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妾之再嫁权臣》 第1页 [古装迷情] 《逃妾之再嫁权臣》作者:月亮文【完结】 文案: 阿梨自幼寄人篱下,在刻薄的姑母手底下讨生活,日子十分不易。 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出落得越来越标緻,也终于有了心仪的郎君,那人是府衙里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官吏。 她满心期待着能嫁给他,那人却说: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韦娘子且有得等了。嫁给他的心思也就此碎裂。 后来,阿梨被姑母卖给了衙门里的宋教谕做妾。 李贽(zhi)是大盛朝最惊才绝艷的郎君,少年成名,不可一世。 七岁以神童妙对,被玄宗亲封为太子正字;十四岁以少年天才,高中状元; 二十一岁即以平定西川之功,钦封赵国公。旋即受命,领神策军,往临州剿匪。 可这样前途不可限量的权臣,最后却冒着大不韪,娶了临州城一个小户女。 那女子还曾嫁给过府学里一个小小的教谕做妾。 阿梨:没办法,嫁了三次。 李贽:胡说八道,新婚第一天就来了我怀里!第二次嫁给李司户,第三次嫁给赵国公,都是我李贽…… 人美心善孤女vs年轻有为权臣 排雷:女主一开始很弱,后期会渐渐改变 1v1,he,sc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梨,李贽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国公府的卧底小逃妻 立意:爱情没有高低贵贱 第1章 擅闯 日上三竿时,阿梨挑着满满两缸酱料进了两河驿站的后厨。 她头上戴着厚重的斗笠,脖子里搭一条纱布巾子,因为酷暑,一张梨花白的脸闷得嫣红,汗水濡湿了面颊,顺着颈子流入草木灰染成的灰色纱布衫里。那布衫贴在少女修长劲秀的背上,显得腰身不盈一握。 管事的张嫂忙迎出来,引着她将担子放到库房中,一边拿蒲扇替她扇着,一边替她抱屈:「朱记的铺子是没人了么?竟要你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挑这么沉的缸,走几十里来送酱。」 阿梨抿嘴笑了笑,没有顺着话茬抱怨姑母,落人口舌。只从怀里吊着的小袋子里摸出油纸包好的小白糕递给张妈:「最近你们忙,不得空到城中。这是城南刘记铺子里的小白糕,特意给你们带几个尝尝。」 这白糕不值几个钱,但阿梨来两河驿站并不过城南,显然是特意绕了路去买的。她寄人篱下,日子又过得艰难,手上哪有多少闲钱,难为有心想着,礼轻情意重,张嫂笑眯眯接了,见阿梨头髮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发了好心,引着她往驿站中一间客房去。 「这是咱们驿站里头最好的房间,你把这个竹筒拉下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热水。这屋子本是一个官爷定下的,但他眼下并不在,你也不必担心。洗完我来替你开门,到厨房吃碗白粥,歇到下午再走。」 张嫂拿钥匙开了门,将阿梨放进那间幽深的房间,再从外头将门锁上。她好心让阿梨进来洗漱,不过是借着职务的便利,做个人情,但也并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张嫂会带她来此处,其实也有些旁的原因。 近来州中征了民夫在附近修驿道,两河驿站便负责民夫的炊事伙食。 这附近如今有数千苦役,都是壮年的爷们,崇山峻岭里却少有颜色鲜妍的女子。以往张嫂她们都是在驿站里公用的澡间洗头沐浴,但却曾出过陌生男子在墙外窗孔偷看的事情。 眼下快到供午膳的时间,不少民夫会过来驿站中买点酒菜。 阿梨云英未嫁,生得又格外出众些,张嫂怕她撞上什么事,故而有此安排。 阿梨听她说这房间原是有人住的,虽人家并不时常来住,到底做贼心虚,也不敢打量屋子里的陈设,匆匆走到了屏风后面,解散了汗湿的髮髻和衣衫。 那屏风后原本摆着半人高的大浴桶,接了两根水管进来,一冷一热。阿梨并不敢擅自用那浴桶,只将竹管稍微挪了挪,用木盆接了水,蹲在地上,将如瀑的青丝浸没在木盆中,抹上皂角。 正洗到一半,门外的锁头却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有人在门口站了片刻,随即,轻而稳健的脚步声便往屏风这头行来。 阿梨心中有些诧异,唤了声:「……阿嫂?」 无人回答。 她心中有些惊慌,有些疑心那人或并不是张嫂,而是这房间原本的主人。但脸上都是皂荚水,她睁不开眼睛,只得伸了手,往衣架上取干布巾。 李贽抬手搭在屏风上,望着闯入自己房间的女子,不由挑了挑眉。 刺客? 流莺?… 一瞬间,李贽并不能断定阿梨的身份,但眼前雪白纤长的手臂慌张地探摸着,险些摸到他脸上来。 那雪梨花一般的两弧碎玉堆雪恰似暗夜中独自盛放的花,绽在李贽眼前,带着朝气活泼的娇俏。 而他的眼神却一片清明,扫过屏风后阴湿的一角,再仰头确认过房樑上并无宵小藏身。 阿梨有些乱了方向感,分明记得将衣物和巾帕都搭在架子上,但那架子似凭空消失了,怎么都够不到。 这样的刺客,只怕刀尚未出鞘,已经死了一百次。 李贽唇角挑起一丝笑,伸出一根手指,朝架上纱布巾帕去……却又折了个方向,挑了阿梨浅红的小衣,送到她手边。 第2页 阿梨忙不迭擦干了眼睛。睁眼的那一瞬,却觉一个影子扑来,压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 阿梨的头砰地一声撞上那只大浴桶,却没见一只短小有力的袖箭刺破屏风,将一根竹管生生逢中噼开。 男子沉重魁伟的身躯压下来,阿梨瞪大一双清亮的桃花眼,惊吓得面红耳赤。 李贽俯头,见怀中的姑娘眼下生了一颗不太起眼的泪痣,好似长安城中仕女妆点的花钿,骨相匀亭精緻,是个十分标緻的美人。 他的喉结滚了滚,问出了一句轻佻的话:「你这样的,多少钱一次?」 阿梨有些发懵,许久方才明白他似乎误以为自己是花楼的女子。 她用力推开他,见他的眼神仍肆无忌惮地流连在她身上,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响亮地落在他脸上。 李贽虽觉得这女子生得赏心悦目,却并无想做她恩客的念头。只是……初次见面就是这样尴尬的情形,他面上虽波澜不惊,心头实则尴尬透顶。 因为误判了她的身份,这招唿打得这般别开生面。那一巴掌挨得也分外狠。 阿梨匆匆起身,甚至顾不上洗净身上的皂角,仓促穿起先前的脏衣,夺门跑了出去。 屋顶上的暗卫悄无声息滑下来,望着赵国公清隽的面颊上浮起四根清晰的手指印,想笑却又不敢。 「十一追出去,但附近的民役太多,跟丢了尾巴。」对这样的结果,李贽并不意外。他化名以流放官员的身份潜伏进临州府衙后,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刺杀便如家常便饭。 朝中想要他死的人,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但在这临州城,却只有那一个罢了。 李贽坐起身,掸了掸微湿的衣襟,漫不经心问道:「她是什么来路?」 暗六怔了一瞬,方才明白李贽问的是阿梨。 「是城中朱记酱料铺主母韦氏的侄女。父亲韦长生,原是临州最大的盐商,十年前因为反对榷盐令,被抄没家产,打死在府衙牢狱。」 李贽丹凤眼微微觑起,眉心一皱:「榷盐令?」 十年前他年纪尚幼,却也听闻过榷盐令。朝中国库空虚,便拿盐商开了刀,将民间的盐井收归朝廷所有,禁止开採和买卖私盐。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想不到那女子却是那样的出身。 李贽抚了抚微肿的面颊,想起那惊鸿一瞥的倩影。真是个泼皮破落户,为着那样一句话,竟打他这么狠。 --------------------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女主最开始是比较弱的,甚至不识字,但只是被耽误了,随着剧情推进会成长。从最弱小最底层一步步慢慢蜕变。 求收藏哦 第2章 生梗如鹿 阿梨在厨房外,就着冷水沖了一遍头髮。 厨房中正忙碌,张嫂提着满满一大桶菜送出去,乍一看见她,十分惊讶:「门锁上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阳光下,阿梨的脸晒得有些发红,顾左右而言他:「我给阿兄做了双鞋,急着给他送去。」 张嫂放下菜桶,将阿梨拉到一边,小声说起澡堂里曾有人偷窥的事情,「如今这山里几千号人,指不定有些鼠辈藏在里头。你一个姑娘家,没急事不要往里边凑。万一碰上点啥事,可找谁说理去?」 阿梨想起方才房中那轻佻的登徒子。 可兄长韦兴在此服徭役已快一月。他出门时布鞋拇指处就已经顶了一个大洞。她来时远远瞧见民夫做的就是抬石头上山下坎的活儿,路上全是碎石,一双好鞋都磨不了多久。 石子路硌脚不说,三伏天里烫得站不住。这样苦的活儿,没一双好鞋不知要多吃多少苦。 「你把鞋子放在我那里,回头我托人带给他就是。」张嫂忙着去送菜,阿梨便揣着那双黑布鞋等候在厨房外。 不时有民夫往厨房来添菜,有些年纪轻的,见着阿梨,交头接耳开起荤玩笑,而后爆发出一阵闹笑。 阿梨心中不适,取了斗笠戴在头上,独自转到驿站外。 日头下,大榕树被晒得落光了树叶,唯有蝉鸣不知疲倦。那榕树上有些蝉蜕,捡来卖到药铺也有几文钱,阿梨便攀着遒劲的树根爬了上去。 哪知那树背后竟然有人。见阿梨爬过去,那人倏尔转过身来,一双眼目光凌厉,视线交错,阿梨不知怎地,只觉心中一寒。 一个照面,阿梨认出那人便是方才在房中言语轻佻的男子。 而他身后,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匆匆隐没在树丛后。也不知这两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干着什么蝇营狗苟的事。 她虚张声势,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却将目光驻留在她领口露出的浅红小衣上,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鼻间一声轻嗤。 阿梨耳根一红,心中十分恼火,冲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 「生梗如鹿,市井疏芜。1」李贽轻斥一句,转而压下斗笠,顶着烈日,往远处一片凌乱的工地而去。 阿梨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姑母苛待,阿梨自幼没读过多少书,连字也认不得几个。 今日赶她独自送酱料来两河驿,也是因着家中新请了一个极为有名的琵琶教谕来了家里教表姐朱棠。姑母见她在朱棠厢房外的天井里淘洗豆子,疑心她是想偷师,这才找了藉口将她打发出来。 第3页 越是没机会学,阿梨越是心中渴慕和钦羡。她向来十分敬重读书人,可这人似乎有点学问,但书未免读歪了,有辱斯文。 待捡了一小包蝉蜕,阿梨慢慢攀着遒劲的树根下来,脚一着地,也不知踩到了什么,只听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踩到了。 阳光下,那东西被掩藏在枯叶中,阿梨扒开落叶,果然看到一枚温润的玉佩。上头不知刻了什么兽,龙不像龙,虎不像虎。一看就知值不少钱。 这自然不可能是哪个民夫或是僕役的。方才那登徒子就站在这,听闻他是个官儿,应该就是他的了。 那人忒讨厌,丢了东西也活该。阿梨将玉佩捡了,放在收蝉蜕的小袋子里,原本想拿回城中偷偷卖了,但这样的亏心事搁在心里,到底不安。 x 自从父亲过世,阿梨与兄长相依为命,情分自然非同一般。此时将近一月未曾见韦兴,心中十分惦念。 她挑着那担死沉的豆酱从临州城一直走到两河驿,能给阿兄送双鞋是这一路唯一的慰藉。但竟不能相见,此时心里遗憾非常。 张嫂虽应承帮她转交鞋子,可这一月来都未曾见过韦兴,阿兄不捨得到驿站里头花钱加个酒菜,这鞋子要何时才能落到他手里呢?若是让旁人转交,又会不会被人家私吞了? 思来想去,阿梨仍决定还是亲自去寻一寻韦兴。青天白日,她不往僻静的地方去,应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纠结一刻,阿梨还是揣着那双鞋子往草丛里被人踏平的小路走去。 强烈的阳光将一切都勾勒得分明,空气中的热浪灼在脸上,地上横七竖八的条石被晒得滚烫。 阿梨在附近走了一圈,并未找到韦兴的身影。倒是先前那男子,抱臂倚在一株树下,不知在等着谁。 见阿梨从附近路过,他的眼神遂落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扫过,懒洋洋地吹着口中树叶卷的哨子,吹出一首她未曾听过的小调。 乡野中时常有孩童放牛时用树叶卷一卷,或者将细竹管噼开,插进一片竹叶,制成极简单的哨子,嘀嘀呜呜响一路,喑哑难听又自得其乐。阿梨从不知道,那样的哨子竟然能吹出好听的曲调来。 因为那枚玉佩,阿梨有些不敢看他,做贼心虚瞟去一眼,他却沖她露齿一笑,吹出一段极为动听的小调。 阿梨只觉得耳朵都红了,极力绷着脸,做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来,将那枚烫手的玉佩挑在指尖朝他一伸:「是不是你掉的?」 李贽垂目一望腰间,那里果然空空如也。 「你拿过来吧。」 阿梨被他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气得心火一烧。她只是不愿做亏心事,他却每每得寸进尺。因为那段悦耳的小调而生出的一丝好感又被这态度消磨掉。 阿梨见他不来,蹲身将那玉佩放在路边石头上,径直往前走了。 走出没多远,只见四处有工头三三两两往这头来。 「这么热的天,你们见过哪个大人比民役先到工地上晒着等的?这李司户瞧着就是个真干实事的。从前那一位,下雨不来,有太阳不来,起晚了不来,十日里有一日能见着人就是好的。」 「他是监工,怕咱们偷懒呢!他一勤快,底下谁也偷不着懒。你还以为这是好事?」 「你以为衙门里为啥想起来给咱们临州修驿道?听闻赵国公要领兵过来剿匪,没有路,车马进不来呢!陆郡守立下了军令状,说是要在八月底前把路修通,不然头上乌纱不保,咱们也要跟着倒霉。」 …… 阿梨远远听了两耳朵,捏紧了怀中的布鞋。 世风日下,他那样的登徒子竟然是监工!那这鞋子还能不能送? -------------------- 作者有话要说: 1 出自白居易,形容民生凋敝,而人脾气生硬莽撞如野鹿。 第3章 相思扣 阿梨没精打採回了驿站。此时劳役们上了工,驿站里头的帮佣正忙着收捡碗筷。 见她进来,张嫂起身替她盛了一碗白粥,拉着她在一处阴凉通风的小桌前坐下,一边热络地替她端来两碟子腌菜,一边与她闲唠家常。 「你姑母可曾替你留心哪家的后生?」 阿梨垂下眼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显得有几分黯然:「我这样的,哪家瞧得上。」 张嫂笑嗔着拍了她胳膊一下:「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殷实些的人家瞧不中你,可你勤快,模样好,性子又好,庄户的汉子哪个不喜欢?」 阿梨被她说红了脸,摇头道:「我姑母时时说白养我两兄妹到这样大,将来必是要多给些聘金的。」 阿梨猜得到,张嫂平白待她这样好,必然也不全是为那两个小白糕,或是想给自己做大媒。但姑母见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好,早打上礼金的主意,寻常人一打听,哪家还敢结这样的亲? 果然,张嫂听了,面上的笑淡了许多。 恰门厅处有人进来,她仔细一看来人,忙堆满了笑,提着茶壶迎了上去。 阿梨回头,见那位李司户走了进来。大热的天,他也不像旁人总是摇着扇子擦着汗。官服下,雪白的里衣襟扣一丝不乱地扣到了最上头,显得严谨端正又仪态清雅。 若非在房中那轻佻的问话,阿梨简直要被此人的外表所迷惑。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衣冠禽兽』,回头继续慢慢喝自己的粥。 第4页 「那是新来的么?」李贽用下巴点了点阿梨的方向,「往后我房中的活计可以交给她。」 李贽并未点明张嫂私自放人进他屋的过错。但他房中备用的钥匙原是交给了张嫂,此时却让张嫂将活儿都交给阿梨。她心中打了一个突,笑得十分勉强:「那是城中酱料铺来送货的丫头。她兄长韦兴也在工地上……」 阿梨并未跟张嫂提自己与李司户之间的过节,因怕他给韦兴穿小鞋,连鞋子都不敢送直接回来了。此时却听张嫂直接提了韦兴的名字,不由吓得浑身寒毛一炸,心里拔凉。 碗里的白粥突然间像是长了刺,阿梨忙恭恭敬敬站起来,手忙脚乱给李贽行了个礼:「李司户。」 李贽淡淡瞥她一眼,只转而接了张嫂的茶杯,警告道:「往后不许擅自放人进我房中。」 他这一说,张嫂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原就奇怪阿梨没有钥匙如何出来的,当时被阿梨打了岔,她也只以为阿梨等不及翻了窗户。此时听李司户的话,方才知晓她竟是被李贽抓了个正着。 厅中静得雅雀无声。待李贽走了许久,张嫂才抖着手,将阿梨牵到外头无人的树下,悄声问道:「他……你可是被他碰过了?」 阿梨一听这话,面颊烧了起来,忙摇了头,矢口否认。 那男子抱过她,还将她压在地下。她心中自然有些生气,有些羞耻,可这事原本也是她有错在先,因为心存侥倖,明知有人住,还是擅自进去了,且又打过他一巴掌。她心头虽仍尴尬,但却自觉已然算是两讫,与那人再没有丝毫的瓜葛,更没想过旁的。 阿梨虽矢口否认了,但张嫂眼睛多毒辣,一看她的脸色,心中已有些猜着了,不由敲打她道:「这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万万不可对旁人说出去。那李司户今年才二十一,已经是从五品的官身,年轻有为,模样又俊。他那样的人,你即便与他有些什么……他又如何看得起你!」 一时又怅然道:「我这原本还想将你说给娘家的亲侄子!」 阿梨抿着嘴,没有与张嫂争辩什么。李司户看不看得上她,她又从未曾想要高攀那样的人。况这样羞耻的事情,她又怎可能说与旁人知? 许是因着一片好心却惹出了是非,被李贽下了脸面,所以张嫂将气撒在她身上。虽是一句直白的大实话,却戳着人的心窝子,叫她心中平白生了些闷闷的郁气。 「那他有没有说要纳你为妾?」张嫂话出了口,又觉得沖了些,软了声气,反过来安抚阿梨。 阿梨摇了摇头。 这样的结局也在意料之中。张嫂嘆了口气,怂恿阿梨道:「你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既被他……总该给你个交待的。他如今在房中,你去敲门,偏找他要个说法。不能讨个名分,也该讨些钱财,将来才有个依傍哪。」 阿梨摇了摇头。她不想再与李贽生任何纠葛,更何况她阿兄还要在这工地上苦熬几个月,得罪了李司户,岂有他好果子吃。 眼看日头偏西,阿梨只藉口要去找阿兄送鞋子,讪讪辞了张嫂,沿着小路再往工地去。 既做不成侄媳妇,张嫂待阿梨也失了大半的热忱,没再说让她将鞋子交给自己转交与韦兴的话。连月来,她连韦兴一面都未曾见过哪。 山岭上繁忙的民役多如牛毛,有人划着名墨线,有人抡着大锤,更多的是五六人一伍,沿着小道抬石头的。人人都被太阳晒出一身黑亮的油皮,喊着号子,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 因着阿梨还得再走几十里路赶回城中,久久不见韦兴的身影,她有些心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趁着几个役夫歇息时,开口向人打听韦兴在哪里。 只是连问了十几人,人人都摇头,称并不认识。 阿梨不由十分失望。这偌大的几片山岭,要去哪里找阿兄?她不由想起那位李司户来。他掌管那么多工头,当中总有认识阿兄的罢? 只是那人瞧着并不太好相与,不到不得已,阿梨并不太想再求到他门前去,免得让旁人横生她有心高攀的想法。 她正自踌躇,山脚下却突然传来喧譁之声。阿梨眯起眼睛,望着喧譁声起处,人群如潮水般散开。 「有人被石头滚下去压住了!」两个工头沿着陡峭的土坡小跑着下去,阿梨心中有些忐忑,攥紧了怀中的鞋子,抬脚便往事故起处紧走。若出事的人是韦兴呢?虽然事实上极大可能并不是他,但阿梨仍十分揪心。 因为寄人篱下,多受欺凌,她与韦兴兄妹间感情极好。 才到半山腰,消息已经传上来,说是底下压伤了两个石匠,一个姓刘,一个姓朱。 阿梨略略松了一口气,没有她阿兄。她下来时一路紧走,有些累了,便坐在一株树荫下休息,还是想看一眼那伤到的两人,再打听到韦兴的消息再走。 可等听到那两个石匠具体的名姓,阿梨心中一沉,脸色霎时苍白了。 那姓朱的石匠名叫朱裕,正是她表兄的名字。这名字普通,兴许是同名,但阿梨却不敢再报以侥倖的心理。 她姑母的独子朱裕是个读书人,但读书多年,却并未考取功名,因而也并没有免服徭役的资格。按着年纪,此轮徭役当有他的名字,但朱裕如今仍在府学读书。 反倒是她阿兄,去年已服过徭役,怎么短短半年,又被征了一回呢? 第5页 阿梨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等她一路跑下山谷,挤进人群中一看,见那被压在大石下,疼得晕死过去的人果然正是韦兴。 韦姑母并没有花成倍的钱去免朱裕的徭役,不过是叫韦兴顶了朱裕的名,代为服役罢了。 「幸亏我跑得快,只是腿上擦伤了。朱裕那鞋子,鞋底掉了一半,用草绳繫着,我就说迟早要出事。」那姓刘的石匠劫后余生,大声对旁人说道。 「修桥铺路哪能没有死伤。大前年桂村修桥时梁塌了,一下子压死四个,伤了七个,不过一家赔了二两银子,有个重伤的前前后后倒花了十两银子,人也没救回来。」 …… 有民役将韦兴身上的石头抬起来,人就那样摆在地上。因不知他伤得如何,也无人敢擅自上来动他。而两个工头已经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回去干活,嘀嘀咕咕在一旁也不知商议着什么。 阿梨听着旁人的话,只觉得天都塌了。姑母吝惜钱财,待她兄妹二人并没有多少好脸色。韦兴是替朱裕服徭役而受伤,但要她拿十两银子出来救治阿兄,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金饼。 眼下人命关天,她哪里来那么多钱? 「官爷,我阿兄是服徭役受的伤,您该叫人抬他上去,给他请个大夫……」阿梨忍着哭,跪在韦兴身边,抓着他的手,沖一个工头祈求道。 那工头只瞥了她一眼,正了正腰间悬着的长刀和皮鞭。对敢来闹事的升斗小民,这些人自有一套,早应付得非常熟练。 阿梨忧心如焚,待与这些人掰扯清楚,不知道要捱到几时去。只怕那时韦兴已经拖不下去,要生生耗死在这里。 眼见旁人无动于衷的麻木,阿梨心知不能再耗下去,顾不得再去求旁人,心急火燎往旁边林子里折了几根树枝将韦兴的腿简单固定,而后躬身将他背到背上。 韦兴长得跟阿梨并不像。因为自幼常年将饭食省下来给阿梨多吃两口,又做惯了重活,他只比阿梨高半个头,身为男子便显得单薄瘦小,年纪轻轻,肩膀已有些佝偻,负在背上,甚至没有那一担酱料重。 直到阿梨背着他爬到半山腰上,李贽才带着人匆匆牵了马匹过来。 背着人上山,阿梨体力再好,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这漫长的一天,她只早上吃了一个小白糕,午后喝了一碗白粥,虚汗从每个毛孔沁出来,总也擦不干。 李贽将阿梨拦下,接过韦兴,将他绑在马背上。 阿梨望着奄奄一息的兄长,此时才任由泪如雨下。她抓住李贽的手,颤抖着嗓音:「那个问题,你想知道答案吗?」 李贽侧目看来,抿着唇角,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没有接话。 「十两,你要不要?」阿梨一直知道自己很卑微。却从不知道自己能这样卑微到尘埃里,求一个男人要她一次。 十两银子买一个她这样微贱的女子的一次,他又不是傻子。可她心里知道,走投无路的人,什么都要试一试。万一这世间有奇蹟? 可奇蹟并未发生。李贽垂眸望着眼前的姑娘,借着马背的遮掩,扯开她腰间因为一路疾走而有些凌乱的衣带。尔后,重新为她结了一个精緻的相思扣,嘴角掀起一丝凉薄的笑意:「小娘子的腰带若是太松了,往后会嫁不出去。」 第4章 天边月 见阿梨面色霎时雪白,李贽忍不住拿马鞭拍了拍她的面颊,讽笑道:「上午打我时不是很能耐?」 他没有与她计较那一巴掌,已经是宰相胸怀。偏她还要来提这回事,上赶着送上脸面,叫他回了一记无声的耳光。 阿梨拼命忍着眼泪,默然跟在李贽身后。韦兴的腿伤非常严重,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非死即残……瞧李司户人前勤恳务实,端正肃然,人后却是那样浪荡不羁的样子,想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好官。 她别无法子,只能加快步子,紧紧缀在李贽身边,咬牙要挟他:「李大人如果不请大夫好好救治我阿兄,他往后有个好歹,我会每日去府衙大门闹事的!让全临州的人都瞧一瞧,李司户草菅人命……」 李贽皱着眉,斜睨阿梨一眼。因为山坡陡峭,天气又热,一路不停歇地走上来,他颈下雪白的襟口也汗湿了,这小白眼狼却连一句慰劳的话也没有,反而一张嘴就要反咬他一口。 「我记得你阿兄名叫韦兴,伤者登记在籍册中的名姓却是朱裕。韦娘子还是好好想一想将来如何抹平这其中作奸犯科的勾当。」 民间代服徭役之事屡见不鲜,官府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但当真要论罪,自然也是有条有款的,随便抽一条出来,都需徒刑半年以上。 阿梨噤了声。 「看在你拾玉不昧的份上,我就发一回善心,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免得你一时要卸磨杀驴,一时又自荐枕席……」 李贽说到这里,眼神不自禁扫过阿梨晒得嫣红的脸颊。她似乎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脸上的霞色一直烧红到耳根里,也不敢再往他跟前凑,远远地藏到马身另一边。 察觉到李贽在看她,阿梨将斗笠重新戴上,低低地压下来,挡住大半张脸孔,直到眼角的余光里也看不到他,这才懊恼得掐紧了自己的腿。 她怎么就不开口多问两句弄清他的打算,上去就直言问出那样羞耻的话?她以后还怎么在他面前做人?! 第6页 过了许久,阿梨才从无地自容的羞赧中缓过来,问:「真的吗?」 那头立即接了话:「假的。」 阿梨掀起斗笠,难以置信望李贽一眼,才刚涌起的喜悦又如被一桶冰水浇下。 眼泪来不及涌出来,李贽已用一颗殷红的野果弹了她额头一下,露齿一笑:「在我治下,为朝廷流过血出过汗的人就不该再流泪。救他是职责所在,跟你没有关系。」 他说话之时,因为山陡坡急,喘息声渐渐有些粗重,却是阿梨这一生听过最悦耳、最熨贴的乐律。 等马儿驮着韦兴到达平坦的地带,一个郎中背着药箱小跑着赶到李贽身边,赔罪道:「我午时贪凉,吃多了冷面,肠胃有些不适……」 方才消息传上来,原该这郎中先下去看一看情形。但他正闹着肚子,一时蹲在茅厕出不来,故而耽搁了些时间。李贽略通医术,这才先牵着马下去,将人挪了上来。 李贽点了点头,态度沉稳和煦。 临州穷山恶水之地,往常的官儿大多性子峭急,态度生硬,那郎中从前少与李贽交道过,难得见到他这样温雅而无官僚习气的「大官」,没挨上一顿狗血淋头的斥骂,心中还有些不适应。 一行人众星拱月一般,迎着李贽往驿站中去。阿梨被挤到最边上,听着旁人向李贽禀报事情,这才晓得今日收工时该给民役们发粮饷,而下月的预决算也等着批覆,李贽手上一大堆事情,竟屈尊亲自下到山谷里,不辞辛劳走了这一趟。 阿梨望着他高大清隽的背影,心中涌起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她想向李贽说一句感谢,可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一般的李贽,沉稳和煦,却又明悟决断。那样的人,是天边月,而她,不过是微贱的路边泥。 连与他多说一句话还需得排着队远远候着。 阿梨望着那光风霁月的身影一瞬,而后默默随在傅郎中身后,上前背着阿兄,进到了一间客房里。 这间房自然比李贽所住简陋许多,只当中设了一张凉竹床。因为怕脏污了被褥,竹床上的东西都被收走了。 时值盛夏,寻常人自然也用不着被褥,但韦兴受了重伤,手脚一片冰凉。被放上竹床后,许是开始清醒,他浑身疼得不住抽搐。阿梨紧紧握住他的手,恨不得伤在自己身上。 傅郎中解开阿梨先前简单绑住的树枝,倒对她刮目相看:「幸而你固定住他的断肢,否则断骨极可能刺破血管,再续接也更为困难。」 因为此次修驿道,徵集民役数千。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有三病两痛?傅郎中这个月便常驻在此。寻常接诊的多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有被大锤砸了手指的,也有被錾子戳穿脚背的,甚而有一回,一人砍树时不慎砍到小腿上,血流如注。 但像韦兴一般被石头压断腿这样的重伤,这还是这一月以来第一回 。 他用手指戳了戳韦兴开始肿胀的断骨处,为难地耸起两条眉毛:「他这条腿,怕是要废了。」 阿梨一听,虽有些心理准备,仍旧泪如雨下。韦兴只比她大三岁,尚未娶妻,原就家境贫寒,若再断一条腿,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 这些年,日子过得虽苦,阿梨也存下了一点钱。她将藏在怀中的钱袋子掏出来,捧到傅郎中面前:「还请傅郎中尽心医治他。我会再设法……」 那里头是阿梨全部的身家,实则也只有几块很小的碎银子和一百来个铜板,因为担心姑母趁自己出门时会去她房中翻看,这才特意带在身上。 傅郎中没说话,却将那钱袋子收了,揣进袖袋中,眉头也松动了两分:「这个自然。医者父母心,小娘子也不必太担忧。老夫自会尽力,但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虽然他没把话说满,但至少是一线希望。阿梨点了点头,跟在他旁边看他清理创口,帮着端水熬药忙前忙后。 直忙到暮色四合,李贽手里的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起身往房中去。 路过门厅旁边一间极为简陋的小客房时,他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韦兴正昏睡在冰凉的竹床上,而傅郎中正打开一只小小的布袋,一枚一枚数着里头的铜板。 「他妹妹呢?」 冷不丁一个低沉的男声兀地响起,傅郎中手下一抖,那布袋吓得落到地上,几枚铜板滴熘熘直滚到李贽脚下。 「她……她正设法……」傅郎中在这里拿的是官府的月俸,救治韦兴实属分内之事。今日收了阿梨的钱却被李司户抓个正着,面色讪讪,有些无措。 这钱要分他一点吗? 没想李贽听了他这话,温煦的脸色一沉,俯身拾起地上一枚铜板,狠狠钉入傅郎中身下的长凳。那凳子用料坚实,小小的铜板竟深深嵌在他手边,入木三寸。 她那样向来寄人篱下,一无所长的孤女,为钱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李贽的脸色暗沉,向来云淡风轻的眸子里蕴着深沉的怒意。 第5章 救美 撇下傅郎中,李贽急步走出驿站。在前院遇着张嫂,便问道:「可看到过阿梨?」 张嫂眉毛一动,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她知道这李司户与阿梨间是有点什么的。一个男人无故问一个女子,还能为着什么事呢? 「她方才来借了油灯,往后山去了。」 第7页 怪道李大人肯亲自下山去接韦兴,原来因由竟在此。只是二人不好好在房中快活,竟约到后山去,蚊子多不说,若碰上旁的汉子,也不知臊不臊得慌。 张嫂心中腹诽,想起糟心的澡堂,不由与李贽多提了一嘴:「李大人明日让匠人把澡堂墙上的窗孔封了吧?前日孙家的媳妇洗澡时正正望到外头有双眼睛偷窥,吓死个人!」 这种难以启齿的小事一般传不到李贽这里。还是因着张嫂想为早上那桩事辩解,这才拐弯抹角暗示他一回。 李贽微微沖她一点头,心中的怒意更甚。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她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自以为略有点姿色就敢自作主张,到处物色男人「设法」?只将他的警告当作耳旁风一样! 他从驿站中出来,一路匆匆,径直往后山去。 夜色已渐深沉,天空中撒满星子,很有几分星汉灿烂的意思。阿梨无心头顶绝美的星空,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拿竹杖在草地中翻找过去。 傅郎中说库房中的药材还少一味至关紧要的续断,让阿梨去求李司户明日进城去採买。 阿梨不知那续断是什么药,但韦兴伤重,她又怎可能枯坐在此等天明呢?当即便央求傅郎中好歹将那袋子里的钱还她一些,她即刻便要走夜路回城去买药。等将来手中有了钱,再报答他今日的恩情。 只是入了口的钱又岂有轻易吐出的?傅郎中有些不悦,这才指点她,说这药其实也并不难寻。民间称为和尚头,是续折接骨的良药,他前不久还在后山看到过几株。 她没听过续断这味药名,但和尚头这种草却并不陌生。因而,阿梨便出来问张嫂借了油灯,往后山寻这味草药。 只是夜里油灯光线昏暗,能照见的不过脚下一臂之地。阿梨勾着腰,在草丛中翻找许久,却劳而无获。 夜里,住得近的民役们尚可回家,但离得远的自然只能在工地附近简陋的工棚中凑合。白日强烈的阳光将地气蒸上来,这股热气要到夜半三更才能慢慢散去。此时天依旧闷热,不少人无法安睡,坐在工棚外歇凉。 那一点幽暗的油灯自然引来有心人的关注。阿梨在草丛中翻找不久,就有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了过来。他脖子上搭了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汗巾,也没穿上衣,强健的臂膀上全是古铜色的腱子肉,在夜色里看着有几分唬人。 「呔!黑灯瞎火在这摸金子呢!」他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沖阿梨搭话。望着那年轻女子撅着蜜桃似的臀,他眼睛有些发直,怎么都挪不开脚步了。 阿梨没有理他,只提着油灯,往另一处草丛茂盛的地方去。因为白日张嫂说过的事,她心中有些紧张。 但草药尚未找到,韦兴还等着她救急,她不能就此打道回府,躲在房中备受煎熬地看着他受苦。因而,虽然心中有些畏怯,她还是壮着胆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草丛中翻找。 细细的竹杖扫过密密的草尖,阿梨挪着步子慢慢踩过去。哪想那草丛底下便是一道坡坎,她一时没瞧清,脚下一空就滚了下去。 还好那坎子只有半人深,细碎的石谷子擦伤她手腕,而手中的油灯被她下意识高高举着,微弱的火焰一摇,又顽强地站了起来。 阿梨摔得有些发懵,半晌没有站得起来。那来搭话的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见着阿梨躺在地上,想也没想就跳了下来,蹲下去想将她抱起来。 「别!我好像撞到了膝盖。」阿梨伸出一条手臂挡在那人身前,男子身上的味道令她心中有些发慌,头脑里也有些混乱。 等那阵钻心的疼痛过去,她试着动了动手腕脚踝,又屈了屈膝盖。所幸那阵疼痛只是皮外伤,动起来并没有大碍。 阿梨单手撑在地上,试着起身,那男子趁势搂住她的腰,扶着她起来。幽暗的灯火中,她的眉眼精緻得像是墨汁画上去一般秾艷,年轻女子鲜活的躯体令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的唿吸乱了,手不自禁颤抖着,而后用力一箍,将阿梨紧抱入怀中。 阿梨早察觉他有些不对劲,被他这一下吓得叫出声来,忙不迭踩了他的脚背,拼命往外挣脱。 可欲念上了头的汉子哪捨得放弃到手的好机会,她愈挣扎,他愈沖动,竟然死死不肯松手。 「你们在做什么!」威严的厉声喝斥从头顶响起,认出李司户,那汉子如被警世钟当头一棒,慌忙松开阿梨,往旁刺里树丛中逃窜而去。 阿梨惊魂未定,颤抖着坐在草丛中,只觉得手脚发软,浑身冰凉,脑子里一阵一阵轰然作响。李贽似乎跟她说了什么,她却瞪着一双惊鹿似的眼睛,吓傻了一般,没有回应。 「捨不得他的银子?」李贽秀致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捡起一颗指甲大的石谷子用力掷在她额角。顺着她的衣襟望下去,那精緻的相思扣被扯作一团,那人似乎想用蛮力扯开,却并未奏效。 他嘴角便露出一丝不屑之色。果然是衣带松的女人,若非他的绳扣结得别出心裁,她这会子只怕早在旁人身下欲仙欲死。 阿梨失神地坐了一刻,望着手中顽强的油灯,后知后觉地沁出两颗眼泪来。待从惊慌中缓过神,擦了把眼角的泪,捡起地上的竹杖,继续去草丛中翻看。 阿兄还等着她,每多耽搁一分,他的苦痛便要多延续一分。她甚至不敢浪费多余的情绪去自怜自伤。官府的人不过是敷衍塞责,而韦兴躺在那里,真正能依靠的人只有一个她而已。 第8页 李贽这才发现事情似乎并非是自己想像的样子。他略一思索,便明白必是韦兴的药出了些问题。 第6章 怎么样 「还差什么药?」 李贽敛眸,望着草丛中那个倔强的影子。心中虽恼她有些不知所谓,但却又觉得有几分动容。 「和尚头。」阿梨用袖子抹了一把颊边泪痕,抬头看了李贽一眼。见他目中疑惑之色,又改口道:「续断。」 「不能等到明日回城再买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深夜独自出来,若我方才没找过来……你阿兄将来即便腿好了,却添一桩心病,岂能开怀?」 阿梨默然,她自然知道夜里独自出来有些不妥当,可傅郎中说过这附近就有药,她怎么忍得住呢? 她有些想开口求李司户帮她一起找找,但他那样的人……阿梨岂敢抱有非分的妄念,因而也并不敢吱声,只仍细细用竹杖犁开脚下的草稞,一丝不苟地搜寻。 「你将油灯给我。」李贽自然是知道续断的,往日从这里路过时似乎也确曾见过。他尚未用晚膳,若在此等她慢慢找,不知要找到几时。 阿梨心中自然是有几分窃喜的。一个人在此,她心中难免紧张害怕,且找过一茬又一茬,总不见那小小的药草,心中又失落又焦急,有他帮忙,自然胜过自己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将油灯递给他时,因怕他不认得那药草,她又细细叮嘱一遍:「叶子边缘长得像锯齿,杆子上有绒毛,花苞跟和尚头一样,圆熘熘的一个球……」 阿梨常年寄人篱下,大多数时候是沉默寡言的,有时对着生人还会拘谨生涩,但对着李贽却能口齿清晰地将那续断草描述出来。 因着她最艰难时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李司户在她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哪怕他偶尔言辞如刀,总爱伤人脸面,阿梨也并不同他计较细枝末节的小事。 李贽接了油灯,又朝她伸出另一只手。那坡坎有半人多深,她抓着草根也是可以自己爬上来的,但他伸出手,她下意识便抓紧他修长的手指,十指紧扣,未等他用力,人已经如灵活的小猴儿攀着他的手臂爬了上来。 「韦娘子见到心仪的郎君,总是这般迫不及待!」 李贽在人前温煦端正,事实上在挚友面前却是个极为风趣幽默的人。阿梨不过是无甚坏心思的山野丫头,淳挚烂漫又一腔赤诚,虽非相熟的挚友,他却有些喜欢拿她打趣。 可他这话却说对了一半。阿梨如今对着他,确实心有微澜。 只是懵懂的萌动刚刚生出来,就被他拿来挂在嘴边嚯笑,阿梨臊得耳根都红了,偷觑他英眉朗目,心中想起张嫂那句「他那样的男子,你如何高攀得起」,那点非分的妄念便黯然地沉寂下去,再不敢露出丝毫端倪。 李贽将油灯举过头顶,细细分辨一番四周地形,而后往前面路边一处乱石边走了过去。 阿梨亦步亦趋跟在他影子后,微弱的光影摇曳,晃得人更无法看清脚下崎岖不平的路面。一脚深一脚浅摸过去,又踩到一处被晒裂的斜坡,脚下碎石一散,崩裂四溅,她身子往下一滑,勐地出手攥住李贽官袍后摆,这才险险站稳。 可同时,一道尴尬的裂帛声响,李贽那衣裳下摆已经被她生生撕开。 阿梨望着手中半截薄薄的布料,有些傻眼。仰头望着李贽高大的背影,忐忑中夹杂着难堪和不安。 「我会缝好的……」阿梨慌乱地弥补,「赔您一件新的也行。」只是他身上的衣裳必然也贵重,她手下捉襟见肘,添了这笔债,心头又沉甸甸的。 「孤男寡女,你这见了我就扑的性子几时得改改。」李贽撩起只剩半截的衣襟,摇头嘆笑着戏言。 阿梨被他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心中的紧张也渐次消散。这世间怎么会有李司户这样不正经的好官呢? 可笑过之后,她也隐约明白,能宣之于口的必然并不是深藏于心的珍而重之。 几次交道下来,她已然了解,这人瞧着孟浪,实则总有点到即止的分寸,不羁又洒然,撩起芳心一片,却又片叶不沾身。可若她当真对他动了心,只怕他就要退避三舍,从此不见人影。 身份悬殊,他待她不可能有男女之间的真心,他越是位高权重,越是恩重如山,她越要持心守正,否则将来不过如扑火的飞蛾,会被他温柔的假象烧得尸骨无存。 最初的涟漪消弭之后,阿梨有些不舍地认清这个事实。李司户是心怀仁厚聪明决断的好官,是不羁洒脱快意风趣的友人,却大约永远不会是她的好情郎。待阿兄好了,她还是需离他这样的人远远的,以免将来为情所困,徒增烦恼。 「等回了驿站,我先问张嫂借针线替你缝补。将来待我阿兄好了,我手上有了余钱,一定扯几尺好布,去城中最好的裁缝铺子做件新衣裳赔你。」他虽不追究,阿梨却不能不识趣。 李贽只随意道:「我家中自有僕妇剪裁缝补,韦娘子不必挂怀这样的小事。」 他既这样说,阿梨虽觉心中有些愧欠,但既是笃定往后要离他远一些的,她也便不再坚持。 因她摔了这一下,李贽这才发现自己这灯提的有问题。阿梨走在他身后根本瞧不清路。 「你就在这等我。我记得往日就在那石头边看到过这味药,几步路,采来给你便是。」 第9页 阿梨依言等在路上,李贽提着灯过去躬身查看不久,似乎发现了草药,伸手去采。 只是他手刚伸过去,似乎被什么袭击,勐地一缩,阿梨随即便看到他重重将手中绳索一样的东西狠狠砸在石头上,而后远远朝路边一摔。 虽未看得分明,阿梨也知道那必是一条蛇。临州多山水,夏日天气又热,自然多蛇虫鼠蚁。她也顾不得看清脚下的路,连扑带爬奔过去,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果然见他右手食指上两个新鲜的血眼,正汩汩流着两行血迹。 来不及思考,阿梨抓着他的手指便含进了口中,用力一吮,数次后迅速将口中的毒血吐出。 连吐了十余次蛇毒,阿梨捉着李贽的手指,见那血眼并不再冒血,她仍有些不放心,皱着一双秾丽的柳叶眉,抬眼望李贽:「你觉得怎么样?」 李贽目色深沉,望着阿梨水色殷红的菱唇,惜字如金:「心悸气短,唿吸困难。」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7章 心悸气短 「这就是中毒的症状了。」阿梨笼起一双长眉,桃花眼里忧心如焚,看得李贽心中一软,受伤的手指轻轻一屈,抚过她唇角未擦净的口水。 「傅郎中手里一定有解蛇毒的草药,若没有,我这便回城替你去抓药。」阿梨并未察觉李贽略有些不安分的手指做了什么。人是帮她採药时受伤的,她心中愧疚难安,十分煎熬。只觉今日事事不顺,阿兄受了重伤,这下连李贽都中了蛇毒。 「傻子。没瞧见血液颜色未变吗?那蛇并无毒。」李贽嗤笑着拂开阿梨的手,夺了阿梨手中的竹杖,在草丛中乱打一阵,这才蹲身,撬开草根附近的泥土,将几株药草挖了出来。 虚惊一场,阿梨仍有些难以置信:「那你为何说心悸气短,唿吸困难?!」 她有些生气。她知道李司户是个风趣的人,但他不该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蛇毒严重是会死人的,她方才险些吓出好歹,只觉得心脏跳得都快蹦出来。 这一日她经歷了两场这样痛彻心扉的苦痛,李贽若中蛇毒而死,她会愧悔得不知怎样活下去。 李贽采了几株草药,伸手递给阿梨。她一把夺过来,也不等他,气鼓鼓地转头就走。 因怕她再摔着,李贽忙提了灯,紧跟在后头。直到快到驿站附近,不论李贽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回应。 他扯了路边一株狗尾草,拿毛茸茸的短尾撩在她颈子后。几次三番,阿梨终于怒了,转身扯过那草尖,重重扔在脚边。 「李司户若无聊想拿人逗趣,找旁的人去。」或是因着初见的方式和场合不合时宜,他总对她言语轻佻,看似诙谐风趣,实则就是不尊重她罢了。阿梨敛下眉眼,心中有几分苦涩的黯然。 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也唯余那点失落的黯然。阿梨不想再与他独处,转身匆匆往驿站。冷不防身后一只大手倏尔拽住她肩头,往后重重一扯。 李贽躬下腰,单手控住她后脑,噙着她殷红的嘴唇,重重一吮。 霎时,她头脑一片混乱,心如鼓擂,只觉得心悸气短,无法唿吸。 十几息后,李贽松开阿梨,望着她迷乱的眼神,促狭笑道:「你现在觉得如何?男人的手是那么好啃的?」 清冽的唇齿香气似乎还停留在馥软的唇畔。那英伟的男儿已经落拓不羁地远去,走入一片煌煌的灯火中,独留她躲藏在树影暗处,慌张地用衣袖将嘴唇擦了一遍又一遍。 「李司户回来啦?找到阿梨没?」庭院中张嫂的声音响脆,里头不少帮佣和工头纳凉闲话,见他进去,纷纷寒暄。 阿梨怕被张嫂等人察觉端倪,将头髮抿了又抿,又自觉心绪平稳了,这才推了门匆匆进去。 张嫂正替李贽张罗饭菜,原要端进他房中,见阿梨进来,晓得她也无处觅一口吃的,悄悄指了指厨房,压着声儿道:「替你留了一碗白粥。照顾你阿兄要紧,却也别拖垮了身子。」 她显见是做不成张嫂的侄媳妇,张嫂却还这样照拂她。但因着那句她高攀不得李贽的大实话,阿梨在她面前添了几分拘束。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口袋里已经一个子儿也不剩,阿梨自然也硬气不起来去拒绝她的好意。 将几株来之不易的草药交给傅郎中,阿梨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乖乖跟在张嫂后头去了厨房。 「他方才出去找你,显见对你还是有点心思的。」张嫂一面唰唰刮着锅底上沾的米粒,一面与阿梨刺探八卦,「他在哪找着你的?」 阿梨再没有母亲教导,也知这种事情若传出去,她将来就别想在临州城中嫁人,因而只摇了摇头,端起碗将脸埋了进去。 「许是走岔了,并未见着他。」 小娘子面皮薄,也懂得跟她打诳语了。 张嫂拿手指戳了戳阿梨的脑门,略有不满地跟阿梨说起她方才打听到的新鲜事:「这李司户原来竟是长安人,因为直言进谏得罪了宰相,这才被下放到咱们临州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官。但他家中想必贵不可言,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做了五品的司户。你阿兄如今也没了指望,将来还不知是个怎样的情形。人这一辈子,又有几回攀高枝儿的机会。阿梨你可得好好把握……」 眼见李贽对阿梨似有几分上心,且阿梨虽做不得李贽的妻,但未必没有机会做他的妾,张嫂此时又改了口风,反而怂恿阿梨把握机会。 第10页 但这话阿梨并不爱听。她纵然有几分倾慕李贽这个人,却并没有这些功利的心思。人年少时的情意总是很纯粹,不愿被污浊的世俗所染。 但张嫂对她并没有歹心,她也不好不识抬举,只默默听着,入耳不入心。 张嫂见她乖觉,想她没有母亲教导,便又多提了两句:「你也不要心急,万万不要一开始就上赶着做贱骨头。男人吶,你得吊着他的胃口,等钓得他心中猫爪挠心,往后他保准就娶你回家做姨娘……」 正说得唾沫横飞,她却突然哑了,面色也变得讪讪的。阿梨后知后觉回头一望,见李贽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笑,也不知听了多久。 好似筹谋着上富户家中行窃,尚未动身,已被端了老窝。阿梨涨得脸色通红,想要解释,却又觉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一定觉得她很想做他的姨娘。 「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韦娘子有得等了。」 张嫂听他这一句,脸色比午后被他下了面子那会儿还精彩些,望着阿梨,欲言又止。 李贽走进来,在阿梨身边坐了,指使张嫂道:「去我房中将饭菜端过来。」 一个人窝在狭小的房间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山珍海味也吃得没滋没味的。但阿梨碗里不过一碗白粥,却吃得那样香甜。 他对阿梨有几分恻隐之心,想将自己的饭食也分给她一些。而常言道秀色可餐,对着美人,连日苦夏的胃口说不定能大开,多吃几口饭。 但阿梨却并未领这份好心。她几口将碗中的白粥喝尽,只淡淡说了句:「我吃好了,李司户慢用。」而后端着碗到外头清洗了,再也没进来。 他方才那句话犹如尖刀,狠狠刺中她稚嫩又柔软的心脏。瑰丽而温柔的绮梦破碎,她瞧清自己的身份,彻底将那一丝不舍的妄念埋葬。 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情爱于他,是玩弄于股掌的游戏;而于她,却是生死攸关的剧毒。 尘埃里的人,哪里配。 第8章 宋教谕 次日,韦兴醒来,一张脸熬得蜡黄蜡黄的,眼窝都陷了下去。看到阿梨,偏还忍着痛,强装笑颜。 「要是我早些给你做双新鞋送来,你动作麻利些,也不至于被石头压伤了。」阿梨端水给他擦了脚,将那双新纳的鞋子给他换上。 但韦兴的腿肿得老高,连脚也是浮肿的。那鞋子只穿得进去几只脚趾,便再也塞不下去了。 阿梨眼圈一红,却又不敢在韦兴面前哭。他重伤之下,心里头肯定更不好想,若她再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他心里不知多绝望。 但韦兴还是察觉她的异样,抬手揉了揉阿梨略有些凌乱的发顶,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命里有此一劫,哪关你的事,你万万不可自责。」 「再说你成日脚不沾地,哪有多少闲功夫做这些。」 朱家开着酱料铺,生意在临州城的铺子里算是不错,阿梨每日要做的活儿很多,难得有闲坐下来纳鞋子。 而做鞋又不比缝件衣裳那样简单,需耗的功夫特别多。 她手里没有多少闲钱,自然不能给他纳千层底,都是自己往附近的竹林里捡老竹笋外头包覆的那层壳,在砂石上磨去笋壳表面那层毛刺,一张张攒起来,用熨斗烫平了,剪成鞋样子。 夏日笋子本来就少,要攒够自然需要时间。可这只是最简单的一步,仅用笋壳做底的鞋子自然穿不长久,阿梨收捡了旁人扔掉不用的碎布头,清洗后用浆煳粘起来裁好。 制鞋底时,两层碎布粘的布样子,一层笋壳,用新搓的麻绳细细纳了,方才能做出一面耐用的鞋底。这样做的鞋底除了面子和底子用的完整的布料,其余都是碎布和笋壳,自然比不得旁人的千层底,但比草鞋经穿许多。 更何况工地上到处都是碎石,草鞋易伤到脚趾。 从阿梨知晓韦兴要往这边服徭役就开始替他做鞋,可直到两三日前这鞋子才做好。只是他却穿不上了。 但眼下鞋子事小,韦兴自从昨日晌午到现在水米未进。他本就受了重伤,虽没什么胃口,但越饿下去,体力越不足,早觉得头昏眼花,气息奄奄的。 阿梨往厨房去,张嫂却不在。管事见了阿梨,不由拉着张脸,不悦道:「李司户可没发话包朱裕的伙食。昨日才发了粮饷,若要在驿站搭伙,也该交钱交粮。这里哪个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节衣缩食的,没得要旁人省下口粮养你两个。」 阿梨并不知道韦兴归哪个工头管,昨日发粮饷时韦兴尚且重伤昏迷,而她往后山替他採药,根本未曾领到钱粮。况且韦兴是在工地上干活时受的伤,李司户明明说了…… 恰张嫂送完朝食提着桶进来,听了这句,忙给阿梨使着眼色,将人拉到一旁:「死老头子就那个性子,躺在棺材里还要伸个爪子,又抠门又恶煞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但你兄弟如今躺着,这些日子也挪不得,身边又不能缺了人照看。咱这穷乡僻壤,一粒米都金贵着,嫂子也不能日日来做这个人情。你不若还去求一求李司户?……」 昨日李贽说的什么,张嫂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个人说那些话被人家听个正着,阿梨并不是不知趣的,她连再见一眼李贽的勇气和心思也没有,哪会主动再上门去讨他的嚯笑。 「我阿兄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月的活,自然该有粮饷。我自去讨就是了。」阿梨摇了摇头,辞了张嫂,回了屋中。 第11页 傅郎中清早过来替韦兴查看伤处,他端着一碗喷香的白米粥,口里嘎嘣嘎嘣咬着脆脆的酱青瓜,一见阿梨进来,将凳子上的药包递给她:「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好了。等他喝了,你再去山上扯点新鲜草药来包。他那腿,这几日不消肿怕就坏事了。」 韦兴躺在床上,听着傅郎中哧熘哧熘喝着粥,饿得清口水直冒。但阿梨两手空空的回来,他自然也明白了什么。官府岂会养闲人呢?往日他能在工地上干活,自然能分两碗稀粥。但现在他非但动弹不了,每日还需耗银子抓药。 李司户能开恩给他免费治,但他与阿梨的衣食只怕没有着落。 「昨日发粮饷呢,兴许是工头帮你收着,我等下帮你去取。」阿梨见韦兴无意中眼巴巴望着傅郎中的眼神极为可怜,心中一酸。 人穷万事难,她与韦兴都是劳碌命,成日从鸡叫五更忙到半夜,到如今也不见攒下多少钱。昨日心急着求傅郎中,也未留几文傍身钱,往后的日子只怕更要步步艰难。可若韦兴的腿治不好,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知要捱到什么时候。 阿梨往厨房借了炉子和煎药的砂锅,蹲在院子外头看着火熬药。想着姑母将来要敲一笔厚厚的礼金,莫说寻常人家拿不出来,便是拿出来了,往后的日子债台高筑,一眼看到头,日日为钱愁。 她想起棠姐儿新请的那位琵琶教谕来。那人姓宋,年纪三十出头,已中了举人,自然也早娶了娘子。他如今是府学中的琵琶教谕,来家教棠姐儿,据说一个时辰便能收一两银子。 阿梨心中自然艷羡那样有本事的人。家中的僕妇庆嫂向来与她交好,也怂恿着阿梨悄悄跟他偷师,学得一技之长,往后才能彻底离了朱家,挺直腰杆做人。 她昨日趁着宋教谕上门,特意端了一盆豆子到棠姐儿厢房外的天井去淘洗。宋教谕也看到了她,还和善地对她笑了一笑,将半开的窗扇完全打开来。 但他教的什么,她却有些听不懂,却记住了一句唱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她本有些奇怪,花或许想要艷丽的容貌,可云怎会想穿衣裳呢?后来听他解释,方才知那是写人美貌的一句诗。 而他对着棠姐儿解释这词句时,眼神却落在阿梨身上,仿佛她就是那诗词中『会向瑶台月下逢』的美人。 因为表兄朱裕如今正在府学读书,姑母对这位宋教谕十分客气。见他总盯着阿梨看,难得没有当众开口斥骂阿梨,只是打发她走几十里,往两河驿送酱料。 姑母或是想罚她,哪知幸而如此,她才能及早将韦兴背出来,亲自照顾。也算是歪打正着。 从前,阿梨从没有动过主动引诱男子的心思。可形势比人强,这一刻,阿梨起了要好好笼络宋教谕的心思。宋教谕显然对她有几分好感,而她想借着这份好感,求他收自己做徒弟,学得一技之长,将来才有立身的本事。 她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陷在令人窒息的烂泥里,毫无还手之力。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9章 飞上枝头 砂锅中的药汤咕嘟咕嘟开得快溢出来,阿梨尤不自觉,仍拿蒲扇扇着火。 忽有人扯了扯她头上丫髻,嗤笑道:「想什么这么入神!是要将药汤熬成狗皮膏?」 阿梨心中想着如何去求宋教谕,乍一听到李贽的声音,不由耳廓泛了点红晕。 李贽在庭院外木栏杆上侧身坐了,抱着膝打量阿梨垂下的眼睫,浓密黑亮如鸦羽一般。 人常说青山处处埋忠骨,而今看,青山处处也出美人。 入临州之前,李贽早听闻过此地的恶名:地无三尺平,而穷山恶水出刁民。乘船过峡谷时,他仰头望见悬崖上腾挪在树梢的影子,以为那是猿猴,仔细一瞧,方才发觉那竟是当地摘油桐的土人。 当日他写了一首诗,讽刺临州穷峡巅山,人如山狖you(黑色长尾猴)…… 于李贽来说,这座贫瘠而蛮昧的城池,因阿梨而生动和亲近起来。荒山里民役的号子不再是蒙昧粗鲁的,劳作在群山之间的老叟不再显得瑟缩猥琐,就连颠扑在悬崖树梢上的采桐人,也褪去了黑色长尾猴的怪诞,渐渐添了民间疾苦的共情。 只是,阿梨如今见他,却是相看两厌。 「我阿兄的粮饷该找谁要?」她将扇子搁在炉边,伸手去提砂锅。 李贽被她莽撞的动作吓得从栏杆上跳下来,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阿梨诧异地瞪他一眼,李贽蹙紧一双浓眉,轻声斥她道:「蠢死了。在炉子上熬了这么久,不烫吗?」 阿梨望一眼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因为李贽无论在哪里,总是这群人眼中的焦点,他原先坐在旁边与她搭话,就有几道别有深意的目光不时扫来。此时他一反常态,早有人偷眼朝这里望来。 阿梨甩开他的手,仍径直提了那砂锅的耳柄。她倾慕着李贽时,哪怕觉得他说话口气中总有高高在上的狂妄,却愿意忍让着他,便是这点小瑕疵,也透着自信非凡的风趣可爱。 但如今那倾慕已成沙,这点小瑕疵却变得伤人自尊。 因而她也学着他的口气,回敬道:「李司户不识人间烟火,大惊小怪也在所难免。陶土做的砂锅怎么会烫?倒把人都当傻子。」 第12页 这锅不烫又怎能将药汤熬得滚开呢?只是她手上生了厚茧,提的又是耳柄,自然并不觉得烫。 但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刺,李贽这才确定自己不知何时竟惹恼了她。怪不得昨日也不愿同自己一道用膳。 果然世间女子都心眼比针尖还细。李贽不由扶额,摇头嘆笑。 阿梨倒了汤药,见他仍杵在旁边,一双桃花眼里蕴满了怒意:「你是个浪荡的风流子,我却还要脸。你往后没事不要来找我,省得旁人总来问三问四。我还不打算熬到三十五六岁再给你做小!」 李贽原还想再拿她逗趣,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的笑不由一怔。下意识要反驳,他并不是什么浪荡风流的人,可最后那一句,却又无从去否认。 伊人远去。李贽望着阿梨的背影,心中有几分怅惘,信步穿过门廊下的穿堂,往驿站东边的角门而去。 清晨的阳光虽已有些晒人,但地气尚未蒸腾,阴凉处自然还算令人惬意。他垂手撑着角门外砖石砌成的镂花石栏,透过一株遒劲的大榕树,遥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苍茫群山,思绪飞到遥远的长安。 长安赵郡李氏西祖房的贵地,自然容不下阿梨这样门庭破落的女子。更何况他李贽,远不是寻常的纨绔子弟。 这之后,李贽只遣人过问了一句朱裕上月的粮饷,命人给阿梨带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却再未见过阿梨。 * 因韦兴是常年做惯粗活的人,也是命贱得很,起初肿如砂罐的腿,在傅郎中一天一句「怕是难了」「往后只怕都要拄拐」「兴许会瘸」「……」中,不过旬日间,竟然渐渐细了下去。 阿梨这才醒悟,这位傅郎中惯用的法子便是先将人吓破胆子,仓惶之中,为了救亲人一命,什么样的要求便也不算事。 且傅郎中自从知道韦兴竟得了十两银子的赔偿,开的药就渐渐价贵起来。原先不过三五十文的药材,到后来动辄便一两百文。阿梨虽不太识字,但比对开出来的药,也知药方子大同小异,并无什么变化。 她有一次忍不住过去质问了他,傅郎中却捋着山羊鬍子,不紧不慢道:「说你是个土包子。这方子里添了人参,人参是什么价?寻常人吃得起吗?」 韦兴的腿尚且不知往后能不能好全,说不得往后余生都指着这笔钱立住脚,阿梨怎么敢拿这个钱去填傅郎中这无底的欲壑呢? 那之后,傅郎中开了药,阿梨也不在他这里抓了。或是徒步回城一趟,或是亲自去周边的山里採药。有时有的药难寻,往往要跑遍几座山。 可韦兴一天天好起来,那所有的付出便是值得的。 等韦兴能下地,两兄妹一合计,成日在驿站中住着也是一笔开销,不如早日回去。 韦兴所带的行囊少得可怜,里头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一副碗筷和一卷用旧的竹蓆。 阿梨去工棚中替他收拾了,雇了一匹马,驮着韦兴回了临州城。 但如阿梨所料,韦兴回来,姑母十分不高兴。将心比己,寻常人但凡有点良心,也该对受伤的侄儿有点愧欠之心,毕竟韦兴的腿是在替朱裕服徭役时受的伤。但阿梨的姑母却有一套自己的理由。 「当年朝廷颁布《榷盐令》,承诺免除盐户的徭役。你阿爹那个死脑筋,非但把自己搭进去,赔了韦家几十口盐井不说,我裕哥儿分明能沾他外祖的光,不必服劳什子徭役的!」 韦姑母见阿梨两兄妹灰熘熘回来,除了赁来的马,破落得像要饭的,心中已自憋了一肚子气。她怎么就这么晦气,摊上两对讨债的。 韦长生死了,赡养父母的担子便落在她头上。那是她欠的,甩不脱。可没道理要替那两口子养一对小的。当年阿梨的母亲可是闻风而逃,韦长生一下狱,她就卷了不少金银细软跑了。这些年在外头不知养小白脸穿金戴银过得多舒适。 偏她要替那贱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守着出息不大的铺子,日日操劳。——虽然阿梨和韦兴成日做的活计比外头请的长工短工都多。 韦姑母越想越气,横了阿梨一眼:「我丑话说在前头。将来若韦兴的腿好不了,我可不替你担着。你就是嫁出去,也得带着你哥一起,别想独个在外头快活,却将你兄弟这包袱推给我。」 往日当着韦兴,姑母并不会这样盛气凌人对阿梨。他毕竟是韦家的男丁,是振兴家业的希望。但眼看韦兴不中用了,她的话便刻毒起来,谁的情面也不再讲了。 阿梨没有与姑母顶嘴。韦兴紧咬着牙关,眼睛憋得发红。但钱是人的胆,两兄妹寄人篱下,他如今伤重在身,凭着一腔意气便能护住阿梨吗? 韦姑母还要再说,家中僕妇引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先生,掀开后堂的门帘走了进来。 她忙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去,又吩咐那僕妇去沏茶来。 来的正是棠姐儿新近请的琵琶教谕宋宪。日头有些烈,他一路走过来,额头上见了汗,连后背上都湿透了。 「棠姐儿在乐律上有些天分,但她这个年纪学琴已是稍微有些晚了。时日又这样紧迫,亏得宋先生日日不辍,悉心教导。我昨日听她弹奏得也有几分样子了。」 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府学的教谕面前,韦姑母刻意攒出两分盐商千金的教养来,说得头头是道。 宋宪进后堂的第一眼便瞧见了阿梨,眼中迸出一丝惊喜,面上的笑也真切许多:「我这一批教了三四家的千金,令嫒的表现是最出色的。虽然基础薄弱了些,但对乐曲的把握却极到位。想必这次一定能选上!」 第13页 郡守府几日后要在民间甄选一批能歌善舞的女子去府中表演,拔得头筹者能获得一笔丰厚的赏金。 而且,传言说赵国公李贽不日将亲帅大军入临州剿匪。陆郡守特意筹备了一场精彩纷呈的犒军宴。据他所知,这些女子亦有机会在赵国公面前亮相表演,甚而被选中为姬妾,一朝飞上枝头,羡煞旁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0章 凉茶 见宋教谕提到这事,韦姑母趁着僕妇上茶,偷偷朝她使了个眼色。 福婶是韦姑母的陪嫁,这些年伺候下来,早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主子动一动眉毛,她便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太太心中厌着阿梨呢,哪会叫这小蹄子留在跟前戳眼睛?只是当着宋教谕,不好显得太刻薄,没得在外人面前落个坏姑母的形象,传出去影响了棠姐儿两兄妹的名声。 福婶端着茶盘从阿梨身边经过时,便挽了她的胳膊,笑道:「才刚在外头见到崔师傅,叫你到后头搅酱缸呢!女孩子家,不勤快些将来可遭人嫌弃,得放了笊篱捉笤帚,样样都来得才行……」 宋宪见他一来,这朱太太便将那小娘子打发了出去,心中有些不快:「你家这丫头生得有几分灵动,若能一起来学琵琶,说不得就得了陆大人的赏识。」 韦姑母夸张地大笑起来,推脱道:「没得浪费我的银子!她懂个啥?目不识丁,扁担大的一字读蚯蚓!不过是马屎做的汤圆,也就一张皮子还看得了……」 阿梨尚未走远,听见姑母高声笑话着,当着宋教谕将她贬得一钱不值,心中如被马蜂蛰了一下,难受得紧,攥紧了一双指尖,眼睛里也蒙上一层雾气。 韦家被官府查抄,她兄妹两个投靠朱家时,除了身上穿的衣裳,连一文傍身的铜板也没有。姑母时时斥骂他两个讨债鬼,自然不肯舍下一个铜板替他们也请个先生。 只听她姑母又继续道:「听闻陆大人是探花郎的出身,学问高,人又风雅,府中连烧火的丫头都是识文断字的,岂会赏识这样胸无点墨的人。人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您抬举了阿梨,人家也只觉得有辱斯文……」 再往后的话,阿梨没有再听下去,只匆匆垂下头,扶着韦兴逃也似的走出后堂,往他屋里去。 单独看朱棠,细眉细眼,很有几分古典美人的韵味。可每每阿梨与棠姐儿站在一处,便成了黯淡的陪衬。韦姑母可不想拿自己的女儿给阿梨抬轿子,到头来为她人做嫁衣裳,便宜了那贱妇养的。 宋宪见她如此说,也只得作罢。歇息片刻,便往厢房去,继续今日的授课。 * 阿梨将韦兴安顿好,便去了铺子后的偏院。一排排硕大的酱缸摆放在这里,要经过几十天的发酵,方才能制出好酱。 制酱的大师傅老崔早领着两个徒弟在里头翻缸,一边翻搅,一边跟徒弟们传授要领:「这制酱,翻缸至关重要。别家的酱不如朱记,正是差这一层火候。因为咱们家的酱,是在午后最热时翻的缸……」 老崔正说到关键处,抬头见阿梨进来,便放低了声音。 阿梨勤快,悟性好,又颇能吃苦。但老崔却并不肯将手上的技艺传给她。只因韦姑母早交待过他,需防着阿梨兄妹长大后挖自家的墙角,千万对阿梨要留一手。若朱家的秘方将来被阿梨带了出去,少不得会抵垮了自家的生意。 他是朱家的大师傅,仰仗着朱家立足,养活一家大小,自然没有吃饭还砸锅的道理。因此这些年,他防阿梨跟防贼一样。 是以,阿梨寄人篱下这些年,每日跟在师傅伙计们后面粗活重活儿没少干,却也没法子学得傍身的一技之长。 一见崔师傅的样子,阿梨也不去他跟前讨嫌,离那几师徒远远的,只往院东头最末尾处的酱缸处站定,揭开了盖子,顾自干起了活儿来。 赤酱色的长木棒戳进粘稠的满满一缸酱料中,收着力道重重一划,发酵的酱料味伴随着气泡破裂的声音扑鼻而来,在日头下热腾腾地直往面上扑。 尚未发酵好的酱料味道并不太好闻。阿梨却做惯了,只使足了劲,顶着头顶强烈的太阳麻利地翻搅着,将沉在下头的豆酱都翻搅上来,充分搅合均匀。 这一缸酱少说也有几百斤,若是躲懒,或力气小了,缸底的酱料无法充分发酵,制出来的口感便差上许多。 不多时,她一张梨花白的脸渐渐又闷得嫣红,斗笠下连髮根都湿透了,身上的布衫也浸饱了汗,勾勒出妙曼的身条。惹得老崔的两个徒弟不时就往这边瞟几眼。 「阿梨!」偏院的门吱呀一声,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摇着蒲扇走进来,站在围墙下唤阿梨。 那是老崔的继妻,朱记上下都唤她庆嫂。原是韦家的下人,自幼看着阿梨长大,自己又并无所出,是以这些年颇看顾着她。 韦姑母苛待阿梨兄妹,这庆嫂便是最看不惯的一个。 此时庆嫂的扇子摇得有些不耐烦,眉眼间颇有些不满的焦灼之色。 阿梨放下木棒,拿纱布巾子擦了一把汗水,瞧清庆嫂的脸色,心下狐疑,忙从酱缸缝隙间穿了出去。 老崔只抬头瞥了婆娘一眼,并不理会,闷不吭声地继续手中的活计。两个徒弟却都杵起手中的木棒,停下来朝门口张望。 第14页 粗衣素服也掩不住阿梨那一身冰肌玉骨的灵秀之气。她性子淡,老崔防着她,她便不太同他两个徒弟走得太近。每日一起做活,连话也未说过几句。但并不妨碍少年慕艾,只要她在,那两人必心猿意马地学不进去。 阿梨从那一片酱缸中走出来,庆嫂紧走几步凑到她身边,将她拉到偏院外头的树荫下,低声责怪道:「你阿爹在时,家中几十口盐井,也是这临州城数一数二的人家。你好端端一个千金小姐,不想着趁颜色好,钓个金龟婿重振家业,成日跟着老崔混有什么出息!」 见阿梨连头髮都湿透了,庆嫂忙将扇子往前递了递,一阵热风扑在她被汗水濡湿的发间,汗味里竟夹杂了一丝酱料味。 庆嫂被熏得偏过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顾忌着阿梨的脸面,到底没说什么难听话。 可阿梨的世界只有那么大。便是不跟着老崔干活儿,也并不会有看得上她的金龟婿从天而降。只有庆嫂总以为她模样好,随随便便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可事实上,她这样微贱的人,若不给人做妾,稍有些底蕴的人家又哪里看得上她?想起李司户那句「韦娘子且有得等」,阿梨心中有些黯然。 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若当真因为有几分姿色就轻佻起来,怀揣那样不切实际的妄念和野心,不过是送上自己的脸面和尊严,叫人家轻蔑地扇一巴掌罢了。 阿梨将斗笠取下,垂下眼睑,:「哪里就有好人家等着我,庆姨往后别再说这样的话。我哥腿伤了,我再不多干点活,她岂看得惯我。」 庆嫂拿扇子拍了阿梨背后一下,唬着脸怒道:「你怕她个黑心肝的作甚!朱记的铺子都是从韦家陪嫁过来的。你不趁着爷奶还在,给自己谋一份好前程,难不成要给朱家翻一辈子酱缸!」 「往日你还能指着兴哥儿,可往后只怕他还要指望你。」 最后一句话,正刺中阿梨的软肋。她是陷在怎样的烂泥里都能活得下去,可韦兴呢?男儿无家业,连一房媳妇都讨不着。她若没本事,他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你姑母不叫你晓得,可家中的下人都传遍了。我就说她那个只吃不疴的貔貅性子,怎捨得请一两银子一个时辰的琵琶教谕来家里教棠姐儿呢!」 庆嫂说起此事,两眼放光,「说是郡守府要在城中採选有才艺的美人。一旦中选,赏金丰厚。若你去应选,说不得能被府上的公子瞧中,那就是几辈子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况且你姑母最是个护犊子的,她还能害了棠姐儿不成?你摸着棠姐儿过河,总没有错的。」说到此,她掩着嘴一笑,「她不想你好,你偏就要活出个人样儿给她瞧瞧。」 阿梨自然也想。可她多年来寄人篱下,而姑母性子厉害,她早被驯化成温顺寡言的羔羊。纵使晓得该为自己和韦兴的前程打算,却也并没什么好法子,能在她姑母眼皮子底下偷得宋教谕这师父。 「你也知是採选有才艺的女子,我却别无所长。郡守府考校美人,总不会叫她们比试翻酱缸。」 琴棋书画针黹女红,阿梨一样都不擅长,就连厨艺也平平。洒扫洗衣洗碗这样的粗活她倒是日日都干。可听闻郡守府里是连烧火的丫头都识文断字的,她连去府上做粗使的丫头都勉强。 庆嫂生怕她打退堂鼓,攥着她手臂便往自己屋里去:「事在人为,你不试一试,怎知自己不行?」 待阿梨匆匆沐浴过,晾干了头髮,庆嫂从水井中取出湃得凉浸浸的青梅,放进点了几滴甘草汁的凉茶里:「你将这壶梅子凉茶送去棠姐儿屋里。天气热,这凉茶止渴生津又爽口,宋教谕必定喜欢。若棠姐儿她要撵你出来,你便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求宋教谕也教教你。」 方才宋宪说阿梨生得灵动,若学了琵琶去参选,说不定可以得陆郡守的青眼,却叫那黑心肝几句话打发了。这事转头便经由旁人的口,传到庆嫂耳朵里,简直气炸了她。 若宋教谕没这个心,她也不敢自作主张,横生这些野心。但宋宪既发了话,凭什么只叫朱棠出人头地,而阿梨就要躲在偏院中顶着日头跟老崔那两个没出息的徒弟一起翻酱缸呢? 因此,她一得了信儿,急匆匆便出去找阿梨。 天井里静悄悄的,姑母并不在,缠绵幽咽的琵琶声从厢房里响起,但曲不成调,弹得断断续续。 阿梨轻轻吐出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到棠姐儿门前。因为天热,屋子里门窗皆大大开着。一个小丫头坐在廊下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偶尔睁眼一瞧,眼睛都熬得有些发红了。 朱家虽殷实,钱却是卖酱料一罐一罐攒出来的。韦氏爱财如命,并不捨得给女儿多养几个小丫头吃闲饭。这丫头昨日上夜,白日本该休息。但宋教谕授课,自然不能让朱棠与男教谕独处,所以又让她来外头守着。 嘈嘈切切的滚珠落玉声听得她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睡踏实了,瞧着有几分滑稽。 而屋子里,朱棠因昨日练琵琶的时间太长,伤了手指,今日便有些不在状态。宋宪蹙眉听着,脸色有些不好。严是爱,松是害,这是宋宪为人师表一贯的教条,因而也不顾忌朱棠是女弟子,说出的话没留丝毫情面。 「陆家的侍婢都不止这个水准。若民间女子的才艺仅止于你这个样子,郡守大人何必捨近求远,广为採选?」 第15页 朱棠吃了挂落,咬了咬唇,颤抖的指尖重新按在弦上,轻轻一用力,手指便被割得生疼。 这时阿梨走到门前,探头往里一瞧,怯生生问:「阿棠,庆嫂做了梅子凉茶,你可要歇一歇,饮两口再弹?」 阿梨与朱棠是亲亲的表姊妹,但韦氏向来将阿梨贬到尘泥里,当粗使的下僕使唤。朱棠待她,一直高高在上,并不与阿梨亲近。 眼下她被教谕落了面子,若在寻常,自然并不算什么事,却偏偏被她看不上的阿梨撞见。因此她心中没好气,正待撵走阿梨,宋宪却展颜一笑,让阿梨将茶壶提进屋里。 那水倒出来,便充溢着一股梅子的甘酸香气。韦氏吝啬,好东西往往自己留着,今年的梅子少,都泡了酒来卖,自家不过留了一小罐,自然捨不得拿出来招待人。因此上给宋教谕的,也不过是家中自制的雨前茶。 难得这一份心意,也或是上茶的人令人赏心悦目,宋宪一改对着朱棠时的那一副严肃模样,眉眼之间显见温柔了几分。 「这琵琶很难学吗?」阿梨绞紧手指,因着心中别有所求,而那渴求又承载着许多旁的东西,紧张得心脏都砰砰跳动起来,鼓足了勇气方才敢与这位宋教谕主动搭话。 宋宪的态度极温和,并不似她想像的那样高不可攀:「也难也不难。要学会其实容易,但要学好学精自然也不简单。」 阿梨点了点头,望着宋教谕放在一旁桌案上的琵琶,那精巧细緻的一弦一柱都令她生出卑微的渴慕。 若她也能学会弹奏这琵琶,人生是不是就能就此改写呢? 「既送过了茶,那就早点出去吧,别耽搁了我学琴。学这个得要一两银子一个时辰呢!」 朱棠不愿见宋教谕与阿梨多说话。阿梨才放下了茶壶,她便开口赶人。 阿梨也没什么理由留下来。她并不如庆嫂所想像的那样,能仗恃美色,所向披靡。相反,她性子本本分分,随口撒谎骗人并非她所擅长。她甚至连委屈巴巴地垂泪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也不能。 她望了望案台上那把精緻的琵琶,到底垂下了眼帘。 宋宪瞧见她目中黯然之色,心中那根弦如被风声轻轻撩拨,将手中茶盏一搁,开口道:「天气太热,屋中也无冰盆。你便留在此为我打扇。」 -------------------- 作者有话要说: 吆喝一声:求收藏~ 第11章 风口浪尖 宋教谕发了话,朱棠纵然不满,也敢怒不敢言。她向来要强,方才在阿梨面前丢了脸,此时便要十倍找补回来。 且这琵琶,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学会的吗?她有这时间,还不如到后头多涮两只缸。 因此,朱棠打定主意,故意在宋宪面前卖弄起「高深晦涩」的学问,想让阿梨知难而退。 「我昨日新得了谱子,是从陆二小姐那里借来的《十部乐》,不知宋先生可会演奏?」 陆二小姐是郡守陆甫的千金,朱棠只是寻常的商户女,要与这位金尊玉贵的陆二小姐搭上关系,且从她手里借得一部珍贵的曲谱,自然非常不易。 好在朱裕与陆家的公子是府学的同窗,她求了朱裕很久,软磨硬泡他才同意去帮自己借这谱子。 且这曲谱乃是宫廷乐,民间自然难得一见,更何况是临州这样僻远的蛮荒之地。朱棠将那曲谱拿到手一看,便发现好多地方极难演奏,是以打定主意要在郡守府的选拔宴上从中挑一曲最难的演奏。 此时拿到阿梨面前炫耀卖弄,自然正相宜。 宋宪点了点头:「太宗《十部乐》乃是宫廷乐曲,象徵文德昌盛,尤以《清商》《疏勒》等曲最受人欢迎,但要弹好自然并非易事。」 他说着,笑望阿梨一眼,抱了琵琶坐在红漆木椅上,指尖轻拢慢捻,信手拈来的滚珠落玉之声倾泻而出,似深山老寺塔檐下风吹玉振的占风铎,一粒粒皆扣在人心弦上拨动。 复杂的指法和技巧令朱棠眼花缭乱,最终生出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她要练到宋教谕这程度,不知需耗多少功夫和时间,但短期之内,显然不可能。 而阿梨却并无她这样心思复杂的感悟。她不懂什么《十部乐》,只觉得宋教谕的琵琶弹得真真好,打扇的手也随着乐曲的节律,时快时慢,看着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一副很神往的模样。 朱棠心愿落空,反而更挫败焦虑。她也顾不得阿梨这样的蝼蚁了,只磨着宋教谕赶紧教自己方才所奏的《疏勒》曲。 但宋宪却以这曲子太难,她仍需专注于基本功为由,只选了一首极为简单的民间小调来做讲解。甚而还让阿梨用自己的琵琶练习了最简单的拨弦和辨音。 宋教谕分明偏袒阿梨,占用她的宝贵时间去教阿梨。朱棠一张小脸气得铁青,有心想撂下琵琶去向阿娘告状,但宋宪是府学的学官,朱裕如今正在府学求学。朱家请宋教谕前来教她,原本也是打着让宋宪在学中多照拂朱裕的主意。 气闷之下,朱棠指下一用力,琴弦竟然被挑断了。她的指尖也被琴弦割破,鲜红的血珠子沁出来。 「秋池!」朱棠眼圈一红,厉声叫了一句守在门外的丫头,看着一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 秋池的瞌睡被这一声尖锐的呵斥瞬间吓清醒了,慌忙提着裙角冲进门来,见朱棠委委屈屈哭着,而阿梨站在一旁,拿着扇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唬了一跳。 第16页 「你是死的么?我手割伤了,去叫我阿娘来。」朱棠的声音发紧,因觉得委屈,忍不住抽噎了一下,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往下掉。 阿梨听她说要请姑母来,自然不敢再杵着,放了扇子,歉疚地看宋宪一眼,打算退出去。 宋宪皱着眉头,斥朱棠道:「你是觉得自己的基本功已经臻于至善,觉得我教你这些是多此一举?」 朱棠正是因此越想越怒,深恨阿梨。见教谕动了怒,她连忙站起来,嗫嚅道:「并非是因此。只是昨日练习太久,手指麻木,不晓得控制力道。」 宋宪还待再说,韦氏早听了动静,风风火火赶进来。 听了宋宪斥责棠姐儿好高骛远,不屑于将基本功锤鍊扎实,却想着一步登天技惊四座,韦姑母虽也跟着斥了朱棠几句,心中却是早猜出了端倪。 趁着宋教谕给朱棠的琵琶换弦,她便吩咐阿梨道:「前头新酿了许多米酒,你去帮着搬去地窖里。」 宋宪手下动作一顿,朱棠嘴角却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阿梨就是她母亲手中的虫豸,想怎样拿捏便怎样拿捏。 就连她的婚事……将来也会攥在韦氏手里。分明是嫁给泥腿子的命,却妄想着与自己一较高下,奢望些不该有的东西,真是不自量力! 阿梨黯然退出了棠姐儿的厢房。 她从前大多数时候是温驯平和的,哪怕日子再难,也逆来顺受,本本分分。姑母待她颐指气使,她心中也埋怨过,却未曾怨恨过谁。 但这一次,她心中却隐隐生出了不甘和怨恨。 她不明白,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戚,为何待她的心思却比外人还狠毒些。连宋教谕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都肯拉她一把,而朱棠母女却偏偏要将她所有上进的路都堵死。 铺子里果然摆着十几坛米酒。老崔的小徒弟阿昌和她姑父朱茂森都正往地窖中搬酒。那地窖在后堂和铺子中间,上头是一条狭窄而阴凉的过道。 过道外头可以望见宽阔的大河,因正逢洪水季节,河水夹杂着许多泥沙,水流湍急。不时有凉爽的风从河面上吹来。 阿梨抱着酒罈穿过狭窄的过道,正逢着她姑父放了酒罈上来。两个人擦肩而过,阿梨退到了最边上,贴着墙站着让到一边。 朱茂森望阿梨一眼,见她只垂目望着手中的酒罈,并不太敢直视自己。河风吹起她柔软的鬓髮,轻盪在她骨相精緻匀亭的面颊上,娇艷的唇色藏在黯淡的光线中,却带着一丝禁忌的惑人。 歹竹出好笋,韦长生在世时不可谓不霸道豪横,秦氏风流浪盪,生出的女儿却柔善温驯,叫人心生恶念。 「窖中有几只醋缸,你搬完米酒将醋罈子全部找出来。铺子里的醋快卖完了。」朱茂森吩咐阿梨一句,又去前头打发了阿昌。 等阿梨躬着身子,搜寻着散落在角落里的陈醋时,朱茂森又再度回来,轻轻拴上了地窖的门。 窖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挂在墙壁上,光线本就昏暗。门一关上,阿梨顿觉四周阴沉下来,下意识抬起头。 朱茂森走到她身边,装作若无其事问道:「还剩几坛?」 阿梨重新弯下腰去。她尚未点清,一时并未回答。朱茂森却凑到她身边闻了闻:「方才可沐浴过了?一身皂角香。」 他说着,见阿梨濡湿的布衫贴在修长纤瘦的背上,勾出一把细腰身,有些难耐地伸手提了提她后心的衣裳。 阿梨以为这是姑父因为韦兴伤了腿,心中过意不去,难得释放一点善意。 朱茂森一步步靠近试探,见阿梨并未察觉不妥,又得寸进尺地将脸凑近她耳朵边。 小丫头自幼畏惧她姑母的淫威,就算遭了他的毒手,她两兄妹寄居在自己家中,出了这个门,贫贱无立锥之地,又哪里敢声张呢? 因为克制不住的兴奋,朱茂森的气息分明比寻常重许多。眼中里盛满了志在必得的邪秽。 阿梨一心只想快些寻到那些醋罈,棠姐儿的琵琶课尚未完结,宋教谕愿意拉她一把,她能再多听一句半句也是好的。可渐渐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浊热的鼻息扫过她鬓角的短髮,挠在耳根下,刺得人心头一麻。 朱茂森笑着伸手去扳阿梨的下颌,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动了怒,重重挠了他一爪子,惊叫着跳开,撞倒了一只醋罈子,而后扶着墙连连呕吐。 只是这时早过了饭点许久,她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一阵一阵的反胃和痉挛令她鼻尖发红,眼中也不觉蓄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醋罈子倒在地上摔碎,发出清脆的响声,酸味弥散在整个地窖里,惹来了刚走不久的阿昌。 「阿梨!」重重的捶门声在过道里响起,生锈的铁门扣叮叮哐哐急促地拍在破旧的门板上。不同寻常的声响很快惊动了朱记上下所有人。 朱茂森气极了,跑过去开门,却因为光线昏暗,他又着急着,不慎撞在酒架上,一架子酒罈没护住,全都倒下来砸了个稀烂。 而门外,阿昌已经用脚重重地踹起了门板。他确信,阿梨一定还在里面。 虽然东家让他回偏院继续干活,但他却藉口过道中凉快,想再吹吹凉风,等着阿梨出来,可以远远看她一眼再走。 但他的莽撞,却将阿梨送到了风口浪尖上。 -------------------- 第1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2章 再遇 韦氏从前只是厌憎阿梨,却并不忌惮她。拿捏她那样纯善可欺的小娘子,轻而易举。 但庆嫂是个不安分的,年轻时相貌也清秀,当年嫁给老崔,还是她顾忌朱茂森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将庆嫂收了房,才强按着头将庆嫂嫁给崔师傅做继妻。 这些年,她千防万防,结果庆嫂没招惹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是阿梨,竟然趁着她不在,与朱茂森搅到了一起,将了她的军。 家丑不可外扬,但阿昌那蠢货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将门捶得咚咚响。一院子上下都被惊动了。连铺子里来买酱油的熟客都竖起耳朵想凑个热闹。 韦氏在人前只将阿昌骂了一顿。 「无事做甚摇烂我的门?跟着崔师傅学了五年也学不出个名堂,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蠢的人?……」 连珠炮地怒骂堵住了阿昌的嘴。他有心想争辩一番,说阿梨还在里头,只怕东家想趁着没人对她欲行不轨。庆嫂忙掐了他的耳尖将他拖远了。 地窖里,朱茂森见事情已然败露,也不似先前紧张了,还想来攥阿梨的胳膊,想拉着她一起上去,干脆将事情坐实,让韦氏那母老虎松口同意纳阿梨进门。 阿梨哪敢沾惹他这尊瘟神,见他过来,忙从另一头上台阶,抽了门闩跑出去。 「地窖里竟然有耗子,姑父怕它跑了这才将门拴住。打的时候不留神,竟然撞倒了放酒的架子。」 「打老鼠怕伤着了玉瓶,窖里虽没有玉瓶,却都是易碎的酱缸酒罈,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连这个也不懂,你也不晓得提点他。」 韦氏不阴不阳接了阿梨的话,仍旧不痛不痒训斥她两句。这事明面上就算过去了。韦氏丢不起那个人,将这桩丑事传扬出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阿梨自然更唯恐这样伤名声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外头的长舌妇可不管是非对错,哪怕她是受害者,风言风语之下,她往后还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宋教谕的琵琶课已经到了时间。他背着琴盒,因为这桩突如其来的变故绊住脚,驻足在天井中望着人群中惊魂未定的阿梨,自然也猜到了什么。 阿梨迎着那些各色各样的目光,从人群中走出来。姑母难得没有叫住她,使唤她再下去地窖中清扫。 她匆匆下了台阶,从树荫里穿过天井,抬眼望见宋教谕正站在棠姐儿厢房门前,脸色唰得变得有些苍白。她没有再上前与宋宪寒暄告辞,只垂着头迅速从树荫底下走过,从后堂的月门走出去,躲开了那道探究的眼神。 明面上的责难自然不会那么快到来。但阿梨知道,以姑母睚眦必报的性子,必酝酿着一场狠毒的报復。因此,一连数日,她都有些如坐针毡,不知那严厉地惩罚何时将落下。 但这些日子,她再不敢独自一人往前头去了。就连给韦兴买药,都是悄悄从偏院外的后门进出。 这一日,阿梨从同泰药房抓了药出来,经过一条小巷子时,冷不防被人堵在巷口。阿梨吓了一跳,经了地窖中那件事,她如惊弓之鸟,旁人稍一靠近,她便觉如蛇蝎吐信,吓得浑身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定睛一看,方才看清堵她路的人竟是阿昌。 阿昌见了她,有些紧张得口齿不清:「你与我说清楚,那天,东东东家是不是对你做做做些什么了?」 阿梨不认为自己有需要同他说清楚什么的必要。况且他这样将自己拦在小巷中又算什么事呢?是看她软弱可欺,也想来踩一脚吗? 自从韦兴出了事,府中除了庆嫂,旁人待她的态度都多多少少有了些微妙的改变。就如阿昌,他以前从不敢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偶尔见到也还客客气气打招唿。可就连人人都嫌弃蠢笨的阿昌,也敢理直气壮地要她「说清楚」了。 阿梨不悦地抿着唇,往另一边挪了挪脚,想绕过阿昌,往前头去。 阿昌见她非但不回答,还想要跑,伸手就去拽她手中提的药包。 「你干什么!」阿梨再好的性子,也被他的不知所谓激出了几分火性,扬眉怒目望着他。 她的眼睛那么漂亮,直视人的时候,哪怕是生气的,却仍令阿昌心中激盪。 「我……我……我……」 阿昌被她看得有些语无伦次。 他央求了父母,今日请了媒人去提亲。他自觉韦姑母一定会同意这桩婚事,早日将阿梨嫁出去。毕竟崔师傅比庆嫂大了十余岁,还能娶得那样能干的黄花闺女做继妻。 「哪怕你的清白不在了,我仍是不嫌弃的。」他憋了半天,只觉自己这份情意感天动地,阿梨一定对他感恩戴德。 他勐地捉住阿梨的手,她却如被蛇咬,啊地叫出了声,用力想挣脱他。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她现在不明白,也许还不太看得上他,但总有一天她会懂的…… 阿昌沉浸在自己一片痴心付出的感动中,但阿梨的挣扎也很激烈。她这样不识抬举,他已有些生气。在手背被她咬了一口后,他高高抬起了手,想要打阿梨一个耳光。 以前有人总告诉他,婆娘是要靠打才老实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一直不信。他那样倾慕着阿梨,心里头连一根手指都捨不得弹她。可是她这样不听话,他一生气就想给她一巴掌,叫她乖乖臣服在自己手下。 第18页 但是,也许是他的手臂抬得太高,牵扯到哪根筋。阿昌只觉得手臂一麻,继而一股巨大的疼痛袭来,好像无数鸡啄着他的膀子,他抬起的手臂就那样高高举着,放不下来。稍一用力,手都快断了。 「放开她!」一个深沉的男声自他身后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吓得他心中一颤,股间一阵热意,他竟然就那样溺了出来。 尿渍打湿了他蓝灰色的粗布裤子,被阿梨瞧见,随即羞恼地转过头,梨花白的耳尖微微的红了。 李贽缓步走上前,皱着眉头伸出指尖将阿昌往后一推。被他夺在手中的药包就脱了出来。 「你既这么喜欢打人,就举着手在此站两个时辰。」 阿昌心中恨得咬牙,但不知为何,他的腿抬不起来,手也放不下去,仿佛就那样乖巧地听从了那人的吩咐。 而阿梨竟任由他牵着手,匆匆被带出那条破旧的小巷。 第13章 竹枝调 「韦兴的腿恢復得怎样了?」出了小巷,李贽放开阿梨的手。 那指尖的温度仍令她心底有些眷恋。阿梨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只装作若无其事道:「腿不再浮肿了。至于恢復得好不好,要等以后拆了夹板才知道。」 李贽点了点头:「我本打算往你家中探视他。」 阿梨有心想拒绝。韦兴的屋子因上月无人住,挪了许多酱缸进去。平日进出都只留了条狭小的通道,真有外人去探视,连把椅子都放不下,自然失礼。再说她寄人篱下,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他。 「若还有什么难处也尽可同我说。」 阿梨从未曾向李贽诉过苦,但她过得不太好,他从第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粗糙的老茧就已知道。韦兴的腿是在工地上受的伤,他关切抚恤伤患,也是应尽之责。 阿梨却明白李司户这话不过是客套,她哪里能当真对他有什么要求呢。官府已经赔过了银子,她再贪得无厌,只叫人心中鄙夷。 「我上回听你在树下用叶哨吹了一首小曲,心中喜欢。你能教我么?」阿梨自然想去郡守府争那笔赏钱。可即便宋教谕肯教她,有朱棠母女从中作梗,她势必不能好好坐下来慢慢去学。 况且一把琵琶价值不菲,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她并没有闲钱去置一把那样名贵的乐器。 且她没有基础,要拔得头筹,谈何容易。但庆嫂说,摸着棠姐儿过河准没错。朱棠的琵琶弹得不错,但阿梨觉得,李贽的叶哨却吹得远比那琵琶动听。她要在郡守府的选拔中冒尖儿,第一个便该胜过朱棠才是。 李贽粲然一笑:「这有何难?」他抬目一望,正见一丛高大的竹子从一户人家屋后冒出头来,便拉着阿梨绕到屋后去。 「叶哨卷在口中易散,初学并不易掌控。你不若用这种竹笛。」他在竹丛外转了半圈,随手摺了一枝新发的细竹,比小指还略细些。用匕首当中半剖开,夹了一片竹叶在当中,让阿梨试试。 这是临州孩童幼年常做耍的玩意儿,许多牧童就骑在牛背上,一边滴滴呜呜吹,一边散漫地看着牛吃草反刍。阿梨小时候也玩过,但吹出来不过只有一两个单调的音节,其实相当难听。 但她仍接过来,将竹管一头含在嘴里,用力一吹。仍是童年记忆中的「噗噗滴滴」声,并没有变得更好听一点。 「白居易为江州司马时,写山歌村笛呕哑难听,大抵听的便是你这样的曲子。」 李贽莞尔一笑,将阿梨手中的竹笛接过来,闲闲咬在唇边。也不知他舌中是否藏着不一样的机簧,竹管中的竹叶震颤着,音色清冽圆润,变音时过渡自然,一曲别具风格的小调就那样倾泻出来。 阿梨睁大了眼睛,若非她亲自试过,绝不敢相信这是同一样「乐器」所奏之音。 李贽吹了两段,重又将竹笛递给阿梨:「这曲子便是临州的《竹枝调》,是不是很诧异?」 临州除了盐,还盛产油桐和竹子。竹子用途广泛,于临州人必不可少,临州人爱竹,喜唱竹枝调。但这竹枝调除了名字,却与竹子没什么关系。 竹枝调是变化多端的山歌,临州人不论老幼,几乎都会来几曲。但那调子是田间地头山野劳作间隙歇息时哼唱的,音调不甚和谐,也不押韵,阿梨往年听只觉得嘈杂热闹,咋咋唿唿的,从未觉得好听过。 但李贽却能点石成金,将这竹枝调发掘出来,令其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原本那难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山歌,便多了许多隽永清新的味道,而不失一方一地独特的风情。 阿梨听闻这竟是竹枝调改的,心中又亲切又惊喜,接了竹笛,学着李贽的样子,控制着气息,改变气流的强弱,而手指轻轻滑动着竹管中的叶片控制振颤的位置,以改变奏出的音准和高低。 虽然奏得不太熟练,但断断续续却将一枝小调完完全全奏了出来,除了一两个音不太准,大致并没有什么差错。 她以前从未接触过任何乐器,头一次模仿着他吹奏,竟能学到这个样子,李贽不由揉了揉她头上丫髻,笑道:「看来也不是太蠢笨。」 阿梨心中欢喜,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一边将方才的曲子重新试探着再吹奏一遍,一边扬目笑盈盈望着李贽。 那眼中的喜悦仿佛天上的星子,纯粹而明亮。快乐自然是会传染的,望着那样一双眼睛,李贽唇角的笑一直扬起未曾落下去过,眼中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第19页 不过是一首曲子吹得好,竟也能高兴成这样,这样的孩子气于阿梨来说,前所未有,于李贽来说,更幼稚得可笑。但她是他教出来的,这样满心的喜悦,除了她,他亦能感同身受。 阿梨练得非常专心,一遍一遍试着不同的气息、位置和音准,反反覆覆中,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晚了。等她察觉自己耽误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惊觉着跳下那块大石,匆忙同李贽道过别,提着药包就飞快地跑走了。 望着阿梨仓促的背影,李贽不由莞尔。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觉得惬意又快活。 唯一不足的是,阿梨自学会吹那竹笛,心里便只有咿咿呀呀的竹枝调,望着他时,眼睛里也没有了那种含羞带怯的心悸。 陪她枯坐在此一个多时辰,李贽此时才惊觉自己竟连一口水都没捞着。而阿梨竟也没邀自己去家中坐一坐。 她与寻常所有人都不太一样。旁人见着他,便如蜜蜂见着花,绝不肯放过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那些热忱里,有渴求和攀附,也有算计和羡妒。 可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因此他光风霁月、言笑风趣的外表下,一面是心怀苍生的仁慈,一面却又疏离淡漠极了。纵然习惯在虚以委蛇中游刃有余,却又甚为厌烦这份通明世故。 谁能想交游甚广、洒然不羁的李贽,其实深心里也会时时生出蛟龙困浅滩的孤寂之感呢? 但阿梨不一样。她性子纯善,心中并没有那些弯弯绕的欲壑,令他隔着很远都只想退避三舍。 拍了拍衣襟蹭上的干燥石苔,李贽抬手摺了一片竹叶卷在口中,顺着来路往回走。 可暮色苍山间,阿梨纯粹而明亮的眉眼总晃在心间,频频撩拨着他心中的不平之意:她怎么也该请他到家中略微坐一坐。 李贽将路边的小石子踢落下一边的山坳,听着草丛中沙沙的滚动声,脚下又转了方向。 来都来了,怎么都该进门去看看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4章 拒绝 酱料铺的后门入夜便关了。阿梨等了一时,始终叫不开门,只得往前头铺子里进去。 原来今日是朱茂森四十二岁的生辰,铺子里设了两张席面,叫了家中的师傅和伙计一起吃酒。朱家人并她爷奶坐了一桌,下人另围了一桌。 阿梨提着药包进门,眼神往两桌席面上一扫,并不见她兄长韦兴。 主座上,朱茂森指了自己对面下首的空位唤阿梨过去坐。韦氏面上的笑立即阴沉下去,「成日捧着个药罐子,你也不嫌晦气。」 又指使庆嫂道:「你挟几筷子菜让她给她兄弟端去。也是快嫁人的大姑娘了,半点不知事,抓个药抓到天黑,谁晓得她跟哪个躲在哪儿鬼混!」 朱棠为父亲添了满杯的酒,挑衅地笑望了阿梨一眼:「还没跟你说一声恭喜。下午时阿昌的母亲来提亲,阿娘已经应了。这婚事门当户对,他人又老实,你嫁过去便是正头娘子,往后还不知怎样和美。」 阿梨诧异得怔住。因为晓得姑母贪财,将来要敲一笔礼金的,阿梨从未想过韦氏竟要将她嫁给阿昌。毕竟阿昌家中只一个寡母,家徒四壁,当年拜师的钱还是东拼西凑借的,根本拿不出许多银子做聘金。 怪不得下午阿昌在巷口堵住她,要她交待清楚那天的事,还想要对她动手! 「我不喜欢阿昌,也不要嫁给他。」这么多年来,阿梨第一次敢忤逆韦氏,直言拒绝了她的安排。想想往后一辈子要对着那么一个人,她心里只觉得憋屈得紧。 韦氏果然气得火冒三丈,将手中的竹筷一摔,声音抬高了八度:「你不嫁给他,是想等着朱茂森抬你做小么!」 这话一出,四下里顿时安静得鸦雀无声。那天的事情并未闹开,谁心里都门清,可好歹还有层遮羞布掩盖着,并未放到檯面上来。哪晓得韦氏这样沉不住气,仗着此时并无外人,被阿梨一激就发起火来。 朱茂森面色讪讪,却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睃了岳父母一眼。更坐实了他对阿梨有些心思,若韦家同意,他倒是巴不得玉成好事。 「阿梨你真真不识好歹。阿昌那样一心一意的人你都不嫁,难道想嫁去郡守府么?也不好好照照镜子!凭你也配。给人家做丫头都嫌你是个睁眼瞎呢!」 朱棠摇了摇外祖母的胳膊:「女儿家名声坏了有谁敢娶?她还一门心思想飞上枝头攀高枝!您也不劝劝她。」 好好一场宴席因一个阿梨变成这个样子。韦氏平日多苛待阿梨,韦老太太严氏心里都知晓。可老两口老年丧子,仰仗着女儿女婿一家过活,平日多劝阿梨多忍耐。等到将来嫁了人,她姑母总不至于还将手伸进旁人家里。 眼下韦兴伤了腿,将来说不得落下残疾,万事艰难。若唯一的孙子靠不住,两把老骨头也只得指着女儿养老,哪里敢说什么硬气话。 韦老太太抚着心口,不禁长吁短嘆。阿梨自进韦家,虽未读过一天书,但小时候却是玉雪可爱又机灵的,平日又勤快孝顺,哪里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老太太便抚着心口,淌着泪对阿梨说:「你年纪还小,哪里知道『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阿昌年纪与你相当,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对你又一门心思……」 她说着有些哽咽。阿昌除了心里有阿梨,再找不出旁的优点来。她吃的盐比旁人吃的米都多,又岂能不知嫁给那样的人,男人翻不起浪来,万事都指望着婆娘,说不得还会因着外头的风言风语而时时疑神疑鬼,将来且有得熬。 第20页 但好歹他喜欢阿梨,又知根知底。 「跟你姑母道个错儿,上桌来吃饭。」最终,韦老太太也只想着息事宁人,让阿梨低头,先认下这门亲事。 但阿梨却犯了倔性子:「要我嫁给阿昌,除非我死!」想起阿昌那句不客气的质问,还想动手打人,阿梨鼻尖有些泛红。这些年的忍耐,并没有换得姑母的怜惜和心软,反而事事变本加厉。 「宋教谕说过,只要我愿意试,未必没有一个更好的前程。阿昌那样好,你为何不让棠姐儿嫁给他?她可以去郡守府选拔,我为何不可以?」 这桩迫嫁的婚事,成了压垮阿梨肩头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前不敢说的,一旦冲口而出,似乎也没那么困难,甚至是有些报復的快意的。 但韦氏却为阿梨渐渐觉醒的反骨气得脑仁子一抽一抽地疼,一拍桌子,站起身,抬手就朝她面颊上扇去。 幸而庆嫂见势不对,忙抱住了阿梨。那一巴掌扇得她髮髻都歪了半边。 「升米恩,斗米仇,你吃我的,住我的,辛辛苦苦养你到这样大,没落着一句好。如今翅膀硬了,倒是晓得拿刀子戳我的心,敢跟我顶嘴了!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朱茂森见韦氏歇斯底里,忙瞪了她一眼,拉她坐下,反被她推了一个趔趄。韦老太爷与老太太吓得鹌鹑一般,缩在一角暗自垂泪。 而旁人看戏的有,着急的有,阿昌因没有位置,被赶到外头门槛上坐着,听得里头的争论,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黑。拳头展开又攥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阿梨在韦氏手底下受委屈是家常便饭,他并不以为意。他气的是他都不嫌弃她,她竟然不愿嫁给他?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没良心的女人? 忍了片刻,他嚯地站起来,正要抬腿进屋,旁边却有人轻叩了叩门板:「韦兴可是住在这里?」 「关你甚事!」他没好气地喷了一句,恨恨地扫那人一眼,满腔的怒火却又霎时哑了,只觉得胳膊又开始隐隐作痛。 李贽往铺子里看了一眼,正见韦氏恼怒地推着阿梨的胳膊,要将她赶出门。而阿梨尤攥着手中的药包,紧咬着唇瓣,眼中含着一汪泪,脚下却纹丝不动。 离开了韦家,她与韦兴又能去哪里?更何况韦兴的腿乃是因替朱裕服徭役而重伤。那十两银子看着多,实则哪里顶得住汤药不断流水般花出去。如今她手上不过还只剩了四两齣头,而韦兴的腿要治好且还需很长一段日子。 「阿梨!」 李贽看着那样的阿梨,心中很不落忍,又有些隐隐的怒气。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家已这样欺到她头上,她为何就不知道反抗呢?对着自己,她不是嗔怨怒骂,能耐得很? 「你出来。」片刻的怒意随即散去,李贽的语调十分平静。 阿梨望李贽一眼,有片刻的犹豫。而朱棠朝外一望,不由下意识将肩背挺得笔直。 那男子是谁?夜色里虽看得并不分明,但隐隐是光风霁月、清贵出尘的样子。 微贱如阿梨,何时竟结识了那样一看便极为出众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5章 条件 「瞧瞧!你们都瞧瞧!她成日家在外头勾三搭四,不知与多少人鬼混,如今野男人都找上门来了,怪不得看不上阿昌了!」 韦姑母听见那一声,口无遮拦,张嘴便将屎盆子往阿梨头上扣。听得李贽紧锁两道浓眉,只觉得听她说话都污了自己的耳朵。 但韦氏这样泼辣又拉得下脸面的商户女,并不值当他动一根手指。 「我是府衙户曹司户参军,掌户籍、计帐、道路、杂徭、逋负、良贱、逆旅、婚姻、田讼、旌别孝悌等事。韦太太,请叫您儿子朱裕出来,随我往府衙走一趟吧!」 府衙二字已经成功震慑住韦氏,令她嚣张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一大半,那后头所管的长长一大串职务又叫众人暗中咋舌,感情他什么都能管? 听到他要逮捕朱裕去府衙,韦氏面色一白。 当年韦长生家财万贯,算得上一方豪强,却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叫人生生打死在监狱里,抄家罚没了事。临州没谁比朱家更清楚,那是个不讲道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这些年,她攒足了劲头让儿子读书,指望着他科举入仕,也混个一官半职。可朱裕资质平平,算盘打得倒是好,但却并不是读书的料子。读到快二十,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中。 「裕哥儿是读书人,你凭什么抓他?」虽然有些后悔方才祸从口出,但韦氏仍旧嘴硬,却是色厉内荏,紧紧抓住了朱茂森的肩头重重一拧,着急忙慌地沖他使了个眼色。 朱茂森会意,擦着额头冷汗,一摸腰间鼓鼓的钱袋子,离席出了铺子,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来到李贽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旁边:「贱内是刀子嘴,豆腐心,管教小孩子脾气急了些,实则没有恶意。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她这一回。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她。」 他一边说,一边将钱袋子往李贽手中塞,却被李贽抬手打落在地:「很好,又多一条贿赂朝廷官员之罪。」 这人桀骜不驯,看似刚正不阿,朱茂森本还抱着几分希望,这一下心都凉得透透的,忙跪在地下,痛哭流涕乞求道:「我与韦氏只得了这一个儿子,他自幼读书,没干过重活儿,又哪能吃得了修桥铺路的苦头?求大人怜悯小人夫妻一片爱子之心……」 第21页 这话听得李贽唇角掀起一丝冷笑,朝阿梨望一眼:「自己的亲儿子捨不得送去吃苦,对侄子侄女倒是心肠冷硬。恩将仇报如你夫妻二人的,世间罕有。」 他说话声音不轻不重,一门之隔,里头听得清清楚楚。朱裕因为喝了点酒,有些上头,眼神也茫茫的,虽然心中清楚事情或许很严重,却提不起劲来思索对策,只仍用筷子艰难地去夹面前的花生米。 朱棠一把打掉他的筷子,压着声儿急道:「吃吃吃!赶明儿去牢里看你还怎么吃!」 韦氏虽待女儿好,但最看重的自然还是朱裕。见她对兄长不客气,剜了她一眼。 但眼下并不是教女的时候,她心中又急又怕又气,但看外头那不讲情面的官爷是认得阿梨的,或许正是为替阿梨出头才寻朱家的晦气。 但这些年她待阿梨强硬惯了,骤然要她拉下脸来对阿梨说软话,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几分。 因而她拿帕子沾着眼角,埋怨地看了韦老太爷二人一眼:「韦兴是您二老的心头肉,裕哥儿比起来就跟路边的草芥一般了。兴哥儿只是伤了腿,您二位就替他忙前忙后,脚不点地。如今裕哥儿眼看要步他舅舅的后尘,阿爹阿娘倒真是稳坐不动如泰山!」 这话就显得杀人诛心。韦老太太抚着心口,眼看又要流下泪来,嗫嚅着嘴角,好歹沖阿梨开了口:「阿梨,你去跟那位大人说说情。你不嫁阿昌就不嫁,你姑母她已晓得错了……」 韦姑母沉着脸,没有吱声。倒是朱棠听不惯这话,一挑眉毛,怒目道:「做什么求她!哥哥与郡守府的公子交情好得很,待我中选郡守府的选拔,怕他一个小小的狗腿子?」 朱棠不知那什么司户参军是怎样的官儿,但府衙里自然是郡守最大。任他是怎样的官儿,见着陆郡守还不是俯首帖耳,叫他往东不敢往西。 韦氏没好气道:「等你中选,水都过了八个丘,黄花菜也凉了。」 朱棠气鼓鼓不说话。远水解不了近渴,要解眼下的局,或许还非得求着阿梨不可。她心中很不服气,一面发狠着将来若自己出人头地,必报今日这仇。先叫这贱蹄子得意两日也无妨。 阿梨站着没有动。她在这个「家」里,每日像最微贱的下仆,做最苦最累的活儿,日子也全然没有盼头。而今头上更多了两重紧箍咒,一个来自她姑父朱茂森,一个来自阿昌。 可她自己若不立起来,仅凭着李贽一时仗义出手敲打她姑母,她能靠李贽一时,能靠他一辈子么? 想起那句「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韦娘子且有得等了」,阿梨心中一黯,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抬眼望着韦氏,学着李贽平静的语调:「一,我不嫁阿昌;二,往后朱棠学琵琶时,宋教谕若许我旁听,你不许赶我。」 韦氏心中齿冷,宋教谕是她花了一两银子一个时辰请来的名师,这贱婢倒是敢想。也不照照镜子,就她那绣花枕头一包糠的德行,哪个正儿八经的好人家瞧得起! 但形势比人强。韦氏并不敢此时拒绝阿梨,只点了点头,不耐烦道:「晓得了!你赶紧将他打发得远远的,往后再不许他踏进我家一步来!」 朱棠捻起一颗花生米,听她阿娘的话,心中闪过一丝鄙夷。若非她娘口无遮拦,平白树敌,朱裕也撞不上今朝这祸事。那人本是官府来慰问抚恤韦兴的,若好好请进门来,趁着嘘寒问暖的功夫着意结交,难保不是一桩善缘和助力。 可人就这样被生生推到阿梨那边,真真晦气。若不然,钓不到郡守府的公子,嫁给那样一个颇有权势的官吏,往后在临州城也只有横着走的份。 她只是个勉强算得上殷实的商户女,配那样的官吏虽也着实是高攀,但踮着脚尖,嫁妆丰厚些,对方难保不被她的花容月貌和满腹才情所打动。而郡守府的公子目标太大,她这样的,即便能嫁进去,也顶多只能做一房妾室。 因而,眼看着阿梨垂眉敛眸地往外去,朱棠忙将眼尾揉得红红的,紧跟在阿梨身后,尾随着跟了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哦 第16章 赔罪 朱茂森还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李贽。见了阿梨出来,难堪地抹了一把脸,讪讪地夹着头走到邻居家门前的暗影里。一面瞧着周遭的街坊哪家还亮着灯,一面又忧心着朱裕的前程。 朱棠自然也看到了她阿爹的丑态,心中觉得丢人至极,却更坚定了要撩拨李贽的心。哪怕撩不到,能搅黄他对阿梨的那点心思也好。她得不到的,阿梨自然也别想落着好。 阿梨站在李贽身边,有些不敢抬眼看他。他为了她,肯出面为她撑一回腰,若她硬气,就该让朱裕去狱中受些苦,不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反而反过头做滥好人,来劝他高抬贵手,白废了李贽的一片好心。 可即便她不为自己考虑,也该顾惜着阿爷阿奶和韦兴。她如今哪有能力养着他们,若出了朱家,她或可到处做短工,给自己求一份衣食。可两位老人和腿伤未愈的韦兴又如何是好呢? 「我在府衙外有一处小宅子。若你无处可去,可暂住在那边。」李贽见她出来,梨花白的脸颊边红红的,似乎方才被指尖扫到,眼睛也有些轻微的浮肿,心中不由一嘆,生了一丝恻隐。 第22页 阿梨却摇了摇头,「李司户的好意我会记在心头,但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况且我家中负累重,时日长了,亲戚之间尚且有龃龉,更何况是外人。」 阿梨很珍惜李贽这一番善意。可正因着珍惜,才不能让这点善意被日常的琐碎消耗尽。免得将来他想起她,只觉得是无休无止的麻烦和包袱。她心里仰望着的人,惟愿他往后若想起她,心中仍有几分感念,而非是嫌弃。 「我姑母同意我跟着宋教谕学琵琶,这样难得的机会,我自该好好珍惜。将来……」阿梨提起将来,眼中闪亮着些微期翼的光。 李贽垂目瞥见她眼中未加掩饰的喜色,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莫名添了一丝不悦。能跟宋教谕学琵琶就这样欢心?先前明明央着他教竹笛。 「我晚间都会回衙署歇息。若再有人欺你,你就去府衙外等我。」李贽不乐意听她絮言什么宋教谕,径直打断她的话。 而后他抬高了音量,将话说给龟缩在屋中不敢露面的韦氏听:「若再有今日这等强人所难之事,下次便是你来求我,我也不会这样轻轻揭过。」 腹中飢肠辘辘,但朱家的饭他却无意吃。简短交待过阿梨,李贽转身,打算直接回衙署,岂料一转头,险些撞进一个温软的怀里。 他心中不快,朱棠却怯怯地抓住他的袖子,眼尾发红,放软了声音,糯糯道:「我阿娘不知礼数,言语冲撞了大人。事实上,却是阿梨不顾廉耻,总爱勾三搭四在先……」 她有心想挑明阿梨勾引她阿爹,觑着李贽的眼神愈发不耐烦,心中一颤,改口道:」……惹得家中上下不得安宁。我阿娘这才出口教训她,有些口不择言。今日是家父的生辰,还望大人万莫嫌弃,饮过几杯薄酒,聊以谢罪。」 朱棠今日穿着百蝶穿花的水红杭绸襦裙,额头点了花钿,打扮得娇俏可人。她自觉自己知书识礼,又颇有几分才艺,相比旁的官家千金也不差几分了。 而方才吃席之前她特地点了三两银子一盒的名贵胭脂,匀在面上通透自然,灯晖下一照,端的是桃腮楚楚,风韵过人。李贽的眼若是不瞎,自然该觉得她比青涩的阿梨好看几分。 李贽只掀起眼皮淡淡地扫过面前矫揉造作的花蝴蝶,眼神笑嚯。 朱棠见他唇角含笑,自以为他已然上钩,心中得意,手下又轻轻扯着他阔大的衣袖摇曳几下,撒娇卖痴。 岂料下一刻,那清风朗月般的男子却打落她的手指,轻嘲道:「我这样的狗腿子自然只配吃官家的饭。告辞!」 那清贵出尘的背影翩若惊鸿,朱棠越看越觉得他很有几分人中龙凤的架势,也不觉得李贽那话有多刺人,反而放低姿态挽住阿梨的手,施捨给她一个笑,想套她的话: 「你也算因祸得福,竟然因韦兴的腿伤而结识那样的贵人。此人必非池中之物,将来你可有大造化了。」 阿梨并不适应她突然的亲近,不识抬举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淡然往屋内走:「我先去熬药。」 铺子里先前一派和乐的氛围经这一打岔,早变得有几分沉闷。韦氏有些没滋没味地翻着盘中的菜,脸上闷闷不乐。 而朱茂森挠着头髮,嫌弃地踢了儿子一脚:「你若有点出息,至少考个功名,你阿爹也不至于苦了大半辈子,还给一个毛头小子下跪求饶。拿着钱都送不出去!」 朱裕醉熏熏傻笑:「若那么好考,这天下举人进士满地走,哪里还能免徭役免税?我还怨您没投个好胎……你当年努努力,儿子我如今也无需这般苦恼……」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惹来韦氏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尖声道:「你再不长进,将来要给阿梨和韦兴做牛做马,日后她兄妹二人就要骑在你老娘脖子上拉屎撒尿!」 话说到这个份上,旁人哪敢接嘴。匆匆扒着饭,恨不能将脸埋进碗里。 只有庆嫂春风得意。她大模大样又挑了几样可口的小菜,哼着歌儿将碗筷端去韦兴的房里。 阿梨果然在外头土灶上熬药。 庆嫂将韦兴的饭端进屋里,迫不及待走出来与她蹲在一处,拿胳膊肘挠着她的腰,眼角憔悴的纹路笑成一朵金丝菊:「你今儿可真是好样的!我简直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能如此硬气。你没瞧见韦春那张脸,都够再开一家酱料铺了!」 她说着乐得笑出了声,阿梨不禁也挽起了唇角,只是那笑意终究未达眼底,很快又黯淡下去。 「那位司户大人,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不然别人凭啥一听到你姑母迫你嫁给阿昌就生了那样大的气。」 阿梨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如何会对我这样的有意思?我听旁人说他才二十一,已经是五品的官身……」 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便是做错梦也不会对她这样破落的女子生出别样的心思。更何况这些年耽搁下来,她除了一张脸拿得出手,再没有可堪夸的本事。李贽那样的人,总不至于这么肤浅。 庆嫂搂住她的肩膀,轻啐了她一口:「不许你这样看轻自己。年轻就要敢想敢试,不要像我,到如今才追悔莫及……」 庆嫂亦是个可怜人。 老崔前头有一门妻子,有一年发大水,乘坐竹筏时死在湍急的溪流里。她在世时二人感情甚好,但过世之后,酱料铺中的活计重,他要忙铺子里的活儿,就无法好好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这才点头同意了娶她过门。 第23页 庆嫂刚嫁过去不久就怀了孩子,但才两个月时却因为继子与邻居家的小孩儿打架,半大的孩子疯起来就像没拴的牲口,冲撞得她跌了一跤。 庆嫂因为失了那个孩子,对继子心存芥蒂,也与老崔离了心。这些年不过将就着凑合过日子。年少时对情爱懵懂的憧憬,也渐渐枯萎在那些麻木不仁的淡漠里。 那一家三父子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而她只是个横插一脚的外人。思及旧事,心中多少未尽的意难平,却无人可说起。 好在还有阿梨。 「你既然喜欢他,哪怕再难,也要牢牢将他抓住,可千万别犯傻,任那样出色的男子从身边熘走了才是……」 庆嫂絮絮叨叨讲着她的大道理,阿梨并不以为意,也没往心里去。人生本来苦,何必再作茧自缚,更添一桩求不得?能偶尔远远看他一眼,她已知足。 她从衣袖里拿出下午李贽为她做的那杆简陋至极的竹笛,认真吹奏起新学的小调来。笛声幽咽,如泣如诉,虽细节处还不是尽善尽美,却格外动人心弦。 后堂月门处,朱棠望着夜色中明明灭灭的炉火,听着那首别出心裁的小调,秀气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那调子简单,却比她精雕细琢又技巧繁复的琵琶曲入耳许多。 那丫头看似蠢笨,倒是挺会取巧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7章 事故 之后,宋教谕来上课时,阿梨没有再被赶出来。但朱棠总是拿十分繁复的指法请教宋宪,阿梨基础差,连最基本的挑弦抹弦都弹得不是很熟练,要跟上她的进度自然不容易。 而且她没有自己的琵琶,上课时还能借用宋教谕的琴,但短短的一个时辰,宋宪还需为朱棠讲解演练,能指点阿梨的时候极为有限。 而散学后,宋宪还要赶往别家教授其他弟子,自然也不能把自己的琴借给阿梨。 庆嫂一咬牙,用自己攒下的私房钱为阿梨买了一把新琴。那琵琶样子不太别致,音色也并不清越,却也花了将近一两银子。 阿梨十分感动,自觉不能辜负庆嫂一片苦心,且将来这银子必是要慢慢攒钱还给她的。因而每日一有空,便坐在屋门口,琢磨着宋教谕课上所授的内容,叮叮咚咚苦练。 因为机会得来不易,阿梨格外珍惜。她向来是能吃苦的,也并不比朱棠笨,几堂课学下来,新学的内容竟然大致也不比朱棠差多少。 朱棠心高气傲,每每听到宋教谕称赞阿梨,心中便如刀绞一般,咬得唇上都生了一排牙印。 因郡守府的选拔迫在眉睫,时间不多,宋宪为她二人分别定了不同的策略。朱棠的基础好,便将重点放在指法琴技的提升上,将一些名曲弹得滚瓜烂熟。 而阿梨全无基础,他便着意为她选了几首气质相称的小调,反覆练习这几首曲子。诸如《明月桥》《扬州慢》等等。 等下过一场秋雨,天气终于凉了下来。隔日,郡守府的告示便贴了出来,言明府中即将採选才艺出众的女子竞技,拔得头筹者赏银十两,次者赏银五两,再次者赏银三两。 虽然城中很多人事先都知晓,但告示贴出之后,仍然立即引得城中百姓奔走相告。毕竟,十两银子不是小数,郡守府最好的丫头说不得也只有一两银子的月钱。许多人一年尚且挣不到十两银子呢! 採选那天,韦氏特意租了一顶装饰华丽的轿子给朱棠,让她像别的官家千金一样,在众人艷羡的目光中在郡守府门前落轿,由丫头撑着伞,拿扇子遮住面颊进府。仪态万方,又引人遐思。 而阿梨跟在她的轿子后,戴着平日干活时戴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梨花白的下颌来,衣衫俭素得比她的丫鬟秋池还不如。 朱棠落轿的那一刻,人群中忽然迸发出一阵热烈的唿声,令她自己都有些受宠若惊:难不成她今日的扮相竟如此惹人惊艷么? 只是,喜色尚未上眉梢,眼角的余光里已然见到此时正有另一位闺秀也同时到达。那欢唿声自然也不是为她而起。 这次採选,夺冠的热门人选其实早有定论。据传陆郡守的千金陆芙蕖相貌才情出众,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头号人选。 其次便是陆郡守的左膀右臂俞别驾的千金俞泓,相传其美貌更在陆芙蕖之上,自幼便有临州第一美人的称号。 因为平日难得一见这位美人的芳容,知晓她今日也会来参选,许多闲汉一早便来此蹲守,为的便是一窥这位美人的真容。 精心准备的惊艷出场被旁人抢了风头,朱棠有些泄气。但别驾乃是郡守的佐官,她阿爹不过一介商户,虽然心中有些失落,她却仍绽放出笑容,等在府门前的石狮下,想与俞泓一同入郡守府。 阿梨不认得那位俞小姐,并未刻意去等她,本想径直入府,可她所站的位置正在路口处。那头俞小姐的轿子一落地,旁人蹲守的人群立即发了狂。 混乱中,阿梨被旁人挤到台阶下,鞋都快踩掉了。她忙护住身后的琴盒,头上的斗笠却不知被谁打落,勒在脖子上,露出一张令人惊艷的面庞来。 她被这阵势吓得心头砰砰直跳,生怕被人碰坏了琵琶,用力挤了出去,匆匆在门口登记了姓名,逃也似的跑进那扇大门。 门口的守卫望着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第一美人」,又匆匆一瞥刚刚跑进去未引起丝毫波澜的女子,简直要疑心门口守着的这群闲汉都是俞别驾雇来为俞泓造势,想要抢郡守千金风头的。 第24页 这场争看美人的小骚乱最后竟然演变成一场事故。有人被人群挤下台阶,踩断了两条肋骨。而朱棠精心染的指甲也被挤得断了两根,里头淤着血,疼得眼睛都红了,却因怕弄花了妆,生生忍着不敢哭。 秋池拿银剪替朱棠剪掉断了的指甲,朱棠倒抽着冷气,愤恨道:「採选尚未开始,这第一美人已经出尽了风头。依我看,这头甲和榜眼早已内定下,又如何放出风声来,倒要我们这些人巴巴地来给她们做陪衬!」 这个道理,朱棠一直都明白。只是今日倒霉透顶,似乎预兆着她即将事事不顺。她心中焦虑,心中难免有怨气。 「就算只得个第三,也有三两银子呢!」秋池安慰她。 「三两!阿娘为我请宋教谕都花去了十几两银子!到头来却是折本为她人做嫁衣裳。」这个落差令朱棠越想越气。 她勐地攥住秋池手中的银剪,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克制不住:「朱家出钱请的教谕,阿梨凭什么来旁听。她一文钱也不出还想踩着我的肩头往上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指了指自己的琴盒,比出一个剪刀手,咔嚓剪下:「若叫她得了意,往后旁人还不知怎么耻笑我。」 …… 巳时初刻,登记在册的女子便已经过百。矜贵的官家千金有之,而寒门的小家碧玉也不少。重赏之下有勇夫,即便选不上也没什么损失。可万一选中,那便是一朝登上枝头,光宗耀祖之事了。 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都有机会到郡守大人面前一一表演筛选。那些官家千金自然不用通过初筛,但阿梨这样的小户女却必得先过这一关。 六十七名寒门女被分做四组,由府学中的四位教谕分别考校。考校的内容却极为简单:演奏一段竹枝调。 这是临州的地方曲调,大凡临州人,下至三岁蒙童,上至七老八十的耆老,几乎人人都会来几段。 只是这题目虽简单,最终却只会挑出十个最出色的,进入下一环节与官家的诸位千金角逐。 阿梨听闻这个题目,只觉得天助我也。有李贽的竹枝调珠玉在前,她再没有听闻过比那更好听的。只是,当她打开琴盒,却发现自己珍爱的琵琶竟然被人剪断了弦。 这琵琶她早上还弹过,只在方才去恭房时离身了片刻,竟就被人觑准机会,悄悄下了毒手。 而今日的採选,听闻以雅乐为主,那竹笛简陋,难登大雅之堂,她根本未曾带在身上。 沙漏中黄沙流逝,而前头的人一个个表演过去,很快便将轮到她。阿梨紧张得额上沁了汗,手脚一片冰凉。 难道要就此灰头土脸认输,在姑母讥嘲的眼光中继续日復一日地替朱家免费搅一辈子酱缸吗? 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却得这样一个结果,心中的不甘如浪潮卷涌。 「下一位,韦梨!」 周遭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个缓步走出,生得若繁英素玉一般的女子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8章 初筛 琵琶的琴弦被剪断,自然没办法演奏。而阿梨也并不善其他乐器。仓促之中,阿梨决定唱一首竹枝调。 竹枝调本就是民歌,但她不奏乐而清唱,还是惹来众人侧目。毕竟唱山歌算什么过人的才艺呢?这是人人都会唱的东西,轻易显不出人的才情。 「白狗次黄牛……」阿梨一开口,便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她微微红了脸庞,袖中满是厚茧的双手紧紧绞在身前,显得十分紧张。但片刻的中断后,她仍鼓起勇气,敛眸平静了心神,继续往下唱道:「滩如竹节稠。路穿天地险,人续古今愁……」 周遭嗤笑的声音渐渐静默,清透的歌声缓缓将临州的险要和民生的苦艰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堂上的教谕轻轻点了点头。 她所唱的歌词其实出自白居易的诗篇,开篇的「白狗」与「黄牛」其实均是地名,只是谙熟此诗的人并不多,旁人未曾听闻过。 而阿梨衣衫俭素,瞧着也十分紧张,旁人只以为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以为她张口要唱些村野牛马的东西,故而耻笑不已。 阿梨的竹枝调歌词自然不凡,尤为难得的是曲调经过精心的改编,虽听得出仍有竹枝调的韵律在其中,却远胜原本的呕哑沧桑和嘈杂,显得别具一格的清新。 一个寒门的姑娘,竟然能将竹枝调改成足以流传千古的佳作,自然令人刮目相看。评选的教谕十分诧异,当即将阿梨的名字打了一个红圈。 其实此次初筛题目十分简单,甚而每个人一听到这个题目,都隐隐有些天助我也的激动。但正因为简单,要出彩便极难。几位教谕原先并不对初筛抱有太大希望,而出题人出此题,或者初衷只是想以貌取人,择取其中相貌出众些的女子罢了。 毕竟若论才艺,这些寒门小户的女子,自幼难以得到什么名师指点,又哪里比得上官家的千金呢? 阿梨唱完那曲竹枝调之后,初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差不多结束。而不出所料,所选出的女子清一色都是色相出众一些的。 而落选者中,也有些人当真有几分才艺,比如一位善吹笛,一位善吹唢吶,技艺均是不错的。但所奏的曲目只是竹枝调这样难以分出胜负的,即便是被刷下觉得委屈,倒也并不能就此说郡守府的选拔有何不公之处。 第25页 唯有阿梨是人人都觉当之无愧最为出众,被第一个命定能进入第二轮角逐中的。 先前笑话她的人此时都十分羡慕她。却不知阿梨心中此时却极为忐忑。她的琵琶琴弦被剪断,接下来的比试又如何去应付呢? 她方才能脱颖而出,其实运气占了绝对的因素。那首白居易的诗她幼年便会背,她家中也曾豪富过,四五岁童蒙时也请过西席,教她的第一首诗便是「白狗次黄牛」。因觉得有趣,一直到现在仍记得。 可接下来的对手实力必然强劲,她虽有一腔想争夺赏金的雄心,却也并没有信心能赢过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闺秀们。 随着被择选出来的十位寒门女一起走进郡守府前院的偏厅之中,已经有不少临州官员的千金等候在此处。 这些女子从表面上看,衣饰妆容都是花了很大心思的,礼仪教养也都无可挑剔。一进偏厅,立即令人有种衣香鬓影,浮华若梦的恍惚钦羡。毕竟都是风华正茂又家世教养出众的千金,是整个临州城最得天独厚的一群人。 朱棠侧着身子,坐在俞泓身边。事实上,以她的身份,自然也是需得经过初筛方才能与那些官家千金一样可以坐在这里的。但她衣饰华美,又与俞泓熟识,因而倒也侥倖躲过一劫,并未与那些寒门女一般被留在外头。这在她看来,是一种优待的体面。 但这份得意并未保持多久。一见阿梨等人进来,她脸色微变。郡守府虽对外宣称要选出前三甲,但陆芙蕖身份在那里,俞泓实力在那里,余下的三十多人所能争取的其实只有一个名额。 韦氏花了那样多的钱和心力,为的就是让她能在这次採选之中崭露头角,争得一席之地,为将来要议的婚事铺路而已。阿梨相貌出众,且悟性不差,难保不是一匹黑马,自然算半个劲敌。 「都说俞姐姐是临州第一美人,我看那位倒生得比俞姐姐还好些。」朱棠拿扇子掩住嘴,眼神在阿梨身上一扫,笑得别有深意。 她这话说的声音不小,旁边几位闺秀都听见了。立时便为阿梨树了几位劲敌。 只是旁人不过想在才艺上胜阿梨一筹,朱棠却是想将她踩进泥里。 「别瞧着她一副本分守礼的样子,野心可大着呢!人家可是冲着那十两银子来的!」 朱棠说着,笑得弯了腰。仿佛那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 旁人听了也是嗤之以鼻。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才会觉得有陆芙蕖和俞泓在,自己还能夺得那十两银子呢? 不过拜朱棠这番话所赐,俞泓向来目下无尘,竟也将阿梨看进眼里,仔细打量了片刻。 等到一众评委入了席,今日的採选才算正式开始。 阿梨坐在偏厅最末的黄花梨椅中,紧张得有些发虚。她从未见过这样正式又庄重的场合,自然有些怯场。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双双雪白底子的官靴迈着稳健的步伐进来,四下里有挪动椅子的声音响起。有人在寒暄,听着声音是那样的陌生。 她偷偷抬眼望了望最后入席的那一位,恰与李贽的视线交错,随之一愣,而后眼中倏然迸出惊喜的神色,面颊也不由微微泛了红。 李贽不由莞尔。前头虽为他留了座儿,他却就在阿梨面前的空位上洒然坐下,双臂伸展着往靠背上一倚,身上浅淡的香气几乎扑到阿梨面颊上。 他与方才进来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身上总有一股举重若轻的肆意和不羁洒然,透着成竹在胸的自信和游刃有余的轻松。令人不自觉便心情松快起来,仿佛天塌下来,有他在,便不是一桩棘手的事。 「我的琵琶琴弦被人剪断了。」阿梨见他坐下,倾身往前靠,在他身后悄声说。 「什么?」因为她声音小,李贽并未听得十分清楚。他脚尖一点地,身下沉重的黄花梨官椅轻轻仰起,微微侧过了头去倾听。 温润的柔软擦过他耳尖,带着些微濡湿的润。他心头微诧,将手臂放下,转过身去,却见阿梨已经退了回去,颊上的浅晕更深了些,神色有些躲闪惊慌。 他立时明白过来,方才不意间触到他耳尖的,是她的唇。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19章 好剑法 望着阿梨面上含羞带怯的一抹薄红,李贽忽想起王昌龄《採莲曲》中一句不相干的诗文: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人面荷花相映便是那样不胜娇羞的人间盛景吧。他唇角挑起一抹不羁的笑,抬手轻敲了敲她洁白的额头,低斥道:「我是吃人的妖怪么?这样怕我作甚?」 阿梨才不怕他。闻言嗔怒地一眄,横波怒目间,桃花眼明媚粲然,龇着牙沖他做了一个怪相,惹得李贽哈哈大笑。 这边的动静立即惹来堂中诸人侧目。李贽也并不忌惮旁人好奇的目光,反而又悠哉地将手臂枕在脑后,离得阿梨更近了两分。 上首一位姓柳的教谕见人都到齐了,在郡守陆甫耳边低语几句,等陆甫点了头,便宣布採选正式开始。 宋教谕为阿梨精心择选了几首气质相称的曲子,而阿梨这些日子也将那几首曲子弹得像模像样的。但是,等听完柳教谕所出的题目,阿梨心中却有一瞬的慌张。 第一轮的採选要求诸位参试者从《霓裳》、《六么》和《剑舞》之中择一表演。这是时下长安城最为有名的曲目,因为难度较大,宋教谕并未要求阿梨练习过,反而是朱棠练得滚瓜烂熟。 第26页 柳教谕话音一落,朱棠如释重负,揶揄地笑望阿梨一眼。鱼目终究是鱼目,哪能冒充了珍珠与一众千金小姐们平起平坐? 她幸灾乐祸的眼神自然没逃过李贽的眼睛。他便转过头,有些好奇地望阿梨一眼:「她弹得比你好很多么?」 事实上,阿梨并不觉得朱棠弹得比自己要好上很多。 虽然朱棠基础比她强些,尤其喜欢卖弄繁复的指法炫技,但琴曲言心声,好好的一首曲子,用了太多复杂的技巧,便失了打动人心的初衷。 毕竟动人的是曲调中倾诉的情意,而非是复杂的技巧。好似精雕细琢的菜餚,看着夺目,吃着却味同嚼蜡,自然算不上一道好菜。 可她的琴坏了,又是生疏的曲目。若对手的实力不济,她或许还能心存侥倖。但听过开场几位闺秀的演奏,她便清楚即便她的琴还是好的,也难胜过旁人脱颖而出。 李贽见阿梨面色怏怏,笑得有几分落井下石:「你拜错了师,自然活该要折戟沉沙。」谁叫她放着他这样的师父不讨教,偏偏一门心思跟什么宋教谕学! 阿梨没好气瞪他一眼,从琴盒中取出自己的琵琶。上头几根丝弦全部被尽根剪断,无力地蜷成一团,恰似她此时失意又慌乱的心境。她有心想问旁人借几根丝弦,但这样的场合,谁又肯借给她,为自己多添一个对手呢? 「你的琵琶弹得比她何如?」 此时场上演奏的正是陆郡守的千金陆芙蕖。她弹奏的是《剑舞》,指法精湛,开弓饱满,力道强烈,情绪又激烈,堪称难能可贵的佳作。 阿梨轻嘆一声,黯然垂下眼睫,觉得自己这琴似乎不修也罢了。若再给她一年时间去苦练,兴许能与这位陆小姐平分秋色,但眼下与之相提并论,自然是痴人说梦。 「你既不善琵琶,又何必一意要奏此乐呢?换个方式,未必不是出路。」李贽抬手取过阿梨手中的琵琶,松开上面的轴,将琴弦一一取出扔掉。 听到「出路」,阿梨扬目看他,桃花眼里隐隐带了一分期翼。他能将竹枝调点石成金,也能炼她这块石为真金吗? 那眼中的光芒有些灼目,李贽只觉孺子可教,莞尔一笑:「除了琵琶,你最擅什么?」 阿梨垂眸细思,而后微微红着脸,迟疑着开口道:「搅酱缸?」 「噗……」李贽没忍住,噗嗤一声,被口水呛住。 场上陆芙蕖正弹奏得兴起,厅中诸人听得全神贯注。这个时候失礼,未免太过冒犯。李贽忙起身,匆匆步出厅外,走出很远,方才呛咳一阵,缓了过来。 阿梨听着远远的咳嗽声,紧抿着嘴,心中有些生气。 搅酱缸自然是一门技术活儿,满满一大缸酱要搅动均匀而不溢出,力道要大却又要均匀收敛,不能出丝毫差错。阿昌那傻子学了五年还没出师,就是难在这上头。 可她会搅酱缸又有什么用呢?闺秀之间的才艺又不比试这个。阿梨心烦意乱地思索着,难道要奏李贽教她的竹笛吗?可先前的初筛已经考校过竹枝调了…… 陆芙蕖的一曲《剑舞》赢得了满堂喝彩声,珠玉在前,非但阿梨觉得挫败,就连旁的官宦千金演奏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接着上场的这一位,所选的也是《剑舞》。只是她并未弹琵琶,而使了一柄银光凛凛的连珠剑。只是花拳绣腿,绵软无力,跳到一半,耍剑时那柄连珠剑竟然飞了出去,险些伤到了人,惹得座中一片惊唿。 那女子讪讪地将剑捡了回去,一面四处鞠躬与人道着歉,极为尴尬丢脸。 李贽手中折了一段竹枝进来。他虽不觉得琵琶有何难的,但阿梨不过初学,要赢得浸淫其道多年的人,想也可知其中的艰难。还不如另闢蹊径,吹奏当日他教的竹枝调。他一早才从两河驿回来,并不知先前寒门女子间已有过一道初筛。 下一个上场的便是阿梨。她原本想再清唱一段那竹枝调,但见到李贽手中的竹枝,却瞬间改变了主意。 李贽手下用力,折断长长的竹枝,只留下底部最粗的一段,正要用匕首剖开竹管,却见阿梨匆匆起身,将被他扔掉的那一段竹枝捡回来。 「你……」他有一瞬的怔愣。这竹笛只要剖开插一片叶子即可,但阿梨却似乎没有时间再等。 随着她匆匆走入场中央,未做完的竹笛便派不上用场。李贽收起手中竹管,抱臂倚在门边,好整以暇望着那突然之间似乎受到什么启发而容光焕发的女子。 阿梨选的亦是《剑舞》。有陆芙蕖的演奏珠玉在前,她再选这曲子便是不自量力。更何况她前头那位闺秀方才跳这舞时出了大丑,而她以青竹为道具,自然也是要跳舞。画虎不成反类犬,因而场中诸人一时都有些懈怠,并不报什么期望。 可随着一道柔韧碧色如长虹贯日舞出,点过一众评审案前白瓷盏而茶水丝毫未溅出,这一手绝活立时抓牢所有人的眼睛。 细细的竹枝带着一腔搅动干坤的气势,点、刺、噼、挑间凌厉而不失柔韧,起势如孤鹤翩跹,收势如月晃纤波,将一套「剑法」融汇于矫若游龙的舞姿中。 那舞姿步伐令人似曾相识,似乎便是先前失手出丑的那位闺秀所跳……可这位出身寒门的女子,竟有「绝学」傍身,将那花拳绣腿的舞蹈点石成金,令人拍案叫绝。 第27页 「高魂飘渺,剑气依微。乱舞青蛇,霜月惊飞1……好剑法!」 这是李贽入临州以来,第一次给人这样高的评价。那人还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 --------------------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 元 王举之 《折桂令》 求收藏 第20章 夺魁 高堂之上,郡守陆甫也捻着短须,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他带头鼓了掌,顿时厅中掌声如雷。 阿梨方才跳舞用尽了生平「绝学」和巧思,她见那舞剑的闺秀因为力道不足而将一段剑舞跳得有气无力,立时便悟出这剑舞的要义来。 旁人看她是舞着竹枝剑,实则那竹枝在她手中便是一柄力贯首尾的木棒,而舞步间也如平时搅缸那样,扎稳马步,全身绷如丝弦,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力透指尖。 因为这满堂的掌声,阿梨心中有窃喜,有兴奋。她本来只想着不要输得太难看,哪想偏偏就出了彩,连郡守大人也十分赞赏的样子。 表演结束,她唇角掩不住的笑意,回到座位上时,经过李贽身边,见他望着自己笑意温柔,不由也对他展眉一笑。眉眼间熠熠的华彩那样明媚璀璨,令这陈旧的厅堂也变得焕然生晖。 「你学过剑法?」李贽随着她一道落座,在旁人的掌声中轻声问她。 阿梨抿嘴一笑,桃花眼弯弯的,却不打算告诉他实话:「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李贽气笑了,不由抬手敲了她额头一下:「长本事了!」 这位李司户待阿梨态度十分亲昵,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便成了阿梨待男子「很有一套」的佐证。 朱棠恨恨地盯着门边角落里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调笑,拿扇子掩住嘴,对身边的闺秀道:「她在家中也是那副狐媚的模样,惹得我家里的长工都对她挪不开眼……」 她有心想将阿梨引诱朱茂森的事情也抖出来,但朱茂森是她爹,这种事情传出去,难保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污了她自家的名声。因而话头在舌尖打了好几个圈,到底还是咽下去了。 紧张的表演继续如火如荼接了下去。只是有陆芙蕖、韦梨那样出色的表现在前,越是后头,这一颗心越难镇定。便是平日在家中练习得十分纯熟,此时也不免生出紧张和忐忑,陷入自我怀疑与否定之中。 之后的几位闺秀表现都中规中矩,并无出彩之处。而朱棠平时不可一世,等真正上了台,望着满堂的目光聚拢在自己身上,紧张中竟然弹错了好几处。 她心知自己的失误,抬眼去看旁人,见几位教谕都蹙着眉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而底下有人在悄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便觉得旁人都是在笑话她。指甲断处的疼痛便尖锐起来。 朱棠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弹奏完那曲《六么》的,连练得娴熟的指法恍惚中似乎也没用上。演奏结束,她甚至顾不上致礼,眼中噙着泪,委委屈屈回到座儿上,便忍不住伏在座椅扶手上抽噎着哭了出来。 可她身边的手帕交表现不俗,此时只顾着同旁人交流心得和炫耀技巧,哪里顾得上安慰她这个失意人。而接下来轮到俞泓压轴演出,自然也不能分出心神去照顾她那颗破碎的玻璃心。 俞泓自幼有临州第一美人的称谓,气质出尘,娴静优雅,名声更在郡守千金陆芙蕖之上。她祖父是饱学的鸿儒,待一众小辈要求极为严格,俞泓自幼耳濡目染,是一位真正饱学又规行矩步的大家千金。 她压轴出场,演奏的是一样极难见到的乐器:篪chi。样子像一管横笛,但逢中吹奏,开孔在两侧,原是从前的宫廷乐器,但因战乱流离,而今这样乐器的吹奏之法已经逐渐失传,甚而许多人从前根本连见都不曾见过。 篪曲幽咽,如泣如诉,令人闻之生悲凉之意。不少人因着这样缠绵幽咽的曲调而心生沉郁,被勾起怅惘心事,难以释怀。《霓裳》本是盛世华美之曲,竟被她吹出苍凉沉郁的意境来,也算是别开生面。 郡守陆甫是知音之人,听闻俞泓之曲,不由黯然长嘆,大有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哀恸之感。 阿梨听了那曲子,心中如被塞了一团棉絮,有些闷闷的。 抬头见李贽仰头靠在官椅中,闭着眼睛似乎听得入神,不由黯然问他:「她的演奏是不是比我高出十万八千里?」 李贽正闭目养神,闻言侧目望来,见阿梨面色忐忑,似乎当真为此事烦忧,想来她来此参与选拔,所为的不过是银钱,自然在乎比试的结果。 「陆甫贬官临州长达十年之久,心中自然苦闷非常。俞泓的演奏投其所好,他必点俞泓为魁首。」 李贽望着阿梨,笑得有些促狭,眼看她为着与那十两银子失之交臂而失落不已,却又招了招手,叫她靠近,而后在她耳边喁喁细语道:「我若为郡守,自然当点你为魁首。」 他没个正形,阿梨懒怠理他,只佯怒瞪他一眼,但嘴角还是因这句话而微微扬起。 果然,第一轮的比试,以俞泓声情并茂,被点为魁首;陆芙蕖技艺精湛,屈居第二;韦梨的舞蹈惊艷出尘,位列第三。 对这样的结果,旁人自然没有异议。更何况众人原本就心知肚明,郡守和别驾的千金,自然便该是璀璨夺目,无人能揠其锋芒的。 可李贽偏偏站了出来,拱手道:「下官以为,《霓裳》本是盛世华美昌盛之乐,却生生被俞小姐奏出靡靡亡国之音。评审诸人皆知陆大人偏爱缠绵悱恻的雅乐,是以评判便有了偏好,失了公允。以至于令这样明显乖离常识的演奏成为一郡之首,传出去……」 第28页 「下官很为陆大人的起復之路担忧!」 被下属当面直刺,陆甫涵养再好,也有些下不来台。可最后一句话,却刺在了他心坎上。他乃是天正二十八年科举的翩翩探花郎,十年前被贬官至此,竟是生了根一般,再没有挪过窝,箇中苦闷难堪与委屈,不足为外人道。 这些年,他沉迷于诗词与雅乐之中,尤好悲苦之乐,民间自然少有人知,可俞别驾是他的佐官…… 陆甫心中一凛,面上立即浮起笑来,拊掌道:「李司户所言极是。本官久在樊笼,竟被小人蒙蔽。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本官身边就缺李司户这等敢于直言进谏之人!」 事实上,李贽方才虽将过错推到一众评审头上,但评审只点评诸人表演优劣之处,这最终的择选自然由郡守大人一意定夺,哪有什么兼听和偏信之事。只是俞泓的演奏难免有投其所好的嫌疑罢了。 这一次,为防人之口,陆甫便令佐官再为诸位评审发下纸张,令各人各自评选出心中认定的头三甲。最终计票出来的结果很有意思,阿梨竟然胜过陆芙蕖夺得魁首,而俞泓出乎意料的,名落孙山之外。 这样的结果,旁人倒是无话可说。 可朱棠却难以置信,她哭得满脸的妆都花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声控诉道:「这样的结果简直是贻笑大方!韦梨目不识丁,郡守府千挑万选竟然选了这么个草包出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输给她这样的人,我第一个不服!」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呀 第21章 抬举 底下一众闺秀立即窃窃私语起来。时下虽民风开放,但对女子仍有诸多禁锢,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稍有底蕴的人家,仍会悉心教导家中女儿,倘若当真无才无德,自然并非什么堪夸之事。 阿梨能得一众评审赏识,心中原本喜不自胜。但朱棠之话犹如冷水溅入油锅,激起旁人议论纷纷。她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睫,甚至不知该怨怪谁。 仔细论起来,姑母能收留她,自然也是恩情。旁人又不欠她的,穷人读不起书,那些闺秀千金该有的,她纵使期翼非常,便该要拥有么? 能在接连两轮的採选比试中脱颖而出,已是命运眷顾。而被朱棠一句话拽落泥潭之中,那才是她原本的归宿。 她有些灰心,贫贱如她,再是怎样努力,也无法从泥淖之中摆脱出来,挺直腰杆去妄想璀璨明亮的人生吧?庆嫂那样能干的人,挣扎一生,也不过比常人多一些不甘的意难平罢了。 陆甫紧皱眉头,不悦道:「她初筛是如何过的?」 一位教谕站起来,战战兢兢道:「韦梨初筛表现十分优异,唱的是白乐天的唱词,曲调也极为优美……」 未免旁人攻讦他有作弊的嫌疑,那教谕令阿梨再将初筛时所唱的竹枝调再唱了一遍。 一曲终了,陆甫自然大为惊异:「你这曲调是谁教的?听来……有些耳熟。」 「这是竹枝调,大人觉得耳熟就对了。」那教谕见陆甫面上并无怒色,松了一口气,打圆场道。 陆甫沉凝片刻,他总觉此曲似曾相识,却又不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只捻着短须,颔首道:「此女才情有目共睹,却疏于文德。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他此次大张旗鼓于民间採选色艺出众的佳人,自然是为着将来进献给赵国公。可赵国公是什么样的人? 七岁便以神童妙对,被玄宗亲封为太子正字;十四岁以少年天才,高中状元。二十一岁便以平定西川、镇海之功,钦封一品国公。 在陆探花眼里,赵国公李贽少年成名,桀骜不驯,是堪比肩曹子建那样才高八斗之人,且又谋略出众,并非只以文采见长。 且他出身大盛朝最显赫的七姓十家之赵郡李氏,族中出过多位宰相,其父乃是御史中丞李肇,可谓门第才望,得天独厚。 那样的天之骄子,想想也不至于会青睐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姑。 陆甫揉了揉眉心,他这番心思自然不可对人言。但韦梨色艺俱佳,乃是今日採选中不可多得的惊喜。可白璧有瑕,这样一个人偏偏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要迷惑赵国公,他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可能。 连陆郡守都犹疑不决之事,旁人哪敢妄言。且採选的结果又牵涉一众官宦千金,未免招了人嫉恨,几乎无人敢出头接他这话。 唯有坐在最下首的那位李司户,满不在乎道:「大人採选的是才艺出众的女子,又非是饱学的鸿儒。且读书习字也并非什么难事,陆大人何必纠结于此。」 陆甫蹙眉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此事便也就此揭过。 而最后一轮的比试于阿梨来说便格外吃力。要求择选「书、画」之一,考校文才。 为赵国公选妾,不精通笔墨又哪行? 阿梨在朱家,连书本都没机会摸过,又哪有机会接触笔墨丹青呢?眼看着旁人领取了笔墨纸砚,而她连握笔的姿势都有些生硬,想也知道此轮比试,她或註定要出局。 可韦氏这些年的用意她也看明白了。正是要将她养得粗鄙无知,将来或是嫁给富户做妾,或是嫁给庄户人家为妻,总之连朱棠的一片衣角都够不着,微贱到尘泥里。 这或许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若眼睁睁看着命运拂过她的头髮,却又翩然远去,从此往后就要任由韦氏摆布,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莽汉子,往后每每想起这一刻,她都要遗恨一世。 第29页 阿梨攥紧毛笔,迟疑着久久不敢落下。可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却倏然落下一滴墨汁,雪白的宣纸上便留下了一点不可消除的印迹。 她站在长案的最末尾,旁边的闺秀无意间觑到她的画面,唇角不由泛起一个嘲讽的笑。这样见真章的时刻,果然是吹尽狂沙始见金。阿梨便是张狂的黄沙,而最终胜出的闺秀才是真金。 李贽站在阿梨身后,抱臂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以己之短,比人之长,想也明白,她心中有着怎样的压力。 「不过是十两银子,你若输了,再为我跳一段那剑舞,爷赏给你!」他抱着手臂撑在她桌畔,声音不小,惹来旁人侧目。 陆郡守採选才艺出众的女子,他倒是利用起评审的身份近水楼台先得月,仿佛当真是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惯会惹事生非才被流放至临州,却仗着家中余荫而死不悔改。为博美人一笑,全然不把规矩和礼数放在眼里。 陆甫知他的底细,因而只轻蔑一笑。郡守大人都这个态度,旁人也见惯不怪。 倒是阿梨,因为他这番轻佻的话,耳尖微红,心生薄恼。眼前的李贽与她心中那个烈日中仍将襟扣扣到最上一颗,务实又严谨的李司户迥然不同。可他确实又是多情而轻佻,善变又薄情的。 她侧目望他,只觉得他戴着一张又一张假面,那假面底下到底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旁人都无法窥见。 她斜目乜他一眼,望着面前宣纸上溅上的大大一团黑点,撅起殷红的唇,轻轻吹了吹。未干透的墨迹如枝杈一般被吹开,好似风中的老梅枝。 阿梨唇角忽染了笑,手中的笔在指尖轻磕了磕,墨点如天女散花一般洋洋洒洒,大大小小落了满纸。 她问李贽借了方才折断的竹管,鼓起嘴巴将较大的墨点吹开。不多时,一枝遒劲横斜又枝杈横生的梅枝便在她嘴下逸趣横生地舒展。而后又将手指併拢,蘸了丹砂印上去,恰似盛放的红梅。 末了,再调了些铅粉,用竹管在枝干遒结突出处杵上一层,最后再故技重施,用手指轻弹蘸了铅粉的毛笔,好似雪花纷扬,淡淡扫落一层。 最终,这幅画竟然丝毫不比旁的千金认真所作的要差。旁人尚且嫌她不过是取巧,实则不通文墨,但陆甫却以为此女屡有巧思,甚有急智,堪当大用。 权衡阿梨三场比试中不俗的表现,陆甫竟痛痛快快点她为魁首,连陆芙蕖都略逊一筹,屈居其下。而先前大热的俞泓不过得了个第五,连三甲都没够着。 这样的结果出人意料,更让人意外的是,採选结束,郡守府的橄榄枝果然伸向了阿梨。陆甫竟屈尊降贵,愿做阿梨的先生,收她为徒弟,教她识文断字。 他是堂堂的探花郎,临州城的读书人哪个不想得他指点?偏偏不敢上门讨教罢了。微贱如阿梨,有朝一日竟得了这样的青眼,真真是造化弄人。 阿梨十分高兴。怀揣着那十两沉甸甸的银子,心中第一次生出满溢的幸福感,只觉得人生将在此转折,往后再不必受韦氏的欺压和冷眼。 将来……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如陆芙蕖那般的千金,学富五车,那时,她是否就配得上李司户了呢? 李贽负手在身后,送阿梨出府衙大门。她吱吱喳喳快活得像只小鸟,眉眼弯弯,望向他的眼神掩不住倾慕和心悸。 可李贽面色清冷,瞧着淡淡的,并不十分高兴。 「你拜他做师父,将来他把你送给旁的达官显贵做妾,你可愿意?」 阿梨一愣,心中有一瞬慌乱。陆郡守又不是开善堂的大善人,为何平白要抬举她这样微贱的平民女子呢?自然是捨不得将自己的女儿送给那些显赫门第的贵人做妾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李贽的履歷是唐朝名相刘宴和李吉甫的。 求收藏 第22章 提亲 阿梨一朝成名,朱记酱料铺的生意蘧然好了许多。从前追捧俞泓的那一拨闲汉转而跑到朱记门前蹲守,扰得左邻右捨不得安宁。 而上门为阿梨来提亲的媒婆也多得踏破了门槛。她出身在那里,来提亲的自然并没有正经的官宦子弟,但也不乏仕宦家的庶子,或是富商求娶续弦。 当中最有前程的是一位二十三岁的举子,还有一位是今年要下场的秀才,不过十九岁,前年考中秀才时名次不低,按说这次中举也是十拿九稳。 另有位衙吏也借着买酱料的功夫向她打听过阿梨,说起家中还有个儿子尚未婚配。 这在韦氏眼中都是顶好的亲事,朱棠攀不上高枝,嫁给这样的耕读之家,往后夫君出息了,总比做商贾日日操劳,风里来雨里去强上百倍。 铺子里的生意一日千里,韦氏连日来却连个笑模样也没有。每日里指猫骂狗,将朱棠骂个狗血淋头,心中实则恨极了阿梨。 这日宋教谕来取教琵琶的束脩,韦氏便不情不愿,拉长了脸,叫了身边的老妈子去喊了阿梨出来:「宋教谕本是我请来教棠姐儿的,他却只顾着教你,倒将棠姐儿教得一塌煳涂的。这束脩原该你来出。」 宋教谕教过她,要出些束脩也无可厚非。但韦氏的意思,却分明是要阿梨承担全部,这就是不要脸皮欺负人。 阿梨面皮薄,见宋教谕脸色有些不好看,忙将怀中剩下的银子全部取了出来。韦兴的银子她自然不敢动,郡守府的赏银拿到手后,她还了庆嫂买琵琶的银子,又买了两样好礼准备去郡守府拜会陆大人,而今只剩下了八两多。 第30页 可韦氏请宋教谕前后教了半个月,原该付十五两。这银子本该先付的,但韦氏先前藉口铺子里急需银子周转,实则肉痛这么多银子流水般花出去打了水漂。后来阿梨又跟着学了几天,她更恨恨的,早有想敲阿梨一笔的心思。 ——她自然料不到阿梨竟然能有什么出息,但阿梨长得好,卖给富户做妾能得一笔好彩礼。 可阿梨现下要给陆郡守做弟子了,她自然不敢再做那样叫人戳嵴梁骨的事。 响鼓不用重捶,她没费什么力气便叫阿梨乖乖把银子掏出来,心中自然得意。可宋教谕却冷着脸,并未接阿梨的钱,转身就拂袖而去。 晚上,朱裕回家来,面上闷闷不乐。韦氏细问,朱裕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指责她言而无信,叫他在学中丢了脸面,学中的先生待他冷若冰霜,而同窗也讥嘲他母亲一身商贾奸狡习气。 韦氏不由慌了神。因朱棠在採选中败北,她心中不痛快,为那十五两银子怄得肝肠寸断,一心要逼着阿梨拿钱出来,哪想却因此得罪了宋教谕。县试在即,若裕哥儿受此牵累,倒误了前程。 可当初她的脸子好摆,如今再去求人却不容易。宋宪见都不肯见她,备下的礼也没送出去。 朱茂森得知此事,少不得埋怨,两口子大吵一架。韦氏想起当日他与阿梨在酒窖中闹出的那事,新仇旧恨,此时提起来,口不择言,倒被朱茂森恼羞成怒,扇了一巴掌。 两人成婚多年,韦氏脾气不好,朱茂森也多有忍让,岂料今日竟为那小狐狸精打她,恨得心中滴血。 韦氏肿着脸怄了一夜,次日终于想出一条一箭三雕的毒计。 宋教谕瞧着是个惺惺惜才的仁义君子,可当初肯教阿梨,当真便没有旁的想法么?他年纪三十出头,已中了举人,家中早娶了娘子,而今妻子身怀六甲,正是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候。 男子贪看阿梨颜色好,若此时将阿梨嫁给他做妾,他必然欢喜。非但那十五两银子可免了,还可敲一笔不菲的礼金,往后在学里自然得照顾着新妾的表兄弟。 可宋教谕与娘子罗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若生生插了个阿梨进去,往后夫妻自然不谐。 阿梨嫁过去,等男人过了新鲜的劲头,在罗氏手底下自然讨不着好。 但表面上看来,宋教谕于阿梨有恩,身上有功名,又是府学中的教谕,人长得又一表人才,若旁人要指摘,她还可将脏水泼在阿梨身上,指阿梨眼皮子浅,没见过像样的男人,勾引棠姐儿的教谕,一心上赶着巴巴去给人做妾。 有了宋教谕这门亲事,阿梨自然不能再嫁给旁的好人家,哪还有什么好前程。而朱茂森也只得断了那龌龊的贪念。 因此,吃罢饭,韦氏便找了媒婆,交待她务必亲自当面与宋教谕提这门亲事。只说阿梨日夜恋慕先生,想早些嫁给宋教谕做妾,姑母韦氏做主给她做这桩大媒。 阿梨在韦家如何,宋宪虽只是管中窥豹,却也可见一斑。若说阿梨会爱慕他,那他自然也是信的。韦家的日子水深火热,他甚至以为阿梨为逃离火坑,迫不及待想嫁给他。 因而,这桩婚事,未曾有什么波折,几乎是一拍即合。韦氏甚至向宋宪敲了十两银子的礼金,他也没有二话。 可怜阿梨尚且被蒙在鼓里,两日后傍晚,喝过一碗稀粥便昏昏沉沉被抬进了一顶小轿,吹吹打打被送进了宋宪家里。 宋宪纳妾并未遮遮掩掩的,反而大张旗鼓,遍请了衙中的同僚。他如今住在府衙后头的官署里,整个院中东西两厢住的都是未婚或在临州城没有房子的僚属。 因他带着娘子罗氏和老母,故而一人占着两间厢房。门口贴了喜字,从外头请了办酒席的厨子,在院中天井里摆了三五张酒席。 旁人只知他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个美妾,却也并不知那妾就是当日採选拔了头筹的阿梨。 喜轿到时,阿梨因昏睡着,迟迟没有出来。宋教谕身着大红的新郎官喜服,蹙着眉撩开了轿帘。 朦胧夜色中,阿梨头顶着喜帕蜷在轿子里睡得人事不知。美人腰线不盈一握,纤长的腿交叠着,是无声的诱惑。那帕子下头半张骨相匀亭精緻的面颊,仿若盛开的白梨花,撩得人心猿意马。 宋宪唇角挑起,拉过阿梨的胳膊,亲自弯腰,将她背进了喜房中。 宋宪将她放在床上时,阿梨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朦胧,心中莫名有些燥热。认出眼前人是宋宪,她甚至强打起精神,牵起唇角,对他笑了笑。 喜得宋宪眉眼温柔,拧了拧她的脸颊,直想即刻就办了她。 可满院的宾客还等着,故而也不得不撒开手,先去应付了外头的同僚再说。 宋宪纳妾,本是喜事一桩。可对身怀六甲的罗娘子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成婚多年,好容易怀了子嗣,孕中多思虑,思及往日种种,恨得以泪洗面。 因家中拢共只有两间厢房,罗娘子不愿挪动,宋母不得不将自己的厢房让出来给儿子做喜房。待隔壁的喧嚣静后,宋母见媳妇哭得两眼都肿了,不由唾她道: 「你往日也是个好强的,可真正遇着事却只这点本事么?她就算热热闹闹娶进来,也只是个妾。等你肚子里这个生了,若是个哥儿,你便将她卖到楼子里,我看哪个敢说你什么!」 第31页 宋母年轻时也是苦过来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她还未享他多少福,他转眼却为纳一个女子进门,蚀了二十五两银子! 宋宪为阿梨,不愿计较这些银子,可这却是要了宋母的命! 「当初你进门也不过花了二两银子,什么金贵的女人就值得他花了半副身家,连入京赶考的银子都填在她身上!」 …… 楼子是什么地方,阿梨虽未曾去过,但多少也曾听说过。她听着那些声声怨恨的话,吓得指尖轻颤,明白那些刻毒并非只是说说罢了。 可她孤零零头晕目眩地躺在那张充斥着老人腐臭味道的大床上,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快耗尽所有的力气。 过了今夜,她就是宋教谕的妾了。他为了娶她,蚀了二十五两银子,惹怒了家中两个女人,今后再有怎样的磋磨,也并不会有人怜惜无辜的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23章 阴错阳差 院中宾客高谈阔论声不时传来,更漏里黄沙无声落下。 阿梨阖上眼睛,心中明白再不走就迟了。可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好似被餍住了一般。 她张开嘴唇,想开口求救,可用尽力气,只发出了「嘶嘶」的气声。惶急之中,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令她清醒过来,天旋地转地躺了一会,终于撑着坐起身来。 厢房后是一条阴湿的下水道,上头虽然盖着二尺宽的石板,却不时仍有淡淡的味道飘进来。因此,屋后的窗户常年紧闭着,合页生了锈,打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阿梨拖了张椅子,踩上去坐在窗台上,翻下去时抓不住窗框,险些跌落在青石板上。好在那石板路外头种了两行青竹,她撞在竹子上,竹叶摇动着发出巨大的沙沙声,但总算扶着竹子站稳了。 阿梨沿着石板路跌跌撞撞往前走,各家窗户里头微弱的灯光照得整条小径静谧而幽深。她唯恐那些窗户突然打开,发现外头狼狈逃窜的新娘。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而小路的尽头,是一道宽阔的门廊。阿梨正欲从门廊下跑过去,那头突然传来人群高声的谈笑。原是宋宪送了一拨客人出来,正走到门廊底下。 「宋教谕福气不浅,夫人才开枝散叶,又觅得佳人红袖添香。如此齐人之福,真正羡煞我等……」 「实则是因我这小妾家中不慈,风刀霜剑严相逼。我看不下眼,欲拉她一把罢了……」 宋宪的声音清朗而温润,阿梨听到他的话,几乎软了心肠,想就此放弃徒劳的挣扎,乖乖回到那间简陋的喜房中。可想起宋母与他娘子的话,心中又打了个寒噤。 她匆匆缩回了脚,踉跄着往回走,生怕被宋宪发现。逃回去已经来不及,可小径外的竹丛稀稀疏疏,根本藏不住人。 情急中,她看见一扇打开的窗,里头黑漆漆的并未点灯,不假思索,便倾了身子,抬脚挂在了窗台上。 宋宪走出门廊时下意识往旁边小径上扫了一眼。微微的凉风穿过青竹,扫过他的喜袍。那头似乎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待他定睛去瞧,却又静悄悄的。 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却见一只夜行的猫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轻手轻脚穿过竹林,往深邃的夜色中去。 他自嘲地一拍额头,觉得自己大约是喝多了。这院落中住的都是衙门里的僚属,谁没事会鬼鬼祟祟在背僻的小径上晃荡呢? 恰前头大路上两盏灯笼近了,他站着瞧了一息,发觉竟是郡守陆甫的官轿,忙趋步迎了上去。 屋子里没点灯,却似乎有氤氲的水汽。借着廊下的灯火,阿梨依稀看清房中简陋的陈设。如同宋家的房间一般,狭窄而侷促,靠墙摆着一张架子床,两壁放着几样简单的家具,一眼望去,一目了然。 只床边靠窗的位置设了一道三扇的竹屏,后头摆着一只大浴桶。 阿梨蜷在窗台上,原本并不打算进屋子里去。可前头门廊下不知怎地聚了许多人,她不敢出去。而隔壁的窗户却突然被推开,有人蘧然端了一盆水,照着外头的青竹一泼。 阿梨吓得脚下一滑,便摔进了那扇黑漆漆的窗里。 她的心砰砰剧烈跳动着,想要再爬出去,可隔壁的灯光突然明亮许多,似乎有人端了烛台放在窗台上,不多时,便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那人在窗前站定了背书,不走了。 而竹屏外,大门突然被推开,灯光倾泄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一个高大的黑影迈着闲散的步子,跨进了门来。 阿梨想爬到那架子床底下去,但床底两侧雕了五福捧寿的围栏,她并钻不进去。眼见那人提着风灯,一步步往竹屏后过来,她屏住了唿吸,匆匆爬进了半人深的浴桶里。 只是,情急之中的选择显然出了点错。不多时,她便听到竹屏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似乎在宽衣,蹀躞带叮叮噹噹地抖动着,而后被摔落在一旁的圈椅中。男人轻悄的脚步绕过屏风,一脚跨进了浴桶中。 刚一坐进来,他便察觉了不对劲。飘散的织物如蛇一般,轻柔地擦过他脚踝。他浑身炸了毛一般,出手如电,迅速钳住阿梨浸没在水下的颈脖,将她拽出了水面来。 「阿梨?」轻缓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诧异,听上去有些耳熟。 阿梨咬着唇,轻颤着睁开眼。温热的水珠顺着她鬓髮流下,钻进眼睛里,刺刺的。在望见李贽的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惊恐安定下来。 第32页 「我不想嫁给宋教谕。」她只想嫁给他,可那样的话又怎能对他说出口呢? 李贽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诧。他万没料到今日喝的竟是宋宪与阿梨的喜酒。亏那位沉得住气,竟连一丝风声也未透出来。而阿梨竟阴错阳差,逃进了他房中。 「好。」李贽松开了钳在她颈间的手指,转而抚了抚她的头髮。 旁边不远的房间突然传来宋母惊讶的大叫:「宪哥儿,你那小妾到哪里去了?」 整个院子都骚动起来。宋宪飞快奔进房中,匆促的几句问话之后,到处点起了明亮的火把。 宋宪那妾花了整十两的礼金,自然不是个小数目。他们这些人,一个月俸禄也只一两二两,失了这样贵重的一笔财物,因此尚未离开的宾客也帮忙,加入搜寻的队伍中来,帮宋教谕一起找他的逃妾。 阿梨听着外头的喧譁,紧张得发抖,攥紧了李贽坚实的手臂,惶然间,指甲深深掐了下去:「李司户,怎么办?万一他们找到你房里……」 李贽垂目望着她一双惊鹿似的桃花眼,那里头潋滟着澄净的水色。 「大不了,我出十两银子,问他将你买下。」 …… 敲门声很快转至李贽房前。那门并未锁,随着李贽一声清淡的「进来」,搜寻的人很快转到竹屏后。 他正要扶着阿梨起身,阿梨却突然扑进了他怀中,抱着他的腰,将整个身子藏进了水中。 氤氲的水汽中,李贽的脸突然染上了一层薄红。这样一幅美男浴图,看一眼都是唐突。那颗小心探视过来的脑袋只朝里头瞟了一眼,而后便缩了回去,口中不断道着得罪。 等人都退了出去,掩住房门,阿梨仍有些懵懵的,不知所措。 李贽那处有了变化,她虽未曾被教过那是什么,却直觉里有些明白了。 她只是羞于被旁人撞见那样的一幕,传出去必然对他二人的声名也有辱,也不想与宋教谕当面起冲突,就那样下意识藏起来,却没想到…… 她不愿起身,李贽却揪着她后心的衣裳,强行将她拉扯出水面。 「敢招我……?」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阿梨慌忙摇着头。 「却又为何不敢认?」 下一瞬,他将她的头按在浴桶边缘,一个放肆的吻便落在她唇边。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24章 陆青天 阿梨先前是被药晕之后悄悄抬进花轿中的,自然并没有精心妆扮过。只颊上淡扫了一层胭脂,唇上擦了点口脂。 此时那劣质的浮粉早被水洗净,李贽的吻霸道又肆意。他的手伸进她嫁衣中,阿梨颤抖着,期待却又害怕。他们这样又算什么呢?两个人都这样了,李司户会娶她吗? 但她并未推开李贽。他的一颦一笑她都喜欢,他在她眼里宛如神祇。他是有成算的人,必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待她有些不一样,她也感觉得出来。 虽然以她的出身和见识,要嫁给他那样的人,往后必然活得有些吃力,但能与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可最终,只差最后一步,李贽清醒过来,松开了强劲有力的怀抱,轻喘地将阿梨推开:「是我孟浪了,对不起。」 阿梨混沌的一颗心霎时清明了。麻药的后劲渐渐退去,她却僵硬着身躯,狼狈地坐在水中,无法动弹。 李贽抬脚跨了出去。在她面前,他没有遮遮掩掩,劲廋而强健的身材令人喷鼻血,可阿梨却垂下一双眼,没有去看他。 人生里总有那么一些人蹲守在岔路口,你觉得他是救星,可事实上他们不过是等在那里的陷阱。等着人靠近,馋着那点甜,到头来那点甜头下却深藏着伤人的刀尖。 「你不想嫁给宋教谕,便还了他的银子,回家去吧。」李贽拿了十两银子给她。 阿梨恹恹的,并未伸手去接那银子。他默了默,扯过她的手,将银子握进她掌心,歉然道:「我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话是真的。」 「若我如陆小姐那般,也学得一手好看的字……」阿梨心中有些怆然,却仍怀了一丝期翼。 可李贽只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并未回她,只道:「今晚我去衙署外头的小宅子住。明日我寻个由头派人来换屋中的家具,你藏在柜子里跟着出去。」 他说完,没有留恋,大步出了房门,将门从外头锁上了。 阿梨很想哭一场,可眼睛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李贽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她,能入他眼的,不过是这一具皮囊,或者还有她性子里那些软弱和纯善可欺。 得闲时招猫逗狗地玩笑几句尚可,但娶她?她不由得自嘲地一笑,她也快及笄的人,怎生这般愚蠢和天真。贫贱之人的真心又值得什么呢?于他是多余,于她是累赘,一无是处的东西,终究是她不配,却妄想不该得到的东西。 阿梨最终并未要那十两银子。她将它和曾对李贽的倾慕都留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 整个院落都搜过一遍,却并没有阿梨的身影。宋教谕仍不死心,他将郡守陆甫拉至角落,悄声向陆郡守坦白,他今日纳的妾正是韦梨。她一心恋慕着自己,定是她姑母从中作梗。 可陆郡守并未如他所料帮他伸张正义,去朱家讨人,反而反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后怒沖沖坐上轿子,扬长而去。 第33页 郡守府大张旗鼓广为採选,花了那么些银子,为的岂是选出个才色双绝的女子给一个小小的教谕做妾? 他早等着韦梨登门拜他为师,岂料人却被卖给了宋教谕做妾!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简直气得他七窍生烟,轿子抬出去许久,这怒气仍无法平息。 直到他听到可疑的水声滴答滴答打在青石板上,诧异地掀起轿帘,将手探了出去:「何时下雨了?」 外头自然没下雨。韦梨却从他座下钻出来,跪在他脚下,盈盈泣道:「陆大人救我!」 陆甫并不似李贽所说那样乘人之危,且与李贽很不一样,这人是个温雅端方的君子。她的嫁衣湿透了,显得玲珑有致,那样惑人的风景,他却连眼风都没动,只沉吟着听阿梨诉清前因后果,便做了一回明断是非的青天。 次日,府衙下令彻查民间代为服役之事,韦氏得了风声,将到手的银子吐了出来。她慌忙托媒人退了宋教谕的礼金,补齐欠下的十五两束脩,想让宋宪去求一回情。可宋宪连见都没见她,反而让门房将她赶了出去。 她又在门外高声喊着阿梨,但哪里有人理睬她呢?气急了,只得痛快将阿梨大骂一顿。 李贽使了人抬了新买的家具从角门上进来,正遇着韦氏。韦氏一见他,好似好斗的猎狗冲上去,但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被一个身材魁梧的随从架到了一边。 「上回你就想捉我家裕哥儿,定是我将阿梨嫁给宋教谕,你怀恨在心,所以公报私仇,抓了我的裕哥儿去……」 阿梨嫁给宋教谕,李司户如何会怀恨在心呢?韦氏的嗓门高,嚷得一个院子的人都听到了。况且李贽来的日子也不算短,缘何从前并不换家具,昨日阿梨不见了,他今日就要换家具,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信呢? 宋宪失了新妾,又挨了陆郡守一巴掌,旁人不知怎样议论他。因此今日十分消沉,告假并未去府学。听了韦氏那一声嚷嚷,立时精神一振。 但李贽官阶比他高,也能管到他头上,因此他并不敢自己出面,倒使了家中老母,借着帮忙安置的由头,瞅准李贽打开房门,也扁着脑袋钻进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那十两银子搁在陈旧的案台上。李贽的心悬起来,转到屏风后放了浴桶中的水,顺便朝架子床底下瞧了一眼。 哪里都没有阿梨的身影。床上薄薄的被单仍是他昨日离去时的样子,而后窗却大大开着。清晨的风将屋外下水道的气味带进来,潮湿又沉闷。 宋母鬼鬼祟祟连他的抽屉都一一翻遍了,连女子的一根头髮丝都没瞧见,讪讪问他讨要旧家具,他却一反常态,并未端着往日和善可亲的明朗笑容,反而阴沉沉斥了一声滚。 直到神策军入临州之前,李贽再未见过阿梨。那一心仰慕着他的女子好似传说中的田螺姑娘,悄然撞了进来,与他几乎春风一度,而后又渺无踪影。 他隐隐猜出了她的去向,可那又如何呢?他是赵郡李氏最出色的嫡子,用脚趾头想想,也不可能与阿梨那样的女子有任何牵连。 待剿完临州的匪,他便要回长安。与陆甫不一样,他这样人中龙凤里的天之骄子,不可能在这僻远的临州做十年官。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25章 安分 时序悄然进入九月。听闻两河驿的官道终于修好,而赵国公的军队也如期而至。 这一日,神策军入城,郡守陆甫率领府衙中一众官吏,不辞劳苦,亲迎出三十里外。临州城的百姓扶老携幼,堵满了城门口到郡守府的街道两旁,想要一睹传闻中那位宛若天神的赵国公李贽。 烈日下,将士们经歷过血与火洗礼的面庞勇毅坚定,如一柄柄出鞘的利刃,瞧着铁血肃杀,又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凛冽煞气。这支无往不利的军队,不愧是帝国最出色的一柄尖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赵国公李贽初入临州便患了暑热,一直隐在马车帷幕之后,并未现身。就连陆甫率一众官吏亲迎,那位也只是懒懒地敷衍了一声。 临州僻远闭塞,依山而建,城中道路弯曲狭窄,而百姓看热闹的心思又太过迫切,一见赵国公的车驾出现,人群蜂拥而上,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任凭府衙的官吏吼破了嗓子,这些人依旧充耳不闻。而不少人为抢占有利地形,竟爬上街边的树梢,猴子一般,蹲在上头咧着嘴往下瞧。 陆甫极为尴尬,无奈拱手沖京都的方向一揖,隔着车帘,歉然对李贽赔笑道:「下官多年来虽在此地推行王风教化,却收效甚微。微臣无能,有负圣恩。」 隔了许久,里头才传来一句不痛不痒的慰勉之词:「蛮荒之地,文风不盛,歷来出悍匪勐将,陆大人不能弹压也情有可原。」 陆甫面上肌肉一阵痉挛,险些维持不住谦逊和煦的假笑。 x 阿梨清早起来,便由着两个侍女为她描眉画眼,妆扮停当。 她化了时下长安城最盛行的飞天妆,鬓髮高高梳做望仙髻,似舞姬一般,短短的抹胸勒得山峰汹涌,露出一把纤腰,孔雀蓝的撒花长裙行走间风情款款,好似仙子翩跹欲飞。 陈嬷嬷望着镜中人,笑眯眯道:「晚上犒军宴,赵国公见了你,必然挪不开眼。」 阿梨只敛下眉眼,细细涂着指尖孔雀蓝的蔻丹:「天下美人何其多,嬷嬷也真是异想天开……」 第34页 赵国公弱年便是大盛朝有名的神童,才七岁便得了玄宗皇帝的赏识,而今不过二十一,却已是超一品的国公。连阿梨都曾听闻过他的丰功伟绩。那样出众的郎君,想必不可一世,眼睛长在头顶上。又如何会肤浅到相中犒军表演的舞姬。 陈嬷嬷撇了撇嘴,不以为意:「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然大人何必花这么多银子在你身上?」 陆甫收了阿梨做弟子,重金聘了几位名师悉心教导。每日再忙,必抽出一个时辰的功夫亲自考校她的功课,极为上心。 阿梨默然。陆郡守为她付出之多,超乎她的想像,也铭感五内。 这天下自然不会有免费的宴席。陆甫虽从未提,但他出手将她救出那片泥淖,又这样看重她,她心中自然明白当有回报的时候。 而她身后并无凭仗可倚,所有的也唯有这副贱躯,尚且趁着颜色好,能博上位者一笑。 阿梨心中都明白,且知道时至今日,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即便赵国公一时看中我,不过是为寻欢作乐,露水般的情分,又岂会长长久久?」 陈嬷嬷替她眼尾扫上极薄一层珍珠粉,见她通透,抿嘴一笑,并未多话。她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更好。毕竟,赵国公李贽可是陆郡守相中的乘龙快婿。陆大人慾将芙蕖小姐嫁给他,却摸不清他的心意。阿梨不过是挑选出来探路的棋子。 「京中想嫁他的贵女能从永宁门排到安远门去。寻常女子再美貌,只怕也难得入他的眼。老奴寻思着,你要让他另眼相待,只怕也需另闢蹊径。只不知到底怎样才能入了他的心……」 陈嬷嬷取过丫鬟手中长长的批帛,以金钏固定在她手臂上。 阿梨却摇了摇头:「我要他另眼相看做什么?那样的人难以接近,若日日伺候,殚精竭虑倒累得慌。今夜跳过舞,若得军中将士开颜,大人自然会有赏。」 这棋子有野心叫人不安生,可太安分,也难免叫人恨铁不成钢。陈嬷嬷便戳了她洁白的额头,笑嗔道: 「你不为你自己想,倒为你兄弟想想。花无百日红,陆大人岂会这样金尊玉贵地养你一辈子?你兄弟那腿,往后还不知是个什么样,要讨房媳妇也难。若你有些出息,在赵国公那里为你兄弟谋个差事,岂不羡煞人。怕到时候连陆大人且还有求到你门上的时候!」 阿梨这才正色起来,皱了眉头细细思量。这两个月,她不敢再回朱家,却使人将庆嫂叫到郡守府来过。 朱裕下狱之后,韦兴便被赶出了朱家。当初李司户赔的银子以及她藏在墙缝中的赏银尽数被韦氏搜刮一空,口口声声说是要他兄妹二人偿还这些年养育的恩情。 还是庆嫂先搭了银子给韦兴赁了间小小的房子先住着。后来陆甫有次过问她家中情况,这才又出了银子解了她燃眉之急。 韦兴的腿日渐好了起来,如今也能慢慢下地走几步。大夫说他底子好,幸而不会落下太大的残疾,但往后走路难免会跛,且三五年内干不得重活。 陆甫原本应承她,若犒军宴能令赵国公满意,会赏她五两银子。她日日五更起,三更睡,勤学苦练,却只一心锤鍊着自己的本事,并未往旁的地方想。毕竟,她这样的身份,有非分之心容易,但要如意却太难。若闹出一两桩丑闻,便能要了她的命。 见阿梨听进去了,有些上心,陈嬷嬷沖伺候在侧的婢子一笑。 若她安安分分的,郡守千金陆芙蕖又哪里有机会接近高高在上的赵国公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本文明天11月30号就入v啦,收藏了还没看的可以抓紧时间了。 码字不易,感谢支持正版~ 第26章 翩若惊鸿 暮色四合之时,退了暑热,郡守府的犒军宴也终于姗姗来迟。 李贽治军严整,虽陆甫士气激昂说了许多慰勉的话,但下头的气氛一直很沉闷。直到一群舞姬搬着小鼓站到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合着乐声跳起俏皮可爱的舞蹈。 那小鼓不过一尺方圆,一众舞姬时而跳上,赤着足在鼓面上翩跹起舞,时而又灵巧地跳下来,将鼓当做道具执在手中。乐声轻快,将士们合着拍子,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原本,阿梨是做为领舞,要众人搬了一面大鼓,站在上头跳一段反弹琵琶的飞天舞的。她身材纤细却劲韧,跳这样俏皮的舞蹈显得十分有活力,又俏皮又可爱,必然能博人青睐。 可赵国公李贽何等眼高于顶?这样简单的舞蹈,自然也不能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陈嬷嬷那句话,阿梨很想以舞姿令赵国公刮目相看,继而为兄长韦兴谋一份前程。 所以,阿梨最终决定,换一曲难度非常高的舞,势必要惊艷众生。她换下了那袭性感却必然令李贽无动于衷的飞天舞裙,穿上在夜色中也能因些微的光亮而显得流金溢彩的织金纱。 演武场东南角有一株四五人合抱粗的大栾树,夏季可遮阴,树干上悬着几根笔直的竹竿,供临州卫所的士卒寻常演武时爬竿。 阿梨令陈嬷嬷率人系了两匹长练在上头。她要借这两匹长练,在空中翩翩起舞。 旁人在台上辗转腾挪起舞时,她拢着一袭不起眼的披风站在树底下做着准备。 因为从前并未跳过难度那样高的舞,她仰望着枝干上被悄然系上去的长练,紧张得一双手指绞得生疼。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替陆甫取悦那些难伺候的人,而今是她职责所在。况且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第35页 身后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她回首望去,李司户笑吟吟站在她身后:「瞧着眼熟,果然是你。」 阿梨凝目看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那一瞬,她眼角有些热,却并没有落下泪来。既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关系,何必做出这副亲切的样子。经歷过那一日亲密之后的推开,她宁愿从未认识过他,从此往后,做两不相关的陌生人。 李贽并不太在意她的疏离,眼睛朝着她方才望过的地方去:「你要去树上跳舞吗?万一摔了怎么办?」 阿梨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两个多月前,她还是一个做惯粗活,只擅搅酱缸的小户女子,并非郡守府自幼蓄养的舞姬。并非李贽不信任她,只是……那树生得过于高大,最低的枝桠离地也有近五丈,那是四五十尺。若不慎摔下,焉有命在? 阿梨没有答他。台上的舞曲已近尾声,她转身小心翼翼沿着竹梯,动作敏捷地爬到那棵栾树上。 曲终之后,并没有新人上台,显得有些冷场。众将士正有些诧异,人群中忽然有惊唿声起。 幽暗中,有人指着头顶,流光溢彩的织金纱显出一个曼妙的身影,婉转灵动地在空中轻舞着,显得幽美又神秘。 陆甫忙令僕从挪了一圈明灯陈设在树下四角,照得那织金纱华美嫣然,美得不似在人间。只是那舞姬的脸,隐约瞧着动人心弦,却因为离得远,又是在空中,所以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却始终隔着缥缈夜色,看不十分分明。 这位惊鸿般的仙子借着两匹长练,在空中如履平地,舞姿飘飘乎若广寒宫下冷嫦娥,舒展得似暗夜优昙。每每有难度极高的舞姿展现,必激起人群中欢唿喝彩。 而廊檐下酒席上,陆甫捋着短须,不经意间掠过赵国公及三位副将脸上惊嘆的神色,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悄然放下。 不逼一把,谁能想得到这韦梨竟然是这样一匹令人惊艷的黑马。不论赵国公是否会收下她,这样令人惊嘆的初次亮相,必然并不是坏印象。 这满场的人,或许只那位李司户注意到阿梨流畅优美的舞姿背后,实则跳得有多吃力。为了美观,那两匹长练并不能系在她身上,而是繫于一段三尺长的青竹两头。 阿梨就站在那段青竹上起舞,每一个舞姿都需用尽力气去掌握平衡,全仰赖着扎实的基本功和腿上紧绷的力道。一身的安危只在脚踝与青竹之间所系的一根短短绳索上。 她费尽心思要到高处起舞,自然不能让舞蹈的难度仅止于下腰、噼叉、倒悬、旋转上。等乐曲渐奏至高潮时,她的手臂攀上长练,在空中升腾而起,攀到最高处,而后松手,急速坠落。 织金纱翩跹凌波,似仙子从广寒宫飞降,那是一场视觉的盛宴,牵起所有人的心。虽明知是表演,仍叫人替那个翩若惊鸿的舞姬悬紧了一颗心。 可惊唿声中,李贽却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崩裂声。他不假思索飞跃到那长练底下,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阿梨。 灯火煌煌里,她一张梨花白的脸上尽是冷白的汗水,并不似旁人眼中那样缥缈若仙。 他高高伸展开双臂,想将她接到怀中。听到那一声断裂之声,他心头的弦骤然绷紧,一剎那怅然若失,紧张得无以復加。 青竹一端的长练因为骤然的重力被绷断,但另一头仍是完好无损的。阿梨被繫着脚踝,倒悬在空中,摆盪出一个令人心颤的弧度。 李贽伸手抓住她的指尖,下一瞬,美人却绝情地推开他,重重盪了出去。借着反推的力道,她挺腰攥紧头顶的长练,在众将士头顶凌空飞过,只留下裊裊的香风,伊人再仙姿昳态地缓缓升上了高空。 而乐曲终了,那织金纱却突然被什么掩盖住。陆甫令人撤下灯盏,众人眼中惊鸿一瞥的美人就此失了踪影。 这一舞,余音绕樑,久久不绝于心。陆甫不失时机,传令让人去带方才一舞动军心的舞姬上来,伺候在赵国公身边。 织金纱流光溢彩,轻薄面纱下的丽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乖巧地侧坐在赵国公身边。只是,那女子并非是阿梨。 「小女一直仰慕赵国公,听闻您要来,执意要扮作舞姬,要在您面前露这一手绝技。不知将军可满意?」陆甫笑吟吟捻着短须,颇为骄傲地替赵国公介绍起他那位「胆大包天」的千金陆芙蕖。 她的眼神热烈而大胆,灼灼生姿地望着略有些病恹恹的赵国公,见他唇边衔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案桌下的手却探了过去,抓住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 李贽等在树下,许久阿梨方才汗流浃背地沿着竹梯下来。他忙上前想扶她,阿梨却侧过身子避开了。 他咬了咬后牙槽,蹙眉冷声责问道:「为陆甫攀附权贵,你就这样不惜自己的一条贱命?就那样想做赵国公的妾?」 阿梨讶然,随即抿紧唇角,生硬地答了一句:「是。」 「可惜了,陆郡守的千金要给他做妾尚且还需要使这样诡诈的手段。」李贽将她扯出那四五人合抱粗的栾树下,望着陆甫身边那抹熟悉的织金纱,阿梨明白,她哪里有资格到赵国公面前露脸呢? 陈嬷嬷亦一直守在树下,见阿梨落了地,忙带着人簇拥过来,笑眯眯道:「功成身退,陆大人定会重重赏赐你的。阿梨姑娘,请随老奴走吧。」 第36页 李贽隐怒,伸手去拦。 阿梨却默然推开了他的手,安安静静跟在陈嬷嬷身后。 李贽怒而攥住她的手:「你就这样自甘下贱,去做豪门大族蓄养的姬妾吗?」 阿梨望着他青筋贲张的手。那手也曾抚过她的脸颊,箍紧她一把细细的腰,可最终却无情地将她一把推开了。那是摧毁她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呢?因为她要做别人的姬妾,而不是他的吗? 「我怎样,又与李司户您有什么相干呢?贫贱之人,凭本事混口饭吃罢了。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珍重罢。」 哪怕她明日就死了,或是委身给哪个混帐了,路是她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这天下或会有很多人轻贱她,鄙弃她,独独他没资格说那些风凉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另新文也求个收,文案如下(也许题目和文案后期都会修改) 五年前,大将军谋逆,幼子王子陵被通缉追杀,潜藏进江家的马车中,挟持人质脱险。 江栀就是那个人质。事后,他悄然离去,没有半个谢字。 两年前,江父领兵出征,惨败只身逃回。王子陵却已东山再起,前来督军问罪。 江栀有倾城之貌,被作为讨好的玩物献给了王子陵,意图取悦他网开一面。 他认出了她,她怀了一线希望。一夜盛宠…可最后他却并没有因她而手下留情。 最后,江父被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而江栀……趁他尽兴,刺伤了他,逃回江家。 王子陵曾遣人去江家要人,但伯父谎称江栀已经身死。而后当真令她穿上男装,冒充自己已故的儿子江徵,作为嗣子过继给了远房的族兄。 后来,王子陵接替江父领兵荡平北境,收復了河洛大片江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揆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倾天下。 而建昌侯世子江徵慎独慎微,入秘阁修史,幽居一室之内。 一文一武,他高在云端,而她抱朴守拙,江栀没想到,会那么快再遇到这位故人。 只是,两年未见,狗男人似乎转了性。 看着他对自己这个便宜表侄温谦端方的模样,江栀终于明白要抱紧侯府这根大腿,坐稳自己的世子之位。 1v1,sc,he。女扮男装。 第27章 报答 陆甫抽空见了见阿梨。 「你今日之舞颇令人惊艷。芙蕖见赵国公喜欢,竟在他面前冒了你的名。你会不会因此嫉恨?」 阿梨下来之后,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疲累,手臂和小腿一抽一抽地痉挛,歇息到此时,方才缓解许多,尚未来得及重新梳洗换装。 若说毫无嫉恨,又怎可能呢?但陆甫于她,有再造之恩。 她压下心头微妙的不悦和遗憾,摇头道:「若非陆大人悉心栽培,又哪有今日的阿梨。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能为陆大人分忧解愁,是阿梨的本分。」 陆甫满意地捋须点了点头:「本官自也不会亏待你。」 他令随从送上早已准备好的五两赏银,又皱着眉头为难道:「你阿兄韦兴既是腿脚不便,在赵国公那里反而难有前程。本官原想让他在府衙领个文职,但他不通文墨,这却难办。」 阿梨心中升起希望。韦兴腿脚不便,自然不宜奔波劳碌,若能得个文职,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隐隐感觉,陆甫或是用这个职位钓着她,平息她心头因陆芙蕖顶替自己而生出的怨恨和不甘。 但相比韦兴的前程,她的一时意气又算得上什么呢?更何况,像李司户不过是五品的官员,便很是瞧她不起。真到了那赵国公面前,她这样出身寒微的人,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意,哪里又当真会有什么锦绣前程呢? 留在陆大人身边,做一个有用的人,于她来说显然要明智许多。 「府衙里头的事虽是本官说了算,却也需服众。一个文职官吏却不通文墨,难免落人口实……」陆甫掸了掸衣袖,拿捏阿梨这样初出茅庐的寒微之人,又哪里需要花费多少心思呢? 「我回头替他请个先生教习。陆大人……能否替他留着那职位?」阿梨有些迫切地跪在陆甫脚下,抬起一双惹人怜爱的桃花水眸,殷殷望着翩翩儒雅的中年男人。 虽陷身尘垢之中,她的眼睛仍如以往一片澄澈,看上去我见犹怜,轻易便勾起男人心中不可诉诸于口的念头。但他只垂目望着她眼睫下惹人怜惜的暗影,勉为其难地嘆了口气,仿佛韦兴是多么的不堪一用,却不过阿梨的情分,终是点了点头。 阿梨心中十分雀跃,自韦兴出事以来,再没有今日这般如释重负。她捋开腕上的织金纱,抬手擦了擦额间凉透的冷汗,冲着陆甫展颜一笑。 人常说美人一笑倾人城,固然太夸张了些。但阿梨的笑却似明艷的芙蕖,将绽未绽之间,濯清涟而不妖,清丽又惑人。 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尤物,有如玉在璞中,假以时日调教下去,她会显露出如何摄人心魂的天分,陆甫也很期待。 只是可惜,任她是怎样的一块美玉,既到了他这里,将来也只能辗转于各色男人的床榻之间,做他无往不利的利器,去铺就他再次起復的青云路。 「压轴的舞曲仍由你上场,不可再穿这织金纱。本官上回见你的笛子大有进益,便为官军们奏一曲你拿手的《竹枝调》,演西施浣纱。」 第37页 西施在入吴宫之前,也不过是溪边浣纱的村女,陆甫着意将她塑造为临州的西施女,推到众人面前。 他的心思,阿梨自然难窥一二。见陆甫吩咐,阿梨点了点头,壮着胆子要求道:「我入府许久,未曾去见过我阿兄,想要明日出府去探望他,顺道为他请个西席……」 这要求本分又合理,陆甫并未阻拦,只嘱咐她早去早回。 因为心愿都得偿,阿梨压轴的舞曲演绎得十分尽心。她站在一艘妆点了绸布做出的巨大荷花瓣的小舟中被一众舞娘推出来,白衣飘然,笛声清幽,虽不似空中长练上的舞蹈那样神秘缥缈,却清新出尘,令人神往。 军中岁月苦长,男儿一腔壮志自在戎马倥偬间,闲暇时却也有缱绻的铁汉柔情。阿梨并未用李贽当日教她的《竹枝调》,而选了竹枝调中最为缠绵悱恻的思乡曲,极为动人心肠。 李贽坐在陆甫下首,望着花船中那日渐夺目的女子。她的手指不再似初见时满是陈年的老茧,按压在笛孔上,在灯火中显出纤纤如玉裁的莹润,一管幽思娓娓倾吐,没有多激烈的情绪,却莫名抚慰人心。 他仰头将瓷壶凑近唇边,倾尽了壶中酒,唿出的气息有些沉闷。这样一个女子,生梗如山野间的狗尾巴草,原只是手欠地招猫逗狗攀折了做耍,哪想她却爱慕他。 他并不排斥她的爱慕,反而耽溺其中。而今,她不恋慕他了,那曾有的浅薄的缘分却似一枝刺蒺藜、苍耳子,沾在他心头,一扯便丝丝生疼。一想到她往后的处境,他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甚至心生愤懑。 韦梨这样的女子,贪慕虚荣与名位,甚而不惜铤而走险,将自己赔进去。这样一个女人,有何值得牵动他的心神?…… 李贽回忆二人初见时,她那样澄澈,心思单纯又柔韧。而今不过短短两月,她却甘愿做了陆郡守豢养的走狗。 ……可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坏的从来只是见那柔善可欺,便存了歹念的人。 阿梨没什么不好,只出身太过微贱了。而赵郡李氏的门楣又太高。她脚下垫上这整座临州城,跳起来都难够得着他家中的门槛。 可她眼中都是他时,他心中有遗憾;她眼中没了他,他却又不甘。 但李贽娶不得的人,却是许多将士梦寐以求的佳人。 阿梨的西施浣纱尚未开始跳,就有人蠢蠢欲动,蹲到他面前:「这小娘子生得好生水灵,若能娶她为妻,我这辈子便没什么遗憾了!」 有人从背后踹了那人墩实的臀一脚:「这样的舞女都是郡守府养来陪客的姬妾,不但要宴饮时陪酒跳舞,瞧中了还得陪人困觉。比楼子里的姑娘也干净不了多少,你问陆大人讨来困一困也够了,何至于娶回家给你戴绿帽?」 此言出,李贽的脸色愈发阴沉下去,勐地将手中的酒壶掼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28章 心有旁骛 悠扬的笛声有一瞬中断。李贽就坐在上首,阿梨要面对着陆郡守和赵国公,想装作没看见都难。 她猜到他缘何生气,心中却只掠过一瞬间的黯然,而后又若无其事,敛眉垂目,继续着指下的吹奏。偶然间抬眸向上首望去,灼若芙蕖出渌波。 只是她可以对李司户的狂放置若罔闻,但郡守陆甫却是万万不能的。 今日一切顺遂,陆郡守心中难得一扫愁闷,但方才阿梨从长练上坠下时,这李司户行止就极为不妥。那时尚且可以归因于他看重人命,一时情急,举止出格也并不妄诞。 但眼下却分明是寻衅。 「李司户醉了!」伺候在侧的僕从吓得脸都白了,抬眼看见陆郡守阴测测的脸色,战战兢兢伸手去扶李司户,却被他跌跌撞撞推开。 陆甫捏了捏眉心,捺着性子同赵国公赔罪:「下官御下不严,在李大人面前失仪……」 赵国公斜倚在椅背上,眯觑着眼睛,眈眈盯着底下李司户良久,神色莫测。 陆芙蕖见他似乎生气了,斜睨那轻薄又张狂的五品司户一眼,凑近他耳边,音色温和,言辞诛心: 「小女听闻,以大将军的权力,若遇地方官员忤逆狂悖,四品以下皆可直接判处斩立决,并不需向圣上先行秉明。临州府这小庙哪供得起他这样张狂无礼的小人,还请您即刻处置了这李司户,免得传到旁人耳里,倒说我父亲治理无方,纵容下属冲撞您。」 陆甫闻言吓了一跳,忙斥责陆芙蕖道:「蕖儿莫要妄言!」 下首俞别驾却冷嗤一声:「下官以为陆小姐所言极是。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当着赵国公便摔杯砸盏,岂知他不是因被流放至僻远之地,对朝廷心怀不满……」 这罪名可大可小,若赵国公当真要藉此发作,判李司户一个斩立决,谁又敢说半个不字呢?更何况,他权力那么大,要杀一个悖逆的小官,易如反掌。 阿梨的笛子早吹不下去,脚步虚浮地从那花船中迈下,跪在阶前,俯首以额触地,为李贽求情道:「李司户是体恤民生的好官,今日他喝多了酒,所以才在诸位大人面前失仪,求赵国公网开一面,饶了他这一回。」 陆甫望着阶下阿梨,浓眉紧皱成一团。 陆芙蕖黛眉一挑,只冷笑了一声,抿着唇没有开口。韦梨是何等微贱的人,自身尚且是泥菩萨一般的漂萍之身,竟敢替旁人求情。真正蠢而不自知。 第38页 若她知晓这赵国公心气高,气量偏狭,生就一张毒舌,面刺群臣尚且不留一丝情面,得罪了他绝没有好果子吃,还敢不敢…… 李贽今夜自从见阿梨从那长练上摔下而郁结于心的怒气终于随着那人在阶前的盈盈一跪而消散。 他推开挟着自己的两名将士,大步走到阿梨身边,轻轻踹了踹她匍匐尘埃中的小腿:「你起来,我何用得着你替我求情。等招远侯哪日倒了霉,你再去跪他不迟。」 廊檐下,陆芙蕖面色微微一变,小心翼翼觑了陆甫一眼,正见陆甫寒浸浸的眼刀飞来。 招远侯是宗室的皇亲,独子是名满长安的孽障,在京中向来跋扈,想不到被打发到临州仍是这副做派。她自是听闻过这号人,却不知道此人就是这李司户。 她不知轻重,竟在赵国公踏足临州府的第一天就建言他斩了招远侯的独子…… 不知道,会不会令赵国公以为她居心叵测…毕竟,她爹陆甫与赵国公李贽实则有些旧怨。 如今陆家屈居人下,想要重修旧好。这个关头若令赵国公生出些误会,那所有的努力岂不付诸东流? 只是赵国公似乎并未计较她的冒进,只波澜不惊地嗤笑一声:「那就是招远侯的儿子吗?难怪。」 陆甫点了点头,心中微有些诧异。他当年离开长安时,李贽年纪尚小,虽早已出仕,却是稚子心性,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犹记得李贽七岁时,以神童被玄宗亲封为太子正字,做詹事府图籍校正勘误之事。一日帝王见这小人儿,开起他的玩笑:「正字,今天校正了几个字?」 哪想这傢伙语出惊人:「天下字皆正。」 惹得帝王哈哈大笑。旋即却又话锋一转,「惟有朋字未正。」1 当时正逢朝中朋党之争激烈,上下乌烟瘴气,无人敢谏言。此一语直刺帝心,而李贽也从此告别了吉祥物的身份,成为真正简在帝心的人。 岁月催人老,谁能想到那年天资卓绝的赵国公而今被区区一介五品小官吏当众「折辱」,竟碍着招远侯的身份,可以做出这份丝毫不介怀的模样呢? 望着赵国公眼底一丝难抑的阴霾,陆甫心中冷笑。 陆甫未开口,阿梨并不敢起身。李贽蹙着一双眉,竟当着旁人的面,俯身将女子打横抱入怀中,扬长而去。因为惊惧和惶恐,阿梨攥紧他胸前的衣襟,一颗心砰砰直跳。他不怕被赵国公砍了头吗? 她从他怀中挣着探出头,回首望了一眼廊檐下的赵国公。那人的眉眼被灯火投下的暗影遮掩,看得并不分明。可一张嘴角峻刻地拉了下来,显然忍着怒意,并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贽将她的头压进怀中,不许她心有旁骛。惹得场中将士们哨声四起,哄叫连连。 待出了郡守府的大门,阿梨一颗心从仓惶茫然中渐渐平静下来,挣着下了地,有些气恼地推开他:「你发的什么疯?」 李贽抬袖将她面上厚厚的妆一一擦去,眉眼凝重,正色道:「你从前那样就很好,何必走上那样一条歧途。可知将来年老色衰,要因年少时的懵懂无知吃多少苦?」 阿梨抿唇不语。时至今日,她欠下陆郡守太多的人情,入府之时,陆甫即叫她签下了身契。若陆大人不放手,她早已没有回头路。更何况,以他的出身,如何能娶她这样微贱的女子。 见她乖觉,李贽十分满意。月色下,他负手在身后,眉眼间带了笑,温润之中带着自负的风流不羁。 阿梨最喜他的眼睛,漆黑明亮,里头总有拧不折压不弯的勃勃生机,一笑起来,如春风十里。未曾经歷过人间沧桑的王孙公子,纵情肆意,悠游人间,难见一丝愁绪。 这是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也不可能拥有的。她背靠着巷子里古旧的砖墙,仰望着对面的李贽,沖他抿嘴露出一个浅笑,而后抬手去抚他疏朗的眉宇。 李贽未伸手推开,反而绷直了肩背,望着月色下那白梨花一般的面颊上殷红的嘴唇,俯首吻了上去。 她的唇软软的,许是休歇时吃过蜜桔,带着一丝桔子的清香和酸甜。他笑着去撬开她的齿关,满心里都是愉悦的甜蜜。 「你会娶我吗?」他亲过她耳廓时,阿梨终究忍不住玩笑着问他。 李贽一怔,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却搂着她的腿抱在腰间,俯首在她耳畔低语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心中并没有更失望。惟愿往后余生,想起年少时最初的裙下之臣,不是令她绝望挣扎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1 出自唐名相刘宴 女主的成长是一步步的,男主的陷入也是一步步的。 求收藏呀 第29章 高徒 李贽俯首望着阿梨,见她湿漉漉的桃花眼里攒着两分决绝的勇气,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温柔的缱绻,将不时挣扎的踯躅退缩都敛藏得不动声色,莞尔笑着将脸埋在她纤长的颈项间。 他的过去,事无不可对人言,璀璨而坦荡。可往后,沾染了她这样的女子,那如圭如璋的君子便如白璧染瑕,添一桩不可对人言的避讳。 他将神色藏得很好,可阿梨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那一丝犹豫和顾忌。心中那点傻气的决绝顷刻间便瓦解到尘泥里。 「你是要将我养做外室么?」阿梨素白的手臂绕过他颈后,侧首轻轻衔住他温润的耳廓,嘴角的笑意有一丝苦涩,「我知你并不是什么放纵恣睢的纨绔,做出那样的事,将来难免被旁人戳嵴梁骨。」 第39页 李贽放松的姿态倏尔一僵,可阿梨旋即在他耳畔轻声笑道:「傻子,我这样的人,又何需你负责。」 她话语中有自甘轻贱的调笑,为了宽他的心,甚至故作老练地舔舐过他的耳垂。见他耳朵因此倏地红到耳根里,不由咬着袖子,促狭地吃吃笑起来。 可这话却似蜂针,猝不及防戳进李贽的心窝里。 他抬起头来,蹙紧一双眉,敛眸望着面前娇媚婉转的女子,紧抿着唇角,眸色霎时有些暗沉:「不需我负责,是给我白睡么?」 阿梨心头一痛,眼角立时有些红了,月色下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暗影遮掩了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哀色。 却依旧很是无所谓地道:「男女之间的情爱不过如此,再炙烈的情意也终有一日会褪色。你今日若为我做下蠢事,将来有一天回首往事,难免后悔竟与我这样的女子有了牵扯,为一时的沖动,赔进自己的前程和声誉。 你既看中我这副贱躯,那事……想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她说得含混隐晦,李贽却听明白了。他倒不知要说她良善还是愚蠢,旁的女子珍之重之,堪比性命的贞洁之事,在她眼里却是可随意相许的,仿佛不过是往菜市买米沽酒一般,轻忽得不值一提。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她下颌,一向明亮的丹凤眼中风雨欲来,蕴起一片深沉的震怒之色,而后抛下一句锥心刻骨的怒斥:「果然是陆大人调教出来的高徒!」 陆甫千挑万选,择出一个出身微贱却色艺俱佳的韦梨。她吃尽了受人欺凌的苦,一心要上进,性子好拿捏,豁得出又放得下,想来床榻间能极尽谄媚之事,惯会取悦那些权色交易的男人。 李贽不意两月未见,心中那个纯挚却又良善的阿梨已变做这副陌生的模样。她褪去了曾经的拙稚和青涩,俨然懂得了风情与妩媚,一颗心却深陷于泥淖中,再不復往日清明澄澈。 「李大人自以为与众不同,殊不知在阿梨眼中,与那些人又有何分别。」阿梨推开李贽,笑意戏嚯又讽刺,「做您的外室,与做郡守府的舞姬,于我来说又有何分别?」 李贽噎了噎,喉结滚动,咽下了那些劝说之言。方才的一腔欢喜,转瞬却显得那样狼狈又卑劣。他无法娶她,原该隔得远远旁观,任她喜乐也好,悲伤也罢,左右与他不相干,却偏偏无法忍受她踏上那样一条没有归路的歧途,继而心生煎熬。 眼见阿梨转身,纤细的身影决绝离去,李贽猝然攥紧她的手臂:「你欠下陆甫多少钱?我帮你还他。」 阿梨默然摇了摇头,仰望一眼头顶的明月,抿嘴笑道:「我总不能仰仗你一辈子。」 某一个瞬间,她甚至想顺从他,就那样做他无名无分的外室,至少远远好过郡守府卖艺卖笑的姬妾。 可将来他总要回长安,总不可能带着她这样讳莫如深的人。他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想必家教甚严,而李贽虽偶有洒然不羁的时候,看上去却并不像是会忤逆家中父母的人。 与其倾尽所有之后被伤得透彻心扉,爱恨痴缠之后相看两厌,倒不如趁早断绝情爱,做没有瓜葛的陌路人。 至于她自己,反正是一眼看得到头的结局,又何必将他扯进来,玷污她心头曾经的一片天边月,令这世间再多一个失意的人。 阿梨推门进去时,陈嬷嬷竟然领着一群僕妇守在门边,见了她,笑容有几分难以言喻地轻贱。 「还算阿梨姑娘心里有谱,晓得自己的身份。那李司户自己尚且被贬到临州这地方来,你跟了他,又有什么好前程。他呀,京里不晓得有多少相好的等着呢!」 「陆大人好容易压下宋教谕跟朱家的龃龉,又亲自过问你兄弟的事,可不为讨好他一个不着调的司户。」 …… 次日,阿梨去了一趟府衙后头那条背僻的小巷。韦兴从朱家出来后,辗转搬到了这里。 这巷子因在衙门后头,治安向来好,打扫得也干净,熙熙攘攘住了不少户人家。 阿梨进巷子时,恰逢一个卖藤椅的老丈拖了满满一大板车藤椅在前头,一路吆喝着叫卖,将整条巷子堵了大半,只余一条不足二尺的过道。 因他走得实在太慢,阿梨便侧身从那板车缝隙的过道里钻过去。正行至中间,那老丈停下车,爬到高处取藤椅给前头一个妇人瞧,哪知这一下松了绳索未绑紧,满车堆叠如山的藤椅散开来。 阿梨正在逼仄的过道中,眼睁睁看着如山的藤椅倒下来,打在旁边低矮的院墙上,砸下一片青砖。 她被困在里头,心中剎那惊骇,慌乱中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挡住头,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落到身上。 一个玄黑的身影恰从她身后经过,那片藤椅倒落时便紧走了两步,将她笼在了高大的身影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哦 第30章 良缘 落下的青砖砸在那人坚实的手臂上,顺着墙根掉落,在青条石的巷道上砸出凌乱的浅白印迹和一片尘灰。 想必痛极了,可他却沉默着,吭都没吭一声。 阿梨躲在他温热的胸膛底下,微蜷着腰,看不到身后的人,心头却暖暖的,有种被人呵护珍藏的错觉。 李贽曾说在府衙后头有间小宅子,他也住这条巷子么?头顶庇护着她的人是他么? 第40页 等那老丈手忙脚乱拉紧了绳索,重新将车上的藤椅都绑好,狭窄的过道重新露出了空隙,身后的男子将阿梨笼在胳膊底下,护着她从空隙中钻了出去。 因为无端被砸掉了一片墙头,里头的住户跑出来与那老丈理论,索要赔偿。而两边看热闹的、被堵住了道儿没法通行的,全都挤在一处。 「你身上怎么样?若受了伤,趁着人没走,也好找那老丈赔的。」从那板车后头钻出来,阿梨回头一望,心头不免有些失落。 那人并不是李贽,比他略矮,身材瞧着魁梧些,神色颇为冷峻,肤色黝黑,行走间有股不容人忽略的利落凛冽,瞧着隐隐有股悍勇之气。 一瞬的失望之后,阿梨脸上却露出更诚挚些的笑意来,真心谢他相护。 李贽对她生过几分情愫,能出手护她并不稀奇。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却奋不顾身护着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份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心显然更为难得。 那男子陡然望见阿梨斗笠下一张骨相匀亭精緻的脸,也有些意外,旋即波澜不惊地瞥一眼人群中的争端,兴致寥寥地转过了身:「手艺人不容易,他走街串巷一整日也卖不出几把椅子,我皮糙肉厚的,并无甚么大碍。」 这人瞧着有些兇悍,内里却并非是个怙恶不悛的人,反而有些不相称的怜贫惜弱之心,阿梨抿嘴一笑,再次屈膝向他谢过。 她也不知当如何向一个陌生的男人表示更多的谢意,而那人却显然并无挟恩图报之心,不待阿梨说更多,早大步往巷子深处行去。 等阿梨推开韦兴的门,望见方才在巷子里那护过她的男人,不由露出了一丝诧异,以为自己走错了。 韦兴并不知阿梨今日会来。因乔秦一路赶来,风尘僕僕,天气又热,身上都是汗,正招唿着他脱了衣裳在院子里擦洗。 门内搭着葡萄架子,架子下井台边,陌生的男子光着膀子,捧着木盆里的井水不住拍在脸颊脖颈上,半身遒劲的腱子肉迎着骄阳,任沁凉的井水从身上滑落。 阿梨略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身子,不确信地退出去再看了一眼门牌。恰韦兴取了皂荚和干净的衣裳出来,抬眼见外头有人影一闪退了出去,看着有些像阿梨,忙拄着拐,一跛一跛追了出去,唤道:「阿梨!」 他往日虽瘦小,但走起路来却是精神抖擞的,瞧着自也有少年人龙精虎勐的模样。阿梨望着他而今不良于行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可好在陆郡守愿意看在她的面上,给他一个机会。 「这是我往日服徭役时处得最好的兄弟乔秦,今日得空,专程走了很远的路来看我。他看着虽有些凶,为人却最是慷慨仗义,你莫怕他,只管将他当做兄长便是。」 原来那人竟是专程来找韦兴的,阿梨点了头,忙挽了袖子,去后厨生火做饭。兄长一个人住,又不良于行,眼看近午时,家中还是冷锅冷灶的,厨房里连两样像样的菜也凑不出来。 阿梨将米饭焖在锅里,便提了竹篮往菜市,打算做几个好菜,是替兄长招待远来的好友,也是存着方才相助的感激回馈。 她手上能用的闲钱并不多,但也并非名贵的食材才做得出美味的小菜。这些日子在郡守府,她常吃的一些家常菜也并不贵重,但烧制的味道却远胜往日在朱家吃过的。阿梨留心学着,正好今日能做给韦兴和那位乔家阿兄尝尝。 路过酒铺时,阿梨咬了咬牙,特地打了一斤好酒。天气炎热,她等着柜檯里的小伙计取了竹筒慢吞吞用漏斗沽酒,一阵凉风从旁边巷口穿堂而过。 阿梨站到巷口的桂树下,朝里头张望一眼,正见李贽牵了马从里头走出来。 昨日不欢而散,今日这样突如其来地不期而遇,阿梨面上有些热,忙转过脸,挺直了肩背,目不转睛盯着柜檯里头懒散的小伙计,心里莫名有些焦急。 李贽早瞧见了她,却也并未同她说话,仿佛二人从不相识一般,与她擦肩而过,却连眼风也未往她身上扫一眼。 这便是阿梨曾期待的结局了。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相见不识,各自安好。可他带着一脸冷漠,平淡地从她身侧走过去时,先前的焦灼紧张和侷促如被三九的寒风冻僵,心中窒闷得连唿吸都有些不畅。 可那又如何呢?长痛不如短痛,痛过几次,她也就习以为常,并不会再因他而牵动情绪,患得患失了。 来时雀跃欢快的心,因与李贽的相逢不识而添了几分黯淡惆怅。 接过小伙计递来的酒,阿梨小心翼翼将酒壶放进竹篮一角,脚步匆匆往韦兴暂住的家中赶。她进了巷子没走几步,便发现了李贽和他的马。 他人高腿长,却放任着马儿信马由缰地啃着旁边一户人家墙缝里横斜伸出的杂草,羁留在巷道中,并不着急往哪里去一般。 阿梨抬头瞥他一眼,却又旋即敛下了眸子,望着自己的脚尖,匆匆从他身边侧着身子擦过去。 因着他的视线似乎落在她身上,阿梨觉得身子有些紧绷,甚而轻微地颤抖着。可直到她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没有再挽留,而她也没有只言片语地求助,也许就这样静悄悄地结束,斩断彼此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绮念,对谁都好。 进门时,韦兴正拿着剪子,踮着脚去够头顶的葡萄,腋下的拐杖不慎「砰」地滑到地上。 第41页 乔秦带着一身烟火气从后厨奔出来,脸上不知何时落了两道漆黑的菸灰,那样严肃的人,因这两道滑稽的菸灰而显得有些可笑。阿梨瞧了,忍俊不禁,唇角不自觉地悄悄扬起。 她因一双桃花眼,相貌显得明艷,这一笑如芙蕖灼灼,在夏日的阳光里有些晃眼。 乔秦多看了她一眼。阿梨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阿兄脸上沾了菸灰,快去洗洗。」 乔秦一愣,望着阿梨匆匆进后厨的身影,脸上难得带了一丝笑意。 韦兴扶着葡萄架,勾腰捡起掉在一旁的拐杖,眼神里终于带了些松快:「出去跑马帮自然来钱快,可我最放心不下阿梨。你若娶了她,我就再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乔秦拍了拍兄弟的肩头,摇头道:「她在郡守府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未必肯跟着我受苦。」 韦兴急道:「阿梨是怎样的人,我这个做兄长的再清楚不过。她性子单纯,又最是安分,若非为着我这腿受了累,她又如何肯去出那些风头。等将来我跟着你赚了大钱,我就出钱将她赎出来……」 见韦兴有些着急,乔秦忙应承了下来。临州因多山,穷峡巅山,交通极为不便,寻常百姓日子都过得艰苦。可物产却很是丰饶,又因盐运,马帮的生意曾经十分兴盛。 但如今的生意已远不如从前,只能运些夏布、桐油等物,却仍比旁人是要好上许多的。只是道路艰险,一出门往往十天数月,甚至大半年,故而也并非什么上佳的选择。但韦兴的腿脚不便,乔秦能带着他,也是顾着兄弟间的情分。 阿梨并不知晓韦兴的这番打算。她在厨下一阵忙碌,紧锣密鼓地做出几道下酒的小菜来。 不过是盐水煮毛豆,清炒小河虾,榨菜扮豆腐,板栗炖小鸡等等家常菜,但这样短的时间,凑出满满一桌子简单却口感甚佳的时鲜,韦兴只觉得在乔秦面前并未堕了脸面。 他腿伤并未痊癒,郎中嘱咐过不能饮酒,却见阿梨打了一壶酒,闻一闻香气扑鼻,知道不是给自己准备的,这才知晓方才进巷子时,乔秦竟无意中护过阿梨一回,心中愈发觉得妹妹与乔家的兄弟乃是天赐的良缘。 因此,吃罢饭,韦兴便赶阿梨与乔秦出门:「你午时做的清炒小河虾味道香极了,兄弟你陪阿梨再去集市上买些回来,晚上下酒吃。」 阿梨将韦兴的被单拆下来在院子里洗,笑道:「哥哥嘴馋也只得等明日再去了。市集到下午哪里还有人?」 尤其河鲜,半日卖不出早死透臭了,哪里留得到此时。 「我记得小时候每每去溪沟里摸鱼摸虾打牙祭。市集上没了,叫你乔哥哥陪你去小溪里摸点鱼虾回来。」 话说到这里,阿梨也醒过了神。韦兴哪是馋那口小河虾,不过是找个藉口让她与乔秦独处罢了。 她心中有些惶然,想起陆郡守重金培养自己的用意来,下意识里有些自卑,只觉得自己往后哪里配得上那些光风霁月的好男儿。 可韦兴已经连推带搡,将阿梨与乔秦推到了外头巷子里。 临州面江靠山,数十条溪流在此汇入大江,府城之外便有一条。溪谷中清幽,星罗棋布的大石嶙峋,水流清澈见底,时而温吞粼粼,时而撞在河谷中突兀的岩石上,捲起碎玉堆雪,发出巨大的震鸣。 李贽抱臂倚着身后数人合抱粗的老柳树,敛眸望着斜坡下遥遥的溪谷中,唇角拉成一条紧抿的直线。 他身侧,赫然便是昨日郡守府犒军宴上一脸恹恹之色的赵国公。 「我曾好奇,敬宣你少年天才,不可一世,将来要何等出色的女子才配得上你。哪想到你竟瞧中这么一个人。真正可惜……」 不等他奚落的话语落,远远溪谷下却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李宴正想再嘲讽一二,身侧方才还一脸百无聊赖的男子早如离弦之箭,笔直地冲下了陡峭的山坡。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哦 第31章 遇险 阿梨与乔秦实则还陌生得很,却被韦兴生硬地凑到了一块。两个人出了韦兴居住的小宅子,一前一后隔得远远的,避开旁人的眼目,从巷子后头的小路下到了溪谷里。 溪水清澈,鱼虾都躲在荫凉的大石下,瞧着浅浅的水,实则比人还深。乔秦少与女子交道,性子又沉闷冷峻,到了河边,仿佛当真只是一心来捉鱼虾的,倒将阿梨晾在一旁,顾自折了竹竿,用蒲苇编网兜。 阿梨提着裙摆,离着他不远不近,坐在了溪畔的大石上,望着眼前的男子,心头莫名有些……心虚。 乔秦瞧着十分踏实,沉稳镇定,性子冷了些,但想必待旁的女子也是如此。这样的男子闷了些,却不会四处沾花惹草,是个心志坚定又堪託付的人。 可陆甫对她寄予厚望,又在她身上花费了那么多心力,而今她不过稍有回馈,陆大人岂肯轻易放她回家嫁人? 毕竟,得罪了陆大人,要毁掉她这样没有根基的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想起她家中当年那场灭顶的变故,阿梨轻嘆了一声。 「年纪轻轻就唉声嘆气,是在郡守府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乔秦侧目望来,指尖柔韧如丝的蒲苇渐渐编成细密的网,如他的人一般心思缜密。 阿梨摇了摇头,嘴角噙着客气的浅笑,和缓地否认道:「只是想起曾经的一些旧事。」 第42页 「我听闻你在採选中大放异彩,之后成了陆郡守的得意门生,昨日还在赵国公那样显赫的人面前表演。临州城中如你这般出众的女子,屈指可数。」 这话令阿梨一怔,若陆甫并未包藏别的心思,只将她当做寻常的舞姬,那她自然也是当得这样的夸赞的。可事实远比乔秦所说的复杂许多。 起初,能拔得头筹,阿梨心中甚至是激动到想要落泪的。她一无所有,可是她并不比旁人差,姑母踩着她,见不得她出头,可她终究冲破那桎梏,堂堂正正地赢过了所有的闺秀。 可李贽提点她,陆甫如此大费周章将她择选出来,或是为着选美送给旁人做妾,给她心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起初她将信将疑,并不愿意相信。陆郡守的表现也十分正派,待她十分看重,就好似她是他的养女一般。 可就在她渐渐打消戒心的时候,陆大人给她添了一门课业,授课的并非是才艺出众的名师,而是青楼里的名妓……阿梨旁的课都学得很好,独独这一门,因为放不开,进展滞缓。 因为她的抗拒,后来那课便不了了之,陆甫并未逼迫她。可那时她心中就已知晓,李贽当初所说并非虚妄,甚而实际情形比他猜测的还要糟糕。她而今还安然无恙,不过是因为陆郡守还未等到合适的人。 阿梨咬了咬唇,有心想与乔秦道出实话,却又忌讳交浅言深,因而不过淡淡道:「郡守府的日子,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里又岂止是那些光鲜呢?」 乔秦似乎听不懂她的暗示,点了点头,瞥一眼她脚踝上跳舞留下来的青紫淤痕:「练舞不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又问道:「陆郡守是个怎样的人?」 阿梨眉眼间那点轻松沉寂了下去,「陆大人是个慈蔼的人。」 见乔秦冷峻的嘴角翘起,似乎对她在郡守府的日子极感兴趣,阿梨心中一横,鼓足勇气对他道出了实话。她这样的身份,对旁的人可以含煳其辞,可乔秦是韦兴的好兄弟,又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阿梨不愿昧着良心再欺瞒他。 「可郡守府又怎会养闲人?他如今器重我,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阿兄对此一无所知,竟还帮我安排婚事,害你白白跑一趟,实在是对不起。」 乔秦诧异地抬头望着眼前看上去柔柔怯怯的女子,那匀亭精緻又明艷的面颊上没什么愤世妒俗的神气,语气一如先前轻柔和缓,好似一头濒死的幼鹿,驯服又安然地等待着註定的命运。 他拧紧一双浓眉,斟酌道:「那陆大人所需,是否是阿梨姑娘所愿?」 有些事,实则是周瑜打黄盖,你情我愿。这世间本就人各有志,陆甫想借豢养的美人铺就青云路,而焉知美人又不是想借陆甫的势,攀上更高的枝。毕竟权势如青云,多少人为之醉生梦死。 阿梨敛下长睫,面上有一瞬的茫然。她当初撞进陆甫的轿子里,实则为情势所逼。但要说攀龙附凤之心,实则也并不那么强烈。只是她曾一心恋慕着李贽,而李贽并看不上她。故而生出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自暴自弃。 除了他,这世间别的哪一个男人,于她来说又有什么两样?她并没有能力逃脱陆甫的掌控,因此也就心灰意懒地随波逐流罢了。 见阿梨不答,乔秦蹲身将手中新织的鱼篓置在大石下的溪流中,讽笑道:「我竟不知在阿梨姑娘眼里,陆郡守竟是个慈蔼的人。」 「知道你阿爹是怎么死的吗?」 阿梨永远也忘不了这个静谧的夏末午后。初见的乔秦站在她身侧的大石上,俯首望来的目光里有一丝悲悯的神气。 「韦长生因反抗榷盐令,下了临州府的大狱。其妻秦氏带着家中最值钱的财物,妄图买他一条生路,可最终不过是人财两空,被人白白霸占了。」他抬手倚着身侧大石,揉了揉阿梨柔顺的髮丝,「当初的榷盐令正出自这位慈蔼的郡守陆甫。」 「陆甫害死了那么多人,而今还能好好在临州做一方父母官。阿梨,你还甘心做他的垫脚石,用自己的身体去铺他的青云路?」 阿梨抱着膝,仰头望着面前高大魁梧的男子,但逆着光,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孔。许是溪谷中凉寒,风吹在身上冷浸浸的。她嗫嚅着嘴唇,却哑着喉咙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洁白的面颊滑下,一双桃花眼染了薄红,瞧着灵动而脆弱,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风致。 阿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打死在牢狱中的。却并不知道那害死他的榷盐令正出自这位陆郡守。 「你要我做什么?」阿梨用袖子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痕,心中明白乔秦这一趟,似乎并不为韦兴而来。 …… 二人商议已定,乔秦挽了裤腿,下水去收先前放下的草笼。阿梨心中有些不适意,攀着河谷中的大石爬到高处,冲着远处的大江,用尽全部的力气,大喊了一声。 心中窒闷的浊气旋即被吞没进嘈杂的溪流震鸣之中,她心中微微畅快了一两分。底下乔秦却突然仰头沖她高喊道:「阿梨,山洪来了,快跑!」 阿梨转身,见溪谷尽处激流卷着断树翻涌而下,在狭窄的河道中若滚沸的黄汤。因为溪谷中水声喧腾,是以事先极难察觉。直到乔秦发现清澈的水流突然变得有一丝昏黄,蘧然抬头,山洪眨眼已至近前。 第43页 他高喊一声,迅速从水中扑腾着奔上溪岸,沿着陡峭的山谷斜坡朝上攀去。等他爬至安全地带,回头去望阿梨,却见她仍被困在那大石上。 因为瞬间涨了水,底下原先可以落脚的小石头尽数被激烈的流水吞没。而水流撞击在乱石堆中,溅起数丈高的水花,濡湿了阿梨的裙摆。 她蹲在大石上,想要往下跳,可脚下愈发汹涌的怒波,震慑得人耳鸣眩晕。若稍有差池,落进激流之中,等着她的必将是粉身碎骨。 「阿梨!跳!往下跳!」乔秦想沖回去,可转眼已淹至他脚下的洪流阻碍了他的脚步。 正踯躅间,身侧一个迅疾如箭的影子已奔了下去,纵身跃过汹涌的激流,稳稳落在一块只剩脸盆大小的石头上,沖阿梨张开了双臂。 他今日两回遇着她,却一直横眉冷对,冷淡极了。可当她被困在激流汹涌的洪流中,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时,奋不顾身挺身而出的人,却还是那个向来桀骜不驯,洒然不羁的李贽。 第32章 天堑 阿梨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沖李贽扑过去。脚下刚离了那块大石,她心中已自有不祥的预感。 因怕将李贽撞进水中,她收着些力道,此时虽未落地,却已感觉到这一下,似乎差了半尺的样子。 滚滚的浊流自她脚下奔涌,阿梨望一眼,心中瑟然,可那畏惧尚且抵达心底,臂上一紧,李贽已眼明手快,提起她的胳膊,旋身将她往溪岸边一抛。 岸边生了茂密的野草,紫黑的茎杆,巴掌大的叶片,比人还高,折断之后渗出粘稠的汁液来,发出难闻的臭味。阿梨滚落进那野草丛中,衣衫难免沾染那野草的汁液,但人却避开坚硬的碎石,安然无恙。 她顾不得衣衫被脏污,薅着那野草爬起来,朝溪流中的李贽伸出手。 可李贽脚下早看不见那石头,浑浊的水已浸没至他小腿,而低洼处早被洪流掩盖,平日温驯狭窄的河道已变得汹涌而宽阔。 下来时仗着从高处纵身一跃而下,但回去时已没有借力的地方,他身侧已到处是湍急的乱流。 人在激烈的乱流中根本站不住,而水中尚且夹杂着许多破败的杂物,被裹挟着横冲直撞,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汹汹。饶是李贽,亦觉得此时境况棘手,稍有不慎,这一回剿匪不成,倒要出师未捷,先交待在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溪流中。 阿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环顾四周,最细的树也有水桶粗细,只远远的山腰上有一丛竹子,但想必李贽等不到她折了竹竿回来。 慌乱下,她病急乱投医,跪在潮湿的泥地中,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拔脚边的野草。腥臭的草液沾了她满手,可用尽力气将那草茎连根拔出时,她不慎滚倒,轻轻一压,脆弱的草茎已经发出沉闷地折断声,耷拉成几截。 阿梨心中有些绝望,这样脆弱易折的东西自然顶不得大用。可她不能眼看着李贽就那样被捲入洪流之中。先前她怕极了汹涌的浊流,可这一瞬,那些惧怕都不见了。 她想,她这样的贱命一条,又哪里值得他这样豁出性命来救。生而不能同李贽在一起,若能死在一起,也算遂了她心底卑微的念想。 她镇定下来,将裙摆系在腰间,试探着猫下腰,重新一脚踩进了湍急的水流中。 乔秦早往半山腰上的竹丛飞奔而去,回首见阿梨颤巍巍扶着岸边的石头下了河,骇得一声大吼:「阿梨!」 可阿梨没有理会,一步步慢慢往水深处蹚去。李贽望着她朝自己走来,面沉如水,唇角向下拉成不悦的弧度,心中气怒已极。这世间怎有她这样蠢的人? 可他没气多久,阿梨脚下一空,被汹涌的浊流撂倒,眼见她的身子飘起来,李贽再度纵身扑了过去,堪堪够到她衣角,二人旋即被捲入旋涡之中,眨眼间消失在水面上。 乔秦粗喘着靠在身边的大树上,郁闷地踹了地上嶙峋的树根一脚,而后折身,沿着溪谷匆匆忙忙往下游去。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涌满了厚重的乌云,却没有一丝风。不多时,密集的雨点砸下,将整片天地都笼罩在茫茫的暴雨之中。 阿梨以为自己会死在乱石滩中。她自然知道洪水之势不可挡,被那样激烈的水流拍到岩石上,人会骤然撞晕过去,折断脆弱的骨头,而后溺死在河谷里。 可一具强劲有力的躯体随即裹覆在她背后,也不知他如何操纵着随手抓到的一截树干,竟完美地从那段兇险无比的乱石滩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望着急速退去的两岸丛林,阿梨眼角沁出泪来,抬手覆住李贽紧箍在她身前的大手。 乱石滩外因是大江,沉积着大片的河沙,水流虽仍旧湍急,但却并不似溪谷中那样兇险。二人无依无着地沉浮在江流中,但却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漫天的暴雨砸下来,午时燥热的空气骤然转凉,河水冷得令阿梨素来殷红的唇有些发白。李贽搂着她的腰,将她往怀中紧了紧,怨道:「傻子,你不下来,我总能脱身。你不知轻重撞下来,现在正成了我的累赘。」 那段树干并不粗壮,水流又湍急,天色却很快黑透了,他一个壮年的男子尚且觉得艰险,她虽并不是荏弱的千金闺秀,到底难吃这份苦头。 阿梨没有辩驳,只轻轻摩挲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肯松手。他哪里知道看着他被困在溪流中,生死一线,她心中比独自处在乱流中更仓惶? 第44页 顺流漂下不多久,李贽不断调整着方向,终于拐进水势平稳的浅湾处。阿梨拨开水面上浮满的枯枝,二人缓慢地靠近岸边。 岸边不远有一道十余丈高的悬崖,底下有一道两人深,两臂宽的天然缝隙,绵延数里。因此处能避风雨,有农户将柴草寄放在这岩缝中,偶尔也有牧童到此处放牧。 因此时正下着大雨,阿梨扶着李贽,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悬崖底下。两个人精疲力竭,只得避在此处,等风雨停歇。 河边风大,阿梨身上湿透了,脸色有几分苍白。李贽摸出火摺子,里头竟淅淅沥沥流出水来,只得又往雨中,勉强找了两块能充做打火石的鹅卵石。 天色黑沉得有些吓人。阿梨在地上铺了干草,蜷缩在李贽脚边。那打火石总也打不着,一遍一遍的锉磨声中,李贽渐渐失了耐心,终于狠狠将手中鹅卵石照着石壁上一甩。 那鹅卵石弹落在地上,滴熘熘转动着。天地间嘈杂一片,阿梨心中却静了静,那些温软到无处安放的柔情悄然沉寂下来。 他只要活着,就是公侯府第金尊玉贵的公子,而她只是郡守府身份暗昧的一介舞姬。生死艰难,可有的天堑比生死更难跨越。 阿梨起身捡起那对鹅卵石,悄默声地一下一下敲起来。手腕发酸时,一点火星落在干燥的柴草上,终于冒出一丝烟火气。她小心翼翼将火星吹亮,渐渐燎出一丝可见的火焰,轻轻放了松软易燃的干苔藓上去。 李贽脱了衣裳在火堆边烤,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与你一同在溪谷中的男子是谁?」 火光为他清隽的眉眼添了层暖黄的温意,可阿梨看得清,他眼神中那些讳莫如深的黯然和刻意保持的冷淡疏离。 「是我阿兄为我相看的男子,等往后从郡守府赎了身,我便要嫁给他。」 乔秦是以这个藉口接近的阿梨,阿梨也分明知道他的来意,却并没有对李贽说实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呀 第33章 维护 李贽沉默一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她正值韶年,一天未出嫁,家中亲人自然需操持张罗。正如他一样。 「他是个什么来歷?」他的声音很冷静,喜怒难辨。 阿梨抱着膝,坐得离着他三尺远,抬眸望着他波澜不惊的眉眼,抿了抿唇:「他是阿兄服徭役时结识的好兄弟。」 李贽眉尖一蹙,侧目看来:「你阿兄这么跟你讲的?那为何韦兴伤了腿,在驿站住那么久,不见此人来探望?」 阿梨一愣。当时她虽每日伺候韦兴汤药,但也需不时出去採药抓药。来探望过韦兴的人并不多,却也从未曾听韦兴提过乔秦这号人。 「我都不知他是否探望过我阿兄,你怎知他没去过?」阿梨颇不以为然,那时两河驿修驿道,李贽忙得成日见不着人。他自己尚且只遣人探望过韦兴,凭什么空口白牙去诋毁乔秦呢? 李贽唇角微弯,伸展了双臂抱在脑后,靠在岩壁上,摆出一个舒展的姿势:「那时我颇疑心你是谁家派来的奸细,偷偷关注了你和韦兴一些日子。」 阿梨怔然,心跳忽而骤停,又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一时不敢唿吸,生恐被他察觉了任何端倪。她手中折着一段柔韧的桑枝,原要放进火堆中,一松手,弯折的桑枝弹了回来,抽在她手背上,疼得有些醒神。 「你阿兄必然骗了你。两河驿三千多名民役,并无此人。」李贽的语气十分笃定,阿梨只觉细密的汗如针扎一般,渐渐从她背上冒出来。 静了一刻,她又将手上的桑枝重新挽好,放在火堆中,替韦兴开脱道:「我阿兄服过两回徭役,去年修水堰,曾在堰上挑土。」 李贽悻悻住了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军营中数万人的名录点下来,名字与相貌都能记得不差。 阿梨一开口说乔秦是韦兴服役时结识的兄弟,他立即就疑心此人的来歷。但去年他尚未到临州,而韦兴确曾服役过两次。虽一时难辨真伪,但心头那丝隐秘的兴奋骤然便冷却下来。 虽明知或者问不出什么,他尤不死心,仍追问道:「他如今做什么营生?」 李贽因着她的关系,对乔秦的事情盘问不舍,阿梨有心迴避,只不耐道:「他做什么营生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李大人就这么迫不及待来审我。」 她急于维护新欢的态度终于触了李贽的逆鳞,心里头恨得直咬牙,面上却温煦地笑了笑,沖阿梨招手道:「你过来。」 那话出口,阿梨也有些后悔。她往后嫁什么样的人,与李贽自然不相干。但李贽为着她,竟肯捨身忘死两回,他而今关怀她,想要替她把把关,她却这样不识好歹,拿话堵他的嘴,委实有些不应该。 「干嘛。」阿梨心虚地抬眸瞥他一回。因为正烤着衣裳,他打着赤膊,她每每望他,并不敢往他下巴底下瞧,只隐约觉得火光中,他的身形并不清瘦,瞧着不似文弱的模样。 「你又不是没看过,如何还这般害羞?」她耳尖一点羞涩的薄红取悦到他,李贽揶揄嗤笑,指了指自己肩头:「我总觉得背上似有伤口,你过来帮我看看。」 阿梨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再与他顶嘴置气,忙膝行两步,靠近他身后。他肩背宽阔,到腰线又收得紧窄,是很有些强健的体魄,只是肤色如玉,好似女子一般莹润生晖。 第45页 阿梨仔细查看过一回,皱眉道:「许是在乱石上撞到了哪里,但并没有外伤……」 为了确认仔细,她将他肩头扳过来朝着火堆,凑在他背后一寸寸验看,温热的鼻息撩拨在他背后,一阵劲风颳过,李贽身上竟起了一层细密的栗意。 李贽长久并未回话,等阿梨起身要走开时,他却突然动了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反手将她半压在膝头,拇指轻轻滑过她细腻纤长的颈项:「就这么迫不及待在我面前维护旁的男子?」 阿梨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哪里是背上有伤,不过是找个藉口叫自己送到他身边,好叫他作弄。他在她面前绷了半天,装得深沉又疏离,内里还是那个恶劣的坏小子。 阿梨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重重拍开他的手,挣着坐起身,无奈嘆道:「我与李大人有缘无分,自然该舍下那些痴心妄想,再纠缠也不过徒增烦恼。」 李贽眼中细碎的笑意渐渐凝固。她从前每进一步,他每每便要退避三舍,生怕叫她生出误会来。可而今她似乎生了别的心思,他却又心中很不是滋味。 「你当真这样想?」他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掌,见她并无什么留恋地起身,心中仍将信将疑。 阿梨没理他。她有些明白他心头那些别扭。她从前因着韦氏话语中那些厌弃,心中自轻自贱,十分自卑,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走到哪里都遭人嫌弃,做什么都带着讨好和过度的知趣,卑微得可有可无。 可而今她渐渐有些明白,除了身份微贱些,有些方面,她似乎无往不利。 她心中看不上阿昌,可阿昌一见着她便有些痴模样;她起初接近宋教谕,也并未存着故意诱惑的心思,可她只是对宋宪腼腆地笑了笑,宋宪看她的眼神便显得格外的温柔,教她时也极为上心; 採选中,她虽觉得自己的表演并非尽善尽美,但许多评审却属意她;就连陆大人待她,偶然也会露出熟悉的令她心中略有反感的眼神。 乔秦虽对她存着利用的心思,但显然也对她颇有好感;而向来桀骜不驯的李贽,一直推拒着她,做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沾染的模样,却在她遇险的那一刻,疯了一般奋不顾身,所有的理智和冷静都荡然无存。 而今,她稍稍表露出对李贽不甚在意的模样,果然刺得他患得患失。事实与她对自己的认知,似乎出了很大的偏差。 可对阿梨来说,李贽是这世间最为特别的存在。是她懵懂情窦初开时最初仰慕的人,又数次对她有深恩。 乔秦接近她别有目的,往后在她面前的路,不再单纯是做为郡守府豢养的舞姬去取悦陆大人的贵客,或许更是一条万劫不復的荆棘深渊。 她爱慕李贽,所以不能任由他因这份不相称的情愫而泥足深陷,毁掉他的前程。 「李大人曾在长安定过亲么?」阿梨搜肠刮肚,选了这么一个足以令那些爱意冷却的话题。 李贽嘴角却挽起笑来,挪了挪身子,大喇喇将头枕在她伸直的腿上:「世间能入我爹娘眼中的女子堪比凤毛麟角,且还有得挑。」 长安城的贵女尚且难入他父母的眼,更遑论她这样出身的人。阿梨垂手抚过他鬓角,细看他无可挑剔的眉眼。他的鼻樑生得高而直,唇线薄而性感,诱人採撷。 「那你还这样与我不清不楚。」手指划过他脸颊时,阿梨促狭地轻轻拍了下去。 李贽捉了她的手凑近唇边,阖着眼睛嘆道:「我实则是个兴之所至,便只想放歌纵酒的人。这些年为虚名所累,生生屈志去做一个四平八稳的君子。若还要为规矩名声,将喜爱的女人拱手让人,一想便只觉这人生苦累,也忒没滋没味。」 阿梨有些听不明白他这话。在旁人口中,招远侯的独子素来没有好声名,哪是什么四平八稳的君子。许是他被流放到此地,拘束了天性,着意表现,而今因她却要故态復萌了。 「阿梨,我若被逐出宗族,落魄潦倒,你可愿嫁给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呀 第34章 计策 阿梨抿嘴笑着,半晌摇了摇头:「若你昨日说出这话,我自然义无反顾。但眼下我与乔家哥哥已经相看过……」 李贽懒散的背嵴一紧,又似松了一口气:「你也当真是只小白眼狼。我与你是什么交情?竟抵不过他。」 阿梨自然看出他那点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眼中蘧然生了点无奈的热意。好男儿志在千里,父母与前程,自然远胜对一个女子一时的爱意。若他当真为她这样的女子昏了头,舍下了所有,只恐旁人要耻笑他,往后回想起来,自然也要愧悔莫及。 柴火噼啪炸开一点火星,照亮崖底窄小的空间,却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李贽的衣裳尚未烤干,河边无数火把溯流而下。不多时,崖底晃动的火光引来搜寻之人。几名穿蓑衣戴斗笠的武士奔至悬崖底下,望见李贽,俱单膝跪在暴雨如注的草地里。 隔着雨幕,阿梨看不清那些人的神色,只觉得那些孔武的将士低垂的头颅显得肃穆而恭谨。 她抬起头,远远望见河边短岗上立着一匹遒健的骏马,马背上的身影笼在玄色的披风底下。风疾雨骤,可那人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只冷冷朝着她与李贽所在的方向。 第46页 一个武卫躬身走到崖底,将身上的蓑衣和斗笠摘下,毕恭毕敬替李贽穿上雨具。他就那样受之无愧地穿上了,似乎浑然未察觉旁人给了他自己的雨具,势必只能顶着恶劣的天气,奔波在风雨里。 李贽瞥阿梨一眼,那武卫明白过来,招了外头另一个同伴进来,抬手去解开腰间的蓑衣。 阿梨忙摆了手:「不必如此麻烦。这雨下不久,我躲一阵再自己回去。」 二人并未漂出多远,这里离府城约莫只十里的样子。阿梨从前随着铺子里的师傅出来送酱,隐约记得到过这里。那时两人挑着担子,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 于旁的闺阁千金来说,走这样远的路独自回城是艰苦跋涉。可她哪是什么金贵的人,早习惯了苦累的日子。更何况,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李贽身边的人虽管不得他,但又哪里有人当真看得起她这样的女子。 李贽蹙紧眉头,见不得阿梨这样生分的样子。却蓦然见她眼神突然一亮,雀跃着朝雨幕中沖了出去。 乔秦远远缀在搜寻李贽的部伍之后,见人群往山崖下这边围过来,也一路跟了上来。他单枪匹马,根本来不及准备雨具,浑身早被雨水淋得透透的。雨势实在太大,路过一丛芭蕉树下时,他砍了一尾蕉叶,扛在头顶上遮雨,聊胜于无。 阿梨隔得很远,一眼认出他来,也未同李贽道别,就往他的蕉叶底下钻去。 两个人相视笑着,一人执着那蕉叶一头,阿梨只远远向李贽屈膝一礼,而后便随着乔秦,沿着河边的小道,一步三滑地远去。 李贽站在崖底下,心中如被掏了个漏风的大洞,望着心中纯挚善良的小姑娘就那样无牵无挂地离他而去。那一瞬,他攥紧了拳头,想要追上去,质问她有没有良心。 可目光越过那风雨飘摇的蕉叶,扫过远处短岗上冷峻的一人一马,到底忍下那一分冲动的昏聩,面无表情地跨上骁悍的骏马,由着从属牵着马儿,小心翼翼行走在风雨中复杂艰深的羊肠山道上。 xx 阿梨回郡守府之后到底病了一场。 她才刚立了大功,陆甫散值之后竟特意绕道来探望她。若在从前,阿梨必要感恩戴德,受宠若惊。可自从知道父亲韦长生竟是因这位陆郡守而亡,此时看着陆甫一副温谦君子的模样,难免觉得道貌岸然,心中生凉。 但她不敢露出丝毫端倪,见了陆甫,仍是拖着病体,从床榻上下来,虚软无力地给他行礼问安。 美人病靥娇弱,面上因为发热,染着一丝不正常的胭脂红,行止间有一段弱柳扶风的裊娜。 陆甫满意地看着阿梨挑不出丝毫毛病来的规矩和礼仪,捻须道:「可吃过药了?眼下感觉如何?可有好转?」 待阿梨一一答了,他话风一转,在窗前梳背椅上坐了,沉吟着问道:「昨日你与李司户是怎么回事?」 阿梨心中一紧,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 「昨日傍晚,神策军竟出动大批兵马。本官先以为是有匪类出没府城,露了马脚,引得神策军前去剿匪。但事后却并不见有所收穫……反而见李司户被将士们簇拥着进了城。」 陆甫区区一介地方官员,自然无权过问神策军的动向。但他存着自己的许多小心思,派出眼线刺探神策军及赵国公的去向,这也在意料之中。 阿梨只作懵懂,摇了摇头,避重就轻道:「我昨日午后遇见过他……他那样高的家世,我自知高攀不起,只能迴避。」 陆甫淡声道:「是么?」瞧着神色有些不虞。 阿梨不知他是否见过李贽下水救她。她是郡守府豢养的姬妾,想必陆甫自然不愿见她与下属纠葛太深,因此只忐忑着蹲身告罪道:「阿梨不敢欺瞒陆大人。」 陆甫「唔」了一声,指节敲在身侧黑漆木妆檯上,眉头紧锁:「本官久不在长安,倒不知赵国公何时与招远侯关系如此亲密。」 阿梨对长安一无所知,更不知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因而只默默垂着头,并不言语。 「往后若李司户再犯浑,你也不必一味再推拒。他年少轻狂,正是桀骜难驯之时,必要时给他点甜头尝尝也不是甚么紧要的事。只不过……」陆甫垂下目光,盯着阿梨柔顺的发顶,「本官打算将芙蕖嫁给赵国公,而让你给她做陪嫁的媵ying妾,你愿不愿意?」 阿梨大惊,嗫嚅着唇,睁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陆大人这是何意? 而门外,一个轻俏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静:「阿爹,我不愿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35章 退让 门外撞进来的年轻女子花颜俏丽,俊眉修目,顾盼间带着点盛气凌人的不悦。正是陆甫的次女陆芙蕖。 陆甫待这个女儿向来宠溺,这回却沉了脸色,低斥道:「胡闹!为父自有决断,你来凑什么热闹……」 不待陆甫训斥完,陆芙蕖眼睛里已经汪了两泡满满的泪,不服气道:「别的人家生怕姑爷养歪了心思,待女儿不好。您偏好,我尚且未过门,倒开始为他物色美妾!」 往常,只要陆芙蕖使使性子,陆甫必定做出退让,可这一回,却沉了脸色,下令陈嬷嬷将陆芙蕖「请」了出去。 「二小姐对赵国公……很不一般,人常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人何必令阿梨……枉做小人?」阿梨斟酌着,觑着陆甫的脸色,说得小心翼翼。 第47页 原以为陆甫会大发雷霆,但他待自己却比陆芙蕖更有耐心,只冷笑道:「赵国公天纵英才,向来不拘泥于常理。他这样的男子,声名既盛,只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芙蕖虽有几分才情,却哪是他的对手。」 阿梨默默听着,眼观鼻鼻观心,腹诽着既然那赵国公是根相当难啃的骨头,她又何德何能,能将他驯服裙下?这陆甫未免太高看了她。 「阿梨拙劣,自知家世才情都难比芙蕖小姐,恐难担当大任。」 陆甫既想将陆芙蕖嫁给赵国公,又唯恐女儿不中用,故而想将阿梨也嫁过去。 可他父女不同心,将来到了国公府,阿梨自认并不能夺得赵国公的欢心,更难讨好陆芙蕖,只能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陆甫见她因顾忌陆芙蕖而一味退却,耐心劝慰道:「你不必顾忌着蕖儿。她能不能顺利嫁给赵国公,且还要看你的本事呢!」 阿梨听了这话,不由一愣。 陆甫无奈长长嘆了一口气:「本官上回见这赵国公,还是十年之前。当时他小小年纪,已出仕行走御前,生得一张伶牙俐齿,不知招了多少人的眼。那时我将将升任宰相不过半年,竟也败在这黄口小儿一张嘴上……」 阿梨无从知晓陆大人的过往,闻听他竟曾是任过宰相的,不由吓了一跳,又对那赵国公不由好奇起来。她而今心心念念想为父亲韦长生讨个公道,却不得其法,只能配合乔秦做郡守府的内应。 但她在府中不过是个边缘人,想要掌握陆郡守的把柄,谈何容易。 「既是陆大人您的冤家对头,大人如何又想将芙蕖小姐嫁给他呢?」阿梨百思不得其解。她如今知道父亲之死拜陆甫所赐,心中深恨,只可惜她人微言轻,也远非郡守的对手,不得不蛰伏,收敛起心头的恨意。 陆甫只敷衍她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当年害我至此,我却不计前嫌,世人只会贊本官宰相肚中能撑船,气量过人。」 阿梨蹙起眉尖来,显然有些不能明白陆甫这番壮阔的胸襟。採选之日,俞别驾的千金俞泓奏了一曲哀哀切切的霓裳曲,听得陆郡守涕泪潸然,当场点她做魁首。 这两月在郡守府中,相处虽不多,她却知晓这位陆大人确喜欢悲哀喑哑的哀声。今日闻听他竟曾是宰相的身份,竟也与李司户一般,是被贬谪至此受罪的。 一个将谪官视作奇耻大辱,心怀怨愤哀戚的人,真的能有不计前嫌的胸襟吗?许是因着不再对陆甫敬若神明,阿梨心中生疑,并未再将他的话奉做圭臬。 「阿梨愿为陆大人分忧。可赵国公既如您所说是个天纵英才又不易亲近的人,您又如何笃定,我便能得他的青眼?」 陆甫唇角掀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却并未替阿梨解惑,只嘱咐她道:「好好休养。待养好了病,你便挪到芙蕖院子里去。」 …… 陆芙蕖对阿梨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二人的初次见面是在採选中,那时此女被揭穿竟连字也不识几个。可想不到她最终竟屈居阿梨之下。 她往日略逊俞泓一筹,心中已有些不适,但俞泓才情气度有目共睹。这韦梨分明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素无声名,也就她爹是被鬼迷了心窍,一心要给此女抬身份。败给这样的对手,陆芙蕖只觉引以为耻。 因此,阿梨自搬进芙蕖院,陆芙蕖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当天午膳时,陈嬷嬷请了阿梨来坐在餐桌下首,陆芙蕖不待她见礼,先当着满屋伺候的僕从问了个刺心的问题:「你那日从宋教谕家中逃出,是如何求的我爹?」 当时陆郡守可谓是个端方君子,连瞧也未多瞧阿梨一眼。可陆芙蕖这话问来,便令旁人不由自主疑心起阿梨与陆大人的关系。 毕竟,陆大人在阿梨身上花银子可不眨眼,每日再忙再晚,也会到阿梨屋中逗留一个时辰。说不好听点,府中的姨娘尚且不见陆大人用这份心思呢! 阿梨知她心中怨妒,故而找自己的不痛快。陆小姐自然并非是什么浅薄粗鄙的人,只是她身份低微,身为郡守府的小姐,对一个奴婢一样的歌舞姬说两句难听的,又算什么呢? 「陆郡守宅心仁厚,救困扶危,是个仁人君子。二小姐以为呢?」阿梨敛下眉睫,不卑不亢答道。 任谁也不会去诋毁自己的父亲表面上行善事,实则是见色起意,怀着龌龊不可告人的心思吧? 更何况她与郡守陆甫之间本就没什么旖旎之事。而陆甫大她二十余岁,她也不可能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脚上的泥尚未洗干净,倒存了与我争抢的心思!」陆芙蕖哪里是想听阿梨辩解什么,不过找个由头作践人罢了。 阿梨一句话倒问住她,原本很平常一句话,更惹得她起了气性,噼手一个耳光打在阿梨雪白的面颊上,「劝你趁早收起那些不安分的心思,想个法子让我阿爹改了主意。否则决没有你好果子吃!」 赵国公在陆芙蕖眼中是骄阳一般耀眼的存在。前日短短的相接,他虽没什么精神理睬她,她却早为那男子炫目的光环所拜倒,暗自倾了一颗芳心。 阿梨才是背后献舞之人,这个秘密,郡守府许多人心知肚明,却不能泄露丝毫进赵国公耳朵里。她誓要攀高,折下他这枝人人垂涎的蟾宫月桂。任谁都不可阻挡,哪怕那人是她爹。 第48页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36章 借刀 当着一众下仆,给了阿梨一个巴掌下她的脸面,陆芙蕖便将阿梨赶出了用饭的小花厅,让她跪到太阳底下。 她这么做自然不仅是为着泄恨。阿梨生得白,陆芙蕖自从听闻生得白的人虽晒不黑,却极易生斑,早想在阿梨身上试试。 只可惜昨日刚下过暴雨,临州的秋老虎再厉害,到这个辰光也是强弩之末。阿梨被罚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方才还明艷的骄阳竟就被层云掩盖。天色阴沉沉的,看着好似又要下雨的模样。 陆临渊到芙蕖院时,正见着自己的妹妹坐在廊檐底下,教训阿梨。 人常说嫉妒使人丑陋,陆芙蕖往日是教养极好的小娘子,这会盘腿坐在藤椅中,两条眉毛吊起来,眼里都是不容人的恶意。那模样简直肖似极了积怨甚深的妒妇,看得陆临渊皱紧了一双眉,不忍直视。 「二哥也要为这小贱人来求情么?」陆芙蕖一见她次兄,语出惊人。 陆临渊摇头嘆了口气,「这样粗鄙的话岂可挂在你一个千金闺秀嘴边?我听到了自会为你遮掩,若爹晓得了,非罚你不可。」 陆芙蕖撅着嘴不说话。她自然晓得陆临渊说得在理,可赵国公那样天边皎月一般的人物,除了她自己,他身边的母蚊子她都妒忌,更遑论是阿梨。 陆临渊是陆甫的次子,已是弱冠之年。因明年春闱在即,陆家祖籍在江南,临州交通不便,他要下场,不日也该离了临州,回祖籍去备考。 分别在即,陆芙蕖并不愿与次兄因一个贱婢而生龃龉。 「阿爹心思莫测,偏要将这……」贱婢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陆芙蕖又改了口,「将她做我的陪嫁……」 她说到后头,到底羞涩,声音也微不可闻。 陆临渊自然听过陆芙蕖这「亲事」,只讽笑着轻嗤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也亏得你与阿爹都一头栽了进去。若你与她是一样的出身,此事自然好办,不过是一顶轿子抬过去了事。可咱们这样的人家,你甘愿给那人做妾?」 他说话时未曾瞥阿梨一眼,这叫陆芙蕖十分满意。但陆临渊竟不看好她与赵国公的婚事,又莫名让她心生恼意。 她有心想说那日她在桌下牵住赵国公的手,他虽不甚热络,却也并没有迴避。这样的态度,比起传闻中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模样,自然算得上殊异了。 只是这话到底说不出口。 陆临渊一展手中摺扇,意气风发道:「待来年春闱,我高中状元,你再议亲不迟。」 陆芙蕖面上到底露了两分笑来,心气顺了许多,只笑嗔他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在临州,旁人望尘莫及。可江南人才辈出,你万莫大意。」 两兄妹言笑和谐,陆临渊便趁势将阿梨等人全都赶下去。 阿梨的膝头跪得有些发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早有些坚持不住。陆芙蕖待她敌意甚深,她也无意白费功夫去求情。 幸而陆临渊发了话,陈嬷嬷将阿梨扶了起来。因她腿脚已经麻痹,一时走不得,又恐陆芙蕖再发难,那份强作镇定的惧意到底令人动容,陆临渊看她一眼,不免又板起面孔,语重心长教陆芙蕖万事需谦和藏锋,不要伤人太过。 「你再聒噪,我还叫她回来跪着!」陆芙蕖哪里耐烦听他絮语,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既有这副慈悲心肠,我便去求了阿爹,让她给你做通房。只怕她求之不得。」 她这样乖张,陆临渊只得摇了摇头,拿扇子作势敲了敲她的头。 阿梨由着陈嬷嬷半推半扶着往自己屋子里去,心中升起一丝悲哀的艷羡。 被人宠溺着的人总是有恃无恐,她想起韦兴,从前韦兴也这般处处顾着她,每有重活脏活,都抢着帮她做了,力所能及地叫她少受些委屈,少吃些苦。可往后韦兴再护不住她…… 陆临渊这一次回护阿梨,只是不忍见家中僕婢无端被罚,并没有旁的心思。可却偏偏有人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傍晚时,陆芙蕖便指使了身边的翠缕端了一碗参汤往阿梨屋里去,嘱咐她亲自将参汤端到陆临渊院子里。 这用意昭然若揭。与其为自己将来在国公府竖一个劲敌,倒不如让自己的次兄纳了阿梨。 只是她这算盘打得虽好,可阿梨又不是傻子。陆郡守精心培养这么一个人出来,为的岂是给自己儿子房里添些莺莺燕燕。 是以,这碗汤最后被送到了陆甫案头上。当夜,向来不甚重欲的陆大人竟然老夫聊发少年狂,折腾了府中一个老姨娘半宿。 次日,陆甫气急败坏,原以为是那姨娘不安分,给他下的药,可最终查来查去,竟查到了陆芙蕖头上。 听了陆芙蕖哭哭啼啼一番辩解之辞,陆甫一张老脸气得铁青。他中那药尚且是小事,但陆临渊却是他最看重的子嗣。这孩子天资聪颖,虽非李贽那样的天妒之才,却也不亚于他当年。 他在临州蹉跎十年,虽仍抱着起復之心,却也将大半的希望放在这个儿子身上,平素对这孩子管教严厉,也不许府中的丫头坏了规矩。陆临渊房中除了几个小厮,连稍微周正些的僕妇都寻不出来。 哪知陆芙蕖为一己之私,竟将主意打到自己亲哥哥头上。虽陆夫人百般求情,可陆甫依旧重罚了陆芙蕖,叫她跪在祖宗牌位前三日,又罚禁足两月。 第49页 陆芙蕖被罚禁足,阿梨终于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陆甫原也要罚她。毕竟这加了东西的参汤可是阿梨亲手送到他案头的。 可阿梨的理由冠冕堂皇:「奴不敢亲近二公子,未曾想过小姐竟会给自己的哥哥下那样的东西,只以为是寻常的参汤。」 这叫陆甫倒也一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他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揣测阿梨不动声色地借自己的手,罚自己的女儿。可阿梨并非心机深沉的人,到他手里时浅显纯稚如一张白纸,他一眼便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陆甫摇了摇头,将心头那些恶意的猜度按捺,只吩咐阿梨:「赵国公今日午后将往校场练兵,届时你随我同去作陪。」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37章 表兄弟 两场秋雨之后,临州漫长的高温终于接近了尾声。午后虽还有些热,但早晚已是十分凉爽了。 阿梨用过饭,陆甫遣人送了骑装过来。骑装一共两套,一件清爽娇俏的茶白,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轻薄透气,摸上去柔韧舒适极了。领口袖口皆用苏绣刺绣了精緻繁复的暗花,看着落落大方又素净清雅。 另一套则只是寻常的黑色细棉裁剪,形制样式极为普通。 阿梨原以为两件骑装都是自己的,却听陈嬷嬷笑眯眯道:「阿梨姑娘如今越发得郡守大人看顾,芙蕖小姐尚未过目呢,大人却命先将衣裳送到你屋里挑。」 陆甫虽禁了陆芙蕖的足,到底不舍让她错失了这样的良机。 阿梨便取了黑色细棉的那套骑装,不欲与陆芙蕖争锋,再生事端。只是没料到,那黑色的骑装却格外衬得她雪肤花貌,又添英气飒爽。 陆芙蕖早疑心阿梨先选了更好的骑装,此时一见阿梨的模样,更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身上茶白的骑装再好,也只弃如敝履,一意只觉得阿梨抢了自己应有的东西,又恨她阿爹鬼迷心窍,竟觉得自己的女儿不如一个微贱的小户之女。 但她才被罚,此时若要生事,只怕陆甫新帐旧帐一起算,不许她一同往演武场见赵国公,因而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怨气。 演武场就在郡守府旁边,只一墙之隔。因神策军多是北人,而临州夏末气候湿润潮闷,地势艰险复杂,初来乍到,赵国公并未急功近利,直率大军往深山中剿匪,反而是先按兵不动,这些日子都只让将士们在山林间穿梭演练,适应气候和地形。 陆甫带着两女往演武场而去,正逢着戍守的卫士将几个人拦在了门外。 赵国公青年俊彦,素来声名鼎盛,打上他主意的又岂止陆甫一人。 两方人马不期而遇,俞别驾尴尬地朝陆郡守拱了拱手,此地无银地哂笑着解释道:「我这一双儿女自见了神策军英姿,便着意想学骑射。哪想吃了闭门羹。」 俞别驾身后,俞泓与其弟俞顺分别朝陆甫与陆芙蕖见礼。 犒军宴时陆甫为显出陆芙蕖来,并未邀请府城中旁的官宦千金,但并不妨碍俞别驾削尖了脑袋,想推着俞泓更上一层楼。 陆芙蕖见俞泓一袭轻纱遮面,翠眉如黛羽,鸦鬓压红颜,一副妖妖裊裊的样子,心中已自嫉妒得发酸。只是俞泓却非阿梨那样可任她欺辱的微末之人,因此更憋了一肚子的气,心头鬼火乱窜。 今日神策军演练,自然将整个演武场封闭了起来。陆甫并未接到不得擅自入内的要求,但眼见俞别驾也被拦在门外,料得今日之事或是难遂,但仍叫阿梨去门上,通禀了身份。 阿梨自然并不关心结果。若被拒之门外,于她又无碍,且她猜测那日雨中短岗马上之人正是赵国公,心头还有些憷他,并不太想与那样冷峻的人打照面。 可没想到李司户竟坐在门边廊檐下,一面喝着新榨的香橙冰饮子,一面与身畔之人眉飞色舞谈笑着什么。 李贽尚未发现阿梨,身旁之人倒先往外头瞥了一眼。他若有所觉,转头望去,心头虽极力克制,但乍然见到阿梨,难免仍有悸动。 「你猜陆甫晓不晓得你在这里?」李宴唇角衔着笑,问得别有深意,「我倒是很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李贽指尖轻敲在膝头,沉吟着没有做声。 守卫早得了令,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放进,因此只如打发俞别驾一般,回拒了陆郡守教习女儿骑射的来意。 可阿梨尚未走下台阶,身后李贽走出来,温声叫住了她:「阿梨!」 陆甫忙见缝插针,迎上前,指着阿梨笑道:「阿梨这孩子那日自见了神策军入城,倒是激发了一腔学骑射的热忱。只是本官平日不得空,今日休沐,方才能带她姊妹二人过来看看。」 李贽抱臂斜倚在门边,并未热切地与陆郡守等人逢迎,只垂目瞥阿梨一眼:「你要学骑射,自来找我便是,又何须劳烦陆大人呢?」 陆芙蕖今日正一肚子鬼火没处发作,李司户区区一介五品小官,俨然竟比她爹这个郡守还得势些,遂冷笑着抬手指着李贽,对守卫道:「我爹是临州郡守,俞小姐的父亲乃是别驾,哪个不比他这司户更位高权重。 你拦着我们在外头,却放他区区一个司户进去,沐猴而冠,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 这话骂得李司户太狠,那守卫一怔,却守口如瓶,并未答她。 第50页 俞泓见陆芙蕖拿那李司户比做猴子,不由失笑。 毕竟李司户那样的人,虽是招远侯的独子,却只是空有一副锦绣模样的纨绔子弟,软脚虾一般,骂了便骂了。连她爹俞别驾也不太将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阿梨见他因自己倒受了一番屈辱,心头有些酸涩,敛眸赔罪道:「既是赵国公在此演兵,公务要紧,我等改日再来便是。」 李贽却并不见因旁人的言辞而生出半分怒气,见阿梨鬓角微有些濡湿,便将手中冰镇的香橘饮子拿给她:「午后燥热,喝这个正相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临州苦夏,每年酷暑皆如此。阿梨早习惯了。时下已近夏末,碎冰更难得,就连郡守府也早没了冰块。阿梨从未喝过冰镇的饮子,但想必也没甚么可稀奇的,因而只摇摇头,颇为冷淡地推拒了。 这蜜橘还是郡守府为巴结讨好赵国公,花了重金从邻近的梁州购得的,府中最后一点冰块也紧着赵国公,早早送去临时的国公府中。可这样的好东西却落到这混不吝的李司户手中,还叫他拿来讨阿梨的欢心。 陆芙蕖看到那冰镇的香橘饮子,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赵国公演练兵马,不许闲杂人等进,他难道不是闲杂人等么?」 陆甫早瞪了陆芙蕖一眼。 可陆芙蕖却只觉自己占着理。她生平最憎纨绔轻薄的浪荡子,她父亲虽贬官在此多年,但家中外祖仍是京中的尚书,且李司户如今仍屈居一头,往后还得在她爹手下讨生活。她并不忌惮得罪了他区区一个小司户。 「招远侯的妹妹嫁给赵国公的小叔,李司户的姑母是我小婶婶。我兄弟阔别许久相见,陆小姐有意见?」 赵国公声量不高,却如一碗冰盏子,让陆芙蕖生生打了个激灵。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38章 惧内 陆芙蕖心中一沉,只以为赵国公会藉机奚落自己,当着阿梨与俞泓的面给她难堪。哪想他面上一派温煦,打了一巴掌,却又给出一个甜枣,竟破例邀了诸人进入演武场。 「陆大人曾是风度翩翩的探花郎,而今屈居在此,委不委屈?」 陆甫一怔,见赵国公竟主动提及当年之事,心潮涌动,一时竟热泪盈眶: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夫当年初拜相,便逢着藩镇割据,南涝北旱,叛乱蜂起。 既要赈灾,又要平叛,北部各镇战事连连,哪一样都要钱。国库里没银子,每个人见着我却都找我诉苦要钱。不得已才将主意打到盐政之上,推行了榷盐令。」 他因榷盐令而贬官至此,赵国公李贽当年也曾言辞激烈反对过榷盐令,陆甫与他谈起旧事,便绕不过这一项:「当年仅仅是抄一个韦家,便得了上百万两白银,足够全军三月的靡费……」 阿梨乍然闻听此言,如遭雷击,心里头只觉又落入当日的洪流之中,只是这一回,却无人在旁回护着她,任由滚滚的浊流将她淹没覆顶。 「临州盐滷丰盛,每年产出颇丰,府衙每年仅仅盐利一项,多达三十余万两。」 「可恨劫匪猖狂,残杀押运的官差,劫了两年的盐税……」 从陆郡守与俞别驾的三言两语中,阿梨这才知晓了神策军此番入临州的原由。 这个数额不仅令阿梨震慑,就连赵国公闻听此言,也抬首侧目,正眼瞧了瞧这位郁郁不得志的陆郡守。 大盛朝最富庶的州府,一年取的税赋也不过如此罢了。谁能料得到,临州贫弱,十室七贫,盐税竟丰厚至此,是只取之不竭,会生金蛋的老母鸡。 李贽看一眼阿梨,她面上神色一派平静,丝毫瞧不出怨愤的端倪来。此事已过去多年,便是韦长生的父母与姐姐也从不敢追究当年之事。而阿梨那时年纪尚幼,性子又柔善…… 他嘆了一口气,拽着阿梨的手往校场边的射靶处,温声问她:「以前学过射箭吗?」 阿梨没有理他,紧抿着唇角,捉起案上一张三石的硬弓来。 「这是硬弓,寻常男子尚且拉不开……」他转头想给她换张初学时使用的小弓,哪知阿梨却已稳稳拉开那张弓。 他面有讶色,却见阿梨面色平淡道:「总不至于比一缸酱还重。」 夏末的风拂动她鬓角柔软的绒发,眼前的女子瞧上去仍是那张匀亭精緻又带点利落飒飒的模样,可那平淡却拒人千里的态度,却令李贽兀地觉得她离得自己愈来愈远。 他隐约猜到阿梨是介怀这榷盐令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他想出言宽慰她两句,李宴却带着陆甫等人旋即走到二人身侧。 瞧见阿梨竟然拉开一柄重弓,他眉角亦是一挑,添了两分兴致,行至阿梨身后,抱臂看着她学箭。 「胳膊收一收,肩膀压下一点,背……」李贽轻声指点着她,略微纠正一番她的姿势,话音落处,只听「嗡」地一声,弓弦响处,阿梨手中的箭羽疾射而出。 稍微失了点准头,但初次射箭,能中七环,成绩相当不俗。 赵国公啪啪拍了两下手掌,赞赏道:「我在长安,常听临州出悍匪、出勐将。韦娘子一介妇孺,竟能有此臂力,想必临州男儿更胜一筹。此次剿匪……必定兇险更胜往昔。」 阿梨表现不俗,陆甫也觉与有荣焉。 他今日虽主动提及了榷盐令和韦长生,可那早已是在记忆角落尘封多年的人。而阿梨在採选中,父母那一栏并未填写姓名,只写了「亡故」二字。 第51页 採选之后,诸事烦杂,阿梨被卖至宋家,他去赴宴,出手救了她。陆甫自以为这是再造之恩,而阿梨秉性纯善,逆来顺受,叫他从未生出警惕之心。也未想起来去核验她的身份,更未想过阿梨有朝一日竟会生出反骨,养出这么一个心腹大患在身边。 「赵国公此言差矣。下官在临州多年,此地风俗却是大异于中原。临州女子多莽撞兇悍,田间地头浑当男儿使,家里家外也多女子当家,丝毫不逊男儿。」陆甫笑着捻须,与赵国公介绍临州乖于常理之处。 他说话的语气有几分引人入胜,见赵国公听得有趣,这些日子以来绷在心头的一根弦终于松动许多。 陆大人与赵国公相谈甚欢,俞别驾自然也不甘做陪衬的壁花,哈哈大笑道:「正如陆大人所言,下官家中便是夫人当家,我时常惧内。一众儿女,也是长女荟萃家中灵秀之气,倒衬得几个小子拙劣不堪。」 听闻他惧内,随行的几位将士俱都觉得好笑,连赵国公面上都难得展露笑颜。一时气氛融洽和乐,陆甫便对陆芙蕖使了个眼色。 「听闻赵国公有百步穿杨的神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您也为几个后辈示范一下,教教他们的射技?」俞别驾不失时机,趁机提议。 几人在旁边「联络感情」,插科打诨言笑之际,那头阿梨早在李贽的指点下,又连发数箭。虽动作尚且不十分娴熟,但得益于不弱的臂力和沉稳的瞄准,她一箭射得比一箭准。后头射出之箭未曾出过八环。 见阿梨射得如此轻松,陆芙蕖只以为自己做来也当易如反掌。她阿爹与俞别驾已经将路子铺好,只等她与俞泓开弓,擎等着赵国公开金口,像李司户教阿梨那样,手指抬一抬肘弯,压一压肩头,正一正腰肢,感情的火花也就擦出来了。 因了陆甫与俞别驾「临州女子多彪悍」的铺垫,李宴信以为真。他初来乍到,无意为这些微末小事与临州的父母官生龃龉。因此也未令人换弓,只以下巴示意,让两女执弓摆好姿势,拉开弓弦。 陆芙蕖向来看不上阿梨。见阿梨的箭术有模有样,心中自然并不将这门技艺当回事。阿梨能做得到的,她必也能手到擒来,轻而易举。 只是,当她依言拉开那柄弓,却瞬间明白事情与她所想,似乎很不一样。 虽则她手指上戴了皮护具,但三根指头痛得似要被勒断,那弓弦却只撑开一个极小的弧度,手上的箭却不慎飞了出去,才射了不足十步的距离,一头扎进了泥地里。陆芙蕖有些傻眼,也有些难以置信。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39章 义女 陆芙蕖先前见阿梨射箭,只觉易如反掌,自己应胜出她许多。哪想却浑不是那回事。游刃有余的只是阿梨而已。 她微有些赧然地侧头偷觑赵国公一眼,期翼着他能安抚安抚她,却见赵国公只面无表情,转头看向她身侧的俞泓。 俞泓才名在陆芙蕖之上,成日最喜琴诗这样的风雅之事,养就一副裊娜无骨的样子,臂力还不及陆芙蕖。她连将那柄弓端平都有些吃力。 看着她细瘦的胳膊开始轻微颤抖,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因着被赵国公盯着的压力,俞别驾心知坏了事,忙让儿子俞顺给姐姐换了柄轻巧的小弓。 可赵国公刚刚被挑起的兴致已散了,并未再看俞泓一眼,反而也抱臂站在李贽身侧,看着那个骨子里透出一股狠劲的微贱舞姬。 「她倒是果真有些与众不同。」 眼见俞泓也吃了瘪,陆芙蕖心中这才稍微好受一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阿梨的箭射得如何,一目了然,也远远胜过了陆家和俞家的千金。射箭首要臂力,非朝夕之间可磨鍊出。她若是男子,如能充军行伍,假以时日,若能大难不死,必也能挣出一份自己的殊荣。 只可惜,军中自然没有女人的一席之地。 「我倒是有个主意。」李贽望着阿梨的发顶,心中忽而生出一计,「神策军远来,将士们难以适应此地气候和地形。山匪兇残狡诈,仗着这地势,此战只怕打得旷日持久。不若在临州本地募集一支部伍,不拘男女,能通过考核者,皆可加入。」 赵国公蹙眉沉吟,似乎当真思索此事的可行性。 一旁俞别驾早反对道:「临州人口稀薄,又能挑出多少得用之人?况且此地本就贫弱,抽走一些人充军行伍,谁来耕种服役?神策军靡费不菲,再多添军户,耗费更甚。」 之前俞泓在採选之时,正因这个李司户多嘴而错失魁首之名,俞别驾心中早对这位放纵不羁的同僚有些怨怪,因而李贽一开口,他便出言反对。 李贽凉凉地望一眼俞别驾,唇角的笑意有一丝讥讽之意:「只怕是俞别驾忧心旁人脱颖而出,反倒衬得你这位别驾大人无能。」 临州府也养着一支八百多人的府兵,却是辖制在俞别驾一位文官手中。而衙中择取兵丁,竟不以武艺见用,而是任人唯亲。 这八百余人的府兵,年龄从十余岁到七八十的都有,这些年也未曾闹出过什么大乱子,只不过对上唯唯诺诺,待下趾高气扬,要说剿匪的本事,自然是庸碌平常,难堪一击。 俞别驾被他一呛,老脸气得通红,待要辩驳,却听李贽又道:「俞别驾既忧心徵召部伍耗费军需,无人耕种,那便仍以临州府的八百府兵为建制,令所有在役的府兵一併参与考核。凡无法通过考核者,一律裁撤,叫他们自回家种田。而择取民间有能者充实于行伍之间。」 第52页 此话一出,莫说俞别驾,就连陆甫也变了脸色,忙拱手朝赵国公道:「此事干系重大,非激起军中譁变不可。下官以为赵国公初入临州,行事需慎重为宜。」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李宴自然深谙于心。几百名鱼肉百姓的府兵,成事自然不足,但要败事却绰绰有余。更何况神策军孤军深入,甫入临州便与地方州府剑拔弩张,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他诧异于李贽的「年少气盛」,却见李贽又退了一步,将手中翎箭掷入箭篓中,又提议道:「既郡守大人与俞别驾都不同意裁撤府兵,那便仍如先前所言,在临州当地招募一支队伍,不拘男女,能者居之,暂收三百人。」 陆甫与俞别驾脸色很有些不好看。但李司户出言之时,赵国公一直未曾明确表态,这态度便很耐人寻味。平心而论,李司户的提议于神策军来说,有利无害,赵国公能坐享其成,又为何要反对呢? 「三百人的部伍,这饷银不是一笔小数目。这钱……」陆甫紧蹙着眉头,有些后悔今日偏要带着阿梨与陆芙蕖来演武场射箭。赵国公似乎并不为女色所动,而李司户吃里扒外,看来是将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神策军为临州府训练将士,也为临州府剿匪,这钱自然该临州府衙出。」李贽抬手揉了揉阿梨的发顶,冲着陆甫,笑得有几分痞气。 「你一心为韦梨谋个好出身,却妄想叫我阿爹出钱替神策军养人,哪里来的脸!」陆芙蕖简直被他这无赖的态度气个半死,也顾不得他是赵国公拐着弯儿的表兄弟,呛了他一句,而后抬手便去拉阿梨。 阿梨是她陆家豢养的姬妾,身契尚且在陆甫手中。陆甫不放手,没谁能将她从陆家手中撬过去。 若以往从不认识阿梨,陆芙蕖不至于会生出将她踩在脚下的心思。可因着陆甫提议将阿梨也送给她做陪嫁,她这段日子都将阿梨视作眼中钉,待她没半个好脸色。 若阿梨当真出了陆府,成为神策军的一员,将来立了功勋,那时连她爹也须得对这样一个曾经微贱的家奴笑脸相迎……而韦梨生得那般好,若以女将的身份入了长安,物以稀为贵,京中捧臭脚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因而,陆芙蕖下意识里便不愿横生事端,更从心底里厌恶李司户的提议,生怕阿梨有朝一日当真出了头,往后她见了阿梨,反而要处处低她一头去。 「芙蕖!芙蕖!」陆甫面上看着对女儿任性的表现气急败坏,心中却是极为满意的。他疑心赵国公借着李司户的口,想从他手里榨些油水。可陆甫为官多年,早滑熘得好似一尾鱼。 他既不愿放过阿梨这样一枚好棋子,又不愿白蚀许多银子替赵国公募集一支军队。 「李司户也不必白费心思。我对阿梨一见如故,早有心收她为义女,来日在城中为她寻一门合心的好亲事。她虽有几分本事,到底是女儿家,哪里能过那样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陆甫就这样推拒了李贽的提议。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上两章昨天修了一下,略有改动。 第40章 因祸得福 李贽的提议,阿梨自然动心不已。 可她与陆甫之间的纠葛却不能就此结清。况且她曾经应承过乔秦,潜伏在陆府,伺机为他盗得一簿帐册。而眼下,她连陆甫书房的门槛都还跨不进去。 「阿梨虽有几分本事,但战场上兇险,刀箭无眼,哪个做父母的捨得让女儿过那样打打杀杀的日子。阿梨你说是不是?」当着李贽,陆甫望着阿梨,笑得和气又宠溺。 若没有先前他令陆芙蕖冒充自己接近赵国公那回事,阿梨简直要以为这位是真心疼爱她的慈父。可深知他龌龊的心思,又有榷盐令之事前车之鑑,阿梨望着他和蔼的面孔,心中几欲作呕,但却只是垂眸望着自己脚尖的泥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见阿梨虽略有不愿,但最终仍旧乖顺地听从自己的安排,陆甫心下得意,斜睨李贽一眼,藉口两个女儿体弱不支,领着人扬长而去。 说来也巧,当日陆甫领着阿梨与陆芙蕖自演武场返回郡守府,两扇大门间不过短短数百步,里头皆是重兵镇守的要地,对陆甫来说自然算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因而一行人既未骑马,又未坐轿,连随护的侍从也漫不经心,可陆甫偏在这地方被人偷袭,几乎吃了大亏。 那时只阿梨与陆芙蕖二人走在陆甫身侧,两个侍从落后几步。迎面走来一个挑担子的老农,肩头沉甸甸的,沿街叫着临州本地的土话,想是走街串巷的老货郎。 陆甫虽在临州为官十年,却嫌临州土话呕哑难听,他本是江南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府中上下也只许说官话和吴地的软语,便是家中偶有粗使的临州僕婢,也一概不许说临州话。因而陆甫是听不懂临州土话的。 待那老货郎走到一行人近前,几人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原来那哪是什么货郎,却是个收夜香的。临州十户七贫,哪里有几户人捨得花钱叫人来收夜香,因而他的活计也做不太下去,一把年纪,家里却时时揭不开锅。 眼见郡守大人受了冲撞,几名随从忙跑上去,横眉毛竖眼睛地,要收缴那老儿「作案」的工具。这却激起那老儿的凶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起手中的桶就朝陆甫泼了去。 第53页 陆甫虽自觉呆在临州憋屈,但毕竟是一州父母,出行皆有十余侍从开道,哪怕此地街巷狭窄,坐不得规制的宝马香车,但也是轿出马进,哪里遇着过这样剽悍的乡民。 那一桶尿骚刺鼻的污物朝他泼来时,这位翩翩的老探花愕然怔愣,眼睁睁被泼了淋淋漓漓一身。而他身后,陆芙蕖为躲秽物,反推了她阿爹挡在身前。 反是阿梨,踮着脚尖,扬起袖子,遮住陆甫的头脸。 仗义每逢屠狗辈,负心多是……身边人。陆郡守被一桶夜香兜头淋了个懵,气怒之余,竟对亲生的陆芙蕖生出些生分的嫌隙,而对阿梨存了两分难能的感怀。 那老儿一时冲动惹了祸,不待随从来抓,早从旁侧的巷子里往山坡下钻进树林里。谁想得到这临州城不过是依山而建,半山腰上狭窄逼仄的七八条街巷交错,向上有破破落落半座城,往下不但有街巷错落,还有山有水呢? 区区两个侍从,在这样复杂的地形中根本堵不住谙熟道路的一个小老儿。 陆郡守这亏吃得有点深,但为着这样的事放出府兵全城缉捕一个收夜香的老儿,陆甫面子上过不去不说,他与赵国公还有些旧怨。他方才叫人吃了颗软钉子,只怕那人表面上彬彬有礼,背地里回头就往朝中参他一本,那就够他喝一壶了。 因而这闷亏却是不得不捏着鼻子受了。 回府之后,陆甫暴跳如雷。惹得阖府上下鸡飞狗跳,一众下仆皆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半点差错。而陆芙蕖的禁足非但没有解,反而还需再抄写孝经一百遍。 唯有阿梨因祸得福。 因着替陆甫挡住头脸的缘故,陆大人很是记她这份恩,待她也渐渐有了两分真心。——实则那时阿梨知一墙之隔,演武场与郡守府中便囤积着数千将士。 只要陆甫一句话,那老儿便可能死于非命。她下意识便抬袖遮住陆甫的脸,不欲叫他看清那老丈的样子。却也误打误撞,叫陆甫以为她真心回护着自己。 她有些疑惑陆甫为何竟生生忍下这一口恶气。但此事之后,陈嬷嬷对她的看管便松懈了许多。在陆甫听闻阿梨想学记帐之后,也允准她随着府中的老姨娘一道学理帐。 陆甫原是想要陆夫人亲自教阿梨的。可陆夫人自恃身份,待府中的庶子女尚且不见得抬举,又如何肯放下身段,亲近一个无甚依傍的养女呢? 陆甫拗不过夫人。不过他为人谨慎,向来也放心不下外人,那老姨娘倒是一路从江南到长安,再到临州一直不离不弃的老人。 看懂寻常的帐目实则容易之至。这是个细緻活儿,不过需要些耐心,做事仔细些,按部就班就没什么难的。但若帐目做了假,要查出来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阿梨学了几日,那老姨娘为人谨慎,自然并不会教阿梨如何去做什么假帐。而她偶尔趁着姨娘不在,也翻过她的书房,却也并没有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她迫切想进陆甫的书房,却不得其门而入。 正一筹莫展之际,这个机会却被陆临渊送到了她手边。 因着陆甫正式向陆夫人提了要收阿梨为养女,虽尚未办宴席过礼,但阖府上下,消息灵通的却已都是心知肚明。 这日早膳之前,阿梨去往陆夫人的正院请安,正逢着陆临渊。陆临渊这些日子苦读,深居简出。遇着阿梨,只冲她点了点头。 阿梨往日到陆夫人这里不过点个卯,应个数。这些日子为着乔秦所说的帐本可谓绞尽脑汁。出院子时遇着这位二公子,灵机一动,便向他问起如何回江南之事。 「临州到吴郡,数千里之遥,二哥不会走错路么?」 陆临渊是个不骄不躁,颇有耐心的年轻人,因见阿梨问得傻气可爱,不由笑道:「有地图,自然难出大错。」 阿梨从未见过地图,此时地图是极为稀罕的东西,莫说她没见过,整个临州城见过的人都屈指可数。而陆甫的书房里正有一份。 为让这位妹妹见一见那份稀罕的舆图,陆临渊特意抽了半日空,将她带到了陆甫的书房里。 而意料之外的,李司户与赵国公竟然也在。 看着阿梨与陆临渊在一处,并行而来,秋日的阳光洒在一对年轻的男女肩头,男子眉梢眼角笑意温柔,而阿梨仰望着他的眼神难掩濡慕,一切是那样温馨而自然,李贽眼底游刃有余的笑意一瞬间便僵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1章 地图 陆甫望见阿梨,倒是十分意外。郡守府的书房是重地,连自家的女眷轻易都不能涉足。陆甫在临州十年,就连陆夫人都不曾往外书房来过。 他偶尔会在此会见贵客,平日里只有一个长随负责收拾,就连僕婢要洒扫归置,也只止步于书房之外。 这书房在外院,看守得又严密,若无陆临渊带她,阿梨自己要进来难如登天。 陆临渊与赵国公、李司户及陆甫见过礼,便径直道明了来意:「阿爹书房里不是有一幅地图么?阿梨未曾见过地图,我教她认一认。」 阿梨因为紧张,脸微微有些发红。她今日穿一件艾青色的半臂襕衫,衬着一张梨花白的脸,清新中带着几分少女的灵动可爱,似乎害怕陆甫拒绝,瞧着有几分忐忑,又难掩期待。 随着她一日日长开,模样也愈发明艷。陆甫见她为着一张地图这样郑重其事,不由觉得两分好笑,嘴角也不自禁带了两分温煦的笑意,指使长随将那地图取出来,两兄妹就临着西面的花窗,弓腰凑在桌边,头对着头,喁喁低语厮认。 第54页 李贽今日与李宴往郡守府来,自是为着公事。剿匪在即,要准备的事宜多如牛毛,事无巨细,都需得先与陆甫再三确认过。 他惯常是个注意力极为集中的人,但自从见阿梨进来,与陆临渊凑在西窗下的桌边,埋着头比划低语,他的一双眼睛便不自觉被牵引了过去。 两边隔着十余步的距离,为着不吵到他们谈正事,阿梨与陆临渊都将声音压得极低。 陆临渊的手指顺着河流蜿蜒而下,最终落在一个点上,也不知说了什么,阿梨便低低地惊嘆一声,扬起头来看他。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在李贽看来,清澈又明炙得灼人。 那样的眼神,李贽并不陌生。他第一次在阿梨面前用树叶奏出《竹枝调》时,阿梨便曾那样看过他。世人狂热地恭维他听过许多,也听得麻木,但而今回想,最令他有满足感的,却是阿梨讶异中带点仰慕的眼神。 原来她不独用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这让李贽心中颇不是滋味。 「敬宣,此事你如何看?」李宴的问话令他回过神来,他却未曾注意方才陆甫说过什么。 李贽捏了捏眉心,长出了一口气:「此事你与陆大人商议便是。我昨夜辗转难眠,今日难免神思不属。」 他说着伸了一个懒腰,而后僵坐片刻,到底按捺不住,抬脚便往南窗下而去。 李宴望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眼底深沉如水,瞥一眼他眼神尽处阿梨的方向,扭头对陆甫道:「陆大人所提之事,我亦觉甚好。小子年少气盛,多有得罪,难得陆大人不计前嫌,肯与我家重修旧好。」 陆甫闻听此言,眼中迸出巨大的惊喜来。 李宴又道:「陆大人有几个女儿?」 「下官膝下本有三个女儿,长女前两年已嫁回吴郡,次女便是芙蕖。还有一女年方八岁……」 「那阿梨呢?」李宴问话之时,眸中雾霭沉沉,看不透眼中的情绪。 陆甫一怔,莞尔笑道:「赵国公所言极是。下官如今有四女。」 「那本官便要阿梨。」他说着揭起茶盖,轻轻撩过杯中漂浮的绿茶,浅啜一口。 陆甫见他饮茶,也随着端起了茶杯。可听到这一句,手下不免一顿:「阿梨只是下官的养女。赵国公要娶,自然还是当娶芙蕖为宜。」 …… 「临州滩多峡急,水路并不安生。原本这条路周折最少,母亲不放心,仍叫我先乘马车往长安,看望过外祖,再从长安下江南。」陆临渊的手指沿着曲折的山路延伸至一个红圈所在的位置,「这便是长安了。」 阿梨望着纸上那个小小的红圈,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身侧却忽有人倚过来,靠着微风习习的窗扇,俯首笑问阿梨:「那便是我家,阿梨以后可想去?」 阿梨抬眼望他,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而后敛下眉睫,淡然道:「贱脚岂能踏贵地。想必招远侯无意见你结交我这样的人。」 李贽见她方才与陆临渊言笑时眉目含笑,此时一见了自己,反倒意气淡淡的。自己待她如何,她心中想必清楚,便是那日在河谷中艰险如彼,他亦不假思索便跳了。他虽暂时娶不得她,却从未曾放弃过希望,一心筹谋着,煞费苦心。 可韦梨待他,却再难见真心。几次相见,越发客气疏离,如今甚而连一个笑,也懒怠施捨应付了。 「你同我出去外头,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讲。」李贽按捺下心中不悦,捉起阿梨的手腕,想拉她到外头院子里,找个无人的角落,同她单独说两句体己话。 可阿梨眼下一心只想伺机查探陆甫的书房,故意磨磨蹭蹭引着陆临渊为她细细讲解那幅地图,只盼着耗到陆甫送赵国公与李司户出门,找个藉口让陆临渊带她四处翻看,哪里有心听李贽说那些风花雪月的闲话。 更何况她早明白她与他之间,身份相隔如鸿沟天堑,恰似泾流与渭水,哪怕交汇在一处,也各自分明,不能相合。 因而,阿梨很自然地挣脱着李贽的手,推拒道:「李司户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陆哥哥并不是多嘴的人。」 陆临渊平日读圣贤书,也有些君子风度,阿梨说的不过是实话。 哪知李贽却忽而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忍怒道:「叫旁人便是乔哥哥,陆哥哥,唤我却只会唤李司户。」 他手下力道极大,阿梨久挣不开,实在赧于在陆临渊面前同他拉拉扯扯,一时也蕴了怒气,抬手便将面前的地图一掌拂落在地:「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猫狗,你有兴致便逗弄一二,觉得无趣了又一脚踢开。你若无法娶我,便别总来招惹我!」 她与李贽初遇那日,李贽便藉故亲了她,旋即却又告诉她,家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她那时心头便有一丝质问,那一个故意的吻又算什么。 他待她总是那样若即若离,每每令她心生微澜,却又无事人一般抽身离去。直到从宋宪家中逃出那日,她无意中爬进他房中,那时他一时失控,她甚而想过就那样与他过一辈子…… 可李贽永远也不会踏出那一步。他只醉心于招惹她的乐趣,然后却仅止于此。这猫戏鼠的游戏他乐此不疲,而她玩不起。 李贽似被阿梨突然爆发的怒意震动,又似因着终究不能娶她,被她警告一番,心头失落颓丧,一时竟抿着唇,没有接话。 第55页 陆临渊紧蹙着眉宇,望着那幅珍贵的地图因阿梨这番发作而破损,凌乱地滚落在地板上,侧身往陆甫那头觑了一眼,见二人不知谈起什么,难得竟是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犹疑一时,到底发了善心:「此事我会遮掩过去。」 阿梨似才意识到犯了大错,慌忙向陆临渊赔罪道:「我拿回去用浆煳从背面修补好,一定仔细不留下痕迹,看着还和新的一样……」 补好的地图自然还需归到原位。那时,她便可以再寻藉口,跟着陆临渊一道,再进这间看守严密的书房。 「好,我娶你。」 也不知是不是阿梨的错觉,她似乎听到李贽轻声说了一句。可等她抬眼望去时,却见李贽背转过身,望着窗外绿树浓荫,仿佛那一句,不过是她的幻觉。 阿梨收敛心神,借着陆临渊的遮掩,匆匆将破损的地图卷好,收进袖子里。 两个人配合默契,陆临渊装作往书房内室去了一趟,而后回来,要带着阿梨先行离去。 却听赵国公忽而朗声笑了一回,那头陆甫便吩咐陆临渊:「你去将方才那地图再取过来。我与赵国公好好研究一二,待剿匪凯旋,你再护送着芙蕖往长安,喝过她的喜酒再往吴郡不迟。」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2章 机会 那地图被阿梨弄破了,陆临渊应承过要替她遮掩,此时心中一紧,却又反应极快地抓住陆甫话中的重点:「喜酒?」 陆甫笑眯眯捋着鬍鬚,眼中颇有得色,望着身边的赵国公:「李二公子已同意娶你妹妹。待芙蕖回京,两家大人再正式下定,年底想必就能办酒。」 李贽在家中行二,此时没有外人,陆甫便改了称唿,亲昵地称唿他为李二:「你来年应考,有何疑难之处尽可请教他。」 陆甫自谓人中龙凤,但面对李贽,此时却谦逊许多。毕竟十四岁的状元,放眼整个大盛朝,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何况如今他乃是天子重臣,朝中肱骨。 陆临渊却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而西窗下,李司户似是吃了一大惊,阿梨只觉得臂上一松,什么东西径直飞了出去,砸在赵国公面前的茶盏上。淡黄的茶汤泼出来,淋淋漓漓将那破地图浇了个透。 陆甫瞥一眼案桌上的东西,气得咬紧了牙关。 「御史中丞大人早有属意的人家,陆大人万莫被我哥哥骗了,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平白闹一桩笑话。」 李贽之父乃是御史中丞李肇,是朝中出了名的性情骨鲠狷介,当着天子尚且有触柱死谏的先例,为人又狡猾刁钻,软硬不吃。陆甫想起那位不好惹的御史,心头也打了个突。 他想与赵国公联姻自然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又焉知老狐狸的儿子不是头小狐狸,这头为安抚他,假意与他联姻,待哄得他配合着剿匪完,再翻脸不认人,一脚将他陆家蹬开呢? 陆甫不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一众人也因此不欢而散。 阿梨从书房出来后,便径直往后院去。她今日劳而无功,往后想再入书房,还不知得想个什么样的法子。 陆甫对她要求甚高,甚至与陆临渊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日的课业排得满满当当,压得她亦有些透不过气。 回房之时,教授琵琶的柳教谕正等在隔壁。阿梨匆匆洗过手脸,便抱着自己的琵琶往隔壁的房间去。 她如今用的琵琶早不是庆嫂为她买的那一把。陆甫特意请匠人为她新制了一柄,上头镶嵌了绿松石的螺钿,细细的丝弦剔透轻盈却很有韧性,轻轻一拨,音色泠泠玉润。 阿梨从未过问过这样的琴要多少钱一把。想来比当初她姑母卖她入宋家时还要贵上许多。她曾经想,学一门手艺,将来能有个立足的本事,这辈子也就站稳了。 可如今,她学了许多东西,却觉得这些东西不过令自己沦为更精緻一些的玩物,甚而她的存在,便是为取悦某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应运而生。 自从在校场摸过那柄弓,阿梨的心便动摇了。曾经如饥似渴想要学的,都黯然退去那一层高贵典雅的外衣,变得索然无味。 往日阿梨是悟性极高的弟子,一般柳教谕弹奏一遍,阿梨大差不差总能领悟到要点。可这两日阿梨的进度却变得不尽人意。 在柳教谕示范三次,而阿梨仍显得漫不经心时,这位教谕皱着眉头,将手中的琴放在手边的案台上:「罗娘子生了个小公子,明日洗三。」 阿梨一怔,想了好一会,才赫然想到那是宋宪的娘子。 她哦了一声,不知当接什么样的话。在阿梨心里,那些人早与她毫不相干。若非这罗娘子与宋母,她当初也不至于逃出宋家。 「宋教谕他……」柳教谕说着一顿,长嘆了一口气。 阿梨抱琴的手紧了紧,在陆家,从无人与她提过宋家。宋宪本是极有才的人,待她也有些浅薄的情分。若非她姑母从中作梗,做出那回事,她心底仍感念那时宋宪对她的雪中送炭,而今想起这个人,只存着一分浅淡的愧欠。 「因受你的连累,被陆大人罢了教谕的职衔,搬出了府衙,就在临溪那条短街赁了一所小宅子。如今也无人请他去教琵琶,家中新添了人,日子过得颇潦倒。」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沓信来:「从他知晓如今是我教你的琵琶,便託过我几次。」宋宪托柳教谕转交过几回信,可阿梨是陆大人看重的人,柳教谕每每将这些信藏在身上,却从不敢转交给阿梨。 第56页 今日见她心不在焉,柳教谕也无心教授,倒把这些信拿了出来,了却对旧友的一番恻隐心事。 阿梨有几分讶然,却当着柳教谕的面,将那沓信扔进了一旁的香炉里:「你帮我转告他,就说我祝他与罗娘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火舌舔过揉皱的信封,焦黑的烟气冒出来,转瞬燃成一片灰烬。柳教谕讷讷着有几分窘迫,唯恐阿梨将今日之事告知陆大人,心头又是懊悔,又是惶恐,脚步仓促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阿梨一筹莫展的思路。有些事情她自己做不到,但却可借旁人的手行事。 陆甫有几个心腹的幕僚,有少年时结交的同乡,也有到临州后赏识重用的有识之士。这些年如门客一般养在府上,时时为陆甫出谋划策,依附着陆家而生。 阿梨瞧中了一位叫严琰的幕僚。此人做得一手好诗,被陆甫赏识,却屡试不第,与陆甫乃是同乡,年约三十五六,自诩生性浪漫风流,与城中几位花娘过从甚密。 那日阿梨从书房出来,正与此人擦肩而过。他见着阿梨,眼神亮了一瞬,阿梨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追随了自己许久。 蓄意接近一个好色之徒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在陆甫的眼皮底下做手脚。阿梨心头盘算着,打算以学诗的名义,向这位严先生请教。 这日她在岑姨娘房中帮着盘帐,可巧这位严先生便找上了门来。岑姨娘打发了阿梨先回去,她掀开竹帘,正见严琰等候在外头廊檐下。 初秋的红枫刚刚变色,这位徐郎半老的严先生站在枫树下,背对着竹帘,听得门帘子一响,立即转过身来,气质翩翩儒雅,却到底失了稳重。 阿梨抬眸见他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眼中却按捺不住寻美的躁动,不由拿丝帕轻掩唇角,忍俊不禁敛眸浅笑。 不过是一个照面,严先生却觉被这一个笑勾去了小半条魂。直到岑姨娘屋里的丫头来相请,这才回过了神来。 伊人倩影已经转过屋角,偏偏却仿似无心地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又再被他失神落魄的样子逗得倩然一笑。 等进了屋,严琰便问岑姨娘:「方才那小娘子是谁?」 事实上,严琰早知她名唤阿梨,今日甚至是特意打听过,趁着阿梨在才急急赶来。 岑姨娘哪里不知道他贪图美色的小心思,只冷着一张寡妇脸,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旖旎的邪念:「那是陆大人的养女,与你往日沾惹的花娘不同。陆大人颇看重她,你趁早歇了旁的心思。」 严琰并不当回事。他是文人骚客,歷来以处处留情为荣,若叫郡守大人的养女能为他生为他死,一颗芳心皆繫于他一身,那才是缠绵悱恻的美事。 隔日,严琰便借着韦兴的名义,将阿梨约出了府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3章 相约 临江仙馆是临州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比周围其他建筑高阔许多,站在楼中凭栏而望,可一览无胜江景,因而有几分名气。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聚宴请客,都喜欢在这间酒楼。 严琰约了阿梨往这处。虽明知他不安好心,但阿梨却装作不知,欣然赴约。 这日天公有些不作美,阿梨前脚敢进酒楼中,外头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不多时,屋檐下滴滴答答,雨势竟然大了起来,目之所及一片雨雾朦胧。 若心中无事纠扰,这样初秋的雨中凭栏而坐,也有几分惬意。只是许是这雨阻住了那位严先生的脚步,阿梨到了一阵,他却迟迟不来。 阿梨闲敲着棋子,转眸却见凭栏尽头一颗盆栽的矮橘边,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赵国公正对着她的方向,两人隔着几张桌子遥遥相望。他面色冷淡,目色晦暗,瞧着有几分难以亲近。 阿梨扬目四下梭巡,却并未见到李贽。一时心中微松,却又莫名有几分失落之感。而今,她也说不分明自己心中对李贽是怎样的想法。 或许是希望中的绝望,无情下的深情,可要说当初奋不顾身的勇气,一无所知时澄澈的恋慕,却又若有似无,再也寻摸不到。人生苦艰,情之一字于她来说便如珍贵的毒酒,初初入口,甘美忘我,越到后来,苦涩难言。 到而今,她不想再沾染什么苦的东西,宁可也学他,尝一尝虚假的甜,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再不要拿什么真心捧给别人,却被人弃如敝履地踩在一旁。 阿梨想,她也学坏了,可这样也好。往后只有她伤别人的,旁人却再难伤到她。总有一天,她那一颗软弱的稚子之心也能变得铜墙铁壁,油盐不进。哪怕那人是李贽。 可心头却无端黯然起来。也不知为何而寂寥。 思绪正纷乱,严琰匆匆从楼梯口跑上来。临州的雨向来干脆明快,说来便来,也没有江南春秋的缠绵。 他肩头的儒衫湿了大片,一头乌黑的青丝溅了剔透的水珠,笑得有几分歉然:「在下久慕韦娘子,是以出此下策……」 因为骗了阿梨,他笑得有几分低声下气地讨好。阿梨睁大一双桃花眼诧异地望着他,面上是一副吃惊又无辜的神气,心头这一瞬却又有几分不忍。 为了得到那本帐册,她心头所想之计策毒辣,她从未主动害过人,望着眼前主动入彀的猎物,她存了一丝不忍的恻隐。 第57页 故而,这一刻阿梨心生了退缩,有心想放他一马,起身沖严琰摇了摇头,脚步微乱地往楼下去。 严琰好容易在陆甫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将阿梨约了出来,哪肯轻易放过她。见阿梨要走,忙追了上去,拦在阿梨面前:「好歹与我吃一次酒,你放心,我并不会做什么逾矩之事。」 为哄骗阿梨,他好话说尽。阿梨原本生出的那点恻隐之心,终于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消弭殆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一心一意撞上来,也终于令阿梨下定了决心。 严琰是花中老手,极善取悦女子。说动阿梨重新坐下之后,这位吟风弄月,好一番卖弄,终于得了阿梨一句称赞。 见阿梨面上终于露出个笑模样,这位严先生不由得意非凡,他以往不独喜爱眠花宿柳,尤爱卖弄才情,勾搭情窦初开的良家少女。 人说二八少女豆蔻枝头,他自己一把年纪,审美却是几十年如一日,偏爱豆蔻年华的小娇娘,一旦得手,却又并不珍惜,每每折下枝头,温存一番,又抛之脑后。 他这里使劲浑身解数逗得阿梨一笑,冷不防角落里一个青衣女子涕泪满面,紧锣密鼓地冲过来,原是恨极了这位道貌岸然的严先生,最终又不舍伤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兜头就往阿梨面上浇去。 也算严琰此时待阿梨情意正浓,见青衣女子发疯,替阿梨挡住那滚滚的热茶,夺过茶壶,怒沖沖掷在楼板上,嫌恨道:「当初的事情你情我愿,既是缘分已断,那便好聚好散。你如今这副模样真正可恶,哪有半分淑女的娇俏可爱?……」 阿梨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对男女,心头莫名有些烦躁。蓦然抬头,恰见赵国公正也冷冷望着这处,悠游不屑的态度,与李贽的模样如出一辙,似嘲讽着她,引诱什么样的人不好,偏偏眼瞎去招惹这种人渣。 阿梨不耐地剜他一眼,推开椅子站起身:「严先生还有事,我便先走一步。」 严琰有些着急,被阿梨瞧见这样不堪的笑话,她往后心生警惕,必然不愿再赴自己的约。好容易设下的套却叫阿梨逃了,但他虽心有不甘,奈何那女子哭闹不止,纠缠不休,只得眼睁睁看着阿梨翩然离去。 阿梨原以为此事不过一桩小插曲,哪知回府不及,竟被有心人渲染得沸沸扬扬。这一段「三人行」的闹剧被演绎出数个版本,无外乎阿梨插足了严先生与一女子的爱恋之中,害得那女子寻死觅活云云。 而事情的罪魁祸首严琰,却并无什么人指责。甚而有不少人羡慕他左怀右报,玩弄女子情感轻车熟路。 阿梨早不在意什么名声。倒是因这沸沸扬扬的流言而引得严琰对她愧疚不已,每每她往岑姨娘房中盘帐,不多久便能见到这位严先生藉故前来。 阿梨晾了他几回,这一日,终于被他堵在了一处夹道之中。 「阿梨,我与那女子当真再无牵连,若有半句虚言,叫天打雷噼,不得好死。」严琰抬手将阿梨困在墙壁与自己的怀抱中,俯首望着身下殊艷出众的女子,一时屏住了唿吸,想低头去吻她。 若这样的事是与李贽来做,阿梨或许并不厌恶。可面前的人只令她觉得噁心,却又不得不强忍着心头的排斥,抬指顶住他俯下的额头,偏还要面带笑容应付道:「你说了那么多回假话,也不见得老天噼下个雷打死你。」 她终于肯理会自己,严琰不由激动万分,一时得意,将阿梨紧拥在怀里,笑道:「那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阿梨乍然被他拥住,一时震骇,勐地将他推开,几乎忍不住想踹得他断子绝孙,却生生按捺住,冷着面孔道:「世间自然是盖着官府公章的文书才是作数的明证。你把对我讲的话盖过章我便信你。」 这要求奇怪又傻气,严琰觉得有些怪异,但他对阿梨自然只有些男女间不能宣之于口的旖旎遐思,这东西即便盖上公章也是一钱不值的废纸。因而,当天傍晚,严琰便找机会又见着阿梨一回。 他递来的情诗上果然盖了府衙的公章,甚而还加了自己的私印。 只是,阿梨待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多两分好颜色,反而时时诸多藉口,明示暗示他应给自己送些贵重东西。 严琰以往取悦女子也会送些胭脂香粉之类的小玩意。但阿梨是陆甫的养女,陆甫为栽培她,颇费了不少心思。而今寻常的胭脂香粉这种小恩小惠哪里入得了她的眼。 之前他送的东西一概都被退了回来。直到他有一日将自己家中祖传的一对白玉镯子送给阿梨,终于又得她赏光,与他逗留在岑姨娘屋外的廊檐下多说了两句话。 自从那日在夹道中落单被他堵过一回,阿梨往岑姨娘这处来,每每带着陈嬷嬷。严琰是陆甫的幕僚,陈嬷嬷何等火眼金睛,他连靠近阿梨多说两句话都很忌惮。 知道礼物送到了阿梨心坎上,严琰又花重金给她买过几回首饰。可他依附陆甫而生,俸禄是有定数的,这样流水般花银子出去,又颇吃不消。可这一回为哄骗阿梨到手,钱花了不少,却连手都没摸着,心头自然又不甘。 犹豫之际,小娘子又对他眉来眼去,勾得他铤而走险,伪造票据,挪用了几回公中的库银。 岑姨娘尚未发现不对劲,却被阿梨先从帐册中发现了端倪。 这一日,阿梨终于主动约了严琰往府外相见。未免再遇着头一回那样尴尬的事情,这回阿梨径直将人约到了韦兴所住的家里。 第58页 意料之外,乔秦竟然也在。而今风声正紧,自然不宜再有何动作。这些日子,这位匪帮的小头目竟一直潜藏在韦兴家中,等着阿梨取那帐本回来。 因着一意想跟着乔秦去跑马帮,乔秦出手又大方,韦兴一直对这位兄弟好酒好菜供着,丝毫没有生疑。 见阿梨带了一个男人回来,韦兴有些不悦。他下意识里担忧乔秦多心,致使好好的婚事黄了。可乔秦见着严琰,面上一派淡定,只以表兄自居,并不是吃醋的模样。 原以为的二人世界突然多出两个兄长,严琰满脑子的黄色废料终于清醒了几分,按捺着性子,先人模狗样应付着这两个兄弟的盘问。等酒过三巡,身边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终于变了脸,将这些时日来他挪用官银的证据摆上了台面。 这分明是一起早有预谋的仙人跳。他色欲薰心,原以为阿梨又是往日玩弄的豆蔻少女,纯情天真,等沾过她的身子,必也如旁人一般对他死心塌地,寻死觅活,只一心逼着自己娶她。哪想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步一步将他引下万劫不復的深渊。 「我不要严先生为我出生入死,只需你替我取陆大人书房中的一册帐本。」阿梨以手托腮,眨着明媚惑人的桃花眼,看上去楚楚动人,「这帐本我看一遍便还回去,于先生您也毫无妨碍。若不然,这些东西递到陆大人案头上去,您的前程可全都毁啦!」 严琰望着阿梨手中他做过的假帐,将牙咬得咯吱作响。那里头还夹了一张印着官府公印的情书,私用官印在那时看来是为哄阿梨开心的玩笑,此时与这些证物放在一处,只怕能激得陆甫当场将他踢出郡守府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严琰并没有犹豫多久,就同意了阿梨的要求。可这女人一步步精心算计他,害他犯下弥天大错,而今被她拿捏着把柄要挟着,自己付出许多,却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常年熬鹰的被鹰啄了眼,他又岂肯乖乖咽下这口恶气呢? 这日,他果然从郡守府盗了帐册出来,并约了阿梨再见。只是这一回,他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郡守府自己的值房中。心头已经打定主意,这回必要阿梨付出点代价,至少要先睡到她再说。 郡守府并不是韦兴和乔秦可以进去的地方。阿梨做这些事自然要避人耳目,并不敢叫府中任何人知晓她的图谋。严琰料定,这一回阿梨是自己盘中的肉,插翅难飞。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4章 羊入虎口 虽然阿梨手里攥着严先生的把柄,但这鸿门宴,她却有些不敢赴。 不过严琰露出鱼死网破的态度,不见兔子不撒鹰,说阿梨若不去,那便等着两败俱伤,他顶多被驱逐出郡守府,阿梨却会被当做马匪的同党下大狱。 阿梨思索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去赴约。但赴约之前,她找了藉口出府,往城中的打铁街去了一趟。 临州虽山地陡峭,但临州人却多只能往土里刨食。平日里自然缺不得农具和铁锅铁桶这样的东西。城中有几家打铁铺子,都开在一条街上。 说是一条街,不过短短数十米长,两边都是土屋,临街搭着风箱灶具,师傅敲得叮叮噹噹,火星子随着风箱飞得老高。 阿梨以前很少来这里,也不知哪家师傅打的好,沿着街头走了两圈,却只看到卖菜刀、柴刀、镰子等等刀具的。这样的刀用来防身鲨人,自然不大合适。 她接连瞧了好几回,正想找个师傅打听可否定制,身后却突有人拍了她肩头一下。阿梨吓得心头突地一跳,脸色变得几分煞白。 扭头去看,竟是李贽。 「鬼鬼祟祟在这里作甚?」阿梨有些日子没见他,只觉得他好像黑了些,似乎是瘦了,往日里神采飞扬的眼神也变得内敛沉稳许多。 这些日子,阿梨日日算计着,实则心头极为煎熬。内里承担着许多的压力,这压力在今日要见严琰的反覆盘桓中,变得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仰头望着李贽,嘴唇嗫嚅,眼睛里霎时蒙上一层水雾,可思及乔秦的身份,到底将心中的倾诉欲压住,只淡淡道:「替我阿兄买把新菜刀。」 可李贽却并未被这话煳弄住:「你阿兄乔迁新居不过两三月,如何又要置新刀?」 阿梨没好气道:「一把切菜,一把剁肉,不行吗?」 李贽嗤笑一声:「严琰买药,你买刀。看来你与这新相好都有些特殊的癖好。」 阿梨抿了唇,袖中一双手轻轻攥了攥,心头沉甸甸的重担如有实质,默然无言。 「我总觉你如今……似乎有些心事。神策军如今正招募新人,你当真不去么?」李贽拉着阿梨的手,穿过那条短街,往街道尽处的大榕树下去。那榕树外有一家酿酒的小作坊,作坊外头便是那条横贯城中的溪谷。 陆甫虽不允她这回事,但若阿梨想,李贽自然有办法。可她而今一心只想将陆甫拉下马,且那神策军是去剿匪的,没道理她要用自己的箭,对准乔秦那样的人。 临州的匪不过是活不下去的临州人。陆甫为官,竭泽而渔,临州十室七贫,但凡有些门路的人都离了这片贫瘠的土地。有些人无以为生,不做匪又能有什么出路呢? 见阿梨不答,李贽捉了她的头髮挠在她颈窝,讽笑道:「当真只顾着与你那新欢打得火热?」 第59页 阿梨与严琰初次约在临江仙楼便被赵国公瞧了个全程。那样狗血的闹剧,李宴瞧一眼都觉污了眼睛。 因为想要擅自为他定婚,两兄弟闹了些不快,连日来话都不曾说一句。那日瞧见阿梨竟与严琰那样的人有些纠葛,李宴当日便将此事拿来说与李贽听。 可惜李宴不过枉做小人,李贽并不信阿梨当真会喜欢什么严先生。 阿梨倚着背后的大榕树蹲坐着,心事重重思虑一回。 她原本计划买把好刀防身,再引严琰从前相好的女子入府来搅局,可思来想去,那帐本紧要,若事情泄露半分,一回打草惊蛇,引起陆甫警觉,非但她吃不了兜着走,往后要再捉住陆甫的把柄也更难于登天。 「严琰约我今日在他值房中相见。」阿梨抠着手指上染的蔻丹,拽住李贽衣襟的下摆,扬起一张脸,我见犹怜地望住李贽垂眸的凤眼。 经了严先生这一回,她如今尝试出了些魅惑人的手段,也颇懂了点迂迴的心思,知晓如何去驯服一个男人为自己上刀山,下火海。 严琰之事如今闯出没法善了的篓子,实则是因着时日紧迫,她不得不图穷匕见。若能徐徐图之,未必没有更好的良方。但而今箭在弦上,她急需一个能为她灭火的人,以免终究引火烧身。 李贽便是她择定的目标。他对她存了点心思,又惯来爱管她的闲事。 阿梨以为,但凡她开口,李贽必也为自己鞍前马后。毕竟他曾经那样不顾兇险,为了她只身跃下洪流。 哪知李贽蹙起一双长眉,仿佛才认识她一般,眼眸中碎星般的光芒黯淡下来,侧过身不再看她那张明艷动人又楚楚风致的脸:「你要我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他几乎一眼看穿了她全部的心思。在这样的人面前无所遁形,阿梨有些讪讪的,可不等她解释什么去掩饰,李贽已又追问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在他手上?」 因为被严琰拿捏着,所以不得不与之虚以为蛇。而今严琰得寸进尺,阿梨察觉到危机,所以想一劳永逸解决掉这个麻烦。这是李贽的猜测,只是到底没想过事情实则刚好相反。 听着他质问的口气,阿梨心中有些不悦,甚而有些生气。她父亲韦长生的冤屈这些人全都知晓,可人人却都浑不当一回事。死一个盐商,不过如一只没有爪牙的蝼蚁,甚至没人肯多过问一句。 她没有什么旁的本事替他翻案,更遑论羊肉既落入虎口,焉有再夺回来的?她不求能推翻这世道,夺回家中从前的一切,叫陆甫吐出当年从韦家抄走的钱财,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惩罚当年的罪魁之首罢了。 她有什么错呢?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他却摆出那样一副脸色来。 「李司户既然无意,今日便当做未曾见过我罢。」她气鼓鼓地站起身,也不沖他行礼,提着裙裾便想走。 「我若不帮,你还会去找谁?陆临渊么?」李贽回手将阿梨压在那榕树背后,微恼地咬了咬她的耳垂,见她不驯服,大掌狠狠掐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5章 案发 「我找谁又关你什么事呢?」阿梨伸手去拽他的手掌,他却箍得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我知你是韦长生的女儿。」李贽将下颌落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也有些怀疑你在陆府的用意。」 阿梨原本挣扎着,听到这一句,却倏然静默了一瞬。 李贽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蹙着眉宇,正色道:「我不论你想做什么,陆甫绝非你可以轻易招惹的人。你万不可轻举妄动,只将一切交给我便是。最多三个月,我必给你一个交待。」 李贽走后许久,阿梨独坐在榕树下,撕着榕树厚实的叶子,心里不知当不当信他的话。 可他是官,乔秦是匪,赵国公领兵入临州,只为剿匪。阿梨抱着膝,怔怔地望着河边连绵起伏的山脉,心头一团乱麻。 阿梨回府时,陈嬷嬷正等在房中。见着她却不如往日殷勤备至,吊着眼梢,不大高兴地说:「成日家往外头跑,也不叫伺候的小丫头跟着。到底是小门小户的没甚家教。」 往日陈嬷嬷对她冷嘲热讽的话多了,阿梨每每只忍气吞声。可今日,也许是连日来的压力作祟,阿梨回了一句嘴:「嬷嬷每日出府都是没家教么?」 陈嬷嬷是陆府的老人,连府中的公子小姐也要给三分脸面。被派来伺候阿梨心头早有些怨言。若非见陆甫对她颇看重,哪里甘愿伺候一个假小姐,这会子被阿梨刺了一句,就如捅了马蜂窝一般,污言秽语不要钱似的,一串一串蹦出来。 「作死的小贱妇,回头我定要在郡守大人面前好好说道说道一番。哪家的小姐会与教养嬷嬷顶嘴的?你这样的,合该叫陆大人早些将你赶出府去……」 她骂骂咧咧地出了门,阿梨便将屋里的门窗都关紧,独坐在妆奁前,望着镜中的云鬓花颜。 今日李贽看她的眼神深深刺伤了她。他那样的坦荡和意气风发,而自己心思却日渐卑劣,为了生存,为了復仇,利用美色和身体,虽这副身子并未被沾染,在他面前,她却忽而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能和骯脏。 长陷泥淖中,等到陆甫终究要她付出更多的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呢? 第60页 刻漏中流沙飞逝,阿梨望一眼小山一般堆积的河沙。窗外夜色将暮,已是到了严琰约定的时辰,她摸了摸缠在腿上的短刀,仍坐着纹丝不动。 她不愿从此往后背负着罪孽感活着。哪怕是要復仇,也要堂堂正正。 回首这浑浑噩噩的两个多月,她甚而将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放在自己前头,为着陆甫承诺的一个职位,而甘愿将自己放在倡优的位置。为着对乔秦的一句承诺,而令自己置身如今这样的陷阱…… 阿梨抬手将妆奁中琳琅的珠钗宝石扫落,沉闷的撞击声落了满地。哪怕李贽不要她,她也不该如此自轻自贱。 她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惊世的才华,没有万千的呵护和宠爱,她仅有的只是她自己,却为何屡屡不珍惜,自甘轻贱? 阿梨将头上几枚贵重的头面一一拆下,随手掷在妆奁中。决意明日便同陆甫说清楚,她要入神策军,往后凭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做人,再不要做他明面上的义女,事实上豢养来娱宾的姬妾。 而韦家的仇,等到她羽翼渐丰,将来总有报復的一日,又何必去倚仗乔秦那样的匪。 阿梨并未去赴严琰的约,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一旦做下,再没有轻易回头的机会。 她洗漱后正要歇下,陆甫却命人来传唤她。阿梨重新穿上了出门的大衣裳,临走时留了个心眼,将在集市上买来的短刀藏在了衬裙里边。 往日阿梨心心念念想进陆甫的书房,却总不得其门而入。今日陆甫竟然将她传去了书房。里头灯火通明,陆甫坐在花梨木的案台后,望过来的眼神阴沉。 岑姨娘坐在一侧沏着茶,仍是那副寡妇脸。她眉目淡淡的,姿色平平,也不甚得宠,但陆甫一直倚重她。 见着她的那一瞬,阿梨突然明白这场拙劣的计策中,她一直忽略了岑姨娘这个人。严琰不敢向陆甫告发她,但岑姨娘凭着忠心耿耿而稳居陆甫后宅中,陆夫人是工部尚书的次女,却不得不忍受着这个分宠的女人。严琰做的假帐她都能察觉端倪,岑姨娘如何又如何未曾发觉呢? 不过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捉住她背后的人。 阿梨忽而心头一炸,想起韦兴与乔秦,身体便不由自主开始颤抖起来。 严琰很快也被带了过来,见着这个阵仗,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今日阿梨未曾赴约,他心头正忐忑难定,此时狗急跳墙,只将所有过错都推到阿梨头上,又信口咬定阿梨便是马匪派来的奸细,一心想抓住陆郡守的把柄云云。 最后,严琰还取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帐册,狗一般膝行到陆甫脚边,带着一丝侥倖邀功道:「属下早发现她不对劲,一直虚以委蛇,等着她露出狐狸的尾巴。这帐册也是伪造的,我阖家都依附大人而存,又岂会背叛您呢?原是打算今晚擒下她,明日便向您秉明事情所有真相……」 虽严琰能言善辩,那帐本确也是假的,仍气得陆甫脸色铁青。 他屏退了旁人,只留阿梨在书房中,一步步逼近,拿指尖抬起她下颌,望着跪坐在脚下柔弱而美丽的女人,恨得切齿:「本官怜惜你,抬举你,教养你,甚至收你做养女,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 阿梨紧抿着唇,迎着他的视线:「韦长生供上鉅万家财,陆大人又是如何报答他的呢?没有使您赢得君心,反而贬落临州,真是意外啊。」 陆甫恼羞成怒,一巴掌扇下去,却被阿梨躲开了。 「养不熟的白眼狼,往日看你还有两分用处,本官也捨不得动你。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就莫怪阿爹不客气了。」他抓住阿梨的脚踝,动手去扯阿梨的衣裳。 哧一声,软烟罗的襕衫被扯开一半。 沉重的身子压下去,使劲夹住阿梨的腿,却不妨胸口一阵剧痛,大片的血花喷溅出来。 「来人!来人!」陆甫捂着胸前的伤口,那里插着一把短刀,深可见骨。他不敢再逞凶,阿梨早撞开另一头的窗扇,跌跌撞撞地翻了出去。 可她没逃出多远,便被郡守府的府兵擒下。而陆郡守受了重伤,仰赖着府医精湛的医术,到底保住了一条狗命。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6章 凌迟 陆甫这些年在临州,虽因地势贫瘠,每每不得志,但在临州却是独断专行的土皇帝。府中也好,衙中也好,谁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回被阿梨行刺,却险些丢了性命,奄奄一息躺在榻上,面如金纸。 「我早说那阿梨不是个好东西,偏偏老爷一意孤行,非要抬举这么个玩意。」陆夫人坐在床头杌子上,拿帕子沾着眼角。 陆临渊面色凝重,并未搭腔。 「严先生供出阿梨家中窝藏贼匪,是马匪安插在府衙中的奸细。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狗急跳墙行刺郡守,依律当凌迟处死。」 眼下阿梨成了阶下囚,并没资格再给她做什么陪嫁,但却刺伤陆甫,可谓旧怨才消,又添新恨,陆芙蕖只想将那些最残忍的极刑都施加到阿梨身上。 「她既是匪类,依着流程,应通秉赵国公一声,联合调查之后,依律判处。」陆临渊提醒一句。 想到要将阿梨那样的美人转交到赵国公手上,陆芙蕖不由跳脚:「二哥你是书读傻了么?阿爹与严先生一把年纪都差点遭了这小狐狸的道,赵国公血气方刚,被她几句甜言蜜语一哄,难保出了什么岔子。她若为保命,将那些土匪供出几个来,将功折罪,阿爹这罪岂不白受了?」 第61页 陆夫人也点了头:「你爹当年何等风流人物,被贬临州为官十年,正是被那李二郎所赐。你请他来查阿梨,若被她攀咬诬赖些罪状,李二郎再顺水推舟落井下石,栽赃些罪名到你爹爹身上,岂不是引狼入室。」 母子几个一商议,更觉事不宜迟。陆临渊连夜请了俞别驾等人入府,议定次日一早,便押阿梨往菜市口凌迟处死。 因陆甫重伤不起,陆临渊临时代了他的职,亲自押解阿梨上刑场。 往日陆芙蕖每每针对阿梨,陆临渊看不过,还不动声色帮过阿梨几回。从严琰口中知悉阿梨竟是那般处心积虑心如蛇蝎的匪徒,他心中初时仍觉得荒诞。但陆甫伤得很重,几度昏迷,可谓命悬一线,而今尚且不知生死,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他再是心存善念的公子,也容不下这样心狠手辣的女子。在他心中,自然想不到严琰与他爹心头那些龌龊的恶念。 多年的相处,他的父亲倜傥风流,才华横溢却抑郁不得志,临州在他治下虽无大功,但目之所及仍是平静安定,他心中的陆甫是无为而治、两袖清风的一方父母官。 而严先生虽屡有风流名声在外,但那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个人爱好,君子和而不同,对一个有瑕疵的人,他并不会太苛求。而严琰待他这位世侄,向来笑脸相迎,他从未曾看到过他不堪的那一面。 他涉世未深,虽知晓人心险恶、世情不古,此时却认定阿梨便是那样的人。枉他曾经还屡屡出手相助她一二。 因此,押解着囚车往菜市口的时候,陆临渊望着幽昧夜色中那个纤瘦的影子,心头只觉如有毒蛇盘桓,阴翳生寒,畏而远之,却没有露出半分怯意。 他要亲自看着刽子手片下她一张美人皮,剜出那一颗蛇蝎心,震慑临州城里不安分的魑魅魍魉。区区匪类,见着那样血淋淋的惨状,自该吓得屁滚尿流,再不敢将爪牙伸到郡守府来。 「二哥,我阿兄怎么样了?」严琰去过韦兴的住处,见过韦兴与乔秦。对那样的人,阿梨自然不敢抱半点希望。为着给自己脱罪,他能将死的说活,自然不会放过韦兴与乔秦。 陆临渊骑在马上,垂目望她一眼,眼神冷漠:「他很快便能与你一道下地狱。还有,别叫我二哥。」 阿梨一直绷着的一颗心,因得了他这一句肯定的答覆,变得酸软痛楚,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有胆子落草为匪,便该料到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阿梨的眼睛清澈得令人心折,她的悲伤没有掩饰,叫人看一眼便生出兔死狐悲的哀悯。 陆临渊不愿对一个罪大恶极的女贼心慈手软,硬着心肠,匆匆打马前行几步。看不到她,自然便不会被她迷惑了。 虽然天光才放鱼肚白,但菜市口早已熙熙攘攘。菜农背着竹篓挑着扁担,早早占据了位置。有的人往往得从夜半三更背着沉重的货物走上好几个时辰赶来,却连一顿朝食都捨不得吃。临州人勤恳,却总贫寒。从年头劳碌到年尾,刨除各样的租子和税,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 府衙的大锣绕着菜市敲了一大圈后,本就热闹的菜市被围得水泄不通。凌迟是残酷的极刑,但因着人多,又是加诸在别人身上,害怕的却没几个。 反而因着是个年轻的女犯,虽然形容狼狈,却显见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要被剐了衣裳动刑,许多人兴奋异常,奔走相告。便是过大年也没这样热闹的了。 阿梨将脸埋在臂弯中,周遭嘈杂,她的心却一片死灰。这一刻,她有些想庆嫂,自从朱家出来,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去看她。偶尔出府,却各样事情缠身,每每想着下回再去,下回再去,往后却没有下一回。 这世间除了韦兴,只她对自己最好。庆嫂没有子女,总将阿梨当做女儿一般,总是笑言将来要阿梨给她养老送终。这一下,不知庆嫂老了,将来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将来老崔的两个儿子成了婚,儿媳会不会视这个继母为眼中钉。 她还有些想李贽。想起两个月前的初见,他陪着自己在后山找草药,却被蛇咬了。回来的路上,因为自己给他脸色,他放肆的那一吻;想起他坐在树下,第一次听他用树叶吹奏出动人的曲调,那一瞬的惊艷…… 许是人之将死,她想不起李贽的那些坏,念起他待自己的好来,一点一点都摧心折肝。 若人生能重来,她必不要活得这么规矩和隐忍,他不能娶她又何妨,他那样钟爱她,为她连命都不要,甚而想过一无所有与她私奔。她为何要缚住自己的脚,做一个规矩却又声名狼藉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7章 藏匿 虽然菜市马上要有杀头剐皮的大戏看,但有的人却是并不热衷看这些的。比如府衙徵税的小吏。 菜农占个位置卖菜,当然也要缴税。正是要趁着这些人的菜篮子满满当当,跑也跑不掉,才收得齐这个钱。 四五个皂吏沿着狭窄的巷道,一面驱赶着挡道的人群,一面唿喝着买菜的小贩赶紧将今日的税钱缴纳上。 「这还没开张,我这一篮子菜又被人挤倒,踩了好几脚……到罢市的时候你再来收行不?」一个衣衫褴褛的菜农望着满地被踩得稀碎的菜,哭丧着一张脸哀求道。 第62页 皂吏碾了一脚地上的烂菜,啐了一口:「每回就你歪理多!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狡猾,老子收个毛吗?」 「跟他废话那么多作甚?不交钱就把菜踹了!」 可那菜农手里分文也无,自然拿不出钱。见榨不出油水,几个皂吏果然伸脚就把他面前的菜踹得稀烂。 四更天起床清洗干净的菜,挑着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来到城中,一路又累又饿,到这个辰光连口水都没喝上。一文钱没卖出来,却就这样被毁了。为种这些菜,从两个月前翻地撒籽,夏日天气炎热,早晚都要挑好几担水泼淋…… 这毁的哪是两筐菜,毁的是人的命。 那人呜呜嚎啕大哭,几个皂吏却扬长而去,接着往前头去催收。周围人看了,纷纷都有些不忿,却敢怒不敢言。 只是几人没走出几步,方才那菜农哭叫着抡起了扁担,一头打在最后那人肩膀上。因着人多拥挤逃不开,那扁担成了行兇的利器,将人打得鼻青脸肿。 两厢殴斗,许多人趁乱出了黑拳。人群中有人高喊道:「打死这些狗腿子!」 「活不下去了,冲进府衙杀了郡守狗贼!」 群情激奋,早已隐忍多时的怨气,因为这番煽动,很快便被点燃。皂吏多年来鱼肉百姓,横行霸道,苛捐杂税压得人不堪重负。一点星星之火,掀起燎原之势。 动乱从菜市中不知哪个角落生起。围观的人潮推搡拥挤,随行维持秩序的府兵严阵以待,见着闹得狠的,便提棍抽打下去。 可事态仍旧失了控,更因府兵在冲突中打死了人,如油锅溅了一滴水。到处都是杀狗官杀狗官的吼叫。 陆临渊原本端坐高台之上,起先只觉人群愚昧卑微。可震耳的嘈杂声里,他渐渐听清那些吼叫,不由惊异非常。 等到无数的烂菜鹅卵石烂砖头朝他和镇守的府兵砸来,他仍有些不明白髮生了何事。 「必是临州城混进了土匪,在城中四处煽动挑拨,属下先护送公子回府!」眼见事态逐渐失控,这些年养尊处优、疏于锻鍊的府兵竟然被一群乡人冲击得节节溃败,几个府兵忙护送着陆临渊想撤退。 可是为时已晚了。到处都是人,府衙的人如过街老鼠,被激愤的人群揪扯厮打。直到赵国公领着神策军前来的风声传出,拥挤的人群才如鸟兽散。 李贽领着人马率先冲进菜市口时,到处一片狼藉。街道上被人踩得稀碎的烂菜叶、因为踩踏死伤的人、殴斗后留下的斑斑血迹和尸首…… 数次上过战场,更惨烈的场面他也曾见过,这一回,却觉格外触目惊心。在纷乱痕迹最激烈之处,他见到了人事不知的陆临渊,不知被谁捅了冷刀子,面色煞白,早已断了气。 而囚笼被利刃斩破,里头的人不知所踪。 没人说得清这场变乱究竟从何而起。当日到处都乱糟糟的。郡守府的府兵四处灭火,疲于奔命,折损了好些人手。看热闹的民众被踩伤几十个,踩死了两三人。府衙的大狱捉了许多闹事最激烈的,最后屈打成招,都被打为马匪。 事情虽尚未调查清楚,但因为陆临渊的死,陆夫人晕了两回,这日一身缟素,亲自登门,疾言厉色,要求赵国公必须即刻进山,全力剿匪,将阿梨捉回来处死,以祭亡子。 她是工部尚书的次女,夫君因为阿梨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最出色的儿子又因这个女子勾结马匪劫法场而丧了命。悲痛郁愤之下,失了礼数,李宴并未同她计较,反而着意安抚了几句。 待送走了人,李宴长嘆一声,亲自前往演武场找李贽。 大军初入城中,剿匪尚未开始,倒被这场变乱给了一个下马威。这些日子,神策军的训练紧锣密鼓,将士们都憋着一口气。 可李贽坐在门廊外,望着那日阿梨夜中攀长练起舞的栾树,有些失神。 「我知你一心想包庇那女子,可这一回事情闹得这样大,稍有不慎,或会引火烧身。你将她交给陆家……」 李贽蹙起眉头,望着自己的长兄,仿佛不认识他一般:「阿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怀疑是我找人劫的法场,将阿梨藏了起来?」 李宴默然。他不是赵国公,真实的身份却是赵国公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性情耿介冷峻,一如他爹御史中丞李肇。 「你素来胆大包天,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陆家死了最得意的儿子,你若一味耽溺于女色,对阿梨网开一面,只怕往后陆林两家会如疯狗,紧咬你不放。」 李贽抱臂枕于脑后,仰躺在座椅中:「我岂会怕他。柿子专挑软的捏,阿梨是没有爪牙的软柿子,什么样的脏水都可以往她身上泼。只是他若来惹我,只怕要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李宴被他这番狂妄至极的话气得心中一梗:「朝中虎踞龙盘,深不可测。你再是有几分小才,但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迟早要吃大苦头方才晓得悔改!」 两兄弟不欢而散,李贽牵着自己的马,转头步出了演武场,往自己在附近的小宅子去。 在巷口买了二斤滷肉,打了一壶好酒,见路边有卖葡萄瓜果的,想着阿梨爱吃,又顺道多买了一些。 知弟莫若兄,李宴猜得不错,阿梨虽非李贽所救,人如今却正藏在他的小宅子里。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页 求收藏 第48章 病猫 李贽推开门,宅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 想起那时让阿梨独自留在府衙他的房间,次日他带着人送家具进去,找遍了房间的角落,却不见她的身影,李贽心头一慌。 匆匆闩了门,连东西都来不及放,大步走了进去,小声唤道:「阿梨!阿梨!」 没有人回答。屋子里的东西没有动过的痕迹。一股深沉的悲怆自心底瀰漫起,她到底难再信任自己。 他昨日跟随着两个可疑之人一路追上去,那两人虽身手矫健,但他骑术精湛,在蜿蜒曲折、起起落落的巷道中并未被甩脱。最后,竟在一户人家屋后的柴垛中发现了被弃下的阿梨。 也许是受了大的惊吓,阿梨发着烧,浑身颤抖着蜷缩成一团,也不大认得人。李贽将她带回来,但州府刚刚发生动乱,军中衙中事务繁多,并没有机会逗留在此。 而阿梨是在逃的嫌犯,更是李宴的眼中钉,他并不敢赌旁人的忠心,是以并未遣人来伺候。 满心的失落中,他打开最后一扇衣柜的门,瞧见了一件长袍底下不同寻常的突起。 李贽拂开长袍,小心翼翼将藏在里头的阿梨抱出来,紧紧搂在怀中,眼睛里蓦地红了:「别怕,阿梨。」 阿梨烧得有些恍惚,隐约听到李贽的声音,只以为那是自己的梦境。他的手轻轻拍在她后心,好像哄着小婴儿一样。这个怀抱令她心中剧烈的不安渐渐松缓,身上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一些。 李贽将阿梨放在床上,原打算去替她熬一碗药,可刚一松手,便被怀中的人紧紧攥住了衣袖。平静的睡颜也重新蹙紧了眉头,仿佛那梦中有什么可怖的事情,纠缠着不得安宁。 他歪着身子坐了一时,终于也侧躺下,将阿梨整个拢进温暖宽厚的怀抱中。 他去年才加冠,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冬日下雪,旁人穿了一层又一层,他穿一件单衣,练一套剑法下来,尚且要被汗水湿透。 此时搂着阿梨入睡,不多时被窝里燥热,意外地竟然叫阿梨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热也退了。只是还软软的,提不上气来,精神却好了许多。 天色已晚,李贽垂目望着她,亲昵地将脸磨蹭在她颈窝后,一双眼亮晶晶的,唇角的笑意显得有些没心没肺,并不见多少忧虑。 可认出了身边的人,阿梨却没有多欣喜。 「我病着,过了病气给你怎么办?」她偏过头,因为他的亲昵心头有些酸软,却狠着心肠,面上一派平静,不舍却断然地推开了他。 李贽伸手将她重新按在肩头,摩挲着她颊上软软的肉:「那便同你一起做一只小病猫。」 「陆大人不会放过我,你何必因我这样的人与他生了龃龉,影响自己的前程。」阿梨眼角的泪缓缓沁出。有些人和事她梦寐以求,却又深深明白,于李贽来说,自己不过是累赘。因着刺杀郡守一事,往后等着她的,必是穷途末路。 她不甘坐以待毙,想着追随乔秦落草为匪,是她眼下唯一的生路。与自己这样的人搅合在一起,只会毁了李贽。 温热的泪渗透李贽的衣襟,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反握住阿梨的手:「我与陆甫从不是一路人。阿梨,从你问我十两银子要不要的时候,我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那时,韦兴的腿在工地上被砸伤,阿梨走投无路,求到李贽这「登徒子」面前。可李贽清风朗月地拒绝了她,还说『小娘子衣带太松,当心嫁不出去』。 却也不过因着礼义廉耻和身份之别,口是心非地拒人千里罢了。 「遇到你我才知道,我实则同旁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骨子里确是个登徒子,不过将那些魔鬼的恶念锁在囚笼里,轻易不敢叫任何人知晓。 那时本想着往后再不见你就是,可甫一再见,却偏偏管不住自己,那些压抑的念头就像发了酵,一见到你就在心头冒泡……」 他絮絮的情话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曲,阿梨想着曾因为他而感觉到的那些委屈,心中酸涩,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下:「这样的话,你同多少小娘子说过?」 李贽气恼地咬了咬她耳尖:「你当我是什么人?」 「招远侯的独子惯爱沾花惹草……」想来他此次竟能忍这么久才原形毕露,也是为着能早日回长安,而蓄意表现了许久。 李贽哑然失笑:「那你还敢要我么?」 阿梨在他衣襟上蹭去泪水:「你这样的烂鱼,合该只能找我这样的……」 李贽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贬损自己的话。「就不怕我往后见异思迁,变了心,将你忘到一边么?」 阿梨摇了摇头:「我这样的人,尚且不知明日是死是活,未必能活到你变心的那一天了。」 这话刺得李贽心中一痛,俯身噙了她的嘴角狠狠咬了一口:「不许说这样的胡话。祸害遗千年,你该比放生池的王八活得久一些。」 阿梨气恼地捶了他肩头,惹得李贽嗤嗤浅笑,倒将人困在怀中,笑闹一阵。 他有些意动,却仍是保留着,并未做到最后一步。 阿梨有些黯然,以为他仍嫌弃自己。李贽却敲了她额角一下,轻斥道:「待过两日,为你洗清嫌疑,我要两位兄长亲自替咱们证婚。」 想起韦兴来,阿梨又有些担忧。李贽拿枕头掖在她背后,取了方才买的吃食,餵到她嘴边:「有我在,陆家岂可一手遮天。你放心,再难我也会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第64页 阿梨不知他这公道要如何讨。从十年前榷盐令开始,韦家头顶上就没有公道二字可言。许是陷落尘泥太久,她从前习惯如蝼蚁一般活着,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学得一技之长,将来能奉养两祖,照顾好阿兄。 那些到了郡守府之后,孽生的妄念如带毒的刺,乔秦本是让她偷帐册,哪想她阴错阳差,最终却刺杀了陆甫。只是功亏一篑,反而带累了韦兴与乔秦。 她那些刚刚萌生的璀璨通途不得不折戟沉沙,以为往后余生都将惶惶不可终日东躲西藏时,眼前人却告诉她,他要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阿梨觉得,李司户并不是传闻中招远侯那个混帐的儿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49章 恕难从命 李贽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也许是因为急着与阿梨成婚,他带着印有赵国公金印的文书,任命自己暂代临州郡守一职,连夜提审了当日变乱中缉捕的嫌疑人。 许多人都搞不清局面,甚而有因为旁人踩了他一脚,一言不合,推搡之中就大打出手的。审理的公堂一时如集市上卖鸡鸭的角落,各方争执己见,眼看又要大打出手。 俞别驾脸色铁青,冷眼瞧着这位拿着鸡毛当令箭,越过自己掌控临州府衙的年轻人。 「此案简单清晰,陆公子监刑时遇上马匪营救韦梨,被其同伙蓄意制造事端,残忍打死。李司户有这个闲功夫,不如勤加练习,催促赵国公早日入山中剿匪!」 李贽听着身边嘈杂,却并未露出什么不耐之色。一双锐利的眼睛仔细地流连在嫌犯之中,辨别着这些人话中的破绽和真假。忽而,那眼神一顿,顺着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掌,抬目望着一个眼熟的人。 那是府衙的皂吏,平日里负责公堂的秩序,每逢集市便前往催收税款。而几名皂吏多多少少都带了伤,但却不约而同没有声张。这事便显得很不寻常。 「秦三,你手上的伤怎么来的?」他冷不防问了一句。 那皂吏一怔,忙诉苦道:「前日变乱时小的正在人群中,为逮捕马匪,被人打的。」 「被什么打的?」李贽步步紧逼。 「马,马刀。」他有些慌神,随口胡诌道。 「他是被什么武器所伤?」李贽转而看向另一名有伤在身的皂吏。马刀锋利,若伤人,又岂会只留下这点不致命的伤痕。 「秦三贪功谎报,他哪里去逮过马匪,是维持秩序时被乡民拿扁担打的。」 「既是被扁担所伤,为何本官盘问时不说实话?贪功谎报,当革职论罪呢……」李贽眯起眼睛。 秦三连忙否认,又恨同伴胡乱说话。 二人这边尚未揪扯明白,角落里一个老丈倒先嚷嚷起来:「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这些皂吏霸道横行,掀翻了小人的菜踩得稀碎,这是小人劳碌大半年的命根子,我一家老小还指着换点钱添秋衣,求大人赔钱给小人……」 一时公堂上又吵做一团。李贽并未出口制止,事情也越辩越分明。 「俞别驾,此案你有何判断?」将人犯都带下之后,李贽坐在公案后,一边转着笔花,一边状似无心徵询俞别驾的意见。 「本官仍是之前的判断:马匪趁着混乱,营救奸细韦梨之时趁乱杀死陆公子!」 陆甫虽伤重暂时不能理事,但李司户这郡守之位不过是暂代一二。等赵国公剿匪回京,临州仍是陆甫的天下。而陆家死了人,怎可能将事情推到民变之上,总要有个替死鬼来泄陆家心头之恨。阿梨与乔秦就是现成的靶子。 俞别驾一心攀咬着阿梨不放,李贽却将水搅得更浑:「依我看,事情岂止这样简单。陆甫在临州为官十年,只怕平日也得罪了不少属下。有人借着混乱,借马匪的名头害了陆甫最得意的儿子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座中不少人变了脸色。这样大的罪名,落到头上岂是说着玩的?连俞别驾也瞠目结舌,但偏偏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谁又能一口咬定,排除这样的事发生呢? 尤其在审过乔秦之后,案件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做为货真价实的马匪,乔秦否认曾抢劫府衙上供的盐税,声称抢到的银子不过区区四五千两,与陆甫先前所称的七十万巨款相去甚远。 这也是乔秦要阿梨盗帐本的因由所在。若陆甫监守自盗,却转头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马匪身上,岂不是一桩瞒天过海的好计?朝廷还能派军替他剿匪灭口,谁也想不到看似两袖清风的陆大人搜刮无度,竟然是个巨蠹。 故而,李贽杀了个措手不及,天色未亮,便遣神策军将郡守府围得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而那间阿梨一度十分想进去的书房也被查封,只是谁也没在其中搜到什么帐本。 因为没有证据,这事自然不能妄下定论,反而被陆家抓到把柄,大肆攻击。 这日神策军刚撤走,陆芙蕖便领着人,押着陆临渊的棺椁,闹到了赵国公府邸前。 「小女子请求赵国公免了李敬宣的职,即日出兵剿匪,擒获韦梨,为我父亲和二哥讨回公道!」她一身素衣,精心打扮过,瞧着又可怜又俊俏。 陆甫的长子这些年一直在京中,陆临渊的事情一出,家中方才写了信,眼下人尚未到。而陆甫仍需人照顾,陆夫人无暇它顾,事情便落到了陆芙蕖身上。 第65页 照着她的性子,原是要与李司户硬碰硬,下令府衙的府兵与神策军对峙。好在几个幕僚及时阻止了她,劝说她将矛头只指向李司户,万万不可与赵国公当面起冲突。毕竟神策军威名在外,哪有地方官与朝廷军打起来的?那不是造反么。 她在赵国公府外跪了小半天,几位幕僚又将府衙中的官吏都请来跪在外头请愿,给了李宴非常大的压力。 最后,大门打开,出来的人却是众人熟知的李司户。李贽在临州为官,自然并未用本名,旁人只知他名为李敬宣,是招远侯的独子,在京中时乃是一个沾花惹草声名狼藉的纨绔。 外人不知其底细,自然以为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介公子尊贵非凡,可熟知他声名和底细的,都晓得他实则是个什么货色。 只是数月来,李贽在临州的表现有目共睹,旁人几乎以为这位如今改邪归正时,他却偏偏在大事上犯了煳涂。 「李大人,此事与神策军和您本人没有丝毫干系。只要擒拿住匪首,处死韦梨,两家仍能化干戈为玉帛,您又何必将一件简单的事情闹大,搞得各方都不安生呢?」 有和事佬出来劝慰道。 「就如当年的榷盐令,杀掉几个无辜的韦长生,有罪的人却仍能高官厚禄,自认为家国委曲求全是吗?」 李贽冷着脸,「陆甫在临州为官十年,苛捐杂税勐于虎,激起民怨沸腾,叛乱四生。盐税银子仍是笔煳涂帐,你要我推一个稚弱无辜的女子出来顶缸,包庇纵容如此巨蠹?」 「恕难从命。」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另外下本会开《死对头位极人臣后》(文名暂定),文案修改如下,喜欢的可收藏呀: 江栀出身济阳江家,品貌出众,也曾定过一门人人艷羡的好婚事。 但两年前,江栀的父亲犯下大罪,生死都掌控在督军将军王恭一念之间。 江栀因为有殊色,被进奉给王恭,做暖床的贱妾。 人人都以为,当年王恭落难时,蒙江栀所救,他该念着旧恩,放江父一马。 可一夜缠绵之后,江父仍被判流放三千里,颠沛流离;而江栀也刺伤了王恭,逃回江家。 王恭曾遣人向江家要人,伯父却谎称江栀已死,令其顶替了庶子江徵的名字,过继入建昌侯府为世子。 两年后,建昌侯世子江徵因才华出众,在京中小有名声; 而督军将军王恭却戎马倥偬,收復河洛大片江山,成为总揆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位极人臣。 江栀设想过多次,来日与王恭重逢,会怎样鱼死网破,血溅三尺。 却从未料到,有一天,王恭会主动求到她面前。 王恭:好栀栀,还记得表叔从前是如何疼你的么? 江栀:…… 王恭:要不要我帮你想想? 江栀:滚! 有意见和建议的也可以留言啊 第50章 一往而深 李贽的态度十分强硬,而赵国公却避而不见。 陆芙蕖与临州一众官吏押着陆临渊的棺材在府邸前跪了大半日,自然吸引了许多人围观。只是,除了一心跪舔官吏的部分乡绅出来为之壮些声势,那围观的人里看笑话的居多。 甚而有刁民编了话本,在街头巷尾编排阿梨刺杀陆郡守一事,倒将阿梨塑造成有勇有谋的巾帼英豪。 那话本里,阿梨堪比美人貂蝉,为了替民除害,忍辱负重,借着郡守府採选潜藏在奸官府邸。因犒军宴上一舞动人心,得以接近赵国公陈述衷肠。 在刺杀郡守之后,赵国公怜其一片匡扶正义之心,竟不追究她刺杀朝廷官员的重罪,反而放她一条生路,从此江湖路远,杳渺无踪。 …… 陆甫的长子陆无羡千里迢迢,奔赴临州,在路边的茶棚里听到这个荒诞的话本,气得当即便命人将那说书人打了一顿。 「大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神策军在城中,李二郎一手遮天,他父亲又是御史中丞,咱们行事应低调为宜。」随从的幕僚劝阻道,「不过是个说书人,嘴巴长在人身上,他要浑说,尽管说去。」 陆无羡冷哼一声,脸色阴鸷,偏不听那幕僚的,反而亲自上前,解开裤头,在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说书人头脸上撒了一泡尿,临了仍觉不解恨,又狠狠一脚,将人踢得晕死过去。 茶棚里原本还有几个茶客,见着这阵仗,谁敢阻拦,有人匆匆放下茶钱走了,有人躲在远处,不敢指指点点,路人示之以目,对一个说书的尚且如此,旁人难免对那韦梨捏了一把汗。若落到这种人手里,不知要落到什么下场呢! 「梁州刺史吴兴是我爹的同年,素来交情甚厚。你即刻往梁州一趟……」泄恨完,陆无羡咬了咬后槽牙,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指派了身边一个幕僚赶往梁州。 又撕下内里的一片衣襟,咬破手指,写下一封血书,交待身边的随从,务必将那血书交给与赵国公有怨隙的左相。 赵国公这些年在京中风头正健。他少年成名,性子桀骜难驯,又一贯得帝王重视,明里花团锦簇,暗里早不知招致了多少人眼红嫉恨。 而他父亲身在御史中丞的位置,在其位谋其政,做的就是得罪人的差事。虽是简在帝心,却也是一介孤臣。因着得罪的人无数,恨李氏父子入骨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第66页 身为剿匪的将领却任凭匪徒杀伤陆家父子,纵容招远侯的儿子包庇匪类?陆无羡冷笑着,建功难如针挑土,但要毁掉一个人,却简单多了。 阿梨白日里并不敢生火做饭。李贽再忙,午时和晚间都会回来一趟,替她捎带回饭食,偶尔为逗她开心,还会捎带回一些解闷的小玩意。 为了不引人生疑,他自己也并不在外头吃饭,只回来同阿梨一道吃。 因为自幼的教养在,李贽虽是个大男人,言行举止虽有些落拓不羁,但一举一动却自蕴藉天成,透着从容不迫的风流雅致。 而阿梨虽有陆郡守请了名师严苛教导礼仪规矩,但自跳出那个牢笼,便难忍受那些如尺子量过般的刻板教条。 她自幼因要做许多活儿,吃饭便需如风捲残云,吃得又快,咽得又急。李贽将荷叶包的酱骨头和冷面放在桌上,出门洗了个手,回头进屋时,阿梨面前的碗已经空了一大半。 他落座在阿梨对面,望着她唇角沾染的酱汁,不由哂笑,取了湿巾帕,在她停顿咀嚼时,伸手替她擦净了殷红的唇瓣。 阿梨觉得他这动作有些像照顾幼年的孩子,心头隐约明白或是自己吃相不雅观,耳尖微微红了,接下来,便如在郡守府学的那些礼仪,将一根面在筷箸上缠绕成圈,小口吞咽。 这样或许会好看许多,也不会弄脏嘴角和衣物,却叫她心中别扭难受。这一碗面要数到何时才是个头? 「在我面前,你随心所欲便好,并不必如此做作。」李贽这几个月一直苦夏,人也清减许多,见阿梨吃饭便觉得香甜,并不愿拿规矩束缚住她的手脚。 阿梨便挑起一大筷冷面来,抬目瞥他一眼,大口咬下。 「我有时也很疑惑,我这么一个人,你究竟喜欢我哪点。」 李贽撑手凝望着她,唇角不由泛起浅笑,却并没有答她,只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那里一颗心有力而急促地跳动着,不復平日的沉稳。 他每次见她,总会有这般心悸迷乱的感觉。 从前有许多闺秀藉故亲近他,总将最美最好的那一面如孔雀开屏一般不经意展现在他面前。可他却每每一眼看穿,无动于衷,心里头还不胜其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原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或许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便遭了你的道,再无法自拔。」 李贽没告诉阿梨,他早见她纯情天真又可爱的样子,就想将那花枝上明艷的花苞摘下。察觉她倾心于他时,心里头既快活又得意,只想她的眼睛里心里都只有自己。 若她当真为他寻死觅活,他或许也不屑一顾,可终于沦落到求不得的境地,方才抓心挠肝,辗转求思。也曾动过利用身份从郡守府抢人的歪心思,可肩头身负另一重重任,并不能当真肆意行事…… 「待查清陆甫的帐,你阿兄便可以出狱。我早有些等不及与你成礼,可此事进展却并不顺利。他狡诈如狐,并不会轻易留下把柄和蛛丝马迹。」李贽俯首噙了阿梨的耳珠,她手下,心脏的位置如鼓擂,比之前更剧一些,气息也有些不稳。 「陆郡守有一个姨娘姓岑,时时帮他盘帐,对她极为信任。我每回在岑姨娘房中学理帐,不久严先生便会来……」阿梨忆起那些日子处心积虑引逗严琰,还有些心有余悸。 李贽眼前忽而一亮。他在临州数月,但陆甫为人极其小心谨慎,旁人自难将手伸进陆甫的后宅。他府上有出身显赫的夫人,中馈自然不至于落到一介妾室手中。那这位岑姨娘又做的是什么帐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51章 千钧一髮 隔日,阿梨百无聊赖,央李贽买了针线和布匹回来。 她的女红做得不算好,但转眼秋至,李贽仍穿着夏日单衣,翻看他的衣柜里头,也并无几件衣裳,故而有心想为他做一件御寒的冬衣。 陆甫先前养着她,一心只想将她养成个以色侍人的玩意,琴棋书画歌舞都有涉猎,但自然没必要教什么针黹女红。 是以阿梨的针线活儿做得十分勉强,但第一次给李贽做针线,时间也宽裕,只打算慢工出细活,一针一线对得齐齐整整,胜在细緻精心,看着也有模有样。 这日李贽出门,她端了针线簸箩坐在南窗下,仔细缝着袖口,窗棱上忽反射过一道强光。 阿梨停住手下的动作,看了一眼更漏,离李贽往日散值的时辰还早。细细聆听一时,并未听到其他任何动静。 宅子里有人悄然闯入,却并非李贽。 阿梨心头一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她将剪线的细银剪攥在手中,迅速起身,攀着墙边的条案,爬到了靠壁的衣柜顶上。 临州的房子大多老旧,且并不砌砖房。因为每年夏季的洪水,临溪一侧的山坡泥土会泡得松软,甚至地面出现沉降和塌方。砖房太重,没几年墙壁就会裂缝,继而垮塌。 是以除了官府的宅邸,寻常人家多是木结构的老房子,因着用的榫卯,不会轻易垮塌压到人,有时即便地基陷落下去,房子三年五载也不会轻易倒掉。 板壁若用不起纯木头,还有人用竹蔑煳上厚厚一层混杂了稻草、粗糠的黄泥充做墙壁,也能遮风挡雨。 李贽这房子底下是木质的板壁,但房樑上头那部分便用的是加了竹蔑的土墙。阿梨初初爬上去,完全没料着那衣柜顶上生了厚厚一层灰。扑起的微尘呛得她险些打了个喷嚏。 第67页 透过木板中间的细缝,她望见隔壁地面上挪动的黑色影子。 周遭安静得可怖,阿梨捏着鼻尖,强忍住呛咳,过了好一阵,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将喉鼻间的不适压了下去。 吱呀一声,似风吹开了门扇。虽然看不到那突然闯入的人,阿梨却知道有人悄然进了屋子。 她将身子紧紧靠墙蜷着,身上微微战慄,连唿吸都屏得极轻。 来人似潜入的猫,没有发出半点动静,视线梭巡过狭小的房间,停留在南窗下的针线簸箩上。 他伸出手摸了摸阿梨坐过的杌子,察觉上头还留有余温,捻着手指,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而后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抽刀出鞘的锋利摩擦声似锉刀磨过嵴樑,阿梨心中知晓这回自己或者凶多吉少,反而镇定了下来。 那人检视过床底、立柜、屏风后,而后一掀短杌,攀着条案往上头看。 那人戴着半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阿梨勐地一吹气,尘土扬进那人的眼睛,趁着他闭眼躲开的那一刻,她手中的银剪划出,却扑了个空,而后从柜顶跳下,借着床帐的缓冲,堪堪站稳脚,身后的长刀已如影随形,带着噼山裂海的气势,往阿梨颈项间砍下。 生死攸关,阿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侧身躲开他的攻袭,一头撞开床边的窗扇,反手在窗台上一撑,人已经跃了出去。 那人急急追上来,院子里更无藏身之处。隔着一道二尺宽的井台,两个人正面相对。 「逃啊,逃出去,叫满城的人看看清楚,李大人窝藏兇嫌,罪当同诛!」他喉咙里发出桀桀的怪笑,一步步逼近来。 阿梨手心里全是冷汗。她跑出那扇门,或可有一线生机,但眼前的刺客知晓李贽藏着她,一旦泄露半个字出去,或会陷李贽于万劫不復。 这一瞬,阿梨想,哪怕是死,她也不能放这个人出这院子半步。 可那人却并不怎么着急捉瓮中之鳖,反而提起挂在颈项上的一枚短哨,显然附近还蹲守着同伙。 「陆大人为郡守,征敛无度,百姓飢贫,哥哥你何必做他的伥鬼,助纣为虐呢?」阿梨从没想过,被逼到绝境时,自己还能想着办法,试图去说服一个提刀的刺客。 果然,那人只是嗤笑一声:「旁人啃树皮草根都跟老子没关系。我自个儿每日有酒有肉便行。」 阿梨自然并不指望能说服一个手提屠刀的刽子手。但她要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寻找机会。 「你捉拿我,不过是为了钱。李大人是招远侯的独子,将来偌大的侯府都是他的。陆大人给你多少钱,李大人同样能给。且陆家眼下虽还苟延残喘,但陆甫私吞盐税银子,不日必然要下大狱。你收了他的钱,往后难免被牵连。」 「但你只要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这一次……」阿梨说着,将手中的银剪放到井台上,摊开手掌给他瞧,而后抬手去解衣襟的纽子。 一段雪白的颈项从襟口露出来,那人见她一张骨相精緻的小脸,眼眸如稚鹿,氤氲着畏怯生涩的水雾,心头勾得有些痒痒的,喉结不禁滚了两滚,抬脚将井台上的银剪踢到深井中,耻笑道:「李敬宣年少儿郎,竟餵不饱你这缠人的妖精!」 阿梨一步步绕过井台,走到他身侧,软软地靠过去,小心翼翼抬手去摸他的脸颊,却被他戒备地反扭住手腕。 可她手中空空如也,被他拂落了手,委屈巴巴地抬眸去望他。那眼眸中如空山新雨初晴,柔柔的仿佛会说话,倒叫他看得一怔。 阿梨抬手揭开那人的面具,是一个陌生又年轻的男子,生得浓眉大眼,却又有几分眼熟,但总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 她这动作一瞬激怒了那人,五指如钳,狠狠擎住阿梨雪白的颈项,手腕上用了全力。 分明想要下死手掐死她,目眦欲裂时,眼前忽有银光闪过,一阵刺痛,他眼中不知流了什么东西出来,再也睁不开。 他疼得勾下腰,一面用腰刀胡乱挥舞着,一面用另只手捂住眼睛,不住斥骂:「贱人!贱人!」 严先生早告诉他这妖女狡诈,心机深沉,他偏偏轻敌大意。反被阿梨钻了空子。 阿梨指缝间藏着方才缝衣的针。在他掐着自己脖颈时,指尖的绣花针划开了他的眼睛。因为始料未及,所以一招得手。她不知道他伤得怎样,但那一下她亦用了全力。 她不敢徒手去夺他手中的刀,转身奔往厨下,想找把防身的利刃。 但尖锐的哨声响起,一切似乎都迟了。那刺客吹响了颈上挂着的哨子。 外头巷道中守株待兔的侍从踹开门,拥着两个人浩浩荡荡冲进这座小小的宅子来。 为首的一人,生得修眉俊目,与陆芙蕖长相有三四分相似。 刺客挨着井沿,眼睛底下鲜血淋漓,痛得缩成一团,仍不忘指着阿梨逃走的方向,指道:「她往那头跑了。这贱人狡诈多端,公子万莫被她欺骗!」 严琰站在陆无羡身侧,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那时他被阿梨挑逗得一门心思往里头钻,白日黑夜的只想将她搞上手。原以为拿下韦梨那样没有根基又贪慕虚荣的少女不过手到擒来,哪知最后折了许多银钱不说,反被狠狠咬上一口,险些失了陆大人的信重,前程尽毁。 这些日子他只琢磨着如何逮到她,糟践她。此时见同伴受了伤,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公子对他先前色欲薰心的行径疾言厉色,话里话外都是警告敲打。此时叫陆无羡亲眼看看韦梨的厉害,于他来说并非什么坏事。 第68页 「招远侯家那败家子先前就与韦梨眉来眼去,那日犒军宴,只因有人对这贱人出言不逊,那小子就当着赵国公的面发作了一通,当众将人抱走。这些日子,他表面上仍遣人四处搜寻韦梨,但却丝毫不见忧色,在下便怀疑他实则早已知晓人藏在哪里。」 严琰对陆无羡邀功道。 陆无羡只抿着薄唇,沖身边随侍略一点头,一行人便团团将小小的房子围住。 阿梨先冲进厨房,欲寻利刃。听到那一声尖锐的哨声,晓得这样的东西无异以卵击石。忽而想起卧房中李贽挂了一柄弓在墙上,便从后门翻窗熘了回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她刺伤陆郡守,陆临渊又因她死在变乱中,而今人家找上门来,她不敢存半点侥倖。若落入严琰那样的人手中,她便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知会陷入怎样惨绝人寰的境地。 因而,她宁可决一死战。若终究不敌于人,她也做好了自戕的准备。 只是不知闻听她的噩耗,李贽会伤心成什么模样。他那样不规矩的一个人,为了娶她,以示珍重,这些日子每日抱着她入睡,却都忍耐着,并不敢轻易动她一根指头,唯恐忍不住,唐突了佳人。 阿梨将锋利的箭羽搭在弓弦上,透过微阖的窗扇,瞄准了外头严琰身后的人。 只是,千钧一髮之际,院门却被人轻轻推开。李贽提着满手的午食一脚走进来,诧然望着满院的人,脸色一瞬间布满了阴云。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52章 冤家路窄 每日清早出门时,李贽都会将大门从外头锁上。因为阿梨在,原先雇来每日收拾房子的阿嫂也辞了。 他今日又遣了一队神策军往陆家,特意搜查了陆甫的后院。但许是先前打草惊蛇,那岑姨娘患了恶疾,人有些疯疯癫癫的,屋子里也空空荡荡,倒是角落里生了一个火盆。 临州气候比北地大不同,冬日里仍是佳木葱茏,最冷的日子多走两步仍要出汗,如今虽已入秋,但草长莺飞如小阳春,哪里就用得上火盆? 想必惧怕事泄,早一步毁掉了帐册,人也叫毒傻了。 因在陆家仍是一无所获,李贽提前散了衙回来,见门上的锁头不翼而飞,心头便有不好的预感。 他急急冲进来,正与陆无羡一行撞个正着。 严琰一眼认出他,心下有些忌惮。一行人特意趁着李贽不在,偷摸着潜入他的宅子。虽明知李贽窝藏奸嫌,惹人愤慨,但他到底是招远侯的儿子,在赵国公面前也颇得脸面,好歹顾忌一二,哪怕李贽再三挑衅,也未敢轻易就彻底撕破脸皮。 「李司户,韦梨不过是郡守府豢养的舞姬,薄有姿色罢了,实则人尽可夫。这贱人方才还出卖色相,挑逗我家公子雇来的帮佣。她从前为引逗我,风骚得很,比楼子里的妓子还不如。为这样一个女人,与郡守府为敌,自毁前程,实在是不智。」 严琰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陆无羡尚未发话,他已先一步开始游说李贽。男人为美色沖昏头脑也是在所难免,他从前也是同道中人。可熬鹰的被鹰啄了眼,眼下他对阿梨恨之入骨,相信李贽也是为色所迷,晓得那女人的真面目,迟早会清醒。 李贽侧目一瞥地上痛苦滚做一团,手头仍刀不离身的刺客。那男子高大健壮,手持兇器,被严琰轻轻巧巧一个「帮佣」便带过。 「李兄出自长安,天子脚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为这样一个乡野村妇所迷?郡守府中美人也甚多,若你不嫌弃,府上回头就可以给你再送两个过来。」 见李贽阴沉着脸色没发话,严琰又劝道,一面对陆无羡使眼色。 只是陆无羡自幼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自诩豪族贵胄公子,哪里看得上严琰那套玲珑善辩的巧言令色。 他父亲被宵小所伤,那女子勾连马匪,残害其兄弟,而眼前人却昏聩为色所迷,包庇重犯。若他掌着权柄,必着人将其拿下,剜其肉,剖其心。 可是临州府已然被赵国公和这李司户临时接管,任他是郡守公子,初来乍到,能动用的人也有限。而且……眼前人看着并不像招远侯的独子李敬宣。 他正自疑惑暗诧,那头李贽已将手中食物朝严琰掼了个满头满脸,拧起他的领子,咬牙怒道:「带着陆家的走狗,即刻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李司户不给这面子,那便恕在下无礼了。」 先礼后兵,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陆无羡沖左右一示目,先前围住宅子的随侍即刻蜂拥而上。 时下重文轻武,文官大多不通武艺。但也有文臣领武职,却往往只是挂虚衔,出谋划策在行,但并不亲自领兵。不过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李贽是状元郎的出身,虽有平定镇海、西川之功,旁人仍视他为儒将。少有人知道他因幼年是个病秧子,险些养不大,少小便随着崇善寺的武僧习武,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骨。 陆无羡觉察眼前的李司户看着不大像招远侯那败家子,但李贽不识相,自找死路,任他是谁,陆无羡不介意给他点颜色瞧瞧。 只是李贽不是阿梨,他的长剑并未出鞘,却如诗文中所说,羽扇纶巾,樯橹间灰飞烟灭。 严琰在一旁布阵,打算以车轮战围攻李贽,但他的剑鞘只在几人关节处一捅,生龙活虎的人,却像面团捏的一般,痛得倒地不起。 第69页 尤有人不信邪,前仆后继,李贽失了耐心,出手如电,折住那人手腕一抻一拐,那人手指便如烫熟的鸡爪般抽缩成一团,腕关节也蔫蔫地搭了下去。 「我的剑出鞘必要见血。我不想为几条狗弄脏了自家的院子,识相的就赶快滚。」 他态度不见得有多疾言厉色,陆无羡出师未捷,但形势不由人,气得气血翻涌,好容易忍下一口恶气,恶狠狠下令一句走,灰头土脸领着人出了李贽的小院子。 屋内,阿梨将弓箭放在桌子上,乳燕投林一般沖了出去。 「阿宣,你有没有受伤?」她捉起李贽的手,仔细查看。那一双手干干净净,掌心和指腹有厚茧,却连油皮都没落下点印子。 从前李贽当着她的面教训过崔师傅的徒弟阿昌,因那时阿昌气急,想出手教训教训阿梨,李贽便让他将手一直抬着。 阿梨还以为是阿昌生性懦弱,见着李贽是衙门里的官吏,不敢反抗。此时才隐约明白,李贽并不是看上去那样,嬉笑怒骂轻松随意的一个人。 她在屋子里并没瞧见李贽如何动的手,不过须臾间,陆家的人就鎩羽而归,自然并非是陆家的人懂得退让讲理。 李贽心头莫名有些烦躁,也许是衙门里头的事务不顺,他甩开阿梨的手,看着满院狼藉,嘴角下拉着,瞧着有些沉郁。 阿梨的衣襟纽子开了,不及重新扣起来,叫他一眼瞧见。虽严琰在他眼里不过虫豸一般的小人,但方才那番话却好似一根毒针,戳在他心头,明知是旁人的挑拨离间,但心头到底不畅快。 他忍了一时,见阿梨似乎忘记了那颗衣纽,到底忍不住,板着一副面孔,垂眸替她仔细扣好。 阿梨心尖一颤,跟着涨红了面颊,对着他,难免有些难堪。可她并非李贽那样游刃有余的人,对付一个心怀叵测的刺客,已是险象环生,差点丢了性命。 李贽必然以为她腰带松得很,是个水性杨花的人。 「既被陆家的人瞧见,你午后便随我一同往演武场。往后就随着将士们一道操练,也不必躲着谁。横竖有我在,旁人也奈何不得你。待查清陆甫身上的煳涂帐,我总会还你一个清白。」 李贽从井台打了水,扯了巾帕洗净手脸。 阿梨没吭声,从墙角取了笤帚畚箕,将院子里撒得到处都是的食物一一清扫干净。 「我出去买菜。」清扫完毕,阿梨提着畚箕就要出门。 李贽追出来,扯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与我置气?」他心头有些火气,但对着阿梨,却又不得不按捺着。阿梨极少与他诉苦,便有什么话也闷在心里,从不讲自己那些委屈。但她眼圈都红了,他又岂能毫无知觉。 往常阿梨每有心事,李贽总会戏笑着逗她开怀。但今日他心烦意乱,哪有那样的心情。阿梨曾利用美色引诱过严琰,她刺伤陆甫那一日,书房中只他两个在;他并不是耳根子软的人,但今日亲眼见着她衣纽开了一颗,一颗心便沉到了谷底。 有些事即便极力迴避,却终有要直面的一天。 阿梨按下心头翻涌的委屈,将眼中的泪水眨去,极力做出一番平静的样子,张了张嘴,艰涩地开口道:「这些日子承蒙李司户照顾,我……」 「想都别想。」李贽没好气打断她的话,「我再去巷口重买些,你……」原想要她留在屋子里等自己,却又唯恐她再不告而别,当即攥了她的手,「还是一起出去吃。若陆家的人再找来,也有个照应。」 临州是个王风不化的地方,对女孩子也并没有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李贽从前也与阿梨一同走在街头巷尾过,但当着人前,十指紧扣,却是从未曾有过的。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阿梨羞得连耳根都红了,用力想将手抽出来,后来他总算放了手,却又揽上她肩头。就像体贴的夫君照顾着弱质的妻子一般。 阿梨不好与他在人前扭捏,只得听着路人打趣的乡音,一路盯着路面,望着李贽玄黑的官靴和袍角,紧张得额头上汗珠都沁出来了。 「临江仙楼的菜色不错,不如去尝尝?」与阿梨相识许久,却未曾带她在城中四处走走,品尝当地特色的膳食,李贽原本想在巷口的小店解决一餐,但头一回带她出门吃饭,似乎显得太过随意。 阿梨摇了摇头:「那样的地方徒有其表,口味一般,也并不实惠。」 「说起来,你是临州人,当比我更清楚哪家饭馆的酒菜更好。」李贽垂眸盯着她紧张却又一心为着自己的样子,心头的烦躁也渐渐散了。 阿梨敛下眸子,忆起从前在朱家,只说姑母往常每有筵席,总爱去江中鲜酒楼。 哪家馆子好不好吃,阿梨自然不知晓。即便有筵席,那时到她碗里不过残羹冷炙,能尝上一两筷子。临州靠江,爱吃河鲜,但做得再鲜美,凉透了总透着股子腥味,吃进嘴里噎在心口大半日都不适。 李贽却去过这江中鲜,便领着阿梨径直过去。 里头生意很好,似乎正有筵席。两个人在大堂中转了半圈,正觅着空位置,迎面却遇上了一位阿梨再不想遇上的故人。 今日是宋教谕的母亲过寿,请了家中亲朋正在酒楼中吃席。 宋宪正挨桌敬着酒,回身见到阿梨,手中的酒杯没拿稳,叮噹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第70页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53章 如鲠在喉 宋宪的母亲极为迷信,一直信奉过寿不能摔碗碟器皿,若是哪回犯了忌讳,那一整年,人或许就不齐全。 今日是她过寿,未免家中的小孩子摔了碗碟杯盏,亲戚家的小儿,十岁以下的全用的是竹木做的小碗。原想着该万无一失了,哪晓得宋宪那么大一个人,竟然偏偏就摔了只酒杯。 那酒杯落地摔了,宋宪一时心头一紧。恰宋母怀中的孩子又被吵醒,哭得声声震耳,似乎预兆着什么不详,宋母脸色就十分难看。 偏有个不识相的,絮叨起什么杯破人亡之类的,令她一颗心隐隐绞痛起来。寿星公是她,这是意味着她今年不能齐全?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宋宪的娘子罗氏忙打着圆场,从宋母手中接过三个多月的孩子,转身背过人,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掀了衣襟给孩子餵起了奶。 宋母心头安定一些,这才抬头瞥了一眼路过的李贽。她从前住在府衙里头的官署中,自然认得他。只是两家虽比邻而居,但不过点头之交,并未有多深厚的交情。 而今宋宪丢了差事,与旧时半生不熟的同僚相见,人为金屑,她为泥尘,正是臊皮的时候,因而只眼珠一轮,装作未曾注意的模样,强装笑颜,一味劝着身旁的老妇人多吃,掩饰面上的尴尬。 李贽因怕阿梨乍然见到宋家人不自在,执了她的手,径直朝前,打算往二楼临江的楼台要一间雅间。 二人携手远去,徒留宋宪在原地,望着那一双叫人艷羡的背影,心头别有忧愁暗恨。 宋宪骨子里是个多情又浪漫的人,与罗娘子自幼相熟,十八九岁便依着父母之命成婚。一切都水到渠成,而今添了个儿子,本该万事顺遂,知足常乐。只是夫妻之间的温情在遇上阿梨之后,便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阿梨该是明艷照人的,却因为朱茂森与韦氏二人的磋磨,变得敏感而小心翼翼。虽然从不曾主动求过他,但见着阿梨的第一眼,宋宪便觉得一颗心被揪得一颤。他心疼她,爱惜她,惋惜之余,也有惜才和相扶之意。 每日往朱家教授朱棠时,他都盼着能见到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却又总是落空。直到阿梨往朱棠屋子里送来梅子茶,他犹记得那时欣喜若狂。 美人如花在枝头,只待人攀折。可惜他家中早有相濡以沫的娇妻,且身怀六甲……她一个十四五豆蔻年华的小娘子,再是境况堪忧,又怎么会看上他那样的男人。 那时教她弹琵琶,她心里眼里也只有乐律,并没有他。 她那样玉在匣中的女子,又能藏得住多久呢?果然就在郡守府的採选中大放异彩,脱颖而出。 宋宪那时很为她高兴,心头却又酸涩失落。阿梨就像他平淡生活中一抹绮丽轻愁的幽梦。好像山与水的相逢,过了相遇的那一呈,便渐行渐远,再难觅其踪。 她合该有锦绣的前程,而他仍驻留在原地,于平淡的生活中,偶尔回忆那一帘不可告人的幽梦。 直到韦氏遣了人上门来说亲,虽然明知韦氏的意图,明知那样会毁掉阿梨好容易挣来的康庄坦途,可他那时心头只怀着将生米做成熟饭,就能将她长久地留在身边的念头。 是以,见着她在轿中人事不省,他却并未声张,反而遮掩了引人生疑的端倪,将人抱进了房中。 事后,他因为这桩煳涂事,被陆郡守迁怒,丢了旁人眼中的金饭碗,沦为衙署间同僚的笑柄。外头是怎么传他的,他并不愿知晓。唯一后悔的,是那日没有趁着她尚未清醒,早些与她圆房,才令旁人有了可乘之机。 若他下手早一些,她失身于自己,也该认了命,安心做自己的妾,不会弃他而去。 而今,佳人依偎在李贽身侧,虽并未精心妆扮过,却仍是清水出芙蓉,更胜往昔。阔别数月的再次相逢,她仍在第一眼,就狠狠击中他那颗多情又饱含沧桑的心,喉间如堵住一团巨大的泡沫,翻涌难抑。 至于为他生养了孩儿的罗娘子,便似沾在墙上的蚊子血,失去温情的润色,显得俗不可耐又碍眼起来。 罗娘子未曾与阿梨打过照面,并未认出她。只以为宋宪是与酒楼中旁的客人相撞,才失态摔了杯盏。 宋母当夜不得不迁到罗氏房中,只隔着盖头瞧到那妾室一点莹润如玉色的下巴。见她浑若无骨一般腻歪在男人身上,心头恨得如滴血,为着蚀的银子气得饭都吃不下。是以此时也没认出阿梨来。 两方乍然相见,就这样平静无波的过去,偏偏遇着一个不那么灵醒的人。 柳教谕饮多了酒,方才去了恭房,刚刚洗手出来,回到席上,与李贽和阿梨二人噼头撞见,脸色一变,忙沖李贽一礼,却又不知当唤他李司户还是该唤他李郡守。 只得含煳一声,而后又沖阿梨打了个招唿:「韦娘子。」 柳教谕是宋教谕从前在府学中的同僚,素来交情颇好。他在郡守府中又曾教过阿梨,自然不能装作不认识。可这一声韦娘子,却点醒了旁人。 宋母听得那一声韦娘子,浑如听到水响的蚂蟥,腾地站起身,拨开阻拦的众人,一径追上去拉住阿梨的衣袖:「你这贱妇,害得我宪哥儿这般惨,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第71页 阿梨当初会从宋家逃出去,正因着听到宋母撺掇罗娘子将她卖进楼子里去。虽心中厌憎宋母,但碍着她是宋宪的母亲,并不愿与她当面冲突。 她心中有些紧张,被李贽攥住的掌心出了汗,垂着头只想远离这些是非之人。但宋母见阿梨不还嘴,一副理亏的样子,不由得寸进尺。 「你是我儿花了十两银子买的妾,当初买妾文书是在官府盖了印儿的。新婚夜就勾搭了隔壁的李郎君,从我家逃出去。想必你如今跟了李郎君许久,早已是残花败柳,我儿也不稀罕将你要回去!可你欠我家的银子,毁了宪哥儿的前程,老身面前可没那么容易煳弄过去!」 当初古道热忱的师徒,终究因这一场利慾纠葛的婚姻,陷入是非之地。 可有的事情如鲠在喉,若不吐出来,这辈子都是心头的一根刺。她再不顾忌声名,但有的事情并非她造下的孽,又如何一应全都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呢? 「我曾向宋教谕学琴,但八两的银子是交给我姑母手中的。当初的婚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情,送入喜轿都是被饭菜中下了迷药,昏了过去。想必宋教谕对此心知肚明。我未曾收过宋家的钱,谁收你的钱,你找谁要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休息好,今天头疼,就更到这吧 求收藏 第54章 诉衷肠 宋母一噎,扬起手就想来打阿梨的巴掌。 李贽不悦地拂开她手:「阿梨当初入郡守府是奴籍,既然早将她卖了,如今何必又来惺惺作态。」 宋宪一张老脸通红,忙上来扯了老母的衣袖,将她拉回席上。当初与陆甫的交易,畏于权势,他哪敢收郡守家的钱。只不过出事不久,韦姑母见人跑了,怕宋家给自己儿子小鞋穿,虽是不舍,却也将银子悉数退还了。 说起来,阿梨并不欠他什么。只是他如今因她沦落到这个下场,到底意难平罢了。 「宪哥儿好生煳涂,你寒窗苦读多年,好容易中了举,在府学任教谕,偏偏就上了韦氏的当,受害不浅……」 「这韦娘子可不简单,瞧着柔柔弱弱的,我听说……」那人压低了声音,比了个捅刀子的手势,「那位如今还躺着下不了床呢。叫我说,性子这么烈的,得亏你当初没纳成,万一她嫉妒心起,哪日给你一刀,如今你哪还有命在。」 「嗤,老爷们儿还怕那样带刺的花儿么?也就是打量宪哥儿是读书人,性子绵软好欺负。落在我手里,打不死她,保管叫她服服帖帖。这女人不能宠着,任她骑在男人头上拉屎撒尿。得叫她晓得你的厉害……」 亲戚间相聚,闲话本来就多。往常宋宪这事,旁人还不敢拿到他跟前说嘴,今日撞破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他这些亲戚,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大放阙词的不少,甚而有一心为宋宪牵线保媒,想替他买两个脸嫩的新妾的,听得罗娘子脸色黑沉,但当着许多亲友又不好发作,只坐在一边,生着闷气。 李贽牵着阿梨的手,直到走进了雅间中,阿梨方才松了一口气,歉然道:「我没想到会遇着他。与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于你只是负累。」 李贽紧了紧她的手指:「我认识你在与他学琴之前。若我那时不一味想着迴避你,你如今又哪得这许多坎坷。」 想起当日阿梨逃进他房中,他分明情难自抑,却又生生将她推开,致使她最终沦落到陆甫手里,造就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李贽心中歉疚,将阿梨揽进怀中紧拥着,用脸颊摩挲着她头顶的髮丝:「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也是我自作自受。惟愿往后,你心中只有我,再不要与那些人有瓜葛。」 因他瞧着是大主顾,楼中小二为奉承好他,邀他下楼往厨下现挑新鲜的河鲜宰杀。有的酒楼饭馆往往以次充好,拿死鱼虾或是旁的品种冒充名贵品种,因而李贽待小二送上花茶糕点,便留阿梨独自在雅间中,自随着小二下楼去。 宋宪被旁人七嘴八舌说得极不开心,藉口散酒,独坐在楼外栽种着几株柚树的过道上,一眼瞧着李贽与小二往鱼池去,心中各样难平的念头沉渣泛起,鬼使神差,匆匆绕过楼外长廊,从另一头的楼梯上了二楼。 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阿梨所在的雅间。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见梦中萦绕心怀的小娘子侧倚在美人靠上,凭栏远眺苍茫的江面和远山,喉结滚动,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曾给阿梨写过许多倾诉衷肠的书信,可阿梨一封都没有回他。柳教谕面色晦暗,躲躲闪闪,总不肯告知他实情,他心中也抱着一腔荒诞的念头,总以为柳教谕骗了他,根本不曾将那些信送到阿梨的手上。 今日见她与李贽出双入对,一颗心早已是千疮百孔,深觉似海的情意都被无情的人辜负了。 「阿梨……」他嗓音发着颤,开口唤了她一句。 阿梨以为是李贽回来了,回头时脸上带了一丝明快的笑意。转头见是他,面上的笑却一瞬僵凝,有些无措,又有些怕被旁人察觉的仓惶。 「阿梨,我自问待你……一腔赤诚之心,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宋宪忽而红了眼眶,喉间有几分哽咽。 「那时教你的每首曲子都是我精心挑选过……虽比试的时候未曾用得上,但我待你的真心却是丝毫不染尘瑕。你姑母待你严苛,我娶你,也只为救你出朱家的苦海,我万万没想到……」 第72页 也许这番话勾起他伤心处,男人掩着面,压抑着涌动的情绪,有些失态,分明是哭了。 「先生有罗娘子那样的贤妻,为何要三心二意呢?你家中和美,却为我浪费钱财,你母亲也恨我入骨……」 「我从未真爱过她!」宋宪激动地打断阿梨的话,「我娶她只为遵从婚约。我往日也以为那便是爱,可直到遇见你,我才知晓什么是牵肠挂肚,心有所属。阿梨,你若顾忌她,我会与她和离……」 男人变了心,为讨新欢的欢心,什么样的鬼话都说得出来。 阿梨有些瞠目:「先生为何说这样的话?你与罗娘子十几年夫妻情意,再浓烈的感情也会渐趋平淡。夫妻间本是相濡以沫,哪里来那么多惊心动魄?你即便离了她,往后与我在一起时日久了,任是曾经怎样渴求的人,都会变得平淡无味。到那时,你再遇着了令你动心的人,岂不是又要再和离?」 宋宪摇头,指天发誓道:「我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鑑,若往后变心,当被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罗娘子怀中抱着小儿,倚在门外,听着一墙之隔,自己朝夕相处的夫君对旁的女人所发的誓言,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仍是泪流满面。 门内,阿梨淡然地摇了摇头,对宋宪的真情告白无动于衷:「我姑父当年为娶我姑母,也曾指天发誓,但浓烈的感情只持续了两年便成了一对怨偶。一个在外头不断拈花惹草,一个在家中每日指桑骂槐。世间情爱不过如此,我并不信男人永不变心的誓言。」 回顾她曾相识过的那些夫妻,倒是相濡以沫,一生不渝的少;而热衷于男欢女爱,对妻子不忠的多。说什么开枝散叶要纳妾,实则不过是贪图外头的新鲜颜色,满足自己的色欲罢了。 「那你偏就信他李司户?他声名狼藉,早有花名在外。如今在临州规规矩矩,未曾招惹过旁的姑娘,不过是没见着能入眼的罢了。待回了长安,你这样的,一抓一大把,回头被他一脚踹了,你便知郎心似铁是怎样的滋味了!」 许是得不到的酸楚,宋宪的话里带着自己不知的刻薄。他一心一意想将她捧在手心里,为何她就要这样冥顽不灵呢?为了她,他甚至连妻儿都可以舍下。 「因为李司户家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想必等我到了三十四五,即便他变了心,我也早不寄望于男女间的情愫,可以坦然接受老男人看上别的娇妾吧。」 阿梨并不相信人心,哪怕是李贽的心。男人说爱你的时候或者是真爱着你,而见异思迁的那一刻,也许也是真的爱上了旁人。那样捉摸不透的意念,怎么可以倚靠终身呢? 「而我相信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不至于在我将来刚生下孩子就一意要和离,做下禽兽不如的丑事。」 任宋宪将这段痴恋看得如何挚诚,不染尘埃,可为着自己的一己私慾,连相濡以沫十年的人都可舍下,虎毒尚且不食子,能狠心抛弃刚出生的幼子的人,又有几分可託付呢? 宋宪被她这一句臊得颜面无存,却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皎洁若明月的爱恋,在她眼里那样不堪。他支支吾吾,搜肠刮肚想找补两句,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当日,宋宪喝多了酒,大醉酩酊,又是哭又是笑,只借着酒醉的关系,宣洩这几月来郁闷的愁绪。 往日,罗娘子必要嘘寒问暖,早早为他备下醒酒汤。可这日却似泥雕木塑的一般,半点不知心疼男人。宋母见她怠慢,少不得一通责骂。次日,罗娘子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 阿梨午饭后,便随着李贽入了神策军军营。 李贽在临州招募了一支新兵,人并不多,只三百人上下,有男有女。与预料中相反,女兵人数并不悬殊,反而比男兵还多几个。 临州的女子并不似他往常所见,因为山川艰深,家中劳力少尚且要饿肚子,寻常人家并没有能力娇养女儿。是以,临州的女子能顶半边天,只不过做着牛马的活儿,却还要动辄挨打受骂,扶助兄弟。 徵兵的文书贴出去,听闻女子竟也可参军,许多在家中受不过气的女子便前来应徵。军营里训练虽苦,却并不比在家中的日子苦。每日能吃饱饭,还有饷银可以拿,这是这些人最初最淳朴的想法。 这与郡守府的採选自然不一样,当兵只看身体条件,强壮、灵活,能吃苦,若有骑射和武艺底子那便是上佳。 最终,男女设置的条件一样,反而是女兵条件好的更多几个。这样的结果令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中。毕竟能来应徵的女子,往日做惯粗累的活,半点不比男子差。 「我欲任命你为女兵营百夫长,可以胜任么?」半日的操练结束,李贽在校场外等到阿梨,开口第一句便令她吓了一跳。 「我……我自己只是半桶水,如何能服众,管得住旁人?且兴许会有人说你任人唯亲,总是影响不好。」 阿梨自幼习惯安安静静呆着干自己的活儿,旁人吩咐她的事情她能办得妥当,但乍然叫她走出自己的天地,换一个身份去活,她忽而有些胆怯,也没有底气。怕自己做得不好,落人话柄,辜负李贽的一番胜意。 「又不是叫你做教官,你怕什么?你只需比旁人做得出色,做好上传下达的任务即可。」李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髮,「要做我的妻子,你就要更出色。想嫁给我,比别人多吃点苦头是必须的。」 第73页 阿梨的耳根腾地红了,但听了他的话,却非但没有怕,反而一颗心都期待着。他能为着她,顶着满天下的压力承诺娶她。而她为了他,只是比旁人做得出色一点,又算是什么苦呢? 她抬目望着李贽,一双明媚的眼睛显得亮晶晶的,焕发出别样摄人心神的神采来。而李贽朗然笑着,揽着她的肩头,同她一起穿过宽阔的校场,走进落日余晖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55章 跳板 但是,这群新兵,本就是从上千人中挑选出来,虽然吃了家境贫寒,没能念书习字的苦,其他方面却并不比旁人逊色许多。甚而身体条件相对更出色。 次日清晨,阿梨入营之时,遇着一个老丈赶着一大一小两头牛从校场外经过。初生牛犊不畏虎,那小牛紧跟在母牛身后,但并不妨碍它不时欢快地跑到墙角吃草拉屎。 因嫌弃牛粪味道臭,一个新兵脚欠,踹了小牛屁股一脚,哪想惹怒了暴躁的母牛,转身就俯下牛头,撅着尖锐的两只牛角就冲上来抵他。 那老汉拽着绳子却没拉住,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自家的母牛追着那新兵脚跟后头,吓得那人一叠声嚎叫着往营门口沖。 营地前设了木栅,那新兵翻过木栅,本以为母牛就拦在外头了,哪想见着旁边来往的人,那牛更受惊狂躁,一个劲地冲撞着木栅栏,周围人都吓得远远旁观,不敢去招惹这头护犊子的傢伙。 阿梨看着那母牛一下下撞得栅栏松动摇晃,心头吓得有些胆怯。但因着昨日李贽曾说要让自己做百夫长,临阵遇事自然不敢再缩于人后,便壮着胆子上前,却拿一头髮疯狂躁的牛没有章法。 正犹豫间,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她身边冲过去,徒手掰住牛角,将牛头压得死死的。待母牛力气耗尽,再伸手挠着它的额头脸颊,慢慢将狂躁的母牛安抚下来。 那女子也是新兵营的士兵,与其他晒得黝黑、膀大腰圆的姑娘不一样,她相貌清秀俏丽,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阿梨入营前,她也算得上是营中的一枝花。 将牛缰绳交到那老丈手中,这番力擒疯牛的壮举立即赢得了一片叫好声。许多人夸这女子有勇有谋,临危不乱,而军营中自然以强者为尊,她能徒手制服躁怒的犍牛,便成了许多人眼中堪夸的女英雄。 阿梨知道自己该为她高兴,但想到营中有这样藏龙卧虎的人,心头不由忧心忡忡。做一个更出色的自己,或许并不难。但要比所有人出色,也许并不容易。 早晨的操练之后,教官以阿梨的箭术最出色,又识文断字,任命她为百夫长。众人对她极为陌生,听到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淡漠。 韦梨与别的女子都不一样,她的皮肤白得发亮,好像早春的梨花,莹润剔透。骨架纤细高挑,训练时并不像旁人那样大喊大叫,显得隐忍而沉默。 她融不进陆芙蕖那样的千金小姐圈子中,却也与这群朴实的姑娘们格格不入。旁的人苦了累了会哭,遇着高兴的事情也会唿朋唤友,高声笑闹,总是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 可阿梨的情绪一直内敛深藏,几乎不会与旁人宣洩和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 入郡守府前,她还是一个懂得要讨好人,也会讨好人的性子,和风细雨,不张扬不做作,总能令人心生几分亲近和好感。 可而今,也许是刺伤陆甫和陆临渊死于变乱中的巨大冲击,她愈发沉静内敛,也丧失了与人主动交好的欲望和能力。表面上看来,她似乎与从前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实则内心里变得更脆弱而敏感。因为怕受伤害,也怕再伤到人,并不太接纳旁人的亲近,也不愿主动去亲近陌生的人。 若她能简简单单做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卒,或许她能做得出类拔萃。但因着李贽,她极力克服着眼下自己心中的困境,努力迈出艰难的一步,去适应这令她有些不适的角色。 只是没人知道她内心里那些不适和挣扎。旁人只觉得她看上去清清冷冷的,骨子里有些拒人千里的冷淡自矜。 因而,在教官宣布任命阿梨为百夫长时,底下掌声稀稀落落。可随后,在任命秦嫣为阿梨的副官之时,营中却掌声雷动,欢唿声响成一片。 秦嫣便是清晨制服疯牛的那女子。这些日子每日操练,早与旁人打成一片,在新兵营中人缘极好。 李贽散了值,依旧往营中来接阿梨,听见那一片唿声,眉梢眼角皆是明亮的笑意。可看到站在人群中的人并不是阿梨,不由有些意外。 解散之后,将士们三三两两往住处去。许多人路过李贽身边时都来向他行礼问好,他一一点头致意。一直等到人群散尽,阿梨才慢慢踱步出来,见着他,也不如往日那样,远远地便露出一片欢欣的神色。 「若我不如旁人出色,是不是……」阿梨心头有些压抑,沉甸甸的。她已经极力做得更好,昨日下午与今日早晨练习下来,射出的箭羽没有落出八环之外的。这在新兵之中,已是非常好的成绩。 可是旁人似乎并不太喜欢亲近她。她往日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但既要做这个百夫长,一个不受人喜爱和尊重的长官,大抵很难做。 她内心里觉得有些挫败,对未来也添了一丝忐忑和不自信。 李贽原见了她的脸色,心头还有些不定。听她此言,方才放下心来,双臂拢过她肩头,手指捏了捏她耳垂,笑道:「傻瓜,难道你技不如人,我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么?」 第74页 他总能用只言片语就逗得她一扫心中阴霾,开怀浅笑。二人絮语着练习上遇到的困难,李贽悉心指点着她,正专注地说着话,身后忽有人唤了一声:「阿梨。」 阿梨回首望去,却是秦嫣。 她几步追上来,大大方方沖李贽行礼问好,而后与二人并肩同行。 「听说韦娘子的母亲也姓秦?可是府城外秦家村的人?」她挽着阿梨的胳膊,亲昵地问道。 阿梨顿住脚步,侧目望她一眼。她到营中时日尚短,根本未曾与旁人提及过自己家中旧事。 秦嫣却嫣然一笑,俏皮道:「你不记得我,我却对你还有印象。我从前曾见你往秦家村外给你阿爹烧纸。」 韦长生被抄家之后,田产悉数充了公,阿梨的爷奶求着儿媳的娘家讨了一块地,这才将人下了葬。 只是,韦家从前红火时,认识不认识的三亲六戚都往跟前凑,可死后,为着这一块荒地,两家扯了大半年的皮。最后,原本值一两银子的荒山地,生生敲了人七两银子。 那之后,韦母总说人情张张薄如纸,姑母更将秦家贬进泥地里。阿梨与韦兴出了孝期,提着节礼走亲戚,因着舅父家中有贵客,家中桌椅不够坐,两个孩子被安排着与下人们坐在一桌。 那时阿梨懵懂,尚未觉得被慢待,可回了家中被大人盘问,那之后便再不许她兄妹二人登舅父家的门,这门亲戚也就渐渐没了来往联繫。 「我是秦家村的人,你外父与我祖父是亲亲的堂兄弟。」时下注重宗亲之间的关系,是以秦嫣主动提及这层一表三千里的亲缘,以为可以拉近距离。 阿梨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什么接续她的话头。 「你母亲当年是族中有名的美人胚子……也是可惜。」 临州人人都道阿梨的母亲在韦长生下狱不久,即卷了家中值钱的财物,傍上相好的小白脸私奔。就连阿梨从前也深以为然,每每旁人提起她母亲,她在一旁总愧臊难当。 阿梨并不愿与秦嫣当着李贽的面议论自己的母亲。但她母亲背了十年不白的骂名,也该是时候替她澄清两句:「有人曾告诉我,我阿娘当年并非卷了钱财与人私奔,而是去求人救我爹爹性命。只是所託非人。」 秦嫣面上一怔,旋即笑道:「想必是如此。」 她转而夸赞起阿梨的射技:「我虽有一把子气力,却横不知该往哪处使,准头也不及你。阿姐有什么心得,也好教教我才是。」 阿梨并不藏私,见她讨教,便说了些自己的心得体会。 不过秦嫣却似乎对阿梨的心得并无太大的兴趣,转而望一眼李贽落在阿梨肩头的手指:「李大人指尖有厚茧,想必也是箭术高手。您这样的行家,为何不亲自做我们营的教官呢?若是您来教,名师出高徒,想必比徐教官教得好多了!」 她说着,迎着李贽的视线,嫣然一笑,却又旋即垂下眼眸,嗔道:「我旁的都胜过阿梨一大截,独独箭术没她好。想必李大人私下给姐姐开了小灶!」 秦嫣是个很善于同人打交道的人。她落落大方又聪明活泼,阿梨虽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敷衍,却并不讨厌她。且因她是自己的副官,她想同秦嫣处好关系。 但这一声姐姐,却生生令她心头升起一丝恶寒。李贽那样耀眼的男子,走到哪里必然会招惹许多女子的注目。更莫说新兵营的女子。而秦嫣接近她,不过是想以她为跳板,公然接近李贽。 这些日子与李贽的相处,越了解他,阿梨越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聪敏才智和深情折服。 他的字骨鲠而不失清媚遒劲;他的画如诗,或狂放或淡雅,诗又如画隽永清新;他精擅乐律,往往只听过一遍的曲调,却能记得分毫不差,经由他的手弹奏出来,却又带着他自己独特的调调,令旁人望尘莫及。 阿梨从不见他读书,但他与人交谈,言辞如珪如璋,那些她听不懂的字句,过后她偶然会在书中读到一些,于她来说是深不可测,是此生都难望项背的积蕴。 更别提生活琐事中,他总比旁人多一份观察和机心…… 这样一个男子,竟然倾心于自己。 可他的心,在那么多诱惑之下,又能停驻在自己身上多久呢?这一刻,阿梨忽有些不合时宜的患得患失。 她希望李贽能断然拒绝秦嫣的提议,哪想,下一刻,李贽却朗声笑着,一口应承了午后亲自教授新兵营箭术之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56章 惊吓 没人喜欢自己的伴侣与异性过从甚密。但阿梨并未出言说什么。李贽那样的人中龙凤,并非她能囚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捂住他的眼,不让他接触外头的人。 她也想自己能像她姑母韦氏一样,风风火火雷厉风行,震慑得朱茂森十几年有贼心没贼胆,对她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只是李贽不是朱茂森那样的人。 秦嫣借着那层淡薄的亲戚关系,一直紧扭着阿梨不放,又殷勤地一意要请阿梨二人吃一顿「好的」。 阿梨对她的盘算心知肚明,可她心头虽爱慕着李贽,却也并非毫无保留。若能被旁人轻易引逗过去的男子,她留着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人和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她看得有些淡了,并不再像从前,傻傻地一头栽进去,独自黯然伤神。 第75页 见阿梨没有拒绝,且又是她母亲族中的亲戚,李贽没有拂秦嫣的面子。 秦嫣一路带着二人到了一条背僻的小巷中,巷子里开着一家门头不过一丈宽的苍蝇馆子。 「这是我小叔开的,生意虽不大好,但他的手艺却没得挑。李大人若吃了觉得好,往后常带人来呀!」 秦嫣点了几道很有特色的菜式,只其中一道鱼鲊,因为里头加了腌制的魔芋丝,吃起来微酸带辣,是当地一些人爱好的美食。但也有人吃不得,轻则瘙痒半日,重则生疮溃烂。但架不住口味极好,许多人会贪嘴。 阿梨小时吃过,因为过敏,挠得身上全是血印子,自那后再不沾这东西。 只是菜是秦嫣点的,她或许爱吃。阿梨虽不吃,也不能因着自己不吃便不许她点这个。 可吃饭时,秦嫣却仗着阿梨性子好,当先给她碗里舀了一大勺。 「李大人到临州,一定要尝尝这道鱼鲊,才算没白来这一趟。在外头可吃不着这东西。」 秦嫣的小叔最善制鱼鲊,外头的人每每品尝过,总赞不绝口。她为讨李贽欢心,特意点了这道菜。只不过为着不显得对李贽太过殷勤,这才一碗水端平,先替阿梨舀了一大勺。 「我幼年去舅父家中,尝了一筷子这种鱼鲊,挠了十来天没好。」阿梨将面前的碗推开。她幼时的事情许多已经模煳了,但为这口吃的得了大教训,记得尤其清楚。 秦嫣一时有些尴尬。她一心都是如何与李贽拉近距离,根本未曾想起过问阿梨喜不喜欢这东西。 「我小时吃这个也刺痒过,但多吃几回就习惯了。现在吃多少都没事呢……」馆子里生意不好,阿梨早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人物,哪里吃一口鱼鲊就能出什么事。 秦嫣替小叔吝惜柴米,只想让她将就。 她还要再劝阿梨,李贽已将阿梨面前的碗端来,与自己的换了。 阿梨忙捂住碗口:「不过是换碗米饭的事。若你也吃不得这个,生了疹子,挠起来抓心挠肝,并不好受。」 见她如此说,李贽并不坚持,只招唿店家新上了一碗米饭,之后也未再尝那道鱼鲊。 这原是极小的一桩事,哪知秦嫣却因此委屈上了。饭后秦嫣去后厨找小叔,她刚入新兵营几日,尚未领到饷银,原本想与小叔说记帐。 但李贽与阿梨吃饭,又怎会去欠她的人情,默不则声跟了上去,与秦小叔家的妇人付过了银钱。 转身出来时,却被人扯住了衣袖。 秦小叔两口子在后头空地上洗碗清理,阿梨在前头店面里坐着。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秦嫣十分紧张,声气里带着几分忐忑难安:「李大人,阿梨姐姐或许生了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你帮我劝劝她可好?」 李贽瞥一眼自己的衣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阿梨从不会强人所难,心眼也不会像针尖一样小。」 秦嫣一张脸倏地涨得通红,讪讪地放开了手。 午后的骑射练习,果然由李贽做教官。从他打马绕整个演武场疾驰一圈,潇洒利落的身姿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与徐教官年纪相当,两个人都精擅骑射,但明明是一样的动作,李贽举手投足间却多了游刃有余的从容和凛冽飒爽,生生将徐教官的风采压了下去。 从前,因着招远侯独子的声名不佳,李贽也十分低调,注目他的人并不多。可自他代任郡守以来,轻徭薄赋,减免苛捐杂税,大量收购临州的油桐、夏布、竹木制品及山珍,听说将通过新建的驿道,销到长安和梁州等地。 据说这些东西按品定价,来者不拒,因而只要勤快些,百姓手中如今都有些余钱过冬。以往旁人小打小闹也曾做过这些营生,但苦于交通闭塞,运输成本太高,在外头也卖不上价钱。一趟下来,不仅没有赚头,反而还要折本。久之也就没人愿意做了。 而马帮偶尔也会捎带这些东西贩卖,但卖得更多的,却是私盐。遇到奸商囤盐的时候,反而卖得比官盐还要贵许多。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市面上没有盐,可家家户户又离不得它。 是以,李贽上任时日虽短暂,官声却远胜在此经营十年之久的陆甫。 锥在囊中,总会脱颖而出。阿梨望着李贽意气风发的身影,如是想着。 李贽跑了几圈,最后在阿梨面前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又示范了几次上下马的动作要领后,便让一众新兵每三十人一伍,开始练习。 阿梨以前从未曾骑过马,临州多崇山峻岭,并无牧场,寻常百姓富裕些的人家,或一大家子合买一头牛养着,也养不起这东西。 但她也不太害怕马匹,李贽有时会骑马回家,她还帮着添过几回草料。牲口虽不会说话,却是通着人性的,无故并不会胡乱发脾气。 接过教官手中的缰绳,阿梨谨记着方才李贽所教的内容,一脚踩上马镫,旋身坐了上去。 只是,身下的马儿却似乎有些焦躁不安地扭了扭,似乎难以承受她的重量。 阿梨单脚退出脚蹬,正要练习下马的动作,马匹却狂躁地甩着尾巴,乱跳起来,想将阿梨甩落。 阿梨有些被吓到了,她紧紧抓牢缰绳,心头狂跳,想下,又怕一脚被马踩了;但她尚未学习如何御马,那马儿剧烈颠跃着,她根本又坐不稳当。 第76页 若是秦嫣,必然能制服一匹躁怒的马匹吧。阿梨克制着心头的恐惧,凭着本能伏下身子,却不由自主夹紧了马腹,将缰绳拉得死死的,那马儿愈发狂躁了。 校场上的新兵乱做一团,许多人高声叫着什么,阿梨一个字都没听清。 最终,那马被李贽一剑刺入了颅脑,轰然倒下。阿梨被拉出来时,连髮根都湿透了,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面色苍白,瑟瑟抖着。就好像那时犒军宴上,从长练上摔下来,李贽伸手去接住她所瞧见的那样。 李贽跪在地上,将她搂在怀中,不住拍着她后心,下颌抵在她额头上。她险些就又一次差点死在他面前,谁能想到,一次简简单单的练习,竟然能出什么意外呢? 反而是阿梨先镇定下来:「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到位,让马儿受了惊……」 李贽心中一痛:「傻子,不是你的错。战马哪里那么容易受到惊吓?」 阿梨讶然,忽而明白了。她刺伤了陆甫,陆家又岂能坐视她逍遥法外呢?上回偷袭不成,这回便将手脚做到校场里头来了。 「神策军多年来如铁桶一般,军纪严明。问题必然出在这批新进的兵丁身上,给我查!」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57章 妙计 最终,徐副官在马鞍底下找到了半根细如牛芒的短针,而另外半截,被军医从马背上取出来,针尖乌蓝,竟是浸了剧毒。 「依属下浅见,这是浸了临州当地一种名叫『野芭蕉』的毒。此物长得类似芭蕉,叶片宽大,当地常有人拿它的叶子包食物,但其根部却有剧毒。以前当地的猎人常取其根捣烂涂在箭头上,用以捕猎。据说,少许毒素便能使人畜惊厥,量微重,即便是一头犍牛,也能在十步之内麻痹。」 「只是要解毒也并不麻烦,野芭蕉常年开花,其花似虞美人,取其花捣碎成汁,敷于患处,便可解毒。」 阿梨听到那句「人畜惊厥」,心头忽而想起清晨时突然变得狂躁的母牛。她当时正在木栅边上,因着那牛并未冲撞到自己,是以并未多想。可一日之内,她身边接连两头牲畜狂躁,这是巧合还是蓄意? 「竟将淬毒的银针藏在马鞍底下,人一坐上去,马儿就发了狂,幸而我没有坐上韦梨骑的那匹马,不然此时不知还有没有命在呢!」 人群中,秦嫣正与围在身边的几个女兵说着话,显得有几分心有余悸。 阿梨皱起眉,心头并不愿因自己的多心和不喜就怨怪无辜之人。她并没有自己的马,训练时会骑哪一匹也只是随机挑选。旁人又如何会算到她要挑哪一匹呢? 可李贽却下令将先前靠近过那匹马的人全部收押审讯,当中并没有秦嫣。 虽然出了这个小插曲,但操练仍要继续。这一回,李贽亲自替阿梨牵着马,又再指点她一遍若遇紧急情况当如何处置。 他那样令人瞩目的人,却时时驻留在自己身边,惹得旁人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阿梨心中有些不自在:「旁的人并没有教官随时守在身边指点……你若不忙,可以在一边坐着休息。」 李贽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忙得脚不沾地,却仍抽出时间亲自过问新兵操练之事,就是怕你新入营,或有不适应之处。你倒好,卸磨杀驴。若我今日不在……」 李贽不敢想,战马珍贵,旁人自然不敢为一个新入营的女兵杀马,他若不当机立断,她要遭什么样的罪。 阿梨抿唇不语,一面打马缓慢前行,一面转了话题:「我阿兄……现下安全吗?」 因为乔秦的身份,韦兴也被牵连其中。阿梨与乔秦只是初识,涉事不深,韦兴却未必,因而眼下仍关押在大牢中待审。 李贽点了点头:「临州去年下过一场暴雨,衙门里的库房漏水,里头存放的旧档全部浸水灭失。而恰巧,户部库阁里走水,里头的小吏无人记得临州这种地方的细帐。陆甫的旧帐便这样被一笔勾销,当中漏洞百出,却又没留下任何凭据,当真叫人恨得切齿。」 陆甫在盐政上的烂帐查得很不顺畅,非但如此,而今左相以陆甫宰相之才,却流边十年,能十年如一日,不骄不躁,举荐他升任户部侍郎。只是碍于眼下遭到重创,还需静养,不能启程罢了。 而李贽不追究阿梨行刺朝廷命官的罪过,眼下正被朝中一干老臣疯狂攻讦。只不过山高水长,这帮人无法将嘴伸到他面前。但据闻纠察官员数日之前已经启程,不日将会抵达临州。 李贽并未告诉阿梨这一切,也不想将那些压力转嫁到阿梨身上。 「旧帐虽没有办法查,却也并非无迹可寻。我打算接管临州所有的盐井,任他有多少花招,盐井每年的产出骗不了人……」 「我阿爷阿奶曾经营十三口盐井三十余年。」提及曾经的旧事,阿梨有些缄默。那十三口盐井从韦长生手里被强取豪夺,家产悉数充公,人也暴毙在牢狱中,却迄今没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往后,这些东西还拿得回来么?」她试探着问李贽。 李贽蹙眉,牵着马跟在阿梨身侧,绕着校场走了整整一大圈,却一直陷入沉思,没有吱声。 阿梨见他如此,心知事情棘手,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也不愿因自己一己之私,而令他左右为难,陷入困境之中。惟愿陆甫能受到应得的惩罚,以告慰她父亲微渺的亡魂。 第77页 「其实细说起来,如今盐政混乱,朝廷将盐铁拢到一处,设置了大量的盐吏,但经营却一言难尽,往往官匪勾结,官家的盐库里没有一粒盐,但私盐贩子手中却有源源不绝的高价盐。致使民生艰难,苦不堪言,早应兴利革弊。」 阿梨冷笑道:「朝廷放任硕鼠横行,焉知不是那些高官得了利,睁只眼闭只眼。乱世用重典,若哪一日拔出萝蔔带出泥,全都杀了才干净。」 民间怨恨硕鼠监守自盗,欺压百姓,提起贪官污吏,个个恨不能亲手刃之。阿梨心中因为父亲的惨死,无法违抗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天道,只得将怨恨转移到鱼肉百姓的贪官身上。 李贽轻嘆一声:「杀孽太重,到底有违天和。况且贪官杀不完,抓不尽,若锐意激进,只会招致激烈反抗,革旧维新,徐徐图之,让天下人尽得其利,方是对症的良药。」 阿梨从前很少听李贽说正事,虽心中仍有保留,却不得不承认,若李贽当真能想出那样的妙策,自然比自己的杀尽天下贪官,更高一筹。 李贽虽未应承过阿梨什么,但接下来,却果然开始着手整顿临州的盐政。 临州的盐,这十年来原本是官制、官收、官运、官销,但盐吏懒惰,中饱私囊,积弊甚重。更别说官盐时常紧缺,而私盐大行其道。也就是老天赏饭吃,有了这些堪比黄金的盐矿,餵肥了不少蠹虫。 但李贽却开天下先河,率先在临州试行一套新的举措。将原本因榷盐令而收归官府和户部的盐井全都悉数归还各家。 此举一出便炸了锅。当初为收这些盐井可谓是大动干戈,甚而出了不少人命,激起过民变。而今,要将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简直是打朝廷的颜面。再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此举简直是挑战皇权。 但最终,随着新政的施行,朝中纷乱争执的声音却渐渐小了。 李贽的改革可谓切中时弊,将盐法改为民制、官收、商运、商销。官府退出了前后三道工序,却只凭着「官收」一项,将盐利攥在手中。 归还盐井,平息当年的民怨,生产出的盐却又只能卖给官府,由官府制定相对低廉的价格,使百姓吃得起平价盐。从而在源头上遏制了私盐生长的土壤。 为获利更多,盐井自然会生产更多的盐,民间自然不必再吃缺盐的苦头。 将运、销转到商人手上,能从中获取贩卖盐引之利,裁撤掉大量冗余的重负,还利于民的同时,朝廷反而还稳赚不赔。 望着当月翻了数倍的盈利增收,户部尚书笑得眯缝了眼:「这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若当年有这项妙计,国库何愁不丰?陆甫的榷盐令,将一切都攥在手中,却吃力不讨好,李贽这一改革,高下立现哪!」 -------------------- 作者有话要说: 榷盐令的改革由唐朝名相刘宴推动。 第58章 露出马脚 这项新的举措,令官府不必大动干戈,不必承担任何风险,也不必养着大批拿钱不干活的闲人,还利于民的同时,却能从几头抽利。 因着杜绝了很多中饱私囊的环节,裁撤了冗余机构,产量又大大提升,盐价和税赋虽大幅下降,收上来的盐利竟然占到了当年国库收入的一半之巨! 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结果。 这样的能臣,纵使有微小的瑕疵,却是瑕不掩瑜。就连从前很看不惯李贽的许多朝臣也不由佩服他。 水至清则无鱼,李贽这项新法却并非严厉的腥风血雨。就连先前被裁撤的「冗余」机构,也因为利益的驱使而焕发出新的生机。 这位不是捕鱼高手,却擅长养鱼。鱼养得越大越肥,所有人能吃到的鱼肉也就多了。纵使吃不上肉,汤总是能喝上一口的。 故而,先前对李贽铺天盖地的攻讦,竟然渐渐就哑了火。就连左相对素日的这位政敌,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 只不过,因着李贽上书请求彻查户部库房走水之事,这份相惜也不过维持了几个时辰的功夫罢了。 …… 受伤的这一个多月,是陆甫人生中最难熬的黯淡岁月。 被府上豢养的姬妾所伤,区区贱婢,却能凭藉着一个混帐的纨绔,逍遥法外。而他皎皎温润,前程大好的次子,竟然就那样默默无闻地死在民变中。 陆甫无法接受这是意外的说法。巨大的悲怆在他本就重创的心上豁开了一个无法填补的大口子,每每想到韦梨,他便恨得眼目充血,唿吸困难,险些没能挺过去。 而「赵国公」尸位素餐,对这场变故只作壁上观。他原本指望着朝中三司能秉公执法,纠察弹劾招远侯那败家子,可胜券在握的事情却陡然转了风向。 李贽抓了几个私盐贩子,供出了几个盐吏,最终又攀咬出陆郡守来。这事只有口供,没有留下任何凭据,他大可以推诿李贽栽赃,为打击政敌不择手段给他泼脏水。 但因着陆无羡求助于梁州刺史吴兴,他藏了许久的马脚终于渐渐现了端倪。 梁州是梁王的封地,与临州紧邻,走水路不过百二十里。逆水上行,需一日一夜;但顺水而下,仅需三四个时辰。 是以,两地之间虽然也未曾修通驿道,但却一直往来甚密。 梁王年富力强,膝下几个儿子都有贞干练达的名声。这样的人中龙凤,却因为身为天子的兄弟,镇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说得好听,是为天子戍边。可实际上也不过形同流放。 第78页 陆甫曾身为宰相,因政事上举措不当,被贬官至此,尚且心怀郁闷。更别提梁王父子。 因着与梁州刺史交好,陆甫曾乘舟下樑州游歷,得以拜见梁王。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位故旧知交相见,哭得青衫长湿,每嘆怀才不遇,造化弄人。 梁王对陆甫也十分赏识,醉话里都是孤若为天子,当拜先生为相…… 但造反的事情陆甫却不敢做,他族中树大根深,岳丈又在京中为尚书,失意的不过是他这个断肠人罢了。 但梁王曾向陆甫借钱…… 人生的际遇哪里能说得清楚呢?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抱着多结交一位贵人的心思,为往后的涅槃重生多铺条路,陆甫自然不敢拒绝这位。 但梁王的胃口很大,几十万两银子填进去,却连响声都没听见一个。陆甫再是嘴上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能造反,实则早清楚自己已经搭上了一条暗夜行舟的贼船。 他家中自然不可能有那么多银子填给梁王,只能以临州一城,刮骨放血,去充实梁王的前程。钱都进了梁王的口袋里,自然没法子应付朝廷。于是乎,临州城开始闹起了匪…… 朝中派赵国公李贽剿匪时,陆甫也没有慌。即便剿匪成功,也是朝廷出兵帮他抹平这笔烂帐。 他那时还一心想脚踩两条船,想与李贽结儿女亲家,只可惜他女儿陆芙蕖差了点意思,在一众官宦千金里尚且算不上才色双绝,连面对区区俞别驾的女儿尚且没有碾压的优势…… 梁州刺史吴兴的上书字字泣血,读来令人声泪俱下,这便令李贽将目光转移到不远的梁州。听闻探子竟然在两州交界的深山里发现了一座铸造兵器的大冶,冶炼的污水直接排入河流中,致使河水腥臭发黑,往日村民们只以为是什么「神迹」,到此方才真相大白。 当陆甫听闻这件事后,便再也躺不住了。声称往长安赴任,连夜离了临州。 旁人都道陆郡守蛰伏十年,对此次晋升迫不及待。可李贽心头却有些诧异。陆甫睚眦必报,与阿梨的争端尚未见个输赢,一直紧咬不放,如何竟一夜之间转了性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贽也未打草惊蛇,只着人乔装改扮,远远跟着。 且说韦家的盐井忽而被还了回来。那时韦兴尚且在狱中,韦老太爷夫妇未曾料到有生之年竟能守到拨开云雾见天日的这一天,不由惊喜交加,喜极而泣。 就连朱家上下也喜气洋洋。只除了韦姑母一人拉长了脸,十分不高兴。 因她儿子朱裕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在府学中也成日只和一众富户子弟吃喝玩乐。小小年纪,未学会勤苦持家,倒先学会纵情享乐。 韦姑母思来想去,到底下了大决心,花了两百两银子,替朱裕捐了个差事,正是在盐院做盐吏。原想着只要临州还有盐井,这差事便稳如泰山,纵使考不中举人进士,求个一官半职,这样稳当的差事也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 哪想这一阵费尽心机,跑大了脚,使了那么多银子,却白打了水漂。谁能比她更气闷的? 朱茂森见她成日拉长个脸,不由奇道:「拿回了盐井,你还心痛那二百两银子做什么?」 韦氏没好气瞥他一眼,不悦道:「养老送终的时候有我,分家产的时候哪里轮得到我?你不信去问问,爹若捨得分给裕哥儿一口井,我名字倒过来写。这会只怕防咱们跟防贼一样呢!」 朱茂森一听,深以为然。朱家祖上也阔绰过,可家业传到他爹手上,却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偌大的家产挥霍了二三十年,到朱茂森这儿,便只剩下个空壳子。 临州城簸箕大点地方,他家中的破事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家本是世交,韦氏看上朱茂森,这念头才一冒出来,便被哥哥韦长生狠狠镇压了。 年少时感情激烈又冲动,韦氏那时为嫁给朱茂森,绝食跳桥上吊都试过。气得韦长生一怒之下索性将人嫁过去了。可那样豪富的人家,陪嫁也不过几间出息不大的铺子。她哥哥甚而放言,等朱家挥霍完嫁妆,她将来改嫁时再重新陪嫁过。 新婚得了这么一句祝福,韦氏对哥哥恨得咬牙切齿。似乎好的不灵坏的灵,朱茂森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花花肠子。可韦氏是个犟脾气,那么难的日子,也独自熬过来了。如今回想前尘旧事,心头依旧有余恨,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倒是韦长生得了报应,没落个好下场,带累自己要替他抚养儿女,供奉父母。 韦氏猜得没错。韦老太爷两口子明面上不说,心里对韦氏正怨恨着。儿女都是欠下的债,两兄妹当年闹得再不可开交,可老两口当年私下可是贴了韦氏不少银子。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姑母呢?将亲侄女卖给人做妾,又把瘸了腿的侄儿赶出了门去。听说阿梨刺伤了郡守,韦兴也下了大狱,韦老太太甚至大病了一场,哭得伤心不已。 吃自家的,喝自家的,心却到底向着亲孙子,韦氏心头怨恨不已。听说韦老太太为阿梨和韦兴哭病了,这回连大夫也没请一个。 还是朱茂森看不下去,让庆嫂去请了对街的赤脚郎中。只是这老人家一病,缠缠绵绵就没个尽头,身子瞧着也衰败了许多。 这日庆嫂服侍完韦老太太吃药,在铺子里擦洗打理着。有时忙碌起来,漏斗勺子难免使得不大利索,在罈子柜檯上留下各样的酱汁酒液。若不及时擦洗,便要留下污渍,引来苍蝇和虫子。 第79页 「庆姨。」 女孩儿软糯的声音唤着。庆嫂尤以为是自己耳背听岔了。阿梨走后,她时常想她。往郡守府去过一回,才到门口,却又被人赶开了。 直到一双暖暖的手紧握住她有些松弛的手背,庆嫂抬起头来,才看见面前俏生生的阿梨。 阿梨的眼睛明净清澈,浑身透着朝气蓬勃的气息,笑起来像枝头洒落的阳光,轻快而明亮。她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 庆嫂一下子红了眼眶,却赶紧将眼泪憋了回去,作势打了阿梨肩头一下,嗔道:「你这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么?」 阿梨只是笑着,将庆嫂的手捉得紧紧的。 「我这个月初六结婚。想请你和阿爷阿奶去喝杯喜酒。」 庆嫂连连点头,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阿梨是结过一回婚的,虽是被韦氏下了药,一顶小轿抬上宋家的门,但到底坏了名声。又出了行刺陆郡守那回事,庆嫂总担心这孩子往后婚事艰难,而今她能有个归宿,也是莫大的安慰。 「也不知哪个绿毛龟要娶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朱棠倚着门口,咬着新熟的菱角,呸一声,将壳儿吐在地上,「这韦家的盐井一回来,打上主意的就多了。以为那些男人眼瞎么?不过是看中咱们家的钱财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59章 认错 从前,阿梨总要为朱棠的冷言冷语气闷伤心一回。可寄人篱下,连回一句嘴都会招来韦氏气恼地责骂。指她吃自家的,穿自家的,却还要打骂自家的女儿。虽是倒打一耙,但韦老太太为了息事宁人,总叫阿梨忍着。 忍让的次数多了,阿梨就成了小心翼翼,畏怯自卑的性子。 那时阿奶总说,你做好手上的事就够了,脚踏实地的,旁人总会看清你的性子,心头清楚谁是谁非。 所以,这些年阿梨老实懦弱,总以为做好了手上的事,时日长了,总是真金不畏烈火。可是,她的忍让和本分不过令那些有所图的人变本加厉。 可而今,她早晓得,有些人不值得。甚至连为之生气动怒都是浪费感情。 她在军营中也操练了这许多日子,除了日常的骑射和对战的枪法,也学过近身搏斗和擒拿。比起身经百战的老兵或许还差着火候,但要给朱棠一点厉害瞧瞧,却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只要朱棠没有动手,阿梨也不打算用这些招数去对付她。她与朱棠,早已各自走上不同的路,她再也不必要与小人计较那些锥心的言辞,把自己变成一个同她一样尖酸刻薄的人。 往后不过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的陌生人。阿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理她,只将庆嫂拉出了酱料铺子外,将一把钥匙交到她手上:「这是我哥托我新买的宅子。你若在这里做得憋屈,往后还回韦家去……」 一拳打在棉花上,朱棠讨了个没趣,心头那些无处发泄的嫌恨憋在肚子里。 看她那架势,是想仗着往后家中又要发达了,赶紧与自家划清界限,再不登朱家的门。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阿娘!阿梨来请你过门喝喜酒呢!」朱棠一边嚼着菱角,一边沖天井里嚷嚷。 韦氏正翘着脚躺在凉椅上,盘算着怎么从爹娘手中分出些盐井来。她是韦家的女儿,从前韦长生薄待她,剋扣了她的嫁妆。这些年她奉养父母,还替他养大了两个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要一脚将她踹到墙头外,那是门儿都没有。 乍一听阿梨来了,韦氏心头一阵嫌。这是讨债的来的。陆郡守走了,也没人再去追究她行刺之事了,听说家中的盐井回来了,生怕落了人后,腆着脸上门要嫁妆来了。 她正想叫人将阿梨赶出去,旁边厢房的门吱呀一声,两个老的却是忙不迭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哭哭啼啼地往外头去。 「啧!」韦氏看得心头一阵怄恼,却又生怕两个老的偏心,因着对阿梨愧疚就要多补偿她一些,忙也起身,将帕子掖在斜襟下,颠颠地急忙追了出去。 韦老太太到底将阿梨拉进了门来,抱着阿梨哭了一场:「都是我这把老骨头没用,害你从小不知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在苍天有眼,往后就跟着我们,她也不敢再欺负到你头上……」 这个「她」虽没有指名道姓,韦氏听着脸色却有些黑了。人常说升米恩,斗米仇,自家的亲父母,为着一个蠢笨的丫头,这些日子与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是浑忘了这十年来她付出的辛劳。 她是个炮仗性子,脑子里一炸,本要发作,却又按捺下来,讪讪笑道:「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既是要结婚,那就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该陪嫁些什么咱也好做个准备。」 阿梨深知她的性子,早不对韦氏抱任何希望。韦氏如今还能装出个笑模样,无非是韦家手上有她想要的东西,而财帛动人心。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朱家的门,不想再与朱茂森两口子扯上一丝一缕的关系,自然也没心思听她排布。 「阿兄昨日已出来,眼下正将养在新买的宅子里头。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阿梨的态度很淡漠。 韦氏气得心头一梗。而老两口听闻韦兴也终于放了出来,一时更加激动,也顾不得病体孱弱,拉着阿梨的手,就要往外走。 第80页 「娘病还没好。兴哥儿歇养两日自然就会上门来看你二位了!」 韦氏这些日子不晓得给了两个老的多少脸色。念着自己劳苦功高,当年韦长生又苛待了自己,这家中上下都欠着自己的,心心念念都是逼着父母拿出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产业来。此时见二人要走,脸色不由又黑了下来。 「兴哥儿没有父母照料,腿又成了那个样子,在狱中不知吃了多少苦……」韦老太太提起韦兴,眼泪又不住往下滚。这些年,外头说起来是女儿养大了侄子侄女两兄妹,可实际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家中上下都清楚。 若非这两把老骨头还在朱家,阿梨恨韦氏入骨,又哪里会再登她家的门。日日看人脸色,吃受气饭,这倒是旁人修不来的恩情。 「爷娘的心真是偏到河沟里去了!在朱家住了十年,如今翅膀又硬了,就想着飞了!」 韦氏对自己的父母,从不见外,话说到狠处,软刀子割肉,倒比外人还能知道怎样戳人的痛处。 「长生年少的时候,放在外头摔爬滚打,男儿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那都是他该受的……」韦老太爷抹了一把脸,心头有些哽咽。 「倒是你,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娇养大。除了婚事,那时可曾让你受过半分委屈?可这些年在你家里,莫说两个小的,就连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也是日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韦氏这些年,因着朱家的日子不好过,从前明快的性子褪去千金娇俏的一面,俨然成了真正的母老虎。家里上下,除了朱棠和朱裕,男女老少都惧怕她。有时训斥父母倒像是训斥孙子一般。 老爷子说得和风细雨,韦氏却觉得连血液都凝固了。 「这些日子你一直旁敲侧击,想分一分盐井。可这些盐井自祖上传下来,你也晓得韦家的家规,即便兄弟分家,这些盐井也不会分出去。但每年会拿出部分银子作为花红分给各家。」 家产越分越薄。若兄弟众多,每每因争夺小利,而使内斗不断。若落到不争气的败家子手中,那传承多年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因此韦家自有这些盐井,便立下过这条规矩。这也是韦长生当时以命相抗的根由。 这原也是不错的处置方案,但韦氏却气得脑中血直冲天灵盖。她活着自然能有分红,可往后她过了身,韦家又岂会给朱家的子孙分红呢? 凭什么儿子就能千秋万代地继承家业,就要将女儿的子孙如落叶扫秋风一样扫地出门呢? 「别想用这么点银子就打发我。我丑话说在前头,兴哥儿那个残废能给你们养老送终,我裕哥儿往后难道就抱着手在一边看热闹么?韦兴得多少,朱裕就该得多少。阿梨到时候陪嫁多少,棠姐儿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韦老太爷气得嘴唇哆嗦。韦氏不要求,他自然也不会苛待了朱裕和朱棠,但韦氏到如今仍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他两个还没死,却张口闭口就是送终。心里眼里都只有钱财,亲情在她心中又到底值几分? 「这些年住在你家中,赁屋、饭食、衣裳的花用,我就与你算个清楚。但这些年我为你管照铺面,阿梨和韦兴也给你家干了这些年的活儿,你该出多少银子?你往年在家中的花用和陪嫁的钱财,也一併计算清楚,多退少补。」 韦老爷子一气之下撂了狠话。韦氏当即傻了眼,愣得半天回不过神。 韦老太太忙推了老头的胳膊,要他说两句软话。 「我还没死,也没老煳涂。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一心算计祖产的又有多大的出息?我一天不断气,谁也别想从我手中分出一口盐井去。」 …… 事情最后以韦氏先低头认错而了结。韦老太太向来是个心善的老好人,她心疼韦兴和阿梨,也体谅女儿这些年的不易。 贫贱夫妻百事哀,日子过起来自然磕磕绊绊,矛盾也多些。韦氏往日事情做得刻毒,但终归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千娇万宠地养大,在朱家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变成市侩又厉害的性子。 她这些年虽是脸难看,屎难吃的性子,却到底养着两把老骨头…… 态度和软下来,跟父母认了错,又小意殷勤走动了两回,关系到底缓和下来。 到阿梨大婚那天,韦氏竟备了两床新弹的棉絮,套了大红的缎面被套做礼,一家四口参加了阿梨的婚礼。 虽阿梨一直不愿铺张,临州也买不着什么像样的东西,可在旁人的眼中,阿梨与李贽的婚礼仍显得十分奢侈。 新娘子的嫁衣和盖头都是城中最好的绣楼定做的,用的时下长安城中最时兴的料子。 韦家拿回盐井不久,家底并不丰厚,但陪嫁的嫁妆却有沉甸甸的几十抬,堆得李贽的小院子下不去脚。 看着丰神俊朗,神采飞扬的新郎官,朱棠和韦氏母女嫉妒得酸水直冒。 尤其李贽悉心细緻,待阿梨温柔缱绻,眉眼里都是疼惜。迎亲时,因韦兴腿脚不好,却坚持要亲自背着阿梨出门,过门槛时绊了一个趔趄。阿梨忙伸脚想下地,但这日新娘子直到迎入喜堂,脚是不能落地的。 韦兴挣着将阿梨托高,却不慎弄掉她一只绣花鞋。 那鞋子是李贽亲手捡起,替阿梨穿上。 那样一件小事,韦氏却看得眼热极了。她当年为朱茂森与家中闹得天翻地覆,这些年操持家事,付出多少艰辛,莫说穿鞋,连一个好字都没落着。 第81页 母女两个意色怏怏地跟在迎亲的队伍后,跟着往李家去。 「偏她这样笨拙的,有这样的福气,嫁给那样的人家。还是明媒正娶。」 「花无百日红,一时的新鲜,又能维持多久呢?招远侯家的公子名声就那个样子。难道还能守着阿梨到老。」 朱棠原本想看哪只贪财的绿毛龟要娶阿梨,本还想趁着今日大婚,找点不痛快,直到见到了李贽的面,方才知道事情并不是自己一直幻想的样子。 「京中的什么侯爵,有时也不过是个唬人的空架子罢了。要不然也不会娶阿梨这样的。他说不得就是图韦家的钱财,可惜还是打错了算盘。」 韦老太爷握着家中的盐井不松手,哪里会让外人占了便宜。 「要是嫁进门没几日便被休了,那才叫人笑掉大牙呢!」那样光风霁月、风采翩然的侯门公子,如何就眼瞎看上了阿梨?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0章 成婚 直到被送入洞房,阿梨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李贽拿喜秤挑开盖头,见着新娘子的模样,不由一怔。 新娘的装束与平常大不一样,阿梨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眉毛画得细细的,唇形描作小小一颗樱桃的样子,妆容十分夸张。她的眼睛原本生得极美,这时反而因为上了浓妆,看不出本来精緻的线条,若非还能瞧出一两分相似的底子,他都要吃惊是否被换了人。 一旁的喜婆倒是对这妆容极为自得:「我从年轻那阵子就开始给新嫁娘上妆,到现在做这行也二三十年了。瞧瞧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就跟画儿上的仙女走下来了一般……」 李贽忍着笑,打赏将人打发出去,回头见了阿梨,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你就这般高兴?」阿梨蹙起细细的眉,见他乐不可支,心中有一丝狐疑,但一直紧绷着的紧张感也渐渐消失。 寻常女子出嫁,总是欢喜与悲伤参半的。尤其时下只讲家世和门户,父母议定的婚事,两口子说不得一面都未曾见过,到了洞房中,还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一夕之间,就要做世间最亲密和羞耻的事…… 若夫妻之间情分平淡,相敬如冰,却要女子离了自幼亲近和疼爱的父母,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开始生活的另一重磨鍊……想来便令人心生畏惧和忧虑。 可李贽的笑,如世间最温暖的阳光,化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犹疑和忐忑的坚冰。 直到在喜轿上,阿梨还在设想着李贽或会悔婚,山匪或会突然攻入城中,陆甫或会突然捲土重来…… 却唯独没有想过,那郎艷独绝的年轻男子,眉目含笑地望着自己,挑开盖头,望着自己傻笑成一团。 身边的床板一沉,李贽在阿梨身侧坐了下来,牵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空气中浮动着莫名紧张又暧昧的气息。 阿梨觉得唿吸有些急促,忍不住开口赶他:「你不去外头招待宾客吗?」 「要坐床,饮合卺酒,簪缨结髮,行周公之礼……咱们的事情多着呢,外头的宾客,让两位阿兄应付就是。」 阿梨懵懵懂懂,但李贽既这样说,她也便点了点头,没有异议。韦兴如今接手了韦家的盐井,虽没什么深厚的根基,但也不是无足轻重的人。而李贽的那位兄长,更是朝中赫赫有名的「赵国公」,想来有他二位迎来送往,也不算慢待了来宾。 李贽坐够了时辰,再忍不得阿梨顶着那样厚重的妆容,自去外头端了一盆水来,服侍阿梨梳洗。 面脂粉腻,足足泼了三盆水,方才洗净了。 「我特意请了城中最好的化妆娘子,早晓得她手艺如此惊人,合该我亲手替你上妆出阁。」 这妆容够李贽笑一辈子,可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留下这样令人难以磨灭的记忆,着实也是憾事一桩。 故而,要亲手重新为阿梨上妆的念头便挥之不去。打开妆奁,将人抱在膝头,望着阿梨增之一分嫌浓,减之一分嫌淡的脸,唿吸却突然便热了几分。 「我从前读曹子建的《洛神赋》,说美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略有薄茧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阿梨色泽鲜润的唇齿,李贽屏住唿吸,将阿梨的肩压近了几分。 阿梨面颊上一红,瞥一眼外头还亮的天色,忙将手肘抵在李贽身前:「李司户,外头还有那么多人,你等会还要出去见宾客……」 李贽的手指转而滑到她脸颊上轻轻一拧,轻咬着她耳垂道:「还叫我李司户?」 阿梨张了张嘴,有些羞涩地唤他的名字:「敬宣……」 李贽眼中微一错愕,却又迅速敛去那丝不自然的神色,掐了一把阿梨的腰:「叫李郎,叫夫君都好,别叫我敬宣。」 「为……」 疑问的话尚未问出口,却被李贽衔住了唇。 阿梨被亲的脸红心跳,头昏脑涨,那点疑惑也随之被抛到脑后。 待李贽终于整理好被揉乱的衣襟,走出门的时候,阿梨终于细细回味起这一节来。她于李贽,若透明的水珠,一眼便被瞧个清楚透彻。阿梨也从没瞒过他什么。 可李贽于阿梨来说,却总是云遮雾罩。有人说他是个被流边为官的纨绔,但阿梨却清楚,他虽偶尔性子洒脱不羁,不服管教,行事也出格,但做起事来却从不敷衍。 第82页 他从前在两河驿修官道,小事他并不会太插手,但大事上却从不含煳。底下工头大大小小几十个,各方却从没有出过大的岔子,也没闹出过什么扯皮的事来。 而今他身兼郡守之职,一扫临州从前穷困颓靡的景象,就连那些最穷困的人,也能因一些善政,可以自食其力,手上开始略有积蓄。这座蛮荒僻远的小城也因他而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不学无术,好逸恶劳的纨绔呢? 而这婚事,他一直催得急。从定婚到成亲,不过短短十几天的功夫。起先阿梨以为是他血气方刚,一直忍耐得辛苦,急着想与自己同房。 可婚礼之上,双方空空如也的高堂多少令阿梨觉得心头微有失落。 她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不知所踪,可李贽却是父母俱全的。人生里这样重要的事,他的父母缺席,甚至可能根本对这桩婚事一无所知…… 阿梨想,李贽或许对自己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将来他在临州做出一番功绩,总要回长安。可那时候,她这样出身不太匹配的「妻子」,却未必会一併带回去了。 晚宴之前,借着给阿梨送饭的功夫,李贽又摸进房中,想趁机再多看阿梨两眼。 可房中聚着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亲戚。 因阿梨竟与府衙的官吏成婚,听闻来头不小,她多年未见的舅舅一家竟然也登门来贺礼。 背着旁人,舅母亲切地拉着阿梨的手,红着眼说当年是韦姑母领着人来家中大闹了一回,口口声声要捉她母亲和姦夫,阖村的人都来瞧热闹,家中的颜面丢尽,这才为坟地的事情与韦家较上了劲。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阿梨早已不关心。可冷掉的心又怎么会轻易再暖起来呢?若将来她再被李贽所弃,这些一时围拢上来的人,是否又会变成另一副嘴脸? 李贽进去的时候,阿梨坐在喜床上,由庆嫂和韦老太太陪着,陪女眷们叙旧说话。 见新郎官此时竟然熘进屋来,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不由脸热地微侧过身子迴避。可年岁大一些的却开起了李贽的玩笑,惹得满堂闹笑。 这样看似热络的气氛里,阿梨安安静静敛眸坐在床边,只在他进门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之后,他应付着旁人的同时,朝阿梨那头望了好几眼,可她始终不曾再将目光扫过来。反倒是秦嫣,仗着在军营中与他见过几次,有几分香火缘,有意无意往他身边蹭。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1章 回门 而阿梨的舅母见状,也忙推了两个女儿上前,与这位姐夫见礼。 韦家的人或许还以为这盐井能回来,是苍天有眼。可外头的人早传得沸沸扬扬,若非是李贽,换成旁的任何人,这到了官府嘴里的东西,哪里还能轻易吐回去? 许多盐商都商议着要凑钱给李贽立功德碑,奉长生牌位。 今日他大婚,这样名正言顺来贺喜的机会,岂能不顺势结交攀附呢?而等稍微有些交情,便又该送女儿、求财禄了…… 李贽见状,忙抽身躲了出去。今日是他和阿梨大婚,女眷要替家中的男人笼络关系,与他交好,只管与阿梨处好关系便是。他与什么亲戚家素昧平生的年轻女子又有什么可交道的呢? 直等到月上中天,宾客散尽,李贽方才回到房中。 阿梨拎了水,正准备沐浴。见他进来,将手中的巾帕搁在屏风上,打算让他先洗。 李贽见她只穿了件棉纱做的短褂衫,里头一件梨黄的小衣,显出纤长秀致的腰身来,一时情热,将人拦腰抱起,往屏风后走去。 「与你初见的那一日,你便这样入了我梦中。那时我便想,人生若只如初见,不问来路,不问归途,我便当你是这山水中突然降临的仙子,来与我春风一度……」 阿梨伏在他宽阔的肩头,声音有些闷闷的:「而今也这样想吗?」 她心头不可避免地被他所吸引,从前只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朝不保夕,不想问长久。可他待自己越好,心头那些贪恋便不可遏制地滋生。 而今似乎有了看似锦绣的前程,便也添了一些难以割捨的奢望。 李贽惩罚地咬了她红唇一下,待要说些什么,却因她唇软眼儿媚,沉溺于那美好的滋味中,一时再顾不得其他。 云翻雨覆,这一夜,李贽终于尽了兴。只觉得人生得意,比少年时得中状元,去岁获封国公还要神清气爽些。 事后,李贽将阿梨拥在怀中,不断亲吻着她鬓角脸颊,见她眼中隐有郁色,拉过阿梨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那里一颗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满溢着情浓炙爱。 「若你爹娘不喜我,咱们的婚事还作数么?」 起初,李贽会迴避阿梨,正因着明白二人之间天壤之别,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之所以要在临州先成婚,防备的也就是若阿梨没名没分跟着自己,将来到了长安,他父母极可能横插一脚,不承认阿梨这个儿媳妇。 看着小娘子因为担心亲事反覆,愁眉不展的样子,李贽心头如饮蜜:「若我在临州剿匪时在深山里受了重伤,只身跌落悬崖,却为你所救……而后被你的温柔和善良打动,以身相许……我父母又怎捨得将儿子的救命恩人拒之门外呢?」 第83页 临州的马匪不过是生计艰难的马帮,拢共不过数百人的规模,这样离奇的故事,亏他也编得出来。 阿梨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推开他的怀抱:「现在有没有后悔娶我?」 李贽重将人压在下头,吻着她的眉眼,笑闹着反问道:「那你可曾后悔嫁我?」 阿梨抬手抚着他面颊,轻轻摇了摇头。哪怕今生走不到最后,能与他相遇相知相吸引,是她此生最大的幸事。 「我从不曾在意过旁人的眼光,只在意你心里的人是不是我。既是娶了你,这一生咱们两个谁都不许先放了手……除非我死了。」 阿梨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再也不想这些徒增烦恼的事,你也不许再提那个字。」 人生路因未知而扑朔迷离,可因为那份苍茫不定而终日惶恐,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阿梨自此决定,不问前程,不问过往,只珍惜朝夕。 他在,她便将每一日都过成最幸福的日子。他若不在,她便独自自在。 次日,因着不必见父母敬茶,李贽一早出了门,阿梨便将院子里头的嫁妆收捡起来。 旁人看着,她那些嫁妆沉甸甸的,似乎很是厚重。可韦家如今不过刚刚起步,一切都是重头再来,哪里有多少好东西陪嫁给她呢。 因她到底是高嫁,李贽在衙中为官,若嫁妆简薄,难免令李贽沦为旁人笑柄。因此,这嫁妆都是依着临州的规矩採办的。 两篮子稻谷,两篮子鸭蛋,两篮子细布,甚而还有两篮子猪后腿肉……都用红纸盖了。当地婚嫁的风俗如此,瞧着花团锦簇,实则惠而不费,花用不了多少银子。 倒是韦姑母,她从前出嫁时韦家正风光,嫁妆自然并不会如此简薄,她虽一直嫌弃,也怀恨在心,但殊不知比起临州绝大多数人家,她的陪嫁却已算丰厚了。 因而,她见阿梨那些嫁妆压得扁担都沉甸甸的,并不知里头实则装的都是不怎么值钱的谷物等,心头自然嫉恨。 昨日婚礼后,韦姑母恰遇着李贽的随侍将一箱子金银抱进屋里,一时看热了她的眼,以为那也是韦家陪过去的。那些嫁妆还不知怎么掏空了韦家的家底。 虽则韦老太太与韦兴都矢口否认,一口咬定乃是李贽先前送的聘礼,家中并未留下,仍原封不动陪了回去。可韦氏哪里肯信。 三朝回门的时候,李贽带着阿梨去了韦兴新买的宅子。 韦姑母也借着这个时机带了朱裕和朱棠上门来。 临州城只这么点大,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且韦兴兄妹与韦老太爷两口子好歹也在朱家呆过十年,当中龃龉虽多,但外人看来,这个姑母仍是有些情谊在里头。哪怕是吃糠咽菜呢,总比秦家当年将事情做绝要强上许多。 因而韦兴也不能一朝得势,就将人扫地出门。 这新院子里头进门靠着墙壁放着一熘大缸,一侧都种着葡萄,另一侧都种了梅子。据闻先前的主人极善酿酒,还送了韦兴一坛酒做贺礼。 那家人临时出了事,着急卖房子,一直蓄养在树上的葡萄也没来得及摘,倒是便宜了来来去去的麻雀。 这些日子忙碌,今日闲下来,韦老太太便搭了梯子,让阿梨将葡萄都剪下来,打算酿些酒,将来给阿梨和韦姑母送一些。 老两口年纪大了,韦兴腿脚不好,都干不得这活,却不敢使唤李贽,只好叫阿梨做这些事。 可有李贽在,哪捨得让阿梨攀上爬下,他人生得高,伸手便能够到,只让阿梨拿着竹筲箕在树下打下手。 两个人採摘、清洗,又挽了袖子将葡萄一颗颗挤出来,偶尔相互餵一颗,看着既默契,又温馨。李贽瞧着不像个位高权重的大官,倒像是自幼与阿梨青梅竹马的邻家兄长一般,全没有半点架子。 韦老太太见李贽并不是仗势压人的性子,心头压着的大石这才悄然落了地,跟老头抱怨道:「这孩子瞧着倒是个好的,并不吹毛求疵。你当年去我家,处处嫌弃,从泡茶的水到吃饭的碗碟一一都要挑剔,我爹娘捏着鼻子赔尽小心,生怕伺候得不周到,让我在你家受委屈。更别说帮他们干半点子活计。」 因着做酒,午饭后阿梨与李贽并未即刻回去。等一切忙完,早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韦兴将从前房主赠送的那坛酒开了封,拉着李贽,打算喝个不醉不归。 韦兴重情又仗义疏财,李贽对这个大舅哥印象不错。两个人开了酒罈,阿梨闻着味道醇香,不由也勾起了馋兴,讨来小半碗。 阿梨从前喝过果酒,却没喝过这样辣的酒。闻着味道香得不得了,喝下去不久便觉得天旋地转,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韦氏三人便是在此时敲响了韦兴的门。 她与朱棠一来,阿梨便觉得有些扫兴,藉口醉了,自去一旁的厢房里歪着躺下,只等李贽吃完,便一起回去。 两个人相看两厌,一边是孙女,一边是女儿,韦老太太也并不劝,只留了人吃饭,别的什么也不多谈。 可就是这样,最终还是出了事。 席间,朱棠出去上了一趟茅房,藉口来了月事,不多久便让韦氏陪着自己回去。韦老太太也并未起疑。 可等到酒足饭饱,李贽起身出门,往厢房里寻阿梨,床榻上空空荡荡,早没了阿梨的影子。 第84页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2章 亡魂 阿梨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鼻间充斥着一股带着桐油味道的潮湿气息,身上酸胀麻木,已经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一片刺目的光芒,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那团光里晃了一下。因为不适应强光,阿梨眯起了眼。再睁眼时,眼前只余下一团昏黄。 陆无羡提着油灯一步步走下台阶,望着双手被悬吊在珩樑上的阿梨,唇角挑起一丝恶意的笑。 她的双脚并不能着地,只能踮着足尖才够得着脚下的木板。因为手臂被拉扯时间一长,身体不能承受,便会不自禁踮脚去站着。这样的挣动会耗尽她所有的精力。 「新婚燕尔,还未向李夫人道一句恭喜。」陆无羡将手上的油灯挂在墙壁上,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阿梨的正对面。因为背对着光,照不透的阴影落在他阴鸷的面颊上,看上去阴沉而危险。 阿梨被关在此已经很久,水米未进,早已精疲力尽,奄奄一息。她抬眼悄悄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有些迷惘。她只记得自己喝嘴了酒,躺在偏厢一间房间里小憩。一睁眼却到了这里。 这间房子连地板都铺着木头,却狭小又闭塞,连通风的窗户都没有,长久呆在其中,难免觉得气闷。 头顶上不时有咚咚的脚步声杂沓,声音又大又沉闷,能传出很远,加之那熟悉的油桐味道,阿梨很快就确信,她应该是被囚在一间大船的底舱里。 「只是可惜,眼下樑王大军围城,李大人被打个措手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你。」 猫儿捉到老鼠,必然是要咬死的。可在死前,却不肯给老鼠一个痛快,非要玩弄得猎物心胆俱裂,丧失一切斗志,再绝望地眼睁睁被凌虐至死。 好容易将阿梨捉到手,陆无羡享受着人为鱼肉,他为刀俎的快意:「你说,是在两军阵前将你剥皮,填上稻草点天灯,还是让军中将士一个个轮着x你,更能让他气得发疯?」 幻想的美好令陆无羡脸上泛起兴奋的神色,他阴鸷的眼神上下扫过阿梨看似纤弱的身子,啧啧嘆道:「听说临渊从前时时回护你,却被你这样的贱人害得惨死!」 提起这事,他气得起身上前,掐住阿梨的脖子:「你这骯脏的鼠辈,死十次百次,都不足以平息我心头的愤恨!」 阿梨下意识挣动起来,陆无羡却恨得切齿,掌下纤细的颈项脆弱得似乎一折就可拧断。待到阿梨无力挣动时,他终于渐渐放松了手掌。 留着阿梨一条命,自然还有大用。可要这样轻易放过她,他却万分不甘情愿。没有多少犹豫,他垂下手,用力扯开阿梨的裙摆,将手伸了过去。 有什么法子比那样更能令一个女人痛不欲生呢?尤其是她嫁了李贽那样可心的夫君,旁人的触碰只会叫她生不如死。 阿梨紧紧併拢了腿,不叫他得逞。她瞧着纤弱,力气却并不小,陆无羡出了一身的汗,却始终徒劳无功。 这更激怒了偏执的男人,他解开阿梨一只脚上绑着的铁链,想将她的一只脚挟在腰下,冷不防却叫阿梨一个锁绞,腿上用力,紧紧锁住他的脖颈。 不过片刻,男人脸色憋得通红,梗着脖子,连额头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用力挠她的腿。哪怕鲜血斑驳,痛得彻骨,阿梨始终没有松开,而陆无羡也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 他狡诈多端,阿梨并不敢掉以轻心,仍死死用力。阿梨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他手里,但若不奋起反抗,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惨绝人寰的遭遇。 除了陆甫,阿梨从未想过要与陆家其他人生出冲突。但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陆无羡屡次三番要置她于死地,这一次害她不成反被反杀,也算咎由自取。 阿梨先前在军中学这一招的时候,训练中自然不会有真人实际操练,因此并不晓得这一招乃是必杀的绝技,能令一个成年人那样快的丧失反抗能力。 等她察觉陆无羡并非装相时,腿下的人已经渐渐凉了。她心头有些后怕地颤慄,慌忙松了腿,精疲力尽到脱力。因为手臂吊得有些高,堪堪只够她的足尖点地,慌乱挣动中,她唯有踩着脚下匍匐的身躯才能将手臂松缓下来,喘一口气。 疲累至极的时候,什么也顾不得了,没有多少精力去恐惧,她只是本能地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陆无羡已经下来很久了。阿梨不知何时会再有人闯入。而这底舱之上,来来往往许多人,听着脚步十分孔武有力。 她不知如何解开手脚上紧锁的铁链,又如何从群狼环伺中逃出去。 …… 李贽已经连续多日不曾合眼。 发现阿梨不见之后,他迅速疑心上韦氏母女,一边遣人在城中连夜搜寻,一边亲自带人将韦姑母和朱棠捉拿下狱。 虽韦氏嘴硬,朱棠却很快招了出来。见着刑房中那些刑具,她吓得抖如筛糠,战战兢兢一五一十都招了出来。 她原本处处都压阿梨一头,可而今却样样都落了下风。见着阿梨嫁得好,如今人人攀附,而韦老太爷夫妇明面上说着一碗水端平,实则只会将盐井都留给韦兴那个残废,又在嫁妆上偏疼阿梨,心头更气不过。 得知城中一户人家实则干着马匪的营生,她便一直蓄意想将阿梨骗过去。传说中马匪最喜欢抢女人去做压寨娘子,阿梨生得漂亮,若落入马匪手中,被糟蹋了身子,李贽又如何再看得上她? 第85页 原本以为要骗阿梨还需下点功夫,毕竟她连话也不太同自己说。可没想到正遇着她醉酒。她便拿帕子将阿梨捂晕,将阿梨从后门弄了出去…… 李贽听得咬紧后槽牙,万料不到她年轻轻的一个小娘子,心思竟然狠毒至此。 只是,朱棠说不清那马匪住在何处,也交待不出将人从后门带出后又如何处置,显然话中还另有隐情。只是这一回,不论如何动刑,她却再倒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而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有农夫在下游几十里处发现河道上密密麻麻都是挂着旌旗的大船,溯流而上…… 因为藏在深山中的大冶被发现,梁王提前造了反。临州位于梁州上游,虽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地方,但交战之时,若朝廷的大军从此突袭而下,攻破梁州城,那梁王的老巢便岌岌可危,因而先遣了人,先下手为强,抢占城池,封锁住河道。 而梁王的主力,却已整装待发,只等拿下临州城,便南下攻夺扼守江南千里沃野的江州。这样即便将来北上失败,再不济,梁王也可凭藉大江天险,与朝廷划江而治。 原本临州城是梁王的囊中之物,可陆甫因为盐税银子无法交差,引来了李贽,又出了被人刺杀的变故,致使临州城脱离了掌控,而冶炼兵器的大冶被提前发现…… 梁王的起兵不可谓不仓促。可李贽初来乍到,神策军两次立功都是在北镇平原荒漠,并不擅山地战,更别提水战。 而李贽起初往临州,只为剿匪,自然不会从长安城千里运送大批军资粮草,即便发现梁王异动,仓促之中,朝中的援助一时半刻也指望不上。 而梁王厉兵秣马多年,兵精粮足,训练有素,优势非常明显。 商议军情之时,将士们众说纷纭,有人主张从陆路袭取梁州,直取梁王老巢; 有人主张在临州城牵制住梁军部分兵力,为下游的江州争夺一线生机; 更有人放言,全歼梁军,叫他们有来无回…… 只是这样的群情高涨,并未持续多久。 两军对垒,首战李贽派出了麾下最擅水战的张青,起先张青一度领先,可水流在江心突然起了旋涡,倾覆了左翼一条护卫的战船,士气一下受挫,张将军所在的战舰不多时竟被敌方十几条战船包围火攻,险些没能逃回来。 次日,李宴不服气,亲身上阵。他自认并非养尊处优的纨绔,这些日子也随着将士们在河边演练过多次。可战场哪比演练,众多船舶在河中争斗,将水划得如同滚沸的饺子,波浪滔天,人在船上摇摇晃晃,头晕噁心,连战都站不稳。 虽有些怯场,却无人退缩。但敌军甚至一度攻到船头,又有「水鬼」在船身底下噼凿,好几条船都进了水。 李宴仓惶指挥着后退,神策军这才发现,梁王的军队实力不容小觑,这或将是一场硬仗。 接连失利两次,李贽下令将士们坚守城内,暂时休养生息。而这时,李贽接到了陆无羡亲手写的书信,言明阿梨竟在自己手中,赵国公年少娇俏的新婚夫人,滋味很美。 只是李贽没想到,这信到他手上时,写信的人已成了亡魂厉鬼。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3章 一波又起 这封信于李贽自然是最糟糕的噩耗。 且那信使言辞狂妄,极尽羞辱之能事,被李贽一剑斩杀于堂前。 情势危急,李贽心下忧急如焚,担忧阿梨的处境。但因着接连出师不利,军中却有了谨慎退缩的声音。 「梁州与临州虽距离很近,但交通不便,溯水而上,到底不如顺流而下方便。梁军的粮草辎重未必跟得上补给。属下以为,此乃激将之计,以夫人为胁,令将军再次出兵,若损兵折将,势必重挫我军声威和军心。权衡之下,此时并非征战的良机。」 「再过一月,待大河上冻,逐鹿冰上,咱们的铁骑势必能打梁军一个落花流水!」 李贽扫一眼群将:「咱们的兵马驻扎在北岸,若梁军在南岸扎营劫掠,咱们鞭长莫及,敌方又何愁粮草之事?且一艘大船装载之物十倍百倍于车马,水运歷来胜过陆运。梁军的补给,倒是远胜我方。」 「临州气候与中原大不同,过去二三十年未曾下过一次雪,要等大河上冻,不如等海枯石烂来得容易些。」 听李贽此言,诸将一时默然。 「梁王会出兵临州,正因顾忌「赵国公」在此。但我军不习水战,接连败退…接下来,我军要再度大败一场,丢盔卸甲。待梁军以为高枕无忧之时,「赵国公」天降奇兵,直捣梁州……」 演兵的沙盘之上,李贽将战马的模型推进到梁州,「进攻临州的梁军若分兵驰援,即被截杀于半途。我军此时再扮作梁军回援,真正攻入梁州城!」 众人听到此,眼前皆是纷纷一亮。 当夜,李贽亲自领精兵一千,驾着数十上百条小船,以营救阿梨的名义,深夜偷袭驻扎在对岸的梁营。 可机事不密,船舶离岸尚有几百米,就被对方的哨兵发现。一场混战,正被打得节节败退,敌营中一艘大船却失了火。 …… 阿梨并未在舱底等多久,就听到甲板上传来砰砰地敲击声:「陆参将,怎地待了恁久?」 一阵死寂的静默,阿梨紧张得手脚发麻。上头的人察觉不对劲,抬手提起了紧闭的舱门。 第86页 若被他发现陆无羡的尸体,等着阿梨的必将是酷刑的折磨和死路一条。 「嗯,啊……」危急之中,阿梨生了急智,梨花带雨逸叫出声,听上去入骨消魂。 那舱门停顿一刻,又轻轻压了回去,不敢打搅里头正行乐的人。 阿梨悄悄吐出一口气,却丝毫不敢再耽搁。方才陆无羡曾用锁匙将她一条腿上的铁链打开。虽然希望渺茫,她仍将脚探入陆无羡身子底下,果然探到一团硬硬的东西。 她忙用脚趾将那团钥匙夹出来,上头林林总总串了几十把,阿梨分不清到底哪一把才打得开。只得用脚趾夹取了,一一对准锁孔,挨着去试。 这个过程漫长而折磨,拗得她足弓险些要抽筋,到最后,终于听到细微的咔嗒一声,脚下的锁头松动,铁链也咚一声坠地滑落。 只是,她来不及再试开手腕上的铁索,墙壁上的油灯已是油尽灯枯,噗噗炸出两个灯花,而后一晃,四下里再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阿梨摸着黑,用脚趾抽了那团锁匙。所幸她曾因那次犒军宴,被逼着学那些极尽柔韧的舞,能将足尖轻易抬过头顶。 但她双臂此时高悬在舱底的横樑上,即便脚尖能抬过头顶,却也够不着手腕上的锁。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阿梨心头有些慌乱。 她试着用脚将陆无羡的身子抬高借力,可尸身沉重,很难控制,不过白费力气。正绝望之时,她想起陆无羡曾坐过的那把椅子。离着她有点远,却是眼下她唯一的希望了。 阿梨抬脚蹬上墙壁,纵身往前扑,试过几次,偶尔脚尖够到那椅背,但并不足以将那椅子拖到身边。反而手腕因为这样的大动作,几乎勒出血来。 可她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再痛也只能一次次拼尽全力去尝试。终于有一次,将那椅子勾翻在地,而下一次时,顺利地用脚背挂住椅子底下的横方,将那沉重的木椅拖了过来。 站上那把椅子,阿梨被吊得发麻的手臂终于渐渐松弛下来,等恢復了知觉,方才觉得酸麻胀痛,几乎不能动弹。 她忍着啮心的痛楚,脚趾灵活地穿到手腕下,仍如方才一般,一把把去试。只是这回没有灯光,要对准锁眼十分不易,这大大增加了开锁的难度。 而甲板上等候的人终于察觉不对劲,又再次敲起了门。 舱下一片死寂,那人打开门,探头朝下望了一眼。但里头没有灯,昏暗模煳,只隐约看得到那女犯仍被锁在原地,而陆无羡却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 乍然看到这一幕,令人深觉诡异。毕竟舱中没有灯光便是一团漆黑。陆大人又怎会陪着一个女囚坐在一团黑暗中呢? 直觉有些不对劲的人却只以为陆无羡有些奇怪,倒并未料到他已然死去多时。毕竟阿梨还好好地锁在原地。 「陆参将,晚膳是送到您房中,还是端到这里?」那人问了一声。 「滚!你滚!」角落里阿梨却突然发了脾气,一脚将面前的陆无羡连人带椅踹倒在地。 眼见上官被踹倒,那人火急火燎飞奔下来,才靠近阿梨身边,冷不防一双手臂突然钳住自己颈项,反向用力一扭。 临死之前,他才想起,手脚都被锁住的人,又如何能出脚踹人呢?分明是那女子早已藉机杀了陆参将,事情被自己撞破,却尚未反应过来。她怕自己回过神叫了人下来,无法逃出生天,故而先声夺人,制造事端,将自己引了下来…… 可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么一息。就这么一个疏忽,局面已经无法挽回。 从前阿梨行刺陆甫之时,浑身颤抖,连意识都有些混沌,之后还大病了一场,连李贽都认不出来。 方才她对陆无羡下手,虽是迫不得已,心头也沉甸甸的,焦虑紧张,若非身上极致的痛楚,那样的压力简直能将她压垮。可这会儿,同样的事情再做一遍,也能像往日训练时那样,将手中的头颅当做一颗瓜,狠下心肠去错手使劲。 梁王攻打临州城,陆无羡将她囚在此,又能安什么好心呢?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李贽残忍。如果到最后,她还是无法逃出去,她宁可自决于人前,也不愿成为他的负累和软肋。 晚膳之时,陆无羡和亲兵的失踪终于引起旁人的警觉。 可往底舱察看的人却一个二个都是肉包子打狗,事情终于变得不同寻常起来。有人一边领兵前往查看,一边叫人上报给主将,梁王长子李承尘。 只是事情尚未查探分明,哨兵却突然发出了神策军夜袭的警哨。继而陆参将所在的大船又失了火,营地里不知为何也爆发了小股的骚乱。 所有的事情赶到了一起,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4章 胜算 议定了声东击西的策略,李贽兵分两路,大队人马从正面佯装夜袭敌营,而自己则带着三十名精挑细选的亲兵乔装改扮,另乘了一条小船,从上游五里处悄然上岸,趁着敌营中倾巢而出迎敌,从侧面摸进了梁军大营之中。 因着打了梁王的旗帜,穿着梁军的战甲,一时间竟也瞒天过海,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时间紧迫,又不知阿梨到底被关在哪里,深入敌营腹地一分,也更多一分危险。果不其然,不久就有将士察觉有人行踪诡秘,唿喝起来,两相动起刀兵,引起了小规模的骚乱。 第87页 好在对方很快被刀剑封了喉,再也发不出声音。 而战船之中,阿梨因出其不意,接连得手两回,却丝毫不敢再存侥倖。她被关押在此许久,体力早已不支,单打独斗尚且能凭着出其不意侥倖获胜。若对方有了准备,她这样的强弩之末,只能坐以待毙。 甲板上突然传来许多凌乱杂沓的脚步声和唿喝声,似乎爆发了什么大的乱子。阿梨心头髮紧,疑心自己的所为已然被外头的人察觉。上面的人纠集了人马,要前来对付自己。 慌乱之中,她将后头下来的那亲兵尸身拖到楼梯之上,用铁链锁在门扣之上。坠着一百多斤的重物,这扇门便很难从上头打开。 而偌大的底舱,又怎可能仅只这一间囚室呢?除了航行所需,必然有大量的舱室用于军械、粮食的储存。 阿梨用钥匙打开隔间的房门,提着油灯一路沿着狭窄的通道过去,见一间间舱室里果然整整齐齐码放着许多涨鼓鼓的麻袋。数间之后,里头便是黑压压的羽箭,因为是崭新尚未使用过的,还有一股浓浓的铁硝味。 她取了一把弓箭背在身后,而后将油灯扔进了那些麻袋中间。微弱的火苗舔着干燥的麻袋,不多久便蜿蜒成一片。 阿梨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活着逃出去的机会。她返回那间囚室,静静守在角落。底舱因为防水做得好,舱板间密不透烟,而烟雾却很早就从上层的楼板间瀰漫了出去。 不多时,这间囚室上头的舱板也被人使劲往上拉。可下头坠着一个人,轻易拉不动。等几个军士合力将舱板掀起,探身下来,阿梨便从角落里射了冷箭。 只是,她孤身一人,精疲力竭,又能坚持住多久呢? 接连损兵折将,而一船的物资危在旦夕,气得水军一个副官连连大骂,要将阿梨生吞活剥了泄恨。可眼下神策军在外头掠阵偷袭,这样好的机会,岂能不拿来胁迫李贽呢? 梁王长子命人来将阿梨请过去。陆无羡死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陆甫虽早在梁王面前俯首臣服,却并不代表他父子就必须将其他人排斥在外。 义旗初建,正是需用人的时候。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已经走投无路的陆甫暂时先咽下这点委屈,也不是什么大事。而招远侯之子李敬宣眼下实际控制着临州城,与赵国公同气连枝,若能拉拢这二人,义军声势将更为浩大,所向披靡。 「让夫人受委屈了。」李承尘亲自上前给阿梨松了绑,「在下素来瞧不上掳掠妇孺之辈,先前碍于陆无羡的面子,不好插手其中。多有得罪,却并非梁王的本意。还望夫人海涵。」 阿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因而只紧抿着嘴,并不回应。 但她回应与否,并不是问题。 传令官很快向对面的神策军喊话,声称李夫人正在主帅帐中,邀请李大人一叙。消息传至,军中上下一片死寂。李贽有多看重阿梨,将士们心中有数。可国公爷亲自领着精兵混入敌营,这时候传来这样的消息,那便是营救计划失败了。 事实上,这也是所有人事先料定的结果。旁人只以为捉的是新郡守的夫人,可军中谁人不知新郡守才是真正的赵国公?有这张王牌在手,这仗还如何打呢? 而阿梨落到敌军手中,天晓得会遭遇什么样的污糟事。 …… 在阿梨被押送至大帐中时,李贽正在暗处佯作巡逻。她身上仍穿着回门那日穿的衣裳,虽形容有些狼狈,他还是远远地一眼便认出了她。可主帐外守备森严,铁桶一般,阿梨在对方手中,他没有丝毫胜算。 「爷,今日人怕是救不出去了。不如改日再战?」 一行人悄默声地沿着来路返回,行至梁军营地边缘,李贽忽而将身上樑军的战甲一掀:「你们先回上岸处等。若一个时辰之后我没有赶到,就自行先渡河回去。」 可一名副将勐地拽住他胳膊:「此时并非意气用事之际。梁王长子长于谋略,手下兵精粮足,爷万莫轻敌。」 「您万金之躯,岂能自投罗网?您与梁王的儿子有什么话好叙?他若以韦氏为胁,要您造反呢?!」 「若她不幸罹难,不过一个寻常女子,将来您总能再遇着可心的人。可若您因此有个闪失,或是被迫捲入梁王这场乱局之中,令京中的家人如何自处?还请大人为门户计,莫要因一个女子,因小失大……」 梁王虽来势汹汹,但神策军乃天子之师,无人不认为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若李贽为一个女子捲入其中,只怕天子震怒,拿他京中的家人下手。 权衡利弊,明智的都该放弃了阿梨那样一个小户出身的女子才是。毕竟在外人看来,她原本就远远配不上做李贽的夫人。更何况她陷身敌营,只怕早失了清白。那样的女子,要来又有何用呢?更遑论为她两肋插刀,出生入死。 「我待阿梨,是这世间人人都有、最自然不过的夫妻情意。若因为身份贵重,她就不配得到自己夫君的珍重,我就需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我要这身份有何用?」李贽将手中战甲掼在地上,转身大步毅然决然往李承尘的主帐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5章 吃醋 李贽身上只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圆领襕衫,全无护甲,就那样旁若无人往梁军军营腹地而去。 第88页 很快营中有将士发现了他,一声唿喝,潮水一般的甲士涌上来,长木仓重弓森然,将人围得插翅难飞。 「什么人!胆敢擅闯军营!」 「你家将军不是要见我么?这便是梁王的待客之道吗?」李贽并不理会周遭的喧譁和骚乱,负手在身后,不疾不徐往主帐的方向,瞧着不似孤身闯入敌营,倒更像是施施然地闲庭信步。 一众将士听他此言,犹如见了鬼一般。神策军的船正在江中,前方严防死守,坚守着防线。此人却神不知鬼不觉漫步于此,先前竟无一人察觉! 当阿梨看到乌压压一片执杖披甲的将士中,单衣襕衫而来的李贽,一双疲惫的桃花眼立时红了。 他仍被人簇拥在人群中,只不过这一回,人人严阵以待,忌惮异常,稍有不慎,尖锐的武器就能将他刺成只刺猬。 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他为何要那般傻,孤身赴险呢? 分别不过数日,可她在囚牢中只觉得已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心中想过许多杂乱的念头,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有与李贽在一起时,那些或平淡或惊险的点点滴滴罢了。 想念他扬起的唇角,想念他眼尾的笑,想念他的肆无忌惮,想念他的张扬明亮。越是艰难的处境,越觉他慷慨纵情的珍贵。他就像炙烈的一道阳光,照进她晦暗荏弱的心间,令刚抽芽出枝的幼苗,从此记住明媚的味道。 阿梨站起身,嗫嚅着嘴唇,望着那英气勃发的男子笑吟吟越过众人,迈着稳稳的步子一步步朝她走来。 「你这个傻子,这下子,我们两个都走不掉了……」这是阿梨第二次觉得李贽傻。第一次是他为着自己,纵身跃下河谷时。 「我宁可我死了……」 她说着,鼻尖红了,眼泪涌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李贽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勒得她连骨头都有些痛,阿梨轻轻挣了挣,听着他胸腔里一颗心砰砰剧烈跳动着,心中莫名就踏实了起来。 李贽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阿梨发顶,凑近她耳边喁喁低语。虽极力克制,嗓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我每日都很想你……茶饭不思,我都廋了!」 他这一辈子从不知道害怕是什么,这一回,却日日忧怖焦虑,总担忧她有个三长两短。可他不打算告诉阿梨知道,怕她添了一层愧疚自责,心中过意不去。 阿梨听着他略带撒娇抱怨的口吻,唇角不由微微上扬,心中如饮了蜜,虽疲累至极,眼中却精神奕奕,连泛起的泪花也不知到了哪儿去。 「咳咳!」李承尘清了清嗓子,眼神有些玩味。他认得眼前人,甚至还同李贽共赴过京中一户人家的喜宴。 只是他虽是梁王的长子,但京中王孙公子遍地,他素来务实勤恳,与李贽那样奔放热烈的人自然玩不到一起去。 李贽少年成名,又得玄宗器重,每有惊人之举措,是以无论在哪里,都风头甚健,是人群中最耀眼的焦点。那时连李承尘曾相中的世家小姐也爱慕着李贽。 而今时过境迁,他早已娶妻生子,他乡遇故人,忆起往事难免有那么两分唏嘘。只是第一眼看到李贽,他心头震惊,继而怪异,然后便是自得的狂喜。 「赵国公别来无恙,未及赶上你大婚贺喜,哥哥略备一桌薄酒,邀你来闲话叙旧。」李承尘言笑晏晏,一语点破了李贽的身份。 李贽只握住阿梨的手,轻轻攥了攥,搂着她在桌边坐了,自斟自饮一杯:「劳世子惦记。」 李承尘是梁王的长子,母亲本也是原配正室,可因为残害妾室庶子,早年被休弃后,投井自尽。这事梁王府上下讳莫如深,对外只宣称王妃起了暴病,外头的人更不知内情。 可随着李承尘加冠,却迟迟未被请封世子,总归有些猜疑之声。民间有传言当年他母亲入殓时因为尸身泡胀了,难以装殓,换过一回内棺。原本只是无事生非的谣言,可不久,那传出闲话的棺材铺子却改换门庭,反而令这桩谣言越传越烈,倒更是坐实了一般。 梁王府迄今未立世子,李贽却称他世子,旁人或会投其所好言辞上小意奉承,可这话由他说来,怎么听都有两分讽刺。 这些年滚刀肉一般的锤鍊,早将李承尘打磨得不动声色,虽明知李贽或许话中有话,却并不甚在意一般,坐下来与他喝了一盏,当真如旧友叙旧一般,闲话起当年。 「我当年亦好奇,什么样的女子,才堪配你这颗宝珠。今日见了弟妹……」李承尘长嘆一口气,忆起家中的妻子。他娶的是京中一个三品官的女儿,在他面前温婉顺承,十分贤惠,甚而大度地做主给他纳了几房妾室,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他的妻子对他有很强的占有欲,却能忍着妒忌,做旁人眼中的贤妻。 而他对妻子也给了该给的体面,甚而觉得可心,但出门在外多日,也不曾觉得缺了什么,更遑论彻骨的相思和想念。 两个人的日子不温不火,直到遇到李贽和阿梨之前,他心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如意。 他曾经所有的倾慕都给了一个如今已经面目模煳的女子,恍惚记得那人发间簪着珍珠钗,走动起来如细微的涟漪晃动,笑起来颊边有浅浅的酒窝。可那曾经入骨的面庞早被淡淡的遗憾萦绕,午夜梦回,身边有各色的女子相伴,早将年少时那份挚爱沖淡得寻摸不见。 第89页 思绪杂而纷乱,却暗涌着许多的不尽欢,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却又无处可诉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份豪气洒脱与浪漫不羁又有几人学得来?李承尘暗自艷羡了李贽一回,却也转瞬放下缥缈的思绪,转而议起了正事。 「天下苦暴政久矣,临州民不聊生,人人面有菜色,赵国公皆看在眼里。各方藩镇割据,尾大不掉,情势危如累卵。梁王义旗一举,天下应者如云。你是聪明人,更该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贽莞尔一笑,并不答话。他年纪虽轻,但这些年跨过的桥比李承尘走过的路都要多,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远比眼前人清楚得多,岂会听他煳弄。 只是,他既然走到了这里,自然不会老寿星上吊,与李承尘争执无谓的东西。 见李贽并不反驳,李承尘接着道:「神策军乃天子之师,但统帅却是你。我也不叫你为难,只需你按兵不动半月。否则,以我水师之利,纵使你马革裹尸,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连胜三回,李承尘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李贽或盛名在外,心有锦绣,侥倖胜过北镇那些蛮夷,却未必是他的对手。 阿梨听他这般要求,也知晓厉害,心中因着到底拖累他,令他受制于人,十分歉疚,不安地握紧了李贽的拳头。 「未免你这半月无聊,哥哥便赠你几位天资国色的美人……」 年少时的情动固然美好,可……就因为太美好,实在令人忍不住想引坏他,叫他也享一享男人该有的花天酒地,将那份纯挚的冲动弃若敝履,往后也不至于再为一个女子便这样冲动地孤身闯进敌营里。 李承尘拍了拍手,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步步生姿地摇了进来,环肥燕瘦,姿容皆是不俗。 可舞乐尚未起,阿梨已气得将李贽手中的酒盏泼了过去。 李承尘再是不得梁王看重,却也是真正的凤子龙孙,何人敢泼酒给他?心头正发懵,啪一声清脆的裂响,那薄如云纸的薄胎玉盏摔成了数片,阿梨一手扼着他的咽喉将他按在座椅中,一手捏着碎玉片抵住他颈上的动脉。 「待将来我领兵打去梁州,也给你夫人安排几个合心的男子伺候!」 谁能想看上去柔柔怯怯的一个小娘子,悍起来竟跟马匪似的。李承尘原听说她出身于一个破落的盐户,虽艷羡李贽敢作敢为,却也难免嘲笑李贽为女色所迷,做了一桩贻笑大方的蠢事。此时方知晓他或许错估了阿梨。 他脸色有些黑沉,微恼地目视李贽一眼,盼着他能出口管教阿梨。可李贽只悄然站到阿梨身侧,是护着她的姿势。 「梁王一怒,血流漂橹。匹夫一怒,血溅三尺。李贽今日当为天子清理门户,捨身报国在所不惜。」 李贽虽享浩荡皇恩,却也没有此时就要捨身报国的意思。可二人被困于此,眼下翻了脸,自然要做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但凡他流露出一丝软弱求饶,李承尘哪敢信阿梨就真的会下手伤他呢? 碎裂的玉片划破他脖子上一层皮,刺痛传来,李承尘抬手欲袭杀阿梨,不妨李贽按住他肩头,半个身子突然便麻痹剧痛,那手僵硬着,再抬不起半分。 帐下守卫的将士们群情激奋,但又投鼠忌器,纷纷叫嚣不断。 「我要两匹快马,由世子亲自送我们出营,不许见一人尾随于百步之内。」 李承尘还待犹豫,肩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险些捏碎了他一把骨头,冷汗涔涔而下,忙吩咐了下去。 二人一路押着李承尘往营地外去,方到营门口,见马匹等候在营门外。阿梨待要翻身上马,李贽拉过她,一掌将李承尘击晕放在马背上。马鞭狠狠一抽,那马儿纵身穿行过几株矮橘树,发出沙沙的声音。 下一刻,道边几束冷箭咻咻射出,将那马射成个筛子。李承尘亦从马上滚落下来,身上似乎中了箭。 阿梨还待要看,李贽已拉着她的手,迅速钻过路边高低错落的矮丘。 尖锐的哨声刺破夜空,江面上战鼓紧擂,沉闷如滚雷。许多人都以为神策军不过是声东击西,吸引注意,并不会当真进攻。 可当夜铁蹄却踏平了梁军临时的营地,大火直到天亮才被扑灭。而停靠在岸边的船舶也悉数被人斩断了缆绳,顺水而下,漂得到处都是。 「将军不是说要『惨败而归』,麻痹梁军吗?」 「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将军歷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哪里会墨守成规。兴许是入了梁营,一探虚实,觉得逢狗不打三分罪,临时起意。」 而房间里,李贽抱着阿梨,小意温存,为吃醋的娘子赔着小心:「她们搔首弄姿,扭捏作态,哪及你清水芙蓉,瑰丽天成。」 「你还说没看她们!」 「这只眼睛不听话,不小心瞟到一眼。挖了给你下酒吃。」 阿梨白他一眼,这样噁心的玩笑话,亏他说得出来。 「我也要看几个美男子为我跳舞。」想来李贽又何其无辜,人家要给他塞美人,他又未必会接受。可想到当时的场景,她心头便一阵堵,只觉得气闷。 一来为当初陆甫对她打的那番心思,将有姿色的女子当做可随意赠人的物品财产;二来也为对这段情越陷越深,他若不只身来救她,她再敬慕他,也不会生出这般依恋独占的爱欲。可眼下她的喜怒都为着这个男人牵引,深深沉溺。 第90页 李贽原本眉眼含笑,喜滋滋看着阿梨为他打翻了醋缸。听了这一句,将阿梨面颊上的软肉捏起,恼道:「有为夫这样的美男子为你跳舞就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6章 取悦 阿梨亲自为李贽上了妆,将他浓密发亮的长眉描作怒目金刚,线条锋锐的脸颊上浓墨重彩地涂了一圈瑰艷的胭脂。 「我听闻飞天也有男子,还会反弹琵琶……」阿梨给他唇上点了秾丽的口脂,见他扮相滑稽,不由捧腹,却又怕笑恼了他要反悔,用了好大的力气堪堪忍着,唇角却怎样都压不下去。 李贽见她蔫坏地忍着笑,哪里不知她顽心起,想作弄自己,却佯作不知地躺在她膝上,任她在自己脸上涂画妆点。 「你要将我的裙子穿上才作数!」想到他堂堂男儿穿着瑰艷的裙裾,阿梨再忍不住,乐不可支,笑得连眼角都沁出泪来。 可大约是怕阿梨当真要去看别的美男子跳舞,李贽最后果然主动穿了她的裙子,还将她的批帛系在肩膀上,结成了蝶翅的样子。 他擅音律,却不会跳什么飞天舞,摇摇曳曳地扭动腰肢在阿梨面前翩翩起舞时,阿梨「噗」一声笑成一团,滚倒在竹榻上。 偏偏李贽还一本正经,每每拿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朝她「暗」送秋波…… 到最后,阿梨笑得直不起腰,只觉得这一生从未曾如此开怀过。他那样的一个人,正经时瞧着也是个疏朗英俊的偏偏佳公子,与自己在一处时,就怎么会是个这样的活宝。 待到李贽将阿梨抱进浴桶之时,龇着沾了口脂的牙轻咬在她耳边:「为夫的舞跳得好不好?」 阿梨忍俊不禁,点了点头。 「还要看别的美男子跳舞吗?」 阿梨笑得花枝乱颤,摇头道:「别的人哪有你跳得好?」 二人虽浓情蜜意,但除了以往从宋家逃出来那一日,因着阿梨羞涩,洗沐时并不许李贽留在房里头。 可这一回,李贽径直拉开了她衣襟上的系带,阿梨也未再撵他。一瓢一瓢的热水从阿梨头顶浇下去,阿梨睁不开眼睛,只安心坐在桶里,任李贽细緻耐心地伺候着自己。 她不知自己身上因为与陆无羡搏斗之时留下了许多触目惊心的印迹。李贽先前察觉她手腕上淤着血,此时见她手臂、腰上、腿上、脚腕上都是淤伤和抓痕,目色倏尔凌厉,手下的动作也有一瞬地凝滞。 却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舀起一瓢热水,慢慢从阿梨头顶浇了下去。 「除了飞天,我还会跳鹧鸪舞,你要不要看?」 「鹧鸪舞?那是什么?好看么?」 「就是模仿鹧鸪求偶之时所跳的舞蹈。」李贽说着,伸长了脖子,学鹧鸪的叫声。 阿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眯着眼睛瞧了一眼,笑得伏在桶沿上:「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的舞。」 李贽俯首下去,衔住阿梨的唇:「还有更不正经的……」 夜里捻了灯,李贽折腾了阿梨许久。困顿得睁不开眼时,她想起从前,朱茂森从后头抱了她一回,她心头厌恶,忍不住吐了。陆甫欲强迫她时,她吓得失手刺伤了人,后来病了一场,人都烧得迷迷煳煳。 而这一次,她被人绑架关押那么久,险些殒命,不仅绞断了陆无羡的脖子,后头又接连暗杀了两三人,却丝毫没有在心头留下创伤后的阴霾。 起初是因着情势危急,来不及去深思;回来后,因有李贽在身边,她根本想不起那些令她恐惧的事情。 她隐约明白李贽今日为何会捨得将一张脸拿给她随意涂抹,又不遗余力搞怪做戏,逗她开心。这样润物无声地细緻呵护,令她心头满溢着温温软软的感动。 「李贽,你为何要待我这样好呢?」阿梨已然知道他的名字和真正的身份,最初之时是有些迷惘和心慌的。怕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他;怕有朝一日,他移情别恋,爱上了旁人;怕自己才疏学浅,哪一日遭了他的嫌弃厌恨。 也怕他的父母亲人棒打鸳鸯,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怕因自己不够出色,而令旁人嘲笑他,给他丢了脸面。 可这一刻明白他那些用心的深意,心头却塞得满满的。有这一刻的用心和珍爱,哪怕他将来变了心,她仍会怀着满心的感激坚强地走下去。 李贽从背后搂着她的腰,让她的脑袋埋在自己肩窝里:「傻子,你嫁给我,我待你好不是天经地义?」 阿梨没再说话,只将脸贴着他肩窝,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 「有些事不必放在心上,我并不在意……我只要你好好的……」 哪个男人不在乎妻子的贞洁呢?虽他生了些误解,但能有这份胸襟,阿梨心头好像揣了只小火炉一样:「幸而我每日并没有偷懒。只是连杀数人,心头很慌乱。」 阿梨想说自己实则当时抱了必死的决心,若非听到神策军攻打过来,他或许再也见不到自己。可这样的话只会给李贽平添后怕,他每日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她不捨得让他为未曾发生的事情自责难过。 李贽揉了揉她的头髮,轻轻拍着她背心,像哄着小孩一般:「你身边也该放几个身手好的丫头伺候着。若当日有人在旁边,朱棠也不会轻易就得了手。」 阿梨点了点头。老虎尚且有打盹的时候,李贽不可能时时将她拴在身边。眼下临州局势混乱,若再有人掳了她去要挟李贽,下一次依旧生死难料,不若防患未然。 第91页 只是既要身手好,又要忠心稳妥,这样的女子一时难找。 「我始终想不通朱棠如何会恰好得知什么马匪的消息,而你又是如何落入陆无羡手中。我疑心军中有内奸。」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第67章 再嫁 「还记得你初学骑射却惊了马那事么?当时审了好些人,却并未发现可疑之处。那人能在军中对你下手,但在其他场合却不能将手伸到你旁边,而需借与你关系不协的朱棠之手。」 朱棠这样本身就嫉恨阿梨的,甚至不需旁人多挑拨,听了城中一户人家曾经做马匪的营生,便生出了那样的歹念。 阿梨还不晓得她这回吃了这样大的亏,是拜朱棠所赐。 「你打算怎样处置朱棠?」 李贽抱臂枕在脑后,良久说道:「以其之道,还治彼身。」 朱棠想借那马匪的手,将阿梨送入匪窝做压寨夫人。阿梨并不知晓她的打算,却也并未多问。她落在陆无羡手中,若是从前面对强敌并无还手之力,会遭到怎样悽惨的对待,根本不用细思量。 「这是我的决定,你不必因此觉得负疚。」李贽脸颊轻蹭过她额头,落下一个安抚的吻。 阿梨拥着他宽厚的胸膛,自嘲笑道:「我从未害过她,她却置我于死地。我对她又何疚之有?」 …… 次日午后,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河对岸的梁军营地挂起了白幡,探子传来消息,说是梁军主帅李承尘伤重不治,竟就殁了。 阿梨听闻这个消息,惊讶极了。而军中将士俱都十分振奋,这对神策军、对临州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说不得过不多久,对面就会撤军了。 「末将以为,我军可乘胜追击,趁着梁军治丧,痛打落水狗,以解临州之困。」 「若李承尘只是诈死诱敌,在营中设下埋伏,引我军深入迎头痛击,那便得不偿失。」 「凡事畏首畏尾,岂不错过良机?这也怕,那也怕,何必来当兵,不如早日回家种地!」 军中诸将为此吵成一团,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李贽摸着下巴上新生出的胡茬,抬腿搭在长案上,问李宴:「大哥以为当如何决断?」 自李贽大婚之日,使了手段让他坐在堂中僵笑着做了半日摆设,李宴横看竖看他不顺眼,闻言只冷哼一声:「你向来主意大,何必问我的意见。」 李贽莞尔一笑,也不恼,指尖点在案桌上:「若李承尘是诈死,必只为诓骗我,自然不会往梁州报丧。那我们便代他跑一次腿,押着他的灵柩回乡。」 他说着龇牙一笑,眼中闪着慧黠的光,瞧着一肚子坏水。 李宴蹙眉道:「若他当真死了呢?」 李贽斜睨他一眼:「那送棺回乡不是更顺理成章?只不过事不宜迟,得赶在梁军的前头。」 于是乎,这日傍晚,李贽便以养精蓄锐,深夜攻袭敌营为由,让一众将士们吃饱喝足,整装待命。 李承尘虽受了箭伤,却并不致命。梁王的儿子多,军中的情势比之神策军要复杂得多。他虽是主将,但手底下各方势力安插的棋子不知有多少,趁着这次受伤,拔出了不少阳奉阴违之人。又灵机一动,生出诈死以诱敌的计策。 李贽若不在临州招募新兵,他的手还伸不进神策军中。但借着招募新兵之机,他也趁势塞进了几枚钉子。虽不能左右神策军的动向,但通风报信监察军情却也不在话下。 当夜戌时,对岸果然燃起篝火,这是神策军即将趁夜袭营的暗号。李承尘命大军早早设好埋伏,严阵以待。只是等得花儿都谢了,河面上只星星点点有几盏渔火。 临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渔民不少。渔家打一网鱼卖出去才有一餐饱饭吃,比土里刨食的还不如。虽近日两军不时开战,但数日不打鱼,家里揭不开锅,渔民也只得铤而走险,趁夜下网子。 这些渔民来来回回,惊动了几回哨兵,但仔细搜寻,江面上风平浪静,并没有神策军的影子。 如此瞪着眼睛绷着弦,白耗一番精力,到下半夜人人都有些懈怠。 可河对岸却有鼓声沉闷,喧譁之声隐隐。 埋伏的梁军打起精神,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奈何对面却鸣金收兵,仿佛只是夜间出来操练了一回。 许多人都觉得不对劲。但李贽素来狡诈多端,越是看着风平浪静,越是危机深藏,因此上下都悬着一颗心,丝毫不敢懈怠。 果然,过不多时,夜色里便有黑黝黝的舟楫划至江心。奈何今夜月明,半点藏不住形迹。 哨兵传来消息,梁军上下人人振奋。只待敌人自投罗网,便要迎头痛击。哪想对方却像谨慎的鱼儿,咬了钩子还要吐两三回试探,船划至半道,又一阵鸣金收兵的号令。 如此两次三番,到最后简直令人怀疑哪边是猫,哪边是鼠。梁军被吊了一夜胃口,直到天色微亮,对岸的神策军仍迟迟未攻打过来。 直到天色大亮,有探子来报,昨日漂至对岸浅湾中的战船全都不翼而飞,李承尘才醒过味来,将手中的药腕砸了个稀烂。 昨夜李贽将计就计,一面放出风声要夜袭敌营,将梁军吊在营地中埋伏苦守;一面趁夜从下游二十里一处野渡口整军出发,连夜奇袭梁州。 第92页 亏得李承尘递给他一柄刀,这才叫他灵机一动,借着押运梁王长子灵柩的名头,敲开了梁州城坚固的大门。 梁王虽因王妃之过,迁怒长子,但李承尘稳重妥当,勤勉踏实,多年来有能名,并无大过,梁王义旗初建,宏图霸业刚刚迈出第一步,却遭遇如此沉重的打击,乍一听闻噩耗,险些晕了过去。 开城门迎入棺椁的命令,还是他亲自传下去的。 只是悲痛尚未来得及咬啮这位严父的心,城外杀声震天,神策军的铁蹄冲破第一重防守线,奔上城墙,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 梁王仓惶领着四个儿子从另一侧城门逃出,连府中的一众内眷都来不及带。护卫的将士死伤无数,到最后一行人只剩下寥寥十几匹人马。 他的马后腿中了箭,无法再奔逃,最仁孝的第三子与他换了马,却被乱箭射杀。而次子也受了重伤,唯余一个自幼有隐疾的老四…… 多年处心积虑的筹谋毁于一旦,皇图霸业不过黄粱一梦。梁王没有束手就擒,摇尾乞怜,逃至精疲力竭时,吊死在荒郊野岭一棵歪脖子老树上。 梁王兵败的消息旋即传来,李承尘独木难支,识相地奉上白幡乞降。天子并未立即将他赐死,反而给了机会令他戴罪立功。 李承尘咬出了梁王从前的同谋,陆甫、左相等诸人赫然在列。朝中上下也因此又掀起了一轮血雨腥风。临州「匪患」之事也终于水落石出。 李贽为阿梨等人请表封赏。神策军能顺利攻入梁州,当夜在江边三进三出,牵制住李承尘的阿梨自然也有一份功劳。 当时临州城实则是一座空城,若非阿梨胆大心细,将李承尘和梁军的心思摸得透彻,令其吊足了胃口,又将几名藏匿在军中的奸细骗过去,事情未必能如此顺利。 只是皇帝并未如李贽所愿,封赏阿梨做一名杂号将军,而是赐了临州乡君的封号,为阿梨与李贽正式赐了婚。 ——赵国公乃是一品国公,怎堪配蛮荒偏远之地的一个盐户女子呢?即便她有微末的军功,要嫁入赵国公府做正妻也是难于登天。 李贽这小子,并未直言上书给阿梨求诰命,他那桩没有父母之命的婚事能不能被父母承认都是两个字。若直言抗辩,一意孤行,还极易惹来不敬父母的话柄。 因此他只别出心裁,请皇帝封一个女子做杂号将军。 此事前无古人,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兴趣,得知阿梨当日三戏李承尘的壮举,被逗得哈哈大笑。又知李贽对此女用情极深,一时心悦,对这一对眷侣发了善心。 阿梨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乘着五马的彩车,由李贽骑着高头大马相伴着,在一片热闹地祝福声中被迎入赵国公府。 她设想过公公会对自己横眉怒目,婆婆也会百般挑剔,亲戚们皮笑肉不笑地假意奉承着,外头人人都笑话李贽娶了她这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可在李贽的精心筹谋之下,她借着一点「微末」的军功,却取悦了龙颜,获封了乡君,被圣上亲自赐婚给了李贽。 外头将她传得神乎其神,说她向来有勇有谋,为帮李贽探案,甚至不惜伪装成郡守府的卧底,刺伤了郡守陆甫,揭发了陆甫贪墨谋逆之事,又巾帼不让鬚眉,巧妙地将计就计,与李贽联手,三戏梁王长子,牵制住梁军,为李贽的战胜赢得了宝贵的时机…… 她下轿之后,取下了遮面的喜扇,李贽望着她笑得眉眼飞扬,倾身在耳边说道:「记不记得你第一回 嫁给我时,脸上的妆面?」 阿梨抿嘴一笑,当时李贽吓得一怔,洗下来的水泼了三盆,还觉得有些腻。 「幸而还能再结一次婚,往后回忆起婚事,不至于都想起那一副妆面。」 忆起临州旧事,李贽哈哈大笑,阿梨有些恼,拿扇面轻轻打了他手臂一下。美人含娇带嗔,飞来一个眼神,看得李贽脸红心热,蓦地攥紧阿梨执扇的手,喝合卺酒时,趁势啃了阿梨唇上殷红的口脂。 惹来宾客一阵闹笑,连高堂上一贯严肃的御史中丞大人也难得扶额浅笑,斥李贽没规没矩。 他若是规矩,那这辈子也娶不到阿梨啦。李贽拦腰将阿梨横抱,在一片笑闹声中快步将阿梨抱入洞房。这一回,再没有那许多讨厌的人不识相,来打搅两人之间浓稠的蜜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