等泅水而攻,必不辱命!” 斥候,皆是从精锐之中选拔而出。 哪怕是身为骑卒,弃骑步战同样强悍。若依着蒋班的建议,趁着夜色泅水登船袭击,未必不能建功。 但夏侯惠还是回绝了。 他在匡琦城见过孙韶私兵部曲的果触不吝死,所以不想让蒋班去弄险。 “公俊敢死之心,可嘉!” 先是赞了句,夏侯惠摇了摇头,“只是贼将孙韶并非无能之人,必有提防我军夜袭之心。我不欲见公俊以及诸斥候丧损于此。” 言罢,不等蒋班争辩,他又继续说道,“不过,公俊与麾下斥候今夜定是要随我临阵的。且去督促他们先饱餐、养精蓄锐,以待我逼迫贼吴弃舟船上岸。” 将军有法子逼迫贼吴弃舟船? 蒋班微愕。 旋即,朗声应了“诺”便驱马归斥候骑了。 源于先前的相处,让他对夏侯惠有了一种盲目的信心。 哪怕想不明白夏侯惠究竟有什么法子能逼迫吴兵弃舟船,但他还是依言前去准备了。 丹徒,京口官署。 夜深了,万籁俱寂;雪也停了,清冷的月光从前庭漫入堂内,拨弄着无眠人儿的心弦。 数个火盆烘得温暖的前堂中,去岁卸任濡须督、以奋威将军转来任孙韶副职的张承正手执书简,静静的看读着。 就是时不时撇一眼屋外的举动,彰显出了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他是在等着孙韶的信使。 自今日上午孙韶引兵前往广陵郡平乱后,他便从军营中前来此京口坐镇了。 所以才有些焦虑。 虽然他与孙韶共事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孙韶素来心思缜密。 比如此番前去北岸平乱,若是打算要留在那边数日、顺便视察其他戍守点的话,也应该遣个信使归来嘱咐他代劳军务才对。 但如今不见信使,也不见孙韶归来。 因为叛乱未平而耽搁了吗? 只是,叛乱的广武湖戍守点总共才驻守着区区七百士卒,以孙韶的才干,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张承百思不得其解。 但今夜色已深,也不好小题大做,遣人前去一探究竟。 是啊,不想小题大做。 魏军如今又没有横江来袭的实力,是不会对广陵郡用兵的。 罢了,再等也无益。 若是翌日犹不见信使归来,再遣人去问问吧。 觉得困意阵阵来袭的张承,也不打算继续枯坐了,随手放下书简,凭案起身前去就寝。 但他还没有转入后堂,就有一阵嘈杂之声隐隐约约从庭外传来。 “急报!” “魏军袭广陵!” “江都坞堡已失守!征北将军与屯骑校尉行踪不知!” ......... 也让大致听清楚的张承心中一惊,倦意瞬息间全消。 连忙大步走来厅堂前,示意值守甲士前去将外面喧哗之人引进来。 少时,只见数个百人督服饰的人踉跄奔入,纳头伏地,带着哭腔的声音且急且切,“报奋威将军!江都失守!征北将军犹在广陵,还请速发兵往救!” “鸣鼓!聚将!” 先是朝着身边甲士吼了声,张承拉起其中一人,焦灼的发问道,“征北将军今在何处?江都坞堡如何被攻破的?给我细细道来!” “唯。” “征北将军走中渎水北上了,不知在何段。江都坞堡被破,乃叛将刘禹......” 片刻后,各营将率闻鼓声赶来。 却是仅仅五人。 不是可谓江东门户的京口连将率都无人胜任了,而是依着江东画县养兵的惯例,许多部兵马都散在他处。 就如拥有五千私兵部曲的张承,也仅仅两千人在京口驻守。 且因为无有战事,其中六百人还正在轮休中。 不过,好在孙韶其余两千私兵部曲都在。 那两个千人督一听孙韶被困在广陵、生死不知时,当即便抢先请命,甘愿领兵为前驱赶去北岸救援。 夜里横渡大江是很危险的。 但张承顾不了那么多了,不仅当即就允两位千人督之请,且还亲自带着自己千余私兵部曲一并赶去。 没办法。 那可是被孙权倚为国之藩篱的孙韶啊~ 哪怕是将这三千多士卒都丧尽了,只要能将孙韶毫发无伤的迎回来,就一切都是值得的! 更莫说,同样颇受孙权器重的屯骑校尉吾粲也在那边呢! 公礼、孔休,务必要坚持到我赶至! 一刻都不敢耽搁、登上战船后下令士卒们死力划船的张承,听着船桨破水声与寒风的呜咽,心里也默默的念叨着。 的确,只要他赶到了,就能让孙韶逃出生天。 因为临发时,他还别遣了数只走舸往横江浦、牛渚坞而去了。 横江浦与牛渚坞都驻守着不少将士,他们得悉消息后便可发兵来广陵郡的堂邑县,以包抄魏军后路为逼,迫使魏军不敢继续留在广陵郡。 只是,江都坞堡在临近傍晚之时就被攻破了。 算算溃兵逃回丹徒报信、他点将聚兵以及仓促渡江所耗费的时间,轻装赶赴的孙韶与吾粲能坚持那么久吗? 公礼乃是乘舟船北上的,以魏军不习水战,应是坚持一夜无忧吧? 张承不敢确凿,只能如此宽慰着自己。 因为此时的他除了选择坚信孙韶的将略可坚持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有时候,往往是事与愿违。 困在中渎水之上等待援兵的孙韶能坚持多久,取决于他何时弃舟船上岸。 而在夜幕降临一个时辰后,他就不得不弃舟船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魏军既然都行引蛇出洞之计了,当然也会提前做好绸缪,将乘坐舟船跨江而来的吴兵逼上岸。 这个绸缪,就是夏侯惠让邓艾挑选三百麾下一并前来追击的缘由。 心中对功业汲汲营营的邓艾,早在刚刚被授予士家新军的千人督之职时,就从麾下士卒中挑选出善水者,在淮水上习水舟船了! 用他的说法,是士家新军在淮南抵御吴兵,日后免不了登船操舟之时。 既然征东将军满宠没有将士家新军遣去各戍守点或郡县驻守城池、没有归入的守御编制中,那就是日后用在野战或追击战,如此,自己应该提前让士卒习舟船才对。 当然了,他没有狂妄到与江东水师争雄。 那是明着找死。 他只是要求挑选出来的士卒,能熟练操纵舟船就行。 为了在江河密布的淮南,己军有更迅速的机动力,日后增援、争地或追击等,能有与吴兵抢占战场先机的机会。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邓艾的未雨绸缪,让他比已然带兵归去的、同为千人督的苟泉与焦彝多了一个立功机会。 当孙韶的船队南下至江都入江口进退不得之时,众多吴兵在夜晚寒风中忍饥受冻、无比期盼着丹徒援兵早点到来之际,以三百兵卒引数十只走舸南下的邓艾到了。 这些走舸原本属于匡琦城的驻军。 且装满了枯草干柴,泼满了匡琦城用于照明与焚毁攻城器械的常备油膏。 故而,他赶来江都时,也让中渎水的火光亮如白昼。 第185章 穿胸 赤壁的一把火,让曹操讨平天下不臣的壮志折戟沉沙;夷陵的一把火,令丰饶的益州自此疲弊积贫积弱。 江东在火攻这方面,令魏蜀双方都深以为恨。 但今日他们也迎来被烈火焚身的滋味了,且还是在赖以称雄的舟船之上! 中渎水之上,数十只被点燃的走舸顺流而下。 犹如一条点亮了夜空的火龙,带着睥睨八荒的桀骜、以吞噬一切的怒火,狠狠的撞上了停靠在水面上的吴兵船队。 水道两侧无有遮隐,是故让初春的狂风得以肆虐。 火借风势,火舌不断伸长蔓延,试图吞噬更多;风借火势,无数火星在半空被聚卷起来有了真实的形状,狠狠的拍在尚未被点燃的舟船上。 已然稀疏了许多的雪花,从天空零星飘落下来,还未靠近火光覆盖的范围就直接被蒸发,化作升腾而起的蓝色焰苗,成为了祝融降世的先遣,不断炙烤着绝望的人儿。浮在水上没有彻底焚烧的舟船,不断涌出翻滚着墨色浓烟,朝着惊慌失措的吴兵糊过去,呛得他们无法呼吸、涕泪齐下。 本就前路被堵而挤在一起的数百只走舸,根本没有避让火势的腾挪空间。 一艘又一艘被火光陆续吞没,让火势的蔓延愈来愈快。 率先接触到火势的吴兵,有的被浓烟呛死,有的被烈火焚身哀嚎而死、有的炙热活活烤死......更多人则是跳入水中被淹死。 身上厚厚的冬装,让善水的他们在水中举步维艰;冰寒刺骨的河水,不断带走早就饥肠辘辘的他们的力气;还有接二连三跳入水中的袍泽,依着求生的本能拉扯推搡互耗,最终都沉入了水底给鱼鳖加餐。 这一刻的江都水道宛如炼狱。 这一刻的孙韶满脸决绝,大声号令着没有被火势波及的私兵部曲弃舟船上岸。 是啊,到了拼死一搏的时候了。 虽然他心中早有预料,但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那么早。 更没有想到会是以如此狼狈的方式——原本在他与吾粲的推演中,是以为魏军入夜后弃骑涉水来袭呢!且还做了安排,让部曲督与江都主将孙怡各引了些精锐以防夜袭,打算以此消耗一些魏国的兵力,好为上岸后增加生机呢! 哪料到,魏军竟也会在水上用火攻! 若魏军夜袭、敌我短兵相接,他犹能帅厉起麾下将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但在非人力可抗衡的火势面前,他有心无力。 确实有心无力。 在火船顺流而下之时,两岸的魏骑兵就开始抛射箭矢了。 这也让吴兵无法阻止火船的靠近,眼睁睁看着火势一点点逼近将自己吞没。 这种绝望感令人癫狂。 原本士气很是萎靡的八百水师,直接崩溃了。 掩面大哭的,忿怒咒骂的,弃舟跳水的,拔刃挥向上官的.......没有人再忌惮军法,更没有人愿意听从命令。 这种情况下,孙韶能做的也唯有当机立断。 在自己私兵部曲的情绪没有被水师士卒感染之前,迅速弃舟船上岸,死中求活。 就是求活的机会很渺茫。 从中渎水道上岸后进入江水祠的密林,还需要经过约莫三四里的空旷之地。 在这段不算远的距离内,足以让一直徘徊在水道东侧的近千魏骑将他们冲杀、以马蹄践踏入尘土里了。 幸运的是,吴兵有整理阵列的时间。 水位下降后裸露出来的大段松软河床,让魏国骑兵无法在吴兵刚弃舟船时冲杀。 至于,没有武钢车在前强弩押后阻挡骑兵冲锋之势的、以长矛与环首刀迎战的人肉阵列,能否坚持多久不溃,孙韶不做考虑了。 此时此刻,已经没必要去考虑了不是? 但孙怡考虑了这点。 身为江都坞堡主将的他,对自己贸然随孙韶北上而导致坞堡沦陷、归路被断很内疚很自责,也希望有个赎罪的机会。 他觉得己方就这样列阵上岸,在魏国骑兵的冲击下,无人能有机会进入江水祠的密林。 除非,断尾求生! 又或者说,是李代桃僵。 聚拢在裸露河床之上的吴兵,仍有近七百人。 他想带领其中的六百人列阵上岸,吸引魏国骑兵的注意与牵制攻势,而孙韶与吾粲则是趁机奔入密林中。 全力奔跑,三四里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 在夜色的掩护下,魏国骑兵哪怕后知后觉了,也来不及分兵追击。 这样的做法,孙韶没有拒绝的机会。 “还望将军他日再来江都时,莫忘了敛我等骨骸归葬丹徒。” 在说完自己的计划后,孙怡是以这句话作为结束的。 且言罢转身上岸,拔出佩刀高举大呼,“事急矣!江东子弟,愿留下断后者,随我来!” 这声让人自愿赴死的高呼,让许多吴兵都默默回首深深的看了孙韶一眼后,便决绝的迈步跟随而去。 他们都是孙韶的私兵部曲。 受恩养多年,并不吝为孙韶而死。 而且他们知道,纵使自己身死了,只要孙韶活着归去南岸丹徒,他们的家小也会衣食有继、温饱无忧。 “将军,速走!” 站在孙韶旁边的亲卫督,在孙韶刚想出声回绝的时候,就拉着他往另外一个方向急行而去,其余四五十亲卫也自发拥着吾粲跟上。 回首看着孙怡与诸多吴兵渐行渐远的背影、传入耳中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让顺利疾奔入密林后的吾粲唏嘘、孙韶哽噎。 他们都知道孙怡必死无疑。 更知道自己若是不能归去丹徒,那才是对无畏赴死的孙怡最大的辜负。 “加速!加速!” 水道东岸,看到吴兵弃舟船上岸就让战马小跑起来的乐良,放平了手中的长矛,带着淮南骑兵曲向孙怡的阵列发起了冲锋,“踏破敌阵!” “杀!” 伴着简短有力的应和声,魏国骑兵以山崩之势朝着孙怡等吴兵席卷而去。 “噗!” “嘣!” “咔嚓!” 长矛入肉的声音陆续响起,战马撞飞人儿的声音不绝于耳,马蹄践踏尸骨的闷声连绵起伏。 决绝的勇气、必死的信念无法裨补步骑的优劣。 淮南骑兵曲只用了一次冲锋,以十数骑落马作为代价,就将仓促结阵来阻遏骑兵的孙怡与众吴兵给凿穿了。且在冲阵过后还马速不减,训练有素的拔转马头从中间裂开、以左右包抄之势迂回杀来,继续围杀残余的吴兵。 一只马蹄重重的落在孙怡身上,将他的胸腔踏凹了一圈。 以身在最前列的他,在魏国骑兵第一次冲锋时,就被应接不暇而来的长矛给刺中,无力的倒在地上了。 已然进入弥留之际的他,被马蹄践踏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痛楚。 相反,在身体受力弓曲而起时,让他得以侧头看向江水祠那边的密林——那边没有魏国的骑兵,更没有孙韶与吾粲等四五十人的身影。 所以,他死前还咧了咧嘴,无憾的无声作笑。 此时小雪早就停了。 藏匿了好多天的银月挂在夜空之上,月光如水银迸裂洒满大地,也落在奔流入海的大江上,让朵朵水花荡漾起了如绢的波光,像一根根银线似地相互追逐嬉戏。 带走了死去人儿的遗憾,也遏留了活着人儿的期盼。 乐良早就看到小股吴兵遁入密林的身影了。 之所以没有分兵前去遏止,那是因为他早早就让蒋班前去与夏侯惠会合。 在沉船堵死中渎水入江口的中间,有一道他引骑跨水的浮桥,蒋班是知道的,因此他不需要担心孙韶能逃出生天。 事实上,也是如此。 在看见吴兵弃舟船在中渎水东侧上岸后,夏侯惠就让五百骑继续以箭矢压制,自己则是与蒋班带着近两百斥候往浮桥而去。 原本他的打算,是与乐良前后包抄围杀。 但看到小股吴兵冲向密林后,他便留下数十人看管战马,引着百余人下马冲入了密林。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费尽心思让孙韶入彀了,他又怎么可能容彼生还! 况且,袭破江都坞堡、匡琦城以及广武湖戍守点等诸多功劳加起来,都比不上诛杀孙韶更能裨益魏吴在东线的局势啊~ 是故,在银月都无法照亮的密林子里,两股兵马正从不同方向往江水祠急行而去。 不同的是,吴兵频频回首,时刻留意着来自身后的危险,而魏兵则是注意着前路迎来遭遇战的可能。 有时候,就是这样细微的不同,能决定生死。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 带着百余斥候急行的夏侯惠,明显感受到身边经过的林木越来越稀疏、依稀听到大江水流声愈发清晰,故而也让众人放缓速度小心翼翼的前进,减少脚步弄出来的声响。 他知道自己离江水祠已经很近了。 更知道吴兵还没有抵达。 因为江水祠本来就是江都坞堡驻军为了四季祈安所修筑的,故而从入江口的方向过来,距离不远且有林中小道可通行。但从北侧方向进入密林的吴兵,则要时不时就劈开藤曼或横陈的枝叶等障碍,速度自然要比魏兵慢得多。 不过,他们逃亡也没有先前那般仓促了。 每隔一段路程便留下一人盯梢的亲卫督,在得悉魏军并没有衔尾追来后,便建议孙韶让部曲们稍微放慢下脚步。 没办法,他们太累了。 早就饥肠辘辘不说,且还在水上迎来了火攻,让他们觉得心力交瘁。 孙韶没有拒绝。 此刻的他也隐隐听到大江水流声了,所以脑海中全是方才孙怡与六百余私兵部曲决绝转身的背影。 愧疚、感伤、悲痛、不甘...... 此刻的他百感交集。 也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将略产生了怀疑—— 平素广遣斥候深入敌境,对魏国青州、徐州以及淮南各地兵力各部将主都了如指掌的自己,竟被魏军给引蛇出洞了!竟在被困在江东引以为傲水面上迎来了火攻!且还是依靠孙怡与私兵部曲的赴死,才犹如丧家之犬般逃入密林! 有了如此经历的他,还算什么镇边良将?! 惨败如此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对国策提出建议,劝说孙权对青徐二州用兵?! 或许,是我呆在魏军不来犯的京口太久了,故而有了夜郎自大的狂妄、已然是井底之蛙而犹不自知。 唉....... 此番归去后,便上表请罪罢。 但求陛下能允我卸任镇守一方之职,改为兵出淮南之前驱,手刃魏兵以告慰孙怡与诸部曲在天之灵。 神情有些落寞的孙韶,心思全在中计的感伤,犹如提线木偶般垂头随众步步前行。 但这样心不在焉的走着走着,他陡然间便有了一种犹如被毒蛇盯着的感觉。 猛然驻足,依着直觉昂头向前方不远处的林木看去。 却发现,一点星芒披着银月而黯淡无光,踏着夜色而不动声色,急速得连风声都来不及呻吟的往他奔来。 他的瞳孔瞬间凝缩,身体本能的往侧俯下,口里也厉声大喊。 “有.....” 但他才喊出了一个字,声音就被一股剧痛给掐断了。 那支箭矢还是射中了他的胸肋。 不仅无视了他身上的皮甲,还洞穿了他身躯,从后腰侧冒出了一大截。 这种忽如其来的痛楚和汹涌奔出的殷红,让他的意识倏然间就变得很是恍惚。他好像听到了,哭腔很明显的几个人在大喊着什么。 但他不想去分辨。 他只是努力抑制压制着喉咙中不断涌上的咸腥味,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有埋....伏。走!速....走!” 然后便脑袋一歪,陷入了昏迷。 此刻,蒋班已然带着斥候与他的私兵部曲厮杀在一起。 而一箭射中他的夏侯惠,则是继续握着弓身,从侧绕开厮杀作一团的敌我,搭上箭矢继续狙射。 为了确保孙韶必死,他想再补一矢。 只是,可惜了。 此刻的孙韶已然被四五个亲卫围了起来。 在有人撕下里衬为其裹住创口后,便被一个壮硕的部曲背着,在二十余人的护卫下往密林深处疾奔。 故而,夏侯惠的第二箭只是射倒了围着孙韶的一兵卒。 如果他瞄准的目标是吾粲的话,倒是能建功的。 但他不屑为之。 恰逢其会随来广陵的吾粲,仍是峨冠博带一身做客的燕服,让夏侯惠误以为他只是个幕僚或书佐文吏之类的,故而顺利逃过一劫。 “为将军复仇!” “为将军断后!” 杂乱的口号,在自发留在此地的三十余吴兵口中响起,声音之凄惨犹如刚刚失去幼崽的母狼。 目睹孙韶中箭,被背走时犹垂着手臂和歪着脑袋,让他们眼中悲意在凝聚、心中死志在蔓延,皆化作了迎着刀锋而上的决绝。 愣是以少打多,将蒋班百余斥候杀得步步后退。 也让不停引弓的夏侯惠惊讶不已。 他来淮南那么久了,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果死的吴兵! 这些吴兵手中的刀刃断裂了,用拳头与牙齿;身体被重创了,就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抱住敌人,好让袍泽杀死。 他们每个人都在以命换命。 每个人都是心存死志的哀兵,为了带着孙韶离去的袍泽能摆脱追杀,他们死也不容魏军越过这里半步。 不可免的,待将这三十余吴兵诛杀殆尽,魏军也失去了继续追杀的时机。 这片密林太大了,且残余吴兵也不会再往江水祠而去。 最重要的是,此时大江的水流声中,还隐隐夹带着金鼓之声。 不出意外应是江东丹徒援兵将至。 故而,夏侯惠也罢了将孙韶首级带回去的念想,让士卒们背起二十多战死袍泽的尸首,疾速走出密林。 不走不行了。 堵住中渎水入江口的沉船,都是些小型或中等战船,吴国援兵只需要用大船牵引,很容易就能借着水力将所有障碍清理干净。 这也意味着,若是魏军不走得快些,恐就要从猎人变成猎物了。 更莫说此地乃是河流湖泊密布的广陵郡,以横江浦以及牛渚坞驻扎的兵力,很容易配合丹徒援兵将魏军当成瓮中之鳖。 况且,那一箭应该断了孙韶生机了吧? 毕竟穿透胸肋了.... 第186章 无裨 二日后。 淮南寿春,征东将军官署。 满脸倦色深深但却亢奋异常的夏侯惠与乐良,在值守甲士的引领下联袂步入。 屋内满宠、李长史与早就归来的翟丹三人在,至于同样早就回来的苟泉与焦彝.......他们还没有向满宠禀报军务的资格。 与往常一样,在主位上的满宠拎着不大的酒囊睡眼惺忪。 而在侧坐着的李长史与翟丹二人则是拈须沉吟,脸庞上挂着些许期待、些许担忧。 期待,自然是想着夏侯惠伏击孙韶能顺遂,而担忧则是怕淮南骑兵曲死伤太多,将此番功绩给抵消了。 因为他们此刻得悉的战况,也只是江都坞堡与匡琦城被袭破而已。 “见过满将军、长史。” 大步而入的夏侯惠与乐良,肃容躬身作礼。 “免了,先就坐。” 满宠略略睁大了眼睛,以下巴往座位一努,“说说吧,战况如何?莫赘述,江都坞堡与匡琦城战况我已知晓。” “唯。” 依言入座后的乐良沉默,而夏侯惠则是当仁不让的大致讲诉经过。 只是才讲到以火攻逼迫吴兵上岸时,满宠就“咦”的一声打断了他,且发问道,“稚权所督三部士家新军中,竟是有三百习舟船者?” 有啊~ 不过那是邓艾的未雨绸缪。 点了点头,夏侯惠将邓艾挑选士卒习舟船的始末说了,且还不忘加了句,“将军,此战我军可诱吴兵深入且断归路,皆乃邓士载之谋也。” “嗯,倒也是个可造之才。” 很是满意的颔首做了个鼻音,满宠先是朝着李长史微微抬头,示意他代笔作录功上表时要加上邓艾督促士卒习舟船之事后,才继续催声,“稚权续言之。” “唯。” 这次夏侯惠的讲诉没有再被打断。 就是他才甫一说罢,李长史就忍不住拊掌而赞,“噫,壮哉!此战诛贼吴宗室大将孙韶,陛下若知,必欣喜焉!”且还对满宠建议道,“将军,彼贼吴孙韶镇守丹徒近二十载,我军不曾以兵败之,今中伏身丧,必可令我军将士欣然鼓舞也!” “长史所言极是,当浮一大白!” 很难得的,满宠也畅怀大笑,拿起酒囊满饮一大口后,才继续说道,“可将此事宣告军中各部以及青徐二州。” 呃...... 还没遣细作去江东确定,就大肆宣扬不好吧? 万一孙韶命大不死,那我沦为笑柄不说,不还得背上个虚报军功之罪啊? 看着笑的满宠,夏侯惠迟疑了下,连忙起身拱手提醒道,“将军,末将射出的箭矢自他胸肋处洞穿,但不敢确凿彼命丧与否。若不,将军先遣细作往吴地打探下?” 你不是言之凿凿的说箭矢穿胸了吗..... 这样犹不死? 满宠撇了一眼夏侯惠那两只比常人长一些的胳膊,心中嘀咕了句。 但还是赞许颔首,侧头将目光落在翟丹身上。 翟丹倒也识趣,当即便起身拱手说道,“末将稍后便让人打探,至多三五日,定有消息传归。” “嗯,翟将军多费心。” 心情大好的的满宠,不吝对翟丹客套了句,然后挥手散了众人,“既然如此,那便待细作打探消息归来,长史再作录功上表吧。嗯,稚权与子善此番辛苦,且归去歇息罢。” “唯。” 众人皆起身作退。 而夏侯惠则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众人之后。 看似谦让,其实却是待众人都出了厅堂后,他便郑重的朝着满宠躬身作谢,“将军擢拔之心,惠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言罢,不等满宠作言,便转身离去。 不过满宠也没有打算作言。 半是受之无愧,半是不以为意。 酷吏出身的他早就淡了仕途之心,更从来都没有指望过夏侯惠日后为满家争取些什么。 再者,让夏侯惠得以积累功勋那是遵从天子曹叡为国储才之意,他自身犹坚持着年少者当多番磨练的意见,故而觉得夏侯惠此番建功犹如塞翁失马那般焉知非福。 君不见,昔日官位升迁极速的曹休,在石亭之战时竟满营皆崩? 几无有低阶将佐与士卒为其效死? 若曹休也如张辽那般从底层将率一步步历练起来,以实实在在的功绩令人信服、让士卒甘愿死力,即使石亭中计了也不会败那么惨! 甚至还有可能将计就计、让贼吴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现今夏侯惠才步入行伍几年啊,就已然中坚将军了,且今番功劳报上去说不定还要迎来升迁,那不就是妥妥复制了曹休的轨迹嘛~ 当然了,事情都作了,满宠也不会再念叨。 且觉得看在夏侯惠为人有感恩、识体等品德的份上,届时李长史将录功上表拿过来的时候,他再添一两句美誉吧。 对于满宠的想法,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他从满宠署屋出来时,翟丹已然早早前去安排细作打探消息。 而李长史则是叮嘱了一句“稚权且归去歇下,数日后我再寻你”,便前去忙碌清点此战缴获与耗损、安置吴降人以及山越俘虏等事务。不管在战前还是战后,当属他这个长史最为忙碌了。 唯有乐良是在候着他。 倒不是他有什么事,而是想问问夏侯惠有无打算与他前往骑兵曲同贺一番,还是直接归去城外的士家壁坞。 “我还是先归去壁坞罢。” 想了想,夏侯惠回绝了他的邀请,“子善是知道的,此战壁坞那边的将士先归来,我不归去看一眼总觉得不安心。” “也罢。” 乐良也没强求,喜笑盈腮的感慨了句便离去,“果然,被天子外放随将军前来淮南,封侯非难事也!” 嗯,他此番战果也不算小了。 引骑阵杀吴将孙怡以及六百余兵卒,且焚毁江都坞堡也有策应之功,以天子曹叡对虎豹骑出身的偏爱,关内侯之爵对他而言是可预见的。且若是孙韶当真丧命了,他的功劳再迎来上擢,说不定还有可能被并录往前功劳封列侯、画食邑呢! 孙韶命丧与否? 独自归壁坞的夏侯惠,此刻的心思不在这方面。 他仍在想着孙韶私兵部曲的决绝死战。 如今的他已然不是口出“江东太史慈、周泰、甘宁等鸷勇之将已丧尽,而今尽鼠辈耳”的狂妄之辈了,也终于意识到江东并非没有精锐,只不过精锐乃是将率的部曲。 就如孙权每每来犯,魏军仅仅守御而战不曾趁其罢兵追击掩杀——常使朱桓将兵殿后,魏兵不敢见逼。 朱桓私兵部曲的战力,比隶属孙权的解烦兵更强悍。 而目睹蒋班引百余斥候围杀三十余孙韶部曲、犹丧二十多人的夏侯惠,倏然觉得乐良引五百骑给他当部将一点都不香了。 诚然,孙韶那三十余部曲属哀兵,所以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凶悍,且魏军百余斥候终究是骑卒,这样的战损比例也算情有可原。 但还是让夏侯惠觉得,若自己日后收募部曲的话,该取步卒而非骑卒。 一者,在对阵蜀吴时,骑兵难有发挥的空间。 另一则是他穷。 养骑兵本就费钱财,且战马还娇贵! 如淮南骑兵曲此番随征,骑卒没丧亡几人,但战马却废了足足六十多匹。 大多是马蹄受损、小腿折断或者临阵被刺伤之类的缘由。 人临阵受创了归来养养又能活蹦乱跳了,战马一伤就直接作废,妥妥的消耗品,夏侯惠可没支撑不起这样的损耗。 嗯,现今大兄夏侯衡经营贩马分润予我的钱财,应足以持续养着四五十步卒吧? 只是我该从何处招募部曲呢? 先前的泰山部曲仅是因为钱粮一时不济,便有大半离心辞去了;灊山夷部曲则是不愿举家为徒附、忠诚难有保障故而也放弃了。 对了,燕赵! 古来燕赵男儿皆慷慨悲歌,豪侠之士不乏。 忠诚无虞、体格健壮、性情果烈.....募为部曲最是恰当不过了。 若让在幽州的韩龙代为引荐,募集四五十人应是不难。就是王雄现今仍没有卸任幽州刺史,韩龙尚为他麾下啊~ 寻公孙毅,不行。 白马义从的身份敏感,自己若寻他代劳,他日被人得悉了恐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唉....... 得筹谋下,看有无可能前往幽州任职,参与讨伐辽东公孙了。 一路策马缓缓思绪万千的夏侯惠,想着想着,便有了离开淮南战线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留在淮南抵御贼吴没有什么裨益了。 不是没有战功可图。 而是他步入行伍以来,功绩都是建立在偷袭或策应之上。 如先前的皖城谷地、击马城漠北鲜卑还有如今的广陵之战,根本没有与敌人正面鏖战过。 而一位没有历经过“正正之旗、堂堂之阵”战事的将军无法积累行军安营扎寨、协调兵种部署、临阵指挥等经验,更无法拥有令庙堂诸公信服的能力以及让士卒死力的理由。 攻守势易的淮南,魏军已然没有了与吴军野战的实力。 所以,为了日后能作为主将领兵出征与督镇地方的考虑,他不想留在淮南了。 第187章 无遗恨 江东,建业宫。 这座号为宫殿的馆舍,其实是早年孙权徙治所来秣陵的将军府。 孙权亲自领兵时建树虽然乏善可陈,但在爱惜民力与个人起居清简这方面,属实要比魏国天子好得太多。 这也是他有财力物力频频动用大军的缘由之一。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江东战争底蕴的深厚、屡屡用兵无功犹气不馁,让蜀丞相诸葛亮做了封书信予孙权。 书信之中没有言及什么两国互盟共利什么客套话的。 只是告知了一件事:蜀兵已然做好充足的准备,将在春二月走褒斜谷进军关中,北伐。 这让孙权挥手屏退侍从,寻来舆图铺展在地,独自站着沉吟了好久。 他当然知道巴蜀那边的意思。 无非,是在声称蜀国与吴国都各自北伐数次了,但都没有取得什么成果,今番蜀国将直接进军关中,吴国是否要并力作战、相互裨益,那自己看着办吧。 在孙权心中,当然不想错过并力作战的机会。 毕竟,魏国不管是在荆襄也好、淮南也罢,都是采取着守御候援的战术。而若蜀国能将魏国中军的兵力吸引走了,那他攻下淮南的几率将更高一些。 更深层的缘由,则是觉得两国的北伐,吴国的战绩比蜀国不堪。 虽然有石亭之战的大捷,但并没有开疆辟土的成果;而蜀国那边同样有卤城之战的甲首三千,且还占了武都、阴平二郡。 他如今正在思虑的,则是如何对魏国用兵,力争有所得。 至于为何是独自思虑嘛...... 唉,自从鲁肃、吕蒙病故后,他就没有可参详这种军国大计之人了。 如今吴国军中官职最高的陆逊,虽然才学更优于前二者,但没有什么进取之心,对为吴国开疆辟土之事素来兴趣缺缺。 朱然、诸葛瑾等人倒是能与他戮力同心。 只是可惜了,他们的谋划策算连鲁肃都比不上,更莫说是陆逊了。 无人可用。 这是困守一隅的弊端。 吴国如此,蜀国也如此,在那些影从创业的外来英俊凋零了以后、当本土士人充斥庙堂之时,君王开疆辟土的壮志就难以施展了。 罢了,罢了。 时至今日,多思也无益。 悄然叹了口气的孙权,摇了摇头将杂念抛在脑后,解下剑鞘轻轻的点了点舆图标注的徐州淮阴之处。 吴国北伐,淮南与荆襄同时出兵都快成为惯例了。 所以,对于坐镇在武昌的陆逊与江陵城的朱然,他并没有什么想法。 但是否要从丹徒京口出兵徐州,以此来牵制魏国青徐二州、甚至是兖州的援兵,倒值得他细细斟酌一番。 毕竟魏国洛阳中军都被蜀国牵制了嘛。 他需要考虑的,只是魏国中原各州郡的援兵就好了。 况且,他对丹徒与广陵十分熟悉。 早年孙策定江东以及他临危继位,都是选择以丹徒为中心统御江东。后来是因为张纮以秣陵(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气劝说,所以他才迁治所来秣陵且更名为建业的。 以公礼为将、仲嗣为副,佐之江都水师,牵制魏青徐二州兵力不难吧? 嗯,若不,孤让仲嗣兵威淮阴,复增公礼兵力,让彼能逆着淮水西去扰寿春之后,逼迫魏兖州援兵? 孙权思忖着。 手中的剑鞘也移到了寿春城、淮水北岸的上蔡县上。 只不过,他心中还没有思虑周全的时候,告假归桑梓省亲的吾粲,就满脸悲凄跌跌撞撞的将噩耗带过来了。 是的,孙韶丧了。 在部曲背着他逃入密林深处时,就因为失血过多再也没有醒过来。 夏侯惠那一箭毕竟是射穿了他的胸肋。 哪怕他的私兵部曲用里衬裹住了外创口,但止不住体腔内的出血,且又是被部曲背着逃亡颠簸了一路,又怎么有生还的可能呢? 若部曲不背着他颠簸,或许还有回光返照的瞬间。 然而....... 可悲,他连交代遗言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他是有遗言要交代的。 在中箭之前,他就有过反省,觉得自己提及的进军青徐二州的方略或是不可取。 但他没有来得及交代,也让侥幸生还的吾粲觉得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他遗策蒙尘,故而在被张承寻到时,他当即就请张承拨出一两艘船只,送他来建业见孙权。 在告知噩耗之余,更为了不让孙韶有遗恨。 “公礼殁了?!” 甫一听罢吾粲涕泪讲述,孙权当即呆若木鸡,愣神了许久后犹不敢置信,一把就矮身拉起吾粲,厉声咆哮道,“孔休莫要胡言,公礼焉能殁也!” 就是才刚开始咆哮时,他便已然涕泗横流。 是啊,他虽然不敢置信,但又怎么不知道吾粲不会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呢? “陛下,公礼......公礼.....中箭不治.....” 被拉起的吾粲哽咽,语不成句。 也让孙权再也坚持不住,失神的踉跄跌坐在地上,放声恸哭,“呜呼!公礼.....痛杀我也!公礼安能弃我先殁邪.....” 不大的殿堂内,君臣对泣了好久。 待二人都哭累了、情绪都稍微缓和了,孙权才满脸戾气的问及了孙韶中伏的经过。 对此,吾粲自是不会怠慢。 从在丹徒京口拜访孙韶说起,一直讲到张承赶来接应才结束。 且还将张承遣舟船北上匡琦城打探得悉的,孙韶经营广陵郡皆被魏军所毁也提及了。 孙权听着听着就须发皆张、暴跳如雷的拔剑怒劈案几,“贼子王黎刘禹,孤必然将尔等挫骨扬灰!” “陛下,陛下!” 情绪已然稳定了许多的吾粲,连忙出声劝阻道,“臣来建业时,奋威将军已然遣兵往二贼子家中抓捕了。只是,恐二贼子已然将家小皆携入魏了.....” 但孙权犹怒斫案几不止。 因为这种结果他早就猜到了,不然也不会兀自斫案几而不是遣兵去抓人了。 “陛下,公礼尚有遗计!” 见劝阻没用的吾粲,大声来了句,“臣随行北上广陵之时,公礼以国策方略谓臣,托付臣一并进言陛下。” 这次孙权听进去了。 不仅敛起了怒容,还端正坐好深吸了一口气,才徐徐发问,“公礼有何遗计,孔休细细道来。” “唯。” 在吾粲一字不差的将孙韶进图青徐二州的方略说罢后,殿堂内就陷入了好久的死寂。 涕泪依稀的孙权,犹如老僧坐定一般耷眼沉吟。 若不是胸口在不规律的起伏着,还让人以为他已然睡着了。 吾粲不敢打扰。 而是在心里斟酌着,若是孙权不取孙韶的方略,自己该据理力争冒犯天颜,还是痛哭流涕哭喊着孙韶的名字来晓之以情。 只不过,他没有劝说的机会。 许久后睁眼的孙权,先是撇了一眼已然滑落在地上的蜀丞相诸葛亮的书信,然后起身拿起剑鞘在淮阴与海西两地不停的点击。 “来人!” 他目光闪烁了好一阵后,倏然冲着殿外喊了声,“即刻快船往武昌,令上大将军归来议事!” 只不过,当外面的侍宦才躬身领命,小趋步后退而去时,他又复来了句,“慢着,罢了。招车骑将军归来述职吧。” “唯。” 上大将军是陆逊,车骑将军是朱然。 二人现今都镇守在荆州,但朱然还有一层身份,是他年少时便与孙权同学书。 在江东若论为了孙权向死不求生者,朱然自认其次,则无人敢当先。 这点不同以及孙权前令后改的做法,让吾粲能猜出其中的意味,但他不以为念。因为他还猜出来了,孙权这是打算取孙韶的方略了。 所以,他踌躇了片刻后,还是垂头进言道,“陛下,臣窃以为,国难思良将。若陛下不弃,且召朱子范来计议。先前臣与公礼私谈时,公礼亦不吝赞彼才干。” 朱子范,是朱据。 出身吴地四姓之一,乃朱桓从弟,也是孙权的女婿。 文韬武略在江东皆为上士,且他与从兄朱桓一样善养士卒,能使人效死,曾经被孙权视作可接替吕蒙的将才。 只不过,他如今被免官禁锢在府中了。 源于魏天子曹叡遣隐蕃入吴为细作,意图挑起吴国内耗,而不知情的朱据对隐蕃极为欣赏,不仅往来亲密,且还盛赞彼为王佐之才。 后来隐蕃乃魏细作的身份泄露且起事,他自然也受到了牵连。 吾粲如今提及了他,并不是为吴地本土士人说情,而是知道朱据不可能背叛孙权,更觉得文武兼备的他在很多方面都与孙韶很像,就此被禁锢很可惜。 “公礼.....曾称赞子范才干?” 闻言,孙权先是迟疑了片刻,才出声确凿道,“何故公礼不曾言与孤?” 他都将女儿孙鲁育都嫁给朱据了,当然知道朱据的才干且不吝器重,只是觉得才刚将彼罢职禁锢没多久就起复了很不妥,故而才发问一句,打算借着吾粲之口告知其他同样被隐蕃牵连之人,他没有厚此薄彼罢了。 算是帝王心术的使然罢。 “回陛下,或乃公礼以边将不宜论庙堂事之故。” 不知孙权所思的吾粲颔首,恭敬作答,“公礼曾言子范在内可安邦、在外可靖边。” “孤知矣。” 孙权当即借坡下驴,眼睛犹在淮阴与海西两地上流连,“来人,召朱据入宫。” 第188章 逞口舌 淮南很快就得悉了孙韶身丧的消息。 因为孙权不仅让人将孙韶的棺木转来吴郡富春县安葬,且还亲自过去主持葬礼了。 以葬在孙家桑梓的方式来告诉所有人,改姓纳入的孙韶这支血脉将永远是吴国的宗室,且还昭示了他将矢志为孙韶报仇雪恨之心。 发誓终有一日,将斫下夏侯惠之首来告慰孙韶在天之灵。 嗯,他已经知道是谁射出箭矢了...... 而当魏国细作将这个消息带回来淮南的时候,夏侯惠刚刚走进李长史的署屋中。 甫一听闻便笑得前俯后仰,虽然没岔气,但眼泪是真的给笑出来了。 孙权发誓要他的人头,他可是求之不得啊! 因为这意味着战功滚滚来啊! 试想下,若孙权果真对他切齿附心,那他临战便择一有利地形立将旗,以武钢车阵在前强弩阵在后,张镞利刃长矛三重在中,藏轻骑在侧;诱吴兵前赴后继的来攻,待彼久战锐气丧,便纵骑突而击之!如此一战下来,这得是多少斩首之功啊,可增食邑多少户啊,想想就让人亢奋不已、热泪盈眶! 当然了,他也只能臆想一下。 如今魏国驻守在淮南的兵力仅自守有余,可选拔不出那么多精锐来与吴国野战。 “贼吴对稚权誓杀之,而稚权不慎便罢了,竟犹大笑邪?” 深深倦色缱绻在眉目间的李长史,见他笑态恣意,便不由发问了句。 “嘿,彼贼吴有何畏之!” 努力抑制笑声,夏侯惠敛容而谓之,“且魏吴乃仇雠敌战之国,我被贼子孙权记恨,此不也意味着我已然名扬敌国了嘛~” 呃~ 这样的说法,倒也不无道理。 闻言,李长史扬了扬眉,便也含笑颔首附和。 但难免的,他还是以长者的身份告诫了句,“虽稚权所言不差,然也不可骄横自矜。兵事关乎死生,当慎之。” “唯。长史金玉良言,惠必铭刻于心。” 夏侯惠连忙微微躬身拱手作答,待将受教姿态做足了以后,才继续发问道,“不知长史遣人召我,是为何事?” “帮我分桩庶务。” 此时李长史已然埋首在案看案牍了,声音有些疲惫的说道,“战后诸事繁琐,我无暇分身。江都坞堡被毁时,我军犹虏贼吴副职而归之事,稚权应是知晓吧?彼乃我等桑梓人士,你前去见见,看有无劝降之可能。”言至此,他略略抬起头,指着下侧站立的一人道,“诸多事情士度皆知,稚权随他去,不明之处尽可问他。” 且话语甫一说罢,便顺势挥了挥手,让夏侯惠莫要扰他署公。 “唯。” 见状,夏侯惠也不耽搁,应了声便转身走到门口处候着。 待那名换做“士度”之人也出来了,便笑吟吟的率先拱手客套,“敢问足下姓名?惭愧,我虽与长史熟稔,但却不曾有缘与足下谋面。” 的确,他不曾见过此人。 且因为此人年纪将近三旬,胡须淡淡、目光深邃,身躯瘦削但容貌儒雅,隐隐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应是饱学之辈,自然也令人不能小觑。 是故,夏侯惠也没有将他当作李长史身边寻常的刀笔小吏。 “不敢当。” 那人也连忙躬身回礼,不卑不亢的说道,“在下姓吴名纲字士度,祖籍长沙,现居兖州陈留。本在乡里为布衣,后得长史作书招,数日前方赶至淮南,故而不曾目睹将军尊颜。” 吴纲? 似是没听过。 且他乃长沙人士而定居陈留,身为谯人的李长史是如何认识的? 嗯.....应是长史故交的子侄辈罢。 不然也不会作书招来淮南,直接进入征东将军官署任事。 “原来如此。”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露出恍然的神情,且伸手向前虚引,示意吴纲在前引路,“那就有劳士度了。嗯,我仅是知晓那吴将姓名与籍贯,还请士度详言彼过往其他。” “唯。” 同样很客套的伸手虚引后,吴纲才侧身走在前引路,且大致讲诉了郑胄的事情。 很难得的是,他的讲诉如其名般提纲挈领。 先是说了满宠与李长史对郑胄的看法。 在满宠眼中,郑胄不过贼吴一裨将而已,无关紧要;若是不能劝降,那就杀了罢。 无需理会彼乃谯人的身份。 毕竟武帝曹操还与孙策联姻过呢,没什么好忌讳的。 而李长史则是觉得,最好是能将之劝降。 一时不能顺遂,那就把他囚禁些时日、看彼意志消沉后是否能臣服。 因为觉得郑胄投降了,还能是打击一下吴国士气的;且他还很细心的遣人归去乡里问过,确定了郑胄与魏室没有任何渊源。 最后,吴纲则是说起了从吴降人与细作打探到的、关乎郑胄家眷以及为人秉性等。 从征东将军官署到关押郑胄的偏屋,不过短短的半炷香距离,他就事情给交代清楚了,也让夏侯惠觉得他很不错。 是个人才。 至少在署理庶务这方面,应是能得心应手的。 就是不知,他在算计人心或军争筹画等方面是否也有这般不俗的能力? “多谢士度明我。” 少时,至偏屋前,夏侯惠道了声谢后,便示意看守在外的甲士开门。 关押在这里的郑胄,并没有被魏军虐待或拷问。 不仅每日准时送来饮食,还放任他在屋内与前庭后院随意走动,但若是他胆敢越墙什么的,那就要迎来看守士卒的箭矢了。 此时的他正枯坐在前庭的屋檐下,昂头看着灰扑扑的天空,目光有些迷离,不知在思忖着什么。但神情颇为从容,没有失措,更没有惧色。 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夏侯惠见了也隐隐有所悟。 其实他并不想来当劝降的说客,因为有自知之明。 终日操刀舞戈的他,虽然年少有文名且也曾沉心熟读诸子百家,但不喜与人坐谈,更没有什么辩才啊~ 且方才听闻了吴纲言及郑胄的过往。 知道彼在江东年少便知名、才学颇佳,自然不是轻易被口唇折服之辈。 再加上彼父兄在江东任职多年、颇受孙权器重,他为门户计,也不会选择苟活而牵连了君亲与家小..... 只不过,夏侯惠也知道李长史不是为难他,而是出于好心。 想着夏侯惠若能将之顺遂招降了,再加上桑梓的情分,彼日后有很大的几率在他麾下任职,可为他建功立业裨益。 唉,勉为其难罢。 缓步走过来,夏侯惠就势在郑胄身边坐下。 而郑胄对此也没有什么惊诧,只是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半是好奇半是困惑。 他当然能猜到,魏军还没有杀他是为了招降。 但被幽禁了数日后,来招降之人竟是一身戎装的人为主,另外一身文士打扮的人反而在侧站着。 难不成,魏人欲以死生迫他屈服? 但自己若是贪生畏死之徒,在被携来寿春时就自请降了,何必还要等到刀斧加身时才求饶! “郑君,我乃夏侯惠,谯人。” 坐下来后的夏侯惠,不理会他奇怪的目光,径直开口道,“关乎广陵之战,你若有疑惑或想知晓后续,尽可问我。” 夏侯惠? 谁啊,没听说过。 不过出身谯沛的话,应是魏室元勋子弟了。 郑胄心中自忖着。 但很快就将这点置之脑后,声音有些急促的发问道,“敢问夏侯将军,我吴国行舟北上广武湖的征北将军、江都孙督将以及屯骑校尉等人,现今如何了?” 吴屯骑校尉吾粲...... 他也在孙韶的船队之中吗? 难不成,随在孙韶身边那位幕僚乃吾粲? 略微挑了下眉毛,夏侯惠轻声谓之,“广陵郡诸坞堡与戍守点皆夷平,北上广武湖的船队,仅数十人得丹徒援兵接应生还,其中无有孙公礼以及孙督将,且今日细作传回来消息,孙公礼已然被安葬在富春了。吾孔休,无碍。嗯.......郑君,当时吾孔休是否峨冠博带、身着燕服?” “对。” 听闻孙韶与孙怡皆丧的郑胄,精神瞬间变得萎靡,但还是作答了,“他是恰逢其会,并非专程北来。” 噫,可惜! 我未竟全功。 若当时我知道彼乃吾粲,便一箭将他也射死了。 心中顿时有了些怅然的夏侯惠,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知郑君生长在吴地,且父兄皆效力于孙仲谋,故而也不以桑梓劝君弃吴入魏。只是觉得郑君年少知名,才干不缺,今功业为立便身殁,属实可惜。” 言罢,不等郑胄反应,便紧接着加了句,“再者,我窃以为,郑君若能留身在世,或许更有裨于家门、不背孝道。” 这句话也让郑胄给噎住了。 原本,他听出夏侯惠有劝降之意时,还想着脱口而出,慨慷声称丈夫但畏名节有污而不畏死呢!哪料到夏侯惠竟是话锋一转,倏然就言及了门户以及孝道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任他怎么说,无非都是说客故弄玄虚、语出惊人的伎俩罢了。 顺了口气的郑胄心知肚明,也没有作答,只是静静的看着夏侯惠,目光里隐隐有一种“我知你将欲何为”的挑衅。 对此,夏侯惠也不恼。 反而还轻笑了声,继续说道,“我知郑君不信。只是,郑君可敢容我问几句否?” 第189章 可堪否 有何不敢? 郑胄心中嗤笑了声。 他觉得眼前这位魏将军的招降说辞很笨拙。 明明,招降的办法有许多种,比如有高官厚禄、封侯赐爵可恩荣,如画田亩赏资产与奴仆美婢以动人心,如以桑梓乡党为由动之以情,还有推食食之解衣衣之等收买人心等等,但他偏偏提及了门户与孝道! 他父在曹魏篡汉之前,就效力孙权了! 且素来被孙权器重,不仅一直被留在身边做些心腹幕僚之事,且还恩荣了妻儿,让他与诸兄都得以显名。 如此情况下,他当誓死不从、为吴捐身以全名节,让孙权得悉后更厚待父兄,这才是最好的门户计!才是真正的孝道! 故而,郑胄明知道夏侯惠是用了激将法,且用得很低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抱着戏谑的念头等候说辞,“愿闻其详。” 唉,都被幽禁数日了,甚是无聊,就当是解闷罢。 且都是为将死之人了,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且先让彼逞口舌之快,然后我再反驳之,令彼哑口无言铩羽而归,也算是出了被缚来寿春的恶气。 “郑君爽快!” 不吝赞了声,夏侯惠从吴纲手中接过两个酒囊,将其一递给他后,才发问道,“我所问者一,今天下三足而立,我魏国独占天下七分膏腴丰饶之地与人丁,而郑君以为,吴国可有胜算入住中原,鼎定天下乎?” 当然....嗯,应还是有的。 在心中回了句,但郑胄说出口的是这样,“天下局势幻变,不循常理。如昔日秦始皇灭六国毕天下伟业时,孰人料到竟二世而亡;尚有王莽篡汉前被誉为圣人,然不过新朝短短十五载国祚。今魏虽国力雄厚更甚吴,但犹不及秦、新二朝,何来我吴国无有机会入主中原之说?乾坤未定,不可定论也。” 呵呵~ 你若是心中信誓旦旦,那就不会反驳得如此委婉了。 暗笑了声,夏侯惠点了点头,先是附和他的观点,“乾坤未定,天下大势尚有可为。郑君所言极是。” 旋即,便一针见血的道破,“只是郑君亦知,孙仲谋对我魏国用兵多年矣,建树几多?可曾夺一城据一地?此中缘由何也?非江东无有戮力同心之故!正如郑君所言,天下大势虽未定,然绝非吴国膺天命也!” 对此,郑胄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默然以对。 不仅是知道江东内部矛盾重重、北伐掣肘甚多,更因为在江东水军中任职的他,去岁也随军入巢湖了。 那时的战况就令他很失望。 连魏国迁徙合肥城的军情都没有打探到,竟就举十万大军来战了! 何等荒谬! 知彼知己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啊~ 这种拿征伐当儿戏的做法,让他能出声反驳呢?以什么理由来佐证,吴国有机会定鼎中原呢! “我所问郑君者二。” 见他沉默的夏侯惠,也没有耽搁,继续趁热打铁问道,“郑君生长在吴地,应是知晓影从孙伯符孙仲谋创基业之功臣者,以青徐淮泗人士居多。而今,可决江东军国大事者、居江东高位者,寄寓江东之人犹有几多?” 不多,但也不少。 如诸葛瑾、步骘、吕岱、薛综...... 这次郑胄没有作答。 因为他知道,对比先前汇聚在江东的如周瑜、鲁肃、吕蒙以及程普韩当甘宁等济济一堂,现今的江东已然是本土世家话语权更甚了。抛开陆逊为军中第一人不提,就连孙权都将两个女儿分别嫁入了朱、全两家。 更知道他若是作答了,夏侯惠必然要问及周瑜、甘宁等后人的处境了...... 如此,还不如沉默。 而正等着他反驳的夏侯惠,见他迟迟没有作声,反而还语塞了起来。 我都打好腹稿了,你怎么就耍赖不出声反驳了呢? 你不捧哏,我怎么继续说下去呢? 真是的,知不知道做人要坚持己见,继续拿出你方才那桀骜不驯的挑衅姿态来啊~ 一时陷入沉默的场景,让夏侯惠左思右想了好久,最终还是缓和了语气,轻声谓之,“郑君,所谓人离乡贱,且江东世家林立,寄寓之人与本土世家终难同心。今江东世家日渐坐大,日后诸如郑君等外人,恐难立足也。” 言罢,他也不复发问了,而是改为了直接劝降。 “江东孙室出身不高,且无有尧舜之德、帝禹之功,而孙仲谋先为我魏国吴王,后自擅天子位,无有法理可依,故而人心难附也。今虽据大江之险,得以基业偏安,然而进图无功,终难以持久。于我魏国而言乃地蛮物寡、人口稀疏,非敌也。亦可言之,江东基业无久祚也。” “如此,可谓之,江东基业无久祚,而寄寓之家亦难持久也。” “郑君守名节而捐生,不可取也。” “而若弃吴入魏,以我国求贤若渴之礼以及君乃魏室桑梓之人,我国天子必然不吝恩荣之。如此,他日吴灭之时,君在魏可不令门楣游、不负先人奋争,是为孝道也。” 一番话语落地了好久,郑胄仍保持沉默着。 只是一味的举着酒囊有一口没一口的灌着,神情似是有些意动,但却依旧坚持着不松口。 有时候,没有直接出声回绝,就意味着成功一半了。 至于如何竟全功..... 无非是继续加大筹码,彻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而已。 所以,夏侯惠也没有出声催促,而是默默的等候着,郑胄思虑周全后说出回绝的缘由。 因为在他的回绝缘由之中,就藏着击溃他心理防线的筹码。 “唉!” 果不其然,郑胄在好久的沉吟后,终于还是开口了,“身为人臣,弃君投敌,青史诛之;身为人子,置父于难,天理诛之。虽不疑夏侯将军之言,然我父兄在江东,若我贪生而降,恐不待将军所言灵验,我父兄危至矣。背主已是不堪,何况犹祸及君亲乎?我不取也,故还请恕我不能遂将军之意。” 只是担心孙权报复家人吗? 这有何难的! “郑君果真良俊也。” 闻言,夏侯惠心中暗喜,当即便赞了声,然后就话锋一转,殷殷谓之,“不过,郑君此言亦小觑我魏国了。我魏国欲使俊才如郑君者施展才学,岂能让郑君祸及父兄而背负恶名邪?郑君若愿入魏,我可代为征求上官修表,让我国天子使郑君任职他地,不求郑君为我国伐江东谋划,更不让郑君与江东刀兵相见。如此,孙仲谋纵使得悉郑君入魏,亦不会做小人之举,拿郑君父兄问罪。嗯,郑君以为如何?” 郑胄依旧不答。 但却将酒囊放下了,且侧开脸不与夏侯惠对视了。 好嘛,我懂。 不就是要脸皮嘛! 心中嘀咕了句,夏侯惠也径直起身作别,“郑君,先行别过。莪且归去回禀上官,若事有着落,再来叨扰。嗯,委屈郑君暂居此屋,若日常有所缺,可自寻在外的值守甲士取。” 说完不等郑胄作答,便转身带着吴纲大步离去。 只不过,郑胄回首看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眼神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躬身拱手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将军周旋之心。” “不必。” 闻声回首摆了摆手,夏侯惠笑得很灿烂。 待走出前堂、甲士将门重新落锁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且还冲着旁边的吴纲抱怨了句,“唉,累人。我宁与十数贼人死斗,亦不愿来作这种费口舌之事。” “呵呵,将军说笑了。” 见状,吴纲也不由有些好笑,“且将军当说客挺称职的,那吴将已愿归降了。” 现在说事成还早。 方才我私自许下的条件,李长史应是不会见怪的,但满宠那边未必就能首肯。 露齿笑了笑,夏侯惠不复言。 一路无话。 归来征东将军官署后,李长史仍旧埋头在案牍中。 见他们进来了才将笔搁置在案,一边扭动脖颈松肩膀一边发问道,“如何了?彼愿意归降否?” “回长史,有所意动。” 笑容可掬的夏侯惠拱手作答,径直将招降郑胄的条件说了。 对此,李长史并没有责备他自作主张。 而是以手揉着鼻根缓解目力疲劳,静静沉吟了片刻后,才点头道,“嗯,此事我来周旋。士度,你且下去。” “唯。” 吴纲应声,行礼自去。 也让夏侯惠不由作肃容以待。 无他,既然李长史都让吴纲避开,自然是有要事叮嘱他的。 但却不料,他的作态反而让李长史失声笑了起来,“稚权不必如此,我留你乃为私事,无关军务。” 闻言,夏侯惠步前了些,低声说道,“长史有何嘱咐?惠定不推脱。” “呵呵,不至于。” 李长史很欣慰的点头笑着,“就是想问问稚权,觉得士度为人如何。” 这..... 我与他相识不过半个时辰啊~ 夏侯惠有些发楞,但很快就接腔道,“士度儒雅爽朗,言事得体,应是好士。” “可堪为你幕僚否?” 作我幕僚? 这次,夏侯惠不做声了,只是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李长史。 “士度乃我女婿,将近而立之年矣,犹布衣。” 第190章 邙山宴1 洛阳,北邙山庄园。 仲春二月了,京师不再飘雪,城外的积雪也慢慢化了。 在新岁启封期间忙碌祭祀、宴公卿、定规章等等事务罢了的天子曹叡,终于有了闲暇,再次引近臣来庄园玩乐寻些舒缓心情。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中书监刘放、侍中陈矫与护军将军蒋济也在随来的队伍中。 那是为了应对蜀兵将出的准备。 自从去岁讨伐鲜卑之事后,朝中重臣都有不少人预测,蛰伏了两岁多的蜀兵恐将在今岁来犯了。且根据大将军、雍凉都督司马懿在正月传回来的军情,声称蜀兵在褒斜谷南段来往频繁,似是在转运粮秣辎重,也侧面证实了这点。 如此,天子曹叡外出时,自是要带上可参详兵谋、熟知国库以及司州各郡状况之人。 而夏侯献、秦朗、曹爽与曹肇也同样随行。 军情如火嘛。 一旦雍凉告急了,作为可督领洛阳中军驰援的将率,自然是越早知情与出发越好。 嗯,虽然刀兵未起,但曹叡已经将援兵的将率定下来了。 仍是以秦朗为主,而夏侯献与曹肇为将同往。 至于曹爽,他如今是护卫天子左右的武卫将军了,自是不能离京都。 值得一提的是,曹叡将何晏也招来了。 虽然他因浮华案受禁锢,但指的是被免职罢黜不复起用,而并非是禁锢人身自由。新岁启封时不少王公入朝拜贺,曹叡设宴以待之际没少顺上魏武假子何晏,故而近段时间颇亲近,便将他一并招来了。 寻欢作乐是求快活嘛。 在这种宴席上,有多才多艺且长得可人的何晏在,能让曹叡觉得心情更加愉悦。 酒温腴美,丝竹悦耳,衣袂飘飘,笑语盈盈,其乐融融。 倡优伎乐各尽其能,公卿近臣歌颂尽兴。 被众星捧月的天子曹叡心情大好,频频举盏,不知觉中就饮了好多,且还只手轻轻拍着案几应和着歌乐,似有即兴作诗赋的意思。 也让一直默默留意他的何晏见了,便径自起身步入席间与伎姬一同舞了起来。 何晏都入场了,同样被誉为壁人的曹肇也不甘示弱。 “噫,美哉!” 惹得曹叡顿时就出声盛赞。 但诗兴却是被扰了,且随着他们二人的加入,让曹叡倏然发现有一个相貌不算殊美的伎姬变得格外迷人。淡淡的妆容、琼鼻高挺眉毛英气,极具中性美;盈盈一握的腰肢,被薄纱笼罩的修长身躯......这伎姬先前也见过,怎么今日看起来却尤撩人心弦呢? 曹叡默默的欣赏着,时不时就颔首而笑。 越来越觉得,方才畅饮入腹的酒水开始让身躯变得燥热了起来,便再也忍不住,招手唤来不远处恭候着的庄园管事,低声耳语了几句。 还不忘抬头看了看天色。 还早。 难得出来寻乐,先不急着归罢。 “赏。” 没有了欣赏歌舞的心情的曹叡,大手一挥,便起身招呼秦朗与夏侯献等人移步往校场比射、策马等舒展筋骨。 在席间起舞的曹肇连忙随去。 而何晏则是有些悻悻的归席自斟自饮,偶尔瞥一眼曹肇的背影。 他倏然觉得曹肇有些讨人嫌。 好不容易被禁锢的他,近来颇受天子的亲近,你个曹长思为何就如此不识趣呢? 同样没有随去的人还有刘放、陈矫与蒋济。 他们都不年轻了。 早上伴驾东堂署政的时候就耗了不少心神,如今酒肉入腹后正是昏昏欲睡之时,没有那么多体力与精力陪天子嬉戏。 是故他们离席寻了个清净的亭子假寐。 有趣的是他们离席时没有半句攀谈,也各自寻了个亭子。 彼此之间,隐隐有一种泾渭分明的味道。 蒋济与刘放还好理解。 毕竟早年蒋济就曾上疏声称号为“专任”的刘放、孙资权柄过大,不利于社稷安稳云云,彼此私下早就没了交情。 但陈矫都卸任尚书令好久了,也没有与他们有过冲突,如此冷漠属实令人费解。 小半个时辰过后。 出了不少汗的天子曹叡复归来宴席。 正想着与众人复饮几盏,然后罢宴归去呢,却瞧见留在洛阳城内的中书令孙资,脚步匆匆走来,人为到而声先至,“陛下,淮南表奏至。” 逆蜀尚未出兵,而贼吴竟先来犯了?! 只是去岁末时贼吴孙权不是被满卿伏击败归吗,怎么才过了一个月就复来!? 曹叡一听,顿时诧异不已。 挥手遣散众倡优伎乐以及闲杂庄客之余,还对行礼参拜的孙资道,“孙卿不必多礼,淮南何事上奏?” “恭贺陛下!我军大捷!” 顺势起身的孙资,喜笑盈腮的朗声而道,“征东将军遣兵入广陵郡,将贼吴诸城与坞堡等皆夷平、各驻军或诛或俘殆尽,且射杀了贼将孙韶!” 言罢,连忙将手中的奏表呈给曹叡。 吔? 满卿退敌后,竟还遣兵入广陵了? 出乎意料的军情,令曹叡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接过上表细细看读。 待看罢了,将上表传阅众人时,还大笑畅声作言,“御吴重器、国之干城,满卿当之无愧也!稚权骁勇,射杀贼将,亦不负朕厚望也!” 夏侯惠? 闻言,秦朗与夏侯献很有默契的斜眼对视了一记。 只是上表刘放在看读,且还要依次传阅陈矫与蒋济后才能轮到他们。 所以,待他们知晓事情缘由时,刘放蒋济等人已然举盏为天子与社稷贺,并顺势讨论起了贼吴此番受挫后,今岁是否还会出兵的可能。 关乎这种话题,他们现今只能旁听、没有插嘴的份。 只不过,这种即兴群策也不会有定论。 毕竟他们都知道江东君臣的秉性与行事风格,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断的。 群议了片刻后,侍中陈矫倏然发出了一记感慨,将话题给引开了,“昔日武帝每每临江伐吴,常有‘恨不早用陈元龙计,而令封豕养其爪牙’之叹。今广陵一战,若陈元龙九幽之下有知,必心慰矣!” 也让诸人都陷入了沉默。 陈矫的感慨,是武帝曹操与陈登的一桩旧事。 昔日两次在匡琦城击败江东后,陈登还建议曹操增兵来广陵郡驻守演武,与淮南成呼应之势,为日后进攻江东作绸缪。 可惜的是,曹操没有采纳这个方略。 因为那时候官渡之战爆发,正值曹操的生死存亡之际。 大河南北对抗,鹿死谁手尚未知,他当然没有精力顾及江东,更没有多余的兵力遣去广陵经营。况且,从战略地域上出发,就算战胜了袁绍鲸吞了河北,曹操也会率先将兵力转去征战关中、荆州等地,江东是排在很后面的。 因此,曹操将陈登转去任职东郡太守,暂时放弃了广陵、江东这个三线战场。 想着调离陈登,让淮浦陈家与江东孙家的战事消弭下来。 这样的做法,在当时是很正确的。 因为对于江东孙家来说,攻伐刘表报父仇、占据荆州全据大江天险才是首要的。如若不是陈氏一族几次以广陵为基地觊觎江东,孙家根本不会对广陵用兵。 只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罢。 仅是做出决策的十年之后,曹操从江淮进军江东就毫无优势可言。 且还不取蒋济之言强制迁徙江淮之民,导致十数万百姓逃入江东,让他每每驱兵临江皆无功而返,也由此发出了“不听陈登之言,导致江东坐大”的悔恨之言。 现今陈矫的倏然有感,其实就是在隐晦的向曹叡谏言——既然满宠都将江东在广陵郡的经营悉数夷平了,中原与北方也都无有战事了,那是否该复行陈登旧日之计了? 曹叡今日饮了很多酒,但并没有醉意。 故而他也知道陈矫的意思。 所以他陷入了沉默,细细思虑遣兵复广陵郡、以图江东的可能。 蒋济也在沉默着。 他不是没有看法,而是不需要作言。 更因为天子曹叡知道,他会极力附和陈矫的建议。 身为江淮人的他与广陵人陈矫一样,都很期待着魏国能早日将江东攻灭,好让桑梓迎来安宁的生活。 但刘放没有持续沉默。 他在曹叡还没思虑有决的时候,就出声打断了曹叡的思绪,“陛下,今岁蜀兵将出。贼吴于我魏国,贼也!逆蜀于我魏国,死生之敌也!” 这句话让曹叡瞬间有了决定。 是啊! 江东没有与魏国争夺天命的资格与实力。 但巴蜀有资格! 汉室苗裔刘备建立起来的巴蜀政权,是对魏国代汉而立的天命带来冲击。 一旦让蜀兵占据了关中、进入了长安,那么汉室四百年积累的威望,会将魏国承天命之说击碎!会在天下士庶的心中种下一颗“汉祚不绝”的种子,会让魏国迎来板荡。 抵御蜀兵,才是当务之急。 复陈登旧日之计、经营广陵以绸缪攻伐江东..... 且缓缓罢。 至少,在击退蜀兵之前是不行的。 “嗯,朕知矣。” 先冲着刘放点了点头,天子曹叡又目视着陈矫,轻声宽慰道,“事有轻重缓急,陈卿之意,朕亦知。待他日时机成熟,朕必行之。” 第191章 邙山宴2 陈矫恭敬应声,并没有继续争辩。 他当然知道事有轻重缓急,更知道自石亭之战后魏国东线各州郡的状况。 只是,他都在洛阳中枢任职那么多年了,在这种情况下提出复行陈登旧日之计,会没有思虑周全、没有应对之策就随意作谏言吗? 他定是有万全之策的。 只是他知道刘放孙资都在情况下,若是继续争辩恐会迎来适得其反。 这两个权势滔天、连三公人选都能左右的人,此些年弄权太多了,也骄横跋扈习惯了,自己如果公然唱反调反而会迎来彼等万般阻挠。 所以他想了想,还是自己的思虑且先缓一缓,待寻个机会私与天子曹叡共处时再提罢,为了更顺利的被施行。 而蒋济同样没有作声。 早就与刘放孙资有冲突的他,倒不会有若陈矫那般的思虑。 而是因为前番关于满宠迁合肥城之议,他强烈反对过,但去岁的战事却证明了满宠技高一筹,这让他很难在抵御贼吴的决策上强势谏言。 既然天子是知道他心意如何的,他做不做言都无关紧要。 就让陈矫自己去争取罢。若是陈矫独木难支了,自己再附言也不迟。 对于他们二人的思量,天子曹叡自是不知的。 经陈矫这么一打岔,他的心思已然不再是否经营广陵郡之上了,而是再度拿起来满宠的表奏,复看了一遍。 因为表奏之上,还有一句“惠胆大心细,或堪断兵事”。 魏国庙堂衮衮诸公都知道,性情严苛的满宠,几乎就没有夸赞过人。 如今做这么一句话,属于破天荒了。 这也让天子曹叡再次想起了,前番淮南退孙权时的表奏。 不是满宠所作,而是李长史的私奏,里面同样有一句关乎夏侯惠的,曰:“惠引百骑夺贼孙权羽保车盖,归来之际众将士犹追击,故无一斩首之功。” 这可不是贬低夏侯惠不思进取。 而是告诉天子,犹喜贪功弄险的夏侯惠,现今有沉稳之风了、不复汲汲于功了。 此竖子,竟能得昔日声称曹休“希用兵”的满宠一句“或堪断兵事”。 当真是长进了啊~ 嗯,甚好! 所以曹叡很欣慰的在心中赞了句。 也不由回首目顾秦朗、夏侯献等人,殷殷而诫之,“卿等履历皆在稚权之前,而今功在稚权之后矣。当勉之!” “唯。” 秦朗等人自是垂首而应。 但应声了之后,曹爽就率先作言道,“如陛下所言,征东将军实乃御贼吴重器、国之干城,纵使江东今岁复来,淮南亦无忧也!” 呵呵~ 对此,曹叡笑了笑,没有说话。 曹爽这是在盛赞满宠吗? 不是的。 分明是在声称有满宠亲自谋划,谁人为将引兵前去袭击广陵都能大胜而归,而并非止于夏侯惠。 但曹叡不计较了。 他虽然很器异夏侯惠,但也与曹爽很亲厚啊~ 身为天子,身份其实就如宗室与元勋子弟的宗长一般,不能厚此薄彼。 夏侯惠也好曹爽亦罢,只要闹得不过分,他就不会出面袒护,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曹爽话语刚说罢,素来寡言少语的夏侯献竟也开口了,“陛下,稚权才干超群,当历练多方,以期他日可督战一方,为社稷砥柱也。” “嗯.....” 神情不变的曹叡轻作鼻音,迟疑了片刻后,便将目光落在秦朗与曹肇身上,“尔等,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附言。” 秦朗不假思索,率先出声附和。 而曹肇的作答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陛下,臣与稚权只是点头之交,虽然对稚权事迹不陌生,然而臣几无临阵经验,不敢擅言兵事。置稚权何为,伏惟陛下圣断。” 所以,他也迎来了曹叡一句笑骂,“不过闲谈耳,有何不敢言邪?” 但骂完了,却也没有让曹肇继续作言的意思。 而是静静候了片刻,待确定当真是无人进言后,才抬头看天色,“日将暮矣,都各自归去罢。孙卿,翌日让诸公录此战之功。” “唯。” 孙资垂首恭声而应。 待他再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天子已然往庄园外的御驾而去了。 脚步颇迅速,且在经过庄园管事身边时,还让彼今夜不用将那让他颇为意动的伎姬送来宫禁了。 心生恼意的他,倏然没了性趣。 是啊,他心中很是不快,更对秦朗、夏侯献以及蒋济都有了些失望。 如今官居中领军的夏侯献是最早被他不吝擢拔的,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彼如今竟也有了嫉贤妒能、争权夺利之心。 他谏言让夏侯惠多在地方历练,就是在争权! 或是说,建议将夏侯惠当成督率来培养、他日犹如曹休、曹真以及夏侯尚那般镇守一方,应是老成谋国之议才对,怎么能说是嫉贤妒能呢? 但要知道,魏国今时不同往日了。 司马懿先督战荆襄后雍凉、满宠督战淮南,已然打破了往昔宗室大将谯沛督率镇守的惯例。有了故事在前,也就意味着日后定也不乏“外姓”之人出任都督。 如此情况下,驻扎在洛阳的中军才是社稷安稳的保障。 执掌洛阳中军之人,才是魏国兵权最高者,而夏侯献的建议是让夏侯惠多历练地方、日后为镇守督率! 这不是争权夺利是什么? 不就是想阻止夏侯惠归来京师任职、执掌洛阳中军兵权吗? 若是他没有这份心思,就应该如曹肇的答复一样“伏惟陛下圣断”! 且秦朗还附和了。 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毫无主见的他,竟也出声附和夏侯献了! 难不成,前番朕让以他为主将讨伐鲜卑、今也早早定为驰援雍凉主将之举,令他心生恋权之欲?还是说此二人已私下朋党了? 一群庸才! 累荷国恩竟不思武帝创业艰难、不念社稷多事,反而蝇营狗苟、置私利在前! 这便是曹叡恼意顿生的缘由。 他是怒其不争,觉得自己的不吝擢拔、满腔期待都错付了。 更让他暗中不爽的是,蒋济竟也没有作声。 明明他在曹肇作答罢了后,还故意逗留了片刻,等着蒋济反驳夏侯献谏言的。 因为他很确定,就夏侯献与秦朗这点小心思,浸淫庙堂久矣的刘放、孙资、陈矫与蒋济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陈矫为人素无权欲,故而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嘴。 而刘放与孙资也情有可原。 他们执掌中书省多年了,权柄之重已然引来不少重臣非议了,故而不好插嘴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的矛盾。 但蒋济是应该要反驳的! 因为自他继位以来,待之最厚的臣子就是蒋济! 不仅没有追究彼以职权贪墨之事,还将天子门生的权柄交给他主持了。 选拔中军武官、举民间遗才,两权并在一身,这是多重的信任?多隆的恩宠! 自己几乎都将他当作已故曹真那般信重了,而他临事之时竟三缄其口,难道他没有看到满宠对夏侯惠那句“或堪断兵事”的评价吗? 连满宠这种从来不与人攀交的酷吏,都遵照自己为国储才的心意行事了,同为三世重臣的蒋济为何惜字如金? 死君恩之忠何在! 带着这种愤慨,让曹叡倏然觉得蒋济任职护军将军太久了。 也倏然想起了昔日夏侯惠第一次私谏时,让他误会彼有谋求中护军之职的过往来。 只不过,稚权前番离洛阳前还曾声称自己想要多历任多方、积累行伍经验,不太想归来洛阳任职啊~ 归来宫禁后,留宿在崇华后殿的曹叡思虑有些不定。 因为此番庙堂对广陵之战录功,以夏侯惠的表现,定是要擢拔官职的。 ........ 自北邙山庄园归来后,刘放与孙资并没有归府,而是径直步来中书省。 不只是为了将天子曹叡嘱咐的录功之事交代下去,也是为了寻个四下无人之处聊些闲话。 他们二人专权很久了。 也很早就感受到来自各方的恨意。 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秦朗、夏侯献等人。 故而,前番夏侯惠对孙资执礼甚恭之事,同进退的刘放也知道,还私下计议过。 现今看到满宠称赞夏侯惠的话语,以及察觉到了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之间的争权夺利,自然也要来“闲聊”几句。 因为他们知道,淮南表奏在庙堂上传开后,满宠这句称赞会影响到很多人。 如卫臻、高柔等话语权很重的三世老臣。 这也意味着,本就备受天子曹叡器异的夏侯惠,或许都不需要他们二人的擢拔,日后也能被其他重臣推上高位、执掌权柄了。 更莫说,夏侯儒如今还是荆襄战线的都督呢! 虽然夏侯儒暮气沉沉,但终究出身谯沛故旧,他也是能影响到天子曹叡决策的人之一。 且他的从子夏侯玄被禁锢了,还未出五服的最有才干的从弟夏侯惠,自然也就成为了他寄托光耀门楣的首选。 也就是说若他们二人再没有什么作为的话,或许就赶不上趟了。 囤积居奇,也是有时间期限的。 在署屋内对坐的二人沉默了好久后,刘放率先开了口,“夏侯伯权作了贩马营生,自并州而来的。” 第192章 邙山宴3 居庙堂之高,惯常不说人话。 就如今明明是在论及夏侯惠之事,但刘放却是倏然来了一句“夏侯衡作贩马营生了”一样,让人云里雾里的。 但与他共事了半辈子的孙资,肯定是能听懂的—— 其实刘放已经提出如何拉拢夏侯惠的筹码了,并以此来询问他意下如何。 嗯,这种老狐狸的话语,得层层扒开才行..... 夏侯衡作贩马营生,自然是要通过夏侯惠的门路,依托并州雁门关外田豫的通融才能商路畅通,再加上前些时日夏侯和还拿着夏侯惠家中出产的纸张四处炫耀、卖力张势....... 就能让人联想到夏侯惠生计困顿、汲汲求财了。 是啊,夏侯衡家底不丰、出来独立门户的夏侯惠更穷。 因为在诸夏侯曹等故旧之中,除去早亡的曹纯不算,夏侯渊就是生前混得最惨的、死后遗馈给子孙家产最薄的! 看一下诸夏侯曹的食户就知道了。 夏侯惇二千五百户、曹仁三千五百户,曹洪二千一百户、曹休二千五百户、曹真二千九百户、夏侯尚一千九百户......其中,曹洪被曹丕寻隙下狱论罪时夺爵废封、家产全部被抄没,但天子曹叡继位后被授职复爵,仍有一千户! 且他们要么是县侯要么是乡侯。 而夏侯渊呢? 博昌亭侯、食八百户! 生前是诸多故旧中垫底的亭侯,死后是白地将军。 有时候闲暇人谈及了此事,都不乏有为夏侯渊的惨淡下场唏嘘不已者。 且夏侯渊儿子挺多的,日常开销也大。 长子夏侯衡嗣爵、被徙封安宁亭侯后,除了那座被赐下的亭侯府邸外可妆点门户,生计没有什么改善,家境当真要比其他武帝文帝时期的老臣寒酸得多。 所以,刘放提及了夏侯衡作贩马营生,那是在问孙资,是否要从封爵增食户这方面下手拉拢夏侯惠。 虽说,夏侯惠先前凭借战功已然被封为列侯、食户两百了。 但可以传承给子孙的爵位与食户,谁会嫌少呢? 且依着朝廷录功制度,单凭他射杀吴征北将军孙韶这项功劳,进爵增户也是必然的啊~ 最重要的一点,是刘放孙资二人在北邙山庄园时,就看穿夏侯献建言的小心思了。更能猜测得出来,天子曹叡其实是想将夏侯惠留在中军体系中的。 哪怕就如现今这般,挂职中军而职责在淮南也行! 如此,他们当然不会建议升迁夏侯惠官职、转任地方而恶了天子。 且夏侯惠如今都是中坚将军了,若是留在中军继续升迁的话......没有合适的位置啊~ 有一说一,诸如中军大将军、抚军大将军、镇军大将军等职位,以夏侯惠现今的功绩与履历还不能担当。 中领军夏侯献刚刚上任没多久,且权柄也早不如往前了。 而中护军嘛~ 他们虽然与蒋济不和,但还没到建议天子罢了蒋济之职,给夏侯惠让位的地步。 只是想拉拢夏侯惠而已。 又不是为自己家的子侄谋划,犯不着他们赤膊上阵。 故而,孙资沉吟片刻后,也轻声反问道,“徙博昌亭侯、增户三百?” “善!” 刘放拊掌赞了声。 是啊,没有比这种更好的拉拢方式了。 身为谯沛元勋子弟,官职不愁升迁,但爵位与封邑需要军功来取。 而将夏侯渊生前的爵位复封给夏侯惠,可深表天子曹叡不吝器异之心,亦然能让夏侯惠对他们心怀感激——身为人子,都复父爵了,哪能不对促成此事的人心怀感激呢? 一石二鸟,善哉! 就是赞罢了,刘放还沉下了脸,有些担忧的说道,“孙公,我与夏侯稚权几无交集,亦不知其人品性,不知彼有无晋惠公夷吾之鄙否?” 晋惠公夷吾,算是背信弃义的典型了。 赖以秦国扶持登上国君之位,却没有践行画地承诺;且靠着秦国救济的粮秣度过国内饥荒,但在秦国饥荒的时候,非但没有给粮图报,竟还出兵攻打..... 忘恩负义、卑鄙无耻,录青史遗臭千载! 刘放有这种担心也是必然的。 毕竟与魏国社稷休戚与共的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才是最怨恨他们专权的人。 但孙资对此不以为然,轻笑而道,“刘公,何不见丁彦靖邪?” 呃~ 丁谧啊! 闻言,刘放顿时就释怀了。 曹爽与丁谧决裂的缘由,在京师洛阳不能说是家喻户晓,但也算是路人皆知了。 丁谧都与夏侯家断了来往那么多年了,夏侯惠犹能在他被禁锢了之后,仍念及旧情与之坐谈、重归和好,这就足以看出夏侯惠的品性了。 知恩图报不一定,但绝不是忘恩负义的。 所以,刘放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们只是专权而已,又不是做了谋逆篡位之事! 想着拉拢一下夏侯惠,也不过想着日后自身卸下权柄、子侄辈会迎来他人的恶意报复之时,夏侯惠能看在今日情分上出面斡旋一二而已。 姑且一试罢,反正无伤根本。 无独有偶。 在夏侯玄的府邸上,何晏也来访了。 孙资带着淮南表奏出现在北邙山庄园宴席之时,天子曹叡没有让他避席,故而他也听到了一鳞半爪。 他素来与夏侯玄亲厚,也因此与曹爽颇为亲近。 且随着丁谧离开洛阳归去桑梓隐居后,他与夏侯玄便成为了曹爽计议事情的首选。现今得悉了消息,自然要过府来与夏侯玄先商讨一二、统一意见,然后再一并前去给曹爽参详。 就是有些目的不纯罢了。 起居奢华且好色的他,素来不被曹丕所喜。 故而一直到了曹叡继位后才被授予官职,且还是没有什么权柄与油水的冗官;又因为娶了金乡公主后,不能如秦朗那般被赐爵食户,日常不乏囊中羞涩时。所以他前来拜访夏侯玄,是想借借机请夏侯玄与他一起劝说曹爽厚养门客,以求贤才入幕。 给出的理由,是觉得曹爽与秦朗、夏侯献朋党,并不能压制夏侯惠。 今日北邙山庄园所见,就证明了这点——在天子曹叡心中,夏侯献与秦朗加起来都比不上夏侯惠重要。 彼二人耍小心机时,已然被素来聪颖的曹叡看穿了。 且不置可否,就径自归宫禁了。 这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曹叡开始对秦朗与夏侯献有了不满的体现嘛~ 曹爽继续与他们朋党,说不定好处没有得到,反而会被牵连了! 如此,还不如先与他们二人虚与委蛇,暗中招揽英俊厚恩以待、推食食之,以备自图日后呢! 而孰是英才俊才嘛~ 舍他何晏,孰人敢为先! 源于早年积累的信任,夏侯玄并没有识破何晏的小心思。 又或者说,家境优渥的他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 所以,他觉得何晏的思虑颇为可取。 在应下了何晏的提议后,他还如此作言,“以心计论,丁彦靖远胜你我。平叔,若不我等再劝说昭伯一番,看事情能否有转机,将彦靖召回来?” 若将丁谧劝归来了,曹爽还会对我推食食之吗? 哦,不对! 别看曹爽平日里恭虚礼下,但身为他姑子的你,难道就不知道其实他性子里也有执拗的一面吗? 有什么好劝,不过徒废唇舌罢了。 “如此最好。” 何晏笑吟吟的应下了,且还颇为热切的说道,“泰初思虑周全,我不如也。若昭伯心意有改,那我便亲自赶赴谯郡,将丁彦靖请回来。” “善!” 夏侯玄拊掌而赞,冁然而笑,“有平叔此言,何愁事不济邪!” 那是自然! 一饭斗食、肉十斤,而顷之三遗矢......何愁事不济邪! 何晏也畅怀而笑。 ............................... 对比刘放孙资与何晏等人的蝇营狗苟,同样从北邙山宴席归来的侍中陈矫,则是泰然得多。 他归府邸后,便寻来了任职尚书郎的次子陈骞。 他这个次子颇有计谋,也很深谙事理。 如先前他任职尚书令时,没少被侍中刘晔进谗诋毁,为此心有不安。而陈骞则是劝说他无需忧虑,以曹叡的聪颖不会取刘晔谗言;且就算听谗降罪了,对他的影响也不过是日后不能位至三公而已。 后来,事果如陈骞所料,曹叡并无疑他之心。 而现今陈矫将次子寻过来,则是想问问他知道多少关乎夏侯惠的事。 因为夏侯惠如今督领三千士家新军的状况如何,正是他想复陈登旧日之计的关键——广陵郡一片白地,正是天子变革士家新政的大可为之地啊! “阿父,儿虽昔日充作稚权婚事宾客,但事后并无交集。” 闻问,陈骞据实而答,但也不负胸有才干的举一反三,“不过儿与陈玄伯亲近,而玄伯与稚权亲厚。若阿父有需,儿可去寻玄伯与夏侯义权坐宴打听。” “如此甚好。嗯,须快些。” “唯。” 二日后。 庙堂诸公对广陵之战的录功赏赐议定了。 满宠、翟丹以及三部士家新军的兵将各有封赏,吴降人王黎刘禹也被赐爵画地安置。 但刘放与孙资在朝会中对夏侯惠徙封博昌亭侯、增户三百的建议,天子曹叡却是否决了,准确而言是暂时搁置了。 “稚权录功未全,且缓罢。” 对于庙堂诸公的不解,他是这样解释的。 第193章 不归 自幼聪颖的天子曹叡,明识善断、有容人之器....... 但也有意气用事的一面。 如他先前对侍中刘晔十分器重、信任一度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但后来在曹真伐蜀之事上,发现了刘晔揣摩上意、阿谀奉承的一面,便心生厌恶直接将之疏远了。 说白了,就是他性格有点爱憎分明、非黑即白罢。 不取刘放孙资建议、暂缓对夏侯惠录功,也是因为他这方面的性格——他已经有了将夏侯惠调任归来洛阳、为出任中护军之职作准备,但又想到了彼想在地方历练的话语,便很大度的做了私信去淮南问问夏侯惠心意如何。 容臣子自择,不能说是蝎子拉屎,但也算是君恩浩荡了。 但曹叡觉得夏侯惠值得这份恩宠。 因为广陵之战,太给他这个天子长脸了! 射杀孙韶就不多说了,以孙韶在江东的身份与地位,这是令青徐与淮南将士军心大振、挽回曹休石亭之败士气低迷的大功。 但天子曹叡更看重的,却是三千士家新军在此战中的表现。 江都坞堡、匡琦城以及各个戍守点皆摧毁,且还有部分士卒习舟船,在水上火攻了江东赖以称雄的水军! 要知道,当初他想变革士家制度时,迎来了多少质疑、遭来了多少庙堂诸公的劝阻啊~ 不客气的说,士家新军干系着他的威信。 而如今一战为他正名了! 这种喜悦与欣慰,就如同先前秦朗献俘阙下一样,能让他亢奋得夜不成寐。 更莫说秦朗献俘之事还引发了一堆破事,而夏侯惠这次引士家新军而往的广陵之战,当真是毫无败笔啊! 如此,他多给予一些恩宠不也很正常嘛~ 至于庙堂衮衮诸公的疑惑,他也寻个理由糊弄过去了。 在满宠的录功上表至庙堂时,李长史的私奏也到了他的手中,其中就有向他请示,是否能允了招降吴将郑胄的条件。 他当然是首肯的。 不是因为李长史在书信声称郑胄有才干,更因为郑胄愿降则意味着魏国比吴国更得人心、更顺应天命的佐证。 况且,郑胄的条件也很容易满足。 彼只不过是不愿与旧主刀兵相见罢了,魏国疆域之大,又不是只有吴国一个敌人,雍凉、幽并都需要兵将驻守,有的是地方安置。 故而,他给予公卿们“稚权录功未全”的推脱之词,便是指招降郑胄的功劳尚未录入。 嗯,就是推脱。 他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夏侯惠作回复来。 且还考虑很充分的,他借着郑胄乃帝乡之人为由,让李长史遣人护郑胄来洛阳见见。 淮南寿春,士家壁坞。 吴纲亦步亦趋在后,跟随着夏侯惠往淮水北岸的士家家小栖息地而去。 他已然是夏侯惠的幕僚了。 这是必然的事。 以李长史一直以来对夏侯惠犹如自家子侄般的呵护,莫说吴纲颇有才学了,就算他是个弱智,夏侯惠都会将他带回来好生供养着。 做人要知道感恩嘛。 知恩不图报之人,如何能成大事呢! 若是他对李长史的恩情视而不见,又怎么敢相信蒋班、邓艾与苟泉等人会对他感恩戴德呢? “将军,我等当真要去弄饴糖吗?” 来了士家壁坞数日,大致理清楚士家新军事务的吴纲,有些不解的出声发问着。 是啊,过去北岸作甚呢? 现今才仲春二月,冬藏还未结束,何必过去打扰士家家小的清净呢? 此时就应该多督促士卒们操练演武,应该安排士卒们轮休养精蓄锐,又或者是往屯田处走走看看、提前计算好春耕所需的物资与粮种,然后前去扬州刺史府预定才对啊! 力争让士卒足食足衣,加强演武而备战。 这才是将军该作的事情,也是夯实建功立业基础的准备。 就算你不想亲历亲为,那将事务托付给他以及三位千人督也行,何必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去诱发他人私下嚼舌呢! 对,吴纲觉得夏侯惠就在不务正业。 身为将军,竟专程带着糖匠去给士家的童稚弄饴糖。 “嗯。” 夏侯惠头也不回,缓缓走上浮桥,“此事我岁前便安排下来了,只是因为战事耽搁,今正好得闲。” 饴糖就是麦芽糖。 西周时期便创制,汉时普及民间,稍微有点规模的城池内都能看见糖匠沿街叫卖的身影。 而先前士家新军应募来到淮南寿春后,夏侯惠带着他们开辟田亩时,就是主要种植着菽(豆)与黍,间杂麦与稻。黍是出征时携带的口粮,而豆则可做成豆腐,给寡肉少油水的士卒加强体质;麦与稻是无战事时将士之食。 盖因去岁大熟,颇有结余,夏侯惠便从邸阁中调拨一些麦出来给士家稚童造糖。 不是为了收买人心。 只是单纯的良心过意不去,想给那些稚童点甜头。 因为如今不少士家已然有战功了,而他们所有人赎籍的顺序都是这样的:先家中儿女除士家籍、次换置田亩、再次妻与父母,最后才是自身。 当然了,很多人是做不到将妻与父母以及自身赎籍的。 但大部分人的儿女都除士家军籍了。 儿子长成后,可依靠躬耕养活自己,不再被强制操刀舞戈赶赴战场填沟壑了;女儿长成后,也可以嫁入民间,不再沦为生育工具、只能嫁给士家且时不时就被当成生人妇强行掳走改嫁了。 这是士家以前不敢想象的事。 也没有人再产子而不举(抛弃新生儿)了。 更难得的是,夏侯惠还延请了先生给教他们识字。 所以,士家父母们对儿女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生你者父母,活你者夏侯将军!稚子谨记,莫忘恩德!” 也让夏侯惠得悉了之后挺赧然的。 实事求是,其实他也没有给予士家什么恩德。 况且,他也是肉食者,官职的升迁与被赐爵封食户的背后,同样是以士家们的累累白骨换来的。 也正是因此,他在闲暇时候常常不务正业。 如带着士卒下水捞鱼、往沼泽灌木林中猎羊鹿与野豕给稚童们改善伙食,又或者在逢年过节时随意寻个理由,把军中积粮拿出来给他们加餐....... 今日寻了几个糖匠给稚童们造糖也是如此。 力所能及对他们多点照顾罢。 吴纲乃是汉初长沙王吴芮之后,哪怕到了他这一代犹温饱可继,故而不能理解夏侯惠的心思也无可厚非。 不过,有些事情他还是能参详的。 当天子曹叡的私书到来后,夏侯惠看罢了,还让他给予建议了。 嗯,其实夏侯惠心中早就有主意了。 之所以让他参详,那是为了彰显自己对他很信任、以求彼此之间能早日同心同德。 接过书信的吴纲看罢,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满目感激。 他现在终于知道外舅李长史,为何要让他来给夏侯惠当幕僚,而不是直接在征东将军官署中安排个小吏职位了。 能让天子亲自作私书来问想在哪里任职之人....... 夏侯惠圣眷之隆,朝野无人出其右! 而感激,则是他才当幕僚数日,彼此性情都没有摸清楚呢,夏侯惠就对他坦诚相待了...... 剖心相待,不外如此吧。 故而,带着感激的他,十分慎重的细细斟酌了好久后,才给出了建议,“将军,我窃以为,为仕途后计,此时不宜归洛阳任职。” “哦?” 这个回答让夏侯惠有些讶然。 毕竟在惯常的认知里,在京师洛阳任职、时刻伴天子左右,才是获取权势与巩固圣眷的途径;且淮南有满宠在,夏侯惠想熬出头不是一般的难。 如此,还不如归去洛阳,说不定还能更快的出镇地方呢! 而吴纲竟是给出了相反的答案,这让夏侯惠兴趣大增,催声道,“士度细言之,此处无人,不必忌讳。” “唯。” 恭敬应声,吴纲肃容道,“我所言者,缘由有二。” “一者,将军年岁未至三旬,而陛下亦春秋正富。以陛下对将军之器异,他日不乏归去洛阳时机。如此,尚不如继续留在淮南以求战功。” “将军乃谯沛元勋之后,若有战功在身,他日归去洛阳任职,更能平步青云。且淮南虽兵寡,不复横江讨贼吴之实力,然而贼吴孙仲谋已然迁都建业,必然屡屡来犯,对比雍凉与荆襄等地,将军更容易积累功绩。” “其次者,乃将军如今在淮南督领三部士家新军,兵将皆愿效死,此乃将军他日督领一方之助力也。若将军归去洛阳,恐恩义衰矣。且前番满将军以将军督淮南骑兵曲往广陵,大捷而归,他日必不乏复督之时。南船北马,古来如此,将军步骑皆可督,战功易耳。” 嗯...... 思虑挺周全的。 看来你不止署理庶务之能,亦颇有心计。 夏侯惠赞许的点了点头,“善。士度鞭辟入里,甚好。那我便作书回陛下,且先不求归洛阳罢。” 有了定论后,二人又复谈了些其他。 无多时,吴纲便带着谏言被采纳的欣然鼓舞离去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夏侯惠虽然不想归洛阳,但也没打算留在淮南啊。 况且,天子曹叡的书信中,还有一句“稚权昔日指星辰作誓,朕不曾有忘,亦常感慨。今稚权大破贼吴壮我军心、扬我国威,朕心甚慰也,亦不吝擢拔!若稚权有意归洛阳,一岁之内,朕夺职授之。” 指着星辰作誓,那是先前曹叡误以为他觊觎中护军之职....... 这事夏侯惠当然记得,所以更不想归去洛阳了。 现今没必要与蒋济起冲突不是? 况且,天子都生出让他出任中护军之心了,晚一点归去洛阳,中护军不也同样是他的囊中之物嘛~ 毋庸急于一时。 故而他在吴纲离去后,静静坐着斟酌了好久言辞,才执笔点墨给天子作回执。 书曰: “臣惠戎马数载,不过尺寸之功,尚无堪任中护军之德。况臣惠年少而受陛下恩隆,常有惶恐之心,值此在外舞干戚为国讨不臣,当砥砺笃行、夯实才干,力争上进,以求上不负陛下所期、下不辱家门声誉。是故,臣惠顿首,请陛下恕惠暂不归京。如若陛下不以惠愚笨,臣惠但求今岁战罢,往复幽州任职,虏不臣辽东公孙,为社稷贺!” 第194章 不取 暮春三月末了。 淮水两岸丘陵平野,草木繁茂,屋舍农田错落有致。 秧苗青青之中,阳光拉长了士家夫妇躬腰忙碌的身影,许多光着脚丫的稚童在田野间撒欢嬉笑,偶尔间杂着鸡鸣犬吠声。 又是一年万物竞发的时节。 已经不需要亲自在阡陌田亩中躬耕劳作的夏侯惠,驻足在一矮丘上,举目四顾着忙碌的人儿,心思却全在战事将至的忧虑中。 没有意外的,二月时蜀兵从褒斜谷入关中,屯在渭水南五丈原。 雍凉都督司马懿告急之表甫一至洛阳,秦朗便督领着早就整装待发洛阳中军离京驰援。 比他更早到关中的,是天子曹叡的诏令。 乃令司马懿约束诸兵将,坚壁清野、不得交战,坐等蜀兵粮尽、师老兵疲自退即可。 且此番秦朗等所引来的洛阳中军,不再以兵隶属张合,而是归司马懿调度——前番讨平安定郡魏匈奴保塞大人的叛乱,让天子曹叡觉得司马懿威信显立,应不会再被雍凉各部将主挑衅“公畏蜀如虎”了。 尤其是叫嚣这句话的将主之一魏平,已然葬身在卤城木门道了。 而司马懿也谨遵天子命。 直接以渭水、武功水为界设立戍堡与烽燧屯兵。 以郭淮驻守武功水入渭的北岸阳燧,胡遵重兵镇守陈仓城、牛金随他左右屯兵在五丈原东侧,张合引兵待命、随机策应。 这些军情是夏侯霸作书信传回洛阳家中,而夏侯和私下转给他的。 因为夏侯霸现在很闲。 在剑拔弩张、战云密布的局势中,他被留在后方长安驻守,与京兆尹等人一并督促大军粮秣转运。 没办法,他与郭淮不合。 准确的来说,所有曾经随着夏侯渊在汉中戍守的将率,夏侯霸都常有腹诽,将父与弟临阵战殁归罪于他们。 这点原本也没什么。 私怨归私怨,以夏侯霸的为人,还做不出临阵时与袍泽相争之事。 但司马懿可不是曹真。 先前曹真镇守雍凉之时,对夏侯霸颇为器重,伐蜀之战时还以他为先锋。 尔今,历经过卤城甲首三千、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心思的司马懿,正是亟需仰仗张合与郭淮助力之际,自然也不会让夏侯霸在前线坏了军中氛围。 故而,郁郁不得志的夏侯霸,在百无聊赖时便做了封书信给长兄夏侯衡。 发牢骚是一方面。 也顺势问及了夏侯惠的现今状况。 时过境迁了。 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想告休归来,以棍棒教训夏侯惠反驳曹真伐蜀方略的仲兄了。 时间不仅磨平了他的脾气,还让他生出了自己难为兄的感慨。 加散骑、领中坚将军如故,赐甲恩荣,徙封博昌亭侯、并前五百户。 这是近来天子曹叡对夏侯惠的录功封赏。 而早早步入行伍的他、被遣来雍凉驻守了十数年的他,仍是魏文帝曹丕时期授予的偏将军、关内侯。 人比人,丢死人。 不过,夏侯霸在赧然之余,还是倍感欣慰的。 身为次子的自己难有父辈功勋复门楣,但瞧见夏侯惠有机会能做到,那也是挺好的。 所以,他在书信中还以讨教的口吻来问夏侯衡,在雍凉不如意的自己该何去何从。 夏侯衡看罢了,哪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这哪里是在问他啊! 且以门荫在朝任职冗官的他,也给不了建议啊! 分明是夏侯霸觉得夏侯惠备受天子器异、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且才略更优于己,便想让夏侯惠寻个机会请求天子,将他调职去个容易积累功绩的地方嘛。 至于,为何兄弟之间还要藏着掖着....... 打小就没少以棍棒教训夏侯惠、夏侯和的他,现今拉不下脸呗! 当然了,夏侯衡还是如他所愿做书来淮南了。 夏侯惠当然是愿意帮忙的。 虽然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好多年没见面的仲兄自命不凡、武德充沛、脾气暴躁、动辄打骂.......嗯,算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且韶华易逝。 将军也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自家仲兄都蹉跎十数年了,都将近不惑之年了,若再留在雍凉被排挤,恐此生都不会有机会施展武略了。 只不过,得等。 正值蜀兵来犯,没有这个时候调离将率的道理。 待今岁战事罢了与我有机会面君时,看能否寻到合适的时机进言。 暂且将此事放下的夏侯惠,又想起了桓范的回信。 源于此番家中来信还提及了夏侯和的亲事,夏侯惠便做了封书信给东中郎将、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的桓范。 本是想着以姻亲之家的身份,好心提醒桓范一声,今岁江东恐会兵犯徐州。 然而,却是引来了桓范的反感。 因为满宠将他射杀吴征北将军孙韶之事宣扬淮南与徐州等地,以求鼓舞士气、振奋军威了。这就让素来自视甚高的桓范觉得,夏侯惠在这个时候做书信来不是好意提醒,而是有夸功炫耀的意思! 是在隐晦的表示,虽然先前夏侯氏门楣比桓氏低,但如今不差了。 夏侯和婚配桓氏之女绰绰有余。 “小子竟向老夫夸功!” 这是桓范看罢夏侯惠的书信时,愤愤不平对身侧的族子桓禺说的话。 桓禺之妹,便是与夏侯和定亲的桓氏女。 这也让桓禺挺无语的。 他也看了书信,但完全没有看出夏侯惠炫耀功绩的意思啊~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个族父为人自矜,若是直言劝说,必然会适得其反。 而桓范也没给他作言的机会,直接就做出了决定,“先前夏侯伯权以书问我,有无桑梓才俊可为稚权幕僚,我本意属在你,故召你来徐州。尔今,夏侯稚权桀骜无礼,便作罢了吧。待我寻个时机,让郡中举你孝廉入仕。” 对此,桓禺还能说什么? 唯有恭声谢过呗。 而犹在羞恼的桓范还给夏侯惠作了回书,就一句话,曰:“老夫自有规画,不劳稚权费心!” 好嘛,是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满满。 夏侯惠得书时,也好一阵无语。 明明自己只是出于好心,怎么就惹来桓范那么大的怨气呢? 同为乡党,且还联姻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不过,这事还不算闹心。 反正二人各有职责,短时间内应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倒是他得悉蜀兵出后,便往寿春城来寻李长史,声称蜀兵出恐吴兵也会来犯,故而想请李长史能否提醒一下满宠,将已然轮休的士卒们召回来。 但李长史回绝了。 不是他不相信夏侯惠的预判,而是觉得不合时宜。 冬季本就是士卒轮休最多的时节,但去岁因为觉得吴兵将来犯,故而满宠勒令所有驻守将士不得轮休。待今岁开春时击退了吴兵,各部将士才开始陆续补休,且如今正值春耕时节,又怎么能复召士卒们归来呢? 再者,纵使江东将来犯,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出兵,谁也说不准啊! 他与满宠总不能让士卒们一直戒备着吧? 若是江东一直待到入秋后才兴兵来犯,那将士们不得怨言滋生、进而导致军心不稳嘛。 所以,夏侯惠也没办法坚持己见。 只能归来士家壁坞,让士卒们尽快忙碌完春耕、积极备战了。 他是有过私下作疏给天子曹叡的打算。 只是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虽然以散骑的加官,他是有权利私奏天子的。 但他担心引来满宠的不满——督战淮南的满宠都没有让士卒们备战,他竟上疏天子曹叡请求备战,这不是在挑衅满宠的权威、质疑满宠的决策吗? 有时候,人情世故很累人。 又或者说,位居人下,郁郁不得志是难免的。 远在雍凉被排挤的仲兄夏侯霸也好,在淮南看似得志的他亦罢,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唉,但愿陛下能允我随征辽东公孙罢。 若是能有讨平辽东公孙的功绩,自己再归去洛阳任职一段时间熬熬资历,日后再外放也差不多可以独断一方了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悄然在心中叹了口气,缓步走下矮丘。 “走吧,士度,随我前去清点兵械弓矢。” “唯。” 身侧的吴纲应了声,迈步跟上。 他也知道李长史回绝了夏侯惠的提议,所以也知道夏侯惠的忧虑所在。 就是有些困惑。 彼贼吴前番大举来犯都无功而返了,且广陵之战都大挫兵将锐气了,今岁还会兴兵来吗? 即使仍想出兵,也应该等到入秋之后吧? 何故将军如此心切备战呢? ................... 江东,建业宫。 不大的殿堂内,一张很大的牛皮舆图被铺展在地,围合在前的朱然、全琮、朱桓、朱据、张承以及留赞等人皆满脸肃穆。 而拿着木杆敲击地上舆图的孙权,则是满脸恨恨,声音戾气十足。 “诸卿,巴蜀已然大举出兵矣,逆魏洛阳中军亦开拔关中矣,正是我吴国开疆辟土、为公礼复仇之时!望诸卿努力,一战扬国威!” “唯!” 众人闻言皆躬身,慨然而诺,“誓不负陛下所望!” 其中,以朱然的神情最为慷慨。 因为在十数日前,他就被孙权定为从丹徒出兵的主将了,且还将自己的私兵部曲从江陵调回来了。 第195章 瞒天 夏初四月末。 聚集魏蜀双方二十多万兵力的关中,战事仍旧不愠不火。 作为进攻方的蜀兵,在让兵卒与魏国当地百姓在五丈原春耕完毕后,便引兵下塬数番向魏军搦战。 魏军皆不应。 魏军都督司马懿传令各部将士,但凡敢出戍堡塞燧者,不问而诛。 是故,求战无果的蜀相诸葛亮,便遣人给司马懿送来了妇人衣,羞辱彼如妇人那般怯弱,毫无丈夫胆气。 也算是一种激将法罢。 对此,司马懿个人倒是能忍得住。 技不如人嘛。 有过甲首三千的教训,他就算将后槽牙尽数咬碎了也得忍住。 然而,他是魏国的大将军、雍凉都督! 他的颜面可不是个人的,更是魏国的、雍凉各部将士的! 所以他在看到妇人衣的时候,怒发冲冠,在雍凉各部将主们前拔剑在手咆哮如雷,然后.......千里请战。 就是以天子曹叡先前叮嘱“不与之战”的诏令为由,遣使者赶赴京师洛阳请求出营与蜀兵决战了。 完全忘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更自动忽略了自己早就被天子假黄钺,临阵可自决机的权力。 表至洛阳,以聪颖着称的天子曹叡,也很配合的与他演了这场戏。 不仅回绝了他的请战,还以侍中辛毗为大将军军师、持节赶来关中遏制他“想出战”的意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魏蜀又恢复了隔水对峙。 得悉辛毗赶来关中之后,蜀兵也不搦战了。 “彼本无战情,所以固请战者,以示武於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岂千里而请战邪!” 这是蜀相诸葛亮的话语。 直接道破了司马懿糊弄雍凉各部将主的伎俩。 也罢了搦战之意,改为在五丈原督兵演武、务农桑。 这种做法,也挺打击魏国兵将士气的——敌军都跑来关中让自己国家的老百姓种田养兵了,己方却是视而不见,仍高垒深沟、安之若素。 故可谓之,“畏蜀如虎”诚不虚也! 当然了,对于雍凉各部兵将的这层想法,司马懿知不知道不一定,但天子曹叡与庙堂衮衮诸公肯定是不知道的。 且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因为魏国庙堂今岁真正想用兵的对象,是贼吴江东。 庙堂早就做好驰援淮南的准备了! 不然洛阳中军将近十万,天子曹叡为什么仅是让秦朗引了两万赶赴雍凉驰援呢? 至于,为什么对死生之敌的蜀国不重兵出击,反而将兵力留在没有机会入主中原的贼吴身上嘛...... 最大的缘由不必说,打不过。 且雍凉各部加起来就十数万大军了,每日消耗的粮秣是个很大的数目,既然都没有胜算,何必徒增损耗呢? 守着就行了。 另一层缘由,则是为了减少日后战事的思虑。 一来,江东的国力要比巴蜀雄厚得多,且襄樊之战与石亭之战后,魏国抵御贼吴的荆襄与淮南战线,都要依靠洛阳中军驰援。 如果抓住机会,一举将贼吴重创了,日后贼吴来犯的次数自然就减少了。 另一,则是蜀道难。 蜀兵虽精锐勇猛更甚于魏兵,但受限于粮秣辎重转运艰难,出蜀来犯,未战就败了三分了。这是魏国屡次守住战线的根本:占据形胜之地、以逸待劳。 且此番蜀兵蛰伏了三年才再次出兵,只要魏国守住了这次,彼罢兵归去后还要继续蛰伏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来犯。 但江东则不然。 以水师称雄的江东,赖大江的天险与便利,出兵时无忧粮秣辎重转运,罢兵时也不需要担心魏兵追击。所以,来去自如的他们,拥有着绝对的战事主导权。 不将他们重创一次,魏国的荆襄与淮南战线无有宁日。 为了这个布局,京师洛阳北部的孟津、小平津等渡口,都停泊着许多舟船待命了。 吸取了先前的教训,天子曹叡打算以步卒为主驰援淮南。 骑兵只需策应就好了。 河流湖泊密布的东南,骑兵用处不大。 值得一提的是,侍中陈矫也早早就收拾了行囊,时刻等着随军出征。 关乎如何复陈登旧日之计的谋划,他已然寻到私下独处的机会,给天子曹叡作谏言了。 天子曹叡虽然没有明确首肯,但却有了实施的意向——他打算此番趁着驰援淮南的时机,随便带着陈矫前去淮泗一带实地考察,看看实际情况了再作定论。 陈矫没有坚持己见。 毕竟,他都离开桑梓广陵好多年了。 对广陵郡现今的状况如何并不清楚,且提出实施陈登旧日之计的谋划,也只是纸上谈兵。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天子曹叡其实是想听取满宠以及夏侯惠的意见再说。 想问满宠意见的缘由不必说。 广陵郡也属于他督战的范围之内,具体实施肯定要参详他的建议。 而夏侯惠嘛~ 陈矫的建议是效仿淮南那般,招募士家新军过去广陵郡筑城池戍堡、屯田演武备战。 率先推行士家变革新政的夏侯惠,当然有资格参详。 且天子曹叡还有另一层思虑。 对于前番夏侯惠回书声称不愿归洛阳任职的请求,他没有什么意见。 但夏侯惠自请调去幽州任职、以期他日讨伐辽东公孙的想法,他心中仍在迟疑着。 他知道夏侯惠想历练、积功的意图。 毕竟,魏国与贼吴的荆襄与淮南战线,现今无有足够的兵力横江征讨,是以守御为主;而对巴蜀的雍凉战线,虽然兵力足够发起攻势,但.......算了罢,莫要自取其辱。 所以现今魏国若想征讨不臣的话,那就只有将目光落在辽东公孙身上了。 如此,素有报国之志的夏侯惠,想去幽州也无可厚非。 但陈矫提及了陈登旧日之计。 若是有实施的基础,天子曹叡便打算留夏侯惠在东线多待些时日、率军入广陵。 这也是历练嘛。 且还是独领前线一郡兵事的历练。 以今蜀吴入寇频繁的局势来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闲余兵力前去征伐辽东公孙呢,没必要早早就将夏侯惠调任过去。 ................. 仲夏五月。 雨水渐丰,大江各支流的水位日渐增高。 虽迟但到的孙权,也终于出兵了。 据魏国斥候打探到的军情,江东这次出兵与以往没有什么战略性的变化。 淮南东线,吴主孙权自率大军走濡须水进入巢湖,望着合肥新城而来;荆襄南线,陆逊与诸葛瑾领兵万余人入江夏沔口,向襄阳而来。 不用说,陆逊这一路是策应的。 荆襄战线只要驻军龟缩在城池内不出,便不会有危险。 而淮南这边,满宠上表了。 敌众我寡是因素之一,淮南驻军太多兵将轮休未归也不是主要缘由。 而是前番孙权已然来过合肥新城一次了,此番复来,必然也做好了应对魏国迁城的准备,不会重蹈覆辙了。 况且,此番孙权并没有分兵去攻打庐江六安县。 从逍遥津到合肥新城不过三十里,以吴国的兵力推断,完全可以填满新城外的空间,可以对前来救援的寿春魏军围点打援。 故而满宠的上表,是要放弃合肥新城。 他觉得雍凉战事在僵持着,洛阳中军两头难以兼顾,便将淮南战线继续后撤罢。 从逍遥津到寿春城的路程超过250(汉)里。 且东淝水与南淝水不相连,吴国若是想进攻寿春,就要放弃舟船的便利了——深入魏境陆行两百五十里的纵深,吴国若不想粮道被魏国骑兵袭击的话,唯有重兵次第护送,极大增加进攻的难度。 盛夏六月,表至洛阳。 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都否决了满宠的提议。 缘由有二。 一者,若放弃了合肥新城,那么就意味着寿春以南三百里范围内,全部都要坚壁清野。 先前魏武曹操强迫淮南黎庶迁徙,已然导致十数万百姓逃入吴国了,曹叡无论如何都不会重蹈覆辙。 另一,则是风险太大了。 万一贼吴没有当即进攻寿春城呢? 以步步为营的方式,重新修筑合肥新旧二城,作为日后蚕食淮南的据点,且开凿运河连通东南淝水、拓宽水道,让水师可直接兵临寿春城下呢? 那魏国不是自废武功了? 故而,天子曹叡诏令满宠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合肥新城。 且还搬出了先帝曹丕时期就定论的“东置合肥、南守襄阳、西固祁山”的战略,让满宠不要复上表来争。 然后动身乘坐龙舟御驾亲征。 期间,散骑常侍刘邵建言,可先遣五千步卒、三千骑兵为前驱。 步卒行军时阵型疏松,沿途多树旌旗、大造声势佯作大军将要赶至,鼓舞死守合肥新城兵将的士气、也让吴兵不敢倾力攻城;而骑兵则是走寿春城东侧方向,佯作绕到吴兵背后袭击粮道的举动,恐吓孙权分兵回撤保粮道护舟船。 曹叡深以为然且采纳了。 然而,淮南局势的发展如他们所料,但徐州却是传来了噩耗。 因为吴国此番是瞒天过海、三路并发! 以朱然为将的第三路,是在孙权围困合肥新城、陆逊陈兵襄阳城下时,将魏国上下都麻痹了,才从丹徒跨江进发广陵郡,沿着中渎水北上袭击徐州的! 第196章 时不我与 初秋七月,天高气清爽。 枫叶渐赤,麦穗沉甸稻垂头,丰收的喜悦已然在田野中酝酿。 但现今没人理会这些。 寿春城内征东将军官署,气氛很是压抑。 原本有意出兵往合肥新城与孙权野战的满宠,被“坚守城池、待中军驰援”的天子诏令压制,每日只能坐等斥候传回来的新城战况消息。 这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但他也知道,天子曹叡的部署才是当下最恰当的选择。 毕竟他若是出城与吴兵野战了,胜了还好说,若败了恐会被吴兵衔尾追击、连寿春城都丢了。 那才是淮南不可承受之重。 且现今屯集在寿春的兵力才堪堪三万步骑,敌我太悬殊了。 此番吴兵来了多少呢? 吴国舟船从合肥新城下的东淝水,一直蔓延到巢湖,兵力有没有十万不一定,但绝不会少于七万。 且还做好了围点打援的准备! 拒马、鹿角、车阵、木城、大橹、强弩......魏兵若直挺挺的开拔过去,还不知道要死伤多少兵卒才能贼吴短兵相接呢。 骑兵曲也裨益不大。 合肥新城外围的空间几乎都被吴兵占满了,诸如侵扰、恐吓、包抄等骑兵战术也施展不开。 有点难啊! 贼吴都攻城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张颖与乐羊能否坚守得住。 此时弓弩箭矢、檑木、石块、金汁、膏油等守城物资都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吧? 粮秣倒是无忧的。 城内常年堆积着足够四千守城士卒半岁之食。 “取库中麻油脂膏、集松枝硫磺等引火之物准备,命各部将主募死士!” 枯等了十数日不见洛阳中军驰援至的满宠,最终还是打算做点什么。 既然不能野战,那就尝试一下,看能否将贼吴的攻城器械给焚毁了,为合肥新城减缓坚守压力以及鼓舞守军士气罢。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孙权如今也很难。 困城攻坚了半个多月,围点打援的部署没有得逞也就罢了,但吴兵都是死伤不少了,却丝毫没有看到城池被破的迹象。 且督兵攻城的孙泰,还中流矢殁了。 孙泰是孙坚第四子孙匡之子(魏武曹操的从外孙),乃吴国宗室近支。 他的战殁,对吴兵的士气打击很大。 最令孙权深以为忧的是,军中疾病蔓延,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大兵起,大疫至。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尤其是时值疾病多发、疫疠横行的盛夏,且此处乃湖畔河岸的蚊蝇滋生之地。 但孙权没有气馁。 虽然他这一路兵力将近七万,但却是偏师,与督兵万余人北上襄阳的陆逊部一样,都是策应的,为了迷惑魏军的。 真正的主力乃是朱然那边。 就在八日前,信使赶来禀报,声称朱然已然率兵跨江北上了! 故而,此合肥新城能破便破之,不能破就困着罢,只要他留在这里,魏国淮南的兵力就不敢大举驰援徐州。 如此,徐州淮泗之地将入吴国疆域矣! 且一旦朱然部攻陷了淮浦、淮阴以及海西等池,他就以精锐水师走淮水入海口进入徐州、协助守御,不复有冬春时节中渎水难以行舟船之忧了。也就意味着,日后吴兵日后可直接从淮水进攻寿春城,让魏国合肥新城的战略意义荡然无存了。 公礼之方略,一战可进望青徐、蚕食淮南! 唯独可惜公礼无缘目睹了。 呜呼,悲哉。 就在孙权壮志踌躇、畅想美好未来的时候,现实却是给了他沉重一击。 是夜,大半攻城器械被魏军死士焚毁了..... 这让他十分愤慨,当即就下令将当夜值守的军士全都砍了。 要知道,从合肥新城到巢湖一带,魏军早就坚壁清野了,收集造饭的柴薪不难,但绝对寻不到可打造攻城器械的大树巨木。 但这并没有让他生出罢兵之念。 无法攻城了,那就困着罢,对战局影响不大。 甚至,他还有了分些兵力前去支援朱然的想法,反正魏军也不敢出城来野战。 然而,可惜了。 他还没有做出决定,就迎来了晴天霹雳。 御驾亲征的魏天子曹叡虽然还没有到,但先声夺人的八千先遣步骑,抵达淮南了! 这让得悉军情的孙权,呆愣了半晌。 待反应了过来,便满心悲凄、满目惆怅的感慨道,“呜呼!公礼,时不我与矣!” 因为魏国中军来了,他就要罢兵了。 没办法,不走不行。 依着孙韶遗留的方略,吴国君臣此番制定的作战计划与竟全功的冀望,都是建立在魏国洛阳中军被蜀兵牵制在雍凉、无法驰援淮南的基础上。 合肥新城这里不必说。 攻城器械都被焚毁了,军中疾病也愈演愈烈了,他继续留在这里,不过是坐以待毙而已。 而朱然那边也不可能占据淮浦、淮阴与海西等县了。 攻破城池、安抚百姓以及修缮防御工事等等,都是需要时间的。 如今魏国就是不给予他们这个时间。 故而,纵使朱然那边攻破且占据了徐州境内淮水沿岸的各县,也无法在立足未稳的情况下,抵御得住魏国洛阳中军与青徐二州兵马的反扑。 再战无裨,唯有当断则断罢。 在罢兵归去这方面,孙权素来以果决着称。 当即便遣人快船前去知会朱然、陆逊两路兵马尽快罢兵,自己则是带着无尽遗憾与浓浓的不甘,让士卒们焚毁营地、登上舟船归去。 是啊,他很不甘。 为什么蜀兵没有将魏国洛阳中军牵制在雍凉呢? 明明,他都看见冀望得偿的曙光了! 但很快的,他就将不甘置之脑后,转为担忧起朱然部来。 他这一路进退都很自如,但沿着中渎水北上深入徐州的朱然部,可没那么方便——该不会步入公礼的后尘吧? 想到这里,兵退到濡须坞的他,又再次遣人前去徐州打探军情。 更让水师整装待发,时刻准备着开拔救援。孙韶已然战殁了,他无法接受再迎来朱然也战殁的消息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比孙权与陆逊足足晚了一个月才开拔的朱然部,深谙兵贵神速、出其不意的兵法精要。 他乃是让全军皆轻装赶赴,不携带任何加重舟船负荷、拖累行舟速度的辎重或攻城器械等,下令士卒轮替划船昼夜进发,愣是仅用了二日的时间便从丹徒赶到了樊良湖,且在魏军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顺利走中渎水东道进入了射陂(射阳湖)。 到了射陂,再继续沿着水路北上就是进入了淮水。 入了淮水后,西去可兵临淮水南岸的淮阴、东去则是临淮水北岸的淮浦,复往东去便是淮水入海口了。其中在更北边的临海城池海西,也有淮水支流“游水”连通、舟船直抵。 故而,朱然引军进入射陂后便开始分兵,各部将主依着先前定计行事。 最先进发的是朱据部。 在副职将军唐咨的引路下,引舟船逆流而上兵临淮阴县,兵力约莫三四千。 唐咨,本是利城郡(曹操划东海郡而置,不久废)的郡兵。 魏文曹丕的黄初六年(225年),利城郡兵蔡方起兵造反杀太守徐箕,并推举唐咨为主。无几,被魏国大军讨平,唐咨逃到海上,之后投靠了江东,被孙权封为将军。 作为徐州本土人,他对地形十分熟悉。 故而在抵达淮阴县后,便亲自引麾下士卒四出劫掠村邑。 淮阴驻军并不多,得悉军情后不敢出城来战,连忙遣人赶赴徐州下邳与淮南寿春,向桓范与满宠告急。 是时,满宠刚刚接到死守城池的天子诏令。 在不能出城野战、只能让骑兵在合肥新城之侧威逼吴兵的情况下,他便以三千士家新军可操舟船为由,让夏侯惠即刻赶去为淮阴作援。 就是赶到淮阴县外露脸,让吴兵忌惮,不敢攻城与四处劫掠即可。 而在下邳的桓范,此时正在对着从子桓禺说教呢! 因为吴兵都在合肥新城下攻坚了,而徐州犹没有敌情,这让他不由旧事重提,教训桓禺日后出仕不可学夏侯惠那般多事,徒增他人嗤笑。 所以,得悉军情时他还挺尴尬的。 但也不敢耽搁,当即便寻来了驻守在徐州的将军高迁计议。 将军高迁,最早是曹仁的部将。 在曹仁镇守在荆襄时期就跟随了,且在襄樊之战后,还曾经主事迁徙了沔水(汉水)南部的化外荆蛮部落。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让曹丕觉得他有安民之能,在将臧霸征调归朝后,便让他驻守在徐州,拔除臧霸割据多年的余威。 此时的他已然五十多岁了,但犹老当益壮,不惧戎马之劳。 在得悉贼吴仅是约莫三四千士卒来犯,且还纵兵四出劫掠村邑后,便慨然自请引三千郡兵前去淮阴威慑,让贼吴不敢继续逞凶、荼毒黎庶。 然后,他死了。 吴兵是在示之以弱、唐咨部劫掠是在诱敌。 朱然早就亲率本部万余人伏兵于道了! 有心算无心且精锐对阵郡兵,战果便是高迁临阵死、三千郡兵或死或降、全军覆没;且朱然还收编了郡兵,带着他们“击退了”吴兵,顺利的诈开了淮阴城门....... 第197章 旌旗犹魏 深入敌境,自然就要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挥到极致。 曾经在江陵城威震魏国的朱然,深谙此道。 在诈开了淮阴城门后,他分出兵马让朱据与唐咨督领五千将士驻守淮阴,然后马不停蹄的顺流而下。 分留赞部四千人沿着游水袭击海西县,且占据淮水入海口,为大军护住撤退的水道,以备不时之需;以中郎将秦晃督兵八千围困淮浦,一边招降一边散士卒外出伐木造攻城器械;自身则是继续督本部万余人,陆行北上塞道落营,以兵临淩县而威逼下邳城之势,遏制魏国青徐二州的兵马南下救援淮浦。 源于广陵郡中渎水流域皆一片白地的干系,在淮水北岸的淮浦素来被当作徐州警戒江东来侵扰的前哨,故而常年驻守着戎兵与郡兵各一千。 城墙也约莫二丈高。 故而,虽然被密密麻麻的吴兵围困起来了,但守将发现吴兵并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便也没有弃城而逃或者不战而降之心。 乃是帅历士卒、鼓舞士气死守待援。 但海西城就不一样了。 这个位于广陵郡最北边且靠海、当年差点没把蜀主刘备饿死的地方,其实就是个大聚落,都不能称之为城。矮矮的垣郭不足一丈高,五百余郡兵也武备松弛,只堪维护秩序以及威慑小股的山寇与海贼。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海西县许多土地都因为沿海滩涂侵蚀而无法耕种,是故人口一直都不多。 所以,当留赞部犹如神兵天降般来袭时,惊慌失措的他们都没怎么反抗,就直接被一鼓而下了。 至此,朱然这一路吴兵的进展,几乎是顺风顺水,距竟全功仅差攻破淮浦县一步之遥了。 而此时在下邳的桓范,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但局势糜烂如斯,已然让他有了一种无力回天之感。 其实他是很有才略的。 只是大意了。 毕竟,孰人能想到,贼吴大军都在进攻合肥新城了,竟还会以瞒天过海之计,别遣数万兵马来徐州呢? 要知道上一次贼吴大举进军徐州,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 况且,先前江东进军徐州都攻打到海西县、几乎将整个广陵郡握在手中了,仍也只是弃地而归,丝毫没有占据这个战屡意义犹如鸡肋的地方呢! 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让桓范觉得,先前信使声称的约莫三四千吴兵临淮阴,也只是阻挠青徐郡兵赶赴淮南的策应之举而已。 至于贼吴纵兵劫掠...... 这种事情就更容易理解了。 进入敌国之境,魏军同样不乏劫掠之举,如今吴兵如此作为,不过是兵将趁机牟取财物罢了,有何稀奇的! 哪料到,贼吴此番竟是动真格的了呢? 当然了,虽然不能理解吴兵的作为,但桓范也连忙带着千余士卒赶来淩县与朱然对峙,且传檄青徐各郡县,广召各太守引兵来相助抵御。 是依托城池对峙。 而不是打算引兵去袭破朱然部的阻拦,救援淮浦县。 因为那是朱然。 昔日曹真、夏侯尚与张合并力进攻都无法折服的、以本部万余精锐塞道的朱然。 他再怎么自矜,都不会引兵出去给自己的罪责再添一笔。 所以,他也遣信使八百里告急于淮南了。 唯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仅在传檄后的第五日,东莞太守胡质引三千郡兵赶到淩县了。 东莞郡,是析齐郡、琅琊郡而置,属徐州。 太守胡质乃寿春人。 早年与蒋济一样扬名于江淮,就是出仕晚了些。 但他文韬武略皆不凡,且善治事,在郡时军士百姓皆称之,故而吏民皆愿效力,得桓范传檄后,只用了一日便召集了郡兵,故而赶来很快。 他的到来,让桓范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三千郡兵入城,城内士庶不再终日惶惶不安了,他也终于有底气不担心朱然部前来进攻淩县了。 虽然朱然部似是没有进攻的意思,但谁立于危墙之下而安之若素呢? 先前引一千士卒急匆匆赶来,进入淩县驻守,那是职责所在,纵然身死也不敢不来罢了。 再复过两日,他就彻底心安了。 因为远在淮南的满宠,虽然没有办法再分拨出兵力赶来徐州救援,但却遣使告知他,天子曹叡御驾亲征,已然进入兖州地界了。且他还遣使者北上,告知徐州状况,请求天子曹叡分兵前去救援了。 只要洛阳中军赶至,贼吴必然是要仓皇而逃的。 又或者说,只要得悉洛阳中军赶来的消息,深入魏境的朱然部就直接罢兵归去了。 故而,桓范心安了之后,还如此对胡质谓之,“胡府君,天子将兵不日至矣,我等徐州无忧矣!甚喜焉。” 但胡质的作答,却给他浇了一头冷水。 曰:“我等剖符之臣,食禄而守备不严,以至贼吴残破城池、荼毒百姓,且劳烦天子将兵来救,是为罪臣也!将军何喜为?” 一番话下来,让桓范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还有一句话在心中落地:悔不听稚权良言,以至如此不堪....... 而被他念及的夏侯惠,此时才刚刚进入淮阴县地界。 不是他故意拖延行军速度。 而是路途实在有些远,且还因为是走水路的干系,让许多不善水的士卒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晕船状况。就连他自己也都被船身晃得头昏眼花、四肢酥软。 嗯,他也不善水。 可能十四岁那年泛舟洛水,“差点”溺毙的缘由,他对行舟水上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如此,为了保障自己与士卒们的战力,以及提防经过淮陵县那段小湖泊密布的水道(后世的洪泽湖)时被吴兵埋伏的危险,他只能让操舟船的士卒放缓速度,且每天入夜都要上岸露宿于野,让士卒们缓解晕船症状。 不过,来得晚也有好处。 他在沿途之上,遇上从淮阴城内逃出来的散兵游勇了。 那是因为吴将唐咨掳掠村邑,让些许桑梓被劫掠的郡兵在城池易主后,不愿归降江东,趁着混乱之际逃出来的。 得悉了最新军情的他,有些难以取舍了起来。 淮阴城被江东占据,也就意味着先前满宠的将令直接作废了。 若复遣人归去请示满宠,那是耽误战机。 而若依着常理,同样知道天子曹叡已然御驾亲征在路上的他,此时此刻就应该弃舟船北上前往淩县,协助当地驻军遏制吴兵继续北上的意图,坐等洛阳中军来救援即可。 况且,他就督领三千士家新军而来,赶到了淮阴城后,也没有收复城池的可能~ 只是...... 他又有点不甘心。 从春耕时节就开始积极备战了,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引兵出来,怎能跑去淩县内龟缩等援兵呢?对赎士家军籍万分渴望的士卒们,也不想空劳一场啊! 是故,他想了想,便将麾下三个千人督招来计议。 历经过广陵之战后,他们三人的官职都迎来升迁了,苟泉与焦彝都被授予校尉,而麾下有三百可操舟船的邓艾,更被授予牙门将之职。 官职的升迁,不仅让他们对未来充满期盼,还变得胆大了起来。 当夏侯惠才刚刚说出引兵前去淩县协助守城的时候,他们三人竟异口同声的劝阻不可。 “将军,士卒皆愿死力,是为军心可用啊!此番我等不远数百里而来,若前去协防淩县,岂不可惜。” 这是焦彝劝阻的话语。 而他话语刚落下,苟泉就紧接着点头附和,语气殷殷,“子叙言之有理!将军,我等岁初才被庙堂嘉奖、天子盛赞,且天子御驾将至矣,我等若临阵而不死斗贼吴,岂不是有负天子隆恩?” 有口吃的邓艾,则没有那么多话。 但他却是最为直接的。 双眸炯炯发光的他,脸上带着一缕热切,直接提出建议了,“将军,贼吴不知我军来,若我等弃舟潜行东去,伏于贼吴归路,必有所获!” 好嘛,去淩县是不可能去的了。 夏侯惠感受着他们三人炽热的目光,再回想起从寿春临发时,众士家皆笑颜振臂欢呼、闻战则喜的场景,心里也有了觉悟。 何况,他自己也不甘心啊。 “士载,你挑十数身手敏捷、目力甚好的士卒,靠近淮阴城看看状况。” 沉默了片刻,他让所有士卒弃舟船上岸之时,还如此下令道。 “唯!” 十分亢奋的应声,邓艾直接转身小跑而去,脚步之急切,像极了新婚入洞房。 “子叙,让士卒们用食、休憩,抓紧时间缓解晕水症状。” “唯。” 朗声而应的焦彝就稳重多了,虽然脚步也同样很轻快。 “将军,那我呢?” 而迟迟没有被吩咐职责的苟泉,脸上有些迷茫,催声发问。 也让刚席地而坐想阖目养神的夏侯惠,不由有些好笑,想了想便说道,“若闲不住,便去帮协子叙吧。” “唯。” 半个时辰后。 邓艾急匆匆奔来,“将军,贼吴裹挟黎庶上船,顺流而去!似是将罢兵。” 跑了?! 难道他们探悉洛阳中军来援了? 倏然起身的夏侯惠,眼光不停闪烁。 而邓艾接下来一句话,则是让他顿时眉目舒展,“将军,淮阴城犹是魏字旌旗!” 第198章 利令智昏1 朱然这一路的确是要罢兵归去了。 当孙权遣来的信使赶到后,他虽心中万般不舍,但终究还是以主将的身份下令各部罢兵。 就如孙权在合肥新城下感慨的那声“时不我与”一样,朱然这一路也没有时间了,若再不走就有可能被赶来的洛阳中军永远留下来。 莫要以为河流湖泊密布的徐州、时值夏秋雨水充沛的天时地利都在江东这边,但淮水也好中渎水也罢,都不如大江那般让舟船腾挪辗转自如的便利。 一旦魏国洛阳中军赶到,敌我形势变转,徐州各太守或将率就可以发动黎庶出城,在水道逼仄处设障断流,将吴兵困死在徐州沦为瓮中之鳖了。 是故,朱然出于谨慎心理,下令各部依次走海路归去。 以防孙权从合肥新城归来后,腾出手来的淮南魏军故技重施,先行赶去江都堵死中渎水入江口。 当然了,军出在于求利。 既然不能达成占据淮泗之地的战略意图,那他也不介意败坏点名声,将投降的郡兵与抓获的黎庶掳归去,以裨补战事损耗。 当即,他焚毁了临时营寨,引兵徐徐归来淮浦城。 让困城的中郎将秦晃得以分身,先行赶去海西县,协助留赞部虏民入海。 别遣三千兵卒逆流而上来淮阴城,协助朱据与唐咨一并搜刮武库与邸阁以及积粮,押解俘虏与青壮东去入海。 且还特别叮嘱了一声,事态紧急。 让朱据与唐咨莫要贪多嚼不烂,他本部至多在淮浦逗留二日接应,若是晚了,那就不要怪他不将兵断后了。 朱据得悉将令后,虽有些惆怅,但也雷厉风行。 为了避免其他同样被禁锢的人私下腹诽,孙权是让他以白身随征的。 但临发前还承诺了,若此番能顺利占据淮泗之地,那就恢复他官职就地驻守,作为朱然的副职。 唉,可惜。 事不遂人愿啊..... 白身,也意味着没有兵权。 此番名义上归他督领的将士,其实是听令于朱然的孙韶余部。 故而淮阴城真正做主的人,乃是唐咨。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然将令到达的时候,唐咨请他先引兵携俘虏与辎重先行、声称自己愿意引本部在后护航的提议,他无法回绝。 虽然他知道,唐咨这是起了贪念—— 彼不过是想着自己押解俘虏与辎重离去后,趁机纵兵掳掠城中大户的金银细软、美妇少女以及贵重器物罢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唐咨给出的理由很充分。 淮水水位虽然涨高了,但也不能同时容太多战船通过,唐咨即使紧随朱据之后发船,到了水道狭隘之处一样免不了停船候行、耽搁时间。 如此,还不如次第而行呢。 至少有个在后提防的。 “随他罢。” 待朱据舟船至淮浦县,将事情禀报给朱然时,朱然只是略略沉吟,“子范先行便是,毋预其他。” 然后继续督促士卒们依次上船,待翌日清晨时便直接开拔东去。 他明确说过只逗留二日。 时间一到,不管唐咨是否能赶到,他都会直接离去。 至于为何他没有以主将的身份,再次遣人前去催促唐咨嘛~ 信使一来二去,时间也耗到他开拔之时了,没必要去多费唇舌。 且将在外,不愁没有理由推脱。 最重要的是,唐咨所督领的兵将是直属孙权的。 自从唐咨引残部浮海入吴后,孙权对他不吝加封、授兵以及委以职责。 没办法。 远离桑梓弃父老,主动前来投江东的人,属实太少了。 少得让孙权恨不得将类如唐咨这种人供起来,以此来彰显吴国乃人心所附、天命所归。 所以,朱然也不想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申斥唐咨,让孙权颜面无光。 况且算算距离,唐咨耽搁一天半日的,也不用担心会被魏国洛阳中军追上的危险,那便随他去罢。 只不过,让朱然没有想到的是,唐咨不仅有贪财之念,还起了贪功之心,以至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 却说,他目送着朱据的舟船顺流远去后,便归来城池,招来各个百人督分配职责。 如这条街衢归谁劫掠,那边的馆舍由谁引兵诛杀奴仆徒附,谁负责将女人与金银细软押去船上,并强调最终的战利品将统一分配,不得藏私等等。 直接将淮阴城当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其实他为人并不残暴,起居也不算奢靡,更不怎么在意钱财。 只是生活逼迫他不得不在意。 人如浮萍,若想生存,不管是在岸边还是在滩涂,落地了,就要努力适应环境生根发芽。 他既然来了江东,也要适应江东的生存法则。 身为将率的他若想长久立足,就要努力养私兵部曲、购置奴仆耕种庄园供应粮秣等等。 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财作为基础。 况且,伴君如伴虎。 孙权虽然待他不薄、常有资钱赐下,但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一直圣眷不衰。 夯实自身实力才是根本之道。 故而,在有机会能裨益自身的时候,他也顾不上吃相贪鄙了。 谁让他是魏降人、在江东毫无根基呢? 只不过,他才刚嘱咐完各百人督,还没有遣散他们各自行事的时候,在城外三里处戒备的一个百人督便急匆匆的奔过来。 且人未到跟前,亢奋的声音就先传过来了,“将军!大喜啊!魏军来了,封侯!千金!” 兴高采烈的神情,语无伦次的话语,让唐咨有些不满。 “且止!” 他大声呵斥了句,让那百人督闭嘴后,才缓和了颜色发问道,“什么军情?细细道来。” “回禀将军,乃贼子夏侯惠来送死了!” 那百人督虽然仍旧兴奋得满脸涨红,但这次说话倒是条例有序了,且不等唐咨催声发问,便口若悬河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方才,他正百无聊赖的在外警戒时,远远看见了一小校在四五士卒簇拥下迎面而来,看服饰是魏军没错。 这让他心中一惊。 正想招呼麾下士卒准备厮杀时,却被那魏军小校的话语硬生生给止住了。 “奉征东将军之令,夏侯将军引前部先行来援,半个时辰后赶至。尔等速速归去城内,告知守将与县令立即备下吃食、空出营地,不得怠慢!” 那个魏军小校看到他时,远远就招手大呼着。 也让百人督愣了下,不由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城头之上的魏字旌旗,以及悄然用手捋了捋身上不怎么合身的魏军服,欢喜的情绪瞬间在胸腹中蔓延! 心中也暗道了句:“不想,那白身随征的朱据之策,竟当真奏效了!” 是的,仍留着魏国旌旗在城头上,以及让吴兵尽数换上了淮阴郡兵的军服,是朱然诈开城门夺城后,朱据给出的建议。 为了迷惑与诱杀从寿春前来驰援的魏军。 徐州从淮阴县至淮南寿春的淮水南岸诸地,如徐县、淮陵、盱台(眙)、高山等县因为早年“泗水为之不流”、袁术称帝以及曹刘吕三家争夺徐州的关系,现今仍旧千里无鸡鸣、百里无人烟。 故而,朱据觉得吴兵夺城时,走脱的郡兵或黎庶应该会沿着泗水北上,跑去淩县或下邳躲避战火寻求庇护。如此,魏国不管是从淮南还是兖州而来的援兵,都不会知道淮阴城池易主的消息,也就是让吴兵具备了诱杀的机会。 至于,这种推论太过于理想化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军出征伐时哪有事事万全的道理! 有机会了就应该积极准备,万一事情顺遂呢? 反正留着魏国旌旗与让士卒换军服什么的,也不费什么功夫。 姑且试一试总是好的。 朱然听罢了,也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因为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魏国洛阳中军来援,仍是执行着占据淮泗之地的战略。有机会诱击魏国援军,也对日后坚守城池有所裨益。 身为主将的朱然首肯了,唐咨自然也不敢不执行。 虽然他打心底里觉得,魏军肯定不会如朱据进策那般愚蠢! 他麾下兵将也不信,为此还私下发了不少牢骚。 被安排来城外东南侧戒备的、无缘劫掠城内富户的百人督,更是对朱据怨气冲天。但现今听罢魏小校的话语后,让他瞬间觉得朱据不愧是被孙权招为女婿、在江东美名传扬之人,太睿智了! 料敌预先、算无遗策啊! 当然了,魏军尚未入彀,他还是很谨慎的。 以眼神示意几个士卒小心戒备后,他迈步迎前,将姿态放得很低的行礼发问道,“敢问尊驾,是哪位夏侯将军引兵来?” “孬子!” 不想,那位风尘仆仆的魏小校一听,直接破口大骂,好一阵口水飞扬。 “淮南军中就一位夏侯将军!前番征东将军传告青徐夏侯将军射杀贼吴孙韶之事,你竟不知道吗?夏侯将军乃谯沛元勋之后,名讳惠,官居中坚将军!” “晓得了不?北瓜!” “还有,我家将军先遣来援,赶路匆忙,兵士困乏,你归去让守将与县令小心伺奉。要知道,天子御驾亲征,七八日后就抵徐州了!你等淮阴若是胆敢怠慢了我家将军,到时候我家将军御前提一嘴,你等都吃罪不起!” 第199章 利令智昏2 “是!尊驾说的是!” 被喷了满脸口水的吴兵百人督,唯唯诺诺。 也连忙将脑袋垂下来,不让眼中的忿怒被发现,且姿态愈发卑谦的奉承着,“只是尊驾,我该告知将主,准备多少人的吃食啊?” “千人。” 魏小校似是很满意他的姿态,声音也缓和了,“对了,夏侯将军不与士卒同食,记得备好酒好肉。” “就千人?!” 愕然抬头,吴兵百人督惊诧出声反问,“援兵这么少!?” 也让那魏小校再度横眉怒目、大发雷霆,“孬子!我家将军是先遣!先遣晓得不?北瓜!后续还有三千士卒护辎重粮秣,需二日后才赶到!” 骂完了,似是犹不解气,便又很是倨傲的来了句,“就算只是来千人,那又如何?我家夏侯将军先前射杀了贼吴孙韶,名震江东宵小!只需在城头上立起我家将军的将旗,便可威慑贼吴不敢来扰!定能护尔等淮阴无忧!” 啊~ 对对对! 你说的都对! 被左一声孬子、右一句北瓜骂得心头怒火中烧的百人督,听到“护淮阴无忧”的时候,心情瞬间好转,差点没绷住失声笑出来。 也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心中踌躇着想说些什么,以免自己露出马脚了。 但那魏小校并没有给他机会。 “孬子!还呆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归去禀报!” 只见他继续吼了声,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以背影很不屑的自嘲道,“我竟给一个鄙夫解释了那么多!是赶路太匆忙,累得连脑子不清醒了吗?真是的。” 声音随着背影渐远渐不可闻。 你才孬子! 你才是北瓜! 匹夫,老兵革,等下乃翁亲自砍下你头! 我呸! 而吴兵百人督注视他远去的背影,心中默默的咒骂着,先是恨恨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后,才急匆匆奔去寻唐咨。 待说罢情况后,他还两眼放光的看着唐咨,亢奋而道,“将军,夏侯贼子仅引千人来,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时啊!将军可得一县,我等可得千金啊!” 他喃喃的得县与千金,是孙权的承诺。 在此番誓师临发时,孙权鼓舞士气,且还立志为孙韶雪恨,当着所有将士之面说了“诛贼子夏侯惠者,封侯、赏千金、画一县养兵”这句话。 入吴数年、讨伐过叛乱的唐咨已然被封侯了。 但封侯在江东的制度中,没有什么实际利益,真正令人趋之若鹜的是画地养兵! 那才是保障军功与家门崛起的根本。 故而,在听到百人督声称夏侯惠将至时,唐咨的心跳也很不争气的加速了。 尤其是他已然听出了许多信息,比如—— 魏天子曹叡御驾亲征,但需要七八日后才到徐州。 作为淮南援兵先遣的夏侯惠,仅带着一千人;后续的三千兵马,还需要两三日后才能抵达。 夏侯惠督兵赶路太急,兵将困乏且饥。 ........ 而他本部有两千士卒! 再加上淮阴城北侧就是淮水,登上舟船离去也不过一刻钟的事。 以有心算无心、以士气如虹伏击疲惫之师……应能手到擒来、毫无意外的建功吧? 只是,若是再耽搁,就赶不上主将朱然规定归期的期限了啊~ 若是能临阵斩杀夏侯贼子还好说,误了归期也没人胆敢在大功面前说三道四;但若是战得旗鼓相当、各有损耗,那届时再被朱然弹劾,自己恐会就此失了孙权之宠了。 唐咨在斟酌着,心中有些取舍不下。 毕竟,光凭能伏杀孙韶这点,就足以证明,夏侯惠麾下士卒战力也不弱到哪里去。 可不是占了先机,就能确保胜券在握的。 唉,要是朱据犹在这里就好了! 若他不急冲冲离去,我军以五六倍兵力围杀夏侯惠,岂不是势在必得? 想到这里,唐咨便开始腹诽朱据来。 谋略是朱据定的,执行却是让他来,战败了他担责,但胜了朱据必然会坐享其成。尤其是先前朱然定他们二人主次一样,明明是以白身随征的朱据,却被委任为主,真正拥兵且任劳任怨的自己却居副职。 久久不言的唐咨,心思已然从是否伏击夏侯惠转为自怜自艾了。 这也让围着他的诸百人督忍不住了。 夏侯惠遣来的小校声称,半个时辰后将抵达,设伏时各部职责分配调度也是需要时间的好不?你这样迟迟不作决策,那不是错失良机了吗? 当即,前来禀报的百人督就率先作言,打断了唐咨的思绪,“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将军若再迟疑,恐就错过机会了!” 而其他百人督也心领神会,异口同声的请战。 “还请将军当断则断,领我等诛夏侯贼子,献首为陛下贺!” 也正是这句话,让惊醒过来的唐咨不再犹豫,立即让各人归去督促兵卒做好伏击的准备。 他不能再犹豫了。 不是怕耽搁时间无法部署伏击,而是被麾下将士给裹挟了。 两千兵卒之中,唯有三百余人是他的部曲。 其余皆是隶属孙权的。 若是他不伏击,这些汲汲于功的百人督归去江东后,定会向有司甚至是向孙权禀报,说他不是真心归降吴国!在夏侯惠已然陷入朱据之谋了,都有机会将之诛杀为孙韶复仇、为江东基业裨益的时候,他竟没有作为! 如此,依着孙韶的身份地位,孙权能不对他心疑吗? 就算没有追责,以后也会疏远,将他调任闲职、扔到交州蛮荒之地自生自灭了吧。 唉,这就是身为降人的无奈与悲哀啊~ ............ 淮阴城外十余里。 被一千士卒拥簇在中间的夏侯惠,阖目而立,身躯如山岳般挺拔。 这一千士卒都是隶属焦彝部。 邓艾与苟泉两部都已然绕道潜行往淮阴淮水津口了。 在得悉淮阴城头仍旧有魏国旌旗飘扬,且从溃兵口中得悉了城池易主后,以他之智,当然也猜出了吴兵这是在迷惑、诱敌。 所以,他觉得既然贼吴都抛出鱼饵了,那自己也不介意将计就计吞了鱼饵,顺便将钓鱼之人给拖入水里,淹死! 尤其是知道了占据淮阴城的吴兵,已然有一大半押着俘虏与黎庶青壮先离去了。 敌我的兵力悬殊不大,也谈不上以身犯险。 如今最不能确定的,是焦彝前去交涉、诱吴兵对自己设伏会不会被识破。 与吴兵百人督搭话的魏军小校,就是焦彝。 三个千人督中,也唯有他能胜任。 因为他是郡兵出身,身上的行伍痕迹很深,令人甫一看见就知道是个老兵革;而邓艾与苟泉在行伍不过数年,还差了点火候。 但焦彝本人对自己很不自信。 素来寡言少语的他,性格很沉闷,也没有什么口才,更莫说前去诓人了。 奈何架不住夏侯惠觉得他可以。 且还给他出了个招:“还记得先前的庐江太守文仲若吗?先前你不是归属刺史王使君吗?学王使君对兵卒那种自恃门第的神态,模仿文仲若训示兵卒的倨傲就行了。” 然后,焦彝犹如醍醐灌顶般,当即便信心满满的领命而去。 “将军,我归来了。” 喷了吴兵百人督无数口水的他,如今带着幸不辱命的神情归来,直接寻夏侯惠禀报,“我观那贼吴将佐极力隐忍怒火的神态,应是事成了!” 你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就意味着贼吴相信了~ 心中嘀咕了声,夏侯惠脸上的笑容犹如三月春风般和煦,把其臂不吝盛赞,“子叙亲往,事犹有不遂邪?哈哈哈~” “呵呵~” 闻言,焦彝也憨厚的笑了。 丝毫不在意自己方才在鬼门关兜了一圈。 也不知道是身在行伍不以死生为念,还是对夏侯惠有着盲目的信任。 少顷。 如约定的时间,夏侯惠引着千人缓缓来到淮阴南门城外,止步于一箭之地外。 此时的淮阴城南门,已然洞开了。 城门外两侧各有一行士卒伫立着,约莫有四百人吧;从城门通道看过去,似是还有不少士卒夹道杵着。而与焦彝搭话过的百人督,此刻正带着两三人在城外最前方恭候。 见夏侯惠一行来了,便连忙小跑过来行礼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在最前的焦彝一脚踹翻了。且焦彝还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冲着城头大声咆哮道,“淮阴县令何在!城内守将何在!夏侯将军亲至,彼等竟无一人出迎邪!” 呃..... 被踹翻在地的百人督,顿时就不敢询问了。 而藏在城内引着四百强弩手设伏的唐咨,听到咆哮声后,也有点愣神了。 这,夏侯贼子怎么不直接入城呢? 他环顾了左右,看见各低级将领期盼的眼神,便也深呼吸了一口,挥手招来三百私兵部曲,护着自己出城迎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都是临门一脚的时候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吧。 且现在想放弃也没有机会了啊~ “夏侯将军,在下胡立,是为淮阴守将。” 远远就堆起笑容的他,距夏侯惠十余步外就躬身下拜。 越众而出的夏侯惠,在十余士卒的拥簇下缓缓步来他跟前,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眼中满是戏谑,“好!甚好!” 第200章 唯勇气也 好什么? 什么甚好? 唐咨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对上夏侯惠满是戏谑的目光时,心中陡然一惊。 他倏然想起来了,孙权是以“朱据曾被孙韶盛赞与推举”为由,才将被囚禁在家的朱据以白身随征的。而孙韶被夏侯惠设谋所杀,他依着朱据之谋行事能骗得过夏侯惠吗?以朱据的才略可比不上孙韶啊~ 唐咨有所悟,但也晚了。 细细让过溃兵描述他长相如何的夏侯惠,见他抬起头来后,便露齿一笑,当即利索的拔出环首刀,迎面朝着他劈下。 “诛贼!” 他的这句咆哮,也是魏军发起进攻的号角。 “杀!” “诛贼!” 早就做好厮杀准备的千余士卒,异口同声爆出大喝,望着前方的吴兵杀去。 这一幕变故,也将早就从地上爬起来的吴兵百人督给惊呆了。 但他也没呆滞多久。 锋利的刀刃陡然从他背后捅入,从前胸突出了好长一截,让吃痛的他本能往后顾,想看看是谁偷袭了自己,但他却没有如愿。抬腿再次将他踹翻在地的焦彝,借力将环首刀从他身躯上抽出,头也不回的咆哮着“诛贼”奔去厮杀了。 是哪里出了纰漏......魏军是怎么发觉的....... 吃了满嘴土的吴兵百人督在濒死之时仍是满心疑惑,但很快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紧接着有无数只大脚践踏他的尸体而过,怒吼着涌去寻吴兵厮杀。 “铛!” 刀影如匹练,火星迸起。 骤然发难的夏侯惠狠狠一刀劈下时,唐咨在须臾间举起手臂,竟以绑在小臂上的护臂挡了下来,且还借力将身躯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之余趁机拔出了腰侧的利刃。 不愧是叛乱时被公推为首领之人。 伸手很敏捷,武艺底子很扎实,死斗的彪悍果决更是不缺。 暗自赞了声,夏侯惠再度揉身逼近,反手将高高弹起的刀身侧劈而下。 他看到了唐咨挡刀的那只手颤抖、血流如注。 很显然,唐咨那镶着铁扎的皮革护臂,并没有完全挡住他方才偷袭那一刀。 他已然受伤了。 如此情况下自然是要穷追猛打,趁他伤要他命! 况且,夏侯惠也不需要指挥士卒们厮杀。 依旧洞开的城门就在眼前,且都有上千吴兵出城来了,彼此双方士卒都能数一数各自脸上的痘印有几个了,这还有什么好指挥的? 直接莽过去,杀贼,夺门! 趁着吴兵措手不及,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势,干就是了! 更重要的是,吴兵主将唐咨就在跟前。 只要他将唐咨死死缠住,其他设伏的吴兵就会因为得不到将令而出现片刻的迟疑,待他们反应过来,不管是想战还是想逃,都失去先机了! 因为他身后的千余士卒,早就冲过来了! 一个小小的失神、片刻的迟疑,就足以让士家新军抢先取得优势、占据上风压着吴兵打了;且这种优势是慢慢扩大的、是此消彼长的。 毕竟临阵死斗,唯勇气也。 有优势的一方愈战愈勇,而失了先机的一方则会愈战愈惶、士气慢慢消沉,最终迎来断崖式跌落——斗志全无、全军崩溃亡命而逃! 当然了,若是夏侯惠能将唐咨斩杀,那就让战事更快见分晓了。 但唐咨可不是易与之辈。 身为齐鲁男儿的他,身长近八尺,且正值壮年,雄壮气势不比夏侯惠弱半分。 虽然被偷袭失去了先机且还受了伤,但也激发了他骨子里的悍勇,见夏侯惠再度挥刀劈来之时,他不退反进,竟是再次抬起负伤之手来挡刀,另一只持刃之手则是横着往夏侯惠的脖颈劈来。 “死!” 刀势如奔雷、迅如闪电。 竟是直接就以命搏命,想着以一只手的代价换了夏侯惠的命。 夏侯惠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虽然他有把握自己势大力沉的一击定会砍断唐咨的小臂、然后再劈在彼的肩膀上,但他没有与敌皆亡的打算。 连忙改变刀向,荡开唐咨的横切,也不再作将之一击毙命的念想。 而是改变了战术,稍微后退了半步改为双手握刀,大开大合,一刀又一刀的狠狠往唐咨手中的环首刀劈去。让彼没有以命换命的机会,更是想着迫他不得不与自己硬拼,让他一只手受伤的劣势不断变大,最后变成失守。 “铛!” “铛!铛!” 刀刃碰撞的声音密集的响起。 伴着火星迸现与铁屑四溅,彼此的环首刀都出现了不少豁口,也不知道是谁的刀身先扛不住断裂。 这种打法让唐咨变得很被动。 因为为了手中环首刀不被劈飞,他唯有不顾小臂的伤势双手握刀,一记又一记与夏侯惠硬拼。 且他也没有腾挪的空间。 三百余私兵部曲在他被袭的时候,就自发拥过来,挤得满满当当的。 他更没有帮手。 出城来拜见时他离魏军太近了。 就十余步的距离,对于骤然发难奔来的魏军士卒而言,不过数个呼吸间的事;也很顺利的护住了夏侯惠左右,且还死力往前突,不断冲击着唐咨的私兵部曲,让他们无暇分身去帮衬护卫自家将军。 此刻魏吴双方的锋线,像极了巨浪拍石。 犹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魏军士卒,一阵又一阵不停冲击着唐咨的三百余私兵部曲,刀刃相击巨大的声响,掀起风暴般的气浪,敌我兵卒们都在疯狂怒吼死力酣战。 叫喊声不绝于耳,惨叫声盈野,颤栗人心。 不断从人体中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旷野草地,地上到处是残肢断臂,还有受了重创的哀嚎着等死的士卒。 “杀!” “诛贼!” 数百里驰援而来的士家新军,带着为家人除士家军籍的渴望奋刀向前,有死无退。 在夏侯惠制定的军规之中,每每战罢,会将一些斩首与俘虏之功分润给战死或致残的人儿,力争让他们的家小能有一人被除籍。 理由是仍能上战场的人就还有机会,但死去或致残的人就不复能让家人赎身了。 对于这条军规所有士家士卒都没有意见,甚至还很拥护。 没有人能胆敢保证自己每一次都能四肢健全的从战场上退下来,更希望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幸,也能迎来这样的袍泽温暖。 他们不是为了魏国而战,也不是为了夏侯惠的建功立业。 而是为了自己以及身后的家小。 所以,他们闻战则喜。 故而,他们临战向死不求生。 临阵之际哪怕没有百人督等将佐的指挥,他们也能记住自己的职责、自发紧紧围靠在各自的小团体里协调作战,相互掩护着摧锋蹈阵。 应募而来淮南数年了,足食足衣的待遇让他们的身躯早就不再羸弱;操练演武不辍的日常,让他们的战力已然媲美淮南任何一部精锐;再加上士气如虹、人皆死力,故而将唐咨三百私兵部曲冲得七零八落、战线岌岌可危, 唐咨也感受到了这点。 他对自己的私兵部曲很有信心。 但耳畔时不时就迎来一个熟悉人儿的惨叫,身边的人儿愈来愈少且步步被逼退的战线,让他的信心一点点悄然流逝。 原本他还指望着,城内其他士卒能过来支援、将魏军围杀呢。 毕竟夏侯惠仅带着千人过来。 而他还有千余士卒在后、还没有临阵,只要他们在五百人督、百人督的率领下围合过来,就能稳住战线、改写战局了。 然而身后隐隐也传来了喊杀声,让他放弃了这个妄想。 无需回头去看他就能猜到,此刻肯定还有一支魏军正从后方杀来,夏侯惠的千人不过是正面吸引他们注意、诱他们将兵力尽数放在城南的。 如不出意外的话,淮阴北岸渡口应是被魏军夺了吧? 可逃归江东的舟船也应该被抢了吧? 想到这点,唐咨倏然在心中泛起了万念俱灰的滋味。 唉,悔不该心生贪念。 如此作想了声,唐咨很快就变得面目狰狞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如今的自己,唯有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一个活着归去江东的机会,那就是——将眼前的夏侯惠斩于刀下! 斩将,可壮己方士气,更能气夺魏军、令彼等自溃。 至于自己小臂受伤,且夏侯惠也开始转为消耗他的体力,让他难以寻到以命换命的机会嘛~ 两鼠斗穴,将勇者胜! 只要自己以死相搏,就容不得夏侯惠不拼命。 况且,他也不是没有机会胜出。 在数个力拼的来往之中,让他隐隐发觉夏侯惠的步战能力似是不强。 如此,自然置之死地而后生。 “死!” 二人刀刃再次拼了一记后,受伤左手发麻无力的他,猛然大喝一声,不管不顾的箭步向前,弹刀从下往上撩来,以“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的决绝杀来。 被发觉了? 夏侯惠微微蹙眉。 自少勤习弓马的他,尤善射,不管骑射还是步射都能令人称绝;骑术很精湛,持槊驰骋而战也是军中的佼佼者;唯独在步战这方面偏弱。 主要原因是步战刀械不顺手。 环首刀是单手刃,素来搭配着勾镶左右策应博杀。 如今仅单刀在手,这让天生猿臂的他更加不顺畅,每每奋力劈去时很难快速收刀回防。 然而,纵使我步战再弱,亦非尔等江东鼠辈可当! “杀!” 见唐咨中门大开的奋刀搏命而来,夏侯惠顿时也是满脸戾气,口绽咆哮,半步不让,气势更凶的挥刀狠狠劈下。 “铛!” 一记更大的撞击声响起。 二人布满豁口的刀身再也承受不住巨力,同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旋即两段断刃打着旋儿弹起飞溅,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同样拼尽全力、志在必得的二人,虽然身躯都抖了抖、虎口亦泛起了点点殷红。 但彼此挥刀之势犹力道不衰,犹轨迹不变而去。 由下弹刀往上撩的唐咨,握着断刀从夏侯惠胸腹横切而过;而同样握着断刀的夏侯惠,则是狠狠砍在他的锁骨处。 第201章 贼兵退 “先帝赐臣铠,黑光、明光各一具,两当铠一领,环锁铠一领,马铠一领,今世以升平,兵革无事,乞悉以付铠曹。” 这是陈思王曹植《先帝赐臣铠表》里的话语。 里面提及的环锁铠,也称为连环铠。 是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服状,每个铁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 其最大优点是相对柔软,轻便灵活,对劈、砍等打击有良好的抗御能力,尤其适宜骑兵将领作战。各个铁环间隙越细小防护力越好,最佳者可至“铠如环锁,射不可入”。 如先前董卓为防人刺杀,常在朝服内披着有环锁铠。 也让李肃用戟奋力一击时,竟刺不入身躯、仅是划伤了他的胳膊,一直待到吕布赶到了才将董卓杀死。 尔今,夏侯惠战袍内也同样穿着环锁铠。 岁初庙堂对广陵之战录功封赏,天子曹叡特地给夏侯惠加上的“赐甲恩荣”,便是指赐下一领环锁铠。嗯,这领环锁铠的价值,比他的乌孙良驹与马槊加起来都要高。 也正是内穿了环锁铠,才让他有了今日登锋履刃之举。 督率不亲战嘛~ 他父夏侯渊因修缮鹿角而殁,已然让人以为讥了;若是他再不自持身份而临阵厮杀战殁,那日后都无人将夏侯家当作将门了! 且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活着的时候不是啊~ 他现今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备受天子曹叡器异、都可以预见前途一片光明了,怎么可能不爱身吝命呢?若非有恃无恐,唐咨不过贼吴一个杂号将军罢了,又不是孙权本人或者陆逊全琮之辈,怎么值得他以命相博! “铮、吱啦~” 伴着牙酸的声音响起,唐咨奋力一刀只是划开了夏侯惠的战袍,就被环锁铠给挡住了,根本没有出现他臆想中的开膛破肚。 更将他想同归于尽的意图击碎了。 因为夏侯惠落在他锁骨处的刀刃已然砍断了骨头,深深衔了进去,且还切入了他的肩颈中,让鲜血肆意喷溅之余,也让他脸色变得苍白、四肢变得酥软。 “呔!” 得势不饶人的夏侯惠,再度爆出一声厉喝。 丝毫不在意被鲜血溅了满脸,以身躯向前倾斜将紧握在手的断刀压下,将刀刃按得更深,也将唐咨直接按跌在了地上。 至此,分出生死了。 只见殷红的鲜血欢快的从唐咨肩颈处不断涌出,让他的身躯也开始抽搐了起来,越来越惨白的脸,还有不断扩散的瞳孔....... 纵使死骨更肉的华佗复生,也救不了他的命。 “呸!” 啐了几口漫入嘴里的血沫,夏侯惠先踩着唐咨的身躯借力将断刀拔出来,然后矮身瞧准了脖颈处挥下,伴着“咄、咄”几声过后便将他首级剁下来,再挑开兜鍪、挽着束发将之高高举起,大声呼道,“贼将唐咨授首!降者免死!” “万胜!” “将军威武!” 也带动了所有士家新军的欢呼,更让吴兵皆如丧考妣。 有的人直接扔下兵械伏在地上大声喊着“愿降”;有的人直接转身而逃,指望着停泊在淮阴北岸渡口的舟船能带他们归去江东;当然还有犹负隅顽抗的。 那是唐咨的私兵部曲。 只不过,他们如今仅剩下百余人了,且早就被士家新军给围困起来了。 高喊着“为将军复仇”的他们所迸发的悍勇,就犹如昙花一样,只是短暂一现便被淹没在魏军的人海中。 至此,战事分出胜负。 除了少许跳入淮水中被水流带走消失不见的之外,被前后夹击的吴兵临阵授首五百余人,其余者都被迫投降。 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逃到淮水畔时,才发现渡口处早就站满了魏军。 蝼蚁尚且贪生。 既然都无法归去江东了,就连主将唐咨都死了,他们也失去了继续拼命的理由。 先遣焦彝引兵入城,接管城防以及维护治安;让苟泉部搜刮战场与救治己方伤者;以邓艾将俘虏尽数困在军营内并留兵看守以及审问..... 半个时辰后,淮阴城就恢复了安静。 在城内的县官署内,夏侯惠褪下战袍,撩起环锁铠与里衬,看着自己胸腹间的一片乌青,用手触碰了下,顿时就疼得龇牙咧嘴。 唯一庆幸的是,胸骨似是没有断裂。 唉,日后还是不亲自临战厮杀了。 身为督将,代爪牙之劳、奋匹夫之勇,不过徒增无谋之讥而已。 摇头苦笑了几声,夏侯惠从里衬撕下几块布条,环着将乌青处裹了好几层,才放下环锁铠与穿上战袍。小心缓缓就坐,深呼吸几口觉得腹部没有作疼后,才开始研磨执笔作书。 “来人。” 门外值守的一个甲士闻声,连忙小跑进来,躬身发问,“将军有何吩咐?” “这份书信,让人送去淮南给征东将军。” 拿起两份封囊好的书信,夏侯惠逐一递出去,“这一份送去淩县,给东中郎将。” “唯。” “还有,让人造饭,士卒轮换用食,不可松懈。” “唯。” ...................... 徐州,淩县。 昨日便看见朱然部焚毁临时营寨、后撤至淮浦水道的桓范,此时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率兵蹑足在后,进军过去淮浦看看。 他知道天子曹叡将要赶到了,所以也能猜到朱然部这是要罢兵离去。 但又担心这是朱然以退为进、诱他出城伏击的伎俩。 没办法啊~ 虽然现今聚集在淩县的郡兵有六千多了,但不管战力还是数量都无法与朱然部对比。 一旦被伏击死伤惨重,恐怕整个徐州都要板荡了! 只是自己身为东中郎将,失察与丢失淮阴城之罪已然跑不了,若再坐看着贼吴来去自如,似是也说不过去啊! 哪怕不能将功补过,至少也得有点作为吧? 不然,届时天子与庙堂问责起来,自己岂不是还要增加一个畏战之罪? 纠结了好久的桓范,最终还是忍不住请来了东莞太守胡质计议,“府君,依你看来,我等是否引兵出城南下,为淮浦作援?” “回督军,在下以为不可。” 大致能猜到他心思的胡质,直接就回绝了,“贼吴虽后退,然并未离去,若我等出城而彼复来,恐兵败罪加一等。” 呃~ 桓范就心中有些怏怏。 如此浅薄的道理,他哪能不知呢? 以言问及,不仅是征求你意见,更是想让你一起商讨个将功补过的办法出来啊! 而胡质也不等他复言,又继续说道,“不过,在下窃以为,贼吴后撤必然是得悉了陛下将至的军情。如此,督军不妨别遣一部兵马赶往淮阴水道。以威慑贼吴罢兵时,不敢肆意劫掠黎庶。” 桓范扬了扬眉毛,没有作答。 其实这点他也想过了。 但源于先前将军高迁被伏击的关系,让久无战事的徐州兵将有些畏惧。若想规避这种士气消沉,除非是他亲自引兵过去才行。 唉,罢了。 沉吟了片刻,他才轻轻颔首,“府君言之有理。我亲率两千士卒而往,城内安防,就托付于府君了。” “督军乃青徐之首,不可擅离。” 但胡质一听,便再次婉拒且自请道,“若督军信得过在下,在下愿引本郡士卒而往。” 倒也可以。 桓范刚想说些鼓舞的话语,就被陆续到来的禀报声给打断了。 “报!报督军!” “天子御驾已抵淮南,洛阳中军先遣将至泗水,遣人来让督军引兵护渡口与加设浮桥。” “淮浦来报,贼吴朱然部今晨已然悉数上船顺流而去,今城外二十里内皆无吴兵。” “淮南援军夏侯将军遣人来报,淮阴已复!贼将唐咨授首!” ............ 纷至沓来的消息,让桓范一时发怔。 他知道徐州无战事了,更知道自己马上就被天子招去问责了。都督青徐二州的东中郎将官职肯定保不住,但淮阴城被收复且还是夏侯惠收复的嘛…… “督军,莫迟疑。当尽快遣兵迎洛阳中军、接手淮阴城防。” 见他沉默的胡质,好心提醒了声。 “啊,对!” 被打断思绪的他,连连颔首,作笑颜道,“多谢府君提醒。嗯,若府君不嫌劳顿,引兵去迎洛阳中军如何?” “唯。” 胡质领命而去。 而桓范先是寻来了从子桓禺,让他随着长史引两千郡兵赶赴淮阴;再遣各地前来协防的郡兵归去,然后便归下邳官署整理此战徐州的情况,静候天子有招。 曹叡的确抵达淮南了。 虽然他在距离寿春数百里外,就知晓了孙权已然从合肥新城罢兵,更猜到了侵扰徐州的朱然部不日也归去,但他还是来了。 只不过,被满宠迎入城内、大致了解战况后,他便不顾沿途劳顿,再次出城前来士家壁坞以及跨过浮桥看了看士家安家之处。 这也是他来淮南的目的之一。 所见,令他有些震惊。 建安二十一年,他曾随着武帝曹操前来淮南,目睹过淮南荒无人烟、万物凋敝的状况;太和四年,他幸巡许昌时曾乔装入兖州扶沟县屯田处,看到了犹如行尸走肉般的士家。 但今日所见却是截然不同。 又或者说,就连在京师洛阳周边,他都不曾目睹过这种黎庶安详恬然、往来种作、鸡犬相闻的栖息状况。 第202章 好甜 仲秋八月中旬了。 夏侯惠的战报已然传归来了淮南,也促成了天子曹叡前去淮水北岸看看的心思。 因为战报颇为详细。 曰:“末将奉命引兵至淮阴,城池已失守。恰逢贼将朱据已虏士庶去,城内余两千贼兵。末将遂与贼战于野,阵杀贼将唐咨、斩首五百余级,复淮阴。虏贼千三百余、大小战船四百余、辎重无几;己损百余人,负伤两百余。” 对阵有城池可依托的两千吴兵,三千士家新军竟能一战夺城剿灭,不仅天子曹叡啧啧称奇,就连满宠都不由赞了声:“稚权有谋,士家善战。” 夸赞夏侯惠的话语天子曹叡直接忽略了,但后面的那句“士家善战”,却是令他深有感触。 他是见过士家的。 更知道士家的战力如何。 若是能当得起满宠的善战之赞,以魏国士家的数量,早在武帝曹操时期就灭蜀吞吴、成就毕四海之伟业了,何来现今的天下三分! 竟被赞善战...... 脱胎换骨不外如此了罢。 带着这层心思,曹叡顾不上沿路劳顿,让李长史安排人带他去淮水北岸。 李长史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招来了被夏侯惠留在士家壁坞、督促士家妇孺老弱秋收的吴纲,且还提醒吴纲称呼换了常服的天子为贵人,以免泄露了身份。 陈矫也随着过去了。 再加上四五同样卸了甲胄的虎贲,七八人在士家壁坞外下马,步行走过淮水浮桥,缓缓走入了其中一个小村落。 姑且称为村落罢。 虽然在画地安置士家妇孺时,夏侯惠是依着军营的布局规划的,但随着周边的田野被陆续开辟出田亩、挖出沟渠以及种上桑麻与果树,原本分隔不算远的多个军营就变成了一片连绵的聚邑村落。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秋收罢了的关系,天子曹叡甫一步入,便感受到了一种恬然安详的气息。 不算大的树下,有老丈在编织竹篾箩筐,老妇剥着麻丝,健壮的农妇则是在自家门口坐着,拿着针线缝缝补补。 最欢乐的还是稚童们。 有的三五成群拿着长棍寻寥寥无几的秋蝉,但敲落下来的往往是还没熟透的果子,然后贼兮兮的左顾右盼快速捡起藏到衣服里;有的骑着竹马你追我赶恣意撒着欢奔跑;还有些则是趴在树荫下,拿着木棍在地上横横竖竖,似是在练习书写字? 见他们一行走过来了,也没有惊诧。 大人们远远就冲着吴纲挥手露出笑容,小孩子们则是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他们,但更多的继续戏谑打闹,当他们不存在。 “士度似是颇受士家老弱喜欢啊~” 走在村落土路上,看着吴纲不停挥手给妇孺回应,天子曹叡不由低声感慨了句。 “惭愧。” 吴纲微微躬身,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小心作答道,“仆是夏侯将军幕僚,寻常事务大多与他们有交集,故而彼此熟稔。” “嗯。” 目光四顾的曹叡脚步不停,略点头,顿了顿,旋即又加了声,“甚好。” 也让吴纲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光。 一介布衣的他,才给夏侯惠当了半年幕僚,就有机会伴驾左右且还被赞了声,这让他很难保持着平日里不卑不亢的作态。 “士.....” 曹叡似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才说出一个字,就因为前方有三四个骑着竹马的稚童迎面奔来而停止了。 “先生!” “哎。” “吴先生~” “哎。慢些,莫摔了。” 伴着不甚整齐的问候声与吴纲的含笑回应,撒欢奔跑的稚童们不停,扬起一阵尘土从他们身侧经过。此时日头犹炽,且他们一行走走停停好一会儿了,脸庞鬓角处早就有了汗渍,是故都被糊了一脸。 但曹叡没有介意这些。 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后,他想起了树荫下伏地用木枝练字的稚童,不由发问道,“方才那些稚童,似是称呼士度为先生?” “回贵人,是。” 应是被孩提的欢乐所感染罢,吴纲的神情也从容了许多,“夏侯将军出资延请先生给士家稚童启蒙授学,且不乏购置文墨赠予之事,今已然成制。仆粗通文墨,闲来无事时也凑趣来讲学,不想就被这些稚童称为先生了。惭愧。” 这便是稚权常汲汲求财之故吗? 曹叡没有作答,心自思忖着。 而随在左右的陈矫,则是忍不住拈须赞了句,“身在行伍,犹思兴文教之事,稚权胜却无数人矣。士度给稚童授学,亦为美事。” 那是! 不见朕对稚权不吝器异邪? 带着一种知人善任的与有荣焉,天子曹叡的笑容很灿烂。 刚想继续前行,却又见边侧的一房屋内冲出个将竹马扛在肩头上的稚童来,嘴里还大喊着,“等等我!你们等等我呀~” 应是方才他在屋子里看到骑着竹马经过的玩伴了。 也差点没迎头撞上曹叡一行。 “呀!” 硬生生止住脚步的他惊呼了声,然后扔下竹马,站直了身躯对着吴纲躬身。 “无病见过吴先生。” 稚童约莫五六岁罢,虽然瘦削了些,但目光灵动,冲天辫也粗壮乌黑,看着就很健康活泼,更难得的是他这个年纪就知道行礼了。 也让天子曹叡来了兴趣,矮下身躯轻声发问道,“你叫无病?几岁了?” 他是极喜欢小儿的。 尤其是在他的诸多儿女中,现今唯有齐长公主健在;且抱养的宗室小儿曹询曹芳在宫禁后,年纪大点的曹询还变得常染疾了。 但稚童没有回答他。 而是回头看了下自家屋内,见屋内没有人后,又将求助的目光落在吴纲身上。 “无病不用害怕。” 吴纲很识趣的开口,点头鼓舞道,“这是贵人,和夏侯将军一样都是从北面来的。” “哦~” 听到这话后,稚童也大胆了起来,“嗯,我叫无病,五岁了。”言罢,又紧着略带骄傲的说道,“我马上就六岁啦!” “呵呵~” 童言稚语让众人皆绽笑颜。 天子曹叡也看着喜欢,习惯性的往腰侧摸去,却摸了个空。一时忘了自己是常服过来,腰侧并没有佩玉或小坠。 不过,好在旁边还有吴纲。 他连忙从衣襟内摸出小钱囊,倒出十数个五铢钱递给天子。 曹叡赞许的点了点头,转手将五铢钱全部递给稚童无病,含笑说道,“呐,给你的。” “阿母说,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 只是稚童没有接过,而是摇了摇头。 “哦?那你阿母还说什么了?” “我阿母还说,等阿父回来了,就给我作新衣裳!” “还有呢?” “还有,见到了先生要弯腰问好。见到了夏侯将军,要记得作揖。你知道怎么作揖吗?就是像我这样子......” “呵呵~我知道。” 一番对答下来,曹叡满脸洋溢着笑意,“我和夏侯将军是亲戚,嗯,就是一家人。我给你东西,就跟夏侯将军给你一样。” “嗯?” 闻言,稚童眨了眨眼,然后露出笑容,伸手取了一枚五铢钱。 “哈哈哈~” 曹叡将五铢钱尽数塞到稚童手中,起身畅笑离去。 而无病看了看手中的五铢钱,再看了看曹叡一行的背影,歪着脑袋想了想便转身跑回屋子里,片刻后又从屋子里窜出来,撒腿往曹叡一行追去,手里似是还攥着什么东西,“贵人,等等~哎,北边的贵人~” 此时曹叡才走出十余步外。 听闻身后的叫唤,便止步转身,有些新奇的等着稚童跑过来。 “呐!” 无病在他跟前止步,昂起脑袋伸手,“给你的。” 他摊开的手心上,有一块指甲大的麦芽糖,应是存放了好些时日了,原本的亮黄色泽都变暗变深了。 曹叡有些发怔。 片刻后才倏然莞尔,伸手拿起麦芽糖。 “嘻嘻~” 稚童无病也冲着他欢笑了声。 然后转身小跑捡起方才扔在土路上的竹马,头也不回的奔跑远去。 也让曹叡久久驻足。 目光时而落在手中麦芽糖上,时而落在他的背影上。 “归去罢。” 好一会儿,待稚童无病的身影消失在桑树林木中后,他才将麦芽糖攥在手中,出声招呼众人归去。 少时,至士家壁坞。 职责已了的吴纲止步伏拜,恭送御驾。 而沿途问出他是李长史的女婿、给夏侯惠当了半年幕僚的天子曹叡,临行时还留下了一声勉励,“士度乃好士也,不应布衣。” 驰马片刻,御驾归城外洛阳中军大营。 至大帐前天子曹叡挥手散了虎贲,在陈矫将要作别时,还倏然发问,“陈卿历事多方,可曾见闻如淮水北岸之况?” 陈矫张了张嘴。 踌躇片刻后,才如实作答道,“回陛下,有之。先前陈太守在广陵,黎庶欣悦如是也。陛下,臣并非为陈太守旧日之计复争言。” 这点曹叡相信。 毕竟当年陈登在广陵犹如刘馥在合肥。 只是很可惜,他们二人的苦心经营都被魏武曹操给毁了。 “嗯。” 曹叡点了点头。 拿起一直攥在手中的麦芽糖掰成两半,一半递给陈矫,一半放入口中,品咂了几下,便露出笑容,“好甜。” 第203章 舍与不舍 仲秋八月下旬。 在淮南的天子曹叡大曜兵,飨六军。 并遣使者持节犒劳在合肥的守军,对击退孙权来犯的各功臣封赏。而后,便遣已然缓过沿路劳顿的洛阳中军启程,先行归去洛阳。 是时,有随军重臣以雍凉有战事,建议天子督兵走武关入关中。 但曹叡回绝了。 他并不期待雍凉都督司马懿能击破蜀兵,只是让他塞道坚守而已,现今在关中的兵马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复增兵过去。况且在他的筹划中,本是想着今岁一举重创江东、令江东日后不复有实力来犯的,但却因为孙权罢兵太果决而希望落空了。 这让他挺惆怅的。 更不会让不远千里而来的洛阳中军,再复赶去雍凉。 故而,诏令罢兵后,他打算幸巡许昌宫数日,然后就归去洛阳了。 算算日子,寒冬将至了嘛。 夏侯惠没有赶上天子飨士卒,但赶在天子御驾开拔的前一日堪堪回到了淮南。 之所以还是赶路如此慢,是因为逆水行舟,且还要押着俘虏。 原本他是打算留着俘虏给桓范处置,但桓范遣来的从子桓禺声称,带着俘虏归去会让天子更加开心,且自知有罪的桓范也不想因为擅自处理俘虏而招来他人口舌。 不过,夏侯惠知道,桓范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当桓禺与他攀谈时“不经意”透露了,自己是夏侯和的妻兄,且还是夏侯衡让桓范帮忙为他寻募的幕僚后。 无非,桓范是想修复二人的关系罢了。 也让夏侯惠有些好笑。 所谓的前倨后恭,不外如此了吧? 当然了,他还是很欣然的接受了。 尤其是他与桓禺攀谈时,发觉桓禺颇有才干,不管是关乎地方庶务还是在军争上。 “桓督军所举者,必俊才也!何况文华乃舍弟妻兄邪?我今军务在身,需克日归去缴令,无暇详谈。若文华私事了,往淮南来寻,我必倒履相迎。” 他是如此答复的。 表现得很期待的接纳了桓禺为自身幕僚。 且还在归来之途,想着如若有机会的话,可以帮桓范失察与丢城之罪上美言几句,好让天子曹叡对他处罚轻一些。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天子曹叡都没有打算亲自处理桓范。 不但没有将桓范招来淮南问责,还直接让人传命,令桓范自修表上奏战事经过,好让庙堂衮衮诸公作定论。 由此可以看出天子曹叡还是颇善待桑梓故旧的—— 交给庙堂定论,只不过是他不想落对桓范宽容的口实,固而让诸公代劳罢了!且浸淫居庙堂已久的诸公,不可能猜不出这层心思。 将近晌午的时候,乘坐舟船归来的夏侯惠,遥遥看见了寿山的轮廓。 本还想着上岸后先遣人归去寿春城给满宠缴令,且问问吴兵俘虏如何安置,却发现岸边渡口早就有一人在等候,且远远就奋力的招手,嘴里大呼着什么。 看身形与模样,似是他的幕僚吴纲。 士家妇孺们出事了? 心中一个咯噔,夏侯惠让船手划得快些,也站在船首挥手以应。 待至,跳下舟船,吴纲迎上来就忙不迭的说道,“将军可算归来了!若再晚一日,将军便要赶去许昌宫拜见陛下了!”言罢,又猛然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嗨!我都糊涂了。将军,陛下有诏,速去觐见。” “哦,好。” 但夏侯惠却是不忙,先是嘱咐焦彝等人约束士卒与看守俘虏,且归去士家壁坞的署屋内,取了封藏已久的《济河论》才策马过去。 天子御营就在寿山半山腰上,与士家壁坞还挺近的。 故而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营外,经虎贲层层通传后来到大帐外。 先是将怀里的一堆竹简交给在外值守的宿卫虎士暂时保管,他才小趋步入内,刚想行礼参拜,就被天子曹叡给打断了,“噫!朕之虎臣破贼归来了!” “臣中坚将军惠,拜见陛下。” 还是依礼参拜后,夏侯惠才谦虚作答,“尺寸之功,不敢当陛下虎臣之赞。” “诛贼斩将,破吴有功,稚权何不敢当之!” 端坐在首的天子曹叡,笑颜逐开,似是心情很畅快,“嗯,稚权先入座。” “唯。” 恭敬谢过,夏侯惠起身,朝着同在帐内的侍中陈矫拱手作礼后,才步去下首就坐。 也正是他直身行走的时候,让天子曹叡看到他身上的战袍布满血迹且不乏破损,隐隐露出内穿的环锁铠。 不由,曹叡脸上笑颜微敛。 但也不动声色,先是举盏邀饮壮功后,才轻声发问道,“稚权且说说,你是如何夺归淮阴城池的。” “唯。” 闻言,夏侯惠不敢怠慢,大致将战事的经过说了。 而待听到夏侯惠竟是亲自带着千人诱敌时,天子曹叡便打断了他,有些怒其不争的指摘道,“朕知稚权有报国之志,亦知稚权骁勇。然而,朕先前常戒督将不亲战之言,稚权何不省邪!手刃贼将可壮军威,但稚权居督将数岁矣,犹不知为国爱身乎?” “臣惠愚钝,有负陛下厚爱。” 先是连忙起身告罪,夏侯惠才分辨道,“陛下戒言,臣惠不敢有忘。只是此番臣惠若不身临阵地,便无有贼吴出城野战之事也。” 言罢,也不等曹叡发问,便将孙权发誓要杀他为孙韶复仇以及吴兵将若杀了他,便可封侯、赏千金、画一县养兵之事说了。 垂着头对奏的他,并没有发现,天子曹叡听着听着,先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虽然消失了,但还连着皱了好几次眉。 在一侧的侍中陈矫却是注意到了。 所以他的眼眸闪过黯然,心中悄然叹息,且还觉得数日前君臣一起分食的、都觉得很甜的那块麦芽糖,现今变得不甜了。 “事情便是如此。” 夏侯惠说罢始末,且不忘作诺,“陛下,非臣惠不惜命,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且今臣惠亦有悔矣,他日必不复有如此鲁莽行径。” “嗯,朕知矣。” 已然再复欢颜的天子曹叡,抬手虚按让他入座。 也不复再纠缠徐州淮阴之事,而是问了他如何安置士家妇孺、鼓舞士家新军奋战以及不吝夸赞几句等,才示意他告退,“稚权讨贼归来,一路劳顿,且先归去歇息。待日色将暮时再过来,朕设宴,为你彰功。” “唯。谢陛下隆恩。” 依言起身谢恩的他,没有当即离去,而是复行礼请示道,“陛下,臣惠麾下千人督有作《济河论》,臣惠看罢,窃以为若依论施为,可使我国日后用兵淮南讨贼吴,不复有粮秣转运之累、沿途黎庶不复徭役之苦。若陛下不弃,臣惠斗胆献上。” “哦!?” 顿时,曹叡眼中闪过一缕惊奇。 要知道,他此番督兵来淮南,朝中可就不少大臣以文帝曹丕东征为例,劝说他不要大兴刀兵,节约军费开支以及减少黎庶徭役之苦的。今夏侯惠竟敢声称,有方略可让淮南积谷丰盈、不复有粮秣之忧,他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准。述论稚权可携来否?速呈上来。” 是故,他惊诧过后便连连颔首,出声催促道,“若果如稚权之言,实乃裨国良策,朕不吝赏赐!” “回陛下,臣惠有携来。” 回应后,夏侯惠从外面抱来《济河论》呈上,“请陛下过目。臣惠告退。” “嗯,去吧。” 含笑点了点头,曹叡招呼陈矫过来侧坐,一并过目。 见状,夏侯惠很自觉的退出了大帐。 待从宿卫虎士那边要回自己的佩刀系在腰上,缓缓往军营外去之时,手指也不由摸了摸战袍破损处,暗道了声“大意了”。 自己都归去士家壁坞取《济河论》,竟是忘了换战袍。 也不知道,得悉自己再次登锋履刃的天子,会不会觉得自己犹喜欢以身犯险、不持重呢?该不会影响到自己先前自请去幽州任职之事吧? 唉~ 罢了,多思也无益。 心中有些怏怏,夏侯惠走到军营外取了战马,便往寿春城内而去。 天子曹叡方才虽然是让他归去歇息,但歇息是不可能歇息的。 不是汲汲什么,而是没那福气。 去给满宠缴令并请示俘虏的安置、寻李长史给士家新军录功与战损抚恤,归去与吴纲以及三个千人督合计此番有哪些士家新军可为家小赎身等等。 忙着呢! 虽然说这里面有一些事情,待到翌日再忙碌也行,但夏侯惠不想让那些战死士家的家小等啊! 他们连性命都没了,自己忙碌点又算什么呢? 况且,他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了。 ................... “陛下,此论大善!” 御帐内,看罢的侍中陈矫,率先称赞道,“如稚权方才所言,若依此策兴屯田,我魏国淮南不复有粮秣之困也!”言罢,顿了顿,他不等天子曹叡作言,又继续建言道,“作此论者,大才也!老臣斗胆,请陛下将之擢拔,以裨社稷。” 嗯,他又开始觉得那块麦芽糖很甜了。 因为他知道天子那句“好甜”的意思,更知道天子不舍夏侯惠,但绝对舍得士家新军的一位千人督。 第204章 将离 “陈卿劝朕取才,出于公心乎?抑或为遂私意邪?” 或许是心情很好的关系罢,天子曹叡听罢陈矫的建议后,还如此出言戏谑。 “回陛下,公私皆有。” 而陈矫也没有依着寻常作惶恐态请罪,而是笑颜回道,“老臣怀有私意,然却发乎公心,但求为国裨益耳。此非忠臣所为邪!” “哈哈哈~” 对此,曹叡畅怀大笑,拊掌而赞,“陈卿不负赤诚之谓也。” 待笑了一阵,他拿着酒盏起身慢慢踱步,自作思虑片刻,便招呼大帐外侍从,“来人!速召征东将军、扬州刺史前来议事。嗯,让征东将军长史一并过来罢。” “唯。” 帐外侍从应声自去。 而陈矫则不理会这些,他又拿起了《济河论》细细看读,不时捋胡轻笑一声,带着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与欣慰。 他是在欣慰着自己此番随征不虚此行。 原本随着御驾在赶来淮南的时候,得悉了贼吴朱然部袭击徐州,他就知道自己建言天子复行陈登旧日之计的希望无了。 没办法。 江东都开始用兵青徐,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徐州这个沉寂了三十多年的二线战场,早就攻守势易的魏国东线,又怎么可能投入人力物力前去广陵郡经营呢? 那不是资敌、给江东送战功嘛! 但来到淮南寿春了之后,得悉了夏侯惠复淮阴且随着天子走入士家新军栖息地后,他便知道了曹叡是有意经营徐州了。 毕竟,广陵郡虽然不能经营,但出于日后对贼吴的防范,徐州肯定是要增兵的。 而现今东线还能从何处调遣兵力增徐州....... 除了夏侯惠所督的士家新军外,淮南还有哪一部兵马能动呢? 最重要的是,镇守徐州的将军高迁战殁了;且督青、徐兵事的东中郎将桓范经此役后,必然也要被调离的。 如此,夏侯惠作为谯沛元勋之后,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转去镇守徐州了不是? 以士家新军的功绩以及得了满宠一声善战之赞,天子让主持士家改革的夏侯惠前去督战徐州,那不就意味着曹叡将不留余力鼓励与支持夏侯惠扩军增兵嘛~ 当然了,夏侯惠即使去了徐州,一开始也只得在淮水北岸的下邳郡、东海郡固城池、遏险要而守,三五年之内都未必能将手伸进广陵郡。 但七八年后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士卒增多与演武日渐堪战,他是要向着淮水南岸推进、进入广陵郡再复陈登旧日之计的。 如此,也算是圆了陈矫想看到桑梓故里再度迎来生机的愿望了。 所以说,那日曹叡分食的那块“很甜”麦芽糖,其实就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只是,可惜了。 方才曹叡问及夏侯惠战事经过时,还得悉了贼吴孙权对夏侯惠誓必杀之的怨念恨意。 再加上夏侯惠再次登锋履刃亲临厮杀了,陈矫就知道,天子曹叡不会再让夏侯惠前去徐州了,甚至都不会将他留在淮南了。 缘由,是不想夏侯惠葬身在这里。 虽然说贼吴在战事之中,未必能就将夏侯惠阵杀,但他们可以派遣刺客啊! 吴越与荆楚之地自古素来以剑客闻名。 死士与刺客当真不难寻。 不说专诸刺王僚,单提孙策不也丧身于刺杀嘛。 以曹叡对夏侯惠的器异,断然不会让他留在淮南或徐州坐等孙权报复的。况且以夏侯惠在魏国东线的职责,还没有重要到必不可缺的地步。 尔今,他看罢了《济河论》,顿时就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 因为魏国终究要吞吴的! 既然士家新军中有良俊可规划淮南屯田、为日后伐吴作绸缪,那将他放去徐州,当然也能在陈登旧日之计的基础上,再作出适合淮泗之地的“淮泗论”方略来! 且天子本就有经营广陵之意啊~ 至于,将作《济河论》之人调去徐州了,关乎淮南的屯田怎么推行嘛....... 不是都有了具体方略可实施? 制定方略的人才很难寻,但能照本宣科的人比比皆是。 方才天子曹叡都让人去召满宠、王凌以及李长史来计议了,这不就是打算问他们淮南各部的状况、物色可遣去徐州与在淮南主事兴屯田的人选了嘛。 此时的夏侯惠仍在征东将军官署内。 不是满宠与李长史留他说些什么,而是关乎如何处置千余江东俘虏,三人的意见都不一致。 依着满宠看来,俘虏不杀那就充入军中当苦力呗。 做些修缮防御工事、清理沟渠以及为大军屯田之事,再让他们平日饥一顿饱一顿的方便约束管理,如此数年后不死的也磨平桀骜之气了,然后再转为士家或编户民什么的就行了。 而李长史则是觉得现今淮南民寡,可直接将俘虏用于屯田,待遇给同士家;但在此之前可试着选拔一些甘愿为魏国而战的编入士伍,以此来树立榜样,为日后对阵贼吴时,可在某种程度上瓦解吴兵的斗志。 原本在这种事情上,夏侯惠是没有发言权的。 但满宠与李长史意见相左时,不知怎么的,倏然问了他有没有什么建议。 夏侯惠当然没有。 他根本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被问及了,就想到自己呈给天子的《济河论》实施时,需要大量的劳力,便建议满宠将这些俘虏悉数打散编入行伍,转去江东鲜来犯的庐江郡与安丰郡戍守,换一些郡兵过来寿春协防——哪怕不需要郡兵协防,让他们在农忙时为将士们轮耕也好啊。 对此,满宠还真就有了些意动。 且见李长史也没有反驳后,便让人去寻扬州刺史王凌过来计议。 只不过王凌还未到,天子的近侍就先过来了。 天子有召,众人不敢怠慢,皆当即动身赶赴,而夏侯惠也自归士家壁坞。 士家壁坞内挺空荡的。 除了苟泉部留下看守俘虏外,其他征战归来的兵卒,都被允许前去淮水北岸与家小相聚了。 也免不了有人欣喜有人悲。 这也让夏侯惠放弃了前去北岸走走的心思。 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李长史,战死士家的抚恤大致何时能下来,所以也不想踏足那种悲欢离合的场面。 三个千人督都在壁坞内,且还将战死者的名录、可分润给死者的战功都整理出来了。 但吴纲却不在。 他很自觉的以夏侯惠幕僚身份,前去战死者家中抚慰失孤遗寡了。 如此勤勉任事自是让夏侯惠很欣慰的。 嗯,他现今还不知道,吴纲被天子曹叡勉励了一句“好士也,不应布衣”的话语,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呢。 “满将军已然遣人接手俘虏了。” 夏侯惠对三个千人督嘱咐了声,“你们也归去歇息罢,其他事情翌日再计议。嗯对了,你们三人轮值看住浮桥,翌日日暮之前都莫让兵卒或俘虏过来南岸,免得扰了天子御驾。” “唯。” 三人应声自去。 而故意走在最后的邓艾,待其余二人走出去后,还十分郑重的对夏侯惠作揖,再次做谢了句,“将军擢拔之恩,艾没齿不忘。” 他知道夏侯惠去面君时,还特地先归来士家壁坞一趟的缘由。 是故无比感激。 夏侯惠摆了摆手,“你应得的,好生任事就好。归去罢。” 这......我应得的,是什么意思? 走出署屋的邓艾满心纳闷,对这句答复百思不得其解。 .................. 日坠西山,天色将幕。 把自己收拾清爽、换了一身戎装的夏侯惠,策马缓缓往寿山而去。 刚走到山麓下,竟还遇上了结伴下来的满宠等人。 依着官职尊卑,连忙下马避路侧立行礼的夏侯惠,心中有些奇怪:天子既然都声称设宴了,怎么没有留他们同乐呢? “嗯。” 与李长史同车而载的满宠,在经过的时候冲着他颔首轻作鼻音,车驾不做停留。 时常为了彰显自身比满宠年轻、精力更充沛的王凌则是策马而行,且还在他跟前拉起马缰绳稍作停留,颇为亲切的赞了声,“稚权年少有为,他日必乃社稷砥柱也。” 什么个情况? 看着王凌渐行渐远的背影,夏侯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地可鉴,来淮南任职这些年,他与王凌几无交集、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为何他今日倏然就对自己如此亲近了呢? 就算是天子打算将《济河论》付诸以行,但方略又不是出自我之手,你夸赞我作甚? 该不会是.......天子意属你来主事吧? 带着不解,夏侯惠来赴天子宴。 说是庆功宴,其实就是与天子共餐,再加上侍中陈矫作陪而已。 而酒饱饭足以及诸多嘉勉的话语都说罢后,且陈矫都借着年老精力不济退席后,夏侯惠便知道天子曹叡为何不留满宠等人同宴了。 因为他还问及了夏侯惠麾下三个千人督,诸如出身、性格、才干所长与弊短等等,问得十分仔细,且期间还时不时就夹杂一句带上幕僚吴纲。 如此,夏侯惠哪还不了然天子心意? 这分明是要将他麾下之人都分出来、单独委任职责的意思嘛。 所以我也不日将被调离淮南了罢。 只是,要改任何地? 第205章 夜话 不仅麾下三个千人督都要调走,且连刚招募了才半年的幕僚都不放过,这种情况落在任何一个将率身上,都难免生出自疑之心,觉得自己被天子猜忌了。 但很显然,夏侯惠不在此列中。 缘由不用说。 他能感受到天子曹叡对自己的器异与爱护,绝不会有猜忌之心。 至少现在是没有的。 此外,他也很清楚天子曹叡的性格。 知道曹叡必然会安抚与补偿他,且还是倍予之。 当然了,前来淮南数年经营的心血、好不容易才拉起来的小班底,一朝就被归零了,夏侯惠心中还是有些惋惜的。 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真正可以建立班底,那得是被赐予开府的权柄、有了自己征辟僚属之权的时候,才能名正言顺。次一级的追求,也得是诸如可自置属吏的太守、州牧之流才行。 他如今不过是实际权柄很小的中坚将军、士家新军的督将而已,差得太远了。 没必要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只不过,他虽然不自疑,但天子曹叡却是担心他多心。 毕竟臣子才刚刚破贼立战功归来呢,他马上就想着将臣子的麾下都给拆分了,不管怎么说都有点不地道。 “稚权,夜色正好,随朕走走罢。” 故而,在问罢了夏侯惠麾下各人的情况后,天子曹叡起身走出御帐,且还挥手让侍从不要跟来,做足了要来一场君臣推心置腹的姿态。 “唯。” 应了声,心知肚明的夏侯惠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在后。 寿山不算巍峨。 且这几年被夏侯惠带着士家频频光顾,不仅早就没有了猛兽野豕等,就连寻常的兔子都难寻踪迹了。倒是还藏着不少小型夜行鸟兽,偶尔被驻军火光与战马嘶鸣惊扰而叫唤几声,声音还挺渗人的。再加上早年袁术的祸害,淮南人相食、骸骨积委,在半山腰上俯瞰淮水南岸,当真是鬼火盈野、阴森恐怖。 连自己都不记得背了多少条人命的夏侯惠,自然是不畏惧的。 但有宿卫虎士手持火把层层护卫的天子曹叡,大致走出营地约莫二三十步后,便觉得群星璀璨的夜色一点都不美了。 索性,止步眺望着士家壁坞的方向,看着值夜警戒的依稀火光,悠悠而道,“士家变革,虽然成果可喜,然而士家制乃武帝之政,关乎社稷安稳,不可一蹴而就。今岁贼吴有犯徐州,朕意将增募士家戍守。徐州士庶多动荡......嗯,前因后果稚权应是知晓的,故朕不以稚权往赴徐州,是为不欲见稚权遭来庙堂诘难也。” “陛下爱护之心,臣惠铭感五内、杀身难报。” 同样止步的夏侯惠,满脸诚挚的躬身作谢。 但心里却是闪过一声叹息——若是知道江东今岁大举犯徐州且还杀死了将军高迁,他先前就不自请离开淮南了~ 毕竟,若是自己能去徐州该多好! 依着孙权对自己的恨意,只要知道了自己在徐州,那不得前赴后继的来送战功? 自己不求能如满宠那般刷个九千多户的食邑,增两千户也满足了啊! 且自古青徐并称。 天子曹叡早年让田豫在青州造海船训练水师,日后若是伐辽东公孙的时候,在徐州的自己上表请求随征,也是有机会的啊~ 唉,可惜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呵呵,不至于。” 轻笑一声,曹叡摆了摆手,又叮嘱了声,“闲谈耳。稚权不必拘束。” “唯。” “先前稚权作书,声称暂不归京师,朕不弗你意。而稚权所请前往幽州任职.......今蜀吴来犯频繁,未到伐辽东之时,朕亦不欲稚权前往苦寒之地蹉跎年华也。尔今,将稚权改任何处.....” 说到这里,天子曹叡陷入了沉默。 他今日才有了将夏侯惠调离淮南的心思,所以也是真没有想好,要将其调任去何处。 毕竟淮南不能留,也意味着荆襄不能去。 去幽州太早,归洛阳也否了,至于雍凉,早年夏侯惠就以仲兄夏侯霸在关中任职,不想过去与之争功了。 一时之间,曹叡竟发现偌大个魏国,还真就没有适合让夏侯惠赴职之处了。 总不能扔去凉州或者玉门关之外的西域吧! “嗯,朕归京后再作决策。” 少时,曹叡才侧头看着夏侯惠笑道,“总之,朕知稚权报国之志,亦知稚权想历练多方、以期他日可为督率之心,必不负之。” 这也让夏侯惠心中感动无比。 有一说一,此些年天子曹叡对他是真的很好。 好到放在任何一个臣子身上,都是值得臣子杀身以报的恩宠。 故而,他也后退一步躬身作揖,“若不,陛下将臣惠调职归洛阳罢。只是如前言,臣惠不敢居重如中护军之职。非不知陛下恩宠之心,属实臣惠德薄无威不敢居位,还请陛下不罪。” 你想归去洛阳了? 闻言,曹叡有些讶然,也不由喜上眉梢。 既然夏侯惠都甘愿归去洛阳了,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因为麾下个人被调走而自疑了。 如此,曹叡自是心中欣欣的。 但伸手扶起夏侯惠后,他也没有当即表态,“都说了,闲谈耳,不必拘束。嗯,此事待朕归京后,再定夺罢。” “唯。” 夏侯惠应声,不复躬身,“臣惠伏惟陛下圣断。” “嗯,再走走罢。” 曹叡抬头看了看漫天璀璨的星辰,倏然觉得远处兀自飞舞的鬼火好似萤火般寻常,便又继续往山道漫步,且还将话题揭过了,“作《济河论》之千人督邓艾,才学侍中陈卿亦不吝赞之,竟屈才屯田小吏十数年而无人知。幸得稚权将之拔于行伍,不使俊才遗于野,遂有良策裨益社稷,由此可见,稚权有知人之能也。” 呃,必然的。 别得不敢说,单以识人论,天下无人能出我之右........ 夏侯惠心中暗笑,也陡然想起个事情来,便连忙谦逊了几句后才轻声说道,“陛下,天下不乏英才也,只是大多无有施展才学之机遇。如若邓士载名不得显、才不得施者,天下不知有几多也。” 言罢,不等曹叡作言,他又在脸上堆起笑容,以戏谑的口吻发问道,“既然陛下谓臣惠知人,不若臣惠再举一人,供陛下驱使如何?” “哦,当真?” 顿时,天子曹叡眼光一亮,也不由笑颜道,“稚权速速道来。若果真贤良,朕在京师为稚权起高第嘉勉之!” “唯。” 夏侯惠笑容可掬,“此人陛下也识得,乃桑梓故旧,丁谧丁彦靖也。” 却是不料,原本作笑颜的曹叡甫一听罢,当即敛容,不假思索便直接出声回绝,“啧,稚权所举,不妥。” 因为他倏然觉得,夏侯惠属实是真一点都不谙庙堂之事了。 不过,他也没有生出厌烦之心。 而是想了想,便按捺心思耐心解释道,“非止于丁谧一人被禁锢,朕亦不能独赦丁谧一人。稚权明了与否?” 我当然明了啊! 闻言,夏侯惠微微一怔,连忙解释道,“陛下误解臣惠之意矣。臣惠所求者,非是请陛下赦丁谧之禁锢,而乃请陛下首肯,臣惠欲以丁谧为幕僚之意。” 让他给你当幕僚,这有什么好请示的? 夏侯玄、诸葛诞等人不也常出入曹爽府邸,朕不也时常召何晏同饮宴? 夏侯惠的解释,让曹叡不由轻挑眉。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素来聪颖的他,陡然明白夏侯惠之意了——夏侯惠是想将丁谧带着身边,待日后丁谧有了改过自新的迹象了,而夏侯惠也立下很大的功绩了,便将功劳分润给丁谧,以此来让他解除对丁谧的仕途禁锢。 “嗯.....稚权之意,朕知矣。” 做了一记鼻音,曹叡轻轻颔首,耷眼将手放在下巴上轻捻沉吟。 待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将视线落在夏侯惠身上流连了许久才出声问,“只是,稚权,值得吗?” “回陛下,值得不值得,臣惠不曾有过思虑。” 先行了一礼,夏侯惠抬起头,神情十分诚恳的说道,“臣惠只是知道,母族丁家今诸后辈子侄之中,以丁彦靖才学最优,亦是最有可能复门楣声誉者。” “唉......” 天子曹叡一记长声叹息。 曹、夏侯与丁三家,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 如夏侯惠所言,他是因为丁谧出身母族,故而甘愿分润自身功劳让彼能复振门楣。但反过来一想,武帝曹操的生母也同样出身丁家,若他不允夏侯惠所请,难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只是,如若丁谧被解开仕途禁锢了,那同样因为浮华案而被禁锢的孙资、刘放、司马懿、卫臻等人之子呢? 以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同样是很容易给子侄辈分润功劳的。 他属实是不想开这个口子啊~ 所以,叹息过后的他不置可否,只是默默的往营地归去。 夏侯惠仍旧亦步亦趋在后。 在这种事情上,他不能也不敢争辩。 不过,待曹叡将走到营门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然顿足,片刻后,便回首对夏侯惠露出一个笑容来,“随你罢。” 第206章 大势翻篇 淮南寿春,士家壁坞。 虽是士家的军营,沿着淮水岸却也有几树桃李柳树,不可食的果子被还没枯黄的枝叶烘托着,红红绿绿、灰黄层染,间杂好看。 蒙蒙的细雨下到水面上,草烟笼远树,水气沁心扉。 几只贪渔利的小舟与木筏,点在水流缓缓处,靠着枯水露出来的河床,几个半裸袒胸的老丈扯着号子卖力拉网,也不知能收几尾鱼虾。 秋收后的农闲为细雨助兴,乡村的恬然随着淮水同流。 暮秋九月末了。 这应是今年最后一场雨水了罢。 也是即将启程归去京师洛阳的夏侯惠,在淮南待的最后几日了。 上个月的某个夜里,关中右扶风五丈原,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入蜀兵营,伴着一句“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带走了那位千古一相。 那位力挽狂澜让历经过襄樊之战、夷陵之战的蜀国焕发生机的人;那位讨平西南叛乱、率军北驻汉中矢志“还于旧都”的人;那位以一个积贫积弱的益州,将占据天下七分的魏国打得雍凉不卸甲、中国不释鞍的人;让如今魏国军事才能最优秀的统帅背上畏蜀如虎、千里请战耻辱的人,最终还是败给了天时与地利,还有天不假年。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走了。 也带走了悬在魏国君臣头上的利刃。 是时,行还归至许昌宫的天子曹叡得悉,也不由仰天长叹。 他知道魏国雍凉战线稳住了,自己再也不用担心那句“还于旧都”将会演变成为事实了。 但他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武帝时期硕果仅存的大将张合,也战殁了。 被雍凉都督司马懿命令追击,他在引兵进入褒斜谷道中间小平地时,被依着诸葛遗计早早就伏兵在此的蜀将姜维伏击。 中箭,不治身亡。 在雍凉各部军中的个人,还录了详细的经过传来给曹叡。 原本张合是反驳过司马懿追击的将令的。 归师勿遏嘛。 且蜀兵是下了五丈原后才发丧,得悉消息很晚的魏军都失去追击的最佳时机了,再去又有什么用呢? 但司马懿拿出来天子诏令。 在战事刚开启、洛阳中军驰援雍凉时,曹叡还做了战术部署过来,里面有一句“走而追之,以逸待劳,全胜之道也”。 而司马懿还以张合早年曾驻守汉中郡屡屡侵扰巴地、是熟悉地形以为由,激励他当复旧日失汉中以及被张飞击败之仇。 天子命与个人荣辱在前,张合没有了继续反驳的理由。 所以他的名字也被录在了司马懿请罪的上表中。 对此,曹叡很伤心。 因为某种意义上,在魏国宗室大将与谯沛督率青黄不接时,张合就是最好的过渡人选。 只是,可惜了。 但曹叡也没有指摘司马懿的理由。 失去了继续留在许昌宫心情的他,也只能带着惆怅与伤心,直接归京师洛阳了。 待归到洛阳后,细作从蜀地打探得到的消息,稍微振奋了他的心情。 蜀退兵之时内乱了。 为巴蜀镇守国门多年的干城之将魏延被杀,还被杨仪私自夷了三族。 这个消息对于魏国而言,是此后洛阳中军都不需要驰援雍凉、且还可以让雍凉各部减兵卸甲务农桑了。 是啊,蜀兵自此,不复有“还于旧都”的实力与可能了。 值得一提的是,战事消弭后还诱发了一个小插曲。 得悉蜀相诸葛亮薨,孙权还增兵万余人巴丘,而蜀得悉随之增兵永安。事后江东声称增兵之举,是担心魏国趁机发兵攻蜀;而蜀给予江东的回应也是如此。 将彼此之间的貌合神离,再次披露在魏国眼前。 故而,魏国君臣皆尽了然,此后魏国再也不用担心吴蜀类似今岁这般同期兴兵来犯了,不需要再担心双线做战的财政困魄了! 也正是在这种领悟下,天子曹叡对东南战线做出了调整。 《济河论》被实施,以满宠年老精力不济,而改由扬州刺史王凌来主事推行。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 毕竟魏国朝野都知道,一旦满宠到了难以理事的时候,不管身份地位还是资历,王凌都是继任征东将军的不二选。 权当是提前被授予权柄了。 东中郎将桓范被转为兖州刺史了,而戍守合肥新城不失的将军张颖,被加振威将军职,调任徐州都督兵事,补战殁的将军高迁之缺。他的副职乐羊,则是接替成为合肥的守将。 三部士家新军则是被打散,充入扩招时的骨干了。 作《济河论》的千人督邓艾受庙堂表彰,官职从原先的牙门将转为偏将军,引本部前去徐州淮水北岸驻守,归将军张颖节制。 同去徐州的还有转为牙门将的苟泉,作为邓艾的副职。 他们二人被天子曹叡授予权柄,将要扩招士家新军至四千人,旨在兴屯田积谷、演武备战,以期日后兵进广陵郡、复陈登旧日之计。 而仍旧留在淮南的千人督焦彝,则是转为牙门将,同样要扩募士家新军至四千人。 归刺史王凌节制,带着江东俘虏以及郡兵成为实施《济河论》的主力。 身为布衣的吴纲也迎来了天子的擢拔。 不仅以校尉之职出任焦彝的副手,还兼任扬州刺史府的从事,成为王凌与士家新军沟通的桥梁。 至此,作为士家新军督将的夏侯惠,也就迎来了卸任。 但天子曹叡只是召他归去洛阳,并没有授予什么职责,官职也没有迎来变动。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让夏侯惠变相的休沐些时日,待到翌年再赋予新职责罢。 他都要归京了,出任淮南骑兵曲骑督的乐良自然也要随着归去。 同样是没有什么官职或职责变动。 只是让他引五百骑至洛阳后,直接进入洛阳中军的驻地。 故而,一直都时运不济的骑兵曲副职蒋班,终于迎来了媳妇熬成婆的时候——以裨将军之职,行骑督,督淮南骑兵曲。 行,就是试用的意思。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拥有实际权柄的一部将主了。 也就是说,先前在夏侯惠麾下呆过的人,都迎来了官职变化,且还是大幅度升迁。 故而他们都赶在夏侯惠归京之前,前来饯行以及做谢。 其中,以早早赶赴徐州的邓艾与苟泉最快。 苟泉不必说。 作为夏侯惠部曲出身的他,连做谢的话语都免了,只是频频举盏向夏侯惠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邓艾则是再次诚挚的作谢。 在饯行席间说到动情之时,还一度哽咽。 因为夏侯惠还依着刚刚赶到淮南的丁谧建议,作书给天子曹叡将邓艾之子邓忠保举入太学。 这可是太学啊~ 虽然不比前汉时期影响力大了,但邓艾是什么身份呢? 单凭出身寒微这点,哪怕他日后成为重号将军、官居显位了,都未必有资格让子侄辈进入太学呢! 所以,在知遇与为他擢门第作后计的大恩当前,他作别时哽咽不成声也不足为奇了。 “士载,我知你才略过人,更不质疑你他日可官居显位。是故,今临别之际,我仅有一言赠之。但望士载任职徐州后,勿要忘了自己的出身以及早年困顿之时,对士家新军多些善待,莫改我先前对士家新军之政。” 对于他的真情流露,夏侯惠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叮嘱他了一句,让他收敛点骨子里的汲汲营营,不要将麾下士卒当作自己建功立业的刍狗。 自然,邓艾是信誓旦旦的受教离去。 并没有注意到夏侯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里有些迟疑。 更没有注意到,随在他身侧的苟泉,还很隐晦的冲着夏侯惠颔首轻笑,将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话语传达。 “稚权,翌日我等便启程归京师罢。” 就在与所有人饯行作别后,夏侯惠独自站在士家壁坞前,有些感慨的看着雨中老丈行舟拉网之时,缓步来到身侧的丁谧,轻声谓之。 他是在十日前赶到了淮南。 当夏侯惠得到天子曹叡首肯后,便作书遣人前去谯郡告知他,让他安顿好家中事务后,便前去洛阳相见。 但他得书的第二日,便动身前来了淮南。 不是他汲汲营营,而是被气坏了。 因为曹爽在夏侯玄与何晏一并劝说下,也终于释怀了先前之事,打算与他重修于好、再续前缘。 然而曹爽所托非人。 竟是让自动请缨的何晏来谯郡寻丁谧。 有心坏事的何晏至谯郡后,与丁谧叙完旧情,便如实道出了曹爽之意,就是姿态与语气都很不好。 嗯,怎么说呢? 大致就是类如“嗟!来食!”那般吧。 士可杀不可辱。 结果自然也毋庸赘述。 受此羞辱的丁谧,直接扬言与曹爽自此白首陌路。 且还暗自憋了一口气,发誓日后定要曹爽为此番傲慢无礼付出代价。故而在得了夏侯惠书信后,他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唉,其实曹爽也挺委屈可怜的。 “好,依彦靖之言。” 点了点头,将心中淡淡不舍掐灭的夏侯惠,目光转去了雍凉的方向片刻,最终落在了京师洛阳的方向。 随着那人的离去,天下格局也要迎来改写了。 第207章 无心之举 源于归期时间很充裕的关系,夏侯惠归去洛阳之前,还特地往泰山郡走了一趟。 理由是四兄夏侯威刚升迁为泰山郡将不久。 且兄弟二人数年不见了,正好借着贺喜的名义去聚聚,反正也没偏多少路途。 这让丁谧心中挺感动的。 他是误会了。 以为夏侯惠这是因为与他同行的关系,才特地过去泰山郡,让他有机会与其他外兄弟修复情感呢! 毕竟,夏侯惠都被逐出安宁亭侯府了。 归去了洛阳后,身为幕僚的丁谧,是不能前去拜访夏侯衡等人的。 不过,误会了也不要紧罢。 夏侯威对他还是很客气的,并没有因为多年没有联系就无视了他。 且在得悉他日后将一直随在夏侯惠左右后,还私下嘱咐了一句,“稚权虽不乏才智,然而终究年轻,诸多仕途之上的事情,抑或人情世故等方面,他不甚洞明。彦靖历经沉浮、世事干练,还望日后多提点稚权一二。” 这种托付的口吻,让丁谧满口应下之时,还感怀莫名。 且倏然觉得自己先前对夏侯家不理不睬的行径,属实是太过分了....... 因而,他在夏侯惠将离泰山郡之际,还如此劝说了句,“稚权妻母出自泰山羊氏,今临郡而不拜见,恐不合适。” 不合适吗? 夏侯惠有些迟疑。 他知道丁谧说的不合适的潜在意思。 无非是在劝说他,为了仕途助力的考量,应多与姻亲之家联系。 只是王肃都续弦了,且自己也不是携妻王元姬过来的,直接拜访似是也不合适吧?更莫说,王元姬生母这一支长辈因为仕官在外,可都不在桑梓泰山呢! “罢了,现今为时过早。” 想了片刻,他还是否了丁谧之意,且还解释了一句,“今天子招我归洛阳,职责尚未确定。若误以为我有汲汲之心,恐适得其反。” 呃? 如此答复,让丁谧楞了下,也不再坚持己见。 他早年也是曾在洛阳当值过的。 所以他也听出来了,身为谯沛元勋子弟的夏侯惠,其实是在避讳着什么。更准确的来说是夏侯惠知道天子曹叡逆鳞所在,所以不想去触碰。 不过,夏侯惠还是改变路线了。 经丁谧这么一打岔,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扈从路蕃。 反正都是要从虎牢关入洛阳的,就多走几步去兖州陈留郡拜访一下路家吧。 对比于妻子外家与母族这种高门显姓,不管夏侯家权势沉浮如何都敬重有加的路家,才是夏侯惠更愿意亲近的存在,也是值得信赖的拥趸。 况且路蕃今十五了,过了年就十六,这个年纪也可以带在身边历练了。 至多,外出征战时不让他临阵便是。 而他这一举措,又让丁谧给误会了——他以为夏侯惠这是要去拜访刚刚调职来兖州的桑梓耆老桓范呢! 好嘛。 在幕僚角色上尽心尽责的他,再次劝说了。 以桓范刚刚被左迁、正是颜面不光彩的时候,劝阻夏侯惠莫要去叨扰,免得让桓范以为他是来看笑话的。 让夏侯惠既是欣慰,又是好笑。 先是解释了一番,然后便将夏侯和的亲事说了。且还不忘告知,桓范从子桓禺也是自己的幕僚,但家中有事,需待到翌年才会过来。 丁谧哑然。 他倏然发现,自己对夏侯惠的了解止于表面。 最早,他不过是觉得夏侯惠很有才干、颇得天子曹叡器重而已。 但在淮南时见到那些自发过来给夏侯惠饯行的将佐、人皆感恩戴德的场景,让他对夏侯惠在驭下、能得人心这方面刮目相看。如今更是没想到,就连龙亢桓家、夏侯渊早年部将都遣了子侄过来给夏侯惠效力。 原来夏侯惠私下已然聚集了那么多人啊~ 且这不就是意味着,人人皆觉得夏侯惠奇货可居吗? 甚至,丁谧还很大胆的畅想未来,比如有朝一日,夏侯惠迎来了开府的权柄,那........大有可为啊! 不可免的,他在赶路的途中,陡然就变得欣然鼓舞了起来。 就连餐风饮露、露宿野外时都觉得,这是在感受天地本宽的自在恣意了。 他的变化让夏侯惠挺好奇的。 但也没有发问。 或许,丁谧是听闻桓禺将与他同为幕僚,故而心中斗志昂扬罢。 丁氏与桓氏两族在门第声望这方面,彼此暗中较劲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争的!无聊,懒得理会。 初冬十月中旬,至陈留路家。 原本应该能早两日到的,但临时起意的夏侯惠,并不知道路家在哪个县....... 就挺尴尬的。 好在路家也不是小门小户。 一路且行且问,好不容易问出了是济阳县,而到了济阳县又因为乡音土话听不清楚,南辕北辙走了段冤枉路。 当真折腾! 路家对他的到来,很是诧异更很是热情。 唯一的不好是路蕃不在家中。 早在半个月前,他趁着冬藏时节的闲暇,以勤练武艺为由与他人结伴交游去了。 说白了,就是他任侠去了。 归期不定,但除夕之前必然归来。 居于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孝道,他出门时给家人说的是,他将与友人沿着济水南下,至远走到大野泽就止。 也就是说,算算时间,路蕃现今应该在济北郡或者山阳郡内。 如此,夏侯惠当然是不会候着他的。 被路家热情招待了两日,然后在路家长辈的告罪声中作别离去。 临别之际,他想了想觉得不能白跑一趟。 所谓物以类聚嘛! 能与路蕃结交相善之人,应也不会是愚钝或者手无缚鸡之力之徒。 是故,他还给路蕃留了封书信,让他的友朋之中有品行端正、才能不凡以及愿意当部曲之人,便可以带去洛阳寻他。 仗义每多屠狗辈。 在淮南时就有了招揽部曲之念的他,觉得等前去幽州后再寻韩龙帮忙寻募部曲,似是有些迟了。至少,很难赶上讨伐辽东公孙的战事。 况且自己能否前往幽州任职、随军讨伐辽东公孙,天子曹叡至今还没有表态呢! 如此,让路蕃帮忙物色一下游侠儿,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如典韦不也是游侠儿出身! 此后归去京师洛阳之途,不复有话。 唯有在闲聊时,丁谧得悉了他留书路家的内容后,还不吝盛赞了句,“稚权心思缜密、驭下手腕娴熟。仅以一封书信,便可令路家深感恩信、矢志不负矣!” 什么情况? 他的这个说法,令夏侯惠呆怔了好久。 明明,自己只是让路蕃帮忙物色几个游侠儿而已,怎么就扯到施以恩信这方面来了? 而丁谧见他满目茫然,也知道了他是无心之举。 也终于寻到了彰显幕僚作用的机会,十分尽责的细细给他分析了一番。 路家以军功立门第,家中徒附奴仆定也不会少了操刀戈者,而路蕃既然都给他当部曲了,夏侯惠还让他帮忙物色部曲...... 这不就是允许路蕃带上路家徒附,来投奔他的意思吗? 更深一层的意思,不就是夏侯惠在隐晦的给路家表态,他是将路蕃当作将率来培养,日后定会让路蕃有若路招功绩的意思吗? 如此,路家怎能不欣欣呢! 所以夏侯惠听罢,愈发无语。 天地良心,他当真没有向路家讨要部曲的心思。 况且,他虽然被增食户了,但也只是让家中生计略有富余而已,并没有打算养太多人而再次囊中羞涩啊! 只是自己此番也是不告来访的,似是还真就容易让路家误会~ 事实上,路家还真就如丁谧所言。 十余日后,路蕃归来。 在看罢书信后,当即便寻长辈请教。 然后路家长辈都一致觉得,夏侯惠就是这个意思。 很欣喜让路蕃照办之余,还积极的挑选着家中可从军的徒附、让他们与家小作别、收拾好行囊,时刻准备着启程赴洛阳。 所以才刚回到家中的路蕃,再次踏上了东去大野泽的路途。 嗯,是要赶去任城郡(国)。 在他看来,诸多友朋之中,唯有去岁才结交的任城郡樊县人,可堪夏侯惠的部曲。其余者要么行事放荡,要么无意行伍,要么恋桑梓故土,都不是良选。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暮冬十二月来临时赶到了樊县。 他这友朋姓魏名舒,字阳元。 时年二十五,身长八尺以上,颇健壮,善弓马。 少孤,如今依着外祖家宁氏生活。 性情迟钝质朴、寡言少语,不如世俗时人那般积累名声,故而也不被乡人看重。 但路蕃与他交游以来,知道他从不说人非、不慕权势,更不曾在意他人口舌,是个很有主见与恪守的人。 魏舒对他的到来很意外。 待听闻他的来意后,不假思索就回绝了。 “山野愚钝之人,在桑梓怡然自乐足以,岂敢登贵戚之府,徒增笑柄。” 他是这么说的,态度很坚决。 但路蕃不允许自己第一次为夏侯惠办事就以失败告终。 是故,他故意与魏舒高谈阔论言其他,以声音引来了魏舒的外祖宁氏。 待他外祖宁氏得悉原委后,乃作色呵斥,“有朋不远百里来,以功业恩荣与共,竖子岂负义邪!” 然后,魏舒就开始收拾行囊了..... 第208章 畏水如虎 仲冬十一月,夏侯惠归来洛阳。 时隔一年再度归来,感觉京师似是也没有什么变化。 就连数日前那场隐约作声、摇动屋瓦的地震,都没有影响这座城池的生活,仍旧是公卿贵胄车马骈阗、士庶熙熙攘攘的喧嚣非凡。 但待夏侯惠带着丁谧来到城西小宅安顿时,便发现变化所在了。 他认不出自己的家宅了。 原本他在城内的家宅,乃是成亲时外舅王肃所赠,不过二进有院、房屋三四间的小宅而已。 但如今映入眼眸的,竟是一座占地颇广大,门楣很高、丹楹刻桷、富丽堂皇的府邸,站在外面都能看见府邸内楼宇层台累榭,且府邸门前侧边还有一刻着“博昌亭侯府”字样的双檐庑殿式石台,显得异常恢弘雍容。 就连长兄夏侯衡的安宁亭侯府都无法媲美。 唯有的不美,便是府邸前没有扈从伫立、也没有迎来送往的门房管事了。 这是我的家宅? 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浮华败家.......是富有堂皇了! 且起高第这种事,为何家人没有作书与我说声呢? 夏侯惠驻足在府门外,迟迟没有步入。 而同样牵马驻足的丁谧则是啧啧称奇,感慨作声,“稚权得天子恩宠器异,甚也。” 毋庸发问,当看到“博昌亭侯府”这几个字后,他就知道了此府邸是天子曹叡近来才为夏侯惠而起的。 嗯,还行吧。 秦朗的府邸也不逊色半分。 且还是甫一授官身无尺寸功绩之时,天子曹叡就为他起高第了。 只是......唉,这么大个宅子,我得养多少人耗费多少钱财,才能维持得起来哦! 很没出息的暗道了声,夏侯惠侧头对丁谧笑了笑,迈步推开府门走进去。 不出意外,府邸里面空荡荡的,毫无生气。 但很快就有人听到了声响,从连廊处现出身影来,是管事孙娄。 “竟是家主归来了!” 脚步匆匆走出来的他先是愣了下,差点没踉跄跌倒,才惊喜作声罢,又松了一口气似的感慨道,“家主可算归来了!” 吔? 出了什么事吗? 闻言,夏侯惠不由有些奇怪。 而家生子出身的孙娄也没有什么忌讳,不等他发问就直接开始倒苦水。 如府邸落成后,便陆陆续续有许些人过来拜访,问及夏侯惠的归期以及附上贺礼,虽然孙娄都一一以家主不在而回绝了,但仍止不住趋炎附势者的热情,被叨扰得不轻。 如夏侯惠家中现今奴仆严重不足。 仅有五十户徒附的他,农忙时忙碌耕耘、农闲时则是要给造纸、造墨等事务搭把手,再加上先前还买下了石泉松林那边,盖草堂种果树啊修流水亭落啊什么,根本腾不出人手来洛阳城内打理这座府邸。 虽然府邸内也没什么物品,孙娄一个人也能将就着照看,但看着府院内的落叶与杂草一日日增多,他心中那种暴殄天物的愧疚感是真的难受啊~ 况且,他也是有事情的。 长兄夏侯衡贩马的营生中,所帮忙携带的鹿胶以及计利等事,可都是他来操持的。 分身乏术的他,近两个月都累瘦一大圈了。 诸如此类的琐碎还有很多,也让夏侯惠听着听着不由莞尔。 “好了好了,莫抱怨了。” 摆了摆手,夏侯惠颔首而笑,“过两日罢,我让你阿父调拨两个人手过来。嗯,此是我外兄丁谧丁彦靖,以后与我同住。方才你说得迎来送往之事,可让他来打理。” 言罢,又给丁谧介绍道,“此是管事孙娄,与他阿父孙叔一起打理着家中诸事。彦靖若有所需,寻他即可。嗯,此府邸中诸屋院,彦靖皆可随意挑选作住屋。我先去叩宫谢恩与报备归职,你们二人自若罢。” “唯。” “好,稚权自去。” 一路无话,至南阙司马门。 在让值守甲士通传的时候,夏侯惠想了想,便还是请先通传中领军署报备,然后再去求见天子。毕竟报备也不过录个名字的功夫,但面君的时间长短不受他控制。 他的官职还是中坚将军,犹属中领军统领,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且夏侯献没有指使他的权力,但报备等之类流程还是经过中领军的。 只不过,待他默默等候了片刻,却是天子的侍从来引他进入。 现今夏侯献与天子在一起? 夏侯惠有些疑惑,还抬头看了看天色。 现今未至晌午,正是天子在东堂署政时,如夏侯献与武卫将军曹爽应是在东堂外值守才对。 而那侍从也没有将他引去东堂,乃是来到了灵芝池。 灵芝池在朝堂的后面、凌云台右侧,是文帝曹丕黄初三年(222)开凿兴建的。广长百五十步、深二丈,上有连楼飞观,四出阁道钓台,中有鸣鹤舟、指南舟。 也时常充当天子与朝臣同游同乐之处。 只是,未至晌午便在灵芝池了,难不成天子曹叡现今就怠政了? 带着隐隐有所悟,夏侯惠至池边,正好看见天子曹叡与诸近臣正在泛舟池上,置酒高歌、载欢载笑;个别人似是还多饮了,趁着醉意摘下冠帽扯开衣襟、手舞足蹈的在鬼叫着什么,就挺放浪形骸的。 犹如服用了寒食散一样。 醉酒那厮,该不会是魏武假子何晏吧? “夏侯将军,陛下方才有言,声称将军若到了,便乘小舟过去同乐。” 一侍从撑着小舟过来,冲着夏侯惠行礼道。 “不了。” 看着乌烟瘴气的一幕,夏侯惠不假思索便出声回绝,“你代我向陛下告罪,就说我少时几溺毙,今犹畏水如虎,不敢浮舟。” 呃? 这样的作答,让那侍从一时哑然。 或许,他就没有想过竟有人胆敢直接回绝天子之意罢。 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呆呆的杵了片刻,最终还是应了声,复划舟过去池心御船禀报了。 而夏侯惠脸上毫无惶恐之色,就这么直挺挺的站在池边,眯着眼睛观察着御船之上的变化。 善射之人,目力与耳力都是极好的。 所以他也发现了,自那侍从靠近御船躬身与天子作答后,原本喧哗的船上之人皆噤若寒蝉,就连醉酒之人都被身边的人给按着了。 然后,还有几个人靠近天子似是在说了什么,有些夸张的晃头振臂之态显露出了他们的愤慨情绪,只是曹叡并没有什么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天子曹叡便起身独自下了御船,改乘一小舟往阁道钓台那边去了。 而方才来召他上船的侍从,则是飞速划水朝他过来,人未到跟前就大声招呼道,“夏侯将军,陛下令将军移步往钓台。” “唯。” 应了声,夏侯惠连忙绕着池畔大步而行,但终究比不上乘小舟的曹叡快。 步入阁道钓台时,衣襟与袖口处沾着不少酒渍的、鬓发稍微凌乱曹叡已然在座,正略昂着头,对他睥而视之。 很显然,他对夏侯惠的行为很不爽。 尤其是他前番在淮南之际,还得悉了夏侯惠用兵淮阴,往返可都是乘坐舟船的。 夏秋淮水暴涨的时节都敢浮舟,而今却面对一个小水池的时候,竟当众抗命,声称自己“畏水如虎”!? “臣中坚将军惠,拜见陛下。” 小趋步入内,端正跪坐罢,夏侯惠行礼参拜。 天子曹叡没有当即出声,而是目光在他身上睥睨了片刻后,才声音清冷而问,“稚权畏虎邪?抑或朕邪?” “回陛下,臣惠皆畏之。” 闻言,夏侯惠恭敬作答,“只不过,若虎欲噬臣惠,臣惠奋力搏之;若陛下欲诛臣惠,臣惠束手待毙。” “嗯.....” 这个回答让曹叡面色稍霁。 但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责骂道,“朕不过偶来心情,与众近臣浮舟作乐而已,并无失纲之事。稚权若不欲同乐,婉言谢朕即可,何以抗命拂朕之兴邪!” “臣惠惶恐。” 垂头告了声罪,夏侯惠脸上半点愧色都无,朗声而道,“陛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臣惠才疏学浅、德行不着,唯以敢言敢死侍君而已。” 你! 不由,曹叡再度竖起了眉毛。 只不过他胸口急促起伏了几次后,最终还是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为君多年,他知道臣子与臣子是不同的。 比如他不能要求一个务实、能为国裨益的臣子,还要具备逢迎君上的品行。 况且,对比先前的《阿房宫赋》而言,夏侯惠现今只是来了句“畏水如虎”而已,已经很收敛着性子了。 唉,罢了。 对此竖子还是莫要强求太多了。 自我宽解了一番的天子曹叡,缓过了心中不悦,招呼夏侯惠起身入座时,还改言其他,“稚权风尘仆仆、戎服污垢,竟不知面君之前,先行沐浴与整理仪容邪?” “回陛下,非臣不知,属实不敢耳。” 依言入坐的夏侯惠,露出笑颜道,“臣惠甫归京,得悉陛下为臣惠起高第,铭感五内,亦不敢怠慢。若沐浴整理仪容再来谢恩,便无法彰显臣惠感激之切了。” “竖子竟敢作佞言!哈哈哈~” 也让曹叡顿时心情转好,笑骂了句,才戏言问之,“朕起高第授之,稚权心喜否?” 第209章 分权 我何来心喜之说? 越大的府邸,就需要耗费越多的人力财力来维持。如此,还不如直接给我赐下钱财呢! 夏侯惠心中暗道了声,但张口作答却是这样的。 “回陛下,臣惠心喜之余,犹有忧。所喜者,乃身为臣佐,能得陛下恩荣,自是喜不自胜。而所忧者,乃臣惠恐自身养尊处优太甚、荣乐太过,将消磨心志、不复敢死之心,日后难为社稷裨益也。如孟子所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言,今蜀吴未灭、辽东公孙恣睢,臣惠得陛下隆恩,心怀杀身报国之志,未奋戈赴难而先迎荣乐加身,是故心有忧也。” “唉.......” 闻言,天子曹叡也不由叹息作声。 他对夏侯惠的报国之心不曾有过怀疑,故而现今也颇为感怀。 但他更知道,夏侯惠这番言辞,其实也是在针对他今日泛舟放浪作谏言,劝说他莫要因为今岁蜀吴来犯无功而返就以为四海升平、可纵情享乐了;更莫要耽于享乐而怠政、不复励精图治而丧了灭蜀吞吴平辽东之志。 只是,张弛有度啊~ 他不过是偶尔泛舟取乐罢了,何至于到了被谏言勿要耽于享乐这种地步呢? 死生之敌的蜀国都无有复汉祚的机会了,他就不能稍微舒缓长久紧绷的心弦,与众庆贺一下吗? 真是的! 曹叡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看在夏侯惠此番作谏言姿态很温和的份上,他也不打算计较了。 不能寒了忠臣之心不是? 正好此间乐趣都被打扰了,他便借坡下驴,罢乐归去吧。省得性情甚为执拗的夏侯惠再继续喋喋不休。 带着这样的想法,在沉默了片刻后,他便悠悠作声,“稚权之意,朕知矣。嗯,此间无乐矣,将近晌午,稚权赶路应是腹饥了,且随朕一并用膳罢。” “唯。谢陛下赐餐。” 夏侯惠应声作谢,起身随去。 不过,曹叡在离去之时,却是忘了让御船之上的诸近臣各自归去了。 他们都以为天子只是一时离去,不一会儿就复归来,故而也都在船上耐心的恭候着。 所以他们也挺惨的。 仲冬时节天气早就转寒,船上的酒水与吃食不一会儿就冷了,且灵芝池空旷而风大,人人都被吹得瑟瑟发抖。 更可恨的是,职责所在的武卫将军曹爽也随着天子离去了。 让他们想找个人帮忙询问下都不行。 最后,苦苦候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是秦朗按捺不住心切,也仗着素来被天子亲厚,先行上岸来到东堂前询问天子行踪。待知晓是与夏侯惠一并离去用膳、且已然歇息了之后,他才让甲士来传信,让众人得以散去。 不可免的,也让夏侯惠迎来一些近臣的怨恨。 毕竟,天子不是你夏侯惠一人的天子吧? 众人与天子其乐融融的时候,凭什么你夏侯惠一来,就把天子给劝走了呢? 带着这样怨念的人不少。 其中,当以才刚转为散骑常侍的何曽最为羞恼。 作为潜邸之臣出身的他,此些年官职升迁与职责显要本就比不上毋丘俭、毕轨等人,如今好不容易颇受天子亲近了,竟被个庙堂莽夫给扰了? 岂有此理! 可恨! .................... 对于这些,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他已然走出宫阙了。 天子曹叡在灵芝池时就饮酒作乐、腹中不饥,所以用膳时也随意夹了几箸便作罢。 如此,他也只好强捺腹中饥饿,草草扒拉几口便放下了竹箸,恭恭敬敬的静候着曹叡接下来的话语——他都回来洛阳了,依着先前二人在淮南的夜谈,自然也就到了曹叡给他安排具体职责的时候。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曹叡是让他先休沐至暮冬十二月再来叩阙。 美其名曰:养精蓄锐。 且怕他多心、生出是今日抗命而被疏远的误解,曹叡还稍微透露了点口风,“庙堂诸公先前有变革中军、划分禁军之议。朕以为然,今雍凉可减兵矣,亦是其时也。稚权且归去养精蓄锐,不日后朕整军罢了,再复委以稚权职责。” 夏侯惠知道曹叡言之所指。 早在先前他从并州归来洛阳之时,就从长兄夏侯衡那边得悉了庙堂有将中军变革的消息。 准确的来说,是从洛阳中军之中选拔出六千禁军来。 职责止于戍守宫禁,不复军出征伐。 但要占用武卫、中坚、中垒三营的建制,归属中领军督领如故。 其中,因为武卫将军护卫天子左右的关系,兵卒几乎都从虎豹骑与宿卫虎士中挑选,故而人数将会占据一半(三千),甚至更多..... 也就是说,夏侯惠这个原本就没有什么实际权柄的中坚将军,马上就要变成有名无实了。 如果他还继续任职中坚将军,以后就要困守在宫禁内,终日在宫城城头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日升日落、不复有外出征伐的机会了。 只是,我要改任为什么官职呢? 中坚将军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秩品(四品)可不低啊~ 若是平调的话,也得是秩品不变但是实权增加的官职才行,比如中护军(四品,资深者为秩三品护军将军)。 但自己已然回绝过了,天子也不会再提及。 而若是升迁的话,在中军之内,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中领军(三品,资深者为领军将军)了..... 其实夏侯惠挺希望能出任这个官职的。 因为早年夏侯渊就担任过领军将军,以及更高一级的都护将军。 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 夏侯献并没有犯什么过错,不可能被曹叡夺职。 唉,罢了,什么职位届时便知晓。 没必要瞎琢磨。 归来城西府邸后,夏侯惠也放下了胡思乱想。 府邸中仅有丁谧一人在。 只见在偌大的前堂内,连案几与坐席都没有,唯独他孤零零的盘膝席地而坐,跟前摆着一堆拜访人投的爵里刺与书信。 听到声响,他抬头见夏侯惠归来了,便招呼道,“稚权,来。我将前些时日来访的人归类好了,过目下。嗯,还有些书信也先看过了。” “好。” 缓步走过来,夏侯惠也席地而坐,随手拿起一书信,“怎么就彦靖一人?对了,彦靖用过餐否?” “用过了。他归去阳渠坞堡,知会他人你已然归来洛阳了。” 丁谧头也不抬,随手将一张纸递过来,“稚权先看这些名录。我甄选出来的,此些人在朝中实权不大,接触了也无需忌讳他人嚼舌。” “好。” 应声接过,夏侯惠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冷哼了一声。 因为他发现名录上的人,大多与他毫无交集,而一些与他有桑梓情谊或者沾点关系的,先前都对他避如蛇蝎。遥想当年,自己被鄙为庙堂莽夫之时,想寻个迎亲宾客都处处碰壁;但如今天子为自己起高第了,他们就汲汲过来拜访了。 还当真是功成名就之后,所见所遇皆良善之辈! “天下熙嚷,皆慕权图利。” 应是猜到了夏侯惠心中所想罢,丁谧还殷殷来了句,“我知稚权不屑与此些趋炎附势之徒为伍。然而保持亲善,日后未必不能趋使。如昔日孟尝君养士,鸡鸣狗吠之徒犹可裨益一时。再者,此些人也无需稚权恩养之,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若是孟尝君当真善养士,就不会混到依靠鸡鸣狗吠者来救命了。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点点头,“彦靖言之有理。只是我现今无暇与他们虚与委蛇,且我早年不与人攀交,故而甚是为难啊~” “虚伪!” 不料,丁谧听罢直接白了他一眼,“若想让我代为之,稚权直言便是,何必虚言以试?且我既委身为稚权幕僚,此也是分内之事,安敢推辞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外兄丁彦靖也!哈哈哈~” 也让奸计得逞的夏侯惠畅怀大笑,待将手中名录递还给丁谧后,才继续作言道,“诸如此类事,彦靖自作主就好,我无预也。嗯,对了,交游所需资财,彦靖亦自寻管事取。” “好。” 丁谧半点都不客套,将名录收入衣袖中后,复递过来一封书信,“此封书信稚权看下,颇为紧要,似是涉及到稚权官职。” 吔? 天子都没明说,谁敢预判? 夏侯惠微怔,连忙接过一看,发现署名是讨虏将军乐良。 卸任淮南骑督的乐良,早在暮秋九月初就引骑赶回来洛阳了,且还是以兵归属洛阳中军的驻地,再加上他是被天子遣给自己当部将的....... 如不出意外的话,与他同营驻军的兵马,就是自己日后所督之兵了。 带着这种领悟,夏侯惠连忙将书信铺展开。 书信上唯有一句话,曰:“我引骑归京,驻大夏门外,依金墉城,与越骑校尉、游击将军同营、同演武。” 呃~ 天子这是,将要把越骑校尉部与游击将军营从中领军分出来,并为一军由我督领的意思? 现今中领军都比不上中护军权重了,天子犹分中领军权....... 夏侯献这是失天子之意了? 且越骑校尉、游击将军皆秩四品,并为一军后的将主,怎么说也得是三品吧? 第210章 自作死 如今的游击将军是卞兰,乃卞皇后弟卞秉之子。 在文帝曹丕时期就被授予奉车都尉官职、领游击将军,且加散骑常侍了。 而到了天子曹叡即位,他以蜀吴二国连番兴兵作难,恳请天子将他外放出去御敌,但却被回绝了。 曹叡更希望他留在宫室内陪伴自己。 更重要的是后宫外戚不得干政是曹丕定下的,庙堂衮衮诸公也会强烈阻止。 故而他也蹉跎了年华,现今以散骑常侍职责谏劝天子为主,已然不复在兵事之上有什么念想了。若曹叡将他挂名的游击将军职免了,对他也毫无影响。 而越骑校尉乃是史静。 其父是魏武曹操门客出身的史涣,曾官居中领军,就是病故得很早。 史静嗣爵后也被曹操念及了身乃心腹子嗣的情分,遣入中军任职,如先前的典满与后来的许仪一样。 就是很可惜。 对比父辈而言,后继的守成子侄辈终究还是逊色了些。 史静都五十多了还只是五校尉之一。 不可免的,他也到了退位让贤、改任他职颐养天年的时候。 这也是去年天子曹叡外放乐良为将,所授五百骑兵,大多从游击营与越骑部选拔而出的缘故了。 故而,根据这两部将主的情况,夏侯惠也能推测出自己即将迎来升迁。 也意味着自己将要与夏侯献正面起冲突了。 没办法,毕竟越骑部与游击营本是兵属中领军的。 故而,在沉吟片刻后,夏侯惠还是将事情因果始末都细细告诉了丁谧,就连屯骑校尉曹肇托其弟曹纂表态两不相帮之事都没有隐瞒,想让丁谧帮忙参详一二。 他虽然不畏惧秦朗与夏侯献等人,但蜂虿有毒嘛。 有些明枪暗箭,能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且说不定能因势利导、反客为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丁谧听罢,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最终的建议只是让他先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倒不是他技穷抑或敷衍了事。 而是他离开京师也有些时日了,且与秦朗、夏侯献以及曹肇等人很少接触、不甚了解,故而得容他些时间多方打探与细细斟酌后,才能给予建议。 夏侯惠没有勉强。 只是觉得自己要寻个机会与长兄夏侯衡私会,当面好好聊一聊了。 先前他让长兄夏侯衡帮忙建立私人情报系统之事,夏侯衡至今没有给予答复,既不拒绝也不应允,就这么一直拖着。 他知道长兄的顾忌所在。 但如今都干系到自己的仕途前程了,长兄应不会再有犹豫了吧? 想到这里,夏侯惠也失去了继续查看拜访人信息的心情,随意将爵里刺与书信囫囵收集起来,起身道,“此些事情日后再处理吧。天色不早了,彦靖随我归阳渠坞堡吧。” 丁谧本是不想随去的。 虽然独自留在洛阳府邸里也没什么事,且日常吃用都得自己动手解决。 但别人归去是小别胜新婚,他跟着过去作甚? 去听声响......哦不,是去讨人嫌吗? 他才刚当上幕僚呢! 就半点眼力劲都没有的,让外弟媳兼女君厌恶么? 只不过,他拗不过夏侯惠。 “我有些事情在阳渠坞堡那边,彦靖过去了才能知道。” 故作神秘的夏侯惠,是这样发出邀请的。 也成功勾起了丁谧的好奇心。 再加上夏侯惠还声称,至多五日后便复归来洛阳,忙碌些如前去拜访外舅王肃或者邀约陈泰、傅嘏等亲近之人饮宴的事情后,丁谧便欣然而往了。 因为他倏然想起赶来洛阳的路途时,才发现的自己对夏侯惠的了解止于表面。 自己这位仅用数年便异军突起于庙堂之上、备受天子器异的外弟,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呢? 光是想想,就令人变得很期待了啊~ 阳渠西端坞堡没有什么变化。 若真要揪出一个来,那就是变得冷清了些。 自从依着夏侯惠的嘱咐,将石泉松林那边一大块土地购置下来后,主事家中的孙叔便将造纸、造墨以及雕版印刷试研诸事转到了石泉松林。就连女君王元姬都因为喜欢石泉那边的清幽恬静,在草堂盖起来后,也带着婢女搬过去住下了。 女君都过去了,家中护院张立也得带着扈从过去。 故而,如今的阳渠坞堡也再度恢复到早年夏侯衡还没有将此地画分给夏侯惠、仅是一两个管事带着数十户徒附栖居的情况。 不过这种男耕女织、鸡犬相闻的乡野恬然,也挺令人羡慕的。 至少此番随来的丁谧,在看着这些徒附妇孺老弱的笑容时,就觉得夏侯惠对下人挺仁厚的,并非是个暴虐之人。 约莫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石泉松林。 早就预料到他今日必然归来的王元姬与孙叔带着众人迎上来,欢声洋溢于野。 “细君,让人烧水与备下暮食。” 随手将马缰绳递给孙娄,夏侯惠含笑对着迎上来的王元姬嘱咐道,“我先带外兄去墨坊那边看看,片刻便归来。” “好,夫君自去。” 笑靥如花的王元姬,也没有当着众人之面查看夏侯惠身上是否有刀箭留痕,而是轻轻颔首应声,且还不忘对第一次见面的丁谧微微屈身作礼,“见过外兄。” “不敢当。” 丁谧也连忙含笑回礼,然后才随着夏侯惠而去。 至于孙叔,已然很自觉的在前引路了。 造墨与造纸的场地都在洛水畔,而被冠以磨坊名的工坊,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的雕版印刷试研处,且地处在松林深处。 一路随来的丁谧,先是被造纸与造墨所吸引,口中不停啧啧称奇。 作为一位在外征伐的将军,没有钱财是不行的。 诸如施恩士卒、收养将士遗孤、畜养扈从部曲等等,都需要大量的钱财;这也是能否得兵卒之心、让将士甘愿死力的基础。 纸张与松烟墨虽然一般人消费不起,但也不失为敛财牟利的好营生。 看来稚权早有准备,也算是心思缜密之人了。 丁谧暗赞了声。 但很快的,待他来到磨坊,看到雕版印刷后,便觉得夏侯惠性疏,不仅丝毫不谙权势存身之道,且还即将坠入万丈深渊犹不自知了。 因为夏侯惠还略带得意的声称,他捣鼓雕版印刷是为了缩减文教成本、加速文教普及,让寒门士子或贩夫走卒之辈也有机会接触诸子百家、知书传经义,让魏国自此不乏贤才。 你是在自掘坟墓! 这是丁谧听罢之后,心中瞬间泛起的念头。 旋即,更是心中万丈波澜平地起——身为谯沛元勋子弟的夏侯惠,怎么就生出了这种非人臣可以拥有的抱负? 所以,他也双目怔怔的、满脸惊疑不定的盯着夏侯惠。 对于夏侯惠絮絮叨叨介绍雕版印刷的好处与研发进展充耳不闻、毫不在意。 如此反常的神情,很快就被夏侯惠察觉了,也不由心中奇怪,还如此发问了句,“彦靖是觉得我所言不果吗?” 我不是不信。 而是你不知道此事,将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丁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后作肃容,刚想开口解释,但撇了一眼在侧的孙叔后,又将嘴巴闭上了。 意思很明显。 接下来的话语,作为家中管事的孙叔不宜旁听。 而孙叔也很识趣。 见状,当即便出声告辞,想转身离去。 但被夏侯惠伸手一把拉住了,对丁谧解释道,“孙叔父子乃我心腹之人,可以性命托付,彦靖有言但说无妨,不必忌讳。” 的确,就连阴畜小儿的事情都是孙叔一手操办的,夏侯惠也没有什么事情忌讳孙叔的了。 “好。” 对着孙叔歉意的点了点头,丁谧带着他们二人移步离磨坊远了些,才低声细细解释此举暗藏的祸事所在。 一来,是夏侯惠将自绝于士族世家。 所谓“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自前朝光武刘秀复汉祚以来士族世家兴起,垄断着经学经义的话语权,由此催生出门阀郡望,也实际掌控了地方仕官的门路。哪怕今朝文帝曹丕采纳了陈群制定的九品中正制、改变官吏选拔标准,将地方官吏的任免权收归朝廷,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门阀郡望对仕途察举的垄断。 毕竟乡闾舆论与人物风评,本就掌控在门阀士族与地方郡望手中。 如今,夏侯惠研发雕版印刷、兴文教广传经书打破士族门阀对经学的垄断....... 这不是将他们的立足之本给刨了吗? 哪怕兴文教想见成效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寒门不复依附他们、不再仰仗他们就能获得经义注释,他们能容忍自家的影响力与权力逐渐流逝吗? 如此,他们能不记恨夏侯惠吗? 不得对始作俑者的夏侯惠杀之而后快啊! 毋庸置疑的,当雕版印刷术成功、夏侯惠开始大举印刷经书传播后,就要迎来他们不死不休的诘难了! 另一层缘由,则是天子曹叡也无法容忍。 不管他现在对夏侯惠如何不吝器重与亲善,但出于魏室社稷长青的考虑都会生出杀心来。 第211章 随你罢 夏侯惠知道丁谧声称天子曹叡不能容忍的理由。 无非是恩出于上罢了。 一旦雕版印刷术将经书传播开后,天下寒门士子以及一些有机会读书的人,会将他视作恩人,甚至是圣人。就如先前他回绝了,曹叡让他作谏言罢除士家制度一样,有些恩情与拥护不是人臣能担当得了的。 曹叡不会允许,魏室迎来一位如同王莽般被誉为“当世圣人”的臣子。 事实上,关于丁谧提醒的这两点,夏侯惠其实是有思虑的。 他又不是蠢牛笨猪。 在决定要研发雕版印刷术时,自然也会先行考虑事情的利弊。 之所以明明知道害大如此、将迎来士族门阀的诘难与天子曹叡的不可容忍,但犹作了,那是因为他有解决的办法—— 一旦技术成熟、可刊印经书的时候,他便将雕版印刷术献给天子。 让曹叡来推行,兴天下文教。 毕竟,魏室社稷姓曹。 打破士族门阀学识垄断、革新官员选拔制度等这些对社稷裨益的事情,当然得由曹叡亲自出面硬刚。哪犯得着由他一个姓夏侯的人赤膊上阵啊!他只需站在背后出谋划策、必要时出面摇旗呐喊,就是个大忠臣了! 但如今被丁谧这么一说,他倏然发现自己的想法不够透彻、思虑不够周全。 因为不管是否由谁来推行,始作俑者都是他自己。 士族门阀诘难也好,寒门黎庶感恩亦罢,他都无法置身事外。 且他是谯沛元勋子弟。 在天子曹叡心中的定位,是督兵扞卫社稷的将率,也只能是止于督兵的将率。 不然,兵权在握且身俱黎庶拥戴,在曹魏代汉也没几年、天下仍未迎来大一统的情况下,曹叡能对他放心吗? 夏侯惠对此没有答案。 带着侥幸心理问了下丁谧,然后心如死灰。 “稚权若执意为之,必迎来天子亲自发丧的死后哀荣。” 丁谧不假思索,便如此作答。 意思就是纵使早期曹叡能容忍了他,但也必然会让他死在前面。 若不是顺其自然的生老病死,那曹叡也会让他迎来被动的“天不假年”。 “六郎,参与研发雕版印刷者,仅三匠人,今皆在制磨坊内。” 在夏侯惠与丁谧都陷入沉默的时候,就没有开过口的孙叔,倏然就如此来了句。 暗示夏侯惠杀人灭口。 而他话语刚落下,丁谧也紧着出声劝说道,“稚权,莫有妇人之仁。” “孙叔,让那三匠人转去制墨,好生善待。” 沉吟了片刻,夏侯惠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了决定,“以财力不足为由,先将印刷术之事停了罢。待日后时机成熟了,再复之。” “唯。” 孙叔神色顿了顿,最终还是应下。 而丁谧也不复劝说,只是目光闪烁了下,心里兀自琢磨着“时机成熟”指的是什么时候。 夏侯惠不理会他们各自想法。 神色恢复如常的他,一边大步往草堂而去,一边招呼着,“天色不早了,走罢,用餐。” 素来惜字如金的孙叔沉默随去。 “好。” 丁谧爽朗的应了声,大步跟上之时,还笑容可掬的问了句,“此地颇为清幽,实乃居家良栖处。稚权若不嫌弃,我将妻儿迁居过来如何?” 没必要吧? 我又不是不相信你,更不是连你都要灭口之人啊! 脚步微微顿了下,夏侯惠侧头而顾,缓声谓之,“彦靖,你乃我外兄,我绝无疑彦靖之心,还望彦靖莫有疑我之意。况且,我为人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嘿!稚权休要左右言他。” 而丁谧却依旧带着戏谑的神情,装得听不出夏侯惠意思一样,“稚权安居洛阳久矣,兄弟家小皆在此,而我随来洛阳乃是远离桑梓。稚权既知我乃外兄,与家人团聚之时,应不忍心见我骨肉分离吧?” 夏侯惠没有当即作答,只是止步默默的看着他。 而丁谧神色不变、坦然而笑。 “随你罢。” 片刻后,还是夏侯惠率先迈步先前,“嗯,届时我让孙叔遣人护送彦靖家小过来。” “无需劳烦孙叔了,我家中也些执刀戈的僮客。” “不算劳烦。我在谯郡桑梓也有些人,也正好想让他们过来洛阳看守府邸的打算。” 你在谯郡桑梓还养人了?! 自你先君随着武帝征伐,至今都迁居三四十年了,且你出生健长也不在谯郡,竟还有人养在桑梓? 闻言,丁谧心中陡然一凛。 不再推辞好意之余,不仅再次觉得夏侯惠身上有太多秘密,还在心中又琢磨起了方才那句“时机成熟”的意思。 嗯,夏侯惠是打算动用一些阴养的小儿了。 他与孙叔游侠时,最早收养的小儿都是放在谯郡养着的,主事之人是孙叔的长子孙侃。 人数不多,约莫二三十人。 最小的十二三,大的也有十六七了。 现今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他打算将这些人招过来石泉松林,让孙叔看着分配。 如通文墨的当管事,善刀矛者给洛阳府邸当护院,一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就过来务农桑、作造纸造墨的匠人。 此外,他还打算借此机会,让孙叔将阴畜小儿的事交给孙侃来操持。 随着自己官职的升迁以及日渐被天子曹叡器重,难免也会不断树敌、愈发引人瞩目。如此,代自己管理家中事务的孙叔,也会迎来有心人的关注。 一个不小心,恐事情就败露了。 而孙侃来操持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因为他还未成丁的时候,就被夏侯渊念及孙叔负伤退出行伍,画予田亩将他归入民籍了,并非是夏侯家的家生子。可以说,除了夏侯家兄弟几人之外,就连安宁亭侯府的奴仆都不知道,其实孙叔是有两个儿子。 .............. 五日后,天色蒙蒙亮。 一行车马从石泉松林往洛阳而去。 扈从张立与管事孙娄在前引道,丁谧与孙叔策马在中谈笑风生,而夏侯惠则是很难得的陪着妻王元姬坐在车上,打盹补眠。 小别胜新婚、老腰有点酸嘛。 很正常的现象。 且与丁谧等人归洛阳府邸居住不同,他此行是要携妻去外舅王肃府上拜会,若是满脸倦色深深、神情恹恹可不好。 只不过,在即将靠近洛阳城门的时候,他便独自下了车驾。 “我有些书籍在小宅内,顺道去取来。” 他是这样笑着给众人解释的,让众人先归去洛阳府邸,然后在孙叔的陪伴下往孙娄所置的城外小宅而去。 细君王元姬不疑有他。 只是让他莫要耽搁太久,别专程前去外舅家中赴宴都迟到了。 而丁谧则是懒得理会。 虽然他能看得出来夏侯惠这是托词,但没必要戳穿,且他也没想着去打听。 有些事情,该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 少时,至城外小宅。 进门了之后,孙叔很自觉的在院落处随意寻个地方候着,而夏侯惠推开厅堂掩着的门扉,快步走入再掩上。 厅堂内早有一人在等待,是他长兄夏侯衡。 自从夏侯惠从安宁亭侯府中搬出来后,兄弟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毕竟夏侯衡深居简出,而他则是不曾参加过大朝会,还常年戎马在外。 故而,他入门后,定定的看了端坐在案几后的夏侯衡片刻,不由感慨了声,“大兄,你白发多了好多。” 原本刚想起身来迎的夏侯衡,闻言不由一股悲凄涌上心头。 也不复起身,而是别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年岁渐长,白发多了也很正常。” 少顷,缓过情绪的夏侯衡,才出声笑道,“倒是稚权,数年未见,愈发健朗了。先坐下罢,你我不便耽搁太久,就莫说些闲话了。稚权何事不能作书信告知,非要寻我来当面说?” “唯。” 依言入座的夏侯惠,也收起悲秋伤春的情绪,快速将自己与秦朗、夏侯献等人交恶,且即将面临的境地说了。 随后,才旧事重提,请夏侯衡帮忙建立私人情报。 “我知大兄心中顾忌所在,亦知此事以臣子而言是为非分。只是大兄,我仅是为求自保而已,并非有他念。还请大兄看在阿父背负耻辱之名、门楣声誉中落的份上全我之请、助我无忧宵小中伤,专心戎马建功业,以期他日重振家声。” 而此时的夏侯衡已然有怒发冲冠之态了。 不是针对夏侯惠的。 而是听闻了同族的夏侯献,竟与曹爽秦朗媾和党朋并力排挤夏侯惠之后。 虽然两家早就出了五服,但两家长辈夏侯惇与夏侯渊还是相互扶持、戮力同心的啊! 怎么能做出排挤同族同宗子弟的事情来呢? “稚权所言,当真?!” 他按捺着心头怒火,犹不置信的发问道。 “我岂敢诳大兄!” 夏侯惠点了点头,还反问了一句,“且大兄不见,曹昭伯数以言诽我,而夏侯泰初乃宗族骨肉也,犹亲曹昭伯而疏我家之事邪?” “唉......” 闻言,夏侯衡顿时再次长声叹息,起身往外走。 因为夏侯玄虽与曹爽是外兄弟,但与他们兄弟还未出五服,且夏侯渊早年也没少照顾夏侯尚啊! 待他走出厅堂时,还有一句话落下。 “随你罢。” 第212章 茶余饭后 王肃如今虽然仍旧挂着散骑常侍职,但已经兼任秘书监了。 此官职属少府,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职责还是挺顺醉心学术的王肃心意的。 故而,当夏侯惠携妻来拜访、登堂来拜见他的时候,也不由诚挚的赞了声,“许久不见,外舅气度犹如甫自书画出,愈发儒雅了。” “哈哈哈~” 也让王肃畅怀不已,连连摆手,“居家叙话,稚权莫出逢迎之辞。家宴已备下,来来,稚权,随我同去。” 现今天色未暗,用暮食有些早。 但城内日落则传鼓宵禁,为了不耽搁夏侯惠归去的时间,早点开宴也可以理解。 “唯。” 夏侯惠微微垂首以应,依言随去。 可能是夏侯惠难得来访一次,又抑或是夏侯惠功绩威名日盛罢,王肃所设的家宴也不拘泥于小儿不与宴的约定成俗。不仅续弦之妻夏侯氏、家中诸子皆在,就连已然定下亲事、过两年将要嫁给襄阳蒯良之孙蒯钦的次女,都出陪一并在席了。 也让夏侯惠挺欢喜的。 自从出了安宁亭侯府后,他就没有感受过这种少年小儿嬉笑、妇人女郎耳语的亲族同宴氛围了。 当然了,在这种场合,不适合谈些功业之类的话题与觥筹交错。 且王肃也素来不好饮。 难得归来的王元姬很是欢喜。 觉得这种场景仿佛回到了尚未出嫁前那般,在席间也免不了拿出了长姊的作态,问问这个近来功业如何,叮嘱那个莫要调皮惹阿父阿母生气。 而夏侯惠则是有些应接不暇。 本就是同族、现今还是加了层亲的夏侯氏,对他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以长辈的身份不停叮嘱他一些家长里短。 诸如在外征伐要多加惜身、归来洛阳后莫与人为杵、戒骄戒奢多经营家业云云。 这些倒也没什么,恭敬应答也就过去了。 但夏侯氏每每与他说两三句,总要插上一句“稚权也二十有余了”、“稚权都是亭侯了”、“稚权成亲也不少时日了”等等,话里话外都是在催促夏侯惠抓紧要个孩子,莫要一天到晚就惦记着建功立业。 夏侯惠对此难以招架。 要孩子又不是立竿见影的事情,春种万颗粟都未必能迎来秋收一粒子啊~ 况且,他也一直都很努力的好不好。 好在家宴也没持续多久。 不一会儿,王肃便带他前往了后堂,说些翁婿之间的话。 无非是一些朝堂局势、近来人事调动以及问此番夏侯惠归来洛阳后,是否就长期在洛阳任职了等等。 夏侯惠悉心听着。 对于一些不确定事情则是含糊作答带过。 就是没有想到,说罢庙堂与官职诸事情后的王肃,还如此问了句,“稚权既然已造纸与松烟墨,何不作售填补家用?” 连你都知道我很穷了? 只是,我虽然没有给你女儿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吃穿用度这方面也不比旁人差啊~ 夏侯惠听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知道自己细君在逢年节的时候,也常让家中管事孙娄携带些纸张与松烟墨送来王府,王肃知晓他家中事情也很正常。但万万没有想到,素来对钱财家资不甚看重、一心想将门第擢为学阀的王肃,竟就提及“填补家用”了。 而王肃见他迟疑不言,还缓言解释道,“元姬与我说过了,稚权爱恤兵卒,不乏以家财遗予将士遗孤之事。我非行伍之人,本也不该多嘴置喙这些,只是看见稚权在洛阳的府邸连护院仆婢都无,便想着问一句。” “有劳外舅挂念。” 心中恍然的夏侯惠,连忙谢过,然后低声解释道,“不瞒外舅,先前家中造纸甫一事成,舍弟义权便常携去赠给友人,亦令天子不喜。私下告诫我当以身份持重,莫效商贾汲汲求财而增他人讥。” 原来如此。 王肃有些诧异的扬眉,旋即耷眼捻须,似是在思虑着什么。 而夏侯惠也不想他在这种事情上多想,便连忙轻笑加了一句,“我家资虽不丰,但我与细君皆非慕奢之人,做不做纸张墨的营生,家中用度也足自用,外舅莫挂念这些。” 的确,他现在家资足自用了。 罢了研制雕版印刷术后,仅是每日省下来的纸张与松烟墨的耗费,就足以他养得起从谯郡招来的二三十人了。 “也罢。” 闻言,王肃也不再沉吟,含笑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费心了。如天子所言,以稚权身份作商贾事,属实不美。” 呃...... 听你这话,似是有门路帮我的意思? 不由,夏侯惠心中一动。 虽然才刚刚声称家资足自用,但若是能有机会生财的话,他可不想错过,更不介意出尔反尔。 没办法。 人穷志短嘛。 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在。 故而,他将王肃的话语细细品咂后,便试声发问道,“听外舅言下之意,似是有......” 言半而止,夏侯惠的目光有些热切。 “呵呵~” 心知肚明的王肃轻笑,也不卖关子,“元姬让人携来的纸墨不少,我家中也用不完。故而前些时日侍中卢子家、大司农崔德儒来府上与我闲谈经义,我便取了些作赠仪。他们二人归去自用后,觉得稚权家中所制纸墨质地颇良,还遣人送帖来问我乃是从何处购置的。” 卢毓与崔林..... 妥妥的河北大族啊! 唉,我怎么忘了这点,天子是让我莫要行商贾事跌身份而已,但若是我没有设店铺当街贩卖,不就行了嘛! 且纸墨皆文学雅物。 我作价低廉点,输给世家大族自用,孰能冠以铜臭味呢? 须臾间,夏侯惠犹如醍醐灌顶,也连忙给王肃行礼,“还请外舅体谅我家中产业不丰,回书给卢侍中与大司农时,就说我家中所产纸墨,较之时价,只需六分。” 就六分? 虽然对作价如此低廉有些不解,但王肃也没说什么,径直应下了。 也让夏侯惠带着欣悦而归。 ................... 岁月奔流不息,不知觉就到了暮冬十二月。 悠哉游哉的享受完休沐、与自家七弟夏侯和以及陈泰傅嘏王基等数次交游后的夏侯惠,依着天子曹叡先前所嘱,前去司马门叩阙求见。 但天子曹叡没有见他。 只是让侍从转告他,让他接着休沐、继续“养精蓄锐”着。 哪怕是在每五日一听朝时,都无需来朝堂班列。至于诸如天子近臣的东堂听政、伴驾随去北邙山庄园玩乐等恩宠,就更不需要他参合了。 对此,夏侯惠安之若素。 直接就携妻王元姬返归石泉松林猫冬去了。 但先前备受天子亲善且器异的他,倏然就被遣归家中闲置,如此反常之事,怎么可能不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目呢? 很快的,洛阳城内就陆陆续续开始有了些关乎他的茶余饭后。 如喧嚣着他已然失宠了啊~ 如竞相传说着他在灵芝池说的那句“畏水如虎”啊~ 还有说他是在淮南任职时有违制之举,故而触怒了天子,被夺了兵权调回洛阳闲置啊~ 等等各种猜测,充斥市井。 就连外舅王肃都信了,竟是作书信来宽慰他,让他莫要急躁沮丧,好生居闲,读书修身养德以期天子曹叡心意回转等。 路蕃与魏舒就是在这种言辞喧嚣中,来到了洛阳。 却说,成功邀约魏舒同行的路蕃,归家做别父母与长辈后,便带着家中十数徒附马不停蹄的赶来寻夏侯惠。 一开始,他没有入城,而是往孙娄的城外小宅而去。 前番他与夏侯惠见面就是在这里,也是他知道的,唯一能寻到夏侯惠的地方。 但迎接他的却是门扉紧闭。 从门前厚厚一层积雪就可以猜出,屋内无人居住好些天了。 寻了左邻右舍询问,得悉了孙娄近来数月都是在洛阳城内的博昌亭侯府后,路蕃便又急匆匆的带着众人入城寻去。 他当然知道夏侯渊生前的爵位。 再加上孙娄是夏侯惠的家中管事,他哪还能猜不出博昌亭侯是谁。 且赶去在路上,他还有些兴奋的给魏舒介绍着夏侯渊生前的功绩与官职,信誓旦旦的声称夏侯惠才二十多岁就被封为博昌亭侯了,日后的成就必然会比夏侯渊更高! 然后,他又吃了个闭门羹。 博昌亭侯府邸很大也很堂皇,府前的积雪也要比城外小宅更厚更深。 他有点不敢置信。 走得近了些,轻轻触摸着双檐庑殿式石台,顿时觉得手指的凉意还蔓延到了心里,哇凉哇凉的贼难受。 虽然年岁不长、阅历不丰,但这不妨碍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已然发生。 “阳元兄,我......” 他回首看了看十余木然而立的徒附,再将目光落在魏舒身上,有些沮丧的说道,“阳元兄在此稍候,我去打听下安宁亭侯府在哪里,问问夏侯将军的情况。” “还是君盛在此稍候罢。” 缓步走过来的魏舒,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安抚,缓声谓之,“天寒地冻,行人稀少,君盛寻过去也不知何时。而我从父在朝中仕官,来洛阳之前外祖予了地址,莪寻过去问问也快些。我从父在尚书台为吏部郎,应是知道些情况的。” 嗯,魏舒不是衣食难继的黔首。 这年头能有机会读书、习弓马的人,至少也得是良家子出身。 他依附外祖生活,不过是因为少孤且血缘关系很近的亲族不在桑梓、无人照看而已。 而现今魏舒都二十好几了,犹在外祖家中而不是被接来洛阳,那是因为他从父魏衡以为他愚笨,只是让他在桑梓看守水碓,觉得他这辈子能当上个百户长就顶天了。 “一同去罢。” 路蕃犹豫了下,没有回绝,“京师虽首善之地,但路上有个照应也好。” 众人一路寻去不提。 少顷,至。 路蕃以自家徒附太多、不好叨扰为由,在外远远候着。 魏舒不强求,自去叩门而去。 他从父魏衡对他的到来,十分诧异。 而待得悉是他应了友人之邀、前来给夏侯惠当部曲后,就愈发吃惊了。 毕竟,在洛阳城内为官的,还真就没有人不知道夏侯惠之名。 也连忙将近日洛阳城内的传闻给魏舒说了,且在犹豫片刻后,还如此发问道,“阳元,要不你去将友人请进来安顿?我小宅虽不大,但挤一挤也能住得下。现今中坚将军不在城内,且也......有些不顺,未必能接纳你等。” 魏舒不假思索就回绝了。 他觉得男儿不能无信。 既然都来到洛阳了,定是要过去寻夏侯惠的;至于是否被接纳,那就另说吧。 故而,他直接便询问了夏侯惠现今的住址。 魏衡对此很是赞赏。 倏然觉得自己这个从子,似乎也不是印象中那么愚笨,至少还挺有主见的。 也指出了地址:“自南城门出,逆着洛水西去,寻到开凿阳渠端头处,便是夏侯将军家中坞堡所在了。” 行礼谢过后,魏舒作别而出。 先是给路蕃说了地址,一并出城寻去,沿路上才提及了从魏衡那里得悉的传闻。 也让才刚走出城门没多远的路蕃,听着听着就止步了。 还带着满脸愧色,给魏舒建议道,“阳元兄,你从父久在朝中,与你聚少离多,此番好不容易相聚却匆匆离别,似是也不合适。若不,你且归城内安歇,待我寻到夏侯将军了,再来告知你如何?” 好嘛,他这是不敢将魏舒引荐给夏侯惠了。 想想也很正常。 他邀魏舒来给夏侯惠当部曲,是觉得给予友朋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如今....... 事君思忠、交友思信嘛。 事有变故的情况下,他不想耽误了魏舒的前程。 而魏舒闻言,脚步不止,只是回头招呼道,“积雪甚厚,路途又远,君盛走快些。若是耽搁时间,今夜我等就要露宿荒野了。” “好,来了。” 路蕃微微怔了下,旋即便快步跟上与之并肩而行,且还从衣襟内取出个层层裹着的小布囊,次第解开,露出个小粟饼来,他用力掰开,将一半递给魏舒。 “我阿母制的,我留着一个贴身放着,觉得这样就能时刻记得阿母的叮嘱。今就要见到夏侯将军了,便与阳元兄分了罢。” “好。” . . (前文魏舒年纪搞错了,已改。) 第213章 触类旁通 路蕃与魏舒一行还是在野外冻了一宿。 连绵数日的大雪让赶路变得艰难,且他们在洛阳城内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不过,还好。 他们二人还年轻,被挑选来当扈从的路家徒附也都是体格健壮之人,所以虽然长夜漫漫难挨,但也没有被冻死冻僵的。 也难免的,待到翌日终于寻来阳渠坞堡后,人人倦色深深、疲惫不堪。 没办法。 荒郊野岭、寒风瑟瑟,他们夜里就没有一人能睡得着的。 得悉消息的夏侯惠,从石泉松林过来,见了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他之所以没有让孙娄在城外小宅候着,那是因为觉得路蕃等人不会年前就到来。 毕竟,算算时间,出去任侠的路蕃至快也得暮冬十二月才归家吧?在依他书信中的留言,联络邀约友朋什么的,时间也差不多耗到了年关将近了吧?依着常理,年关都快到了,不得留在家中陪陪父母长辈什么的、待到翌年开春才过来嘛~ 哪料到,路蕃竟来得如此迅速,愣是赶在距除夕还有三天的时候就抵达了洛阳呢! 当然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连忙让孙娄先去准备好住处、让张立带人去杀猪宰羊,还遣人敲锣召集了阳渠这边的各家徒附佃户过来领肉——唉,都赶上了,就当提前过除夕了罢。 路蕃先让扈从们打起精神来,争取留个好印象后,才将魏舒引见给夏侯惠。 “将军,此乃我友朋,姓魏名舒字阳元。任城郡樊县人,善弓马,性笃粹,不慕虚名且重情义。”他是如此介绍的。言罢了,还躬身作揖加了句,“我胆敢以性命作保,阳元兄好士也,必可裨将军也!” 而魏舒则是从容得多。 虽然对路蕃那句“以性命作保”有些动容。 但他也只是很平淡的对夏侯惠躬身作礼道,“布衣魏舒,拜见将军。” 依着当今世风,以魏舒身长八尺二寸且还容貌殊美,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但夏侯惠更看重的,是他的沉默寡言以及从容应对的姿态。 这种气质不管是在军中还是治民,是很容易让麾下与从属欣悦的,若遇上困境时,这种沉稳气度的作用就更加明显了。 “与君盛为友者,安乃庸碌之人邪?” 夏侯惠步前,先扶起路蕃含笑打趣了句,然后才搀起魏舒,缓颜悦色而道,“陈留路家与我家乃世交,君盛亦是我子侄。阳元既是君盛友人,且不远千里来投,我便不将阳元做外人看,但望阳元也莫嫌我家寒舍简陋,姑且栖身住下。若别有所需尽管说来,切莫客气。” 顿了顿,他不等魏舒作答,又指着不远处路蕃的坐骑谓之,“君盛坐骑,乃我遣人自并州塞外所觅,阳元既善弓马,那我便再让人觅一归来赠之。嗯,阳元莫要推辞,你不远千里而来之情谊,我无以言表,若是回绝了,我便也不敢留你了。” 魏舒张了张口,但想了想又闭上了。 他还真就想着推辞来的。 无功不受禄嘛。 且他如今不过一介布衣而已。 就连桑梓父老与从父都觉得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今被夏侯惠声称将以子侄辈对待,已然铭感五内了,哪敢还受了赠良驹之礼? 只是夏侯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想回绝的话语也说不出来,只得带着感激后退了一步,再次躬身作揖,“谢将军赐马,舒,必不相负。” “嘿,都说了莫要客气。” 连忙扶起他的夏侯惠笑颜潺潺,还拍了拍他的背部以示亲近。 旋即,引他们入席就座后,便转身亲自去催促张立等人。 “羊肉还没熟吗?添点柴火!” “还有,酒呢?快取来,先温上。” “粟饭蒸好了没?” “你,还有你,去多取几个火盆来堂内。” ........... 这种不顾身份忙里忙外的作态,落在路蕃与魏舒以及十余路家徒等人眼里,却是一点都不粗鄙,反而人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感觉自己就算再被冻一宿都是心甘情愿的。 大口啖肉,大口饮酒,大口咽饭...... 一番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过后,路蕃等人皆酒饱饭足的前去歇下。 留下了满地狼藉。 夏侯惠招了招手,让管事孙娄带人收拾,且嘱咐张立今日就先留在坞堡这边,以待路蕃等人醒来后介绍坞堡与石泉松林的情况、规矩以及让路家徒附尽快容入等等;随后他才与丁谧安步当车,往石泉松林而归。 距青龙二年结束的第三天,大雪终于停歇了。 但无改寒风萧瑟、万物倦怠,入目皆是银装素裹、林木梨花朵朵开的天地尽皓。 在万籁俱寂中徒步行走,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灰扑扑天空的夏侯惠,心情也慢慢的变得不愉悦了起来。 因为他倏然觉得自己的命理,是五行缺钱。 不然无法解释得通,每每自己才刚增个敛财的营生时,耗钱的事项便会接踵而至! 就如现今多了两个照着将率标准来培养的心腹部曲、十六个健壮厮杀汉的吃穿用度.......得咧,还没收入囊中的纸墨利润又被提前预支了。 唉,太难了。 “稚权,此时是不是在后悔,将纸墨的作价定得太低了?” 应是有所悟罢,随行在侧的丁谧,倏然就如此来了句,声音里满满都是戏谑。 随来洛阳这段时间里,夏侯惠除了阴养小儿之事外,其余底细都陆陆续续透露给他了,也让他知晓了夏侯惠一直饱受囊中羞涩的折磨。 故而,他很强烈的反对过夏侯惠对纸张与松烟墨的定价。 且还当着夏侯惠的面,以外兄的身份劝说王元姬作书信给王肃,让他如果还没有回复卢崔两家的话,就将价格提升到时价的八分。 但王元姬没有如他所愿。 只是很委婉声称这种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让丁谧与夏侯惠商议就好了。 是故也让意见不被采纳的丁谧有些耿耿于怀。 现今,看到路蕃等人到来了、知道家中又将有一笔大支出了,他就忍不住出声调侃夏侯惠一句。 反正二人现今已然很熟稔了,彼此调侃之事不乏。 “哈,没有。” 闻言,夏侯惠侧头,促狭而笑,“倒是让彦靖兄失望了。” 嗯哼~ 对此,丁谧没有作答。 只是没好气的横瞥了他一眼,对他这种死鸭子嘴硬的作态很不屑。 “呵呵~” 也让夏侯惠心情倏然好了起来。 因为除却兵事之外,他不管是仕途还是谋算人心等方面,都逊色于丁谧,但如今在营生这方面从丁谧身上寻到了一种优越感。 是的,丁谧虽然富于心计,但对治生这方面不甚了解。所以他也看不穿夏侯惠将纸墨作价低廉的好处。 缘由有四。 一者,是要考虑天子曹叡的感官。 将纸张与松烟墨输给世家大族,不可能瞒得过他人,天子曹叡也必然会有知道的一天。 如此夏侯惠也不敢笃定,天子是否会生出恼怒之意来。 毕竟,他明明都亲口嘱咐过了。 而夏侯惠竟还不当回事,这不是在挑衅他的权威吗? 但若是知道了价格竟是如此低廉后,素来聪颖的天子曹叡便会释怀——这种定价,夏侯惠是没有什么利润的,也不能冠以汲汲求财之名了。自然,也不会生出夏侯惠对自己阳奉阴违之心了。 其次者,乃是节流即开源。 夏侯惠现今拥有的土地,能被开辟为种植粮食的缓地很少,大多都是矮丘陡坡,甚至还有不少连桑麻都难种活的山石地。 如此,先前招募的匠人以及杂役,就难免出现劳力富余了。 现今家中只有造纸与墨的营生,且为了日后继续研究雕版印刷术的考量,这些匠人还不能辞退,所以只要纸墨售卖的利润能足够匠人与杂役的耗费所需,就算是赚钱了。 再次者,则是作价低,并不代表着没有利润啊! 诸如纸张、松烟墨的耗材家中都能自给自足,且夏侯惠只是将成品运到孙娄的城外小宅、让卢崔两家自来取,不管制作成本还是运输成本都极低。 莫看只是以时价的六分作卖,但仍是对半赚的! 最后,便是薄利多销、以期长久经营的思虑了。 买卖营生,如果无法做成垄断,那就要学会薄利多销;先以价格将对手怼死,一家独大占据市场份额。 举个例子。 一块松烟墨的利润是百钱时,一年能卖墨百块;而利润降到五十钱时,一年能卖墨五百块。 哪一种经营方式更划算呢? 造纸就算了,没什么利润,只求能裨补损耗即可。 而松烟墨在当今算是奢品。 价格之高,富足如世家大族都舍不得随意使用。 但若是价格降下来了,到他们能承受的范围了,以他们的作风就能大肆消费了,夏侯惠的利润自然就滚滚而来了。 以量补价嘛! 况且随着卢崔两家的购置,其他世家大族也会陆续得悉消息,进而自发过来求购了。 如此,在不沾上铜臭味的前提下,暗中牟利敛财,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了,这些思虑夏侯惠没有给丁谧解释。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没必要让丁谧的才干,浪费在不擅长的治生之上。 且看他一副不明了的样子,也能让备受打击的自己寻到自信、感觉到精神上的满足啊~ 只不过,带着这样满足的夏侯惠,很快就蹙起了眉毛。 他倏然想起,外舅王肃为他牵线搭桥的事了。 醉心学术的王肃,在帮忙联络卢崔两家时,是不是也有从他身上寻到了这种优越感呢? 雄性本就是争强好胜的物种。 能在对方身上找到优越感,哪怕赢得这种优越感并不具备什么意义、更不会得到具体利益,但仍能让人觉得心情愉悦、通体舒畅。 所以,自己日后是不是应该适当的,让他人从自己身上寻到优越感呢? 如现今还需要虚与委蛇的刘放、孙资等人;还有争取不引来仇视的蒋济等老臣。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天子曹叡。 曲意逢迎、阿谀谄媚之事,他做不来,也不能做。 但为了让天子日后能看自己更顺眼些、更愿意接纳自己的谏言一些,自己似是也没必要动不动就犯颜直谏吧....... 只是天子曹叡想、且能从自己身上寻到的优越感,是什么呢? 第214章 稚权何如 新岁启封,青龙三年(235)至。 洛阳城内关乎夏侯惠失宠、被闲置的茶余饭后愈发喧嚣了。 因为天子曹叡在岁首赐餐臣僚的时候,并没有召他归城赴宴;就连对中军将主的赏赐,都没有他的份。要知道,中军各营但凡有秩品的将佐,可都是得了些资财的。 但这只是市井中好事之徒的嚼舌。 真正身在庙堂之高的公卿百官,则是嗅到了一缕不对劲。 因为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们都知道天子曹叡并非小器量之人。 莫说对夏侯惠这种谯沛元勋子弟颇为宽容了,就连屡屡犯颜直谏的高堂隆、杨阜都客客气气的,不吝礼遇呢! 最重要的是,他们倏然发现,夏侯惠先前驰援徐州,夺回淮阴城、斩杀吴将唐资以及俘虏千余吴兵的功劳,至今都没有论功行赏。 这都推迟多少个月了? 就连更晚结束的雍凉抵御蜀之战,庙堂都对各将率的功过臧否完毕了,且各部戎军都陆陆续续被裁撤卸甲归田、或者调回来洛阳戍守了! 再加上去岁天子曹叡接受了公卿的建议,开始对中军调整与变革......... 如不出意外的话,夏侯惠可能要迎来极高的权柄。 许多公卿都有了这种感悟。 秦朗、夏侯献与曹爽等人也不例外。 就在天子曹叡下诏赏赐中军将率的时候,他们看着被赐下的资财与珍玩,心中半点喜悦都无。而待天使与众多受赏的将佐都离去后,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火盆前,借着烤火暖手为掩护,轻声说起了各自的见解。 “或许,是我先前谏言之故,令陛下觉得我有贪权之心。” 最先开口的是夏侯献。 他指的是先前在北邙山庄园时,以夏侯惠射杀了吴将孙韶为契机,建议天子曹叡将夏侯惠留在地方历练。如今,中军迎来变革,就连中坚营都被纳入禁军、自此不复外出征伐了,天子仍旧没有将夏侯惠转任他职,由此便可以猜出天子些许心意了。 “允进莫如此说。先前之言乃我等三人共计议,非允进独为之。” 神色同样有些落寞的秦朗,连忙低声宽解道,且还将目光落在了曹爽身上,略带懊恼的说道,“何平叔、夏侯泰初虽名满京师,然非足智之辈,昭伯先前与丁彦靖绝交,令我等错失一助力也。” “我.....” 曹爽张了张口,刚想分辨,却又讪讪的闭上了。 因为将夏侯惠排挤出中军的伎俩,就是何晏与夏侯玄为他谋划的,而他也力争让夏侯献与秦朗给天子做谏言了。 如今适得其反,他自然也无法反驳指摘。 “好了,事乃我等三人皆认可,今不顺遂,亦非昭伯之过。” 倒是官职最高的夏侯献颇有担当,他先阻止了秦朗对曹爽的指摘,然后发问道,“元明,你与燕王相善,不知可否更进一步?” 燕王曹宇? 闻言,秦朗扬了扬眉,没有当即作答。 燕王曹宇自幼与天子曹叡亲厚,故而在去岁末时天子特地将他招来了洛阳,一并拜谒太庙,且还打算就势将他留在洛阳作伴了。现今夏侯献提及了他,自然就是让秦朗看有无可能,将燕王曹宇拉入己方的小团体。 毕竟是天子亲厚之人嘛。 说话是很有分量的,也是能影响到天子决策的。 但也有一点不好。 源于早年魏夺嫡的关系,文帝曹丕即位后,便对近支王公看察极为严密。 朝臣结交王公同样是大罪。 如今夏侯献建议秦朗去阴结燕王曹宇,一旦事发了,不管天子曹叡对他多么亲厚,都不会姑息。 “允进之意,我知晓。” 沉默了片刻,秦朗才微微摇头,幽幽而叹,“只是燕王为人恭谦温顺,从不道人非。我与他虽相厚,然若想让他为我声援,甚难也。” “元明且试一试罢,毋庸急于一时。” 点了点头,夏侯献还是力劝了一句,“我非是强为元明,而是因为燕王从不道人非,故而只需一句,便能令天子心意有改也。” 呃~ 一直默默旁听的曹爽,露出恍然的神情来,且还将敬佩的目光落在了夏侯献身上。 秦朗则是没有什么感触。 只是继续沉吟了片刻,最终才有些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好。” 事情议定,三人各自散去。 但秦朗与曹爽二人不知道的是,没有什么具体事务的夏侯献,慢慢踱着步,十分凑巧的遇上了屯骑校尉曹肇。 二人爽朗的欢笑寒暄了几句,然后拱手作别。 但就在二人擦肩而过时,曹肇用极为轻微的声音急切发问道,“允进,如何?秦元明应了与否?” “嗯。” “善。” ............. 石泉松林。 在张立等扈从的陪伴下,带着路蕃与魏舒前去密林中狩猎归来的夏侯惠,从猎物中取了一只雉鸟,然后挥手让众人散去,自行归来草堂松木小亭下,对着煮茶读书的王元姬笑吟吟的炫耀道,“细君,今日尝下我炖的雉汤。” “好。” 放下手中竹简,做笑颜的王元姬起身走过来。 矮身蹲下,以手支颐看着夏侯惠在泉水侧垒石生火,便出声道,“夫君,若不我来生火吧?” “不用,莫弄脏了手。” 举目对她露出个笑容,夏侯惠熟练的生火、烧水、将雉鸟开膛破肚等等。 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种场景,自从夏侯惠休沐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让她从一开始的欢喜雀跃,变成了现今在心里泛起了淡淡的忧郁。 是的,忧郁。 先前夏侯惠在外戎马征战时,她总是期盼着他能早日归来。 但如今归来了,她却又期盼着他能早日领个职责,哪怕是再次外出征战也行。 倒不是夫妻腻歪了近两个月后,变成了相见两生厌;而是她知道,自家夫君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所以,也不应该被闲置在家。 更不应该终日以狩猎打发时间、以庖厨之趣乐解闷。 他终日喜笑盈腮、看似心情畅快,心里实则很苦恼吧,唉....... 王元姬想起了家中阿弟作书来叙话年节时,还附带的市井传闻,心中悄然叹息着。 但她也不好说什么,更不能出声宽慰。 毕竟,这种事情她也帮不上忙,那就不要提及令他伤感,更不能戳穿令他难堪了。 对于她的想法,夏侯惠并不知道。 不仅因为他是真的很享受这种难得的闲暇时光。 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日将被授予职责了。 早在暮冬十二月时,他叩阙求见,被天子曹叡拒之,且让他继续休沐的一日后,乐良便遣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内容同样是一句话。 曰:“雍凉兵马归洛阳迟,天子增入我营中,诸事繁琐,无暇分身,故而年末时便不能亲往给将军贺岁了。” 他当然不是专程做书信来致歉。 而是隐晦的告诉夏侯惠,天子曹叡之所以延长了他的休沐之期,是因为从雍凉调入中军的兵马归来有事耽搁了、迟了,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整顿,也变相的拖延了夏侯惠被授予新职的时间。 说白了,就是让夏侯惠莫要焦灼的意思。 至于,为何天子曹叡连前往北邙上庄园玩乐,都不召夏侯惠同乐了....... 曹叡不想让他来败兴。 蜀吴来犯的压力减小了,让曹叡也生出好好庆祝的心思来,而自从灵芝池那次见面后,曹叡就觉得自己在行乐时,绝不能带上夏侯惠! 不然绝对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如此,何苦呢? 还不如让他好好居家、继续“养精蓄锐”,而自己也能纵情欢乐呢! 当然了,猛兽关押久了,也会变得意气消沉。 曹叡并没有让他闲置太久。 正月中旬,东堂。 署政罢了的天子曹叡,自往崇华后殿而去,且还遣散了诸近臣,连引兵护卫左右的曹爽都遣走了。 在那边,司徒董昭与尚书左仆射徐宣已然在等候,且还烤着火、对酌慢饮温酒了。 曹叡特地嘱咐侍从安排的。 不仅是贯彻他素来厚待老臣的作风,更是让他们二人提前商谈下一些人事变动。 如关乎关中掌控着十余万兵马的大将军、雍凉都督司马懿,现今蜀兵都内乱了,雍凉都督是否该撤掉了....... 毕竟,洛阳中军才五六万而已! 如年前上表声称蜀吴两国虽式微,但急切难下,可将北方闲置兵力用在辽东公孙渊上的荆州刺史毋丘俭。虽然卫臻反对了毋丘俭的上表提议,但曹叡已然明确表态了,将遣毋丘俭前往幽州任职了。如此,幽州刺史王雄归朝任什么职责,谁接替荆州刺史之职,都得好好商议一番。 但这些尚书左仆射徐宣就可以做建议了。 故而,也不是曹叡将年近八旬的董昭招来的主要缘由。 他是想听听这位当年为魏武曹操谋划封魏公、魏王的社稷老臣,对于夏侯惠的看法。 因为他心里有些决策,需要用死忠老臣的意见来参详。 “董公,可断言与否?” 刚走入崇华后殿,曹叡抬手示意他们不必起身,径直发问道,“夏侯稚权何如?” 第215章 位高权重 “老臣拜见陛下。” 司徒董昭还是起身郑重行了礼后,才缓声作答。“回陛下,老臣窃以为,单以稚权现今功绩论,可谓夏侯妙才不死也。” 只是可继故征西将军夏侯渊之后? 甫一听闻,天子曹叡心中略有不满,但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夏侯惠现今才几岁啊,就能被誉为可继死前虎步关右的夏侯渊之后了,董昭这个评价已然很高了。 况且还是“单以功绩论”,其他方面还没有提及呢。 早就习惯了老人家说话喜欢大喘气的曹叡,轻轻颔首,示意自己在倾听着。 果不其然,董昭舒了一口气后,又继续说道,“若以士家革制论,老臣窃以为,此举裨益社稷不亚于任伯达也。” 任伯达是任峻,武帝曹操的从妹夫。 早年枣祗建议设置屯田以供军粮,具体执行屯田事务之人就是任峻,在曹魏代汉后对武帝时期功臣的评论中,素有“军国之饶,起於枣祗而成於峻”之说。 董昭今声称士家变革新政对魏国的裨益犹如早年的屯田制,同样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毕竟,魏武曹操创业时期,屯田制可谓厥功至伟。 “董公之意,朕知矣。” 笑意逐渐灿烂的曹叡,赞许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发问道,“只是,朝野不乏贬夏侯稚权之言。以他年岁尚轻、行事鲁莽,难当大任,劝朕当遣他历练多地,砥砺多事后方可擢拔于群。对此,董公意下如何?” “回陛下,《淮南子·泰族训》‘吠声清於耳,兼味快於口’之言,今如是也。” 不假思索,董昭直接便抨击了朝中这种议论,且还毫不忌讳的说道,“再者,老臣窃以为,今宗室大将凋零与谯沛督率难继,为社稷计,不可因噎废食也!以我魏室国力,复有汉中与石亭之败,犹可凌蜀吴之上;然若社稷无死忠督率,恐无需蜀吴来犯也!” 竟是直言让曹叡不要顾忌太多,一切以巩固社稷为重! 如此隐隐有劝诫如今外姓掌兵权太多的大胆言论,让在旁的尚书左仆射徐宣听了,都不由自主的抖了抖眉毛。 只不过,这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董昭本就有敢言之名。 如先前将庙堂重臣如刘放、孙资、司马懿以及卫臻等人子嗣罢黜官职、禁锢仕途的浮华案,就是他表奏的。 这也是曹叡特地召他来问话的缘由。 故而曹叡听罢了,也不由击案而叹,深以为然而道,“噫!董公之言,一矢中的,深得朕心也。” 因为董昭的话语,说到他心坎之上了。 试问,夏侯惠都出仕那么些年了,都被他从牙门将擢拔到中坚将军了,他难道还不知道彼年轻、好犯险、意气重等弊端吗? 明明知道,犹不吝器重,不就是担心兵权旁落、会导致魏室社稷不稳嘛! 毕竟曹魏代汉也没多少年,且还没有灭蜀吞吴、转变成为“毕天下、四海一”的天命所归、人心所归! 败仗魏国能经受得起,但兵权旁落属实不敢迎来啊! 但凡曹休、曹真、夏侯尚有一人今仍在世,曹叡都会依着朝臣之言,将夏侯惠放在地方好好砥砺、打磨成才。 只是......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夏侯惠虽年轻、有缺点,但总比暮气沉沉的夏侯儒、庸庸碌碌的夏侯楙、唯唯诺诺的秦朗等人强。至少曹叡现今就可以笃定一点,以夏侯惠的性格与才干,只要官职熬上来了,定是能压制得住外姓掌兵权者的。 也正是这点笃定,在听罢董昭的作言后,天子曹叡心中也有了决策。 二日后。 庙堂对一些人的官职做出了调整。 先是驻守在关中的大将军司马懿转为太尉,这是妥妥的收兵权了。 且不出意外的话,司马懿不日将要被征调归朝。 因为大将军是位在三公之上的,如先前魏武曹操迎汉献帝时,自任大将军而以袁绍为太尉,就让袁绍发怒、耻班在下之事。 且太尉虽掌天下兵事,但大将军主征伐,两者实质权柄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则是毋丘俭徙为幽州刺史、加度辽将军,使持节,护乌丸校尉;其空缺的荆州刺史职由东莞太守胡质接替。 这是即将对辽东公孙渊用兵的信号。 尤其是田豫经营并州有所成果,刚刚表奏庙堂复置了定襄、五原、云中、朔方等河套诸郡,天子还将督领一千乌桓突骑的牵弘,转去幽州任职了。 不过,这些人的官职调动并没有引发朝野的议论。 公卿百官们真正注目的,是天子曹叡在中军内新设了镇护将军职,秩品与中领军同,以中坚将军夏侯惠领之。 更重要的是天子曹叡在诏书中,明确指出新设的镇护将军职,不从属于中领军! 这就让朝野哗然了。 因为依着武帝曹操设立、文帝曹丕完善的中军建制,分别由五校尉(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骁骑、游击、武卫、中坚、中垒诸营组成(其余虎贲、羽林等营渐虚之,仅宫禁当值),皆隶属中领军。 其中别设的中护军职,最早是中领军的辅官,协助中领军选拔低级武职的。 哪怕到了天子曹叡即位后、权柄日重的中护军都没有实际兵权。 如今,曹叡倏然增设了一个与中领军同秩品的将军职,且还不归中领军所制,那不就是意味着中军将要迎来拆分与改制了吗? 况且,中领军的职权已然被削弱很多了。 此些年洛阳中军驰援地方,天子曹叡都是直接绕过中领军下诏令给各营的,也让中领军的职权变得名不副实,仅是留着“总督各将”的名义。 当然了,若是镇护将军也如同中领军一样,位高而权弱,公卿百官也不会注目。 不过一个将军号而已嘛。 先前汉献帝的皇后之父伏完,还出任过辅国将军呢,但实权半点都无。 尔今,夏侯惠所领的镇护将军,有着实实在在的兵权! 其麾下所设有四营,分别为鹤翼营、先登营、镇岳营、护岳营。 其中,鹤翼营乃是骑兵,由讨虏将军乐良为将主,督千骑。 先登营乃步卒,人人披坚执锐、斗械俱全,选拔军中猛士当之,用于攻坚陷阵;同样建制为千人,由从牙门将转迁为裨将军的许仪督领。 而镇岳营,则是循先前中坚营建制的步卒营。 弓、弩、刀、矛、盾等各种兵种混合编制,是很正常的征伐部校,人数四千,以夏侯惠领之,是为镇护将军本部。 至于护岳营,空的。 只是有了建制名号,但还没有任命将主、无有兵卒....... 也就是说,日后天子曹叡还有可能再增夏侯惠兵;也有可能是在夏侯惠外出征伐时,将其他外军、郡兵等临时征调的兵马暂归入护岳营,以便管理与调度。 再者,隶属镇护将军的六千步骑,皆属精锐、战力很强,分别从越骑校尉部、游击营以及自雍凉调回洛阳的步骑中甄选而出。 嗯,天子仍留越骑部、游击营从属中领军,只是将这两部兵马的精锐给挑出来、转去归属镇护将军所督了。 而从雍凉调回来洛阳的步骑,则是另有来头。 先前,蜀兵第一次出祁山,令陇右三郡皆叛;第三次兵出至历城,夺武都阴平二郡后,魏国庙堂便有了“每诸葛亮入寇关中,边兵不能制敌,中军奔赴,辄不及事机”的后知后觉,也有了亡羊补牢之举。 天子曹叡采纳度支尚书司马孚的建议。 一者,是自冀州调遣五千农夫前往陇右上邽屯田积谷,以供军用。 另一,则是“宜预选步骑二万,以为二部,为讨贼之备”的增兵驻守、不丧失军机之举。 这两万步骑,大多从中军选拔而出,加上近畿各郡与邺城戍守兵马组成,常年驻守在关中,担任着防御蜀兵的战备职责。 兵将皆能号为精锐,就是战绩不佳。 卤城之战的“甲首三千”,大多是这支兵马贡献的。 如今雍凉战区压力锐减,天子曹叡便将他们打散,留一部分驻守长安,一部分调归来洛阳近畿值守;而其中有两千余人被选拔出来,归入镇护将军本部了。 可以说,如今夏侯惠在洛阳中军之中,不管是官职还是实际权柄都已然是首屈一指了。 已非夏侯献、曹肇与曹爽等人可望其项背。 哪怕有过数次督领洛阳中军外出征伐、驰援的秦朗都无法媲美。 毕竟,秦朗的兵权是临时的,事了便罢的。 而镇护将军是实实在在领营兵的。 不过,公卿百官虽然对天子曹叡这个决策很震惊、对夏侯惠被授予如此大的权柄很羡慕,但没有人对此作言。 一来,是因为太敏感了。 关乎中军的兵权分配,没有人想在这种事情上作言而惹一身骚。 万一引来曹叡反感、进而被猜忌了呢? 另一,则是诸夏侯曹内部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天子分中军,给夏侯惠增权、削弱夏侯献权柄,不过是将兵权左手转右手而已,哪轮到他们置喙呢? 第216章 惠求教 青龙三年,正月末。 去岁冬季那场席卷全国的大疫,终于消停了。 而自妻夏侯徽病死后,遵从父命迎娶了已故侍中吴质之女的司马师,以无德为理由,将吴氏废黜了。似是市井传闻,他从父司马孚已然开始频频与太常羊耽饮宴,似是在商议让司马师迎娶羊耽侄女、刚守父丧结束的羊徽瑜的事情。 此事是王元姬告知夏侯惠的。 她生母出自泰山羊氏,虽然早早就病故了,但羊氏与王家的关系仍很和睦,有些消息也是很灵通的。 这让夏侯惠不由想到了在泰山郡任职的四兄夏侯威:也不知道,素来有识人之名的他,撞见了羊家之人了没有...... 咳。 其实,夏侯惠知道这些话,是王肃借着王元姬之口说的。 理由是先前司马师迎娶吴氏、王肃赴宴时,还遣人来问他要不要一并过去作贺,但被他寻了个借口推脱了。 故而,如今他是再次发问,届时司马师与羊徽瑜成亲,夏侯惠要不要结伴过去作贺? 毕竟王元姬与羊徽瑜的关系也不算很远。 且王肃与司马孚的关系也挺不错的,先前王元姬出嫁的时候,司马孚也代表着河内司马氏过府贺喜了。 “我下月便上任了,日后必然军务繁忙,届时便不过去了。” 无法解释自己早就与司马师分道扬镳的夏侯惠,只能以这个理由回复了妻子。 也让王元姬眼中有些黯然。 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夫君屡屡回绝她阿父的好意呢?司马师虽然被禁锢了,但所有人都是奔着司马家去的,饶出半日时间似是也不难啊! “唉,太尉乃先帝托孤重臣、名满朝野,而我乃陛下近臣,且甫授予职责,此时不宜与司马家亲近,以免落他人口实,攻讦我结交重臣以求巩固权势。外舅醉心学术,故而无需在意这些,但我不可不慎。细君可明了与否?” 看着她神色有些怏怏,夏侯惠又不由另寻了一个理由。 “哦~” 闻言,王元姬点了点头,眼珠转了转便巧笑倩兮的问道,“那,夫君,下个月我阿父生辰,夫君应能抽出时间赴宴吧?只需半日......哦不,申时过去就好。” 吔? 合着,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夏侯惠侧头过去,虎起了脸故意作不快。 只可惜没有什么用,且还在对方嘻嘻的笑声与不停轻轻拉扯衣袖的请求下,应下了届时去给王肃贺生辰之事。 一半是不想拂了自家细君的孝心,一半是因为他很快就要离开洛阳了。 虽然镇护将军的任命已然下来三天了,但他还没有正式上任,这两天都是被天子曹叡召去与卫臻、蒋济辩论去了。 话题是关乎征伐辽东公孙渊的。 提出辽东可伐且被天子转去幽州任职的毋丘俭,还没有交接荆州事务完毕、尚未归来洛阳,故而天子让他来替毋丘俭“受过”。 夏侯惠对此非但毫无怨言,且还颇为欣喜。 理由是曹叡还私下给他说了句,“稚权先前在淮南时,曾声称愿为国讨不臣辽东公孙,今朕亦不想容公孙恣睢矣。然而,庙堂重臣皆以辽东公孙历经三世,道远而兵盛,难以灭之,力谏朕不可动刀兵。若稚权能驳重臣之言,朕便如你之意,与毋丘仲恭并力讨不臣!” 如此,哪能不让夏侯惠干劲十足呢! 要知道,他如今唯一缺乏的,就是堂堂正正之战、攻城拔寨的战事经验了。 只要能参与辽东之战,且将公孙渊给灭了,朝野上下就再也不会以年纪不大、阅历太浅而质疑他了。 只不过,卫臻可不是那么好说服的。 尤其是还有看似两不相帮、实则偏向卫臻的蒋济在一旁拉偏架。 因为蒋济才是最早反对对辽东公孙用兵的人。 早在太和六年(232),公孙渊与江东孙权媾和之事被魏国探析后,愤懑之下的曹叡便打算让幽州刺史王雄走陆路、时任殄夷将军田豫从青州走海路进军辽东,那时蒋济就以“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已”为由劝阻过了。 事实也正如蒋济所料。 那次伐辽东之议,只是以田豫袭击了江东返航的船队后,便无疾而终。 故而,现今蒋济仍持有着反对的意见。 之所以没有在庙堂上反驳毋丘俭的表奏,那是因为卫臻已然反驳了,他无需再多此一举而已。 也就是说,夏侯惠想去辽东是道险且难啊~ 不管是真实的道路,还是庙堂的言路。 “好了,细君,我该前去叩阙了。” 应下了王元姬所请后,夏侯惠将手放在她的发髻上揉了揉,轻声谓之,然后不等她作答,便转身走出了博昌亭侯府。 少时,至南阙司马门。 源于天子早有所嘱以及他如今在中军内的身份,值守甲士都不需要通传,便打开城门让他进入。轻车熟路,缓步来到灵芝池的阁道钓台,先将阁道内的火盆燃起,然后在外面站着,静静的等候着卫臻与蒋济过来。 在前两天里,三人都是在此地辩论的。 天子曹叡在东堂署政罢了后,也会过来听听。 就是呆不久。 每每才呆了不到一刻钟,便觉得短时间内不会有结论,就回去带着近臣往北邙山作乐去了。 曹叡最近颇为放浪了。 如在去岁末时,他还与近臣们玩乐通宵达旦,留宿在北邙山,连第二日的署政都缺席了。 为此,卫臻与陈矫还劝谏过。 但没有什么用。 “庙堂诸公皆贤良,朕有何不安心的?” 他是这么作答的,还让刘放与孙资对一些琐碎之事自决之,莫要拿来扰他心神。 唉~ 夏侯惠看着从天空飘落下来的细雪,伸出手接住一片晶莹,看着它在手心里瞬间溶化,心中悄然叹了一口气。 他倏然觉得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改变的。 更有些担忧,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是不是也会如同落入手心的细雪一般,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了。 “稚权,许久未见了。” 就在他默然发愣时,一记爽朗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循声侧头一看,来人竟是数年未见的毋丘俭。 “仲恭兄竟归来京师了?” 在脸上堆起笑容,夏侯惠迎过去,“许久未见,仲恭兄英姿勃勃如旧,甚令人倾慕焉。” “哈哈哈~稚权真乃妙人也。” 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毋丘俭,顿时畅怀大笑,径直伸手拉着夏侯惠往来时路走,“走吧,稚权,天子将往崇华后殿。” 今日不与卫臻、蒋济辩论了? 夏侯惠迈步而去时,也不由低声发问道,“敢问仲恭兄,崇华后殿那边可还有他人?” “我知稚权之意。” 脚步不停,毋丘俭也压低了声音解释了一番。 原来,他昨日下午便归来洛阳了,且还拜见过天子曹叡了。 不可免的,曹叡也将夏侯惠正在与卫臻、蒋济争辩的事情告诉了他,且还定下了今日在崇华后殿召集刘放、孙资、蒋济、陈矫、卫臻一并计议伐辽东之事。 而他亲自过来告知夏侯惠,就是想着二人先合计几句,好等下反驳卫臻与蒋济,力争将征伐辽东之事给定论下来——虽然天子曹叡早就下了决心将伐之,卫臻与蒋济反对也不会心意有变,但作为提出方略之人,能争取到庙堂重臣的支持也是好的啊! “对了,稚权,昨日天子有预与我。” 解释罢了的毋丘俭,还笑容可掬的对夏侯惠来了句,“我很期待着与稚权并肩作战,破辽东虏公孙贼子,为陛下贺!” 呃,看来天子也意属我前去辽东了。 只是,你我谁主谁次呢? 夏侯惠心中暗忖着,脸上则是喜逐颜开,“哈哈,能与仲恭兄同讨贼,乃我之幸也!” 少顷,至崇华后殿。 殿内仍空无一人,连火盆都没有升起。 值守的甲士显然被叮嘱过,没有让他们在外面候着。 夏侯惠寻人要来火种,将殿内的火盆逐一升起,然后拉着毋丘俭在殿外候着。 对此,毋丘俭先是有些诧然,然后赞了句“陛下谓稚权性刚,然而今可知,稚权亦不乏谦逊也”。 我谦逊什么哦~ 这不是势不如人,就得俯首蛰伏嘛。 夏侯惠笑了笑,没有回话。 很快,诸公至,见他们在外候着且发现殿内已然暖和,不由皆赞许点头。 “仲恭,稚权,进来罢。” 为首的刘放率先进殿,作声招呼道,“天子尚有琐事,少时方至,令我等先计议。” “唯。” 微微垂首,夏侯惠与毋丘俭待众人皆进入后,才快步走入在左右末席入座。 只不过,众人皆就坐后,却一时无人出声。 刘放与孙资直接阖目养神了,陈矫则是侧目看着殿柱不知在想什么,蒋济与卫臻二人也兀自捻须沉吟,丝毫没有作声的意思。 好嘛~ 你们都是老臣重臣,是该自恃身份..... 有些无奈的与毋丘俭对视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夏侯惠率先直身,对着众人作礼。 “诸公,惠年少,才疏学浅,今奉命与诸公同坐,名为计议,实则求教也。如有贻笑大方之言,还请诸公恕惠愚钝,莫介怀。” 谦逊作态罢,便将目光落在卫臻身上,拱手而道,“卫侍中,惠求教。” 第217章 先以庙算 天子曹叡伐辽东心意不可改。 这是崇华后殿内所有人的共识,卫臻与蒋济也不例外。 他们之所以反驳、仍旧坚持己见,不过是出于食君俸禄的人臣恪守罢了。 因为毋丘俭上表中的那句“陛下即位已来,未有可书”,将灭辽东公孙上升到了关乎天子威信层次,对曹叡的刺激太大了。 毕竟,魏国基业是曹操奠定的;曹丕虽然三伐孙吴皆乏善可陈,但也没有大败而归或者丢失疆土;但到了他继位之后.......不提也罢。 又或者说,他还有攻杀鲜卑柯比能的功绩。 但自前汉武帝以降,中原王朝对北疆游牧部落的战事,打赢了才是正常的,若是输了那叫丢人现眼。 而明明都笃定心意了,仍让卫臻、蒋济与夏侯惠辩论,且还召集诸重臣一并计议嘛~ 诸重臣都知道曹叡的意思。 毋丘俭乃是天子曹叡潜邸之臣的佼佼者、夏侯惠是宗室元勋子弟的佼佼者,一个被授予了主事幽州职责、一个刚刚被擢拔为镇护将军,这不是天子有意培养未来社稷重臣、将让他们二人前去伐辽东嘛。 再加上毋丘俭几无行伍履历、夏侯惠年纪太轻....... 天子这是明摆着的,想让他们这些居中持重的老臣为战事部署拾遗补缺,将一些不利因数提出来、告诉夏侯惠与毋丘俭,好让他们先心里有数,赶在率军征伐之前规避掉。 也算是增加战事胜算的庙算罢。 天子不想毋丘俭与夏侯惠徒劳无功。 更不允许短时间内无法灭蜀吞吴的自己,连个辽东公孙都灭不了! 浸淫庙堂已久的卫臻与蒋济心知肚明,也顺着天子心意为之。 但让他们有些烦躁的是,履历不深的夏侯惠与毋丘俭看不穿这点,犹锲而不舍的摇唇鼓舌,想着说服他们二人。 当真是小辈无知、徒聒噪! 故而,面对夏侯惠再次声称求教时,卫臻心中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失态,缓缓点头道,“稚权有言直说。” “唯。” 夏侯惠颔首致意,然后作言道,“卫侍中,惠窃以为,今绸缪伐辽东公孙可有三胜,若拖延时日,恐我国优势丧也。” “一者,乃威也。” “昔公孙贼子坏庙堂制,夺权擅位,陛下以蜀吴多事,不得已授职宽抚之。而公孙贼子犹不知感恩,竟与贼吴媾和,可谓狼子野心,禽兽类也!若不伐之,陛下威信不得彰,庙堂制仪不得显。如此,惠窃以为,今纵之,必为数世之患也。” “二者,乃时也。” “去岁蜀吴大举来犯,皆无功而返,可令我国数岁内兵将不复劳顿于征程、国库用度无需预作兵事,可谓伐辽正当时也。且公孙贼子夺叔位时日不长、断贼吴往来不久,所谓内有不平、外无援也。如若今不伐之,旷日持久,蜀吴兵复来而辽东日渐安,我军愈难也。” “三者,乃力也。” “仲恭兄所言,可以北方无用之士伐辽东,惠深以为然也。北方之士犹存,乃武帝文帝为靖安边塞之故也。今鲜卑乌桓不复患之,若不用之,恐日后不复有时也。” 言至此,夏侯惠再度对卫臻行礼,音色略显激越而道。 “卫侍中以为辽东今不可伐之,盖因国库日虚、百姓疲劳兵事久矣,惠对此亦深以为然。只是,惠犹以为,事皆有利弊,无非害之小大与利多寡耳。若害小而利大、不伤社稷根本,当砥砺为之,不可姑息以贼而丧朝廷之威也。” 对此,卫臻默然。 因为夏侯惠所言的其一、其二都是表面的,但其三则是切中要害。 所谓的“无用之士”,指的是幽州边军。 源于董卓乱汉、群雄割据的影响,前朝戍守北疆的边军建制已然败坏了。 魏国代汉后也没有再重建,而是依托着郡兵驻守、中军驰援的方式来维持着边塞战事。 但幽州却是略有不同。 昔日刘虞的旧部,如鲜于辅、齐周、鲜于银等,以及后来崛起的阎柔与其弟阎志等人,在官渡之战时奉拥汉天子的曹操,故而得以保留边军的建制。 如鲜于辅先是以建忠将军督幽州六郡、后来又被拜左度辽将军镇抚本州;被曹操视如子的阎柔拜为护乌丸校尉。哪怕到了曹丕时期,仍以鲜于辅为虎牙将军、阎柔为度辽将军统领着幽州。虽然他们如今都故去了,但为了抵御鲜卑的考量,魏国仍没有将戍守幽州的边军制度裁撤掉。 只是,如今柯比能已经伏诛了。 为祸幽并二州的鲜卑种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了。 也就是到了裁撤边军的时刻了。 毕竟幽并民寡而地贫,诸边军大部分都需要依靠冀州来供养。 故而,夏侯惠所言的“恐日后不复有时”,就是在说若是等到边军裁撤后再去讨伐辽东,必然要再度募兵、征发徭役。 届时募兵演武同样耗费国库、徭役同样会让百姓苦之,何不现今就用兵呢? 如此,算是将卫臻所反驳的原因,驳回一半了。 至于另一半“辽东历经三世、兵盛且善战”的原因,那不过是卫臻觉得毋丘俭没有行伍经验,故而才加上的理由而已。 若是张合犹在,督兵伐辽东,他就不会说什么辽东难灭了。 “诚如稚权所言,伐辽东失时不复也。” 良久,卫臻才轻声作言,反诘道,“只是,稚权可曾思虑过,兵出四千余里讨贼,输粮日费多寡否?且若公孙贼子坚壁清野、战事僵峙难下,兵将久在外,斗志犹存否?” 此问甫一出,先前阖目养神的刘放、孙资不约而同的微微睁开了眼。 先是不留痕迹的瞥了一眼蒋济,然后便将视线落在夏侯惠身上,饶有兴趣的等着他作答。 但夏侯惠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作答。 不是他词穷了。 而是既然卫臻并不知晓,那他就不能说出来。 因为早在数年前,天子曹叡想以田豫、王雄伐辽东无疾而终的时候,夏侯惠便谏言以行商贾事,暗遣细作入辽东为战事作绸缪了。 这些细作除了摸清辽东情况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职责:发展内应。 不是策反兵将以求临阵打开城门、挑拨公孙渊僚佐内部斗争的那种内应,而是可以偷偷囤积粮秣的豪右、大商贾。 这些豪右与大商贾都在城外有坞堡的。 魏国假商贾事,暗中给予他们资财,让他们利用本土人士的便利,悄然囤积粮秣以供魏国来伐大军所需。 当然了,他们也囤积不了多少。 但只需要能供应三万大军半月之食,就能让魏军占据战事先机了。 毕竟,只要让魏军能轻装进发、兵贵神速抵达辽水入海口,冀州青州走海路转运粮秣的船只便可畅通无堵。如此,还需要担心什么粮秣转运之苦。 只是,此计策胜在隐秘。 是时天子曹叡也仅是寻蒋济商讨过,且是让刘放、孙资私下遣人部署的,其他人并不知晓而已。 是故,今夏侯惠也不敢泄露出来。 也让一旁的毋丘俭给误会了,他见夏侯惠没有作答,便义不容辞的接过腔,拱手作言道,“卫侍中,稚权在淮南久矣,不知幽州现今状况,故而无法作答。在下昨日与陛下坐宴,曾谈及此事。陛下嘱我赴任幽州后,当以积谷与演武为重,务必确保他日兵发辽东,无有卫侍中所言之患。” “嗯,我知矣。” 卫臻应了声,不复作言。 因为毋丘俭都提及天子了,他也不好再反驳。 而刘放与孙资见状,也收回了视线,再度耷目养神了。 倒是一直老神在在的蒋济,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开口问道,“仲恭与稚权皆言辽东可伐,应是有方略在心,不知计将安出?” “师出有名,帅厉将士,以力胜而已。” 不假思索,毋丘俭率先作言回道,且还大致解释了自己的方略。 他是想着往赴幽州任职后,一边积谷一边演武,待兵将可战以及粮秣充足后,便率兵进发辽东,以天子诏令征调公孙渊入朝。 如若公孙渊认命奉诏,则大军顺势入驻辽东,招抚士庶、安靖地方。 当然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若公孙渊抗命,则是失去了为人臣的名分,而毋丘俭便可声称公孙渊为逆贼,进军讨之;且传檄辽水以东各郡县,只诛首恶而不追从者,瓦解辽东士庶斗志。如此,只要魏军在战事中能胜公孙渊一两次,就能预见胜利曙光了。 有一说一,他的战略谋划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但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毕竟,战事本就随机应变的。 再怎么详细的计划、再怎么深思熟虑的谋略,在没有踏上实际战场之前都是纸上谈兵。 故而,蒋济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颔首“嗯”的一声,便将目光转到了夏侯惠身上。 “惠所思者有二,还请蒋护军不吝斧正。” 夏侯惠很自觉地开口,先谦虚了一句,刚想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却见众人都起身垂首而立,也不由止声起身。 天子曹叡到了。 第219章 镇护方岳 天子曹叡面色略带着酡红,身上隐隐有酒味。 不用说,他之所以迟迟才过来,定是抽空与近臣们欢宴去了。 但他也没有什么醉意,步入殿内后挥手罢了众人的行礼,将目光落在刘放身上,发问道,“如何?有所定论与否?” “回陛下,方才.” 早就将天子性情摸透了的刘放,连忙简明扼要的介绍了一遍;愣是仅用了三言两语,便将众人计议了小半个时辰的事情给概况完毕了。 也让人不得不佩服,有些人备受天子倚重不是没有原由的。 “嗯。” 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曹叡便将目光落在了夏侯惠身上,“稚权续言之,伐公孙贼子,计将安出?” “唯。” 朗声而应,夏侯惠继言道,“陛下,诸公,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quot;。伐辽东公孙,乃兵出四千余里讨贼,需兵贵神速,不可拖延时日而令师老兵疲、耗费国家无度也。而辽东公孙御我军所持者,辽水耳。彼设有辽燧,扼水而守,以为襄平之屏障。是故我军讨之,以渡辽水以为胜机也。惠自作思,所得有二,以供陛下与诸公参详。” “一者,乃声东击西之计。” “如方才仲恭兄所言,先以征召公孙贼子归朝为由,坐实彼逆臣之名,以乱辽东人心,而令我军师出有名也。惠窃以为,大军开拔辽燧,可多树旌旗作鼓吹,令公孙不得不遣大军来扼守。而后,我军留些许将士与之对峙,大军北上自辽水上游渡河,奔赴困守襄平。如此,可围点打援,以待城内粮尽而自破也。” “二者,则是引蛇出洞耳。” “惠所思者,伐辽之时,可兵分前后两部次第进发。前部选拔精兵五千,不避耳目,执天子节杖、持庙堂诏令临辽水,召公孙贼子奉。彼至,必不奉诏,故可定为叛逆,使前部就地伐木落营屯守,声扬辽东,言使者已归、朝廷大军不日至。如此,贼欺我军前部兵寡,必引兵来攻,以图破之夺天子节杖等,而可扬兵威、鼓舞士气也。” “而后部则偃旗息鼓,蹑足在后,伺机而动。待公孙贼子攻我军前部,可兵分两路,一者皆骑,北上渡河沿道蛰伏;另一掩其不备,与前部里外夹击贼兵。如此,贼兵失措,必败也。败而走之,我军可驱溃当前,渡水夺辽隧不难也。且前遣所伏骑兵,遏道来袭,迫其贼众请降,亦不难也。若战事顺遂,公孙贼子纵使临阵走脱,亦敢谓之,辽东已然我国囊中之物也。” 说道这里,夏侯惠不等众人作言,便再度行礼紧着加了句。 “陛下,诸公,战场瞬息万变,惠之画谋者,并非事事皆全,唯赖临阵决机也。然惠犹有一言,乃大军开拔之时,必取春季也。昔日武帝讨乌桓,时值夏秋之交,是为雨季,伴海道海水盈漫、泥泞不可行走,不得不改取无终道。今我军若讨辽东,当以为戒。且辽东道远而苦寒,为将士难以御寒预,亦不可秋后发兵也。” “嗯” 天子曹叡听罢,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兀自捻须沉吟了片刻后,便将目光落在蒋济身上。 意思很明显,是在问他对此有什么看法。 蒋济也心领神会。 对着天子轻轻点头致意后,便径直对夏侯惠发问,“以稚权所画策,似是有大军一岁可平辽东之意?” “非惠有轻敌之意,实乃大军不可留辽东太久也。” “若公孙贼子弃襄平走,北上玄菟或南下乐浪、带方郡,稚权如何取舍?” “回蒋护军,惠窃以为,我国大军甫至,公孙贼子必不弃襄平。公孙虽已历三世、名垂辽东,然而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士庶畏其威而不灭族影从也。若彼弃襄平,士庶则 知其怯,亦不复效命,是为众叛亲离矣。是时,我军募重金购其首,一匹夫可杀之。如此,彼贼子非无智之徒,何以不战而走之。” “善。” 蒋济含笑赞了声,然后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老臣无惑矣。” “卫卿?” 故而,曹叡的目光又转到了卫臻身上。 “回陛下,老臣亦无惑。” 卫臻垂首作答,“然而,老臣犹坚持前言,窃以为若伐辽东,非幽州一地之兵可图,必增以中军也。” 嗯,在毋丘俭之前的上表中,是声称单以幽州兵力伐辽东。 这也是卫臻强烈反对、直言毋丘俭狂妄的主要缘由。 “朕知矣。” 曹叡笑颜甚欢,对着夏侯惠与毋丘俭二人摆了摆手,“伐辽东之事,便计议至此罢。仲恭、稚权,你二人且先归去罢。” “唯。” 恭敬领命,夏侯惠二人起身行礼,退出崇华后殿。 而刚走出没多远,喜上眉梢的毋丘俭就低声欢呼道,“噫!事谐矣!今日若非稚权在,诸公犹言不可也。” 他们言可不可的,有什么关系? 不都是天子一言决之! 况且,你也莫作开心颜谢我太早,万一届时陛下以我为主以你为副呢? 心中暗道了句,夏侯惠也笑颜潺潺而谓之,“呵呵仲恭兄莫归功于我。以陛下对仲恭兄之信重,纵使诸公皆以为不可,伐辽东亦势在必行也!” “稚权自谦矣。” “非也,乃仲恭兄当局者迷也。” “哈哈哈” 二人对视一笑,旋即作别自去。 夏侯惠乃是出宫阙,而毋丘俭则是步往灵芝池。 昨日他归来洛阳叩阙得仓促,曹叡也只是来得及与他说了些军国大事,故而还定下了今夜在灵芝池设宴为他洗尘。 最受器重的潜邸之臣嘛,曹叡素来视他如宗室或谯沛子弟。 只不过,他缓缓走出十余步后,还不由回首注目夏侯惠的背影片刻,微微摇头叹息了声,才再次拔步而行。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自己不可能成为伐辽东的主将。 昨日天子与他座谈、告知夏侯惠正与卫臻、蒋济关乎是否可伐辽东辩论之事时,还顺势说了夏侯惠如今的官职以及直属的四营。 所以他就知道了。 岳者,乃四方之山岳也。 传说尧命羲和四子掌四岳,称四伯;后世遂以方岳代指任专一方的重臣。 而夏侯惠的镇护将军所督四营中,有天子亲自命名的“镇岳”与“护岳”,孰人还猜不出天子心意?如今他转任幽州刺史,加度辽将军、使持节、护乌丸校尉,不就是军政大权皆可任专的“方岳”嘛。 身为天子的曹叡,不会无的放矢,哪怕是闲谈的时候。 况且,方才卫臻最后的作言中也提及了这点——单以幽州之兵,不可成事! 而若别遣中军来幽州,哪能由他节制啊 中军本就天然高人一等,且不见曹彰讨乌桓、秦朗讨伐鲜卑时,在边塞拥有巨大声望的田豫都得担任副将? 没有如同司马懿那般顾命大臣的身份,就莫要有节制中军的奢念了。 事实也大抵如他所料。 崇华后殿内,待他们二人离去后,天子曹叡也出声道,“且说说罢,今仲恭与稚权方才诸卿都见识了,伐公孙贼子,孰主孰次邪?” 伐辽东主次之分,才是曹叡将刘放、孙资与陈矫也招来的缘由。 不然,若单单以断兵事,卫臻与蒋 济就足够了。 因为曹叡现今心中也有些迟疑,还没有彻底定论是毋丘俭还是夏侯惠为主将。 他是有倾向于夏侯惠的。 毕竟有谯沛元勋子弟这层身份在,且毋丘俭的行伍经历当真不多。 但他也担心夏侯惠犹如其父夏侯渊那种“为将不知怯”的性格,哪怕有了满宠那句“或堪断兵事”之后。 万一,此竖子故态复萌呢? 虽然伐辽东败了一次,还可以再伐一次,但如果能一战而定,他也不介意让毋丘俭节制中军啊 “回陛下,臣无可断言。” 先作言的是卫臻,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稚权虽有谋略,而失于沉稳;仲恭沉稳,但却临阵逊于稚权。” 他话语刚落下,陈矫便紧接着附和道,“陛下,臣附卫侍中之言。且臣不善兵事,更无有识人之明,故不敢轻言军国大事。” “嗯,朕知晓。” 对此,曹叡并没有勉强他们二人,直接就将目光落在蒋济与刘放、孙资身上。 “陛下,臣窃以为,若非二者不可,以稚权当选。” 蒋济在心中叹了口气,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呵呵” 也让曹叡不由失声发笑,还出声宽慰了句,“蒋卿倒也实诚。嗯,卿且宽心,朕非以兵事为儿戏之人。” 孙资没有说话,只是含笑对曹叡点头致意。 因为无需他作言了。 在曹叡宽慰蒋济的话语落下后,刘放便径直作声道,“为君者以社稷为重。如此,陛下又何故为难臣等邪?” “哈哈哈” 也让曹叡顿时畅怀大笑,很是赞许的谓之,“刘卿知朕也!” 事情有了定论,崇华后殿内很快就空无一人。 只不过,被无端拉过来、重在参与的侍中陈矫,还没有走到司马门的时候,就被一个侍从给拦住了,“侍中,陛下有召。”(本章完) 第220章 莫争长短 面对天子的私召,侍中陈矫一点都不惊诧。 他原本就觉得自己方才参与崇华后殿计议之事很是莫名其妙。 因为不管是出自军争谋略考量,还是评断人选的决策,天子本就不应该寻他来的啊! 况且天子也是知道的,虽然魏国诸多老臣比他年纪大的不乏有人,但他却是身子骨较弱的那个。在这种细雪纷飞的冬春时节,依着天子善待老臣的仁厚,断不会无事寻他来折腾。 只是,伐辽东之事已然论定了,且最近庙堂似是也没有什么事情罢? 私下召我过来,又能有什么事情呢? 带着疑惑,陈矫步履缓缓随在侍从之后。 待转过崇华后殿,远远看见天子曹叡正在连廊处候着,便快步过去行礼,“老臣,拜见陛下。” “陈卿无需作礼。” 伸手虚扶,天子曹叡也没有藏着掖着,径直作笑颜道,“陈卿,朕留卿之意,乃是欲卿仲春天暖后,持节巡幽州,为毋丘仲恭张势。” 为毋丘俭张势? 陈矫一听便明白了。 天子这是担心毋丘俭压不住幽州那些骄兵悍将、耽搁了伐辽东之事。 毕竟毋丘俭没有什么行伍经验。 况且,就连司马懿督战雍凉之时,都先后有“畏蜀如虎”与“千里请战”之事呢。 虽然幽州兵将不如雍凉各部那么骄横,但毋丘俭也没有司马懿身上那层先帝顾命之臣的光环啊 只是,我若过去了 陈矫有些诧异的抬起头,轻声发问道,“陛下,若老臣往幽州,岂不是坏了陛下之谋?” 坏了我之谋? 我在幽州有什么画策嘛? 闻言,曹叡微微发怔,一时默然以对。 但待片刻后,他便反应了过来陈矫言下所指了——陈矫这是以为他让几无行伍经验的毋丘俭、年岁很小的夏侯惠伐辽东,是为了让夙来恣睢的公孙渊骄横、生出轻敌之心。 毕竟,军中最重履历与功绩了。 没有功绩的毋丘俭肯定很难压得主幽州兵将。而资历很浅、从来没有督领过万人的夏侯惠,则是会让人觉得他只是依靠身份得位的宠臣。 君不见,昔日曹休都官居大司马、戎马数十年了,但在石亭之战时仍被吴将朱桓鄙夷“休本以亲戚见任,非智勇名将也”之言? 如此,陈矫误以为他是在对辽东行“骄兵之计”也不意外了。 也正是因此,若陈矫持节前去幽州巡视、帮忙毋丘俭压下那群骄兵悍将、人皆诚服后,此计便也破产了一大半了。 只不过,曹叡当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并非是他无智,而是不屑对辽东公孙用骄兵之计。 在他眼里,辽东不过边垂蕞尔之地罢了。 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至今,也只是魏国无暇兼顾,且觉得灭不灭都无关大局而已。 “嗯” 轻作鼻音以应,曹叡点了点头,“陈卿所言极是。” 在心中将此打算揭过之余,又倏然发问道,“卿长子出仕不少年了,风评甚佳,有能令群下尽责之美誉。卿以为,彼可规劝夏侯稚权否?” 呃. 这次轮到陈矫默然以对了。 他明白曹叡的意思,但他是真的不想让自家长子卷入诸夏侯曹的争权中啊 只是他也知道,这是天子对他器重的体现。 尤其是浮华案后,天子曹叡就对诸公卿重臣子嗣都有些看不上的心思。 “陛下,犬子性情木讷、崇尚无为而治,恐难堪陛下所托。” 沉默了许久,陈矫最终还是告罪道,“再者.陛下,犬子素来与夏侯泰初相善,无论夏侯泰初被罢黜禁锢与否。” 对哦! 顿时,曹叡恍然。 他倏然想起了先前喧嚣在洛阳市井的一件趣谈来。 说的是夏侯玄素来对陈骞感官不好,觉得他沉于心计、不甚爽朗;有一次夏侯玄在陈家做客与陈本饮宴座谈时,而陈骞陡然归来了,他竟扔下一句“可得同,不可得而杂”的话语直接离席归去了。 夏侯玄与曹爽亲厚,而陈本与他相善,是有点不适合与夏侯惠共事。 不过,陈本不可,但现今为尚书郎的陈骞应是可以吧? 想到这里,曹叡颔首,笑容可掬,“嗯,如此便作罢,朕不为难陈卿。” 也让陈矫心中舒了一口气。 刚想口出谢恩之言,却又迎来了天子曹叡的另一句发问,“对了,朕似是记得,卿次子曾在稚权成亲时充任宾客,此事属实否?” 陈矫张了张嘴,心中虽有万般不愿,但最终还是认命的点了点头。 “回陛下,确有此事。” “甚好。此间无事矣,天寒,陈卿且归去罢。” “唯。” 灵芝池,阁道钓台。 大步走过来的天子曹叡,挥手将所有侍从皆留在外,自己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才步入。 早就恭候许久的毋丘俭连忙起身迎上来。 刚想行礼,便被曹叡伸手阻止了,“此间无他人,仲恭无需拘束。”待入座后,曹叡还如话家常那般说道,“方才朕与陈侍中攀谈了片刻,故而来得迟些,仲恭等得焦灼了吧?” “臣岂敢有此念。” 过来侧坐的毋丘俭,笑颜满面,很自觉的执酒勺为曹叡舀温好的酒,“陛下日理万机,犹拨冗来与臣同坐,已然令臣恩荣无可附加矣。” “呵呵” 轻笑了声,曹叡拿起酒盏慢饮品咂,待身体暖和了些后,才悠悠而道,“遥想当年,朕犹居东宫,每每逢雪漫天寒时,仲恭便也如此与朕同坐,煮酒话闲,以为乐趣。今国家多事,仲恭也在外,难得闲趣矣。” 感慨罢了,他也不等毋丘俭作答,便又继续说道,“方才朕与陈卿作谈,本欲他持节与仲恭同赴幽州,为仲恭张势。但后来一想,此举恐伤仲恭威信,且仲恭才干不缺,定也能处理得当,便作罢了。” 也让毋丘俭连忙端正跪坐好,伏地而拜,“陛下爱护之隆,臣俭无以言表,唯.” “好了,好了。” 但他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曹叡拉起,“你我君臣相知多年,不必如此生分。仲恭,前幽州刺史虽贪权,有阴构田国让之事,但也能令州郡靖安,先帝亦曾赞‘雄有胆智技能,文武之姿&;quot;之言。仲恭赴幽州后,不可大改旧制,令地方多事。” 言至此,曹叡顿了顿,还多加了句,“嗯,亦需以毕昭先为戒,莫令朕受困!” “唯。” 毋丘俭郑重点头,神情慷慨而道,“陛下宽心,臣定不复所望。” “仲恭素来笃行、威可御下,朕倒是无忧的。” 举起酒盏与毋丘俭同饮,曹叡继续叮嘱道,“仲恭文士入仕,虽转任多职、历任中外,但鲜有戎服之事,寡于行伍,故而受庙堂公卿疑之,但莫要自轻。朕以仲恭出任幽州、作讨辽东公孙计,非止于故旧见重,而乃知仲恭才干可胜任也!” “唯。臣谨记于心,不敢自轻之。” “仲恭赴幽州后,若有难决之事,可奏闻于朕,朕为你决之。” “唯。臣谢陛下爱护。” 一番 君臣话谈,两厢情深意重。 而待到天色将暮,毋丘俭差不多该拜别告退的时候,曹叡耷拉下眼皮,端着酒盏慢饮品咂了好久,最终还是再次作了叮嘱之言。 “若讨公孙贼子战事顺遂,仲恭便有功绩在身,朝中公卿亦不复轻之。日后朕将仲恭复归荆州,或转任雍州扬州督兵事,是为水到渠成也。朕东宫故旧者,唯仲恭最贤、亦唯仲恭可托事矣。朕视卿如腹心,卿当勉之!莫争一时之长短而负朕所期。” “唯!” 这次,毋丘俭再次大礼参拜,且慨然作诺,“臣幽州刺史俭,谨记陛下之嘱!此去幽州,整军讨不臣公孙贼子,定无与夏侯稚权争权之心,亦必不负陛下擢拔之恩!” “嗯。天色不早,仲恭归去罢。” “唯。臣告退。” 洛阳城西,博昌亭侯府。 披着一身细雪的夏侯惠归至府邸,摆了摆手谢绝扈从张立想为他拍雪的好意,步履缓缓往书房而去。 现今府邸内已经多了不少生气。 孙叔从阳渠坞堡的徒附佃户家中挑了十余手脚勤快的男女来充当仆婢做些杂务之事,从谯郡赶来的三十余少年也到了,再加上十余路家徒附、张立带领的护院以及伺候王元姬的女婢等,零零散散拢共有了近八十人,也让亭侯府初步具备该有的规模。 各人的职责也大致划分好了。 孙娄仍是家中管事,掌管着一切用度支出;张立护卫府邸的职责不变。 而路蕃成为了他的部曲督,带着选拔而出的四十人日夜操练演武;魏舒则是一边苦读诸子百家,闲来帮衬丁谧处理些文书之事。 原本他是想让魏舒与路蕃职责同的。 但相处这些时日,他发现路蕃喜武事不耐案牍、魏舒博而不专。在是否“揠苗助长”的自我怀疑下,他便放任路魏二人按着各自喜好而去了。 “稚权归来了,来坐。” 待夏侯惠步入书房,早就在的丁谧犹如主人般招呼着,“我今日外出赴宴,沿路还遇上了吴应。他似是专程候着我,让我传言与稚权。”(本章完) 第221章 黄雀是也 吴应乃是已故侍中吴质之子。 吴家与夏侯惠的恩怨情仇,是昔日夏侯衡为夏侯惠物色姻亲的时候,吴应主动靠过来但又因为吴质升迁而作罢了,且吴质还做了书信辱之。 后来夏侯惠在庙堂之上将吴质斥作女干臣,也让天子曹叡将之闲置,且死后还被庙堂谥号为“丑”! 为此,吴应先前没少诋毁夏侯惠来的。 但如今主动靠过来了,无非是因为司马师将他妹妹休了、夏侯惠升迁为镇护将军了而已。 只是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愿意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呢? 在听闻丁谧的话语后,过来就坐的夏侯惠,心中嗤笑了句,以揶揄的语气问道,“丑侯之子,以何言让彦靖传与我?” “稚权,鸡鸣狗吠者,犹有可用之时。” 听出了夏侯惠的不齿之意,丁谧忍不住劝说了句,然后才作答道,“吴温舒让我向你转告歉意,且希望与你尽弃前嫌、不复相憎。” “呵呵” 夏侯惠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说,他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也不是一个任人肆意诽谤羞辱之人。 像吴家这种先有吴质羞辱、后有吴应诋毁的,他当然不会唾面自干,且会在有机会落井下石的时候不留余力! 不然,何以威慑后来的宵小? 更莫说他是行伍中人。 若是被冠上了软弱可欺的名声,那他麾下士卒还能敬畏与甘愿效力嘛 丁谧没有作声。 只是静静的看着夏侯惠在兀自发笑,一直盯到夏侯惠有些不自然的收起笑声了,他才加了句,“吴温舒还想得到稚权的承诺,他日为他父改谥号。” 吔? 这下,夏侯惠也终于收起戏谑之心,作肃容道,“彦靖详言之。” 因为吴应之智有若其父,想必也定能猜测到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如此情况下他犹胆敢得寸进尺,必是有所依仗。 且这个依仗,还是夏侯惠无法拒绝的那种。 “嗯。” 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丁谧压低声音,细细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自从丁谧归来洛阳且开始交游后,他是夏侯惠幕僚的身份便是洛阳城内人尽皆知。 吴应也不例外。 故而,在天子将夏侯惠擢拔为镇护将军、当做社稷重臣培养后,他便开始留意丁谧的行踪,寻个了机会半路偶遇,请丁谧借一步说话。 当时,丁谧并不打算搭理他。 因为他大抵能猜到吴应何所求,也知道夏侯惠不是犯而不校之人。 只是吴应用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兴趣。 曰:“《说苑·正谏有云‘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quot;。稚权而今,如黄雀是也。” 虽然说,类似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客言辞,丁谧也了然于胸。 但他还是想听听吴应口中的“持弹弓”之人谁。 反正不过是耽搁些许时间罢了。 待随着吴应避入闾里,四顾无人后,他便径直发问,“足下既言稚权乃是黄雀,不知何人为蝉、螳螂?弹丸者,何也?且孰人手执弹弓?” “蝉者,权也。” “螳螂者,陛下恩宠也,亦可谓之功绩也。” “弹丸者,非止于曹昭伯、秦元明、何平叔等,亦有诸多嫉妒稚权受宠之人也。” “而执弹弓之人” 说道这里,吴应止住,改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与承诺,“若稚权愿与我尽弃前嫌,且作誓 他日为我父改恶谥,我便悉数告知且不留余力为稚权化解此危!” 一番转述罢。 丁谧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依我看来,吴季重素来趋炎附势,先前在庙堂之上贬司空而盛赞太尉,是为示好河内司马氏也。后吴温舒长随司马子元左右,其妹嫁入司马家。而今,司马子元休吴氏改与泰山羊氏联姻,吴温舒之恨应是在此。只是,令我弗能解者,乃稚权与司马子元之间,曾有切齿之事?” 没有。 虽然我与司马师分道扬镳了,但还谈不上仇恨。 若是一定要说有,那也是我单方面的,将整个司马家族当作了未来之敌。 夏侯惠默然以对。 将自己与司马师分道扬镳之后,所有事情都细细回顾了一遍,且还十分肯定自己没有说梦话的症状之下,他才对着丁谧摇了摇头,“绝无有之。” “如此,甚奇哉!” 也让丁谧啧啧作声,用手指揪着茂密的胡须,很是困惑的说道,“若非司马子元,犹有何人?据我所知,因其父之故,与吴温舒亲善之人并不多啊!且大多都中人之资,并无将稚权当作黄雀的实力啊!” 夏侯惠也百思不得其解。 起身慢慢踱步少顷,便有些怀疑的试声道,“彦靖,你说,吴温舒是否故作危言耸听,以诱我作誓?” “应是不会。” 丁谧直接就摇了摇头,“我知稚权对吴温舒有怨念,但就事论事,彼必不会以如此事来诳稚权。若不,我私下寻他人打探下,看看他此些年与何人交往,然后.”说道这里,丁谧脸色一顿,露出怖色来,“稚权,该不会是” 他言半而止,只是用手往上空指了指。 “绝无可能!” 也让夏侯惠不假思索便否了,且还不容置疑的加了句,“我知彦靖宗族曲折旧事,但今非昔比,还望彦靖日后莫疑之。” “那就好。” 缓和了颜色的丁谧,再次沉默了片刻,便建议道,“若不,这样吧?稚权先应允与他冰释前嫌,而日后是否要为他父改恶谥,待我寻他问出弹弓在孰人之手再说。” 说罢,他不等夏侯惠作声,便又语气殷殷的劝了句,“稚权,成事者不记他人过。今稚权镇护将军矣,朝中嫉恨者不知有几多,当心怀如履薄冰之慎。” “嗯,好罢。” 略略作思,夏侯惠便点头应允,也有些意兴阑珊的往外走,“走吧,用暮食去。” “稚权稍等,还有一事。” 还有事?! 我就这么遭人恨吗? 顿时,夏侯惠止步回顾,满目不敢置信。 也让丁谧不由失声而笑,“呵呵稚权莫急,是为好事。”(本章完) 第222章 就职 丁谧所说的好事,是桓禺请他代转告的。 嗯,桓禺已然来到京师洛阳十数日了,但一直都住在自家府邸在京师的中。 一来,是他最近在忙活着自家在京师的迎来送往之事,且代表着桓家与夏侯衡走着姻婚流程等事,琐事缠身。 另一,则是他与丁谧不同。 对比已然没落的丁家,桓家还是备受魏室天子器重的。 如桓范在很早之前就任职中领军了,且莫看他现今被左迁为兖州刺史,但日后入朝为公卿仍是可预见之事。故而,桓禺虽然也挂着夏侯惠幕僚的名号,但实际上却是为了维持两家亲近、各取所需罢了。 桓禺随在夏侯惠左右,增长见识,为日后步入仕途迎来更高的。而夏侯惠则是可暂时用其智与力、以及桓家一些人情关系。 这不,桓禺才来洛阳没几日、将其妹与夏侯和不日成亲之事广而告之后,便有人寻上他,以他作桥梁来求夏侯惠了。 乃谯郡向县人,楼异之孙,楼直楼子正。 楼异最早是曹操的司马,在曹操刚开始起兵的时候就跟随了,有勇力,濮阳之战曹军落败,曹操突围时坠马,赖楼异搀扶上马才得以走脱。 也算是救主于危难之际了。 但他运气很不好。 没多久便战殁在曹操与吕布争夺兖州之战中。 是时其子年幼,曹操给俸米养之。及长,不肖,坐事入狱,虽然以父勋得免,但也因此错过了曹魏迅猛发展的时期,最终以白身郁郁而终,无遗馈子孙。 楼直建长后,有若其祖勇力,也投身行伍。 有司察其出身,以魏室桑梓且祖有功,擢拔入洛阳中军,授以都伯职,督百人。 但从二十岁熬到了二十五岁,他仍是百人督。 不是他一直虚度光阴、毫无建树,而是父祖给他留下的家底太薄了。 京师洛阳,居大不易。 在中军任职的他将妻儿接来洛阳居住后,生活颇为窘迫。 在蒋济选拔武官“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的制度下,自然也没有升迁的可能。 他不甘平庸,先前还入选了曹叡选拔遣往雍凉驻守的两万步骑之中,但又赶上了“甲首三千”与“千里请战”,白白在雍凉耗了几年。 唉 以谯沛元从之后竟混到如此地步,也是挺可怜的。 不过,也没办法。 谁让他祖父战殁时不如典韦那般壮烈、他父又将元从香火情给耗掉了,且还家底不丰与时运不济呢? 但他如今看到了一缕曙光。 他归来洛阳后,以勇力被选拔入了镇岳营,仍任百人督职,且还是“试”。 因为作为营主的镇护将军夏侯惠还没有正式到任,故而镇岳营所有将佐的官职都是临时委任、代约束士卒的。 这就是他的曙光所在。 夏侯惠是谯人,与他有桑梓情谊啊! 再怎么不济,都不会因为他拿不出“五百匹帛”而无视他的努力吧? 只不过,他也不敢直接来拜访夏侯惠。 先不考虑能不能被接见的问题,单单碍于“徇私”之嫌,他来了就是适得其反。 但他都三十有一了,人生都过半了,也不想错过机会。待得悉桓禺在京师且其妹将为夏侯和之妇后,他思来想去,便有了投书于桓府之举。 寄望着桓禺看在龙亢与向县相连的份上,将他名与所求转述给夏侯惠吧。 且他所求并不过份。 只是希望夏侯惠赴任后,甄选千人督、五百人督时,看在桑 梓情谊与怜他多年戎服的份上,秉公录选而已。 “稚权,此乃桓文华转来的书信。” 转述事情罢了的丁谧,将楼直的书信递给夏侯惠,感慨万千而道,“武帝创业,我等谯沛乡人影从用命,而今竟有元从子弟沦落如斯唉!稚权到任后,若觉得彼可用之,便稍微照看下罢。且擢拔人于微末,必可得人死力,对稚权而言,亦是美事。” 夏侯惠知道,丁谧的感慨是带入自家宗族了,故而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书信大致看了遍便投入火盆中,“彦靖宽心,若果真如此,我定不令魏室元从、桑梓故旧有功不录。走吧,用暮食去。” “好。” 丁谧应声,起身随来。 但就是还没有走出书房门口,夏侯惠便又止步,回首把他臂而谓之,“彦靖,我非是负你,只是现今我.” “稚权莫如此,我知晓的。” 也让丁谧的笑容很是灿烂,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且还做了戏谑言,“我甫归京师,交游饮宴,乐在其中,稚权可莫嫉恨而汲汲以案牍加我身。” 的确,他是知道的。 因为夏侯惠这个官职的特殊性,虽然不能如开府那般征辟长史等僚属,但也有司马、从事中郎各一人作为辅官了。 其中司马秩千石,主兵事,相当于副职,如果夏侯惠不在营中时,司马便是代掌军务之人;而从事中郎秩六百,主参谋议,差不多参军的意思。 但这两个属官都是朝廷直接任命的。 如有缺员,夏侯惠也只有表举权,没有直接任命权。 至于各营的千人督、五百人督等人选,则是由中护军选拔而出,夏侯惠如若不满意,可奏免替换,但同样没有直接任命权。 算是庙堂对兵权制约的惯常操作罢。 只不过,在约定成俗之下,夏侯惠还是有很大权力的,比如在他表举、奏免将佐的时候庙堂一般都不会否了。 出于战力与凝聚力考量,以求兵将上下戮力同心嘛。 现今夏侯惠带着歉意的话语,就是在给丁谧解释,他如今虽然有了表举权,但无法用在被禁锢的丁谧身上。 “呵呵” 夏侯惠释怀的笑了声,继续往外走,改作闲聊,“依彦靖来看,庙堂将取孰人,出任我部司马、从事中郎?” “为免稚权掣肘,应不取谯沛故旧或军中宿将。” 应是想过这个问题了,丁谧不做沉吟,便直接脱口而出,“不过,以稚权性情不沉稳推算,天子应是取老成者出任司马罢。至于从事中郎,不过职参谋议而已,不甚紧要,或能让稚权自表请之。” “如此,彦靖以为,魏阳元可堪中郎否?” “不妥。稚权甫掌中军,不可以职授予白身,以免给予他人口实。若想历练阳元,稚权委以刀笔吏携在身边即可。” “嗯,好。” 仲春二月。 正式领了符印的夏侯惠,赴任镇护将军职。 已然选拔完兵士的镇护部不再与越骑校尉、游击将军同营地,而是转来了洛阳城北、大夏门右侧的宣武场屯兵。 也就是先前秦朗献俘阙下的地方。 此处因为兼顾北上扼守孟津、小平津的关系,常年驻守着一部兵马,但如今镇护部移营过来了,原先那部兵马就被迫移营他处了。 算是抢了别人的营地罢。 但夏侯惠觉得,此应是天子曹叡出于时常前往北邙山庄园玩乐、偶尔也可以入军营内视看演武成果的缘故。 毕竟,对于讨灭辽东公孙的功绩,魏国没有人比曹叡 更急切了。 带着这种领悟,他在即将靠近军营的时候,还特地招来了自己的部曲督路蕃,让他再次去叮嘱部曲中的少年郎。 以身作则嘛。 如果自己的部曲都军纪散漫,那他也别想将镇护部整顿成为让天子满意的精锐之师。 此番随他来赴任的,除了路蕃所携带的四十部曲外,还有丁谧、桓禺与魏舒等,算是倾巢而出,且还打算整个二月就呆在兵营内了。 少时,至营前百步外。 营地矮垣上的值守士卒也发现他们一行,以短促的角声示意他们不可再靠近,且在一阵次第传报的吵杂声后,紧闭的营门便打开了一小缝,一名披甲将率带着两三个小卒快步走过来。 那将率颇为雄壮。 远远看去,只见身长八尺以上,膀大腰圆,按剑而行,端的威武轩昂。 待走得近了些,却见他年纪应在三十左右,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重鼻阔口、须髯如戟,任凭谁见了都忍不住赞一声“我辈男儿当如是”。 而他甫一至当前,便冲着夏侯惠微微垂首行军礼,瓮声瓮气的发问道,“在下裨将军许仪,敢问当前乃镇护将军否?” 原来是许仪啊 单凭这份雄壮威严,倒也不负其父“虎痴”之号。 “嗯,是我。” 心中感慨了声,夏侯惠点了点头,继而发问道,“许将军督先登营,为何乃今亲自当值守营门?” “末将先登营督仪,见过夏侯将军。” 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许仪才作答道,“镇护部新建,将军与司马皆尚未到任,故而有诏令暂分职责,以末将引本部值守营门、讨虏将军引本部在内约束镇岳营士卒。” 言罢,他不等夏侯惠复发问,便挥手示意身侧的兵卒去让值守士卒打开营门,然后侧身伸手虚引,“迎将军归营,末将为将军开道。” “果有父风也。” 轻轻颔首,夏侯惠赞了声才大步而前。 此时营地内已鼓角争鸣,间杂起伏着“将军归营”大喊声。(本章完) 第223章 观兵 果有父风? 似是,也没有人如此夸赞过我啊 侧走在前引道的许仪,心中有些奇怪,也有些欣喜。 不管怎么说,自己第一次见到上司时就被称赞了,也意味着日后共事时自己不会被刁难什么的了。 只不过,他的欣喜有点早。 就在夏侯惠一行才刚进入营地后,便直接下令道,“许将军,闭营门。传令下去,此后无我将令,擅开营门者,斩!” “唯!” 也让许仪心中一凛,连忙大声应诺。 他倏然间明白,夏侯惠赞自己有父风是什么意思了。 他父许褚性格谨慎寡言、奉法严己,昔日避嫌曹仁之事至今犹被人津津乐道;而现今夏侯惠赞他有父风,不就是让他也奉法严己、唯将命是从的意思嘛 只是,要知道仅是正月里天子就已然来过三次了! 若天子复来,我也要先请示才能开营门吗? 夏侯将军该不会是想效仿前汉周亚夫、将镇岳部当做细柳营吧? 让人前去传令的许仪,亦步亦趋跟在后,看着夏侯惠的背影,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就此事问一声。 “将军。” 未走到营地大帐,得悉消息赶过来的乐良,嘴角含着笑意对夏侯惠行礼,且还加了句,“得悉将军至,我已让镇岳营士卒列阵于校场,待将军检阅。” 不得不说,他是真的熟悉夏侯惠的行事风格。 连夏侯惠想先检阅兵卒再归大帐的心思,都能猜得到且还提前安排了。 列阵这么快? 似是现今才第二通鼓吧? 夏侯惠有些意外,也露出笑容来,“子善,许久未见了。嗯,引我过去吧。” “唯。” 校场就在二里外,颇为宽敞,至少能容纳两万士卒演武。 故而,当夏侯惠随着乐良过来,登上高高的点兵将台后,就觉得隶属自己的兵马似是也不算多 眯着眼睛居高临下俯瞰,只见鹤翼营牵着战马的骑卒三五步一人,将巨大的校场围出一个“凸”方框来,凸出来的那点是将台所在,而口部分则是镇岳营兵卒的列阵地了。 一个很寻常的方阵。 从距离中以及正前方矗着的千人督,能很明显的看出是由四个小方阵组成,且这四个小方阵内又以百人督为分隔,让人很容易就计算出来数量。 只是,五百人督呢? 还是说此镇岳营内不设五百人督,是以都伯作为战斗单位? 且为何千人督身侧还站着一人? 难道千人督竟还配副职的? “咚!” “咚!咚!” 就在夏侯惠暗自奇怪的时候,见他步上将台的乐良便示意鼓吏擂鼓,竖起了绣着“夏侯”将旗与“镇岳”旌旗来。也让原本鸦雀无声的校场,先是传出细微的沙卡沙卡的甲胄摩擦声,然后一记很整齐的行礼声响起,“拜见将军!” 四千人的大喊,让人瞬息间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夏侯惠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从古到今,性格骄横狂妄的将率层出不穷了。 因为这种声音能让人忘乎所以! 因为这种场景能让人觉得天下虽大,但任我横行! 这就是执掌兵权、睥睨八荒的滋味啊 回想起在淮南时督领的、不披甲胄、斗械简陋的三千士家新军,夏侯惠觉得自己如今才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将军。 不过,他有这种震撼也很正常。 中军素来以“精而少”着称,且镇岳营自中军选拔 而出,当然士气高昂、军纪严谨、阵列森严。 “假五百人督杜兴,拜见将军。” “假五百人督吕顺,拜见将军。” “假五百人督任烨,拜见将军。” 随着站在最前方的八位将佐陆续近前拜见,夏侯惠这才了然,原来是营内还没有千人督。 难不成,天子是想让我自己从军中选拔出来吗? 当真是君恩浩荡了啊 带着隐隐有所悟,夏侯惠招手让乐良近前来,“军中演武,间隔多久?” “回将军,依中军例,间隔一日。” 快步走至将台下,乐良作肃容而道,“但先前诏令我等选拔士卒时,以镇岳营新建,乃演武三日一休。卯时点兵、二刻造饭用食;辰时演武、巳时毕;未时较技或其他、酉时暮餐归帐。今日本是演武日,但末将知将军今日归营,便将演武时间后延,以待将军检阅。” 演武如此频繁,晌午竟无餐吗? 夏侯惠点了点头,“嗯,那开始吧。” “唯。” 乐良领命,后退数步,再次朝着金鼓号角处示意。 顿时,随着五方旗陆续被竖起,又一阵响彻军营的鼓角争鸣,而待鼓角声罢了,代表着百人督小阵的号旗也高举、短促的小鼙声便在士卒方阵中整齐传出,也让原本不动如山的四千镇岳营士卒瞬间活了过来。 “御!” 不知哪个五百人督吼了一声,前排的大橹兵将橹尖插入土中,跪蹲以肩膀顶住;而次后的长矛兵将长矛架在他们的肩膀上、顺着缝隙凸出半截矛身,让泛着冷光的矛尖如林繁盛;再次后的弩兵则是悉数举弩,参杂在阵中的刀盾兵将盾牌如鱼鳞般栉比掩住了他们身躯。 这是防御敌人弓弩箭矢来袭时,以弩却敌的阵地守势。 “刺!” 伴着一声大吼,阵前不变,但露在外的长矛开始不停的吞吐,突刺、缩回,再突刺。 “前!” 大橹拔起,让出通道,无数刀盾兵与长矛兵涌出,摧锋进逼、步步而前。 “突!” 这是掩杀的命令,士卒们不再保持阵型,在各自百人督的率领下冲出十余步便完了。 而后,还陆续演练了依托车阵而战、两侧犄角夹击、呈现品状分布的以点代面式阵地等常规阵地战术等。 一个时辰的演武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但夏侯惠也颇为满意。 因为在演武时,并没有出现士卒不明鼓角声、不分旗帜而混乱的状况,不仅进退有序、反应迅速,且各兵种之间配合看起来还挺有默契的。 当然了,这只是不见血的演武而已。 在战场之上是否犹能号令整齐、向死而生,有待考验。 若不,我让各五百人督引本部相互对抗试试?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示意演武完毕的士卒散去,转身归去大帐,“子善,许将军,随我来。”(本章完) 第224章 不公 啊,这就归去大帐了? 鹤翼营与先登营不是还没有检阅吗? 早就相互熟稔的乐良与许仪不由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疑惑,但许仪还微微努了下嘴。 意思很明显,是想让乐良出声询问。 乐良倒也不推脱,反正他与夏侯惠早就熟悉到不拘小节了。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径直提示道,“将军,鹤翼营与先登营尚未演武。” “嗯,那子善与许将军先督促将士们演武,晚些再过来罢。” 不料,夏侯惠仿佛没有听出来他言下之意般,只是淡淡应了声便继续归大帐去了。 也让乐良一时无语。 有些木然的看着夏侯惠的背影片刻,才对跟上来的许仪说道,“走吧,正则,将军应是不想干涉你我对麾下的约束。” 为什么? 是对你我很信任的意思吗? 没有什么心机的许仪听了,随意寻了个理由自我宽慰着,在前去督促士卒时还就夏侯惠声称无有将令不可开营门之事说了,“子善,你觉得,将军是不是想效仿细柳营啊?” 效仿什么哦! 你都知道细柳营了,竟不知道周亚夫是怎么死的吗? 乐良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天子除外,你莫给将军招祸。” “哦” 镇护部大帐。 无需夏侯惠叮嘱,路蕃便很自觉的引着部曲值守在外。 倒是才刚进入大帐的桓禹,似是对观看士卒演武有些意犹未尽,见无有外人在后,便发问了句,“将军何不检阅鹤翼营与先登营?” 有什么好检阅的? 天子曹叡早早就将鹤翼营、先登营组建完毕了,且还让这两个营来约束镇岳营士卒,如此,他还多此一举作甚? 还不如直接卖人情,凸显自己对乐良与许仪的信任与尊重呢! 夏侯惠心中嘀咕了句。 但也知道桓禹仍旧布衣,对仕途上的一些事情并不了解,故而也随意寻了个理由带过,“观兵演武日后也不乏机会,当今之急是先熟悉军中事务。文华,你给彦靖搭把手,将军中每日损耗、积粮与柴薪、兵械多寡、各兵种人数以及士卒轮休等情况梳理下。” “好。” 对此,桓禹也没有推辞,径直走到丁谧身侧坐下,与魏舒一起分类整理案牍。 他已然得到夏侯惠的承诺了。 如若军中从事中郎之职缺员的话,夏侯惠便表举他出任;且以他的门第与出身,天子与庙堂诸公是不会拒绝的。 甫一入仕,便是六百石起家且还是在中军任职,已经很高了。 所以他如今干劲挺足的。 搪塞过去的夏侯惠,也寻出军中各级将佐的名录,对鹤翼营、先登营的将佐大致瞥一眼便略过,从中抽出镇岳营的名录归来主位坐下细细查看。 名录挺详细的。 不仅对空缺的司马、从事中郎提前留白着,还将所有五百人督、百人督的籍贯、出身以及过往参与过的战事都一一录上,让人一目了然。 也让夏侯惠看着看着,就发现了各人升迁的不公来。 如八位假五百人督,只有六位是入行伍的时间超过五年、真正参与过战事的,且其中有四位戎服十年以上、每每洛阳中军驰援都参与了——或许,这就是预定的千人督罢。 但另外两人的履历就有些过份了。 不仅戎服的时间很短、一直驻守在洛阳京畿,且都是以百人督起家,转迁为五百人督仅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无有功绩、没有履历,他们是如何升迁上 来的不言而喻。 一人唤作郑琉,另一是钱壹,都是冀州魏郡人,且二人名字后面都有“有文才、颇有德行”的评语。 也让夏侯惠忍不住腹诽起蒋济来。 全军识文断字者能有二成就是顶天了,以文才见夸,能不能要点脸啊! 且衡量低级武官的优劣,怎么能以道德作为标准呢? 兵者,凶也。 能不能服众让麾下死力、是否能严守军纪以及上阵时嗜血酣战,这才是率先考量的问题啊 将这个两个名字记下来后,夏侯惠便继续往下看百人督的名录。 这些人就很纯粹了。 有七成都是从什长与伍长等职熬资历升迁上来的,一两成是靠斩首之功擢拔上来的。 剩下的五人,都是甫一入行伍就是百人督。 之所以没有升迁,要么没有功劳、要么没有履历,故而也让楼直变得鹤立鸡群——识文断字、斩首四级、参与过五次战事,且从来没有犯过军律,竟在百人督的官职上呆了十一年! 蒋济的唯“财”是举,已然让洛阳中军的赏罚臧否腐朽到这种地步了吗? 竟是连最基本的以功见拔都罔顾了! 轻轻蹙眉的夏侯惠,将名录搁置在案,执笔点墨分别在郑琉、钱壹与楼直三人名字前画了个圈。心中也开始盘算着,日后要不要寻个机会私下给天子曹叡说声。 不是为了诋毁蒋济。 而是觉得如果不将这种选拔不公的情况扭转过来,洛阳中军的战力将每况日下、灭蜀吞吴的冀望也无从谈起。 只是,我才刚刚被授职,转头就置喙蒋济选拔低级武官的失职,会不会让天子觉得我得陇望蜀啊?且我现今立足未稳而树敌不少,若是再得罪了蒋济,恐会日后在庙堂举步维艰。 要知道,蒋济与司马懿等人私交是很好的。 “将军,讨虏将军在外候见。” 就在夏侯惠沉吟的时候,在外值守的路蕃挑开帐帘进来,轻声禀报。 鹤翼营演武那么快就结束了? 有些讶然,夏侯惠示意路蕃让乐良进来。 “恐让将军久候,我便让许正则代为督看士卒演武,自身先过来了。” 乐良进来后先笑吟吟的解释了句,然后发问道,“关于军中事务,将军可有嘱咐?” “暂时无有。” 点了点头,夏侯惠招呼他近前来,将镇岳营的将佐名录递过去,“子善,先前天子让你与谁一并选拔我部士卒的?” 这.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乐良暗中思忖道,也连忙作答,“回将军,乃是虎贲中郎将。” 而待接过名录,看到郑琉等三人名字前的圆圈以及他们的介绍后,便又苦笑了一声,“将军,是时我仅是选拔士卒,选拔低级武官非我能参与。” “原来如此。” 露出恍然的神情,夏侯惠耷拉下了眼帘。 现今的虎贲中郎将是曹纯之子曹演,他先前是虎豹骑督率来的,也是乐良的上官,但因为中军改制的关系,他也随之改职了。 令夏侯惠奇怪的是,曹演一直都深居简出、是很低调的一个人。 莫说与夏侯献、秦朗、曹爽等人几无交集了,就连与从兄弟曹泰与曹楷曹仁之子等人都不亲近呢! 现今被天子嘱事,竟不秉公选拔,难道. 郑琉与钱壹是他的人? 只是,与其提携郑琉与钱壹之流,像楼直这种郁郁不得志且同桑梓之人,不是更适合引为腹心吗? “将军,虽然现今所有五 百人督都是暂定的,但” 见夏侯惠沉默,乐良踌躇片刻,便低声建议道,“但将军觉得彼等不能胜任,也不能直接罢黜,还需寻个适合的缘由才行,以免落人口实。” “嗯,子善放心,我晓得避嫌。” 含笑点头,夏侯惠想了想,继续问道,“子善,天子上次来此营地,时隔多久了?随行之人都有谁?” “时隔八日了。” 乐良小心作答着,“随行者唯虎贲中郎将与两位散骑侍郎,其一便是将军之弟。不过,前两次天子过来的时候,骁骑将军、屯骑校尉与武卫将军都有随行。” 秦朗、曹肇与曹爽竟也来过了? 不由,夏侯惠扬眉,有些诧异的看着乐良。 也让乐良不由再次摊手苦笑,“将军,天子最前两次过来,皆是日暮将近时,方从北邙山庄园饮宴归、顺道入营的,故而.” 夏侯惠“哦”了声,脸上露出些许无奈来。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曹叡好。 明明知道自己与秦朗、曹爽等人不和,且也分权给自己了,却因饮宴一时兴起将他们也带入镇岳部军营来,这是出于什么心思啊? 是觉得秦朗与曹爽等人对他夏侯惠嫉妒、怨恨太少了吗? 就在夏侯惠有些郁闷的时候,乐良将名录放在案几上,用手指点着楼直的名字,轻声说道,“将军,若不,他日天子复来,我让许正则就此事提一嘴?” 吔?! 你是在暗示许仪毫无心机? 哦,不是。是你与许仪的关系都这么好了? 夏侯惠略略沉吟,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这种事情劳烦许正则也不好,待我寻个机会自与天子说罢。嗯对了,子善,军中下午较技大抵是什么?” “回将军,有投石、奔马、角抵、习射以及个人锤炼武艺等。” “无有演战对抗吗?” “无有。” 乐良摇头,解释道,“先前中军较技是有对抗的,但有人趁机挟私报复或不慎失手,导致兵卒有了死伤,此后便取消了。” “传令,今日起我部恢复演战对抗。以五百人、百人、什人为单位。” “唯。” 症状复发,很痛,莫催(本章完) 第225章 御驾来 转眼便是将近暮春三月了。 洛阳城外的田野已然有了点点绿意,昭示着春回大地的生机焕发,但这种焕新却没有出现在镇岳部军营中。 夏侯惠到任二十多日了,除了让士卒们恢复演战对抗之外,并没有给军中带来什么变化。莫说向庙堂表举司马、从事中郎等职人选,就连镇岳营的五百人督、百人督等官职前缀还仍旧挂着“假”。 对此,有人欢喜有人忧。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各五百人督与百人督的个人魅力、指挥能力、是否服众、临阵机变等等各方面基本要素的差异,在每日下午的演战对抗中一览无遗。 楼直自然是欣喜的人之一。 他的百人在对抗中,连续胜出了九场,仅败了一次。 但那场败北是虽败犹荣。 因为这是夏侯惠高估了他,竟是让许仪从先登营选了一都伯引兵来与他对抗,直接将他的百人队给横推了。 没办法,先登营都是甲胄俱全的重步卒。 楼直麾下三十铁甲、七十皮甲的百人队,在不允许使用强弩的情况下,能坚持小半个时辰已然很不错了。 “不错,君当勉之。” 这是败北后,在侧观战的夏侯惠勉励他的话,楼直甚至还记得夏侯惠勉励时,是伸手拍在自己肩膀下一寸,刻意避开了他不慎被刀鞘扫到的臂膀处。 也让他觉得自己变得皮粗肉厚。 被裹着厚厚一层布条的刀鞘扫到也丝毫没有痛感。 因为他觉得,如没什么意外的话,等镇岳营低级武职的任命正式下来时,自己应就是五百人督了吧? 与他不同的是假五百人督郑琉。 他终日愁眉苦脸的。 演战对抗中他的战绩是五负二平,一次都没有胜出过。 就连与他同样不是靠战功、履历转职成为五百人督的钱壹,战绩都是侥幸胜了一场、平了三场呢! 更令郑琉难以接受的是,钱壹胜出那场就是自己贡献的。 军中垫底,郑琉觉得别人看到自己时脸上总会浮现莫名的笑意、自己麾下的百人督与士卒也都终日臭着张脸,怨气之重,犹如连着五六日都无法出恭一样。 唉 或许,自己将被奏免、不日就要离营了罢。 对于镇岳营低级武职任命迟迟没有下来,郑琉心中也有了觉悟。 他知道先被选拔而出、再被遣返归去是很耻辱的事情,更会让自己沦为军中笑柄。 故而,也不由再度腹诽起夏侯献来。 就是夏侯献。 而非是下令复军中演战对抗的夏侯惠。 他先前都是戍守在平县、是为小平津驻军的后援兵马。 但夏侯献得悉乐良自淮南归来、与游击营以及越骑校尉部同一驻地后,便以职务之便将他给塞进了游击营;且还因为他身份有些特殊的原由,虎贲中郎将曹演在选拔武官时并没有将他排除在外。 他与夏侯献有些交情。 在得悉镇护将军不从属中领军之后,他就能猜到了夏侯献让他做什么。 就如钱壹是曹爽先前在任职城门校尉时的下属一样。 但他对这种安排很不满。 不仅是夏侯献并没有询问他的意见就擅自做主了,更担心夏侯惠察觉此事后,会让自己在某一次战事中不幸以身殉国。 对于这种可能他不会心怀侥幸。 毕竟上位者的权利博弈,拼的就是各自手中的棋子。 所以,已然预见了将要迎来他人耻笑的郑琉,现今唯一可以聊以***的,是至少不用担 心日后夏侯惠会让他被动丢掉性命了。 所以,对于让自己沦落如此境地的夏侯献,他是不是该小小报复一下呢? 镇护部大帐。 端坐在案后的夏侯惠,将笔搁下,拿起表奏轻轻吹干墨迹。 如楼直、郑琉等人所料,经过多日观摩的演战对抗,他已然对镇岳部各级武官的人选,诸如千人督与五百人督有了定论,现今就是修表呈给天子曹叡过目。 但名录上没有司马、从事中郎以及百人督。 百人督这个级别他自己就可以任命了,而关于司马、从事中郎他也有了意向人选,乃是陈泰与桓禺,但他还是想着先探探天子的口风再表请。 万一,天子心中早就有了计较呢? 况且他也没有问过陈泰的意思。 他与陈泰私交虽不错,但不问问就擅作主张的做法,恐会让陈泰觉得不尊重,且任职散骑侍郎的陈泰未必就愿意啊 正好,翌日便是外舅王肃的生辰了。 自己归去赴宴贺喜、路过陈府的时候问一句罢。 “文华、阳元,我翌日归府邸一趟,你二人要一并归去否?” 将墨迹已干的帛书卷起来囊好,收入袖中暗袋中,夏侯惠朝着在帐内整理案牍的桓禺、魏舒发问道。 嗯,丁谧不在军中。 为夏侯惠忙碌人情往来以及私密事情的他,仅呆了六日,将统筹杂务的心得传给桓禺与魏舒就离去了。 “回将军,我同归。” 先接腔的是桓禺,笑吟吟的解释道,“我多日不归府了,正好归去看看。” “将军,我还是不归去了吧?” 而魏舒则是有些迟疑,试声征求着意见,“将军是知道的,我出军营也无他事。” “呵呵,文华今夜就先归去也行。” 先是冲着桓禺点了点头,夏侯惠又看着魏舒问道,“阳元不归去看看你从父吗?我记得先前孙管事备下的松烟墨,你至今都没有携去吧?” 闻言,魏舒搔了搔鬓间,有些为难的回道,“将军,那个我想晚些再去。” 是因为你从父先前觉得你不成器,故而心里憋着一口气,想日后有所成后再去拜访的意思吗? 隐隐有所悟的夏侯惠,也不勉强,“嗯,随你罢。” 言罢,便起身往帐外去。 差不多到军中较技的时间了,虽然目的达到的他已经取消了演战对抗,但作为军中将主,为了能得到士卒们的爱戴考量,还是多多露脸好点。 只不过,他今日注定是没有机会了。 就在他出大帐刚往校场而去时,一先登营的士卒便急匆匆的小跑过来,“禀夏侯将军,天子来营。” 时隔二十多日,天子终于要来了? 且似是今日是听朝日,算算时间天子应是才刚下朝就过来的,应不会如前两次那般还带着秦朗曹爽等人吧? “嗯,我知晓了。” 挥手让传报士卒自去,夏侯惠先遣人去传来军中取消今日较技、各营士卒皆自归帐不得外出,然后嘱咐桓禺、魏舒与路蕃带着部曲在大帐外候着,自身独自前去营门迎接御驾。 才走出百余步,就看见天子的御驾正在许仪的引领下过来,随行侍从与护卫甲士不多,作陪的臣子也唯有虎贲中郎将曹演。 “臣,镇护将军惠,拜见陛下。” 夏侯惠连忙快步向前迎去,行礼参拜,“臣得信不及,还请陛下恕臣失迎之罪。” “无碍,起来吧。” 前往大帐的天子御驾不停,笑容可掬的曹叡招手让夏侯惠免礼跟上,“今日 太尉捷报至,朕心甚慰,便来稚权军中看看。” 太尉捷报? 蜀相走了以后,司马懿就敢对蜀用兵了? 起身随行的夏侯惠有些茫然。 好在曹叡也没有瞒着,直接以眼神示意一近侍给他解释。 原来,是去岁蜀国罢兵时内讧,将褒斜谷的栈道也烧毁了一些,故而今岁遣将领马岱引兵进入褒谷与斜谷的中间平地箕谷,今太白县,意图修缮栈道以备日后再次进军关中。 但司马懿在去岁时就将斜谷的栈道修缮了。 得悉了军情后,便遣部将牛金引兵前去迎战,顺利的击退了马岱、占据了箕谷,且还顺势驻军修筑防御工事作为前哨点。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事,魏国的斩获没有多少。 但对于魏蜀双方战略层次而言,是一个极具意义的转折点。 因为自此以后,魏军就可以将蜀兵遏止在褒谷之内、让蜀兵不复随意入关中了。 也不知道将魏延定为叛逆的蜀国,面对这样的结果是什么感想。 当然了,蜀国是什么感想与夏侯惠无关。 听罢转述的他,心中当即明了,此番天子曹叡倏然过来,是因为司马懿上表报捷让他觉得蜀兵不复为患,故而心思更加热切讨伐辽东公孙之事,便过来看看镇护部士卒整顿如何了。 “咦?” 待到大帐前,下了御驾的曹叡看到路蕃等人以及部曲行礼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惊诧作声后还止步大致打量了一番,才步入大帐。 也让亦步亦趋在后的夏侯惠有些奇怪。 自己的部曲行礼时也没有什么失仪之处啊,还是说天子先前见过桓禺,故而才有些惊诧? 入帐,入座。 天子曹叡当仁不让在主位上。 那原本是夏侯惠的位置,故而案几前还有松烟墨与纸张等杂物。 曹叡先是拿起纸张端详片刻、研墨执笔试着书写了几行字且赞了声“不错”后,便倏然倏然发问道,“外面那些人乃稚权扈从吧?只是为何稚权所募者,皆是少年郎?” 怎么问起这个来? 难不成,我阴畜小儿的事情走漏风声了? 就一更(本章完) 第226章 臣惠斗胆 却说,当天子曹叡问及为何部曲皆是少年时,夏侯惠不由有些心悸。 之所以有如此反应,是因为最近曹叡不知为何倏然就下令,让京畿各郡县计算各户劳力,恰巧,孙叔就是将大部分小儿畜养在河内、河东郡内. 不过,他也不会被一句话就给诈了出来。 略略思虑后,便如此作答道,“回陛下,臣惠离府自居时仅一老仆随行,且兼家资不丰,难为畜壮士之事,故而惟有招募些无有家小的少年郎为部曲。” 家资不丰? 曹叡眉毛微扬。 也倏然想起了在淮南士家栖息地的见闻,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稚权终究乃督兵之人,不乏临阵,带上此些少年上阵何如护自身周全?且既是财力不足,何不将松烟墨与纸张输给世家大族时作价高些?” 果然,纸墨的营生终究瞒不过你啊 哦,不对! 我为何作价低廉,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是谁告诫我莫要汲汲求财来的!! 很是憋屈的在心中愤愤着,夏侯惠尽可能缓和音色而回,“回陛下,此乃臣惠谨记陛下先前戒之&;quot;督将不可亲战&;quot;之故。孔子有云&;quot;不教而战,是谓弃之&;quot;。臣惠募少年郎为部曲,非欲求彼等可杀敌,实为时刻提醒自身不可亲战也。而纸墨作价低廉,乃臣惠现今唯有执戟报陛下隆恩之志,无有图家计之心。” “哈哈哈” 曹叡畅怀大笑,对一侧的曹演谓之,“长流,今见稚权狡诈邪?明明乃朕令彼不可汲汲求财,而彼竟言无有求家资之心。” 曹演也陪着笑,中规中矩的劝了句,“陛下,此非狡诈,是为稚权恭顺也。” “嘿,戏谑为乐耳,朕犹不知邪?” 摆了摆手,曹叡继续笑了阵,随后便恢复了神色,沉声对夏侯惠发问道,“稚权到职近月矣,今将士何如?还需多少时日可堪战?” “回陛下,臣部兵将自中军选拔而出,可谓精锐是也。” 谈及了正事,夏侯惠也作肃容,慨然而道,“若使庙堂定录军中各级将佐名责毕,至多再复整军月余时日,便可任陛下驱使、征讨不臣!” “善!” 拊掌赞了声,天子朗声道,“今朕与长流正为此事而来。稚权可察人录名毕与否?嗯,司马之职,朕已有意属之人矣,不日便可到任,稚权无需表举。” 果不出丁谧所料,司马之职非容我自表请的。 也幸好,自己还没有寻陈泰询问。 只是我司马乃谁人啊? 须臾间,夏侯惠心念百碾,连忙应声,“陛下,臣惠不敢玩忽,已录名毕矣。”言罢,从衣袖暗袋中拿出表奏解开封囊呈上,“若陛下今日不至,臣惠翌日亦将奏闻庙堂。” “嗯,甚好。” 点了点头,曹叡拿起奏表过目,神情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化着。 偶尔赞许的轻轻颔首,倏忽又蹙眉,而待看到最后时还面色一顿,竟变得有些阴沉了起来。 待耷眼捻须片刻,将表奏递给曹演后,便对夏侯惠发问道,“此楼直者,果如稚权所言,于军中对抗九胜、唯败给先登营?” “臣惠不敢欺诳陛下。” 连忙躬身行礼告声,夏侯惠踌躇了下,便又低声谏言道,“陛下,楼直乃桑梓故旧,是为武帝元从之后。其大父楼异曾在危难之际扶武帝上马,有功于社稷焉。今楼直戎服报国十一载,数随征伐、咸有功劳而职不得迁、妻儿生计困顿,可谓之屈也。” “嗯” 略作鼻音,曹叡有些怏怏。 也不知道是对蒋济失职的不快,还是因为倏然发现自己即位后,竟还有刻薄魏室元从后人之事的赧然。 “如稚权之请,将之擢为五百人督罢。” 片刻之后,他才缓和了神色,“记下,令少府取百金赐楼直,嘉其忠贞勤勉。” “唯。” 同在大帐内的侍宦躬身而应。 而在此时已经看罢名录的曹演,则是偷眼瞥了一下天子,然后挪步靠近夏侯惠,低声说道,“稚权所奏免的郑琉钱壹者,一乃中山甄家外甥、一乃安平郭家女婿。再者,彼二人虽稀于兵事,然其才出任五百人督亦可称职。” 竟是甄太后与郭太后的亲戚?! 不是,这种事你要么早早就知会我,要么就继续保持沉默不说,现今竟当着天子之面点出来,你是安的什么心啊? 想着挑拨我与天子的关系吗? 至于“可称职”嘛 的确,郑琉钱壹并没有什么过失,担任五百人督也是可以的。 但他们在镇护营内就无法“称职”了啊! 所谓相形见绌。 将他们二人放在镇护营内,就犹如让两只鸡与群鹤同行一般,不觉得奇怪吗! 夏侯惠陡然对曹演有了些许不爽。 尤其是此刻天子也正略侧头,嘴角挂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看着他。 “陛下,臣惠早年在桑梓栖居,偶尔也亲为伐木取水之事。臣惠在取水之事,发现所取之水多寡,不取决于箍桶之木最长者,而取决于箍桶之木最短者。” 冲着曹演点了点头,夏侯惠先对天子说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然后才坚持己见道,“臣惠欲奏免郑琉钱壹二人,非彼等不可用,实乃不敢负陛下所托,力争组建一支虎狼之师耳。” “虎狼之师?” 素来聪颖的曹叡听罢,当即露出笑容来,“稚权今日之言,朕记下了。若他日镇护部不堪,朕必将治罪于稚权!” 他这是答应了。 且似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一样,他不等夏侯惠应声,便又继续问道,“从事中郎之选,稚权无有预邪?” “回陛下,臣惠有。” 带着欣喜,夏侯惠作答道,“乃谯郡龙亢人,桓禺桓文华。文华今岁年” 就在他想大致介绍一番桓禺时,却被天子曹叡抬手给打断了,“桓禺者,乃义权妻兄吧?稚权方才选人犹唯才是举,今表举却是不避亲,何也?” “陛下,缘由有二。” 对此,夏侯惠面色从容,徐徐而道,“一者,桓文华才学甚佳,允文允武、才可胜任,臣惠遂敢举贤不避亲仇也。另一,则是臣惠久不在京师、鲜与他人交游,对京师才俊知者寥寥,不敢妄举而废兵事。”解释罢了,还加了句,“陛下,桓文华今就在大帐外,臣惠斗胆,请陛下试其才干。” “哦?” 闻言,曹叡眼神微亮,也来了兴趣,“虽知稚权不妄言,然而桑梓有后进成才,朕自当见见。召他进来罢。” “唯。” 夏侯惠领命,出帐外引桓禺来见。 不得不说,龙亢桓家的子弟,才学还是很不错的。 在面对曹叡的考校时,桓禺对答如流、毫无失措之处,也令曹叡颇为赞许,然后.御口一开,直接让桓禺翌日前去虎贲中郎将处报到了。 徒让一旁倾听着的、觉得自己表举稳了的夏侯惠愕然。 明明,桓禺是要给自己当从事中郎的啊,直接转去给曹演当下属是什么意思! 自己物色个人才容易吗? 他属实是想不通,天子为何对自己 的幕僚如此“器重”,先前在淮南直接给吴纲授职了,现今又将自己还没有捂热的桓禺给弄走了。 但曹叡似是无觉。 给桓禺许完官职之后,便起身往大帐去,打算去北邙山庄园玩乐了。 倒是曹演有所察觉,在前去引虎贲护卫御驾与开道时,还不忘先略带歉意的对夏侯惠拱手作礼。 夏侯惠当然不会迁罪于他的。 同样含笑拱手回礼后,才大步走出大帐,跟在御驾侧送天子离营。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天子为何如此了。 就在御驾缓缓向前时,曹叡招手让他靠得近些,轻声嘱咐道,“稚权复择一士族表举为从事中郎罢。若伐辽东事罢,朕犹以稚权主士家变革之事,若稚权麾下之人尽乃桑梓故旧,恐他日难施为矣。” 原来如此! 天子这是所谋甚远啊 伐辽东公孙是毋丘俭提出来的,而遣我也参与其中,是为了让我能有机会积累功勋以及威望,以期他日推行士家变革时阻力更小一些的缘由啊! 如此说来,出任我部司马之人定也是士族,且还是公卿之后了。 当即,夏侯惠恍然,也连忙压低声音回道,“唯。臣惠愚钝,今方知陛下之意,亦必不负陛下所期。” “嗯。” 曹叡颔首,继续说道,“数日前,仲恭作书来预朕,声称只需一岁时日,便可整顿幽州兵马用于伐辽东。稚权亦当勉之。” 只需一岁? 毋丘俭这才到任几天啊,就敢给天子许下如此豪言,是不是有些心切了啊 闻言,夏侯惠一时无言以对。 也让曹叡有些奇怪,不由侧目撇过来,催声道,“稚权是以为,翌年伐辽东公孙过急了?” 是操之过急了。 夏侯惠心中暗道了句。 但他也知道天子以为不急切,相反,是觉得慢了。 且还是不允许他说急切的那种。 故而,他也没有点破,而是如此作答道,“为国讨不臣辽东公孙,臣惠自当死力,安敢言过急邪?只是臣惠斗胆,为使镇护部所向无前,请陛下先定断二事。”(本章完) 第227章 求贬惠 “需朕定断何二事?稚权但说无妨。” 在历经过石亭之战、曹真伐蜀后,天子曹叡此些年对待战事这方面,已然十分谨慎且善听人言了。故而,在夏侯惠提及讨伐辽东前提准备的时候,他也不由招手让御驾走得慢些,示意夏侯惠细细道来。 “唯。” 恭敬作声,知道毋丘俭有些操之过急的夏侯惠,为了不让自己背上败绩,也不再忌讳其他,直接发问道,“敢问陛下,臣惠所督有四营,今护岳营仅有建制而无有兵将,不知陛下对此营如何安排?臣惠并非求陛下增兵,乃是整军演武需上下配合、戮力同心,方能期行伍娴熟配合作战耳。” “呵呵此事稚权不提,数日后朕亦会有调度。” 闻言,曹叡轻笑出声,细细解释道,“朕以此营名为护,乃临战皆应时征调之故也。辽东公孙历经三世,人心慕中原者寡,故而朕欲在将公孙贼子虏之后,便将辽东一些官僚、大族豪右之家迁徙归冀州或京畿安置,别改募士家前去戍守。依着稚权早年谏言,效仿昔日秦律,以戍守五年可赎家中一人出军籍且授田为奖励,令彼等死力戍守边地。士家可募三千,然而战力堪忧,朕犹欲自邺城之兵复征两千而往。而出任护岳营将主之人,嗯” 说道这里,他略略沉吟,才继续说道,“辽东之地,道远而险,与中原隔海而立,极容易令人令心生恣睢、滋生不臣之心。故而,朕欲擢谯沛故旧前往镇之,乃取何人嘛,朕意属文钦,稚权以为如何?” 竟已然思虑到战后安抚之事了啊 果然,对比先帝而言,当今天子所思所虑当真周全且久远。 心中不由赞了声,夏侯惠久久没有回复。 因为他觉得天子意属的人选不妥。 虽说,文钦乃是将门之后、作战勇猛,且先前被王凌弹劾征调归朝闲置,如今天子将之复起委以重任,必然能令他死力效命,但他人品不行啊! 莫说彼骄横自大了,先前夏侯惠在淮南时可是听闻过,他竟还做出了克扣士卒之事! 如此之人,绝不可能令麾下死力。 更不可能靖安一方。 让他在战后留守辽东,说不定还会将辽东四郡给逼反了呢! 最重要的是,夏侯惠觉得文钦不会乖巧的遵从自己调度,届时若是闹出了自己将他斩首以明军法的事,那不是让他自绝桑梓故人嘛 “陛下高瞻远瞩、思虑周全,亘古明君寡有匹者。” 心中斟酌了好久言辞的夏侯惠,先是奉承了一句,然后才婉言说道,“只是臣惠窃以为,文仲若虽然作战骁勇且忠心耿耿,然而却非镇边靖安地方之良选。” 言罢,不等曹叡作问,他便将文钦在淮南任职庐江太守时的所作所为说了,然后才告罪道,“臣惠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可遣人往淮南细查,若臣惠有半句构陷文仲若者,愿陛下斩臣惠之首!” “嗨,朕犹不信稚权邪?” 摆了摆手,曹叡语气之中隐隐带着惆怅,“文仲若为人如何,朕自是知晓的。只是现今京师之内,谯沛功勋故旧后人,已无几人可用矣。” 京师洛阳之内没有,那就着眼地方,从地方选拔啊! 偌大个魏国,少了文钦就没人了不成 夏侯惠心中嘀咕了句。 旋即,猛然想起个事情来,便试声建议道,“经陛下提醒,臣惠倒是想起了有一人或可胜任。只是,得需陛下先许以不罪,臣惠方敢举之。” 是谁人竟如此神神秘秘的? 况且,以你个竖子的性情,竟还有不敢言之事乎! 心中有些好奇、有些好笑的曹叡,轻轻颔首,“嗯,朕许以不 罪便是。稚权且说,是为何人也?” “谢陛下宏量。” 先垂首作谢,夏侯惠才作笑颜而道,“陛下,臣惠举人不避亲,此人乃是臣惠仲兄也。” “竖子!” 也让曹叡当即就忍不住笑骂了句,“既是举仲权,有什么好请罪的!” 骂完了之后,便耷眼捻须,细细沉吟了起来。 神情似是有些意动。 事实上,夏侯惠不知道的是,天子曹叡在斟酌护岳营临时将主人选的时候,早就思忖过夏侯霸了。 之所以没有择夏侯霸而改为文钦,是因为关中长安同样很重要。 必须有一位可靠的领兵将率在。 就如早年文帝曹丕在位时,以夏侯楙为长安守备,后来蜀兵来犯、曹真出镇雍凉了才调回来,就是这个原由。 且现今曹真早就病故,夏侯霸素来与郭淮等人不和,天子曹叡也知道的。而明明知道夏侯霸在关中也难以建立功绩,但依旧将他留在长安,就是出于制衡的考虑啊 只不过,现今听闻夏侯惠提及,曹叡也不由重新思忖可行性起来。 因为如今司马懿已然转职为太尉了,再过些时日也要征调归朝廷了,且雍凉与司隶校尉部挨着,夏侯霸留不留,对庙堂掌控雍凉都影响不大。 至多,他日后再遣一个将率去关中任职即可。 但辽东之选乃是当务之急。 且动乱的可能,远远要比雍凉大得多。 带着这样的想法,再度睁开眼的曹叡看向夏侯惠,戏谑而道,“朕似是有耳闻,先前稚权驳已故大司马伐蜀之时,仲权可没少扬言欲以棍棒加稚权之身。今稚权举兄,不畏乎?” “呵呵臣惠兄弟龃龉不和,令陛下见笑了。” 先是陪笑了几声,夏侯惠才作肃容回道,“陛下,为国谋事,无有囿私之心。臣惠虽不为仲兄所喜,然知道仲兄乃可裨益时务之选也。再者,臣惠今位高于仲兄多矣,不忍见仲兄戎服十数年、逢战事而无为,犹止步于偏将军。故而徇私而举之,但请陛下不罪。” “嗯此事待朕再思量数日。” 曹叡略点头,不置可否,改为发问道,“稚权续言之,需朕定断其二者,何也?” 这都要思虑吗? 我仲兄哪一点比不上文钦啊 心中有些悻悻,夏侯惠连忙作答道,“回陛下,其二者,乃请陛下不日后,便寻事将臣惠逐出京师、贬去辽西郡任职。”(本章完) 第228章 如你所请 天子曹叡知道夏侯惠的意思。 无非是想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而已。 毕竟,不管毋丘俭也好、夏侯惠亦罢,都不曾踏足过辽水以东,对于辽东与公孙渊的了解,都止于道听途说、口口相传。 在备战仅是一年时间的前提下,夏侯惠不敢纸上谈兵、自请过去辽西郡任职实地深入考察、了解辽水以东的情况,也是谨慎的体现。 任事勤勉之心,可嘉! 但让曹叡有些不解的是,辽东公孙那么难讨平吗? 先前都暗遣细作阴结当地大族提前囤积粮秣了,且在毋丘俭赶赴幽州之际,也声称将会先转运大军所需粮秣至辽西囤积,并让在辽西任职的张虎、公孙毅两部暗中探明进军路线什么的了。如此,届时魏国大军开拔,彼公孙渊不是坐以待毙之事? 夏侯惠没必要亲自提前过去吧? 嗯,或许,乃讨辽东之战是他首次为将主督大兵之故罢。 心中寻了这样的原由,但曹叡还是发问道,“朕知稚权所求之故。只是,不明稚权为何如此急切?” “回陛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夏侯惠神色郑重而道,“仲恭兄乃陛下东宫故旧、臣惠乃陛下越级擢拔之人,而今皆用于伐辽东公孙,为求不负陛下信重、不让朝野质疑陛下识人之明,臣惠不敢不慎。再者,陛下犹记得阵斩鲜卑轲比能之人,今在辽西任职的张虎否?” “嗯,朕记得。” 轻轻颔首,曹叡侧目过来倾听,他自是知道夏侯惠不会无的放矢的。 果不其然,夏侯惠见他点头后便开始了口若悬河。 “陛下,臣惠自归来京师后,与仲恭兄所表奏同,以蜀吴两国急切难下,而我魏国可用兵辽东讨不臣。是故,臣惠亦作书前往辽西问张虎,想着提前了解辽东情况,以待庙堂日后兴兵时可聊以愚见,以供陛下与诸公参详。” “是时,张虎作书回复臣惠,犹附录白马义从公孙毅之言,声称庙堂有讨辽东之意,需提前谋划二事。” “一者,乃乌桓残部。先前,袁尚与袁熙走柳城依附三郡乌桓,待武帝千里奔袭阵杀蹋顿,袁尚等遂走辽东,被公孙康所杀传首中原,亦并袁氏以及乌桓残部。今虽时隔多年,然此些乌桓部落由在辽东与辽西之间、辽水上游栖居,是为公孙贼子之耳目也。如此,臣惠昔日在崇华后殿所画谋,我魏军兵贵神速之基础,乃需先前感招此些乌桓部落归魏国也。若彼等不归附,亦先图之也。” “二者,乃辽水泛滥形成的辽泽。” “仲恭兄表奏辽东可伐时,尚未亲临幽州,故而有所不知,辽水以西乃有辽泽,其蔓延两百余里,由沼泽、大小湖泊与各溪流组成,泥淖遍地、深浅不一,不曾有人马通行。此便是昔日臣惠所言公孙贼子可峙者、是为辽水之故也。今臣惠求出,乃是为寻出大军横渡辽泽之路,收集板木、芦苇、马革以及毡布等可铺陈设路之物也。” 毋丘俭不知道地利凶险也就罢了,而你既然知晓,当日在后殿为何不说?! 听罢缘由的曹叡,不由在心中指摘了句。 但很快的,他就反映了过来——当时让夏侯惠与卫臻、蒋济辩论时,他已然首肯了毋丘俭的上疏了。如此情况下,为了他的权威,夏侯惠当然不会提及这些,免得给卫臻与蒋济对劝阻讨伐辽东提供更多有利的理由了。 “嗯,原来如此。” 缓过情绪的曹叡,见御驾将近镇护部营门时,便先让御者止车,然后才对夏侯惠发问道,“若如此,公孙贼子有天险可依,或许仲恭一岁可讨辽东之言,是有些急切了,稚权以为呢?” 是有些急切,但我不能说急切啊 因为真正急切的人并非是毋丘俭,而是你啊 “回陛下,臣惠窃以为,不可以急切加之仲恭兄。” 略略斟酌言辞后,夏侯惠如此作答,“所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纵使公孙贼子有天险可依,然其据苦寒之地,民众不过三十余万,且常年与高句丽、扶余、乌桓等化外之民为战。无论兵力物力,皆非中原之敌也。我魏国自先帝代汉后,民心依附,兵强马壮,若大兵至辽,纵有天险之阻,然必可一战而定也。唯一所患者,乃彼贼子临战走脱、令我魏大军留驻时日与耗费徒增罢了。” “稚权此言,大善!” 曹叡拊掌而赞,也将心中一缕犹豫给放下了,作笑颜问道,“若朕允稚权所请,当以何时赴辽西合适?” 吔,你这是答应了? 心中暗喜,夏侯惠面容如常,徐徐而道,“回陛下,臣惠窃以为,当入秋之际最佳。今暮春三月将尽矣,臣惠需一个月整顿镇护部、两个月整顿新设的护岳营。且如陛下所言,护岳营自冀州士家与邺城戎兵选出,臣惠恳请陛下镇护部各将佐聚齐后,将镇护部转去冀州演武,以淡出世人视野,他日更隐蔽北上幽州临阵讨贼也。” “可。稚权所请,朕皆准了。” 这次曹叡听罢,不再犹豫,而是尽显当断则断的雄主作风,“嗯,稚权部司马之选,乃侍中陈卿次子、今尚书郎陈骞是也,三日后到任;从事中郎之选,稚权最迟五日内表于朕,若实在无人可用,朕为你择一良选。而护岳营将主之选,朕亦如稚权所请罢。” 言罢,他不等夏侯惠谢恩,径直挥手让御者继续前行,“稚权止步于此吧,朕自归矣。” “唯。” 依言止步在后的夏侯惠,对着缓缓而去的御驾行礼,“臣镇护将军惠,恭送御驾。” 随后直身,待天子仪仗消失在视线中后,夏侯惠才转身归去大帐。 从步履很是轻快中,可以看出他心情是相当的愉悦。 不止是天子皆允他所请之故,更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天子竟是让陈骞来出任镇护部的司马。 虽失桓禺,但复得陈骞,当真不亏了啊 就是不知道,日后陈骞将会与他同心同德否? 待心情愉悦稍微平歇后,夏侯惠也倏然想起来了,五日前丁谧复来军营内所说的事情来。 是他依仗着先前的情分,前去给第三次娶妻的司马师作贺了。 在婚宴席间,他不出意外的见到了吴应。 二人在无人注目时,还趁机攀谈了几句,但不欢而散。 丁谧虽然给彼带去了,夏侯惠答应与之冰释前嫌的意愿,但并没有让吴应说出“持弹弓者”是谁人。吴应依旧坚持着,必须要夏侯惠亲自当面作誓他日为他父吴质改恶谥后,他才会将事情和盘托出。 这让夏侯惠有些恼怒。 也直接叮嘱丁谧无需再与他接触了。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姿态! 像吴应这种倨傲,他夏侯惠不想与之继续废话。 况且,他早早就将司马一家当作未来假想之敌了,如此,不管“持弹弓者”是谁,都无足轻重了。毕竟当今魏国,除了天子曹叡之外,孰人还比司马懿、司马师父子更难以对付? 吴应还想待价而沽、想让他率先屈尊? 做梦去吧。 况且,所谓无欲则刚。 只要他不着急了、不打算与之和解了,该焦灼的人是吴应才对。 二人身份地位都不是一个层级的,如若吴应再不识趣,就得掂量掂量自身能否吃罪得起吧。 也算是欲擒故 纵罢。 而丁谧在说及此事时,夏侯惠还特地问及了,前去给司马师作贺的宾客都有谁。 其中就有陈骞,且还是当了司仪。 虽然说,在洛阳的公卿重臣子侄之间不乏交集,但此事也可以看出,陈骞素来与司马师、司马昭关系很好之事并非虚传。 现今,他将要来自己军中任职了,若日后事情有变陈骞将偏向司马师,还是自己这边呢? 此外,自己要不要对他推心置腹呢? 唉,要是天子选陈泰而非陈骞,那该多好啊 回想起与自己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且还是看在陈泰情面上才给他当迎亲宾客的陈骞,夏侯惠不由暗自感慨。 当然了,木已成舟,感慨也无用。 他现今能做的,就是好好思虑一番,日后如何与陈骞相处,力争彼能与自己同心同德、甚至是可以引为腹心。 待回到大帐,桓禺已然等了他许久。 见他步入,不由分说便躬身而拜,致歉道,“蒙将军器重,招来军中以待用,在下亦愿意效力。今天子以他职授之,在下不敢辞也,亦是愧对将军好意矣。还望将军莫罪。” “文华这是作甚?” 连忙步过来将他扶起,夏侯惠笑颜潺潺而谓之,“我与文华乃姻亲之家,自当相互扶持裨益。今文华得陛下青睐,我欢喜还来不及,焉有怪罪之说?”宽慰罢了,他顿了顿,又加了句戏言,“再者,文华不在我军中任职,便不与我为善乎!” “不敢不敢。” 不由,桓禺也笑出声来,连连颔首道,“若日后将军有需在下时,还请尽管吩咐。” “好说。文华此言犹见外啊哈哈” “哈哈” 第229章 图什么啊 待桓禺作别离去后,夏侯惠看天色尚早,便也叮嘱了魏舒几句,带着路蕃与些许部曲归去博昌亭侯府。 虽然翌日才是外舅王肃的生辰宴,但今日天子都给他许了许多事了,得提前归去府邸安排一下。 如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孙叔偷摸送封书信去安宁亭侯府。 将天子曹叡不日便让仲兄夏侯霸出任护岳营临时将主的事情,先告诉大兄夏侯衡。 不是为了邀功。 而是他知道自家仲兄的脾气,所以让大兄夏侯衡从中斡旋,莫让夏侯霸闹出耻居自己之下而称病去官这种事情来。 另一件事,则是他想先确定一下,傅嘏翌日是当值还是休沐。 他是打算问问傅嘏是否愿意出任镇护部从事中郎。因为在洛阳京师之内,他当真没有几个友善且还年龄适合之人。 最亲厚的陈泰就不提了。 从名声、门第以及现任官职等方面考量,夏侯惠若是邀请他过来当从事中郎,那是对陈泰的一种折辱、是会导致二人反目成仇的! 而傅嘏就很适合了。 首先,傅嘏虽然弱冠便知名,但现今长辈几乎都不在世了。 如他父亲傅允仅是官居黄门侍郎、被先帝曹丕当做腹心之臣的从父傅巽还病故在太和年间,故而他可依仗的门荫很少。 其次,是他才被司空陈群辟为掾属没几年。 掾属乃是从属的佐官,并非朝廷正式任命的官职;若是转来中军内任职从事中郎,算是升迁且正式有了官身了。 最后,则是傅嘏岁数现今未到三十,想在中枢熬出头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以陈骞为例。 陈骞的才干与名声并不亚于傅嘏。 但陈骞之父陈矫犹在世,担任过尚书令且今居侍中、已然步入了论资排辈坐等出任三公的时候了。 而今,陈骞职不过是尚书郎而已。 傅嘏比陈骞小了八岁,在门荫助力很小的情况下,若想熬到尚书郎这个官职,还得再积累好些年履历才行。 如此,在陈骞出任镇护部司马的衬托下,夏侯惠邀请傅嘏来出任从事中郎这个官职,就显得十分有诚意与看重了。 当然了,这是夏侯惠归来府邸与丁谧计议人选时,给出来的明面上的理由。 在夏侯惠心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缘由无法宣之于口。 那便是他想试探下傅嘏的为人。 他与傅嘏已然很熟稔了,彼此之间还曾经很有默契的,流露过日后彼此裨益之意;但那是因为他先前讨伐鲜卑归来,让傅嘏看到了天子对自己很器异的结果。 锦上添花者世情不乏。 但雪中送炭、甘愿患难与共者,才是可彼此托付之人。 他就是想看看自己日后被天子曹叡贬谪去辽西郡后,傅嘏会是什么反应、是否乃值得引为腹心之人。 爪牙之徒、腹心之人,终究要培养的不是? 哪怕天子总是喜欢打乱他的计划、动不动就抽走他的人! 事实上,傅嘏对他的邀请很感激。 却说,夏侯惠在归府的途中,就先遣了一部曲前去傅嘏家中问彼翌日行踪,但因为傅嘏还未归家,便在府前候着。待到署公罢了还与友人坐谈的傅嘏归来,得悉夏侯惠有事寻他,便连家门都不入就随着部曲来博昌亭侯府了。 用他的话语来说,是两家离得也不远,且距城内宵禁时间还早。 再者,他也知道夏侯惠军务繁忙、难得归家宅一趟,便不用拖延到翌日了。 夏侯惠对他的到来很是欣喜。 待请入家宅闲谈了几句后 ,便直接将事情说了,问他意下如何。 “承蒙稚权高看,不以我愚钝而表请为从事中郎,我岂能推辞邪!” 他是这么说的,且还起身作揖致谢道,“我虽不才,但也愿以绵薄之力,供稚权驱使。” “兰石言重了,言重了!” 也让夏侯惠笑容洋溢满脸,连忙起身还礼,且不吝称赞道,“有俊才如兰石者拾遗补缺,此后我无有案牍之劳形、无忧智短才轻之困塞,乃必然也!” 言罢顿了顿,还加了句戏谑言,“我今夜便修表,翌日便奏闻于天子,不让兰石有寻悔的机会。哈哈哈” “哈哈哈” 傅嘏亦然大笑,连连自谦,“稚权高看我了。” 二人又闲谈了片刻,傅嘏便以天色将暮而作别归去。 但他在离去之前竟还举袖低声,对送出府邸外的夏侯惠与丁谧说了个事。 “先前我便与稚权相善,今稚权复举我名于天子耳,我就不将自己做外人看。稚权,我素来与荀奉倩相善、闲来不乏饮宴坐谈,故而也偶然间得悉了些许消息。嗯,先前彦靖兄作贺司马子元成亲,应是看见何颖考在席了罢?乃不知为何,何颖考有怨稚权之意,且近来与司马子上、曹长思很是亲近。稚权当自察之。” 荀奉倩是荀粲、荀令君幼子,是个醉心在玄理学术之人,故而夏侯惠听完就略过他了。 但何曾对自己有了怨念、且还与司马昭以及曹肇关系变得很近,夏侯惠就不能不重视了。 要知道,先前夏侯惠还在淮南时,曹肇可是特地让其弟曹纂告知他,声称夏侯献、秦朗与曹爽三人朋党将欲对他不利,且还声称自己两不相帮来的。 如今,竟是和司马师媾和到一块去了? 就是司马师。 夏侯惠甫一听罢,就知道司马昭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以司马昭之智给其兄提鞋都不配,更莫说没有司马师的点头,就胆敢与曹肇这种宗室子弟有交情了。 “稚权,此莫非就是吴温舒所言的&;quot;弹弓在下&;quot;者?” 归来书房后,丁谧便径直推断道,“只是我弗能解,如曹长思、何颖考与司马子上等人,为何对稚权有了怨仇?” “彦靖,乃司马子元,并非子上。” 夏侯惠纠正了句,然后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很清楚自己与何曾没有过交集。 但加上了曹肇后,他就能猜到所谓的恩怨,无非是权势而已。 只是他想不通,司马师是图什么啊! 明明都被禁锢了,且与他现今都没有利益冲突啊,为何倏然就将矛头对准了他呢? 第230章 风起青萍末 弦月如勾,群星璀璨。 舞阳侯府邸别院小亭处,新婚没多久的司马师在月下自斟自饮。 将近而立之年的他,胡须依旧淡淡、面容爽朗如旧,就是目光凝炼,哪怕举盏慢饮这种悠然自得的从容都无法掩藏灼灼锐意。 “阿兄,好生闲暇啊”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司马昭见了,也不由赞了声。 就是待顺势在侧坐下时,他便忍不住倒苦水来,“阿兄,我不想与那何颍考交游饮宴了。彼名利心太重,且还外宽内忌,我不喜之。还有曹长思,其人看似有器度,然而总有颐指气使之态,且兼起居犹如纨绔,绝非良友之选。” “呵呵” 轻笑了声,司马师的目光随着仲弟到来而变得缓和,语气殷殷宽慰道,“若子上不喜,那便作罢了吧。” “啊?” 也让司马昭低低讶然了声,然后面色变得纠结了起来。 因为他不过是来发两句牢骚而已。 如果能让兄长告知,为何在曹肇与何曾释放善意的时候,就遣他前去交游接触的缘由,那就更好了。 是啊,他原本是不想与曹肇等人有任何交集的。 低调行事、不与权势贵胄交往,是司马家的一贯作风,自祖父司马防伊始、到伯父司马朗代掌家时就形成了。 “那,会不会影响阿兄的安排啊?” 纠结了片刻,司马昭见兄长毫无再开口的迹象,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影响到我?” 不料,司马师闻言笑颜更甚,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来,“子上且说说,我有何安排?” 我不知道啊! 但也是你让我与曹肇以及何曾接触的啊 张了张嘴,司马昭嗫嗫嚅嚅了片刻,便有些丧气的垂头说道,“弟愚钝。” 在这位备受父辈赞许、行事果决以及计略过人的兄长面前,司马昭素来唯有唯唯诺诺的份,更遑论与之争辩了。 故而,垂头下来的他也没有看见,司马师眼中有一缕失望闪过。 但他隐藏得很好,语气依旧殷殷,“子上莫多心。我只是见你年岁渐长,不日将要以门荫步入仕途了,便让你先与在朝同辈之人多接触、历练下待人接物。如曹长思与何颍考等人秉性,我大致也知,让你与他们交游,只是想让你知晓在仕途之上,纵使性情不能相契,亦当和善待之,不能引他人怨而成仇。” “原来如此。” 顿时,司马昭恍然抬头,欣喜而道,“阿兄,我知晓如何作了。以阿父现今在高位为念,不可与他人交游过密,不得与彼等有利益纠葛。” “嗯。夜了,去歇下吧。” “唯。” 片刻后,小亭内又剩下了司马师独坐。 不同的是,现今举盏慢饮的他,神情中还多了些落寞寂寥。 他这位仲弟的性情,没有类似他与阿父,反而像已故伯父司马朗多一些。 说白了,就是对权势不够敏感。 所以,有些事情,他也只能自己来思忖、自己来操控。 就如让司马昭接受何曾与曹肇的善意,时不时就应邀出游饮宴一番、给予他人彼此之间很友善的假象一样。 但没有人知道,司马师这么安排的目的,不过是想把水搅浑、想火上添油罢了。 为了让他阿父司马懿日后少受点攻讦,也是为了保全司马家。 所谓居安思危。 他阿父已然人臣至极了。 前朝累世两千石的门第、曹魏三世老臣、先帝顾命大臣,在现今天子即位以后 ,更是出将入相了!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登上了人臣的巅峰后,就得开始考虑如何应对“下坡路”的问题。 尤其是,蜀国那位将魏国君臣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丞相病故后,天子曹叡就将他阿父的官职从大将***为太尉了。 忌惮之心,不言而喻。 当然了,司马师并不认为曹叡现今就要对自己阿父下手。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提前绸缪的。 毕竟,魏国宗室大将青黄不接、谯沛督率凋零难继是不争的事实,且同为先帝顾命大臣的司空陈群,近些年也开始时常染疾了 不可避免的,他阿父就是当之无愧的朝廷之望! 先前侍中吴质就是预见了这点,故而才有了在庙堂上诋毁司空陈群而盛赞他阿父之举。 古来君王都是刻薄寡恩的。 更莫说当今天子太聪颖了,且还身兼武帝的大略与文帝的阴狠。 是故,身为长子且被授予掌家权力的司马师,自年前归来京师洛阳后,便责无旁贷的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效仿前汉萧何那般自污名节。 但河内司马氏的门第与他阿父多年恭谦的为人,却是无法效仿,不然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内不可变,则着眼于外。 恰好,是时天子曹叡倏然将洛阳中军权柄分割,以夏侯惠为镇护将军、不受中领军夏侯献所节制,这就让司马师看到了机会。 他早就知道曹爽、秦朗与夏侯献三人媾和的事情了。 原因是他阿父与蒋济私交真的很好。 而蒋济在夏侯惠被授予镇护将军后,便作书信给他阿父,谈及了北邙山庄园之事,感慨着魏国宗室与谯沛子弟不思和睦互助、竟做出这种争权夺利之事来;且天子曹叡也不从中斡旋,竟还分中军之权。 但蒋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忧虑魏室社稷之举,竟成为了司马师看到曙光的契机——他要让魏国宗室与谯沛子弟之间的争权夺利,斗得更激烈一些! 更持久一些! 因为这些人内斗得激烈了,就能让天子曹叡心力憔悴了,自然也不会有余力将目光转到他阿父以及司马家上。再者,扞卫魏室社稷的宗室谯沛子弟都没有同心协力、尚未有独当一面之人,曹叡又怎么会着眼他阿父呢? 所以,在这种思虑下,司马师近些时日作了两件事。 一者便是让仲弟司马昭与曹肇接触了。 目的是让曹肇也自以为得势,早日参与入宗室谯沛子弟的内斗中。 莫看曹肇在中军之内似是权柄不彰,无法媲美夏侯惠或者夏侯献等人,但他也是很有潜力的。 其弟曹纂在淮南任职就不提了,单单以他如今不参合内斗,就足以让天子曹叡高看他一眼,日后亦会不吝予权。 其二,乃是在“无意间”漏了些信息给吴应。 以无德为理由将其妹休黜的司马师,哪能看不出吴应心中生出了怨恨之意! 故作不知,依旧与彼言笑宴宴,不过是将他当作一枚棋子罢了。 想来,他应该早就前去接触夏侯稚权了吧? 就是不知道,他与稚权达成共识了没有、让稚权心生警惕、愈发汲汲图谋掌控权势了与否? 应是了吧。 将盏内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司马师将目光投向了如勾弦月。 在心中给出答案之余,还倏然觉得自己也犹如这月亮一样,身在局外、俯瞰着人世间,冷眼旁观着宗室谯沛子弟的内斗。 谁势大了,就添点麻烦;谁式微了,就添点助力。 反 正在自家危机没有解除之前,就不能让他们有停歇的机会。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并不介意以身入局。 从观看棋盘、操控棋子的人,化作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 因为他很看好夏侯惠。 觉得诸如夏侯献、秦朗与曹爽以及曹肇等棋子,恐不是夏侯惠的对手。 又或者说,因为早年互通书信的关系,他隐隐觉得,看似在棋盘上挣扎的夏侯惠,本身也是坐在棋盘侧的博弈者。 况且,他也知道,自己日后与夏侯惠必然迎来冲突、二人之间终会迎来博弈。 以天子曹叡对夏侯惠的擢拔,而他阿父作为朝廷之望,君权与臣权冲突的使然,不就是预告了他与夏侯惠将要针锋相对嘛 这种对立是无关恩怨、不问是非的。 所以,也让他很是期待。 人生寂寥,有个对手总是好的。 毕竟,对手本质上,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友朋”。 不是吗? 这种觉悟,也是司马师对仲弟司马昭有些失望的缘由所在。 夏侯惠在明,有天子曹叡器重为仰仗;而被罢黜的他在暗,有门第与父辈作为助力,看似相差无几,但夏侯惠已然开始聚集腹心与寻找道同者了。 如将丁谧引为幕僚、与陈泰亲善等。 而他近些年呢? 仅仅有将石苞推举给阿父司马懿之举。 父辈的门生故吏与爪牙腹心,不一定就愿意成为自己的死忠,这个道理他明白。 他现今能如臂使指的,就是自家兄弟与姻亲。 然而仲弟司马昭,却是没有观风起于青萍之末的眼光。 或许,我该更进一步? 比如自己早些入局,待夏侯献、秦朗与曹肇等诸多棋子都被夏侯惠击败时,让他们倏然“发现”可以借助司马家之力、来继续对抗夏侯惠? 嗯. 还是晚些罢。 且先静观其变,待时局明朗了再说。 将尚未饮完的酒水扔在石台上,司马师起身归屋歇下。 而在博昌亭侯府,与丁谧计议许久都没有寻出缘由的夏侯惠,一点都不沮丧,反而是欣喜莫名。因为,他将要为人父了!(本章完) 第231章 细语 王元姬已然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算算时间,是岁初时怀上的。但家中没有过来人,她自己也不是很懂,便以为近来身体困乏、食欲不振是源于时节改易的关系,故而也没有寻医者来看。 待夏侯惠从军营归来,知她身体不舒适,便连忙请医者过来把脉了才得悉。 喜讯一出,举府欢欣。 不止是王元姬平日里对仆婢们很宽厚的原因,也因为夏侯惠在开心之余,大手一挥让孙娄给所有人都发了赏钱。 也不多,每人就十钱,但岁首、夏侯惠升迁与今日,这都是第三次发了啊 倒是丁谧稳重些。 在给夏侯惠贺喜的时候,还提出了翌日便将他住在石泉松林的妻儿接过来博昌亭侯府住下,以便照顾与教王元姬一些养胎之事。 也让夏侯惠从欣喜中醒过神来。 在这年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生死关卡,而且幼儿夭折率十分高。 看看天子曹叡就知道了。 就连有太医时刻照看着的皇子都难逃一劫呢,更遑论其他人家。 当即,他便寻来了管事孙娄,念念道叨的嘱咐了好些事。 如让他翌日便遣人归去阳渠坞堡寻两三个子女多、经验丰富的妇人过来照看王元姬;如每隔旬日便要请医者过来把脉;还有注意饮食啊什么的。 搞得孙娄都变得紧张兮兮、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记漏了什么。 没办法,亢奋与紧张交织的夏侯惠,在叮嘱时时而反复、时而话语颠倒,把即将为人父的作态体现得淋漓尽致。 倒是当事人王元姬显得从容些。 此时的她脸上荡漾着淡淡的笑容、带着一缕犹不敢置信的惊喜,还有看到夏侯惠与平时判若两人的那种焦灼神情而心生暖意。 “夫君,莫要为难孙管事了。” 先是示意让孙娄离去,她才曼声细语道,“翌日不是要去给阿父贺生辰吗?到时候我再问问阿母就好了。” 她说的阿母是王肃的续弦夏侯氏,嫁入王家后也有儿女了,如何养胎等事情问她最是适合不过。 “啊,我怎么把外姑岳母给忘了。” 有些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夏侯惠让孙娄自忙碌去,走过来王元姬身侧坐下,“如此,就依着细君之言,翌日过府问问。不过,细君有了身孕,还能堪马车颠簸吗?若不,翌日我自己过去?” “嗯夫君此言不妥。” 略略侧身,将头枕在夏侯惠肩膀上,王元姬声音有些慵懒的回道,“今我并非住在石泉松林那边,阿父生辰家宴,哪能不去?翌日让马车走得慢些就不颠簸了。” “也好罢。” 应了声,夏侯惠将下巴抵在她发髻上,彼此静静的依偎着、感受着将为父母的喜悦。 只是片刻后,王元姬便抬起头来,倏然来了一句,“夫君,我现今有身孕了,先前提及之事,也应是时候了吧?” 对此,夏侯惠眉毛微挑,没有当即作答。 她说的事是纳妾。 严格来说,也不算是纳罢。 因为这个“妾”是她陪嫁过来的小婢女。 依着当今世风,陪嫁小婢只要到了及笄之年,身份就自动转为妾。 而今,她的陪嫁小婢女早就及笄了,但由于夏侯惠一直在外戎马、几乎不居家,故而也让此事给耽搁了下来。 “晚些罢。” 犹豫了片刻,夏侯惠摇了摇头,解释道,“细君,我近来军务繁忙,且应是很快就” 说到这里他就止声了。 但王元姬已然知道了是什么意 思。 也不再坚持,只是将头再次靠在了他的肩膀,“夫君大致什么时候外出?大抵要多久才归来啊?”言罢,不等夏侯惠作答,便又连忙加了句,“嗯,若是夫君不便说,那就不要说,就当我没问过。” “嘿,没什么不好说的,细君也不会告诉他人。” 将她环得紧了些,夏侯惠轻嗅着她的发丝,有些含糊不清,“出洛阳,应是月余之后罢。但夏秋之交后,要赴任很远。至于何时归来,大致一岁的样子,至多一岁半。” “嗯,我知晓了。夫君在外要看好自身,不用担心家里。” “好。” “还有啊,夫君都是镇护将军了,莫要亲自上阵而让他人笑话没有大将之风了。” “好。” “嗯,届时,我归石泉松林住罢,那边安静些,住着心安。” “好。” 絮絮叨叨的,王元姬提前叮嘱着夏侯惠将外出征伐的话语。 就是说着说着,她又再次昂起头来,有些期待的说道,“对了,夫君!若不,你先给孩儿起个名字吧?” 先起个名字? 夏侯惠心中倏然有一种似是自己回不来了的感觉 不过他也知道,算算时间,自己确是无法在孩子出生时赶回来,便也笑吟吟的说道,“都不知道是儿是女,届时细君自己看着起好了。若以文才论,细君令我甘拜下风。” “嘻嘻” 也让王元姬吃吃的笑了起来,“瞎说!我可做不出《阿房宫赋来。” 但也没有推辞,待再次伏头过来时还细声说道,“若是女,我便自己做主了;若是儿,我让孙叔寻大兄做主吧。” 唉 也让夏侯惠不由叹了声,心中瞬间变得暖暖的。 她并不知道夏侯惠被逐出安宁亭侯府,是长兄夏侯衡作态给外人看的,故而才想让夏侯衡来给腹中孩儿起名,以此来缓和夏侯兄弟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她也知道,夏侯衡待夏侯惠当真是长兄如父。 “夫君以为此举不妥吗?” “无有。细君思虑很妥当,是我疏忽了。” “嗯” 二日后,镇护部各级将佐的正式任命下来了。 夏侯惠表举傅嘏为从事中郎之请,不出意外被首肯了,且翌日就要与被授予司马职的陈骞一并过来就职。 同样的,镇岳营的两位假五百人督郑琉、钱壹也被要求克日离营。 钱壹没有什么举措,直接交接完毕便离营自去。 但郑琉在离去之前还寻了魏舒,说他有些事想告知夏侯惠;若是魏舒愿意转告的话,片刻后可去营外寻他,他在营外二里那颗歪脖子树处候着。(本章完) 第232章 入营 魏舒是以随从身份留在军营中的,并没有担任什么职责。 但所有底层的将士都知道,他在军中犹如“督邮”,将事情知会了他就等于告知了夏侯惠。 也正是因为如此,郑琉出了军营后便好整以暇的在候着。 他觉得魏舒肯定会过来。 事实上也如他所料。 虽然魏舒并不知道他与外戚沾亲带故,但出于谨慎,还是将此事告知了夏侯惠。 而夏侯惠听罢,便觉得亲自过来见见好些,且在刚走出大帐时,还折返归来将身上的甲胄扒了才过去。 他树敌已经足够多了嘛 学习司马懿那种见到长者作揖、见到任何人都先行礼、给与他人尊重的恭谦作态,可以减少很多麻烦,甚至还有可能迎来意外收获。 尤其现今郑琉明显是以私事寻他。 少时,至歪脖子树前。 不被甲胄、一身深衣的夏侯惠不等郑琉作礼,便率先拱手,含笑致歉道,“有劳郑兄久候。今郑兄离军营,非我刻意诘难兄,实属镇护部主征伐、兵将不乏亲冒矢石之时,故而不敢让兄留在军中也。” 原本对夏侯惠亲自过来很是惊诧的郑琉,闻言后面容颓色明显淡去了些许。 或多或少,他对夏侯惠奏免自己是带着怨气的。 但今竟过来致歉了,他又倏然觉得夏侯惠是对事不对人,无功而迁的自己是霉运当头、撞上枪口上了。 “不敢,不敢。” 连忙躬身回礼,郑琉有些赧然的说道,“将军处事公允,我履历不足,不能留在军中乃是必然,亦不敢有怨。”言罢,他也没有继续在此事上纠结,直接开门见山道,“嗯,我想告知将军之事,有二。” “一者,是我本戍守在平县,不隶属于游击将军或越骑校尉,但不知为何在兵将选拔之际,中领军署倏然将我调来游击营。” “其二,则是我乃中山甄家的外甥,并无有趋炎附势之心。且我与夏侯允进仅有数面之源、无甚交情,更谈不上亲善;倒是军中的任烨,据我所知,彼乃夏侯允进之父卸任长安守备时带回京师的故旧。” 任烨竟是夏侯楙的旧部啊 看着郑琉作别离去的身影,夏侯惠倏然有些感慨。 因为他已然将任烨表请为镇岳营四位千人督之一了,且任烨还是才能最佳者. “将军,我会盯好他的。” 在归营的路途上,寡言少语的魏舒倏然来了一句。 也让夏侯惠不由莞尔,“不用了。阳元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好。” 吔? 魏舒有些懵。 他可是被丁谧叮嘱过,在军中要好生与兵将们相处,为夏侯惠充当耳目的。 但如今都知道任烨是夏侯献安***来的人了,不是应该严密监视、寻出他的不法之事来,好将之奏免吗? 为什么夏侯惠反而让他不作理会了呢? 莫非是怕打草惊蛇? 亦或者说是,任烨已然离死不远了. 想到这里,魏舒心中微凛,不再继续琢磨。 而若是夏侯惠得悉了他心中的想法,定会反省自己平素予人的感官。 不是觉得魏舒将他想得太狠戾了,而是无智! 一个暴露了身份的“女干细”,是多么的难得啊 自己欢喜还来不及呢,对他也必然是不吝栽培、极力赋予信任的,怎么可能舍得让他去死呢! 翌日,卯时。 在军中第一通鼓响起的时候,陈骞与傅嘏也结伴来到营门外。 早就被嘱咐 过的营门值守甲士没有让他们久候,验明印符等物后便放他们进来,且安排了个兵卒引他们前去大帐。 只不过,大帐处仅有十余个部曲在。 且还十分尽责的声称,夏侯惠如今在校场处督促将士们演武,故而不能放他们二人入帐。哪怕知晓了他们就是前来上任的司马与从事中郎也不行。 “兰石,你我先去校场罢。” 生性朴实稳重的陈骞没有动气,而是笑颜对傅嘏谓之,“我阿父先前随征淮南,归来后声称天子盛赞稚权有治戎之能、让我当勉之。今恰逢稚权演武,不可错过。” “如此,依休渊兄所言。” 傅嘏附和了句,将随身携带杂什放下,让部曲代为看管之余也请他们引路。 这个要求,部曲们自是不会拒绝的。 少顷,他们二人至校场,此时已然是第三通鼓了。 营中除却看守营门等士卒之外,皆聚集在校场中准备操练,就连鹤翼营的骑兵都不例外。 这也让陈骞有些新奇。 虽然他不曾随军临阵过,但也算是知兵之人。 当然也知道骑兵战术特殊、素来是自行在野外演武的,哪有在军营内操练的道理? 且眼前步卒组建的阵势他也不曾见过。 其形犹如弯月,横向铺展,将先登营等甲胄俱全的精锐兵卒列在左右两端;大纛与金鼓号角设在中间的月牙凹底部,却是以披甲率不高的兵卒依托武钢车守护着。 看着有点类似是孙膑古十阵的雁形阵或者钩形阵。 只见伴随着一阵鼓声过后,一千鹤翼营骑兵裂开化作两股,开始迂回让战马加速,向着步卒阵列冲过去;而本应依托车阵而守的步卒,竟也开始向前掩去——原来,是以骑兵充任假想敌人了。 燕地多骑,此阵型是为了伐辽东而专设的吧? 只是,先贤以经验摸索成型的阵列,夏侯惠改变了之后真的能堪战吗? 他现今才几岁啊,更没有历经过堂堂之战啊! 隐隐有所悟之余,陈骞心中还生出了如此疑惑,也不由回想起了他阿父陈矫叮嘱的话语。 那日他阿父自宫禁归家后,便将他寻来,告知天子曹叡不日便将他调入镇护部任职之事。在一番勉励他尽心任职的话语后,还告诫他不可牵扯进入诸夏侯曹的权力争夺中,但在叮嘱罢了,却还低声加了一句“事有不可知,我儿自决之,当以职守之义为重”。 既是让陈骞如若无法独善其身的时候就自己决定,还在变相的声称,他预感在诸夏侯曹争权之中乃夏侯惠胜出。 陈骞知道他阿父的性情刚直敢言,但几不臧否他人。 而今看好夏侯惠自是有缘由的。(本章完) 第233章 默契 对比其父陈矫的担忧,陈骞一点都不介意被卷入诸夏侯曹的争权夺利中。 因为他是受庙堂任命被动参与的,且觉得自己只要秉公任事就能独善其身、无需担忧日后被牵联或追责。 有很好的例子在。 先前被魏夺嫡牵连的臣子足够多了吧? 一飞冲天的不提,诸如被罢黜、流放、见诛、灭门等悲惨结局也不乏。 但司马孚则是个例外。 他先为陈思王曹植的文学掾、后来曹丕被立为太子后就转为太子中庶子了,现今更是成为了掌管国家财政的度支尚书。此中原因,不外乎是他本人持身正直、任事公允,再加上门第的庇护,故而在魏夺嫡之中犹能独善其身、且并不影响现今的步步高升。 对比河内司马家而言,广陵东阳陈家不算高门;陈矫也比不上司马懿,但现今诸夏侯曹的争端,也无法媲美昔日的魏夺嫡啊 是故,陈骞对自己现今转为镇护部司马之职挺满意的。 先在尚书台任职过,再在中军内积累行伍经验以及军功,对日后的仕途而言是大有裨益啊!说不定二三十年后,自己也能如当今太尉司马懿那般出将入相呢! 如此,不仅是让自己才学与抱负得以施展,更是将东阳陈家的门第擢入高门之列了。 未来可期之大,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以身入局而已,有何不知足的! 当然了,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 陈骞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融入镇护部之余,还要尽可能避免被贴上夏侯惠爪牙腹心的标签。 至少,是在诸夏侯曹的争权局势明朗之前不能。 这种想法听起来有些人心不足蛇吞象,既不想付出,又贪图回报的。 但陈骞觉得夏侯惠会如他所愿。 缘由,是短短数年便被天子曹叡器异有加、擢拔为镇护将军的夏侯惠,并非犊耳! 事实上也如此。 夏侯惠犹如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很有默契的与他保持着距离。 在他前来入职之后,也只是礼仪不缺的迎入,公事公办的交代军中事务以及分割出司马的职责,然后便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了。 并没有做出礼贤下士、推心置腹的姿态拉拢他,或者朝夕相处加深私交之意。 唯有的变化,便是夏侯惠先前为了避父讳、以序年齿将他称呼为“陈兄”,现今改成了以官职称呼“陈司马”而已。 为此,傅嘏还私下劝说过夏侯惠。 隐隐将自己代入腹心角色的傅嘏在入职后,便时常呆在大帐内,代夏侯惠处理军务之余也没少给予建议。 提得最多的,当属劝说夏侯惠多与陈骞亲近了。 “陈司马之才,百倍于我。且兼交游广阔,若将军能将之引为腹心,不管日后军出征伐亦或招揽贤才,皆可裨益当时也。” 傅嘏是这么说的,不吝贬低自己。 但夏侯惠并没有采纳,而是屏退了杂人,私下给予他解释道,“我甫被授予镇护职、统兵实权,不乏朝野瞩目者,今当求尽忠职守、不可汲汲结私也。陈司马当世大才我知也、彼任事勤勉我亦知也,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足矣!不必厚私而授人以柄。况兰石之才,犹不可裨时邪!” 亦让傅嘏恍然,不复再提。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是打算如何拉拢陈骞了。 类似陈骞这种父辈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大臣子,都深谙保身保家之道,在朝中稳稳妥妥、屹立不倒才是他们首要考虑的问题。 如此,自不会轻易以身许人的,毕竟以他们现今的家世与地位而言,已然过了谋求“奇货可居”的阶 段了。 若是夏侯惠对他们做出推心置腹之态,反而适得其反。 因为以夏侯惠现今的地位与权势,只能让他们保持着亲善,还不足以让他们甘愿下注的地步。 所以,夏侯惠想拉拢诸类之人,能做的只有两点。 一是识时务。 在实力低微的时候,就莫要来汲汲营营的讨人嫌、令人难做;待自身实力足够了,双方再来探讨相处之道也不迟。 另一,则是彰显人格魅力。 准确的来说,是显示出个人的未来潜力。 备受天子曹叡器异只是基础,个人才能与品行才是最重要的。 前者奠定,后者决定成就。 没人愿意将前途托付在性格有缺陷之人身上。 再者,夏侯惠还是谯沛元勋子弟,日后注定作为扞卫君权的马前卒与臣权起冲突,身为大臣子,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与信心,绝不会让家族自绝于群臣之外。 说白了,就是夏侯惠继续努力罢。 待自身实力足够了,不愁没有人过来下注与依附。 只不过,傅嘏不知道的是,夏侯惠之所以没有现今就拉拢陈骞,是因为还有另一层考虑在——天子曹叡私下告知他,待伐辽东之后,仍要以他来主事士家变革。 也就是说,不管陈骞愿不愿意,在天子诏令之下,都要被迫与夏侯惠一并推行新政,被迫标上夏侯惠党羽的标签 故而,在明知天子将要作“恶人”的情况下,夏侯惠何必急于一时呢? 将心思放在伐辽东公孙的筹备之上,那才是他的当务之急啊 只要有了攻灭辽东的功绩,自己不就能在庙堂站稳脚跟,成为其他人可选择的依附者之一了嘛! 实力到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毋庸舍本逐末。 很快的,他就迎来了自己被谪贬出京师的机会。 却说,进入孟夏四月后,先前天子曹叡下令有司计算司州京畿各郡县各户劳力的缘由,就被解开了。 乃是大兴土木 曹叡以蜀吴势穷、洛阳宫残破为由大兴徭役。 在春耕刚刚罢了就征发士家与百姓,同时起昭阳、太极殿,且筑总章观,高十余丈,建翔凤于其上。 对此,司空陈群与少府杨阜以及侍中高堂隆等人,皆以农桑失时谏止。 但弗能改曹叡心意。 且他还欲削平北邙山、作台观以眺望孟津等,然后在卫尉辛毗的谏阻下罢止,以做出了让步示意公卿百官们不要来谏劝了。 得悉事情的夏侯惠,哪能错过被惩罚的机会啊(本章完) 第234章 噤声 天子曹叡是很有容人之器的。 对于陈群、杨阜、高堂隆等老臣重臣的谏劝,虽然没有听从但他不会恼怒,甚至有时候还会夸奖几句忠直臣子当如是。 而对于桑梓故旧或亲善之人的忤意,他虽然心有恼意,但也不会计较。 如游击将军卞兰每每进谏言辞激烈、且在生病时坚决不喝曹叡特地寻来的巫女施法之水,令曹叡气得脸色都变了,但仍旧没有降罪。 还有现今在听取了卫尉辛毗的谏阻、不再有削平北邙山之意后,他便下诏任何人都莫要再针对修筑洛阳宫之事上言了,而任职太子舍人的张茂犹修表劝谏,曹叡也只是羞恼的说了句“张茂胆敢上表是依仗自身乃谯沛故旧之故”便作罢了。 但他的大度也是止于这些人。 继张茂之后,司徒军议掾董寻再上疏,死谏大兴土木之弊,令曹叡暴怒,曰:“董寻不畏死邪!”也打算将之下狱论死,最终在公卿的劝说下,才改为将董寻罢黜、贬为庶民。 夏侯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上表劝阻大兴土木 说得好听点,他是不畏天颜、是为刚直之臣也。 但若是说得难听了,他这是恃宠而骄、赤果果的挑衅天子曹叡的权威! 毕竟,上至公卿下至僚佐都劝谏过了,曹叡也分别做出处置了,心意亦然彰显得十分明白了,夏侯惠犹来聒噪,这不就是明知故犯、恶意挑衅吗? 天子曹叡在看到表奏的时候,饶是知道夏侯惠这是在趁机寻谪贬的机会,但仍旧难忍心中忿忿然。 万幸的是,夏侯惠此番的劝谏,并不如往常那般言辞激烈。 他只是以蜀吴未灭为由,引武帝曹操以身作则衣无文秀、器物不彩绘镶嵌金银提倡节俭作为例子,请曹叡暂停大兴土木之举。 末了,还殷殷劝说曹叡当以千古一帝自勉之。 曰:“功追秦皇汉武者,誉在青史,是为不世雄主也;已识乾坤之大而犹怜草木青者,誉在万民,是为圣德之主也。若陛下克己图治,灭蜀吞吴毕四海之伟业,复西域纳漠北使万国来朝,轻徭薄赋怜民生之多艰,文治武功可谓千古一帝也!” 这段话语,让曹叡心中的愤懑稍解。 因为他倏然有些自得。 早年夏侯惠谏言的时候,作《阿房宫赋将他类比作了秦二世;而现今则是“功追秦皇汉武”,还期盼他能多关注民生、日后能被誉为千古一帝。 这种犹如云泥之别的变化,嘿! 当然令他觉得此些年自己的励精图治,成果很是喜人啊 不过,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 在看罢表奏之后,他当着公卿百官之面,故作羞恼之态责骂了夏侯惠几句,然后下诏镇护部于五月伊始便拔营、前往冀州魏郡邺城驻扎。 美其名曰,募士家组建护岳营。 对于这个做法,朝野上下都觉得这是夏侯惠的不识趣恼了曹叡,故而曹叡将之调离京师洛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距离仲夏五月还有七日。 是故,夏侯惠迎来诏令后,便让所有兵将休沐五日、归家与父母妻儿作别,第六日归营收拾杂什、为拔营前去邺城作准备。 众兵将没有什么好说的,跟了一位爱折腾的将军,这种外贬的事情在所难免。 况且他们就算有怨言,也无人愿意倾听。 而傅嘏与陈骞则是来大帐与夏侯惠作别时,还顺势劝说了几句。 傅嘏比较直接。 以“将军深受陛下器异,年少而居高位,当寡言少语、尽忠职守为上,不可忤逆陛下之意,而令恩荣衰也”之言,很直白的劝说夏侯惠当以仕途 为重,日后莫要再作这种鲁莽之事了。 对此,夏侯惠很是谦虚的受教,然后回绝道,“虽知兰石乃金玉良言,然而我身为谯沛子弟,当以社稷为重,不敢效仿佞幸之徒姑息人主也!” 令傅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叹息作别而去。 陈骞则是委婉得多。 曰:“将军掌兵,主征伐也。庙堂诸事,公卿劳之。公卿劝谏,陛下若能听,无需将军上表也;而若弗能听,将军复谏亦难改也。如此,将军何不泰然处之,勤督士卒演武,但以征伐之功报社稷邪?” 这让夏侯惠挺欣喜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陈骞第一次以佐僚的身份劝说他。 也算是拉近彼此关系的一个好开端了。 所以,夏侯惠听罢,略略斟酌了言辞,先致谢后才说道,“我知司马好心,亦知我职不应妄议庙堂之事。只是孔子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quot;之言。我得陛下不吝擢拔之恩,当肝脑涂地报之,今但以感激而言事耳。陛下能听与否,在于陛下;我劝谏与否,在于人臣之义。司马良言,恕我不能听也。” 一番话语,令陈骞沉默良久。 最终伴着一记长声叹息,他作肃容道,“唉!我今方知,何故陛下恩荣将军之甚也。亦甚荣焉,能与将军共事也!”感慨罢了也不复多言,直接拱手作别,“将军,先行别过。若此五日间,将军有事尽可来寻,我必不推脱。” 我这也算是稍微彰显了个人品行了吧? 看着陈骞离去的背影,端正坐在主位上的夏侯惠将手放在下巴上摩擦,耷拉下眼皮,嘴角藏着一缕笑意。 就是没有开心多久。 他才离开军营归到府邸,就被早早在门内候着的夏侯和给拉去了书房。 “六兄,大兄让我来传话。” 夏侯和不等他发问,就直接说道,“大兄问你,何故触怒陛下邪?即将为人父,竟犹不思谨言慎行邪?且大兄声称,若六兄不予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便不为六兄绸缪那件事了。” 绸缪哪件事? 愣了下,夏侯惠才反应过来,夏侯衡所指的是建立情报之事。 而夏侯和见他没有作声,还以为他无言以对呢,便又继续说道,“六兄,莫怪大兄责你,就连我都无法理解。六兄现今都官居镇护将军了,复家门声誉指日可待,何故要触怒陛下呢?明知陛下心意不可改,多言亦无益,何不暂且忍耐呢?” 这事没法与你们说 看着自家六弟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夏侯惠不由失声笑了出来,“义权莫急,我不过是暂时离京而已,又不是被陛下罢黜了,不打紧。来,先坐下,我有事嘱你,我不在京师的时候,劳烦义权多来家中顾看” 他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和给打断了。 “六兄!” 只见夏侯和蹙起了眉,直接叫道,“此等琐事无需六兄叮嘱,我也定会安排妥当。现今六兄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如何给予大兄一个满意的答复!还有,想出一个安抚仲兄的说辞来!” 安抚仲兄? 夏侯惠扬了扬眉。 这才想起不久前天子下诏,让虎贲中郎将曹演出任长安守备、将夏侯霸转去邺城组建护岳营之事。 “仲兄那边,待我去了邺城自会说清楚。” 摆了摆手,夏侯惠有些不以为然,“我费尽心思求陛下将仲兄调去邺城,定不是为了让他继续蹉跎年华。义权先坐下,待沉心静气后再说话。我为人如何义权犹不知邪?安能连轻重都不知?” 我就是知道你为人如何,所以才 心中愤愤回了句,但 夏侯和还是依言入座,且还深深的吸了口气来平复心绪后,才缓声劝说道,“我知六兄忠贞,难忍劳民伤财之事。只是,六兄也当识时务,毋庸作无益之举。此番大兄遣我来,是想让我与六兄一并去叩阙,向陛下告罪。今陛下只是让六兄出京,并没有免职夺兵,犹有转机,但望六兄莫要意气用事。” 不过是拔营去邺城驻扎而已! 又不是没有机会回来了,你们有必要将事情想着这么严重吗? 夏侯惠没有作答,而是耷眼捻须,斟酌着如何在不暴露实情的情况下,给与长兄夏侯衡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管怎么说,私人情报这块,是绝对不能停止的。 且他也知道自家大兄绝对是言出必行的。 见状,夏侯和没有催促。 但一刻钟过去后,夏侯惠犹没有作答的意思,他便按捺不住出声提醒道,“六兄,天色将暮矣。” 若是再不去叩阙,就得等到明日了。 “士者从容,疾雷破山而不惊、白刃交前而不惧。” 夏侯惠睁开眼,先训示了声,才轻声谓之,“义权归去罢。告诉大兄,就说,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拔营出京去邺城也不算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啊! 难道六兄的意思是还要被. 这次,轮到夏侯和不做声了,只是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夏侯惠。 他隐隐猜到了些,但不敢确凿。 “呵呵” 但夏侯惠没有给他更多提示,而是过来拉他起身,“天色将暮了,义权归去罢。” “哦,好罢。” 夏侯和无奈,只得依言作别离去。 待归到安宁亭侯府,将事情转述给夏侯衡后,才发问道,“大兄,六兄之意,是不是在说陛下不日将他左迁啊?” 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句呵斥,“噤声!此事休要再提!”(本章完) 第235章 谪贬 一个家族若是想兴旺,除了兄弟齐心协力之外,还要各司其职、多元涉猎,力争在不同的领域中相互裨益。 夏侯家也不例外。 夏侯霸与夏侯惠在军中、志在维护将门声誉;夏侯威在地方任职、牧守教化添美声;夏侯和则是留在中枢、日后在庙堂之上为喉舌,这便是夏侯衡期待的结果。 当然了,如果不是因为曹爽的关系,让在学术上造诣很深的夏侯玄离心的话,那就意味着夏侯家集掌兵、牧民、学术、喉舌为一体,成为权势常青树便是指日可待的事。 唉,可惜了。 是故任职冗官、无甚职责的夏侯衡便将自己当作了居幕后之人;为诸弟扫除仕途障碍、护航家族兴盛的人。 这便是他听罢夏侯和转述后,让七弟休要再提此事之故。 因为他已经隐隐有了想法。 打算在夏侯惠日后迎来被天子曹叡左迁的时候,趁机给夏侯献、秦朗以及曹爽等人添点堵——既然他们都不思桑梓宗族情谊、朋党对付自家六弟了,那就不要怪他还以颜色了。 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 夏侯家此些年虽然落莫了些,但也不是任人随意欺负的! 为此,他在夏侯和离去后,还做了封书信给已然在邺城的夏侯霸,让这位没有什么心计的、动手比动脑更快的仲弟按捺住脾气、不要鲁莽。 嗯,夏侯霸现今是挺郁闷的,在得悉了夏侯惠出不日将引兵来魏郡邺城之后。 在关中蹉跎了近二十年的他,对建功立业汲汲营营,唯恐自身“冯唐易老”,一辈子碌碌无为。为此,他不吝拉下来颜面,让家中为他谋求改任个有机会沙场建功的职责。 幸运的是夏侯惠帮他了。 表请他为镇岳部临时主将,且募兵演武以待征伐。 那时候他还挺欢欣的,以为自己很快就有机会征战沙场、证明自己了。 不幸的是,他才赶来邺城上任,夏侯惠就被逐出京师洛阳了。 身为镇护将军的夏侯惠都惹恼天子了,作为麾下领营将主的他,还有机会外出征伐吗? 夏侯霸觉得不可能。 也不由对自家六弟愤懑了起来。 毕竟,他留在关中虽然也难有临阵之时,但终究是在御蜀前线,日后若是庙堂将大举伐蜀,他必然也会参与其中啊 今来了邺城驻守、身居后方,岂不是连这点期盼都没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霸已然想好了如何以仲兄的身份教训即将到来的、胆敢忤逆天子的自家六弟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夏侯衡的书信到了邺城。 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声称如若夏侯霸不想搬出安宁亭侯府的话,那就不要对夏侯惠动手动口的。 也让夏侯霸觉得很憋屈。 被六弟坑了不说,还要迎来兄长的威胁,这叫什么事啊!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故而,就在将近五月下旬时,当夏侯惠引着镇护三营兵马来到邺城时,夏侯霸直接摆着张臭脸,公事公办的迎入营地便寻故离去了。 对近十年没见的六弟,连多看一眼都不屑的。 而他的作态,就连随在夏侯惠身侧的陈骞与傅嘏都觉得尴尬,径直揽过安顿士卒的琐事,好让夏侯惠分身去处理家事。 但夏侯惠不急。 他先是招来了为镇护部划分驻地、提前准备军营的都尉李桢,让其带着自己巡视一番军营以及说些粮秣辎重供给之事。 李桢是已故破虏将军李典之子。 因为乘氏县李氏是大豪右,早年宗族与 部曲徒附合计多达三千余户。哪怕历经了黄巾之乱与群雄割据,至李典掌宗族时,犹有一万三千多口。 故而,他在曹操称公封王后,便请求将宗族与徒附皆迁徙来邺城落籍编户,以交出部曲徒附向曹操表忠,也令后人一直备受厚待。 如曹丕即位后,还特地给其子李桢增了封邑、授予都尉之职驻守老巢邺城。 算是将之当作类如谯沛故旧那般的腹心了。 也正是这层缘由,李桢对安顿镇护部诸多琐事很上心。 乃是将军营划在漳水北畔、隔水对望邺城,既避免城内的熙攘喧嚣扰了兵将之心,又不耽搁辎重等物的转运。 军营外围很空旷、视野一目了然,营墙矮垣木栏等都竖起来了;但因为时间的关系,四面的了望箭楼以及围合营地的壕沟等防御工事还没有来得及修缮;但军营内的邸阁已然转运来了足够镇护部兵将食用两个月的粮秣,就连柴薪都提前备下了不少。 走了一圈巡视下来,夏侯惠赞不绝口。 也觉得像李桢这种善于规划统筹的后勤人才,留守在邺城属实太可惜了。 但他也不敢交浅言深,贸然的问其有无随军征伐之意。 只是很是诚恳的谢过,不吝赞赏其才能。 也让李桢连连谦言之时,还问夏侯惠是否需要他帮忙问一下魏郡太守,征发徭役让士家与黎庶过来挖壕沟、伐木备用等事。 在夏侯惠以“不想多扰民”的理由回绝后,他在作别离去前还很贴心的声称,让夏侯惠日后有什么需求,都可以遣人来邺城寻他。 “先前军中将彼先君号为‘长者&;quot;,今见李都尉,可谓咸有父风也。” 一路陪伴巡视的丁谧,看着李桢离去的背影感慨作声,且低声对夏侯惠建议道,“稚权,此等良才难得,他日伐辽东,若表请他督粮秣与辎重,必可事半功倍。且自先帝定都洛阳后,邺都地位不复旧日,李都尉未必没有改任他地之心。若稚权举他名于天子耳,不管事成与否,皆是善缘。” 嗯,丁谧也知道了伐辽东之事。 因为一开始,他是不想随夏侯惠来邺城的。 以自己前来邺城也无事为由,想着继续留在京师与他人交游,如此对夏侯惠的帮助更大。 故而,夏侯惠也透露了自己与天子曹叡的私下计议。 让丁谧二话不说便随来了。 不管是幕僚的身份,还是为了解开仕途禁锢积累功勋,他都不能错过伐辽的战事。 “嗯” 深以为然的夏侯惠,略略沉吟便说道,“如此,彦靖代我修表言我部至邺时,以树军营琐碎皆妥当为由,加几句对李都尉的赞誉罢。” “好。” 丁谧应了声,不复再言。 此时二人驻足在漳水的浮桥处,眺望西侧。 那边是武帝曹操时期画地设典农中郎将的屯田处,驻地乃武城,与平阳城一左一右作为邺城的屏障。 如今,兵力为数五千的护岳营,就是驻扎在武城内。 其中两千戎兵,乃是从戍守邺城与武城的驻军选拔而出;另外三千士家新军则是分别从魏郡、阳平郡以及广平郡招募而来。方才夏侯霸露了个脸就离去,理由就是声称护岳营刚建制不久,若自己不在军营内,恐那些来源很杂的兵卒会滋事。 “走吧,彦靖。” 默默眺望了武城片刻,夏侯惠招呼道,“军中兵卒应安顿妥当了,我等归去看看。” 丁谧没有动弹,而是建议道,“稚权,若不,我去武城寻仲权说说?” “不了,没什么好说的。” 夏侯惠没 有回头,脚步不停,“过几日护岳营便会移兵过来一并演武,彦靖若与他叙旧也不急于一时。再者,我仲兄虽性情耿直,但也不至于不明事理,无需理会他。” 叙旧? 无需理会? 丁谧略略迟疑,迈步跟上,试声问,“稚权之意,乃是听之任之?” “嗯。” 轻轻颔首,夏侯惠回道,“彦靖有所不知,我仲兄最不善于掩藏情绪,有些事情不让他知晓,反而是对他与他人都好。” 呃,明白了。 丁谧也没有再作声,负手在后欣赏漳水畔的风景。 迤逦北上的漳水,被人们开凿出无数条灌溉的沟渠后,流速哪怕是在雨水丰沛的仲夏时节都很慢,但在修筑水梁桥的地方,流水因为有了阻碍后就变得快了起来。 想来,稚权不打算予仲权解释的缘由,也是如此罢。 岁月奔流不息。 不知觉中,已然是盛夏六月末。 拔营来到邺城的镇护部兵将们,终日被圈在兵营里演武、较技,他们早就适应了被边缘化的岁月静好,也安之若素的期盼着轮休之期的到来。就连情绪最为不满的夏侯霸,都无力私下腹诽自家六弟鲁莽忤逆天子之事了。 夏侯惠在此期间也没有做什么。 无非是保持着与兵卒们同食、同演武,以身作则遵守着军纪,将每个月的俸禄都换作酒肉与士卒们分食,以及在处理士卒摩擦或争执是公允断事而已。 这让陈骞、傅嘏等人宽心了不少。 因为天子曹叡最近已然遣过三次使者来邺城,视看镇护部的士卒演武状况了。 也就意味着天子的气消了。 只要夏侯惠没有再节外生枝的话,差不多就迎来将他们调回去的诏令了罢。 洛阳中军嘛,没有长久呆在外面的道理。 只不过,他们的期盼很快就落空了。 因为吃一堑没有长一智的夏侯惠,打算再度上表劝谏天子,且言辞比上次更激烈! 起因,是天子曹叡近来大选美女填塞后宫,仅是习伎歌者便有千数,纵情恣欲;且在灵芝池玩腻了之后,又在芳林园内开凿陂池,楫棹越歌、游宴在内,甄选女子知书者列为“女尚书”奏事,荒废朝政等。 夏侯惠得悉后,便以纣王的“酒池肉林”、前朝汉灵帝的“西园衣果游之馆”为例子,劝谏曹叡当收敛性情,莫要被史书指摘为荒yin帝王之列。 不用说,这种上疏只要到了庙堂之上,曹叡定是要爆发雷霆之怒的。 不管夏侯惠的劝谏是否出于忠心。 为此,在夏侯惠修表的时候,时常留在大帐内的傅嘏见了,当即便苦口婆心好一番劝说不可;见夏侯惠无动于衷后,还拉来了陈骞、丁谧以及夏侯霸等人一并劝说。 所以,他们也见识到了夏侯惠执拗的一面。 上疏是必须要上的,这点不可能改。 但看在他们一番好意的份上,夏侯惠还是将纣王与汉灵帝的事迹给去了,尽可能让奏表的言辞委婉些。 对此,众人反应不一。 丁谧拊掌而赞。 以“臣子有触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之言,称赞着夏侯惠志在匡君的品行。 夏侯霸是横眉怒目。 不吝以仲兄的身份对夏侯惠呵斥,若不是路蕃等部曲在,说不定他就直接以棍棒教训了。 陈骞则是一记长声叹息,不再言语。 傅嘏就决绝得多了。 见夏侯惠心意不可改后,他也随着众人一并离去。 但私下又折回来寻夏 侯惠,提出了另一个解决的方案——既然夏侯惠坚决要上疏,那就由他来代劳罢。 用他的话语来说,是他父辈也有功勋于魏室,天子曹叡不会杀了他。 且他年纪还小,天子曹叡动怒将他免官废为民了,日后也定有机会复起。但夏侯惠不一样,一旦镇护将军之职被免了,日后恐怕就不会进入中军的机会了。 “稚权,你我相交一场,就听我一次劝罢。” 说罢缘由的他,以表字称呼夏侯惠,示意着二人现今是友朋而非以上下级的身份对话,“以现今稚权官职与职责,只要不触怒陛下,日后定乃社稷砥柱也。我纵使被罢黜,稚权他日亦能表我复起。还望稚权以功业为重,莫要再意气用事了。” 这番话语,让夏侯惠动容不已。 不管怎么说,傅嘏不吝以仕途为代价代他署名上疏,就足以证明彼是以身委之、打算和他荣辱与共了。 “唉!兰石情谊,令我无以言表。” 故而,夏侯惠感慨了一句,然后以目视丁谧。待丁谧心领神会的带着部曲们出去后,他才给傅嘏附耳说了一句,“兰石,非我不知好歹,而是陛下在等着我上疏。” 傅嘏顿时愕然。 旋即,沉默的点了点头,拱手作辞转身自去。 十日后,夏侯惠上疏至庙堂。 天子曹叡闻表大怒,不顾公卿劝阻,以忤逆之罪将夏侯惠谪贬去辽西郡看守榆关;且是诏令甫至邺城、克日启程。(本章完) 第236章 敏锐 榆关后世山海关,现今还不是一个关隘,而是临榆县的俗称。 因为前朝为了安置内附的乌桓部落,分辽西、辽东之地设置了“辽东属国”,故而设置了临榆县作为扼守伴海道辽西走廊的驻军点,避免乌桓滋事而断了辽西与辽东的连通。 但后来,魏武曹操为断绝袁氏复起的后患、远征柳城蹋顿,将绝大部分乌桓内迁之后,便取销了“辽东属国”这个乌桓安置地,临榆县也随之荒废了。 如今天子曹叡谪贬夏侯惠前去戍守榆关,不说是论罪徙边,也相当是变相的流放三千里之外。 毕竟,如今的临榆县是荒无人烟啊 莫说编户的黎庶了,就连游牧部落都没有,有什么好戍守的! 其实曹叡是想过这点的。 在夏侯惠没有上疏之前,他就私下寻来护军将军蒋济问过,以夏侯惠兼领辽西太守合适与否。 蒋济以为不合适。 因为如果授予夏侯惠辽西太守的话,就得将镇护将军之职给去了,不然会引起辽东公孙渊的警觉——以洛阳中军的督率来任职辽西太守,公孙渊再傻都能猜到,庙堂是要对自己动手了;而将夏侯惠只身流放过去,公孙渊得悉了,至多只是会遣人来看笑话 另一个缘由,则是公孙渊想拿下临榆县十分容易。且他一旦控制了临榆县修筑关隘,那么魏国想讨伐辽东,伴海道就走不通了;走无终道就更不要提了,粮秣辎重的转运比蜀地出雍凉还要难。 现今临榆县之所以被荒废,是因为公孙三世都臣服于中原王朝,故而不能越过这条意味着自立的红线。 因而,曹叡让夏侯惠过去榆关的意图就很好理解了。 他是担心毋丘俭在幽州整顿兵马的动作太大、引起了公孙渊的警惕,进而遣兵进入临榆县修筑防御工事,让伐辽难度成倍增加。 而只要夏侯惠到了榆关后,张虎与牵弘两部骑兵就自动归入他麾下。 如此,公孙渊哪怕扯起反旗了,也不可能在两部骑兵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修筑关隘以及构筑防御工事。 当然了,这样做的坏处也是有的。 算算时间,夏侯惠赶到榆关的时候,也差不多入冬了,肯定会被冻得够呛。 曹叡虽然心有不忍,但回头一想这是夏侯惠自请的,且还胆敢上疏指摘自己荒废朝政云云,顿时就觉得让他历经一番“苦其心志”也好。 魏郡邺城,镇护部军营。 接到天子诏令的夏侯惠,大致收拾了些细软,带着丁谧、路蕃与魏舒以及四十部曲,在众兵将的目视下出营而去。 将近半岁的相处,让他在镇护部颇有威望。 不管怎么说,以谯沛元勋子弟的身份与士卒同甘共苦、且还断事公允,在如今的魏国中不多了。尤其是夏侯惠是实打实的功绩在身,从牙门将一步步爬上高位的,并非是依仗贵戚身份得位的纨绔。 在诸多兵将之中,楼直是最为感伤的一个。 被擢为五百人督的他,在得悉消息后,不顾夏侯惠最后一道“各将士归帐、不得鼓噪”的将令约束、背上被杖责二十的惩罚来大帐前求见。 他恳请随着夏侯惠前去辽西。 以他的说法是夏侯惠仍旧是镇护将军,现今虽然被谪贬去辽西了,但仍有权利带领一些士卒前去;刚好,最早隶属他麾下的百人都愿意随行。 夏侯惠回绝了。 只是走来他跟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小臂,语气殷殷谓之,“子正转迁,乃是多年累功使然,非我之功。子正若是感激,戮力报效社稷即可。还有,方才我有令,兵将不得擅自离帐,子正犯了,自去领二十杖责 罢。” 言罢,便越众而过,牵着战马往营外而去。 乐良、许仪、傅嘏与陈骞没有多言,只是默默的将他送到营门处,随后拱手作别,“将军,辽西道远且苦寒,望爱身保重。” 因为夏侯惠在收拾杂物的时候,就已然叮嘱过他们了。 让他们各司其职、约束军纪以及督促士卒演武不辍,其他事务决断,待天子曹叡再遣人来主事或者指定他们其一代劳即可。 也回绝了他们想送出十里八里的好意。 “军中男儿,不做儿女态。” 走出了军营的夏侯惠,给各人拱手还礼,笑颜潺潺的说道,“我今远行,诸多事务赖各位劳之。但望诸君莫要懈怠,严加督促士卒,以待他日我等镇护部一战扬威天下!” “唯!” 在众人的应声中,夏侯惠转身跨上战马,扬长而去。 原本与他并肩而行的丁谧,则是继续牵着战马,带着部曲们缓缓北上。 理由是天子诏令甫一至军营后夏侯霸便叹息着归自营了,连他们收拾好行囊离营时都没有出现。丁谧无需多想,便知道彼定是提前出营在外等候夏侯惠了。 毕竟是骨肉至亲嘛。 不管对自家六弟怎么怒其不争,夏侯霸都会出来送一程的。 且有些兄弟之间的叮嘱不适合在军中说、有些真情也不适合在众人面前流露。 丁谧自是懂的。 故而也带部曲们走得慢,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先行一步的夏侯惠,最先遇上的是李祯。 他也迎来调令了。 官职不变,但要在秋收之前赶去渤海郡任职。 缘由,是先前天子曹叡三次遣来使者视看镇护部演武状况,实则是让人来与夏侯惠计议伐辽东的细枝末节。 其中有一项,就是关乎战时的粮秣转运事宜。 因为走伴海道运粮秣辎重难度太大了,镇护部与幽州兵马合计四万人所需,对于民寡的幽州而言压力太大了。 有过昔日宛城因为徭役过重而兵将黎庶同起叛乱的例子,庙堂并不打算从幽州转运大军所需。 但从青州走海路也不妥。 出于惯性思维,辽东水师必然会盯着东莱的动静,且魏国水师的战力当真拿不出手。 故而,曹叡是打算从冀州转运。 以海船沿着伴海道的海岸线航行,直至辽水入海口。 为此,他还用人不疑的起用了吴降人,昔日广陵之战被俘、后来被夏侯惠劝降的谯人郑胄为横海校尉,遣去冀州渤海郡造大海船且训练水手。 嗯,郑胄如今已经改名了。 为了避免在江东的父兄受自己降魏牵连,他将名与字互换,改为郑贵字子胄。犹如早年凉州羌乱中被裹挟的郡从事韩约韩文遂,为避免从贼有辱门楣,便改为名遂字文约一样。 夏侯惠便是因此,不吝称赞李祯统筹规划才能,向天子表请他前去渤海郡督伐辽东战事的粮秣辎重。 无需过多思虑或问计公卿,曹叡当即就允了。 毕竟,不管他再怎么信任吴降人,都不会以郑贵为伐辽的后督。 让在冀州任职多年的李祯过去节制郑贵,不仅能令他安心,更能让督运诸事变得更顺利些。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祯专程从邺城赶来给夏侯惠送行。 虽然庙堂将他调任前去渤海郡,并没有言及伐辽之事,但他能猜得出来啊! 第237章 变幻 司马师没有如愿。 其父司马懿得悉他的来意后,并没有给蒋济作书信。 反而以秋收在即需要驱赶破坏粮食的野兽为由,时常带他与部曲外出打猎。 但司马师知道这是自己阿父的借口而已。 自从开春时被授转为太尉、击退蜀将马岱的进犯后,他阿父就将诸多军务转给麾下各部将率以及各郡太守,除了偶尔巡视一番农桑就以狩猎为乐了。 如前不久还猎到了一只白鹿。 作为祥瑞的象征转来洛阳后,还被天子曹叡以“周公辅佐成王时有白雉之贡、今太尉戍守雍凉有白鹿之献”等言辞嘉奖。 司马师知道,自己阿父其实对狩猎的兴趣并不大。 之所以时常为之,不过是向天子曹叡以及洛阳庙堂表示,现今雍凉逐步进入了鲜有战事的时期,他亦无所事事,差不多该征调归朝了。 说白了,就是想着急流勇退、卸下都督雍凉的职责与兵权。 这也是司马师近来绸缪的事情。 故而,他连续随去狩猎数次之后,也倏然发现自己似是当局者迷了。 准确的来说,是他将夏侯惠当做假想的对手后,好胜心也由此大炽,导致自己一叶障目而不自知。 如果不是因为好胜心作祟,他就应该暗中“帮衬”夏侯惠一把才对! 想想就知道了。 他阿父位极人臣的危机在哪里? 一半原因在于掌兵权,另一半缘由则是因为魏国宗室大将与谯沛督率后继无人! 司马懿如今在做的事情,就是想着将兵权交出去;而他如果想为父出力的话,就应该促成魏室迎来一位大权在握的督率——如若曹真或者夏侯尚还活着,司马懿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会迎来猜忌! 毕竟,蜀吴犹在呢! 魏国代汉还没多少年,仍谈不上人心所归呢! 当今天子曹叡再怎么猜忌臣子,都不会无智到做出“颇牧不用”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来。 况且,司马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入局了。 在故意将信息泄露给吴应、让仲弟司马昭与何曾以及曹肇虚与委蛇等令夏侯惠忌惮之举,就是参与其中给夏侯惠添堵 也是变相的给其父帮了倒忙。 如此,他阿父司马懿若是给蒋济作书信那才怪了。 带着这层领悟的他,也彻底放开心怀投入狩猎的乐趣中,不复再提及关乎庙堂之事。 对于他的变化,知子莫若父的司马懿老怀甚慰。 没有人知道,在司马懿心中,此生最骄傲的成就,并不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将河内司马氏的门第从郡望擢为天下名门等等,而是膝下有司马师这个“好大儿”。 子嗣本就是生命的延续。 而司马师令他觉得,有子如此、死复何恨! 只不过,司马师后知后觉了、打算在短时日内不再参合魏国宗室与谯沛子弟之事了,有人却是将事情接力了过去。 却说,自从将夏侯惠谪贬的诏令下来后,夏侯献与秦朗等人都不免饮宴作贺了一番。 但他们并不觉得夏侯惠就此失宠了。 更因为吸取了前番北邙山庄园的那次教训,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劝说,如以洛阳中军不可久在外的理由,请天子曹叡将镇护部调回来。 他们只是思虑着,能否以镇护部现今没有将主节制为由,让天子遣个监军过去而已。 人选都想好了,乃是已故大司马曹仁的长子曹泰。 是的,他们并不介意与其他人一并执掌中军。 之所以针对夏侯惠,除 了曹爽是源于私愤之外,夏侯献等人那是因为夏侯惠短短几年内所建立的功绩,令他们相形见绌、让他们愈发难在中军内立足。 算是嫉贤妒能罢。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还没有商议好如何劝说天子曹叡之时,洛阳城内便有了让他们其一过去邺城节制镇护部的声音。 这种声音对他们很不利。 看似声援,实际上却是会让他们迎来曹叡的警惕,以为他们在暗中遣人造势、以求染指镇护部的兵权。 也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陷入了被动之中。 连推举曹泰出任监军的想法都不敢再提了。 为此,他们私下还相互确认过,想排查出是谁的幕僚在帮倒忙、想遏制住这股声音。 当然了,他们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因为这是夏侯衡给予他们的“回馈”,对他们朋党挤兑夏侯惠的报复。 事情经过了半个月的发酵、逐步上升到朝廷官员也开始议论之后,天子曹叡一锤定音,以讨虏将军乐良兼领镇护部监军而落幕。 但影响却没有结束。 对讨伐辽东公孙很是心切的曹叡,对这种让镇护部引来朝野瞩目的事情,十分震怒,在私下遣校事暗查无果后,便将唯一没有人推举的屯骑校尉曹肇擢为五校督,以再次分中军权柄来敲打夏侯献等人。 迎来意外之喜的曹肇,半点开心都无有。 理由是天子给予他的权柄,就是掉进裤裆里的黄泥巴。 让他百口难辨。 秦朗与曹爽皆猜测是他放出来的风声,先前两不相帮的姿态只是假象,为的就是现今从中得利。 就连夏侯献都难免狐疑。 虽然没有明着说,但彼此已然不复先前那般亲密无间,不复依着一明一暗将秦朗与曹爽当作棋子的协议行事了。 不可免的,他被孤立了。 且还迎来了众人的提防之心,以及一些觉得他未来可期的趋炎附势者。 故而,带着憋屈,在何曾的建议下,他索性放下了伪装,开始积极结交与拉拢志同者经营自身的权势。 也就是说,他步入了夏侯惠的后尘。 但与夏侯惠不同的是,他是以天子曹叡的喜恶为准绳,向素来被曹叡敬重的老臣、器重的士族等靠拢。 对于京师发生的这些,夏侯惠并不知道。 他如今已然赶到幽州刺史部的治所、燕国蓟县外。 出于隐秘的考虑,他没有入城,而早就被曹叡私书叮嘱的刺史毋丘俭带着十余部曲出城二十余里,与他私会于水畔。 没恢复,难受,莫催。(本章完) 第238章 必不恣意 蓟县作为燕国郡治、幽州刺史部治所,人口相对幽州其他地方而言也算稠密,城外连通各郡县的邮驿也有不少。 在水永定河畔便有一个。 远途跋涉而来的夏侯惠一行,便是落脚在此。 只不过,在毋丘俭先遣来的一部曲知会下,他便带着几个部曲到水畔一小亭处候着。 此时已然秋收之后了。虽然还没有什么寒意,但风却是不再燥热,四野入目也隐隐有了萧条的味道。 小亭也很破败。 应是遭了早年战火的干系,栏柱之类的木头早就焚毁或被人收集拿去当柴火了,唯被踩踏得结实的夯土在无声的诉说着旧日时光。 也让夏侯惠想寻个坐下的地方都没有。 索性,往水畔走得深些,百无聊赖看着南迁的野雁在水上歇脚嬉戏,心里默默盘算着赶去渝关后的作为。 在谪贬诏令至邺城时,还带来了天子曹叡的私信。 内容有二。 一者,是明确了伐辽东公孙的职责,以他为主毋丘俭为副。 另一则是将督领一千乌桓突骑的牵弘部、一千幽州骑兵的张虎与公孙毅都划分入了他的麾下,以便他解决攻伐辽东的两个前提:招降辽西北部的乌桓残余部落以及做好横跨辽泽的准备。 所以,他现今考虑的问题,就是自己有多少时间来施为。 幽州苦寒且疆域狭远,他想做成这两件事必然是事倍功半,且还离不开辽西郡太守的支持。不说别的,如果辽西太守难以相处的话,光是他麾下四十部曲这个冬季的吃穿用度都是个难题,更莫说作事了。 虽然说,毋丘俭肯定会帮他解决这些琐事的。 但考虑到他来幽州上任也没多久,且他与曹叡才是最急着伐辽的人,这就让夏侯惠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能否劝毋丘俭的举措稍微放缓些。 嗯,才到任半年多点的毋丘俭,已然开始向庙堂弹劾公孙渊、列举罪名了。 为了师出有名。 先前公孙渊拒绝了孙权册封的燕王、将江东使者张弥等人的首级送来洛阳,已然被庙堂拜为大司马、封乐浪公,继续持节任辽东太守统领诸郡了,名义之上还是魏国的臣子。 当然不能无罪而伐之。 “稚权甫至燕地,便已思家乎?” 正当夏侯惠沉吟之际,一记戏谑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头一看,却是毋丘俭到了,正在小亭处笑吟吟的看着他,且他带来的部曲正忙碌着从车上取来案几、蒲席以及酒肉等物。 原来,他之所以迟迟才到,是等着备下吃食了。 “非也。” 笑着回了句,夏侯惠走上小亭,同样戏言道,“不瞒仲恭兄,我是在怀疑着兄邀我在城外相见,该不会是舍不得些许酒水为我接风洗尘吧?” “呵呵” 不由,毋丘俭摇头而笑,“若知稚权如此看我,我便空手而来了。”言罢,又伸手虚引道,“来,稚权,入坐。既然稚权不愿入城,你我今日便当是郊游野餐、叙话闲情罢。” “好,仲恭兄请。” 二人同案对面而坐,各自拿起酒盏致意了几番。 待各自的部曲忙碌完,自觉的离远些后,毋丘俭便感慨了声,“前些时日,陛下录稚权言伐辽之事与我,我这才知晓,原来稚权早在去岁便有了伐辽之念了。惭愧。先前我还以为伐辽之事乃我所建议呢,却是稚权先与陛下提及的。” “嗨,同是求为国裨益,何来早晚之分。” 摆了摆手,夏侯惠轻笑而道,“再者,是时我在淮南,不过是请陛下将我调来幽州任职罢了。若非 仲恭兄言伐辽,我焉能如愿邪?由此可见,伐辽之事犹是仲恭兄促成的。”言至此,他举起酒盏邀了一杯,然后岔开话题发问道,“嗯,对了,兄来幽州任职半岁有余,不知诸事顺遂否?” “还行罢。” 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毋丘俭笑颜爽朗,“前刺史王使君颇有才干,诸事皆处置妥当,我到任后还走视了各郡,见黎庶皆安、兵将亦没有懈怠,就是仓邸武库不甚丰盈。不过,幽州民寡,出产不丰,倒也不意外。且此事我已然上表庙堂了,应是最晚翌年开春前,便会有兵杖甲衣自冀州转来,不至于耽搁战事。” 翌年开春前? 果然,你还是坚持着明年就用兵啊 点了点头,夏侯惠“嗯”的一声,没有当即作言。而是将手放在下巴上摩擦胡须,心里盘算着如何委婉一点劝说明年就兴兵有些太仓促了。 但毋丘俭却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见夏侯惠沉默时,他不知是早有所料还是会错了意,径直说道,“倒是忘了知会稚权了,我已然将伐辽之兵选拔出来、积极演武备战了,拢共有三万步骑。其中,内附的鲜卑与乌桓游骑约六千,含了牵弘部。其余者除却张虎与公孙毅部的千余骑外,皆是步卒。” 且说罢,又紧着问道,“我知陛下以稚权督领镇护部,如先登、鹤翼与镇岳三营皆中军选拔而出,战力不必说。倒是稚权仲兄所督的护岳营,我不甚了解,不知翌年堪临与否?” 好嘛 先说自己的准备都妥当了,才问隶属夏侯惠的兵马是否堪战 这不是堵夏侯惠的嘴吗? 夏侯惠再怎么想将战事缓一缓,都不能说自家仲兄能力不行吧。 且就算是说了,毋丘俭说不定就声称天子曹叡新建护岳部,是为了战后驻守辽东的,直接建议夏侯惠将之当作转运粮秣辎重的辅兵来用呢! “定是能堪战的。” 故而,夏侯惠也只能顺着他话语作答,“我仲兄戎服多年,虽功绩寥寥,但治戎督促兵将演武还是能胜任的。” “哈,如此甚好!” 果不其然,毋丘俭一听,当即拊掌而赞,“稚权昆仲皆俊才,不愧我魏国元勋之后也!对了,稚权,陛下有言嘱我了,诸如招降辽西北部乌桓残余部落以及绸缪横跨辽泽之事,让我务必配合稚权施为。稚权前去渝关之后,若有所需,不管任何,皆可遣人来知会我,我必不推脱、竭力斡旋得当!” 得咧! 若我说一句翌年伐辽太早,就成不愿为国效力了。 心中感慨了句,知道事不可改的夏侯惠,只得颔首谢过,“如此,就先谢过仲恭兄了。实不相瞒,来幽州于途我还思虑过,对此二事如何处理妥当,犹倍感焦虑。今得仲恭兄之言,我无虑也!” “哈哈哈稚权当真妙人也!” 心情大畅的毋丘俭,再度赞了声,然后便兴趣勃勃的说起自己来幽州之后整军备战的琐碎,也顺势将幽州的状况知会夏侯惠。 夏侯惠全神贯注的倾听着。 时而颔首表示了然,时而插嘴问一句。 二人你来我往的,甚欢的相谈了小半个时辰。 在两个酒囊于不知觉中喝空后,也意味着此次会面差不多到尾声时,毋丘俭终于谈及了他给予夏侯惠的实际支持——持节都督幽州的他,已然以天子口谕给辽西太守以及驻守将主打过招呼了,让他们以后对夏侯惠言听计从。 也就是说,除了牵弘与张虎两部骑兵外,夏侯惠还全权督领了辽西郡。 这份诚意令夏侯惠十分感激。 忙不迭的谢过之后,也顺势问及了辽西太守与驻军将主的状 况。 现今的辽西太守是傅容。 幽州渔阳人,是继牵招之后的雁门太守,颇有政绩、名声甚嘉。 后来因为天子曹叡让田豫经营并州、兼领雁门太守而将他改职调回洛阳,且还以他为使者前去辽东册封公孙渊。若夏侯惠想知道伴海道与辽泽以及公孙渊为人的话,他就是最好的咨询人选。 而现今驻守辽西的将主是王颀。 青州东莱人,在幽州任职有些年头了,是个十分克己且尽责的人。 服从性很高,只要将令下来了,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且青州东莱与辽东素以海路连通,自他在辽西郡任职之后,还特地从桑梓寻来了些许早年在辽东呆过的人士作为随从,以备随时针对辽东状况分析情报。 可以说,不曾身临辽东的他,对那边状况的了解也不比太守傅容差多少罢。 “稚权,辽西状况大致如此,傅府君与王校尉也皆是易相处之人。虽现今陛下以谪贬名义,遣稚权来戍守渝关、并无节符可号令郡守将率,但他们二人必不会阳奉阴违,稚权无需有掣肘之忧。” 大致介绍罢辽西郡的人事后,毋丘俭还如此作言道,“且我先前与陛下坐宴,也大致知晓了稚权行事风格,便也授予张虎公孙毅二人巡视边塞的职责了。如若稚权亲临辽泽勘察地形或前去柳城、昌黎见乌桓部落,可假他们名义,让他们引兵同去。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诚心正意的继续说道,“只是,还望稚权务必要谨慎行事,万不可有以身犯险之举而虚废伐辽之功。” 呃 我已然不复贪功弄险了好不! 闻言,夏侯惠略显尴尬,也连忙郑重的作诺,“仲恭兄大可放心!我知晓轻重,必不恣意妄为!(本章完) 第239章 此事易也 右北平郡,无终县西侧。 夏侯惠带着魏舒等几个部曲,逆着庚水沿畔北上。 在与毋丘俭作别后,他便让丁谧带着其他人先行赶去渝关,自己则是来这边寻故人韩龙。 依着先前二人的约定,只要前任幽州刺史王雄离任时没有将韩龙当做部曲带走、了却主从恩义的话,韩龙便愿意接受他的招揽。 为此,夏侯惠还特地问了毋丘俭一嘴。 待得悉了王雄交接事务罢了、仅是带着些许家仆旧人归洛阳后,他便依着先前韩龙告知的 或是说,他这种作为有些本末倒置。 明明知道心切伐辽的天子曹叡与毋丘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却仍没有赶去辽西积极绸缪征伐前事,反而浪费时间来寻故人。 身为幕僚的丁谧就对此责无旁贷的建议过,让他遣几个部曲过去将韩龙召来渝关就行了。 彼韩龙不过是一鄙夫而已。 哪怕再怎么有勇力或者机智,都不值得夏侯惠如此郑重的亲自去请。 事有缓急嘛 当务之急是绸缪伐辽,且同样有勇力的张虎与公孙毅等人比韩龙的裨益更大啊! 对此,夏侯惠没有辩解什么,更没有听取。 因为他从丁谧的话语中,也能隐隐猜到为何在原先的历史上,毋丘俭第一次伐辽以失败而告终了。 无非是源于自身的优越感。 丁谧也好毋丘俭亦罢,皆是关东士族出身,对边陲之地带着地域偏见。 认为这种汉胡杂居的边塞蛮荒之地,不管文化、财力还是兵将都不能与中原匹敌,只要大军进发,便是摧枯拉朽而已。 是轻敌。 也是中原对边陲素来鄙夷的使然。 其实上,这种中原与边陲的差异是存在的,毋丘俭与丁谧有优越感也无可指责。 但夏侯惠更知道在这种地方,有时候匹夫比兵将的作用更大。 先秦士风犹存的燕地嘛 在无数慷慨悲歌的鄙夫眼中,律法的约束在情义面前犹如浮云。 况且,他前去寻韩龙也不止是招揽部曲那么简单。 无终县本来就是无终道的、西北上方的徐无县则是卢龙道的,他想去那边打听一下,现今在这两条道路上,是否犹有着民间与乌桓部落的私下通有无。 也算是忙活正事罢。 一路马不停蹄,挨着庚水沿畔村落问过去。 几乎将近抵达徐无县地界后,才问出了韩龙家中所在,这还是韩龙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缘故——他能被前刺史王雄募为斥候,除了自身能力之外,还有早年任侠闯出了些许名声。 是在一个小山坳侧。 几间小茅庐交错落在背风山坡上,简陋的篱笆斜斜围住。 篱笆外的几块田亩已然收割了,残留的麦茬与枯黄的野草连成一片,成为许多麻雀寻找虫豸与草籽果腹的乐园。篱笆内沿着山坡向上稀稀落落的补种了些菽苗,有气无力的耷拉在地上,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挨着茅庐的木栅栏围起来的小羊圈,隐约飘出淡淡的便溺味,让这个一看就知道很清贫的人家添了些许温饱苟活的底气。 夏侯惠一行皆骑着马,五六骑弄出来的动静不小。 也让刚好在家的韩龙腰挎刀手持弓箭走出来,且箭矢已经搭在了弓身上,随时可以引弦开弓了。 看来,此地也不算安靖啊 早就下马步行至篱笆外侧的夏侯惠,看见韩龙刀弓俱全满脸戒备的走出来,不由心中感慨了声,也率先拱手笑吟吟作言道,“韩壮士,一别数 年,犹记得我否?” 韩龙当然还认得出来他是谁。 就是对于他的忽如其来十分惊诧。 因为自岁初王雄被调归洛阳之后,他就卸甲归来桑梓了。 算算时间,夏侯惠若是依着先前的约定,应该早就遣人送书信召他,让他践行“不远千里往赴”的承诺才对。 故而,他觉得夏侯惠早就忘记此事了。 也淡了继续为“肉食者”效力之心,安安分分的在桑梓务农、打猎以及偶尔接受大族的雇佣给商队当护卫来养活家小。 哪料到,夏侯惠竟是屈尊亲自登门呢? “不想是夏侯将军当面!” 连忙放下弓箭,快步走过来迎接的韩龙,躬身作礼时,脸上仍有些不敢置信,“将军若有召,遣人来知会让我过去便是了,哪敢让将军劳顿亲至!” “无甚劳顿的。我将去辽西任职,便顺道过来叨扰韩壮士一番。” 夏侯惠笑着解释了句,待接过部曲魏舒递过来的皮囊,将之交给韩龙后才继续说道,“再者,我也有事想请韩壮士帮忙。” 哦? 不是前来招我为部曲嘛? 不明就里的接过皮囊,韩龙连忙引众人入屋内就坐,边走边说道,“将军折煞我了。若将军有事只管吩咐,我定无推脱之言。只是我不过一山野鄙夫,无甚才德,恐力有不逮而误将军之事。” “壮士自谦了。” 客套了声,夏侯惠随着入茅庐内。 茅庐不大却显得空,几乎是家徒四壁,倒是角落里堆着一些鹿角。新旧都有,个别还裁切打磨过了,有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这让刚坐下来的夏侯惠不由将目光落在上面。 因为来时于途,他就发现燕山余脉有很多松树林,而制作松烟墨的鹿胶就是以鹿角熬制出来的。而先入里屋唤浑家前去造饭以及将腊制的鹿肉煮了的韩龙,出来时正好看见夏侯惠的关注点,便笑着解释了句,“我在家闲暇时,常以鹿角打磨为小匕把柄,作卖于市,若是将军觉得新奇,尽管挑几个。” “不忙。” 摆了摆手,夏侯惠收回心思,问起了他的近况。 待明确他如今是闲在家后,便示意他打开那个皮囊,诚恳的招揽道,“先前马城之战可知,壮士之才干较之裨将亦不逊色,今居桑梓无事,属实埋没。我有意请壮士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壮士有戎服之意否?” “敢不效力!” 韩龙连忙肃容拱手,慨然作答,“莫说我与将军先前有约,仅是今日将军不远千里来寻,此等礼遇,我若不从之,罔为人也。” “哈哈,甚好。” 夏侯惠畅怀,拊掌而赞,“有壮士相助,我来幽州任职,诸事可谐矣!” “不敢当,不敢当。” 连忙谦虚了几声,韩龙也笑呵呵的打开了那个皮囊。但才解开绳索一瞥,便脸色微顿,随手系上起身过来归还给夏侯惠,声音有些淡然的说道,“我愿从将军,乃情义也,非为求财。还请将军恕我不能受此些财物。” 嗯,这个皮囊里装着三十镒黄金。 是像韩龙这种鄙夫一辈子都不可能赚到的钱财。 “呵呵,君莫误会。” 夏侯惠轻笑,连忙声称这些金是请他代为招募部曲的费用。还解释说他知燕地男儿轻财仗义,但没有丈夫为自己效力而妻儿生计无所依的道理;若他不能安其家小,自然也不敢用其人。 解释罢了,他又岔开话题,“再者,此中一半金,是我向幽州刺史要来的,也是托君募购细作的费用。” 原来如此。 闻言,韩龙和霁了颜色。 但还摇了摇头,依旧将皮囊放在了夏侯惠的跟前,“我等幽地男儿素来好义,只要将军真诚以待,招募部曲是不费多少钱财的。且我在桑梓略有交游,若为将军募部曲,只需知会一声,二三十意气相投者有之。届时,待彼等来投后,将军再自予他们钱财安家小罢。至于募购细作.不知将军欲细作如何作为?” 打声招呼就能寻来二三十人啊 看来我此番是来对了。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不再纠结黄金之事,“为打探现今栖息在柳城、昌黎一带乌桓残余部落的底细。嗯,并非我欲将兵伐之,而是只想知道彼等现今状况即可。若是能寻到一两个与部落首领相善、能堪使者之人,那就更好了。” 使者? 身为右北平人的他,对三郡乌桓的过往甚熟悉。故而也能猜到了夏侯惠的心思,当即便试声道,“将军之意,是复招他们内附?” “然也,招降。” 点了点头,夏侯惠直言不讳的说道,“我此番前来幽州任职,是因辽东兵事将起。而此些残余的乌桓部落,可使战事裨益。” “这” 这次,韩龙略略迟疑了下,尽可能委婉的说道,“将军,若为兵事而招降,事恐难成。想必将军也知道,先前武帝奔袭柳城时便将绝大部分乌桓部落内迁了,所余者虽畏魏国兵锋,但将军若使他们为魏军伐辽前驱,必远遁千里也。因为彼等实力早就式微、各自族众不过数百落,若随征,则族灭也。” “啊,族众仅余数百落啊” 讶然了下,夏侯惠才解释道,“君误解我之意了。我不使他们随征,庙堂亦不会责令他们别事,仅是不让他们增战事变故而已。且只要他们甘愿内附,不管是愿居幽州还是冀州,皆可自择之。” “若如此,此事易也!” 恍然的韩龙笑道,“将军,我识得一人,家中世居辽西肥如,塞外杂胡部落素以为信。若将军以他为使,事可成也!”(本章完) 第240章 猛士 韩龙声称可为使者之人,是比他名气更大的豪侠、肥如县的豪强子弟左杰。 这名字在辽西几乎无人知晓、也鲜被人提及。 因为在左杰很小的时候,家中因兵祸与天灾陷入危难之中,恰好被一位同名为杰的州内长者帮衬下渡过了难关,左家便让他避讳以示尊重,遂以字行于世。 他的表字是骏伯。 听闻了这个字号后,夏侯惠就知道他是谁了。 在洛阳的时候,他还专程寻过曾经出使辽东的官僚问过情况来的,故而也知道了因为左骏伯引发的小插曲。 先前,庙堂加封公孙渊为大司马、乐浪公,以傅容、聂夔等人为使前去册封。 而傅容等到了辽西郡之后,为了走伴海道时不被侵扰与识途,便以左家与燕山山脉东北的杂胡部落有交情为由,请左家安排个子弟为使节团的向导。 家中世代有人在郡县内为吏的左家,当然不会拒绝这种要求。 而安排的子弟,就是左骏伯。 其人年轻时便好游侠,健长后便成为家中商队的首领,常年带着商队出塞与杂胡部落互通有无,以他为向导最是适合不过了。 但左家却是忘记了一点。 左骏伯长得极为雄壮,身长八尺以上,弱冠之前便以一拳击毙惊马而扬名郡县,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 他随入使节团后,令公孙渊以为洛阳这是将他当做“朱亥”来用呢! 公孙渊恐惧之下便带领甲士将使节团围困在学馆中,确保人身安危后才拜受了天子诏令,且还数次桀骜不驯对使节团口出恶言。 此事也是天子曹叡对伐辽东汲汲的缘由之一。 而令夏侯惠奇怪的是,如此猛士为何仍旧是布衣呢? 以左骏伯的家世、勇力以及名声,在幽州混上个千人将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待问了韩龙后才知晓缘由。 一来,是左骏伯对仕途不甚热衷。 以左家不乏子弟在郡县任职者为由,觉得习惯了闲云野鹤的自己是否出仕,对宗族的裨益都无甚区别。 另一,则是为了避嫌。 根植在肥如县的左家,与燕山山脉东北的杂胡部落太过于熟悉了。 先前在武帝曹操收编三郡乌桓、鲜卑屡屡侵扰边塞的情况下,左骏伯不想戎服而给宗族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而韩龙与他仅相处过四五日。 因为他曾经受雇其他豪族,护卫商队出塞时道遇左家的商队,遂两家并行了一段路程,也由此与左骏伯结识相知。 但韩龙却是信誓旦旦的声称他可成事。 以他的话语来说,是左家素来对魏国恭顺、左骏伯为人急公好义,只要夏侯惠开口了,左家定会竭诚效力、矢志将燕山山脉北侧的乌桓残余部落给招降了。 毕竟以夏侯惠的身份与地位,亲临肥如县左家以事托之,将会极大提升左家的声望。 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左家不可能错过,且哪怕是拼着宗族利益受损,也要将事情做成。 不然,左家在郡县内可就沦为笑柄了。 夏侯惠对此也深以为然。 当即便决定让他引路前去拜访左家。 反正肥如县也在无终道之上,从韩龙家中出发,只需经过令支县就能抵达了;且从肥如县南下则是海阳县与孤竹城,往东走就是渝关,并不会耽搁夏侯惠的行程。 发源于燕山山脉的玄水青龙河与卢水在肥如县的交汇处,历来是走卢龙道进入山脉前的补给点之一,也是左家结坞而居之处。 这里水草丰茂 、田亩肥沃,农耕畜牧皆宜,故而也让左家发展成了豪强,家中操刀戈者有四五百人。 但左家并没有强取豪夺之恶名。 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在于与燕山山脉北面的杂胡贸易,而不是依靠倾吞百姓田亩、抢占牧场而发家兴盛。 总的来说,算是个值得官府扶持、有利于维护地方安稳的豪强之家。 在前来肥如的路上,夏侯惠就是在想着,若是左家果真帮他招降了乌桓残余部落,自己的投桃报李是将左骏伯举给毋丘俭,还是表奏庙堂授职嘉奖呢?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现今的左骏伯已经做好了跟随他的准备了. 却说,当夏侯惠一行抵达左家后,韩龙才上前告知来意没多时,就听见左家坞堡内大哗,迅即坞门大开,在一个古稀之年的拄杖老丈带领下,十余面带喜色的老少男子鱼贯而出,二话不说径直对夏侯惠行礼。 也让夏侯惠一时发懵。 明明,自己都不曾来过幽州且名声也算不上响彻天下啊!怎么就让素不相识的左家老少悉出,如此隆重的来迎呢? 当然了,不解归不解。 他在看见老丈的时候就连忙快步向前,将之搀扶不让他对自己行礼了。 尊老,是秦汉以来的世风。 若是受古稀之年老丈的行礼,那他得被弹劾之言给淹死。 “镇护将军亲来,老朽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今我左氏有荣,蓬荜生辉也!” “老朽家中寒素,略备酒肉以表心意,还望夏侯将军不嫌简陋。” 随入坞堡后,左家老丈一路上都在说些客套的话语,显得很亲近也很恩荣。 也让夏侯惠连连谦虚之余,心中还泛起了一缕警惕——自己尚未赴任渝关,左家就知自己的官职了,看来左家在庙堂之上也有关系啊! 而那老丈也很识趣。 知道韩龙知会夏侯惠是来寻左骏伯的,他大致攀谈了几句后,便以精力不济为由,带着其他家人离去,唯将左骏伯留下来待客。 夏侯惠早就认出来左骏伯了。 因为彼在众人之中堪称鹤立鸡群。 如随来的魏舒也身长八尺二寸,但仍比左骏伯矮了少许,且身躯的宽度也就是左骏伯的一半而已。 所谓的腰大十围,大抵如是罢。 而他在家人离去后,便过来给夏侯惠作礼,语气之中还带着感慨,“将军甫来辽西渝关赴任,便来寻在下,此番重视属实令在下铭感五内、不胜感激。” 吔? 你怎么知道我刚至辽西? 一个在肥如的豪强之家,竟知道我的行踪且将要驻扎在渝关? 难道左家在幽州已然势大如斯? 须臾间,夏侯惠心中愈发诧异了。 就连随在他身侧的魏舒,目光里都泛起了警惕之色,悄然示意随行的部曲移步离夏侯惠近些了。 “果真不世猛士也!” 先是赞了声,夏侯惠笑容可掬,“骏伯无需多礼。今我不告而来,倒是予贵家添叨扰了。嗯,对了,骏伯是如何知晓我甫至辽西的?” “傅太守先前有言知会我家。” 直身后左骏伯不假思索便回了句。 但很快的他就反应了过来,露出很是诧异的神情反问道,“将军言下之意,莫非是尚未与傅太守谋面?” 太守傅容? 我来辽西任职事关伐辽,何故傅容竟告知左家? “尚未。” 带着疑惑,夏侯惠不动声色,指着旁边的韩龙说道,“实不相瞒,我是从右北平无终县 而来的。” “啊!” 失声惊呼了句,左骏伯侧头看了看韩龙然后才恍然,神色愈发感激了,“不想,傅太守尚未将我举于将军,而将军便知世间有我左骏伯矣!” 感慨罢了,他连忙引着夏侯惠等人前往设宴之处入座,待下人奉上酒水以及告罪说吃食马上就送来后,才将事情解释了一番。 原来,辽西太守傅容自从被毋丘俭叮嘱过后,就能猜到天子曹叡将夏侯惠遣来渝关是要做什么了。 故而,他也作了封书信来给左家。 声称庙堂将要伐辽东公孙渊,而官职镇护将军的夏侯惠必然是主将,然后问左骏伯有意报昔日被公孙渊之辱否。若是有意,他便将彼举荐给夏侯惠。 傅容之所以这么作,是他觉得亏欠了左骏伯一个人情。 先前左家好心遣左骏伯给使节团当向导,结果到了辽东之后,却是被公孙渊羞辱,这让傅容挺过意不去的。 故而便想以举荐来还这个人情。 嗯,昔日出使时,以为左骏伯要作“朱亥”的公孙渊,在遣甲士围困使节团后,对众人口出恶言,其中就是对左骏伯羞辱最多!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当时身在使节团之内,左骏伯为了顾全众人性命不能鲁莽。 但归来之后,便暗中发誓终有一日报了此辱。 是故,当傅容的书信到来后,他当即征得家中同意,挑选了一百部曲日夜操练着,静静的等候着夏侯惠作书来召他入行伍。 就是没想到,夏侯惠先去了无终县,且韩龙率先推举了他。 原来如此! 哈,当真无巧不成书啊 本来我还惋惜着,如此猛士徒在民间荒废年华太浪费呢! 不想傅容竟已促成了他来奔之事。 听罢了的夏侯惠欣喜作声,不吝感慨能得左骏伯投效之荣幸,随之将此番登门来访的目的说了,最后才语气殷殷而谓之,“不瞒骏伯,我乃是中军将率,麾下所督兵将皆不在幽州,且无有自署将佐之权。若依傅太守之举,唯有请毋丘使君辟骏伯为从事也。但若骏伯不辞艰险,前去将乌桓残余部落招来内附,我便可征求陛下表骏伯入我麾下矣!”(本章完) 第241章 诚意 能入中军,谁又愿意在边陲戍守呢? 况且,夙来与乌桓各部落相善的左家,也不想让子弟在幽州戎服啊 万一碰上个不良官僚,直接诬陷左家阴结乌桓部落意图叛乱什么的罪名,那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就算是自证了清白,也会由此在州郡主官心中种下一颗刺了。 是故,听罢夏侯惠的言辞后,左骏伯当即便声称自己三日后便赶往柳城,定能将乌桓部落给说服内附。 且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妄言,还将那边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遍。 先前魏武曹操在白狼山大败三郡乌桓时,并没有将所有亲袁乌桓部落都攻灭或降伏,还有个别部落带着残余族众随着袁尚、袁熙跑去了辽东。而待公孙康将袁尚、袁熙传首给曹操后,他们这些部落又逃回来了高柳、阳乐、昌黎等地苟延残喘。 值得一提的是,阳乐县与昌黎县分别是辽西郡、辽东属国的治所。 但源于前朝末年北疆边塞几乎失守、杂胡内迁,且加上袁绍坐拥冀州时恩结三郡乌桓,用之袭公孙瓒后方;待公孙瓒覆灭后,自辽西郡渝关以西至辽水以东的疆域,也都成为了乌桓部落的栖息地。 这便是魏武曹操将三郡乌桓迁徙归来燕山山脉以南的最大缘由。 让他们继续留在燕山山脉以北,中原王朝根本无法形成有效节制,亦是在养虎为患。 故而,亲袁的乌桓残余部落逃回柳城一带后,填充着辽东与魏国之间缓冲地带,是有机会再次将部落壮大的。 只不过,魏国与辽东公孙没有功夫搭理他们,但却是有鲜卑部落南下了。 是白部慕容部鲜卑。 这支先前栖居在饶乐水西拉木伦河上游山脉大兴安岭的鲜卑部落,因为生存环境日渐恶劣且不愿意臣服于小种出身的柯比能,故而渐渐循着河流往东迁徙,盘旋在辽西与辽东郡的北方科尔沁草原。 待三郡乌桓被曹操迁徙走后,他们便开始南下,进入了辽西郡以及辽东属国的北部。 不可免的,他们也与亲袁乌桓残余部落起了冲突。 彼此为了争夺水草更丰茂的牧场、可避风猫冬的山阴草甸而爆发战事。 此时的白部鲜卑首领,唤做莫护跋。 源于部落先前刚南下之时迎来了辽东公孙的警惕,且得悉柯比能已然授首后,他便遣使者来燕山山脉南部来向魏国表示臣服、成为了附庸。 其目的在于想名正言顺的进入辽西郡、成为柳城一带的主人后,而不会引来魏国的打压。 是时,魏国正是迎来塞外鲜卑各部落强者远遁、弱者求附的时期,对于他的请求也不在意,直接就允了。 反正这种数千落的小部落,在塞外比比皆是,对魏国也谈不上什么威胁。 且白部鲜卑还有着追讨亲袁残余乌桓的作用。 是的,现今魏国仍对塞外乌桓部落有着很强烈的戒心。 虽然他们早就式微了、实力不值一提了,但魏国仍对他们保留着敌对的关系。 没办法。 谁让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呢? 袁尚袁熙都死了那么多年了,竟然还不接受魏国的统治!对于魏国而言,不将他们剿灭了,那不是时刻让士庶想起河北之地先前属袁嘛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亲袁乌桓的日子就难熬了。 历经过白狼山之战、逃过公孙康的追杀后,如实力最大的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辽西乌桓都督王护留两部还有上千落呢!结果此些年朝不保夕的生活,令很多族众都弃他们而去,且在白部鲜卑的逐渐蚕食下,仅剩下了数百落了。 覆灭,也就是个时间 的问题。 也正是这个原因,左骏伯才敢信誓旦旦的对夏侯惠声称,他前去招降必不辱命。 毕竟,在魏国、辽东与白部鲜卑三方之中,亲袁乌桓部落必然要选择一方依附才能苟活下去。如此,何不选择实力最强盛者呢? 况且,也唯有国力强盛的魏国,才看不上他们数百落族众、不屑夺走啊! 另一个缘由,则是左家也不再想与他们通有无了。 王雄任职幽州时,对杂胡部落的政策是拉拢安抚,故而左家与亲袁乌桓商贸也没有什么被他人诟病的。 但现今不仅是毋丘俭过来了,就连中军将率夏侯惠都来了。 左家不想因为辎珠之利而给宗族招来祸事。 是故夏侯惠登门以招降之事托付,左家当真是喜出望外——与其说是左家帮衬招降,还不如说是夏侯惠给予了他们一个化解隐患的机会。 “对了,将军。” 欣喜之下的左骏伯,还带着感激如此发问道,“不知将军此番招那些乌桓部落内附,是以几户出一丁随征?仍旧依着先前武帝时期的抽调比率吗?” 吔? 可以抽兵随征吗? 闻言,夏侯惠有些意外的扬眉,没有当即回答,而是耷眼捻须沉吟。 因为他心动了。 先前韩龙说不可征兵,那是因为韩龙与那些乌桓部落没有交情。 而现今问话的是左骏伯,自然就意味着事有可能的。 再者,自三郡乌桓二十余万族众被安置在内地后,魏国抽调乌桓为骑兵随征是惯例、早就成为了共识,还闯出了“天下名骑”的美誉。 而夏侯惠的心动,是源于他们盘桓在辽东辽西二郡之间、熟悉山川地理,充当伐辽东的向导与斥候最适合不过了。 “将军所虑,莫非质疑彼等不愿效死乎?” 见他不做言语,会错了意的左骏伯,不由又加了句,“若是如此,将军大可放心。彼等昔日虽被我魏国击败,但更恨斩杀旧主且追杀彼等的辽东公孙。若以伐辽告之,彼等必然皆愿死力也!” 呃 我不是疑彼等无战心,而是当真不知抽调多少骑合适. 暗道了句,夏侯惠做开心颜,不吝盛赞,“有骏伯此言,我可无虑也!” 言罢,亦不等左骏伯谦虚,便很诚恳的请教道,“嗯,我不知彼等大人秉性何如,亦不想因抽丁随征而令彼等误解我国感召之诚。故而唯有请教骏伯,彼等当出多少骑合适?” 这种隐隐推心置腹的信任以及礼贤下士的姿态,令左骏伯很是感怀,也没有忌讳其他,直接说道,“回将军,约莫两百骑最合适。在下与各部落大人颇为熟悉,知晓他们喜好与忌讳所在,若将军表奏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之弟阿罗盘为二百骑督,定能令彼等不疑,皆愿死力相随矣。” “善!” 拊掌赞了声,夏侯惠略略沉吟,便做出了决定,“这样吧,依骏伯所言,待彼等愿意内附后,便让寇娄敦之弟阿罗盘奉贡于洛阳,且我表奏庙堂委他以军中官职、所督下两百骑皆为义从。” “将军高义!” 顿时,左骏伯不由盛赞,“如此,寇娄敦等大人以及族众皆无忧也!” 因为义从乃是边军的建制之一,有全额俸禄的。 而先前魏国征发鲜卑或乌桓部落随征伐,则是在履行着附庸的义务,待遇与戎兵不能相提并论。且有了建制之后,他们也不用担心自己被当成填沟壑的消耗品了。 夏侯惠此举算是诚意满满。 也是能让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辽西乌桓都督王护留等感恩戴德的内附 待遇了。 不管怎么说,双方现今仍是敌对关系。 且他们还是处于劣势的一方。 正攀谈间,只见一个左家下人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对左骏伯低声问了句。 原来是设宴的吃食终于弄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长久在边陲之地的关系,左家设宴所备的吃食没有那么花俏,没有如同中原世家待客那般有肉羹、鱼脍、鹿炙、菘与韭盐菜与菰米饭以及酱汤等种类繁多、色香俱全;仅是很单调的宰杀了两只羊,但做法却是令人食指大动。 先上来的是胡羹饭。 乃是选羊肋条白水煮熟,取出切开,以西域传过来的葱头、胡荽、安石榴汁调味而食。 热气腾腾的端上来,羊肉香气直扑鼻息。 捞些羊肉直接吃,咬一口肉肥泡而鲜,放冷了尝依然鲜美,没什么膻味儿,都不需要再蘸调料就觉得十分入味。且左家的庖宰还在底垫了蒸好的粟饭,细碎肉丝儿铺在饭上,汪汪汤汁儿慢慢浸下,用竹箸拌了几下大口扒拉,身上顿时就有了些热气,令人倍感秋高气爽的畅快。 一人一大份胡羹饭,大致就饱腹了。 故而,次上来的是燔炙。 所谓燔炙者,孔颖达注疏《诗经时言:“燔亦炙,为脔而贯之以炙于火。” 说白了,燔炙就是将小块肉串起来放到火上烤着吃。吃法起源于春秋,是在前汉通西域之后朝野胡风大盛、在上层最为流行的羊肉烤串 烤串是不间断供应的,作为众人在饮宴话谈时的下酒菜,所以也是最后一道吃食。 燔炙上来后,主宾大致饮酒攀谈些时候,就差不多罢宴了。 是故在饮了些酒水后,夏侯惠便也很识趣的打算作别,却被左骏伯给抢了先,“将军,北去招降乌桓部落,若不将军遣一随从与我同去吧?”(本章完) 第242章 有三败 辽西仲秋末将近晌午的日头,也不算炎热,晒在身上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直道天高气爽好个秋。一如荡漾在夏侯惠脸上的笑容那般和煦。 “我岂不信骏伯邪?” 听闻左骏伯的请求,夏侯惠顿时就了然,他这是在自请监视,为了避免被误会他在招降乌桓部落时私下为左家牟利了。 是故,夏侯惠也作出了用人不疑的姿态。 先是反问了句,然后便语气殷殷的宽慰道,“左家乃积善之家、骏伯亦乃义士也。今事既议定,但可施为,我无预也。” 然而,面对这番信任,左骏伯面露感激之余,还变得为难了起来。 待踌蹰了片刻,最终还是再请求了一声,“谢将军信任,只是.还是请将军遣一人随我而往吧。” 呃? 这是为何? 哪怕再怎么迟钝,夏侯惠都知道左骏伯有难言之隐了。 是故,虽是不解但他还是颔首“嗯”的一声应允了,心中在琢磨起缘由之余,也将目光落在韩龙、魏舒二人身上。 下意识的,他觉得韩龙更适合一些。 不止是因为韩龙与左骏伯相识、共事更加顺畅些,更因为韩龙刚被他招揽、正是需要委以职责来彰显作用,尽快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至于,他前去塞外了将会耽搁代为招募部曲之事 也不需要急于一时罢。 思有所决,夏侯惠刚想开口,但却硬生生的将话语咽回去了。 他倏然知道左骏伯自请监视的缘由了。 左骏伯并非担心他觉得,在招揽亲袁乌桓内附时会为左家牟利,而是担心其他人会添油加醋的妄自揣测。 所以才需要夏侯惠的部曲前去见证,让夏侯惠的身份地位代为背书。 如此,同为幽州人且彼此相识的韩龙自是不合适的。 唉,果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哪怕一个边陲之地的豪强之家,也是难免忌讳重重啊 第一次与豪强之家打交道的夏侯惠,在心中叹了声,也将目光从韩龙身上收回来,指着魏舒对左骏伯说道,“此乃我亲近之人,魏舒魏阳元,弓马娴熟、品性纯良。其从父乃当朝尚书郎,住我家中时亦如子侄,不知可堪随骏伯出塞否?” “多谢将军体谅!” 左骏伯当即展颜谢过,“能聚在将军麾下,自是俊才,安有不堪之理!” 言罢了,还连忙对过来行礼的魏舒回执,称兄道弟攀谈了几句。 小插曲过去,夏侯惠便以急着赶去与傅容会面为由,回绝了左家留宿的好意,带着其余部曲作别而去。 韩龙也自归桑梓无终县,忙碌代为招募部曲。 那个装着黄金的皮囊他最终还是带上了。 夏侯惠直言让他先保管着,用来给所招部曲购置战马、弓箭兵杖以及衣装等物。 魏舒自然就先留在左家了。 且怕他一个人孤单,夏侯惠还特地留了两个少年部曲与他作伴。 只不过,左家对他是相当的亲善。 就在当夜,左骏伯与宗长知会事情后,左家那位古稀之年的老丈,还很亲切的拉着他说了好些话,不吝赞他身长八尺二寸以及容貌殊美,最后就图穷匕见的发问,“男大当婚,成家后更安心立业。容老朽冒昧问一句,阳元可成家否?” 暮秋九月,上旬。 夏侯惠一行赶到了孤竹城。 此地是毋丘俭备战辽东的辎重粮秣囤积之处,也是辽西郡临时太守府所在。 源于在渝水大凌河下方的辽西郡治 所阳乐县,早在前朝末年就沦为乌桓部落栖息地的关系,辽西郡便一直“寄治”在这里。就如先前北地郡失守后,内徙入左冯翊一样。 寄治,意味着庙堂不承认疆域丧失,也昭示着日后必将阳乐县“实土”的决心。 是故太守官署也修得很简陋,充其量就是一个有门楣的大院落,毫无威仪可言,对比左家坞堡犹如云泥之别。 但人来人往尤多。 自夏侯惠入城后在路上就遇见好几波军中信使经过,至门前更是发现诸多小吏进出匆忙。 一半是因为秋收入库的吏计还没有结束。 另一个缘由,则是毋丘俭已然让戍守在此城的王颀,带着兵卒与民夫开始在城外搭建兵营,作为翌年伐辽的兵将聚集处了。 让部曲通报后,满脸倦色深深的太守傅容很快就出迎。 几句客套,引入院落内偏屋内就坐。 “官署简陋,还请将军屈尊不罪。” 入座后,年岁四十好几的太守傅容,先是告了声罪,然后便直奔主题,“近来诸事繁琐,且知将军急着赶去渝关,我便不作闲谈。先前毋丘使君已然知会过我与王校尉,让我等为将军后援。今将军至,若想问及辽东公孙贼子之事或需我等绸缪之物,还请尽言之,我与王校尉必不推脱。” “多谢府君。” 对于他这种干净利索的作风,夏侯惠很是喜欢,先是道了声谢,且还将自己前去左家让左骏伯去招降乌桓残余部落之事说了,才诚恳的请教道,“傅府君,我甫至辽西,尚未前往渝关,故而所需之物今无法言及。倒是知道府君先前出使过辽东,又兼在辽西任职数年了,见过公孙贼子以及知辽东风物,对伐辽东之事定良见。我年纪尚轻,见闻不如府君多矣,赖父辈功勋与陛下亲厚而得位主事,心有惶惶唯恐负陛下所托、虚废国家之功。若府君不以我愚钝,还请不吝以伐辽良言教我。” 言罢,还很郑重的起身行礼。 谦虚之人,总是能人心生亲近之意的。 就如现今的傅容,在夏侯惠一番话语下来,当即就心生好感,自然流露的笑意都让眼角的鱼尾纹变深了好多。 他先前也是在京师洛阳任职过的。 虽然不曾与夏侯惠有过交集,但也知道夏侯惠早年的事迹,再加上现今看见夏侯惠的穿着与部曲没什么差别、毫无贵胄子弟的作派,他当然也不会等闲视之。 “不敢当!不敢当!” 也连忙起身回礼的傅容,笑容可掬,“将军自谦了。以将军甫一至辽西,便先去肥如左家谋划招降乌桓部落之事推断,便可谓将军有运筹帷幄之能也!我不过一庸人罢了,岂敢有教于将军?”谦言罢了,他才颔首徐徐说道,“倒是若将军不嫌我聒噪,我便将所知辽东之事絮叨。” “还请府君明言。” 当即正襟危坐,夏侯惠拱手请言,“在下洗耳恭听。” 他不是在作态。 而是真诚实意的在求教。 在左家的时候,左骏伯告知白部鲜卑之事后,他就发现自己先前将伐辽之事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毋丘俭声称的伐辽兵将,其中征发的鲜卑乌桓附庸共六千骑,就有白部鲜卑! 且还是两千骑! 那时候的他,还以为白部鲜卑是早就内附魏国的、迁徙入燕山山脉南部的东部鲜卑部落之一呢! 也就是说,其实毋丘俭早就留意到亲袁乌桓部落了。 之所以没有提出来,不过是因为他率先给天子曹叡提及了,不想与他争功而已。 由此推之,他给天子曹叡提及的辽泽之阻、想着提前过来辽西筹备物资,让兵马从中 穿行而过,或许就是个笑话! 毋丘俭肯定也知道了辽泽的存在,更知道辽泽难以穿行。 没有与他详言,或许是不想落他颜面罢了。 这让夏侯惠觉得,自己先前在洛阳崇华后殿内所言的伐辽之策,可能根本没有实施的实际基础!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 所以,他没有选择前去渝关与丁谧等人会合,而是先来拜访太守傅容。 已然被定为伐辽东主将的他,现今很急切的想知道,关乎辽东与公孙渊的林林总总、寻出自己与实际不符的谬想来。 毕竟第一次出任主将的他,不能迎来失败。 不然,先前的所有布局与努力都将化作乌有,名声也将步入他父夏侯渊与已故曹休的后尘。 只不过,傅容有良言教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 身为幽州渔阳人的他,对辽东公孙的过往很熟悉。 且受过毋丘俭的嘱咐后,他还与王颀私下作谈了数次,已然打好腹稿坐等夏侯惠来询问了。 “将军客气。” 只见他笑吟吟的拱手回礼,然后便开始了口若悬河,“既然将军有问,我便姑且言之。嗯,我私以为,辽东公孙有三败。” “一者,名义也。” “辽东自燕王喜被虏以来,便并入大一统的疆域,此乃定论也。纵使前朝末年董卓乱政、朝纲不纪,公孙度雄踞恣睢,犹自称侯而非王,今公孙贼子犹乃我魏国之大司马、乐浪公。若庙堂以诏令召之,彼若不从则为叛贼也!名有亏,则兵将无决死之心也!” “二者,乃无人望。” “公孙度小吏出身,素为郡县所轻。彼授职辽东太守后,杀人立威,杀襄平令公孙昭于市、寻嫌隙法诛郡中名豪田韶、夷灭大姓百余家,可谓暴而无恩也!其后恣睢不臣,前朝河内太守李敏恶之,遂入海而避,公孙度竟掘其父冢、剖棺焚尸、诛其宗族,可谓人望尽失也!我国大军至,必有箪食壶浆者也!”(本章完) 第243章 先声而后讨 在傅容说罢前二后,夏侯惠没有什么神情。 既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仍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候着其三。 因为他要听的是战前的良见。 而傅容前面的两点,都是建立在战事胜负见分晓之后,才会彰显出优势来。 就是凑数的,听完了过去了。 但这就是当下世风的惯用说辞,就连朝臣给天子曹叡上疏或谏言时,都要引经据典、借古喻今一大堆,然后才加一两句真正要说的话。 所以夏侯惠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 反而在心里觉得,或许是方才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了,以致让傅容心生误解,以为自己对伐辽东信心不足,所以才寻了点理由好给自己添加信心呢! 而傅容见夏侯惠无动于衷的作态,便也了然他的所想,待露齿一笑后,才真正说道了重点,“将军,彼败之三者,乃是粮秣。” “辽东苦寒,田亩出产不丰,虽然有畜牧可裨补,但牛、羊与犬等仅食肉,而不类杂胡部落那般食酪。是故各郡县府阁皆不丰,哪怕襄平城内也不曾丰盈过。我先前出使辽东,沿途所见,不乏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者。且辽东四郡虽大,但大半皆是山区,每岁秋收实际有结余之处,不过襄平、新昌、安市与候城数县也。其余城县,能自给便是丰年了。” “此外,辽东自公孙度以降,常年用兵,如伐高句丽、乌桓、扶余、韩濊等,又兼四面皆敌,无岁不备战,是故粮秣难囤积也。如此,将军引兵伐辽东,若大张旗鼓、威逼公孙贼子聚拢各地兵将在襄平城,增彼粮秣损耗,胜算可大增也!” “再者,自京师洛阳至襄平三千余里、幽州蓟城至襄平亦有千余里,将军将兵而伐,粮道漫长,自是力争速战速决。而若对辽东先声而后讨,促成彼聚拢大军耗费粮秣,亦能逼迫彼主动出城来野战也。” 呃 这次,夏侯惠听罢,不由展露出笑颜来。 因为傅容的其三,可算是直击要害了,且还顺势提出了战前的策略。 难得的是“先声而后讨”这点,不管是庙堂衮衮诸公,还是他与毋丘俭都没有想到的。 “府君见微知着、鞭辟入里,令我犹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也!” 当即,夏侯惠便拱手做谢,不吝盛赞,“且今得府君之言,令我与毋丘使君皆不复忧虑公孙贼子固城而守也!亦可谓之,他日破襄平虏公孙贼子,府君当首功也!” “不敢当将军之言。” 颔首而笑,傅容也忙不迭谦言道,“我不过聒噪几句罢了,将军莫要折煞我。再者,昔日我出使,受公孙贼子辱之,若将军与毋丘使君讨而虏之,亦乃我之幸事也,岂敢居功!” “哈哈,府君谦虚了。” “不敢,呵呵,乃将军高抬了。” 相互恭惟客套了几句,夏侯惠便敛容发问道,“方才府君有言,可先诱彼公孙贼子聚拢兵将于襄平,不知彼大抵可聚兵多少?” “依我估算,应是不下于六万步骑。” 略略沉吟了片刻,傅容便给出了答案,然后还解释道,“虽然辽东各郡人口不丰,且如玄菟、乐浪与带方郡等边塞皆要留兵扼守,但苦寒之地,黎民百姓生计艰难,人皆愿从戎,是故公孙贼子兵力不寡也。将军莫要小觑之。” 不下于六万步骑? 这么多兵马我哪还敢小觑之哦! 要知道,作为攻方的我与毋丘俭,合兵还不到五万啊 暗中倒吸了一口气,夏侯惠面色不变,声音徐徐继续问道,“府君宽心,我知兵事乃死生之道,绝不敢小觑之。嗯,对了,府君,不知辽东兵将战力,较之我魏国幽州边 军、洛阳中军何如?披甲率大致有几多?” “苦寒之地,辎重亦不丰,彼兵将披甲率应是不足两成。” 傅容不假思索而作答,“而彼兵将战力如何,还请将军恕我不能作答。盖因辽东武备不曾松懈,且与我魏国鏖战,仅有已故前将军张文远攻破公孙度部将柳毅于青州海滨,不可以此断言也。不过,倒是王校尉与我提及过,声称辽东各郡县兵将来属繁多、号令难齐,临阵定不如我魏国森严也。” 说罢了,他略略顿了下,不等夏侯惠继续发问,便含笑拱手而道,“敢问将军所忧者,乃是以为敌众而我寡,是故觉得我方才所言&;quot;先声而后讨&;quot;不妥乎?若如此,将军但可放心。所谓兵贵精不贵多也!且现今的辽东公孙,犹如昔日之夜郎国也!” 夜郎国? 是指夜郎自大的意思吗? 被道破心思的夏侯惠,脸上丝毫没有尴尬之色,更不打算承认。 而是直接略过这个问题,径直反问道,“府君之意,乃是公孙贼子自持兵将勇锐、可与我魏国精锐匹敌者邪?” “非止于可匹敌,而乃自以为必胜我军也!” 而傅容也不以为意,待作答后,还细细说起一件旧事来。 早年群雄割据之时,正是公孙度攻伐四周皆得胜、威震外夷之际,也令他与麾下将率都生出骄横之心,觉得中原各路群雄不过尔尔。 待到公孙康即位后,魏武曹操远征柳城乌桓时,公孙康竟对麾下各将与扣留在襄平的乐浪太守凉茂狂妄作言道,“听说曹公远途出征,邺城没有防守的准备,现在我想用三万步兵、一万骑兵直攻邺城,谁能抵御!” 对此,辽东诸将率皆深以为然。 由此可见,割据在辽东久矣的公孙父子以及麾下众将,对中原是多么的轻视,竟狂妄到以为仅用四万步骑奔袭数千里,便可将魏武曹操的老巢邺城给攻下来了。 说是夜郎自大,还当真没有错。 而傅容提及此事,就是再告诉夏侯惠,公孙渊骄兵必败、毋庸担心敌我兵力多寡。 是故,夏侯惠听罢了,也终于放下了此虑。 “多谢府君良言教我。” 觉得事情已然尽数问完了的夏侯惠,笑颜潺潺的再次作谢。 刚想口出作别之言时,又猛然想起一事来——先前毋丘俭在洛阳的时候,提及伐辽东之策,是打算以天子诏令诱公孙渊出来辽燧,然后趁机将之拿下、好让辽东各郡县传檄而定。但如此,就是与傅容所言之策相悖了。 是故,出于谨慎的心理,他又再次问了句,“敢问府君方才所言之辽东三败,可曾与毋丘使君计议过否?” “不曾。” 果不其然,傅容当即便摇了摇头,说道,“将军或是不知,自毋丘使君来幽州任职后,心神耗费在整军备战以及囤积粮秣之事尚,无暇分身来过辽西郡。而我也因职责所在,不可擅离职守,故而不曾前去拜会毋丘使君。再者,我早年与毋丘使君并无交情、先前也不曾共事过,故而此些时间的往来书信皆是公务案牍,无有计议伐辽之言。” 呃! 毋丘俭竟是没有问计过啊 不过,想想也无可厚非。 汲汲伐辽东的毋丘俭岁初才来幽州上任,需要忙碌与准备的事情够多的,无暇分身也是正常。况且傅容都不曾在行伍之中呆过,更没有对兵事献策过,毋丘俭没有问计于他,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又或者说,伐辽东之事还没有宣称于世,就连庙堂诸公知者都是寥寥。出于保密的思虑,毋丘俭也不能集思广益罢。 “府君,我有一不情之请。” 想到这里的夏侯惠,轻声说道,“今日得闻府君&;quot;先声而后讨&;quot;之论,我深以为然,便也想录府君之言传与毋丘使君一并参详,力争群策群力、拾遗补缺。不知府君可愿与我一并署名否?” “安有不愿之理!” 闻言,傅容肃容以对,慨然作声,“兵事在慎,将军求群策,我当努力尽益也,何况此乃我所言乎!” “善!” 夏侯惠拊掌赞了声。 当即,便请他遣小吏送来笔墨之物,在他面前奋笔疾书将方才所言一一录在书,且在末尾加上自己见解,然后交给他过目。 傅容接过,一目十行看罢,便在末尾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待将书信让小吏转送出去后,夏侯惠也就作别了。 虽然傅容还很客气的留他在孤竹城小住二三日,且声称此城将率王颀应是这几日归城来,正好夏侯惠也见见。 但夏侯惠还是拒绝了。 只是让傅容代为向王颀打声招呼,然后以日后不乏会面之时为由,匆匆赶去了渝关。 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现今雨季已经过去了,他想早点走伴海道勘察地形,顺便趁着冰封四野的严冬到来之前赶去辽泽看看。 此时的他,已然对穿行辽泽不抱有多少信心了。 但不亲临其地看一看,终究是无法死心的。 再者,若是辽泽属实不能穿行,那他就必须要赶去辽泽的最北端、辽水的上游看一看了。 不管怎么说,辽东公孙所依仗的“伴海道、辽泽、辽水”三险,身为主将的自己,都必须提前勘察明白且思虑出对策来。 且留给他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本章完) 第244章 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先前武帝曹操征乌桓罢兵归来,曾经碣石山一带休整兵马,在等候公孙康斩袁尚、袁熙以及辽东乌桓单于速仆丸等传首之余,还登碣石山留下了千古绝响《观沧海。 他也是继秦皇汉武以及胡亥之后,第四位登上碣石山的帝王。 早年来辽西戍守的、隶属张虎部的公孙毅三百白马义从就驻扎在这里,作为监视渝关以东伴海道的前哨。 先一步过来的丁谧与路蕃以及少年部曲,现今也住在这里。 因为碣石山的东侧便是临渝县的地界了。 公孙毅待他们很好。 不仅将前哨最大的房屋让给了他们、日常取水采樵等杂务都揽了过去,还很大方的以备用战马教导不会骑乘的少年部曲骑术。 因为白马义从先前伐鲜卑归去桑梓令支后,他就收到马城之战的报酬、居庸关守将托人转送来的牛马以及迎来庙堂授与的官职了。 这些都得归功于夏侯惠为他们向天子曹叡谏言。 用公孙毅的话语来说,是夏侯惠为他们谋求了一条生路。 让他们从此以后不用再担心坐拥部曲而招来郡县主官的忌惮,更有机会重振白马公孙的声誉。 恩大如此,当杀身以报。 他们现今不过是帮衬作些本分内的琐事,不足一提。 丁谧推脱不得,便接受了好意。 想着反正公孙毅已经被划入了夏侯惠的麾下,若是太客气了反而不好。 至多,到时候私下给夏侯惠提一嘴,在临阵时让公孙毅有更多机会建立功勋,就当是还这份人情了。 再者,过来这些天里,他寻许多白马义从攀谈过。 对伴海道有了大致了解之余,也觉得在伐辽东的战事开启之前,可以建议夏侯惠先来个开胃菜。 是现今盘桓在昌黎县一带的鲜卑聚落。 其首领唤作段日陆眷。 是个小种鲜卑,很早就被卖给内附的乌桓部落首领当家奴。 据说,有一次诸内附乌桓部落首领聚会的时候,其主人库辱官没有携带唾壶,便将痰吐在段日陆眷口中。对此,段日陆眷非但没有觉得受辱,反而吞了下去,且依着部落习俗向西拜天祈祷道:“愿使主君之智慧禄相尽移入我腹中。” 此举让库辱官觉得他很乖巧。 在渔阳郡迎来了白灾、冻死牛羊无数,各部落皆饥馑时,库辱官便以段日陆眷身强体壮且听话,遣他到辽西郡、旧辽东属国一带讨生活。 嗯,就是带人过去做些没本钱的买卖,顺势扩招部曲积攒实力。 算是库辱官将他当作麾下小帅来指使了。 段日陆眷到了昌黎县后,先以勇力立威,随后招诱一些散落自居的杂胡,逐渐变成了拥有二三百骑小势力。 是时,魏国已然开始大举与辽东公孙贸易了。 主要路线是从青州走海路,但受海讯与冬季的影响,也有不少商队走伴海道进入辽东。 这就让段日陆眷获得了物资的机会。 他很聪明。 没有打劫或勒索商队。 而是每每商队经过的时候,就会主动带着族众过来沿道护卫,且还提前准备好了喂牲口的草料等。 这就让过往商队都很识趣的赠些钱财物资与他。 毕竟礼尚往来嘛。 出门在外的商贾最懂得和气生财。 在段日陆眷带着两三百骑兵过来示好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驱逐,更没有人吝啬些许物资而诱发冲突或者被惦记。 故而数年内,段日陆眷的小部落一直在快速膨胀中。至今已然聚集了四百余落、六七百控弦之士了。 这些情况都是白马义从告知丁谧的。 也让丁谧觉得,必须建议夏侯惠将段日陆眷弄死。 一个隐忍到甘为唾壶之人,日后定是能有所成就的,也势必会对魏国的边塞形成威胁的! 对于威胁,最好的处理办法,莫过于扼杀在摇篮之中了。 愚昧无知、积贫积弱的杂胡部落,才是中原王朝的“好邻居”!有能力的、有大气魄日后能成事的,就机会的话,逮到一个就弄死一个! 如此,才能长治久安。 至少在丁谧心中,就是这么觉得的。 再者,弄死了段日陆眷、将他聚集的小部落悉数打散到幽州各郡县编户,也能为国添户啊 为国裨益之事,怎么能被道德束缚呢? 以什么理由说动夏侯惠攻杀段日陆眷,丁谧都已经想好了—— 一是兼弱攻昧。 辽东属国一带现今无主,故而不能让段日陆眷肆意发展,以免催生出魏国边塞的祸害来。 另一,则是段日陆眷挡路了。 不是伐辽东之前要肃清进军的道路,而是夏侯惠在庙堂之上的路。 是的,权势之路。 与夏侯惠心思全在如何战胜公孙渊不同,丁谧对于伐辽东的考虑不在军争之上,而是在于如何做到“军出求利”。 这个牟利,不止是为了庙堂,更是为了夏侯惠与自己。 早在天子曹叡让王雄与田豫筹备伐辽东的时候,蒋济就提出伐辽东是“得其民不足益国,得其财不足为富”之事,不应该在蜀吴两国犹存的前提下,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去征讨。 这个“得不偿失”的反驳理由,也是庙堂衮衮诸公的共识。 事实上,若不是曹叡为了自己日后在史书上“有可书”的功绩,强行促成,伐辽东都不会付诸以行。 所以,丁谧就是居于这点,一直思虑着如何让伐辽东之举,变成让庙堂“有利可图”的战事。 不是为了打蒋济的脸。 也不是为了堵住衮衮诸公的嘴,让他们日后谈及这场战事时、犹觉得毋丘俭与夏侯惠逢迎天子曹叡好大喜功、是在长君之恶。 而是想给夏侯惠与自己在庙堂上争取到一席之地。 这个一席之地,并非是具体的官职或兵权,乃是参与军国大事计议的话语权!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话糙理不糙。 在论资排辈、尤重资历的庙堂之上,他与夏侯惠都属于“嘴上没毛”的后进,没有机会参与到庙堂的计议中。 偶然有机会,也会被诸公以太年轻而忽略掉。 就拿夏侯惠来说吧。 提出以天子门生缓解九品官人制、士家变革新政时,他都是偷偷摸摸私下与天子曹叡禀报的,且推行也是曹叡独自促成的。 有时候,年轻的官僚会忍不住感慨,魏国长寿的重臣属实太多了。 多到年轻官员没有机会施展才学的舞台。 且跟随夏侯惠这些时日里,丁谧隐隐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个很大的野心。 这个野心是什么,已然一荣俱荣、休戚与共的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知道,夏侯惠对他推心置腹且还很器重就够了。 所以,在有机会的时候,他也想帮夏侯惠从一步步往上走变成跨越式往上蹦,让其早日能实现这个野心。 因为夏侯惠有实力实现野心了,也是有实力帮他重振门楣了。 所以他觉得,如何攻伐辽东那是夏侯惠、毋丘俭等人考虑的问题;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是,战后如何经营与治理辽东、复辽西郡东北部以及辽东属国的疆土。 战功,只是夏侯惠的立足之本,且只是锦上添花。 因为身为谯沛元勋子弟,没有功绩也能在军中立足,如夏侯楙夏侯献父子。 而想更进一步在庙堂之上立足、拥有话语权,则是需要战罢善后,提出一个予国裨益的方案来,让天子曹叡与庙堂衮衮诸公都觉得,夏侯惠有参与计议军国大事的才能。 当然了,攻杀段日陆眷只能当作一道开胃菜。 对于如何经营辽东,丁谧还有许多思虑,得等辽东公孙渊授首后才能实施。 故而,他也将这道开胃菜当作试探,看看夏侯惠的心思如何,作为参详来调整心中所思,好在日后提出想法时夏侯惠会愿意推行。 身为幕僚嘛 策略不是自己觉得好就是真的好,能被推行的才是。 三日后的傍晚,作别了太守傅容、从孤竹国过来的夏侯惠终于赶到了碣石山下。 是夜,身为主人的公孙毅,招呼骑卒们拿出来日常巡视时顺手猎得的肉食,以及官府统一配置的御寒酒水,设宴以待。 本来夏侯惠还声称无需如此来的。 但公孙毅开玩笑的说,这是他最后一天当此地的将主了,让夏侯惠容他放肆一次。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篝火照亮碣石山、欢声笑语入海流。 在众人觥筹交错、尤其重点照顾夏侯惠的情况下,当夜丁谧也没有寻到机会说正事,故而到第二日,他便早早的邀请夏侯惠一并登山观沧海。 夏侯惠兴趣缺缺。 山山海海有什么好看的! 他没有如秦皇汉武的寻仙爱好,也没有魏武曹操那般文采,登上碣石山作甚? 思慕亡国的胡亥吗? 况且,他也是有事要做的。 来到这边的驻地了,也应该作封家书归去报平安、知会家中投书信的 算算时间,妻王元姬也差不多临盆了,别届时她想寄份家书,都不知道让邮驿代传到哪里。 只不过他拗不过丁谧。 “走吧,稚权。我有些事情,需要私下说。”(本章完) 第245章 他日罢 因为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的事,从白部鲜卑已然被预定征发两千骑兵参战之中,可以看出毋丘俭肯定也是对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有过思虑的;且毋丘俭还兼领着护乌桓校尉之职,夏侯惠先前给天子曹叡谏言以及后来让左骏伯前去招降,算是将手伸入毋丘俭的职权范围之内了。 干涉他人权柄,这是官场之上最令人忌讳的事情。 但毋丘俭面对夏侯惠的干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宽厚的将辽西郡的权柄赋予,当真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此,夏侯惠理应投桃报李。 在丁谧言及可借着对辽东战后安抚治理等事务,上表庙堂谏策彰显才干时,他也想到了拉上毋丘俭一起。再者,单单自家仲兄夏侯霸日后要镇守辽东,也离不开持节领度辽将军、幽州刺史、兼护乌桓校尉的毋丘俭帮衬啊 丁谧听罢他的话语,当即的反应是很欣慰。 他觉得夏侯惠在权势之路上,终于有点长进了!竟能想到了分润功劳来拉拢地方大员,作为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外力了! 是故,他不由眉目舒展、连连捋胡,语气无比欣慰的说,“稚权所言极是!极是!毋丘使君身兼多职,且乃天子潜邸之臣,我等理应与他一并计议才对。” 我是想着还个人情,你提及毋丘俭一堆职务作甚? 隐隐觉得自己意思被误解了的夏侯惠,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丁谧给抢了先。 “嗯,如稚权所言,此时说这些尚早。待他日毋丘使君也来了辽西后,我等再一并计议此事罢。”只见他径直起身走下山,挥手示意夏侯惠一并,“走吧,稚权,我等归去吧。” 归去了? 不是,你一大清早拉我来登山,这就要归去了? 就算战后的举措要与毋丘俭一并商议,但现今都说到了,你我先聊聊统一口径不好吗? 有些无语的起身,夏侯惠快步跟上,语气不满的说道,“既然都出来了,也谈及辽东之事了,彦靖何不将话说完?” “呵呵” 丁谧不以为意,展颜笑了几声,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此地雾霭太重,我衣襟都有些湿了,再加上稚权也无有登山临海之趣,便早些归去吧。他日之事,他日再说罢。” 依你性情,素来都是言无不尽的,今为何要岔开话题呢. 虽然夏侯惠不再言语,但心里却是在琢磨开了。 我与夏侯霸有什么好说的! 嗯,从夏侯霸督领的护岳营是为三千士家、两千邺城戍兵就可以推断出,他乃是日后镇守辽东的人选,这是所有知道伐辽东战事之人都能猜到的事情。 丁谧也不例外。 故而,他也知道夏侯惠这是误解了,根本没有往庙堂话语权这方面去想。 “稚权之言,不然。” 略作思绪,他便如此作答道,“所谓凡事预则立。今战事确实尚未开启,但稚权身为主将,不可不预之。再者,我言下之意,并非止于如何让仲权安稳戍守辽东,更是想着让稚权他日可在庙堂之上有所建树。” 言至此,他恐夏侯惠仍不明白,还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稚权,战功乃立身之本,而有治理地方、为国求利的才干,方是让天子持续器重与让庙堂诸公改观的根本。” 原来如此! 你是在建议我固权啊 这次,夏侯惠算是听明白了,也轻轻颔首后捻须沉吟。 有一说一,他是真没有想过这层利害。 在他意识之中,一直都是局限在军功之上,想着依仗军功能得到天子曹叡的不吝器重与授予权柄,然后以此来扞卫魏室社稷。 说白了,就是身为谯沛子弟的他思维固化了。只是想着“出将”掌控兵权,而没有“入相”的觉悟。 又或者说,源于早年魏武曹操创业时,赖宗族与谯沛故旧掌兵、颍川士人署政的内外分工明确,让魏国从来就没有过谯沛子弟“入相”的惯例。 哪怕魏文曹丕的四位顾命大臣中,曹休就一直在外掌兵权,留在洛阳的曹真也只是掌中军稳定局势,基本没有越权干涉陈群、司马懿的署政权力范畴。 当然了,曹休曹真不干涉,并不代表夏侯惠也要墨守陈规。 毕竟,司马懿都转任荆襄、雍凉两地都督了;同为士人的满宠也都督淮南了,凭什么谯沛元勋子弟不能入庙堂中枢! “彦靖之意,我知矣。” 兀自沉吟了好一阵的夏侯惠,含笑而道,“只是此事需要与毋丘使君一并计议才行。彦靖或许不知,毋丘使君待我可谓不薄啊” 言罢便将自己这几日的事情告知了丁谧,且还特地强调了白部鲜卑。 因为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的事,从白部鲜卑已然被预定征发两千骑兵参战之中,可以看出毋丘俭肯定也是对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有过思虑的;且毋丘俭还兼领着护乌桓校尉之职,夏侯惠先前给天子曹叡谏言以及后来让左骏伯前去招降,算是将手伸入毋丘俭的职权范围之内了。 干涉他人权柄,这是官场之上最令人忌讳的事情。 但毋丘俭面对夏侯惠的干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宽厚的将辽西郡的权柄赋予,当真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此,夏侯惠理应投桃报李。 在丁谧言及可借着对辽东战后安抚治理等事务,上表庙堂谏策彰显才干时,他也想到了拉上毋丘俭一起。再者,单单自家仲兄夏侯霸日后要镇守辽东,也离不开持节领度辽将军、幽州刺史、兼护乌桓校尉的毋丘俭帮衬啊 丁谧听罢他的话语,当即的反应是很欣慰。 他觉得夏侯惠在权势之路上,终于有点长进了!竟能想到了分润功劳来拉拢地方大员,作为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外力了! 是故,他不由眉目舒展、连连捋胡,语气无比欣慰的说,“稚权所言极是!极是!毋丘使君身兼多职,且乃天子潜邸之臣,我等理应与他一并计议才对。” 我是想着还个人情,你提及毋丘俭一堆职务作甚? 隐隐觉得自己意思被误解了的夏侯惠,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丁谧给抢了先。 “嗯,如稚权所言,此时说这些尚早。待他日毋丘使君也来了辽西后,我等再一并计议此事罢。”只见他径直起身走下山,挥手示意夏侯惠一并,“走吧,稚权,我等归去吧。” 归去了? 不是,你一大清早拉我来登山,这就要归去了? 就算战后的举措要与毋丘俭一并商议,但现今都说到了,你我先聊聊统一口径不好吗? 有些无语的起身,夏侯惠快步跟上,语气不满的说道,“既然都出来了,也谈及辽东之事了,彦靖何不将话说完?” “呵呵” 丁谧不以为意,展颜笑了几声,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此地雾霭太重,我衣襟都有些湿了,再加上稚权也无有登山临海之趣,便早些归去吧。他日之事,他日再说罢。” 依你性情,素来都是言无不尽的,今为何要岔开话题呢. 虽然夏侯惠不再言语,但心里却是在琢磨开了。 我与夏侯霸有什么好说的! 嗯,从夏侯霸督领的护岳营是为三千士家、两千邺城戍兵就可以推断出,他乃是日后镇守辽东的人选,这是所有知道伐辽东战事之人都能猜到的事情。 丁谧也不例外。 故而,他也知道夏侯惠这是误解了,根本没有往庙堂话语权这方面去想。 “稚权之言,不然。” 略作思绪,他便如此作答道,“所谓凡事预则立。今战事确实尚未开启,但稚权身为主将,不可不预之。再者,我言下之意,并非止于如何让仲权安稳戍守辽东,更是想着让稚权他日可在庙堂之上有所建树。” 言至此,他恐夏侯惠仍不明白,还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稚权,战功乃立身之本,而有治理地方、为国求利的才干,方是让天子持续器重与让庙堂诸公改观的根本。” 原来如此! 你是在建议我固权啊 这次,夏侯惠算是听明白了,也轻轻颔首后捻须沉吟。 有一说一,他是真没有想过这层利害。 在他意识之中,一直都是局限在军功之上,想着依仗军功能得到天子曹叡的不吝器重与授予权柄,然后以此来扞卫魏室社稷。 说白了,就是身为谯沛子弟的他思维固化了。只是想着“出将”掌控兵权,而没有“入相”的觉悟。 又或者说,源于早年魏武曹操创业时,赖宗族与谯沛故旧掌兵、颍川士人署政的内外分工明确,让魏国从来就没有过谯沛子弟“入相”的惯例。 哪怕魏文曹丕的四位顾命大臣中,曹休就一直在外掌兵权,留在洛阳的曹真也只是掌中军稳定局势,基本没有越权干涉陈群、司马懿的署政权力范畴。 当然了,曹休曹真不干涉,并不代表夏侯惠也要墨守陈规。 毕竟,司马懿都转任荆襄、雍凉两地都督了;同为士人的满宠也都督淮南了,凭什么谯沛元勋子弟不能入庙堂中枢! “彦靖之意,我知矣。” 兀自沉吟了好一阵的夏侯惠,含笑而道,“只是此事需要与毋丘使君一并计议才行。彦靖或许不知,毋丘使君待我可谓不薄啊” 言罢便将自己这几日的事情告知了丁谧,且还特地强调了白部鲜卑。 因为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的事,从白部鲜卑已然被预定征发两千骑兵参战之中,可以看出毋丘俭肯定也是对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有过思虑的;且毋丘俭还兼领着护乌桓校尉之职,夏侯惠先前给天子曹叡谏言以及后来让左骏伯前去招降,算是将手伸入毋丘俭的职权范围之内了。 干涉他人权柄,这是官场之上最令人忌讳的事情。 但毋丘俭面对夏侯惠的干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宽厚的将辽西郡的权柄赋予,当真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此,夏侯惠理应投桃报李。 在丁谧言及可借着对辽东战后安抚治理等事务,上表庙堂谏策彰显才干时,他也想到了拉上毋丘俭一起。再者,单单自家仲兄夏侯霸日后要镇守辽东,也离不开持节领度辽将军、幽州刺史、兼护乌桓校尉的毋丘俭帮衬啊 丁谧听罢他的话语,当即的反应是很欣慰。 他觉得夏侯惠在权势之路上,终于有点长进了!竟能想到了分润功劳来拉拢地方大员,作为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外力了! 是故,他不由眉目舒展、连连捋胡,语气无比欣慰的说,“稚权所言极是!极是!毋丘使君身兼多职,且乃天子潜邸之臣,我等理应与他一并计议才对。” 我是想着还个人情,你提及毋丘俭一堆职务作甚? 隐隐觉得自己意思被误解了的夏侯惠,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丁谧给抢了先。 “嗯,如稚权所言,此时说这些尚早。待他日毋丘使君也来了辽西后,我等再一并计议此事罢。”只见他径直起身走下山,挥手示意夏侯惠一并,“走吧,稚权,我等归去吧。” 归去了? 不是,你一大清早拉我来登山,这就要归去了? 就算战后的举措要与毋丘俭一并商议,但现今都说到了,你我先聊聊统一口径不好吗? 有些无语的起身,夏侯惠快步跟上,语气不满的说道,“既然都出来了,也谈及辽东之事了,彦靖何不将话说完?” “呵呵” 丁谧不以为意,展颜笑了几声,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此地雾霭太重,我衣襟都有些湿了,再加上稚权也无有登山临海之趣,便早些归去吧。他日之事,他日再说罢。” 依你性情,素来都是言无不尽的,今为何要岔开话题呢. 虽然夏侯惠不再言语,但心里却是在琢磨开了。 我与夏侯霸有什么好说的! 嗯,从夏侯霸督领的护岳营是为三千士家、两千邺城戍兵就可以推断出,他乃是日后镇守辽东的人选,这是所有知道伐辽东战事之人都能猜到的事情。 丁谧也不例外。 故而,他也知道夏侯惠这是误解了,根本没有往庙堂话语权这方面去想。 “稚权之言,不然。” 略作思绪,他便如此作答道,“所谓凡事预则立。今战事确实尚未开启,但稚权身为主将,不可不预之。再者,我言下之意,并非止于如何让仲权安稳戍守辽东,更是想着让稚权他日可在庙堂之上有所建树。” 言至此,他恐夏侯惠仍不明白,还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稚权,战功乃立身之本,而有治理地方、为国求利的才干,方是让天子持续器重与让庙堂诸公改观的根本。” 原来如此! 你是在建议我固权啊 这次,夏侯惠算是听明白了,也轻轻颔首后捻须沉吟。 有一说一,他是真没有想过这层利害。 在他意识之中,一直都是局限在军功之上,想着依仗军功能得到天子曹叡的不吝器重与授予权柄,然后以此来扞卫魏室社稷。 说白了,就是身为谯沛子弟的他思维固化了。只是想着“出将”掌控兵权,而没有“入相”的觉悟。 又或者说,源于早年魏武曹操创业时,赖宗族与谯沛故旧掌兵、颍川士人署政的内外分工明确,让魏国从来就没有过谯沛子弟“入相”的惯例。 哪怕魏文曹丕的四位顾命大臣中,曹休就一直在外掌兵权,留在洛阳的曹真也只是掌中军稳定局势,基本没有越权干涉陈群、司马懿的署政权力范畴。 当然了,曹休曹真不干涉,并不代表夏侯惠也要墨守陈规。 毕竟,司马懿都转任荆襄、雍凉两地都督了;同为士人的满宠也都督淮南了,凭什么谯沛元勋子弟不能入庙堂中枢! “彦靖之意,我知矣。” 兀自沉吟了好一阵的夏侯惠,含笑而道,“只是此事需要与毋丘使君一并计议才行。彦靖或许不知,毋丘使君待我可谓不薄啊” 言罢便将自己这几日的事情告知了丁谧,且还特地强调了白部鲜卑。 因为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的事,从白部鲜卑已然被预定征发两千骑兵参战之中,可以看出毋丘俭肯定也是对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有过思虑的;且毋丘俭还兼领着护乌桓校尉之职,夏侯惠先前给天子曹叡谏言以及后来让左骏伯前去招降,算是将手伸入毋丘俭的职权范围之内了。 干涉他人权柄,这是官场之上最令人忌讳的事情。 但毋丘俭面对夏侯惠的干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宽厚的将辽西郡的权柄赋予,当真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此,夏侯惠理应投桃报李。 在丁谧言及可借着对辽东战后安抚治理等事务,上表庙堂谏策彰显才干时,他也想到了拉上毋丘俭一起。再者,单单自家仲兄夏侯霸日后要镇守辽东,也离不开持节领度辽将军、幽州刺史、兼护乌桓校尉的毋丘俭帮衬啊 丁谧听罢他的话语,当即的反应是很欣慰。 他觉得夏侯惠在权势之路上,终于有点长进了!竟能想到了分润功劳来拉拢地方大员,作为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外力了! 是故,他不由眉目舒展、连连捋胡,语气无比欣慰的说,“稚权所言极是!极是!毋丘使君身兼多职,且乃天子潜邸之臣,我等理应与他一并计议才对。” 我是想着还个人情,你提及毋丘俭一堆职务作甚? 隐隐觉得自己意思被误解了的夏侯惠,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丁谧给抢了先。 “嗯,如稚权所言,此时说这些尚早。待他日毋丘使君也来了辽西后,我等再一并计议此事罢。”只见他径直起身走下山,挥手示意夏侯惠一并,“走吧,稚权,我等归去吧。” 归去了? 不是,你一大清早拉我来登山,这就要归去了? 就算战后的举措要与毋丘俭一并商议,但现今都说到了,你我先聊聊统一口径不好吗? 有些无语的起身,夏侯惠快步跟上,语气不满的说道,“既然都出来了,也谈及辽东之事了,彦靖何不将话说完?” “呵呵” 丁谧不以为意,展颜笑了几声,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此地雾霭太重,我衣襟都有些湿了,再加上稚权也无有登山临海之趣,便早些归去吧。他日之事,他日再说罢。” 依你性情,素来都是言无不尽的,今为何要岔开话题呢. 虽然夏侯惠不再言语,但心里却是在琢磨开了。 我与夏侯霸有什么好说的! 嗯,从夏侯霸督领的护岳营是为三千士家、两千邺城戍兵就可以推断出,他乃是日后镇守辽东的人选,这是所有知道伐辽东战事之人都能猜到的事情。 丁谧也不例外。 故而,他也知道夏侯惠这是误解了,根本没有往庙堂话语权这方面去想。 “稚权之言,不然。” 略作思绪,他便如此作答道,“所谓凡事预则立。今战事确实尚未开启,但稚权身为主将,不可不预之。再者,我言下之意,并非止于如何让仲权安稳戍守辽东,更是想着让稚权他日可在庙堂之上有所建树。” 言至此,他恐夏侯惠仍不明白,还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稚权,战功乃立身之本,而有治理地方、为国求利的才干,方是让天子持续器重与让庙堂诸公改观的根本。” 原来如此! 你是在建议我固权啊 这次,夏侯惠算是听明白了,也轻轻颔首后捻须沉吟。 有一说一,他是真没有想过这层利害。 在他意识之中,一直都是局限在军功之上,想着依仗军功能得到天子曹叡的不吝器重与授予权柄,然后以此来扞卫魏室社稷。 说白了,就是身为谯沛子弟的他思维固化了。只是想着“出将”掌控兵权,而没有“入相”的觉悟。 又或者说,源于早年魏武曹操创业时,赖宗族与谯沛故旧掌兵、颍川士人署政的内外分工明确,让魏国从来就没有过谯沛子弟“入相”的惯例。 哪怕魏文曹丕的四位顾命大臣中,曹休就一直在外掌兵权,留在洛阳的曹真也只是掌中军稳定局势,基本没有越权干涉陈群、司马懿的署政权力范畴。 当然了,曹休曹真不干涉,并不代表夏侯惠也要墨守陈规。 毕竟,司马懿都转任荆襄、雍凉两地都督了;同为士人的满宠也都督淮南了,凭什么谯沛元勋子弟不能入庙堂中枢! “彦靖之意,我知矣。” 兀自沉吟了好一阵的夏侯惠,含笑而道,“只是此事需要与毋丘使君一并计议才行。彦靖或许不知,毋丘使君待我可谓不薄啊” 言罢便将自己这几日的事情告知了丁谧,且还特地强调了白部鲜卑。 因为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的事,从白部鲜卑已然被预定征发两千骑兵参战之中,可以看出毋丘俭肯定也是对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有过思虑的;且毋丘俭还兼领着护乌桓校尉之职,夏侯惠先前给天子曹叡谏言以及后来让左骏伯前去招降,算是将手伸入毋丘俭的职权范围之内了。 干涉他人权柄,这是官场之上最令人忌讳的事情。 但毋丘俭面对夏侯惠的干涉,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宽厚的将辽西郡的权柄赋予,当真算是仁至义尽了。 如此,夏侯惠理应投桃报李。 在丁谧言及可借着对辽东战后安抚治理等事务,上表庙堂谏策彰显才干时,他也想到了拉上毋丘俭一起。再者,单单自家仲兄夏侯霸日后要镇守辽东,也离不开持节领度辽将军、幽州刺史、兼护乌桓校尉的毋丘俭帮衬啊 丁谧听罢他的话语,当即的反应是很欣慰。 他觉得夏侯惠在权势之路上,终于有点长进了!竟能想到了分润功劳来拉拢地方大员,作为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外力了! 是故,他不由眉目舒展、连连捋胡,语气无比欣慰的说,“稚权所言极是!极是!毋丘使君身兼多职,且乃天子潜邸之臣,我等理应与他一并计议才对。” 我是想着还个人情,你提及毋丘俭一堆职务作甚? 隐隐觉得自己意思被误解了的夏侯惠,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丁谧给抢了先。 “嗯,如稚权所言,此时说这些尚早。待他日毋丘使君也来了辽西后,我等再一并计议此事罢。”只见他径直起身走下山,挥手示意夏侯惠一并,“走吧,稚权,我等归去吧。” 归去了? 不是,你一大清早拉我来登山,这就要归去了? 就算战后的举措要与毋丘俭一并商议,但现今都说到了,你我先聊聊统一口径不好吗? 有些无语的起身,夏侯惠快步跟上,语气不满的说道,“既然都出来了,也谈及辽东之事了,彦靖何不将话说完?” “呵呵” 丁谧不以为意,展颜笑了几声,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此地雾霭太重,我衣襟都有些湿了,再加上稚权也无有登山临海之趣,便早些归去吧。他日之事,他日再说罢。” 依你性情,素来都是言无不尽的,今为何要岔开话题呢. 虽然夏侯惠不再言语,但心里却是在琢磨开了。 第246章 乃何人也 虽然知道丁谧不将话题继续下去,定是有原由,但待到归来军营了,夏侯惠仍旧没有琢磨出来什么意图来。 索性便暂时搁置了,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大步入屋,取来笔墨等物端坐在案后作家书。 先是报了声平安,声称自己在辽西郡这边挺好的,随之问及家长里短、嘱咐妻王元姬产后好生休养云云,最后则是让孙叔从遣扈从张立护送一墨匠过来传授技术。 他要在右北平郡的无终县造松烟墨。 人手是韩龙代为招募的部曲家小,销售的人选则是左家。 依着韩龙的性情推断,他绝不会将家小迁去阳渠坞堡那边定居的,更不会接受夏侯惠赠予的钱财安顿家小。 且物以类聚。 他所邀约的部曲大抵类似。 所以,夏侯惠想让他们的家小生计有所依。 至于为何是让左家来销售. 若想与豪强之家保持长久的亲善,就要做到共赢。 而招降了亲袁乌桓残余部落后,等于让左家失去了一条财路,夏侯惠不想让左家觉得他只会索取而不知给予。再者,松烟墨这种作价不低廉的雅物,诸如匹夫出身的韩龙等人,也没有渠道可作售啊 书罢搁笔,吹干墨迹后封囊,走出房屋寻来军中信使,让他下次前去孤竹城送文书的时候顺便投给邮驿。随后,他带着路蕃以及几个部曲,在一白马义从的引路下,出前哨军营在周边走走看看。 他是沿着海岸线北上的。 源于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关系,这里的海岸线先前星罗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聚落。 村落后面则是种着桑树与麻,用来养蚕织布之余也隔绝海风的侵袭,保护更后面开辟的农田与牧场。 但如今唯有桑树亭亭如盖了。 入目所及,破烂的小木船缠绕着渔网搁浅在岸,茅草屋的顶盖早就被吹飞或者腐烂,裸露着灰黄色的夯土,农田也早就荒芜,连牧场都被半人高的杂草给占据了。 一路策马缓缓而过,海滩上死去的鱼虾恶臭一直萦绕鼻息,哪怕海风不断哭号而过,都无法驱走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或许,陈思王曹植的《太山梁甫行里那句“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放在这里有也恰如其分罢。 时隔五十年了,以黄巾之乱作为起点的乱世烽火,至今仍在吞噬着黎民的生命。 不管是膏腴中原还是边陲海角,都是难逃百里无人烟的荒凉。 所以,大致驱马走了半个时辰后,夏侯惠便淡了心思折道返回。 继续下去也没什么好看的。 原本他是想着给庙堂建议在此处修个港口,在伴海道狭隘处修筑个关隘,以此来作为遏制日后辽东割据以及北疆游牧部落南下侵扰的戍守点,但如今觉得不可能。 中原腹地现今都有不少地方荒无人烟呢! 哪里有多余的人口,迁来这里栖居为驻军提供粮秣。 若是依着先前武帝曹操的做法,内迁杂胡部落过来填充,又要担心此举会不会引狼入室、从此令燕山以南多事。 不过,依着今晨丁谧提及的靖安辽东. 先前天子曹叡似是有打算,待将辽东公孙攻灭后,便依着前汉“陵邑制”将辽东各郡县的豪强迁离啊 若将他们安置在这里,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再加上塞外杂胡部落有畜奴习惯,若能阴诱一些奴隶逃亡过来编户垦荒;让庙堂发各州郡罪犯徒隶过来定居,再复临渝县村落相连、阡陌交错的景象也不是不可能。 嗯,就是得甄选踏实任事的官僚与忠心耿耿的将率才行。 归来前哨兵营后,夏侯惠躺在铺着厚厚一层松叶芦苇的榻上,依着丁谧“凡事预则立”的建议,思忖着他日安靖辽东的举措。 如何反哺庙堂,夏侯惠想到的唯有商贸。 辽东之地,山珍海货极多。 渔猎可获皮草与腊肉,采山可有诸如人参等药材、还有骏马牛羊以及木材等,只要保持商路畅通,关税也是一大笔收入。 第247章 至辽 这是他们昨日谈话的延续内容——丁谧还趁机问及了,牵弘与张虎这两个暂时归入夏侯惠麾下的将率,孰人可不吝擢拔、引为爪牙腹心。 对此,夏侯惠脱口而出是牵弘。 不止是先前牵弘帮衬他促成了贩马营生,更因为张虎与牵弘二人父辈不可同日而语。 同是改投武帝曹操的将率,张辽受到的信任器重以及建立的功绩,可谓是不虚此生了;但牵招却是因为与蜀主刘备乃刎颈之交,遂此生止于郡守、未尽其才。 若是说牵弘没有为父辈不平之意,那是不可能的。 故而,只要夏侯惠给予不吝器异的礼遇以及推心置腹的信任,咸有父风的他,以前事为鉴,定会愿意依附效力的。 但张虎不同。 张辽被誉为国之爪牙,自于禁晚节不保后,便成为了魏国公认的外姓将率第一人,故而张虎此生的奋争是矢志为魏国君主效死、不堕父辈威名。 二人的起点不同,选择自然也不同。 “对了,稚权。” 感慨罢了的丁谧,很快就收起惋惜,直言道,“不若,让君盛带着路家部曲随在牵士毅身边吧。君盛不耐案牍、好为将,一直庇护在稚权羽翼之下,反而不利于历练。” “嗯” 闻言,夏侯惠轻作鼻音,没有当即作答。 他知道丁谧的建议,不止是让路蕃随军历练那么单纯。 更因为牵弘督领着乌桓突骑,乃是兼领护乌桓校尉毋丘俭的直属兵马,日后会一直戍守在幽州的。 如此,丁谧的潜在之意便一目了然了。 无非是想试探一下毋丘俭,看他知晓后是否为路蕃表请官职、这个官职是否紧要等,以此来测量彼此日后牵扯的分寸。 但夏侯惠觉得路蕃年岁还小。 再加上牵弘心思不甚缜密、行事过于果决,路蕃跟在他身侧,肯定不如随在自己身边学到的东西多。 “雏鸟终要自己翱翔的。” 或许是猜出了夏侯惠的顾虑了罢,丁谧再复劝说了声,“今稚权身为伐辽东主将,节制着牵士毅,君盛过去了亦会被照看,无有安危之虞。正是让他以将率视角观摩辽东战事的良机,若是错过了,恐就不会有机会了。再者,他留在稚权身边久了,眼界也会变得高,恐日后就难体会行伍士卒的艰辛了。” “也罢,就依彦靖之言罢。” 被说服的夏侯惠,最终还是应允了,改为言他事,“我此去辽泽勘察地形,归期说不准,或许月余后方归来,此地之事劳彦靖帮衬看着。如毋丘使君作书信来,若事情彦靖可决便代我回书与他,若不能便声称我未归拖着罢。还有,韩云从、左骏伯与魏阳元等人或许会归来比我早些,彦靖一并代我待之吧。” “嗯,稚权宽心。路途小心些。” “好。” 第二日,清晨。 笼罩着山海的云雾还未散去,破晓的霞光依旧缠绵在天际线上,夏侯惠便在公孙毅等百余白马义从的引路下,挽着驮干粮的驽马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路途还挺远的,约莫四五百汉里,故而也显得随行的义从人数有些少。 要知道,踏上伴海道后,一直至辽水东侧的辽燧这段路途,现今可都是荒废之地,没有任何约束。只要实力允许,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等都可以随意为之。 为此丁谧还劝说过,出于安全保障的考虑,让夏侯惠多带些人马随行。 但夏侯惠回绝了。 只是拍了拍同在侧的公孙毅肩膀,冁然而笑,“我有百余白马义从相随,幽州之大,何处去不得!” 也让公孙毅当场就感动得无以言表。 就差没给丁谧赌咒发誓,定会护卫夏侯惠周全、将之毫发无伤的带回来了。 毕竟,以夏侯惠现今的官职与身份,在幽州也唯有燕王曹宇、刺史毋丘俭可比拟了。而他犹敢豁出性命来信任公孙毅,这种操作换作谁受了,都不会无动于衷。 只不过,公孙毅不知道的是,他前去督促白马义从准备后,丁谧还颇为赞许的对夏侯惠谓之,“以得边陲男儿之心论,稚权可谓炉火纯青矣!” 咳! 地势低洼的伴海道很不好走。 哪怕是过了雨季、无有海水漫道,沿途之上仍有不少小湖泊、沼泽以及从山体蜿蜒而下的溪流横陈,让人根本无法策马疾行。 幸运的是,随着这些年商队往来,倒是没有什么伏地树木、滑落山石等挡路了。 但饶是如此,夏侯惠一行仍走得很慢。 全员皆是斥候精骑,愣是花了十一天才走了出来,看见了南北走向的医巫闾山,也嗅到了辽泽那股淡淡的腐烂味。 第248章 勘察 与云梦泽、巨野泽等不同,辽泽并没有大面积的水域,而是一片地势低洼、被无数辽水支流与无数从医巫闾山蜿蜒而下的溪流漫入,所形成的沼泽湿地。 这片沼泽湿地的具体范围有多大,没有人给与准确的数据。 但公孙毅说,据在先前白马义从问过的杂胡声称,宽度约莫有两百余里,且辽泽之后就是大小辽水。 夏侯惠留公孙毅带着骑卒留在外警戒,自己带着十数人走进入了辽泽。 将近初冬,辽泽内已然一片枯败,入目寻不到半点绿意。 此时正处于枯水期,漫入辽泽的许多涓涓细流都断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个别高点的地方还***出了表土,一脚踩上去,四周烂泥涌起,覆盖了整个脚背;而低洼点的地方,则是还残留着瞒过脚脖子的浅水,水有些浑浊,间杂着枯叶与草絮,泛着灰绿色,一看就知道是至少两个月没有再流动的腐水。 许多失去生机的水生植物都伏倒在浅水烂泥里,将腐未腐,与死去小鱼虾的残躯混着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夏侯惠矮身扶起几根,细细打量。 短的三尺有余,长的则是约莫四五尺,从根部两段深浅不同的水迹颜色,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了在盛夏时节丰水期,这片沼泽的水深约莫有膝盖那么深。 而且这些水生植物茎叶都有被虫豸啃食过的痕迹、附着许多已经孵化的虫卵。 一路直行、逐渐深入,没过脚背的烂泥就越深,诸如泥鳅、螃蟹或者鳝鱼的小洞口也陆续增多,偶尔还能看见长虫的蜕皮以及走兽的粪便。 硬实的草地也有,但很少也很小。 在辽泽内走了一个时辰的样子,夏侯惠一行也就遇上了四处,其中最大的那块草地,也仅能容百余人立足。 小水泽倒是很多,多到夏侯惠都懒得数了。 尤其是这些小水泽边上往往会伴着深不知底的沼泽泥坑,夏侯惠让义从试过,以近一丈的长矛没根插入,竟犹没有感觉触碰到硬地。 灌木丛也不少。 都不大,枝干也细细的,东一簇西一簇的星罗分布,极大阻碍了通行难度之余,还无法提供多少柴火。 约莫走了三个时辰,兜兜转转仅是深入了十余里。 这也让夏侯惠罢了继续勘察的心思,带着义从们转身返归。 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他已然知道了,自己先前关乎辽泽不可横渡的猜测实锤了。 这片沼泽湿地有水的地方,是“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无水的地方,则是仅仅可容纳埋灶造饭之处。 若是大军想贯穿而行,所有辎重都得由士卒们手提肩扛着;且如果不想让兵卒在宿夜时躺在烂泥水里的话,还要携带大量的木板与皮毡架床。 但这些困难还是次要的,以布土铺路、革木作桥的方式,还是可以克服的。 真正制约魏军无法横穿辽泽的因素在于两个时间。 第一个时间,是魏国出兵的时间。 辽东的冬季苦寒、大雪尤多,不管出于兵将斗志与取暖的方面考虑,魏军都不能将战事拖入冬季,再加上伴海道雨季不可通行的制约下,魏军想出兵来伐辽东公孙,唯有选择在盛夏之前走完伴海道。 也就是说,需要在丰水期穿行辽泽。 这个时候的辽泽水植繁茂、蚊虫滋生、水深及膝,会给穿行的大军带来三个困难。 一者,是疾病。 盛夏时节的沼泽之地本就容易滋生疾病,再加上数万人穿行时排泄的便溺、就地取水造饭与饮用,以及蚊虫叮咬传播,在半个月的穿行时间内,夏侯惠相信,军中士卒肯定会爆发大 规模的疾病。 次者,是兵将的斗志。 辽泽之后就是辽水,所以他们在穿行辽泽时还要带上舟船。 艰难在沼泽湿地中跋涉,原本手提肩扛粮秣辎重就足以令兵卒们苦不堪言了,还要携带上舟船,如此,怎能不让兵将们士气萎靡呢? 要知道渡过辽水后就是深入敌后、需要直接临阵了,根本没有让兵将们休整时间的。 最后,则是将率的威望。 夏侯惠也好,毋丘俭亦罢,都称不上魏国的宿将。 自然也没有令兵将言听计从的威望。 以夏侯惠在中军、毋丘俭来幽州任职的时间推算,他们二人是无法让骄兵悍将们毫无怨言的服从命令穿行辽泽的。 这点,想想司马懿背上“畏蜀如虎”的诟病就知道了。 另一个时间,则是穿行辽泽的时间不能拖得太久。 夏侯惠最初提出横穿辽泽的想法,动机在于出其不意袭其后,也是因为若是时间耽搁太久了,会被辽东军察觉,进而无法出奇。 而现今看来,无路可循唯有涉水披荆而行的、范围有两百余里的辽泽,可不是带着干粮就能快速穿行的,也是极容易让辽东军察觉、可提前部署兵马拦阻的。 所以,反身走出辽泽的夏侯惠,直接带着白马义从往辽水上游而去。 也罢了穿行辽泽的侥幸——不是辽泽不可穿行,而是要付出代价太大、面临弊端太多,已然让出其不意的战略变成得不偿失。 当然了,不想经过辽泽就直接抵达辽水的路线也是有的。 辽水的下游就没有辽泽了,但那里有公孙渊屯以重兵的戍燧:位于大小辽水之间的辽燧位于辽队县。 这是辽东防御西边来敌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守备不曾疏忽过,如早年公孙度自立于辽东之时,还将专门划分出了这一片土地设置“辽西中辽郡”。 由此可知,想强攻辽燧的代价,绝非数千里讨贼的魏国能承担的。 倒是辽燧的下方、辽水入海口处有可能通行。 如若以海船作为接应的话,魏军并不难跨过辽水天险,且自辽水东岸北上襄平,沿途都是一马平川的宽阔平原,辽东驻军是无法设营塞道封锁路线的。 另外一条路线,自然就是从辽泽的上方绕过。 在那边,公孙渊并没有驻守多少兵马。 不是他不知道,魏军同样可以走辽水上游抵达襄平,而是觉得不可能。 理由是补给太难。 走伴海道出来,直直望着辽水而去就是辽燧,故而魏军不需要担心自己的粮道被断了。 但若绕道辽泽上方渡河,需要横生出数百里的补给距离来,这就极大增添了魏军的后勤压力;且这点不可能瞒过辽燧的驻军太久。 一旦辽燧的驻军察觉了,径直引兵来堵住伴海道、断粮道补给,那魏军就要面临自溃的结果了。 毕竟,自渝关至辽燧都是一片废墟啊! 近千里都没有补给点啊! 若是魏军绕道辽泽上方渡过辽水,自身又能携带多少粮秣呢?又能供给大军多少时日来攻打襄平坚城呢? 退一步来说,千里来讨的魏军,终究还是要速战速决的。 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从战略层次考虑,那也应该是分两步走。先攻下辽燧作为前哨,来保障从海路转运粮秣的便利、减缓走伴海道千里转运的巨亿耗费;在辽东有了立足点后,才计议进攻襄平、谋求辽东各郡的可能。 所以说,夏侯惠如果不想讨伐辽东无功而返的话,最终还是要依着历史上司马懿声东击西的计划行事了。 只不过,辽水上游能过去吗? 五日后,绕了一个大圈子的夏侯惠一行抵达了辽水畔,对岸就是辽阳县了。 辽阳县同样被大辽水与小辽水浑河夹在中间,但属于玄菟郡,位于公孙渊老巢襄平县的上方。 这个县防务不甚严密。 主要是因为下方有辽燧戒备着西侧的来敌、上方有望平县戒备着北方游牧部落的侵扰,再加上自公孙度以降频繁对外用兵,让辽东的西侧、北侧数百里几乎没有聚落人烟,所以公孙渊也不会将兵力浪费在这里。 此外,这段辽水的流速相对缓和。 大辽水不必说,只要不是在雨季,其他时间的流速都差不多。 而更东边的小辽水在这里还没有与大梁水太子河汇流,流水量不大,以小舟船就能横渡了。 为了验证这点,夏侯惠还让人伐木造筏,让公孙毅分出十余个善水的义从,实事求是分别横渡了大小辽水。虽然说,大小辽水的枯水期与丰水期略有不同,但只要不是雨季,也差不多罢。 唉,自己终究还是纸上谈兵了啊 有些惆怅的看着蜿蜒南下的辽水、一片枯败的辽泽,夏侯惠回想起自己在崇华后殿里的夸夸其谈,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了声。 而天子曹叡与毋丘俭想着明年就讨伐辽东,有无自知是急功近利了呢? 这个答案,夏侯惠知道。 所以他也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暮冬十月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筹备战事了。 实地勘察过辽泽一带地形的他,急着与毋丘俭当面聊一聊。 对于改变天子曹叡与毋丘俭的看法、将伐辽东的时间再延一两年,他不抱有希望。 但辽西太守傅容提出来的战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说服毋丘俭。 不然,他看不到半点胜算。(本章完) 第249章 白鹤翩飞 却说,夏侯惠急匆匆赶回来想寻毋丘俭再次计议战略,是觉得己方没有什么胜算。 这不是他妄自菲薄、自灭威风,而是实事求是。 要知道,历史上天子曹叡予司马懿的兵马,是四万洛阳中军! 这里面可没有包含副将毋丘俭所督领的三四万幽州边军!而且前提还是毋丘俭已然伐辽东失败过一次了,不管是伴海道的路况还是公孙渊在辽燧的部署都摸清了。 某种意义上,毋丘俭的失败,是为司马懿试探出了所有不利因素。 而如今呢? 没有踏足辽东、没有历经过失败的毋丘俭,对战事抱着很乐观的想法,以为幽州三万步骑可以横扫辽东。 是担忧马上就到来的严冬,大雪会压塌房屋以及冻毙的百姓过多吗? 但这些年的冬天一岁赛一岁寒,百姓冻死房屋倒塌也是不可避免之事,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所以,他必须要与夏侯惠当面聊一聊。 自己理亏了,态度是应该放低点。 罢了,反正也不算紧要之事。 虽说自己才是主将,对于选择哪种战术有着决定权,但在整军与物资调度等实际事务方面,毋丘俭才是出力最大的人,且自己来了幽州之后,他不管权力分割还是善意都不吝给与了,自己不与他商议便倏然来这么一出,会不会让他心生不满呢? 他一直记得这事。 哪怕太守这两日都没有再遣人送案牍来、乌桓单于寇娄敦之弟阿罗盘以及左家之人也离去了,毋丘俭仍旧是神色郁郁的样子。 筹备伐辽东的军务与物资已然让他脚不沾地,但还有夏侯惠过来幽州后的专行独断,令他伤神不已。 所以夏侯惠还特地问了丁谧一嘴,他在传信的时候有无留下什么话语,以及自己外出的这段时日里幽州发生了什么事情。 饭后散步的毋丘俭并没有走出多远。 其中只有六千是精锐的洛阳中军,如自家仲兄夏侯霸督领的五千护岳营,战力还不如幽州的边军呢! 天时地利都不在自己这边,兵力也是敌众我寡,且还远赴数千里去征战…… 只见约莫三十骑已然来到邮驿外二十步,正陆续跳下战马。这群人皆是风尘仆仆的精壮汉子,身着劲装,背弓配刀,长矛挂在战马上,行举虽也整齐但没有行伍之气,像是大族或豪商的护卫,又或者是贼寇。 “嗯,我也有此意。” 看着披着晚霞的白鹤在水面上翩飞,毋丘俭的思绪也随着流水蜿蜒南下,蔓延到了京师洛阳。 我这算不算先斩后奏、先将毋丘俭的计划给封死了呢?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臊的? 心中嘀咕了句,丁谧也没有反驳,道了声“也好”便转身走出去。 “对了,韩云从拢共招募了三十位部曲过来,都是壮实的汉子,还将购置战马与兵杖后剩余的黄金交给我了。我便自作主张将那些钱财给他们购置了几套衣裳、囤了些入冬后御寒的酒水,以及均分给各人当零用,无了。” 他并不觉得是毋丘俭乃膏粱子弟、吃不惯这些简陋的粗食,而是知道这位刺史琐事缠身且有心事,以致食欲不振。 也尽可能的释放善意,力争与夏侯惠和睦相处、戮力同心。 丁谧应了声,继续说道,“毋丘使君作了两次书信来。第一次的回复,只是声称稚权前去辽泽勘察地形归来后再计议傅太守建议也不迟。我便代为回复了,且还附录了先前我与稚权商议的‘军出求利’之言。本意是想着,为遣张公贲牵士毅两部兵马前去剿灭段日陆眷聚落之事解释一二。但却是不料毋丘使君反应很激烈,并没有商讨定辽东后的举措,而是当即便遣了亲随过来劝阻此番行动。然而张公贲等兵将已进发,来不及追回来了,便让我待稚权归来后遣人去知会他一声。” 闻言,夏侯惠也轻轻颔首,解下身上满是污垢与酸臭味的战袍,往屋内部曲已然准备好的木桶水走去,露齿笑道,“虽知事不宜迟,但我先沐浴换身衣裳再启程罢。嗯,彦靖要一并过去否?” 只不过转念想了想,他并没有转身,还是继续迈步往外走。 见状,丁谧也在脸上堆起笑容,打了声招呼后便说道,“将军此时在沐浴,让我转告你”三日后,傍晚。 但他如今过来观鹤,却是带着劳神于案牍的疲惫、将心绪寄托在闲云野鹤的从容舞姿上,为自己寻得片刻的心宁。 自己未必就会反对他与傅容的定论啊 何必如此行事呢! 是的,毋丘俭并不是坚持己见、认为自己的战略才是对的。 不是伏案挑灯夜战,就是独自枯坐在后院直愣愣盯着月亮到三更。 这叫与他计议吗? 分明是告知嘛!都坏了他先前的定策了,还有什么好计议的! 虽然说夏侯惠是主将,在伐辽东战事上有专断之权,但兵事并非儿戏,大家目的都是一样的,群策群力一下不好吗? “还是不了。” 但段日陆眷聚落所居在辽东属国的昌黎,夏侯惠现今遣兵将之灭了,必然会让辽东那边察觉,再加上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之事公孙渊再怎么无备,都能猜到庙堂要对他下手了。 “云从来得好快啊” 再者,今岁收成也不错啊 幽州都连续三岁没有歉收了,白灾时冻死的牲口也少,都不需要请朝廷从冀州转运粮秣也能熬过明岁的青黄不接时,毋丘使君应该庆幸才对啊 闲得没啥事情的驿卒,将残羹倒入细犬的陶盆中,看着细犬大快朵颐时尾巴快速摇摆的欢欣,心中也在琢磨着。 而且夏侯惠所督仅有万余步骑。 走出外屋,只见得悉夏侯惠归来的韩龙,已然聚集了部曲正伫立在屋外,应是要给夏侯惠汇报以及引见部曲。 他近来太累了。 是外郡的豪族过来拜访毋丘使君,还是民间游侠儿过来投军呢? 睹人无数的驿卒暗自猜测着。 忙得脚不沾地的毋丘俭竟要专程过来寻他,自然是有什么事情的。 因为这群人身上的草莽之气很足。 “现今毋丘使君应是没有心思计议定辽东后的举措,稚权还是先想好如何说服他接受你与傅太守战事的筹划罢。” 且现今他就在右北平郡,让丁谧如果见夏侯惠归来了就遣人去与他说声,他会以巡视孤竹城外军营搭建的名义过来会面。 毕竟,他们二人现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且他也希望彼此日后仍是同路人。 “还有,张公贲与牵士毅讨贼归来后,还与我细细说了战事经过,让我转与你,我现今与你大致说下。那日张公贲” 来的当然是夏侯惠一行。 夏侯惠还没有来得及喝口水,就被丁谧告知毋丘俭现今也急着寻他。 因为也这是天子曹叡想看到的场景。 正在喂狗的驿卒听到后,依着职责连忙快步出来迎接。 哪料到,夏侯惠犹不满足! 竟如此刚愎专断! 彼与辽西太守傅容计议之后,录书过来说是与他商量一下伐辽东计策,但不等他回书信,就直接遣张虎与牵弘前去袭击了段日陆眷小聚落。 他是对夏侯惠的做事方式不爽。 带着这样的猜测,夏侯惠还想起了先前与傅容一并署名,作书信详言伐辽东计策的事情来,也顺势问了丁谧一嘴,毋丘俭对此有无书信回应。 右北平郡治所土垠县,封大水畔六股河邮驿。 一路紧赶慢赶,归来碣石山前哨军营。 他没有向前询问,因为毋丘俭留在这里的亲卫已然戒备,且一队率也出声喝止来众了。 而且翌日毋丘俭就要离开右北平了,他的日子也要恢复往常波澜不惊的样子了,没必要瞎琢磨。 彼此开诚布公、推心置腹。 “自是有的。” 他倏然想起了,自己还没有将魏舒作书信言及的事情知会夏侯惠。 “此事就不必说了。” 跟着他走进内屋之余,嘴上继续絮絮叨叨着。 唉,但愿稚权能明了陛下的期望以及我的苦心罢。 先去了右北平太守府寻不到人的他,跳下战马后与队率表明身份且问了几句后,便让韩龙带着部曲们自去寻暮食,自己则是让队率分出几个人引他前去见毋丘俭。 尤其是他在看到,丁谧后来代为录书,关乎夏侯惠想要“军出求利”的思虑后。 当然了,他这个念头转眼便消失了。 言罢,丁谧顿了顿,便又建议道,“稚权,依我看来,毋丘使君应是对你我不告而动兵心有芥蒂了。为日后伐辽东配合得当,今稚权归来了,还是亲自过去右北平一番为佳,莫等他亲自过来辽西了。” 不仅将辽西郡的职权径直划分了出去,就连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之事,明明他早就有了计划,但在夏侯惠提及的时候仍分了出去,让其自施为。 呃,明白了。 “有两件事。” “另一,则是张公贲与牵士毅十余日前就归来了。战事如期,阵杀段日陆眷与其弟段乞珍、尽拔彼族众,依着稚权嘱咐携往孤竹城转与太守傅府君处置,但毋丘使君知晓此事后,便让他们将那些族众带去了右北平。” 龙鲜水汇入封大水处的口岸,在这个时节有许多种鸟类停歇,其中不乏白鹤、丹顶鹤等令文人骚客诗兴大发的天地闲客。 餐几的肉羹酱汤、盐菜与黍饭都剩得挺多的。 毋丘俭这是觉得自己打草惊蛇了。 随手将束发的葛布巾扯下来,已经扒得只剩下单衣的夏侯惠,打断了他的话语,还示意他避开,“不过数百落的小聚邑而已,张公贲与牵士毅将兵袭之,如鸱衔腐鼠耳。彦靖,我要沐浴了,你若无他事,可代我前去知会韩云从等人一声,让他们准备半个时辰后随我前去右北平。” 满脸倦色深深的毋丘俭草草用完餐,起身取水净口时示意驿卒收拾餐几,然后走出邮驿沿着水畔步履缓缓消食。 也对! 身为斗食小吏的他,琢磨这种事情不过一时兴起而已。 觉得夏侯惠不够持重,更觉得如果放任彼如此继续下去,翌年伐辽东时,二人恐会爆发更多的冲突。 早在赴任幽州之前,天子曹叡私下就嘱咐过他,声称夏侯惠为人性情甚刚,让年岁更长且历任多职的他多劝导下,勿要在伐辽东之事上闹出不和的事情来。 如他在这入住邮驿的七日里,就几乎没怎么入睡过。 哒.哒..哒.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由远至近。 待他从右北平与毋丘俭会面归来了,最提及也不迟罢。 对此,丁谧没有耽搁,径直道来,“一者是左骏伯与魏阳元归来了。因为随行之人还有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之弟阿罗盘,故而便依着先前稚权所嘱咐,前往蓟县禀报毋丘使君。而且因为寇娄敦先前在右北平栖居,内附后也期望归旧地,是故毋丘使君现今在右北平,就是在为乌桓部落择选安置地。” 丁谧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最早以文才入选东宫属臣的毋丘俭,也颇喜欢鹤舞于水的场景。 毕竟毋丘俭先前在洛阳时的伐辽东庙算中,是想“擒贼先擒王”。打算带兵与天子诏令前去辽燧,诱公孙渊出城来接诏,然后趁机将之拿下。如若公孙渊不甘愿素手就擒,也能将辽东兵马调出城来野战。 但才走出里屋他又微微顿足。 让过来收拾的驿卒见了,不由感慨后院养着的细犬今日又有口福了。 的确,让张虎与牵弘引本部前去袭击段日陆眷的小聚落,犹如让三旬壮汉去揍七八岁小儿,双方实力都不是一个级别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除了辽西太守傅容提出的“损粮”战术,夏侯惠是真的想不出来,己方还有什么战术可确保战事胜利的。 在得悉今岁洛阳大举修缮宫殿、立皇子曹芳为齐王与曹询为秦王等事情后,他就猜到天子曹叡在短时日内,不复有灭蜀吞吴之志了;更猜到了曹叡开始有了收庙堂权柄的心思。 而他与夏侯惠就是很关键的一环。 但夏侯惠的行事与性格,让他觉得就如那翩飞的白鹤般恣意。 第250章 还年轻 “仲恭兄清瘦了好多。” 就在毋丘俭兀自看着白鹤发呆时,一记隐隐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循声侧头一看,只见夏侯惠正笑容可掬的拱手呢。 我消瘦了一半是事务繁忙,一半是拜你所赐. 微微愣了下的毋丘俭,在心中暗道了声才露出笑容来,拱手还礼道,“竟是稚权归来了!稚权前往辽泽劳顿月余,一路艰辛,怎么不遣人知会我一声,让我前去辽西一晤?” “久在行伍,赶路也习惯了,谈不上艰辛。” 随口解释了声,夏侯惠走过来与他并肩,“知仲恭兄诸事繁琐,而我在辽西也没有什么事情了,便不劳兄跑一趟了。”说道这里,不想在此问题上纠缠的他,又岔开了话题,打趣道,“我不告而来,没有打扰兄临水观鹤之雅趣吧?” “哪有什么雅趣不过餐后消食走走罢了。” 毋丘俭笑吟吟的回答着。 二人就这么随意攀谈着闲话,缓缓往邮驿归去。 待入了邮驿后院,得悉夏侯惠还没有用暮食的毋丘俭,还让亲卫与驿卒寻些吃食酒水送来,一并吃喝着。 准确的来说,是毋丘俭在慢饮讲述些事务,夏侯惠则是边吃边听。 如关乎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辽西乌桓都督王护留等部众的安置,以及让阿罗盘前去洛阳上贡之事。毋丘俭声称他会依着夏侯惠的意见,顺便表请阿罗盘以及左骏伯为将率。上表他都拟好了,若夏侯惠过目后无有异议便一并署名。 话语之间还很隐晦的提及了魏舒。 声称为了日后伐辽东时兵将能死力,他打算效仿“徙木立信”,将所有参与招降之人都录功表奏庙堂。 如对于段日陆眷小聚落之事。 他没有指摘夏侯惠的擅自施为,而是解释了将那些族众编籍落户在右北平,是因为不日要孤竹城那边聚兵,傅容无暇分身安置妥当。且在询问了夏侯惠是否要给张虎与牵弘录功之时,还赞了句此举为国添户、深谙军出求利之理。 这让夏侯惠挺赧然的。 连忙堆起歉意的笑容,连着好几声为自己擅自行动的告罪。 一番话语下来,夏侯惠也就饱腹了。 也就是到了二人开诚布公的重头戏——关于如何讨辽东战略的计议了。 在这个问题上,毋丘俭当然不会先开口的。 不管怎么说,想推翻先前在洛阳时所有定策的人是夏侯惠,而且他的战略已然被夏侯惠给坏了。 对此,夏侯惠也很有自知之明。 略略斟酌言辞后,他便如此说道,“仲恭兄,我此番前去辽泽勘察地形,结果差强人意。穿行辽泽代价太大,不可取。我军若是不想强攻辽燧的话,惟有从辽泽北侧绕道以渡过辽水,围困襄平城。” “嗯” 可能是居养气移养体的关系,主政幽州的毋丘俭荣辱不惊,只发出了一个长长的鼻音,静静的候着夏侯惠的下文。 见状,夏侯惠幽幽叹了口气,轻声谓之,“想必仲恭兄亦知,你我皆是陛下越级擢拔的臣子,今遣来讨伐辽东不臣,亦是想着让你我得以积累功勋。故而,伐辽东之战,我等只能胜不可败!若是败了,你我被非议或夺职论罪倒是其次,而庙堂诸公质疑陛下识人不明,那才是你我不可宽恕的死罪。” “唉!” 闻言,毋丘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缕忧色爬上眉梢,让眼角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变得愈发深刻。 因为夏侯惠这番话语,算是说到他心上了。 有了毕轨在并州丧兵辱国威之事在前,他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伐辽东以失败告终的! 这也是他不计较权柄、不吝对夏侯惠忍让的主要缘由。 尤其是,伐辽东可是他上表促成的。 “只是.” 夏侯惠并没有停止话头,也没有掩饰对战事的忧虑,“不瞒仲恭兄,来幽州之前,我对荡平辽东虏公孙贼子信心满满;但亲眼目睹辽泽之后,我心中半点胜算都无。《孙子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公孙贼子有天时地利,我寻不到‘敌可胜’之处,倒是发现了,我军连做到‘不可胜’都难。” “稚权之意我知晓。” 点了点头,毋丘俭怅然而道,“此战事乃千里讨贼,我军有三大弊端。粮道过长、容易师老兵疲,且兵力不足而难为攻坚。” “嗯,皆如仲恭兄所言。但还有一点,乃时不我待、不可久战。” 附和了声,夏侯惠又补充道,“我问过在辽东呆过之人了,那边冬季积雪三尺都是惯常之事。我军哪怕是顺利渡过辽水,围困辽东首府襄平,都必须赶在严冬之前攻破。不然,大雪封路、沿海冰冻,我军莫说冬衣难备与伐木取暖艰难,就连粮秣都难以保障了。” 这次,毋丘俭又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夏侯惠方才所说的,都是在解释为何不用先前各自战略的缘由;也是为了说服他,赞同与推行辽西太守傅容提出的“耗粮”战术。 只是让他无法认同的是 偏安一隅的辽东,当真有那么难讨平吗? 辽东四郡疆域虽不小,但那是苦寒之地,人口才有多少啊! 就算公孙割据辽东已历三世,但也谈不上人皆效死吧!在代汉承天命的魏国王师来讨时,也不可能坚持太久吧! 只要寻到机会堂堂正正的鏖战一两次,将彼击败,到时候就不乏投诚者了吧! 公孙渊名义上还是魏国的臣子。 治下的兵将与子民也不会有国破家亡的哀志,对辽东换个太守也不会有太大的抵触。 但如果依着夏侯惠与傅容计议的战略来,让公孙渊有时间聚拢了所有兵力来抵挡王师,魏军真就那么容易寻到机会与他们野战吗? 就算寻到机会了,敌众我寡,己方就能确保必然会胜出吗? 要知道,辽东兵将自公孙度以降,可是一直都在与周边小国或游牧部落战斗中,武备不曾有过松弛。 如此所谓的“先声而后讨”,说不定就是弄巧成拙了!原本依着他先前的定策,以渝关至辽燧皆无有人烟,大军很容易潜行过去,再持庙堂诏令诱公孙渊至辽水畔,不管彼接不接诏令,己军都能顺利逼迫彼野战以及掩攻辽燧——毕竟,公孙渊没有时间聚拢所有兵马,己方就不会有兵力劣势。 现今倒好! 为了数百落的小聚邑打草惊蛇不说,还要容出时间让公孙渊提前作好战备。 这不是变相的增添战事难度、让己军劣势放大了嘛 诚然,辽东物产不丰,耗粮战术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但不可否认,这个战术也是一把伤敌伤己的双刃剑! 徒增无数变数的凶险之计! 若行此策,不成功便一败涂地,夏侯惠当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须臾间,毋丘俭心念百碾。 但他明明知晓此策利弊成正比,却也没有办法反驳夏侯惠。 倒不是主副将的职责约束,而是没有行伍履历的他,完全没有质疑的资格与底气。 虽说,年纪更小的夏侯惠戎马从征也没多少年,奈何架不住他已然参与了不少战事、积累很多战功了啊 这让毋丘俭觉得很憋屈很无力。 或是说,生活中最无奈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明明知道对与错,但自己最终还是被迫无奈的,去附和与做出错误的选择。 所以,他心中也不由开始对夏侯惠“怒其不争”了起来。 都说在军中将率,随着戎服的时间变长,心气与胆子是一日小过一日。 因为经历多了,知道完事皆有变数,不敢确定明天与意外哪个先到来了,所以性情就会变得谨小慎微。 但为何这种惯例,放在夏侯惠身上就不适用了呢? 以前就被指摘贪功弄险的他,竟是截然相反,胆子一日大过一日。 现今都敢在成败关乎数万大军性命、天子识人之明声誉的战事中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了! 说得好听点是果决、当断则断。 但往难听了说,不就是鲁莽行事、兵行险着嘛! 带着这样的想法,毋丘俭不由有些愤懑,愈发理解天子曹叡以及庙堂诸公为何对夏侯惠常有指摘之言了。 当然了,现在不是生闷气的时候。 他悄然吸了好几口气、待将愤懑的情绪抑制下去了之后,才轻声说道,“我知稚权之意,亦不否认傅太守‘耗粮’之策颇有可取之处。只是.不瞒稚权,我窃以为,此策变数太多、也太过于凶险了。战事非儿戏,稚权不可有豪赌心态啊!” 我就知道你会求稳! 闻言,夏侯惠眼中也闪过一缕了然。 如毋丘俭颇为了解他行事风格般,他对毋丘俭的性格也摸清了。 更知道毋丘俭的担忧所在。 没有在行伍之中历练过的他,甫一戎服,便被遣来参与伐辽东这种大战事,心中肯定会有不自信。也正是这种不自信,让他变得瞻前顾后、万事皆求稳妥,唯恐战败而辜负了天子曹叡的不吝器重。 但他也忘了一点,世事哪有稳妥之说?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在不停的变化当中! 持重、求稳、思全、事无巨细皆考虑周全这些都没有错。 但若是被这些因素束缚了手脚、被局限了目光、被消磨了果决之心,那就是错的! 又或者说,这便是他与毋丘俭的理念冲突根源所在吧。 军中将率与政务长官,看事情的出发点与行事的风格原来就不一样。 “如仲恭兄所言,我有豪赌之心。” 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夏侯惠很坦诚的抛出心思,缓言而道,“但仲恭兄或是忘了,伐辽东本来就是一场豪赌;陛下以你我为将率,同样是一场豪赌。” 呃? 这番话语让毋丘俭微微发怔。 待片刻后,他便反映了过来,点头示意赞同之余,还捋胡苦笑不已。 是啊,在诸多庙堂重臣的反对下,天子曹叡强势推行,且还以毫无行伍经验的潜邸故旧与年纪轻轻的谯沛新贵为将,可不就是一场豪赌嘛 但天子的豪赌,那是基于庙堂权柄的思量,身为臣子怎么能赌呢? 明知道天子在豪赌,你我不是应该更加谨慎行事才对吗! 怀有对天子曹叡“杀身以报”之心的毋丘俭,仍旧没有松口,正斟酌着言辞想劝说几句的时候,夏侯惠的再次开口,又令他继续沉默了。 “前汉霍去病封狼居胥,今朝武帝北伐乌桓,仲恭兄可曾自揣摩过与否?” 古今书籍几览遍的毋丘俭当然知道这两场战事,自转任来幽州后也私下自作分析过,所以他也知道夏侯惠的言下之意。 无非,是在说霍去病与曹操同样豪赌了一次。 封狼居胥的战事至今有些久远了,而且那时候的大汉帝国与如今的魏国不可同日而语;但白狼山之战对于现今的讨伐辽东,却极有参考价值。 当年武帝曹操想北伐三郡乌桓的时候,也是反对声无数,但曹操还是一意孤行了。 且还赌对了! 哪怕战胜归来,曹操还赏赐了许多反驳战事的臣子、觉得他们反驳的意见很对,但事实胜于雄辩。如若曹操没有豪赌这次,河北之地就不会那么快安稳、恢复生机,成为魏国的定鼎之基。 而且,毋丘俭还猜到了,接下来夏侯惠就要抛出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了。 “仲恭兄,伐辽东之战,乃我军千里讨贼。兵力、天时、地利甚至人和皆不在我魏国,未战便先败了三分。如此,不应依着寻常战例而制定战术,若无有非常之举、孤注一掷之心,我军难有胜算也。” 果不其然,见他沉默的夏侯惠,复悠悠而道,“我知仲恭兄谨慎、力求稳妥之心,亦知兵事不可儿戏,然而今我军之胜算,唯有在险中求耳。《周易有‘易穷则变,变则通’之言。今困厄在我军,理当另辟蹊径、不可循规蹈矩也。” 言罢顿了顿,夏侯惠看着他的眼睛又加了句,“再者,陛下与仲恭兄春秋正富,我年纪亦未到三旬啊!” 第251章 觖望 翌日清晨,几乎一夜无眠的毋丘俭,踏上了归去蓟县的路途。 他都与夏侯惠彻夜长谈了,自然也不需要再前去辽西了。 不同的是,与先前劳心劳力得夜不成寐的倦色深深不同,此番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晴明、挂在眉梢的忧虑也消失不见了。 他骨子里也有果敢的一面。 如现今战事计议有了定论,那他也不会再继续纠结,而是心无旁骛的全力以赴。 是的,他最终还是赞同了夏侯惠采取傅容之策。 不是他被说服,又或者是对千里征战所面临的困难有了清晰的认知,而是被夏侯惠那句“彼此都还年轻”说到了心坎上。 伐辽东他不想失败。 但若是天不遂人愿的失败了,他也不会惶恐不安。 不管怎么说,还有“甲首三千”、都被人用妇人衣甩到脸上侮辱且还丧了大将张合等事迹在前,他与夏侯惠失败了,庙堂之上也不会有公卿谏言将他们下狱论罪。 自天子曹叡继位以来,魏国朝野对战事迎来败绩似是都不意外了。 所以即使他与夏侯惠失败了,日后也不乏复起、再次将兵前去讨伐辽东的机会。 理由是天子曹叡不会甘心失败的。 在蜀吴二国急切难下的实况下,于情于理,天子都不允许魏国连攻灭辽东的实力都没有! 但这一切有两个前提。 一者,是他与夏侯惠必须有敢战之心。 至少要让曹叡觉得,他们二人在天子诏令下,有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斗志。 就是态度问题。 毕竟曹叡不顾庙堂重臣反对,坚持要伐辽东,真不是仅仅因为公孙渊的恣睢不臣。 另一,则是若战事败了,也要有“败得其所”的因素。 如夏侯惠所言,在天时地利以及兵力等实际情况之下,魏国伐辽东未战就败了三分。 所以,不管战事败得惨不惨,只要理由充分,天子曹叡有办法将战败的罪责给圆回来,也能为下次讨伐寻到借口。 但若是他们战败的原因,竟是畏缩不前、毫无锐气.那才是真正打了曹叡的脸。 才是坐实了朝野对曹叡没有识人之明的指摘! 战争,本就是政治的延续啊 而且毋丘俭还知道,夏侯惠所言的“还年轻”,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时不我待! 他与天子曹叡为何汲汲翌年就要对辽东动兵? 难道他与天子竟愚蠢到,连时间太短的战前绸缪、会导致胜负的天平向辽东那边倾斜都不知道吗? 还是说他与天子狂妄到,对千里讨贼的弊端视而不见?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与天子只是因为“时不我待”而已。 试问,蜀吴二国若得悉了魏国讨伐辽东公孙渊,会不会有所动作呢? 谁都不敢确定。 更没有人胆敢心生侥幸。 再者,是否要讨伐辽东的庙堂计议,是在天子曹叡扩建宫室、大兴土木之前定论的。 战事拼的是国力。 天子曹叡耗费国库之后,毋丘俭与夏侯惠就惟有选择速战速决的战略了。 这就是毋丘俭不再反驳的最大缘由。 其实,在得悉夏侯惠打草惊蛇后,他也随之调整了伐辽东的战略,打算以步步为营的方式横推辽东。 用魏国的国力,将辽东四郡一步步蚕食掉。 但近来洛阳又传来了一个消息:崇华后殿遭火灾,天子曹叡东巡,并下诏重新修筑崇华后殿、更名为九龙殿。这也就意味着,再次被损耗的国库,没有余力挤出钱粮让他与夏侯惠打一场持续两三年的战事了。 若是他采取步步为营的战略,在战事期间,不管蜀吴是否来犯,庙堂诸公都会劝谏天子曹叡诏令罢兵。 理由很充分:国库空虚。 让曹叡接受谏言的说辞也很充分: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先将伐辽东的战事缓个两三年,再去讨贼也不迟。 经夏侯惠这么一提醒,令毋丘俭很是担心,在公卿们的劝阻下,天子曹叡会让伐辽东的战事以虎头蛇尾的方式收尾。 身为潜邸故旧的他,对天子曹叡太了解了。 这位天子很多地方都是很不错的,但因为早年的东宫岁月时期,先帝曹丕赐死甄皇后废他为侯、后来封王了又逼他认郭皇后为母,且还流露出改立曹礼为储的意思,这造就了他有些偏激的性格,以及骨子里还残留着一点少年意气。 如侍中刘晔失宠就是很好的例子。 毋丘俭知道,曹叡在伐辽东的战事上也会有少年意气。 只要魏国动兵了,不管多么艰难、庙堂诸公如何反对,曹叡都不会动摇心志、绝对会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但若是在战事开启之前,庙堂诸公锲而不舍且理由充分劝阻的话 可能他真就从谏如流了! 是故,带着这种担忧,毋丘俭宁可陪着夏侯惠豪赌一把。 赌了至少还有赢的机会。 拖延下去,说不定连上赌桌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然了,这种揣摩上意的犯忌讳思虑,不管他还是夏侯惠都不能明着说。 哪怕是在夜半无人私语时。 所以他也觉得,备受天子曹叡亲近器重的夏侯惠,提及“彼此都还年轻”的话语,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算是对他推心置腹了。 如此,他若是再反驳战略,那彼此恐就无法志同道合了。 性情与行事虽有不同,但他们目的是一样的,是可以彼此裨益、寻求殊途同归的。 再者,最早以文名扬世的他也是将门之后啊!他阿父毋丘兴先前可是驻守在雍凉、不乏战功的宿将啊! 年纪轻轻的谯沛新贵夏侯惠都敢赌一把,他又何尝不敢舍命陪君子! 心结解开后,自然就万念通达。 在他明确表态赞同夏侯惠可取傅容的建议之后,二人还兴趣勃勃的谈论起了细枝末节,以及各自战前筹备的职责划分。 一谈就是一整夜。 罢了之后,仍旧情绪亢奋的他也顾不上休息,在晨曦破晓时就动身赶回蓟县,忙碌修表庙堂以及修书私奏天子等杂事。 夏侯惠则是倒头就睡,一直到将近傍晚才起身。 他是身心俱疲了。 前去辽泽勘察地形来回就耗了一个月,回来之后仅是沐浴休憩了半个时辰,便又急匆匆赶来右北平寻毋丘俭。沿路之上,尽是琢磨着说服毋丘俭的言辞。 今诸事皆顺遂、终于可以暂且宽心的他,自然也睡得死死的。 已然将近日暮时分,启程赶回碣石山前哨不现实,夏侯惠索性继续留在邮驿多呆一日,权当是休整了。 而部曲头子韩龙见他醒了,便依着职责来禀报了一事。 是毋丘俭临行时的传话,让夏侯惠归去辽西后,如若可以的话,便将丁谧遣去蓟县呆一些时日。给出的理由,是他诸事繁琐,一时之间无暇思虑昨夜夏侯惠提及的,定辽东之后如何“为国求利”之事,故而劳烦丁谧辛苦一趟过去与他计议。 但夏侯惠知道,毋丘俭这是在投桃报李。 因为现今夏侯惠在朝野的眼中,仍是触怒了天子曹叡被谪贬过来渝关的,故而诸如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收编辽东属国鲜卑小聚落的功劳,自然也会落在集幽州军政于一身的毋丘俭头上。 君子不取不义之财,丈夫不冒他人之功。 毋丘俭便想着让作为夏侯惠幕僚的丁谧过去,谈些上不了台面的话语。 说得难听点就是分赃。 以日后表请夏侯惠亲近之人出任官职的方式,将今日受之有愧的功劳给还回去。 况且,早年在京师时与夏侯玄、李丰等人相善的毋丘俭,对丁谧也不陌生、知他富有心计,也是真的想让他帮衬参详些政务举措。 “嗯,此事我知晓了。” 冲着韩龙点了点头,原本有些百无聊赖的夏侯惠,倏然想去封大水畔欣赏闲云野鹤的无拘无束、天地恣意。 因为毋丘俭待他属实是太好了。 好到让他都心生愧疚了。 要知道,昨夜二人长谈的时候,他劝说毋丘俭接受自己战略定策的理由,什么天时地利、兵力寡以及“还年轻”等等,其实都是表面的、都是为了增加说服力的.真正的缘由是他的私心。 在目睹天子曹叡逐渐放浪形骸、大兴土木、荒淫恣意后,他就有了紧迫感,觉得历史的轨迹,恐怕不会因为他这个小翅膀而改变了。 所以他也觉得时不我待。 天子曹叡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想保住曹魏社稷的话,就必须要尽早归去京师洛阳、尽快树立足以令人信服的威信。 如此,伐辽东战事不能拖。 拖久了,可不止是耽搁了归期那么简单。 更有可能让他犹如原先历史上的毋丘俭一样,被长久遗忘在幽州边地,最后靠着攻灭高句丽、拓地数千里的功劳,才得以返回中原。 所以夏侯惠其实挺虚伪的。 为了一己之私,便拉上毋丘俭以仕途为代价豪赌了一把。 虽然说,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魏国社稷,但人非草木,在毋丘俭的情深意重面前,他难免会有些愧疚。 欺骗就是欺骗,可不是寻个缘由就能自我宽慰的。 唉 我非良友,亦非磊落男儿。 而天子.终究还是无法被冠以明君之谓。 发出这样的感慨,且不再对曹叡抱有太太的念想,是因为夏侯惠离开碣石山之际,丁谧还私下告知了一件事。 天子曹叡竟遣使者前去江东,与孙权商议以马换珠宝了! 孙权以珠玑、翡翠、玳瑁等珍玩珠宝无裨于国,尽数拿出自己的珍藏以及搜刮了世家豪族,很爽快的与魏国达成协议了。 就连偏安一隅的江东,都知道珍玩珠宝与国无裨呢! 代汉而立、声称承天命的魏国,在大一统的大业还没有实现之前,竟拿马匹与敌国换取无用之物! 那是江东紧缺的马匹啊 可用于训练骑兵、增强国力,给魏国东南战区带来更大创伤的马匹啊 曹叡竟主动作卖给江东了。 怒斥为败家子,都是抬举了他! 夏侯惠是横竖都想不通,最早以聪颖明识着称的曹叡,怎么就做出这样不智之举来。 试问,戍守淮南与荆襄的兵将得悉了此举后、看到吴人骑着魏国的战马将袍泽践踏在地上时,他们对曹叡这个天子还会抱有几分拥戴、对魏室社稷还有几分忠诚? 这不是将他们这些为国戍守的兵将,视作随意舍弃的蝼蚁吗? 且连天子都资敌了,他们这些兵将还因何而战! 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夏侯惠得悉后,在心中的怨怼。 但他也只能狂怒以及.觖望。 不止是对天子曹叡的失望,更是对庙堂衮衮诸公的“求!无乃尔是过与?” 虽然他能猜得到,肯定有不少公卿对曹叡此举劝阻但没有成功了,但这个不成功,本身就昭示出了庙堂之上忠直之臣寡、明哲保身者多。 不然,来个死谏的,看他曹叡还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当然了,无能狂怒改变不了任何问题。 夏侯惠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尽早归去洛阳,夯实日后可以改变的基础。 因为他倏然发现,魏室社稷一点都不得人心。 魏武曹操征伐天下,素有暴戾之名,民心不附是为必然;先帝曹丕崇尚权术,刻薄寡恩,外伐无功内治无德;而曹叡即位早期励精图治,还是挺有明君风范的,但如今却是有了贪图享受、大兴土木、荒淫声色的昏君之相。 如此,天下士庶何以归心? 所谓大乱之后必有大治。 说的就是在前朝废墟之中诞生的新王朝,会吸取前朝的教训,对症下药革新积弊,还天下士庶一个朗朗乾坤。 但曹魏才立国十数年,竟就沉沦在旧日的废墟之中了。 如此,魏室社稷何以安之! 反正夏侯惠想不到。 他就知道就连身为谯沛子弟的自己都痛心疾首了,何况天下士庶? 尽可能争取早归、早作准备罢。 毕竟他还知道魏室社稷的积弊,不仅仅是一位天子的问题。 就如历史上哪怕唐玄宗死在了开元盛世,没有天宝年间的荒诞了,也未必就能阻止唐朝步入式微的结局。 第252章 有儿子了 合抱之木始于毫末,万丈高楼起于垒土。 不管怎么心切着归去京师洛阳,都改变不了夏侯惠的当务之急,是尽可能保障伐辽东的战事全胜而归。况且,也惟有伐辽东之战胜了,他才有资格在庙堂之上挺直腰杆啊 再歇了一夜的夏侯惠,很快就带着部曲们赶回碣石山前哨。 一路无话,入营时与众多白马义从含笑以应,待让韩龙等部曲自歇息去后,他便转来了丁谧的房屋中。 也不多废话,先是大致说了毋丘俭已然接受了“耗粮”战略后,便径直转达了让丁谧前去蓟县的事情。 对此,丁谧没有拒绝,更没有意外。 而是笑吟吟的赞了声:“毋丘使君有长者之风也!稚权今与他共事,当倾心相交,日后必能裨益仕途。” “嘿” 闻言,早就入座的夏侯惠轻笑了声,举起水囊慢饮,不做言语。 像丁谧这种心计过人之人,习惯了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都要分析利弊以及思虑着如何去利用,所以也不需要他嘱咐前去蓟县后该如何做。 但丁谧却是有事询他。 “稚权,若不分出五六个少年部曲与魏阳元吧?” 他是这样说的,也让夏侯惠不由扬眉。 先前带着镇护部前往冀州邺城驻扎之时,他一共带了四十部曲;后被谪贬来辽西渝关,他便留着十个在镇护部当书佐,带了三十人来幽州。其中有十余个都是路家的扈从,也随着路蕃前去牵弘军中了,所以他身边可使唤的少年郎也就十余人。 再加上韩龙代为招募了可临阵厮杀的部曲,他便将这些少年郎交给丁谧管理——他们年少不能上阵杀敌,但都识文断字,当成小吏使用帮忙处理案牍是绰绰有余的。 且夏侯惠本就是将他们往军中文吏、低级武官的方向培养。 如今丁谧竟一开口就要将五六个分给魏舒,此中自是有缘由的,也自是让夏侯惠侧目的。 不是他舍不得。 而是心中觉得奇怪:魏舒同样是部曲的身份呢,配不配备少年不都是一样的吗? 难不成,丁谧这是打算过去蓟县后,请毋丘俭征辟魏舒为僚佐从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吧? 毕竟,自己都安排路蕃随着督领乌桓突骑的牵弘了 “彦靖莫要藏机锋。” 略做沉吟后,夏侯惠轻声发问道,“分出少年部曲与魏阳元,欲意何为欸?” “乃是肥如左家有意。” 丁谧应了声,在案头翻了片刻,寻出两封书信来递给夏侯惠,“我觉得此事对稚权有利,且魏阳元年岁也不小了,便想着顺水推舟。” 肥如左家? 你就不能放下那名士作态,直接将话说清楚吗? 有些不快的撇了他一眼,夏侯惠接过两封书信铺展在案,细细看读。 一封是以左家那位古稀之年的老太公口吻所书。 开头当然是些奉承的客套话,随后细细录了左骏伯前去柳城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的经过,最后则是话锋一转,夸起了魏舒品行来。 末了,声称自家有个嫡孙女,容貌殊美、品德淑良,可妻魏舒、是为良配。在以事问魏舒,得悉魏舒早孤而夏侯惠待之如子侄后,便作书来问夏侯惠能否代为做主,让他们左家得一良婿。 连嫁妆都先行拟好了。 资财十数车不提,还送嫁了一百左家私兵。 对此,夏侯惠当即了然。 先前在与辽西太守傅容攀谈的时候,傅容就提及过,左家打算挑选一百私兵随着左骏伯来投军、报昔日公孙渊折辱之恨。 如今左骏伯为朝廷招降了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毋丘俭必然要表奏庙堂为他录功授职,再加上夏侯惠先前流露出将他招入洛阳中军后,左家自然就不会让一百私兵随行了。 在洛阳中军内任职嘛 就连官职镇护将军的夏侯惠,都不敢带太多部曲呢,左骏伯怎么敢带着一百私兵! 而魏舒的书信则是简单得多。 只是大致提及了前去柳城的经过,然后对左家盛情之事上,给夏侯惠添了句“舒,全凭将军做主”就完事了。 “彦靖之意.”. 是故,夏侯惠合上书信,捻须作思片刻,便抬头看着丁谧发问道,“是打算让阳元留在幽州任职?” “嗯,对。” 点了点头,丁谧毫不遮掩的将蝇营狗苟之道和盘托出。 “我知道稚权对魏阳元颇为器重,打算将他往牧守的方向培养,但稚权也不可否认,在如今九品正中制下,以他的出身走文吏之路太难出头了。现今,他参与了招降乌桓之事,毋丘使君也恰好有推功之心,不若让他在幽州步入仕途、以官身参与伐辽东战事积累履历与功勋,日后的路子也能走得更顺畅些。再者.” 说道这里,他压低了声音。 “再者,既然稚权向陛下推举,让仲权日后留在辽东镇守,理应为仲权提前准备几个助力。毋丘使君乃潜邸故旧,陛下不可能让他留在幽州太久,而牵士毅父辈有功勋,日后定也会被擢拔改任他地。如此,幽州仅剩下路君盛,以他的年纪,难以为仲权助力。” “而魏阳元就不同了。有了左家的支持,以及那些刚刚内附的亲袁乌桓部落大人的善意,他在幽州很容易立足,或许仅需要两三年,就能独领一部兵马了。况且,他与君盛亲善,彼此也能照顾一二。” “嗯” 耷眼捻须而听的夏侯惠,颔首轻作鼻音,没有当即回应。 也让丁谧见了,不由又加了一句,“稚权迟疑,乃是觉得如此安排,对魏阳元不公乎?若是如此,则乃稚权一叶障目了。稚权素来对阳元与君盛一视同仁,且阳元的年纪比君盛还大些,如今君盛都被稚权遣入乌桓突骑了,哪能将阳元留在身边继续当布衣呢?再说了,阳元虽然性格沉敛、寡言少语,但从不作伪言。今对左家以女妻之,不做回绝而让稚权代为做主,不就是他也同意的意思嘛!” 对哦! 夏侯惠有些懊恼的拍了下额头,面露恍然之色。 他方才就是在钻牛角尖来的。 觉得以亲事的方式来拉拢左家、达成自己想在幽州安插亲信的做法,对魏舒很是不公。 但却忘了,从魏舒的角度出发去思虑问题。 在当今盲婚哑嫁的世风中,姻亲讲究门当户对、思虑门户助力,以左家之女妻魏舒,对魏舒而言就是良选。 毕竟男儿都是有建功立业之心的。 魏舒都来给他当部曲了,哪能不向往功业呢? “就依彦靖之言罢。” 想通了的夏侯惠颔首应允,顿了顿,又拱手做谢道,“非彦靖,我执迷矣!我历事少、人情愚钝,还望彦靖日后多多指点我。” 但却换来了丁谧一个白眼,“你我外兄弟,说得如此客套作甚!” 就是指摘罢了,他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很灿烂。 他最喜欢夏侯惠这点。 不矜不骄,虚怀若谷,知道人各有所长,从不死鸭子嘴硬。 如果说,先前他是为了复家门声望而委身幕僚,那如今他是真心实意的想助夏侯惠一臂之力,让其能成就一番事业了。 翌日,清晨。 亲自将丁谧送出十余里的夏侯惠,归来军营后,一时觉得自己无所事事。 张虎与牵弘还在右北平,配合着当地官僚收编鲜卑族众录籍之事,估计得半个月后才能归来辽西郡。 且夏侯惠也作书信让驿卒传给他们了。 以严冬将至、碣石山无事为由,让他们归来了辽西后,直接在孤竹城外的军营驻扎。 左骏伯与魏舒如今则是在肥如左家坞堡。 他们过来辽西就更晚了。 得待到阿罗盘前去京师洛阳上贡、庙堂为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辽西乌桓都督王护留等人授职,以及毋丘俭将他们数千部众内迁安置后才会过来。 算算时间,最快也得是翌年春三月罢。 那时候伐辽东的镇护部,也差不多赶到辽西了。 所以,夏侯惠还让前去蓟县的丁谧,顺道给左家与魏舒都捎了封书信,让他们趁着冬季无事把婚事办了罢。 嗯,若不,过几日前去孤竹城拜访下太守傅容吧? 既然毋丘俭都应允了“耗粮”战术,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过去告知他一声。 正好过去见一见校尉王颀。自己来辽西那么久了,都没有时间与他作谈过呢! 拜访太守傅容就有了“耗粮”战术,过去拜访同样对辽东很熟悉的他,会不会给自己带来新的惊喜呢? 在自屋内枯坐的夏侯惠,百无聊赖的作思着。 “笃、笃笃” 很快的,一阵指叩门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头一看,只见一白马义从含笑行礼道,“将军,喜事,有人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语无伦次的言辞让夏侯惠听得有些懵,但也眼尖的瞧见了门外似是随来了几个人,便点了点头起身,走出房屋来。 原来是他期盼了好久的家音终于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护送造墨匠人的扈从张立以及一位出乎意料之人:侄子夏侯庄。 夏侯惠看到他的时候,一时都不敢相认,哪怕先前自淮南归来京师洛阳、他特地绕道前去泰山郡见四兄夏侯威时还见过了夏侯庄。 嗯,夏侯庄是夏侯威的次子。 表字仲容,再过两个月就十六岁了。 才学不缺,长得也挺俊俏的,但他却是最令夏侯威头疼的儿子。 源于早年夏侯威好任侠的关系,家人为了让他收心,便早早给他娶妻,只是他生儿育女不耽搁、子女岁数几乎与长兄夏侯衡的儿女差不多,但任侠意气也不减半分。 为此,早年夏侯衡可没少头疼过。 待到他次子夏侯庄逐渐长大后,夏侯衡心里才寻到了些许宽慰。 因为少小在安宁亭侯府长大的夏侯庄,虽然没有落下学业,但生性好动喜任侠,哪怕后来被夏侯威带在身边管教,都没少惹事生非。也让夏侯威体会到了长兄早年的痛苦,更知道了什么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所以夏侯惠看他到的时候,一时愕然也就不奇怪了。 合着,自家四兄是打着祸水东引、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思? 咳,不对。 你小子不在泰山郡好好呆着,到处瞎跑作甚? 来了幽州之后,你日后还有机会如历史轨迹一般娶泰山羊家之女,与司马师做连襟吗? “侄儿见过六叔。” 不知道他所想的夏侯庄,甫一照面就很恭敬的躬身行礼,喜笑盈腮的从怀中取出三份书信奉上,“六叔,这是伯父、我阿父与六婶的书信。先前家中是打算走邮驿转来,但后来伯父知侄儿将来,便让侄儿代传了。” 我说怎么那么久没有音讯呢! 原来是因你之故啊 前些时日没少私下诟病邮驿转送书信太慢的夏侯惠,露出恍然的神情,伸手接过塞入衣袖暗袋里,扶起夏侯庄大致打量了一番,随后便很亲昵的拍着其肩膀赞道,“岁余不见,仲容倒是愈发俊朗了。嗯,先进屋内歇歇,我忙些事情再寻你叙话。” “唯。” 乖巧的应了声,夏侯庄提起自己的行囊进屋。 而站在侧的张立几个扈从以及造墨匠人,也忙不迭给夏侯惠躬身作揖,“家主。” “嗯,一路辛苦。” 含笑点头,夏侯惠迈步往韩龙等部曲的房屋走去,“随我来。” 自古尊卑有别,侄子夏侯庄可以入他房屋内住下,但张立等人肯定要安置在部曲的住处。只不过,夏侯庄是个闲不住的主,随意将行囊往屋内角落一丢便也笑嘻嘻的蹑足随来,丝毫不在意此举会不会扰了自家六叔说事。 待让韩龙将所有部曲都召集过来后,夏侯惠便将造松烟墨的事情说了。 一开始,这些部曲并没有多大的感触,觉得这只不过是夏侯惠依着豪族的作风,将人力物力利用起来敛财而已。但当夏侯惠声称造松烟墨的利润,自己分文不取,皆归他们的家小与代为销售的左家均分后,他们都动容了。 哪怕是韩龙都不能免俗。 要知道,左家世代有人在辽西郡为吏、关系网密布,再稍微仰仗一下夏侯惠的名义,松烟墨在整个幽州都不会愁销路! 更不会被官府打压或其他豪族刁难。 如此,利润是很可观的。 哪怕与左家均分之后,他们家小不用再耕织劳作都能温饱无忧了。 况且依着当今世风,被招募为部曲者,如果不愿意让家小成为徒附的话,主家也就一次性给予一笔安家费而已。 哪有像夏侯惠这样,直接为他们家小谋划一份营生的。 “将军,还是分为三份吧。” 迟疑片刻,韩龙以眼神征求了其他部曲的意见后,便开口推辞道,“我等吃穿用度都仰仗将军,今家小又获利如此之多,实在是受之有愧。” “多乎哉,不多也。” 谑笑着酸了句,夏侯惠才敛容而谓之,“还是先前说过的那句话,云从等人豁出性命相随,我不能坐视你等家小生计无所依。再者,幽州苦寒,对比冀州司州等地,富庶的士族豪强之家少了点,所需求的松烟墨也不会太多,我就不与你们家小争利了。若是届时利润好些,你们就拿去购置些田亩或者请个先生让孩子识文断字也好啊。” 一番话语下来,众部曲的呼吸都重了些,个别人的眼眶还微微发红了。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除了农忙时在田地里卖力气外,其他时间还要兼当猎户、樵夫或者豪族商队护卫才能保障家小不会饥寒交迫。想积攒余财让孩子受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有机会识文断字啊 就可以给豪族商队当个账房、在聚落里熬上三老,甚至运气好些还能在县府里谋个斗食小吏!夏侯惠此举,是让他们的孩儿有机会摆脱农夫的身份了。 所以,韩龙没有再推辞。 略通文墨的他,知道底层人儿有没有受学的差距。 而是带着那些部曲起身,很恭敬很郑重的对夏侯惠行礼作谢。 燕地男儿慷慨悲歌,大多不善言辞,但会默默的将别人恩情记在心里,等待着报答的机会降临。也是从这一刻开始,这些原本因为韩龙而聚集在一起的部曲,正式对夏侯惠归心了。 如猎户出身的、尤善射的部曲石三,在行礼罢了之后,瞥了一眼夏侯庄,便带着满脸感激之色对夏侯惠问道,“将军,要不俺待会儿带几个人入碣石山,看能否猎几只松鸡归来,给小将军尝尝鲜吧?” 小将军? 闻言,夏侯惠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指夏侯庄。 本还想着推辞说不用那么麻烦,但看到石三眼中的诚挚与期盼,便又醒悟过来。 边陲匹夫最是淳朴了。受了恩情后,总会时刻想着力所能及的为主家做些什么,倏然作声的石三就是如此。 若是回绝了,反而是不近人情。 是故,夏侯惠点头允了,还作戏谑言道,“好。虽然松鸡鲜美,但要是遇上野豕鹿群可不能吝啬箭矢啊!” “哈哈哈” 不约而同的众人一阵大笑。 被调侃了的石三也搔着鬓角呵呵乐着。 猎户出身的他,怎么可能为了几只松鸡而放过野豕鹿群。 欢声笑语过后,继续叮嘱了几句造松烟墨之事,夏侯惠便起身归自屋而去。 有韩龙在,安排人手带着张立与造墨匠人前去右北平无终县、如何召集众部曲的家小共事等等,都不需要他来操心。 但才走出没几步,在后的夏侯庄便窜到跟前来,眼中闪烁着兴奋光泽,“六叔,让侄儿也随去打猎吧?” 怪不得四兄对你头疼不已呢! 在你心中,叔侄久别叙话都比不上打猎紧要吗? 暗中嘀咕了声,夏侯惠摆了摆手,“随你罢。但是要记得,莫要逞强添乱,不然我让你禁足一个月!” “嘿嘿,定不会让六叔有惩罚侄儿的机会!” 夏侯庄很是洒脱的回了句,便自来熟的跑去寻石三了。 竖子! 没大没小的! 笑着摇了摇头,夏侯惠缓步归屋。 待坐下后,从袖子内袋取出三封家书放在案几上。 略迟疑片刻,便先拆开妻王元姬的那封,只是看了为首两行,他就喜不自胜。 他有儿子了! 第253章 山下的人 夏侯惠的第一个孩子是男的。 妻王元姬在书信中声称,孩儿挺健康的,她自己产后也挺好的,让远在辽西的他不用挂念;书信中还加了些家长里短,没有什么紧要事。 所以看罢了的夏侯惠,目光再次回到了信首的关乎孩子名字的那几行字。 王元姬自己给他起了个小字,唤作去疾。 很常见的小字,也寄托了为人父母对孩子最单纯最朴素的愿望。 大名当然是请长兄夏侯衡起的。 此中还有些波折。 当王元姬请夏侯和代为传话,让长兄起名的时候,夏侯衡是回绝了的。以邮驿传信不慢、新生儿晚几个月再起名也很正常为由。但王元姬声称这是夏侯惠的意思后,夏侯衡就不再回绝了。 他知道这是自家六弟对“长兄如父”的感恩。 所以,他用了两日的时间翻了好多经书、询问了文才最好的夏侯和很多次,最终才定下了大名。但夏侯惠看到大名的时候,一时哑然。 就一撇一捺:乂。 嗯,这个字的意思挺不错的。 乂者,治也,才也。 就是不知道自家大兄是取了“保国乂民”还是“俊乂在官”的意思。 不过也无所谓了。 现今夏侯惠心中全是自己多了父亲角色的欣喜。 那两行娟秀小字所表达的内容,让他与这个世界真正联系在一起,在他身心上打下了挥之不去的烙印,给与了他不可分割的归属感。 自然,他也本能的顿生了,父辈想庇护孩儿健康快乐成长的愿望与动力。 至少也得要让自己的小家伙不会像自己这般,在刀刃上跳了好多次舞后,才拥有原本就该拥有的。 次看的是四兄夏侯威的书信。 内容很短也很简单。 大致叮嘱他在辽西注意保重身体;随之声称次子夏侯庄顽劣、常常惹是生非,所以遣来幽州苦寒之地历练、让他带入军中当个随从使唤,看能否让其收收心;最后则是让他代为管教,能以棍棒加身的时候就不要只动口。 也不由让夏侯惠苦笑了起来。 若是自家四兄当真狠下心,让夏侯庄来幽州作甚? 应该遣去仲兄夏侯霸的军中才对啊!那位才是信奉着“棍棒之下出孝子”教条的主啊 当然了,他也知道四兄的意思。 在这个时代里,将领对子侄辈的教导不止是勒令读兵书,更注重言传身教、实战观摩历练。如他五兄夏侯荣才十三岁就战殁沙场,就是此缘由。 四兄夏侯威当然也知道他马上就要督兵伐辽东了,所以才将次子遣来幽州。 不管夏侯庄日后是否戎服,这都是一次难得的成长历练。 由此可看出,他对夏侯庄的期待很高。 所以,兄命不可违的自己,得作好好扮演严师角色的准备喽? 无声的笑了笑,夏侯惠将四兄的书信收好,最后将大兄夏侯衡的书信铺展在案,肃容细细看读。 夏侯衡的书信,就没有什么家长里短了。 而是录了近些时日许多京师洛阳内发生的事情予他。 如曹肇官职转迁、实权大增,与秦朗曹爽相互猜忌以及与夏侯献面和心不和之事;如原本与曹肇、何曾颇为亲近的司马昭,倏然就称病不出府,断崖式与曹肇划分界限的趣闻;还有一些关乎朝廷官员的升迁任免。 其中,有与夏侯惠亲善中书侍郎王基、很久没有谋面的杜恕。 王基因为上疏谏言天子曹叡止奢,被外放去当安平太守了;中郎杜恕则是因为近些年收揽天子 门生做得很出色,曹叡欣悦之余便将他转为尚书郎、重回中枢。 但这些都不是夏侯衡书信里的重点。 先前允诺重启私人情报系统的他,还在书信末尾言简意赅的录上几句话。 曰: 天子东幸许昌宫,中书令、护军将军与陈侍中等随行,因诏扩许昌宫殿之事,孙与蒋数龃龉、陈谏而不听,遂称病避之。 曹爽累请天子复文钦职,系毕轨之谋也。因何晏、泰初之故,今李胜、邓飏与毕轨等皆与爽善也。 秦朗本与燕王善,后避讳疏之,曹爽劝之,夏侯献复争,朗皆不听,闭户谢客,三人似有神离之迹。 义权婚,桓禺告假归京,多饮仗醉言曹演入长安后,事太尉敬焉,遂与郭淮、牛金等日渐亲善。 泰初往荆州拜俊林兄,俊林兄斥其不念宗族骨肉情,泰初愧之。 夏侯惠看罢,耷眼捻须沉吟,两根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的无规律的敲着。 这是他思虑棘手的事情时,才会有的举动。 是的,棘手。 第一个棘手的问题,是他倏然觉得天子曹叡看不透了。 因为放浪形骸、大兴土木、荒yin声色等事情,曹叡做得太过了,也让他觉得太假了。 明明有着励精图治之誉的他,怎么倏然就走上了昏君之路呢? 而且,还是一路狂奔之势! 要知道,就在自己接手镇护部的时候,曹叡还亲自来军中私语谓他,声称待伐辽东的战事罢了,还会让他来主持变革之政来的。 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就能让即位已然十年的曹叡完全堕落了? 夏侯惠不敢相信。 所以,他倏然觉得这位天子犹如被云雾笼罩的远山,让人无法一窥全貌、更无法看清山上的树木是枯死了还是生机勃勃。 所以,他也隐隐有点后悔,推举自家仲兄参与伐辽东了。 尤其是看到曹演才任职长安守备没多久,就已然和司马懿相处甚善、与郭淮牛金等人亲近曹演与自家堂兄弟都几乎不往来呢!会和刚从大将***任为太尉的司马懿相处甚欢? 呵呵 不过还好。 天子曹叡到底想做什么,夏侯惠想不明白也没有关系。 至少现今没有关系。 他与毋丘俭一样,是天子刚刚落定的棋子、收拢庙堂权柄的棋子,现在还没有真正发挥作用呢,不需要担心太多。 他可以慢慢想、静静等,让时间来揭晓谜底。 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长兄夏侯衡在书信中提到了司马昭,他就不能静候谜底了。 魏国朝野都知道,司马昭素来唯其兄司马师马首是瞻。 所以夏侯惠看到司马昭倏然与曹肇有了交集后,也不由去怀疑近来朝中发生的事情,如曹肇的异军突起、曹爽陡然聚拢了大部分被浮华案禁锢之人等事,是不是司马师也参与在其中。 若是参与了,他在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不是夏侯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是他从来没有将曹肇、秦朗、夏侯献与曹爽等人当作对手。 但司马师是。 哪怕司马师如早就被禁锢了。 因为诸夏侯曹内部争权的胜负,不是由庙堂决定的,而是由天子曹叡的心意决定。 而且,既然是内部的本质一样的,就意味着有分就会有合。 但有外人插手就不一样了。 外人终究是外人。 不管是出发点还是利益诉求,都与诸夏侯曹不一样。 屁股决定脑袋。 话 很粗俗,但就是这个理。 对于外人来说,诸夏侯曹内部持续斗争、不停流血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结果、符合他们利益的局面。 尤其这个外人是司马师。 二世为人的夏侯惠,对司马师很忌惮,更不会有半点轻视之心。 哪怕河内司马氏如今在魏国朝野是有口皆碑的忠臣,司马懿可堪被誉为国之柱石、司马师还没有因为时势转变为枭雄。 唉,还是得尽快归去洛阳啊 静静思考了好久的夏侯惠睁开眼睛,悄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信息太少、远在辽西,让他无法破开迷雾看到真相。 也连个计议的人都没有。 丁谧是不行的。 一来,是夏侯惠不想让“大隐隐于朝”的自家长兄,暴露在他人视野中。 就算是丁谧也不行。 不是不相信丁谧的忠诚,而是因为自己太过于瞩目的关系,也让丁谧备受朝野关注。 另一,则是丁谧虽然计略不乏,但为人心高气傲。 在看问题的时候,也总会不自觉的以俯瞰角度去观察分析,所以也看不到藏在底层阴影下的东西。 如今的他,还担不起“智囊”的角色。 这点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已然能让夏侯惠做出判断了。 至于为何在毋丘俭、魏舒等人的事情上,夏侯惠常常请教他的看法、不吝感谢他的解惑嘛虽然这些事情的利弊他也看透了,但为了丁谧能体会到优越感,所以只好看不透。 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 所以需要帮手。 而如果这个帮手在擅长的领域中,时不时就被肯定认可与感受到优越感,就能让他变得热情高昂、尽心尽力。夏侯惠想做的事情很多、面对的困难也很大,所以必须要学会如何让帮手心甘情愿的卖力。 反正,不过是保持态度谦虚、费心机说几句赞誉的话语而已。 对比所得是很划算的。 叹息过后的夏侯惠,起身取来火种将长兄夏侯衡的书信焚了,然后走出房间,负手看着不远处的碣石山。从他这个角度仰望,会觉得碣石山很巍峨,很容易就生出谦卑敬畏之心,也能窥其根本。 所以,他需要一个站在山下的人。(本章完) 第254章 君心 颍川郡许昌迎来了今岁的第一场雪。 小小粒的雪花飘落在原野上遇土即化,难以存积,但却逐渐让道路变得泥泞了起来;拍打在赶路的人儿脸上、钻见衣领缝里,让人觉得湿寒凉腻。 城外百姓聚落、城内的民宅聚集处,几乎没有烧柴火取暖的络络烟气升起,这让灰扑扑的天空都忍不住飘来厚厚的彤云,凑在一起肆意揶揄着世间人儿的贫困。 暂住在许昌宫的天子曹叡,披着做工精良的裘衣,独自站在高高的东侧宫墙上,俯瞰着城外联绵的聚落。入目的是一望无垠的千里肥沃平原;藏在胸腹中的,是想成就犹如秦汉大一统那般丰功伟业的斗志。 他今岁诸多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之举,的确就是出于这个期盼。 至少在他心中,自己是在效仿着秦皇汉武的。 从陈胜那句“天下苦秦久矣”之中,就知道秦始皇修筑阿房宫、始皇陵与长城等对天下士庶带来了多少创伤;从汉武帝后期帝国各州郡无数不堪其苦的百姓揭竿而起,就知道北逐匈奴、东置汉四郡、西拓南扩的数十年的战争,就知道苛捐杂税、民生凋敝到了什么地步。 早年在东宫以及即位最初几年的曹叡,就觉得他们二人不是仁主,心中只是惦记着武功而忽略了文治。 但如今的他,则是觉得他们二人做得很对。 因为他们都有所依仗;因为他们都是帝皇、是对天下士庶予取予求的牧民者。 如秦始皇知道公子扶苏的性情,扶苏的宽仁可以让秦帝国缓过战争的创伤,但没有足够的威望来强制推行一些“苦民”之事,所以号为“祖龙”的他就提前做了。 而汉武帝则是切身感受到了文景之治的强大修复力。 刘邦称帝时“不能具其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期间还有诸吕之乱与七国之乱,但仍然有了“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的盛世,所以汉武帝就将穷兵黩武的事情做了,让后继之君再来效仿一次文景之治。 曹叡的依仗,是自己正值壮年。 所以他在蜀吴二国再无有进图中原的实力后,便开始了大兴土木。 他觉得如果现在不做,那日后就很难寻到机会了。 从武帝曹操开始创业以来,天下的刀兵战火就没有停止过,魏国各州郡的士庶也没有迎来过休养生息的时候。 人们都习惯了战火给生活带来的负担。 这种习惯在他即位以后,因为蜀吴二国几乎连年来犯而达到了顶峰。 故而,在他要趁着这种习惯还没有完全消退之前,将彰显帝王煌煌大气的宫宇给修了,而不是听从公卿百官们的谏言予民休息。 无他。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一旦让士庶们松懈了,那他再想修缮宫宇那就难了。 毕竟,灭蜀吞吴的大一统,才是魏国首屈一指的大事,让士庶们修生养息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不是修缮宫宇。 已然即位不少年的曹叡知道,魏国想大一统不是十年八年可以做到的事情。 在他的有生之年里注定了是战火连绵,所以他永远都不会迎来天下富足、可以不伤民生的情况下大举修筑宫殿的机会。 如今趁着徭役没有减少,就抓紧先做了吧。 再苦天下士庶几年,然后他再整顿吏治、以身作则崇尚清俭,让州郡减少征调,同样也能让百姓颂赞、为灭蜀吞吴积攒实力。 况且,他也不怎么在乎士庶们的声音。 称孤道寡之人站在太高,听不到底层的声音是一方面;另一个缘由是他想为推行变革、肃清积弊做准备。 这也是他先前给夏侯惠私下透露过的事情。 但单凭夏侯惠一人是不行的。 哪怕夏侯惠顺利的在伐辽东的战事中积累威望,且有他授予毋丘俭配合的情况下,都无法突破庙堂公卿与郡县豪强们的重重阻力。 所以曹叡想起了故大司马曹真临终时私谓的那句话:“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老臣兵败,令宗室威望式微,于社稷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外部战事的压力变小了,也就是到了整顿内部的时候。 他知道,想把魏室社稷传承下去,讨灭不臣只是其一,吸取前朝的教训避免重蹈覆辙更是重中之重。所以将对魏室忠心耿耿的臣子甄选出来、不吝器重与尽心培养,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如近些时日谏言过不可大兴土木、止奢克己的臣子,他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当然了,没有上疏谏言的臣佐,他也不会非黑即白的认为不可重用。 他只是想寻出几个敢于任事的臣子而已。 因为肃清积弊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事,甚至还为迎来千夫所指,故而必须甄选敢直谏、不畏强权、不以仕途为念之人方可胜任。 只不过,结果差强人意。 不是魏国没有犯颜直谏的直臣了,而是这些直臣大多都是魏武时期的老臣重臣,年纪都太大了。大到只能在一旁摇旗呐喊、无法躬身力行推行变革。 况且,年轻人的血才是热的。 老臣们岁数大、历经事情多,在仕途上浸淫久,棱角难免会被人情世故磨平、热血被世间的薄凉给浇凉。 行事,自然也就变得畏手畏脚、一切求稳妥。 至今为止,不管年龄还是能力皆能让曹叡觉得是可造之才的人,唯有中书侍郎王基。 这是他已然明确表态不纳谏且将夏侯惠谪贬去辽西杀鸡儆猴之后,仍上疏进谏止奢的人,实属可贵,所以他将之外放为郡守、以待日后重用。中郎杜恕这次虽然没有上疏,但早年展示出来的品行,让他觉得先擢拔一下,以备日后作为从属助力。 但众多的臣僚之中,也就这两个人让他觉得可堪充任变革的马前卒。 这样的结果很是讽刺。 偌大的魏国啊~ 想寻几个忠直的孤臣出来,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了! 最让曹叡倍感无奈的是,诸多宗室与谯沛子弟的沉默与不作为。 抛开夏侯惠不论,竟无有一人上疏劝谏他的;而且在他将夏侯惠谪贬去辽西之后,竟还出现了增设镇护部监军的声音! 除了争权夺利之外,这群人还能做什么? 心中还有半分为社稷着想之念吗? 这样的结果,令曹叡挺心寒的,也彻底死了不着边际的念想。 有些人注定了是无法被委以重任的。生来贵胄的膏粱子弟,终究还是虑己者多、心系社稷者寡。 唉,魏国才代汉承天命多少年啊! 与魏室社稷休戚与共的后辈子弟就如此不堪了。 带着这样的感慨,曹叡对夏侯惠与毋丘俭的期待愈发高了,也对近些时日过来的幽州上表所奏之事全盘准了。 如阿罗盘诣洛阳上贡,他便将内附右北平与辽西乌桓部落封王侯者多达三十余人,且如毋丘俭所表请,以督两百骑的阿罗盘为偏将军、招降有功的布衣左骏伯为军司马等,皆纳入洛阳中军,归属镇护将军部。 如徵公孙渊入朝的诏令已然告布天下,让讨伐辽东的战事师出有名。 不用多想,公孙渊绝不可能奉诏来洛阳,成为任意宰杀的羔羊、不发一矢便将传承了三世的辽东基业拱手相让。而仍是魏国名义上的臣子,拒不奉庙堂诏令,不管他是否称王举起反旗,都是魏国可以名正言顺讨伐的乱臣贼子了。 还有,一些粮秣辎重等后勤保障的调度,他也叮嘱刘放、孙资一一亲自操持,务必确保伐辽东的战事不会因为后方的问题而折戟沉沙。就连早年假商贾事向辽东遣细作、物色内应等诸事,都让有司直接听命于毋丘俭了。 为了变革辅路、为了肃清积弊夯实基础,伐辽东的战事必须要胜利! 哪怕是丧损数万大军、耗损军费巨亿的惨胜,曹叡都觉得是可以承受的、将之当作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以社稷之名、从魏室出发,让身为君王的他不在乎兵将的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 更莫说是一个君王的功成。 在他的眼里,士庶也好兵将亦罢,皆是社稷的刍狗。 他唯一考虑的问题,只不过是魏国能否承担得起这样的代价罢了。 况且,如今他的心思,已然越过了伐辽东战事的调度,提前开始考虑在得胜之后,针对庙堂权柄的举措了。 如对宗室与谯沛子弟的职责调整。 先前增曹肇权柄掌中军五校,同样是他想看看诸多魏室子弟之心的手段——既然这些人无法戮力同心,那就分割权柄让他们自施为,看能否矮子中拔将军吧。 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已然闭门谢客、隐隐淡了争权之心的秦朗,终于担得起昔日曹真那句“可堪一用”的评价了。 曹肇也还行。 至少他从来没有诋毁或排斥过谁。 且在被增权柄之后,结交朝臣等事都是他这个天子的喜好为准绳,没有什么越矩之事。如他先前对刘放孙资揽权多有非议,但现今已不再诋毁了。 至于曹爽 除了犹对夏侯惠抱有偏见之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有恭谦美誉的中人之才,无需瞩目太多。 曹叡真正想调整的人,是夏侯献。 在诸多宗室谯沛子弟之中,夏侯献是最先被擢拔、被授予军中官职最高的人。但近些年夏侯献的表现,让曹叡觉得是时候将他外放打磨打磨了。 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而是觉得玉不琢不成器。 他在洛阳中军之内很久了,已然隐隐有了井底之蛙的迹象,所以曹叡想着将他外放,让他得以拓宽眼界,不要只知道盯着一亩三分田、不思进取。 说白了,是曹叡仍对他抱有希望。 希望通过磨砺,让他再复其祖夏侯惇的风范,日后成为社稷砥柱。 而且曹叡都想好了,中领军的职位可以暂缺着,以待夏侯献磨砺成才了,再归来洛阳中军出任领军将军。 毕竟在曹叡心中,他本来就是执掌洛阳中军的不二选。 先前将夏侯惠擢拔为镇护将军,只是为了激励他、给他当磨刀石而已;因为曹叡对夏侯惠的定位是孤臣,是主持变革、肃清积弊的马前卒。 两者本来就不一样。 是的,夏侯惠永远都不会分了夏侯献的权柄。 因为夏侯献的才干就注定了,日后将要位居夏侯惠之下 只是可惜了,曹叡这层心思夏侯献看不透,更没有自知之明,还以这些年二人职权有了交集与冲突而变得蝇营狗苟,唉! 对内部的宗室谯沛子弟有举措预案,对于外姓臣僚当然也不例外。 首当其冲的就是护军将军蒋济。 让蒋济改任他职,曹叡早就有了这个念头。 若不是因为先前夏侯惠的推辞以及后来绸缪伐辽东的战事,曹叡早就让夏侯惠转任中护军而并非现今的镇护将军了。 但现今曹叡的想法,倒不是要将蒋济谪贬,而是想让他出任尚书令。 以蒋济的忠亮以及“听话”,让曹叡觉得若肃清积弊,掌控尚书台之人没有比蒋济更适合之选了。 就是有一点不好。 蒋济与刘放孙资二人不和。 虽然中书省与尚书台本来就是相互制衡的,但在革新积弊的时候,曹叡希望他们能保持步伐一致。 想想,恐是很难。 也正是因此,让曹叡还没有下定决心。 还有亟需调整的两个人,分别是太尉司马懿与侍中陈矫。 司马懿不必说。 差不多该征调归来庙堂、卸任雍凉都督了。 魏国雍凉、荆襄、淮南三大战区,司马懿担任过两个战区的都督,且身为顾命大臣的他开府十年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不卸下兵权,不管是曹叡还是他自己都难以自安啊! 而前去淮南见过士家新军的侍中陈矫,曹叡已然打定主意了,将他列为继任三公的第一顺序人选。 意图是打算让他提纲挈领、挂名主事变革。 先前让他次子陈骞出任镇护部司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当然了,不管是宗室内部还是外姓臣僚的调整,曹叡都只能暂且搁置着,等着伐辽东战事结束后才能落实。 且还必须是战事胜利的情况之下。 第255章 岁末 在许昌才迎来初雪的时候,辽西郡已然是入目皆银装素裹、平地积雪三尺,就连碣石山都变得白蒙蒙的,大部分轮廓都与天空融为一体。 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外出。 但夏侯惠还是冒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带着简陋的行囊前往孤竹城外的兵营。 日后他就要住在兵营内了。 原由,是前往辽东徵公孙渊入朝的天使再度无功而返。 嗯,这是第三波天使了。 为了师出有名,天子曹叡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拢共遣了三波使者前往辽东,且还是直接从洛阳走大河入海,转为走海路至辽东。 征召之频繁、诏令之急切,让公孙渊无法再寻出理由来拖延,也彻底坐实了他弗尊天子命的不臣名义。不用说,无论魏国朝野还是辽东士庶都知道,庙堂将公孙渊定为逆臣的诏令即将布告天下、双方的战事即将爆发。 公孙渊对此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在第一波天使尚未赶到辽东之前,辽东的细作就从青州幽州积极备战的种种细节中,推断出庙堂将要用兵。 为此,他先前还上表试探过。 乃是声称附属国高句丽接受了孙权的册封、背叛了魏国,他请命亲自率兵前去讨之,为国宣威。 但魏国庙堂仅是不咸不淡的嘉勉了几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也让他坚定了猜测,开始积极备战了起来。 藏在辽东的魏国细作还传回来了消息说,似是他召集臣下群策群力时,还有了复与江东孙权修好的心思,期待着双方再次结盟、形成南北策应对抗魏国的格局。 当然了,这个消息有点不靠谱。 以先前他做出来的事情,孙权哪有那么容易冰释芥蒂的;就算孙权大度,但江东臣僚兵将也未必能咽下这口气啊~ 倒是有一个消息是确定了。 他遣使者前去与高句丽弭兵且结盟了,以一并进讨东南方的韩濊为由约定互不相犯。 要知道,自公孙度以降,辽东攻伐高句丽与江东讨山越的性质是一样的,犹如吃饭睡觉那般属于日常之事。 现今公孙渊竟是主动弭兵,其目的不言而喻。 对于魏国而言,他与高句丽弭兵且积极备战是喜闻乐见的事。 一来,是此举意味着辽西太守傅容的“耗粮”战术已然有了实现的基础——与高句丽弭兵后,他必然会将更多兵力召集到襄平与辽遂驻扎,也就是加剧了粮秣的损耗。 另一,则是此举或会导致辽东内部有嫌隙。 在仲冬十一月的时候,夏侯惠抱着知彼知己的念头,前来孤竹城寻校尉王颀请教关乎辽东郡各部兵马状况。素来寡言少语的王颀倒也没有推辞,径直将收集的情报一一告知。其中,就提及了一支为之效力的高句丽兵马。 那是公孙康在位时收揽的。 在建安十四年(209年),公孙康大举兴兵攻高句丽,破其都城、焚烧邑落,高句丽王伊夷模之兄拔奇,因为身为长子而不得即位为王,便在那时候率自身所属的三万余人降附辽东,公孙康遂在玄菟郡画地安置,以为附属的新国,且从中甄选壮丁为卒,打着为拔奇复王位的名义攻伐高句丽以及招揽高句丽各邑落百姓。 虽说至今已然将近二十载了,但这部附庸的兵马仍保持着三千余人的规模。 现今公孙渊与高句丽议和,势必会导致这部兵马离心。 当然了,夏侯惠并没有派遣使者阴去离间或者邀为内应的心思。 毕竟其首领拔奇现今已然垂垂老矣,或许已然意志消沉,没了想夺回高句丽王位之心。 一来,是拔奇之子驳位居仍留在高句丽内,亡奔入辽东后所生的孩子还被公孙家族留在襄平城内定居,某种意义上算是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 另一,则是如今其弟伊夷模已亡,因为无子而高句丽推举其弟延优为王,再后延优病故,其子位宫(本名优位居,因貌似其祖父宫而称之位宫)即位。高句丽的王位都几易其主了,故而当年的王位之争已然是昨日黄花,无人在意了。 如此,拔奇安于现状的可能性极大,自然也不在乎公孙渊的行举了。 最重要的是,从地缘结构就注定了,辽东四郡与高句丽的弭兵只是暂时,终究还要迎来战事的。 国土疆域在山脉之中的高句丽若想子民温饱得继,必然要染指有平原的玄菟与辽东二郡;而对于公孙渊来说,则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不将觊觎山脉西侧沃土的高句丽攻灭,辽东将永无宁日。 从汉顺帝时期至今,辽东与高句丽持续相互攻伐就证明了这点。 拔奇肯定也是心中有数。 或许公孙渊在与高句丽弭兵的时候,也以权宜之计为由安抚且补偿过他了罢。 而夏侯惠若是遣人过去阴说,说不定还被公孙渊给将计就计了呢! 是故,当时王颀提及高句丽附庸兵的时候,给出的建议也只是声称辽东各部兵将来源很杂,有内附的乌桓、鲜卑、高句丽以及韩濊仆从军等。是故与之临阵鏖战时,若能寻到机会,以精锐兵力对阵这些战意不高的从属杂兵,或许能以“田忌赛马”的方式奠定胜局。 夏侯惠现今就前来孤竹城外兵营,倒不是为了与王颀计议如何田忌赛马。 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计议的。 未来战场如何谁也说不准,有个心理准备就行了。 他也不是为了伐辽东之事绸缪,想着早日与将士们熟悉,因为镇护部与幽州各部边军得到春三月才能全部在此地聚集呢! 他是因为碣石山前哨要撤掉了。 伐辽东战事将起,这个前哨也意义不再,且正值岁末寒冬无事,届时将要随征的白马义从也都已然轮休归去。继续留在那边,还要劳烦太守傅容遣人送来粮秣,还不如现今就过来孤竹城。 一路冒雪跋涉,将近日暮的时分抵达。 如今的孤竹城外的兵营内,仅有王颀引两三百兵卒在值守着。 不用说,他麾下的边军也都大规模轮休了。 但身为青州东莱人的他,却没有趁此机会也归去省亲,哪怕他的直属长官毋丘俭也很体贴的给了他两个月的休沐之期。 虽然仅谋面过一次,但夏侯惠大致能猜到他没有归去的缘由。 又或者说,他与其他幽州边军的将率如弓遵、刘茂等人一样,对决定自己未来仕途的伐辽东之战不敢有半点玩忽。 要知道,随着鲜卑边患不复,幽州边军现今被称为“无用之士”,若不是因为要伐辽东,王颀等将率麾下兵马或许早就被裁撤,然后被转为边塞关隘守将或者腹心之地的县尉,算是彻底告别军功封侯的壮志了! 自然,若是伐辽东战事失利,他们这些将率同样会被转任他职。 缘由无他。 庙堂以为他们不堪任事。 但若是伐辽东战事顺遂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将辽东攻下来后,庙堂肯定是要驻军的,也必然会将公孙度早年的行为视作“为王前驱”,继续兼并乌桓与鲜卑部落、攻伐高句丽与纳扶余国为附属之事,而他们这些幽州边军就是首选。 汉承秦制,魏承汉制。 军功封侯是男儿不变的情怀,没有什么比为君王开疆辟土、有机会在青史上留下名字更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情了。 正值壮年的王颀很珍惜这次机会。 王姓在青州东莱是大姓,但分支有很多,他的门第并不高。 没有被举为孝廉可能的他,选择了前来边塞从军,至今已然十数年了,也终于迎来改变自己命运以及提升门楣的机遇了。 而且对比戍守在燕国、右北平郡的弓遵与刘茂等人而言,戍守在辽西郡的他,还多了个提前与伐辽东主将熟悉的机会。 虽然庙堂还没有声讨辽东公孙,更没有布告天下对辽东用兵。 但王颀又不傻。 在此些时日的接触中,足以让他明了,庙堂若伐辽东必然是夏侯惠为主、毋丘俭为辅。 夏侯惠乃谯沛元勋之后嘛~ 且以二人的戎马履历以及攻伐功绩而言,毋丘俭也无法与夏侯惠争先。 所以,得悉毋丘俭传令幽州各部边军大规模轮休、碣石山前哨撤掉以及不日夏侯惠将要过来兵营的他,一直在思虑着如何给夏侯惠留下个好印象。 不是溜须拍马的逢迎作态。 而是想让夏侯惠看到他治军的才能、觉得他本部堪战,以期日后在战事之中,用他本部作为鏖战的前军,而非留在后军督管粮秣、固营策应或围困示威什么的。 这层担忧是极有可能的。 毕竟夏侯惠身为洛阳中军的将率,自然也会对镇护部的战力更信任一些。 不可避免的,毋丘俭所聚集的三万兵马之中,除去被征发的乌桓与鲜卑部落不算,幽州各部边军至少有半数都要沦为摇旗呐喊的陪衬。 王颀不想自己就是陪衬之一。 所以,他不仅将兵营修缮得很有章法,且还对麾下兵卒们严令禁止、勒令不得有半点玩忽。 也正是因此,夏侯惠一行刚到兵营门前的时候,就被十数张强弩给指着了。 第256章 称王 兵营不容闲杂人等靠近,这是常识,也是夏侯惠一行被强弩给指着的原由。 更准确的来说,乃是夏侯庄的缘故。 在夏侯惠以岁末无事为由,将韩龙等幽州部曲皆遣归去与家小团聚后,随他前来孤竹城外兵营的人,也就剩下了十余个少年部曲,而侄子夏侯庄很是莽撞的匹马当先冲到营门前,便引来了值守兵卒的误会。 其实吧,夏侯庄也并非不知轻重之人。 他只是性子跳脱了些、少年顽心重了些,更因为先前在碣石山前哨时与白马义从以及韩龙等部曲混得熟稔了,对行伍之中的肃穆森严等缺乏了认知。 嗯,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夏侯惠都没怎么管他。 倒不是不想如四兄夏侯威所愿悉心培养他,更不是觉得他乃朽木不可雕。 相反,夏侯惠是觉得他在子侄辈中算是佼佼者、乃可造之才,便想着先观察一段时间,以便对症下药。 再者,谁没个年少轻狂时呢? 对于一个半大小子而言,若是被长辈约束太过的话,要么加重叛逆心变得愈发轻狂,要么被压制成为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之人。 夏侯惠不想迎来适得其反。 但现今看到营门矮垣上闪着哑光的弩箭矢,他便觉得是时候要管教一番了,借口都有了不是? 营门前的误会,在夏侯惠亮出身份后且让值守兵卒前去禀报王颀后,很快就消弭了。 但影响还是有的。 诱发冲突的夏侯庄满脸讪讪。 以强弩指着夏侯惠的值守兵卒颜色甚怖,唯恐被这位贵胄子弟寻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治罪。 而王颀则是坦然得多。 赶来解围的他,先是以暮食时候将至为由,不留痕迹的让用自己亲兵将那些值守兵卒给撤下去了,然后对夏侯惠告了声罪,旋即声称自己已然备下了辽西特色狗肉接风揭过此题,请夏侯惠一行往营内去。 用意很明显,是不想让夏侯惠有机会对那些冒犯的兵卒寻隙。 这种隐隐护短的行举,令夏侯惠刮目相看。 他倏然觉得,这位身材高壮而寡言少语的将率不再是知之了了,而是变得很具象得很真实。 也很靠谱。 不敢为麾下担责、不护短的将率,也得不到麾下的死力。 自然也不能在伐辽东的战事之中委以重任。 是的,王颀并不知道的是,其实毋丘俭与夏侯惠此些时日经常通书信讨论战事部署,而毋丘俭声称在幽州各部边军之中,当属他与弓遵以及刘茂三部兵马最为精锐,推举他们与镇护部并为前军。 对此,夏侯惠并没有反驳。 但因为没有阅兵过,所以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要知道在双方合计十万人的正面鏖战中,真正能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兵马或许都不到一半。惯常来说,前军若是溃败了往往也会倒卷后军,诱发兵败如山倒,以后军挽回士气溃败、扭转败局的事情少之又少。 夏侯惠从来都不妄自菲薄。 但也不会自视甚高、不敢自信满满的觉得,在前军溃败了之后自己还能靠后军扭转战局。 所以他对前军的要求很高。 因为伐辽东战事的战术已定,是为耗粮。 是击溃战,而不是歼灭战。 夏侯惠得甄选精锐兵卒为前部,在野战之中让辽东军觉得无法战胜,迫使他们退回城池内固守,增添他们的粮秣损耗、围困他们到人心浮动,然后就能让辽东士庶开始思考值不值得为公孙家族陪葬。 若是歼灭战,那就是加剧仇恨、变相的让辽东军同仇敌忾了。 就如先前官渡之战时,武帝曹操坑杀了八万士卒,由此让河北皆缟素,也导致了魏军平定大河之北整整用了八年的时间。 且还是袁氏兄弟阋墙的“助力”下。 夏侯惠可不想因为杀戮太过,而让襄平城即使到了“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的地步,城内兵将以及黎庶犹誓与公孙家族共存亡。 这也是他并没有请天子曹叡增兵的最大缘由。 没必要。 野战之中击败辽东军,这个自信他还是有的。 所以,在他与毋丘俭联名私奏天子曹叡,请庙堂配合作战计划屡屡派遣使者前往辽东、逼迫公孙渊聚拢兵马增加粮秣损耗后,他又怎么敢对甄选前军掉以轻心呢? 所以,王颀现今的表现令他很满意。 就连仅用白水煮熟撒点细盐、没有任何调料的狗肉他都觉得很香了。 草草用完暮食,天色还未完全暗淡下来,夏侯惠便以消食为由,在王颀的陪同下在偌大的兵营内察看。 主要是看囤积粮秣的邸阁,士卒饮宿与便溺之处。 从安营扎寨中,可以看出将率的才能。 如太尉司马懿细细看过五丈原蜀兵的营寨后,忍不住感慨蜀相诸葛亮乃“天下奇才也”。 而如今夏侯惠走了一圈下来,也对王颀愈发欣赏了。 “听闻毋丘使君所言,孔硕似是弱冠之年便来幽州投军了,何故安营之法犹如淮右之地邪?” 在看到便溺茅厕远远被隔在兵营角落、军中造饭水源乃掘井而非与士卒梳洗从河畔取水,犹如大江兵营防疫章法后,夏侯惠忍不住就问了句。 “回将军,乃是末将部曲有淮南老卒之故。” 亦步亦趋在后的王颀微微眯了眯眼,将那缕欣喜之色藏起来,如实回答道,“末将乃青州人,乡里不少人曾随征贼吴。末将寻了些退役老卒为部曲,闲来也常问他将所长,觉得淮右扎营之法有利于隔断疫病,遂效之。” “善!” 点头赞许了声,夏侯惠继续往马厩而去,待看到马厩后方同样挖出了处理战马粪便的大坑后,才很满意的转身归去大帐。 细微之处见真章。 夏侯惠已然不需要再看了。 也将自辽泽归来后的那层隐忧给放下了——在亲自步入辽泽之后,他就意识到夏秋时节对辽东用兵,尤其要注意大军的防疫问题。而如今看到了王颀安营扎寨的谨慎,让他毋庸多言,唯有不吝赞之,“孔硕扎营,可使我无忧,日后应是少不了有劳了。” “不敢当。将军若有差遣,末将必不推辞。” 随着身后的王颀连忙谦虚了句,但话语才刚说罢,脚步便猛然顿了顿,看着夏侯惠背影的目光,也冒出点点苦涩来。 他倏然反应来了。 夏侯惠将安营扎寨的事务交给他,那不就是让他充任后军了吗? 没有时刻准备着与贼敌决一死战的前军,还要耗费体力做扎营杂务的道理啊! 但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才刚应下紧接着就改口不想留在后军,这种出尔反尔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军令如山。夏侯惠既然都交代下来了,身为麾下的他哪能拒绝呢? 且夏侯惠也没有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一路归去大帐之途,夏侯惠还絮絮叨叨的问及了其他。 如在幽州边军内部之中,兵将们有没有禁忌的言辞或事情。 如问他对助战的塞外白部鲜卑、内附乌桓两部游骑的了解,战力怎样以及军纪何如。 还有问及了弓遵与刘茂两部兵马的状况。 但唯独就没有问到他的本部。 夏侯将军该不会是已然有了定论,想以弓遵与刘茂两部兵马为前部吧? 只是,先前毋丘使君刚来幽州任职的时候,巡视各部边军之际,犹将我与弓遵、刘茂三部兵马皆赞为“可战之兵也”吗? 怎么现今,夏侯将军就对弓遵与刘茂两部青睐有加,连提都不提我部一句呢? 莫不是毋丘使君没有推举我部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一一悉心作答的王颀,心中疑惑之余也愈发苦涩了。 待走到大帐前,夏侯惠便止住问话,很温和的拱手作谢道,“有劳孔硕作陪,听我絮叨了许久。” “不敢。末将职责所在,乃分内之事。” 闻言,王颀连忙垂首拱手回礼。 他知道夏侯惠的作谢也是在声称此间事了,让自己离去之意,但素来雷厉风行的他,现今竟神使鬼差的,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又或者说,他属实是心有不甘吧。 投军戎服那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迎来施展才能的舞台,他是真的不想在伐辽东战事中只有苦劳而无功劳。 “嗯?” 见他驻足不动的夏侯惠,也有些奇怪。 皱了皱眉毛后,先是挥手让夏侯庄等少年部曲先进入大帐中,然后才低声发问道,“孔硕,是有言私谓我邪?” 好嘛,他是误会了。 还以为王颀是有机密之言不能当众说呢。 这句问话也令王颀那张被晒得粗糙黝黑的脸,瞬间变得漆黑发亮。 “无有无有,呵呵~” 看着夏侯惠眼中的慎重,王颀连忙摇头,还很是尴尬的咧嘴挤出笑容乐了几声,但脚步还是没有动。 呃~ 那你是要作甚? 不由,夏侯惠一时哑然, 他知道王颀肯定是有事情的,也连忙细细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辞行举来,想寻出有无失言之处。 但很快,他就不用再想了。 只见王颀咬了咬牙,艰难的挤出了声音,“将军,那个,我部兵卒战力,亦不亚于弓校尉与刘校尉的!” 我方才问及弓遵与刘茂本部,诱发你的攀比之心了? 幽州边军内部也内卷的吗? 夏侯惠第一反应是这个。 而须臾后,他便醒悟了过来,就如先前猜到王颀为何明明有休假但却没有归去省亲一样。 “此事毋庸孔硕明说,我亦了然。” 点了点头,夏侯惠笑容可掬,缓声说道,“不瞒孔硕,先前毋丘使君便知会我,声称孔硕本部兵卒皆精锐,可充伐辽东前部。我今日来营后,便也深以为然。” 言罢,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说法似是不足令人信服,便又加了句,“嗯,想必孔硕亦能猜到,庙堂不日将讨辽东不臣,天子遣我前来辽西亦是为此。毋丘使君言届时兵出,弓校尉与刘校尉以及孔硕本部可与我镇护部并为前驱、敢死之兵。今我可明言,弓刘二部尚未定,但孔硕本部必如毋丘使君所言!” “啊~” 先是很讶然的惊呼一声,王颀不假思索便说道,“不想,将军竟如此青睐我部!就是不知,将军因何断言我部乃精锐邪?”待问罢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又连忙告罪道,“末将一时欣喜,胡乱作言,还请将军不罪。” 夏侯惠一笑而过,“嘿,皆是军中男儿,不必如此拘束。” “唯。” 王颀露出笑容应了声,很快便又作肃容道,“将军不以末将愚钝,并入战事前驱之列,末将无以言表,唯敢言他日临战末将必不负将军青睐,向死不求归!” “言重了。” 颔首笑了笑,夏侯惠转身进入了大帐,结束了对话。 这次,心愿得偿的王颀没有再逗留,很是感激的行了一礼后便也拔步往自己军帐而去。 就是才走了几步,他又猛然顿足。 似是,方才夏侯将军并没有解释为何觉得我部堪战吧?尤其是自己与弓遵、刘茂的本部一样,夏侯将军都没有检阅过啊! 微微侧头凝眉的王颀捻须沉吟,但仍不知其解。 索性也不纠结了,继续喜滋滋的迈步归去。反正都能如愿成为伐辽东的前部了,没必要去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只不过,他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 就在第二日用完朝食,夏侯惠便让从子夏侯庄暂时在他麾下为卒历练,直到伐辽东大军开拔时结束。 要求只有一个。 让他将夏侯庄当成寻常的兵卒、不可有任何徇私之举。 对此,王颀没有什么奇怪的。 这时候的将门历练后辈,大抵都是言传身教。夏侯惠没有亲历亲为,或许是想让夏侯庄感受一下边军的生活吧。毕竟洛阳中军与幽州边军不管待遇、食宿还有日常演武等,都有着很大的区别。 但待他欣然允诺,将夏侯庄带去自己麾下兵营的时候,夏侯庄便很恭敬的对他作揖,请求他务必要以最严厉的军规来要求自己,最好是犹如连食宿最差、劳务最多最杂与连轮休都没有的徒隶。 这让王颀一时发怔。 天地可鉴,他虽然对兵卒要求严格了些,但从来没有过苛待之举啊! 待缓过惊诧,他便挥手让亲卫走开些,低声询问夏侯庄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言之事。 “回校尉,无有。” 闻言夏侯庄楞了下,当即就摇头矢口否认。 但在王颀眉目疑惑愈来愈重的注释下,眼神闪躲了好几次的他,最终还是犹如霜打茄子般蔫蔫的道出缘由来,“昨日我孟浪驱马冲营,令六叔大怒,斥此举有污将门家声,欲将我遣归京师府邸禁足。在我认错与苦苦哀求下,六叔才网开一面,将我遣入校尉军中历练以观成效。声称若是以校尉治军之严谨,犹不能使我行举不复轻佻,便不让我随在身边了。” 额~ 原来如此。 听罢了的王颀恍然,心中也不由有些好笑。 以他的年纪与对世故的了然,当然也能猜到夏侯惠只是作态佯怒而已。 彼无非是觉得拿从子夏侯庄行军法杖责太重,但又不能什么惩罚都没有的姑息纵容,便寻了个事由来惩戒罢了。 含笑点了点头,知晓原委的王颀应下夏侯庄之情。 直接招来军中负责守营门的都伯,声称夏侯庄犯错被罚为兵卒,暂时归入他麾下,每日都要上矮垣值守,轮换下来后还要帮忙忙碌伐薪、造饭与清积雪等杂务。 也从此中弄明白了,夏侯惠觉得他的本部可堪战,是他治军严谨之故,更是值守营门的兵卒以强弩指着夏侯惠赢得的信任。因为当时哪怕夏侯惠都表明身份了,但值守兵卒仍等到他赶过来确认了,才将上了弦的强弩给收起来。 真巧啊~ 不过,也得好好磨练夏侯庄才行。 不然届时夏侯庄仍不持重,会让夏侯将军觉得自己连个兵卒都约束不了~ 看着夏侯庄随着都伯离去的背影,王颀将手放在浓密的胡须上,嘴角泛起了一缕微笑。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就当夏侯庄在苦寒风雪中被各种打磨之际,时光也走到了青龙四年(公元236年)。 魏国庙堂开春的第一道诏令,是列举了辽东公孙渊各种不臣之举,并正式布告天下,以镇护将军夏侯惠为主、度辽将军毋丘俭为次,都督洛阳中军与幽州边军以及内附鲜卑乌桓部落合计八万(诈称)大军,于春二月进军辽东讨贼;且诏示只诛首恶,如辽东将吏士民等凡为公孙渊所胁略不得降者,一切赦之。 师出有名、夸耀兵力、诏称从者不究以瓦解军心。 算是常规操作吧。 但对于偏安一隅的辽东而言,还是很有压迫感的。 早就积极备战的公孙渊,不等第一波遣去江东的使者归来,便又再派了第二波。 在去岁暮冬十一月末的时候,他就遣使去吴国了。 但第一波使者的使命,是带着两百匹战马与各种资财去送礼,去缓和彼此之间关系的,并没有求吴国互盟。 没办法。 事情得一步步来。 他先前不讲信誉并吞了吴国的兵马,且还将使者的头颅送去魏国洛阳了,现今又想觍着脸求着孙权相助,自然也要示之以诚、以卑辞厚币浇熄江东的怒火先。 而第二波使者则是去称臣的,且姿态也稍微硬气了些。 同样携带了大量的资财,还将战马增加到了三百匹,声称若是吴国孙权若愿意接纳辽东为臣,不计前嫌发兵来救,他日后每岁都以两百匹战马、四百匹骑乘驽马为上贡江东。 许完利益后,便老生常谈的分析起唇亡齿寒的道理。 说什么魏国若是将辽东灭了,便是真正的没有了后顾之忧,日后将会有更多兵力用于对战江东的前线。 最重要的是,魏国将得到辽东已然很成熟的航海技术。 江东赖以大江天险、精锐水军来抵抗魏国,若是魏国依托辽东的技术将水师也发展起来了,日后吴国恐就难以大江为屏障了。 说白了,就是辽东存就是裨益于吴国。 若是孙权大人不记小人过,那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皆大欢喜。 当然了,公孙渊并没有将所有寄托在吴国君臣上。 两地相隔太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辽东周边的鲜卑部落、高句丽与扶余国以及肃慎国才是看得见的助力。 已然达成弭兵协议的高句丽不必说。 他再次派遣出使者奉上礼物,重申魏国对高句丽已然与江东媾和的事情知晓,让他们莫要在魏军来伐之时趁火打劫、闹出魏军攻灭了辽东后复攻打高句丽的笑话来。 嗯,他没有指望高句丽能出兵相助。 彼此之间攻伐多年,仇恨积累得太多太深了,若高句丽当真遣兵来相助,他反而还要分出兵力来监视,以防不测。 对于远在不咸山(长白山)的肃慎国,他也是如此心思。 他之所以派遣出使者前去重申先前的和好关系,只是因为肃慎国自舜、禹时代以来就对中原王朝称臣、以附属自居,上贡没断过。哪怕现今魏国还没有四海毕实现大一统,但肃慎国仍遣使上贡楛矢石砮以示臣服。 公孙渊真正想寻的助力,是扶余国以及犹没有臣服于魏国塞外鲜卑与乌桓部落。 其中,扶余国是联姻之国。 早在公孙度称雄海东之时,出于西击鲜卑东攻高句丽的战略需要,他将宗女嫁给了国土介于鲜卑与高句丽之间的扶余王尉仇台,双方缔结了盟约。 虽然如今尉仇台早就病故,继王位的“简位居”也并非公孙氏所出,但双方还是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如先前没少联合对高句丽用兵。 公孙渊希望简位居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届时魏国遣兵抵达辽东后,能派遣一支兵马来作为外援。 然而,可惜了。 扶余王简位居没有给予他任何承诺。 一来,是自从鲜卑柯比能被魏国攻杀后,扶余国的外患大为减轻,也对魏国生出畏惧之心,故而不想因为与辽东公孙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情分,而引来魏国的仇视。 自身利益至上嘛~ 并力攻打高句丽是一回事,一并对抗魏国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比辽东公孙而言,扶余国更不敢得罪中原王朝。 另一,则是简位居实属有心无力。 在最近二三十年以来,扶余国每隔几年就爆发一次霜害、白灾、旱涝等天灾,国内没少闹饥荒,自然也没有余粮出兵帮助辽东公孙。 面对辽东使者的恳请,简位居就是以灾害频繁、国力式微为由,回复说届时再作计议吧。 没有当即慷慨应允,就是隐晦的回绝了。 公孙渊自然也知道外交辞令,知道无法指望扶余国后,他便将目光落在塞外的鲜卑与乌桓部落身上。 准确的来说,是鲜卑部落。 如今仍游荡在塞外的乌桓部落早就不成气候了。 要么被鲜卑部落兼并,要么内附魏国被收编归幽州冀州安置,但鲜卑部落还是不少的。 他们也与魏国有仇。 但想拉拢他们,就需要名义来许下实际利益。 如今被封为魏国大司马、乐浪公的公孙渊,是无法诱使他们与魏国为敌的。 所以,他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便春正月末称王了! 乃是自立为燕王,建年号绍汉、置百官有司。以燕王名义遣使者持节,假鲜卑单于玺封拜塞外鲜卑部落,划故辽东属国、辽西与右北平郡之地诱鲜卑侵扰魏国北疆。 年号为绍汉,自然就是不承认魏国代汉承天命的意思。 但十分可笑的是,他在自立为王之后,竟还以魏国大司马的名义,示意僚属长史郭昕、参军柳浦等七百八十九人联名上疏洛阳庙堂,请求魏国颁诏封自己为燕王。 姑且不论这种上疏到了魏国庙堂后,必然会让天子曹叡做出对辽东公孙夷族的决定,且辽东内部都迎来分歧了。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身为魏国的大司马,不尊庙堂诏令、被定为逆臣,战败后之后,子孙后代未必不能有漏网之鱼苟活于世。 但若是称王了,那就是不赦之罪了。 不仅自身战败后要迎来夷族,就连所置的百官都要被诛杀殆尽,甚至被定为都城的襄平都有可能被屠戮一空。 如先前在凉州枹罕称王置百官的宋建,就是最好的例子。 被夏侯渊攻破后,自宋建起如丞相等所置官员一概斩首、整个枹罕鸡犬不留。 所以,辽东内部迎来反对的声音也就不意外了。 公孙渊称王的意图,无非是想将所有辽东臣僚都绑上了叛魏的战车,让他们与自己共存亡、上下戮力同心抗争。 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公孙家族陪葬啊! 毕竟,辽东四郡与魏国的实力相差那么远,且他们这些人可以当公孙渊的臣属,也不介意当魏国的臣子啊~ 将军伦直与贾范,就反对了公孙渊称王之举。 他们二人都是辽东的老臣了,在公孙渊夺叔父公孙恭之位的时候,还站在了公孙渊这边。 但在这种事情上,公孙渊没有情分可讲。 出于杀鸡儆猴、确立威信的必要,公孙渊让武士将他们斩于市,让辽东兵将士庶不再有反驳的声音。 自此,公孙渊成为了魏国必诛之贼。 而吴国也做出了反应。 第257章 老了 魏国将伐辽东公孙,在蜀国庙堂上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因为自蜀相诸葛亮星落五丈原后,蜀国还派遣了曾听令杨仪将魏延诛杀的马岱为主将,引兵走过一次褒斜谷,但魏国雍凉都督司马懿都没有露面,仅遣麾下将率牛金来战,就将马岱给击败了。 这种战果是很令蜀国吃惊的。 要知道,先前蜀相与魏延犹在的时候,可是直接将魏国的骄兵悍将打到彻底坐实了“畏蜀如虎”的!如今,最善于山地作战的蜀兵,竟在秦岭谷道中被魏军堂堂正正的击败了,心理落差是很大的。 也必然要痛定思痛,暂时转入战略守御,容出时间来好好调整兵将与战术的。 故而,魏国伐辽东公孙之事,蜀国君臣与兵将听过便罢了,没有人想着建议趁此机会出兵雍凉。 吴国的情况也大抵如此。 前番江东与蜀国联动,三路兵马声势浩大的北伐,且还是用了瞒天过海的疑兵之计,将主力放在了徐州战场,但战果仍是无功而返。 尤其还是比蜀国出兵晚、罢兵早的无功而返,这让孙权有些意气消沉了。 他已然不年轻了。 伴随着蜀国北伐的后继无力,他也深感独木难支,所以也不打算趁此机会对魏国做些什么。 毕竟,魏国诏令中号称以“八万”大军伐辽东,他自是不信的。 这种诈称兵力的做法,江东君臣可最熟悉不过了。 觉得魏国至多只用四万,再以魏国幽州边军的数量推算,可得出从征的洛阳中军或许仅有一万.试问,魏国洛阳中军主力犹不动,江东出兵侵扰魏国,又能讨得了什么便宜呢? 但这个消息,还是稍微改变了孙权的心意。 是对辽东第一波使者的处置。 原本,当辽东第一波使者抵达江东后,孙权连见个面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呼亲卫头子谷利去将之尽数杀了。 以解心头之恨、为先前惨死在辽东的使者复仇。 待得悉辽东使者还带来了两百匹战马后,他便稍微改变了心思,将他们先关押起来,让有司去问些话,事罢了再诛杀。 看他们不远千里携来战马的劳苦上,就留个全尸、无庸悬首城门吧。 因为早在辽东使者抵达之前,高句丽的使者就前来了。 他们不仅带来了与辽东公孙渊弭兵的消息,还有理有据的分析出辽东与魏国战事将起,同样以称臣吴国、岁贡战马为利益,请求江东与他们并力出兵,在魏国与公孙渊的战事结束后进攻辽东。 若公孙渊侥幸胜了,就是痛打落水狗、趁他病要他命。 而若是魏国占据辽东了,那就是趁着魏军立足未稳,上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就连战后利益分配的方案都提前想好了。 高句丽据其地,无法占地的江东则是得人与资财物资——只要江东能带得走,即使将辽东四郡的人口、战马以及辎重等等全部搬空了,高句丽都不带二话的,且还让自家兵卒帮忙江东装船! 这个提议,让孙权颇为心动。 不仅是觉得可行,更是因为他想从辽东四郡,将自己先前对航海的各种失利决策,一次性全部补偿回来。 君王嘛~ 证明自己是正确的、维持威信是很重要的。 但没想到的是,高句丽的提议遭到了江东臣僚一致反驳。 理由是高句丽不可信。 且群臣在反对的时候,还很隐晦的提及了,先前公孙渊主动遣人来称臣、相约南北对抗魏国也是如此说辞,但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犹豫的。 相隔数千里的高句丽,若是事后也对公孙渊有样学样,吴国又能拿他们如何呢?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吴国可不能在同一地方跌倒两次啊~ 面对事实胜于雄辩的反驳理由,孙权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但当魏国讨伐辽东的诏令布告天下后,孙权就寻到理由了——伐辽东的主将是夏侯惠,是他在孙韶墓前对天发誓杀之而后快的仇雠! 况且,此时公孙渊的第二波使者也堪堪赶到了。 再迎来三百匹辽东优质战马,让江东各将佐皆喜笑颜开;而使者带来公孙渊已然称王、改年号为绍汉后,更是证明了辽东公孙家族,不可能再为魏国所容了。 至于,公孙渊在国书中声称,先前蛊惑他斩杀吴国使者的恶贼伦直、贾范已然被他诛杀于市了,孙权直接就略过了。 孙权又不是三岁小儿。 伦直与贾范怎么可能是昔日公孙渊反复的元凶。 但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公孙渊此番的诚意很足,足到让江东群臣们觉得可以好好计议一番。 不是为了思虑如何救援公孙渊。 而是群策群力,江东如何从此战事中牟取利益。 高句丽与公孙渊同样都不可信,但江东可以不与他们合谋,自己谋求利益啊! 所以,本来要拿来祭旗的第一波辽东使者被解除了监禁,让他们与第二波使者同样享受使者的待遇。 而吴国的一位臣子,也给出了计谋。 是太子中庶子羊衜(南阳人,并非泰山羊祜之父)。 首先,羊衜认为诛杀使者固然能出一口恶气,但终非王者所为,所以请孙权将使者释放出来,彰显吴国的容人之量。 其次,则是建议孙权顺势应允公孙渊所请。 再度接纳公孙渊为臣子、声称定会遣兵马前去救援,可为他张势助威,让辽东兵将士庶更加死力对抗魏国。魏国攻伐辽东的难度多一分、时间多一日,对于敌对的吴国而言都是喜闻乐见之事。 最后,便是此番出兵,无论如何都能使吴国获利了。 因为魏国知道江东与公孙渊早就闹翻了,也定然没有想到,吴国竟会不计前嫌的遣兵过去救援。从战术上来说,是出其不意。 且此番名为前去救援,实际上却是趁火打劫。 如遣兵将过去抵达辽东之后,先沿岸考察地形地理、视辽东与魏国的战况如何后,再决定如何用兵。 若是战事僵持不下或者魏国有失利之迹,那就将船舰队开赴至辽水入海口,以将袭击魏国粮道之势,逼迫魏国罢兵归去。如此,哪怕吴国一矢不发,都能让公孙渊感激江东,不吝搜刮地方拿出大礼来报答救援之恩。 毕竟公孙渊也知晓,与魏国刀兵相见后,天下也唯有吴国能帮他了。 且为了日后魏国复来征伐时,江东犹如此番这般不远千里来救,他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吝惜战马与资财。 而若是辽东有不支之像或者已然败北了 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直接乘势攻击辽东各个沿海县邑,掠夺人口与资财而归以报当日之仇、裨补先前航海的损失。 甚至,若是时间与条件皆允许的话,还能约上高句丽一并将乐浪与带方郡给虏掠一空、满载而归。 羊衜这个计策,不管是孙权还是其他臣僚都拍手称赞。 因为他深谙江东君臣最大的顾虑:吴国此番兴兵过去,并不需要亲自加入战局,更不会与魏国兵马舍命鏖战。 说白了,就是不管战事朝着哪一种结果发展,都不会伤及吴国根本。 所以事情也就如此迎来了定论。 孙权设宴待辽东使者,明确告知他们江东必然会遣兵相助,为了增加可信度,还自爆了先前让江东折戟沉沙的广陵之战,以自己在孙韶墓前发誓,定要将魏国伐辽东的主将夏侯惠挫骨扬灰之言重复了一遍。 随之,便以军情如火为由,让辽东使者尽快归去。 且还亲自做了书信,给予公孙渊。 在书信中将公孙渊称呼为弟,并告诫夏侯惠虽然年纪轻轻,但实乃奸诈之徒,用兵与行事以胆大善于出奇着称,让公孙渊务必要小心应对,莫要觉得彼乃是以身份得位便掉以轻心。 将不计前嫌、重修和好的姿态表现得十足。 但就在辽东使者千恩万谢离去的旬日后,孙权又再度遣出了前往高句丽的使者。 同样声称对位宫的提议很感兴趣,也会派遣出兵马前去,但具体如何实施战略,却要以兵事当慎、随机应变为由视情况而定。 在首鼠两端、尔虞我诈这方面,他算是炉火纯青了。 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在他心中是希望公孙渊能抵御住魏国的征讨的。 缘由无他。 他是一位君主,所思所虑都以吴国的利弊为上。 虽然源于被背叛的愤怒,他想对公孙渊杀之而后快,但理智却是告诉他,辽东公孙没有覆灭,才是对吴国最有利的结果。 一来,只要公然称王的公孙渊尚存,魏国不管失败了一次还是两次,但为了证明魏室代汉乃天命所归,魏天子曹叡不管损耗多少国力都要死磕辽东的。 另一,则是高句丽毫无机会占据辽东、取代公孙渊。 哪怕公孙渊覆灭了,辽东兵将与士庶都宁为魏国的阶下囚、而不愿为高句丽的座上客! 这是秦汉以降形成的骄傲。 身为汉家子民,哪有屈服外族的道理? 所以,公孙渊若不覆灭,必然会尽心尽力内附吴国,也就意味着吴国日后能持续不断从辽东贸易来战马、组建骑兵增强国力。 在这种利弊对比下,孙权有这层心思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一点都没有错。 远在许昌宫的魏天子曹叡,对辽东是志在必得,诏令在冀州邺城的镇护部北上辽西郡之后,他还特地寻来了护军将军蒋济私下问计。 他让蒋济也随驾东巡,本来就是以伐辽东战事将起,为了随时问策参详的。 而曹叡所问之事,就是江东是否真的将遣兵救援辽东。 因为孙权将辽东使者遣归去后,就让水师整装待发,大张旗鼓的声称将要驰援辽东了。 深谙江东君臣性格的蒋济,直截了当的声称,吴国兵马必然不会参合到魏国与辽东公孙渊的战事之中。 缘由有三。 一者,是军以利动。 孙权若是当真舍得江东兵将的性命,干嘛还要远去辽东与魏国鏖战呢? 直接进攻淮南或者荆襄不好吗?在这两个地方打赢了,还能占据其地,在辽东打赢了也是为公孙渊保住基业,万一公孙渊再次背叛了呢? 二者,乃是江东群臣不会忘记公孙渊反复无常、给予江东的耻辱。 孙权即使知晓公孙渊不覆灭更利于吴国,但他不可能犯臣下众怒,让兵将死力救援啊! 三者,则是兵谋当密乃常识。 若是江东果真要尽心尽力的救援辽东,孙权就不会对外声张此事,让魏国有所警惕了。 然而,蒋济在信誓旦旦断言且解释完缘由后,却又提出了一种可能:以江东君臣唯利是图、望风而动的行事秉性,或许会以轻兵掩袭,趁魏国与辽东鏖战时浑水摸鱼、牟取利益。 对此,天子曹叡不知可否。 颔首笑了笑以示自己知晓了,便将此事揭过了。 也令蒋济有些不解、有些踌躇。 不解,是摸不准天子曹叡的一笑而过,到底是不以为意,还是早有所料。 而心有踌躇,则是他有心想谏言曹叡当给夏侯惠与毋丘俭增兵,哪怕不增兵也要去书提醒一番,以免届时江东果真如他所料望风而动且还得逞了。 但近来曹叡还让三大战区的都督司马懿、满宠与夏侯儒都修表来,对伐辽东战事的利弊分析,以求拾遗补阙。 然而,司马懿等人都修表上呈了,但曹叡皆是看过即罢。 连召集庙堂重臣共同计议一番都没有。 所以,蒋济踌躇了片刻后,最终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继续谏言的念头。 所以,在他告退离去之时,曹叡落在他背上的目光很是惆怅。 因为其实曹叡是在等着、在期待着他继续谏言来的。 但却等来了沉默是金。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蒋济的忠诚,但现今觉得昔日胆敢对先帝曹丕犯颜直谏的蒋济,终究还是“老”了。 是浸淫于世故与仕途久矣的那种“老”。 至少,在他打算革新积弊的事情中,蒋济是“老迈”难以任事了。 第258章 开拔 蒋济并不知道自己的沉默,令天子曹叡觉得他已然暮气沉沉了。 但有一点他却是猜对了,对于江东有可能从魏国与辽东战事中牟取利益之事,曹叡确实是早有所料。 准确的来说,是夏侯惠早就提及过了这点。 讨伐辽东公孙渊的战事,规模并不算小,虽然动用的兵力不多,但在千里讨贼的客观条件下,对国力的损耗相当于曹真伐蜀的一半,比昔日北伐鲜卑更甚之。 而曹叡即位以来,主动攻伐的战事也就石亭之战、曹真伐蜀与北伐鲜卑而已。 曹休与曹真的战场失利,令魏国对蜀吴二国转为被动守御战术,也让曹叡陷入了即位以来“未有可书之功”的无奈中。 至于伐鲜卑的胜利 在魏国的战略意义上,北伐鲜卑与讨辽东公孙都是为了安稳后方,两者是可以看成一场战役。前者是为了解决幽并二州的当前威胁,后者则是解决潜在隐患。 所以说,在辽东公孙氏没有被魏国覆灭之前,曹叡是不能自称功的。 夏侯惠也知道这点。 故而,当庙堂正式将公孙渊定为逆臣与公孙渊自称王之后,被定为讨贼主将的他便依着职责,给天子曹叡做了一份十分详尽的作战计划奏表。 虽然说,曹叡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且先前他自辽泽勘察地形归来后,还寻了毋丘俭商议,而后来毋丘俭修表庙堂,就是作战计划了。 但夏侯惠觉得,自己仍有必要再奏闻天子一番。 不仅是担心在某些事情,毋丘俭转述不太清晰,更因为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事关兵权嘛~ 天子曹叡为了让他与毋丘俭积累功绩与树立威信,都不吝以数万大军豪赌一把了,他怎么能连姿态都不摆得端正点呢? 况且,他也是真的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与曹叡打声招呼啊~ 的确是很多事情,他这份奏表洋洋洒洒近万言,事无巨细皆一一录上了。 其中有些事情先前他在洛阳庙算的时候就提及了,但此番他仍再次附上,并以实际情况以及家佐之前因后果,让远在中原的曹叡都能对战局洞若观火。 大致归类,有三。 一者,是让曹叡万不可给他增兵。 原由不必说,主要是担心兵力太多而让辽东军不敢出来野战,令他挫辽东兵将之锐、动摇辽东士庶之心的战略无法实现。 次要的担忧,则是增兵将加剧粮秣的损耗。 若是战事陷入一时僵局,每日耗费甚巨的粮秣损耗令他连对峙、思虑破局的时间都无有,那他就欲哭无泪了。 其次,是对公孙渊的应对与战事走向的预判。 说白了,就是为了坚定曹叡对战事的信心,让他不要被庙堂诸公劝谏动摇了心志。 为此,二世为人的夏侯惠,很无耻的剽窃了司马懿的预判。 同样是很详尽的声称,公孙渊应战有上中下三策,如退归襄平坚守、在辽水驻军扼守、弃襄平而走等。也言之凿凿的断言,公孙渊必然会取中、下二策。 缘由无他。 公孙渊没有那么大的魄力。 虽然他也有可能思虑过“放弃襄平遁入山区、保存实力”这个上策,但此举意味着必须要对辽东、玄菟二郡坚壁清野。 要知道辽东四郡之中,乐浪郡与带方郡都在山区呢! 若是将人口最多、出产最丰的辽东与玄菟郡放弃了,也相当于放弃整个辽东了。 况且,放弃这两个郡的目的,是为了拉长魏军的补给线、坐等冬季到来天气转寒,让魏军战斗力不复而自动罢兵归去。 但问题是,魏国伐辽东的大军之中,大部分是幽州的边军啊~ 这些边军可不畏寒。 他们完全可以笑纳了辽东与玄菟二郡,修筑防御工事、安抚士庶百姓,然后再慢慢蚕食乐浪与带方,让公孙渊弄巧成拙! 最重要的是,辽东兵将也舍不得离开辽东与玄菟郡。 公孙渊可不是蜀主刘备。 没有传誉四海的仁义之名,让士庶百姓甘愿背井离乡、扶老携幼相随。 或许,公孙渊只要说要放弃这两个郡的时候,麾下兵将与豪强之家就有半数做出弃暗投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决定了! 其三,则是关乎辽东雨季的问题。 夏侯惠声称自己必然会率领大军赶在雨季来临之前,穿过伴海道抵达辽水。 但雨季终究还是要给讨伐大军造成困扰的。 所以,他指出了雨季到来、辽水暴涨时,魏国从冀州、青州转运粮秣的大船能直接抵达襄平城外,这是有弊有利的事情。请曹叡不要听信庙堂诸公之言,以雨季到来难以建功,而诏令他罢兵归来。 其四,是关乎魏国兴兵辽东之时,蜀吴二国动向的预判。 对于蜀国,他以雍凉各部没有调动以及蜀国前番出兵失利而归为由,断定他们不会兴兵来犯;而对于吴国,则是给出了犹如蒋济那般的推断。 同样认为,以吴国君臣的秉性,定会有火中取栗的举措。 但他请曹叡尽可宽心。 以江东兵将离岸则怯、无有敢死之锐为由,断定吴国即使兴兵来辽东了,也不会与公孙渊并力作战;而是会选择隔岸观火,待战局明朗了才会见机行事。如此,他完全有时间与余力,针对江东有可能的掩袭提前做出应对部署。 其五,乃是征求曹叡的许可。 他想请庙堂再次做檄文,以复被囚禁的公孙恭官职为名,剥夺公孙渊统领辽东四郡的名分,让辽东兵将士庶多个选择。 为了离间,动摇辽东军的抵抗意志。 不管怎么说,公孙恭虽然羸弱不能理事,但终究也当过辽东之主,许多辽东兵将都是他的旧部,且公孙渊夺位的时间也没多久。 这种离间之计很粗糙低劣。 前期肯定不会给公孙渊造成困扰的,但若是公孙渊在战事之中失利之后,效果就会十分明显了,也会让许多人为了自身家族的利益,放弃继续支持公孙渊了。 毕竟,夏侯惠此举,就是给予了他们一个体面的背主借口——他们不是背弃旧主投降给魏国,而是选择了侍奉更能保存公孙家族的公孙恭. 至于,事后是否当真要让公孙恭统领辽东四郡嘛~ 将他改任其他官职不就行了! 就犹如先前荆州不战而降一样,武帝曹操直接表请刘琮为青州刺史,且还是挂名没有实地赴任的那种。 这五点便是夏侯惠奏表的内容。 也是让曹叡看罢后,便诏令让雍凉、淮南与荆襄阳三大战区都督,修表计议伐辽东战事的缘由。 他不是对夏侯惠无有信心。 而是想知道各都督的计议是什么,看看有无为夏侯惠拾遗补阙的可能。 曹叡这点就特别好。 只要战略定了,他就不会干涉都督的临阵决策,不仅给予全部的信任,且还会尽心配合着。 先前司马懿的千里请战,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此番三大都督的上疏呈上后,他看罢了就将之与夏侯惠的奏表一并封存了。 因为他们所奏表的内容,夏侯惠都有提及。 倒不是说,夏侯惠的谋略已然盖过了他们,而是他们对远在辽东的战事无法巨细皆表,唯有泛泛而谈,再附上一些提醒。 如镇守淮南的满宠,就提及了贼吴有可能兴兵的可能。 而镇守荆襄的暮气沉沉的夏侯儒,或许是因为此番战事主将乃本家的关系,在上疏中言辞一改往常的中庸。很是轻蔑的声称辽东公孙不过冢中枯骨而已,之所以能历三世,那是因为庙堂无暇顾及他,现今发大兵讨之,必然会旗开得胜、无往不利,让曹叡毋庸担心战事不利云云。然而,对于战事的拾遗补阙上,他却以不熟悉辽东那边状况为由,什么建议都没有给. 镇守雍凉的太尉司马懿所表,则是敢言得多。 他虽然没有亲临过辽东,但却对那边的状况颇为了解。 乃是通过先前武帝曹操北伐三郡乌桓、张辽袭破柳毅以及公孙康对凉茂口出狂言等事迹分析,从中指出辽东战事的难点,不在兵力多寡,而在于道远补给难;也指出了辽东应战有上中下三策可选,并预判了公孙渊必不取上策。 也正是他与夏侯惠所言皆同,令曹叡彻底宽心了。 毕竟,若是他连司马懿的谋略目光都质疑的话,那放眼整个魏国,他也没有可计议战事之人了。所以他现今要做的,只是依照先前的定论,让有司督促战事粮秣辎重的转运,然后便坐等战事结果到来了。 初夏四月末。 辽西郡孤竹城外,伐辽东兵将积聚兵营。 巨大校场的高高将台上,度辽将军毋丘俭声音激昂的宣读着讨辽东不臣的檄文;台下两万余幽州边军、六千内附鲜卑与乌桓游骑以及万余洛阳中军镇护部皆肃穆倾听着。有些人眼神饱怀期待热切,有些人神态波澜不惊,有些人目光沉寂迷茫,各有不一。 他们已然在此营地内整军了近月时日。 兵将之间已大抵熟悉,各部职责也划分明确,也到了开拔往辽东战场的时候。 第259章 罪人 与前番轻装赶赴辽泽勘察地形不同,这次四万余大军驱赶驮马携带辎重粮秣行军,速度走得很慢。故而,有些按纳不足的夏侯惠,便请毋丘俭在后督大军缓缓而行,自己则是带着乐良、张虎与牵弘三部骑兵先行。 美其名曰:为大军开道。 毋丘俭对此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声沿途小心便带过了。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并不是心浮气躁,而是寻了个借口提前赶去医巫闾山东侧的无虑县,与白部鲜卑首领莫护跋会面,确认从辽水上游绕行至襄平的路线是否还畅通。 公孙渊称王之后,遣人将一枚鲜卑单于玺送到了莫护跋手中。 他并不知道白部鲜卑已然主动请为魏国附庸了,更不知道仅是三日后,莫护跋就带着这枚单于玺,赶来幽州蓟县拜见毋丘俭。 毋丘俭对他亲自前来说明状况的诚意,很是满意。 也不顾筹备战争的诸事繁琐,特地拨冗亲自带着他疾驰来孤竹城外兵营,将他引见给夏侯惠。 夏侯惠对鲜卑各部落的印象并不好。 又或者说,知晓鲜卑与汉帝国战事过往的人,对鲜卑部落都不会有好印象。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 莫护跋不仅十分仰慕汉家文化,且还主动向魏国请为附庸、甘愿出两千骑兵襄助魏国讨伐辽东公孙渊,夏侯惠无论如何都要礼数周全的笑颜以待。 而待从莫护跋口中得悉,公孙渊阴结白部鲜卑的目的,是打算让他在魏国大军走出伴海道,便引部落族众蛰伏在辽东属国昌黎县一带,伺机侵扰魏军粮道后,夏侯惠略略沉吟,便让莫护跋应允下来。 也吓得莫护跋当即面色煞白。 连忙赌咒发誓声称自己部落对魏国忠心不二,绝不可能与公孙渊勾搭在一起。 好嘛~ 刚接触王化的边民,思维还不能跟上汉人的尔虞我诈。 在听罢夏侯惠的言辞后,他第一时间竟不是想到夏侯惠是打算将计就计,而是以为夏侯惠在怀疑公孙渊之所以利诱他,是因为他与辽东那边先前早就有过接触。 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毋丘俭,见到这幕的时候,嘴角都狠狠的抽动了好几次,费了好大劲才将笑意给压下来。 也连忙给莫护跋细细解释一番,夏侯惠的用意所在。 莫护跋这才缓过恐慌来。 忙不迭就豪情万丈的许诺,让夏侯惠有何指示尽可吩咐,他即使赴汤蹈火也不会有负所托! 当然了,夏侯惠也不会难为他。 只是让他与公孙渊讨价还价,以便为战事增添一些便利而已。 一者,是让他态度强硬的反驳公孙渊划辽东属国等地安置这种不切实际的利益承诺,而是转为向辽东索要粮秣辎重。以做足胡人贪利姿态,让公孙渊觉得白部鲜卑是真的打算帮忙侵扰魏军之余,顺便让辽东的粮秣损耗加剧一些。 另一,则是将侵扰魏军粮道的地点稍微改变一下。 不是蛰伏在辽东属国昌黎县,而是改为在医巫闾山西侧的无虑县上方。 理由也很充分。 刚走出伴海道的魏军,不可能不遣兵马对昌黎县一带刺探一番看有无伏兵;但对偌大的医巫闾山脉,魏军就很难兼顾了。 况且此时魏军都差不多抵达辽燧了,也不会将兵力浪费在他处。 此举,是夏侯惠为了保障魏军绕道辽水上游的路线畅通,且不会被辽东军察觉。 因为都有白部鲜卑都在这一带游荡代为了,公孙渊也不会遣兵在辽水上游驻守警戒——哪怕是当真驻军了,兵力也不会太多,届时让白部鲜卑骤然发难将之控制了就行。 莫护跋欣然领命归去。 对于夏侯惠的嘱咐,他很乐意付诸以行。 是发自内心的乐意。 因为这些事情毫无危险可言,且向辽东公孙渊索要的钱粮辎重等都归白部鲜卑私有,不管夏侯惠还是毋丘俭都明确表态了,魏军不会染指半分。 唯独可惜的是,夏侯惠定下了数目,不让他索要太多而导致公孙渊恼羞成怒、直接放弃他这个外援了。 魏军向辽燧开拔而来,瞒不过辽东军的斥候。 当先行一步的夏侯惠等人刚进入辽东属国徒河县(锦州市)地界时,就被辽东斥候探悉,并禀给在襄平的公孙渊了。 早有所备的公孙渊,第一个命令就是让停留在港口的使者船队,立即进发江东,请孙权遣兵来援。 这是他与江东的约定。 虽然说漫长的海路一来一往,有可能会耽误战机,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魏国确实是布告天下要兴兵讨伐辽东了,也将驻扎在冀州邺城的镇护部遣去辽西郡孤竹城了,但这不意味着夏侯惠就立即进军辽东啊! 也不能当即就遣使请江东来援啊! 万一魏军先在辽西整军半年,又或者是翌年再开拔呢? 从江东至辽东走海路需要几个月,江东援兵不可能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就赶来辽东等候着吧?就算孙权不介意让水军在辽东待上一年半载,公孙渊也养不起啊! 第二个举措,则是让腹心将率卑衍、杨祚等步骑五万有余进发辽燧,修缮防御工事以却敌于辽水之西。 是的,他没有亲自引兵前往。 并非是无有亲临战阵之胆,而是实属不能离开襄平城。 自他称王之后,襄平城内的市井与郊野聚落都开始流传起许多蜚语,皆是指摘于他的。 是在指摘他乃公孙家族的罪人,给辽东四郡带来了灭顶之灾。 比如,若他先前没有夺其叔公孙恭之位、没有主动遣使者前去给江东称臣,就不会引来洛阳庙堂的怒火,最终演变成为了大兵来伐。 毕竟谁都知道,魏国素来对孤悬在外的辽东四郡没有什么征服欲望,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蜀吴二国身上。 比如指摘他若是能为家族多考虑一分,就应该将位置传给儿子公孙修,然后恭顺的奉诏前去洛阳,说不定就消弭魏国庙堂的怒火、避免了战事的发生。 至于他身为辽东之主,不能如此耻辱的奉诏、任凭魏国庙堂予取予求. 纯属放屁! 他的长兄公孙晃自幼就被前去洛阳当质子了! 为了整个家族的传承,公孙晃能去洛阳,他为什么就不能去? 且以当世立嫡立长之礼法,辽东基业也应该由嫡长公孙晃来继承,他算哪门子的辽东之主? 夺叔之位、行事悖逆也就罢了,引来了魏国的怒火之时,却不敢挺身而出承担责任,竟还自称王,将辽东四郡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样的辽东之主,值得四郡士庶依附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诸如此类的指摘还有很多。 无需多想,便能猜到这些流言蜚语都是魏国细作散布的,但却令公孙渊有些焦头烂额、心力憔悴。 因为他无法遏止这些流言的传播。 更无法向士庶们解释,不管他有没有悖逆之举,魏国终有一日会遣兵来攻辽东——以代汉承天命自居的魏国,必然会致力于大一统、以全复昔日汉帝国的疆域为使命奋争,不可能一直容忍公孙家族割据辽东的。 但他能意识到这点,并不意味着士庶们也能意识到。 又或者说,士庶们即使意识到了,也会选择性的忽略掉。 因为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园迎来战火。 在魏国大军压境、战火漫天来之际,在面临死亡威胁与家园即将被毁的恐慌之时,辽东士庶们只需要一个发泄怨恨的理由、一个承担罪责的人。 至于真相如何,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想平息这些怨恨与消弭这种指摘,唯有将战火拦截在辽水西侧、将来犯的魏军击败,让士庶觉得他能庇护他们的家园安宁才行。 所以,公孙渊选择留在了襄平城内。 稳住城内人心之余,也为前去辽燧却敌的兵将们“看护”家小,让他们心无旁骛、勇而无畏的迎战。 当然了,他也私下嘱咐过将率卑衍、杨祚作战计划。 扼辽水修缮防御工事而守,这是肯定的。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是以少量兵马与魏军小规模的野战一场,试探一下魏军的战力。 若是试探失利,那不必说。 此后就龟缩不出、日夜戒备,依托防御工事令魏军寻不到决战与渡过辽水的机会,只要待到秋末冬初之时,不想被冻毙在野的魏军自然就罢兵归去了。 但若是胜了,那就是大有可为啊! 首先是挫敌之锐,更能极大鼓舞辽东兵将的士气与士庶们的信心。 不管怎么说,自秦汉四百年以来,就没有哪个边陲小国或割据势力,能抗衡中原王朝的。 其次,则是辽东军可以改变龟缩防守的策略。 如遣水师沿着海岸隔绝他们的粮秣补给,以骑兵断其归路,待到魏军陷入士气低迷与江东援兵抵达后,便奋力一击,将魏军杀得十不存五、伏尸百里!力争一战令魏国丧胆、元气大伤,此后数十年内都不敢再遣兵来犯! 如此,他公孙渊就不是罪人,而是辽东士庶口中的雄主了。 第260章 好心坏事 野望还是要有的。 不管最终能否会成为现实,但能激励人们勇而无畏的砥砺前行。 就在公孙渊期盼着击败一战魏军、被辽东士庶们夸赞犹如祖父公孙度那样的雄主之际,白部鲜卑首领莫护跋也驻足辽泽畔的矮丘上,目光迷离的看着辽水奔流赴海,心中的野望犹如仲夏的野草那般肆意生长。 只要辽东公孙氏覆灭,他就是白部鲜卑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首领了! 哪怕百年之后,他的骨头都不知道在哪里的烂泥里扔着,部落族众都会记得他的名字、将他的事迹编成歌谣持续传唱。 因为此番白部鲜卑出两千游骑为魏国征战,利益就是魏国庙堂将允许他部落定居在棘城之北(北票市),正式被封为魏国的保塞鲜卑大人。 这是洛阳庙堂布告天下将要兴兵讨辽东公孙渊后,毋丘俭当着所有内附鲜卑与乌桓部落大人直面,传达庙堂给予他的承诺。 定然没有出尔反尔的可能。 或是说,棘城之北这个位于辽西郡的柳城、乐阳县北部的地方,早就是一片白地、魏国的统治影响也早就名存实亡,他直接带着部落族众迁徙过来定居,也没有人拦着,何必要多此一举,出兵为魏国征战后才占据呢? 要知道,白部鲜卑在白山(大兴安岭)可是实力最强盛的一支,自从三郡乌桓与中部、东部鲜卑大人相继覆灭后,他想迁徙来辽西郡北部安家,是找不到任何竞争对手了! 但在莫护跋心中,利弊不是这么算的。 通过蹋顿、柯比能相继覆灭的事情,就让莫护跋知道了一点:哪怕如今中原王朝三足鼎立,但魏国也绝不是游牧部落能抗衡的。 不想身死族灭,还是不要与之动干戈的好。 如此,成为魏国附庸、被封为保塞鲜卑大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那便是可以开展商贸活动、彼此互通有无。 漠北物资贫瘠且相对单一,技艺也落后,许多在中原王朝属于基本生活用品的物资,对于他们这些游牧部落而言算是珍稀品了。 纵观以往的游牧部落,乌桓也好鲜卑亦罢,以抄掠魏国边境民众获取,虽然每每都有所收获,但对比族众来说是得不偿失。况且抄掠多了,将招致洛阳庙堂与边地黎民的仇恨,从此彼此之间征伐不休、各受其害。 更甚的是,以游牧部落的人口基数,终是耗不过魏国的。 长期抄掠边地的部落,最后不是被魏国给灭了,就是部落积贫积弱、族众四散,被其他部落兼并掉。 莫护跋不想自己部落也迎来烟消云散的命运。 再者,以现今白部鲜卑的实力,还远远比不上昔日的东部鲜卑大人素利部呢! 哪有不经魏国允许,就擅自入魏国境内栖息的胆子? 不怕日后魏国腾出手来了,又或者是驻扎在幽州的度辽将军心念功业了,便发兵过来攻打他的部落? 所以说,讨得名义是很有必要的。 且有了名义之后,他就可以仰仗魏国攻灭蹋顿、柯比能的余威,招揽或并吞其他小部落,日渐壮大自身部落。 以辽东、辽西与右北平三郡北部如今没有强势部落盘桓的空白期,白部鲜卑日后成为第二个蹋顿、柯比能也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了,他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但他的子孙后代能看到,族众也会永远记得他是让部落得以兴起强盛的缔造者。 如此,足以。 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夏侯惠交代的事情十分尽心尽力。 不仅摆出了贪鄙好利的嘴脸,从公孙渊那边索要来了许多粮秣,还亲自带着族众每隔一旬日就要往返辽水上游与无虑县一趟。 唯恐夏侯惠问及路况的时候,自己的回答与现实有所出入。 嗯,夏侯惠与毋丘俭并没有将作战计划透露给他。 他没有也不敢问。 或许,是担心魏军抵达辽燧后,辽东军会以骑兵绕道来侵扰粮道吧。 他是这么猜测的,并不在乎理由,只是每日都兢兢业业。 但他还是将事情办砸了。 却说,带着三部骑兵东来的夏侯惠,虽然是为了来寻莫护跋了解辽水上游的最新状况,但为大军探路的职责也没有疏忽。 毕竟自伴海道到辽燧的沿途郡县都已然荒废,山脉纵横之中,极容易藏匿伏兵。 不管辽东军有没有这个胆子,都要小心为上。 故而,他让牵弘部对沿路各个山坳、树林挨个搜寻;让张虎部徐徐而行,为后续大军挑选出出每日宿夜扎营处,标记水源、樵采以及需要小心慎避的滩涂泥潭等;自己则是带着乐良部与白马义从直奔辽水而去。 以鹤翼营与白马义从的战力与机动力,是不需要担心被伏击的。 自然,他并没有轻率的逼近辽燧。 而是走出伴海道后,在医巫闾山南侧与辽泽之间,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临时驻扎,为大军做前哨;并遣公孙毅带着白马义从继续东抵辽水西侧,刺探险渎县与房县之间的地形以及辽东军的情况——这个地方与辽燧隔水相望,也将成为大军安营扎寨的首选地。 待鹤翼营安顿下来后,他便带着百余骑前去无虑县。 镇护部的从事中郎傅嘏也随行,自从他来到辽西孤竹城外兵营后,便被夏侯惠当作随身参详事务的谋主来用了。 明面上的理由,是丁谧善于庶务而短于兵事,仍随在毋丘俭身边帮衬,夏侯惠暂时无人可用。但实际上的原因,乃是先前在冀州邺城时,傅嘏想代夏侯惠上表劝谏的举措拉近了二人的关系,也正式被夏侯惠视作腹心了。 对倚为腹心之人,是不需要隐瞒什么的。 夏侯惠不仅知会了傅嘏关乎伐辽东战事的战术,就连若是战事顺遂,天子曹叡将以他仲兄夏侯霸镇守辽东之事都说了。 故而,也让傅嘏对白部鲜卑首领莫护跋有了很大的兴趣。 以现今乌桓聚集地与辽东属国的空白,白部鲜卑首领为人性情如何,对战后的辽东四郡能否安稳有着很大的关系。 遂也不辞劳苦跟着夏侯惠跑了一趟。 早就被白马义从知会的莫护跋,已然在无虑县的一处山坳恭候他们了四日。 为了避免误会,他也仅是带着百余族众,还提前准备了穹庐、烤羊以及马奶酒等食宿之需,姿态十分恭顺。 就是那口刚学一两年的蹩脚汉话,让人听得太折磨了。 如他出来迎接时,为了体现亲近还很热情的以汉话行礼问候,楞是让夏侯惠听不出什么意思来。 好在夏侯惠还带了译官。 尴尬的小插曲过去后,众人进入穹庐中就坐。 虽然是部落首领所用的穹庐,但各处依稀残留的污垢、陈旧的皮毛席垫、毫无金玉饰品与角落里斜斜挂着几把旧弓以及隐隐弥漫的膻臭味,就能让人知晓这个部落一直都在温饱线上徘徊。 心思全在兵事上的夏侯惠,并没有注意这些。 就连续被邀饮了好几盏酸不溜秋的马奶酒,他都没有被酸到,而是全神贯注的听着译官逐句转述着莫护跋讲述辽水上游状况的话语。 而傅嘏才刚就坐就发现了。 不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为了观察白部鲜卑而来,更因为座下的皮毛毡席很硬与烂了几个洞。 这是一个可以利驱之的部落。 庙堂仅是以互市、册封以及将一处荒废之地赐予,就能驱使他们两千游骑以性命博之了。如此,若是以布帛盐茶作为奖励,也能让他们充当“捕奴者”吧? 在须臾间,傅嘏心中的念头是这个。 所谓的捕奴者,倒不是他要怂恿夏侯惠染指为人不齿的奴隶贸易。 而是他已然想到了,如何遏制白部鲜卑日后在这一带坐大的办法了——那便是暗中怂恿幽州豪强以财帛向他们购置奴隶,让他们在利益的趋势下,对幽州北部的各杂胡部落发动战争掳掠男女,从而变得臭名昭着、被其他杂胡部落仇视与孤立,自然也就失去崛起的机会,无法成为魏国边塞之患了。 才刚来别人穹庐中做客,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算计别人 傅嘏一点都不愧疚。 为国谋事、先将边地隐患剔除,这是身为魏国臣子义不容辞的事啊~ 况且,胡虏部落弱则称臣内附、强则为寇侵暴,本就毫无信义可言,他带着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兰石?” “兰石?!” 就在他耷拉着眼皮沉浸在规划着,如何让夏侯惠与毋丘俭接受自己的想法时,却没有发现夏侯惠已然唤了他好几声了。 直到夏侯惠加大了声音,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啊,何事?” 傅嘏先是有些茫然的抬头,待看到众人目光都积聚在自己身上时,便才反应过来,连忙满脸赧然的拱手致歉,“惭愧!惭愧!我身躯不甚强健,难耐沿途劳顿,甫一入座便困意来袭、精神恍惚,还请诸君恕罪。” 此间主人莫护跋自是不会也不敢怪罪的。 而夏侯惠更是纵容,先代他对莫护跋告了声罪后,便又低声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转述了一遍。 原来,是莫护跋方才声称,近些日辽东军不知为何倏然增兵来大小辽水之间的辽阳县了。如先前夏侯惠来辽泽勘察地形时,辽阳县不过稀稀疏疏数百郡兵,但现今至少有了两千兵卒看守着。 其实吧,夏侯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莫护跋好心办坏事,对自己的交代之事太过于他兢兢业业之故。 不管怎么说,公孙渊只是想拉拢白部鲜卑临时利用,并不会毫无戒心的相信,而看到莫护跋带着部落族众频频出现在辽阳县的辽水畔,哪能不心疑莫护跋的动机啊! 游牧部落本就难以信义约束。 公孙渊也担心莫护跋居心叵测,认为他索要了钱粮物质之后,还不讲信义的想着趁火打劫,打算在魏军来战时辽阳县守备空虚,引族众掳掠一番呢! 而夏侯惠现今就是想问问傅嘏,有没有什么办法,除去公孙渊对莫护跋的疑心,将增来辽阳县驻守的兵力再调回去。 原来如此。 听罢了的傅嘏,不假思索便出音道,“此事易也!只需让莫护跋首领现今引族众至辽阳县下,向城内守将讨要些钱粮即可。” 第261章 却之不恭 傅嘏的建议,夏侯惠听罢便大致了然。 无非想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坐实胡虏贪利的秉性与坐地起价的嘴脸,让公孙渊生出鄙夷之心,觉得彼等不足成事,更无需担心莫护跋会给自己造成威胁。 最重要的是,出于时局的考虑,公孙渊会再次答应下来,也会顺势的态度很强硬的提出条件,让莫护跋带着族众不得靠近辽水畔。 而随着白部鲜卑的远离,辽阳县的驻军也随之调离了。 只是,该不会弄巧成拙吧? 万一惹得公孙渊恼羞成怒了,反而复增兵来辽阳县呢? 如今辽阳的两千郡兵,是不能阻拦魏军横渡辽水的。 哪怕魏军绕行来辽泽上方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但算算辽阳与襄平的距离,待公孙渊得悉且做出反应的时候,魏军早就渡过辽水了。 所以,夏侯惠此时心里已经开始后悔问计于傅嘏的举措了。 这是他将傅嘏引为腹心、谋主后第一次问计,而傅嘏也言之凿凿的做出对策了,他总不能不采取吧? 一个处理不好,让傅嘏觉得被戏耍了怎办? 但他也不能直接应下来。 在兵事上不能怀有侥幸心理,尤其是原本就能应对的时候,更不要去节外生枝。 因为变故,往往就诞生在节外生枝中。 好在旁边还有莫护跋在。 就在夏侯惠捻须沉吟之时,刚刚通过译官知晓傅嘏提议的莫护跋,便很心虚的出声解释了一句,声称他先前向辽东索要的钱粮不少,公孙渊已然让使者传达怒意了,此番若是再前去索要,恐就真的翻脸了。 这也给与了夏侯惠很适当的回绝理由。 连忙声称自己必不会让莫护跋为难,然后让他从今之后,只留数十骑斥候盯着辽水上游状况就好,不留痕迹的顺势将此事给揭过。 再后,他又问了些其他问题,便以军务繁忙为由起身作别离去。 本想趁机与伐辽东主将多些亲近的莫护跋,也不敢多挽留,只是带着族众送出二十余里才别去。 待他走远后,夏侯惠便拉了拉马缰绳,降缓速度与傅嘏并辔而行,低声解释道,“方才在穹庐之内,我不取兰石之策,非是不信兰石之智。而是那时莫护跋首领已作言推脱,且他乃新附我魏国之人,正值仰仗其力之际,不可逼之,以免离心,还望兰石莫多心。” “哈,此乃我知之不详之故,焉能多心?” 不料,傅嘏听了,当即就拍了下大腿,很是洒脱的说道,“且我与稚权相交久矣,如此小事稚权竟还要宽言于我,反而令我多心了。” 呃? 夏侯惠微微愣了下,旋即畅快笑出声来,“此我之过,是我之过!哈哈哈~” 二人插科打诨了几句,傅嘏也终于提出了方才在穹庐之中的思虑,但他在作建议时,语气里尽是协商的味道。或许,是他已然意识到,自己虽是北地人但没有在边塞长大,故而对边塞之事不甚了解,所以担心所思所想或会于现实有冲突吧。 “兰石之言,不妥。” 果不其然,夏侯惠听罢不假思索便回绝了,“兰石或是不知,北疆鲜卑与乌桓部落奴仆贸易十分盛行,其头人常有作卖弱小族众之举。若向莫护跋购募奴仆,非但不能令他招其他部落怨恨,反而是助长他威信、让更多部落甘愿依附他了。” 啊~ 是这样的吗? 部落头人竟将族众当做奴仆作卖 傅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脸色有些讪讪。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且少小便在洛阳居住,就没有外出游学或游历过,所以难免在提见策的时候,只有见地而不切实际。 “再者,纵使彼白部鲜卑坐大,我魏国又有何忧之?” 夏侯惠没有注意到傅嘏的颜色,而是极目远眺着盛夏时节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原野,语气慷慨而道,“昔日冒顿使匈奴强盛如日,后不是有封狼居胥之事?后有檀石槐使鲜卑疆域万里,而今犹不是各种落争相向我魏国称臣求内附?由此可知,边塞胡虏之患,不在边塞,而在庙堂也!向使我魏国吏治清明、国库充盈、兵将士庶皆愿效死,胡虏何足道哉!再复封狼居胥、使西域众国皆为郡县,亦可期也!” “壮哉!” 不由,傅嘏拊掌而赞,“今日方知稚权有冠军侯之志也!” 我想当第二个霍去病? 你这是.怎么理解出来的哦! 我只不过是想掐死司马家转为帝王家的可能,避免神州陆沉而已。 夏侯惠心中嘀咕着,侧头过来看傅嘏,待看到他正满脸亢奋、目露热切冀望,便也将分辨之言给咽了回去。 罢了。 随他去吧。 虽然说当第二个霍去病这个要求,自己也没有多少信心能做到。 但梦想还是有的嘛。 正好借着傅嘏之口传出去,用来遮掩自己心中的冀望了。 尤其是天子曹叡现今已然有了荒淫之举,自己正期盼着赶紧打完战事归洛阳呢!而一个志在开疆辟土的将率,更容易被留在庙堂之上不是? 傅嘏并不知他所想。 现今的他见夏侯惠不做辩解,便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选择很明智! 北地傅家虽然是名门,但在汉魏交替之时并没有再上升一步。 因为他从父傅巽虽然被先帝曹丕称为腹心之臣,本是有机会位列三公的,但却亡故在太和年间,将光耀门楣的责任落到了他们这一辈的肩头上。 他是宗族当辈的佼佼者,年少便被辟于公府,责无旁贷。 此些年他在京师当值磨练自身之余,也在悉心观摩着局势发展、留意着日后有可能一飞冲天的贵胄子弟,想择一人当做家门助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才能但没有助力的人,在仕途之上往往要按部就班。 他年岁太小了,按部就班也太慢了,所以必须要找一位能让自己越级擢拔的人。 夏侯惠就这样进入了他视野中。 他很敏锐的感受到了,天子曹叡对夏侯惠非比寻常的器重,所以早早就选择了与夏侯惠结交亲善。而待夏侯惠升迁为镇护将军、正式在庙堂上崭露头角,亲自请他出任从事中郎时,他便毫不犹豫的应下、以身许为腹心。 他知道自己有一点赌徒的心态。 但他更知道,若是自己表态晚了,日后纵使被夏侯惠倚为腹心,也不会犹如丁谧那般受信重了。 微末之时的情谊,才是最珍贵的。 夏侯惠如今官职不低,但对比庙堂老臣重臣而言缺乏了积累,仍属“微末”之列。 既然不想按部就班,那他就不能瞻前顾后。 万幸,他选择对了。 平时日看似亲和的夏侯惠,今日偶出豪言壮语,足以令他看到彼平生志向。 有若冠军侯之志? 呵呵,他是在一语双关。 毕竟现今天下还是三足鼎立呢,魏国哪有开拓西域,兵指漠北的余力啊~ 所谓冠军者,功冠全军也! 他言下所指的是,夏侯惠有当魏国军中第一人之志。 如大将军、大司马位极人臣。 而且,以夏侯惠的才干以及天子曹叡的器重程度,这事有极大的可能。 也就意味着,他的期盼也有极大可能。 如此,安能不令他欣然鼓舞呢? 当然了,饭要一口口吃,路也要一步步走。 当务之急是如何顺利的将辽东公孙渊灭了,且为了得到朝野赞誉,还要尽可能的将战绩打得更漂亮一些。 所以,他在归来临时前哨之途,也在思虑着这点。 战事如何打,夏侯惠与毋丘俭已然有了定论,对辽东不甚了解的他不敢贸然多言;让细作在襄平城内散布谣言之事,丁谧也给毋丘俭建议且被执行了,留给他可以建议的,似是也就一些攻心的小伎俩了。 五日后。 前去辽燧对岸试探军情的白马义从归来,公孙毅向夏侯惠禀报了三件事。 第一,是他已然寻到了合适大军安营扎寨之处,约莫离辽水二十里的样子。 其次,是辽东军正在紧锣密鼓的修缮防御工事。 乃是以辽燧为中心向两侧拓展,仅是沿着辽水而挖的护城壕沟就有二十多里,让魏军即使搭浮桥艰难渡过辽水,也无法第一时间蚁附攻城。 最后,则是辽东军还分兵出辽燧,在辽水西岸落营,看将旗帜应是杨祚所督,约莫两万余步骑,似是有趁着魏军立营寨未稳时来袭之意。 夏侯惠听罢,便很开心的笑了。 因为公孙渊属实是太“善解人意”了,他满脑子都是如何逼迫辽东军出来野战呢,没想到其将率杨祚竟敢引兵落营在外。 虽然说,历史上无数战例证明了“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守城一方趁着攻方远道而来、兵将疲惫与立足未稳之际出来突袭,是深谙兵法的做法。 但,不是所有人的表现都能犹如张辽啊! 既然尔等如此“识趣”,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来人,速归去传令。” 夏侯惠当即下令,“让陈司马督镇护部、张虎与牵弘两部骑兵,弓遵、刘茂与王颀三部步卒倍道进军,不携攻城器械,负十日口粮,五日内赶至此地。” 第262章 人心向背 随着陈骞等人督兵马赶到辽东属国,战云就开始在辽燧上方密布。 双方都知道,战事将要正式打响了。 被要求倍道进军赶来的魏军将率不必说,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是被甄选为了先锋,而引两万辽东步骑驻守在辽水西畔的杨祚,则是知道魏军接受了他的搦战。 是啊~ 就是搦战。 被公孙渊嘱咐过的他,故意将兵马带出来,就是在无声在向魏军先锋发出邀战——敢不敢以同等的兵力,先堂堂正正的战一场? 不然,有遮风挡雨可以安稳入睡的城内可以呆着,他干嘛还要将兵马带出来。 而魏军先遣近来的行举,也是在无声的回应了他。 一来,是魏军不再追杀辽东军的游骑斥候,只要他们不靠近前哨五里的范围内,就连驱赶的举动都无有,故意让斥候很清晰刺探到军情。 另一,则是魏军每一部兵马赶到,都会鼓吹大作,故意传声提醒辽东斥候赶紧过来估摸新至兵马的数量。 至多三日,缓过赶路疲敝的魏军先锋军,就应该开拔过来应战了吧? 穿着普通骑卒服饰佯做斥候的杨祚,驻马在魏军前哨不远处的矮丘上,眺望着拥一杆绣着“王”字将棋的魏军缓缓入营,心中也在断言着。因为经过数日积聚,前哨内的魏军已然将近两万了。 从行军时队列森严、鸦雀无声中,他知道这些魏军都是精锐。 这也是废话。 能被委以先遣之任的兵马,怎可能不是精锐。 真正令他有些不安的是,似是魏军看起来要比自己所督的步骑还要精锐一些。 但他很快就将一层不安放下了。 还没有真正临阵过,鹿死谁手尚未知,没必要自堕威风。 况且,他是辽东军中最坚定的主战派之一。 自公孙模与张敞之后,他就是驻守在乐浪与带方郡的最高将率了,也是辽东攻伐高句丽与韩濊的实际负责人了。 将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令他对魏国半点好感都无。 试问,魏国对辽东有什么恩义可言呢? 在高句丽与韩濊入侵乐浪、掳掠百姓的时候,以承天命自居的魏国庇护过辽东士庶吗? 在天灾饥荒的时候,魏国以粮秣活过一位辽东子民吗? 什么都没有做过,凭什么让辽东易主呢! 要知道,没有自公孙度以降的数代人努力,辽东或许早就成为高句丽的疆域了! 杨祚并没有想将辽东四郡,从中原王朝的版图中划分出去的想法。 但他觉得魏国在没有征服蜀吴二国之前,没有真正证明代汉是天命所归之前,就不应该来打扰辽东的安宁。 他是土生土长的玄菟人。 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义,他就知道自己桑梓乡亲的期盼是生活安宁、温饱得继,不被胡虏与外族所欺凌。 这点,公孙家族数代人都做得很好。 所以魏国遣兵来征讨,就是不正义的、是他应该要坚决抵抗的。 这也是公孙渊私下嘱咐主将卑衍,可趁着魏军到来之时寻机会试探性野战后,他便主动请缨引兵在辽水西侧驻扎的原故。 解无端被魏国来侵扰之愤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乃他麾下将士常年在外戍守与攻伐,无论战力还士气都堪称辽东军之最。 也是最好的试金石。 若是他本部都无法击败魏军,那辽东军就唯有倚仗地利优势来保全独立性了。 卑衍的看法与他相左。 以公孙渊姻亲的身份而被授予主将之责的卑衍,并不看好与魏军野战的结果。 在卑衍看来,昔日强大如占据四洲之地的袁绍都无法阻挡魏国崛起、控弦之士有十数万的蹋顿都难逃被攻杀的命运,辽东又何必弄险呢? 只需要扼守住辽燧不失、不令魏国渡过辽水,待到冬季积雪三尺的时节来临,魏军不就自动罢兵归去了嘛。 野战胜了,固然能激励兵将士气,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拢共才四万余户、三十多万口的辽东,招纳了许多外族才拼凑出七万余步骑,经不起与魏国鏖战的消耗。 且若是野战败了,那就愈发令辽东士庶对公孙渊称王不满了啊! 辽东士庶拥护公孙家族,在于公孙家族抵御外族、扞卫汉家才是辽东的主人,他们能接受公孙家族割据称雄,但并不会支持公孙家族将辽东分裂出去。 这是秦始皇并六国建立大一统王朝后,烙印在所有汉人骨子里的信仰。 可不是公孙三代人能磨灭的。 只不过,可惜了。 卑衍无法劝阻公孙渊的心思。 所以,在杨祚引兵外出驻扎的半个月、遣人来禀报魏军先锋已至后,他就让所有将率做好随时接应杨祚的准备。 “为将者,先虑败后虑胜。” 他是这样给麾下将率解释的,却无法抹去心头上的忧虑。 事实证明他的预判很准。 仅是三日后,杨祚就败了,两万步骑也十去其四,这还是魏军仅仅追击了四五里的缘故。 得悉消息的卑衍,第一时间找到了引败兵归来的杨祚,想着问问战事的经过,但甫一看见杨祚的时候,他便失去了询问的兴趣。 原本壮志踌躇、信心满满的杨祚,此时眼神中尽是落寞与迷茫。 远道而来的魏军仅动用了三千骑与一万步卒,在野外堂堂正正与他两万步骑鏖战;战术上也没有取巧,乃是让步卒以鱼丽阵在前、步步进逼而来,列骑为左右翼掠阵待机而动。 兵力有优势且以逸待劳的杨祚,还是玩了点心机的。 乃是让一万步卒以圆阵在前、步骑各三千混编列疏阵在后,让其他四千骑兵蛰伏在远处待命——本意,是打算以守备严密的圆阵挡住魏军、挫彼锐气,以虚张声势的疏阵迷惑魏军,好让蛰伏的四千骑兵寻到机会,潜行绕后袭击或做骤然杀出的奇兵。 以正合、以奇胜嘛。 然而战事甫一开始,事情就彻底脱离了他掌控。 更颠覆了他对魏军的认知。 赖以出奇的前部一万步卒,才刚刚与魏军短兵相接,就呈现了不支之像,两刻钟后更是开始了步步败退。 他急忙改变调度,让迷惑魏军的后阵步卒与三千骑兵从右侧逼去,意图以侧击的战术减缓前军的压力、挽回颓势。 但这六千步骑加入战斗,并没有改变战局。 只见魏军的右侧约莫千余步卒减缓了突进的脚步、严密阵列以待,而在侧掠阵的两支骑兵也同时迎面支援而来。兵力劣势的魏军以一对二,愣是用三千步骑就挡住了六千辽东生力军,缠斗了半个时辰都无法分出胜负,也令他想挽回颓势的希望彻底破灭。 因为就在这半个时辰内,列圆阵在前的步卒愈发难支了,战线又被魏军给逼退一里了;如若没有什么变故的话,至多只能支撑半个时辰不溃了。 看在眼里的杨祚,也罢了出奇制胜之念。 直接传令蛰伏在后的、作为杀手锏的四千骑兵提前出现,望着魏军那支吊在步卒后方、仍没有加入战场的千骑杀去。 这也是辽东军最后能改变战局的机会。 若是能击败魏军这支骑兵,那么辽东四千骑犹能如奇兵一般,袭击魏军步卒之后,以前后夹击之势锁定胜局。 但战果却是令杨祚心若死灰。 因为他不知道魏军没有加入战斗的千骑,是镇护部的鹤翼营;每一位骑卒都是从洛阳中军选拔而出、伍长以上皆以虎豹骑充任,且有三百甲骑的鹤翼营。不夸张的说,在洛阳中军迎来改制虎豹骑的建号消失后,鹤翼营就是魏国战力最强的骑兵了。 故而,哪怕杨祚将最后的杀手锏亮出来了,对战局走向也没有丝毫改变。 两军的第一次鏖战,仅持续了两个时辰,便以辽东军溃败告终。 也将杨祚的心气彻底给打没了。 以众敌寡、以逸待劳的堂堂正正之战,不受任何天气、地利或临阵变故等外因影响,他还是战败了。 足以说明,辽东军的战力弗能敌魏军。 “杨将军依令出战,何罪之有?” 待杨祚主动说及战事经过且请罪之后,卑衍没有指摘他先前的狂妄,而是很大度的宽慰着,“辽燧之内囤积大军一岁之食,我军犹可固守却敌。雨季将近、辽水将涨,凭险拒魏军不难;只需待到冬季来临,魏军难忍苦寒便主动罢兵了。且胜负乃兵家常事,想必燕王亦不会归罪将军的。正值我辽东艰难之际,但望将军莫莫要气馁,以免令军中儿郎士气不振。” “唯。” 杨祚很是感激的拜谢,“多谢将军不罪。” 但他心中的挫败感没有消散多少,尤其是看到卑衍眼中同样有着浓浓忧色的时候。 或许,卑衍也知道,士气低迷是必不可免了吧。 毕竟辽东最精锐的步骑都败北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因为魏军竟然将俘虏给放了回来,就连被遗弃在战场上的伤兵,都被简单救治后都被送回来了! 卑衍与杨祚都知道,这是魏军的攻心之计。 想通过这些俘虏与伤兵来声扬魏军不可战胜、宣扬魏国庙堂先前声称只诛首恶之言非虚,以瓦解辽东兵将的斗志。也让公孙渊先前传扬魏军素来破城必屠、残暴不仁,激励将士戮力同心应战的言辞,不攻自破了。 其实吧,这些俘虏与伤兵本来难逃一死的。 不管是王颀弓遵等幽州边将,还是镇护部将率乐良与许仪等人,都以魏军远道而来粮秣转运艰难、没有余粮供俘虏以及没有多余兵力押送归辽西为由,建议夏侯惠将他们皆杀了,再收拾战场上的尸首筑京观,以威慑辽东兵将敢死之心。 但并不好杀的夏侯惠则是采取了傅嘏的建议。 下令救治伤者、亲自赐食给俘虏,对他们重申了洛阳庙堂只想讨公孙渊不臣之罪、让他们不要为了公孙渊枉死等等言辞后,便将他们都放了回去。 此举也是耗粮战术嘛! 不将俘虏与伤兵放回去,辽东军的粮秣不就变相增多了嘛。 而且,他已然遣人归去告知毋丘俭,让其直接引后军沿着医巫闾山而行,绕过辽泽偷渡辽水、进围襄平。 已然没必要赶来辽燧了。 首战告捷,令辽东军不敢踏足辽水之西。 正好趁着卑衍杨祚安置俘虏伤兵、鼓舞士气,无暇兼顾其他的时候,让三部骑兵不时出现在辽燧的视线中、佯作为步卒安营扎寨戒备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就能瞒天过海,让后军毋丘俭有充足的时间偷渡辽水了。 自然,此举还是有些冒险的。 司马陈骞就建议过,还是依着声东击西的原计划行事。 让毋丘俭引后军来到辽燧前驻扎数日,佯装不想强攻辽燧、大张旗鼓移师南下意图从辽水入海口渡河,迷惑辽东军后再绕行辽泽更妥当一些。 但夏侯惠略作犹豫还是否了。 不是他刚愎自用,而是随军的向导推测,今年的雨季恐会提前到来。 往年的雨季,都是入秋七月之后,甚至是八九月份才到来。但今年从海面吹来的南风很强劲很潮湿,且如今才刚刚步入仲夏五月不久,阳光就炙热到令人难以忍受了,这两点都在昭示着今岁与往常不同。 一旦雨季提前来临,想绕过辽泽渡河将事倍功半。 夏侯惠不敢心存侥幸。 哪怕是此举或许会增添变故。 不过,在陈骞的劝说下,他还是做了些准备的。 乃是让督领五千护岳营的夏侯霸,在辽燧西侧立下营寨,且让麾下兵卒夜里偷摸出营、白昼再大张旗鼓的归营,以此来迷惑辽东军,让他们以为魏军皆在这里;且会估摸着时间,引兵往下游移师迷惑敌军,掩护主力的行踪。 至于时刻在辽水沿岸晃荡的乐良、张虎与牵弘三部骑兵,那就简单得多了。 以他们的速度,待毋丘俭抵达辽水上游后再遣人来招他们过去,也能在最后时刻跟上大军的步伐。毕竟后军还携带着霹雳车等辎重,且舟船也不多,想悉数抢渡过河至少也得一个昼夜的时间。 对此,夏侯霸信誓旦旦声称必不辱命。 毫无充当策应之师、错过临阵机会的遗憾与不满。 在此番随军征伐的职责划分里,他本部两千郡兵与三千士家的战力一般般,本来就是用于战后驻守的,哪怕随着大军行动也难有临阵之机啊!而若是大军顺利渡过了辽水进逼襄平,辽燧的驻军必然也会赶回去,等于捡了占据辽燧逼降襄平以南各县、护渤海郡与青州海船转运粮秣畅通之功。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诸事议定,各部依令而行。 十日后,于五月下旬时,夏侯惠所在前锋与毋丘俭后军临辽水上游,以拖行而来的小舟与嘱咐白部鲜卑莫护跋提前准备的马革船抢渡。 不出意外的,顺利渡过大辽水、抢滩小辽水的时候,魏军的行踪还是被驻守在辽阳两千辽东郡兵察觉了。但待斥候归去禀报、守将仓促引兵出城来遏止的时候,镇岳营与先登营已然抢渡过去、严阵以待了。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归城扼守,且遣快马前去襄平预警。 公孙渊得悉情报的时候,只觉得两眼一黑,若不是端坐在案几前,恐怕就扑倒在地了。 因为就在数日前,他才接到将军杨祚的请罪书,以及卑衍信誓旦旦的声称,定能将魏军阻在辽水西侧的保证。 哪料到,现今就迎来了辽阳的示警了呢? “贼虏莫护跋,我誓杀汝!” 犹不敢置信的反复看了几次书信后,公孙渊眼珠子愈来愈红,终于豁然起身一脚踢开案几,冲着医巫闾山方歇斯底里的嚎叫着。 事至此,他如何不明白,自己被白部鲜卑给戏耍了。 位在下方的相国王建与侍中卫演见状面面相觑,待大胆捡起书信看过后,才面色大怖,相继出声劝谏。 “大王,今非动怒之时,当务之急是速招辽燧驻军归来却敌啊!” “相国之言是极!大王,襄平守备空虚,当速招大军归!” “大王,速.” “不必多言,孤知轻重!” 本就心烦意乱的公孙渊,当即打断他们的劝说,高声唤人前去辽燧传令,让卑衍杨祚速引兵归襄平。但当使者刚领命而去的时候,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在命令里多加了句,让卑衍杨祚赶在魏军围困襄平前与之“殊死战”。 这个命令,让王建与卫演浑身抖了下,焦灼的眼神急速闪烁了几下后,最终尽化作了脸庞上的黯然与落寞。 以前番的战况推断,他们知道卑衍杨祚与魏军“殊死战”的胜算不大。 也知道孤军深入的魏军,才是急于速战速决的一方,己方不应该如魏军所愿主动决战的。 但他们更知道公孙渊的做法很对。 公孙渊才刚称王没几日、战事才开启不足月,魏军就兵临襄平城了,强烈的反差会令城内人心浮动。 更重要的是,辽东囤积的军粮早就运去辽燧了! 仓促回师救援的卑衍与杨祚,是无法携带多少粮秣归来的,若是直接入城固守,也会因为粮尽而不攻自破。 如此,还不如殊死力拼。 即使打不赢魏军,也要令魏军折损到无法合围襄平,让周边县城村邑有机会转运粮秣进城;且己方兵卒拼死多了,城内的粮秣压力也就变相减小了 哎! 但愿雨季尽早到吧。 还有,江东援兵也快些抵达。 告退出来的王建与卫演,在分离的时候目光甫一接触,便不约而同错开,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恐慌与苦涩。 无独有偶。 卑衍与杨祚也在面面相觑。 他们也得到辽阳县快马传递的军情了。 知襄平城没有多少兵力的他们,担忧后方有失,只留两千兵力驻守辽燧便仓促赶回来。途中接到公孙渊命令时,让他们眼中泛起了苦涩以及绝望。 “王命不可违。” 最后,还是卑衍率先收起了沮丧,面目决绝且狰狞而道,“尔今,唯有殊死一战而已。” “唯。” 沉默片刻的杨祚,也吐出了一口浊气,“殊死一战,以报王恩!” 只不过,有时候决心是无法改变实力差距的。 仲夏五月末。 每日午后都有降雨,或大或小。 引兵仓促赶回来的卑衍杨祚,与渡过辽水的魏军相遇襄平城外十五里的首山。 无需搦战,双方都很有默契的休整半日后便引兵鏖战。 第一战,料定敌军更焦灼的夏侯惠,采取了守势。 乃是以辎车横前、长矛三重,盾橹充隙、挟以强弩,间杂从蜀国缴获且被马钧改造过的元戎弩,设霹雳车在阵中,别遣骑兵在半山腰威慑,坐等辽东军来战。 卑衍杨祚也如他所愿。 仍是杨祚前督步卒逼来,卑衍引后军策应,纵骑左右侵扰。 是时,魏军阵内矢石并发,遮天蔽日,令辽东军皆胆寒,哪怕督领前部的杨祚身先士卒,在亲卫部曲的护卫下逼近逼近了车阵短兵相接,但苦战了半个时辰仍无有破阵的希望,无奈退了回去。 三日后,第二战。 是夏侯惠主动进攻的。 这让刚刚总结前番战事、重金募得千余敢死先登以破魏国车阵的卑衍杨祚,有些措手不及。 但也不疑有他,径直引兵来决死。 只是这次他们败得更快。 原来,夏侯惠前番采取守势,是想起了王颀先前的谏言,为了寻出战力不高的高句丽属兵、韩濊仆从军。故而在这次鏖战中,他让许仪部在前稳住战线,别令王颀与弓遵两部直扑高句丽属兵与韩濊仆从军而去。 王颀与弓遵不负所望,一举将彼击溃。 所谓兵败如山倒。 随着高句丽属兵与韩濊仆从军大溃,在己方阵内狼奔豕突了起来,正欲死战的卑衍杨祚徒呼奈何,唯有再次收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屡战屡败的辽东兵将,士气低迷,就连卑衍杨祚都明知无力回天了,但职责所在,他们还是鼓舞兵将与魏军开展了第三次鏖战, 这次,夏侯惠将鹤翼营藏在阵中,待双方步卒甫一短兵交接,便以三百甲骑为矢锋,直接踏破了辽东阵列。而锐气早丧的辽东军,在当者披靡的甲骑面前,丝毫没有抵抗之意,直接扔了兵杖返身亡命。 战事从开始到结束,犹如走了个过场。 也彻底击溃了卑衍与杨祚的斗志,带着残部灰溜溜的遁入襄平城内。 其实,他们的死伤也没多少。 拜魏军三战都没有追击、释放俘虏所赐,除去一些自奔亡命者之外,他们带回襄平的兵马犹有四万余。 其中,还是抛弃了五千余伤兵的缘故。 但也正是这五千余被抛弃的伤兵,彻底令辽东士庶人心向背、襄平沦为孤城。 因为雨季来了。 第263章 狡诈 军中男儿最是豪烈热血。 在衣食短缺的时候可以与子同袍,在登锋履刃的时候可以舍身为人,在深陷绝境的时候可以赳赳赴死.但他们接受不了被抛弃。 背叛犹如一把无比锋利的刀,轻轻一挥就直接斩断了他们曾经的所有努力,将他们变成彻头彻尾的蠢猪笨牛。 是啊,他们的舍身赴死有何意义呢? 在第三次野战后,在卑衍杨祚带着溃军遁入襄平城后,依然留在辽东军简陋营寨里的五千余伤兵,看着搜刮战场、缓缓合围过来的魏军,心若死灰。 有的人仿佛丢了魂,呆呆的张着嘴巴不知在想什么,连口涎垂下来了都不自觉。 有的人犹如被抽调了混身骨头,瘫在地上,用压抑且凄苦的声音低低饮泣着。 但更多人跳着脚或捶着地,犹如泼妇那般让口水肆意飞翔,用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言辞咒骂着卑衍、杨祚与公孙渊以及他们的家小。 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将要被屠戮了。 被俘虏,还能被编为军中徒隶苟活;但身为伤兵,在胜方眼里就是累赘,唯一的用途是拿来修筑京观。 所以他们才状若癫狂。 只不过,他们等来的不是魏军的屠刀,而是被俘虏的袍泽。 这些袍泽被聚拢在一起,一个魏军将率模样的人正在说些什么,曾经也当过俘虏的伤兵认识他。 魏军的主将,似是叫夏侯惠。 他的出现令所有伤兵都不由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引颈而望,目光中也流露出了一缕对活着的期盼——数次遣返俘虏与伤兵的他,此番应该也不会纵兵杀戮吧? 很快的,那些俘虏便三三两两涌入了伤兵营中。 “能走动的驱左,不能走动的就地等候救治。” “隶属或认识辽燧守将的兵卒,往我处靠拢。” “籍贯在新昌之人,随我我来。” “籍贯在安市” “籍贯在汶县与平郭县的.” 这些被缴械的俘虏袍泽,犹如魏军一样分作几个小队,甫一入营便在各帐篷中四窜,很是卖力的大声嚷嚷着。 有几个胆大的伤兵,一把拉住了个别人,焦急的问起了缘故。 而答案令所有人都心安了下来。 原来,魏军主将再次声称的洛阳庙堂此番来讨伐,只诛首恶公孙渊,并不想残戮他们这些被过些的兵卒。只是卑衍与杨祚都逃入襄平城了,他也无法再释放俘虏与伤兵,但他让所有人放心,魏军会分出粮秣与伤药给他们果腹与救治。 然而,远道而来的魏军粮秣有限,无法供应那么多俘虏与伤兵。 因而他打算让一些尚且能行走的俘虏与伤兵,陪同魏军前去劝降辽燧守将、辽东郡南部各县郡兵,让他们有充足的粮食与可以归家养伤。 对,魏军主将再次将他们释放了。 且还是直接卸甲归田,不复再刀头舔血。 这个决定,让许多伤兵都涕泪横集,朝着夏侯惠的方向伏拜在地,泣不成声的喃喃着各种感恩之言。 古往今来,敌对主将能作到如夏侯惠这般仁慈的,屈指可数。 怎能不令他们感动呢? 尤其是他们才刚刚被将率弃如敝履。 也很听话的依令行事,纷纷按照被俘虏袍泽所指示,迅速分成了几队。 而带他们南下的人,是引着一千镇岳营兵卒的司马陈骞。 就是在启程之际,他还深深的看了夏侯惠一眼,语气有些意味难明,“今日方知,陛下为何对稚权器异有加,始终让稚权兼领近臣之职也。” 对此,夏侯惠微怔,一时无语。 他知道陈骞是在夸奖他,也隐隐觉得陈骞似是话中有话,但却一时弄不明白彼潜意思是什么。 而陈骞也没有给予他机会。 感慨罢了,便拱手作别,“将军宽心,属下此去,必不辱命。” 嗯,他引兵南下与夏侯霸会和有三个任务。 一者不必说,是力争劝降南部各县以及辽燧守将,不使彼焚烧粮秣;其次则是占据辽水入海口,让渤海郡与青州海船转运粮秣畅通无堵。 最后的任务,是提前布防与蛰伏,时刻提防着吴军的有可能来袭。 乐浪郡与带方郡大半疆域都在山区,若是吴兵前来劫掠,定不会选择这两个郡。 如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选择近海而人口多些的县,如平郭县、汶县以及西安平。其中,西安平远在马訾水(鸭绿江)入海口,离得太远了,魏军鞭长莫及,便让夏侯霸与陈骞在辽水入海口各县守着吧。 恰好先前吴兵遣使者来辽东,都是走辽水的。 极有可能“故地重游”。 待陈骞引兵南下后,他也与毋丘俭等人督兵进逼至襄平城下落营,准备围城。 沿途之上,有些百无聊赖的傅嘏,则是低声调侃了句,“以情逼人,攻心为上。稚权可谓深谙兵不厌诈之道也。” “哈哈哈~” 夏侯惠先是纵声大笑,然后才没好气的撇了他一眼,“兰石若想谓我狡诈,直言便是,何故违心夸我邪!” “哈哈!” 傅嘏也畅怀。 事实上,哪怕收揽的辽东俘虏与伤兵,魏军的粮秣仍是足食的。 因为早在数年前,庙堂在夏侯惠的建议下,以商贾事渗透辽东,提前让一些豪强之家囤粮了。 也不算多,大致够魏军十日所食。 再加上军中本来就有半月之粮,养数千俘虏伤兵绰绰有余。 再者,现今每日午后都下雨,意味着雨季将至,半个月之内辽水暴涨是必然,转运粮秣的船只也能直抵襄平城下,再无粮秣之忧了。 而不缺粮,犹遣释放俘虏与伤兵嘛. 将他们留下来就是累赘。 杀了,必然会激起襄平城内兵将同仇敌忾,平添破城难度。 但是不杀,魏军哪来的多余兵力看押着他们呢? 思来想去后,夏侯惠便假粮秣不足为由,摆出仁义的面目,让他们南下充当劝降辽燧与各县的助力了。 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劝降也大抵相同。 在公孙渊都被围在襄平了、战事大势明朗了的情况,大多人都会借坡下驴,依着袍泽的劝说出来投降。 傅嘏调侃他奸诈就是如此。 不羞! 竟满脸仁义、冠冕堂皇的说着居心不良的话语。 自然,夏侯惠当作赞誉了,且他现今也没有心情理会这些。 在大军来到襄平城下的时候,毋丘俭想着先修筑围困城池的壕沟、四处散布斥候,提防辽东军突围,且将一些因为行动不便而留下的俘虏与伤兵,带到城下控诉被袍泽抛弃的凄惨,以期瓦解城内军心。 但夏侯惠的意见,则是先修筑营寨。 他信誓旦旦的声称,现今的公孙渊必然不会突围。 倚仗就是雨季。 辽东赖以抵抗中原王朝的筹码,有三。 分别是孤悬海东之外的地理偏僻、辽水与辽泽,以及暴雨连绵半个月、可令辽水泛滥平地积水三尺的雨季。 恰巧,襄平城下就是地势平坦的农田与村落。 并没有兀高的山丘可避水。 所以说,公孙渊其实也在等。 等着在城外的魏军,不堪雨季之苦,主动放弃围城,移兵前去高处落营。 如此,他们就可以趁机遣大半兵马出城去玄菟郡等地就食,缓解城内粮秣的负担,且魏军并不多,公孙渊只留万余兵马就能守住城池不失了。 夏侯惠就是根据这点,让兵卒们抢先在城下塞道修筑营寨,以熬过雨季向城内士庶宣告必然攻杀公孙渊的决心,令城内不再有倚仗。 也会因为城内粮尽,而诱发辽东兵将对公孙渊众叛亲离、不攻自破。 当然了,塞道修筑的兵营,也是有章法的。 偷渡辽水之后,夏侯惠并没有破釜沉舟,将小舟、木筏与马革船都给毁了。 为的就是现今以这些舟船木筏以及辎车充当营寨的地基,将各个兵营抬高离地四尺,算是将各兵营当作了储存粮秣的邸阁来修建了。 毋丘俭对此,犹有异议。 这样的修筑办法,太费时费力了,且会让兵卒们滋生怨言。 但夏侯惠紧接着一句话,就令他无法再反驳。 “仲容兄,你我皆非军中宿将,威信不着。虽然被陛下假节,然而若效仿穰苴斩庄贾、魏绛戮杨干之事,恐令兵将离心矣!今雨季未至,我等若不作隔水之备,届时辽水蔓延平地数尺,将士苦之而求移营,我等如何取舍邪?” 毋丘俭默然以对。 最终还是建议夏侯惠遣各部骑兵,在襄平各城门外戒备,驱赶偷摸出来樵采、牧马的辽东军;然后以身作则,亲自操斧斤与兵卒们一并修筑营寨。 伐辽东的战事,是他率先怂恿天子曹叡推行的。 而今都进军到襄平城下了、都临门一脚了,如论如何,他都不允许一些小变故让大军功亏一篑。 夏侯惠自然也加入其中。 其实他并不担心镇护部的士卒会抱怨,从洛阳中军精心选拔而出的兵将,早就习惯了军令如山;他是担心辽东边军,以及被征发来助战的鲜卑与乌桓游骑。 只不过,随着雨季如期而至,他这层担忧就冰消雪融了。 第264章 覆灭 “轰隆隆!” 一声炸雷,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原本还烈日炎炎的苍穹眨眼间就暗了下来。从海面与山脉上翻滚着的黑云,被那一声炸雷惊动,犹如遮天蔽日的大幔般拉开笼罩了整个天空。 旋即,豆大的雨滴就急促俯冲而下,将黑色地表的土壤敲得坑坑洼洼,让缓慢且坚定上涨的辽水面摇曳起朵朵涟漪,恣意的招摇。 刚刚进入六月中旬,雨季比往常提前了半个月到来了。 万幸的是,有了主副将的以身作则,极大促进了各部兵卒修筑兵营的效率,也堪堪赶在雨季到来之际悉数修好了。 也让夏侯惠暂且松了一口气。 有一说一,他是真不想杀人立威。 不是不知道“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的道理,而是觉得诸多兵将奔赴千里之外来讨贼,本就很艰辛,被拿来立威也太过了。 所以,他在暴雨联绵的时候,也勒令除去在外戒备的将士之外,其余士卒皆在各自营帐中养精蓄锐,自己则是每日冒雨巡视。 为了让士卒情绪稳定一些。 如鼓励他们稍安勿躁,只需等雨季结束,大军围困襄平,不日便可诛贼子公孙渊竟全功,顺利归去领赏了。 如了解每个营帐的柴薪是否充足、毡布有无漏水等情况,及时做出对策。 而他这番作态,令所有幽州边军都不复有怨言。 早在辽西孤竹城外兵营的时候,所有士卒都知道夏侯惠贯彻着“士卒未饱,将不尝饭;营幔未立,将不就舍”,是一位极其爱护士卒的将率。 现今又加上了“雪不服裘,雨不披蓑”的美誉。 因为与夏侯惠共同熬过冬季的王颀麾下兵卒,就私下谓过他们,声称在值守兵营的整个冬季里,就没有看到夏侯惠穿裘衣。而今更是将所有雨具都分配给在外戒备的将士,自己每日巡营的时候都被淋得犹如落汤鸡。 试问,今魏国上下,有几位将军能做到如此呢? 他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尤其是跟随在夏侯惠身侧的夏侯庄,也每日随着巡营、也被淋得够呛。 一个半大小子都能忍受雨涝之苦,他们这些以吃苦耐劳着称的边军,竟抱怨修营辛苦与雨季难熬? 可丢不起这人啊! 嗯,夏侯庄如今挂了个假佐之职。 他先前在王颀麾下磨练的表现,令夏侯惠很满意,便也再度将之带在身边悉心培养,让他多看、多想、少说话。 要求,则是让他对自己的调度、他人的建议悉心琢磨。 比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别人为什么要这样建议,辽东军为什么会如此反应等。 一时想不明白也没关系,先记下来,待到战事结束了,再以结果来反推;若是还是搞不懂,再寻个时间来问他,他会一一解惑。 且为了鼓舞夏侯庄的积极性,他还是声称,若是表现让他很满意的话,就将天子曹叡赐下的那支马槊赠给他。 就如先前他在王颀军中表现很好,就获赠了一匹良马一样。 说白了,这是将他当作夏侯家第三代将率来培养了。 这令仲兄夏侯霸见了,都不由有些感慨——若不是他独子一年前就入宫为郎了,必然会将之遣来夏侯惠身边当小厮。 咳~ 入秋七月,暴雨持续的第九日。 自渤海郡转运粮秣而来的船队,逆着小辽水(浑河)而上,折道大梁水(太子河),直接抵达了襄平城外。 其中,有十数艘船只竟满载着干鱼、干肉等。 这令所有兵将都十分诧异。 要知道,魏国在连续数十年的征伐之后,国库空虚、军粮之中已然极少有肉类供应了,而今竟如此奢侈,属实令人难以置信。 待让士卒们将粮秣搬运入军营,夏侯惠引船队督郑贵(郑胄)入营询问,这才知道是天子曹叡特别嘱咐的。 原来,先前夏侯惠表奏作战计划,言及雨季对魏军有弊有利,请曹叡莫要听信公卿建言诏他罢兵后,曹叡便让负责筹集粮秣的粮督李祯,额外准备了许多肉食供应,旨在让伐辽东的兵将们不会因为苦熬雨季而士气低迷。 不得不说,在很多方面,曹叡是一位很明智的天子。 又或者说,为了将夏侯惠与毋丘俭培养上庙堂高位,曹叡算是不留余力了。 是夜,肉香弥漫整个魏军兵营,在欢声笑语中,诸兵将的士气为之大振,一扫暴雨连绵的阴霾。 而喜讯还没有完。 暴雨持续的第十一日。 夏侯霸与司马陈骞遣人来报信,卑衍与杨祚留在辽燧的卫守将,最终还是抗不住良心折磨,出来投降了。 是的,就是良心。 他能被留在辽燧驻守,忠诚这方面是毋庸置疑的。 且卑衍与杨祚引大军北去,只留了两千兵卒给他,也就意味着让他做好殉职的准备。 对此,他自身也有了觉悟。 打算在被魏军攻打到无力回天的时候,便一把火将粮秣给烧了,然后突阵殉职。 但没想到的是夏侯霸引兵过来后,并没有攻打。 连围困都没有,只是在外让人高声劝降了几句无果后,就没有然后了。 起初,卫守将还以为是魏军主力在襄平,没有余力攻打辽燧之故,但没想到这是他良心饱受煎熬的开始。 仅是数日后,辽燧外就来了许多辽东兵卒,且不少人还带着伤。 其中好些人卫守将都能叫出名字。 而这些袍泽先是转述了卑衍与杨祚三战皆败北、已然遁入襄平城内的事实,然后开始控诉自己舍身忘死鏖战却被抛弃的经过,继而讲述魏军不诛俘虏与伤兵且放他们卸甲归田的仁慈,最后则是求卫守将能放弃抵抗。 理由,是魏军没有多余的粮秣供他们这些俘虏与伤兵所食,若没有囤积在辽燧的粮秣与伤药供给,他们都得饿死或不治而亡。 卫守将当然不会不战而降。 虽然他内心里对这些俘虏伤兵也很同情,但职责所在,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嘛。 然而,在他义正言辞的回绝、信誓旦旦的声称自己必然“燧在人在、燧破人亡”后,所有俘虏与伤兵便开始绝望的号哭了. 且是昼夜不止。 哭得辽燧守军心有戚戚焉、不忍直视,哭得卫守将心烦意乱、良心不安。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曾经一个锅里捞饭吃的袍泽啊~ 况且辽东就四郡,人口不多,很多守兵都与外面那些被魏军“精挑细选”出来的俘虏伤兵沾亲带故,甚至还有同宗兄弟的。 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饿死在燧下,而无动于衷呢? 这样的号哭,持续到第三日,辽燧守兵们军心动荡,各种窃窃私语,时不时就将视线落在卫守将身上,令他如芒在背。但当他将目光转过来的时候,那些兵卒便神情很不自然的连忙别开头,不与对视。号哭持续至第五日,连卫守将的亲卫都忍不住劝说,是否用箩筐将些许粮秣与伤药垂下城墙。 这也令卫守将彻底死了心。 他知道,整个辽燧之内,不会再有人愿意与他共存亡了。 即使他不愿意投降,辽燧也会因为士兵哗变而易主。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卑衍与杨祚三战皆败、遁入襄平城内意味着什么。 所以在第六日,他什么要求都没有提,直接让士卒们打开了营门出降,自己则是在魏军进入辽燧之前自刎身亡。 缘由无他,公孙渊对他有大恩。 且辽东男儿,也不乏无畏赴死的勇气。 当然了,他的死去,就犹如辽水偶尔泛起的水花那般转眼则逝,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夏侯霸与陈骞嘉其忠,将他葬在辽水畔,然后接手辽燧布防、带着俘虏与伤兵继续朝着新昌、安市等县而去。 这几个县的招降就很容易了。 此处本是俘虏与伤兵的桑梓是缘由之一,更重要的是驻守县府的郡兵没多少,他们连抵抗的实力都没有啊~ 进入雨季的第十九日。 雨水已经变少了,不仅暴雨不复见,就原本平地数尺的积水也开始散去,深度仅能漫过脚踝。如不出意外,至多两三日便是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了罢。 一直坚持着塞道而落、不曾移营去高处的魏军,也开始了挖掘壕沟,修缮围困襄平城的工事。 而襄平城内则是军心动荡、乱作一团。 事实上,在卑衍与杨祚引兵逃归襄平城内后,城内士庶就无比惶恐、士气低迷了。 是故,公孙渊为了安定人心、鼓舞兵将士气,便以雨季将至为由,声称魏军定然熬不过雨潦之苦,战局不日便迎来转机、必能等到吴兵来救之时。而今雨季都结束了,吴兵也不见踪影,魏军不退不说,还开始围困城池了,兵将士庶们不绝望才怪了。 且公孙渊还犯了忠奸不辨之过。 就在卑衍与杨祚灰溜溜归来襄平之时,压力骤大的公孙渊变得焦虑不安,对身边人也极度不友好,动辄打杀。 就连原本依令与魏军野战的卑衍杨祚,都被他以不堪任事辱骂过。 而在暴雨连绵的时候,卑衍杨祚为了弥补战败之错,一并建议公孙渊可趁着暴雨视野不佳、魏军无法戒备太严,可募一支敢死之兵出城偷袭。而待这些敢死兵卒将魏军注意力吸引了之后,他们二人便可以带着一部分兵马走玄菟郡就食、减缓襄平城的粮秣压力了。 但公孙渊听罢,当即暴跳如雷。 觉得他们二人贪生怕死、是想趁机走脱,直接唤来武士将他们拉下去斩首,最后在诸多臣子的求情与担保之下,也是将他们当殿杖责五十才罢休。 这一顿杖责,不只是将卑衍杨祚二人打得皮开肉绽,更将城内人心打得稀巴烂。 卑衍也就罢了。 他是公孙渊的姻亲,之前没少被越级擢拔,挨了一顿还能被当作近内之事。 但杨祚不一样。 在乐浪戍守了近二十年、屡屡攻伐高句丽与韩濊的杨祚,在军中的威望很高,许多低级将率都在他麾下任职过。 而今因猜忌而被杖责,也令很多人对公孙渊愈发失望。 毕竟,杨祚的忠贞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先前也是力主不屈服于魏国的。 就连杨祚自己,都平生第一次怀疑了自己。 不仅是在怀疑自己多年的付出值不值得,更是开始思考辽东四郡有公孙渊这样的君主,到底是福是祸。 因为他十分清晰的认识到,襄平城是守不住了。 作为辽东军中第二人,他能接触到许多信息,比如城内现存粮秣还能支撑几天。 也更知道夺叔父公孙恭自立的公孙渊,无法令城内士庶在“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的情况下,犹死心塌地的坚守。 最重要的是,在他被杖责卧榻的这些天里,有不少旧部将率来拜访看望,也都不约而同的问及了若魏军不退兵该怎么办。 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呢? 这不是借着明知故问,来掩盖他们不想为公孙渊陪葬的意图嘛! 但杨祚并没有责怪他们。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蝼蚁尚且贪生呢! 在步入绝境、无力回天之后,人心因时思变才是正常的情况。 时间来到七月中旬,魏军围着襄平城挖出壕沟,彻底断绝城内外的连通,并且推起土山设箭楼、架起霹雳车,每日以矢石往城头上砸。 但没有遣兵卒蚁附强攻。 因为没必要。 从夏侯霸与陈骞遣来的信使口中,夏侯惠就得悉了辽燧囤积着多少粮秣,也能估摸出襄平城内的粮秣不会支撑多久,尤其是他还很顺利的,将卑衍杨祚等将近五万士卒撵进了城内。骤然多出来数万张嘴,或许城内粮秣都无法支撑一个月的时间。 事实上,夏侯惠这还是高估了。 原本公孙渊就打算着依托辽水却敌于门外,也几乎将所有粮秣囤积在辽燧,所以城内的粮秣在持续二十余日的雨季里,就开始定额分配了。 在被围困半个月后,就彻底断了炊。 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开始下令杀战马与驮兽供应在城墙上驻守的将士。 嗯,仅是供应守城的将士。 辽东虽然不乏马匹,但无法供应那么多张嘴啊~ 难免的,忍饥挨饿的兵将们,开始有了怨言。 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上城墙就得饿肚子,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而就在被围困的第二十日清晨,以杨祚为首,三千余兵将悉数以绳索垂下城墙,涌来壕沟前向魏军投诚的。 杨祚的投降,算是半推半就吧。 他被许多旧部将率每日前来拜访诉苦、请求做主给弄得没办法了。因为此时的襄平城,已然出现人相食了 他逾城而降,对襄平城的影响是巨大的。 对不愿为公孙渊陪葬的兵将来说,他此举是指路明灯、活命的希望。 而对公孙渊而言,这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证明。 是啊,无力回天了。 就连杨祚这种级别的人物都放弃他了,城内还有什么人对他仍怀有信心、仍愿意对他不离不弃呢? 故而,他也派出了使者,前来向夏侯惠乞和。 声称只要魏军愿意撤围罢兵、既往不咎,他就愿意率城内兵将弃械投降。 如此天真的言辞,也将夏侯惠与毋丘俭给逗乐了。 魏军数千里来讨贼,耗费人力物力无数,现今距城破就一步之遥了,他竟还做着活命的美梦? 真当兵事是儿戏呢?不将他的首级送去洛阳城头上悬挂、赢得天子与庙堂的封赏,数万魏军将士不惧生死、无畏艰辛作战了大半年,不就是白辛苦了吗? 再者,称王称帝者,哪有被宽恕的道理! 夏侯惠都懒得见使者,直接让士卒将之轰走。 而毋丘俭得悉后,便让士卒将正副使王建、柳甫斩了,让使者侍从将他们的首级带回城内告知公孙渊,死了乞和的心。 但不料,就在翌日,公孙渊又以卫演出来乞求投降。 这次的诚意很足。 他表示自己将去王号且退居二线,请出叔父公孙恭来主事辽东,还会将儿子公孙修送至洛阳为质,并举族设坛向天发誓世世代代对魏国忠贞、永不背叛。 但诚意再足,都一样没有什么用。 只是可怜了卫演,以自己的性命为魏军宣告了不破襄平终不还的决心。 粮尽城不可守,投降又不被允许,留给公孙渊的选择,也就唯有抱死突围一途了。 八月上旬末,襄平被围困的第二十六日。 公孙渊以死忠将军毕胜,引兵卒三千人自西门出为掩护,自己与儿子公孙修带着嫡系兵将自东门突围,沿着大梁水往山脉遁去。 或许,他是猜到了,不管是通往辽东南部各县还是玄菟郡的道路,都被魏军给提前驻军堵死了吧。 只不过,他还是没有成功。 将军毕胜的掩护,只为他争取了小半个时辰、让他得以冲出壕沟后就全军覆没。 但很快魏军的张虎、牵弘两部骑兵就追上了他,将他与其子公孙修皆杀于大梁水畔,襄平城也旋即告破。 自此,伐辽东的战事落下幕布。 也意味着夏侯惠在辽东的另一场战事,正式奏响序曲。 第265章 我知 对比军争的胜利,战后的安抚处置更重要。 因为如果安置不当、无法根绝日后再度反叛的基础,那就意味着战事白打了。 入城之后,先让镇护部接手城防、将投降的辽东兵卒悉数约束在兵营内严加看守,夏侯惠与毋丘俭便开始合计着如此善后的问题。 首先就是公孙渊家族的处置。 这点没有什么好商讨的,除了被囚禁的公孙恭之外,不分男女老少直接夷族。 毕竟是称王了嘛。 且若不是公孙恭患有隐疾去势成为了阉人且被囚禁,都不可能逃过一劫。 其二,是公孙渊称王之后所置公卿的处置。 依着朝廷法度,他们同样要迎来夷族的命运,但夏侯惠有不同的看法。 他觉得这些接受了官职的伪公卿,杀了就杀了,但没必要将他们的家族也覆灭,直接将他们迁徙去辽西郡的临榆县充当为边军屯田供粮秣的士家就好。 这种处置同样适用于公孙渊在军中的嫡系死忠与姻亲以及高级将率,比如卑衍等。 幽州苦寒、地广人稀。 与其将之诛杀殆尽,还不如将他们榨出最后一点价值。 说得更直白一点,是保障一个国家国力强盛的基础,并非是儒家口中所说的百姓安居乐业,而是在于这个国家能完全控制多少人口。类如牛马那般予取予求的穷人,才是权贵阶层最大的财富。 其三,是高句丽属兵与韩濊仆从军。 这些依附公孙家族的、类如雇佣兵性质的外族,先前几不与魏国有接触,双方也缺乏了施之恩义收其心的基础,且为了避免他们日后叛逃归去故国成为辽东的祸害,最好的办法就是效仿昔日武帝曹操迁徙三郡乌桓的做法。 将他们以及家眷皆迁徙归去幽州或冀州安置,以一户出一丁的标准征兵。 只需要数十年的时间,他们即使没有被战事给彻底消耗殆尽,也会被中原文化给彻底融合了。 其四,是那些与伪公卿们沾亲带故的豪强之家与门生故吏。 依着庙堂讨贼的惯例,这些人也会迎来连坐清算,严厉点就是斩首或流放、宽容点则是抄家或罚金。 哪怕连坐制会导致冤屈,也不能姑息。 因为他们也是公孙渊称王的收益者,若不施予惩戒,将无法宣昭庙堂有罪必究的威严。 但夏侯惠觉得可以从轻发落。 只需效仿前汉时期的“陵邑制”,将他们举家迁徙离开辽东就好了。 带着家产迁徙入中原腹地的他们,会促进当地的繁荣,也能空出许多田亩与牧场,留给驻守在当地的兵马屯田自给,节约朝廷维护辽东的军费。 如让夏侯霸所督的两千郡兵与三千士家新军来屯田,就能极大的缓解,朝廷维护其他留下来驻守幽州边军的军费开销了。 诸如以上,凡是被诛杀或迁徙离开的家族,他们家中的徒附佃户与仆婢,皆不允许带走,而是留下来被官府编户落籍,在废弃的辽东属国画地安置。 这种做法,不是仅仅为了为国添户那么简单。 而是效仿秦汉以来徙民屯垦戍边的政策。 辽东四郡孤悬在海东,因为有伴海道与辽泽的存在,一直与中原的联系十分脆弱,是一个极容易滋生野心、割据自立的地方。 若是不将辽西郡的伴海道、辽东属国经营起来,加强辽东四郡与幽州、中原的联系,日后还是会滋生不臣的。 再者,这也是为了防备鲜卑部落坐大的考虑。 自从三郡乌桓被覆灭后,白部鲜卑就南下了,在辽西郡北部盘桓了,农牧皆宜的辽东属国若是一直无人定居,哪能不吸引其他鲜卑部落南下呢? 而他们南下了,不就是切断了幽州与辽东的联系了嘛。 所以,将那些徒附与仆婢安置在那边,就是很好的选择。没有人甘愿自己的后代也为仆为婢,魏国给与了他们当人的机会与恒产,他们就会成为魏国的死忠、守护疆域的屏障。 这些提议,毋丘俭想了想,似是也挺有道理的,便也没有反驳什么。 虽然他觉得事情有些复杂且执行难度大了些。 但挟大胜之威,可令士庶不敢不从;而趁着讨伐大军归师时,将那些迁徙的家族带回去,也不多费多少力气。 最重要的是,囤积在辽燧的粮秣,足够支撑夏侯惠这些折腾之举。 只不过,夏侯惠接下来的提议,他就无法认可了。 因为夏侯惠以天子诏令中的“辽东将吏士民为渊所胁略不得降者,一切赦之”为由,打算对军中低级将率与官吏网开一面。且还打算从投降的辽东军中,选拔出一部分继续为卒,用来维护各郡县的治安与抵御高句丽、韩濊的侵扰,余者则是遣归桑梓、卸甲归田。 毋丘俭听罢,第一个念头是夏侯惠感染风寒发热在说胡话,第二个反应则是想问一句他是不是夏侯渊的儿子。 昔日夏侯渊可是将枹罕给屠得鸡犬不留的! 僭称燕王的公孙渊与自称“平汉河首王”的宋健性质一样,待遇肯定也是一样的! 而今,夏侯惠不对襄平大肆杀戮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对辽东兵卒们如此善待,直接就既往不咎? 是因为觉得此番战事太过于顺利了,所以信心暴涨,并不介意再来一次吗? 要知道,投降被收押的辽东兵卒,比魏军还要多呢! 不怕他们日后祸乱地方吗?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如今好不容易将公孙家族给覆灭了,就应该附逆者皆诛杀殆尽、将青壮与兵卒悉数迁徙去青州或冀州安置,根绝此地日后叛逆的元气与根基、彻底消除隐患才对啊! 毋丘俭也知道,天子曹叡打算让夏侯霸日后在辽东镇守,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夏侯霸会自立辽东。 但夏侯霸一辈子都待在辽东吗? 不会升迁或者转任吗? 只要辽东元气尚在,谁敢确保此地日后不叛乱呢? 至于,这是依着先前天子的诏令行事.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辽东可不是一开始就投降、襄平士庶也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是与魏军鏖战了数次无法力敌,且在公孙渊被斩杀后才平定的。 我为刀殂,也是理所当然。 若是夏侯惠觉得大造杀戮会让自己担上恶名,那就明说啊,他不介意以魏军副将与幽州刺史的名义来持刀! 是故,毋丘俭直接以“不可姑息奸恶、以遗后患”为由,坚决不同意夏侯惠的做法。 哪怕夏侯惠还解释了,他想这么做的最大缘由,是为了避免辽东元气大伤,而让历来觊觎辽东四郡沃土的高句丽与韩濊寻到机会入侵;况且如今高句丽与江东媾和着,日后驻守在辽东的边军定要兴兵讨伐的,现今善待这些辽东兵将也是为日后做绸缪。 毕竟在辽东士庶眼里,攻伐高句丽可是义不容辞的事。 然而,这些理由还是没能说动毋丘俭。 他犹坚持着“除恶务尽”的理念。 在他看来,夏侯惠所提及的高句丽也好韩濊亦罢,皆是疥癞之患、不值一提。 庙堂又不是不留幽州边军在辽东驻守! 且就连公孙家族都能碾压的货色,也需要魏国正眼相看吗? 高句丽与韩濊配吗? 故而,他略略沉默,便很委婉的提醒了一句,“稚权莫是忘却了,辽东四郡户不足五万,口不过三十万余,而公孙贼子竟可聚拢六万多步骑在辽燧?” 夏侯惠当然没有忘记。 并非是公孙渊已然丧心病狂到一户出两丁、三丁从军的地步。 而是辽东特殊兵制的缘由、自公孙度时期遗留的问题。 出身不高的公孙度,被授予辽东太守后,为了尽早称雄海东,杀人立威、诛杀豪强等等手段是一方面,还与当年孙策为了迅速攻占江东那般采取同样的制度。 乃是号召从军者,若能带着十人来就能当什长、百人则是百人督、五百人则是五百人督当然了,若是能聚拢千人来从军的,要么选择成为公孙度的姻亲,要么会被视作潜在威胁,被寻个借口灭了。 故而,当时有许多人都是带着家中奴仆僮客从军的。 且辽东四郡周边不乏外族,奴隶贸易十分盛行,故而这些已然混上百人督、五百人督的将率,为了保障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也会频繁购买或掳掠奴隶编入行伍,从而一直让辽东的兵马保持着相当可观的数量。 自然,这种做法弊端也是很大的。 如此番夏侯惠与毋丘俭前来征讨,以劣势兵力每战皆胜、堪称所向披靡,就可见一斑了。 毋丘俭的担忧也是源于此。 他觉得将这些拥有很多部曲的“军中豪强”遣散归家,必然会成为辽东日后不得安稳的隐患。 以强凌弱、以武犯禁等扰乱地方治安等,这种祸害还是小的。 不满失去军中权力,进而暗中串连媾和裹挟民众起兵造反,那就是真正动摇魏国对辽东四郡的统治。 “仲恭兄言下之意,我知也。” 轻轻颔首,夏侯惠缓声说道,“且我本意,并非对此些隐患视而不见,而是意使彼等‘为王前驱’耳!” 第266章 事了 对于毋丘俭来说,只要是为魏国或天子曹叡带来裨益的事情,再小都不能等闲视之。 况且多日相处下来,让他对夏侯惠也有了许多了解。 比如夏侯惠年纪虽然小了些,但有些想法或观点很独到老辣,连一些浸淫庙堂久矣的老臣都想不到。 所以,当听到“为王前驱”的话语后,他便也暂且放下了心中的坚持,颔首轻言道,“我知稚权胸有韬略,有常人不能及之智。今有所思,若不嫌我愚钝,还请详细解惑。” “仲恭兄言重了。” 连忙摆了摆手,夏侯惠笑容可掬的谦虚了句,解释起自己的思路来。 原来,他所谓的“为王前驱”,其实就是转移矛盾。 既然价将这些拥有部曲的辽东将率杀了、迁徙或遣散了,都各有不妥之处,那就画个饼,将已然背叛魏国的高句丽与素来不服王化的韩濊当作奖励,让他们前去开展血腥的殖民运动吧。 高句丽与韩濊的疆域都在山区内,魏国哪怕将他们灭国了,也很难清除遁入山区的余孽,更莫说想做到彻底征服、设郡县并入版图了。 这便是先前汉王朝对他们反复入寇视而不见、几无兴兵讨之的最大理由。 但若是将权力下放一些,将这些山城当做封邑那般“私有化”,来激发军头与豪强的热情,以民间的力量来控制这些地方,相对来说就会容易得多。 如让庙堂设立“海东都护府”,以征服高句丽与韩濊为目的,将现今的辽东兵将规纳在内。庙堂只任命都护府为首的官员,各级僚佐的授予,根据辽东将率的各自实力与出兵多寡来授予。 而奖励,则是以功绩来定论。 如在攻占高句丽与韩濊的土地时,各人出力的多寡。 且这些攻下来的疆域,也会依功绩划分给他们来镇守与打理,犹如封邑那般。 只需要他们每年定时给庙堂给缴纳赋税,辽东四郡与海东都护府将一直是他们坚定的后盾,必要时可出兵为他们抵御或镇压高句丽与韩濊的反扑、叛乱等。 说白了,就是一步步将海东半岛蚕食成为中原王朝的疆域,为日后设立郡县夯实基础。 就犹如现今的辽东四郡一样,在彻底成为中原王朝不可分割的疆域之前,不就是燕国却东胡千余里而置,为大一统的秦始皇充当了“为王前驱”嘛。 自然,这种事情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夏侯惠没有想过一蹴而就。 他给予毋丘俭的解释,是声称此举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让辽东安稳过渡,且寻了个共同的敌人来达成一致对外的利益诉求,让辽东士庶对魏国有归属感。 况且,战争是劳民伤财的,但殖民战争却是有利可图的。 从短期来看,设立海东都护府以及发动这样的战争,肯定不如直接将这些辽东兵将迁徙去青州或者冀州那般,直接裨益魏国的国力;但从长远来看,通过战争获得的战俘、奴隶、物资与财富等等,相当于为魏国增添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啊! 且青州与冀州素来以肥沃着称,一直都盛产粮秣。 海东殖民战争开始后,频繁的粮秣贸易也会增强辽东与中原的联系,推进航海与水师的发展,日后未必不能裨益伐吴战事啊~ 只不过,待夏侯惠解释罢了,毋丘俭沉吟了许久后,仍旧还是不认可。 他并非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表示对战争掠夺的不认可。 而是觉得现今的魏国,不宜节外生枝。 蜀吴二国犹存呢! 伐辽东战事还是在满朝公卿劝阻之下,天子曹叡强势推行的。 现今既然不负期望的将辽东攻下来了,那就踏踏实实的将战争红利带回去,为天子曹叡正名就好了,不要再挑衅庙堂老辈公卿们的想法、莫要给天子添事了。 四万余战俘,留下一半散在四郡戍守,迁徙一半前去青州或徐州安置屯田备战江东,这样的结果才是天子与庙堂公卿愿意看到的。 也是此番他们二人前来征伐,对耗费了那么多国力的最好裨益。 最重要的是,毋丘俭依旧坚持着高句丽与韩濊对于魏国而言,不过疥癞之患、不足为虑。 “稚权但可无忧。” 或许,是为了打消夏侯惠的疑虑吧,他还如此作言道,“我来幽州任职无多久,若陛下有意将我转任他处,想必最快也得三四岁之后。在此期间,如高句丽韩濊等跳梁小丑胆敢生事,我必亲自率军破其都,不灭其国誓不还!” 好嘛。 提及了天子曹叡,自身还信誓旦旦了,夏侯惠也不好继续争辩下去。 毕竟,毋丘俭又不是与他一样二世为人,没有那种纵观过数千年沧海桑田的演变,对无法掌控的未来不敢轻易断言与推进也很正常,且在今人眼里,毋丘俭的建议才是正确的。 另一个缘由,则是夏侯惠大抵习惯了。 就如先前在石泉松林,他兴致勃勃的向丁谧展示雕版印刷钻研的时候,本还以为即使丁谧没有感慨一句“造福天下寒素学子”,也会赞扬一声兴天下文教呢! 但结果呢? 还不是被泼了一头冷水。 所以说有些事情,注定是受到时代限制的,不能强求。 又或者说,是在自己手中权柄很小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会变得很小,别人愿不愿意听到取决于别人,而不在于自己或者关乎对错。 最后,无法说动对方的二人,还是各退一步将此议暂且搁置,改为修表附录上各自的看法传去洛阳,让天子曹叡来定夺。 亲自执笔的毋丘俭,在一一详细录言在书后,很郑重的对夏侯惠行礼致歉。 因为夏侯惠才是伐辽东的主将。 在战后如何处置上,也有着专断的权柄;而他的强烈反对与坚决不服从,算是在挑衅夏侯惠的主将权威了。 夏侯惠当然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随口宽解几句将事情揭过,顺势问起其他事情来。 就如对玄菟、乐浪与带方郡的安排。 辽东四郡以辽东郡为首,只要将此郡评定了,其余三郡就是传檄而定的事,所以他想问的事情,是安排幽州边军哪三部过去驻守——现今过去接手防务与镇守的将率,几乎就是定下了,日后向庙堂推举他们为郡将(太守)的意思了。 甫复的郡且是边地嘛,第一任太守肯定是由边军将率兼任着。 在这种事情上,幽州刺史兼度辽将军的毋丘俭,提出来的人选要比夏侯惠更中肯、更容易被庙堂采纳。 “依我看来,王颀、弓遵与刘茂三部最合适。” 果不其然,毋丘俭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人选。 好钢用在刀刃上。 幽州边军各部之中,最属他们三部最精锐、最适合镇边了。 而毋丘俭还顺势提及了辽东郡的人事建议,“稚权,若不,我再推举一人出任辽东的长史如何?” 这让夏侯惠略微扬眉。 旋即,便颔首微笑着拱手做谢,“如此最好,那就有劳仲恭兄费心了。” 边郡长史的职权很大,几乎兼领着郡丞与郡尉的职责,历史上不乏以长史代行太守权之事。而今辽东太守将是他仲兄夏侯霸,这是天子曹叡早就内定的。 毋丘俭知道这点,所以他说想推举一人出任,其实是为了避免庙堂委任一个不知辽东状况或是性格强势之人过来,平添夏侯霸的掣肘。 “呵呵~稚权客气。” 毋丘俭也颔首笑着,“我意属之人,乃是襄平人李胤李宣伯。” 原来是李胤啊! 夏侯惠知道这个人。 早在伐辽东战事开启之前,素来关系要好的牵弘就私下举荐过了。 嗯,李胤是前朝河内太守李敏之孙,也是牵弘的异父之兄。 李胤祖父李敏,在东汉末年曾任河内太守。 辞官回乡后,被辽东太守公孙度试图强行起用他,他不愿屈服,遂乘船出海,从此不知所踪。李胤之父李信为了寻找李敏而废寝忘食、辗转幽州各地,但仍一无所获。 后来与李信交好的燕国人、现今魏国的凉州刺史徐邈劝他娶妻,李信遂娶妻生下李胤,无几年便因寻父无果而感伤亡故。 其妻改嫁牵招。 是时李胤年龄还很小,也成为了牵嘉、牵弘为异父兄弟。 略长,他开始为父守丧,且设木制牌位供奉生死不明的祖父,以孝顺在幽州闻名。健长后知识渊博,为人宽宏大量、言而有信,被郡表为上计掾,后为州从事。 牵弘素来对他很敬重,也觉得他的才学不该埋没在幽州,便私下举给夏侯惠,请他日后有机会将李胤带去洛阳。 不过,夏侯惠现今觉得,毋丘俭的提议更合适。 李胤此人持身很正、没有什么权欲,且是辽东本土人,对夏侯霸安定与治理辽东绝对是个好帮手。 “此人我也有所耳闻。” 为了避免毋丘俭觉得牵弘功利、进而生隙,夏侯惠随口搪塞而过,“今仲恭兄举之,可知他必乃有过人之处,亦是辽东长史不二选也。” 言罢,便以城内甫易帜为由,请毋丘俭处理其他庶务,自己则是打算带着些将士巡城,约束将士们入城后不可放纵行举、避免一些浪荡儿趁乱奸淫劫掠等,以及带着投降了的杨祚前去军营内安抚俘虏。 “稚权稍候片刻,我还有一事。” 不料,毋丘俭先是应下了,又出声留住他,“稚权,今襄平城已下,若不遣人去将夏侯仲权与陈司马招来罢?” 将我仲兄与陈骞招来作甚? 襄平以南各县也需要维护治安啊!且城内那么多兵马,足以维稳易帜的过渡了,而那边数县也有不少豪强需要迁徙的啊! 夏侯惠略略侧头沉吟,依旧有些不解,便对毋丘俭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杨祚投诚后,一直都在我帐下待着。” 毋丘俭笑呵呵的解释道,“我与他攀谈时,还问及了公孙贼子遣人招贼吴来援之事。杨祚声称,辽东使者是夏五月才发船南去的。” 额! 明白了。 以辽东与江东的距离,往返的行程以及江东聚集士卒耗费的时间,在入冬十月之前都是不需要担忧吴兵出现在辽东沿海的。与其让夏侯霸与陈骞继续留在辽水入海口那边空耗着,还不如先让他们回来襄平城稍作休整,缓过大战的劳顿后再过去布防也不迟。 且伐辽东的大军,也必须要赶在入冬之前归去。 理由显而易见。 战事都打完了,没有继续逗留在这边加剧国力损耗的道理。 另一方面,则是庙堂也不可能一下子赶制出来数万大军的御寒冬衣。 若不快点赶回去,待到辽东大雪纷飞、士卒冻毙无数,那就是“先胜而后败”了。 再者,夏侯霸终究是镇守辽东四郡的主事者。 不管战后安抚的举措、布防各郡县的部署、征辟本土贤才稳定人心以及诛杀从叛者等等树立恩威等诸事,他还是过来露个脸好点。 “诸如此些事情,仲恭兄自行安排就好了,无需预我。临阵死斗,兄不如我;若以靖安地方论,我岂敢与兄争辉?但望兄不辞劳苦,容我有偷懒之时,哈哈哈~” 夏侯惠说罢便快步离去,丝毫不容毋丘俭有拒绝的机会。 这也是毋丘俭分内之事。 他不仅是幽州刺史,还持节兼领着度辽将军、乌桓校尉。 贼酋授首且城池告破,夏侯惠主将的职责其实已然完成了,剩下来安抚地方等善后的琐碎都由毋丘俭来操持。 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待镇护部休整完毕,夏侯惠便可以引兵开拔归洛阳了。 若说他还有什么职责,也就是录诸人之功表于庙堂而已。 且这种事情,毋丘俭还会提前提及一些。 如在玄菟等三郡易帜以及对辽东叛逆的陟罚臧否有定论后,他将上表给庙堂,详细概述留守在辽东四郡的兵马、各人暂代的职务等事情。此中,就涉及到各部的功劳、影响庙堂对有功者如何封赏了。 二者的区别,在于夏侯惠的录功奏表囊括了全员。 如将毋丘俭也包含在内。 第267章 录功 对于已历三世的公孙氏一朝覆灭,襄平城内兵将与士庶的反应很平淡。 或许,这是先前城内已经到了人相食地步的缘由吧。 在魏军将囤积在辽燧的粮秣转运过来,定额分给他们果腹后,公孙渊的宗族、伪公卿以及一些高级将率与死忠豪强陆续被诛于市集整整持续了旬日,城内士庶们都没有什么感触、表现得很淡然。 而依旧被看押在军营内的兵将们也很安静。 丝毫不担忧素以残暴着称、不乏屠戮之举的魏军或会将他们尽数杀了,陈尸筑京观以儆效尤。 这是夏侯惠先前数次释放俘虏、救治伤兵积累出来的信任。 且在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夏侯惠还带着杨祚入营来,信誓旦旦的声称魏国天子有诏令,对被裹挟叛乱者从轻处罚,绝不会将他们处死。 所以他们安之若素。 哪怕魏军给他们的口粮配额,每人每日约莫三升杂粮,比往常一顿饭的份额还要少些。 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待遇已经很好了。 想想战事爆发之前,公孙渊为了鼓舞兵将斗志,大肆宣扬魏军曾经“泗水为之不流”、“官渡之战后河北皆缟素”以及“邺城被屠戮一空”等等事迹,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至于之后,魏军是将他们迁徙还是罚为徒隶嘛 不要想得太遥远了。 先被允许活着,然后才能有被赦免的期盼。 这个期盼也很快从洛阳传来了。 却说,当公孙渊的首级被传到京师洛阳后,早就从许昌宫赶回来的天子曹叡大喜过望,当即就下诏布告天下且带着首级去了太庙祷告。 虽然在大军围困襄平的军报传来后,他就知道了战事已无悬念,但他没预料到战事结束得那么快啊! 四月末大军才从辽西孤竹城开拔,八月就告捷了! 要知道光是行军就耗费了两个月啊! 这意味着什么? 往小了说,是夏侯惠与毋丘俭不负他的期待。 往大了说,则是他这个天子英明神武、决策明智,以及魏国代汉乃天命所归、逆臣贼子必毙命啊! 这种喜悦,可不是前番攻杀鲜卑柯比能与复设河套诸郡县能比的。 鲜卑也在胡狄蛮夷之列嘛。 有蜀国平南蛮、吴国讨山越在前,魏国破鲜卑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攻灭辽东的意义,在于公孙家族割据辽东历经了三世、称雄了近五十年,比蜀吴立国的时间更长!今日魏国远赴数千里一战灭之,将极大鼓舞魏国兵将的士气,让他们相信魏国雄厚的国力可抵消山川河流的险固,不管是有山川之固的蜀国也好、有大江天险的吴国亦罢,终有一日会步入辽东的后尘! 是啊~ 曹叡在意的是战事赋予魏国的意义,并不在乎战事的本身。 故而,在数日后,毋丘俭的上表至洛阳,讲述关乎辽东的战后部署与处置,他都不需要与庙堂诸公计议,便乾坤独断悉数允了。 唯独在战俘处置上,因为夏侯惠与毋丘俭有不同的建议,令他稍稍考虑了片刻。 真就是片刻。 仅仅是沉吟十几个呼吸后,他就决定将四万余战俘及其家眷皆迁徙归来中原画地安置,愿意继续从军者徙往青州徐州;愿卸甲归田者迁往冀州。 对夏侯惠与毋丘俭的建议皆不取。 身为帝王的他,考虑事情的角度是不同的。 所以,夏侯惠的建议在他眼里有些偏颇——以魏国的丰饶,辽东苦寒之地都是可有可无,征服类似高句丽、韩濊这种蛮荒落后的蕞尔之地意义何在? 而毋丘俭的建议在他眼里又落了中庸——要么不迁徙,要迁徙就尽数迁徙了,还留一半作甚?至于一次性迁徙太多会导致安置不当、恐有饿死冻毙.在没有落籍编户之前他们都是战俘,死了就死了,何足惜哉! 做出定夺后,他还让夏侯惠二人尽快处理好善后之事、早日归师。 不止是为了节省国力损耗。 更是他觉得有了讨平辽东公孙,这种证明自己决策明智的功绩后,推行一些庙堂变革时,需要面对的压力也会小一些。尤其是今岁司徒董昭、左仆射徐宣相继病故,司空陈群也卧病无法临朝,令他觉得时不我待。 暮秋九月。 辽东,襄平城。 夏侯惠带着镇护部以及从征的鲜卑、乌桓游骑踏上了班师的归途。 他们是第二批归来的。 第一批是白部鲜卑。 在襄平城刚被攻下来的第五日,夏侯惠便示意毋丘俭遣他们归去,等候庙堂封赏的诏令了。 明面上的理由,是战事已罢,不想再多增他们的劳顿,且秋冬之交素来是游牧部落迁徙寻找猫冬地方的时候,魏国不能罔顾他们的习惯。 但实际上的缘由,毋丘俭是知道的。 辽东士庶对鲜卑也没有什么好感,让他们继续留下不利于辽东权柄过渡,还会加剧粮秣的损耗。 虽然辽燧的粮秣还充足。 但迁徙与安置兵将、士庶以及仆婢等事耗费巨大,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如现今随着夏侯惠归来的,就是被剥夺了田亩牧场以及奴仆的豪强之家、从叛连坐者等,他们沿途也是耗费不少粮秣的。 至于已然被天子曹叡定论迁徙的辽东俘虏及家眷,则会将分批次乘坐舟船转移。 曹叡下诏分别由在渤海郡督大军粮秣的李祯、驻守在徐州的东中郎将与青州刺史负责,无需夏侯惠与毋丘俭操心。 准确的来说,辽东已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玄菟等三郡传檄而定、留驻的各部边军也安排妥当,启用了李胤安抚士庶,再加上毋丘俭还释放了公孙恭、为被公孙渊杀害的伦直与贾范等人修缮坟墓以及征辟他们的后代为吏等等,如今的辽东听安稳的。 至多半个月,毋丘俭也将引兵归来了。 唯一的不同是他归来幽州蓟县,而夏侯惠归京师洛阳而已。 也就是说,若日后二人想再次相见的话,得等到毋丘俭被招归来京师述职才行。 故而,在夏侯惠开拔的前一夜,毋丘俭还特地设宴践行了。 因为彼此都对此番共事相处很满意。 如毋丘俭发现夏侯惠其实挺谦虚、和善的,丝毫没有传闻中鲁莽、刚愎与强势的样子;而夏侯惠则是觉得,有一位心思缜密、不争功与将所有事情都规划得有条不紊的副将,属实太令人省心了! 为此,在饯行宴上,二人还执手说了好些惜别的话。 也很是期待着,日后能再复迎来并肩作战的机会。 就是有一点分歧。 夏侯惠以贼吴秉性见利行事、望风而动为由,断言孙权日后必然会来犯辽东,便打算让牵弘与张虎两部骑兵,暂留在辽东郡归夏侯霸节制、有备无患;且想多留一部幽州边军在辽东西安平县驻扎,以防高句丽趁火打劫。 但毋丘俭都婉言回绝了。 理由很充分。 千里讨贼大捷,除了留驻的兵马外,所有将士都归心似箭、都想着早日归去领赏与家小团聚,他以什么理由来让人留下来呢? 防备贼吴与高句丽? 他们来不来犯、什么时候来犯,都是个未知数,无论是谁都不能明确断定。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啊! 毋丘俭是真的,无法给予一个让将士们信服的理由啊! 好嘛。 夏侯惠只好作罢。 因为他只敢确凿贼吴与高句丽来犯,但无法信誓旦旦的断言他们来犯的日期啊! 尤其是辽东不比其他地方,数千步骑的粮秣供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毋丘俭也很会做人。 他知道夏侯惠提议的另一层缘由,是担心贼吴与高句丽来犯得手,会令仲兄夏侯惠被指摘无有镇边之能。所以,他给有一百部曲的魏舒增兵两百,并让有数百白马义从的公孙毅也留下来了。 夏侯惠对他们二人有大恩。 他们并不介意为夏侯惠的预判买单,留在辽东多劳苦些时日。 事实上也是如此。 公孙毅与魏舒得悉了缘由后,还特地拜谢了毋丘俭,感激他的青睐与信任,给予了他们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嗯,他们对夏侯惠的判断是深信不疑的。 小插曲之后,各自班师再无话。 夏侯惠引兵至辽西孤竹城外的军营,休整了旬日,待太守傅容将所有被迁徙的豪强之家都接手过去后,才继续踏上归来洛阳之途。 此时,他以主将身份对各人的录功奏表,也刚刚送到洛阳庙堂之上。 毋丘俭被定为首功。 这是没有什么好争议的事情。 毕竟在伐辽东战事之中,真正筹谋推进与居中调度的人是毋丘俭,而非夏侯惠。 次功则是辽西太守傅容。 这点让天子曹叡与庙堂诸公有些意外。 但夏侯惠在述表中,详细言及了傅容战前定策、提供详细情报等功劳,且先前毋丘俭上表时也提及了傅容战前筹划,所以也没有多少争议。 之后,便是各部将率、佐吏、部落大人等依着斩获与劳苦的次第录名了。 其中有一人的录名,令庙堂诸公哗然。 乃是被天子诏令罢黜禁锢的丁谧 第268章 推诿 王朝的核心是都城、都城的核心是宫城、宫城的核心是大朝正殿。 动用三四万人在前朝北宫的基础上改建的太极殿,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朝政正殿,与之一字并列的东堂、西堂分别作为天子曹叡日常处理朝政与起居之所。 但在这座庄严伟壮的正殿内举行的大朝会,往往决定不了一些敏感的事情。 就如关乎伐辽东战事的录功上表。 声音尖细高亢的侍宦都宣读完好长的时间了,天子曹叡也沉声发问“众卿以为如何”让百官共议好些时候了,正殿内仍旧没有一致的意见。 有时候人多了也不好。 不同的立场、迥异的心思、瞻前顾后的忌讳等等,让事情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何况今日天子曹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被冕旒贯玉遮住的眼神与脸色也无法让公卿百官们一窥心意趋向。 故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曹叡也困乏了。 直接点名数位老臣自去九龙殿计议,自身则是归去东堂署理庶务。 这也是惯例了。 大朝会就是个提出问题的流程,中(内)朝才是真正决策事情的地方。 被点名之人,分别有中书省的刘放与孙资、尚书台右仆射卫臻、侍中陈矫与卢毓、护军将军兼侍中蒋济以及太常和洽。 依着常理而言,这种录功的事情与太常无关,和洽是不用参与其中的。 但太尉司马懿如今仍兼雍凉都督在外,而太常、光禄勋、卫尉三卿自前朝以来就属太尉所部,所以他算是被抓壮丁了。 对此,他倒是无所谓。 觉得自己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但众人却是对他的意外参与满心欢喜,期待着他能当个“嘴替”。 因为他们都觉得夏侯惠表丁谧从征有功之事,属实是太可恶了!也太令他们为难了! 就是为难。 庙堂是否对丁谧录功与如何封赏,牵扯到了很多人的切身利益。 首当其冲的就是所有被浮华案禁锢仕途的人。 准确来说是这些人的父辈。 比如现今就参与计议的刘放、孙资与卫臻。 他们都圣眷正隆,在庙堂中举足轻重,几乎能参详所有军国大事,但他们的儿子也在禁锢之列。 所以对他们而言,今日讨论的结果就是一个契机。 丁谧若是能被解开禁锢了,那么意味着他们的儿子也可以——夏侯惠能做到的事情,以他们的权柄想依葫芦画瓢,不过举手之劳。 是啊~ 私心稍微重了些的刘放与孙资,其实是挺欣喜夏侯惠搞这出的,只是不能将心思表露出来。 甚至还要避嫌,以免让人茶余饭后,非议他们是私心重于法度。 所以他们二人在进入九龙殿就坐后,就保持着缄默,等着其他人给出看法、看各人的反应之后,自己再斟酌得失利弊给与建议。 而素来守身甚正的卫臻,倒没有多少欣喜。 相反,他还觉得夏侯惠此举实在是太胡闹了。 促成浮华案的司徒董昭才刚刚病故没多久呢,夏侯惠就上表给被禁锢之人请功,是出于什么居心啊! 沉浸庙堂久矣的他,当然不会觉得夏侯惠是在故意给庙堂添乱。 而是在乎两种可能。 其一,是夏侯惠为自身考虑,以此来试探天子的心意。 天子曹叡想擢拔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如今诸夏侯曹内部不和,这两件事在有心人眼里已然是公开的秘密。 若是庙堂允了他所表,给丁谧录功授职了,那就等于在无声的宣告,讨灭辽东的夏侯惠圣眷无双、天子为表恩宠甚至不吝改变先前的旨意。 也就意味着,其他诸夏侯曹无法与他争锋了。 但早年被称为“庙堂莽夫”的夏侯惠,竟有这么深的城府吗?已然把因势利导玩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吗? 卫臻觉得不可能。 又或者说,早年与夏侯惠有过接触的他,知道夏侯惠为人鲁莽了些、性格刚直了些,但没有表露过谋己的权欲。 更不是那种持功而骄、没有分寸的人。 再者,诸夏侯曹的内部争权,夏侯惠的表现一直都很被动啊! 现今又怎么可能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玩弄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呢? 如此一来,另一种可能就呼之欲出了——夏侯惠此举,或许是被天子曹叡私下授意的吧? 从先前将夏侯惠贬谪去辽西、实际上却是为了掩人耳目提前过去为伐辽东做筹谋之事推断,他们二人唱双簧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若是当真如此,那就耐人寻味了。 天子曹叡想做什么呢? 让浮华案的影响随着司徒董昭病故而消散,也是天子在变相的笼络与施恩于如司马懿等老臣重臣。而诸老臣重臣受恩之后,需要为天子做些什么呢? 支持士家变革? 不再反驳天子门生被授予督察刺奸之责? 亦或者说,是天子想改变先帝曹丕时期制定的个别举措,所以需要诸老臣重臣的支持? 说不准,各个都有可能。 甚至还有可能,是天子只是很单纯的想试探一下。 想看看司徒董昭过世后,是不是有人生出更改浮华案处理结果的心思了。 毕竟,近一两年来,天子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已经从先前的从谏如流、兢兢业业、视老臣重臣犹如肺腑的明君之象,变成一位拒谏不听、奢靡荒淫、时而怠政以及喜怒难测的帝王了。 带着这种心思,素来敢言的卫臻也没有说话。 不仅仅是为了避险,更担心自己的贸然出声,而让事情的走向脱离了天子所期。 侍中陈矫与卢毓就从容得多了。 卢毓不必说,在殿内众人之中当属他的资历最浅,升迁为侍中不过两年的时间。 所以他将自己是坐客,觉得天子曹叡让他过来参与,是有意栽培他,让他趁此机会揣摩学习他人是如何处理这种棘手问题的。 没办法。 侍中与侍中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如从尚书令转任侍中的陈矫,那是在论资排辈候补三公有缺! 只是陈矫也没有说话。 缘由无他。 在辽东告捷之后,天子曹叡就私下给他解惑过,先前让他次子陈骞出任镇护部司马的缘由——为了协助夏侯惠日后主事士家变革 所以,他也能猜到天子曹叡让公卿们共议丁谧要不要录功的缘由。 无非是天子打算不日对庙堂有所举措,但又担心事情会脱离掌控,所以才对夏侯惠此举借题发挥,当作投石问路了。 同样隐隐有所察觉的人,是蒋济。 但与陈矫不同,他的依据却是猜到了自己不日将卸任中护军之职。 缘由,是司徒董昭病故之后,天子曹叡很是感伤,曾以言谓他,“董公舍朕而去,可计社稷事者愈寡,卿当勉励,力效之耳。” 让他效仿董昭,就是正式将他放入了候补三公之列。 如此明了的意思,蒋济自然能听得出来。 也就知道了自己将会与陈矫一样,卸任位卑权重的中护军,以侍中之职论资排辈了。 那时,他没少琢磨何人将接任中护军来的。 现今看来,天子乃意属夏侯惠啊! 试问,夏侯惠表丁谧功劳,不就是赢取了家中子侄被禁锢的重臣好感吗? 而天子在此时声称擢他为中护军,那些老臣们还会拿他年纪小、性格鲁莽等等缘由反驳吗? 所以说,现今天子曹叡哪里是让他们共议丁谧是否能录功啊! 分明是在给夏侯惠造势辅路啊! 因而,蒋济心中已然打定主意了,赞成庙堂给丁谧录功。 但他绝不做出头鸟。 他家中子侄又没有被禁锢,事成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利好,若是私交甚好的太尉司马懿也在殿内,他或许还先表态。 但殿内之人,是本就与他不和的刘放孙资,他着什么急啊! 卖人情也是要讲究火候与时候的。 故而,当九龙殿内陷入了许久的沉默后,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无端被抓了壮丁的太常和洽身上。 自进入殿内便阖目养神的和洽,在这种诡异死寂的氛围中睁开眼。 旋即,疑惑蹙眉。 因为他倏然发现,在殿之人都不约而同的对他露出了笑容。 “和公,我与孙公皆有不肖子与丁谧同在浮华案中,需要避嫌。故而,陛下嘱咐之事,得劳和公多言之。” 这是刘放的话语。 笑容很灿烂,满脸沟壑纵横的皱纹朵朵次第绽放。 孙资没有说话,而是在刘放话落后,冲着他颔首拱手致意。 “我先前反驳伐辽东方略,以为战事难为,今实属无颜共议录功之事,又兼犬子同样牵扯其中,唯有期待阳士兄为陛下分忧了。” 卫臻一点都不客气,也少了几分虚伪。 陈矫没说话。 就对着和洽笑了笑、拱下了手后,直接就耷拉下眼皮养神去了。 卢毓则是将姿态放得很低,冲着众人拱手,笑容可掬,“诸公当前,在下不如多矣,愿拾遗补阙。” 最绝的还是蒋济。 他乐呵呵的冲着和洽发问,“不知和公有何见解?” 什么见解!? 我职乃太常,录功之事与我何干!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推诿下,和洽直接气乐了。 第269章 出鞘 太常和洽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因为他倏然想到了一点,自己无端被点名过来参与共议,或许就是天子曹叡早就猜到了这个场面,所以才让自己这个不相干的局外人来秉公直言。 是啊! 九龙殿内在坐的人,皆在天子近臣之列,日常伴驾左右,所以也习惯了凡事都要揣摩天子的心意,再结合自己的立场,最后才会给予建议。 顾虑多了,自然就谨慎了,给出的建议也不中肯了。 和洽自己就不同。 太常乃是九卿之首,主司宗庙礼仪,清贵但几不涉庶务。 事鬼神以诚,侍君主以正,处理事情上严守规矩法度而不带个人情感,所以他如今觉得,天子就是让他过来表态的,提醒这些近臣当依法论事的。 如此,现今被众人挤兑开口,也没有什么好气恼的了。 “诸公有没有发觉一件事?” 沉默了片刻的和洽,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容,“已然数年了,从昔日的散骑侍郎到如今的镇护将军,夏侯稚权并没有多少变化啊!” 呃~ 话语甫落,在殿之人都面露恍然之色。 和洽看似答非所问,其实已然将自己的意思明确表达出来了。 昔日夏侯惠咆哮庙堂、怒斥侍中吴质,所行所言是出于对社稷之忠吧?意在遏制庙堂公卿诋毁攻讦的不正之风吧? 但结果呢? 他还是被左迁去淮南了。 天子曹叡不是觉得他做得不对,而是庙堂威仪法度不容逾越。 现今也是如此。 丁谧以布衣从征辽东,不乏参详兵事与分属庶务之功,但他既然被天子诏令罢黜禁锢了,在没有明确诏令特赦之前,就不能解开禁锢! 不能被起复、授予官职! 功是功,过是过,不可罔顾庙堂法度而网开一面。 自然,为了不寒天下士庶报效社稷之心,以庙堂的名义对丁谧嘉奖几句、再赏赐些钱财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和公之意,大善!” 问话的蒋济当即拊掌,“功过不相抵,庙堂法度不可移,老成谋国之言诚如斯也!” 经和洽这么一说,他倏然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可能有误。 比如,天子曹叡没有圣裁此事,是不想亲口弗了刚立下大功的夏侯惠之请,故而让他们这些人代劳寻个理由来拒绝呢? 有人表态了,且理由很合情合理,殿议的结果也就一面倒了。 尤其是陈矫与卢毓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参与其中的,而卫臻则是因为先前反驳伐辽东,也并不想在此事过多纠缠,故而纵使刘放与孙资有心想借此机会让浮华案的禁锢松动一些,但此时也无法违众意了。 难免的,率先出言附和的蒋济,又在他们二人心中增了几分可憎。 太常和洽就事论事也就罢了,你个蒋济有什么脸面说“功过不相抵”? 当真较真功过不相抵,先前你借着中护军选拔低阶武官职责大肆敛财受贿,整个京师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若是没有天子的维护,你早就被廷尉带去问罪了! 呸,无耻。 刘放与孙资对视了一眼,也满面春风的出声附和。 事有结论,众人罢归。 共议的结果送来太和殿时,天子曹叡才刚刚署理完庶务,正准备移步去西堂小憩。 见到帛布上“国法不可废,可以资财赐谧,嘉其心”的小字后,他也只是微微颔首,挥袖而道,“准。依诸公之意,令有司录功定赏罢。” 如此轻描淡写的反应,不是他早就预料到结论是什么,而是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不管诸公的最终建议是什么,只要夏侯惠归来洛阳后,事情都会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对于夏侯惠的性格,他太了解。 先前在淮南寿山上的那番君臣夜话,当夏侯惠征求他的意见,将丁谧引为幕僚带在身边随征时,他就知道了,夏侯惠是想以分润功劳的方式为丁谧谋起复。 如今,夏侯惠只是表功而已,还没有分润功劳给丁谧呢! 所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毋庸急着下定论。 以夏侯惠那执拗的性格与不以仕途为念的秉性,就丁谧之事硬刚满朝公卿是必然之事。 而只要夏侯惠与公卿们力争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毕竟他对夏侯惠的期待一直都没有变啊~ 孤臣! 君王的马前卒! 现今,夏侯惠无论身份、官职、功绩等各方面条件都能在庙堂之上有一席之地了,就连帮手他都费心帮忙物色了,也是时候为君权当前驱了。 整顿积弊、变革制度的本质,不就是为了让魏室社稷长治久安吗? 而社稷安稳的前提,不就是保障君权吗? 曹叡是这样理解的。 而且他也确信,在扞卫魏室社稷上,夏侯惠是不会令他失望的。 暮冬十二月初了。 已然班师归至河内郡河阳县的夏侯惠,再次下令让镇护部就地休整。 大河沿岸结冰了,自对岸孟津过来的渡船难以靠岸,也导致津口变得拥挤,兵将们得分批次登船渡河。另一方面,则是他督兵回到冀州邺城的时候,庙堂就遣使劳军了,现今渡河进入洛阳地界后,镇护部各营将依令散去京畿各地驻扎。 如乐良所督的鹤翼营前去偃师。 如许仪所督的先登营往谷城。 而镇岳营的四个千人督则是分去虎牢、轘辕或伊阙等关隘。 镇护部本来就是为了伐辽东而从中军选拔增设的,如今战事罢了,自然也要迎来拆分。 毕竟,戍守皇城的禁军才堪堪四千之数呢,那能让镇护部合聚在金墉城之外啊! 不管天子曹叡再怎么信任夏侯惠,庙堂诸公也不会熟视无睹啊! 而且夏侯惠还知道,渡河归洛阳城后,自己应该就要转任他职,不再领镇护将军了。 理由是庙堂对伐辽东诸人录功封赏之时,天子曹叡还将中领军夏侯献转职为河南尹、加散骑常侍如故。 夏侯惠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天子这是让夏侯献为他腾位置。 更不可能保留着位在骁骑、游击、虎贲、五校等之上的镇护将军职,让他变相的成为整个洛阳中军的最高长官. 如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接替蒋济转为中护军吧。 此事曹叡都不止一次提及了,且护军将军蒋济在这个职位上呆太久了,也该让位了。 当然,曹叡让他出任中护军,只是让他主持选拔低级武官、整改先前蒋济“抡才唯财”的不公,并不会赋予“总督诸将”的权柄。 所以不管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他都觉得无所谓。 反正以蜀吴二国近来的表现推断,数年之内都不会大举兴兵来犯,洛阳中军也不会驰援临阵,天子让他在军中担任什么官职差别不大。 他真正关注的,是两件事。 一者,是先前天子曹叡提及过,让他战罢归来主事士家变革之事的话语,还算不算数? 若是还算数,将要让他兼领什么职位,才能名正言顺的主事呢? 另一,职为镇护部司马的陈骞与从事中郎傅嘏,天子打算让他们该改任什么职位? 是授予中枢之职,还是继续充任他的僚属? 这两个问题,他私下与丁谧商讨过。 但二人都毫无头绪。 离开京师洛阳近两年的时间,缺乏了从一些蛛丝马迹中见微知着,再加上这一两年天子的变化有些大,让他们无法揣测出君心圣意来。 不过,有一点是能确定的。 天子曹叡对他肯定会有很重要的安排。 因为天子遣来邺城劳军之人,竟是以骁骑将军秦朗持节为主。 他与秦朗早就面和心不和、暗生龃龉。 但秦朗此番持节劳军,还直言不讳的道出了先前伐鲜卑时掩藏了他的功劳,很郑重的向他致歉,并信誓旦旦的声称,日后定不复会对他有任何怀心思。 若是说,此中没有天子从中斡旋,秦朗就“良心发现”了,三岁小儿都不信! 故而夏侯惠也就意识到了,自己归来洛阳后,或许好日子就到头了。 曹叡不会无的放矢的。 称孤道寡之人,理所当然的对臣子抱有索取之心。 越器重,索求就越甚。 如今先是将夏侯献转职、又遣秦朗过来致歉,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在明确的告知他,让他日后无需担忧来自诸夏侯曹内部的掣肘,将心思放在其他方面。 在哪个方面. 身为幕僚的丁谧猜不透,只是笃定绝不是好事就对了。 而夏侯惠则是隐隐有所悟。 “先前在淮南寿山,稚权征言在先,朕亦允之。现今不遂行,非朕失言也,实乃庙堂诸公皆以为不可耳!” 这是秦朗等人前来邺城劳军时,一个随行的宦官私下转达给他的曹叡口谕。 看似在解释着为什么对丁谧的录功,只赏赐了些财物。 但实际上却是在暗示,此事不成是庙堂诸公反驳,而非他这个天子不愿意,若是夏侯惠归来洛阳后力争,让公卿们没有反驳的理由了,那他这个天子就如夏侯惠所愿。 故而,夏侯惠也大抵猜到了。 曹叡是觉得他这把刀已然磨得足够锋利了,该出鞘了。 至于刀锋指向谁 他是谯沛子弟,注定了是扞卫魏室社稷的人。 第270章 喜怒 鹅毛般的大雪从灰蒙蒙的天空洋洒而下,被号哭着的强劲北风吹得漂零不知所,让山川田野、城池村庄都逃离了人们的视线。 暮冬十二月的洛阳,迎来了一场持续数日的大雪。 不得已出门的人儿骂骂咧咧的怨天尤人,上了岁数的老人觉得离开火盆出恭都是一种煎熬,诸如亭长、游徼与啬夫等不入流的小吏则是早就做好了马上就要忙得脚不沾地的准备:待雪停了,就会迎来许多贫苦或有老人的家庭来报丧了。 而自辽东班师归来的将士们,则是觉得瑞雪兆丰年。 在赏赐这方面,天子曹叡素来以慷慨着称,尤其是在他心情欢欣的时候。 随着公孙渊的覆灭,不仅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魏国是天命所归,更增加了四个郡的版图、四万余户、三十余万人口。此中,还不包括夏侯惠与毋丘俭以赦豪强之家的徒附、仆婢、奴隶归民籍,共数千户,以复置辽东属国。 故而,自夏侯惠以下,增邑封爵赏赐各有差。 已然有了爵位食户的人直接增户,如毋丘俭、张虎与许仪等。 没有爵位之人几乎都被赐爵关内侯,如牵弘、公孙毅等,就连第一次从征的镇护部司马陈骞都不例外;其中王颀、弓遵与刘茂三人还被授予太守职;夏侯霸徙封列侯食百户、领辽东太守,督辽东四郡兵事。 作为主将的夏侯惠,增封一千八百户、并前二千三百户。 爵位也从先前的博昌亭侯,进封为令支侯。 整个辽西郡令支县才数千户,庙堂算是将整个县的赋税都划给他了。 但边郡之县素贫、百姓清苦,官府常有以戎代赋之事,实际收上来的赋税是很少的,所以夏侯惠实际获益并不丰。 再者,先前他被封亭侯时,地在青州乐安郡的博昌县,那是因为夏侯渊之故、有庙堂嘉勉子承父业的因素在。 如今都徙封了,竟转去了辽西郡? 真不知道有司定论时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天子曹叡是出于什么心思,竟准奏了! 站在洛阳城外的夏侯惠,心中很是不解。 尤其是他依稀记得,历史上司马懿灭辽东后增邑一个县,且是人口稠密、土地肥沃的颍川郡昆阳县。相较之下,说他没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腹诽,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他不贪财。 但他很需要钱财啊! 天子曹叡都大兴土木、纵情享乐、择选美人数千在宫内了,他阴养的五百小儿就显得很少了啊! 不过,封邑在辽西郡也有一个好处。 如近来他还收到了公孙毅与魏舒的书信。 魏舒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告知江东还没有来犯辽东,但声称自己不会懈怠的;而公孙毅则是感慨万千,先是草草叙说了近况便话锋一转,开始恭贺夏侯惠被进封为令支侯来,最后很直接的问他,自己麾下的白马义从有些人厌烦了被行伍约束,打算卸甲归田了,届时能不能过来投奔他当扈从? 所以,夏侯惠顿时就觉得食两千户也很满足了。 嗯,就两千户。 他此番直奔皇宫而来,一来是出于惯例,觐见谢恩以及聆听圣训,另一则是打算辞出三百户。 天子曹叡暗示他与庙堂诸公争嘛。 若是不能力争为丁谧解开仕途禁锢的话 那就退而求其次,分自己的食邑给丁谧封侯呗! 想来,对于灭不臣扬国威得胜归来的功臣,庙堂诸公不至于半分面子都不给吧?连个推功于下、养名望的机会都要剥夺吧? 且这是分他的食邑,不耗魏国半点利益啊! 或许是对侍从早有交代吧,夏侯惠叩阙仅是等了半刻钟,便被急行而来的天子侍从引入,往九龙殿去。 时已然午后,天子怎么在九龙殿召见我呢? 冬季的天渊池与芳林园景色残败,但先前泛舟灵芝湖饮宴也觉得腻了吗? 难不成天子近来恢复即位之初的勤勉了? 若是如此那该多好啊 轻车熟路,至。 比起先前的崇华后殿,重新修筑并更名的九龙殿更加宏伟。 仅是垒土砌石作基便有十余丈高,近百级石阶蔓延而出象征着森严的等级,更让宫殿本体显得异常巍峨与肃穆。其规模不比太极殿,但另作玉井绮栏、蟾蜍含受、神龙吐出在殿外的极尽奇巧足以媲美。 自然,两者的耗费也相差无几了。 天子曹叡现今就在殿堂外。 从身披大氅与侍从在侧擎曲盖、提暖炉与香薰、奉温酒等琐碎中可以看出,他是在欣赏雪如柳絮随风起的恣意与满城银装素裹的孤寂,而不是专程出殿来迎,以彰显天子对功臣归来的殊荣。 夏侯惠也没指望。 不过是灭个辽东公孙而已,又不是灭蜀吞吴,这点功绩可担不起天子降阶的殊荣。 解下腰侧的佩剑递给值守甲士,迅速拾阶而上,至曲盖前行大礼参拜,“臣镇护将军惠,拜见陛下。赖陛下洪福,臣惠讨辽东贼子,幸不辱命。” “哈哈哈,起来起来!” 看出来曹叡的心情是极好的,过来几步搀扶起夏侯惠,还亲自取来一盏酒水赐饮以示恩宠,语气殷殷而道,“昔征西将军虎步关右,今稚权先破胡虏鲜卑后荡平辽东不臣,令北疆自此无患,可谓征西不死也!亦乃我魏室之幸也!朕聊以盏酒,为我魏室之‘虎臣’壮声色!来,饮圣!” “臣惠惶恐,谢陛下殊恩!” 再次躬腰垂首以示谦逊与谢恩,夏侯惠双手接过温酒一饮而尽。 “壮哉。” 犹如春风拂面的笑容挂在脸上,曹叡对着夏侯惠上下打量了一番,“稚权在苦寒之地一岁有余,倒也没染多少风霜,反而愈发威严了。” 不等夏侯惠作答,他回首将视线落在一人身上,略带自得的问道,“王卿,朕为卿女挑选的夫婿如何?” 原来依旧兼着天子近臣的王肃也在。 一堆侍从间杂忙碌着,夏侯惠在天子跟前也不能随意乱瞥,故而一时没有发现。 闻问,王肃很温和的笑着,冲着行礼的夏侯惠颔首后才作答道,“陛下远见卓识,朝野无人不知,今何来此问哉!” 不出意外,一记反问令天子曹叡再度畅怀不已。 而王肃笑吟吟之余,瞥见依旧戎装的夏侯惠鬓发凌乱、战袍皱巴不乏污垢,目光微顿,便又加了句,“唯有一点不足,乃稚权不拘小节。如今前来面君,竟不先整理仪容,是为冲突圣驾了。” “嘿,王卿过苛了。” 曹叡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王卿诗书传家,鲜知行伍之事。将士出征在外,戎装褴褛不成衣乃是惯常之事,稚权算是好的了。”话罢,似是回过神来了,便又莞尔说道,“王卿毋庸担忧,朕素知稚权,还不至于以为他此举是为作态邀功。” 被道破心思的王肃笑了笑,不复言语。但很快的,他才放下的心很快就提到了嗓子眼。 “稚权以为,朕新作的九龙殿如何?” 因为心情很好的曹叡还拉着夏侯惠走走看看,以炫耀语气的问话时,夏侯惠没有迎合他的心意,“回陛下,臣惠窃以为,九龙殿较于之前崇华后殿更恢弘、华丽、堂皇,也过奢了。臣惠去岁在辽西,不乏见幽州边军将士因冬衣不足,入夜后不得已拥挤取暖御寒之事,亦不寡冻伤去指者。” 随着作答的落下,暮冬的严寒再次降临在殿外。 哪怕周围无数暖炉仍旧在袅袅升起炭暖热气也无法驱逐,在侧的诸多侍从噤若寒蝉,纷纷垂首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笑容陡然僵在脸上的曹叡,目光也变得很冷,声音更冷,“镇护将军是在指摘,朕穷奢极侈、不恤将士黎庶邪?” “臣惠不敢指摘陛下。” 夏侯惠躬身,径直回道,“臣惠只是尽臣子本分,将在外所见所闻事无巨细皆据实禀于陛下而已。” “呵!好一个臣子本分!” 气极而笑,曹叡的音容俱厉,“镇护将军以为讨贼之功,可无惧忤逆之罪乎!” “回陛下,臣惠无此意。” “雷霆雨露皆君恩。惠久食魏俸、不乏恩宠,也应当有坦然迎接身受雷霆之怒的准备。” 曹叡不复作声,就是眼神愈发凶狠了。 依旧保持着躬身姿态的夏侯惠毫无畏惧之色、满脸从容。 在侧的王肃则是满脸无奈的别过头闭上了眼睛。 竖子! 你就不能言辞委婉一些吗? 不能寻个私见天子的时候再谏言吗? 在天子意气风发的时候当头棒喝、当众指摘!这不是持功恣傲是什么?虽说秉性难移、忠言逆耳,但你都是有子嗣的人了,难道还不以家室为念谨言慎行吗! 须臾间,王肃心中的怒其不争犹如那不知疲倦的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他也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若是出声打圆场只会越描越黑,索性便闭上了眼睛,懒得看到天子将雷霆之怒降下的那一幕了。 但兀自忐忑的他,感觉时间好似过好久了,耳畔都没有传来天子暴怒下诏的声音,便又诧异的睁开一条缝,偷瞄着曹叡的脸色。 只见原本怒不可遏的曹叡,满脸的戾气正肉眼可见的消融,眉目也开始慢慢的舒展、嘴角更是止不住的往上翘。 吔? 王肃当即睁大了眼睛。 他起家至今一都领着天子近臣之职,对曹叡的脾气颇为熟悉,但有一说一,他是真的不曾见过曹叡还有如此喜怒无常的一面啊! “哈哈哈” “果然,庙堂莽夫之秉性,犹无改半分啊!” “嗯,甚好!” 就在王肃惊疑不定的时候,天子爽朗的笑声再次响起,且还很是亲昵的拍着夏侯惠的肩膀夸赞着。 这是什么情况? 天子有若齐威王闻过则喜之风范? 亦或者是天子对稚权的恩宠,已然到了被当面指摘都不介怀的地步? 饶是颇有城府的王肃都难免一时无语。 而其他在侧的侍从更是目光呆懵、满脸的不可置信。 要知道,平日里天子就不乏以小事处死侍从之举,而今被非尊长非老臣的夏侯惠给当面指摘了,不降怒也就罢了,竟还夸奖起来? 是因为风雪太大,故而我们不知道,今日金乌是从西边升起的吗?! 不过他们也没有疑惑多久。 地位不高的侍从们很快就继续忙碌起来,并在天子的授意下,搬来坐席让夏侯惠入座。 唯一的变化,只是他们的神态愈发恭谨卑微了。 本来伴君就如伴虎,再加上喜怒无常,意味着他们以后的日子将会更难。 王肃则是迅速恢复了气定神闲。 天子并没有动雷霆之怒就是好的,且多年的仕途浸淫,让他隐隐猜到了天子似是在暗示夏侯惠些什么。 所以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身为近臣嘛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学会闭嘴。 比如有些事情天子不明说,就算猜到了也要当着不知道,更不能瞎参合。 尤其夏侯惠还是与宗室无异的谯沛子弟。 很有默契上演一番戏码的曹叡与夏侯惠,并没有顾及旁人被他们吓到的感受,而今正对席坐着,兴趣勃勃的说着伐辽东战事过往。 君问,臣对。 天子时而拊掌称赞、时而迸出一阵笑声;夏侯惠偶尔冒出一声“赖陛下天威”、偶尔面色肃严声称一句“我魏国乃天命所归,乱臣贼子必自毙”,那副君臣相得之景象,就连漫天飞舞的雪都被感染,变得格外轻盈灵动。 一直待到殿内一侍宦快步走来,声称公卿计议事情有所定论,请天子去定夺的时候,二人的座谈才结束。 “今日便至此罢。” 起身的天子喜颜依旧,缓声谓之,“稚权勤勉王事、为国征伐离家近两岁矣,朕便不留稚权共餐了,且先归家看妻儿罢。” “唯。谢陛下体恤。” 同样随着起来的夏侯惠躬身谢恩,旋即从袖子内取出一布帛来,“陛下,关乎庙堂定论伐辽东诸人录功之事,臣惠有异议,斗胆作言上疏,还请陛下过目。” “嗯。” “拿去诸公计议罢。” 曹叡没有过目,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侍从拿进殿内,且眼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了。(本章完) 第271章 重术 九龙殿内的诸公,是在讨论着岁末庙祭与各州郡上计等事。 本来这些寻常庶务都应该在太极殿的东堂讨论,但天子曹叡觉得在那边等待结果很无聊,便让公卿僚佐们转来了这里。 至少这里不如太极殿那般肃穆,设宴在殿外赏雪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醉心学术且任职秘书监的王肃并不参合内朝之事,但他被天子点名来作陪,以备倏然有了题诗作赋的兴趣时可唱和作对。 所以他随驾进入九龙殿后,顿感尴尬。 不是乱入内朝的尴尬。 而是天子曹叡在对诸公的讨论做出定夺后,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僚佐遣归去了,然后就留下个别重臣对夏侯惠的上疏讲述各自的建议。 故而,在侍宦大声读夏侯惠的上疏罢了时,诸公都不约而同的朝着王肃这边撇了一眼。 王肃有种坐如针毡的感觉。 你们以目视我作甚? 我是夏侯惠的外舅没错,但此事我并没有参合其中啊! 当然了,他不可能出声辩解。 此时的他已经明白了,对将士班师行程了如指掌的天子曹叡,哪里是倏然有了在九龙殿赏雪的兴趣哦!自己今日被点名来作陪又是哪门子的恩宠哦! 幌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切都是天子有意为之,提前算计好了的。 对比误入的王肃,更郁闷的人是和洽。 因为被留下的诸公之中,除了这几日告病不朝的陈矫不在外,其余都是先前定论如何对丁谧录功之人。 之前他被抓了壮丁,今日是很倒楣的“恰逢其会”。 讨论岁末庙祭的事宜,领太常职的他怎么可能不列席其中呢? 而且,其他人在瞥了一眼王肃后,更是犹如前番那般齐刷刷的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坐等他第一个发表建议了。 这次倒不是诸公当天子之面,还敢将推诿之心摆出来。 而是太尉司马懿犹镇守在雍凉、司徒因董昭病故而空缺着、司空陈群卧榻不起已然好些时日不朝了,作为九卿之首的太常,和洽自然要率先作言了。 和洽算是倒霉催的。 所以,无比郁闷的他,不由在心中咒骂了刘放孙资几声。 号“专任”的中书省不乏擅权之事,这两个人平日里以态度强硬示人,今临事了,就想起庙堂班列尊卑有序了? 老匹夫! 奸佞之徒! 深吸了一口气,平缓心中愤愤之后,和洽冲着上位的天子拱手作言道,“陛下,老臣犹持前言,功过不相抵。” “嗯。” 轻轻颔首,曹叡的鼻音微不可闻,刚想将转头往素来善揣圣意的刘放孙资看去时,却不料和洽说话大喘气。 “不过,陛下。” “老臣窃以为,镇护将军表奏之中,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天子宏器犹如天地,山川沧海不可及,不念旧恶、励人向善’等言,以及临末引李斯《谏逐客书之言声称此举裨益社稷,颇为可取。” “是故,老臣虽坚持天子诏令不可随意改,但如镇护将军辞让食户以封丁谧之请,未尝不可也!亦可彰陛下之器、申庙堂之威也!” 嗯,夏侯惠在上疏之末乃是如此作言的—— 曰: “臣惠尝闻‘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之言。前汉高皇帝不弃走卒狗屠之辈,遂有汉室四百年之祚;今朝武皇帝不拘一格降人才,遂成我魏室代汉承天命之基。陛下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有整顿时弊、振纲纪以固社稷之心、扫平天下不臣之志,何不循武皇帝旧例、择取李斯之益言,不以旧恶却良士、许功勋以赦罪人,延揽天下有识之士入彀为国效力,力争人尽其才、朝野上下戮力同心,是使灭蜀吞吴、毕四海克成大业,庙告武文皇帝之灵!” “嗯!和卿之意,朕知矣。” 这次曹叡的应声,众人都很清晰的听见。 因为方才侍宦大声申读夏侯惠上疏时,就在最末一段,曹叡可是听得神往不已。 又或者说,但凡是有点进取之心的帝王,都会对毕四海克成大业、让青史重重着墨自己的身后名这种事情神往不已。 不过,他还是深谙帝王心术的。 为了让自己持续维持着高深莫测,他如和洽那般说话大喘气,又补了一句,“稚权虽行事鲁莽且久在行伍之中,然而诸公可莫忘了,彼年少时以文才扬名。奏对上疏之时,引经据典、以古喻今可谓信手拈来,诸公就事论事,毋庸理会彼慷慨之言。嗯” 言罢,曹叡目光在殿内环视,踌躇片刻,遂一改先前想问刘放孙资的心思,将视线落在了卫臻身上,“卫卿?” 陈矫不在,殿内众人当属他最耿直敢言了。 “回陛下,老臣略有异议。” 卫臻倒也不推脱,行礼径直作答道。 “丁谧昔日被罢黜禁锢,乃布告天下之诏也!是故,老臣窃以为,断不可赦其罪、授彼官职,以免有朝令夕改之嫌,令庙堂威严不复。而今,镇护将军愿分户求封丁谧、以全秦汉以降军功封侯之故事,庙堂若顺势许之,则可激励天下士庶为国征伐之心。” “然而,细究之,此举亦有赦丁谧禁锢之嫌。” “一如《韩非子‘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之言。以老臣为例,犬子亦在罢黜禁锢之列,但老臣若想使之入行伍以求军功,不难为也!此中利弊如何取舍,老臣一时无断,不敢乱言有误圣听,还请陛下不罪。” 果然不负忠亮公直之誉啊! 缓过尴尬静静旁听的王肃,默默在心中感慨了句。 无他。 虽然卫臻声称自己一时无断,但在座之人都听出来了,他实则在反驳夏侯惠之请,坚持先前录功定论不可改。 殿内持续了好一阵的死寂。 还没有作言的人,耷眼拈须依旧面色如常,但心中如何作想就不得而知了。 对比之下,太常和洽反而成了最闲逸的人。 最先作建议固然顾虑重重,但也可以不理会后来出现的分歧了啊! 天子曹叡也在沉吟中。 微微蹙起的眉毛,眼角的皱纹被牵动偶尔晃荡下,让众人都以为,他正在对两种截然相反的建议权衡利弊中。 一时无断. 或许,卫臻的托词,放在天子的身上才最适当罢。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且还错得很离谱。 蹙眉与眼角皱纹在跳动,是曹叡在很辛苦的憋着笑意,卫臻的建议太可他的心意了! 没错,他是有遂夏侯惠请求之意。 但没有相悖的建议、坚持旧意之论,怎么彰显他这个天子的恩德呢? 黄金之所以值钱在于稀少。 同理,恩情之大在于来之不易。 那些被罢黜禁锢之人,若是没有历经多少转折就迎来了重新步入仕途的曙光,他们对此会好好珍惜吗? 更重要的是,对于自己这个赐予曙光的天子,他们心中又能有几分感恩呢?他们的父辈在某些事情上,能支持或让步几分呢?如果不能戮力同心,想要君臣相得,就只能在相互妥协中诞生。 而前提条件就是确保利益交换时,是对等的。 曹叡不想也不能将将自己的恩情给贱卖了。 “唉!” 终于压下喜意的他,语气感慨的叹了声,再度落在卫臻身上的目光饱含赞许,“老成谋国者,如卫卿是也。” 旋即,目光微移,“刘卿、孙卿?” 他们二人素来共进退,不管是曹叡还是公卿都习惯了,问事时也直接当成一人。 果不其然。 刘孙对视一眼,孙资略微点头,刘放便垂首作答道,“回陛下,臣与中书令皆附太常之议。” 剩下的蒋济与卢毓也不再让天子一一发问便出声了。 蒋济选择附议卫臻,而卢毓则是赞成和洽之言。 为了顾及王肃的感受,天子还特地问了嘴,而王肃选择附和了卫臻之意。 刘孙视作一,陈矫告病缺席,让两种建议持衡。事情最终如何作定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天子的一念之间。 所以曹叡又开始努力抑制笑意了。 持衡的僵局,最是符合仲裁者的利益不过了。 原本让众人对既定之事复议,是他做好给丁谧封侯的准备,但卫臻无有私心的公亮作言,让结果变得更完美。 如此,就让事情好好发酵一段时间罢! 反正夏侯惠已然知晓他的心意了,定会再次上疏与诸公力争到底的。 好事多磨。 每多磨一次,期待就多一分。 时间也是最好的催化剂。 每多拖延一日,就能让他的恩情加重一分。 “既无定论,便且暂罢吧。” 静默了片刻,再次压下心中喜意的他,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罢了内朝,“岁末诸事繁琐,诸公当悉心任之。” “唯。” 众人起身恭送圣驾,各自忙碌去。 无有庶务缠身的王肃,出宫归到家中,直接无视了子女与管事的问安,大步走入书房铺纸研墨、提笔作书信。 松烟墨与纸张都是女儿送过来的,书信是给女婿的。 他以年关将近的名义,让他们翌日过府归省。 今日他无端被牵扯入内朝,完全是夏侯惠之故! 虽然他也知道夏侯惠根本不知情,一切都是天子曹叡所为,但他能去怪罪天子吗? 外舅也是父。 他想责骂女婿几句出气,不是理所当然吗? 当然了,他真正的意图是想将在九龙殿内的结果以及细节,如谁反对谁赞同、以什么理由反驳等等,都一一转告夏侯惠。 他已然明白自己的角色了。 天子曹叡让他误入内朝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给夏侯惠传话! 九龙殿内众人不约而同的瞥了他一眼,也正是知晓,夏侯惠必然会从他口中得悉殿内讨论的细节。 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是大儒,此生的追求也是想让自己的学说被世人冠为“王学”。 一如郑玄的“郑学”那般。 但今因夏侯惠之故,他竟被迫当一回私下嚼舌头的匹夫! 颜面之伤、羞恼之忿,犹如那卡在喉咙里的鱼骨,既咽不下去也呕不出来,甭提有多难受了。但最憋屈的是他很清晰的知道,无论自己如何不能忍都要照办。 君命不可违。 是啊,一切都要归咎于天子曹叡。 就连夏侯惠也一样,上疏异议庙堂录功,也是依照天子心意而为之。参与过诸公讨论的王肃,再回想起九龙殿外天子与夏侯惠的对话,就能做出结论了。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天子要做什么。 但他晓得“道”与“术”的区别。 老子曰:“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 庄子曰:“以道驭术,术必成。离道之术,术必衰。” 君君,臣臣。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 协助君王安邦定国的臣子,怎么能被玩弄于股掌中呢? 不惧上下离心邪! 天子曹叡深谙帝王心术,但也太深谙了,以致忽视了道、离帝王的根本越来越远犹不自知。 思绪转到这层的王肃,回想起这两年洛阳与许昌兴建的楼宇宫殿、公卿百官谏劝皆弗能改天子曹叡心意时,顿感意兴阑珊。就连面对刚刚作好的书信,都倏然觉得自己迁怒夏侯惠的做法,很幼稚很无智。 徒劳而已不是? 夏侯惠也身不由己不是? 唉,罢了罢了。 且稚权离京师近两岁了,连儿子都没有见过,自己何必扰了他难得归家与妻儿团聚之乐呢? 随手将书信捻成一团扔入火盆中,复取数张逐一铺展在案,王肃阖目回想九龙殿内的细节片刻,便执笔点墨一一录上。 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毛笔。 旋转手腕缓解疾书的僵硬片刻,等待墨迹干了之后,便将蝇头小字布满三张纸的书信叠好装入封囊,高声叫唤,“来人!” “将此信送去博昌亭.哦不对,是令支侯府予夏侯稚权。若稚权不在城内,便前去石泉松林那边。不可让他人代劳,务必要亲自交到稚权手上,晓得了吧?还有,天寒难行,你带两三个扈从照应吧。” “唯。” “郎君宽心,老仆晓得轻重。”(本章完) 第272章 小儿 夏侯惠自皇宫归来令支侯府,已是申时三刻了。 源于他让丁谧与韩龙带部曲提前归来的干系,家中诸人也早早做好了迎接他归府的准备。 其实除了提前烧水与时时清除府前落雪外,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因为早在天子曹叡遣天使前去邺城劳军时,也就是府邸更名为令支侯府时,管事孙娄就请示过王元姬,带人张罗采购大量吃穿用度的物资备着,就等他带部曲归来过年了。 就连住在石泉松林那边的孙叔,在得悉消息后也过来候着了。 他们的喜悦,不止是夏侯惠待下人很宽厚的原故。 也是因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随着夏侯惠爵位晋升与功绩愈发耀眼,他们这些下人走在街道上时,都能被旁人高看一眼。 所谓与有荣焉,大抵如此罢。 “六郎。” “家主。” 刚翻身下马,早就在府前候着的孙叔便步前来迎,孙娄则是帮忙牵马,二人眼中脸上都满是喜悦。 “天甚寒,孙叔何必在外候着?” 夏侯惠也笑容满面,还出言戏谑道,“是担心我连自家府邸都不认识了吗?” “呵呵” 素来不苟言笑的孙叔难得展颜乐了几声。 示意孙娄将战马牵去马厩后,他亦步亦趋在夏侯惠身侧轻声说事。 “家中一切安好,其他产业与事情也有序,待六郎那天有闲了,我再一一细说。” “嗯好,有劳孙叔。” “府邸更名时,宫中还赐下了许多资财,女君让犬子处理,我便从中取了三成作小儿用度了。” “此事孙叔不必言我,自专便是。” “七郎数日前携妻来过一趟,告知我等六郎已至孟津了。他似是有事寻六郎商议,翌日应再过来。还有,亭侯府的郎君很喜欢去疾小郎君,每个月让人送些杂什过来。” “嘿,大兄素来如此。” “女君与小郎君现今在主屋那边。嗯,去疾小郎君很健康很活泼,平日里最是闲不住,总喜欢在府邸各处乱窜。” 去疾 自己都没见一面的小儿,已经蹒跚学步了! 夏侯惠心中默念着儿子的小字,眼神有些恍惚,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明显,连脚步都在不知觉中变得轻快了几分。 孙叔也不再说话。 待穿过连廊绕过厅堂将至主屋前时,他才留下一句“水已烧好备下,六郎若沐浴随时可去”就转身离开了。 也让夏侯惠脚步微微顿了下。 但最终他只是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雪,便大步走入主屋。 先看一眼妻儿以解思念之渴再去沐浴更衣罢,想来,她们也不会嫌弃自己的。 许久没有踏足的主屋,没有什么变化。 衣挂、茶几、卧榻、藏书庋具、笔墨案台、铜镜梳妆台还有那淡淡的茶香,正从支在红泥火炉之上的升腾袅袅水汽的长喙陶壶弥漫开来。 他的细君王元姬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在午后煮茶。 主屋的变化也很大,大到让夏侯惠才迈入就止步不前,静静的端详眼前的一幕。 只见不施粉黛、不佩金玉的王元姬坐在茶几前,几上半卷半展着一竹简,侧边是冒着热气的茶汤,应是天寒的关系罢,她那顺着竹简随着细细看读的视线缓缓滑下的手指,偶尔还伸去茶汤陶碗暖一暖。 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是自然垂下,环抱着一依偎在她身侧的小儿。 不用说,小儿就是她两岁近三个月出生即一岁的儿子去疾,大名为夏侯乂。 随意坐在皮草席上的小去疾,被白色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乎将整个身体都靠在母亲身上,不哭也不闹,双手正捧着一蜜饯有滋有味的啃啜着,嘴角垂下来的涎线依稀可见,小家伙并不理会,两只穿着虎头鞋的小脚还很不老实晃荡着,一看就知道他此刻心情十分闲惬。 出于散炭烟的考虑,茶几的位置靠近窗户。 光线从竖格窗棂偷偷漫入,斑驳的落在母子身上,荡漾起了一种令男人心情变得很柔软的光泽。 夏侯惠此刻的心情就很柔软。 在尸山血海磨练出来的刚毅与在苦寒之地砥砺出来的坚韧,在这一幕温馨的场景面前,溃不成军。 这就是归家的美好吧。 夏侯惠静静的看着,觉得近两年在外的戎马艰辛都消失了,更变得很有意义。 或许,是心有所感罢。 静静看读竹简的王元姬,脑袋微微怔了下,倏然就往门口看过来。 “呀!” 一声半是欣喜半是惊讶的呼声过后,她那原本恬静的颜容,被喜色与淡淡的红晕迅速爬满,犹如儿绽放那般绚丽,“夫君归来了!” 她说着就想起身过来迎。 就是才双手凭几,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继续坐好,将依偎在侧小去疾拉起来,牵着缓缓步前,轻声细语的说,“去疾,阿父归来了。你先前不是一直闹着要阿父吗?来,我们过去。” 被牵着走的小去疾有些茫然。 时而昂头看着阿母,时而抬头看一眼夏侯惠。 他另一只手仍然将啃了小半的蜜饯攥得紧紧的,且还不停的往嘴边送,啜一口又一口. 原本也步前的夏侯惠看到这一幕,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王元姬也发现了,眉毛也愈发弯了。 待三人靠近,她便矮身半搂着小去疾,鼓励道,“去疾,等一会再吃。来,叫一声阿父。” 夏侯惠也矮身蹲着,心中的期待如潮水般汹涌。 此时他才看清了自家儿子的模样。 除了鼻梁挺拔如他之外,小去疾的相貌特征都类似于王元姬。两颊还略有婴儿肥,肉嘟嘟的,在白色裘衣的衬托下尤显粉嫩,让人看着看着,就很想伸手去捏一把的冲动。就是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这小子彻底褪去稚气,脸庞又有几分类自己呢? “去疾乖,快叫啊” 在王元姬的催促中,小去疾倒是不再啜蜜饯了,但小嘴抿得紧紧的,只是两只乌黑的眼睛盯着夏侯惠,有些好奇的打量着。 夏侯惠看着心中欢喜,伸手过去想摸一摸他。 却不料,竟将他吓得躲到王元姬的身后去了,待片刻后,还怯生生探出半个脸蛋来,继续看着夏侯惠。 好嘛,这小子挺认生的。 “细君,不用催促了。” 出声制止了王元姬对小去疾的怂恿,心情已然很是满足的夏侯惠,笑容可掬的说道,“我才刚归来,去疾认生也很正常,待到翌日或后日熟悉了,他就敢叫了。”“嗯也罢。” 王元姬想了想也颔首莞尔,从身后拉来小去疾抱在怀里,让夏侯惠看得仔细之余,还拉着他的小手去碰夏侯惠,以玩耍的方式消除父子间的生疏,嘴里也开始絮絮叨叨着。 “夫君有所不知,去疾胆子很大的,性子也很闹腾。” “自从开始爬的时候,就总想往门外去,有一次竟然连比他还高的门槛都攀过去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学会走路之后就更不得了了,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悄悄跑开,还把自己藏了起来,我都找过他好几次了。” “还有啊,他会说好多话了,也认得了好多人。如义权每次过来,去疾都很开心的粘着,一口一个七叔的叫。” “有一次我逗他,问他要不要随义权去亭侯府那边住,他竟然很欣喜,拉着义权就走。也是那一次他见到了大兄,呐,他的玉佩就是大兄给的。” 她以前话很少的,不曾有过絮叨之时。 但如今为人母之后,给自家夫君说及孩儿的趣事时,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夏侯惠静静的听着。 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怜惜。 最终,忍不住将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温声说道,“细君,这两年苦了你了。” 王元姬的话语倏然就止住了。 须臾间,她觉得鼻子一下子就变得好酸。 才发现怀胎的时候,夏侯惠就领军外出了,且夏侯惠少孤,自立门户而居,也意味着她没有翁姑妯娌的帮衬。孕期、分娩、婴儿期、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孕育新生儿最艰难的那两年时间,都是她一个人熬过来的。此中的艰辛苦楚,在夏侯惠一句宽慰与致歉之言面前猛然迸发,瞬间就将她积攒的委屈给全部勾了出来。 不过,她终究还是很坚强的。 谁让自己夫君是一位将率呢,这种委屈是免不了的,她也必须要适应与释怀的。 用力抽了抽鼻子,眼眶有些微微发红的王元姬,抬手拨开了夏侯惠的大手,用略带羞恼与嫌弃的语气揶揄道,“臭死了!赶紧去沐浴了!” “呵呵好。” 夏侯惠笑呵呵的应着。 一时促狭心思起,又继续伸手过来再次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发髻都弄乱了少许。 就在这时候,王元姬都没有对夫妻打闹做出反应呢,小去疾抢先了。 “阿父!” 伴着一声稚气的叫唤声响起,被啃了小半的蜜饯砸在夏侯惠的肩膀上。 对此,夫妻二人皆愕然。 待面面相觑之后,王元姬就很恣意的笑了起来,还用额头去磨蹭着小去疾的脸蛋,将原本还气鼓鼓的小子逗得咯咯直乐。 而夏侯惠则是满心无语的摇头苦笑。 他这声阿父,是在骂我吧? 算了,就当是他叫我了。就算是骂我了,我也甘之如饴。毕竟就冲着他向自己砸蜜饯、勇敢维护母亲这点,这小子就不孬! “细君,我先去沐浴了。” “嗯,好。燕服我也让人提前放在那边了,夫君不用再寻。” “晓得了。” 走出主屋,心情畅快的夏侯惠大步往浴室而去。 这座天子恩令修筑的侯府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差强人意:属实是太大了,从卧室走去浴室都要好远。 所以,夏侯惠才入连廊十余步,便有返身折回来。 孙叔出声唤他。 旁边还跟着一人,是王肃的老仆,兰陵侯府的管事之一。 外舅有事寻我? 该不会是今日我与天子作态,令他心忧,便向告诫我几句吧? “不想,是刘叔过来了。” 返回来的夏侯惠,冲着孙叔点了点头,笑着与王肃的老仆打招呼,“是外舅有事寻我吗?” “见过郎婿。” 刘叔先行了一礼,然后从袖子取出书信递过来,“这是我家郎君予郎婿的书信。郎君嘱咐,让老仆务必亲自交到郎婿手中。” “哦?” 微微挑眉,接过书信的夏侯惠颔首,“有劳刘叔了。” “不敢不敢。书信已送到,宵禁也将至,老仆便先归.” 刘叔的话语还没说完,就带着小去疾出来玩雪的王元姬给打断了,“刘叔怎么过来了?是我父有事寻我吗?” “见过女郎。” 刘叔再次将方才的话语说了一遍,然后谢绝了挽留,在孙叔的陪同下出府邸而去。 待他们二人走远后,王元姬眼中满是好奇,“夫君,我阿父怎么算得那么准,知道你此刻在家中啊?” “我入宫面君时,外舅刚好伴驾左右。” 夏侯惠好笑解释着,举起手中的书信摇了摇,“今作书信过来,也不知道是何事。” “应是让你我寻个时间过府一趟吧,毕竟年关将近了。” 随口应了声,王元姬不以为意,带着小去疾继续往庭院而去,“夫君快去沐浴吧,马上就要暮食了。” “好。” 片刻后,将自己泡在浴桶中的夏侯惠,轻轻将王肃的书信叠好封囊搁置在侧,随后将脑袋后仰而躺,阖目思虑了起来。 对于分自己食户给丁谧封侯的请求被暂时搁置,他并不意外。 也没有腹诽天子曹叡的不作为。 他只是在考虑着自己下一次上疏,在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今岁就不用想了。 年关将近,不管天子还是公卿都很忙碌,他若是上疏只会讨人嫌。 待开春之后,自己改职的任命就差不过该下来了。 所以,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上疏好呢?若是能大致猜到,除了中护军外天子还让自己兼领什么职责,那就好了! 嗯,还是先寻义权问问京师近况先吧。 是的,他并不在乎再次上疏,庙堂与天子能否如他所愿。 因为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已经赢了。(本章完) 第273章 夜谈 归来府邸的第三日,夏侯和便过府来,且还是专程挑了将近暮食时分携妻桓氏过来。 这让夏侯惠夫妇很开心。 因为他还将在宫为郎的长兄子夏侯绩、仲兄子夏侯恭也带来了。 再加上本来就随住在府里的夏侯庄,相当于夏侯惠被逐出安宁亭侯府后,第一次举办了一场家宴。 更莫说还有外兄丁谧的家小在。 自然,这场晚宴也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连夙来不贪杯的夏侯惠,在各个还是半大小子的侄子起哄下,都来者不拒吃了个醉眼迷离。 主角还是小去疾。 几个兄长对于他的活泼好动很是喜欢,顽心大起的逗着,让他欢快的跑来跑去,没一会儿就哈欠连连被王元姬与桓氏带去睡下了。 女眷离席,几个侄子也知道长辈们肯定有事情商谈,也一并挤去夏侯庄的房屋聊些年轻人的话题。 宴席遂罢。 夏侯惠让下人打来井水洗洗脸,将醉意驱走了些,便与夏侯和丁谧往书房而去。 燃起火盆,褪下大氅,随意斜靠在卧榻上的夏侯惠一边揉着仍旧有些昏沉的脑袋,一边缓声问道,“义权,有什么消息吗?” 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正在伸手烤火的夏侯和却一点都不奇怪。 这几年他也变得稳重与成熟了许多,也知道夏侯惠想知道与关注什么。 “有的。昨日卢尚书已然与众僚议定并上呈陛下了,傅嘏将转为尚书郎,陛下对此颇为满意。但陈骞却并无有改任他职的建议。似是,此乃在六兄归至孟津之时,陛下便提前知会吏部先不对陈骞改职建议的缘故。” “嗯。右仆射可有言奏于陛下?” 夏侯惠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缕了然。 不对陈骞的官职作变更,无非是天子曹叡想让陈骞继续给他当属官而已。 这点曹叡早早就对他透露过了,不意外。 且对比吏部尚书卢毓的表奏,他更关心卫臻的。因为自己的官职变更,曹叡更在意尚书右仆射卫臻的建议。 不是从镇护将军改任为中护军的变更。 这点,在公孙渊的首级传到洛阳没多久、蒋济便以“斯位久矣”为理由上疏请求辞去护军将军职的事情中,所有人都能隐隐猜到,这是天子曹叡让他给夏侯惠腾让位置了。 夏侯惠真正关注的是兼领什么官职。 那才是他如何依天子心意推行变革的关键。 “没有。” 夏侯和摇了摇头,“不仅右仆射不表奏,就连素来擅权参合人事任免的中书监、令,此番也默不作声。” 此话语甫一落下,在旁的丁谧眼神便暗淡了几分。 分户封侯再次被庙堂诸公所驳、暂时搁置不议的事情,夏侯惠第一次时间告诉他了,连外舅王肃的书信都给他看过了。 所以,他有些遗憾有些内疚。 遗憾当然是他很期待自己能够封侯。 倒不是男儿当有封侯志的心思,而是沛国丁氏早就落魄,急需封侯来挽回家门声誉。但如今看来,哪怕夏侯惠不惜推让食户请求庙堂封他,但仍是困难重重、遥遥无期。 而内疚,则是他觉得自己牵连夏侯惠了。 夏侯惠上表为他力争引发了争论,也触犯了庙堂诸公权威,也将自己的前程附上了阴霾,就连刘放孙资都为了避嫌,选择置身事外了。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情颇耐人琢磨。” 就在丁谧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停顿了片刻的夏侯和,再次说道,“此事在六兄伐辽东报捷之前,但我私以为,未必就不与六兄有干系。” “哦?何事?” “六兄知晓伯舆兄之事了吧?” “嗯。他因谏言陛下大举兴修宫殿之事,被外放外为郡守了。” “但六兄肯定不知晓,伯舆兄的旧职中书侍郎,至今仍空缺着。不仅陛下不让卫仆射、卢尚书推举人选,就连中书监与令以‘重职不可久缺’、‘中书省庶务繁琐当需侍郎分责’等缘由推举人选,陛下都不置可否、留中不省。” “对此,庙堂诸公与我等近臣皆不知所以,但人人皆断定,陛下乃是有青睐的人选了,但这个人选暂有他重任,不宜改职,故而虚闲以待。故而,我近数个月自琢磨着陛下意属之人乃孰,不乏请教大兄。虽无有定论,但自从六兄辽东报捷传归来后,便猛然发现,似是六兄所有特征都符合,或许陛下意属之人.” 夏侯和说到这里止住了。 颇为出乎意料的夏侯惠与丁谧对视一眼后,也陷入了沉默。 也让屋外肆意哭号的寒风寻到机会,主宰了书房内的动静。 因为中书侍郎在中书省内,职权仅次于中书监、令。在刘放孙资号为“专任”的擅权之下,如今中书省的权柄已然隐隐盖过尚书台了。 若是天子曹叡果真以中书侍郎授之,夏侯惠的权柄之重,就连一些老臣都无法匹敌。 “此乃喜事也。” 片刻后,丁谧打破了沉默。 只见他双目灼灼,脸上的喜意泛滥,拊掌感慨道,“陛下素来对稚权器异,不乏擢拔。若如义权所言,复以中书侍郎授之,稚权主中军武官选举、参掌中枢机密,试问宗室与权贵当辈,孰能当之!” 但夏侯惠与他截然相反,面如沉湖毫无波澜。 连夏侯和都面色有些暗淡,出声提醒道,“彦靖兄,中书监与令专权、名声不佳,素被朝野有识之士腹诽排斥。先前伯舆兄在职,百官以他出身寒素不以为意,功过是非皆不落他身,但六兄却是不同。身为谯沛子弟,六兄若兼领中书侍郎,参掌机密之任,必然被朝野瞩目。有所为,则受此二人钳制;无所为,则被公卿百官诟病。如此,还不如兼领尚书郎或是依旧加职给事中更自在些。” “义权此言差矣!” 正在兴头上的丁谧,当即出言反驳,“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两论相订,是非乃见。稚权刚直之名,朝野皆知。若兼领中书侍郎,秉公行事便是,何必担忧刘孙二人钳制?公心任事,若可成,则朝野赞焉;若弗成,直言争之,亦能让朝野知其曲在刘孙,复可增不屈强权之赞,何来不自在之说?” 夏侯和听罢,略微挑眉沉吟,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依彦靖兄这么一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或许,这便是陛下的意图所在罢。”丁谧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此些年来,公卿百官对刘孙二人擅权之事愈发不满,不时劝谏,陛下或有所察,便让稚权兼领中书省属官,以遏刘孙气焰。” 说罢了,他与夏侯和都将目光转过来,静候着夏侯惠的见解。 而依旧很沉默的夏侯惠,只是咧嘴笑了笑。 因为他们都理解错了. 而且错得很离谱。 夏侯惠知道,如若天子曹叡当真以中书侍郎让他兼领,并不是让他去遏制刘孙的擅权,而是想让他与他们沆瀣一气。 缘由很简单。 对于曹叡而言,刘孙二人的作用,就如前朝汉天子眼里的宦官。 前朝有外戚、宦官与士人三大利益团体。 三者相互斗争夺权,汉天子作壁上观,偶尔下场打压一下势大的一方。 外戚壮大了,皇帝就扶持宦官与士人将权力夺回来;宦官权力大了,外戚与士人就合作声讨;而士人失控了,皇帝就让宦官构陷罪名、让外戚摇旗助威。 而魏文曹丕代汉后,将三者的斗争画上了句点——改革官制,严禁宦人与后宫干政。 这固然是减少内耗、有利天下之事。 但从皇帝的角度出发,是失去了遏制士人权柄的筹码。 刘放与孙资日渐权重、以至到了号为“专任”的地步,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如此:曹叡将他们当作前朝的宦官、是为遏制士人权柄的筹码了。 而诸夏侯曹也是天子的筹码之一,作用如同前朝的外戚。 现今,士人与地方豪族坐大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就连武帝曹操时期的屯田制都被侵蚀而腐朽了,天子曹叡又怎么会让夏侯惠去遏制刘孙二人呢? 相反。 他是让夏侯惠去当助力啊! 是期待着中书省与诸夏侯曹同进退,不计名声为集权君王而不留余力啊! 所以说,先前还觉得不管庙堂是否允了分户封丁谧、自己都已然赢了、都赚足名声了的夏侯惠,此时才知道自己输得很彻底。 他不过是天子曹叡手中的提线木偶而已。 在权术的布局与手腕之上,他在天子曹叡面前犹如三岁小儿。 故而,他也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了,“此事尚未有定论,就先不商讨了。义权,其他人近来有什么举措吗?” “倒也没有。” 虽然有些奇怪自家六兄为什么揭过话题,但夏侯和还是如实作答道,“秦朗已然简言慎行,曹肇与曹爽无有变化,转职为河南尹的夏侯献似是还颇为欣喜。只是,文钦对六兄颇有怨言。” 文钦? 他记恨我的什么? 夏侯惠目光微凝,耷眼片刻,试声问道,“莫非,是他知晓了我推举仲兄之事?” “对!” 点了点头,夏侯和继续说道,“先前陛下有让他督护岳营,而六兄举仲兄代之,此事不知如何泄露的出去。文钦得悉后,遂常对他人言,六兄妒贤嫉能、任人唯亲,非帅才也。后辽东大捷传报至洛阳,他便时常咒骂六兄,说六兄夺了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呵! 狂妄匹夫! 就你这种自矜桀骜、不恤士卒之人,若是随去辽东了,说不定就没有一战而定之事了。 不过,天子身边还当真是没有秘密啊 连这种君臣私下论人的事情都能传出来,曹叡也能忍吗? “陛下知晓此事了吗?” “应是知晓了。” 夏侯和迟疑了下,才作声道,“虽然陛下不曾提及此事,更没有申斥文钦,但自那之后,好些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侍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了。” 不经审讯纠察便囫囵滥杀,这种办法除了闹得人人自危之外,还能有什么效果呢? 腹诽了句,夏侯惠有些意兴阑珊,也开始觉得头脑因为吃酒过多隐隐作疼了起来,便想着罢了这些沉重话题,问些家长里短之事。 但却被夏侯和给抢了先。 他先是给了丁谧一个歉意的眼神,随后说道,“六兄,此番你上疏异议庙堂录功,惹来了很多人的茶余饭后。” 然后呢? 夏侯惠侧目过来。 此事他早就知道了。 庙堂发生的事情,一日之内就能传遍洛阳所有权贵府邸。 这不,居住在他府中的丁谧,从昨日开始就陆陆续续迎来了许多赴宴的请帖。其目的不必说,都是想从丁谧口中旁敲侧击出夏侯惠后续动作的。 “天子对此并不忌讳,且还随口问了各个近臣的意见。而据我所知,尚书台各曹僚属也多有争论者,意见不一,但不少人觉得六兄此举乃是居功自傲、妄议庙堂定论。还有,闲暇士子坐谈与市井之徒也在嚼舌,说六兄此举有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之嫌。” 呃 这些家伙说得很对! 夏侯惠并不否认,自己上疏异议的目的,一半是为了报答丁谧的尽心尽力,另一半则是想看看能否拉拢一两个被“浮华案”禁锢的人来投靠。 或是说,被浮华案禁锢的诸人中,除了司马师与夏侯玄之外,丁谧就是比较出色的人了。 何必还要着眼其他人呢? 历史上这些人大多都依附于曹爽,最终不是也没一个中用的吗? 但夏侯惠觉得,自己肯定比曹爽知人善用。 因人而异嘛。 就如韩信与陈平那般,在项羽与刘邦手下时表现也是不一样的。 况且,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满朝公卿百官,与他相善的就没几个,而天子曹叡都广纳后宫了,以他的资历与威信想聚拢些爪牙,除了这些被浮华案禁锢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可选了啊! 就算拉拢不了,现今释放点善意,也能给曹爽添点堵不是? 毕竟,这些人大多聚拢在曹爽身边呢。 “嘿,管他人口舌作甚!” 夏侯惠满脸坦然,义正辞严,“我此举乃循军功封侯之旧,他们喜欢嚼舌便随他们去罢,我问心无愧!”(本章完) 第274章 荐才 京师乃首善之地,聚集着天下英俊之才。 所以能揣摩出夏侯惠真正意图的人并不少,外舅王肃也是其中一个。 就在归来洛阳的第七日,他携妻儿归省外家兰陵侯府时,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过后,就被王肃带去了书房,二话不说就径直以此事告戒之。 “以稚权功绩与受陛下恩宠之隆,若有心寻一二俊才相助,易如反掌也!何必着眼那些已然被禁锢的浮华之徒?所谓利弊相依。虽然稚权可得推功之赞,然而却身陷沽名之嫌,此后庙堂刚直之公,或不将稚权视作公亮之臣也。” 王肃是这么指摘的,丝毫没有给夏侯惠留下狡辩的余地。 不过,夏侯惠也没打算狡辩。 他外舅虽然醉心于学术,但终究是官宦子弟,有些门道心里清楚得很。 一开始或许因为不在意没有细细揣摩,但都过了数日了,肯定也能后知后觉了。 尤其是这几日丁谧可没少与他人饮宴。 身为幕僚的丁谧如此作为,背后的夏侯惠是什么想法,不能说是路人皆知,但也算是昭然若揭了! “外舅说的是。” 先是很恭敬的垂首拱手受训,夏侯惠才悠悠而道,“只是.哎,我也是出于无奈啊!一来,我虽然有所悔,但陛下既昭明了心意,我也就没有了半途而废的道理。另一,外舅也是知晓的,我早年不与人攀交,在庙堂也颇有恶名,京师之大,相善之人屈指可数。今虽也略有功绩于社稷,然而想寻一二俊才相助,何其难也!” 在女婿的恭敬态度下,王肃一开始还是觉得情有可原的。 毕竟受天子指使这点他是亲眼目睹嘛。 但听着听着,他便又忍不住瞪了夏侯惠一眼。 竖夫! 我才刚声称易如反掌,你马上就来一句何其难也,什么意思啊? 你这是在诉苦还是在打脸啊? 王肃顿时面色就有些黑。 但回想方才家宴时,看到女儿王元姬与外孙小去疾很快乐的样子,便又深吸了一口气,将恼意压下来后,才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责备道。 “稚权何故一叶障目邪!你乃谯沛子弟,与宗室无异,纵使碌碌无为,犹能令无数俊才争相投书求为幕僚!何况你累有功绩乎!再者,你虽已然自立门户,但长辈故旧犹不认你乃故征西之后邪!若稚权秉身持正、修德克己,礼贤下士,何愁无有俊才来投!” 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是.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来礼贤下士啊! 难道你都没有发现,正值壮年的天子曹叡现今都已经眼袋沉沉、双鬓霜白、目光无神,未老先衰的迹象尽显了吗? 夏侯惠心中尽是无奈。 虽然知道外舅是为了他好,告诫的也金玉良言,但他实在无法应允下来。 只是,他也知道,他的理由无法宣之于口。 至于能否阳奉阴违 还是算了吧。 现在还是推崇一诺千金的。 若是王肃知道了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以后就对他这个女婿避如蛇蝎了。 “外舅以正言教诲,我本应垂首受教。” 思来想去,他还是起身行礼回绝,尽可能委婉的说道,“只是,陛下将有事委以我,令我无瑕徐徐修德以期待俊才来奔矣。至于何事,还请外舅恕我不能明言。” 嗯? 或许是提及了天子的关系,王肃微微蹙眉轻作鼻音,便也不再指摘了。 脸色慢慢的缓和了下来。 瞧得真切的夏侯惠,连忙趁热打铁的说道,“外舅,我并非奸佞之徒,虽然现今有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之嫌,但出发点是为了忠君之事,故而不敢惜名也。此外,外舅方才所言,或可寻我先君故旧子弟助力,唉!自我先君身殁汉中且被武帝定下恶名后,我家便几无有故旧亲善之家了。” “故征西唉” 王肃喃喃了句,便也垂头叹息了起来。 从虎步关右到白地将军,整个魏国朝野都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也不敢置喙。 沉默片刻后,他才继续说道,“稚权此言仍有谬处。世风日下,难免人走茶凉,但世间岂无有重情义之士?再者,稚权若想寻俊才相助,为何不曾来问过我?” 你? 醉心学术的你,能有什么人才推荐? 且王司徒都病故多年了,曾经擢拔的门生故吏也早就升迁显职,不可能屈尊给他夏侯惠当爪牙了啊! 夏侯惠一时哑然。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王肃今日的怒气,很大一部分缘由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忽视、甚至轻视了的缘故。 当然了,他不可能当面揭穿。 连忙起身躬身告罪,卖乖道,“此乃我之过,还请外舅见谅。且我并非没有想过来求外舅助力,只是后来觉得外舅乃当世大儒、醉心经学之事,实在不敢以这些俗事来叨扰。” “嗯。” 这次,王肃拈须颔首,还露出一缕笑容来,“家中叙话,毋庸多礼。还有,日后莫说这种见外的话,你我舅婿,理应表里扶持,何来叨扰之说?” “唯。” 夏侯惠依言入座。 而王肃也慢条斯理的说起,他想给夏侯惠推举的俊才来。 “稚权虽官职不低且功绩卓着,但终究年岁不大,我父先前的门生故吏,便不作念想了。且武帝时期老臣家中的子弟有门荫、不愁仕途无门,遂也不在此列。” “如稚权方才所言,我醉心经学,对仕途人事不甚关注、人情往来也不多,且门下受学者大多纯良之辈,才学有余而机敏变识不足,亦不堪稚权驱使,遂也不从中挑选。” “如此,在出身、年纪与才干机敏等约束下,我也唯有一人可举于稚权。此人我还不曾见过,乃是半月前与卢子家坐宴辩经,期间有小吏来问他庶务时,他无意中提及的。卢子家今为吏部尚书,主官员选拔与考课。虽然犹有右仆射位在其上,但陛下常赞其选才荐贤之能,由此可见,彼是有识人之明的。” “卢子家所赞之人,乃陈留人,年过弱冠不久。少时便有名声,今职为令史,主录书表奏事。有一次他执笔代表,文才令子家拍案称赞,招来与谈,发现彼才思敏捷、颇有明识,且涉猎极广。子家遂打算举于庙堂,只是恰好那时正值庙堂对伐辽东将士录功,故而耽搁了下来,但卢子家赏识之人,无有久为刀笔吏之理。” “故而稚权若想求之,当在年内访之,力争在卢子家举斯位之前。不然,恐日后将事倍功半矣。” 职为令史,可见他出身不高或者门第已然落魄。年方过弱冠不久,便被卢毓赞誉有加且打算亲自举之,由此可推论出他才学异于人、乃当辈的佼佼者。 换而言之,这就是另一个抛开家世不论的傅嘏啊! 还真是巧了! 傅嘏将转职为尚书郎、自己不日改任中护军,从事中郎的人选正好苦于无人可用呢! “与外舅为友皆贤良,惠不如多也!” 悉心听罢的夏侯惠,一时欣喜难耐,不吝口出阿谀之辞,就是话锋一转便图穷匕见,“不知此士子姓甚名何?今住在洛阳城内何处?” 王肃颇为受用的拈须笑了笑,才从案几侧寻出一封书信来,“呐,关乎他的所有信息都在这里了。”在夏侯惠过来接的时候,还略带感慨的加了句,“本来我还打算着,若是今日犹不见稚权过府来,便让人给你送过去的。” 呃,好嘛 这是怪我过来拜访的时间太晚了喽? 闻弦歌知雅意的夏侯惠苦笑一声,再次行礼致歉后才接过书信收入袖中,也很识趣的表示,自己归府后会让丁谧莫要与那些人坐宴交游了,还将话题引到了几个妻弟学业以及是否有需要自己帮衬的地方什么的。 这令王肃老怀甚慰。 在官宦之家与豪族的观念里,婚姻本来就是两家相互绑定的纽带。 他对这个女婿还是颇为满意的,至少在洛阳权贵当辈之中,夏侯惠算是佼佼者了,为他挣了不少颜面,也有帮衬或拉扯王家子侄一把的能力。 而今,终于懂点人情世故的夏侯惠正式提及了这点,哪能不令开怀呢? 虽然他几个儿子年纪还不大,还没有需要夏侯惠帮衬的地方,但日后肯定会有啊! 带着这种欣喜的他也谈兴大起,挨个说起几个儿子以及一些家长里短来。 也让夏侯惠觉得时间很难熬。 因为和治经学的长辈闲谈,没聊几句,长辈就会不自觉的代入“尊长为师”的角色,将闲谈变成传道授业解惑。 这种差事可比在沙场搏杀难多了。 好在王肃也没多少彰显大儒风范的时间。 不多时,夏侯氏便遣家仆过来告知时候不早了,若是郎婿夏侯惠现今不归去,就得因为宵禁而留宿在王府了。 如蒙大赦的夏侯惠当即起身作辞。 王肃倒也没有挽留,但他还是没有如愿归去。 小去疾不愿归家。 在夏侯惠仍在外征战的时候,王元姬便没少携子归来外家小住几日,让小去疾王府的一切都很熟悉很亲切。今日过来没多久就要归去,顿时就哭闹起来,死死拽着夏侯氏的袖子,怎么哄也不愿随母登车。 “翌日再归去吧。” 就在夏侯惠想抱起小去疾强行带走时,满脸疼爱抱着小去疾的夏侯氏直接发话了,“稚权难得过府来,今就住一宿罢。稚权,不耽搁你什么事吧?” 夏侯惠哪敢说耽搁啊. 所以他今夜注定要接受儒学熏陶了。 翌日清晨。 夏侯惠作别王肃提前离开了王府,带着几个部曲往傅嘏家中而去。 他需要傅嘏的帮忙。 因为王肃给他推荐的俊才,乃是边让的外孙,虞松虞叔茂。 边让是前朝的九江太守,因为汉末宦官弄权误国、天下士人皆恶之,故而他也对曹操这个宦官之后占据兖州很鄙夷,没少公然诋毁。后被同乡人诬告,曹操暴怒之下遣人将他诛杀,且还灭了门。 虽然时过境迁了,但夏侯惠觉得,虞松并不会忘记母家被灭门之事,也不可能对谯沛子弟有多少好感。 若是自己直接过去拜访,说不定没聊几句就被端茶送客了。 带上傅嘏,就是为了有个迂回的余地。 刚刚转职为尚书郎的傅嘏,年纪与虞松差不多,名气更甚些,想必虞松再怎么不待见谯沛子弟,也不会对傅嘏冷面相待。 且傅嘏也是很好的例子啊! 才给他当没多久从事中郎就被庙堂擢为尚书郎了,虞松想必也不会回绝自己礼贤下士、给自己当从事中郎吧? 毕竟,身为边让外孙的他犹出仕魏国,可见他还是有功名心的。 又或者说,是他身后的宗族需要他放下旧日仇恨,不令门第从寒素沦落到单家、甚至是黎庶。 另一个缘由,则是他不想再与他人辩论了。 浮华案虽然禁锢了很多人,但禁锢不了承接汉末清议的清谈玄谈之风盛起。 年轻一辈的士人在坐宴之时,总会忍不住抛出各自的观点相互辩论一番,傅嘏就是其中的爱好者。 少时,至傅府。 对于夏侯惠不告而访,傅嘏没有多少惊讶。 待请入府邸支开仆人后,他便径直发问,“稚权可是为了,庙堂暂罢分户给丁谧封侯之事而来?” 这种以腹心自居、急他所急的问话,也让夏侯惠很畅快的笑了。 “不是。” 摆了摆手,夏侯惠低声将外舅推荐以及自己想请他帮衬招揽虞松之事说了。 “原来是虞叔茂啊” 甫一听罢,傅嘏便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此人我见过数次,谈不上熟稔,但大致知晓他秉性为人。以稚权现今官职,若想招揽他并不是难事。只是他为人谨慎,以稚权今在朝野名声,直接过去拜访,恐是适得其反。如稚权信我,可将此事交予我,待时机合适,我再安排时间让稚权与他相见。” 我今在朝野的名声 已然到了令人不齿的地步了吗? 夏侯惠不由哑然。 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作谢道,“兰石不可信,犹孰人可信!此事就有劳兰石了。”(本章完) 第275章 好大儿 归来洛阳的第十五日。 风止雪停,难得放晴,暖阳高挂。 从令支侯府走出一队颇长的车队,缓缓往城外而去。 很显然,那位以一道异议录功的上疏让洛阳城变得很喧嚣的镇护将军,将要去城外的石泉松林等候青龙五年的到来了。 是的,近来洛阳很喧嚣。 天子曹叡并没有想到,他想让事情酦酵些时日的做法,让冬藏的闲人寻到了很好的谈资,每每坐宴时都当作争论的焦点,许多士人都争相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他们的意见,不管是声援还是反驳夏侯惠,都掺杂着各自的利益诉求,让整个洛阳城的空气都散发着汲汲营营、蝇营狗苟的恶臭。 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曹叡并不知道的是,身为天子的他没有在此事上独断乾坤,从而令别人选择忽视他了。 也没人再想起他才是最终决策者了。 如若事情到了最后,是庙堂同意了夏侯惠的请求,那么人们都以为这是夏侯惠据理抗争赢来的,而不是天子曹叡给那些被禁锢的人开了一扇窗。 类推之,那些迎来解除禁锢曙光的人,也不会再感激天子。 而若是丁谧最终还是不能封侯,那么人们就会觉得庙堂法度不可改,天子曹叡严厉、毫无宽仁可言,连一个知错改过的人都容不下。 事情持续发酵的另一个结果,是夏侯惠的名声变好了些。 至少,先前认为夏侯惠此举有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之嫌的指摘,现今已无人再提起。 不管怎么说,食邑是可以传给后代的,而夏侯惠直接推让了三百户! 历经过汉末大乱且尚未灭蜀吞吴一统天下的魏国,户口本来就不多,对封侯画食邑也很慎重,愿意推让出三百户的人,能有几多呢?指摘夏侯惠沽名钓誉的人,有本事也拿出三百户来收买人心啊! 这份慷慨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所以尤为珍贵。 名声好转的好处有很多。 最显着的一个,就是府邸被投了许多爵里刺。 投爵里刺的人也都知道,夏侯惠几不交游坐宴,故而他们还附带了一纸写满蝇头小字的拜帖,内容大多都是通过阐述攻防战略与民生治理等方面自荐其才的。 说白了,他们都是看到夏侯惠待幕僚恩厚,遂想成为第二个丁谧的人。 一开始夏侯惠还挺欢喜的。 让管事孙娄将他们的拜帖一一送来,亲自细看,就是仅是过了二日,他便让丁谧看着处理了。 没办法。 莫说是符合他需求的俊才,就连中人之资的都没几个。 想想也对。 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者罢了,哪能抱有希望呢? 再者,真正有才干的人即使趋炎附势,也会讲究时机与技巧啊,哪能以这种方式来毛遂自荐呢! 有那时间看他们狗屁不通的论策,夏侯惠还不如去陪小去疾玩耍呢。 随着归来的时间变长,不再害生的小去疾也终于让他感受到了为人父的快乐了。 这小子如王元姬所言,胆子是真的很大。 如先前去外家王府的时候,夏侯惠与诸部曲都是骑马而行,让他看到了之后便口齿不清的闹着想坐在马背上。 夏侯家乃是将门嘛,这种要求没理由拒绝。 然后夏侯惠从此就多了一个日常任务,每日早晚都要扶着在马背上的小家伙,在庭院内遛马两圈。 嗯,他近来无事可做。 镇护部已然被分解,新官职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且如其他权贵之家的人情世故往来,也素与他无干。唯一需要他亲历亲为的事情,也就是给淮南的故旧作回信而已。 诸如蒋班、焦彝、邓艾、苟泉与吴纲等人,每年岁末都会作书信过来,就算夏侯惠在辽西郡的时候也不例外。内容大致是谈及军务与贼吴近况等事,算是在变相的表示他们不忘先前被提携的情分罢。 对此心知肚明的夏侯惠,也一一悉心作回执。 还在书信中加些庙堂最新动向,让远在地方任职的他们心中有数、不会在处理某些事情时撞到枪口上。 故而,两三日回书信罢,且在傅嘏告知说虞松近来很忙碌、几乎都是夜宿在官署内,想与之攀交情估计得等开春后才行时,百无聊赖的夏侯惠便带着家小前去石泉松林猫冬了。 没必要留在洛阳给别人当猴子不是? 另一,则是他打算让工匠们再续雕版印刷的钻研了。 缘由是被傅嘏那句“以稚权今在朝野的名声,直接过去拜访恐是适得其反”给刺激到了。 虞松如今不过是个刀笔吏而已! 身为镇护将军、刚刚攻灭辽东公孙归来的自己,想屈尊前去拜访,傅嘏竟然担心自己会被嫌弃?士林名声如斯,日后就算有了极大的权柄,又能做成什么事情呢!要知道,就连屠户出身的何进,都能让四世三公的袁绍为之出谋划策啊 再者,想让雕版印刷实现技术突破、成功刊板印刷书籍,估计也得需要耗费三五年之功罢。到时候,就不存在丁谧所说的隐患了。 就算是运气极佳一两岁就弄出来了,他也可以暂且藏着,等候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啊 合适的时机,总是偶然出现的,也是难以人为左右的。 但提前有了准备,就能“恰到好处”的把握住。 雍州,长安城东门外。 被一队扈从拥簇的两人,正牵着马缓缓而行。 从一人裹着披风一人是燕服的装束中,可以猜出这是送友离别的场景。 个子稍矮容貌寻常的那人正是当今太尉、雍凉都督司马懿的好大儿,身为长子的他今日启程归桑梓,代父操持年末祭祖之事。 而出城送行之人,则是身长八尺、容貌殊美,是为太尉僚属石苞。不过,他很快就不是了。 在司马懿岁末给庙堂的述表之中,还特地着墨了他几笔,夸赞他才学,声称他可堪尚书郎之任。 太尉亲自举才,天子曹叡与庙堂诸公肯定不会弗了好意。 反正尚书郎也不算多大的官职。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司马懿对石苞为人并不怎么满意,觉得他好色薄行、不堪大用,根本没想过让石苞的名字出现在奏表中。 只不过,在好大儿的数次力荐与请求下,最终才勉为其难的“为国”举贤了。 在贩铁时被司马师赏识、举荐为三公僚属,数年之后又促成太尉举给庙堂、在尚书台任职,这种恩情让石苞铭感五内,甘愿为司马师赴汤蹈火。 司马师对他也以心腹待之,常与他计议一些隐秘之事。 如今,他们的话别,就是在谈论着洛阳内的事情。 除去介绍尚书台各曹尚书的为人秉性、叮嘱庙堂上的一些忌讳之事外,司马师还将话题引到了夏侯惠请求庙堂允许分户给丁谧封侯的事情上。 “仲容,依你看来,夏侯稚权此举出于公心乎?抑或是立大功归朝后,知晓自己将在庙堂上有一席之地,便开始有了巩固权势的绸缪私心,故而才推恩于下、以树名声?” 他是这样问的。 脸上的笑容灿烂,语气也很平淡,就是眺望远山的眼神有些深邃。 “我不曾与夏侯稚权谋面,不过是道听途说大致知晓他此些年的行举,故而子元所问,我也唯有泛泛而论了。” 先是含笑谦虚了句,石苞才斟酌着言辞道,“依我看来,两者皆有罢。夏侯稚权虽有庙堂莽夫之谓,然而从一战灭辽东公孙之事中,可知晓他乃心思缜密之辈。再者,听闻丁谧早年以工于心计着称,今为夏侯稚权幕僚,或许此事乃出自他的建议也未尝可知。” “嗯,仲容言之有理。” 轻轻颔首,司马师笑道,“不过,以我对丁谧的了解,可断定此事绝对与他无干。丁谧为人沉毅但也自矜,涉及自身封侯之事,他绝不会开口向稚权建言。” 言罢,他又将目光投去了远山,似是在追忆般语气有些唏嘘的继续说道,“浮华案之前,我在洛阳常常与诸人交游坐宴,也大致了解他们的才干。如夏侯玄、何晏与李胜等人虽名气更大,但在谋略方面丁谧才是最优者。而夏侯稚权唯取他为幕僚,可见彼乃谯沛子弟,又于国有大功,他日成就,恐非我等可匹敌也。” 呃 为何你的感慨之中,隐隐有对夏侯惠忌惮的意味在? 而且,你既已笃定夏侯惠日后必然权重,为何不想着与他相善、相互裨益,一并辅佐天子治理天下,就如之前太尉与夏侯尚结为姻亲之家那般呢? 相反,竟是在感慨日后难以“匹敌”? 难道夏侯惠与你有隙? 但.太尉为官多年,素来恭谦、常与人善,而且也没有听闻过你与夏侯惠曾有交集啊! 何来对立之说呢? 须臾间,石苞心念百碾,疑窦丛生,暗自凛然。 但他很快就将这些不解给抛开了。 他是司马家擢拔起来的微末之人,知道这点就够了,不需要去揣摩太多。 所以,他迟疑片刻,便冁然而笑,“子元此话,恕我不能苟同。” 吔? 果不其然,司马师的注意力便转移了,侧头过来饶有兴趣的发问道,“仲容此话怎讲?” “呵呵,我不能苟同者,有二。” 轻笑一声,石苞徐徐说道,“一者,浮华案牵连诸人,子元亦在其中,而今竟声称丁谧乃谋略最优者?莫非,子元欺我无智,连优劣犹不能辨邪!” “哈哈哈” 略微一愕,司马师旋即莞尔,摆了摆手,“仲容莫高抬我,且说其二罢。” “其二者,乃子元声称恐日后难以匹敌夏侯稚权之言。” “我曾听闻,夏侯稚权早年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等言。如今,陛下对他不吝擢拔、恩宠盛隆,复有攻灭辽东公孙之功,可谓是木秀于林矣!亦乃将迎来了‘风必摧之’之时也!” “但子元不见,彼非但没有韬光隐晦、恭谦克己,反而上疏异议庙堂诸公录功,平添持功骄横之非议,何其不智也!由此可知,彼非恪守本性之人也!一朝得志,遂不念根基不稳、不知笃行以致远,如此性情之人,不难匹敌也!” 这次,司马师听罢,便敛容耷眼作思。 不是因为石苞的宽解之言,抚平了他的不安,他还不至于这般肤浅。 而是石苞的话语,戳到了他心中的不解之处。 早年与夏侯惠以书信相交、无所不谈的他,自认对夏侯惠十分了解,所以也对夏侯惠此番行事很是不解——为何稚权此番如此锋芒毕露呢?难不成,果如石苞所言那般居功自傲,以致失智了? 嗯.可能性几乎为零。 若是稚权心志如此不坚韧,先前随征并州时秦朗掩盖他功劳、在淮南攻杀贼吴大将孙韶后,就应该现出端倪了。 或许,是他另有图谋,故而此番才借题发挥,让庙堂诸公仍将他当作“庙堂莽夫”,以便日后行事无所忌惮? 唉,弗能断也。 看来,是我离开京师太久了,连他人的心思都难以一窥究竟了。 沉默片刻后,司马师自嘲的摇了摇头,略昂头看着石苞轻声谓之,“仲容开解之意,我知矣。我并非妄自菲薄之人,方才声称或难匹敌稚权之言,非自谦也。早年稚权不过少年郎,便归桑梓闭户读书,而那时的我犹在京师追名逐利,可见他早已更胜我一筹了。再者,未及弱冠时的稚权,犹不逐名声,今近而立之年矣,必不会骄横。彼,必有他图也。而我弗能窥究竟,遂才有彼更胜于我之感慨。” 呃,这样说的话,似是也对。 只是,你为何就揪着夏侯惠不放呢 因为智冠当辈,故而不甘人下与见猎心喜吗? 还是说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呢? 这次,石苞也沉默了。 他隐隐觉得在自己的两种猜测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他已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不仅是不想让司马师知道,自己已然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更因为他倏然想起来了,夏侯惠与司马师的出身不同。(本章完) 第276章 司空薨 天穹灰扑扑的,零星的雪花随风漂零,远方的风景落在石苞眼里也变得很模糊。 这种看不清前方的模糊感,也蔓延入了他心里。 司马家是当今魏国声望最隆、权势最大的世家,而夏侯惠是诸夏侯曹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所以司马师才会额外关注夏侯惠。 所以石苞也知道,还没有去京师任职的自己,就已经被动的卷入了权力漩涡中。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诚不欺我也。 只不过,这也是必然的罢。微末之人若想要功名,哪能不付出代价呢? 最重要的是,诸夏侯曹也没有提携他啊! 想到这里,石苞便也缓了心思,出声打破沉默道,“嘿,他日如何,无人能知,你我又何必伤神?再者,不管稚权意欲如何,此番上疏委婉求赦禁锢,终究也是好事。或许,不日之后,子元便可踏上仕途施展才学与实现抱负了。” “哦?” 司马师笑吟吟的问道,“仲容为何如此笃定,陛下会如稚权之请呢?” “子元何故明知故问邪!” 石苞也笑颜潺潺而回,“董司徒已然病故,是否放松昔日浮华案禁锢,唯在陛下一念之间也。如今,夏侯稚权上疏委婉求禁赦,陛下非但不斥之,反而令庙堂诸公复议,由此可大抵知陛下心意矣。或是说,陛下乃念及夏侯稚权甫讨辽东大胜归来,故而才不愿弗其请,欲诸公出面驳之。然而,诸公复议后犹不能达成共识,此谓弗能行也。若陛下无意赦之,当顺水推舟令稚权莫复与诸公争之,但今却暂罢此事、悬而不决,如此,心意犹不明乎!” “见微知着,仲容得此谓也!” 司马师不吝盛赞,随之话锋一转,“不过,谋求赦免仕途之事,我不欲为之。” 闻言,石苞一时默然。 是觉得自身乃太尉之子,故而以幕僚身份博取的军功会招来他人“仗父冒功”的非议? 还是说,此举是夏侯惠促成的,故而不欲也不屑为之? 踌躇片刻,石苞刚想将心中疑惑尽可能的以委婉方式问出,却被司马师给抢了先。 “天寒地冻,仲容就送到这里罢。待到春暖花开,你我再于京师中把盏言欢、抵足而眠。” 他是这么说的,直接拱手作别,且不待石苞反应,便凭鞍上马,扬鞭而去。 徒令石苞呆怔片刻,自哂作罢。 他不知道的是,司马师之所以匆匆离去并非是故弄玄虚留有悬念抑或者不想表露心意,而是已然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此番言谈,其实是他在试探石苞的心迹,也是在隐晦的将司马家的立场告知石苞。 让这个出身微末、借助司马家权势才得以进入尚书台的人,前往京师赴任后知晓该怎么做、屁股坐在哪一边。不然,以他的城府,若不是有意为之,哪有可能言语不慎让他人“隐隐猜到”自己的心意呢? 阳渠西端,石泉松林。 难得放晴的早上,日头不红反而淡淡泛黄,山谷中雾霭氤氲,墨绿色的松林与青黄间杂的竹林点缀在积雪半尺平地上;刺骨的寒风也号哭累了,被徐徐晃动的竹叶松针在阳光下勾勒出了形状。早起的鸟雀立在上梳理羽毛,几只没有储备够松塔的松鼠跳跃其间,小心翼翼的,不忍心打破这片宛如世外桃源的静谧。 只是片刻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至近。 好不容易停歇了,又有一阵更大声响的马蹄声远去。 白狐裘衣裹得严实的小去疾站在庭院内,一只手被王元姬牵着,一只手放在嘴里咬着,歪着脑袋看着渐行渐远的五六骑,又侧头看了看才堆砌出半个身体的雪人,最终还是忍不住扁起了嘴巴,向王元姬抱怨道,“阿父,骗人!” “呵呵” шwш á n c〇 收回视线的王元姬,轻声笑着,矮下身体轻轻揉着小去疾的脑袋,安慰道,“阿父没有骗人,是有很紧要的事情,必须要回去一趟。去疾不要难过,阿父翌日就归来了,到时候再让他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不好。骗人。” “堆两个?” “不好。” “那,三个?” “嗯好。” 马蹄匆匆踏破林静的人,是留在洛阳城内看府邸的管事孙娄。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在病榻上缠绵了好久的司空陈群,冬十二月二十四日,薨。 对于这个消息,夏侯惠没有多少惊讶。 早在刚班师归来洛阳时,他就曾经设宴送拜帖请陈泰叙旧了。 那时,陈泰便是以父病重为由推辞的。 只是没有想到,距离辞旧迎新都没几日了,司空陈群最终还是与司徒董昭一样,定格在了青龙四年。 策马疾驰赶去吊唁的夏侯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在沉默赶路中,渐渐变得晦暗不明了起来。 一岁之内,三公去其二。 也就意味着,犹镇守在长安的太尉司马懿,开春归来洛阳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又或者说,召他归朝的诏令是与司空讣告一并抵达长安的吧。 尽管先前的局势与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太尉司马懿不日将归朝,但而今骤然被定了日期,夏侯惠心中反而有些揣揣了起来。 不是畏惧。 而是事到临头了才倏然发现,自己似是并没有做好充足准备。 无论心理还是布局。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呢? 司马懿的年纪、履历、声望以及权柄,都远远超过了他;更莫说,先帝的四大顾命辅政之臣,唯司马懿硕果仅存了。 满朝公卿,已然无人与之匹敌了。 当之无愧的朝廷之望,天下士族世家莫不以他马首是瞻。 先前夏侯惠在庙堂之上怒斥侍中吴质,遏止了彼贬司空陈群而捧司马懿之举,但兜兜转转数年过去,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对此,天子曹叡会心有警觉、将他按在“社稷之臣”上吗? 夏侯惠觉得可能性不大。 更令他沮丧的,是他觉得自己也很难做到。 虽然,他知道如今的司马懿是魏国的大忠臣、社稷砥柱,但他更知道,曹叡在放浪形骸、纵情酒色的路上越走越远啊 谁知道会不会兀然就迎来了身体被掏空的那一天! 若是果真如历史那般.诸如吴质之流,就不知有几多了! 毕竟,至今为止的司马懿,为人也好为官亦罢,在朝野那可是有口皆碑、堪称魏国的人臣典范啊! 夏侯惠就算想有什么心思,也是无从下手。 或是说,依着原本的历史轨迹,若是没有曹爽的专横跋扈与逆行倒施,司马懿或许就是以忠亮之名流芳后世的魏臣了。 但.万一呢? 底线这种东西,就是“王莽谦恭未篡时”,不到身死盖棺时,孰人敢定论! 对于司马这个姓氏,夏侯惠无论如何都不敢抱有侥幸。 如今这个人心不古的世道,只是为了半个荆南,江东那群杰瑞都能秀出白衣渡江的操作来了;在试魏国之鼎多重这种事情面前,司马懿指着洛水放个屁,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又或者说,而今的历史已然偏离轨迹了。 应该不会再有刘放孙资促成曹爽与司马懿一并受托孤了——就算是仍有托孤之变,以刘放孙资对他夏侯惠的善意、以及他自己此些年累积的功绩,取代曹爽简直不要太容易。只要自己不类曹爽那般“良善朴质”,去相信什么君子协议,司马懿就算想有什么变动,也奈何不了自己。 然而他知道,自己也是有弊短之处的,且这个弊短也是司马懿可以轻易拿捏的。 缘由,是这几年他窜得太急了。 为了摆脱年龄与履历劣势,他处心积虑的谋求官职与权柄,行举激进,逐渐演变成为了天子曹叡对抗世家士族的刀。 且还是与谯沛子弟以及宗室不和睦的刀! 莫要看数年前就在淮南试着推行的士家变革之政,衮衮公卿百官似是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那是因为还没有触及他们的根本利益。 一旦随着士家变革全面铺开、图穷匕见将新政牵扯到吏治与地方郡县抡才之上,若他们不想将夏侯惠生吞活剥了,那才是怪事了! 所以说,他的弊短,是在于人望。 原本应该在统一战线的谯沛子弟与宗室,因为妒忌与争权选择孤立他、反对他;在曹丕称帝之中受益的士族世家,因为不愿意已然在掌控中的权力被收回而诋毁他、攻讦他。 如此,内忧外患之中的他,想战胜身负朝廷之望的司马懿,谈何容易? 或许连稍微压制都很难罢。 归根结底,都是天子曹叡太任性、太不负责任了。 身为社稷之主,在天下犹三分、皇子仍年幼的情况下,竟不知道爱惜自身,恣意荒淫取乐! 让他这个有先见之明、矢志为魏国续命的人,都没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当然了,抱怨归抱怨,心志是不能气馁的。 人生如逆旅,时刻准备着迎难而上嘛。 既然德行与名望无法和司马懿比了,且唯有当“刀”才能在未来有一搏之力,那就尽早将锋芒展露出来吧 敢杀人的刀子,至少能令人生畏不是? 说来也巧,带着这样心思赶去吊唁的他,竟迎来了试刀的机会。 夏侯惠是翌日早上才入陈府吊唁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石泉松林那边离洛阳城颇有距离,且道路上满是积雪,他昨日紧赶慢赶,也不过是赶在洛阳城门关闭之前入城而已。 为此,丁谧昨夜还特地提了一嘴——既然都讨辽东归来且兵权也归还了,日后是否就该在城内府邸住着?以免朝中有什么突发的事情,自己这边却因为消息传递太慢而无法及时且从容的应对。 夏侯惠深以为然。 庙堂之上的诡谲并不亚于战场,很多时候只是慢了一步、失了先机,往往就会演变为万劫不复、无力回天了。 源于天子在得悉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诏令发丧的干系,陈府所在的整条街衢尽缟素、哭声哀哀可闻。 但往来的车马影却是不多了。 毕竟今日已然是治丧的第三日,有资格坐车马登门吊唁的官僚或亲朋宾客,没有几个像夏侯惠这般得悉消息晚的。 但人来人往的拥挤依旧。 颍川名门的声望、长文公不曾道人非的品德以及在中枢二十余载的人望,让无数低级僚佐与士人无视了天寒地冻。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夏侯惠也不想骑马招摇越众,索性在路口下马,叮嘱一部曲好生看着,便安步当车缓缓随着人流依次向前。 只是才走了二十余步,他就不得不招摇了。 被天子曹叡遣来协助治丧、在府邸街衢外维护秩序的几位侍从中,有人认出了他。 也忙不迭过来行礼、自发在前吆喝着拨开人流为他开道。 搞得他像是奉天子命过来吊唁的一样。 不过,也还好。 虽然有些扰众,但被要求让道的人大多都觉得理所当然。 尊卑有序嘛,以夏侯惠如今的官职与功绩,他们避道让行也是应该的。 当然了,肯定也会有少数人会心生不满。 尤其是看到夏侯惠身后,还亦步亦趋着以韩龙为首的数个部曲的时候。 那几个部曲不管是外貌还是衣着,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脖颈粗壮腮帮肉鼓、颇为明显的罗圈腿、裹着兽皮袄子以及蹬着粗劣的鹿皮靴,还有身上那隐约依稀的膻味.不用问,这肯定是夏侯惠讨辽东时带来回来的胡人。 是塞外鲜卑?还是内附的乌桓? 答案不重要。 重要的是,因为夏侯惠的关系,他们竟要给这些胡虏避道让行! 是故,在夏侯惠经过时,背影上还多了几道怨恨的目光。 夏侯惠对此无觉,但有一人注意到了,且待垂头蹙眉沉吟片刻后,嘴角便挂起来了一缕意味不明的微笑。 有了宫中侍从开道,站在门口处迎接宾客的陈府之人也很快迎过来。 看年龄与装扮以及悲凄的神情,他应是陈泰的从兄弟吧,简单客套几句,便直接将夏侯惠往府邸正堂引。 颍川陈氏虽是名门,但是以积善修德着称,府内并不宽敞,故而两侧连廊的厢房只是简单的设置少许坐席,已大致坐满了。 在夏侯惠经过时,许多人都不由起身。 不是夏侯惠的名望已然令旁人肃然起敬了,而是他们簇拥着的人——夏侯玄,依着后辈的礼数起身过来行礼了。 不管被罢黜了多久,都无改夏侯玄身是享誉京师洛阳的名士、年轻士人的领袖。 “见过族叔。” “嗯。泰初无需客气。” 此地并非叙旧之处,夏侯惠只是停下脚步寒暄一声,示意韩龙引部曲暂在厢房内就坐等候后,随后冲着夏侯玄颔首别过,继续往正堂而去。 同样的,夏侯玄也没有攀谈之意。 不只是场合不对,更因为他早就站在了曹爽那边。 也难免的,在韩龙引几个部曲入厢房就坐时,他不由眉毛高挑、微微错愕。 部曲也好亲卫亦罢,都属于仆从的范畴,是没有资格与他们这些名士或朝廷僚佐同席而坐的。夏侯惠此举,隐隐有将在座之人都鄙夷为仆从的意思。 这种感觉不仅他一人有。 其他在坐之人也毫不遮掩脸上的不忿之色。 只不过,夏侯玄短暂错愕过后,便神情自若的继续与他人低声叙话。 没有人会蠢到在当朝司空的丧礼上挑事。 更何况,前不久他从父夏侯儒还特地叮嘱过他,让他顾念宗族情谊,应该在曹爽与夏侯惠的恩怨中保持中立。 对此他并没有听从。 但也不会在一些小事上面,做出让夏侯儒作书呵斥的举动来。 他的安之若素,令其他面有不忿的人也不好发作,索性视作不见、不做理会了。 反正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暂入厢房内交游攀谈的人也不会少,等下未必不会有人来当这个出头鸟。 他们的预感很对。 很快的,随着厢房内的坐席满了,后来之人便将目光落在夏侯惠这些部曲身上。 婚庆也好丧礼亦罢,只要有许多朝廷僚佐聚集,就会被当作交游的场所,如此,怎能由夏侯惠的部曲霸占着坐席呢? 马上就有人很客气的请韩龙等部曲让座了。 他们都自讨无趣。 韩龙连基本的客套都欠奉,只是略略抬头斜瞥了一眼便无视了他们。 倒不是出身边陲的他不晓得尊卑有别。 而是他知道自己是夏侯惠的人,在外就代表着夏侯惠的颜面,若是唯唯诺诺的起身让座了,那不是给夏侯惠丢人? 他们是部曲没错,在身份地位上比不了这些名士或朝廷僚佐也没错,但此处是陈府啊 夏侯惠让他们入座的时候,连陈家人都没有说什么,哪轮得到这些人置喙? 何来给他们让座的道理! 再说了,万一夏侯惠等下从正堂过来了,正打算在厢房内与他人寒暄几句呢,结果发现自己的部曲竟自作主张把席位给让出去了? 这叫什么事? 是故面对这样的无理要求,韩龙也很直接的以无礼回敬。 自然,韩龙的作态,令出声要求让座的人怒目以对。 毕竟,能进入陈府吊唁之人,在洛阳也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而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与仆从无异的部曲给鄙夷无视了! 就连其他早就在坐的、正看戏的人,也不由义愤填膺。 他们这是自我代入了。 就比如讥讽嘲笑男人不举的言辞,宦官听了也觉得很刺耳很气愤啊 若不是顾及到在今日的场合喧哗极其无礼,他们此时已然群起攻讦夏侯惠御下无能以至随从嚣张跋扈从,甚至去找陈家人将韩龙等人驱赶出厢房了。 而今的世风,还没有有唾面自干的说法。 就在众人皆义愤汹汹的时候,有一没有坐席的人率先出声提及了塞外鲜卑、乌桓部落的习俗,鄙夷胡虏与禽兽无异。 什么塞外胡虏随意媾和、不知廉耻,知母不知父啦;什么妻母、妻嫂啦 还提及了楚人沐猴而冠的典故。 反正就是当着和尚的面毫不遮掩骂秃驴。 也迎来了众人纷纷低声附和。 还有人主动让出席位请他入座,以示对他为众人出口恶气的敬意。 只不过,这些应和之人都不知道的是,此人方才在街衢外,就对夏侯惠的背影露出一缕古怪微笑了。 位北尊坐着的夏侯玄,此时已然别过头闭目养神了。 无论他如何不屑于与韩龙等部曲同席,都不影响他看不惯这种哗众取宠的伎俩。 自然,他也不会出声阻止。 那几个部曲此刻皆赤色浮面、目眦欲裂。 身为轻生死的边陲鄙夫、崇尚快意恩仇的燕赵男儿,哪能受得了被他人当面折辱耻笑?! 是的,他们都是汉家子,并非塞外鲜卑或乌桓。 只不过是常年在塞外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故而习惯将自己装扮成为胡虏了而已。 所以他们更忿恚了。 对于一个幽州汉家子而言,没有比被骂作胡虏更脏的话语了不是? 好在,当过细作的韩龙仍保留着理智。 拔刀手刃辱人者,固他所愿也! 但他更知道若是放任部曲在司空府邸里快意恩仇了,会给夏侯惠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且他跟夏侯惠许久了,很了解夏侯惠的性格,也笃定了将事情留给夏侯惠处理,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莫要妄动,不可给将军招来祸事。” 他是这样低声对那几个已然将手放在腰侧刀柄上的部曲说的,“待将军过来,定不会饶了此贼子!” 尽管怒不可遏,但数个部曲都低声应了声。 也不再怒视着侮辱自己的人,而是侧头看向连廊尽头,期盼着夏侯惠的身影早点出现。 夏侯惠出来挺快的。 虽然他与陈泰私交不错,且还陪着陈泰的舅家、帮衬治丧的荀家子弟寒暄了几句,但为了不多扰主家和将时间留给其他人,入正堂后约莫一刻钟就出来了。 步履缓缓过来,他并不打算在连廊厢房逗留,正打算招呼韩龙等人归去,却陡然发现气氛很诡异。 不待他询问,早就起身过来的韩龙,快速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京师洛阳的僚佐,竟还有茅厕里挑灯的?! 不留痕迹的撇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夏侯玄后,夏侯惠端详着那名昂然在座的僚佐,语气淡淡问身侧的丁谧,“彦靖可识得此人?” 在京师洛阳交游广阔的丁谧,当然认识那名出言侮辱部曲的僚佐。 “认识,但不曾与他结交。” 听闻夏侯惠的发问,丁谧侧头过来耳语道,“彼乃石鉴,字林伯,乐陵厌次人,出身寒微,今忝为尚书郎。士林风评颇佳,被赞为志趣高雅且公正亮直,但今日不知为何,竟做出挑衅稚权之举来。” 言罢,顿了顿,他又紧着加了句,“此地不比寻常,稚权即使有心出口恶气,但也需顾忌些,莫引来庙堂攻讦。” “嗯,我晓得。” 轻轻颔首,夏侯惠语气有些清冷。 在听到“出身寒微”的时候,他就大致猜到此事不是“偶然”了。 试问,一个出身寒微之人,若是背后无人指使与撑腰做胆,怎么敢来挑衅自己呢? 要知道,夏侯玄当年耻于与毛曾同席,也是有底气的! 一者,是毛曾自身不堪,朝野上下都觉得他不配与夏侯玄同席。 另一,则是夏侯玄不仅是谯沛子弟,其母更是曹真之妹,算起来还是天子曹叡的表兄弟呢,哪能是毛曾可比拟的! 而石鉴与夏侯惠相比,更是云泥之别。 不只是因为石鉴乃单家子。 这么说吧,当今天子曹叡即位以来,拢共就告慰过两次太庙。 一次是讨灭鲜卑柯比能,复置云中、五原、朔方等河套诸郡;另一次是讨灭辽东公孙,复海东各郡。 讨灭辽东公孙不必说,夏侯惠居功第一,朝野上下无人有异议。 而复河套诸郡,虽然是秦朗为主将攻杀了柯比能、田豫善后招抚西部鲜卑与杂胡部落的结果,但夏侯惠也同样功不可没。 毕竟,率先提及复行牵招遗计、献策激化柯比能与步度根矛盾、提前设谋在杀胡口设伏、以及袭破漠北鲜卑援兵的人,都是他。 若不是秦朗作祟,首功就应如田豫所上表的,非他莫属才对。 也就是说,促成了天子曹叡两次告庙的他,在曹叡心中的地位,就连秦朗、曹肇与夏侯献等宗室与谯沛子弟都需要仰望,一个出身寒微之人竟胆敢挑衅?! 魏国吏治虽然不是很好,但能在庙堂中枢的尚书台为郎之人,绝对不是滥竽充数之辈,出身寒微的石鉴能忝为尚书郎,自是有才学的,哪能不知夏侯惠如今圣眷正隆、绝非他可挑衅的纯在呢? 他若单纯的想沽名钓誉,也不至于拿前途作为代价吧? 故而,他必然身后有人指使与兜底! 今日纵使没有借着让座之事来侮辱韩龙等部曲,他日也定会寻出其他缘由来挑衅。 夏侯惠想知道站在石鉴背后的人是谁,也打算将之逼出来。 因为这个节骨眼太敏感了。 他才刚刚从辽东班师归来,虽然新官职还没有任命,但庙堂百官都能猜得到,天子曹叡必然不会吝啬宠信,他将会是庙堂之上的新贵。 所以此时有人冒头挑衅,肯定是庙堂之上的一方势力,想趁机试试他这位即将步入庙堂的新贵有几斤几两了。 嗯,不是试探性格,而是权术手段狠辣与否。 并以结果来衡量,将如何与他相处,如亲善还是抵触、对立还是共赢。 毕竟庙堂与行伍不同,有着不成文的规矩,没人会明着喊打打杀杀,而是讲究杀人不见血。 第277章 辱人者 就在夏侯惠心念百碾的听着丁谧介绍时,昂然在坐的石鉴也在思索对策。 他当然知道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韩龙等部曲指桑骂槐,就是在明目张胆的挑衅着夏侯惠,也必然会迎来报复。 但他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而是在辽东公孙覆灭的时候,就有人暗示过他,如若他能寻个机会开罪夏侯惠的话,那么,未来他的仕途将会有人保驾护航。 今日恰逢其会,他就毫不犹豫的付诸于行了。 是啊 当时一听对方许下的承诺,他当即就满口应允了。 没办法,他是寒门子弟。 对方既然找到了他,流露出了这种要求,就意味着对方将他当作“自己人”了,如果他拒绝了,选择继续当个“外人”,那么,他就成了对方的敌人了。 他得罪不起夏侯惠,他也同样得罪不起提出要求的人,也没办法中立 那就只能选择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毕竟,他选择得罪夏侯惠,至少还有对方的承诺作为盼头。 当然了,他也可以选择去寻夏侯惠告密。 但细细思索了一番,他便放弃了。 试问,一番没有凭证的说辞,有几分可信度呢? 夏侯惠愿意相信他吗? 退一步而言,就算夏侯惠选择相信了,对他来说,将迎来的结果什么呢? 无非,是为了逃避对方的加害,他从此以后只得庇护在夏侯惠的羽翼之下,但前程嘛.夏侯惠未必会帮他争取,他也无法提出要求。因为将他庇护周全,就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他怎能索求过多、徒增他人讥呢? 另一层考虑,则是寒门士子,也是“士”! 源于前朝汉室外戚、宦官弄权的干系,士人对选择依附的对象十分慎重。 而今朝,先帝曹丕明令后宫与宦官不得干政了,但取代外戚权柄的就是远支宗室与谯沛元勋子弟。 虽说,谯沛元勋子弟的风评还不算坏。 但前提是要和谁比、 对他提出要求的人,是世家名门之后! 所以说,一番利弊分析后,他做出选择并不难。 又或者说,对方胆敢提出这种要求,就是吃定了他,笃定了他不会去寻夏侯惠和盘托出。 身为寒门子弟,想在仕途上爬是艰难的。 莫看他未到而立之年就忝为尚书郎了,但日后的仕途,仍是步步艰难,还会遇到天花板——莫说三公九卿这种尊位了,想要当上类比侍中之类的重臣,可不是光靠才学、品德以及运气就能触及的。 毕竟,魏国已然迎来第三任君王了,大局基本趋稳了,庙堂之上权势也大致划清了,草莽之徒或寒门子弟几乎没有机会崛起了。 除非,跟对人。 仕途才刚刚起步之人,没有门第助力之人,就不要怕被人利用,而是怕连被人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只有被利用过了,才能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被引为腹心、迎来平步青云的曙光。 是故,石鉴觉得,这也是一次机遇。 尤其是蒙上苍眷顾,今日得罪夏侯惠的机会属实太好了! 在司空丧礼之上,当着众多来吊唁的朝廷僚佐与士人之面,他肆无忌惮的嘲讽韩龙等部曲,完全可以用“年轻气盛、哗众取宠”的理由来搪塞过去。 夏侯惠再怎么愤慨,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大发雷霆吧? 再怎么鲁莽行事、不自持身份,也不会选择报复他而被其他人非议,来个两败俱伤吧? 他不过是尚书郎而已。 但夏侯惠可是刚刚讨灭辽东公孙归来的功臣啊! 马上就要迎来天子曹叡的重用、授予班列庙堂的新官职了,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损名声、平添睚眦必报的恶议吧? 哈 妙哉! 一切都恰到好处。 既做到了对方的要求、为自己迎来了仕途贵人;还让夏侯惠怒火中烧但却发作不得,自己能全身而退! 就是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他已然起身步来夏侯惠跟前了。 他要将姿态放得很低的致歉。 虽然先诋毁别人的部曲然后再致歉,属实是诚意缺缺,但在乎诚意干嘛呢? 他只要致歉了、认错了,夏侯惠纵使仍想追究,也无法大动干戈了吧? 毕竟厢房内那么多人看着呢! 况且,司空丧礼之上发生的事情,勘定会演变成为京师洛阳的茶余饭后啊!夏侯惠为了彰显自身的气量,也不能与他一个无名小卒计较太过啊 “在下尚书郎石鉴,见过夏侯将军。” 步至前的石鉴,很恭敬的作揖,朗声而道,“方才,在下思及武帝白狼山之战、秦将军诛灭鲜卑柯比能等事,故而才谈及了鲜卑与乌桓等胡虏风俗,一时不察将军诸部曲” 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夏侯惠根本不鸟他。 不仅没有在听他的致歉,就连视线都不在他身上。 此刻的夏侯惠正侧身对着他,亲手挨个从那四个部曲的短匕与腰牌。 短匕的皮套是一样的,而竹制的腰牌都是箭头形状,以小篆刻着“夏侯”字样,不出意外的话,应是部曲身份的凭证。 因为众人都看到了,在短匕与腰牌被取下来的过程中,四个部曲的神情都一样:先惊愕不已,再悲愤莫名,继而黯然失色,最后心如死灰。 夏侯惠这是要抛弃这些部曲了?! 不仅吃瓜的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就连韩龙与丁谧都满目惊疑不定。 若是不是他们二人早就习惯了对夏侯惠有着绝对信任,恐怕当场就出声劝阻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明就里的。 在石鉴开口致歉的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夏侯玄就睁开眼了。 看到这一幕时,他只是微微错愕了下,便面露恍然,随后很是怜悯的撇了石鉴一眼,最后聚焦在夏侯惠身上,目光里有敬佩、赞许、忧虑、惋惜等等,很是复杂。 “从即刻起,你们不再是我的部曲。我不再有权力约束你们,你们日后的行为也不再与我有关。无论寻仇报怨,还是杀人越货,自当之。” “作为先前你们随我征战辽东的报酬,我会让韩云从奉上行仪,一人二十金,现在的战马与刀兵杖皆可带走,并为你们办理好归乡里的通关凭证。不管你们自河北归幽州,还是从青州跨海去辽东。离别之际,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不可在京师洛阳内生事。” 说到这里,夏侯惠转身以手指着石鉴,冷声说道,“此人唤作石鉴,青州乐陵厌次人。你们听清楚了吗?” “唯!” “听清楚了。” “多谢将军!” 四个部曲不约而同的应声。 不同的是,他们此刻的脸庞之上尽是对夏侯惠的感激,以及目光撇过石鉴时的凶狠与嗜杀。 “听清楚了,那就自去吧。” 将小匕与腰牌收入袖囊中,夏侯惠大步往外走,声音淡淡落下,“云从,带他们去寻孙娄取金;彦靖,去为他们办理归乡凭证。” “唯。” 丁谧与韩龙出声应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心领神会的轻轻颔首后便各自忙碌去。 他们离去了,厢房内也安静了。 鸦雀无声。 吃瓜的众人面面相觑之余,都不约而同的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悸,以及自己没有参与挑衅的庆幸。 而依旧兀自站立着的石鉴,此刻更是神情呆滞、满脸惨白。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夏侯惠竟如此凶残! 只是辱骂了仆从无异的部曲而已,夏侯惠就要杀他! 什么抛弃部曲的言辞,那是做给众人看的,为了撇清自己;什么日后所为与他无干,那是在示意那些部曲尽可杀了石鉴,无需担心牵连到他。 至于归幽州、辽东什么的就更不要说了。 那是给这些部曲安排好后路! 暗示那些部曲在杀了人后,可以潜逃去幽州或者辽东躲避官府抓捕,因为如今幽州刺史是与夏侯惠很亲善的毋丘俭、辽东太守是夏侯惠的仲兄 或是说,夏侯惠还叮嘱了,让那些部曲不可在京师洛阳内动手,石鉴只要不出洛阳城就能保住性命了 但这也行不通。 一来,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另一,则是夏侯惠还特地提及了石鉴的籍贯 若是那些部曲找不到杀石鉴的机会,就会跑去青州寻石鉴的家人了. 石鉴还知道,自己去求那位许给他前程的贵人搭救,也是无济于事。 试问,怎么搭救呢? 那四位部曲只是执行者,真正要杀他的人是夏侯惠。 那位贵人哪怕神通广大、权势滔天,寻机会将那四位部曲给杀了,但夏侯惠只有四位部曲可用吗? 他在军中呆了那么久,再购募几个死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况且,石鉴是寒门子弟,在夏侯惠面前,本身就没有自保的实力啊! 唯有的生路,就是寻人说情,恳请夏侯惠高抬贵手、当他是个屁给放了。 但谁适合出面调解此事呢? 满脸惨淡的石鉴,很焦灼的思虑着,心中盘算起了所有认识的人。 指使他的那位贵人肯定不适合——彼若是能说得动夏侯惠,先前就不会指使他伺机寻衅了。 第278章 人辱之 常年在地方戎马的夏侯惠,在庙堂之上并没有几个亲善之人。 身份高点的,如他的外舅王肃、侍中陈矫等,以石鉴的身份莫说请得动,就连对方的府邸都不一定能进得去。 而身份低些的,如杜恕、傅嘏等人,石鉴与之并无交集。 况且,以这两个人的性情,如何站在石鉴这边呢? 石鉴思来想去,陡然发现如今自己的状况,有若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想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上达天听,让天子曹叡出于朝廷僚佐之间不可仇杀、出面劝阻,这个办法也行不通。 夏侯惠是要杀了他没错! 但问题是在律法之上,夏侯惠也没有把柄可抓啊 除非,他已然被杀死了 然后天子曹叡才会出面呵斥夏侯惠,让有司检举夏侯惠的不法、甚至还会降罪。 但他人都死了,追不追责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呵呵呵” 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结局似是无可避免之后,石鉴不知惊恐还是沮丧,发出类似失心疯那般毫无意义的笑声,失魂落魄的转身往坐席挪动脚步。 只是待他的目光掠过夏侯玄的时候,微微一凝,旋即迸出耀眼的光芒来。 那是求生的渴望。 “泰初兄!还请务必救我!” 他顾不上丧堂就在不远处,竟大声的叫出声来,直接拜倒在地,“泰初兄与夏侯将军乃亲族、有骨肉之亲,若愿意施以援手,必可令夏侯将军容我苟活于世,还请泰初兄切莫推辞!”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但凡略微在洛阳城内呆过的人,都知道在曹爽与夏侯惠的龃龉之中,夏侯玄是站在曹爽这边的。请夏侯玄去说项,那不是适得其反吗? 再说了,夏侯玄一旦出面了,会不会就引来夏侯惠的揣测——石鉴是被他示下授意、故而才当众折辱韩龙等部曲的呢? 瓜田李下,夏侯玄避嫌都来不及呢,何必要惹一身骚! 故而,当石鉴眼中冒出光的时候,夏侯玄心中就好一阵恶心,待听罢他的请求后,更是犹如被人喂了一勺苍蝇那般。 不自量力、哗众取宠时你是意气风发,而今迎来报复了,却犹如丧家之犬那般摇尾乞怜!? 身为士人的风骨呢? 被誉为志趣高雅的士林名声都不要了? 无耻之尤,莫过如此。 待暗中好一阵鄙夷过后,夏侯玄内心倍感愤懑。 因为石鉴的请求,他拒绝不了。 无他,为名所累耳。 被尊为年轻一代士人的领袖、作为享誉洛阳的名士,他无法也不能将石鉴的当众下拜祈求视作不见。 何况,马上就不是石鉴一个人的请求了。 很快的,其他在坐的人,也陆陆续续的开口请夏侯玄“急公好义、救人于水火”。 他们大多与石鉴没有交情,也不觉得石鉴的处境很委屈很可怜。 而是物伤其类的心思。 再说了,需要出面的人是夏侯玄,他们不过是顺势劝一两句,何乐而不为呢? “林伯不必如此,且先起来。” 离座过来搀扶石鉴起身的夏侯玄,缓声说道,“林伯既已开口,我岂有不允之理?只不过,我与族叔平日鲜有交流,恐也难成事。林柏若想平息此事,还需再作思量,多与他人计议,寻出周全之策才行。” 既然被众人架起来了,不去说项不行,那就干脆一点应下来,勉为其难走一遭罢。 反正,说不说请是一回事;事能不能成,那是另一回事。 “多谢泰初兄仗义!” 顺势起身的石鉴,惨淡的脸庞上流露出感激之色来,连声道谢后,继而吹捧着,“泰初兄名满京师,乃我辈士人之领袖.” 其实他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措,完全忘了夏侯玄与夏侯惠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但有一线希望,总比没希望的好吧。 “诸君,不知方才此间喧哗,是否乃仆从有招待不周之处?” 就在石鉴犹滔滔不绝对夏侯玄吹捧时,一记清声发问自连廊处而来。 众人侧头而顾,却是尚书郎傅嘏在拱手询问。 他是长文公的故吏,所以这几日告了假,过来陈府帮衬着治丧。方才石鉴那句高声让正堂的陈家人听到了,他便以半个主人的身份,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到来,让夏侯玄得以摆脱了肉麻的阿谀之辞,更看到了能让夏侯惠高抬贵手的可能。 洛阳孰人不知,夏侯惠对傅嘏的亲善之意,并不亚于丁谧? 若是能拉上傅嘏一并去说清,几率是很大的。 他并不在乎石鉴的死活。 但事情他都应下来了嘛,能作成就更好了。 “并非他人有过,实乃我等一时不查以至高声喧哗,有扰礼制,罪过。罪过。” 很有担当的将责任揽过来,夏侯玄起身拱手致歉,然后步前请傅嘏过来就坐,“兰石,且留片刻,有件事还需兰石帮衬。” 言罢,不等傅嘏发问,便简明扼要的将方才之事说了,再发出邀约,“兰石,方才之事,固然是林伯有过在先,但罪不至死。且若不劝阻我那族叔更改心意、约束部曲,恐林柏有血光之灾,亦会令族叔引来朝野非议。如此,两败俱伤也,亦诚不可取也。我知兰石与族叔极为亲善,不若,一并前去劝说可否?” 去劝说稚权更改心意? 还是免了吧! 辱人者,死不足惜。 虽然我与石鉴同为尚书郎,但不熟,更不曾有过交集,何必为他出面。 相反,若是稚权招我去计议,将石鉴悄无声息的弄死以及如何善后,我必然欣然而赴。 撇了一眼目光中饱含殷殷期盼的石鉴,傅嘏没有当即出声回绝。 而是略略沉吟后,如此作答道,“想必泰初兄也知晓,我先前职为镇护将军从事中郎,随军讨辽东公孙,故而也大致能明了夏侯将军为何如此作为,若泰初兄不嫌我絮叨,我便大致说一二。” 先是不置可否,然后言及其他. 也令夏侯玄当即心中有数:傅嘏这是委婉的回绝他了。 不过,被回绝也是预料中的结果之一,他并没有多少失落,只是轻轻颔首道,“愿闻其详。” “夏侯将军有数十部曲,皆乃幽州汉家子,无一人是胡虏,平生也最恨被他人当作胡虏,以被折辱那四人为最。” 傅嘏当即便快速说了起来。 原来,那四位部曲都分别来自上谷郡与右北平郡。 早年鲜卑肆虐幽州北疆之时,入塞抄略资财与掳掠百姓是惯常之事。 其中,以少年郎与女子最惨了。 他们往往在家破人亡之后,还要被带去塞外的部落里为奴,受尽折磨后白骨抛草原。 ?Λn ?c o 那四位部曲就是年少时被鲜卑部落掳掠到塞外为奴之人,侥幸活了下来,与其他遭受同样命运的十数人阴结,盗了马匹结伴逃回来。 但活着踏入塞内的人,只有七个。 然而,回来后也难以谋生。 他们的桑梓已然一片废墟,也举目无亲了。 七人计议了一番,都不愿意去给豪强之家当徒附,更不愿意从军入伍——那时候的幽州刺史是王雄,执行着以恩义维稳边疆的政策。 虽然说,王雄的计议是对鲜卑部落分而治之,现以恩义取得各个部落的信任,然后再拉拢一部分去打另一部分。 但这层心思,那些逃回来的人并不清楚。 他们就知道,将他们掳掠为奴的部落贵人们,常常能通过与官府互市获得物资、时不时就得到魏国的赏赐。 故而,在他们心中,官府不值得他们效死。 想报家破人亡、为奴近十年之仇,只能依靠自己。 靠着身强体健与吃苦耐劳,他们给富人帮佣、作护卫以及狩猎为生。 其中,打猎不是寻鹿群野豕等寻常野兽,而是装扮成为鲜卑人,跑到塞外将落单的鲜卑牧人当作猎物,以牛羊与马匹作为战利品。 源于对塞外地形的很熟悉,以及装扮成为鲜卑人能以假乱真,他们屡屡得手,又兼他们下手时异常凶残,故而仅是数年后,他们的名声就传开了。 代价,则是七人变成了五人一人在街衢路口外看管战马。 韩龙在应募成为细作之前,偶尔也会找些帮手结伴出塞作没本钱的营生,故而才与他们结缘,两方还搭过伙,合作挺愉快的。 后来韩龙成为细作之后,双方就变成交情莫逆了。 缘由,自然是有了官府的军情作为指引,他们每次出塞都能避开危险且满载而归。 再后来,韩龙受夏侯惠所托物色部曲,他们变成夏侯惠的人就是水到渠成了:韩龙只是提及了两万漠北鲜卑被夏侯惠袭破的马城之战,他们就应募而来了。 况且,夏侯惠还给他们许下了承诺—— 绝不会将他们视作仆从、受到不公与侮辱!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们想离去,夏侯惠都会放他们离去并奉上行仪。 “泰初兄,夏侯将军素来言出必行。今日部曲受辱,而他碍于法度不能为之雪恨,便唯有兑现昔日承诺,放那四位部曲自去了。” 大致讲述完缘由的傅嘏,不等夏侯玄出声,便起身拱手作礼,“正堂那边犹有宾客在吊唁,我既来帮衬,不好在此厢房内久留,且先别过。” 言罢,不顾其他人反应,便大步离去。 夏侯玄也没有挽留。 傅嘏的心意已然表露得很明显了,他若是强求,反而讨人嫌。 再者,傅嘏说了一大堆关乎那些部曲的事情,本来就是暗示他莫要趟这趟浑水的意思在。人家都示好了,自己怎能强人所难、不识好人心呢? 且他眼角的余光,又看到原本抱着期盼的石鉴再度脸色惨白,恐是又要各种吹捧与哀求了,便当即起身,给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诸君,我且去寻族叔说项,改日再聚。” 还赶在石鉴出声之前,堵了他的嘴,“如方才我所言,林伯还需多寻他人帮衬,唯我一人,难成事也。” 说完,同样大步离去了。 他离开了之后,原本座无虚席的厢房,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 不知是因为他这个士人领袖离去后,众人觉得继续待在此间无益,还是担心自身迎来病急乱投医的石鉴的请求。 咳,应是两者兼有罢。 陈府街衢外的路口,夏侯惠与一部曲牵着战马,走到偏僻角落处的酒肆屋檐下避雪。 出来之际,他遇上了过来吊唁的侍中卫臻。 卫臻之所以也是今日才来吊唁,是因为他前些时日告假归陈留桑梓祭祖了。 现在回来洛阳的路途上才得悉了消息,故而急匆匆赶过来。 道遇夏侯惠时寒暄了几句,然后还特地让夏侯惠稍候片刻,待他吊唁罢出来,似是有事商议。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关乎夏侯惠先前上疏,请庙堂以军功给丁谧授爵之事罢。 就是不知,对此事持有反对意见的卫臻私下寻他,是打算劝他开春后莫要再上疏呢,还是有其他事情? 应是前者罢。 毕竟,自己与他也没有什么交集,尚未有私下论事的情谊。 好一阵等候。 卫臻的身影映入眼帘,但他的身侧还有夏侯玄。 泰初过来作甚? 难不成,石鉴是他指使的? 以他的为人品性,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吧? 夏侯惠眼中闪过一缕诧异。 要知道,夏侯玄的府邸在陈府街衢另一侧的路口。 “族叔。” 二人至跟前,夏侯玄便先声打招呼。 “嗯。” 夏侯惠颔首而应,刚想发问,却被卫臻抢了先,“天甚寒,老夫一路奔波,累乏了,且先进去吃些温酒暖暖身再叙话罢。” 且言罢了,便率先步入酒肆上了阁楼,让他们两个小辈不得不跟上。 上阁,依次就坐。 待酒家将些干果与炙肉、温好的酒水奉上离去后,卫臻摆了摆手,“我吃些酒,你们叔侄有事先谈,无需理会我。” 看来,他已然知晓陈府之内的事情了。 “族叔,请。” 看到卫臻开始自斟自饮,夏侯玄便率先举盏而邀,缓声说道,“石林伯所为,非我指使。只是族叔离去后,他请我来寻族叔说情,在场之众亦帮腔,我回绝不了,故而才过来叨扰,并无其他心思。” 好嘛 直截了当,意思清晰。 我是回绝不了才走一遭的,可不是真的来说项啊 族叔你听过了,就过了,莫要误会啊 也不由令夏侯惠莞尔,举盏回敬,“泰初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随后,二人便说了些闲话,大多围绕着夏侯儒展开——除了夏侯儒之外,以他们如今的生疏,也寻不出其他话题了。 不温不火的叙话片刻,推杯换盏几回,夏侯玄便起身拱手,打算告辞离去了。 但却是不想,他作辞的话语还没有说出来,兀自吃酒的卫臻却是侧目过来,抬手往下压,“泰初,再坐片刻。” 呃! 难不成,你要为石鉴说情? 对此,夏侯玄有些不敢置信。 虽然他倏然想起,卫臻的正职是尚书右仆射,侍中与光禄大夫都是加官 而夏侯惠则是满目错愕。 他虽然与卫臻没有什么交集,但很清楚其人素来厌恶朋党,更没有什么私心,绝不会做出指使石鉴这种事情来。 所以,他意欲何为? “稚权,不若听老夫一句劝如何?” 果不其然,卫臻留下夏侯玄后,便又笑吟吟的对夏侯惠说道,“稚权尔今,陛下甚重之,他日必乃社稷砥柱也。为自身计,何必因一小丑而自损名声?今泰初既来受托来说项,稚权不若顺水推舟,对石鉴稍加惩戒,将此事揭过,如此,亦是不负陛下之厚望也。” 竟拿天子说事 这是单纯的好心劝说,还是别有深意? 一时之间,夏侯惠沉默以对。 是的,他是在思考卫臻横插一脚的意图,而并非是要不要听劝。 事实上,不管卫臻是否劝说,他都不打算现在就杀了石鉴。 方才特地嘱咐丁谧与韩龙分别取金、办理通关凭证什么的,其实是暗示他们二人先将那四位部曲带回府邸安抚。 不然的话,以他的手段,想帮助杀了人的部曲逃去幽州或辽东,还需要官府的通行凭证才行?且他仲兄夏侯霸、毋丘俭、肥如左家或者松烟墨的营生,那个不能安置几个人? 取什么金啊 无论如何,石鉴都是庙堂中枢尚书台的僚佐,干系着朝廷的颜面。 若是他以泄愤的方式杀了,难免会引来天子曹叡的瞩目与失望——这种杀人手段实在是太糙了! 他知道对于天子曹叡来说,区区一个尚书郎而已,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可惜的,魏国从来都不缺想要当官的英俊士子,但他不能以最笨的手段杀啊! 栽赃嫁祸、授意他人弹劾攻讦、购募游侠儿寻隙挑衅做成仇杀、私下请托人将石鉴外放去淮南或者幽州与辽东任职可以保留庙堂颜面的方式、光明正大的手段那么多,何必要溅自己一身血呢? 如此毫无心计、不计后果的做法,曹叡怎么敢将庙堂变革的大事托付! 夏侯惠还不至于为了一个石鉴而毁了前程。 事有轻重缓急嘛。 只要将自己的权势巩固住了,他要弄死石鉴,什么时候都能弄!有的是想进步的人跳出来自告奋勇帮他弄! 所以,他方才的举措,其实是装腔作势居多。 目的是为了将石鉴背后的人给逼出来。 指使他人做事,肯定也要有护人周全的觉悟,不然日后如何令人死力? 他现今姿态摆出来了,石鉴背后的人应该也会想办法施救、进而露出马脚来罢。 当然了,若是石鉴背后的人稳如老狗、始终不出来的话,那他也唯有假戏真做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不能干打雷不下雨,令天子曹叡觉得他色厉胆薄、毫无杀气啊 鲁莽了点、事干得糙了点,只要他认错诚恳、摆出不痛改前非誓不罢休的姿态来,至少还能让天子曹叡觉得将他打磨打磨过后,以后还是有机会把事情做细做漂亮的。但若是让曹叡觉得手里的“刀”都没有杀气了、威慑不了人了,那还不吝擢拔他作甚! 酒肆阁楼内,好一阵死寂。 心中斟酌着得失的夏侯惠,依旧在沉默着。 而卫臻也没有催促,又开始了自斟自饮,静候答案。 至于重新入座的夏侯玄,已经耷拉下眼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态了。 想想也对。 他就是过来做个姿态的,不管夏侯惠如何决定,对他而言皆无所谓。 唉,罢了。 片刻之后,夏侯惠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吃不准卫臻的意图,但还是决定听一次劝,哪怕他知晓自己听劝,意味着放弃了将石鉴背后的人给逼出来。 “卫公金玉良言,在下不敢不听。” 先对卫臻拱手致意后,夏侯惠才将视线落在对席的夏侯玄身上,缓声说道,“有劳泰初代为传话给那石鉴,就说有卫公之劝,令我恚意渐缓,若他能依我之言,向受辱部曲致歉,我可将此事揭过。” “敢不效力?” 当即,夏侯玄拱手朗声而应,“族叔欲石林伯如何告罪,尽可直言,我必然一字不漏传话与石林伯。” 夏侯惠的要求很简单。 石鉴是怎么侮辱他的部曲,就要怎么还回去—— 翌日卯时,他会让那四位部曲在夏侯府邸外,等候着石鉴过来挨个行礼致歉;但前提是,夏侯玄需要将今日在陈府厢房内的众人,也一并请过去“见证”! “这” 方才话说得很满的夏侯玄,有些傻眼,迟迟不作言语。 让石鉴行礼致歉,这种要求不算过分;将今日在陈府厢房内的人都请过去,以他的名气想做到,也不难;但两者加在一起,那就很难很过分了。 夏侯惠这是打算将石鉴“公开处刑”啊! 石鉴若是做了,名声也就有了污点,且这种事情必然会成为京师洛阳人人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 甚至,还有可能演变为典故,历久不衰呢! “族叔,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迟疑了片刻后,夏侯玄才轻声说道,“石林伯终究是朝廷僚佐,族叔如此要求,是” 他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惠给打断了,“辱人者,人辱之。我意已决,泰初毋庸多言。再者,是否要给我部曲行礼致歉,在于石鉴自身抉择,泰初何必代他说理。” 也是哦! 我不过恰逢其会而已,何必置身其中呢? 且此事是石林伯有过在先,过后又想着求饶,被人予取予求不是很正常? 刹那间,夏侯玄心中那股同为士人的戚戚焉消逝不见,也当即起身拱手,“是我执迷了。族叔,我这便去传话与石林伯。” 随后冲着上首的卫臻行礼罢,便转身离去。 第279章 幸与不幸 随着夏侯玄的离去,酒肆阁楼再次陷入沉默。 一直自斟自饮的卫臻似是酒也吃够了,随意将酒盏挪去食案边角处,垂头挑挑拣拣着干果,那仔细的模样犹如在黄沙里淘金一样。 而夏侯惠则是好整以暇的等着对方先开口。 到了卫臻这个级别的老官僚,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的。 不管是方才横插一脚劝他放过石鉴,还是道遇时让他等候片刻。 只是夏侯惠属实是吃不准,眼前这位葫芦里到底是卖着什么药,与其主动询问,还不如以静制动,以免自己被对方牵着走。 不过嘛,有一点他是能确凿的:卫臻不会有害他之心。 因为卫臻也是魏国的元勋子弟,只不过籍贯并非谯沛而已,在很多事情之上,他们二人是同一战壕的。 尤其是卫臻的官职很高了。 只要寿命没有问题,未来位居三公乃是必然。 所以说,魏国给与他的回报很丰厚,他与夏侯惠也不会存在利益冲突,相反,他更期盼类似夏侯惠这种可裨益社稷的人,能早日在庙堂之上根基稳固。 “嘿” 好一会儿,终究是卫臻打破了沉默。 只见他昂头饶有兴趣的看着夏侯惠,如此发问道,“老夫多事,无故参合了稚权之事,稚权对此心中应是多有不解吧,何不问问老夫为何多事呢?” 我这不是在等你先开口嘛 事已定论,我都听劝让一步、让夏侯玄去传话给石鉴了,也没有逼出背后作祟之人的机会了,你是居于理由,也不重要了啊 再者,什么事情都是利弊共存的。 听你劝,我也是卖了夏侯玄一个人情,算是给曹爽那厮埋下一颗种子了。 不管这颗种子是否能生根发芽,都能令他膈应好一阵子。 要知道,被浮华案罢黜的人,因为有夏侯玄与何晏的引荐,有一半聚集在曹爽身边。这帮子人,个个汲汲营营于仕途,最善于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了,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卫公以良言教诲,实乃爱护在下也,何来多事之说?” 夏侯惠冁然而笑,拱手致意而道,“且卫公乃我魏国砥柱,行事自有缘由,在下虽心中不解,但也不至于惶惶不安而汲汲求解。若卫公愿解惑,在下便洗耳恭听;若弗愿,愚钝如在下,亦不敢聒噪。” “呵呵稚权莫以言激我。” 不由,卫臻摇头笑了起来,“你若愚钝,何来讨平辽东不臣之事?” 驳言罢了,他顿了顿,又横生一句感慨来,“朝野皆谓稚权乃庙堂莽夫,而今看来,名不副实耳!” 对此,夏侯惠笑了笑,没有说话。 卫臻也不没指着他谦虚或辩解,随手捻起一枚干果放在嘴里细嚼着,脸色的笑意也随之慢慢收敛,待咽下去后,便如此作言道。 “蒙陛下信重,老夫居右仆射之职,掌选举事。而今,中书侍郎一职,自王基外出为太守后,便一直空缺着。倒不是我魏国缺乏才俊,无人可用。老夫、尚书监与令,尚有其他公卿,皆曾举才补缺,然而陛下皆不允。如此,老夫等人皆知,陛下已心有所属矣。” 说到这里,卫臻举目过来,“而待稚权自辽东归来后,陛下便私下谓我,言中书监与令署事得当、精力犹足,中书侍郎之缺,只需举一人兼领即可。” 兼领中书侍郎之职啊 这不是与我先前的自揣测暗合嘛。 夏侯惠眼中闪过一缕了然,但还是试声而问,“卫公之意,是.” 言半,遂止。 这种事情意思能传达了即可,无需宣之于口。 而卫臻也是轻轻颔首。 随后继续说道,“稚权功绩斐然、才学不缺,但终究是久在行伍,几不曾接触过朝廷庶务,难以服众。若有老夫举之,且仅是兼领职责,庙堂诸公倒也不会拂了陛下心意。然而,若是今日稚权执意泄愤,令一尚书郎横尸街头,引发朝野群议,事必不遂也!亦是有负陛下厚爱也!此便是老夫方才多嘴,让稚权爱惜羽毛之故。” 原来如此! 夏侯惠当即恍然。 他知道如“引发朝野群议”卫臻已然说得很委婉了。 直白点,应该是公卿百官群起抵制,请天子曹叡莫要一意孤行才对。 理由是夏侯惠泄愤杀了石鉴,就是坏了规矩。 试问,有了冲突之后就抛出几个部曲出来杀人,谁敢与这种人共事呢? 今日他敢杀了尚书郎,明天他就敢宰了尚书!这种人进入庙堂中枢任职了,哪能不引发诸僚佐人人自危呢? 为了性命着想,百官不群起向天子曹叡请命才怪了。 “卫公爱护之心,在下没齿不忘。” 当即,夏侯惠起身郑重行礼,“在下久在行伍,行事粗鄙惯了,以至差点坏了陛下的安排。今卫公以言明我,甚幸哉!” “嗐,稚权莫自作多情。” 卫臻摇了摇头,很直率的说道,“我非是为稚权着想,而是为自身计较罢了。若是稚权不听劝,闹出私杀朝廷僚佐之事来,那我也无颜在庙堂之上举稚权兼领中书侍郎,如此,便是不能完成陛下所嘱了。” 呃 你还真够坦诚的。 坦诚得让我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夏侯惠,发出呵呵几声假笑,随后举起酒盏而饮来掩饰尴尬。 不过,片刻后,他便反应了过来。 劝解他放过石鉴之事,卫臻不过是恰逢其会的顺手为之,让他等候的正事可还没有说啊! “久闻卫公性情直率,今日在下可谓得识矣。不过卫公的劝解,终是让在下避免了被他人诟病,在下理当铭刻于心。” 先是客套了句,夏侯惠才问道,“嗯,方才在外相遇,卫公让在下暂作等候,不知是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谈不上吩咐,闲谈罢了。” 听闻此问,卫臻很随意的作答,但看着夏侯惠的目光却是变得复杂了起来。 似是,还夹带者一缕无可奈何的意味。还连着扔了几颗干果入口,很是用力的快速嚼着。 这. 好似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吧? 怎么感觉,你想把我当作干果一样给嚼了呢? 一时之间,夏侯惠满心茫然,也不知道该如何“闲谈”下去。 好在卫臻的神情很快就恢复如初,徐徐而道,“稚权上疏请朝廷依军功给丁谧赐爵,陛下让诸公共议,我亦在其中,但因为各人意见相左且年关将近,便暂且搁置了。那时,稚权外舅王子雍亦凑巧在席,他应该将经过告知与你了吧?” 果然,还是这事而来啊!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轻轻颔首,“回卫公,外舅确实告知了。卫公虽然对此持有否定意见,但那是也以朝廷法度而论,在下并没对卫公有.” “老夫当然是秉公直言!”夏侯惠话语还没有说完,就直接被卫臻给打断了。 只见他瞪起了眼睛,胡须一抖一抖的,显然是误会夏侯惠话语的意思了,“难道稚权以为,老夫此番寻你来,是要解释缘由不成?” 我哪有这层心思哦! 但你要解释的话,那我也不反对啊。 微微发怔了下,夏侯惠面露苦笑,拱手致歉,“卫公误会了,在下并没有这层意思。” “莫多说了。” 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卫臻吸了一口气,神情再度恢复平淡,“丁谧可否以军功赐爵,老夫已然尽臣子本分规劝了,至于最后结果如何,此乃陛下所决之事。老夫提及此事,只是想说,陛下曾召诸公计议过两次,最后一次陈侍中因病缺席。想必稚权亦知晓,陛下素来宽仁、厚恤老臣重臣,故而也觉得,不应以琐事劳烦陈侍中了。” 怎么又转到侍中陈矫的身上了? 夏侯惠心中愈发茫然。 侍中陈矫身体不好、时不时就染疾告病,这事情他是知道的。 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而卫臻见他仍没有明白,便又加了提醒句,“数年前,贼吴孙权入寇,陛下御驾亲征,陈侍中亦随行至淮南,稚权可是忘了?” 士家变革! 夏侯惠心中陡然蹦出了答案。 因为先前天子曹叡御驾往淮南,还特地观阅了士家新军的状况,更将士家变革在淮南大规模铺展开来了。邓艾的《济河论不仅被推行,还被越级擢拔,转去徐州主事屯田,补了将军高迁战死的缺。 依着天子曹叡的风格,做出这些决策,不可能不咨询当时随军的陈矫意见。 由此也可以推论出,侍中陈矫是支持士家变革的。 而今,卫臻倏然提及侍中陈矫健康堪忧,天子曹叡不忍以事劳之;再加上先前天子就私下谓他,声称讨伐辽东归来后,仍他主事士家变革. 两者结合,卫臻的意思就表达得很清楚了。 毕竟,侍中陈矫在朝中不朋不党、有耿直之名,曾将天子曹叡拦在了尚书台外。 而卫臻的名声与性格,大抵与陈矫类同。 不忍多病的侍中陈矫多劳之,天子曹叡这是让卫臻代之的意思。 在天子曹叡与夏侯惠的私下默契中,推行士家变革只是切入点,用之撬动魏国庙堂革新吏治才是正戏。 所以,才有了天子曹叡将夏侯惠当刀使,充任马前卒的心思。 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定下来了,曹叡自然还要安排一位扛得住百官压力、顶得住士族豪门暗中使坏的庙堂重臣来挂名。 也难怪方才他看我的眼神中,有无奈与不爽的意思了。 任凭谁被扔出来扛雷,都难免有气啊 他不能对天子曹叡有怨怼,但对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哪需要客气什么呢? “稚权似是了然了?” 见夏侯惠面带恍然之色,卫臻便问了声。 “嗯。” 轻轻颔首,夏侯惠以唇语说出了“士家变革”四个字。 “对,就是此事。” 卫臻也颔首,继而说道,“前不久,老夫告假归桑梓祭祖,陛下便以此事私谓于我。待开春之后,庙堂将转迁稚权官职,你我便开始共事了。” “能在卫公之下任事,乃惠之幸也。” 这次,夏侯惠笑吟吟的拱手,“还望卫公不以惠愚钝,多多教诲。” “唉,与稚权共事,乃老夫之不幸也!” 但卫臻却是不领情,反而摇头叹气了起来,且感慨罢了,还作色训了句,“将性情收敛点!诸如今日弃部曲杀尚书郎之事,稚权不可再有之!不然,老夫不令他人争先,第一个上疏弹劾你!” “唯。” 夏侯惠笑容可掬,恭顺受训,“卫公之言,惠必然铭记于心。” 卫臻只是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话。 对此,夏侯惠非但不以为意,反而笑容变得愈发灿烂了。 因为他自己也不信。 收敛是不可能收敛的,他还指望这次给天子当刀的机会,杀出一条扞卫社稷的坦途来呢! 没人扛雷的时候,他都要奋不顾身了;有人帮忙扛雷了,那不得变本加厉、只要不死就往死里干啊! 翌日,卯时。 京师洛阳,令支侯府前。 四位长得很雄壮、穿着打扮犹如鲜卑儿的部曲,大刺刺站在府邸前,高昂着头,很粗鲁很无礼的以鼻孔视人。 满脸悲愤之色的尚书郎石鉴,在一群士人与朝廷僚佐的瞩目下,正挨个对他们行礼致歉。 在名声受损和保存性命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虽然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日后连友朋都很难结交得到了。 围观众人面带鄙夷的窃窃私语已然预告了这点,但他的仕途才刚刚起步,还不想溅夏侯惠一身血。 他只能在心中不停的宽慰自己。 什么勾践卧薪尝胆、什么韩信受胯下之辱、什么司马迁受宫刑等等。 是的,他没有悔意。 事情都发生了,有没有悔意,对现实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 而且,他仍觉得自己未来可期。 他已然依着那位贵人的指使挑衅夏侯惠了,且被夏侯惠报复的时候还独自承担后果,如此,也足以向那位贵人证明,他可以被引为腹心、是值得被提携的! 只要仕途迎来助力,他日后定会有机会一雪耻辱。 第280章 求归 冬去春来,转眼便是青龙五年公元237。 但发生在陈府之上的那场闹剧,并没有也随着新岁的到来而淡出人们的茶余饭后。 年轻的士子们仍在私下指摘着夏侯惠太过于跋扈,连“士可杀不可辱”最基本的颜面都不留;而朝庭僚佐们却是相反,暗地里对夏侯惠这种护短行为颇为赞赏。 原由,是他再度上疏庙堂为丁谧求封侯了。 官场之上的人嘛,谁不希望自己的上官是一个敢为下属出头之人呢? 吴应就是羡慕者其一。 为了给先父吴质改掉“丑侯”的恶谥,他一直坚持着上疏为父申辩,但庙堂诸公并不做理会,且与他相善之人、他所依附的人皆置身事外。 故而,当天子曹叡终于以“蜀吴未灭、天下未平,不可寒将士之心”为由在朝议上一锤定音,允了夏侯惠之请,分其三百户转封丁谧为都亭侯后,吴应就再也按捺不住,再次等候在了丁谧外出交游的路途上。 对于他私下叙话的请求,丁谧略略斟酌拼客,最终还是允了。 他知道吴应为何而来。 先前彼便以告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有持弹弓之人”的身份作为理由,想与得夏侯惠作利益交换了。只是夏侯惠觉得他待价而沽的姿态放得太高,稍微接触过后就懒得鸟他了。 被拒绝后,犹复来求,应该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了吧? 不会再仍将自己当回事了吧? 这是丁谧愿意与他攀谈几句的想法。 事实上,丁谧的预感很对。 如今的吴应,觉得自己在仕途上已然是孤立无援的状况。 他先父吴质的人缘太坏了! 除了爵位之外,就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遗泽了。 相反,满朝公卿都不约而同的对他很疏远,甚至个别被吴质嘲讽或诋毁过的人还在变相打压着他,权当父债子偿。 至于他依附的司马氏. 自从司马师将他妹子休了之后,两家的情分就淡了许多。 这点,吴应的感受很明显。 尤其是,今岁刚开春,庙堂就允了太尉司马懿举荐了一名唤作石苞的寒门子弟入朝为尚书郎之事,令吴应更很清晰的认识到,什么叫人情冷暖——他父子都以实际行动攀附着司马家,为何司马懿就没有想过举荐他呢? 司马家不念旧情、翻脸无情,不值得竭诚。 他是这样想的。 也再次将目光落在了夏侯惠身上。 想进步的人,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提着猪头找不庙了。 刚好,夏侯惠这座庙根基已固是朝野的共识,那他干嘛不提着猪头过来试试能不能拜呢? 他的“猪头”,是愿意为夏侯惠寻出石鉴背后的人。 嗯,吴质的才学他也遗传了几分。 自然也能看出,石鉴胆敢挑衅必然是受人指使。 且他这次很表现得聪明、很懂事,声称他寻出石鉴背后之人后,不需要夏侯惠付出任何利益作为交换。 甫一听罢,丁谧颇为诧异。 他是对吴应会将姿态放得很低,但没想到是这么低啊 当然了,诧异后随之而来的,是满心警惕。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丁谧不会傻到连这点都不知晓。 况且,夏侯惠已然请托其大兄夏侯衡帮忙使人盯着石鉴了,有没有吴应的自告奋勇,都差别不大。 是故,丁谧想了想,便很客气的谢绝了吴应的好意。 “我以诚来求,彦靖何故不信邪?” 吴应当即就急了,扯着转身准备离去的丁谧,先是反问了句,随后语速很快的将自己的状况给说了。 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司马家待他犹如路人。 末了,很是诚恳的行礼而拜,“我知先父昔日对夏侯将军颇为苛刻,故而此番主动请缨而无所求,乃是为博求将军信任、冰释前嫌也。还望彦靖兄宽仁,代我转告心迹与将军当面。若彦靖兄犹不信,我而今便以先父之名作誓!” 吴质的名声很不好,吴应弃司马家私下来求的行为也令人不齿,但在信誉这方面还是无人诟病的。 故而,看着当面指天作誓的吴应,丁谧觉得可以信任彼几分。 “温舒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连忙扶起吴应,丁谧做出动容的样子,语气殷殷而谓之,“我非有疑温舒之意,实在是夏侯将军为人素来无功不受禄,故而不敢劳烦温舒啊!” 言罢,不等吴应争辩,丁谧又做出勉为其难的表情,缓缓而道,“不过,温舒不吝以先尊之名作誓,我若再拒之,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这样吧,此事我代夏侯将军应下了。且不管温舒私察指使石鉴之人是否顺遂,我皆会在将军面前美言,力所能及为温舒所求争取一线可能。” 能否查出指使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态度要能让我们看得到。 对于丁谧的潜台词,吴应心中了然。 当即,再次诚挚行礼,信誓旦旦,“多谢彦靖兄斡旋!亦请彦靖兄与夏侯将军拭目以待,在下必不自误!” 事情谈妥,二人作别自去。 继续前去赴宴交游的丁谧,嘴角上挂上了一缕笑容。 对于自己方才擅自做主的做法,他并不担心会引来夏侯惠的反感。 毕竟,吴应这个人是否竭诚来拜山头在两可之间,但夏侯惠如何用他,也在两可之间啊! 若是吴应赤心,那以夏侯惠而今在庙堂之上稀薄的人脉,肯定也会选择冰释前嫌、给予彼效力的机会。 而若是吴应是假意来依附,意图作间,那夏侯惠便可以借他的口传递些“特别”的消息了。 丁谧自信,以吴应的才智还骗不过自己与夏侯惠。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已然中计了 因为他的对手不是吴应,而是如今犹在河内温县的司马师 在将吴氏休了之后,司马师就开始对吴应留个心眼了,且还试探过——在夏侯惠外出讨辽东公孙之前,司马师就以其弟司马昭和曹肇交游作幌子,故意让吴应发觉,然后也发现了他很不安分的跑去私会了丁谧。 是故,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吴应,令吴应愈发离心。 ★t t k a n★c〇 也促成了吴应今日前来求丁谧之举。 因为他要的就是,吴应“本色出演”前来依附夏侯惠、并日后有成为夏侯惠腹心的机会。 早年互通书信以及后来通过观察,让司马师知道,夏侯惠的才智并不逊于自己。想在对方身边安插自己的人,是很难做到的。 又或者说,是无法做到的。 如此,促使吴应主动投靠过去,就是退而求其次的好办法:以吴应的心智,他想操纵并使之影响道夏侯惠,办法不要太多。 至于,吴应日后能否被夏侯惠倚为腹心嘛 成则喜,弗成亦没有什么损失,以司马家的底蕴,还不至于缺一个吴应。 正月,泰山郡山茌县言黄龙见。 太史高堂隆以为魏得土德,故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尚黄。 过二日,转护军将军蒋为光禄勋、加侍中职如故;以讨辽东公孙战事罢了,罢夏侯惠镇护将军职,转为中护军;故镇护将军司马陈骞,转为中护军司马。 诏令既下,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复请言,以中书监署庶务繁琐、中书侍郎之缺不可久为由,再次请天子曹叡擢官佐以补。 曹叡令尚书右仆射卫臻,依职察才而举。 卫臻举中护军夏侯惠兼领。 对此,曹叡一改让庙堂诸公共议的作风,径直准奏,以此罢夏侯惠给事中加官。 其实吧,庙堂诸公也不会反驳的。 有资格计议这种事情的人,都已然人老成精了。 哪会猜不到刘放与孙资的请言也好、卫臻的举荐亦罢,都是天子曹叡私下授意的,就走了个名正言顺的流程而已 若说影响,至多是人们对夏侯惠的简在帝心,又多了一分了然以及羡慕罢了。 再者,近来京师洛阳的关注力,也不在夏侯惠身上。 如今魏国仅存的三公、唯一建在的先帝顾命大臣、太尉领雍凉都督司马懿在开春后,以逆蜀国力式微、已然经年不复犯境,以及自身年迈时常染疾为由,上疏庙堂请求去都督职归京了。 这次,天子曹叡没有再独断,而是让庙堂臣僚共议之。 不过庙堂计议的结果也是一面倒。 只有少数缺心眼的臣僚声称蜀国未灭、应遣太医去长安问疾、让司马懿继续留任之外,大多数老臣重臣都赞成了司马懿归京师的上疏。 无他,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长文公病故后,司马懿为了避嫌急流勇退、自请放下兵权了。 且这也是一直扶持宗室与谯沛子弟尚未的天子曹叡,期盼的结果。 君臣相得的佳话,孰人会不识趣呢? 是故,天子曹叡从善如流诏令恩准了。 且录司马懿多年功勋以及嘉其忠亮,赏赐了许多资财与分户赐司马家诸子侯,并他复上疏阐述雍凉各部的职责任免以及部署供庙堂计议。 依军务部署以及庙堂任免各部职责需要的时间,他应该要到年中的时候,才能正式卸任归来洛阳罢。 第281章 强人所难 新官职的任命虽然下来了,但交接最晚的时间在月末,夏侯惠打算到最后一日再前去中护军署交接、中书监署领职。 为了避免引起他们的反感。 刘放孙资二人不必说,夙来揽权,而蒋济也出任位卑权重的职中护军领军将军十数年了,他若是急匆匆前去接权,让他们连个安排的时间都没有,那不是诱发他们心中不快嘛。 至于,关于太尉司马懿求归京师的上疏已然准了. 他也安之若素。 事情总是要来的,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呗。 如今的他,正与傅嘏结伴往城外而去。 年前时傅嘏便和虞松有过好几次交游了,还与之打好了招呼,声称他日或会携友朋过去同乐,若不是因为长文公薨的干系,夏侯惠早就过去拜访了。 只不过,待开春后,夏侯惠反而不急了。 他是等庙堂授予新官职后再过去。 不只是官职确认之后,他才能名正言顺的问虞松是否愿意接受中护军从事中郎之职;更因为先前遇上了卫臻的缘故。 卫臻那次留他叙话,不止是告知天子曹叡欲让他们二人共推行士家变革之事——他还没有那么闲,只是为了告知而告知。 其真正目的,是让夏侯惠提前做好准备。 因为早年天子曹叡就以杨阜为主官,彻查京畿各地的士家军屯与民屯了。 结果是不了了之。 倒不是以刚直着称的杨阜,竟连京畿各地的事情都清查不了,而是属实是无从下手。 一者,是他被排挤了。 身为凉州人的他,本就与以关东士人为主的洛阳僚佐相处不甚融洽,又因他为人刚直敢言、不为人所喜,故而同僚在许多事情上都秉持推诿不作为的作风,令有心做事的他孤掌难鸣。 其次,乃是数十年的烂账难以理清。 自魏武曹操采取枣祗、韩浩的建议开始兴屯田,至今已然四十年了! 屯田中郎将等职位的主官都换了好几茬,屯田士家也过了两代人,想彻底清查岂是容易之事? 其三,则是屯田制在督察这方面有先天不足。 郡国太守、刺史不得干预其屯田主管事务,这是屯田制确定后颁布的法令。 虽然独特的地位有效的保障了军屯民屯的产出,但缺失的督察约束,也让屯田主官们自专、滋生贪鄙之心。 比如魏武曹操与马超大战关中之时,时任弘农太守贾逵奉命领郡兵与士家赶赴前线,却发现士家人数不足。心疑屯田校尉私自藏匿士家将士家编为自己的徒附之下,便前去与之交涉,却被屯田校尉以“互不统筹”为由给怼了回来。 连魏武曹操在世时,屯田主官便有了私匿人口之事,更莫说是数十年之后的今日了! 士家实际的数量,远远低于在名录上之人。 更令杨阜无法彻查下去的是,天子曹叡变相的帮了这些贪吏。 曹叡即位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大兴土木。 如修缮太庙、宫殿楼宇、为亲信臣子起高第等等,每一项都征发了士家劳作。 也让各屯田主官寻到了机会,将早年一些贪墨的产出算入损耗、将藏匿的人口编入劳作死伤之录. 若是事情牵扯到公卿贵戚,杨阜还能斩伐不避权贵,但牵扯到了天子身上,他还怎么彻查下去? 故而到了最后,在曹叡的默许下,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卫臻那日就是特地叮嘱夏侯惠一声,推行士家变革的第一步就是彻查如今屯田制的状况,如若他没有办法解决杨阜遇到的困境,那就劝天子曹叡将此事从长计议,不要仅凭一腔热情做事、步入杨阜草草收场的后尘,令天子威信受损! 这些时日,夏侯惠没少寻丁谧与傅嘏群策。 也由此滞后了拜访虞松的时间——他注定是要做得罪人的事情了,如若是连一个仕途盼头都没有办法许诺,怎么能招揽虞松效力呢? 再者,他知道,只要自己新官职的任命下来了,就会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有时间去礼贤下士,以推食食之、推衣衣之的办法让虞松倾心而投。 唯有耍个心眼,以非常手段将虞松架上自己的战车上了。 至于,行诡道者必不可长久嘛 他如今的状况,唯有只争朝夕方能搏出一线希望,也只能事有从权罢。 却说,虞松如今的官职,是三公徒府的令史,不入流,俸禄很低,故而他租赁的城外住处也很偏僻。 沽酒割肉而来的夏侯惠与傅嘏,打扮很朴素,与寻常串门的士人没有什么不同,连部曲都被要求远远跟着,所以虞松看到夏侯惠时,一时间也只是当作了常人。 虽然觉得夏侯惠身躯雄壮了些、神态亦颇有威势,但转念一想,傅嘏乃官宦之后,交游的友人在朝中任显职者也不乏之,如此也很正常嘛 “蓬门敝舍,劳二位屈尊来赴,实在罪过。” 闻声出来门口迎接的他,笑吟吟的行礼客套,又伸手虚引,“二位,请。” “叔茂,我又来作恶客了。”或许是前几次交游颇为融洽,又或者是与才二十三岁的虞松年纪相仿,傅嘏大咧咧的招呼着,略微一拱手便迈步而入。 而夏侯惠自然不会如此随意的。 “冒昧来访,无礼至极,还望叔茂莫见怪。” 很客气的回礼后,笑容可掬的夏侯惠同样伸手虚引,坚持让虞松先行而后,才自报姓名道,“我乃谯人夏侯惠,字稚权。” 正迈入屋内的虞松脚步一顿,猛然侧头过来,满眼惊诧。 他当然知道夏侯惠是谁。 更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对方亲自上门拜访是为一种屈尊。 不管怎么说,他虽颇有才名,但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官位低微的士子而已,路上远远看到夏侯惠车驾时还要让道的那种。 “不想,乃中护军当面。” 很短暂的惊诧后,他便恢复了神色如常,颔首笑了笑,“在下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如此不卑不亢的做法,也令夏侯惠心生好感,正想攀谈几句,却被已然走入小庭子的傅嘏给打断了,“我说二位,与其在院落里寒暄,我等围炉置酒畅言岂不是更佳?” 说罢,还举起手中的酒囊晃了晃。 “呵呵” 闻言,夏侯惠与虞松对视一笑。 经傅嘏这么一打岔,让他们二人的陌生感淡去了不少。 待将家中老仆唤出来将肉食拿去处理,虞松引二人入屋就坐,围炉温酒而谈。 一开始,主要是傅嘏与虞松讨论些学术理念之事。 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的夏侯惠,权当自己是个听客,只是偶尔举盏邀饮一杯。 为此,虞松还时不时的寻夏侯惠一句,以免让彼觉得自己这个主人不知礼、给被怠慢了。 但随着酒过三巡,彼此面色微微酡红后,他就发现自己插不上话了。 因为傅嘏与夏侯惠竟毫不顾忌场合、也不忌讳他这个“外人”在,径直兴趣勃勃的谈论起了而今时局的弊病,以及如何破局的思虑。 比如京师内请托成风、郡县吏治不清、地方豪族欺压百姓啦 比如九品中正制与察举孝廉制并行以来,朝廷抡才有没有改善啦 尚有提及了数年前杨阜奉命彻查京畿各地屯田之事,以不了了之收场等事。 虽然说,袭承前朝的清议风范,士人与底层僚佐私下讨论时政也很惯常的事情,但虞松犹觉得十分尴尬。 他与夏侯惠不熟啊! 哪怕是性情颇为相投的傅嘏,也不过是数面之缘啊! 怎么能交浅言深呢? 吃多了酒,也要忌讳下这些事情是不是我能听的好吗? 虞松很无语,但他也没办法出言劝阻。 他总不能拉下脸直接逐客吧? 尤其是,这两个人时不时还询问他的见解,一如方才他担心冷落了夏侯惠那般。 待模棱两可的回复几句后,他便又安之若素了。 刚过弱冠不久、仕途履历不深的他,终究是不负才智之名的,也隐隐猜到了夏侯惠此来的目的。 无非是想招揽他罢了。 不然,身为当今炙手可热的天子宠臣,怎么可能闲得慌跑来他寒舍围炉吃酒嘛. 而时不时就问他一嘴,应是在考校他才学的意思。 故而,他也开始对夏侯惠二人的话题细细思量,待被问到时,偶尔也会阐述自己的观点,不再一味以见闻寡才学浅为由应付过去了。 至于为何只是偶尔才认真作答 他心中有些愤愤。 既然都屈尊来访、做出礼贤下士姿态了,为何还要用这种强将人架上车、堵死别人后路的方式呢? 是啊 夏侯惠就是堵死了他的退路。 方才他与傅嘏商谈之时,还有意无意的提到了很多机密事。 以夏侯惠与傅嘏交情莫逆,私下讨论无可厚非,但他与他们二人的交情才到哪一步啊,怎么能强拉他参与一并计议呢? 如此作为,不是妥妥的恶客嘛! 再者,他身世敏感、母族与曹魏有仇啊! 无故听了这些机密,他若不想日后引来麻烦的话,不就得主动将自己变成夏侯惠的腹心之人? 如此,他心中若无有愤愤之意,那才怪了!(本章完) 第282章 感以诚 其实,对于带着招揽之意而来的夏侯惠,虞松并没有多少反感。 他只是觉得这种被动接受的方式、或多或少都带着威逼就范的意味,让他感受不到尊重、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除开这一点外,平心而论,夏侯惠属实算得上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恩主了。 一者,是虞松自家知自家事。 他外祖毕竟是边让。 曾经在魏武曹操刚刚占据兖州之时,就聚众座论抨击阉党乱政,将前朝汉大长秋曹腾也一并给骂了的名士。 后果是曹操暴怒,将边让满门以及坐谈之人都尽数诛杀了。 还因此诱发了陈宫、张邈等许多官僚群起背叛阴迎吕布入兖州,将兖州几乎打成了废墟。 但有一说一,曹操对此事的处理只是暴虐了些,但还谈不上过错。 在讲究忠义孝悌的世风里,被辱骂人祖父,曹操若不反应激烈,哪怕没有陈宫等人迎吕布入兖州,他麾下之人都会觉得他不值得辅佐、弃他而去——连父祖被辱都无所为的人,怎能让麾下人相信,彼是为杀伐果断的乱世雄主呢? 虞松也从来没有过,想为外祖复仇的念头。 试问,他即使是有这样的念头,又能怎么复仇呢? 难不成揭竿而起、振臂一呼,将自己的父族与妻族带去九幽之下与母族团聚,凑齐“夷三族”的成就? 曹魏代汉而立已然有些年了,历经群雄涿鹿后的北方与中原之地,人皆思安恶乱。 甘不甘心、释不释怀,若不想被夷族,有些仇恨就注定了只能忘却。 而且,他还要对曹魏做出恭顺状。 出仕报效社稷,将自己置身在庙堂的眼皮底下,才能避免桑梓所在的郡县有谄谀之徒,以他的身份为由,构罪如“以外祖故事心怀怨怼、常有托言讽魏事”等,让虞家也迎诛。 居于此,对虞松来说,若能托身于谯沛元勋子弟的夏侯惠麾下,自然是避免被地方官府猜忌、有心人构陷罪名的上上选了。 夏侯与曹氏世为婚姻,亲旧肺腑、宛如一体嘛。 其次的原由,是当今洛阳僚佐皆知道,给夏侯惠当属官会很活得很滋润。 看看他如何对待附属之人就知道了。 被天子令禁锢仕途的丁谧,他能为之争取到了封侯;与仆人无异的部曲受辱,他拼着名声受损、诸公指摘的风险,也要为之出头。 如此护短的恩主,不就是身份低微的僚佐所期盼的吗? 而在虞松看来,夏侯惠之所以如此护短,还有“同病相怜”这层缘由在。那便是因为自己淋过雨,故而不忘帮别人撑伞。 其父夏侯渊“白地将军”的耻辱定论至今犹无改嘛 在下属遭到不公待遇时,夏侯惠怎能不感同身受、决然为之争取呢? 是故,虞松也觉得,若给夏侯惠当属官了,自己日后的仕途,定不会因为敏感的身份而晋身无门了。 最后一个理由,是夏侯惠不管现在还是日后,庙堂权势皆是一片坦途啊! 当前就不必多说了。 促成天子曹叡两次告太庙的功臣,定然不乏恩宠与擢拔。 而日后. 在魏国,谯沛子弟的升迁是自有制度的。 参看已故曹休、曹真与夏侯尚的仕途升迁故事,就能大致给夏侯惠日后权势做出定论了。 曹休、曹真与夏侯尚皆出任过中领军或中护军,且是没有立下多少功绩、几无有独立督兵便直接身份而居位,然后便外放出镇地方、都督前线。 反观夏侯惠,却是先在外戎马,随后才归来洛阳中军任职的。 以其在淮南御贼吴、塞外破鲜卑以及讨灭辽东公孙的功绩,归来洛阳被授予中护军、兼领中书侍郎之职,且还是天子曹叡将中护军夏侯献转任河南尹的前提下! 在洛阳中军体系内无有掣肘且掌典举之权,还可参中书省机密之事. 这不就是意味着,他已然从诸多谯沛子弟中脱颖而出,被天子曹叡视作了当代扞卫曹魏社稷之选来培养了嘛! 这是妥妥的日后权臣啊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以夏侯惠护短的作风,虞松现今托身麾下,日后难道还会少了施展才学的舞台吗? 是故,觉得被强人所难的虞松,尽管心中有些不痛快,但意已许之,打算待夏侯惠正式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便却之不恭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待夏侯惠与傅嘏好一阵谈论罢了,然后就很利索起身作辞,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有上演“求贤若渴”的戏码。 连夸赞一声“叔茂才智非常”的客套话都没有留下。 如此不走常规的操作,令起身送别到门口的虞松,目视夏侯惠的背影消失在街衢转角后,犹不解其意。 还陷入了深深的自疑中。 莫非,正如他所言,此番过来拜访只是一时兴起与傅嘏携行,并非是为了招揽自己而来? 但若是如此,方才他与傅嘏所言的机密事,又作何解释呢? 总不能说,一个督兵讨灭辽东公孙的将军,竟是个口无遮拦之徒吧? 亦或者,是方才他问及我见解时,我所答敷衍意味太过明显,令他觉得自己才学不堪或者是不愿意效力,故而才不愿徒废唇舌? 应是如此了罢。 一时间,尽管虞松表面犹气定神闲,但心里却变得患得患失了起来。 暗自责怪自己方才敷衍太过,以致让夏侯惠有了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错觉。 不过,很快的,他就反应了过来。 夏侯惠是很干脆的走了,但傅嘏却是留下来了。 且还兀自端坐,温酒自饮,神态如故。 很明显的,彼必然有话单独与他说的。 只是,你们二人方才连庙堂积弊这种事都毫不避讳的讨论了,夏侯惠还有什么话语是需要避席,转借傅嘏的口来说呢? 虞松没有径直发问。而是依旧安之若素的归来就坐,将手放在依稀细软的胡须上摩擦着,静静的候着傅嘏率先将事情挑明。 他并不急切着知晓答案。 也不能急。 以免陷入被动以及被视为汲汲营营之徒。 果不其然,傅嘏见他的神情,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而问。 “以叔茂之智,应是知晓此番我与夏侯将军来访,绝非闲谈了罢?嗯,夏侯将军而今被庙堂转为中护军之职,如司马、从事中郎等职皆由镇护将军属官转任。然而,先前任从事中郎的我,岁前已然被转为尚书郎,夏侯将军有意举叔茂继之,不知叔茂意下如何?” 从事中郎? 甫一听闻,虞松摩擦胡须的手便微微顿了下。 不仅是知晓,这个官职是夏侯惠如今能自主举荐的最高者,更因为有珠玉在前啊 要知道,傅嘏先前也不过是司空署二十九位掾属之一,但以从事中郎之职随着夏侯惠去了一趟辽东后,归来就是尚书郎啦! 虽然说随征辽东乃是军功,且傅嘏有门第萌恩在,故而才有了任职一岁便升迁之事,但谁都知道此中最大的缘由是他跟了夏侯惠,故而入了天子曹叡之眼,被爱屋及乌了。 远在不说,先前随着秦朗北伐鲜卑,诸如司马、从事中郎与军候等,被转迁者有几多呢?擢为尚书台僚佐的更是无一人啊! 最重要的是,傅嘏任职一岁便可以转升迁,而虞松并不介意等两三年、甚至四五年啊! 只不过,此话为什么不是夏侯惠自己来问呢? 以此官职来招揽,堪称诚意满满、犹为看重了啊! 虞松心中依旧不解,但也没有过多纠结,刚想要出声应下,却被傅嘏给抢了先。 “叔茂莫急着答复我。” 只见他抬手轻轻往下按,笑容可掬的再次发问道,“却说,夏侯将军有意举叔茂,却让我来多嘴,想必叔茂心中也颇有疑惑吧?” 那是自然! 心中暗道了声,虞松含笑举起酒盏邀之,请言道,“愿闻其详。” “咳!” 承邀一饮而尽的傅嘏,轻咳了声清清嗓子,这才细细的解释了一番。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就是夏侯将军觉得,叔茂回绝的概率很大,故而才让我来明言。嗯,就是叔茂若不愿,我便当回说客,再试着争取一番的意思。叔茂或是疑惑,为何夏侯将军自忖被拒绝吧?” “此中缘由有三。” “一者,乃不管夏侯将军是否举荐,叔茂都要迎来转迁了。此事是将军外舅王祭酒机缘巧合之下,得悉吏部尚书卢子家所言。虽尚不知将升迁何职,但职责定要比从事中郎清贵。叔茂是知晓的,军中清苦且事务繁琐,故而将军特地嘱咐我,在叔茂应否之前,先将此事告知。此是不欲蒙骗叔茂,亦是为了日后好相处之故。” 我将迎来升迁了? 既是吏部尚书卢毓亲口所言,应是不会错了。 这个消息令虞松微微讶然,心生欣喜。 那是一种觉得自己出仕以来兢兢业业的任事,终于迎来认可的欣喜。 待欣喜过后,他心中便又被感动充盈。 夏侯惠让傅嘏特地言及此事,让自己多一个选择,足以证明彼行事磊落、坦诚相待了。 “将军以诚相待,属实令我感怀也!” 不由的,他很郑重的对着门口的方向拱手,遥遥致意。 要的就是这效果! 果然,以诚相待,就是说客最好的说辞啊 傅嘏眼角的笑意又多了一分,继而说道,“其次者,则是将军自知,自身在庙堂之上名声不算好。如早年咆哮朝堂失仪,诸公常言将军行事鲁莽、性情刚直等等。以叔茂之淡然性情,或是不喜为属官任事。” “兰石此言差矣。” 对此,虞松笑而驳之,“如兰石所言之事,夏侯将军乃是出于公心,何来名声不佳之说?若是暗指前日为部曲刁难尚书郎石林伯之事,将军所行也无可指摘之处。行伍之人皆血性男儿也,岂能容忍他人挑衅?” 反驳罢了,他顿了顿,略微侧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傅嘏,轻声谓之,“兰石,你我也算熟稔,且我对夏侯将军行事与功绩颇为敬佩的。” 呃,好吧。 他到底是不负才智之名的。 此刻已然反应了过来,傅嘏所说的前二者,哪是在说夏侯惠的不好啊 分明是在将劝说他接受推举的筹码一一细说啊! “哈,叔茂果然智捷!” 被道破的傅嘏,当即拊掌而赞,将席间的尴尬悄然掩去。 也端正坐姿,敛笑颜作肃容,郑重而道,“叔茂还记得方才,我与将军席间闲谈之事吧?实不相瞒,此些事情将军日后皆会在庙堂提及,亦难免会迎来诘难。故可言之,若叔茂出任中护军从事中郎职,必将受到牵连,也会任重而道远。这便是将军迟疑,虽赏识叔茂才学,但不能亲自请叔茂之故。” 原来如此! 夏侯惠是在试探我,看我敢不敢迎难而上啊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的做法也挺好的。 虞松面露恍然之色。 而傅嘏也不待他作言,便又重申了声,“叔茂莫要为难,若不愿接受举荐,直言即可,将军定不会介怀的。将军知晓叔茂升迁在即,今日犹与我同来拜访,就是出于姑且试一试之心,本着以诚相待来寻求志同道合者,并无强迫之意。若叔茂畏惧将军权势,屈身委之,他日亦难同心,如此反而是两相误了。” 屈身委之? 从事中郎之职,于我不算屈身了。 退一步而言,就算是委屈从之,我也认了。 诚然,我得到了吏部尚书卢毓的认可、升迁在即,但这能改变什么呢? 我日后的仕途,犹不可免要受出身的制约。 想抹去父祖辈的恩怨烙印、想彻底杜绝门户隐祸,我只有跟着谯沛子弟夏侯惠才能迎来希望啊! 至于,夏侯惠他日想作的事情,会让自己受到牵连嘛. 在门户隐祸之前,那都不值一提了,唉! 心中悄然叹了口气的虞松,在傅嘏话语甫一落下,便毫不迟疑的起身,拱手朗声而道,“兰石好意,在下铭感五内。亦请兰石代为告知夏侯将军,就说,在下才疏学浅,蒙将军赏识,敢不效命!”(本章完) 第283章 委蛇 对于傅嘏带回来的答复,夏侯惠并没有多少意外。 那本来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就虞松的身世以及自己如今权势,只要虞松对得上“弱冠有才”的名声,就不会做出其他选择。再说了,为了让虞松入彀,他与傅嘏配合打了套礼贤下士、威逼利诱、以诚相待、欲擒故纵、疑人不用的组合拳,那还会有什么意外呢? 若是事有万一,虞松竟拒绝了招揽嘛 夏侯惠也不觉得可惜。 因为虞松的拒绝,不外乎两个理由。 一者,是他懦弱胆小、明哲保身,被自己日后想要做的事情给吓到了。 如若是如此,夏侯惠自然也不会惋惜一个无有锐气之人。 另一,则是他乃狷介之士。 这性情的种人,夏侯惠就更不会留恋了。 他如今能举荐或影响到的官职,其实也没有几个,筹码是很少的,自然要用来拉拢明事理、知实务、晓变通的干吏,哪能浪费在刚直孤高、洁身自好的人身上呢? 名声好的人,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现今的夏侯惠还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他要的是能做且敢做事的人。 哪怕是不能同心者,也要秉持着“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姑且一用。 他此刻刚从中护军官署出来,转道前去中书监。 却说,自从护军将军转任光禄勋的诏令才下来数日后,蒋济便将事务交待给下属,连夏侯惠过来交接都不等,便径直前去接任了。 对位卑权重、素有“上卿”之誉的中护军之职一点都不带留恋的。 夏侯惠过来的时候,不仅知道即将转任他职的司马与从事中郎等僚佐已然将庶务条陈一一细录在案等他过目,就连案几庋榻等物具都重新置换过了。且特地说了声,这不是他们在阿谀逢迎,而是蒋济卸任时特地嘱咐的。 也不由令夏侯惠好一阵感慨。 仅是从洒脱卸任上,就可以知道,蒋济在这二十年里,犹受曹魏两代君王的宠信,绝非偶然啊! 又或者说,从魏武曹操时期走过来的老臣,都对权柄异常敏感,也会给出一个令君王很满意的作为与姿态。 如程昱。 当曹操大致平定中原后,对其谓曰“兖州之败,不用君言,吾何以至此”,他便闻弦歌知雅意,交还兵权闭门谢客了。 尚有司马懿。 曹丕东征孙权之际,以他假节留守许昌、予兵五千,司马懿就极力推辞,最后实在拗不过才接受了任命;且待曹丕甫一归来,就急匆匆的主动要求卸任了。而今更不必说,都督雍凉多年,巴蜀入寇渐少后,他就将军务交给旁人、日常狩猎为乐,暗示天子曹叡前线无战事、可将他召回洛阳庙堂了。 蒋济现今也是如此。 在中护军职位上呆了十数年,一朝诏令下,便迫不及待的卸职而去。 不贪权、不恋位,不居功,不言苦劳。 故而,他们这些人在庙堂上声誉高、常能左右天子心志,是该夸赞他们深谙谋身之道呢,还是说将“以退为进”玩得很明白呢? 本身就有偏见的夏侯惠,带着这种想法走进了中书监官署。 因为执掌中书监的这两位为官风格,与蒋济、司马懿等人截然相反。 但他们也同样备受曹叡器重,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专任”之名,朝野上下皆知是名副其实。 所以说,在仕途之上,猫是白还是黑色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能抓到老鼠。 已然被当刀来用的夏侯惠,有足够的自信能抓到老鼠,只是在谋身这方面.如整顿时弊、变革制度后,他可没有可以全身而退的把握。 天子曹叡是无法帮他兜底的。 不是对曹魏历代君王刻薄寡恩的警惕、担心自己会迎来“狡兔死,走狗烹”的清算,而是他知道曹叡即使全力兜底,也兜不了几年。 是故,他此番进入中书监官署领职,拜会上官刘放与孙资,就尤为关键。 关键到干系着他日后能否继续安稳掌权,甚至是身家性命! 毕竟,如今在庙堂之上有话语权的公卿,愿意力挺的他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若是待他与司马懿站在对立面时,那就是无有一人了。 没办法。 谁让司马懿“忠亮”之名,乃曹魏两代君王背书的、是为朝野的共识呢? 满朝诸公,唯有刘放与孙资不招公卿百官待见,也是如今夏侯惠觉得,可以尝试着引为助力的重臣。 当然了,他并不奢望,刘放与孙资会帮他对抗司马懿。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刘孙二人的为人秉性,他们旗帜鲜明的站在司马懿那边才对。 那边的胜算更大嘛 夏侯惠只是想着,努力让这两个人在关键时刻能站中间、不作祟而已。 想做到这点,很有难度;且只能循序渐进、因势利导,无有一蹴而就的可能。 好在,他也有数年的时间来推行。 俗话说,好的开始,就是成功了一半。 在今日的会面中,他就是想力争要一个好的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达成愉快共存的相处方式。 说白了,就是求同。 还要尽可能的,不让他们二人察觉到,自己是出于虚与委蛇之心。 步入中书监官署,随意拦住一小吏,问了刘放与孙资的署屋所在后,夏侯惠连入职录籍的流程都没有走,便径直拔步前去。 亏是此些年他常进入宫禁且近日名声大噪,让大多中书监的僚佐都认得他,不然定会被值守甲士以擅闯中枢机密之地的罪名给拿下了。 刘孙在朝内素来并称,就连他们的署屋都是连在一起的。 也不知道是方便僚佐们日常上禀庶务沟通,还是便利夜宿官署时抵足而眠、私下计议。 时值午后,二人也自东堂伴天子署理政务归来了,皆在屋内小憩着。 听闻值守小吏通传后,便让人将夏侯惠迎进来。 “在下见过刘公、孙公。” 昂然而入的夏侯惠,神态很是放松,以一种双方很是熟稔的方式拱手见礼。而刘放、孙资二人对此,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拈须颔首、面露微笑。 不管怎么说,先前双方的关系就很融洽,在某些事情上还有了一定的默契。 “稚权莫多礼,坐。”主位上的刘放很和蔼的招呼着,语气中透露着亲切。 侧坐着的孙资,则是笑容可掬的来了句打趣,“可算是将稚权盼来就职了。侍郎之职空缺大半年,令我与刘公无人以副、事事皆躬亲,一把老骨头都快忙得散架了。” 呃 你这也太心切了吧? 甫一见面,就来个下马威! 夏侯惠才刚入座,就听出了孙资的绵里藏针。 眼前两位是以揽权着称的人,还巴不得事事皆躬亲呢,哪会盼着中书侍郎到任啊 这分明是在点自己,让自己到职后要有分寸,莫要仗着谯沛子弟的身份与天子曹叡的宠信,扰了他们先前事事皆专断的惯例呢! 所以,先前的愉快,在“相近生厌”面前不值一提吗? “在下赴任来迟,让刘公与孙公多劳,实在罪过。” 先是含笑就势告了声罪,夏侯惠便又话锋一转,“不过,恐是让刘公与孙公失望了。在下即使到职了,亦无改局面、无法为二公分担庶务。” 哦? 不由,刘放孙资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微讶。 他们确实不欢迎夏侯惠出任中书侍郎。 理由也很简单。 夏侯惠的性格太强势了、出身又超然。 而他们早就习惯了权柄在握,自然不想迎来一个无法左右的副职。先前,在天子诏令刚下来的时候,他们还私下计议过,一度揣测天子这是听进了外朝诸公的谏言,开始压制他们“专任”的权柄了呢! 故而孙资才有了,见面便挤兑的言辞。 哪料到,夏侯惠竟直接挑明了说,他不会参合中书监的庶务? 太意外了,也太诡异了啊 不会是耍诈吧? 比如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稚权此话何解?” 默然片刻后,刘放出声发问道,“在其位,当其任。稚权既来受职,理应有分担庶务之责,岂有不顾之理?”说到这里,他神情微顿,又紧着加了句,“莫非,稚权打算入宫求陛下收回诏令?” “诏令已下,在下岂敢有悖!” 夏侯惠当即否然。 你个莽夫,忤逆天子的事情还少吗! 刘放孙资一时无语。 “在下的意思,是分身乏术、无有精力分担。” 好在夏侯惠马上就解释了,“在下主职乃中护军,中书侍郎之职是兼领,主次有别。且刘公孙公是知晓的,今中领军职空缺,有些军务恐会还会由在下署理。军务素来以繁琐着称,在下属实无法兼顾中书侍郎之责啊!” 喔,如此甚好。 刘放孙资听罢,顿时心中愉悦,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作的。 “稚权此言,不妥。” 这次轮到孙资开腔了,依着上官的肃容指摘道,“虽职责有主次之分,但不可为稚权不履职之由。若稚权属实难以兼顾,那我与刘公也并非不通情而强求,署事就依着嗯,作一隔三罢。稚权以为如何?” 隔三日来一趟? 这和没有参与有什么区别呢? 只需要在我来的那一日,将旁枝末稍的案牍堆在我案头上,不就让我形同摆设了吗? 夏侯惠忍不住腹诽。 腹诽归腹诽,但他也知道现在不能争。 “若不,作一隔五吧?” 略略沉吟,他便如此建议道,“此些年我皆在行伍中,鲜参与庙堂庶务署理,更莫说机密之事了。且以刘公、孙公之智,亦知晓陛下以我兼领中书侍郎之职,本意在于让我熟悉政务,力争在二公的教诲与熏陶下,见贤思齐而已。” 言罢,不等刘放孙资作言,他又压低了声音,有些赧然的笑道,“陛下已然不止一次私下告诫我,遇事当效仿刘公与孙公之沉稳,莫要急急躁躁上疏多事了。” “呵呵” “咳!咳咳!” 话语方落,刘放孙资皆忍俊不禁。 他们当然知道,天子曹叡虽然很宠信夏侯惠,但也烦透了他那动不动就犯颜直谏、严词上疏的性子。 也终于稍微放下戒心,觉得夏侯惠的到来不会染指他们的权柄了。 “嗯稚权还是作一隔三罢。” 待敛笑容,刘放蹙眉拈须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非是不信稚权方才之言,亦非不能体谅稚权无瑕分身的难处。只是,我与孙公此些年执掌中枢机密,饱受庙堂百官诟病,声称我二人擅权、号专任。若稚权作一隔五,恐市井之中,便有‘刘孙二人权欲之炽,天子以谯沛子弟为副犹不能分’的茶余饭后了。” “刘公之言,不无道理。” 孙资也紧着劝说道,“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稚权就当是体谅我与刘公罢。若实在军务繁忙,可在中书监内待上片刻再走。” “这” 面露难色的夏侯惠,好久一阵的迟疑。 最终,还是在刘放与孙资“殷殷期盼”的目光中应了下来,“事关刘公、孙公声誉,在下不敢有悖,唯有勉为其难了。” “如此甚好!” “就劳稚权多担待了。” 事谈妥,三人尽欢颜。 依着常理,这时夏侯惠就该起身告辞才对。 毕竟刘放与孙资时常是很忙的,且年纪也不小了,上午在东堂陪天子曹叡署政已经耗费了不少心神,没那么多精力与心情来陪夏侯惠闲谈。 只是这种人情世故,夏侯惠一点觉悟都没有,竟絮絮叨叨了起来。 如声称自己最近才知道,自己最先封侯时得了与已故夏侯渊一样的爵位,是刘放与孙资促成的,然后好一阵感慨作谢。 如说起了自己在讨伐辽东时,发现刘放孙资付出了多少心血。还装腔作势的告了声罪,声称刘放孙资身份敏感,故而他不能上门致谢啦。 刘放孙资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中逐渐变得不耐烦。 只是,很快的,他们就变得目光炯炯。 因为夏侯惠的一句愤然感慨。 “朝野慕名者众,务实者寡,竟不思前因后果,而指摘刘公孙公擅权,此言何其不公也!彼等莫是忘了,早年陛下被阻于尚书台之外邪!”(本章完) 第284章 初春寒 中书监是以秘书监更名而来,掌机密、分尚书台权,最初的权力并不是很大。 如刘放、孙资的权柄在在武帝与文帝期间,犹是君主近臣,大致充当着尚书台与天子之间的缓冲桥梁而已。 清贵有余,而实权不着。 但曹叡即位之后,他们二人的权柄就急促膨胀了。 最显着的例子,是早年任职冗从仆射的毕轨,上表言尚书仆射王思才不配位,当以辛毗代之,而曹叡咨问刘放孙资时,他们竟以“毗实亮直,然性刚而专”之言给毁了。 毕轨是潜邸之臣、辛毗乃三世重臣,这样的身份都能被刘放孙资一言毁之,尤其是王思任职尚书仆射,在当时是公认的不称职。 此事过后,刘放孙资便有了“专任”之名。 如蒋济就上疏庙堂弹劾过他们擅权,如辛毗、卫臻等夙来不与他们二人来往。 其他名位不显、秉身直正的僚佐则是私下腹诽,市井中讥讽他们阿谀弄权之言,更胜于早年依靠裙带关系当上散骑侍郎的“阿九”。 但有一说一,刘放孙资还是有一丁点委屈的。 的确,他们是逢迎了、也擅权了。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天子故意为之的,是曹叡让他们必须“专任”的啊 事情的起因,就是曹叡刚刚即位的时候,想去尚书台查看文书,接过被时任尚书令陈矫给拦在门外,被一番亮直之言说得“面惭”离去。 只是,曹叡的听劝罢去,当真是觉得陈矫的话语很有道理吗? 要知道,曹叡自幼便被魏武曹操带在身边的,还得了“我基於尔三世矣”这样的评语。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臣权凌驾在君权之上! 只是在当年,他才刚即位,曹丕给他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皆在,他还没有树立起君王的权威,故而才隐忍了而已。 驭下之道,在于制衡。 袭承汉制而立的魏国,在曹丕明令后宫外戚、宦官不得干政的制度下,宗室又需要掌兵权镇守在外,曹叡自然就将目光落在了,为分尚书台权而设立的中书监上。 刘放孙资的权柄,遂由此一日千里。 以致如今,膨胀到了连三公任免都能置喙的地步。 这此中的因果始末,庙堂公卿百官都是知道的,但官场上有官场的默契与规矩。 他们不能明着指摘天子曹叡分尚书台权,故而就拿刘放孙资当作靶子,持续定向输出。 某种意义上,刘放与孙资就是代曹叡受过了。 虽然他们甘之如饴。 付出了代价,才会迎来收获嘛。 尤其是他们的获利,远远超出了代价。 尔今,夏侯惠直接撕破了这层薄纱、为他们叫屈,这令他们心中很是触动。 多少年了,那么多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问缘由的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今日终于有一个莽夫就事论事、道明始末了! 不管夏侯惠是曲意作态还是出于真诚,都不重要,都无改他们的感慨万千。 因为重要的是,他们一直想听、期盼着有人说这样的话语,但十数年来无人提及,连奉承他们的人都不说。 是故,听罢,他们二人不由相顾对视、久久无语。 当然了,感怀也只是片刻。 宦海沉浮多年的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心神,变得警惕了起来——眼前这莽夫如此作态,是想从他们这里得到什么? “些许诋毁罢了,不足一提。” 眯起了眼睛的刘放,声音不急不缓,很是平淡,“老夫与孙公得陛下信重、恩隆无可加,被朝臣诟病几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何来不公之说?稚权好意,老夫心领了,诸类话语日后还是莫再提及的好,以免多生事端。” 老夫虱子多了不怕痒,你小子别想来卖人情。 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 别耍心眼子! 瞬间听明白潜台词的夏侯惠,并没有被看破或拒绝的尴尬。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嘛。 他此番聒噪的意图,也只是想打开刘孙二人的心防,以期待日后彼此莫要站在对立面而已。 而且这个意图已然初步达成了! 以刘孙二人的城府与心计,竟只是不接受他的示好,而没有假意接受、然后趁机套话弄清他的意图。 由此可知,他们二人的心防已然松动了。 故而,夏侯惠也见好就收,“刘公孙公胸襟之坦荡,在下倾佩。今日方知,陛下何故以我兼领中书侍郎职也!是为期他日我受千夫所指时,亦能如刘公孙公这般安之若素,清者自清也!二公诸事繁琐,时候也不早了,在下不敢多扰,先行告退。” 言罢,当即起身拱手作礼,大步离去。 徒留刘放与孙资面面相觑,再次相顾无语。 他日受千夫所指. 是所指何事? 告辞就告辞呗,还故弄玄虚作甚! 刘放一时有些愤愤,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细细盘算起来。 “刘公,依我看来,稚权所指应是士家吧。” 同样在沉吟的孙资,更快的给出了答案,“先前清查士家之事,乃杨义山主持,最后不了了之。而促使庙堂对士家变革与清查之事,稚权才是始作俑者。陛下若有意重启士家清查,也会以他来主事。如此便可说得通,日后他将被千夫所指了。不然,以他受职中护军,彻查先前些许贿赂买官上位之事,还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嗯”刘放轻轻颔首,鼻音以应,眯眼拈须如故。 他与孙资所长的不同。 孙资之长在大略,连数千里外的兵事都能参详;而他胜在心思缜密,常有在细微处洞见真实的灼见。 如孙资所言,他也想到夏侯惠所指应是清查士家的事情了。 但这不是重点。 试问,夏侯惠要作什么事情、是否被千夫所指,与他们二人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的夏侯惠没有动摇他们权柄的实力,且他们的宗族也没有吞并屯田田亩、将士家人口藏匿编为部曲之事。 而夏侯惠为什么将自己即将捅马蜂窝的事情透露他们知道,也不是重点。 答案很简单。 无非,是夏侯惠以此来套近乎,暗示自己与他们都被朝臣诋毁诟病,想着寻求抱团取暖罢了。 且对此,他们不需要急着作答复。 如何决定,得等夏侯惠将事情闹出来以后,看时局与利益是否值得他们下场声援,再做打算也不迟。 下注嘛,看到兔子再撒鹰,更稳妥一些。 真正的重点,是夏侯惠在方才的谈话中,不止一次点明了,他兼领中书侍郎之职后,还被天子曹叡嘱咐要多学习他与孙资的行事作风。 提及了天子的名号,刘放不敢有半点疏忽。 毕竟,莫看他与孙资如今权柄很大,但只要曹叡稍微透露出一点不满的意思,他们将会被朝臣群起弹劾、定为奸佞之臣。 所以,夏侯惠反复提及天子,是在暗示天子有意让他们与夏侯惠同心协作吗? 刘放不敢确定。 更不会想着寻个机会,去试探天子曹叡的心迹。 揣摩上意的事情可以做,但不能明着做,不然就步入了刘晔的后尘。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是夏侯惠在狐假虎威,借用天子的名头来诓骗他们,让他们信以为真,日后对其施以援手。 这种可能性. 以夏侯惠胆大妄为的性子,是绝对能做得出来的! 两种可能,难以分辨。 独自揣摩了许久仍无有定论的刘放,最终还是将疑惑抛出来,问孙资对此如何看。 孙资耷眼沉思,久久默然。 初春时节,风雪依旧,好一阵死寂署屋也变得愈发寒冷了起来。 耐不过寒冷的孙资,起身走去角落里,取来木炭添入暖炉中,看着木炭从黑变红、最后泛白的过程时,他倏然醍醐灌顶。 “刘公幽州人,我乃并州人,而今竟畏初春之寒,可见我等皆老迈了。” 咦?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伤春悲秋? 正伸手烤火的刘放,侧头过来,满目不解。 孙资没有看他,依旧用小铁杵撩拨着炭火,声音悠悠,“反观夏侯稚权,将至而立之年,正是身强力壮之时,着衣就很单薄。” 闻言,刘放眼中的不解消失了。 他们被天子曹叡赋予专任之权,约莫有十年了吧? 还能再执掌十年吗? 应该不会了吧,毕竟他们现在已经能称老迈了。 但“专任”的权柄,天子曹叡还是会赐下的,因为君权与臣权博弈还会持续下去。 尤其是,如今世家士族愈发坐大了。 故而,天子曹叡会选择谁来继他们之后呢? 刘放心中有答案。 只能是诸夏侯曹,不再选择士人了。 理由不仅是他与孙资掌权了那么多年,虽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远远不及天子曹叡的心中所期;更因为如今宗室大将与谯沛督帅几乎凋零殆尽,若再不倾力扶持,恐寻不出扞卫社稷安稳之人来。 “夏侯稚权乃谯沛子弟。” 果不其然,孙资继续说道,“不管彼是否狐假虎威,我等在适当的时候帮衬一把,于天子而言,皆是愿意看到的。” 刘放颔首赞同,“孙公所言甚是。” 而孙资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刘公,先前你我就对稚权有声援之举,彼此关系就颇为融洽了。” 你想加注? 顿时,刘放愕然。(本章完) 第285章 领职 共事数十年,让刘放对孙资的性情很了解。 一直以来,他才是行事激进那个,哪料到,现今孙资竟一改往日稳妥,提出了想以身入局的建议。 虽然说,刘放也知道,孙资做出这样的建议,并非是一时头脑发热。 而是以夏侯惠夙来被诸夏侯曹排斥,且即将要动世家豪族的奶酪、将得罪无数朝臣,若是他们二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释放足够的善意,以后必然能与之相处融洽、结为利益同盟。 雪中送炭嘛,肯定要比锦上添更弥贵。 但让刘放不解的是,为夏侯惠一介莽夫,值得吗? 诚然,他们确实是老了,且此些年揽权太多、得罪了不少人,需要考虑退路的问题,只是天子曹叡正值壮年啊! 以天子曹叡善待老臣的秉性,他们二人不需要愁以老致仕时遭人清算啊 何必要卷入新的是非中呢! 在他们如今的位置上,夏侯惠帮不了他们什么,也不需要夏侯惠帮什么,如此不是应该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吗? 再者,夏侯惠若当真被千夫所指了,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 将群臣的攻讦给吸引过去了不是? 他们只需要低调行事,就能慢慢淡化朝臣对“专任”的怨忿,进而可谋得日后全身而退了。 如此,才是顺势而为的谋己之道啊! 何必参合其中,徒惹一身骚! “孙公,此事恕我不能苟同。” 愕然过后,刘放摇了摇头,语气轻缓但却决绝,“你我受陛下恩宠多年,嫉恨之徒不知有几多,不可再多增事端了。孙公方才犹言你我皆老迈矣,当求谋退身之道,亦应为子孙计。毕竟,你我皆士人,此不可更改也!” 我就是在为子孙计啊. 孙资心中反驳了句,默然以对。 他也熟悉刘放的性格,说出那句“你我皆士人”,就意味着他心意不可劝改了。 是啊,为君主站台的谯沛子弟,怎么可能与士人有永恒的利益呢? 昔日的荀彧不冤吗? 随着司徒陈群的故去,早年权力能与诸夏侯曹分庭抗礼的颍川士人,而今在庙堂之上,还有多少权力? 出身不同,注定了不是一路人。 这是刘放的依据,也是孙资无法反驳的事实。 而刘放见他久久无语,便又缓和了语气劝说道,“我知孙公亦是为子孙计,乃有感先前丁谧封侯事之故。只是让子嗣摆脱仕途禁锢,并非夏侯稚权之力不可啊!孙公莫是忘了,至多岁中,太尉便自长安归京师了。” 借司马懿之力? 作为硕果仅存的辅政大臣、督领过荆襄与雍凉的他,身份比夏侯惠更敏感好不! 在诸夏侯曹式微之下,司马懿都功高盖主了。 天子曹叡岂能容你我与之有瓜葛! “唉” 孙资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取了折中之道,“刘公,不若这样吧,我自寻夏侯稚权问计,而公待太尉归朝,如何?” 分散投资,倒也不错。 刘放沉吟片刻,最终缓缓颔首,“也好。” 中护军官署。 夏侯惠到任第三日。 这三天里,他与早就过来领职的司马陈骞、幕僚丁谧将所有中军低级武官的资料,皆一一细细过目了一遍。 看得双目干涩、心神累倦。 以竹简为载体的记事,太令人难受啦! 一卷竹简所录的内容不多不说,还都是蝇头小字,且每个低级武官的履历与功绩等都是一笔带过,每每还需调阅其他案牍或询问他人才弄得清楚。 也不知道当初的蒋济是如何熬过来的。 又或者说,蒋济先前对各级将佐的履历与功绩根本不理会,各人的升迁黜退,只看收到的缣帛多寡而定罢。 不过,苦劳是没有白费的。 至少摆在夏侯惠案台上的之上,密密麻麻记着十数个将佐的名字与所督,其中有四个人的名字以朱砂墨色圈了起来。 他们都是履历功绩与官职不符者。 圈红者,更有滥竽充数、无功居位之嫌。 若是夏侯惠想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些人就是杀鸡儆猴的首选了。 至少陈骞与丁谧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三人废那么多功夫埋头案牍作甚? “稚权,臧否调免等事,还需徐徐图之。” 顶着黑眼圈、在官署里熬了三日都没有归府的陈骞,并没有梳理完将佐资料的喜悦,而是眉目间带着一缕忧色,“光禄勋在职十年有余,甫一转迁,稚权便大刀阔斧作为,恐彼此日后难相见。自然,尸位素餐者亦不可留,以免有负陛下隆恩。依我看来,不若且先隐而不发,私下收集此些人不称职的根据,而后再表奏庙堂免之。如此,有据可循,光禄勋亦不会觉得稚权故意刁难了。”“陈司马所言极是。” 同样鬓角发丝凌乱、满脸油光的丁谧,不等夏侯惠开口,便出声附和道,“而今中领军职空悬,稚权之职在中军内无人可制,理应万事当慎,不可予他人诟病稚权专断之口实。再者.”说到这里,他还压低了声音,“光禄勋受陛下信重,不亚于稚权也。若稚权急于求成,与之有了龃龉,亦非陛下所愿也。” “呵呵” 刚将录名纸张折叠、收入袖囊的夏侯惠,正揉着鼻根解乏呢,听闻他们的劝说,不由失声而笑,戏谑道,“难不成,在二位心中,我乃甫一遇事便汲汲以求之人?” 嗐,净说大实话。 不是你,难道是我不成? 陈骞与丁谧心累,完全感受不到这种戏言的笑点。 也让夏侯惠有些面色讪讪。 “咳,咳。” 轻咳几声缓过尴尬,他颔首正色道,“二位但可宽心,我晓得利弊轻重。至少在我等没有熟悉事务之前,都不会动他们。” “善。” “如此最好。” 这次,陈骞与丁谧应和了。 “嗯,陈司马方才建议挺好。” 夏侯惠略略作思,随后看着陈骞说道,“我还兼领着中书侍郎,近来又有他事,恐难日后在官署中的时间不多;而彦靖无有官职、行事不便,从事中郎也尚未到职,收集此些人不称职依据之事,只能先有劳陈司马多担待了。” 陈骞微微一怔,旋即才郑重颔首,“好。” 因为夏侯惠的话语意味着,中护军官署的事务将由他来操持了。 虽然说事务的最终决定权还在夏侯惠手中,但这种放权的程度与信任,也绝非腹心之人可当之。 非腹心,而受腹心之信。 哪怕明知道此举有收买人心之嫌,但陈骞依旧有些感动。 尤其是前来任职之前,家中大人陈矫还是私下给他说了一些事情。 如先前他随驾前去淮南时,亲眼目睹士家变革的成果与天子曹叡的反应;还有陈骞转职为镇护将军司马时,曹叡私下透露给他的话语。 “天子将降大任于夏侯稚权,而你便是天子所选之佐,此事为父力辞过,然不可改也。你参与其中,于我家而言是福是祸,为父年迈,应是难以看到了。我儿素有计谋、善机变,是秉身奉公抑或竭诚效力,自择之罢。” 这是陈矫说罢的殷殷叮嘱。 自那夜之后,陈骞就感觉肩膀上一直沉甸甸的。 关系门户的祸福,让他对夏侯惠释放的善意,既是排斥又是欣喜,内心矛盾极了。 历经过讨伐辽东公孙渊的战事,让他是倾向于竭诚襄助的。尤其这本来就是天子曹叡的安排,他也算是忠君之事了。 但关键是! 他至今都不知道,天子想让夏侯惠作什么事啊! 连判断好歹的依据都没有,他怎么敢嘛 偏偏,夏侯惠还不停的示好、不吝放权信任. 职责所在,他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但若不拒绝,时日若久,恐怕整个中护军官署的僚佐都将他视作夏侯惠的亲信腹心了。 这种感受真的很憋屈。 陈骞倏然有一种当即打道归府,寻家中大人参详的冲动。 “彦靖虽然在署内行事不便,但也可以趁着帮忙整理案牍之时,私下观察其他没有被录名的将佐,看他们是否有违纪之处。” 并不知道放权的举措让陈骞很憋屈的夏侯惠,此时已然将目光落在丁谧身上,“从事中郎之选,我已上疏表举,陛下应不会弗之。此人乃虞松虞叔茂,彦靖应是听过。他才智不缺,亦可信赖。待他到职后,彦靖若有不便之处,自与他商谈罢。” “陈留虞叔茂?此人我听过,稚权放心。” 闻言,丁谧略微侧头想了片刻,便颔首应下。 随后还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压低了声音发问,“只是稚权,其他履历与功绩皆符合职责的将佐,还是莫要观察了吧?若事露了,对你风评不好。” 这种要不要现在就排除异己的问题,你们就不能避开我再商议吗? 对此,旁边的陈骞耷拉下了眼皮,心中又是一阵愤愤。 但耳朵却不由自主的悄然立了起来。 “彦靖莫多想。” 夏侯惠笑着摇了摇头,“行伍之中,有功者未必就是合适的将佐。我只是想在选拔将佐时,能者上庸者下,不问门第、不论过往,力争人尽其才。至于功高而庸碌者,表奏他转镇内州郡、不屈他功绩便是。”(本章完) 第286章 复苏 天子脚下、京师之内,趋炎附势者众。 任何一个人升迁、权柄在握,都难免会迎来门庭若市、财帛滚滚来。 正式上任中护军的夏侯惠,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他先后任职散骑侍郎、镇护将军时,就有了拒绝请托、不受遗贿的名声,故而一些钻营之人,竟将请托的书信与财帛珍玩送到安宁亭侯府那边去了。 原本,以夏侯衡在朝多年的智慧,是不会让这些钻营者有机可乘的。 奈何架不住这些人技高一筹。 他们竟是声称此些财物,是给夏侯和的妻族转送过来的。 待夏侯衡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府邸耳房内已然是金玉满堂、绢帛如山了。 好嘛,想进步的办法是无穷尽的。 桓范曾经任职过中领军,在中军内也有一些旧吏;而夏侯和的妻子就出自桓氏,这些人就以此为由来攀附了。 为此,很无辜的夏侯和,再次重温了长兄如父的“谆谆”教诲。 还被赶去寻夏侯惠,并被告戒在此事没有妥善解决之前,就不要归府了。 是故,当夏侯惠自官署归来之时,就发现自家七弟已然侯了他很久。且刚见到他,二话不说便拉着去了书房,半是无奈半是控诉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也让夏侯惠忍俊不禁。 若不是见夏侯和已然满脸怨气,他都想调侃一句“夫纲不振”或“连下人都没管好”了。 “六兄,让小去疾随我归去。” 说罢事情,夏侯和还扯了扯自己的朝服,提出要求,“退回那些财帛不是一两日之事,但我被大兄赶出来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携带更换的朝服,总不能让我数日不换朝服就入宫伴驾吧?我若是带着小去疾,大兄便不会不让我进门了。” “天色将晚,寒气也重,就莫让小去疾出门了。” 笑了一阵的夏侯惠,摆了摆手,“不过义权且宽心,此事因我而起,自不会坐视你被大兄迁怒的。嗯,你归去后,这样给大兄说” 夏侯惠的办法很简单。 是让夏侯和回去后,将送礼人的拜帖都收集起来,逐一作书回复。 内容是一样的。 就说他已然将请托的书信,转送给夏侯惠了。 而夏侯惠也有回复了,是让这些人翌日之内,自行将那些财帛取回去。不然的话,他就让部曲一路招摇过市、大肆宣扬的给他们还回去。 呃! 直接撕破脸皮,半点情面都不留啊! 夏侯和一时无语。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是最有效的。 那些人只要得了书信后,必然会火急火燎的遣人来将财物取回去,不然就颜面无存、沦为市井茶余饭后的主角了。 “六兄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了?” 踌躇了片刻,他忍不住劝了句,“同朝为官,以和为贵。且趋炎附势也是世风使然,他们并无恶念,六兄何必逼迫太甚。” 对一群打算行贿来败坏我名声的人,有什么情面可讲的! 再者,“莽夫”这个名头我可不能丢啊! 夏侯惠不为所动,反问道,“义权有更好的办法吗?还是说,你打算且先在我这住下?放心,若我让孙叔去寻大兄,定能帮你将朝服带回来。” 这. 还是算了吧。 让那些财帛在安宁亭侯府多留一日,大兄对我的不满就多一分。 “唉,罢了。六兄,我先归去了。” 哑然好久的夏侯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直接转身就走, 夏侯惠眉毛一扬,正想出声多叮嘱一声,却又听到夏侯和补了句,“还有,我会让下人将此事传出去的,日后不会有人想寻六兄请托了。” 也让夏侯惠眉目舒展,拈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尽是欣慰。 他这个幼弟才智是不缺的,只是还年轻,狠辣不足。 数日后,至春二月。 虽然天空依旧灰扑扑的,但道路上的积雪已然融化,个别树杈上还冒出了点点绿意。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头戴武弁、身着绛红青绶朝服的夏侯惠,在司马门外候阙。 被罢了给事中的加官之后,他已然没有了不经通报便出入宫禁的便利。 不过,这些只是暂时的。 中领军与中护军在皇宫管辖范围的职责划分上,就是以司马门为界的。 如今中领军之职空悬,而他此番前来候阙,就是天子曹叡有召,打算问他关乎如何整顿洛阳中军之事。换而言之,也就是变相的示意,让他暂代行使中领军之权,以后他就能自由出入司马门了。 当然了,前提是夏侯惠此番述职,要令天子满意的情况下。 少顷,有侍宦出来,引他入阙,径往灵芝池而去,待至,行礼道,“还请护军暂候,陛下小憩刚起,片刻后便会过来。” “好,有劳。”“不敢。” 离日中还早,天子便在小憩了? 依着平时,这个时间点不是应在东堂署政吗? 抬头瞥了眼天色、确定时辰无误的夏侯惠,有些疑惑。 嗯,似是义权提及过,自新岁伊始,天子便偶有召何晏、嫔妃等饮酒彻夜作乐之事了。 当真是放纵啊! 都开始有懈怠朝政之举了。 平视着灵芝池水面上悠然自得的鸟雀,夏侯惠不由眉目微蹙。 他是在担心,越来越放纵自我的天子曹叡,会不会连整顿朝政的心思都开始变淡了。 “稚权愁眉不展,所为何忧邪?” 就当他在沉浸思绪的时候,不知何时过来的天子曹叡倏然作声,打趣道,“莫非是在惋惜,数日前退还之财帛者乎!” 陡然闻声,惊醒过来的夏侯惠连忙躬身而拜。 “臣,中护军惠,拜见陛下。” “免了,毋庸繁礼。” “唯。” 待起身后,夏侯惠这才发现天子曹叡是步行过来的,且随身的虎贲、侍从与宦官皆远远的吊在后面,难怪他没有察觉。 他还发现了,近月时日没有近距离拜见的天子曹叡,似是比先前瘦削了些,脸色也有些暗淡,依稀惺忪的眼睛下面,有一圈淡淡的灰黑色,但精神还很不错。 心情也不错。 待夏侯惠起身后,他还笑吟吟的复问了声,“稚权何故心情不佳?” 对此,夏侯惠双手一摊、状作心痛,很大胆的反诘了句,“陛下既已知缘由,又何故问臣惠哉!” “竖子!哈哈哈” 不出意外的,曹叡骂了句,旋即畅怀大笑。 “走罢。” 笑罢了,他走入钓台,招手示意夏侯惠跟上。 二人挨得近了,夏侯惠脚步微顿下。 他嗅到了,天子衣裳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与胭脂粉味。由此可知,他是为何大早上就小憩了。 步过阁道,在钓台内分尊卑入座。 天子曹叡仍是很随意的神态,但脸庞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且说说吧,稚权到职近十日了,有何言谓朕?” “唯。” 垂首应了声,夏侯惠才轻声说道,“陛下,臣惠到职至今,仅是理清了职责的庶务、熟悉了中军各级将佐的履历与功绩。大致可断言,中军绝大部分将佐还是称职的。” 那就是说,还有一小部分人不称职喽? “嗯。” 曹叡轻做鼻音以应,静静候着下文。 “陛下,臣惠到职时日尚短,现今若言臧否迁黜,未免有失偏颇。” 见状,夏侯惠继续说道,“不过,至多一个月,臣惠必然能令中军低级将佐,无有一滥竽充数者!” “哦?” 这次,曹叡眼中透出一缕兴趣来,催声道,“稚权打算如何做?” “无他,眼见为实耳。” 夏侯惠朗声道,“臣惠翌日起,便依次夜宿各营中,着令各部将佐演武,观其军容、睹其部卒锐气;另让司马、从事中郎私访官署令史等刀笔吏,暗遣部曲问自中军伤退犹存之卒,风闻各将佐在职时是否有苛待士卒、玩忽不法事。二者相辅而论,遂可臧否矣。” “稚权久在行伍,亲往而察之,自是能辨优劣的。” 耷眼捋胡片刻,天子曹叡才轻轻颔首,“然而,风闻将佐旧事,以稚权部曲难以胜任,就莫做了。二十日后,自有人寻稚权告知结果。” 这个人,是暗处的校事吧? 夏侯惠心中微凛,连忙垂首称是,不敢多问。 想了想,便将话题引开,“陛下,臣惠窃以为,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可得精锐之师;而欲得虎狼之师,还需将佐能服众、士卒愿效死。是故,臣惠打算选拔低级武官时,功绩为次、才干当先;出身不问,唯才是举。若有功高而无能者,便将之表奏转职、外放地方。只是此举有悖先前选拔制度,亦有排除异己之嫌,故臣惠斗胆请陛下,当尽快补中领军之缺,以为监察。” 是真心自请监察? 还是趁机问朕可否放权? 捋胡之手微顿,天子曹叡眼中微不可见的掠过一缕精芒。自魏武曹操伊始便一脉相承的多疑猜忌,此刻也在他心中复苏。 不过,还好。 只是片刻后,他便微笑颔首,语气殷殷,“无碍。稚权放手施为便是,朕信你。” 不仅是他觉得夏侯惠可信,更因为他暗中还有校事府。 再者,他倏然想起了,夏侯惠是一把刀,哪怕有私心排除异己,也翻不起什么波澜来。(本章完) 第287章 校事 夏侯衡文不足治国,武不能安邦。 在人们眼里,他只是一个品行恭良的寻常人。 但在夏侯惠眼里,他这位大兄深谙为官之道,对帝王心思的揣测堪称炉火纯青。 比如方才他以请设中领军职的试探,就是夏侯衡教导的结果。 事情的起因,是去岁往陈府吊唁文长公后,他请夏侯衡帮忙查一查石鉴背后的人,夏侯衡应下了,还做了封书信来叮嘱了一番。 书信中,先是称赞了夏侯惠对石鉴的处理很好。 很欣慰的说自家六弟已然知晓作为一名孤臣,应该如何取得君王的信任了。 但接下来,他又话锋一转,声称仅是这样的作为只是一时的,事情淡出人们的视野了,天子曹叡也就忘却了。 要想获得曹叡持续的信任,还需要学会一点:适当的索权。 就是在被授与职责的时候,要记得向天子曹叡请求赐下一些利益、适当的彰显出一点私心。 这种叮嘱,乍一听便觉得挺离谱的。 身为臣子,应该时刻彰显着对君王的忠心、表现出甘愿被予取予求的恭顺才对啊! 怎么能将私心给露出来,让君王猜疑呢? 但若是细细斟酌一番,便又觉得夏侯衡的叮嘱,属实深谙人性啊! 夏侯衡并不知道,天子曹叡打算让夏侯惠做什么;但他能猜得出来,曹叡在短短数年之内,将夏侯惠从一介布衣培养、擢拔至庙堂之上,所图定不小! 所图甚大的曹叡,若想事情顺遂,要下放给夏侯惠的权力也必须很大。 如此,居于帝王心术使然,他必然也会对夏侯惠心生猜忌,担心夏侯惠日后脱离了自身的掌控、变成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所以,夏侯惠如果想将曹叡的猜忌之心降到最低的话,就要努力做到“帝臣不蔽、简在帝心”。 说白了,就是让曹叡觉得一切犹在掌控中。 偶尔彰显出私心、适当索求私利,便是让曹叡知道他所求所期,认为他是可控的、没有更多想法的。 毕竟,魏国是代汉而立的。 所以魏国的君王不会觉得,世上竟有无缘无故、矢志不渝的忠;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不求私利、不谋权柄之人。 他们只会警惕没有篡位之前的王莽,被当时人们誉为圣人的故事。 不敢忘却践踏白马之誓、封公封王奠定曹魏根基的曹操,最早的志向,也不过是墓碑上刻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而已。 孤臣不好当。 被君王生出猜忌之心的孤臣,更是死路一条。 夏侯衡不想自家六弟下场凄凉,沦为一条用完就扔的抹布。 甚至是第二个晁错。 故而,他在书信中对夏侯惠的叮嘱,毫无忠君之心,一笔一划都在阐述着如何谋身求私、蝇营狗苟。 对此,夏侯惠虽觉得不无道理,但心中犹存一丝侥幸。 因为这些年,天子曹叡待他是真的很不错。 不仅包容他的鲁莽、刚而犯上等无礼,还不吝恩宠悉心栽培、屡屡越级擢拔。 所以,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思,他早早打好了腹稿,瞧准时机以请设中领军监察为由,试探了一下。 然后,试试就 在听到天子曹叡那声“朕信你”的时候,他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彻底死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夏侯惠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曹叡竟信他? 呵呵 你若是真的信我,就应该开诚布公,明确告诉我可以代行中领军哪些权柄并布告朝野,而不是“朕信你”一声敷衍带过! 不然,我日后被朝臣弹劾“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之时,都无从证清白;也自此落下一个,你可以随时将我下狱论罪的根据! 唉,果然,还是大兄看得透彻啊。 心中感慨了句,夏侯惠努力抑制着心中不平,做出感激涕零状,起身俯拜,“陛下之信,臣惠必不负之!” “嗐,都说了,毋庸多礼。” 天子曹叡伸手虚扶,“起来,起来。稚权乃谯沛子弟,与朕休戚与共,毋庸自疑。日后也莫再有自请监察之举了。” “唯!” 顺势起身,夏侯惠说道,“陛下教诲,臣惠铭记于心。” 曹叡轻轻颔首,没有说其他,而是唤在外值守侍从去取饮食来。 此时也差不多正午了,夏侯惠见状,便出声告退,“陛下,臣惠甫上任,诸庶务皆需躬亲,便出宫去了。” 天子赐宴这种殊荣,对他来说已然算寻常了。 况且与天子同食时规矩太多、颇局促,山珍海味入腹也是形同嚼蜡。 “稚权不急。” 不料,曹叡抬手阻拦,“朕此番让你入宫,还有一事知会你。” 哦,不是留我用膳就好。 松了口气,夏侯惠恭敬道,“唯。还请陛下示下。” “是关乎开展士家清查的时间,朕意属在春三月。”曹叡目光炯炯,盯着夏侯惠说道,“稚权是知晓的,士家清查之事,本就在朝中颇多阻力。前番朕独断强之,让杨侍中主司此事,结果却不了了之。而今,若想旧事重提,须有个缘由才行。” 结果不了了之,原因不是杨阜不称职,而是根源在你身上啊. 不由,夏侯惠腹诽了句。 但很快的,他就抓住了重点—— 春三月,清查士家之事就能师出有名了。 也意味着,对洛阳中军低级武官的考察,他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当即,他连忙争取道,“陛下,不足一月的时间,臣惠恐难以对中军内” “稚权莫急,此事朕有过思量。” 但他的话语还没有说,便被曹叡抬手打断了,“事有轻重缓急。中军低级将率考察之事,稚权可徐徐图之。然而清查士家之事,春三月便是最好的时机。嗯,乃是届时朕将布告天下,改元、更历、定正朔。” 定正朔? 夏侯惠恍然。 更改正朔之事,在魏文曹丕时期就有过讨论了。 先前曹丕即天子位时,因受禅于汉的关系,故而正朔没有更改,以示一脉相承。之后,又因数次东征江东,并没有将心思放在魏国的“受命之运”之上。 而今正月时,泰山郡山茌县上表言黄龙见,太史令高堂隆便上疏,以魏得土德故而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等。 曹叡颇为意动,诏令公卿们共议。 公卿皆以为然。 遂开始商讨正朔、历法、服色、祭祀、牺牲等规范的细节,今曹叡声称将在三月时改元,看来诸细项已经定得差不多了。 改元,确实是个重启清查士家的好借口。 万象始新之际,天子有心整顿朝政、重启未决旧事,不是励精图治的体现嘛 那个朝臣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反驳呢? “唯。” 恍然之后,夏侯惠信誓旦旦,“臣惠领命,力争在三月之前,将中军低级将佐臧否黜迁之事,处理得当,以期不误士家清查之事。” “嗯” 轻做鼻音,曹叡略略沉默,像是心中斟酌着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夏侯惠告退。 竟还有事,且是不能说的? 夏侯惠暗中嘀咕,刚想出声告退,但倏然心思一动,便面露踌躇欲言又止,待见到曹叡有所察觉将目光瞥过来的时候,才口出“臣惠告退”之言,躬身小趋步后退。 果不其然。 才退了几步、还没有转身离开钓台时,曹叡的声音就传来了。 “稚权且住。” “唯。不知陛下尚有何嘱咐?” “稚权欲言又止,似是犹有言谓朕?” “不敢。” “但说无妨。” “唯。臣惠斗胆作言,今天下未平,社稷安危皆系陛下一身,还望陛下克己、为国爱身。” 片刻后,侍从领着宦官送来了膳食。 只是早就腹饥的天子曹叡,却对美味佳肴无动于衷,反而起身立在阁栏处,兀自负手看着灵芝池水面上的鸟雀,不知在想什么。 仲春二月的北风,强劲依旧,没一会儿就将原本冒着热气的佳肴给吹冷了。 在内伺候用膳的宦官,看着年纪不大,应是新被提拔到天子身边伺候的吧,竟神使鬼差的出声道,“陛下食欲不振,是否要唤秀女来歌舞?” 曹叡没有回应,神色不改。 就是挪步走出了钓台阁道、经过虎贲身侧时,还如此下令,“拖下去,杖毙。” “唯。” 虎贲面无异色。 以小事处死侍从、宦官之事,曹叡不乏为之,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陛下饶命啊” 伴着凄惨的讨饶声,天子车辇出宫禁,往北邙山庄园而去。 没有侍宦跟随、不召近臣伴驾,就连常随身左右的虎贲都没有带上,唯让武卫护行。 武卫的前身,即许褚所督领的宿卫虎士,以草莽游侠为主。 后来更名的缘由,不仅是曹丕即位掌权的关系,更因为他将自己潜邸的护卫也编入其中了。 曹丕善击剑,师从河南剑客史阿。 他潜邸之时的贴身护卫,大多都是史阿的弟子、善技击之术的宾客与友人。 到了曹叡即位的时候,这些武卫又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犹在宫禁中领职不变,另一部分编入了校事,据点就设在北邙山庄园。(本章完) 第288章 大噪 中护军能选拔的中军武官,最高是千人督,也就是牙门将。 对诸如两千石的校尉等中级武官,并没有资格臧否,而只有参与举荐的权力。 然而,自群雄逐鹿以来,各地军阀私授各种杂号将军、校尉与别部司马等号多如牛毛,令军衔品秩变得很混乱。 哪怕魏国一统北方后,两千石的校尉督领兵不过数百、而千石的别部司马竟督兵数千的事情犹是常态;空有牙门将、军曲候五百人督之职而无兵可领的事,那就更是寻常了。 恩荫冗官,不仅在朝廷各司,还渗入了洛阳中军之内。 这就给夏侯惠的考察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考察各部将佐的时间本来就不充足,他还要分出时间与精力来兼顾这些虚衔冗官,以免有明珠蒙尘之事。 毕竟,依着军中惯例,每每有将佐升迁罢黜时,便是以副职代之或转冗官实之。 也就是说,这些虚衔冗官只是因为军中一时没有空缺,故而朝廷让他们先领衔等侯补缺罢了,并非意味着他们都是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无能二代或三代。 不过,好在夏侯惠有了帮手。 就在入阙面君的第二日,他刚赶去军营入宿实地考察的时候,一伍武卫随后自来,声称是天子曹叡遣他们过来护夏侯惠周全、以壮声势的。 听完这个理由,夏侯惠一时哑然。 虽然以洛阳中军五六万之众,不可能都驻扎在洛阳城周边,但驻地也都在京畿之内啊! 他都准备夜宿在军营内了,能有什么危险呢? 若他有危险,那这曹魏社稷早就狼烟四起、叛乱如云了! 再者,他职为中护军,入军营考察是理所当然之事,哪个将佐胆敢不恭顺呢?需要武卫壮什么声势呢? 该不会是天子曹叡担心我排除异己、故而遣过来监视我的吧? 对我的不信任,都如此毫不掩饰了吗? 看到这几个雄壮的武卫时,夏侯惠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或许,是感受到了夏侯惠的抵触,亦或者是早早就被叮嘱过的关系,那名伍长在说明来意后还特地解释了一句。 “禀夏侯护军,此番陛下共遣一什武卫出宫。一伍随在护军左右,另外一伍则在外,每日入夜前将消息传递予我、转给护军过目。” 还有一伍? 在外传递消息? 夏侯惠迟疑片刻,待对上那名伍长的视线,这才恍然大悟。 在外的那一伍并非武卫,而是曹叡昨日所说的、风闻各将佐有无不法事的校事啊! 至于为何还要遣武卫过来. 掩人耳目罢了。 不管怎么说,现今的校事府已然隐入暗处了,还是要低调行事的。 “如此,就劳烦壮士近月时日了。” 对于不是监视、而是过来帮忙的武卫,夏侯惠的态度也变得很热情,“嗯,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职责所在,不敢当护军劳烦之言。嗯,护军称呼在下史二就好。” 史二 连名字都不愿意说吗? 闻言,夏侯惠挑眉。 而自称史二的伍长,见状不由苦笑一声,继续解释道,“在下草莽出身,无有表字,自幼家中大人便以序论名。” 喔 明白了。 他的名应该叫作史仲。 但如今天子的表字是元仲,身为天子专属护卫的他,不管别人称呼他还是他自称时,都只能是史二了。 哈,挺委屈的。 当个差还要先更名才行。 对此,夏侯惠含笑点头,心照不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亲近与理解。 有了校事府的暗中帮衬,考察之事就顺畅多了。 每个千人督的军营,夏侯惠都带上一二日。 白昼时,令牙门将与军曲候督兵演武,观其军容,如阵列是否森严、变阵时各曲各屯配合是否顺畅、兵卒神态精神是否昂然等。 随后一一随笔记下来。 若是见军容不整、士卒委靡的,观演武罢了他便转去另一军营。 都能确定此营的将佐不称职了,自然也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考察其他细节。 但要是遇上军容严整、有若精锐之师的,他还会寻来将佐问话。如骤然遇敌时当如何部署、奉命奔袭时如何行军、被偷营夜袭时当如何抵御等等临阵问题。 他这不是在刁难。 而是想知道这些将佐的上限、是否有独领一部的能力,然后以此来决定将这些称职的人放在什么位置上最合适。 夜宿军营时,要做的就简单得多。 他只需要在入夜后,看士卒有无喧哗的迹象,值夜的将士是否警惕便够了。 至于校事陆续转来的情报.令他头痛不已。属实太乱了! 也不知道天子曹叡是如何嘱咐这些校事的,抑或者是这些校事习惯了以往做事风格,并没有搞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夏侯惠只是想知道,这些将佐有无欺压兵卒之举、是否骄横枉法而已。 但校事送来的情报之中,竟是连这些将佐是否好色、纳了几个小妾这种事都记录上了。 让他想找出需要的情报时,不得不犹如大海捞针那般搜寻。 无端端的耗费了好多心神。 更可恨的是,当他寻来史二让其转告校事此后送来情报,莫要掺杂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时,史二满脸为难。 “禀护军,在下被遣来之时,曾被上司告诫过,只兼护卫护军与转递情报之责,不得与校事有攀谈等任何接触。违者,论死。” 他是这样说的。 令夏侯惠无言以对。 他总不能逼这些武卫去领死吧? 也唯有满腔愤愤,与丁谧一起夜夜挑灯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知觉中,已经是二十日过去。 夏侯惠一行自谷城军营策马出,往洛阳城而归。 从他满脸倦色深深、看着精神萎靡的状况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外出征战且还连续二十日都在惨烈厮杀呢! 是的,他身心俱疲。 在这二十日内,他每天的行程都排得满满当当的,还要夜夜挑灯,没有一日能睡足三个时辰,比行军打仗苦多了。 至少外出征战,还能在饮马、造饭时小憩一下呢。 但他现今连如厕更衣都要急匆匆的。 幸运的是,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在他行囊之中,那本线装纸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行,涵盖着洛阳中军十之八九的低级将佐称职与否等明细。 至于为何是十之八九,而并非全部嘛 有一些将佐在他入营考察之前,就率先向上官告病在家、并求退位让贤了。 对,就是被吓走了。 自夏侯惠入住军营的第一日起,他的行踪与举措就被有心人密切关注着。 待知晓他巨细皆察之、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后,一些将佐就彻底死了心,火急火燎的告病求去职了。 没办法。 再晚可就来不急了。 现在自请去职,夏侯惠就不能定论他们是否称职。待风头过去后,再寻权贵运作或请托公卿,他们还能继续在军中谋个职位。但若被夏侯惠查出并记录在案后,他们就有了污点,不管是否被贬职或罢黜,他们都难以在军中立足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们也只能以“退一步海阔天空”来宽慰自己了。 或是说,能在中军之内滥竽充数的人,其家在洛阳必然有一定的实力,为何没有串联起来,以“排除异己”、“论述不公”等缘由来反驳夏侯惠的考察结果不公呢? 只要持续攻讦、来回扯皮,将事情拖得久了,不就能不了了之了嘛 就如数年前因浮华案而公布的“课试法”,至今还在扯皮中而并没有实际推行,就是最好的例子啊!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办法行不通。 一来,是军中与庙堂不同。 庙堂之上可以扯皮,美其名曰各抒己见;但在军务上,想发声是要看功绩的! 有斩杀贼吴镇北将军孙韶、讨灭辽东公孙等功绩在身的夏侯惠,在亲自入住军营观察将士演武后,声称一个千人督或五百人督不称职,那就是铁案! 试问,怎么反驳呢? 这不是在质疑夏侯惠不知兵吗? 且指摘夏侯惠不知兵.那魏国其他功绩寥寥的将率情何以堪啊,以酒囊饭袋自居? 一句反驳,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另一层缘由,则是他们都知道,武卫是天子的专属护卫。 既然曹叡都将武卫遣来随在夏侯惠左右了,也就意味着此番整顿是曹叡的意思,谁还傻不拉几的唱反调。 故而,一些名不副实的将佐,也只能告病求退了。 而一些在考察时表现很一般、自忖夏侯惠将会将他奏免的将佐,也开始依托家中关系,积极奔走、请托外调了。 京师一时间暗流汹涌。 还没有将结果上奏的夏侯惠,也“凶名”大炽。 就连他自制的,将纸张裁切后对折、再以针线缝起来的纸册线装本都是名声大噪、京师内无人不知。 因为关乎将佐们的臧否、升迁还是罢黜的根据,都记在那本纸册上。 “不畏斧钺,但畏纸册;斧钺诛命,纸册诛名。” 这是近日在京师市井中兴起的歌谣言,流传还挺广的。才传播数日,就连在深宫中的天子曹叡都得悉了。(本章完) 第289章 冗官 “不畏斧钺,但畏纸册?” 偌大的九龙殿内,天子曹叡独坐在铜台案后,手中拿着纸册端详,略有些新奇的喃喃道,“作此童谣传播者,是欲将夏侯稚权斥为酷吏乎?” 而恭立在下方的史二闻言,不知觉的将脑袋垂得更低一些。 有些话语,还是听不见的好。 哪怕他是备受天子曹叡的腹心、全权负责北邙山庄园校事府事务的主司。 是的,他并非武卫一伍长。 而是秘密在校事府掌权了十余年的头目之一。 史二的二,是指他在整个校事府中,职权排行第二。 至于先前夏侯惠请他转告,让校事们收集情报时不要参杂一些无用之事,他声称无能为力,也并非是故意推脱。 他是有这个权力没错,但不敢用。 理由,是那日天子曹叡前往北邙山庄园下令时,就是让校事们事无巨细皆传给夏侯惠,他不敢有悖啊! 身居暗处的鹰犬,哪敢有自己的想法、擅作主张呢? “查的怎样了?” 兀自喃喃罢了,天子曹叡将纸册放下,闭目以手揉着鼻根,有些疲倦的问了句。 问得无头无脑的,令人不知所云。 但史二都在身边伺候多年了,自是心领神会。 当即,朗声作答道,“回陛下,自此谣言兴起时,臣便令人彻查了。此言最早出自中军一牙门将之口,原话乃‘斧钺临身,犹可搏;纸册录名,无可驳也’。不过一句感慨之言,然而仅过了三日后,竟成了今日之词。臣自忖此中或有蹊跷,遂令下人加大力度,欲寻出是何人所为,但至今仍无果,且下人声称已无线索可循。” 查不出来才是对的。 仅是三天的时间就能更改谣言且传播甚广,以这份急智与能力,哪有可能留下尾巴让校事抓住呢! “嗯。” 轻轻颔首,曹叡又沉吟了片刻,才发问道,“以你看来,彼人所为,是欲中伤稚权声誉邪?抑或,心有怨怼邪?” 心中一个激灵,史二惶恐俯身下拜,“回陛下,臣不敢妄言。” “无妨,此间无他人,姑且言之。” “唯。” 俯拜在地的史二,埋首深深、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言辞,“回陛下,臣窃以为,彼人造谣之意,非为中伤夏侯护军名誉、更无怨怼之心,而乃项庄舞剑也。彼应是见夏侯护军考察中军将佐之举,成效斐然;遂恐陛下心悦之下,诏令彻查朝臣称职与否,便依昔日‘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之言劝谏耳。” 对于这个回答,曹叡许久都不置可否。 揉着鼻根的手也拢在膝上,仿佛打盹了一样。 其实关乎答案,他心中本就有,犹让史二作答,不过是想确凿一番而已。 因为自幼聪颖、如今权术已然纯青的他,有点不想承认:有人居然洞悉了他让夏侯惠考察中军将佐的意图,并以传播童谣的方式来让朝臣同仇敌忾,一并遏制他想将校事府转到明处、并增之权柄的想法。 是啊 考察中军将佐是否称职,只是个幌子。 这点,就连身为执行者的夏侯惠,曹叡都没有告知过——或许,被授与中护军职位的夏侯惠是以为,自己的意图,只是让他一扫蒋济任职时的以贿上位之风吧? 有一说一,他是有这层意思在,但只是次要的。 水至清则无鱼嘛。 熙熙攘攘的京畿内外,怎么可能没有以权谋私之事? 只要别太过分就好了。 再者,骁骑将军秦朗、五校督曹肇、城门校尉曹爽、步兵校尉卞琳与越骑校尉甄毅等人,哪个是先有功绩后领职的呢? 驻守洛阳京畿的中军里,两千石及以上的将率,都是他信得过的人担任、忠心无忧,参杂了些许不称职的牙门将与军曲候等低级将佐,也无伤大雅。 他并不是很在意。 这也是他得悉夏侯惠考察结束后,便遣人第一时间过去将纸册取来,让夏侯惠莫急着上疏奏免的缘由。 一来,是兼顾蒋济、夏侯献的颜面。 总不能前脚刚将这两人调职,后脚就彻查出他们在任期间的一堆问题来吧? 另一,则是他想悬而不发。 他是知道的,滥竽充数的将佐,已然告病自请去职了;自忖难以被评为称职的将佐,也在积极奔走求外放。如此,目的已然,与其将考察的结果公布出来,还不如暂时悬着,以此来作为契机增校事权柄。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朝野竟有人慧眼如炬、技高一筹! 在他还没有施为之前,就提前将路给堵死了! 可恨啊! 隐隐有挫败感的曹叡,此刻心中意难平。 连带对夏侯惠都有了些不满。 明明,他先前面授时,还特地叮嘱要徐徐图之的。 哪料到,夏侯惠竟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事情给作完了!效率之高、动静之大,都让他人心生警惕,进而察觉到他的意图了。 唉,果然,过犹不及啊。 快刀能斩乱麻,但太快的刀,连乱麻下面的案几都给斩断了。 如今之计,唯有将希望寄托在清查士家之事上,看届时能否令朕意遂了。 平复了心绪的曹叡,睁开眼看去史二,“起来罢。你随稚权左右近月时日,有何感触?” “唯,谢陛下。” 如蒙大赦的史二,迅速起身,不假思索便恭声而答,“臣随夏侯护军期间,见护军任事勤勉、夜夜挑灯不殆,又兼处事公正,或可谓忠直之臣邪?” 任事勤勉、处事公正. 也算恰当罢。 如夏侯惠此番连续二十日夜宿军营,而夏侯献、曹肇与曹爽等人也同样在中军多年,但夜宿军营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十日吧?秦朗倒是能做到,只是他先前受贿堪称来者不拒。 心中不由比较了番,曹叡才继续发问。 “他可曾疑你身份?” “回陛下,应是无有。二十日内,夏侯护军与臣语,不足五次。” “此期间他可曾与他人接触?” “回陛下,不曾。且夏侯惠护军亦不曾归府与官署。” “下去罢。” “唯。” “慢着。知会稚权,让他作二纸册,遣人送来宫里与朕。” “唯!” 史二离去后,曹叡又默默枯坐着了好一会儿,才拿起纸册翻看。 夏侯惠的录笔很简单。 一页记一人,先是姓名职位、实际职责,随后说明称职的缘由或不称职的根据,最后添一笔是否有不法事就完了。 连翻了数页都是如此,也让曹叡变得兴趣缺缺,翻阅的速度加快了起来。 而待继续翻了四五页之后,他便“咦”的一声定目细看。他发现了,对于个别标注为称职的将佐,夏侯惠还做了点评。 如: “身躯雄壮、勇猛过人,或可充豕突之将。” “心思缜密、性格谨慎,习晓兵事,他日或可独领一军。” “志节慷慨、疏财仗义,能得士卒死力,若擢拔为前线守将,或能使城池关隘无忧。” “有韬略,识变数,五百人督可谓屈才也!” 将纸册翻完,夏侯惠拢共对十一人作了点评。 其中,仅有一人是牙门将,三人为无有实际职责的冗官,其余者都是五百人督。 这让曹叡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因为不管告病自请去职的,还是夏侯惠记为不称职的人,绝大部分都是领牙门将之职。 也就是说,洛阳中军基层武官“能者下、庸者上”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长久以往,恐兵将无斗志,重演前朝“高第良将怯如鸡”的笑话了。 “来人!” 埋首在案,执笔抄录着被点评的将佐名录,曹叡高声唤来侍从,“召王一。” “唯。” 殿外值守的小宦官应声而去。 片刻后,一位年过六十双鬓尽皓的宦官、校事府职权最高者,躬身小趋步入殿,“臣王一,拜见陛下。” “近前来。” “唯。” “让史二将此些人的履历调来。” 曹叡将抄录名字的帛书递过去,目光炯炯而问,“若史二转任,北邙山庄园主司,何人可补缺?” “回陛下,陈六心思敏锐,职在武卫,可补之。” 恭敬接过帛书,王一眯着浑浊的眼睛片刻,给出了答案。 “可。另外甄选二十人,仅听令于史二。” “唯。” 入夜,月朗星稀。 太极殿西堂,天子寝宫。 已然好些时日没有彻夜畅饮作乐、不召嫔妃秀女侍寝的曹叡,无心睡眠,索性披着大氅走出来看夜幕星月。 殿前石栏处忽明忽暗的烛火,摇曳着光影落在他脸庞上,显得很是阴森。 映照着他阴霾的心情。 十一位将佐的履历史二已然送过来了,他也看罢了。 不出意外的,七位五百人督出身门第不高、家财不丰,无法做到“欲求牙门,当得千匹”的要求;而那名唯一的牙门将,则是在蒋济任职中护军前就已经升上来了。 至于,那三位以恩荫入仕的冗官 就是让曹叡今夜郁郁在胸、难以入眠的缘由所在。 这三人是能拿得出千匹绢帛的。 之所以在军中蹉跎了五六年,犹没有迎来实补、被授予督兵之权,是因为他们得罪了夏侯献——自蜀国入犯雍凉后,夏侯楙便被调归洛阳,他们三人便酒后嚼舌,言庙堂决策明智、夏侯楙实无御蜀之略。 虽然他们所说的是事实,但夏侯献身为人子,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他们的仕途就止步不前了。 知晓了缘由,让素来对夏侯献颇为器异的曹叡,怒其不争。 因为这三位冗官之中,有一人姓朱名术,乃已故后将军、高唐侯朱灵之子啊! 打压非议父辈的人,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将造成什么影响不是? 被先帝曹丕诏为“威过方召、功盖绛灌”的朱灵,死后嗣爵嫡子,仕途竟也被打压,试问,此举将寒了多少将率之心!(本章完) 第290章 授权 令支侯府,日过中天。 归府睡到晌午才醒来的夏侯惠,算是缓过了多日的疲惫,此刻正坐在小亭内与妻王元姬煮茶,目光时不时瞥一眼在院落里肆意撒欢的小去疾。 仲春二月末的微风徐徐,不温不燥。 午后阳光落在身上暖暖的,让人也变得懒懒的,尤其是耳畔不时传来稚童的欢笑声。 昨日归至洛阳城门时,早早就被天子曹叡遣来恭候的侍从在取走纸册时,还告知曹叡让他归府沐休数日的口信。 夏侯惠大致能猜到原由。 无非,是不想让自己太快上疏奏免中军将佐罢了。 至于还有什么其他思量,很是困乏的他暂时不想理会,没必要急于一时不是? 反正他该尽的职责都尽到了,不管最终结果是什么,他都无法拗得过曹叡。 不如安之若素罢。 况且他此刻心思在为家中开源上。 没错,大兄夏侯衡的一纸书信,让他又双叒叕缺钱了。 阴养小儿、研发雕版印刷都是持续性的投入,先前是依靠着从并州贩马与松烟墨两项收入维持着;自身的俸禄与阳渠坞堡的产出,则是足够其余家用与养部曲;至于纸张的收入,定价太低且需求太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如今,贩马的分成他没有了! 缘由很令他无语。 乃是魏国将辽东收复后,许多世家大族也陆续组建商队前去辽东,作貂、参、虎皮等买卖,也会顺便将良马带回来贩卖。 商贾是最会算计的。 他们转运粮秣或其他至幽州贩卖,随后轻装前去辽东购入马匹将皮毛等货物驮回来,至洛阳后连货物与马匹一并作卖,以此来节约时间成本与减少转运的耗费。 如此,就极大冲击了夏侯家自并州贩马的营生。 同样将目光投去辽东的夏侯衡,已然告知自并州贩马的利润很薄,只能为他带回来熬好的鹿胶、分不出利给他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夏侯衡还找他要钱. 组建私人情报系统已然初见雏形,也是到了需要投入大量钱财的时候,若夏侯惠不赶紧筹资送过来,他可就暂且搁置了。 好嘛。 一筹莫展的夏侯惠深刻体会到了,清廉之名可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 好在事情很快就迎来转机。 就在昨日,他甫归府邸之时,天子曹叡还遣人过来让作二纸册给宫里送去。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应下后就让管事孙娄操持去了。 但管事孙娄还顺势请示,说此些时日过来购置松烟墨的世家管事还提了嘴,可否将纸张做成纸册卖与他们。 一句请示,瞬间让夏侯惠想到了纸张也可以获利的办法。 他可以将纸册做得精美些,以及依着竹简的样式做成折子作卖啊! 毕竟,现今书写的载体无非竹简与布帛。 但竹简笨重,携带不便;而布帛奢费,寻常人家也只能偶尔用之。 皆有弊端。 虽然纸张在如今并非是书写的主流载体,但作为日常书信、拜帖、练笔、抄录趣闻、记交游文会诗赋等之用,以造价低廉与携带方便的特性,还是不乏市场的。 若是再做成精美些的纸册与折子,符合世家大族们的“风雅”、区分贵贱之别,那就更有盼头了。 想到就做。 当即,夏侯惠雷厉风行,将想法一股脑的交代给孙娄,让他调来家中木匠与善针线的妇人开始实施。 纸册的做法,是将横向裁切好的五张纸对折,以针线缝合为一叠,五叠为一册;在缝合边钻孔,裹上帛布、用细麻绳系捆固牢,遮丑之余也顺势解决繁翻页时的纸张松落问题。这样的册子,以书写量算可比拟二十卷竹简,作价与一卷竹简相当,应是不愁销路吧? 而折子则是稍微浮华些。 先竖向裁切好纸张,连续对折五次,重力压实褶痕;再用鱼胶粘在两片打磨光滑的薄木片上,最后用布帛将木片包边点缀。 这样的折子书写不了多少字,但胜在体面,做拜帖或书信往来正好。 作价嘛以主要是卖给公卿贵胄、世家大族估算,也不用太高,是纸册的十倍就好了。 最后,夏侯惠还不忘叮嘱孙娄,不管是纸册还是折子,都要在包边帛布上绣着“石泉松林”的小字样。 为了一定程度上保障销路。 因为纸册与折子都十分容易仿制,逐利的商贾定不会错过商机。 但名声效应不能仿制啊 举个例子。 一样都是两千石的职位,在州郡地方任职与在身居庙堂之上,两者能一样吗? 同理。都是纸册与折子,其他人家仿制出来的,备受天子宠信的夏侯惠家中出产的,两者能混为一谈吗? 家境殷实的世家大族,又不会在意几个五铢钱的差价。当然了,正式投入作卖之前,他打算先将纸册与折子送到天子曹叡手中,力争让曹叡喜欢并偶尔用之。 曹叡愿意用的,才是公卿百官与世家大族们最喜欢的。 归府第三日。 还是在小亭与妻煮茶的午后。 不同的是,茶几侧还放着已然做好的纸册与折子,各十。 “纸册尚可,但这折子似是不甚好用。” 知晓是弄出来作卖补贴家用的,王元姬也好奇的拿起细细端详了片刻,随后给出答案,“做拜帖与随笔记事或还行,但若是书信往来则显得笨重。” 倒也是啊! 闻言,正拿着查看做工是否精细的夏侯惠,倏然也觉得如是,便随口问道,“那依细君之见,当如何整改?” “我也没有想好。” 王元姬摇了摇头,但却眉目弯弯,“不过若是尺寸裁成半尺长、约莫四指宽,且将木板削薄镂空上漆,做得精美些,或能赢得闺中女子与妇人的喜爱。夫君或是不曾留心,其实妇人或女子彼此书信往来也是颇为频繁的,因寻常少有出门相聚之故。” 呃 专为女子另设一款? 不过,当今识文断字的女子或妇人,出身门第或夫家都不差,哪怕做得精致些价高了些,也不是消费不起。 “嗯,就依细君之言,再作一款罢。” 点了点头,夏侯惠挑选出纸册与折子各五,起身往外屋去,“细君自去叮嘱管事,我且去嘱咐部曲些事。” “好。” 王元姬应声,歪着脑袋想了想,便取了纸册与折子各三递给旁边的小婢,“让人将这些给我阿父送去,再寻管事过来。” “唯。” “对了,还有” 话语还没有说完,眼角却瞥见夏侯惠不知为何又从连廊处转回来,往书房而去了。 身后还有一个身着燕服不配剑的壮汉亦步亦趋。 有客来访? 只是以那壮士恭谨的姿态,不类客人啊? 王元姬不由扬眉。 不会是官署小吏过来请示公干吧? 以往在外戎马,一二载也未必得归;现今在京师任职了,却也动辄一二月不着家.朝廷官僚众多,为何唯夫君事务繁忙呢? 唉! 书房内。 分主次入座后,夏侯惠笑颜问道,“史君前来,不知陛下何事嘱我?” 是的,来人正是史二。 天子曹叡自那夜难眠之后,便也做了几个决定,让史二先过来知会夏侯惠。 一者,是关乎即将开启的清查士家之事。 如先前那般,曹叡仍让史二以武卫的身份带兵一伍跟在夏侯惠身边,负责转递校事的情报。 不同的是,这次史二被授权能与校事交流了。所以夏侯惠若是有什么情报方面的要求,都尽可提,史二会转达的。 值得一提的是,对此事很上心的曹叡,还有未雨绸缪之举。 他让史二将京畿各处屯田点的实际状况给带过来了,让夏侯惠先熟悉熟悉,顺便挑选出一个容易打开局面的屯田点清查,力争不要重蹈覆辙,如先前杨阜那般不了了之。 且嘱咐夏侯惠不管是否思虑周详,都要在三月之前约上卫臻入宫一趟,赶在事情公布之前,君臣三人商讨一番具体事项。 如夏侯惠还需要曹叡与卫臻提供什么助力啊,等等。 二者,则是关乎中军将佐考察之事的处理。 曹叡声称,那些被夏侯惠点评过的将佐,日后定会人尽其才,让夏侯惠沐休罢归署后,莫要上疏庙堂,而是先将中军庶务处理下。 “河南尹夏侯允进到职以来,礼士爱民,颇有仁名,朕欲令其久任之,以安京畿。洛阳中军诸事,稚权多劳之。” 这是曹叡的原话,还特地要求史二要一字不漏的复述。 看似隐晦实则很明确的告知,此后他不打算让夏侯献重归中军了,让身为中护军的夏侯惠在兼着督察中军各部时,不要忌讳他人的非议,安心任事就好,早晚会名正言顺“多劳”的。 “这其三,嗯” 史二说到这里时,面色有些不自然,声音也变得很轻,“护军,这其三,陛下也命我原话转述。” 是呵斥我的话吧? 微微挑眉,夏侯惠心中了然,“无碍,既是陛下所嘱,史君依命就好。” “唯。咳” 史二清咳了几声,别过头不与夏侯惠对视,低声说道,“护军,陛下原话是;竖子!已过三日,何不送纸册来?且尔既兼领中书侍郎之职,为何至今仅到中书署一次!”(本章完) 第291章 洛阳典农部 不是,我为什么就去过中书监一次,你难道不知道原由吗?! 要不是你将时间定得太死,我至于二十日不归府,将兼领中书侍郎之职、与刘放孙资说好的隔三日前去点卯一次抛诸脑后吗? 甫一听罢,夏侯惠心中当即愤愤。 至于什么呵斥纸册没有及时送去宫内,他主动忽略了。 天子嘛,唯我独尊习惯了,最难以忍受自身被忽视的感觉,是故趁着遣史二来知会事情时顺势发作下,也很正常。 听过也就过了,不必介怀。 咦,不对啊! 明明,天子此番让史二过来,许权柄、示恩宠的意味大于嘱咐,怎么倏然还要以非我之过的事情,来指摘我呢?莫非,他让我兼领中书侍郎之职,并非只是让我有机会熟悉庙堂政务那么简单,而乃犹有其他用意? 一旁转述罢了的史二,见夏侯惠陷入沉默,不由面色愈发不自然。 毕竟,天子曹叡呵斥夏侯惠为竖子,那是以示亲近;但话语从其他人口中而出那得提头相见啊 不做他想,他连忙出声告辞,“护军,陛下所嘱,在下皆转述罢了,身尚有他事,便就此告辞了。” “哦好,史君自便。” 回过神来的夏侯惠,颔首而应,并将纸册与折子递过去,“这是陛下要的纸册,折子是我另作的。方才正打算让下人送去司马门予甲士,恰好史君过来,就有劳史君顺手带回去罢。” “唯。” 应了声,史二含笑接过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只是他才刚转过身,又被夏侯惠给叫住了,“对了,史君,还有一事。劳烦史君归去后,寻校事问一声,先前杨侍中受命清查士家,最后所查的屯田点是哪个?最好能将前几任屯田主官的资料一并查下。” 果然,先前朝野皆言夏侯护军性子刚愎要强、行事不乏鲁莽,并非是虚言啊 陛下的嘱咐,不是让你挑选最容易打开局面的屯田点吗?怎么有了舍易就难之心,竟打算选让杨阜铩羽而归的屯田点着手呢? 若届时清查受挫,如何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而我被天子遣来随彼左右,不会因此殃及池鱼,被斥为办事不利、就此雪藏吧? 转身过来的史二,虽脸上笑颜依旧,但心念须臾间百碾。 不过,纵使心有非议,他也不敢对这种事情置喙,“唯,在下定将护军之话转达。不过,杨侍中最后所查的屯田点在下也知晓,是为洛阳。护军先前在外督兵,是故不知,杨侍中清查屯田点,也仅是野王与洛阳典农两部而已。” 洛阳典农部. 就在天子眼皮底下啊! 刚正不阿如杨阜,竟也铩羽而归,看来这趟浑水可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趟啊 让部曲送走史二后,带着如此心思的夏侯惠继续回到小亭里。 源于枕边人的默契,让王元姬隐隐有所觉,便语气关切的问道,“夫君,方才来人,是署中小吏吗?” “不是。” 展颜而笑,恐妻担心的夏侯惠避重就轻,“乃宫中武卫,被天子遣来取纸册的。嗯,天子还顺势告诫我,让我莫忘了身兼中书侍郎之职,偶尔也需前去中书监点卯露脸。” 说到这里,他还故意做出不满之色,“细君是知晓的,军中事务之繁琐,已令我连归家无有时间,哪能兼顾点不点卯之事呢?” 也成功转移了王元姬的关注点。 “夫君不可妄言。若让他人听见了,恐会告发夫君有怨怼之心。” “嗐,在家中叙话,无需如此谨慎。” “小心无大错。” “好吧,依你。” 二日后。 结束沐休的夏侯惠,先至中护军官署,寻陈骞与虞松了解近日庶务后,才转去中书监。 中书侍郎作为中书令的副职,拥有单独的署屋,还挺宽敞的,且门外配了假佐当值。也就是因为这假佐,让原本打算呆上片刻、露个脸做做样子就走的夏侯惠,不得不留了下来。 “见过夏侯侍郎。” 他见礼后,是这样转述的,“孙公近日有过叮嘱,让下官见侍郎来署中了,便去知会他。如今孙公去了东堂,依以往推断,大致半个时辰后便归来。不知侍郎是否在署内稍作等候?若在,下官此刻便去东堂外候孙公。” 孙资何事寻我? 莫非,是与天子责我不来中书监的理由有关? 夏侯惠略略作思,便颔首道,“既是孙公有言,我便候着罢。” “唯。” 那假佐应声自去时,还很体贴的知会道,“下官这就过去太极殿。侍郎署屋的左侧厢房,便是书佐与令史署公处,若侍郎有他事,尽可问询。” “好。” 夏侯惠步至案台后就坐。 应该是旷工太久的干系,案几上的摆设很简洁,仅有笔墨、封漆与一赤纹盒子;案几边侧下也放着些许空白的竹简与布帛,关乎朝政的案牍一卷都无。目光大致扫过,略带好奇的打开赤纹盒子,却发现事空的,也不知作什么用处。 本就不打算插手中书监庶务的他,索性闭目养神了。 他是在回顾着昨日校事送来的、关乎洛阳典农部的档案。 校事办事的效率还是很高的。 仅在他叮嘱了史二的隔一日,所有资料档案明细都系数送过来了。 如此效率,应是因为先前导致杨阜不了了之的缘由,牵扯到天子自身的干系,故而曹叡还令校事阴察过罢。 也从中可以看出,曹叡对此事耿耿于怀。 而对于夏侯惠而言,则是,若自己在接手此事之时提出的要求高一些,清查与处置时手段激烈些,应也是没有问题吧? 昨夜与丁谧一并查阅资料的时候,丁谧就提及的这点。 他很敏锐的指出了,清查士家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而且不可能以常规手段就能破局的——杨阜的失败就是最好的证明。 故而,夏侯惠若想打开局面,就得请曹叡给予足够的权力。 不是奏免人事上的权力,这点以曹叡的聪颖,毋庸提及都主动会赐下。 而是能绕过廷尉高柔的执法权:以军法行事! 理由丁谧都找好了。 乃以典农校尉为乃军管,武帝曹操初设士家制度,本就有让士家随征的目的为由,让夏侯惠请曹叡拨调两千兵卒为专司,并赐下便宜行事之权,以此来直接军法行事,暴力打破什么“依法治吏”、“并无实证”等扯皮的事情。 再者,魏国军律素来以严苛着称。 只要牵涉到了军律相关,一些有心袒护的官僚想玩什么官官相护,也要考虑下会不会受到牵连、后果能不能承担得起。 由此来减少清查的阻力。 另外,丁谧还特地分析了,曹叡能毫无保留支持夏侯惠多久的问题。 倒不是说,他觉得曹叡会有卸磨杀驴、事后将夏侯惠当作替罪羔羊的可能;而是毫不避讳的声称,在清查士家的事情上,夏侯惠唯一能倚仗的助力便是来自曹叡的支持,但曹叡如今耿耿于怀的心态很不利于做事。 是的,他就是在说,曹叡有急于求成之心。 这点从先前好大喜功、不顾国力民生屡屡大兴土木等事中,就能看得出来。 如今的魏国天子很缺乏耐心。 无错版本在69书吧读!6=9+书吧首发本小说。 是故,夏侯惠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打开局面、无法达到曹叡心里预期的成果,那么,日后他就很难再得到曹叡的支持了。 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丁谧建议夏侯惠,在清查之前就将“持节行军法”的权力要到手、开始清查之后就以雷霆之势大动干戈。 能杀的就杀,不能杀的撕开颜面。 手段越激烈越好、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只有将朝野都搅动了,才能将曹叡架到朝臣的对立面,让他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位明君,进而很执拗的一意孤行继续支持夏侯惠。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夏侯惠要拿到切实可杀人的根据。 如果实在没有根据,也要让曹叡看到清查出来的成果,正是他所期待的。 君王一怒,血流漂橹。 在一言九鼎的权威面前,只要给出可裨益社稷的成果,曹叡就不会在意有无证据、是否有滥杀无辜之嫌;公卿百官更无法质疑对与错。 杨阜的失败,不是他能力不行,而是他没有杀人权。 试问,若在当时,洛阳典农部以“出产之寡,因战事频繁水利荒废之故;士家之寡,源于陛下兴修殿宇累死之故”为由搪塞罪责时,杨阜直接以“毁谤天子声誉”之罪将典农中郎将当场杀了,清查士家的事情还会推行不下去吗? 以杨阜刚直之名,且让曹叡看到了可丰盈国库与士家户籍增多的实在利益,朝臣即使有心阻止,又怎么说的动曹叡的心意呢? “非常事,需非常之举。” 丁谧给出建议后,乃是这样总结的,“稚权既受天子之事,不可拘泥于常也。不然,必反受其咎也!” 对此,夏侯惠深以为然。 不止于他本就有同样的心思,更因为早在丁谧给予建议之前,傅嘏就趁着他沐休时到府面谈过。 就在他夜宿兵营考察中军将佐时,傅嘏与虞松私下数次坐谈了。 与先前不同,已然接受举荐、将未来仕途绑在夏侯惠身上的虞松,还针对先前第一次谋面时提及的事情,一一给予了建议。 关乎士家清查之事上,他也很隐晦的指出要害,“非杀伐果断,不可成事。夏侯护军见信于陛下,毋庸理会其他。” 说白了,就是建议夏侯惠行事更“鲁莽”点。 “我意与叔茂同。” 而转述罢了的傅嘏,建议则是直白得多,“天子即位十数年矣,稚权但可施为。不见此些年,纵使公卿百官多有劝谏,然洛阳与许昌殿宇犹兴修无数邪?” 先有虞松、傅嘏,后有丁谧,皆意见同,自然让夏侯惠不再有他念。 所以,他现今闭目养神自作思量,是在考虑如何拉上卫臻,说服天子曹叡授予权柄。 因为洛阳典农部直接、间接牵扯到的人,现今官职与身份都挺特殊的。 初,武帝曹操首创典农中郎将,官阶为二千石,与郡守同级,归属大司农管辖。陆续设有典农官的屯田区计有许昌、河东、弘农、河内、野王、汲郡、原武、颍川、襄城、魏郡、邺、洛阳、宜阳、雎阳、南阳、长安、列人、巨鹿、蕲春、上党、荥阳、小平、曲沃等处。 其中,最早设置的洛阳,因饱受战火摧残在当时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很残破。 如献帝东归洛阳时,君臣皆饥困,尚书郎以下亲自外出采稆野生谷,有的饿死在墙壁间。 因此初设的洛阳典农部,所聚拢的士家很少,几乎就是个空架子。 一直到曹操督兵留驻在洛阳、兴修建始殿的时候,仍是人烟荒芜、荆棘丛生。后来,曹丕代汉定都洛阳时,以京畿荒芜为由,从冀州迁徙了五万户士家入洛阳,虽然沿途冻死与至洛阳后饿毙无数,但还是让洛阳典农部真正名副其实了。 自曹丕迁徙士家那时伊始,历任洛阳典农中郎将者,依次有四人。 乃是王昶、许据、毋丘俭与令狐愚。 王昶,太原人,是曹丕潜邸故旧,现职兖州刺史、加扬烈将军、关内侯。在去岁曹叡下诏朝臣推荐才能之士时限一人,太尉司马懿举荐的人就是他。 许据许允之父,河间高阳人,冀州名士,已故。 河东闻喜人毋丘俭,曹叡的潜邸之臣,现职度辽将军、持节领幽州刺史、护乌桓校尉。 太原人令狐愚,本名浚,是现扬州刺史王凌的外甥。年少有名,在魏国建立之前就历任多职了。但在曹丕执政期间,出任和戎护军的他,不分缘由要问罪出塞力战有功的田豫,被曹丕下狱并诏曰“浚何愚”。后遇赦贷出,更名为“愚”复起,数次转职后,是现任洛阳典农中郎将。 可以说,先后出任洛阳典农中郎将之人,要么在朝中关系匪浅、要么在士林名声很高,皆不是能轻易问责的。 也难怪刚直如杨阜都铩羽而归。 难搞哟! 第292章 私问 “噫!不想稚权今日竟忆起,自身犹兼领中书侍郎之职也!” 就在夏侯惠枯坐阖目静思的时候,兀然一声揶揄传入耳,睁开眼一看,却是中书令孙资正笑吟吟的缓步走进屋来。 方才那假佐不是说大概半个时辰吗,怎么才一刻钟不到,孙资就归来了? “见过孙公。” 连忙起身来的迎的夏侯惠,执手一礼,“孙公莫调侃我。我并非是言而无信,无视了与刘公孙公的约定,实在是.唉,也是出于无奈啊!” 笑颜满面的分辨了声,夏侯惠请孙资入坐的时候,又加了句违心奉承,“再者,以刘公、孙公之能,我来不来署中点卯,又有何殊呢?” “失信便是失信了,纵使稚权辩解再多,又有何用呢?” 大咧咧坐下的孙资,仍是不依不饶的打趣了声,随后才敛起笑颜,压低了声音说道,“况且,稚权不来署中,则令我与刘公有悖陛下嘱咐啊!” 有悖陛下所嘱? 莫不是天子斥责我不来点卯之由? 闻言,夏侯惠也正襟危坐,作肃容拱手请言,“下官愚钝,还请孙公不吝明示。” “嗯” 对此这种放低姿态,孙资很受用的捋了捋胡须,才细声解释了起来。 原来,曹叡让他兼领中书侍郎之职,并不是单纯的积累履历,更是让他切实做事的。 如今的中书监不仅局限于执掌庙堂机密,而是事无巨细皆过目的地步。而曹叡就是让刘放与孙资在夏侯惠来任职后,不要将他当作协助处理事情的下属,而是挑选一些比较重要的庶务,放在案几的赤纹盒子里,让夏侯惠过目并且给出处理的建议。 且这份建议上呈之前要封漆,只供天子一人参详,不外示与他人。 这是曹叡的要求。 至于建议会不会被曹叡采纳,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是故,甫一听罢,夏侯惠心中不由再次充盈了对曹叡的感激之情。 这是让他直接参与政事、且还有私奏之权啊! 宠信之炽可见一斑。 也难怪了,我第一次来中书监的时候,孙资就直接来了个下马威呢! 原来我是真有威胁到你与刘放权柄的可能啊 “稚权前番来领职,我与刘公并没有知会此事,是打算待稚权复来署中处理庶务时,先将紧要之事与寻常事务划分下再告知稚权。哪料到,稚权竟只知中护军署,忘了来中书监的路,令我与刘公在数日前,被陛下问及稚权所呈之书何在时无言以对,难以自证并无壅塞稚权言路之清白。” 孙资解释罢了,还佯怒如此指摘了声。 “啊,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虽然知道孙资就是随口抱怨一声而已,但夏侯惠还是很识趣的当即起身作揖,态度很诚恳的连连致歉,“连累孙公刘公被陛下误会,我实非有意为之。这样,我等下便去叩阙求见陛下,为孙公刘公澄清缘由。” “嗐,不必不必。” 孙资笑容愈发灿烂了些,也很大度的摆手道,“稚权且坐,且坐。陛下日理万机,为区区小事,稚权还是莫去叨扰了。” “唯。” 做完戏的夏侯惠,依言入座,继续卖乖道,“孙公宽宏大量,令我倾佩。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因我而蒙不白之冤。嗯,这样吧,若日后孙公刘公有用得我的时候,但可差遣,在下定不推辞。” “哦?” 也让孙资倏然双眸炯炯,故作肃容而问,“稚权之言,当真?” 不是! 你都须发都霜白了,还听不出来我就客套一下吗? 怎么还打蛇随棍上了呢! 再者,以你与刘放现今的权柄,当真有什么事情的话,随便放个口风出来,还愁没有人争相去作啊! 暗地腹诽了声,夏侯惠心中警惕大生,但满面坦然、慨然作声,“人若无信,苟有面目存世间!孙公何疑我哉!” “哈哈哈,稚权莫急切,我不过戏言耳。” 很畅快的笑了一阵,缓和了颜色的孙资,静静拈须片刻,才悠悠作声,“经稚权这么一说,老夫还真就想起了,有一私事想让稚权参详。” 呃 合着你早就料到了我的作态,所以一开始就给我下套了啊 须臾间,夏侯惠有种耍心眼抖机灵但被对方碾压的感觉,也唯有硬着头皮装下去,“若孙公不以我愚钝,但可言之。” “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稚权莫如此郑重。” 智珠在握的孙资,笑容很和蔼很可亲的宽慰了句,随后才说正事,“稚权素有知兵之名。弱冠之年,便可预判已故大司马伐蜀难顺遂;外放淮南短短数年,便可累功封侯、名扬贼吴;前不久更是有一战讨灭辽东公孙、名载青史之功绩。是故,老夫便想让稚权参详下,若白身从戎,今我魏国何地可迅速积累功绩邪?” 白身? 积累功勋? 喔,我明白了。 你是想让你的次子、被浮华案禁锢的孙密,成为第二个丁谧。 恍然之际,夏侯惠也卸下心中的防备,当即不假思索而答,“孙公之问,首推辽东、次在幽州。” 但也正是这个不假思索,令孙资有点不淡定了,不由蹙眉复问道,“稚权为何不斟酌一二?老夫所谓,非为戏言。” “敢问孙公,我可敢诓骗孙公邪?” 你当然不敢。 只是,如今的辽东与幽州,还有什么战事可言? 在夏侯惠的一声反问下,孙资也打消了疑心,耷眼在心中细细思量起来。 啊,对了。 先前庙堂决策迁徙辽东之民归来安置时,夏侯惠还上疏提及了另一种处置方案,最大的缘由就是声称高句丽与贼吴媾和,日后必将有兵犯辽东之举。 那时,不管洛阳君臣还是幽州刺史毋丘俭,都对此议不认可。 想那高句丽弹丸之地、蛮夷之邦,连公孙度公孙康父子相继称雄海东之时,都被屡屡攻掠。而今,又怎么会有胆子挑衅连辽东公孙氏都灭掉的魏国呢? 只是夏侯惠现今犹言之凿凿,且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敷衍我吧? 难不成, 孙资思索片刻,仍不能理解,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发问道,“虽不疑稚权之言,然而,何故不是淮南抑或雍凉?” 雍凉就不提了。 此些年雍凉对战蜀国的战绩,你是不知道吗? 克日擒孟达的司马懿都得被动防御着,何况他很快就要归来了,你次子孙密现在过去,能谋到什么功绩! 至于淮南 满宠的为人,你是不知道吗? 会与你讲情面? 就连我当年在李长史的维护下,都曾被罚去守了一个月的城门! 你次子孙密要去了,别说想谋求军功了,就连想守城门都不一定有机会呢! 面对此问,夏侯惠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好在孙资没有提及“军无百日粮”的荆襄,不然他都要重新审量这位中书令,是不是徒有其名了。 “淮南攻守易形,且满将军素来坚持以逸待劳;而雍凉,则是先前逆蜀连年兴兵皆无功而返,已然丧锐、难以为继,此乃司马太尉上疏求归京师之由。是故,我窃以为,淮南与雍凉难以建功。” 沉吟片刻,夏侯惠胡诌了大致能自圆其说的理由,随后含糊解释道,“至于为何首推辽东、次者幽州,乃是我曾亲至辽东之故。若孙公存疑,不若集思广益更问他人,以求妥善。不过,容我多嘴一声,若孙公觉得辽东或幽州可去,当宜早不宜迟。” 都说是私事了,我怎么可能集思广益弄得人尽皆知. 至于宜早不宜迟嘛 你是在强调天子不会让毋丘俭留在幽州太久吗? 同样有些哑然的孙资,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也听出来夏侯惠不想再辩解下去的意思了。遂含笑颔首,离席起身,“老夫何来不信稚权之说?只是想着闲谈,便多问了句罢了。嗯,有劳稚权参详,署中尚有他事,老夫先去处理了。” “唯。不敢久留孙公,以误国事。” 起身将孙资送出门外后,复归来坐了片刻的夏侯惠,想了想便前去尚书台寻卫臻。 自然,在离开的时候,也不忘叮嘱值守的假佐一声,让他以后不管自己在不在官署内,都要每日过去请孙资或刘放将重要的庶务案牍要来、放在赤纹盒子内。且若是案牍积累多了,还要去中护军官署知会他。 尚书台与中书监都在宫禁内,离得并不远,步行少顷可至。 随意拦住一位往来的小吏,问出卫臻的署屋所在的夏侯惠寻过去,却被值守小吏告知,卫臻如今正好不在。且声称近月来时常被天子召去伴驾,故而都是三四日才来官署一趟;让夏侯惠若是有急事,便自行送拜帖去卫府上拜访。 天子召卫臻如此频繁,是关乎改元还是士家清查之事? 从尚书台归来的夏侯惠暗自琢磨着。 若前者还好。 要是后者的话,以卫臻先前的告诫来看,他定是不会允许自己肆意妄为的。 且他的意见在曹叡心中很重。 因为当年曹丕将甄姬赐死、曹叡圈在府中的时候,卫臻就与曹叡私教很好了,且还是唯一一个没有潜邸官职但却极力维护曹叡的重臣。 第293章 夏侯非夏侯 一连数日,夏侯惠都在中护军署内无所事事。 已经大致将职责理清楚的陈骞与虞松,将日常庶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令他每日都得闲。 而关乎卫臻那边,则是将事情顺延了。 依着尚书台小吏的指点,夏侯惠让部曲送去的拜帖中,转述了天子曹叡让彼此一同觐见的事情。 卫臻的回复也很迅速。 翌日清晨便让人送来回执,声称此事天子亦知会过他,但近些时日他属实有些忙碌,且含胡的告知天子因有其他考虑,遂将公布重启清查士家之事的时间推到了三月中旬,故而让夏侯惠暂且等候,待他得了闲暇再回约。 对此,夏侯惠按捺心思等候着。 虽然卫臻的含糊言辞,让他隐隐感到了事情或有变故。毕竟先前还对清查士家之事耿耿于怀的曹叡,都主动将事情延后了。 只是卫臻没有说,他也不可能去寻曹叡,也唯有静候了。 期间,他也去了两趟中书监。 刘放孙资也都依着天子的嘱咐,将一些重要的庶务抄录一份让他过目了。 然而.尽是些为即将改元的絮叨。 如对新年号的建议,如改元后应该做些什么举措来为魏国法统背书,还有一些歌颂功德的,等等。 令夏侯惠看了十分无语。 也不能指摘刘放孙资什么,毕竟天命法统这些,确实也是很重要的。 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是有个别官员上疏谏言三公乃坐而论道之官,不宜空缺。今司徒、司空有缺,当择贤补之。 这也他唯一执笔私奏的案牍。 因为这份上疏让他想起了,太尉司马懿马上就要归朝了。 是故,他的建议是“臣惠窃以为,宜听之。三公典调和阴阳,不可虚也”。 以曹叡的聪颖,定能品咂出他的意思——有“举朝之望”之实的司马懿就要回来了,得择选元老重臣出任司徒司空制衡一二啊! 另外,值得一提的小事,是近日有人宣扬他的美名。 缘由是前些时日那些告病求去职、请托外放的中军将佐,在曹叡的暗示下,被有司以极高的效率得偿所愿了。 空出来的职位也陆续补全。 被夏侯惠点评过那十一位将佐,皆如曹叡所言一一委以实际职权。 朱术,这位被压制了数年、郁郁不得志的功勋之后,被擢为虎贲中郎将的部属右仆射了。 虽然俸禄不高,但职责却是宿卫侍从,也有机会领兵随天子御驾亲征,非亲信贵戚者不可担任。 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入天子之眼了。 日后无需担忧没有转迁的机会,且外放之时还将以比两千石起步。 就是有一点不好,虎贲中郎将隶属光禄勋。 他仍不改受蒋济的节制。 但他也很满足了。 在领到调令的当天,他设宴款待来祝贺的亲朋与同僚,借着酒劲说了好些“醉话”。 如好生惭愧的说起在夏侯惠领中护军职位后,他送了好多财帛去安宁亭侯府、但又灰溜溜跑去领回来的事——这是在称赞夏侯惠唯才是举,不留痕迹的讽刺蒋济唯财是举。 如谈起自身在中军内领虚衔闲置了五六年,现今被天子见重,誓必尽忠职守、杀身以报——这是在控诉自身被夏侯献欺压了数年,终于等到了夏侯惠上任,然后他马上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胡话。 反正,自他这次设宴后,功勋子弟们都私下传着一句话:“夏侯皆夏侯,夏侯非夏侯。” 十分露骨的指出,夏侯献不能与夏侯惠相提并论。 据说,任职河南尹的夏侯献得悉这句话的时候,当即拔刀将屏风与案几悉数劈烂了。犹如其大父夏侯惇被号为“盲夏侯”后,一照镜就恚忿不已、将镜砸得稀巴烂。 只是夏侯惇乃感伤仪表不存,而夏侯献则是忿怒名声受损。 夏侯惠得悉时一笑而过。 但他大兄夏侯衡就不同了,直接让人留意夏侯献的行踪。 果不其然。 很快就发现夏侯献一日之内陆续拜访了曹肇与曹爽。 不同的是,自曹肇府上出来的时候,是面无表情行色匆匆;而从曹爽府上离开的时候,则还与出来送的曹爽执手好一阵话别。 至于秦朗 仍在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中。 纷纷扰扰中,春三月至。天子曹叡临朝颁诏,改太和五年为元景初元年,定历改年为孟夏四月。以魏国得土德,服色尚黄、牺牲用白,改太和历曰景初历。 各州郡与督率陆续上表颂魏功绩以贺,犹在长安的太尉司马懿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上表是他长子司马师代劳的。 这也是惯常之事了。 自从司马师仕途被禁锢后,一年至少有六个月都随在其父身边,不仅代劳署理琐碎庶务,就连军计决策都参与其中。 可以说,司马懿对好大儿的培养不是言传身教,而是将他当作副职或幕僚来看待了。 “陛下见信此子如斯,子元犹坚持旧见否?” 随意看了几眼歌功德的上疏,司马懿直接用印遣人送出去后,又从满满当当的案牍中寻出一份来,递给侧席的司马师。 司马师没有当即作答。 待接过帛书一看,原来是自京师洛阳而来调令:不少洛阳中军将佐都被转来雍凉任职了。 这事蒋济早就作书信来提及过了。 本作品由六九书吧整理上传 因为这些人是贿赂蒋济而上位的,如今想外调,请托之人也是蒋济。 做生不如做熟嘛。 已然转职为光禄勋的蒋济,一开始是不想搭理的。 毕竟此事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的,且天子曹叡还盯着,他不想趟这趟浑水。 奈何这些人的长辈锲而不舍的上门说项,碍于情面他们给得太多了之下,便做书信来给司马懿,问他雍凉这边的能不能饶出几个闲差来。 与蒋济私交甚笃的司马懿,没有作壁上观。 反正也是顺水人情。 去岁天子曹叡就允他卸任雍凉都督之职,他如今正好处于部署各地防务、划分各部兵将的职责呢! 表奏一些将率的功绩与苦劳,请庙堂转任其他职责;再依序将副职升上去,空缺自然就有了。一番操作过后,既让天子调走了中军内不称职之人,而蒋济也得以保留情面,皆大欢喜。 也难怪他能誉满朝野。 而他如今问司马师,则是想起了很早之前,司马师便将夏侯惠视作日后对手之故。 现今夏侯惠简在帝心,权柄都初见端倪了,你还要坚持与他对立吗? “阿父,稚权简在帝心,非今日犹始也。” 略略扫过调令,司马师作答道,“且儿是否与他对立,非儿可自决,而乃时势使然也。想必阿父对此也了然于胸,又何必以言试儿哉!” “哈哈哈” 被道破的司马懿闻言,拈须畅怀,“闲来无事,遂以戏言为乐了。” 他确实是在试言,为了鼓舞司马师的斗志。 正如司马师所说,夏侯惠都被曹叡当作曹魏社稷砥柱来培养了,作为“朝野之望”的子嗣,又怎么可能不被他人推去与夏侯惠打擂台呢? 尤其是,他马上就要回权力漩涡的中心了。 以后不管庙堂上有什么事情,朝臣们都会留个心眼,来关注他的意见是什么。 名位的殊荣,也是他必然要承受之重。 当然了,在很多事情上,他是不能轻易表态的。 以免被朝臣利用,被动成为了提倡者。 就如蒋济早年上疏声称刘放、孙资权柄太重,庙堂之上不应该有“专任”之权一样,现今有人弹劾刘孙揽权,犹在上疏中把蒋济的话语加上去呢。 再者,若果真有了一些需要表态的事情,他总不能不自持身份,赤膊上阵与夏侯惠一个后辈争长短吧? 司马师就是一个很好的代言人。 没有官职的士子,谈及朝政时可以随意一些;而且所有朝臣都知道,司马师的意见这是他的意思。 “再者,阿父或是疏忽了一点。” 司马师没有笑,依旧一本正经的说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武帝起兵讨董创业至今,数十载矣。故人已故,名义已分。今之夏侯,亦非昔之夏侯矣!” “我儿当慎言。” 司马懿敛起笑颜,不痛不痒的呵斥了句,又反驳道,“诸夏侯曹,世为姻亲、休戚与共。且如今宗室大将凋零、谯沛督率青黄不接,陛下乃英明之主也,岂能令夏侯有今昔之分!” “诚然,时势如阿父所言。” 这次,司马师冁然而笑,“只是阿父莫是忘了,昔之二夏侯,皆有大功于社稷,然而一者于青龙元年诏祀太祖庙庭,一者犹‘白地将军’邪?且容儿孟浪,敢问阿父,‘白地将军’安有更耻之时邪?” 当然不可能,为夏侯渊正名,就是指摘武帝有过失 后继之君,哪有不为武帝讳的道理。 司马懿耷拉下眼皮,没有作答,让眼角的皱纹被笑意拉扯得愈加明显了。 “依儿看来,夏侯稚权不足畏也。受陛下恩宠渐重、权柄日炽,不过未至其极也。若至,必有‘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之事也。反观儿自己,犹白身布衣,凡事皆可进退自如、无所拘束,夫可敌也!”(本章完) 第294章 旧事 北邙山庄园。 碧空如洗,林木成荫,鸟雀欢歌。 自魏国定都洛阳时日渐久,人口聚集愈来愈多,城内外也就被天子划为行园的这里,才有绿意盎然的宜人景象了。 一大早就策马过来的夏侯惠,看着郁郁葱葱的林木,不由想起了洛阳典农部的积弊之一:最初王昶任职典农中郎将期间的洛阳,还是树木成林的;是故他以身作则,带领士家开垦了很多荒废的田亩,但时至今日,这些田亩大多都不属于典农部了。 一来,是随着洛阳逐渐变得繁华,耕田变得日益紧缺与值钱,故而陆续被达官贵人巧取豪夺了去。 另一,则是皇室对屯田民力的滥用,加剧了典农部失去对田亩的掌控力。 自文帝曹丕伊始,就有驱使屯田士家建造宫室、经商逐利之事;到了曹叡时期,更是连年大兴土木、为宠臣起高第。 如夏侯惠自己现今的府邸就是曹叡驱使士家修筑的。 仅是在这段不足二十年的时间里,洛阳典农部就从“士民饥冻”演变成为了“士民饿死与冻毙”。 饿死,是很直观的现象。 洛阳典农部与其他屯田区不同,还要额外种植专供皇室贵胄的“新城粳稻”。 “江表惟长沙名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粳稻邪?上风吹之,五里闻香”。 这是曹丕《与朝臣论粳稻书》的句子,也是后来划分田亩让洛阳典农部种植新城稻专供皇室、额外增加劳作的真实写照。 在人力固定的情况下,额外增加劳作其他事情,典农部的田亩自然就因为劳力不足而难以迎来丰收了。 但关键是,官民分配的额度是不变的,洛阳中军的粮秣是万万不可短缺的。 因而歉收的部份,就只能摊在士家的头上了。 而冻毙,则是被遮掩起来的现象。 随着曹叡大兴土木愈演愈烈、在后宫奢侈挥霍越来越肆无忌惮,致使国库亏空,为满足一己私欲,除了对百姓苛捐杂税外,还让士家负担皇室林园内的狩猎与皮毛商贸等力役,令士家一年四季到头都没有空闲的时间。 在达官贵人犹恨“狐裘不暖锦衾薄”的年代,每一年岁末的天寒都要夺走很多人的生命。 没有时间外出樵采的士家,没有砍伐的木柴可取暖、没有山草与枝叶编制的席被可驱寒,自然也就冻毙无数了。 这就是杨阜无法清查下去的根本原因。 一切源头都要归根于魏国两代君主,而不是典农部主官的推脱之辞。 当然了,典农部主官肯定也是有违法之事的。 只是这些违法之事,都被动或主动与君主的过错纠缠在了一起,让人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总不能只抓摸黑偷吃的小老鼠,对明目张胆强取豪夺的大老虎置之不理吧? 近来随着查阅洛阳典农部的宗卷越深入,夏侯惠就对天子曹叡的心态与动机愈发迷茫。 甚至还生出了这样的怀疑: 在杨阜铩羽而归后,已然了然具体实情的曹叡,还坚持要自己来清查士家积弊的缘由,或许并不是他想改变士家不公的状况,而只是因为士家的数量年继一年持续减少,让他开始担忧,日后洛阳中军的粮秣供应恐难以为继了罢。 这个想法,在今天也得到了证实。 今日已然是三月十一,都超过约定时间的期限了。 若是再没有被招来议事,夏侯惠都要忍不住抛开卫臻,独自叩阙求见了。 嗯,是在昨日下午时分,史二前来告知他来北邙山庄园的。 还颇为蹊跷的知会他,若无别事的话,可以来得早一些。 要知道,今天是听朝日,天子曹叡与卫臻都要参加太极殿的大朝议,他早些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独自一人,能商议吗? 但夏侯惠还是依言提前过来了。 缘由无他。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让他早些过来,应该就是曹叡这些时日拖延商议的缘由吧。 所以,此中的变故是什么呢? 又是什么事情,是要曹叡与卫臻避席,让旁人过来告谕自己的呢? 轻车熟路,策马缓缓来到庄园前。 庄园的甲士与管事应该都被嘱咐过了,没有多言询问,只是沉默的行礼罢、代他将坐骑牵马厩安置,便请他自由进入了。 庄园之内雅致如故。 连廊重重,亭台起伏,庭院深深。 唯有的区别,也只是庄园的侍从人数稀疏了许多,静谧得连假山花卉内的虫鸣都清晰可闻。 一路步履缓缓,夏侯惠穿行连廊,转过外院的月门,来到第一个亭子处,远远便看到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 那人着燕服,不带冠,正微昂着头看着白云苍狗。 善射且犹年轻的夏侯惠,眼力很好,能看到那人的头发略有白丝,身躯不甚挺拔,应是差不多不惑之年了。 令他有些奇怪的是,他竟觉得这个背影隐约有些熟悉。 但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出是谁。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了吧,那人转过身来,率先寒暄道,“稚权,别来无恙?” 而在看到那人面目时,夏侯惠脚步微顿、苦笑无语,旋即,心里不由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满是失望的叹息。 因为那人,是毋丘俭。 当今天子曹叡的潜邸之臣,也是唯一一位被曹叡当作庙堂重臣培养的潜邸之臣。 也曾经是洛阳典农部的主官之一。 故而,夏侯惠明白了,曹叡为何拖延议事的时间了。 也唯有报以苦笑了。 他那日让史二调来洛阳典农部宗卷,史二不可能不对曹叡禀报,而十余日的时间,也正好对上了信使前去幽州将毋丘俭私召回来的时间——曹叡这是太了解他的为人了,知道他在清查士家积弊上,绝不会袒护任何人,故而担心毋丘俭被牵连,所以才将毋丘俭召回来与他提前见一面。 这就是夏侯惠心中失望至极的缘由。 他也太了解曹叡的为人了。 以毋丘俭的品行,即使在主事洛阳典农部时有些失措之处,但绝不可能是对仕途有影响的大过! 被牵连到了,也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只需要一份请罪的上疏,就能带过的事情,曹叡竟将他从千里之外给召回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在隐晦的告诉夏侯惠,让他清查的时候,只能抓小老鼠,切不可提及大老虎吗! 曹叡要颜面,要夏侯惠谨记,不管千错万错,君王都无过。 也不能有过。 如果不能保证这点的话,就不要清查洛阳典农部了,甚至清查士家之事就不会重启了。 “仲恭兄,其实,你不必回来的。” 对着毋丘俭笑了笑,过来就坐的夏侯惠,沉默了许久,最终才憋出来了这句话。 半是抱怨,半是暗示着彼此之间,犹如当年那般可以推心置腹之人。 也让原本还面带笑容的毋丘俭陷入了沉默。 “唉~” 许久之后,他终究还是开口了,“其实,我也不想回来。只是,稚权也知晓,我为人臣,当奉君命。” 他的语气中尽是疲倦。 有些是连日仓促赶路的身体疲倦,有些是心里的。 夏侯惠听出来了。 心中隐隐燃起了希望,正想开口请他一并劝说曹叡呢,却被他接下里的话语给打消了。 “陛下遣使召我归来时,犹作手书将事情原委说了,并附有两句话。一曰‘水至清则无鱼’;一为‘治大国如烹小鲜’。” “稚权为人,我颇为了解,也知晓沉疴当需猛药之理。只是有些事情,牵扯太广,若急躁而为,恐适得其反,更遑论此中有干陛下声誉。君者,国之本也。我等臣子做事,恪守忠信之外,亦当为君讳。” “日落月升,阴阳相辅。我魏国自代汉而立以来,善政不乏,弊病亦难免有之,但国力犹日渐增长。士家之弊,不过癣疥之疾耳,稚权是为谯沛子弟,与魏室休戚与共,当以社稷为重。若稚权徐徐而图,未必不能成事。” “再者,今陛下春秋正富,稚权亦未至而立。既然君臣相得、皆有心整顿时弊,若持以恒心,日拱一卒、积少成多,何患不能有所为?且.” 说到这里,毋丘俭话语微顿,别开脸看去了庭院,犹如自语般低声道,“且上意不可违。稚权若执意不遂陛.嗯,就是今庙堂之上,未有诏令重启清查士家之命,庙堂诸公也不欲见如此诏令。” 好嘛~ 果不其然。 天子曹叡并没有给夏侯惠反驳的余地。 清查士家积弊,要么依着他的心意行事,要么就不用查了。 不过,想想也对。 曹叡不可能为了区区士家,而让自己的威信受损。 如若他有这份担当的话,也不会有大兴土木、穷奢极欲之事了。 只是,若是依着他的心意而来,抓小放大,只在细枝末节上做文章,于事何补呢?如何服众呢?被圈在巴掌大的地方,夏侯惠又能有什么施为呢? 当然了,夏侯惠并没有让曹叡威信受损之心。 他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他只是想着,在将事情清查清楚后,曹叡能下诏废除士家的宫室之役、不夺农时而已。以身作则,树立推行善政、整改积弊的明君榜样,然后就能号召朝臣一并向着吏治清明的方向发展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不是挺好的吗? 也能算是有损君王威信吗? 不见齐威王闻过则喜,至今仍被人称赞! 夏侯惠想不明白,为什么曹叡要如此安排,就连毋丘俭也来劝说他。 但他也知道,事情已经不容得他辩说了。 毋丘俭都千里迢迢跑回来了,曹叡的心意是不会更改了。 所以,清查士家积弊的结局已然注定了是虎头蛇尾,自己还要继续做吗? 似是没有必要了罢。 与其草草而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为。 但是,现今拂了天子曹叡之意,日后自己还会被视作股肱,还会被委以重任吗? 以天子曹叡那意气心性推论,应是很难了吧? 沉默之中的他,在心中悄然问着自己,斟酌着得失。 一旁对坐的毋丘俭,没有催促,看着天际线外的白云苍狗,静静候着答案。 正如方才他所说,他也不想回来的。 但既然都不可抗的回来了,那就要忠君之事,努力将曹叡的嘱咐做到、做好。 世事本就如白云苍狗那般变化无端。 不是吗? 持续了好一阵的沉默。 “呵,呵呵,呵呵~” 垂头阖目沉吟的夏侯惠,不知为何,很是突兀的笑了起来。 他倏然发现,自己的纠结一点意义都没有。 因为曹叡看似很恩宠的,给予了他自择可为可不为的两个选择,但事实上并没有——他是吃定了,夏侯惠必然会选择做! 哪怕他圈定的规矩更多一些,夏侯惠都会做。 君子可欺之以方。 这种手段放在忠臣身上一样适用。 是啊,夏侯惠怎么可能不做呢? 若是不做,怎么保住圣眷不衰、怎么为日后能有权柄做更大的事情夯实基础? 他又不是曹肇或何晏那般能歌善舞、还长相殊美。 只不过,曹叡或许没有想到的是,发现自己没有选择的夏侯惠,还想起了一件旧事。 那是早年他还刚入宫充任散骑侍郎的时候,曾彻夜与曹叡详谈,进劝了以天子恩科缓解九品中正制的弊端、拿中护军蒋济贪墨之举来整顿京畿风气等事,但最后都被曹叡当作了增添权术的旧事。 如不出意外的话,曹叡想清查士家积弊,应该也如先前一样只是项庄舞剑罢。 就是不知道,他这次剑指的“沛公”是谁。 对于夏侯惠来说,是谁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曹叡还是当年的曹叡,但他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也不可能如当年谏言之时,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那般了。 一念通达,整个人都豁然开朗。 所以他笑得很突兀,也笑得酣畅淋漓。 但却令毋丘俭变得紧张了起来。 他知道夏侯惠性情刚直固执且不乏鲁莽,故而以为彼是怒极反笑,抑或是恨自身一腔报国热忱皆错付后的癫狂之笑了。 第295章 权欲 毋丘俭的担忧不无理由。 因为他还对《阿房宫赋记忆犹新。 那时的夏侯惠不过出仕不足一个月就胆敢犯颜直谏了,而今是为位卑权重的中护军,再作个诗赋讽刺又有什么奇怪呢? 尤其是以天子曹叡如今所行所为,被指摘讽刺了,也是名副其实啊! 且天子曹叡将他从千里之外召回来,是为了劝说夏侯惠就范的,而不是激化矛盾。若适得其反,那他不仅有负所托,还要夹在中间内外不是人了。 “稚权莫如此。” 故而,他赶在夏侯惠出声前,便抬手制止缓声道,“我知此事难为,只是稚权也应体谅陛下难处。再者,陛下与卫侍中得朝会罢了才过来,稚权若有其他想法不妨直言,你我且先商榷一二,若是稚权言之有理,我可一并劝说陛下更改心意。” 劝说天子更改心意? 还是省省罢。 不见自从九龙殿落成后,不管曹叡何所为,公卿百官都三缄其口,没有了上疏劝谏之事? “一时失态,令仲恭兄见笑了。” 敛起笑容,夏侯惠致歉后,又摇了摇头,“我无有其他想法。嗯,就如方才仲恭兄所言,身为臣子,当忠君之事。既然陛下有所嘱,我依言而行便是。” 无理犹争三分的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莫不是在搪塞我吧? 毋丘俭眼中尽是不解与不信,但在须臾间,也寻不出委宛的质疑言辞来。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径直而问,“此间无外人,稚权所言可当真?” “自是当真的。” 轻轻颔首,夏侯惠笑容可掬。 待看到毋丘俭面有迟疑之色,便又忍不住打趣了声,“莫非,仲恭兄还需我作誓方肯信?” “那倒不必,不必。” 连毋丘俭忙摆手阻止道,“稚权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就说罢了,他又只手拈须,耷眼沉吟。 主要是事情太顺利了。 顺利得让昨夜就打好腹稿的、准备苦口婆心要费很多唇舌的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心中也很不踏实。 但夏侯惠是真的想通了。 也不再对曹叡抱有冀望了。 且他还后知后觉的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傻很天真,竟然妄想着要通过影响来改变曹叡! 曹叡乃是天子啊! 一个唯我独尊了十数年的政治生物,怎么可能因为臣子的赤忱而改变? 尤其是他夏侯惠现今才多少岁? 论人生阅历、宦海沉浮、心术权力等等,曹叡怎么会否定自身而去相信他? 所以他打算放弃了,不再徒劳作无用之功。 不管曹叡对他多么的器重、多么不吝寄以厚望,他都要放弃了。 倒不是说他觉得曹叡其人不堪,已经到了无法辅佐的地步;甚至从曹叡的角度出发,或许是夏侯惠自身吹毛求疵太甚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倏然发现,二人的理念完全不同。 就连求同存异的余地都没有了。 是啊,怎么会有余地呢? 魏文曹丕时推行九品中正制,一方面是向世家士族妥协、让他们为曹魏代汉背书;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想将后备官员的取黜之权收回庙堂。但自前朝光武仰仗地方士族豪强得天下以来,世家士族便渐渐掌控了郡县的话语权,早就国家抡才的察举制度把控在手中了,推行九品中正制并不能瓦解世家士族的地方话语权,只不过是换一种操控方式而已。 相反,在加入门第作为抡才的准则后,还变相的让他们的操控国家抡才的手段变得光明正大! 毕竟寒门子弟、草莽梓才,有几人能有机会将声音传到庙堂之上? 抡才制度被操控,就意味着庙堂人事之权被窃取;人事之权旁落,就意味着结党徇私滋生。最终,吏治不清也就成为必然了。 而连吏治都不清,想社稷长存,又从何谈起呢!? 曹叡即位至今十数年了,威信早就树立,国家实际权柄也牢牢掌控在手中,正是可以大刀阔斧推行变革、去积弊的时候。 但如今只是清查士家而已,不过让他彰显国君亦要遵循法度、不可肆意劳民而已,他竟为了一丁点名声而退缩了! 就是退缩了! 试问,身为天子的他都粉饰是非,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群臣奉公守法? 这社稷是曹姓魏室的,又不是他们的! 他们在前朝不也一样是臣子吗? 这就是夏侯惠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曹叡身上、甚至是他人的根本缘由——原本君臣二人商议好了的,以清查士家作为变革朝堂积弊的切入点,现今看来,曹叡的立场并不坚定。 他没有这份担当。 所以,先前的一切,到头来都是水中月镜中。 所以,夏侯惠还想到了,齐王曹芳如今还是一个稚童。 若是以他的出身与功绩,曹芳肯定会愿意听他劝说、支持他想法的。就如曹叡刚刚即位的时候,事无巨细皆私下与留在洛阳的曹真商议一样。退一步而言,至少在曹芳加冠亲政之前,自己的意见他不听也得听! 当然了,前提是自己要有如曹真那样的身份。 甚至还更进一步。 比如前汉时没有了上官桀、桑弘羊掣肘后的霍光。 是故,他如今怎么能短视呢? 夫上善若水,不争是为争。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与其争一时长短,还不如俯首唯诺、对曹叡言听计从,以期日后能有机会大展拳脚、大有所为啊! 再者,若功利一点想,清查洛阳典农部时,依着曹叡的心意而来,对他个人并没有什么损失啊 在庙堂之上,一件事情,能否做成,往往不在于正确与否。 而是关乎于各方利益能相互妥协与否。 故而,人们并不会以一时成败来定论是与非。 他们的关注点,在于是谁率先提出、是谁主导推行以及还有谁赞同了一件事。 甄别立场,以便区分志同还是悖对。 所以说,已经有了功绩在身的夏侯惠,清查洛阳典农部之时不能一扫积弊,并不会影响个人声望;反之,只要他能权限范围内做到最大的刚正不阿,人们就会因此而敬佩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在宦海之中,这就是有魄力的彰显。 且又因为士家积弊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众所周知的,故而也算是一种提高人望的仕途手段。 之后不管士家迎来什么变故,人们都会记起他。 比如,若是士家不堪重负聚众造反了,庙堂在反思的时候,就会想起他,觉得他有先见之明;而若是有人将士家的积弊清除了,士家们也会想起,在很早之前夏侯惠就曾经为他们争取过了。 人望,是夏侯惠现今最缺的东西。 先前谏言曹叡当适时废除士家制度的他,还以“恩出于上”的臣子本分,声称这份人望不应该聚在自己身上。 但如今曹叡弃之如敝履,那他就想要了。 因为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司马懿便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在齐王曹芳的同意下,以曹叡遗诏的名义废除了宫室之役;而后司马昭出任洛阳典农中郎将,又免除皇室向屯田客加征的苛捐杂税、不随意征调其服徭役,让士家没有了“夺农时”之患,史称“蠲除苛碎”,为司马篡魏室积累了不少人望。就连吴灭之战时,吴国大臣张悌都声称司马父子“除其烦苛而布其平惠,为之谋主而救其疾,民心归之”。 他不想要的话,就要落在司马父子身上了。 再怎么避嫌,也要勉为其难的以社稷为重,不能坐视这份人望“资敌”不是? 是的,哪怕他都不对曹叡抱有希望了,有想当魏国霍光的心思了,但仍觉得自己是曹魏的纯臣。 虽然他知道所谓的“人心易变”,并不是单单指个人的本心。比如还有时势,比如还有志同道合者与依附者的野心,等等。 也知道古往今来,已然权臣之人而犹被称为纯臣者,寥寥无几。 但他仍坚信自己能把持得住。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自从他觉得曹叡无法改变那一刻开始,他就迈出了“上失威则下有侵”的那一步了,就不能再以魏国纯臣自居了。 “仲恭兄,路君盛与魏阳元近来如何?可有不端之举?” 见毋丘俭一直在沉吟着,不想在此事上继续纠结的夏侯惠便岔开了话题,问起了路蕃与魏舒的近况。 “啊?” 被打断思绪的毋丘俭抬起头,在心中复述了一番问话后,才含笑作答道,“阳元宽和且克己,君盛勤勉而恭谦,皆梓才也。” 或许,是察觉到夏侯惠的心思了罢,他回答后略做停顿,便又加了句戏言,“稚权戎马多年,辗转南北,至今也不过擢君盛与阳元二人入行伍而已。举才录人,不可谓不慎。如此,何必问彼等有无不端之举?莫非,稚权乃是期我,称赞稚权有识人之能邪?” “哈哈哈” 夏侯惠拊掌而笑,“我虽厚颜,但未如斯吧?” “哈哈” 毋丘俭亦笑,也顺势谈起了辽东公孙覆灭后自己在幽州的举措。 一时间二人相谈甚欢。 就连曹叡与卫臻走过来了,他们都没有察觉。(本章完) 第296章 不问其他 “臣,幽州刺史俭,拜见陛下。” 面对着外向连廊的毋丘俭,率先看到了正缓步过来的天子曹叡与卫臻,连忙起身行礼。 夏侯惠自是紧接其后。 “无庸多礼。” 步履不停的曹叡从他们身边经过,招手示意他们跟去屋内时,还问毋丘俭道,“仲恭与稚权同坐喜笑盈腮,可是有什么趣事?也说来给朕听听。” “唯。” 落后天子半步的毋丘俭,如实作答道,“回陛下,是些许幽州边军与杂胡的趣闻。如白部鲜卑首领” 且言且笑,少顷,至庭落设宴处。 各人依序就坐,待庄园管事奉上酒水佐食离去,寒暄闲言便止住了。 位在上首的天子曹叡,率先举起酒盏邀众人共饮,趁机将询问的目光投在毋丘俭身上。 对此,毋丘俭略略迟疑,才不留痕迹的轻轻颔首。 这让一旁同样以眼角余光关注着的卫臻,眉毛不由微微蹙起。 对于曹叡避讳皇室滥用民力的做法,素来以刚直着称的他,也是不赞成的。 在甫一得悉毋丘俭被召回来的时候,他就私下劝谏过了,但胳膊拗不过大腿。曹叡不听劝,他也只能顺势而为。 而今,看到夏侯惠也被毋丘俭劝动了,他自是有些怅然若失的。 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力争做到最好! 第一次清查的杨阜都铩羽而归了,现今以他挂名重启清查,却还要含糊行事? 这不是给朝野传递一个“犯错失责不足畏,只需有人出来顶罪就能揭过”的错误信号,令朝野不正之风愈演愈烈嘛! 且他还觉得挺讽刺的。 在清查士家之事刚决定要重启的时候,他还担心年轻气盛的夏侯惠会大动干戈、引发朝野物议呢!结果,现今临门一脚了,他反而因为夏侯惠也妥协了而倍感惆怅。 唉 陛下近年来虽有大兴土木之弊,但犹不失去沉毅断识,今为何如此作为? 卫臻举袖,一饮而尽,将心头不解尽藏腹中。 “稚权,且说说吧。” 将酒盏放下的天子曹叡,并不关注卫臻的心思,看到毋丘俭颔首后他便心情大畅,径直对夏侯惠发问道,“朕知你寻史二调阅了洛阳典农部的宗卷,也颇为不解。朕本欲你先察野王或河东等地屯田,由易入难、循序渐进,以期水到渠成,而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臣惠惶恐。” 早就打好腹稿的夏侯惠,先依礼告了声罪后,才缓声作答道,“回陛下,臣惠并非妄自尊大,而乃行伍意气难改,凡事皆习惯了力争毕全功于一役。臣惠舍难就易,虽然有失鲁莽,但若顺遂打开局面了,之后其他屯田点等积弊便都迎刃而解了。” 解释罢了,他顿了顿便又了句,“自然,臣惠不敢有悖陛下之意。若陛下觉得臣惠的考虑不妥,臣惠清查士家时,遂更为野王或河东伊始。” 现在才想着换成野王或河东? 那朕先前做的准备、让毋丘俭千里迢迢赶回来一趟等等,岂不是都白忙活了? 心中暗道了句,曹叡佯做思虑片刻,便摆了摆手,很有从谏如流明君风范的说道,“倒也不必更改了。主事之人是你,既然你自有规划,便依你罢。嗯可曾思虑周详,需要朕与卫卿如何配合?还有,清查之时,稚权将从何处破局、以及以何处为止否?” 唉! 果然 纵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话语确确实实从曹叡口中出来的时候,夏侯惠还是忍不住暗中叹息了一声,心中尽是荒诞感。 因为曹叡的最后那句问话,就是在催促他亲口承诺,清查士家时绝不会牵扯到皇室。 而觉得很荒诞,则是这种先将论罪力度与范围定下来了再去彻查案子的做法,让他仿佛自己又穿越回去了千余年之后. 咳咳! “回陛下,臣惠有过思量。” 轻轻吐出一口气,缓解心情后的夏侯惠,离席恭敬行礼,开始了口若悬河。 “陛下,臣惠需仰仗陛下与卫公者,有三。” “其一者,乃请陛下赐臣惠持节之重,以威宵小。先前清查士家者杨侍中,是为我魏室之名臣也!刚直之名,朝野皆倾佩,犹不能功成。而臣惠年不过而立,虽略有功绩,然而在朝中名声不佳,若无符节慑众,不能成事也。” “其次者,乃请陛下授臣惠两千步骑,以供驱使。士家之政,源于” 夏侯惠才说到这里,就被曹叡给抬手打断了,“稚权且住。”只见他眉目微蹙,眼中有些惊疑,“持节之请,稚权不提朕也会赐下。但稚权要两千步骑,令朕弗解。稚权清查洛阳典农部,若遇难事,来寻朕参详也是旋踵可至,何须自将兵卒?京畿之内,不可兴兵戈。若朕允稚权之情,恐公卿百官弹劾如云耳!” “陛下此言极是!” 曹叡话语甫一落下,一旁的卫臻也紧接着开口,语气殷殷告诫道,“兵者,凶也!京师首善之地,稚权安能自请两千步骑驱使?要知道,京师之内雄职莫过于司隶校尉,亦不过驱使一千两百都官徒隶耳!” 不是,你们紧张兮兮的作甚? 难道我还能造反不成? 再说了,要是觉得我索要的兵力太多,那就直接说嘛,我可以少要一些的啊 暗中嘀咕了声,夏侯惠做诚恳状,拱手直言道,“陛下,卫公,还请容惠分说。惠亦知晓京师之地,不可纵兵。明知之,而犹请之,是为惠欲清查士家积弊时以军法治事,不容干系之人请托、蒙蔽或阻扰也。陛下亦知,我朝律令繁琐,官员犯过审议耗时。若依律令定罪责,士家之弊病恐难察也。唯有以军法治之,方可势如破竹、无视各方阻力,迎刃而解。再者,士家之政,最初源于武帝,是时亦乃以军法管制。今惠奉命清查,复以军法论之,乃有理可循耳,公卿百官也无可指摘之处。” 以军法治之. 倒也不失为破局之良策。 只是,你张口就要两千步骑,该不会是想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进而逼迫旁人将“士家积弊之中,当以皇室劳役最甚”的话语给说出来吧? 曹叡倏然想起,方才毋丘俭在颔首示意事情已然谈妥时,还略略迟疑了下的小细节。 而且,以他对夏侯惠的了解,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几率还很大! 带着这样的想法,顿生警惕的曹叡,心中已经有了回绝之意,正斟酌着言辞呢,耳边又传来夏侯惠的告罪话语,“臣惠在外督兵久了,一时不查,忘却了京师之内,兵不可私授,还请陛下不罪。经卫公提醒,方知自身之谬,如陛下不疑,请授臣惠七百兵即可。” 这不是两千和七百的问题好不好? 我是不怀疑你啊,但我也是真的不敢给你兵啊! 一时间,曹叡默然无语。 他原本想回绝的话语无法说出来了。 毕竟,夏侯惠既是请罪又是折中的,他要是再回绝,那不是怀疑夏侯惠还能是什么呢? 好在一直权当看客的毋丘俭,很快就开口解围了。 “稚权请兵,以军法治事,可莫要将京师当作边地那般杀伐果断啊!届时若是引起朝野物议,陛下纵使有心维护你,也难堵朝臣群愤汹汹啊!” 他是这么说的。 以戏言的口吻,隐晦的将曹叡心中的担忧给说出来了。 又或者说,也是他自己的担忧。 先前二人坐谈时夏侯惠的妥协来得太快,让他心中很不踏实,遂也以为夏侯惠现今讨兵之举,就是在暗渡陈仓呢! 某种程度上,他与曹叡才是真正的君臣相知、心有灵犀。 轻飘飘的横插一句戏言,就将夏侯惠趁机索要权柄的局面给化解了,还令夏侯惠不得不摆正臣子姿态。 “仲恭兄说笑了。我在行伍中虽也杀人无数,但并不嗜杀。” 夏侯惠含笑回了句,也委婉的给曹叡台阶下,“陛下,是否授兵予臣惠,不若待臣惠将悉数作答陛下方才所问以及自身所虑后,再做定夺可好?” “理当如此。” 就坡下驴的曹叡,轻轻颔首而谓之,“为国画策,但求裨益社稷。朕不疑稚权,稚权也莫拘泥于缛礼。何所思,但可言之,取与弗取,众人可一并参详妥当。嗯,稚权继言之。” “唯。” 应了声,夏侯惠继续阐述自己的思虑。 “其三者,乃是请卫公多担待,为惠谢绝请托与他人抗诉。惠此些时日,数阅洛阳典农部卷宗,发现隶属典农部的田亩,有不少已不在册。复遣部曲依图寻索,乃知是被权贵、外戚或官宦所倾吞。惠若开始清查,必先将此些田亩收回,或会引发彼等控诉至河南尹、司隶校尉或廷尉等署,但望卫公为我周旋一二。” 说到这里,他又冲着曹叡行礼,解释道。 “陛下,此便是惠臣请兵之故。以干戚威不法、以兵戈慑贪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将士家之田尽数收回,力保不在争执之中误伤穷奴恶仆性命。意在以兵止戈也。” “以上三者,乃惠请陛下与卫公周旋之事。而惠所思者,则乃此番清查以收回田亩为功,不复问其他、亦不穷典农部主事者。”(本章完) 第297章 不窥变通 “以收回田亩为功,不复问其他、亦不穷典农部主事者.” 当夏侯惠的话语落下时,在坐三人反应各有不同。 权当看客的毋丘俭如释重负,觉得天子将自己从千里之外召回来也不是白费功夫。 看似老神在在而暗中专注的卫臻,则是心中再次叹息不已。 方才他听闻,夏侯惠直言斩伐不避权贵、强势将官宦、外戚与权贵强取豪夺的典农部田亩收回来时,心中还升起一缕期待呢!结果紧接着一声“不问其他”,就让他了然,士家积弊在当今天子在位期间,是不可能去除了。 流于表面的清查,治标不治本嘛。 与他反应截然不同的是,悉心听着的天子曹叡,当即便眉目舒展、连连颔首。就连方才听闻“外戚”字眼之际的些许不悦,都须臾间杳无踪迹了。 他是真的舒心了。 不仅是因为夏侯惠明确表态,一切事情将遵从他的心意而行,更因为那种予取予求的权威再度得以彰显。 “善!稚权所言,深得朕心。” 曹叡拊掌而赞,语气欣悦无比,且还笑颜看向卫臻与毋丘俭,戏言道,“卫卿、仲恭见否?昔日‘庙堂莽夫’,今日竟知‘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理也!” 对此,卫臻与毋丘俭也笑颜附和了几句。 没有复言其他。 身为天子的曹叡都称善了,他们自然也不会再对夏侯惠清查士家的举措提出其他见解或异议了。 因为提了,也跟没提一样。 而被调侃的夏侯惠也陪笑着,一点都不尴尬,反而很开心。 他等着就是曹叡开颜的这一刻。 当即,趁着众人皆欢笑开怀的时候,他复行礼继续说道,“陛下,臣惠话语尚未说完。乃臣惠意在清查洛阳典农部后,将上疏庙堂,以士家生计不易,恳请庙堂重申武帝时士家之政,严禁官府不可摊派杂务力役、屯田主官不得驱士家经营牟利等等,并诏布各州郡屯田点,以为法度。此一也。” 闻言,曹叡敛起笑容,只手拈须。 他没有生气,而是在斟酌此举的可行性。 虽然夏侯惠的提议中,涵盖了皇室强加在士家身上的宫室力役、加征的苛捐杂税以及耽误农时等弊病,但他还是听进去了。 缘由,是近些年宫室已然造得差不多,足够用了。 且士家生子不举、结伴逃亡等状况愈演愈烈,为了日后征战的粮秣考虑,他也觉得是时候让士家休养生息、以裨日后了。 杀鸡取卵,不可取不是? 再者,以他对夏侯惠的了解,既然其一是约束皇室了,那么其二便是制衡官员的了。 果不其然。 见他没有作声的夏侯惠,便又继续说道,“其二者,乃是加强监督。武帝出设屯田之政,士家悦之,而今则士家恶之。其崩坏转变之缘由,莫大于人祸也。是故,臣惠事后将上疏,请庙堂计议再增屯田督察举措,不令奸佞之徒中饱私囊、复现武帝时征讨四方而无有粮秣之困也!” 再增督察举措? 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复增校事权柄喽? 曹叡心中暗悦,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轻微“嗯”的一记鼻音后,便转头看向卫臻,缓声问道,“稚权此议,卫卿以为可取否?” 好嘛,他这是让卫臻表态了。 毕竟清查士家挂名主事的人是卫臻,届时夏侯惠若上疏,定是绕不开卫臻的。 闻言,卫臻一时踟蹰。 他是有心赞成的。 原因不是可怜士家的处境,而是很清楚的知道,免除士家宫室之役、苛捐杂税以及不伤农事,会让魏国军粮变得充足、以供征伐之需。 是啊,身为三朝老臣的他,只是很单纯的想看到魏国的国力更强盛一些。 且他也知道,这是夏侯惠能争取得到最好的结果了。 但夏侯惠为了获得天子的首肯,犹附上了增加校事权柄的建议,这让他很心塞。 不是口口声声说但求裨益社稷吗? 怎么就开始讨论权术了? 放着堂堂正正的王霸之道不走,却崇尚权诈之术? 焉能如此! “卫卿?” 久久不见答复的曹叡,不由催促了声,还很体贴的宽慰道,“若卫卿觉得不妥,也无需忌讳,直言即可。朕虽颇为意动,却非一言决之。” 话说到这份上,卫臻不表态都不行了。 “回陛下,老臣并无异议。”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最终还是赞成了。“善!” 初步达成共识,气氛就变得轻松了好多,君臣四人又讨论了些细节,夏侯惠与毋丘俭便先行告退离去。 准确的来说,是毋丘俭先告退的。 京师之内龙蛇混杂,他归来的消息肯定瞒不住的。 是故,他翌日还要叩阙述职,上表恭贺本月改元与定正朔等,遂先回府邸好好休憩一番,应对人情世故以及其他。 而夏侯惠单纯的是觉得百无聊赖。 他继续留在庄园内,也不会争取到什么利好了,还要提防着万一天子曹叡有可能天马行空、倏然冒出个其他想法来,索性也随着毋丘俭一并告退了。 心中有些失望的卫臻,也没有留在庄园里与天子饮宴赏歌舞的心情。 但他走不了。 就在毋丘俭与夏侯惠结伴离去的时候,曹叡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倏然发问道,“卫公以为,此二人日后可堪我魏室砥柱否?” 当即就令卫臻心神微震。 卫公这个称呼,是曹叡犹在东宫之时对他的叫法。 也意味着,曹叡现在是在与他推心置腹、说些贴己话,而非坐宴闲谈时的臧否人物。 故而他抖擞起精神,很认真的在心中细细盘算一番后,才郑重作答道,“回陛下,老臣窃以为,假以时日,此二人定不负陛下擢拔之恩。” “嗯,朕与卫公意同。” 点了点头,自斟自饮的曹叡,有些怅然的喃喃道,“假以时日.假以时日唉!应是说,朕日后也唯有此二人可期了。” 是指宗室、谯沛元勋以及潜邸故旧之中,唯有这两个人可堪大用吧? 卫臻隐隐有所悟。 本着臣子本分,遂出声开导道,“陛下,我魏国据天下七分,英才俊秀代有人出,可谓不乏贤也!若陛下留心擢拔,定能寻得裨益之臣。” “天下不乏贤,朕自是知晓的。” 不料,他的开导令曹叡苦笑更胜,“但如仲恭与稚权那般,有死社稷之心者,何人可当之!” 卫臻无言以对。 他不是寻不出来这样的人。 而是这样的人,没有能让曹叡愿意信任的出身。 毕竟谁都知道如今魏国宗室大将凋零、谯沛督率青黄不接,他总不能推举世家子来宽慰曹叡吧? 二十余年前,帝室天家可不姓曹。 且吴蜀实力尚存、犹连年兴兵来犯呢! 好在曹叡也没有让他作答,感慨罢了,便又继续说道,“仲恭有干才,且如今也算历练内外了。朕意让他在幽州多留些时日,将辽东军民安抚得当、边塞胡虏归化好,待到淮南或荆襄督率有缺,便补之。彼或是不及司马仲达,却也能匹昔日夏侯伯仁罢。而稚权不管出身还是才干,皆更胜于仲恭,朕也期待更高。只是.唉!稚权还是太年轻了,又因早年归桑梓山野多年,至今犹不能窥得庙堂变通之道。” 稚权不晓得变通? 方才之言,不就是“变通”了吗? 卫臻略略踌躇,轻声言道,“陛下,老臣窃以为,稚权或非是不能窥见庙堂诡谲,而乃对社稷满腔赤诚热忱,遂不顾念其他耳。” “呵呵稚权为人,朕犹不知邪!” 哂笑一声,曹叡摆了摆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倏然发问道,“卫公可曾关注,稚权出任中护军以来,京师内所发生的变故?” 变故? 有什么变故吗? 曹叡骤然言其他的问话,让本就根本上思路的卫臻更加弗解。 待心中斟酌片刻后,才知道曹叡是指洛阳中军不少中低级将佐请调、任免的事情。也顺着这个思路,大致弄明白了曹叡意有所指。 “回陛下,老臣那时也有所耳闻。” 卫臻轻轻颔首而应,试声而问,“老臣斗胆请问,陛下之意,乃是指稚权性情刚直、行事过烈,恐难容于庙堂,他日将遭众人诋毁构陷者乎?” “然也,刚而易折。” 曹叡冲着他赞许的点了点头,“稚权刚直嫉恶,谋事不计身。卫公不见前汉郅都、前朝阳球者乎?若稚权不有所改,恐朕亦不能止他步入后尘也。” 郅都与阳球啊 此二人有才干且克忠但却被冤杀,皆不得善终。 有一说一,现今的夏侯惠行事风格与他们还挺类似的。 这一刻的卫臻,终于明白了曹叡的心思,“是故,陛下不纳老臣劝谏,执意将毋丘仲恭召回来,且以势迫稚权清查士家时有所保留,皆是为了.” “对。” 他话语没说完,曹叡就肯定了,“朕自从大起宫殿以来,朝臣劝谏、市井群议,士家苦于宫室力役之事,京畿犹何人不知?今决议复启士家清查,皇室劳役屡令士家误农时大白天下,那又如何?朕帝有四海,还不缺这点颜面!”(本章完) 第298章 忠奸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曹叡解释完初衷后,还幽幽叹了一声,还阖目举樽吟唱起了魏武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对此,卫臻默然以对。 脸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更没有举盏和声助兴。 他是一个须发霜白过半的老人家了,更是辅佐了曹魏三代君王的老臣,所以也很了解曹家人。比如眼前这位义正言辞声称“不缺这点颜面”的天子,其实不是一般的好颜面。之所以不在乎宫室力役令士家饥冻之事被堂而皇之的揭露,只不过是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对比起皇室苛待士家等等,曹叡更担心第二次士家清查以失败告终。 可一不可再嘛。 君王力排众议推行的事情,第一次不了了之,还能以各种因素概过;但若是第二次仍旧无疾而终嘛. 那原因就只能归咎于君王威信不着了。 这种结果是曹叡无法接受的。 是故,他才费尽周章的逼迫夏侯惠俯首就范、做出绝不大动干戈的承诺。就连“不依着他心意来、那就不做了”的耍赖手段都使出来了。 另一个令卫臻沉默的原因,则是他意会了曹叡的潜在意思。 曹叡是君,他是臣。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曹叡举樽吟唱起了《短歌行,那就意味着这盏酒水喝了之后,曹叡的忧愁就自动成为他的忧愁了。 又或者说,在方才短暂的对话之中,曹叡也是在将需要他做的事情交代过了——曹叡需要他持续督促、训导夏侯惠日后仍如今日这般,凡事皆要以君王为重、三思而后行,不要动不动的就想着掀桌子、捅天窗。 说白了,就是居庙堂之高要学会妥协。 治大国如烹小鲜。折腾多了,“小鲜”就烂了,君臣都没得吃。 这点卫臻是大致认同的。 就如性情刚直、从来不与他人朋党的他,却没有阻止自家儿子卷入浮华案一样。 孩子长大了,总是要让他自己出去闯一闯的,不被现实打疼,就不会察觉自身的优劣长短、不会放弃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 曹叡不也是这样吗? 历经过曹休石亭之败、曹真伐蜀之败的他,就不再抱有短时日便可灭蜀吞吴之念了。 刚从行伍中归来洛阳任职的夏侯惠,也是如此。 还没有被现实给撞痛,还没有切身感受到庙堂比兵事军争更复杂更凶险。 但卫臻心中也有些许不安。 从曹叡方才以前汉郅都、前朝阳球为例之中,让他敏锐的察觉到,曹叡重新清查士家之事应该只是一个引子。 准确的来说,是一块磨刀石。 刀子自然就是夏侯惠,目的则是将夏侯惠的心性与行事手腕磨砺得圆滑些奸诈些,以期他日能“大用”。 这个大用是什么,卫臻不想费心思去揣测了。 他已然迈入了暮年而曹叡正值壮年,有些事情他应该是看不到也左右不了了。 所以,他只是在担心,曹叡将夏侯惠当成刀子来“大用”,从魏室社稷的角度出发,真的合适吗?不会埋下隐患吗? 要知道,夏侯惠是谯沛元勋子弟,与宗室无异啊! 郅都与阳球克忠而蒙冤而死试问,能让宗室也不得善终的罪名是什么呢? 无非也就是那种了吧。 假如,事情果真到了曹叡担心夏侯惠步入郅都与阳球后尘的地步,且不说谯沛元勋子弟背上这种罪名对魏室社稷的负面影响,单单以夏侯惠为人而论,彼会在这种罪名面前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退一步来说,夏侯惠被当成刀子的时间久了,不会对魏室离心离德吗? 莫忘了,夏侯渊至今还是白地将军呢! 且只要没有改朝换代,白地将军的耻辱就不会迎来更变。 如此情况下,卫臻实在是想不通,曹叡为什么会挑选夏侯惠来当刀子使;更想不出来,曹叡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能确保夏侯惠永不会心生怨怼。 明者防祸于未萌,智者图患于将来。 自幼以聪颖着称的曹叡,何故如此不明不智,竟要将秉性刚直的夏侯惠推向奸诈的深渊。 身为君王,想要一把刀子还不容易吗? 多少出身微末之徒、晋身无阶之士,只因君王一朝知遇、一夕推食,便义无反顾的被五鼎烹! 何故独独就选了夏侯惠呢!? 就在卫臻自作思虑之时,一侧连自歌自饮的曹叡也睁开了眼。 “卫公不语,是觉得不妥?抑或难为?” 基于多年的君臣默契,他的发问很直接。 闻言,卫臻也没有拐弯抹角,径直指出隐患,“回陛下,恕老臣弗解,武帝创业,夏侯舍命相随,故大将军陪祀太祖庙庭,而故征西陛下何故用稚权邪?”意料之外的反问,令曹叡为之一愕。 片刻后,才略带惆怅的说道,“无他。鸷鸟累百,不如一鹗。” 就是因为夏侯惠是“鹗”,才更不该这样用啊! 卫臻忍不住反驳,只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曹叡不止是感慨宗室与亲信无良才可用,更是在说随着世家豪族坐大,已然在庙堂上根深蒂固、不易清除了。 所以他也不能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来劝阻曹叡更易心意。 毕竟,以当今魏室社稷的局势论,是真的没有比夏侯惠更合适更锋利的刀子了。 “唯。陛下意决,老臣敢不承命。” 令支侯府。 与毋丘俭作别归来的夏侯惠,先寻了些食物草草果腹,随后在书房内小憩。 明明觉得很困乏,就是支肘阖目侧卧在榻了许久都酿不出睡意来。索性也不歇着了,起身过来几案端坐,寻出洛阳典农部的宗卷再次细细看读。 不管心境如何变化、对争取而来的结果是否满意,自己既然将事情揽下来了,就应该努力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 这关乎到曹叡对他的感官,以及日后是否被授予更多权柄的可能。 更干系着如何在仕途上谋身的智慧。 今日的所见所闻令他很是失望,明明是裨益社稷的事情,竟然需要通过妥协、利益交换才能得以推行。 尤其是逼迫他妥协的人,还是当今天子! 故而他也随之觉醒、一念通达了。 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不对的,哪怕这个人是天子。 因为从天子曹叡的角度出发,第一要务是保障社稷安稳、统治根基牢固。 所以他每每做出决策之前,都要先权衡各方的反应、确保不会触碰到各方的根本利益从而诱发狗急跳墙;所以他也会退缩、进而妥协。 这种思量是没有错的。 求稳嘛。 如今魏室社稷的局势,犹如一只刚刚被放进温水里煮的青蛙,曹叡还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当然也不会有激进的想法。 但二世为人的夏侯惠,知晓这只青蛙的结局。 不仅被煮熟了,连骨肉都被分食殆尽了。 以前的他,很努力的试图将这只青蛙从釜中拽出来,但却被这只青蛙以水温犹不可惧为由拒绝了;如今的他,也只能换个思路,开始思考在没有曹叡的支持下如何才能釜底抽薪、将火灭了。 当人不再将指望外力、凡事皆要亲历亲为去争取时,心思就会变得很功利,也会将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都视作能否利用得上的工具。 且这些工具随时都可以弃之如敝履。 是啊,夏侯惠自身并没有意识到,他对曹叡已然失去了敬畏之心。 又或者说,本就对皇权不甚敬畏的他,在洞悉了曹叡只想当维护统治的裁判者、而不是亲自下场整顿积弊的变革者后,他就有了“不足与谋”之心。 毕竟,将一个人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臣子,视作了谋取权力的、随时可弃的工具这种违背君臣纲常的做法,也不知道曹叡得悉后,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这个答案,丁谧无暇做想。 他只知道当自己步入书房,听完夏侯惠转述北邙山庄园的对话并询问该如何作为,才能令曹叡满意、持续恩宠不衰的时候,自己的后背须臾间就湿透了。 宗族历经过巨大变故的他,对宦海沉浮有着敏锐的嗅觉,也捕捉到了夏侯惠自身没有意识到的心境变化。 所以他此刻心中也犹如阵阵惊涛来袭,将所有理智都击碎了。 事情来得太突兀了,引发的后果也太沉重了,让猝不及防的他方寸大乱、汗流浃背。 你姓夏侯,与宗室无异啊! 你是谯沛元勋之后,与魏室休戚相关啊! 你素来但求可裨益社稷,从来不计自身荣辱利弊的啊! 先前你也劝谏过天子多次,每每谏言不被采纳时,你也坦然接受,不曾心生觖望与怨怼啊! 而今,你为何倏然就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是大忠似奸吗? 抑或者是,你先前乃大奸似忠? 一时间丁谧心乱如麻。惊悸、惶恐、忐忑、茫然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还隐隐一股没来由的.亢奋。(本章完) 第299章 无外人 到底是历经过沉浮的人,丁谧很快就强迫自己沉下心来。 甚至还开始琢磨起自己心中那股没来由的亢奋,到底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自己因为宗族遭遇,故而心中一直对魏室社稷有怨怼而不自知吧? 不过,很快的,他就不再纠结这点。 以谯县丁氏与他个人的现状而论,这个答案不重要,也没有意义。 他很早之前就依附夏侯惠了,也早就被朝野视作夏侯惠的党羽了。别的不多说,单凭先前夏侯惠两次上疏庙堂、不吝划分自己的食邑为他争取了一个爵位这点,有朝一日天子曹叡或庙堂若将夏侯惠下狱问罪,肯定也不会忘了株连他。 所以,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夏侯惠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 且依他看来,天子曹叡的要求并不过份,也没有过错啊! 当今蜀吴实力犹盛,疆域更广、人口更稠密的魏国反而是军争屡屡失利的一方,如此情况下,天子曹叡优先考虑维稳朝廷,不是很正确的做法吗? 士农工商,各有职责。 士者本就是统治阶层,农、工与商皆是被国家索取粮食、赋税、兵源、力役等的牛马,而更低一级的士家与生杀予夺皆操控在他人手中的徒隶何异? 天子曹叡怎么会为了一群徒隶而诱发士族离心! 他能重启士家的清查、接受夏侯惠提出“不伤农时”的谏言,就已经是彰显出君王的仁德了,何故夏侯惠还要索求更甚? 为了区区士家,犯得着吗? 说得再透彻一点,且看秦汉帝国数百年,那一个君王不是在极力加强皇权,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竭力剥削黔首黎庶。若藏富于民,肉食者的吃穿用度从何而来? 且夏侯惠本人也是肉食者啊 丁谧心中快速的盘算着,就是想得越多越迷糊。 因为夏侯惠的心思骤然大变毫无根据、完全没有逻辑可循啊! 天子曹叡爱惜羽毛,想给天家留些颜面也无可厚非,怎么就让夏侯惠苦大仇深了不对! 想到这里的时候,丁谧脑海里倏然灵光一闪,犹如醍醐灌顶。 他觉得自己找到事情的关键了——夏侯惠心生觖望与怨怼的缘由,乃是洞悉了天子曹叡缺乏担当,故而想着自救。 是努力自救没错! 自从成为幕僚后,夏侯惠便以他富有心计,事无巨细皆寻他一并参详谋划。 故而他也能知道在天子曹叡眼中,夏侯惠是一个什么样的定位。 前番督察中军各部、臧否中军低级将率,如今马上又要委以清查士家积弊之任明摆着的,夏侯惠是天子曹叡用来破局的棋子。 而身为棋子,最担心的不就是上位者没有担当,最终沦为弃子嘛 或是说,如今魏国宗室大将凋零、谯沛元勋督率青黄不接,已然有促成天子告庙功绩在身的夏侯惠,何必有这种忧虑呢? 这不是无稽之谈,犹如杞人忧天嘛。 但丁谧觉得夏侯惠的担忧很对! 因为有前车之鉴。 他丁氏一族失去外戚身份的事情就不提了,看夏侯渊与鲍勋吧。 夏侯渊的身份、功绩在魏国都能排得上号吧? 身为武帝曹操的连襟,先是镇守后方随后五出平叛,督战雍凉时连曹操都感慨“虎步关右,吾不如也”,但战死在汉中之后,便被曹操一句“渊本非能用兵也,军中呼为‘白地将军’”的话语给钉死在耻辱柱上。 鲍勋就更冤了,父亲鲍信为救曹操而死,而他只不过是犯颜直谏罢了,却被曹丕寻隙报复冤杀在狱中! 由此可看出,魏室君王是何等的刻薄寡恩! 试问,夏侯惠怎么敢去相信“我基於尔三世矣”的曹叡呢?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而今曹叡都隐隐露出“有功归上、有过诿下”的迹象了,夏侯惠开始绸缪着谋身自保,也无可厚非吧? 应是因此了! 觉得自己的推论很贴切的丁谧,心情畅快之下,还开始发散思绪了。 因为他想到了,夏侯惠不吝资财让工匠钻研雕版印刷、努力运作将夏侯霸转去辽东任职等事了。 钻研雕版印刷一旦成功,推广开来后,可令文教大兴,此乃功在千秋之事。 自然也能让夏侯惠收获天下士庶的无尽赞誉。 如今看来,这是以美名庇身的手段吧? 而将自家仲兄夏侯霸转去辽东任职,应是做好应对最坏结果的打算—— 以辽东几与中原隔绝,是最容易割据不臣的地方。若果真有一日,天子曹叡打算将夏侯惠当作弃子,也要考虑承担不承担得起,夏侯霸直接让辽东脱离魏国疆域的后果。且夏侯霸全程参与了攻灭公孙氏的战事,对辽东与中原军争的利弊,可是了然于胸啊! 难怪了,稚权在辽西郡的时候,对幽州边军将率皆礼遇有加、倾诚相待,还将部曲魏舒、路蕃留在幽州任职了。 对了!对了! 还有讨平辽东后,庙堂诸公决策将辽东黎庶迁徙归来的时候,夏侯惠还不顾毋丘俭劝阻上表争辩来的。那分明是担心黎庶迁徙走了,辽东不足以自守啊! 原来如此! 一切都是他早有预谋啊 此子年未至而立,便有如此深的城府,且布局谋事犹如羚羊挂角、令人无迹可寻,当真可畏!我不如多矣! 可笑我常常自矜心计过人,平日里不乏在他当面指点得失利 唉,惭愧。陷入想当然而不能自拔的丁谧,一时间感触万千,心跳加速、赤色浮面。 完全没有发觉夏侯惠已然唤了他几次了。 “彦靖!” 待一记高声伴着肩膀被推了他一下,他才猛然醒过来。 举目而顾,只见夏侯惠眉目紧蹙、满脸肃严,以略带责备的声音问道,“彦靖,你是服散了吧?” 我服散? 不是,我与何平叔早就形同陌路了,怎么会去服用他所推崇的玩意? 哦,不对。 不是问我对清查士家屯田的举措吗,怎么扯到寒食散上了? 丁谧心中不解,也连忙否认。 但换来的是夏侯惠满脸都写着不信的神情。 毕竟丁谧本就是外出赴宴归来的,一身酒气不说,入书房听完夏侯惠的讲述后,须臾间瞠目结舌,脸色煞白、额头见汗,双目怔怔的恍惚了好一阵,脸色又开始变得潮红,连续唤了好几声都不做应答,容不得夏侯惠不怀疑。 “嗯,没有就好。寒食散是治病良方,无病服之必伤身。” 仔细盯着丁谧看了片刻,确定他已然神色如常后,夏侯惠才肯信了,继而问起方才的问题,“方才我所问,彦靖思虑如何了?” 这还需要思虑吗! 天子都规定处理结果了,你做出承诺了,还有什么好计议的! 直接抓小放大,该糊涂的时候就糊涂,草草囫囵收场,然后上疏庙堂博得皆大欢喜,不就行了吗? 丁谧不假思索,心中就给出了答案。 只是才刚要开口讲述的时候却神色一顿,不留痕迹的撇了眼夏侯惠,又将嘴巴给闭上了。 好嘛,尤善蝇营狗苟之道的他,又开始自我解读了。 他不觉得显而易见的答案,以夏侯惠之智,还需要寻他来拾遗补阙。 所以,明知故问,必有深意。 嗯.如不意外的话,稚权应是在隐晦的问我心迹吧? 彼先是假装无意间的流露出对天子曹叡的觖望与怨怼,随后便拿这种事情来请教我,不就是在让我表露心迹嘛! 犯忌讳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明确宣之于口。 不见昔日蒯通说韩信时,还以相人之术为由头,言“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之事? 而他的欲言又止,却也令夏侯惠误会了。 还以为他是察觉了什么忌讳之处,便忍不住催问了声,“彦靖踌躇不语,可是有何难言之处?” 难言? 没有的事! 你我早就休戚与共了,还有什么难言的。 若你做了什么事情,我声称自己没有参与其中并不知情,估计司隶校尉官署三里外那户商贾养的细犬都不信。 “倒也没什么难言的。” 眼珠子转了下的丁谧,含笑低声说道,“凭持节之威,领兵进驻洛阳典农部,让令狐愚上表请罪便是。我所思虑者,乃是遣兵收回典农部先前遗田,是否改缓一二日?稚权是知晓的,侵占田亩之家还有外戚,以天子秉性.” 就是给天子曹叡容出时间,私下暗示那家外戚提前离场以免尴尬呗! 夏侯惠心知肚明,也直言道,“此间无外人,这种思虑彦靖直言便是,无需忌讳。嗯,罢了,已然弗能竟全功,就依彦靖所言,缓一二日也好。” 对对对! 此间无“外人”,无需忌讳! 连连颔首,丁谧笑容可掬,倏然又想起个事情来,“对了,稚权,我今日在中书令别宅赴宴,中书令次子将赴幽州,我受邀前去践行。罢席后,与宴一人,寻我问稚权何日得闲,欲前来拜访。” 孙密将去幽州,看来孙资是听进去我的建议了。 “何人欲见我?” “琅琊阳诸县人,诸葛公休。”(本章完) 第300章 晓世故 虽然没有过交集,但对于诸葛诞这个人,夏侯惠还是知道的。 早年彼还只是尚书郎的时候,与杜畿一并受命监造御楼船,在试水的时候遭风浪同溺水,而他在虎贲驾小船来救时让虎贲先救杜畿;自己却昏死过去飘到河岸才被救活,由是美名一时传扬、仕途青云直上。 因浮华案罢黜时,他已然官至尚书了。 但夏侯惠对他的敬佩之处,是“为诸葛公死,不恨”这句话—— 原历史轨迹诸葛诞在寿春起兵讨司马氏,兵败被杀时麾下数百人被俘,行刑时被排成一列,每处斩一人便招降下一人,但始终无人投降。 得人心犹如古之田横。 异地而处,夏侯惠觉得自己也未必有这般本事。 对于这样的人,想来登门拜访,夏侯惠自然是愿意“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 且从丁谧的话语中,夏侯惠也能猜得出来,诸葛诞前来拜访的目的,不外乎是得悉了孙资遣子去幽州后,便也想着去辽东罢了。 是的,他就是想去辽东。 若是他想去幽州的话,以他在京师任职十数年的过往,直接去寻毋丘俭就好了,没必要过来寻自己。 故而夏侯惠一时默然。 不是不愿意与彼结个善缘,更非有难为之处,而乃意踌蹰。 缘由有二。 一者,他自家仲兄夏侯霸为人刚愎,而诸葛诞也颇为自矜,二人未必能相处融洽,更莫说是如臂使指了。 另一,则是诸葛诞素来与夏侯玄、邓飏等人亲善。 曹爽与他交恶、与丁谧割席绝义之事,京师洛阳无人不知。 就连族子夏侯玄都要被迫做出选择了,为什么诸葛诞却无视这点呢? 难道他不知道,一旦他过来拜访令支侯府,莫说曹爽从此不与他论交,就连夏侯玄都要避嫌而疏远了!想效仿丁谧寻军功封侯,他完全可以请托夏侯玄或司马师说项,前去雍凉或荆襄觅军功啊! 何故独独选了一条与旧友割裂的路子呢? 夏侯惠自忖片刻,弗能解,遂以此来问丁谧怎么看。 “稚权当局者迷矣!” 应是早就有过思量,丁谧闻言便不假思索,侃侃而谈,“公休若想博得军功,雍凉与荆襄皆不可能如愿,唯稚权仲兄所在辽东耳!稚权莫是忘了,我能得以封侯,乃稚权两次上疏庙堂与衮衮诸公争论之故?” 这事我没忘,但先例都开了啊! 只要诸葛诞能博得军功,以他的名望,庙堂诸公还能视而不见不成? 夏侯惠心中仍是不解,微抬头挑眉示意丁谧继续解惑。 “男儿当有封侯志,耀门楣荫子孙。” 对此,丁谧更直白的解释道,“封侯,人皆趋之若鹜。敢问稚权,若你我非亲非故,可有两次上疏庙堂争论之事乎?诸葛公休今乃一介布衣,在雍凉或荆襄并无人脉,于庙堂并无助力,想博得军功,谈何容易!” 原来如此。 顿时,夏侯惠恍然。 诸葛诞若是请托去了雍凉或者荆襄,夏侯儒与郭淮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但初来乍到的他,也是不会被委以心腹的。 所以,哪怕是战事爆发了,督将上表庙堂为将士请功了,也不会分给诸葛诞足以封侯之功的——军功分配本来就是僧多肉少,在前方以命相搏的心腹将率都难免分润不到呢,夏侯儒与郭淮能容出多少的功劳,冠以在后方出谋划策的诸葛诞之名? 孙资遣子去幽州,那是因为他乃中书令! 不管孙密在幽州有没有作为、毋丘俭再怎么想笼络麾下,都能分到一份功劳。 在地方不能被视作心腹、在庙堂无人为之争的诸葛诞,想白身封侯,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才决绝的赌一把,将希望寄托在夏侯惠身上。 因为他觉得,夏侯惠是愿意为他争的。 一来,是务实选择。 明眼人都知道,以天子曹叡的恩宠与信任,作为谯沛子弟的夏侯惠,是魏国庙堂上冉冉升起的新贵。 庙堂新贵,换而言之就是羽翼未丰、根基还没有夯实。 也意味着将要延揽英俊做为心腹爪牙。 以他诸葛诞的名声与才能,就算是如今魏国名望最隆的太尉司马懿都愿意以诚招揽,夏侯惠自然也不会拒之门外。 且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嘛。 他现在主动过来示好,对于夏侯惠而言犹如雪中送炭、堪称诚意满满,必然会被重视与觉得值得拉扯的。其次,是各得所需。 他现在想去辽东的时机很巧妙。 先前夏侯惠率兵攻灭辽东公孙之后,庙堂为了避免辽东日后再复出现割据不臣的可能,遂釜底抽薪,将许多士庶迁徙归来青州、辽西走廊伴海道以西安置了。对此,夏侯惠以江东与高句丽日后恐将兵寇辽东为由,上表劝阻过。 只是很可惜,不管天子曹叡与庙堂诸公,还是讨辽东副将毋丘俭都不认同。 而今诸葛诞想去辽东,就是在表明,他是力挺夏侯惠这一前瞻的,不吝豁出前程来赌一把。故而,日后辽东果真有了兵事、他也顺遂有了功绩后,夏侯惠必然会在庙堂上为他争取到应有的赏赐。 理由不是夏侯惠念及他力挺自己的前瞻,更因为他就是“徙木立信”的那根木头! 试问,待他功成归来洛阳后,人们看到与谈论起他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提上一嘴夏侯惠的先见之明呢? 他得到了实惠,夏侯惠也得到了声望。 如此你好我好的双赢结果,夏侯惠何乐而不为呢? 就算夏侯惠不明白这点,以其幕僚丁谧的心计,定会促成此事的。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再次,便是示之以诚了。 有了曹爽与丁谧割席的故事在前,以他之智,当然也知道主动拜访令支侯府的结果。 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要过来。 借丁谧之口问夏侯惠何日得闲,其实是在投石问路。 潜在的意思,是在问夏侯惠愿不愿意接纳,付出与旧友割裂代价的他;是否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能在夏侯霸麾下得偿所愿。 最后,则是他心焦了。 在文帝曹丕时期,他便以尚书郎除荥阳令了。 尔今他已经迈入不惑之年了,岁数比当今天子曹叡还大一些,所以他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坐等仕途的禁锢解除。 万一,他有生之年都等不到呢? 同是琅琊诸葛氏的子弟,比起蜀吴那两位族兄来说,他的仕途属实差了很多。 尤其是现天下虽三分,但魏国独大啊! 困守益州的蜀国与偏安一隅的吴国,应是没有问鼎中原的希望了。 就算他不以自己的仕途为念,也该为宗族考虑一二,在被九品中正制划分品次时力争添些美誉。 “看稚权神情,应是了然其中干系了。” 就在夏侯惠面露恍然的时候,丁谧不由催声问道,“依稚权看来,何日让诸葛公休登府来访合适?我窃以为,最好是三日之内,赶在天子颁诏让稚权清查士家之前为上。虽然我知公休为人颇有决断,届时得悉了诏令也不会更变心意,但妥当一点总是好的。” 他径直问时间定在哪一天,而不是问可否。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是不会回绝诸葛诞主动前来拜访的。 若是他猜错了,那方才夏侯惠在言辞中“不经意”流露出,对天子曹叡的觖望与怨怼,就解释不通了。 然而,夏侯惠略略思虑后,还真就拒绝了。 “彦靖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我觉得,还是请彦靖传话,以我无有闲暇为由,谢绝诸葛公休来访罢。” 他是这样说的,让丁谧愕然。 不是,为何要拒绝呢? 别人都愿意以与旧友割裂为代价示之以诚了,堪称屈尊了,你若不接受,那便是赤裸裸的鄙夷,会结仇的! 如此通俗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情急之下,丁谧顾不上尊卑,径直怒其不争的质问道,“稚权已然是立足庙堂之人了,竟不知回绝诸葛公休的后果吗?公休先前被誉为‘八聪’,才学不下于我,名望更胜之。稚权即使不欲与他相善,我可代为周旋,寻其他缘由委婉回绝,安能如此直白划分界限呢!” “哈哈哈,莫急莫急,彦靖待我说完。” 笑着摆了摆手,夏侯惠一边起身走去庋具取来绢布,一边解释道,“我且做一封书信,举诸葛公休于我那远在辽东的仲兄。不过,彦靖翌日代我回绝公休、转交书信之时,切记叮嘱他一声,就说让他暂候数日、待庙堂新诏令颁布后,再决定是否要持此书信去辽东罢。” 呃 彼求之以信,我彰之以诚? 略略迟疑的丁谧,很快就想通了此中关键,也不由拊掌而赞。 “成人之美而不布与众,稚权此举甚妙,可谓人情练达也!哈哈哈” 赞罢了,他起身过来看夏侯惠做荐书内容时,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加了句,“既然稚权为他考虑,不与他明面接触,那我翌日径直去寻他,恐是也不妥。这样吧,我也做封书信,再寻个机灵点的扈从一并送过去罢。” “随你。” “好。”(本章完) 第301章 论迹 数日后,随着归来述职的幽州刺史毋丘俭离去,天子曹叡在大朝会上,直接以改元为由,颁布了重启关乎京畿士家清查的诏令。 以尚书右仆射卫臻总领事宜、校事府协助调查;以中护军领中书侍郎夏侯惠主事,使持节、领中军步骑七百,许便宜行事之权。 在庙堂之上,此诏令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公卿百官们尽惊诧,但没有人寻理由劝谏天子曹叡三思而后行。 因为他们都知道天子曹叡是不会收回成命的。 前番大司农杨阜清查屯田铩羽而归,某种意义上就是昭示了君威不着,狠狠打了天子曹叡的脸;而今曹叡决意重启此事,也就是打算寻回颜面、向天下士庶彰显权威。 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劝阻 居庙堂之高,谁会嫌弃自己活太久想找点刺激、让天子惦记上? 只是,不劝阻也不行啊 “不畏斧钺,但畏纸册;斧钺诛命,纸册诛名”之谣,犹在耳。 夏侯惠就是个莽夫,做事犹如发疯了一样,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半点情面都不给别人留的! 现今还被授与持节之名,步骑七百之威与便宜行事之权,那还真就是鬼神才知道,他能捅出多大篓子来了。 不管怎么说,屯田制崩坏是个不争的事实。 京畿各个屯田点更是重灾区,外戚权贵、达官贵人等有几人没在这上面分了一杯羹? 有几人做得到身正不怕影子歪? 更可畏的是“坐罪”啊 以斩伐不避权贵、行事不顾后果的夏侯惠清查,辅以唯恐天下不论的校事罗织构陷.试问谁不寝食难安啊 就连一些持身作风正直的官僚,也对天子这般授权略有微词。 因为京师是首善之地、也是权力倾轧的漩涡。 他们是清身奉公、没有蝇营狗苟没错,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了。 在权力的博弈之中,一个官员是否被牵连或被构陷,并不在于官声与守身作风、对错与是非,而是取决于他身居什么位置之上。 庙堂之上,位置意味着权柄,每一个都是固定的。 所以,每每有诱发庙堂位置更替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人想因势利导、将某个位置换成自己人;更有无数后浪为了取而代之、想将前浪拍死在岸上。 上进的机会是等出来的,更是无中生有创造出来的。 可以预见的,一旦夏侯惠开始执行诏令的时候,庙堂将迎来一场由火中取栗者、党同伐异者、汲汲自保者等等共演的群魔乱舞。 些许老臣重臣为了局势稳定,也在思考着如何劝阻天子。 他们知道清查屯田制的决策有裨于社稷,也知道此举会诱发庙堂动荡,因而也觉得,不应该由夏侯惠这种性格的人来主事。 是故,在诏令颁布片刻后,陆续有官员出列进言。 有人声称既然是清查洛阳京畿的屯田、纠察不法,应该让廷尉与司隶校尉也参与其中,为了确保公正严明、力争不使有罪者逃逸制约夏侯惠的独断权、不使校事牵连无辜。 也有人声称,士家屯田事属太尉府汉时归大司农,且太尉司马懿马上就要归来京师了,不宜以卫臻总领,暂且缓一缓待太尉归来再推行是否更妥当些? 还有林林总总各种说辞。 在知晓无法阻止诏令推行的情况下,他们都以庙堂稳定为由,委婉的劝说天子曹叡,不要授予夏侯惠肆无忌惮乱来的权柄。 只是可惜了。 天子曹叡不仅心意弗改,且还直接罢朝拂袖而去。 他看透了群臣劝阻的潜在意图,也心生忿恚了。 缘由,是先前他大兴土木修筑殿宇、扩纳后宫时,群臣们都以不可令国库空虚、劳民伤财等理由劝谏的。 的确,士家的出产归入国库。 但凭什么,他用士家就是奢靡无度、劳民伤财;想清查世家权贵倾吞屯田田亩之事,就变成了引发社稷动荡呢? 魏室社稷姓什么! 归入国库的钱粮是谁的! 可恨! 带着这种忿恚,曹叡甚至还有些后悔,一度觉得先前在北邙山庄园告诫夏侯惠在清查时不可过多牵连,是不是做错了? 领了诏令的夏侯惠,罢朝之后,径直去了洛阳北城门宣武观。 天子授予的七百步骑,就驻扎在那边。 虽说,他已然接受了丁谧的建议,待几日后再着手清查士家事宜,但配属的兵马还是要提前去领了的。免得事到临头了,却发现这些将士不能如臂使指。 毕竟他即将要做的,是得罪世家权贵的事情嘛 而这些常年戍守在洛阳的中军将士,谁知道会不会与权贵们有关联;抑或者是将率本人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也为屯田制崩坏贡献了绵薄之力。 当然了,这些思虑是次要的。 持节且有便宜行事之权在手,若是有兵将不识相想拿自己人头来警示旁人,夏侯惠是不吝成人之美的。 他特地过来一趟的主要缘由,是打算借这些人的口舌一用—— 以五日后开始着手清查洛阳典农部屯田、以及日后还要辗转河东河内等地清查,将两个月无休为由,他要给这些兵将四日的沐休之期,让他们归家与妻儿团聚。夏侯惠相信,这些兵将出营后,定会被有心人套出话语来的。 也必然会领悟到他的意思:侵吞洛阳典农部屯田的人或者被牵扯在其中的人,若是能在五日之内,将自个的屁股擦干净,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追究。 若是不能,那也不要怪他秉公处置了。 毕竟他已经给机会了,不能把握得住是自个没本事,怨不得别人。 此举也算是以实际行动给天子曹叡表态罢。 不过,待他来到军营,却发现天子曹叡似是要严查士家积弊的意思,调拨给他的步骑两部将率,竟然都是新来洛阳任职不久且都算是他半个嫡系的。 督骑者乃阿罗盘。 是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之弟,在讨辽东之前归附魏国,并借着上贡名义率两百乌桓骑来洛阳供魏国驱使、以示忠诚。 而督五百步卒的将率,则是左骏伯。 是昔日讨辽东之前,夏侯惠请托出塞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的人。 某种意义上说,在这两个人的心中,夏侯惠的分量比天子曹叡更重一些。 天子帝有四海、心怀天下嘛 平时日没什么事的话,自然也不会有心情多看他们这种小人物一眼。 而夏侯惠则是他们可以直接接触得到的,也是有能力且是京师内唯一愿意庇护他们的人。 又或者说,他们前来洛阳任职是夏侯惠促成的,不管愿意不愿意,朝野都在他们头上贴了夏侯惠的标签。 与熟稔且有关联的人打交道,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夏侯惠见到他们之后,大致寒暄了几句,便直接声称自己在第五日卯时过来,带他们前去洛阳典农部清查,让他们自行安排沐休、做好出发的准备。 随后,他又转去了中护军署。 早在他任职镇护将军时,天子曹叡就暗示过让陈骞也参与士家变革之事,但如今没有明确的诏令,且此番清查也不过是囫囵行事,故而他想问问陈骞的个人意见。 让他自决是否要参与进来。 对此,陈骞先是有些讶然,随后便迟疑了起来。 天子曹叡让他出任夏侯惠属官的用意,其父陈矫早私下告知他了,所以他也早就做好入局、跟着夏侯惠一条路走到黑的心理准备了。 没办法。 两害相权取其轻。 比起跟着夏侯惠去得罪人,拂了天子心意的后果,他更担不起。 而今,他都认命了,夏侯惠竟让他自己来选择。 是试探吗? 还是说天子心意有更? 一时之间,他有些吃不准,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出于什么理由。 好在他犹豫之际,眼角不经意间瞥见了一旁没有被问及的虞松,已经很自觉的开始收拾几案,准备归去沐休数日以待随夏侯惠去清查士家了。 须臾间,当局者迷的他,犹如醍醐灌顶,立即表示自己是夏侯惠的属官,随去清查士家是分内之事云云。 言罢了,还面带赧然的告了声罪。 “先前杨侍中奉诏清查士家事宜,最后不了了之;今骤闻陛下重启此事,故我心中诧异、一时恍惚,以致怠慢了将军所问,惭愧!惭愧!” 对此,夏侯惠自是不会心有芥蒂的。 陈骞又不愁仕途,在这种事情上略略迟疑,也是人之常情。 姑且论迹不论心罢。 “听闻陈侍中近来身体抱恙,司马心忧父病,难免恍惚。” 夏侯惠还主动为他寻了个理由开脱,“倒是我疏忽,竟忘了此事,犹欲使司马多处奔劳。嗯这样吧,中护军署庶务虽不多,但也不可无人主持。司马此些时日便先留署费心,待我清查士家之事有进展后,司马再过来帮衬,如何?” “唯。谢将军体恤。” “客气。” 而在这方面诸葛诞则很果决。 当夏侯惠归来府邸的时候,便发现诸葛诞竟不告而来,在堂前候了近半个时辰。(本章完) 第302章 牛蹄中鱼 魄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故而也夙来被人们所歌颂。 但面对极有魄力、果决登门来访的诸葛诞,夏侯惠心中却没多少欢喜。 他已然不是宦海之中的愣头青了。 比如,他此刻考虑到的问题,是诸葛诞今日为了前途计议,便决绝的以实际行动与夏侯玄等故友决裂;那么日后,彼再度面临诸如此类的选择时,会不会也决绝的与自己决裂呢? 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嘛。 但夏侯惠心中却隐隐有答案。 因为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淮南三叛之中,也唯有毋丘俭才能被称为魏室忠臣。 且诸葛诞与司马懿还是亲家呢! 有这层关系在,他才能在王凌起兵的时候被司马懿信任,授予镇东将军职、都督扬州诸军事。不然,以功绩与履历论,他如何能与王昶、毋丘俭同日比肩啊! 但他后来还是叛了。 以讨伐司马氏篡权的名义举兵,却先遣子入吴称臣。 这样的讨逆方式. 乌鸦落在老母猪身上,还能计较谁比谁更黑吗? 所以,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后,哪怕很清楚的知道,以未发生的事情来定义当前,是有失偏颇的做法,但夏侯惠并不愿意信任他。 就连设宴以待的基本礼仪,都懒得为之。 嗯,今日跑了很多地方,他归来府邸时已然是近暮食时分了。 若设宴言欢,则必然要拖到城内宵禁时,而今没有官身的诸葛诞,是没有资格在城内夜行的。 设宴,就相当于留宿了。 夏侯惠可没有与陌生人抵足而眠的习惯。 好在诸葛诞也挺识趣的。 见夏侯惠归来后,不等作陪的丁谧引见,便径直过来行礼打招呼。 先是以自己不告而来的失礼为由致歉,随后又声称此番冒昧过来的目的,是因为他翌日就要启程前去辽东了,故而临行之前特地过来作谢,然后就口出告辞之言了。 直截了当,丝毫不拖泥带水。 让夏侯惠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要忙着送客。 嗯,他与丁谧都很客气的挽留要设宴言欢来的,但诸葛诞去意甚坚,他们也就顺水推舟了。 主要是他们都知道,诸葛诞亲自上门且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只为说一声谢谢,这种看似很无礼很荒诞的做法,其实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彼此之间本就不熟悉,且他态度都表明了,留下来饮宴言欢意义不大。真想增进彼此之间的信任与情分,那是需要实际行动与时间考验才能做到的。 这样让夏侯惠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虽然说,天子脚下没有新鲜事。 但今日早上天子曹叡才诏布了清查士家之事,而他下午时分就登门恭候了。 从时间上推算,他并没有过多的衡量利弊与得失。 且丁谧目睹他离去的身影,还颇为感慨的告知夏侯惠,彼昨日就设宴广邀友朋故旧,公布自身将前去辽东,寄身在夏侯霸麾下以求军功之事了。 如此作态,自是难得可贵。 或许,这就是名臣之后的家风底蕴吧。 夏侯惠心中感慨了声,也不再理会这个小插曲,之后数日都只是一味的窝在家中,静候着自己让七百步骑沐休的消息传开以及各方人物得悉后的反应。 首先是天子曹叡。 他对此丝毫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其实就是给侵吞屯田的权贵世家表态,他默许夏侯惠的处置了。 故而,自第三日开始,史二便陆陆续续传回来了消息。 如由王昶早年开辟出来的屯田,大多分布在平县至偃师阳渠东段两岸,这些年陆续修筑起了很多庄园,但如今由这些庄园围合起来的田亩都已经春耕大半了,耕种的佃户却开始拖家带口的徙走。 且他们只是带走了细软,诸多农具都堆放整齐的留了下来。 而他们前脚才刚走,洛阳典农中郎将令狐愚遣来的士家就到了,径直住进了庄园里,继续接手春耕劳务。 双方的配合,十分有默契。 而农牧并行的谷城那边,则是闹出了个乌龙。 有家权贵不知道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先前吞得太多而心怀畏惧了,在将徒附佃户徙走的时候,不仅将牛羊圈好留下,还让家中管事从城内转运来了不少粮秣,在庄园最显眼处筑囷以聚。之后,当引士家前来接手庄园的屯田小吏看见,竟让士家把这些粮秣装车、驱赶着牛羊给那家权贵给送回去. 虽说,最后那家管事在半路将小吏给拦住了,化解了这场乌龙。 但事情还是传扬开了,就连驻守谷城的郡兵都兴趣勃勃的拿此事来当作茶余饭后,更遑论洛阳市井喧嚣了。 听闻此事时,夏侯惠与丁谧都乐不可支。 还顽心大起的让史二去查查,是哪家权贵如此丢人。 嗯,主要是想知道是谁家权势如此强势,明明是非法侵吞所得的粮秣与牛羊,但屯田小吏却要罔顾律法主动帮忙送回去。 史二很快就去而复返。 又或者说,这家权贵沦为笑谈后,让洛阳士庶都不陌生了。 竟然是已故骠骑将军曹洪的子爵幼子、乐城侯曹馥。 也让夏侯惠陷入久久的默然。 他终于知道天子曹叡为什么不赞同,他欲执法严厉的缘由了,更切身感受到庙堂诸公口中“不可使社稷动荡”的根据了! 曹馥是魏国宗室啊! 随着武帝曹操创业的元勋之后,都挖魏室社稷的根基了 敢问,事情传扬开来后,让天子曹叡颜面何存、令口口声声要扞卫社稷的诸夏侯曹子弟情何以堪啊! 而曹馥之所以从家中转运粮秣屯在庄园的缘由,也很好理解了——有曹洪被免为庶人的过往,曹馥不敢心存侥幸,去赌天子曹叡是否网开一面。 就是弄巧成拙了。 闹出乌龙后,朝野士庶在戏谑他时,还会分析他这么作的缘由,也会顺势想起曹洪先前遭遇的不公,进而领悟曹魏帝王的刻薄寡恩:就连宗室都活得战战兢兢了。 也不知道天子曹叡得悉此事后,将是什么样的心情。 唉! 不过,凡事都有利弊两面。 就在曹馥沦为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后,很多权贵世家也都急匆匆的从家中转运粮秣,送去遗弃的庄园内筑囷存放。 身份尊贵如曹馥,都要运粮囤放避免被问罪了,何况是他们呢? 做错了事情后,态度是很关键的。 既然都有人开先河了,若是装聋作哑不跟上,那就不要怪别人厚此薄彼了。何况夏侯惠也是谯沛子弟。 万一,曹馥此举是夏侯惠私下授意的呢? 利弊衡量之下,没有人会因为吝啬些许粮秣,而在这种事情上去赌一把。 当然了,也有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都是夏侯惠翌日就要引兵进驻洛阳典农部了,但在史二的禀报中,仍有河南城外一处庄园没有将佃户迁走。 那个庄园不大,约莫圈了十余顷的良田吧。 但那里也是谷水汇入洛水处、阳渠的下方,灌溉便利、土壤肥沃,出产比他地倍之,且能设水碓舂米。 在史二含糊其辞的禀报中,这个小庄园归一冀州安平郡广宗的商贾所有。 但这名商贾已然数年没有在洛阳露面了。 很显然,他是挂名的。 区区一介商贾,怎么可能有资格在京师洛阳侵吞屯田? 在洛阳混迹久了的丁谧,只是略略思考,便很是诧然的问史二,先前不是说观津侯郭表也将侵吞的田亩给退出来了吗? 对此,史二踌躇了片刻,先是点了点头,片刻后又将为难的目光投在夏侯惠身上。 好嘛,夏侯惠明白了。 观津侯郭表,是文德郭皇后的从子。 其人无才干且贪鄙。 如早年文帝曹丕东征贼吴的时候,奉命驻守在谯县的他,不顾东征粮秣大多依靠水力转运,竟打算将运粮河流的支流给堵住,为了捕鱼。 好在那时郭太后制止了他。 而今郭太后已故,无人约束的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一点都不奇怪。 且更大的可能,是愚钝如他被他人当枪使了。 以为自己有外戚的身份,且是在背后操控,夏侯惠应不会因为十数顷田亩去为难他,故而在他人许下利益与怂恿几句后,便留下一个小庄子来当夏侯惠执法的试刀石。 “史君,翌日我会见洛阳典农中郎将后,便前去这个庄子。” 夏侯惠没有理会史二的眼色,语气淡淡的说道,“若史君能将这个小庄子的底细查清楚,我将十分感激。若史君为难,我亦不强求,唯有奏请陛下遣他人来查了。” 奏请天子换人,这与说他不称职何异? 身为知道很多秘密的校事,不称职的后果他是知道的。 史二心中凛然,不敢再藏着掖着,“回将军,据在下所知,持此庄园的商贾,乃是观津侯的家仆。且观津侯原本也是打算将此庄园的佃户徙走的,但不知为何,那些佃户还没有收拾好行囊,便又被观津侯新遣来的管事阻止了。变故的缘由,似是因为有人在此期间拜访了观津侯。” “何人?” “在下不知,校事并没有亲眼目睹此事。” 史二垂下了头,声音很低,“后来暗访了下,侯府左右街坊都说那人很面生,只是确凿了那马车偶尔出入河南尹官署。” 原来是夏侯献啊 也难怪史二讳莫如深了。 要知道,在夏侯惠没有异军突起之前,诸多谯沛元勋子弟之中,当属夏侯献最受天子曹叡宠信与器重了。 了然的夏侯惠没有说话,轻轻颔首与挥手,让史二退下。 先是曹馥继而夏侯献,或许屯田制的崩坏,也只是魏室社稷最小的问题。 而我吾谁与归? “缓察五日之期,足以令陛下知晓稚权之心了。” 沉默少顷,并不知道夏侯惠心思的丁谧,还以为他担忧会让天子误会呢,遂出声分析道,“稚权只需明令执法,定是无他忧的。” “嗯。我晓得了。” 夏侯惠随声而应,也没有解释,就是眼神却是变得锋利了起来。 最初,他是打算彰显自己这把刀很锋利的,但经天子曹叡的阻挠,遂才无奈用很温和的手段来清查。现今竟有人不知死活,予他立威机会,他欢喜还来不及呢! 翌日,卯时。 一身戎装的夏侯惠,带着丁谧与虞松在部曲的簇拥下来到宣武观。 不需要什么激昂的动员言辞,夏侯惠只是让部曲出示符节,随后策马望洛阳典农部而去,而阿罗盘与左骏伯也自发引早就列阵以待的七百步骑,缓缓随行在后。 此刻才拂晓不久,天色犹暗。 但沿途的行人却已经有不少了,看那装扮与探头探脑的样子,应是被各家权贵遣来看热闹的仆从。尤其是行至半路,夏侯惠唤来左骏伯低语嘱咐几声,其便引所督五百步卒折道去了的河南城后,那些行人之中隐隐有惊呼声以及有个别人转身离去了。 少时,至洛阳典农部官署。 早有准备的典农中郎将令狐愚,率各僚佐出营来迎。 从略显枯槁的颜容、布满血丝的眼睛中看得出来,他这几日过得很忙碌也很煎熬。 是啊,怎能不煎熬呢? 天子曹叡重启士家清查,明摆着是为了找回颜面,而首当其冲者就是他。 谁让先前杨阜铩羽而归的地点,是洛阳典农部呢? 但有一说一,他也挺冤的。 屯田制的崩坏、洛阳士家的田亩被侵吞等局面,又不是他上任后才造成的,但却要被迫独自承担罪责! 毕竟,他的前任是毋丘俭、前前任已然亡故了。 没有让亡故多年之人分担罪责的道理,而若将罪责归与毋丘俭他还没愚蠢到寻死的地步。 前不久毋丘俭才被召回来一趟,其意思还不明显吗? 他若敢说毋丘俭也有罪责,那天子曹叡就会说“先帝言‘浚何愚’,今愚何不死?”之言,示意他自杀了。 他唯一的曙光,是夏侯惠让七百步骑沐休所释放的意思——既然不打算深究侵吞屯田的权贵,那是不是也对他网开一面呢? 然而,夏侯惠见面的第一句话,便让他心若死灰。 “方途经沟渠,偶见一牛蹄坑中有鱼,甚异哉!敢问令狐将军,此鱼可久乎?”(本章完) 第303章 歹毒 牛蹄中鱼,安能久矣! 就算不被正午的阳光晒死,也会死在数日后的水枯之时。 令狐愚知道答案,更知道夏侯惠无端提及的“鱼”,其实是自己名字的谐音。 是故,甫一听闻的时候,他心中的反应是,夏侯惠在隐晦的传达天子曹叡暗示他自戕,好将洛阳典农部崩坏的罪责全包揽。 毕竟天子曹叡都重启清查了! 也就意味着,天子对前番清查的结果很不满意,接受不了是宫室力役过于频繁、屡屡伤农时才是士家饿殍冻毙的主要原由。 所以需要他畏罪自杀来遮掩真相,让此番清查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 就是皆大欢喜。 只要他背上所有罪责死去,前几任典农中郎将就能脱罪了;那些侵吞了田亩的权贵世家也因为人证死去而放心了;庙堂公卿百官们也能以他的死作为理由,劝说天子曹叡降诏结案,以安社稷与人心了。 利大如此,孰人不期他死? 不过是区区一个典农中郎将而已,冤不冤枉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了更有价值。 更莫说他本身也是有罪的. 权势之途,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只在时势。 唉 被下狱论罪后仍能起复的令狐愚,太熟悉权术中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了。所以在心中自我分析了一番后,便觉得自己的结局已定。 他努力抑制着心中意难平,尽可能让自己变得从容,好回答夏侯惠的问题。 君子死而冠不免。 他不敢以子路自比,但也不能让旁人议论自己临死时俱怖悲怆、毫无士人风骨。 呼 待吐出一口浊气后,他环视了周边静静候着他做答的僚佐一眼,张口正想出声时,又紧着将嘴巴闭上了。 因为就在这须臾间,他倏然发现了一个蹊跷之处。 如若说,夏侯惠乃是传达天子暗示他自杀,那也应该是私下谓之,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询问呢? 一被问,他就自杀了. 在场之人将过程传开后,傻子都知道是天子曹叡授意的吧? 夏侯惠虽被谓为庙堂莽夫,但也不会不顾及天子颜面吧,至少他的幕僚丁谧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是在问我愿不愿意配合的意思? 牛蹄中鱼,是不能久。 但若是有人愿意拉扯一把,顺手将这只鱼扔进沟渠中,鱼儿就逃过一劫了啊! 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犹如在漆黑中迎来一道曙光的令狐愚,不再沉默,朗声回道,“回夏侯将军,在下窃以为,牛蹄中鱼能否久,不在鱼,而取决于见鱼之人,是否心有善念。” “哈哈哈此论甚妙。” 顿时,夏侯惠畅怀大笑,赞了声便下马步入署中。 也让令狐愚心中舒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天子曹叡没有杀他之心,也暂时过了夏侯惠这关。 就是暂时的。 洛阳典农部崩坏的罪责,肯定要由他来承担。 但惩罚的结果,如以罪论死、徙千里、罢黜、左迁、申责等等,则是在夏侯惠上表庙堂定论时的一念之间;也可以说,是取决于他配合的力度上。 所谓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如此罢。 连忙跟随入署,在夏侯惠等人陆续就坐后,令狐愚便很自觉的开始禀报洛阳典农部的明细,如士家的户数、耕牛与屯田的多寡、养殖的牛羊以及历年粮秣桑布出产等。 先说了王昶在职时的状况,随后说了自己刚上任时与现今实际的状况。 关乎士家户数锐减的具体缘由,他讲得最细。 毫不忌讳的将士家真实逃亡、宫廷力役亡故、随军从征不返、伤病饿冻减员、权贵寻故索要以及在职官员偷偷藏匿的数量,都一一据实而禀了。 可以说,若是这些内容转给廷尉高柔,那洛阳城内的牢狱应该会人满为患罢。 是故此番主司记录事宜的丁谧,偶尔也会垂眉耷眼、搁笔在案假寐养神;事无巨细皆需要密奏于天子校事史二,则是藏避在诸多随从之中悄然奋笔。 而夏侯惠则是静静的听着,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令狐愚偶尔停顿时,才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不是不想深究。 而是很清楚的知道,哪怕将这份触目惊心的口供呈上了天子几案,也是无法说服曹叡深究下去的。 权力的本质,在于剥削。 从汉室废墟中诞生的魏国,历代魏室天子才是权力的最高收益者、也是剥削最重者。所以,为了社稷的稳固,他必须要让其他人也分一杯羹,在一些不触及魏室社稷利益的事情上选择视而不见。不然,魏室凭什么让这些原本汉室的臣子,心甘情愿的为魏室是正统背书呢?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特权阶层永远不会消亡,剥削也会永远存在。 区别,也只不过是方式不一样而已。 这点两世为人的夏侯惠很明确。 所以他也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只是想着尽可能的让世道变得好些罢。 毕竟,人病了吃药就行;但世道病了,是需要吃人的。 “夏侯将军,洛阳典农部巨细,在下皆说明了。若是将军有不明晰之处,还请明示,在下再细细道来。” 一番口干舌燥,令狐愚说罢了,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嗯,有劳。” 默默回想片刻,夏侯惠展颜而笑,顺势起身,“不明了之事,倒是没有了。不过,有一事情还需令狐将军帮衬。” “唯,还请将军示下。” 见夏侯惠的笑容,令狐愚心中也大定,连忙拱手道,“分内之事,在下责无旁贷。” “稍候。” 先是嘱咐丁谧、虞松等人好生整理文书备案,夏侯惠才迈步往官署外走,招呼令狐愚道,“劳驾令狐将军随我去一趟河南城罢,带上士家录籍册。那边有些许逃亡的士家,约莫四五十户罢。” 河南城竟有四五十亡户? 这么大的数目,我怎么不知道!? 闻言,令狐愚眼神有些发怔。 待已经走出官署的夏侯惠回头以眼神催促时,他才反应过来,心中陡然大悟,连忙取了录籍册跟上。 河南城与洛阳典农部近在咫尺,不可能藏匿着逃亡的士家。 故而,夏侯惠口中的“亡户”,指的就是那个小庄子的佃户了。 这几日虽然很忙碌与心焦,但对观津侯郭表对这个小庄子处置的反常,令狐愚还是知道的。且在不解之下,还遣心腹之人过府问过。 如此操心的本意,不是他与郭表有什么交情,且郭太后也早就崩殂了,而是郭表此举会引来不确定的后果。 说白了,就是他担心这个小庄子,会让夏侯惠寻到大动干戈的理由,进而影响到整个洛阳典农部官员的处置后果。 不管怎么说,夏侯惠都让七百步骑沐休数日了,意思都释放得很明显了。 郭表的不识趣,那不就是在刻意挑衅吗? 以夏侯惠的性情推断,这事不可能善了的;而他这个典农中郎将,也难免要迎来殃及池鱼! 随出官署,跃身上马的令狐愚,心中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驱马来到夏侯惠身侧,轻声说道,“夏侯将军,河南城那边的情况,在下也有些了解。如观津侯在那边的一个小庄子,这几日已然转手卖了。” 卖了?! 不是,夏侯献有这么愚蠢,在这个节骨眼买了吗? 微微勒下马缰绳,听出此中蹊跷的夏侯惠放慢马速,笑颜缓声问道,“哦?既然令狐将军了解,不妨说说吧,权当一路过去闲聊解闷也好。” “唯。” 令狐愚应了声,低声道来。 那日他心腹之人过去询问侯,带回来了郭表的答复,是掮客过府来搭线,声称有人愿意出数倍的价格,将这个小庄子的田亩连同佃户在内都买下来。 那时,郭表对此还觉得挺奇怪来的。 洛阳城内,哪还有人不知道士家清查之事、这个庄子即将被收回呢? 但不解归不解,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也不多想,很是爽快的将庄子过户了。至于那名掮客是谁、买庄子的人是谁,郭表没有说,令狐愚的心腹也没有资格问。 “将军,这几日在下颇为忙碌,故而也没有再关注此事。” 令狐愚说罢,又踌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不过,在下在京师内也有些交情莫逆的友朋,昨日便又一人遣扈从来说些琐碎之事,也提及了这个小庄子。声称购置这个小庄子之人,似是并非豪商或权贵、亦非一人,而乃一些中军将士。嗯,乃是一些因伤残而退役的将士。” 中军的将士,且还是伤退的! 看来,夏侯献还是招揽些才智之人的。 甫一听罢,夏侯惠心中就明白了,且还知道夏侯献这个阴招的歹毒之处。 因为魏国对伤残退役将士的抚恤并不好,不乏生计窘迫者。若是他直接收回这些田亩,会打击他军中威信的。 没错,不是会诱发哗变或者其他,而是会让在役的中军将士对夏侯惠寒心——只要那些伤残的退役将士,在小庄子被收回去的时候痛哭流涕、诉说生计艰难等等,就足以让所有将士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了。(本章完) 第304章 其人之道 居庙堂之高,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是免不了的。 一心想做些变革之举的夏侯惠,也早就做好了被他人刁难、背后使坏的心理准备。 如此番夏侯献的阴招。 他使坏的初衷,不外乎是先前中军将率们私下嚼舌的“夏侯皆夏侯,夏侯非夏侯”这句话,让他觉得是夏侯惠导致了他被讥讽嘲笑罢。 只是令夏侯惠好笑的是,他为何愚蠢到连“知己知彼”都不知道呢? 难道他忘了,自己被称为庙堂莽夫的原由了吗? 这种想鼓噪将士怨气的小伎俩,或许落在旁人身上应是很棘手,但对于他夏侯惠来说,想化解也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简单到都不需要寻丁谧或虞松商议的! 不过,策马来到河南城的夏侯惠,看着庄园外围着不少伤残退役将士以及许多看热闹的人儿时,倏然就不想简简单单的解决了。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既然夏侯献想让自己的军中威信受损,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自此难以在军中立足吧。 也顺手将观津侯郭表敲打下。 好让他明白两件事:一是郭皇后已然不在了,他该夹着尾巴做人了;另一是一个人愚笨不可怕,可怕的是愚笨却还贪婪。 “将军。” 远远看到夏侯惠一行过来的左骏伯,大步过来见礼。 “骏伯无需多礼。” 跃身下马的夏侯惠,将马缰绳交给部曲,看着不远处围着的人群,缓声问道,“处理得如何了?此间可有波折?” “回将军,庄园的佃户已悉数扣下,耕牛与存粮等我也安排士卒守着了。波折倒也没有,就是庄园那名管事有些聒噪。” 左骏伯如实回禀着,以手指了站在伤残退役将士前面的一人,说道“呐,就是他。他一直声称这个庄园是伤退将士们的家计保障,让我看在将士们为国征伐落下伤残的份上,不要断了伤退将士们的生计、寒了他们之心。原本我不想理会他,径直让士卒驱逐,但那些伤退将士护着他,且涕泪齐下的苦苦哀求,让士卒们心有不忍。且那边围观着的人也时不时的鼓噪一句,我想了想,觉得若强行处置,恐会对将军声誉不利,便姑且不做理会了。” “嗯,骏伯有心了。” 颔首赞了声,夏侯惠迈步往伤退将士人群走去。 人还未到走跟前,伤退将士们便齐齐伏地而拜、各种哭诉的声音盈耳。 “将军,我是青龙四年戍雍州、左膀中矢而退的屯长,今生计无依,唯期庄园出产奉老母养妻儿,还望将军怜悯啊!” “将军,我本平津戎卒,因外出剿寇而断足,难以躬耕劳作,家中老小皆仰此庄园桑树苟活.” “将军怜悯啊,我是戍守在荆州的百夫长,青龙元年” “我是太和三年.” 七嘴八舌,声声啼冤,那气氛就差六月飞雪了。 不知道实情的人见到这一幕,还以为是朝廷在强夺士卒的田亩呢! 夏侯惠对此无动于衷,只是举手招了招。 一侧的左骏伯虽然不明就里,但也依令当即大声下令士卒拔刀出鞘、执弓搭矢,将这些哭泣的伤退将士围困起来。 “将军欲戮我等吗?” “将军,我等无罪啊!” 不必说,夏侯惠的这个举措,又让声声哭诉盈漫。 就连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都被惊到了,哗然之声不绝于耳,且还间杂着“为国征战,不死于沙场之上,却被戮于伤退归家时”、“问君何所冤,卸甲归田殒命时”、“奋刀舞戈,不向敌国,先临袍泽”等等鼓噪之言。 声音还很大,在场很多人都听到了,夏侯惠也不例外,就是侧头看过去时,寻不出是谁在挑拨。 但很快的,他们就噤若寒蝉了。 “骏伯,将他们也围起来,发现鼓噪者,当即斩杀,无需请命!” 夏侯惠是这样下令的,声音同样很大。 就连连声求饶的伤退将士也安静了,犹如一群正在嘎嘎乱叫的鸭子,被人陡然死死掐住了脖子。 因为下令后的夏侯惠,径直走到了他们的跟前。 “将此人押出来。” 夏侯惠抬手一指,那名庄园管事便被士卒反剪双手带出人群,粗暴的按跪在地上,“抬头,我且问你,认得此物否?” 早就面如土色的庄园管事,依言抬头,正好看见手持节杖的部曲韩龙将节杖杵在他眼前,便哆嗦着嘴唇回道,“回回将军,小民认得,是天子节.” “很好。” 他还没说完就被夏侯惠打断了,“我再问你,可知陛下清查洛阳典农部的诏令否?” “回将军,小人.” 这次他同样没有说完,就厉声求饶了起来,“将军,饶命啊” 缘由无他。 他看见发问的夏侯惠根本不等答案,便拔出了腰侧配刃。 刀如匹练,疾如闪电。 求饶之声犹在耳,头颅便已经在黄土上打滚,那无头之躯在微微颤抖着,脖颈处血喷二尺高,便溺失禁的臭味开始弥漫开来。就这样.砍了?! 连姓名都不问、罪责都不声的? 哦不对,天子节杖当前一杵,就算没有罪名也当死了。 但.这也太“果决”了吧? 若是方才我在官署中对答有误,是不是也要被一刀枭首? 一直默默看着的令狐愚当即目瞪口呆,后背再次变得湿漉粘稠了起来。 而当众杀戮的夏侯惠,面色如常的将环首刀甩了甩,抖下血迹归鞘后,又对着皆被吓得战栗的伤退将士出声道,“尔等在行伍中时,官职最高者谁,出来。” 唰! 三十余道目光,齐齐聚在一人身上。 那人本就少了只胳膊,正艰难的伏跪着,此时更是支撑不住,直接瘫在了地上。 见状,左骏伯不等夏侯惠吩咐,便直接走过去单手将他提了出来。 “将军饶命!” 他也回过神来,连声乞活道,“我不敢了!不要这庄园的分润了!请将军饶我了这次,我上有年迈老.” “莫担忧,你曾为国征战,我不杀你。” 觉得聒噪的夏侯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但你是否有罪,还需看你与此庄园牵扯多寡。嗯,你方才声称此庄园归你等所有,我且问你,这庄园你等是何时购置的?” “谢将军!回将军,旁人我不清楚,我是在二日前的傍晚时才按印的。” “资费多少?” “不需要资费,掮客说是贵人增送的,掮客就是死了的管事。” “贵人是谁?” “是我.那个,将军.” 被问道这里,方才还为了保命而作答急切的他,倏然就嗫嚅了起来,且还声如蚊蝇,直至无声。 很显然,他不敢说。 “嗯?!” 微微蹙眉,夏侯惠重重一记鼻音。 吓得他当即的指天画地的赌咒发誓,“将军,将军,我可对天作誓,真没有见过那贵人啊!” “你没见过,我信。但你也不知晓吗?仅凭掮客一句话,你便接受赠送了?” “回将军,还有他人与掮客同行。” “谁?” “一不仕的士人。那个.似是他好为幕僚,不时出入河南尹官署,先前也在中领军官署出现过。” 好嘛,终于有了夏侯献指使的口供了。 夏侯惠侧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傍边一并听供的校事史二。 满脸苦涩的史二,努力的挤出一缕笑容,最终还是认命的点了点头,表示必然将此事奏闻天子曹叡。 得偿所愿的夏侯惠,心情并没有变好多少,反而还有些郁闷了。 因为他知道,夏侯献的幕僚找到这些伤退将士后,他们就必须要接受这份“好意赠送”。 小人物的悲哀嘛 夏侯献虽然不是中领军了,但“破家县令,灭门府君”可不是危言耸听。 然而,为什么他们就独独畏惧夏侯献呢? 他夏侯惠的凶名就不着了? 带着心中不快,承诺不为难这些伤退将士且让他们都起身后,夏侯惠还这样问了一嘴,“天子诏令已布,此处庄园亦属洛阳典农部,尔等却犹听信旁人教唆、前来滋事挠我,难道就不惧我持节杀之?” 但答案却是让他愈发郁闷了。 “回将军,只因将军有善恤卒伍之名。” 尔母入肉的! 我善恤卒伍、我是好人,所以我就该你们的?! 夏侯惠一时气结。 也没有心思继续再叙话了,直接开始对各人下令。 先是让左骏伯引本部就地落营,将这些伤退将士好生看护在庄园中、饮食不可少,目的是为了不让他们归去后就莫名其妙的“暴毙”了。 随后让令狐愚将庄园的佃户悉数编入士家册籍,带回去洛阳典农部官署安置。 最后则是寻来笔墨做书信,让部曲韩龙送去给孟康。 孟康字公休。 乃郭太后姐姐的儿子,也就是凭借裙带关系被甄选为散骑,由此被讽为“阿九”的那位。 但如今已经没有人嘲讽他了。 不管是才学还是品行,近些年他已经为自己正名了。 所以,夏侯惠觉得只要他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后,定然劝说观津侯郭表做出正确的举措的。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作书给郭表嘛 他不想与蠢人说话,太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