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活一回》 第1章 红薯之缘(上) 契 子 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已是白头翁。人这一生过得太快了,还没有怎么着呢,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已是白头翁的我,常常忆起自己这大半生,固然不是尽善尽美一苗秧花,但也不是非剜不可一块疮;虽说没经历过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大事件,但心头也开放过惬意和兴奋之花。当然,唏嘘与无奈、不幸与痛哭也更是少不了的。还好,我心里不挂事是个乐天派,自以为这大半生挺有趣,惬意有趣,高兴有趣,唏嘘有趣,无奈有趣,不幸和哭声也有趣。于是,突然心血来潮,就想把它记录下来。名人和大人物写回忆文章叫回忆录,我不是名人更不是大人物,不敢叫回忆录。然而既然形成了文字,总得有个题目,思来想去,觉得忆及过往和从头活一回差不多,就叫《从头活一回》吧。 第一章 红薯之缘 应该从记事那年“活”起。 我姓谷,叫谷国青。记事不太早,大概是四五岁左右,能记清的事情也很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段与红薯有关的故事。那个年代老饿肚子(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当时,爸爸在离家30里外的东岭村小学教书,他身体不好也不会做饭,就租了老乡一间土屋,把我和妈妈、姐姐国婷接来一块住。 爸爸虽然是个教书匠,但身份是国家干部,每月挣38块钱的工资。按说国家干部应该吃商品粮,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小学教师不能从粮站买商品粮,而是由学校所在村子供应粮食,定量30斤。30斤粮食4个人吃,不到10天就吃光了。爷爷一个人在老家生活,隔几天就送些粮食来。几个月后就不再是粮食而是红薯干萝卜干之类,再后来连这东西也没有了,只能送些高粱糠、谷皮、麦麸。无奈,爸爸只好到老乡家买高价粮,遗憾的是不论你掏多少钱也买不到。越往后日子越艰难,爸爸的定量也没有保证了,有时每个月只能领到10斤粮食,另外20斤定量用倭瓜和白菜萝卜充数,还是等到多年以后我才懂得这叫“瓜菜代”。没有吃的,我和姐姐每天饿的哇哇大哭。 家乡有句方言:好汉不让尿憋死。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爸爸妈妈绞尽脑汁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但收效甚微,饿肚子成为一家人的常态。秋天的一个周六,学校上半天课。村里人到地里刨红薯。下午爸爸领着姐姐到地里捡人家扔掉的红薯根,准备晚上回家煮着吃。我在后面跟着爸爸姐姐也到了地头。爸爸回头一看,说我岁数太小不会干活,快回家去。我当时说了一句话,几十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还感到自豪和骄傲,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伟大:我能捡一根就多一根。是这个内容,但我说的磕磕绊绊,含含糊糊,意思表达的不够完整,然而爸爸还是听懂了我的话。我清楚地记得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把脸掉了过去,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爸爸再回过脸来时,眼圈是红的。我不懂爸爸的眼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就怔怔地瞅着他。爸爸走到我跟前,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随后一把抱起我来亲了好长时间,亲的我喘不过气来,他那硬硬的胡茬扎的我嘴唇和脸生疼,扭着头不让他再亲,爸爸这才不情愿地把我放了下来。 天黑了,爸爸抱着我,姐姐挎着半篮红薯根往家里走去。晚上,吃过煮红薯根后,爸爸坐在桌子旁备第二天的课文。我和姐姐在院子里玩耍。 我忽然想起爸爸下午的眼红,就问姐姐是怎么回事? 姐姐说,爸爸哭了。 我不懂爸爸为什么哭。根据自己的体验,只有身上感觉到疼痛时才会哭,莫非爸爸身上疼痛? 姐姐比我大几岁,懂事很早,已读小学二年级。她告诉我,听老师说过,人的心里疼痛时也会哭的。 我还是无法理解。我调皮捣蛋时,妈妈就打我的屁股,我觉得很疼,眼泪不由自主地就会掉下来。爸爸的心在他肚子里装着,隔着肚皮隔着衣服,谁也打不着它,怎么也会疼痛呢? 等我懂得心为什么也会疼痛时,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 红薯是产量很高的农作物,我们老家地处太行山深处,土壤很适合红薯生长,每个村庄都大量栽种。东岭村地势比较平坦,栽种红薯更多,四五口之家可以分到上千斤红薯。这么多红薯短时间内吃不完就要储存起来。储存红薯的方法很简单:在山坡向阳处挖个地窖,把红薯放进去,天凉时将地窖口密封起来即可。 有一天下午,爸爸和姐姐还没有回来,妈妈到小河边洗衣服去了,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玩着玩着,忽然看见院子外面街道上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胳膊肘处?着个荆条编织的篮子。这是我的两个小伙伴,他们是兄妹俩,哥哥大我三岁,名叫陈小柱,一年级学生。妹妹大我一岁名叫陈小英。都是东岭村人,我们常常在一块玩耍。 我问他们做什么去? 陈小柱说到村南往窖里放红薯去。 你没有上学?我问陈小柱。 现在正是刨红薯季节,村里很忙,老师每天下午放半天假,让我们帮着家长往窖里放红薯。陈小柱说。 那我姐姐怎么没有放假呢?我奇怪地问。 你们不是我们东岭村人,又不给你们分红薯,你姐姐放什么假?陈小英说。 我记起自己老家不在东岭村,我们只是寄住在这里的外乡人。这段时间老吃红薯根,那东西太不好吃,真想吃几块热乎乎的红薯解解馋,所以就对红薯两个字很敏感。听陈小柱兄妹俩说出红薯两个字时那么自豪,我觉得很失落,心里隐隐作痛,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兄妹俩的篮子,好像里面装满了红薯,还好像篮子里的红薯都是自己家的一样。然而,他们的篮子都是空的。我觉得不对劲,又问陈小柱,这不是空篮子吗?哪来的红薯? 陈小英说,你真傻!红薯都是在地头分的,分完后就近放到窖里了,谁还把它都?回来呀! 原来是这么回事。 待陈小柱兄妹俩走过去后,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往村南红薯地里走。红薯对我诱惑太大了,我想看看大堆大堆红薯的情景,可能的话还可以挑一个最大的红薯把玩把玩;再有可能的话,趁他们不注意还可以悄悄往衣兜里藏一个红薯,回来让妈妈给自己煮煮吃。我的衣兜很小,装不下大个的,只能装一个很小很小的红薯。 我个头小走得慢,待我来到红薯地时,人家早已经把红薯分过了。红薯窖离地头很近。我从远处看见陈小柱兄妹俩正往窖里放红薯。我怕他们发现我,就钻在一堆红薯蔓下面躲藏起来。等他们走后,我从红薯蔓下爬出来,走到陈小柱家的红薯窖旁,还好,没有盖上那块大石板窖盖。我以为是兄妹俩忘记了,后来才知晓,收获红薯时天气尚热,窖内温度太高,红薯容易腐烂,故而不能盖窖盖。陈小柱兄妹俩的疏忽给了我可乘之机,我何不钻到窖里拿几个红薯?我蹲在窖口往窖内一瞅,吓了一大跳!窖内黑乎乎的深不见底。我犹豫起来,无法决定要不要下去拿红薯。如果下去了上不来怎么办?可如果不下去,这香喷喷甜丝丝的红薯就吃不道嘴里。我在窖口踌躇了好一阵,伸出脚往窖内伸了几次又缩了回来。 一个不小心,我突然掉进了窖里! 掉进窖里的一刹那,我的意识还算清楚:这回完了,摔不死也得摔个半死不活。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忽然,“啪!”一声响,我跌落到一堆疙疙瘩瘩的东西上面,硌的身上生疼。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堆红薯,显然是陈小柱兄妹刚刚放进去的。我有些庆幸,居然没有摔死,连半死不活也谈不到,心底升腾起一丝欣慰。 然而,这丝欣慰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怎么出去呢?身下就是一大堆红薯,可此时此刻的我,在小衣兜里装个小小红薯的念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想着怎么才能出得窖外,回到家里回到爸爸妈妈和姐姐身边。 我努力回忆刚才掉下来的时间,就是眨几下眼那么长,说明这个红薯窖并不太深(后来知道是一丈左右)。我开始琢磨用什么方法出去。当时外面天色还亮,窖内光线虽然黑暗,但还有一些可见度。我爬起身来环视四周,依稀可见这个红薯窖呈圆筒形,窖壁上有几个小土窝,是专为进出红薯窖挖的,踩着小土窝就可以出去,但我没有进过红薯窖,哪里知道这些?其实,即便知道小土窝用途,我也出不去,我岁数小腿短,根本够不着踩小土窝。 天色渐渐暗下来,窖里变得漆黑一片。我害怕起来,肚子也饿了。到底是孩子,我硬是想不起来用红薯充饥,只是着急地放声大哭。 我在窖内着急大哭,爸爸妈妈在外面同样急得火烧眉毛,姐姐见不到我也大哭不止。他们不知道我到了什么地方。几个我平时爱去玩的地方都找遍了,依然见不到我的身影。妈妈怕我掉进河里,打着手电筒到河边找了几个来回,没有看见我,排除了我掉河的可能,因为河水很小,冲不走我。爸爸到村后的山上找我。他曾到山上打过柴,我也跟着他爬上去过一次。其结果也是无功而返。 到底去了哪里呢?随着夜色越来越深,爸爸妈妈的焦急也越来越重。妈妈开始抽泣起来,说今天要是找不到儿子,自己也不愿意活了! 很快,村里的乡亲们都知道我走丢了,三三两两地来到我家,一是安慰爸爸妈妈和姐姐,二是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尽快找到我。来人中就有陈小柱的爸爸陈进中。陈进中对我爸爸说,今天下午,我儿子女儿去往窖里放红薯,见到国青在院子里玩,还和他说了几句话。 这个信息极为重要。爸爸一听,连忙问陈进中,大约什么时间? 陈进中说,我没有表,什么时间说不准。不过这几天村里刨红薯,学校下午给孩子们放假。我儿子女儿是放假后见到你家国青的。 放假时间爸爸自然清楚,大约是下午四点左右。他对陈进中说,陈大哥,你领着我赶紧去问问小柱小英,他们或许能提供重要的线索。 陈进中一听,说,走,咱这就去我家! 在陈进中家,陈小柱详细叙述了下午和我交谈的经过。爸爸问他,你告诉过国青要去窖里放红薯? 是的。国青好像很喜欢吃红薯,听说我家能分到红薯,很眼馋的样子。陈小柱说。 陈小英接过话头说,我和哥哥已经走出好远了,我无意间回了一下头,发现国青还站在街旁眼巴巴地瞅着我们...... 不等陈小英说完,爸爸“霍”地站起身来说,一定是在那里! 陈进中一愣,问,在哪里?咱们一块去找!他似乎觉得我的丢失与陈小柱陈小英有关,挺对不住我家的,就主动提出和爸爸一块去找我。 应该在红薯窖那个地方。爸爸说着,快步走出陈进中家,回家叫上妈妈和姐姐,带着手电筒直奔村南。陈进中和陈小柱兄妹俩,还有爸爸的几个学生也跟着往村南赶来。 刨过红薯的地块很空旷,地面上有一堆堆的红薯蔓。爸爸以为我有可能爬进红薯蔓里面,就和陈进中把所有的红薯蔓都翻了个过儿,并没有发现我。爸爸的几个学生到红薯窖那个区域看了看,也没有看见我。村里的红薯窖差不多都集中在这里,而且窖口大同小异,这几个学生岁数都不大也是粗心大意,只用手电筒往窖口晃了几晃,就算检查过了。 一无所获! 陈进中失望地对爸爸说,谷老师,看来国青不在这里,咱们还是到其他地方找找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时间越长对孩子越不利......爸爸听得出来,陈进中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判断我确实没在这里;二是想为自己两个孩子撇清关系。乡下人胆小怕事,法律意识淡漠,总觉得这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其实。倘若我从此真找不到了,碍着人家陈小柱陈小英什么事了? 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特别是父子这样再亲近不过的关系,冥冥之中一定有种东西牵着两头。在好多人都认为我不在这里的时候,爸爸坚持在此处再细细地寻找,认定我在某个地方藏匿着,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到。一定! 夜很深了,陈进中明天还要下地劳动,爸爸的学生还要上课,他们就先告辞回家了。爸爸让妈妈和姐姐也回去,自己留下继续找我。 妈妈不愿意走,说要和你一起找儿子。哪有妈妈撇下儿子不管自己回去睡大觉的? 爸爸说,你领着国婷回去休息,明天国婷还要上学呢! 姐姐也不回去,说要和爸爸妈妈一块找弟弟。弟弟丢了,我还有什么心思上学? 爸爸叹口气说,我一个人找就行,人多了也没用。你们都在这里熬着,我心里更难受,最后落个儿子找不到,你们又熬坏了身子,我的心里该多难受?我还怎么活下去!” 见爸爸这样说,妈妈不再坚持找我,嘱咐了爸爸几句:实在找不到,你也早点回家吧,明天还得站讲台呢,别累坏了身子!说着,拉着姐姐的手回家去了。 爸爸已经忙活了大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实在太累了,就在一堆红薯蔓旁坐了下来,喃喃自语着:找不到儿子,我明天哪还有心思站讲台?看到那么多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孩子,我还哪有心思讲课? 在爸爸妈妈来找我之前,我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哭累了,一股睡意袭来,就趴在红薯堆上睡着了。因为红薯硌的身体不舒服,总也睡不实着。大约是在妈妈姐姐走后不久,一泡尿把我憋醒了。这时候觉得肚子饿的厉害,也是饿极了,我顾不得撒尿,摸了个红薯咬了一口。“呸呸呸!”红薯上面都是砂土,弄了我满嘴,赶紧往外吐。我想起了应该把红薯洗一洗。可用什么洗呢?窖里又没有水。这时,尿意越来越强烈。刚才光顾着饿了,把撒尿的事忘了。干脆用尿洗红薯吧!哎呀不行,尿洗红薯,砂土倒是没了可有尿了。尿怎么能吃进肚子里去呢?那不等于喝尿吗?喝尿?对,尿是可以喝的!记得听东岭村那位放羊的老爷爷说过,有一次他到山上放羊,渴的要命又找不到水,就把尿撒在鞋里面喝了下去!老爷爷能把尿喝进肚里,我难道不能用它洗红薯吗?当时我还突发奇想,如果能够走出这个倒霉的红薯窖,以后读了书识了字,一定把这段经历详细记录下来,不妨自豪和骄傲地告诉世界上所有人,当年我在红薯窖里用尿洗过红薯吃,你们吃过吗? 第2章 红薯之缘(下) 吃了两个红薯,身上有了力气,我这才想到自己困在窖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原来人在饥饿时,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填饱肚子,别的都在其次,这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且颠扑不破的真理,多少年后我依然深信不疑。 想到自己无法出去,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见不到老家疼爱自己的爷爷。爸爸妈妈和姐姐找不到我,还不知道着急成个什么样子呢!想到这些我又放声大哭。因为已经哭过多次哭过很长时间,我现在的哭声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清亮有力,变得嘶哑无力,近似于干嚎和呜咽。 呜咽的哭声从红薯窖里传了出去,尽管低沉微弱,然而在寂静的深夜里空旷的田野上,还是能够听得清楚。 爸爸离我并不远,应该不到100米。经过大半夜奔波,他躺在红薯蔓上昏昏欲睡。 突然,爸爸一个激灵跳起身来! 哭声!一个孩子的哭声!肯定是我儿子的哭声!虽然这个哭声和平时儿子的哭声不大相同,但一定是他!村里没有别人家丢了孩子,只有我的儿子丢了! 爸爸屏气静听,想辨别出哭声来自哪个方向。偏偏在这时,我的哭声停止了。茫茫夜幕下,爸爸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寻找。忽然,爸爸用手揪了揪自己的耳朵,又拍了拍脑门。他在验证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为人在极度思念亲人是会出现幻觉的。 哭声停止,是因为我哭的太累了,实在哭不出声音来了。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些力气,我又继续哭起来。 夜越深地越空旷,哭声越发显得清晰。这回爸爸听得真真切切,终于相信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哭声。爸爸循着哭声朝着我这口红薯窖一步步寻来。 爸爸来到我的头顶,用手电筒往窖里一照,看见我正在红薯堆上趴着。他喊了我一声,是国青吗? 是爸爸的声音!是爸爸找我来了!我翻过身子,面朝着窖口,哽咽着说,爸爸,我、我是国、国青......说着,又哭了起来。 爸爸连忙安慰我说,儿子别哭,爸爸这就领你回家。说完,就下窖来,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说,国青,你试试双手能不能够着窖口? 我伸手摸了摸,摸不到窖口。爸爸知道高度不够,就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双脚等在左右两个小土窝上,再次把我举起来。我高兴地说,好,这次摸到窖口了! 爸爸说,我在下面托着,你抓住窖口外面的杂草爬出去。 我正要往出爬,忽然爸爸的手一松,我又从窖口掉了下来。原来,那两个小土窝经不住我和爸爸两个人的体重而坍塌了,爸爸站立不住跌坐在红薯堆上。爸爸跌倒了,可两只手一直向空中伸着。我掉下来时,正好被爸爸的双手托住。 红薯窖壁的泥土不太干硬,爸爸后来硬是用手指在窖壁上又挖出两个土窝,再一次登上去把我举过头顶。这一次,我的双手终于抓住了窖外地面上的杂草,艰难地爬了出来。随后,爸爸也从窖里出来。借着手电筒亮光,我发现爸爸的几个手指在滴血,显然是刚才挖土窝时弄破了皮。 我心里很难过,说,爸爸,你的手指流血了,好疼好疼。 爸爸用满是血迹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脑袋,长吁了一口气说,爸爸的手指不疼,是心疼。说着,又用带血的手指揉了揉眼,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爸爸哭了。我突然想起姐姐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心里疼痛的人也会哭的。此时的我依然不懂爸爸为什么心里会疼,没有人打他,也打不到他心上,依然以为他是因为手指疼才哭的。 爸爸蹲下身子,让我趴在他脊背上,背着我向家里走去。刨过红薯的地非常松软,爸爸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有几次打趔趄差一点摔倒。我感觉到,每次快摔倒时,爸爸搂着我的手就突然增加了力气。当时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爸爸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怕摔倒后伤及我,深深的舐犊之情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爸爸背着我,我拿着手电筒给爸爸照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一进院子,我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爸爸对我说,你朝窗户上晃晃手电筒。 妈妈看见窗户上的手电光,知道是爸爸回来了,但她不知道找没有找到我,赶紧打开门出来。看到爸爸背上的我后,妈妈猛地扑了上来,从爸爸背上把我抱过去,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哭起来。妈妈的哭声也是嘶哑和闷暗的。我突然明白:妈妈自打从红薯地里回来后,就一直没有断过哭声,硬生生地把嗓子哭哑了。 爸爸劝慰妈妈,孩子找到了,都好好的,你还哭啥?别哭了,深更半夜的会影响邻居睡觉的。快进屋吧。他似乎忘记自己刚刚在红薯窖边还哭了呢! 姐姐已经歪在炕上睡着了。妈妈进门拍了拍姐姐的身子。姐姐睁开眼一骨碌坐了起来,见到妈妈怀里的我,伸手死死地攥住我的两只脚,抽泣着说:“国青,你明天跟我上学去,哪里都不要去了!” 第二天,乡亲们得知我找到了,都三三两两地到我家来探望。陈进中领着陈小柱兄妹俩是最先到的,当听说我是从他家红薯窖里找到的后,陈进中脸上堆满了羞愧之色,不住声地向爸爸妈妈表示歉意,唉唉,这是怎么说的呢?孩子真要在我家红薯窖里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能对得住谷老师呀! 爸爸摆了摆手说,陈大哥不必过意不去,错处不在小柱小英身上。我还没顾上询问国青怎么掉进了红薯窖里,但可以肯定他是自己主动走到红薯窖那个地方的,与小柱小英无关。” 听爸爸如此一说,陈进中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又忙不迭地向爸爸致谢,你瞅瞅你瞅瞅,谷老师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国家干部,说出话来又懂表又占里(理),听着真让人心里舒坦。 这时,爸爸转过头来问我,你昨天怎么掉进了红薯窖里? 我脸一红,欲言又止。我虽然岁数小,但也觉得想去人家窖里拿红薯吃不是件光彩事,所以,张了几次嘴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爸爸已经看出个八九不离十,这件事一定与红薯有关,就问,你是不是想吃红薯了? 我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我以为爸爸会狠狠批评我一顿,不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让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竟然能体会出爸爸此时此刻的心情:当爸爸的无能,连儿子想吃一块红薯的愿望都不能达到,小小年纪被逼去铤而走险。倘若出个意外,后悔都来不及。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进中和陈小柱陈小英都睁大眼睛惊异地瞅着我,就像瞅着一位天外来客。我感到羞愧无比,低下头半天不敢抬起来。 这时,陈进中在陈小柱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陈小柱拉着妹妹跑了出去。不一会,两人各?着满满一篮子红薯走了进来。 妈妈见状,忙问陈进中,陈大哥,你、你这是要干啥呀? 陈进中说,孩子爱吃红薯,我家今年分了不少,留给孩子吃吧。 爸爸妈妈一再推辞,不能要不能要,你们家人口多,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我一直低着头,但听说陈小柱兄妹俩?来了红薯,就把头抬了起来。见爸爸妈妈不愿意收下,心里很是着急:快收下吧!你们不吃给我吃呀!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两篮子红薯不舍得离开。这个情景让陈进中看在眼里。他用手指了指我,对爸爸说,谷老师,你们就别推辞了。你看看孩子那眼神,他早已经把两篮红薯收下了。孩子在红薯窖里呆了那么长时间,难道还挣不来两篮红薯吗?说完,将篮子放在灶台上,说自己还要去下地干活儿,就领着陈小柱陈小英急匆匆地走了。 两篮红薯足足有三十多斤,爸爸妈妈和姐姐一个都舍不得吃,全进了我的肚子。我整整吃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肚子倒是不饿了,但嘴里直吐酸水,吃红薯把我吃伤了,落下个反酸的毛病,直到现在一块红薯都不敢吃。 为了内容连贯叙事方便,把话题往近处扯一扯。 参加工作后,我每天到单位上班,都要路过一个烤红薯的小摊。摊主从乡下来,离我老家不远,论起来是老乡。他和我年岁相仿,人很坦诚,老主动跟我打招呼。有一次,突然他对我说,老乡,你每天从我面前过,咋就不买块烤红薯吃呢?咱老家水土好,种出来的红薯质量也好,我烤的红薯又香又甜,价格也便宜,你看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买。来晚了还买不上呢! 他的红薯烤得确实不错,香甜的味道能飘出很远。乡下人进城摆个烤红薯摊不容易,我和他熟识也是老乡,买块红薯照顾照顾他的生意是份内事,可我不敢吃这东西,吃了就反酸,肚子要难受好几天。我不愿意向他解释这个原因,就摇摇头说不爱吃红薯。 摊主也挺犟,有天早上竟拦住我,抄起一块金黄色的烤红薯硬往我手里塞,说,老乡,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这块红薯就是你的了! 我躲闪不过只好把红薯接过来,交了钱,谎说在大马路边吃东西不雅观,回到办公室再慢慢品尝。摊主说那也好,你们国家干部真好,连吃块红薯都注意自身形象,说着给我一个塑料袋装烤红薯。我走进办公室随手将红薯给了那位刚入职的小姑娘李瑶瑶。李瑶瑶最爱吃烤红薯,几乎每天都要买一块吃。 第二天上班路过烤红薯摊,摊主拦住问我,我的烤红薯怎么样? 我随口说,真不错,又甜又香。 摊主说,那就再来一块。说着,又递给我一块烤红薯。 我连忙推辞,不能再吃了,单位食堂有饭,吃了红薯就吃不进去饭了。 摊主说,这是我送给你的,不要钱。你到食堂吃饭不是还要花钱吗? 那就更不能吃了,我怎么能白要你的东西?你也不容易。我推开摊主递过来的红薯,想要离开,但他已经扯下一个塑料袋,手法极其熟练的将红薯装进去挂到我自行车的车把上。没有办法,我只好从皮夹里往出拿钱。 摊主一把拦住我,说好了送给你的,不要钱。这时,过来几个买主,摊主向我挥挥手说,你快走吧,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那我下来再给你钱。我摇摇头,骑上自行车来到办公室。烤红薯自然又便宜了那个李瑶瑶。 为了避免摊主再给我烤红薯,我有几次故意多绕几里地走另外一条路上班。那天,单位有点急事我抄近又从烤红薯摊边路过,摊主又主动和我打招呼,老乡,怎么这几天不见你上班了? 我支吾着说,嗨,到省城开了几天会。 奇怪的是,后来我路过烤红薯摊,摊主再没有让我吃烤红薯。于是,我又恢复如初,走这条路上下班。 一天晚上,我下班路过烤红薯摊。往常的日子,这个点儿摊主早已卖完烤红薯回去了,可今天他居然还在这里。我颇觉稀奇,就问他,你怎么还没回去? 摊主说,我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还让我吃烤红薯?你炉子里空空如也,我想吃也没的吃了。我开玩笑地说。 摊主顺手递给我个马扎,来来来,坐下说。他也拿出个马扎坐了下来。 认识摊主好长时间,还没有好好聊过天。看看天色尚早,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趁此聊一聊,想着,就坐在了摊主对面。 摊主开门见山,老乡,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吃烤红薯了吗? 我还纳闷呢,是啊,你怎么不再让我吃了呢? 你吃烤红薯肚子反酸呀! 我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肚子反酸?我没有和你说过这个啊! 你没说过,但不等于别人没说过。摊主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谁和你说的? 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个叫李瑶瑶的小姑娘? 是有这么一位。 摊主说,李瑶瑶经常来买烤红薯。前几天我与她闲聊中无意提到你,才知道你们同一个单位的,而且同一个办公室。 我有些诧异,说,咱们虽然认识,可相互并不知道各自姓名,你怎么知道我和李瑶瑶同一单位同一办公室? 哈哈,我和她提到有一个高个头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每天从我摊位前走过,人挺和蔼客气,就是从来不买烤红薯吃。李瑶瑶说,那人一定是谷老师,我们科室只有他家在城西住,上班必然经过这里。 是的,只有我在城西住。李瑶瑶还向你说了些是什么? 老乡别着急,李瑶瑶没说你坏话,她对你很崇拜很尊敬。不过她也向我透露了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赶紧问。我的秘密被李瑶瑶知悉又透露给卖烤红薯的摊主,我能不着急吗?这是个人隐私。 摊主说他曾和李瑶瑶提到,有时候买卖不开张,而我又第一个走过他的烤炉,他真希望我买一块烤红薯帮他开开张,可我就是不帮他这个忙。你说我这个老乡,难道看不起我乡下人?不料李瑶瑶听了大摇其头,说你错怪谷老师了,他可是一等一的大好人。他来自乡下,又怎么能看不起乡下人?他不能吃红薯,一吃就反酸,肚子难受好几天。你前些日子给他的烤红薯全给我吃了。 我告诉摊主,李瑶瑶所言句句属实。我小时候吃红薯伤了胃,很多年不敢吃这个东西了。 摊主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老乡哪,我也告诉你个实情吧,我虽然天天卖烤红薯,可一块也没有吃过。 你为什么也不吃呢?又甜又香啊!我不理解。 又甜又香那是广告。我和你一样,小时候吃这东西吃伤了。和你不同的是,我基本是吃的红薯根,而你吃的是红薯。摊主难过地低下了头。 我听了用手猛一拍摊主肩头,咱俩可真是老乡啊!我也吃过红薯根,那、那个东西实在不好吃呀!我又问摊主,你不吃红薯,为什么又来城市里卖烤红薯? 摊主无奈地说,儿子就在这座城市工作,想买房钱不凑手,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我在乡下种地,帮不上孩子忙。咱家乡产红薯,后来就来这里卖烤红薯,也挣不下多少钱,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原来如此! 你不吃烤红薯,恐怕不单单是肚子反酸的缘故吧? 什么也瞒不了你。是啊,一斤烤红薯好几块钱,我哪舍得吃呀? 我站起身来对摊主说,放心,我虽然不能吃红薯,但以后要多买你的红薯,给大侄子凑点买房的钱责无旁贷啊! 摊主摆了摆手说,那也不必,你不能吃买它干啥?不过,你如果有办法让单位的人比如李瑶瑶她们多来买些倒是个好主意。 摊主这个忙我要帮,因为我和他都与红薯有着不解之缘。 再后来,我和摊主非常熟识了,就把当年与红薯结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他述说了一遍。 摊主说,天啊,你还有如此奇特的经历?居、居然还用自己的尿洗红薯吃?太难为你了!嗨,我说老乡哪,这样的经历你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劝告我不必说这些,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还不够给你这个国家干部丢人现眼哩! 我哈哈一笑说,用尿洗红薯吃有什么不光彩的?没关系,不会给我丢人。我还告诉你,我们单位的男同事都知道这件事情。 我说到这里,摊主竟然拿起一块烤熟的红薯端详了半天,嘴里喃喃地说,用那个东西洗过后再放在嘴里,这、这、这不太讲究吧? 我站起身来,像是对摊主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人处在那个特定的场景里活着是第一位的,别的大可不必讲究。说完,我扭头走了。 第3章 牛角河畔(上) 在东岭村住了一年有余,爸爸因工作调动来到一个名叫牛角台的小山村,我和妈妈姐姐又跟着爸爸搬迁到牛角台村。 牛角台村四周都是高山峻岭,比东岭村还要偏僻闭塞,就像卡钳在太行山里的一块石头。我在牛角台村住了三年。在我的童年生活里,这三年终生难忘。 最难忘的是牛角台村前那条小河。牛角河因为地处太行深山区,河道很窄,但落差却很大。河里平时水量极小,和村里那头老黄牛撒的尿差不多,所以人称牛尿河。村名也因河名而得,原来叫牛尿台,后来人们觉得牛尿太不好听,就取谐音改做牛角台村。再后来,又觉得牛尿河也不好听,干脆一并改成了牛角河。牛角河其实是一条季节河,干旱时经常断流。这时候的牛角河就像那头老黄牛一样性情温善任劳任怨。然而一到夏天,下过大雨后,这头老黄牛突然变了脾气换了模样,像来到了斗牛场,脾气躁烈横冲直撞。牛角河里洪水暴涨,浊浪排空,激流愤怒地拍打着两岸的悬崖绝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能传出好几里地远。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和七八个小伙伴到牛角河对岸的山上采摘“马蹄泡”。什么是“马蹄泡”?这里稍作交代。山区的伏天雨水多湿气大,经过阳光照射,山坡上有时候会长出一种形似马蹄状的白色菌类植物,当地人称为“马蹄泡”。“马蹄泡”可以炒着吃也可以蒸着吃,味道很鲜美。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能吃上“马蹄泡”实在是一种口福。我们是吃过中午饭到牛角河对岸山上的,当时还是晴天。我们在山上发现大片大片的“马蹄泡”,就像刚揭开笼屉的大馒头。小伙伴们非常高兴,你争我抢快速地采摘。忽然,老天爷变了脸,从西边过来一堆乌云,很快就把晴朗的蓝天遮了个严严实实,刚才还照射的我们浑身流汗的烈日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大家光顾着采“马蹄泡”,谁也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等觉察到天色突然变暗时,已经来不及了,大雨自天而降。我们只好跑到一个山洞里避雨。不料雨越下越大,就像瓢泼一样,而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瓢泼大雨整整下了大半天,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停了下来。雨一停,我和小伙伴们立马钻出山洞,背着大包小包的“马蹄泡”往家里走。待来到牛角河边时,一个个都傻了眼:昔日温情脉脉的牛角河,真像上了斗牛场的牛瞬间变得暴怒、疯狂起来——肆虐的洪水挤满了窄窄的河道,滔天的巨浪排山倒海般卷来,溅起的水珠把数十米以外的我们的衣裳都打湿了。这么大的洪水,我们肯定无法渡过去。有两个岁数小一些的伙伴吓得紧闭着两眼,看都不敢看眼前的洪水,一个劲地往我们身后钻。 这是我来到牛角台村后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洪水。事后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也是他们记事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说是百年不遇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洪水什么时候能够退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家?我不知道,小伙伴们也都不知道。我趁着天色尚明抬头向牛角河的上游了望了一下,心里忽然掠过一阵恐怖感:上游天际漆黑一片,就和家里做饭的锅底差不多。这足以说明,牛角河上游的大雨还在下个不停。雨不停,牛角河里的洪水就不会减小,我们就不能回家。回不了家我们吃什么?晚上睡在哪里? 河的对岸挤满了人,我看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也在河边站着,那几个小伙伴的家人也在河边站着。他们焦急地向我们摆着手,嘴里喊着什么。然而,在洪水的咆哮声中,我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们也向他们摆手呐喊。同样,他们也听不清我们在喊什么。 天渐渐黑了,我们已经快看不清对面的人群了,快看不清河里的洪水了,只能听见不绝于耳的洪水的轰鸣声。 我饿!我怕!耳旁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哭声。我扭头一看,是岁数最小的伙伴张栓子,他今年才5岁,就住我家对门。他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平时如果在这个工夫,他早吃过晚饭躺在炕上等着进入梦乡呢!可今天不行,他和我们一样站在牛角河对岸,饿着肚子望着滔滔的洪水愁绪满怀。 天色完完全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办?总不能老在河边站着呀!这些小伙伴中我不是岁数最大的,但我的胆子却比其他人都大,人都说力气是压大的胆子是吓大的,是锻炼出来的,一点也不假。自从那次在东岭村掉进红薯窖后,我就发觉自己的胆子比平时大了许多。胆子一大,遇事就不容易着急发慌。在这漆黑的夜幕里,我胸间突然涌起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自己要为小伙伴们拿个主意,要成为这些人的主心骨!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样的想法,更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长大成人后才知道敢情这叫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 其实,我又能为小伙伴们做什么呢?我本身也是个孩子。然而,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我还是为凭空生发出来的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狠狠地自豪和骄傲了一把,在心里把自己大大地赞美了一通。 我的肚子也饿了,这才想起首先要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可是,饭从何而来呢?以前吃饭都是妈妈做好给自己端到饭桌上,那叫饭来张口。今天如果还这样想那就是异想天开! 正在这时,就听张栓子不住嘴地说,妈妈早给我做好饭了,我要回家去吃。说着就要迈开腿往村里走。我身边站着小伙伴李石蛋,和我同岁。毕竟比张栓子大一些,头脑也还冷静。待张栓子从他身旁走过时,就一把拽住张栓子说,这么大的洪水你能过得去?你想钻进河里喂鱼喂王八吗? 张栓子岁数小,着急回家竟然忘了面前的洪水。听到李石蛋的话后,又大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有几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哭了起来。 只有我和李石蛋没有哭。其实我们也想哭,一是肚子饿二是害怕。但见他们都哭了,我们反倒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突然,我听见李石蛋身边“通”的响了一声,连忙问,什么声音? 李石蛋说,没事,我装“马蹄泡”的布兜掉低下了。说着,弯腰摸索着把布兜捡了起来。 “马蹄泡”?我猛然想起,这东西也是可以吃的,我们采它的目的不就是拿回去炒着吃的吗?既然能炒着吃,相比生吃也没有问题,最起码不可能有毒。于是,我就从自己的布兜里拿出个“马蹄泡”咬了一口。哎呀!这玩意儿怎么像团棉花套子一样难吃啊!刚嚼了几下,突然想起听村里放牛放羊的人说,“马蹄泡”是在牛羊马驴撒过尿的地方长出来的。妈呀,这不等于把牛羊马驴的尿吃到嘴里了吗?赶紧把它吐了出来。因为天色太黑,我看不清李石蛋所站的位置,吐出来的“马蹄泡”竟然喷了他一脸! 李石蛋用手一摸脸,急切地问,什么东西?黏糊糊的! 我连忙向他赔不是,说是自己吐的“马蹄泡”。 “马蹄泡”怎么到了你的嘴里?李石蛋问。 我吃了一个。我照实直说。 那东西能吃?我尝尝。想必李石蛋也饿坏了,也摸出一个“马蹄泡”,“咔嚓”咬了一口。 李石蛋咀嚼“马蹄泡”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就等着他往出吐呢,不料他竟然没有吐出来,反而吃完一个又摸出一个来,吃得很香,似乎在吃一种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 我觉得奇怪,就问李石蛋,“马蹄泡”好吃吗? 李石蛋说了一句与他的年龄不相符合又富有哲理的话:它能填饱肚子,不好吃也得吃。很多年后我从报纸上看到这样一行文字,以为非常有道理且与李石蛋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人饿肚子的时候,黄色的金子不一定比黄色的窝头值钱。 听了李石蛋的话,我再次咬了一口“马蹄泡”。奇怪,这回觉得竟然不像第一次那么难吃了,大概是饿极了。我大口大口地咬着“马蹄泡”,想起曾在东岭村陈小柱家的红薯窖里喝过自己的尿。听老人们说,牛羊马驴是吃草动物,它们的尿比人尿干净。连不干净的人尿我都喝过,这些牛羊马驴尿里长出来的“马蹄泡”又有什么呢?村里人不是常用人和动物的屎尿给庄稼上肥料吗?难道这样的粮食就不能吃了吗? 想到这里,我大声对其他小伙伴们说,大家饿了就吃“马蹄泡”,这玩意儿很好吃。咱们采回家也是炒着吃,现在是生啃着吃,都一样,都是为了填饱肚子。 李石蛋也在一旁给我帮腔,不错,这“马蹄泡”就是挺好吃的,我都吃了好几个了。 我们俩一唱一和,小伙伴们都相信了,纷纷摸出“马蹄泡”来往嘴里塞,还好,没有一个人说不好吃的。 饥饿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但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虽然时间还不太晚,但大家岁数都小,早早地犯了困,一个个打起了哈欠。如果在家里可能已经睡下了。特别是只有5岁的张栓子早就哈欠连连,随时就有睡去的可能。只是找睡觉的地方不比吃“马蹄泡”,手里就有现成的东西。这荒郊野外的到哪里睡觉去?当然,时值三伏天,露天地里睡觉也不冷,但天上阴云密布,半夜里下起雨来怎么办?一是打湿小伙伴们的衣服,受冷着风会生病;二是爆发了山洪把人冲走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过去村里就出现过类似的悲剧,山洪冲走了牛羊马驴,还冲走过人。 李石蛋也想到了这一层,和我商量,咱们得给大家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千万不能出现危险,那样无法和人家父母交代。我俩当时都是7岁,到秋天才能入学。今年我已经60多岁了,但始终不明白那时的我们怎么突然像变成了大人一样,想的那么周全和详细,不光想到与自己一块出来的小伙伴,还想到了他们的父母和家人。 我说,是啊,是得找个安全地方,可哪里安全呢?忽然,我想到下午避雨时钻过的山洞,可以在里面将就一宿。 李石蛋听了一拍大腿说,好,山洞是个好地方,就到那里去睡觉。说完就要领着大家往山洞的方向走。 我拉住他说,这样走不行,黑灯瞎火的连路都看不清,应该找个照明的东西。我又为自己的有备无患而自豪。原来,我下午来到牛角河边时,发现河滩上有好多玛雅石,这种石头是白色的,两块石头撞击可以发出明亮的火花,当地人称为“打火石”。我怕晚上回不去家,就捡了两块放在装“马蹄泡”的布兜里,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我把“打火石”递给李石蛋说,你敲打着石头前面带路,我来断后。为防止黑夜有人走丢,我让大家把腰带解下来结成一条长绳,每个人抓着绳子往前走。小伙伴们的腰带全是妈妈给缝制的布条,解下来后,裤子就掉了下来。一个个索性把裤子脱掉放在肩头,光着屁股向山洞走去。这时候的我突然想恶作剧一下,给这群光屁股的人拍张照片留作纪念,遗憾的是没有照相机。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来到山洞内。进得洞来,小伙伴们也不管里面干净不干净,一个个头一歪躺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起来。大约到了半夜光景,我突然觉得屁股上剧烈疼痛起来,好像有个东西在上面爬。起初我以为是条蛇。山洞里阴冷潮湿,常常有蛇出没。可又觉得不太像,听村里的人,牛角村一带的蛇多为无毒蛇,它咬人不会太疼,而且蛇是一种冷血动物,身子是凉的,如果它从人身上游过,人会觉得浑身冰冷。但我现在丝毫没有冰冷的感觉。这时,忽然又觉的有个东西从后腰爬过,我伸出手在后腰猛拍一掌,“啪!”将它拍了个稀烂。我叫醒李石蛋,他拿出“打火石”敲击了几下,我借着火光一看,妈呀!果然不是蛇,而是一只蝎子,怪不得蛰的我屁股生疼。 我正要继续睡觉,忽然听见张栓子又哭了起来。我忙问他怎么了?张栓子说,脚拐子上突然剜心一样的疼。李石蛋打着“打火石”查看,原来他也是挨了蝎子蛰。害怕再挨蝎子蛰,小伙伴们谁也不敢睡觉了,都坐起身来等天亮。 天终于亮了。我们从山洞里钻出来,把剩下的“马蹄泡”吃完,权当一顿早餐。让大家心情振奋的是终于云开雾散天气晴了,太阳很快从东山上爬了起来。小伙伴们虽然岁数不大,但因为生在山区长在山区,对这里的自然气候条件还是比较熟悉,知道天气一晴,而且山间没有雾气缭绕,今天是不可能下雨了。不下雨,河里的洪水很快就会消退。 来到牛角河边一看,洪水果然消退了不少,但仍然可以漫到成年人的腰部以上,这样的水深我们也是无法渡过的。河的对岸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小伙伴们的家人。李石蛋和张栓子的父亲已经下了水,要过河来接他们回去。他们过得河来,把李石蛋和张栓子放到脊背上背过河去。紧接着,又过来几个家长,也过河把自己的孩子背走了。 岸边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眼见小伙伴们一个个回了家,我很着急。我看到爸爸妈妈也在河对岸站着,但爸爸不会水性不敢下河,更是焦急万分。他央求李石蛋的父亲说,李大哥,麻烦你再过河一趟,把我儿子也背回来吧,你看,河那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孩子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吃饭睡觉了,遭了大罪了。李石蛋也在一旁缠着爹,让他去把好朋友我背过河来。 李石蛋的父亲叫李大龙,从小玩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牛角河里泡大的,水性很好,所以起名大龙。他看看对面的我,又瞅瞅滚滚的河水,皱着眉头难为情地对爸爸说,谷老师,你是咱牛角村最好的老师,乡亲们都很尊敬你。按理说,你提出这个要求我答应才对。另外,你家国青和我家石蛋是好伙伴好朋友,每天在一起玩耍,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再过河一趟。可我不能这么做,确切地说是不忍心这么做。不是我不愿意背孩子过河,我有我的难处。 爸爸听了一脸懵懂,李大哥,人常说水火无情。现在洪水仍然很大,而且水流湍急,下河就有危险,何况还背着一个人?你自然有难处,不愿意冒这个险,这一点我理解,但怎么能说不忍心这么做呢?说这话的应该是我呀! 李大龙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对爸爸说,谷老师,你既然问到了这里,我想先给你讲讲牛角河的一些规矩。村里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外来户,对这些规矩可能还不清楚。 牛角河还有规矩?什么规矩?爸爸一脸茫然。 李大龙说,牛角村有个规矩,孩子小不能涉水,只能背在背上过河,叫背河;成年人无法背,只能拉着他的手过河,叫拉河。拉河的规矩很多,最重要的是拉河人只能攥住被拉人的中指和无名指,而不允许被拉人攥拉河人的手。这是因为一旦出现险情,拉河人就可以松开被拉人的手自顾逃命,如果被拉人攥着拉河人的手,危险来临时,他就会下意识地死死攥住拉河人不放,两个人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爸爸第一次听到拉河还有这样的规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几年前的一个三伏天,牛角河里也爆发了洪水。牛角台村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叫张宝来,他的媳妇温桂兰带着六岁的儿子住娘家,回来时被洪水挡在河对岸无法回家。张宝来找到李大龙,请求他把对岸的温桂兰母子俩背过河来。帮人过河自然是一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但水火无情,风险也很大,一般人不愿意干这事。李大龙起先也不愿意答应,但乡里乡亲地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没有用到谁的时候呢?就只好答应了。下河后,洪水一下子漫到了李大龙的脖子里。其实这点水对于水性很好的李大龙算不了什么,只是因为牛角河河道太窄落差太大,水流非常湍急,最主要的是水下地面不平整,怪石丛生,过河人光着脚行走非常困难。李大龙第一次把孩子背了过来,第二次又过河去拉温桂兰。李大龙拉着温桂兰走到河心时,突然感到水流的力度加大,心里一紧:坏了,涨水了!无论是背河还是拉河,最怕的就是人在河中突然涨水。水势超过人力所能把控和承受的范围,有可能一出溜把人冲走。在生命攸关之际,李大龙为了自保,就想松开手。他水性好,如果没有温桂兰的拖累,在涨水初期完全有机会和能力过河或返回河对岸。 温桂兰似乎也明显也感觉到突然涨水,而且还意识到李大龙想松开手自顾逃命。倘若允许李大龙松开手,今天自己必定成为水鬼死无葬身之地。一股强烈的求生愿望逼迫温桂兰不等李大龙松手反而一翻手腕倒把李大龙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李大龙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洪水越涨越猛,情景越来越危急。李大龙每前进一步就要付出全身力量,如果继续拉着温桂兰,须臾间就会葬身于洪水之中。此时的李大龙做出一个他本不愿意做的决定:用另一手将温桂兰攥着自己手掌的手指掰开。温桂兰没有了李大龙的依托,眨眼间就被滔滔的洪水卷走了。李大龙靠着好水性艰难地来到河岸,来到温桂兰丈夫张宝来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比愧疚地说,张大哥,怨小弟无能,没有把嫂子拉过河。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下手吧! 第4章 牛角河畔(下) 张宝来没有打骂李大龙,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滔滔的洪水发呆。突然,他大喊一声,兰子,别人不拉你过河,我去拉你!说着就要往洪水里跳!众人连忙上前拉住他说,连李大龙都没有能耐把桂兰拉过河,你去不是白白地送死吗? 温桂兰的丈夫张宝来仍然坚持往河里跳,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李大龙啊李大龙,你为了逃活命松开了攥着桂兰的手,我不怪你,你和她不沾亲不带故为什么要救她?可是我不行啊,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老婆,她是孩子的娘!没有她我怎么生活下去?孩子没有娘怎么生活下去。这时,他的儿子也扑上前来,揪着李大龙的衣襟说,你把我背过了河,怎么不把我娘也背过来?你能救我怎么不能救我娘?你还我娘!你还我娘!说着又抡起小拳头向李大龙的脸上背上打来。 李大龙低着头,不躲闪不回避,任由孩子击打。 河岸上的这一幕紧紧地揪着乡亲们的心。平心而论,李大龙没有错,牛角村自古以来就有这个规矩,既然是规矩,人家遵守了有什么错?如果不遵守,死的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可、可、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丈夫的媳妇,一个孩子的娘,刚刚三十岁出头,刚才还在河对岸站着,转眼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任谁都是无法接受的。 张宝来瘫软在河岸上,不再做跳河的努力。他眼里流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进了河里,却哭不出来声音来。过了片刻,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没有再埋怨李大龙一句话,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拉着儿子默默地跌跌撞撞地离开河岸回了家。 李大龙一直在河边跪着,直到有人提醒他说,人家父子俩已经回去了,你也回家吧,在这里跪倒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听到此话,李大龙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果然没有了张宝来和孩子的身影,他这才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家里走去。从此以后,他除了背自己的孩子拉自己的家人过河,再也没有帮助过别人......这段拉河经历不是李大龙告诉我爸爸的,而是和爸爸一块在河边站的人说的。 李大龙对我爸爸说,谷老师,原因你也知道了。常和洪水打交道的人都知道,人进到河里就等于一只脚踏进阎王殿门口,生死难料。虽然现在洪水比昨天小了不少,但我刚才试了试水势还是很强劲的。我不敢保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把你儿子国青背过岸来。倘若.......我怎么忍心?我怎么对得起你谷老师? 话说到这个份上,爸爸也不再强求李大龙,李石蛋也不敢再让爹过河了。爸爸扭头向站在河边的人扫了一眼。几个刚才过河背自己孩子的家长都低下了头。他们的水性都不及李大龙,连李大龙都不敢再下河,他们又有谁敢接手这趟差事? 爸爸长叹一口气,对妈妈说,你回去准备些食物,拿一张毛毡和被子,再拿个手电筒、铁夹子和空酒瓶子来。 妈妈一愣,问,拿这些东西干啥? 用得上。你尽管去拿就是。爸爸头也不回地对妈妈说。 妈妈突然醒悟过来,你要过河送给国青? 爸爸不置可否。 妈妈急切地说,那可不行。会水的人都不敢过河,你是个旱鸭子,莫非不要命了? 爸爸说,我还不想死,谁说我要过河了?我不去别人也不能去吗?快去拿,孩子急着用呢! 见爸爸答应自己不过和,妈妈才放下心来,连忙回家拿东西。 爸爸对李大龙说,李大哥,等会儿还得麻烦你过河一趟,把东西送给我儿子,让他先在山上待一段时间,等水势小了再回来。你一个人过河,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吧? 李大龙红着脸,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一定把东西给国青送过去。 俗话说,三伏天就像孩子脸,一会儿一变。这时,天突然又阴了,团团黑云挤到头顶,很快又掉起了雨点。 爸爸抬头看看天,抹了抹脸上的雨滴,迟疑了一下,对李大龙说,算了,说不定一会儿河里还要涨水,你还是别过去了。 这时,妈妈已经把东西拿出来了,爸爸示意她再拿回去。 不料,李大龙抢前一步从妈妈手里拿过东西,对爸爸说,谷老师你放心,就是下再大的雨发再大的洪水,我也要把这些东西送过对岸,交到孩子手里。送不到这些东西,还在怎么办?咱们在家里有吃有喝有炕睡觉,孩子在露天地里淋着大雨,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这是客观现实,摆在桌面上的话。但李大龙真正想说的是:谷老师,我的孩子是孩子,你的孩子也是孩子。我把自己的孩子背过了河,把你的孩子丢到了对岸,对不住你啊!都说我是牛角台村水性最好的人,可我却光想着自己,想着那个破规矩。那一年,我已经对不起张宝来和温桂兰了,现在绝对不能再做对不起你谷老师的事情!即便我真出了意外,但也要把这些东西给孩子送过去! 李大龙终于把东西顺利送过了河。我回到山洞中,用铁夹子将洞里的蝎子全夹到空酒瓶子里。蝎子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据说可以安神定心。牛角村的孩子们夏天经常到山上用铁夹捉蝎子卖钱。我见蝎子的样子很凶恶丑陋不敢捉。这一次不捉不行了,就硬着头皮把山洞里的蝎子捉了个干干净净,回家后卖给供销社挣了好几块钱,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笔经济收入。我在山洞又住了两个晚上。等到第四天,牛角河里的洪水只有膝盖那么深了,我才由爸爸拉过河回到家。 ...... 这次经历让我刻骨铭心。水在我心中突然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事情过后我爱上了玩水。书本上叫游泳,然而对于牛角河畔的孩子们而言,游泳这个说法并不正确起码不全面,因为小伙伴们的乐趣不单纯是游,更重要的是玩。 怎么个玩法呢?牛角河的两岸多为刀削一样的悬崖绝壁,有的好几丈高。发过洪水后,遇上几个晴天,洪水的泥沙量就会减少,但水量仍然很足水势很猛。中午饭后,李石蛋等一群懂水性的小伙伴们顶着烈日来到牛角河边,脱光衣服露着屁股爬到绝壁之上,纵身一跳,跳进河里,小小的身躯顷刻之间就淹没在激流之中,随着水的冲力游出数百米的远处,然后从水里钻出来,再返回到绝壁之上纵身跳下,如此循环往复其乐无穷...... 这个玩水的过程太享受太刺激了!我也要享受这个过程。我让李石蛋教我玩水。他说,小伙伴们的玩水技艺差不多都是跟他爹李大龙学的。李大龙叮嘱过他,不要教谷国青玩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学玩水? 李石蛋说,我爹说了,在河边生活的人要时常和水打交道,不会水不行。你是暂住牛角台村,以后还要到别的村去,学这个没有用。学玩水有危险,出了问题咱们对不起人家谷老师一家。 显然,最后一句话才是事情的关键所在。但我学玩水的决心已定,就找到李石蛋家里对李大龙说,李伯伯,我想学玩水,你一定要教我。 软磨硬泡了好几次,李石蛋也在一旁帮腔。李大龙没有办法,就说我先问一下你爸爸,他让你学我就教你;他不让你学,我就不能教你。 不知道爸爸对李大龙说了些什么。回来后,李大龙教我玩水特别上心,怎么在水里憋气,怎么顺应水势等等,连李石蛋都嫉妒了,说爹从来没有这么耐心细致地教过他。 牛角村的三年,最终让我成为一个玩水高手。从绝壁上跳下,在激流中我能游出一里多地,这是李石蛋他们达不到的。我靠十个脚趾轻微的活动,就能在平静水面上漂浮大半天。这一点,连李大龙都无法做到,他看过我的玩水动作,一个劲儿伸大拇指,说今天终于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的正确性了。村里人也对我说,你有玩水天赋,如果坚持锻炼下去,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中国拟或世界的游泳健将。我一笑了之,我不喜欢游泳,只喜欢玩水,玩出水平玩出极致就是我的最终目的。 离开牛角村时,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终究还是岁数小,对于玩水的经验还是不及李大龙丰富。有次我问他,我们玩水时,河里的水势还很大,可是我们都敢进水。但那次采“马蹄泡”,水势已经不太大了,为什么很多成年人都不敢过河呢? 李大龙是这样回答我的:你们玩水时,天气晴了好几天了,水里已经没有多少泥沙。然而那次因为不断下雨不断涨水,泥沙一直非常多。人如果在洪水里跌倒,最怕被泥沙堵住呼吸道,一旦堵住了呼吸道,百分之百会丧命。李大龙还告诉我一句颇值得玩味的话:世界上有两类人不会被水淹死,一个是水性极好的人,一个是根本不会水的人。被水淹死,说明他的水性还不行;不会水的人根本不敢下水,何谈淹死?淹死的人几乎都是二把刀,说不会水多少懂一点,说会水又不怎么样。李大龙还告诉我,学一身好水性玩水毕竟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救人的性命。希望你以后不要学我,也不要牛角村那个规矩,那个规矩不好,不道德。 很多年后,我在报纸电视上屡屡看到有孩子溺水死亡的消息,心里就一阵阵地揪着疼。我工作期间,曾施展玩水绝技救出过不少落水的人。这些人后来到家里来探望、感谢我,说你的水性真好,那么深的水你就敢进去,还把我们一个个托到岸边,简直就是水浒里的混江龙李俊和浪里白条张顺。每当此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在牛角台村的生活经历。是牛角河的水给了我一个好水性;是牛角村的人比如李大龙教会我怎么救人。感谢牛角河,感谢李大龙,感谢牛角台村的所有乡亲们。 第5章 一把弹弓(上) 来到牛角台的第二年,我经历了人生中又一件难以忘怀的事情。我从爸爸妈妈和乡亲们嘴里听到一个非常稀罕的名词:大炼钢铁。这个钢铁究竟是怎么炼成的?我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只记得那些日子有一帮子下乡干部天天到各家各户去收缴铜铁之类的器物。收缴到的器物一律充公,集中起来拉到县城进炼铁炉。因为当时村里建起了公共食堂,不允许自家做饭吃,所以各家各户的铁锅也在收缴充公之列。我们家本来有大小两口铁锅,还有一个铜脸盆,都被来人搜寻走了。 有一天,家里又来了两个人,问我妈妈,你们家是否还有没有交出来的金属物件? 妈妈说没有了,锅盆都被你们搜走了,家里除了地上铺的石头,再没有硬的东西了。 听了妈妈的话,那个三十来岁长着一脸横肉的人鼻子一哼说,我不相信,你的丈夫是挣国家工资的老师,家里能说没有些值钱的东西? 妈妈说,要说值钱的东西也有,但你们敢拿走吗? 另外一个人上了点年纪,面容比较和善,轻声地问妈妈,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让我们看看吗? 满脸横肉的人说,只要是铜铁之类,不管值钱不值钱,我们都是要拿走的! 妈妈挽起左臂的衣袖,露出一个银镯子,说,这是我出嫁时娘家妈陪送的嫁妆,比铜铁值钱多了,你们要敢拿走,我就摘下来。说着就要往下摘银镯子。妈妈的银镯子本来是一对,左右手腕各戴一只。我三四岁时没有玩具,妈妈就常把银镯子摘下来让我玩,不料竟让我弄丢了一只。这对银镯子是妈妈的最爱,听妈妈说,她出嫁那一天,是姥姥从自己手上摘下来戴在妈妈手上的。银镯子时刻不离妈妈,是妈妈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也是对姥姥的思念。丢掉一只后,妈妈心疼了大半年,茶饭不思。我小小年纪也懂得弄丢妈妈的心爱之物对不起妈妈。现在见妈妈要把银镯子摘下来去炼钢铁,那可不行!我跑上前去抱住妈妈的手臂,不让她往下摘银镯子。 一看是只银镯子,上点年纪的人也连忙拦住妈妈说,这个是你的嫁妆,我们不要,你自己留着戴吧! 这时,长满脸横肉的人把上年岁的同事拉到一边悄声说,老兄,这个银镯子确实值些钱,她要真摘下来,咱们不妨就带走,是她主动给的又不是咱向她要的。 上年岁的人说,你疯啦?上边让咱们来收缴铜铁器物为的是大炼钢铁,又没有让收缴首饰,那是人家的私人用品。还有的人有金项链金耳环,你也敢要?那个东西又不能炼钢铁。 满脸横肉说,这个娘们看来胆子不大,吓唬她一下兴许就会把银镯子交给咱们。银镯子当然炼不成钢铁,但带回去给咱老婆戴也行啊!你说干咱们这差事的,整天走村串户搜寻东西,村民们都不拿正眼瞧咱们,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见着咱们就像躲瘟疫一样,多冤枉!我可是听人家说了,别的村庄干咱们这个的真有发了大财的呢!咱就不能发笔小财? 上岁数的人说,老弟呀,咱不管别人发财不发财,咱们是绝对不能发这个财,这是伤天害理丧良心的绝户事情!还有,你说这家娘们胆子小?你别忘了,人家丈夫是这个村小学的教书先生,那是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国家的政策和上级的文件都能看到。人家放学回来,听老婆说咱们把银镯子收走了,到县里告咱们一状,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刚才说有借这个发财的,哼,他们的事情迟早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担负责任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后来不少人受了处分。这是后话不提。 满脸横肉一听,口气也软了,说,哎呀,多亏老兄提醒,要不然我可就犯大错误了。 两个人在我家转悠了半天,没有发现铜铁器物,带着满脸的失落,返身出门要走,正在这时,突然一阵风吹来,屋门上的两个铁环“咣当咣当”响了起来。满脸横肉本来走了出去,听见门环响,扭回头看了一下。嘿,这两个门环不就是铁器吗?把它带走也算没有白来一趟!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布兜里掏出一把虎头钳子和榔头,就要往下撬门环。刚才他们进屋时,我还纳闷,他们每人背个大布兜子干啥?死沉死沉的!原来里面装着溜门撬锁的工具! 妈妈见满脸横肉要撬门环,连忙上前阻止,说这个门环是锁门用的。你把门环撬走,我们用什么锁门? 满脸横肉说,你锁门干什么? 妈妈听了非常生气,问,谁家不锁门啊?你家白天黑夜敞着门吗? 满脸横肉恶狠狠地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们的思想觉悟都提高了,谁还来你家偷东西啊!你丈夫是教书的,应该知道那句话吧? 妈妈一愣问,什么话? 满脸横肉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呀! 妈妈没有上过几天学,不识几个字,还真没有听说过这句话。我也听不懂这话是啥意思。 年长一点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社会安定,夜间家里不用锁门,也没有贼来偷东西;路上丢了东西也不会有人捡起来归为己有。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惹得妈妈大笑起来,你们还好意思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你们天天到各家各户搜寻铜铁器物,这和做贼有什么区别?我的锅盆都让你们弄走了,就剩下这个锁门的铁环了,你们还要撬走。好,你们撬吧,撬走了,我们想闭户也闭不了了,那就真是你们所说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我家还有一把铜锁,干脆交给你们一块带走吧! 满脸横肉似乎铁了心要和妈妈死磕到底,就说好,你把铜锁拿出来,我们一起带走!银镯子我不敢带走,铜锁和铁门环我敢带走! 妈妈说,可以,但你们得写出保证书,留下你们的工作单位名称和姓名。 满脸横肉问,留这个干什么? 妈妈说,我总不能天天在家里呆着吧?我每天还要下地劳动还要出门办事。不锁门我家里如果丢了东西,我得向你们要啊! 笑话,向我们要?你要的着吗?又不是我们偷了你家东西?满脸横肉梗了梗脖子,鼻子哼了一声。 妈妈也哼了一声说,是你们把我家锁门的东西撬走了,我不找你们要找谁要?走,咱们现在就到县里找你们的领导评评理去! 妈妈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年长的人听了脸有些红,就劝满脸横肉,留下这两个门环吧。撬走人家的门环,这事情做得是有些缺德。 满脸横肉说,老兄呀,咱们这次来什么东西还没有弄到呢,咱不是白跑一趟吗?回去怎么交差呀? 年岁长点的人说,这些日子牛角台村来了好几拨收缴铜铁的,就像用篦子将各家各户篦了一遍,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了,白跑一趟也说得过去。咱们要真把人家的门环撬走,丢了东西让你赔,再到单位里告咱们一状,咱们就更交不了差了! 长者似乎是个小领导。满脸横肉听了,唉了一声,收回钳子和榔头装进布兜里,垂头丧气地跟着长者走出了我家的院子。第二天,听村里人说,真有几家的门环被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撬走了。这些人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听满脸横肉用大话一吓唬,先自慌了手脚,就自己乖乖把门环撬下来送到了他手里。好在牛角台村地处深山老林,交通偏僻,民风也敦厚淳朴,尽管无法锁门,倒也没有丢失什么东西。 其实,我们家还有一件铁器——弹弓。这是我一位当铁匠的姨夫送给我的礼物。那年姥姥有病,妈妈带着我去看望姥姥,正好姨姨和姨夫也去了。姨夫知道我爱玩弹弓,就答应回家后给我做个弹弓。时间不长,姨夫就把弹弓做好给我送了过来。弹弓做的非常精致,我爱不释手,天天拿在手里把玩,晚上睡觉还把它放在被窝里,后来又用它打鸟玩。村里收缴铜铁器物时,我怕把弹弓被收走,就到村后山上挖了个土坑,用旧报纸包住埋在里面,上面伪装了一些碎石块和牛羊马驴的蹄印。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没看见有人到村里收缴铜铁了。我天真的以为这阵风可能刮过去了,再不会有人来了,就到山上把土坑里的弹弓挖了出来,没事干时就上树打鸟玩。也是活该出事。当初姨夫把弹弓给我送来后,我为了满足某种心理,天天拿着弹弓在村街上转悠,哪里人多就去哪里,特别爱到小伙伴们扎堆的地方去炫耀。上一节《牛角河畔》中提到的小伙伴李石蛋有个表弟叫张小来,也非常喜欢玩弹弓。他见我有这样一个制作精美的弹弓,非常羡慕,多次要求借给他玩几天。我的心爱之物怎么能轻易借给别人,就拒绝了他。不料这个张小来与李石蛋性格完全不同。李石蛋性情温和,与我很合得来。但他这个表弟就不行了。多次被我拒绝后,竟然心生恨意,曾放出话来,哼,你不愿意借给我玩是吧?那好,走着瞧,总有一天我让你也玩不成!他这句话还是李石蛋告诉我的,我当时也没有在意,你一个比我岁数还小的小屁孩,还能怎么样?我自己的弹弓,我玩不成谁能玩得成?谁知张小来一语成谶,后来我真没有玩成弹弓。 过了些日子,村里又来了几个下乡干部,具体来干什么不清楚,只听人说这次不是来收缴铜铁的。上次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也来了。这伙人在村里住了一个礼拜还没有走。 有一天,那个满脸横肉的人突然来到我家里。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玩耍。那人进的家来,见只有我一个人,脸上露出喜色。他来到我跟前问,上次我到你们家收缴铜铁,你妈妈说没有了,这恐怕不是实话吧? 我非常厌恶这个家伙,不光人长得难看,心地也不善良,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坏蛋。我回答他说,我们家的锅盆都让你们弄走了,你怎么又来向我们要?还要脸不要脸? 那家伙说,我既然来向你要东西,你就一定有这个东西。没有真凭实据我能来吗?我是国家干部,能陷害好人吗? 我说,看你的模样就不像个好人。好人都让你陷害死了!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气狠狠地回敬满脸横肉,这些话要在平时根本就想不出来。 满脸横肉说,你还有一把铁柄弹弓没有交出来。你用这把弹弓做了不少坏事。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把弹弓?又怎么知道我用它做过坏事?我反问满脸横肉。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就说有没有吧? 我不会说谎话,就说是有一把玩具弹弓打鸟玩的。但我没有用它做坏事。在我的意识里,用弹弓打人是做坏事。村里有的孩子也玩弹弓,常用来打女孩子,把女孩子们打的哇哇直哭。我的爸爸妈妈常对我说,不能用弹弓打人,那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满脸横肉说,你打的鸟好多都是益鸟。你打益鸟不是做坏事难道还是好事吗? 我岁数小还没有读书,不知道什么是益鸟,总觉得打鸟又不是打人,算不上做坏事。就对满脸横肉说,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你快走吧! 满脸横肉说,我既然来了拿不到东西是不会走的。你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你有弹弓吗?实话告诉你吧,是张小来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前些日子县里的干部们下乡收缴铜铁,你把弹弓悄悄地藏在在山上,是不是?万幸的是我又回来了,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拿出来吧,我也不为难你。你要不拿,我就说你反对国家大炼钢铁,那是要坐牢的!你小小年纪坐牢该坐到什么时候呀 第6章 一把弹弓(下) 满脸横肉讲的大道理我听不懂,但坐牢这句话听懂了,乡下叫坐大狱。只有坏人才坐大狱,我坐了大狱不就成坏人了吗?此时此刻,我特别愤恨张小来。事后也还是李石蛋告诉我说,张小来那天看到满脸横肉又来到牛角台村,看到他到我家搜寻过铜铁,就悄悄找他告了密,说我隐藏了一只铁柄的打鸟弹弓。 满脸横肉一听喜出望外。他原本就对我家怀恨在心,如一只苍蝇样正找缝缝下蛆呢,见张小来提供了这样一个重磅消息,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我害怕坐大牢,准备把弹弓拿出来交给满脸横肉,转念一想,那么精致美观的弹弓将来被扔在炼铁炉里化作铁水实在可惜,当然极不情愿。 正在犹豫不决,爸爸妈妈和姐姐回来了。一见满脸横肉在家,妈妈气就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他,你、你又来我们家干什么?还要把门环撬走吗?还要把我的银镯子抢走吗? 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说错了,今天我一不撬你家门环,二不要你的银镯子,而是要拿走你儿子的弹弓,那是一把铁柄弹弓。 我把求援的眼神投向爸爸,希望他能阻止满脸横肉。爸爸当然知道这把弹弓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可他更清楚当时的大环境,便用商量的口气对满脸横肉说,弹弓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满打满算没有二两重,炼了它,也增加不了多少钢铁;没有它,也少不了多少钢铁。给孩子留下一个玩具不好吗? 满脸横肉听了,翻了翻眼皮对爸爸说,谷老师此言差矣。 爸爸说,我的话差在哪里呢? 满脸横肉说,谷老师是国家干部,熟知国家大政方针和上级文件精神。大炼钢铁是国家的号召,我们都应该积极支持和执行。正如你所言,一把小小的弹弓确实增减不了多少钢铁产量,但谷老师想必知晓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的道理。全国人民个个拿出一把弹弓,就会炼出成千上万吨钢铁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然而,如果人人都藏匿一把弹弓,国家就会少炼出很多很多钢铁,国家建设就会受到很大很大损失。谷老师,这个道理似乎不用我详细解释了吧? 这套大道理爸爸当然明白,如果单凭讲政策讲道理,爸爸可能比满脸横肉还讲的圆满透彻。大道理谁都会讲,而且不容易反驳也不敢反驳。爸爸没有再与满脸横肉讲大道理,只是扭过头来对我说,国青,你把弹弓给这位同志,让他带走吧! 我说,不给他,我还留着自己玩哩!说完,我又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妈妈,因为爸爸不能为我留下这把心爱的弹弓了。 妈妈看看我看看爸爸,又转脸看看满脸横肉,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孩子,妈妈知道你喜欢这把弹弓,妈妈也喜欢,这是你姨夫花费不少工夫给你做的礼物。可它只是一把玩具而已,有它咱就玩,没有它咱可以玩别的东西。大道理我不会讲,我只知道与国家建设比起来,玩耍应该往后面靠一靠。 完了,连妈妈也不为我讲情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姐姐,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姐姐一向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姐姐用疑惑的目光扫向爸爸妈妈,扫向满脸横肉,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长时间,突然说了一句话:弟弟,咱就不给他弹弓,难道他还能吃了咱不成? 姐姐的话让我增加了不少底气。她只比我大几岁,仍然是个孩子,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南天一柱!我刚才还想把弹弓交给满脸横肉,现在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姐姐说的对,就是不给你,你还能把我活吞了不成!什么坐大狱?不交出这把小小的弹弓还让我坐大狱?我看你满脸横肉怎么把我弄到大狱里去! 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爸爸坚持让我把弹弓交给满脸横肉带走。我十分不理解爸爸的做法,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还不如姐姐这个小姑娘那样硬气和有骨气!还是在很多年以后,等我到了爸爸那个岁数始知他的做法有道理。如果坚持不交出弹弓,满脸横肉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我们一家至于死地。我和姐姐都是孩子,或许不会怎么样,但爸爸和妈妈就危险了,特别是爸爸身为国家干部,倘若满脸横肉诬陷他反对大炼钢铁,他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真是黄泥巴塞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纵有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痛快,我还是听从爸爸的话,转身爬到炕上,把弹弓从自己的被褥底下取出来。满脸横肉见状抢前一步要把弹弓接过去,我却“忽”地一闪身让他扑了个空,差点栽倒在地上。我把弹弓交到爸爸手里,爸爸将弹弓递给满脸横肉,随后说,这回家里就剩门扇上的铁环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了,这些日子被你们搅得四邻不安,这日子简直没有办法过下去了。 满脸横肉眯起眼睛瞅了瞅弹弓,用手轻轻地掂了掂,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揪起胶带拉了几拉,似乎没有听见爸爸的话,悻悻地出门走了。 眼看着满脸横肉拿着我的心爱之物扬长而去,我躲在门扇后面伤心地大哭起来。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来劝我,可越劝我的哭声越大。那个年代,孩子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玩具,我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件称心如意的玩具也被人抢走了,其沮丧心情可想而知。我恨满脸横肉更恨张小来,如果不是他告密,满脸横肉怎么会知道我有弹弓?不行,我得狠狠地报复张小来一次,这小子太坏了! 机会终于来了。几天后,我们一群小伙伴爬到村东那棵最大的核桃树上玩捉迷藏。上树捉迷藏是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此时正是农历四月中旬,核桃树长满了绿而肥厚、宽大的叶子,人藏在叶子后面谁也看不到。叶子上爬着一种称作“扫椒”的虫子,这种虫子蛰人特别疼。那天我爬上核桃树后,张小来也在后面爬了上来。我一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在树上我能看到他,他却看不到我。待他来到我面前时,我偷偷抓了一只“扫椒”放到了他的左手臂上。“唉呀哎呀”张小来疼的大声哭叫起来。他双脚蹬在树枝上,疼的用右手乱挠左臂,无法保持身体平衡,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掉到了树下。好在树下是一片青草地,树也不太高,倒没有摔坏,只是“扫椒”蛰的厉害,疼的张小来在青草地上直打滚。 我在核桃树上拨开树叶看着树下龇牙咧嘴的张小来,心里一阵阵冷笑:张小来呀张小来,你也有今天!你就是叛徒特务、汉奸走狗!其实这些称呼安排到张小来身上很不合适,但这都是从电影上学来的台词,小伙伴们把村里做了错事坏事的人一律称为叛徒特务汉奸走狗。 惩治了张小来,解了一股闷气,但弹弓被满脸横肉抢走,这个心结我一直解不开。那段日子,我郁郁寡欢,吃饭没味睡觉不香还老做噩梦,总梦见满脸横肉用枪押着我来到了监狱里,半夜里常常被吓醒,一摸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汗水。时间不长,我的体重也下降了不少。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老这样怎么能行?爸爸妈妈很着急,带着我到医院看病。医生问了问情况说,这孩子思想上有负担心理上有压力。解除了负担消除了压力病情自然痊愈,随后又说也没有什么好药,主要是多进行心理疏导。其实我的病我知道,只要能把弹弓给我要回来,什么病都没有了!可谁又能给我要回弹弓来呢? 村里有一辆马拉的胶轮大车,经常到县城给村供销社拉货物。赶大车的赵师傅和爸爸关系很好。我们有时坐他的大车回老家去看望爷爷。有一天,赵师傅告诉爸爸说,收缴去的铜铁器物都在县城一家破仓库里放着,他见到过。县里还用他的大车往炼铁炉里送过这些东西。赵师傅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我的弹弓会不会也在破仓库里放着?我得去看一看找一找。 牛角台村离县城约有40里路,大车每次进城都是当天往返,需要天不亮就起身赶路。这天早上我和李石蛋早早起来偷偷爬到大车后面,钻进两个装山货的麻包下边。赵师傅没有发现我们。本来我准备一个人到县城,但李石蛋听说我的打算后,自告奋勇和我一块去,一个原因是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为朋友帮忙天经地义;另一个原因是此事的源头由张小来引发,而他又是李石蛋的表弟。李石蛋这样做也是为表弟还我一个人情。 大车到达县城时天色已经大亮。赵师傅往车下卸麻包时,发现我和李石蛋挤在麻包下睡的正香。嗨,这俩小子什么时候上的车?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他用手把我们俩拍醒,吹胡子瞪眼地好一阵厉声呵斥,这40里都是崎岖的山路,坑坑洼洼磕磕绊绊,你们睡着了不注意掉到车下摔坏了怎么办?我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交代? 我说,赵伯伯,这事情不怨你,是我们偷着来的,出了问题也不用你负责! 赵师傅大喝一声,胡说,你们都是孩子,是坐我车来的,我不负责任谁负责任?说,你们到县城干什么来了? 我只好实话实说,前些日子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把我的弹弓抢走了。我听你说那些东西在一个破仓库里放着,就想来找一找。怕你不让坐车,这么远的路我们也不能走着来,就偷着上了你的车。 赵师傅听了摇摇头说,孩子们呀,这可太危险了!好在没有出什么事情。说着顺手往前一指说,那个高高大大的房子就是仓库,你们自己去找吧!记住,太阳偏西时大车就要回去,你们别忘了回来坐车。我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有时间去找你们! 李石蛋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忘了回去的时间。说着,和我挽着手臂一同向破仓库跑去。 仓库的大门紧锁着,我透过门窗窥视,里面果然堆满了破铜烂铁,有大大小小的锅盆,还有耕地的铁犁、铲土的铁锹、刨地的镐头等。我心想,这些都是种地的家伙什,都炼了钢铁还怎么种地?不种地人们吃什么喝什么?想归想,但现在这些却不是我所关注的焦点。我所关注的是从里面找到我的弹弓。 仓库很大,堆积物很多,弹弓很小,在窗外是看不到的,应该进去看看。然而大门紧锁着无法进去。我有些着急。这时李石蛋捡来一块石头,朝着窗户用力砸了下去。窗户上很快出现一个大窟窿,他一出溜就从窟窿里钻了进去,我也跟着钻进去。我俩来到铜铁堆上前后翻腾着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弹弓。我非常失望,这一趟县城算是白跑了。看看天色不早,不能让赵师傅等着,我只好和李石蛋又从窟窿里钻了出来。 从县城回来一个礼拜后,爸爸到县城开会,回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弹弓递给我。这把弹弓和我那把大小一样,只是铁柄上缠绕着红绿色的玻璃绳,非常精致美观。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舍得放下,问爸爸弹弓是从哪里来的? 爸爸笑着说,这是我在县城开会的间隙到那个破仓库里给你找到的。可惜铁柄上有了划痕,我让一个女同事缠上了玻璃绳。 心爱之物失而复得,我别提多么高兴了!心里说,这回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再让弹弓离开我! 很多年后这个谜底才解开:爸爸根本没有去过仓库。他是给姨夫捎了个口信,说那个弹弓被收去炼铁了,国青心里难过。姨夫又抽空儿给我做了一把。因为铁柄颜色不同怕我识别出来,就用玻璃绳遮住了铁柄。 啊,多么可敬可爱的爸爸!多么可敬可爱的姨夫! 请看下一章:《走失荒野》 第7章 走失荒野(上) 还是我家来到牛角台村的第二年,成立了人民公社,牛角台村里也成立了生产队,家家户户有劳动能力的人都成为公社社员,都要下地参加生产劳动,分配原则是按劳取酬,不劳动不得食。成人都去参加生产劳动了,家里丢下几岁的孩子,上学还不够年龄,总得有人照看才是,不然出了问题怎么办?于是,一个新型的职业应运而生——领孩子的,这是乡下的习惯叫法,都市里应该叫保育员,就是专门安排一个人负责照看留守在家的儿童。所谓领孩子,就是天天领着孩子们去外面玩耍。领孩子的人也与下地劳动一样挣工分分粮食。 我家的户口虽然不在牛角台村,但村里供给我们粮食吃,生产队长要求妈妈也要下地劳动,不能白吃粮食。姐姐已经上了学,剩下我也成了留守儿童。在一群留守儿童里,我还当上了小组长,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领着我们的那个人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太,姓郑,大家都叫她郑大娘。郑大娘的记忆力非常好,口才也很棒,几十年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讲起故事来一个细节都不会漏掉,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小伙伴们听得都很入迷,常常忘了回家和吃饭。郑大娘还有一个绝活,会出很多谜语让我们猜。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出的好多条谜语,比如谜面是“四方院,四方院,四方院里晒白面,鸡不吃来狗不咽——打一农家设施”,谜底是窗户,在乡下农家在窗棂上糊白纸的那种窗户。郑大娘没有读过书,但却能认识几个字,她还经常给我们出一些文字谜,比如谜面“山字两头低,谷子去了皮,田旁加一女,是你叔叔的妻——打一称谓”,谜底是旧体字“婶”;“一字十笔画,横竖没有价(价是虚词,啊的意思),人人说他小,皇上没他大”,打一称谓,谜底是“爹”字,等等。郑大娘说话也非常风趣幽默,常常逗的孩子们哄堂大笑。外面都愿意跟着她玩。 清明节,牛角台一带村民称之为寒食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上坟祭祖。郑大娘的婆婆春节前刚去世,寒食节这天她要去给婆婆上坟,向生产队长请一天假。生产队长不准假,说你去上坟谁来带孩子们?现在正是春耕季节,大家都忙着下地,恨不得一个劳力当做俩劳力用,女劳力当做男劳力用,总不能让女劳力回家带孩子吧?那得耽误多少农活呀!无奈,郑大娘只好带着一群孩子去上坟。 郑大娘家的坟地在村西,离村足足四五里地。对于成年人来说,四五里地或许不算回事,但对于我们这些六七岁五六岁的孩子而言就是一段不小的路途,而且坟地是在一个高高的山坳里。郑大娘岁数大了,平时腰也不好老喊疼,医生说是腰间盘突出或腰肌劳损。郑大娘节俭惯了心疼钱,不舍得买药吃更不舍得做手术,天天硬扛着。这天上山,因为山路陡峭难行,她一不留神崴了脚,疼的龇牙咧嘴走不了路,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不能走,我们只好等着她。当地的风俗习惯,上坟要赶在上午,不能在下午更不能在太阳落山以后。理由是上午阳气重,坟里的孤魂野鬼不敢出来。下午特别是晚上,阳气大大减弱,阴气上升。上完坟后,孤魂野鬼往往会跟着上坟者回家来,搅得家里人不得安生。 当我们好不容易爬上山坳时,已经快到中午。再不赶紧上坟,一晃儿时间就过了午,太不吉利,可郑大娘脚疼突然加剧,实在无法再走路了,就靠在一棵大树旁休息。我是小组长,大小也算个领导,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有所作为,于是自告奋勇对郑大娘说,您老人家就在这里歇着吧,坟我们替您来上,不就是在坟头上烧几张黄表纸吗?简单得很!估计郑大娘一是脚疼的厉害,二是没有把上坟看的多么重要,就说你们去帮我上坟也好。记住,烧完纸后,要多在坟前替我嗑几个头。婆婆生前对我很体贴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老人家的恩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和几张黄表纸交给我。 我让李石蛋、张栓子和我一块到坟地上坟,其余的孩子在这里陪着郑大娘。找到郑大娘婆婆的坟头后,我点燃黄表纸烧了起来。我从来没有上过坟烧过纸,郑大娘嘱咐我烧完纸再磕头,我忘了郑大娘的话,没有等纸烧完就爬在坟前磕头。这时候,忽然刮来一阵风,几张正在燃烧的黄表纸吹到了我的头上,把我的头发烧着了。情急之下,我连忙往旁边的草地上来了个驴打滚。遗憾的是,我头上的火熄灭了,却把地上的草引着了。牛角台村一带山岭海拔高气温低,清明期间草还没有返青,遍地都是干枯的荒草,极易导致火势蔓延。而清明季节刮风又是常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转眼间坟地周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坟地不远处有一大片松树林,红红的火舌朝着松树林的方向延伸而去。我听爸爸说过,松树是油性树种,极易燃烧。如果这片松树林子着了火,给村里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 情况异常紧急,我们三个还都是孩子,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个个都吓哭了! 张栓子不住地抱怨我,都怨你都怨你!你头上的那几根黄毛烧就烧了,怕什么?顶多是当几天和尚,以后还要长出来的!你到草地上闹什么驴打滚?这回可好,滚出一场大火来,今天咱们还不被火烧死?死了可就再也长不出来了!一说到死,张栓子的哭叫声越来越大,不停地喊着我见不到我爹我娘了! 哭能解决问题吗?能灭火吗?我和李石蛋岁数稍大一些,意识到哭声对灭火没有丝毫用处,就止住了哭声。我拍了拍没有头发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对,应该马上回村找人来救火! 李石蛋也想到了这一层,说,我跑得快,我去村里找人,你们俩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要被火烧坏了! 张栓子岁数小,就像去年夏天在牛角河畔一样,除了哭早吓的六神无主,哪里还敢呆在火场之中,连忙对李石蛋说,我不在这里呆着,我要跟着你回村里去! 我也说让张栓子回去吧,这里留下我一个人就行,我先想办法灭火。留下他,只能听到哭声,反倒搅得我不安生,还不如让他走人哩! 李石蛋对我说,你还灭什么火?这么大的火你怎么能灭得了?你能灭火我还回村找人干什么?算了算了,你还是跟我们一块回去吧! 我坚持不回去,说怎么也得留下一个人,能灭一点就比不灭强。其实,我知道自己根本灭不了火,不被火烧坏就算烧高香了。我不愿意回村去,是怕挨村里人批评和抱怨。火灾是我引发起来的,闯下这么大的祸端,我还哪敢再回到村里去?哪还敢见到爸爸妈妈和姐姐? 李石蛋发现到说服不了我,只好领着张栓子往村里跑去。他跑的真是快,不到一个小时就找来好几十个人,由生产队长带头,大家七手八脚一拥而上,很快就遏制住了大火蔓延的势头,最后终于扑灭了火灾。 等大家准备返回村里时,李石蛋发现没有见到我的身影。刚才大家光顾着灭火,没人顾得上找我。现在火被扑灭了,才想起我这个活人来。 生产队长带人在四周山坳里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我的踪影。 李石蛋忧心忡忡地对生产队长说,国青他、他、他不会被大火烧死吧? 生产队长摇摇头说,不会的,你看,在大火现场没有发现他的身体,说明他没有被烧死。是不是躲起来了? 他要是躲了起来那敢情好,就怕他不躲。李石蛋担心地说。 这么大的火不躲等着被烧死吗?他傻呀?生产队长不信。在他眼里,我绝对不是个傻孩子。 李石蛋说,你不知道国青的脾气性格,我对他相当熟悉。他总认为今天的火灾是由他引起的,心里很愧疚不安。大家来以前,他一个人一定在奋力救火,他是不会躲藏起来的。 生产队长知道李石蛋是我的好朋友,两个人天天形影不离。现在听李石蛋如此一说也着了急。是啊,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从火灾现场看肯定没有被烧死,但走失了也不行啊!如此小的孩子在这荒山野岭里,出现了其他危险怎么办? 想到这里,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大家先不要回家,先去找谷老师家的孩子国青。扩大一下搜寻范围,一定要把孩子找到。找不到孩子,咱们谁也不能回家! 有几个走在前头的社员听到生产队长的号令,又折返回来,与大家一起在远远近近的山包山坳里寻找我的踪迹。 可惜,大家的努力化为泡影,搜寻了大半天,直到太阳落山还没有找到我。生产队长说,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大半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大家肚子都饿了,回家吃些食物再想办法。 生产队长领着大家正要回家,却见我得爸爸妈妈姐姐也来到山上,一同到山上来的还有郑大娘,他是让儿子搀扶着上来的。妈妈姐姐眼圈红红的,想必是刚刚哭过。爸爸的脸色也很阴郁难看,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郑大娘也后悔地说,都怪我都怪我,我自己去上坟就好了,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替我呀! 生产队长看见爸爸,急忙抢上前一步拉住爸爸的手,愧疚地说,对不起了谷老师,我们没有找到孩子......这、这、这是我们的失职、无能...... 爸爸摆了摆手说,这事不怪你,反过来倒安慰生产队长,火灾现场没有孩子,说明他没有葬身火海,我们还可以再到别处寻找。紧接着又安慰郑大娘,也不怨你,你不要心里过意不去。 听爸爸如此一说,生产队长和郑大娘神情轻松了不少,连忙说,是是是,孩子一定还、还活着。生产队长又说,只是我们把附近的山头山坳沟沟岔岔都搜寻遍了,始终不见孩子的踪影。天色这么晚了,这些深山老林里常有凶猛动物出没,可别...... 后面的话,生产队长没有说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爸爸对生产队长说,你领着大家回去吧,你们救了大半天火,都累了,明天还要下地劳动呢!郑大娘你也回去。我留下来找孩子,明天是周日,我不用上课。 生产队长想了想也是,农忙季节一刻不能耽误。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就留下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帮助爸爸找人,带着其他人回村去了。 爸爸像是对妈妈和姐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国青呀国青,我是上辈子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怎么你老是让我找你啊!在东岭村,你掉进红薯窖里,让我找的你好苦;今天你又走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我还得找你。儿子呀,这里可不比东岭村的红薯窖,这里野兽出没时刻都有危险!国青,我和你妈妈姐姐,还有这么多叔叔和大哥哥,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呀!你要是懂得心疼人,就自己回家来,行不行啊! 听得出,爸爸说的完全是急话气话,嘴上说不知道去哪里找,可他早迈开了双腿向西边走去。爸爸推断,我只有向西一条路可走。东边是回村的路,我不可能走;北边和南边都是高山峻岭,以我的年岁爬上那样的高山是很费劲的。只有西边的山势比较平坦一些。 几个年轻人对爸爸说,谷老师,向西这条路我们已经找过了,没有发现孩子,还有必要去找吗?咱们是不是分头向北边和南边的高山上找找?说不定还有新的发现。 这个建议被爸爸断然拒绝。爸爸说,北边南边山高林密,时常出现狼群,这一点国青知道,他不愿意被火烧死,难道愿意喂狼吗?知儿莫若父,咱们就奔西边这个方向找下去,我不信找不到他! 第8章 走失荒野(下) 这一年的清明节恰好是农历三月十五。天上一轮明月,倾泻满地银辉。爸爸领着妈妈姐姐和几个年轻人一路向西搜寻我的去向。然而,做出的依然是无用功。月挂中天,已经是半夜时分,还是没有找到我。妈妈心里骤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觉:莫非、莫非真是让狼叼走了?想到这里,妈妈一下瘫软在地上站立不起来。爸爸以为妈妈走累了,让姐姐搀扶她回家。妈妈坚持不回去,说一定要找到儿子,就是死了也要找到尸身。几个年轻人见状,对爸爸说,谷老师,你和大婶一块回去吧。夜已经很深了,你们都上了岁数,太累了会闹病的。闺女也回去。不能孩子找不到再把你们累垮了,那就是雪上加霜得不偿失了。我们年轻,体力也足,留下来继续找人。 爸爸摇摇头说,我的儿子我不找,回家睡大觉,让你们去找,这道理咋说得过去? 领头的年轻人说,谷老师,你即便回家躺在炕上,就能睡得着觉吗?肯定睡不着,但可以休息缓解疲劳。下周一你还得上课呢!你累坏了,谁来教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弟弟妹妹念书学知识呢?谷老师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国青找到的,无论是.....他想说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我们一定能给你找到,可又觉得这样说不吉利,所以只说了半句,后半句咽到肚里去了。 姐姐也对爸爸说,咱们还是先回去,在这里又找不到弟弟,不是白白耽误工夫吗?妈妈也走不了路了,得先把她搀扶回去好好养息养息才好。 听姐姐这样说,爸爸才知道妈妈的情况比较严重,不能再在这荒山野岭里耽搁着了。怎么这些倒霉事情都挤到一块了?爸爸唉叹了一声,随即嘱咐几个年轻人说,实在找不到的话,你们也早点回家,你们还要下地劳动,也需要休息,谁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说着,和姐姐搀扶着妈妈艰难地往家里走去。 第二天上午,爸爸准备再次上山去找我。刚出家门口,只见那几个年轻人抬着一个人过来了。看见爸爸后,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领头年轻人急切地说,谷老师,孩子找到了。万幸得很,除了两只衣袖和头发被烧掉外,身上没有任何伤情。 一听这话,爸爸连忙上前去看。不错,年轻人抬着的正是我。我迷迷糊糊地还在睡觉。爸爸想伸手摇醒我问问情况,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爸爸觉得还是让我睡吧,等醒来再问不迟。 几个年轻人把我交给爸爸,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领头的年轻人留了下来,其他几个人向爸爸告辞后出门走了。 等到吃晚饭时,我才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身边除了爸爸妈妈姐姐以外,还有生产队长、领头年轻人、郑大娘和李石蛋、张栓子等一群小伙伴。 见我醒来,郑大娘首先打开话匣子说,我就说过,咱们的国青小组长是命大福大造化大。现在大家都看到了吧,他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吗...... 生产队长论辈分管郑大娘叫嫂子,平时老爱和她开玩笑,听她这样说,就打断她的话头,什么叫毫发无损啊,你看看孩子的头发,不是都被火烧光了吗?衣袖也被烧掉了,你这是典型的用词不当,还讲什么故事出什么谜语还领什么孩子?话里明显埋怨郑大娘没有尽职尽责。 不管怎么样吧,总算是活着......不、不,是平安地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呀!唉,说起来还是怪我呀,怎么就叫你去替我烧纸祭祖呢?郑大娘总觉得对不住爸爸妈妈,不住地向他们道歉。也觉得对不起村里,也向生产队长道歉。 爸爸妈妈见我平安回来,心情大为好转,就劝郑大娘不要老把此事挂在心上。你老挂在心上,我们心里更不好受。 郑大娘最终想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最怕爸爸追究她的责任,你是个领孩子的,责任就是保护孩子们的安全,现在孩子的安全出了问题,你能全身而退?只要我的家人不追究她的责任,她就放宽心了。至于生产队长,是他丈夫的堂弟,自然不会这么样她。 生产队长见我醒了过来,身体也没有大碍,就试着问我,国青啊,能不能说说你这一天一夜都在哪里躲着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你。你可知道,我和你爸爸妈妈姐姐,包括郑大娘和全村的老少爷们,该是多么的揪心、担心和着急哪! 我自然知道这么多人为我担惊受怕,当然有理由也有义务和责任向他们详细讲明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李石蛋张栓子跑回去后,我发现火苗一股股向松树林那边窜。我最怕的就是松树林着火。听村民说过,那是乡亲们抬水挖土一棵一棵辛辛苦苦栽上的,付出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故而,我迅速抢到火苗前面,拔掉紧挨松树林的枯草,以便阻止火势蔓延。这个方法是爸爸告诉我的,他说自己在另一个村庄教书时,遇上一次火灾,人们就是用这样的方法阻止了火势蔓延,想不到今天被我用上了。然而,一个孩子的力量能有多大,没有拔掉几把枯草,火就扑过来了。我连忙用胳膊扑打火苗。火苗没有扑灭,反倒把两个衣袖烧着了。情急之下,我脱掉上衣扔在地上,抬起双脚去踩火苗。衣袖上的火苗很快就被踩灭,但地上的火苗我却没有办法扑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舌扑向松树林。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时的风向发生了变化,本来向西刮的风改成向东刮了。火舌又调转头原路返回东边去了。东边没有松树林,都是大片大片的荒草。烧荒草比烧松树林损失小多了。再说,火越向东烧离村里越近,李石蛋张栓子已经回村找人了,火很快就会被扑灭的。想到这里,我稍稍放宽了些心。忽然,我闻到一股烧布条的怪异味道,扭头一看,是两个衣袖在冒烟。原来刚才太着急,我没有把衣袖上的火完全踩死。刚才身边有呼呼的火苗没有闻到,现在火苗转走了,我才闻到烧衣袖的异味。此刻,我想起那年在东岭村红薯窖里喝尿的经历,就解开腰带向衣袖上撒了一泡尿,很快将火熄灭。 长时间被火燎烤,我觉得口渴难耐,可附近没有水源。我想起曾经喝过自己的尿液,不过刚才用尿液浇衣袖了,实在尿不出来了。这时,我忽然想起当地一句俗语: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意思是再高的山顶上也会出现山泉。南北两侧的高山陡峭险峻攀爬艰难,我可以往地势较为平坦的西边去找山泉。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没有找到山泉却看到一条河。河也行,河里有水也能解渴。我趴在河边一气喝了半肚子水。 口渴的问题解决了,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等我准备往回走时却迷失了方向,深山里本来没有路,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了。我低下头,依稀发现地上有几个浅浅的脚印,就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前走,不料越走离家越远,来到了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荒山野岭,我真有些害怕了。在家时,黑夜一到我就上炕睡觉,可今天我到哪里睡觉呢?让我更加害怕的是听说这里有狼,夜间正是狼群出没的时候,要被狼吃掉可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了。 我害怕、着急,很想哭,可又不敢哭出声音来。听村里的乡亲们说,狼群会循着人的哭声找来,而且能分辨出成人和孩子的哭声,尤其喜欢听到孩子的哭声,因为孩子的肉嫩鲜美好吃。我不敢大声哭,只是悄声的呜咽、抽泣。 肚子也饿得厉害。是啊,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在高高的山崖上明晃晃的,可山崖背后的阴面却是黑乎乎的一片,这个景象更加令人害怕。还有一些树木的阴影就像一个个人立在那里。农历三月的夜间冷风四起,我的衣袖又被火烧掉,冻得我浑身只打哆嗦。冷、怕、饿,一股脑儿向我袭来。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活受罪的份儿。 由于太冷,我想活动活动腿脚御寒,于是毫无目的地胡乱走动起来。走着走着,发现前面的地方似乎有些异样,在一片比较平整的地面上有一些小土包。在月光的映照下,土包前面好像还放着一些东西。这些土包很像上午替郑大娘烧纸的坟头。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向土包走去。天哪,果然就是一片坟地!怎么回事?难道我又回到了郑大娘家的坟地来了?如果是这样,那我离家就不远,可以找到路回家了。然而,等我仔细辨认,发觉不对头,不是郑大娘家的坟地。郑大娘家的坟地坟头很少,只有七八个,而这里的坟头很多,有二三十个。我觉得太晦气,这一天净和坟地打交道了,上午在小坟地里烧纸,晚上又来到大坟地里。突然,一股更大的恐惧向我袭来:听村里的老人讲,如果一个人总与坟地打交道,其后果不堪设想。莫非我小小的年纪就要葬身在这片坟地里吗? 肚子太饿,饿的心慌,快走不动路了。这时,我发现前面一个大坟头上有东西,就挪动着身子去看,一看是些麻花和糕点之类的食品,显然是白天有人来祭祀时留下的供品。虽然是供品,但平时自己很难吃到这些东西,现在肚子饿的难捱,何不把它吃到肚里去充饥?即便冻死,即便被狼吃掉,即便被鬼魂摄了去,也得先落个肚子圆再说。想到这里,我伸手捡起麻花和糕点就是一阵猛吃,很快就把供品吃了个干干净净,觉得肚子还不饱,又到别的坟头去找食物。果然又找到一些江米条、苹果之类,又是一顿猛吃,总算填饱了肚子。吃饱后,又趴到河边喝了些水。经过这一番折腾,差不多快到小半夜了,觉得犯困想睡觉。小孩子瞌睡来了,什么事情都挡不住。我也顾不得眼前的处境如何,管他什么坟地,管它什么狼群,管它什么荒山野岭,只要能睡觉就行。 这块坟地里的荒草比郑大娘家的坟地要多,还有厚厚的一层树叶。我找到一棵大树,躺在树下,将荒草和树叶盖在身上。睡觉前我还想,假使这一觉永远醒不过来了,葬在这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再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生产队长把目光投向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年轻人说,我们一直往西寻找,来到那条河边,发现一行小孩子的脚印,还有一截被烧毁的破布条,断定这是国青留下的。怪不得找不到他呢,这里距离郑大娘家的坟地快十里地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竟然独自行走这么远而且非常陌生的路,简直不可想象。 后来,我们又循着这趟孩子的脚印,找到这片坟地,发现国青正在一棵大树下熟睡,身上盖着厚厚的荒草和树叶。我们把他抬了回来,他一直睡着,直到刚刚醒来…… 领头的年轻人刚说完,妈妈就把我抱起来放声大哭,儿啊,老天爷如此不公平,让你小小的年纪就吃这么大的苦!莫非是我们当父母的在前世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吗?即便真是那样,受苦受罪的也应该是我们,怎么能让你替我们受苦受罪呢?姐姐也跟着哭,爸爸眼里也闪动着泪花。 我为妈妈姐姐抹去泪水说,我回来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了呢?说完,我也抑制不住委屈放心大哭起来。 那条河,后来我得知叫大沙河;那片坟地是大柳庄村的坟地。大沙河、大柳庄,以后的岁月里我都与它们有过太多的交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请看下一集:食堂捉“鬼”。 第9章 食堂抓鬼(上) 那一年秋天,牛角台村公共食堂里闹了一阵子“鬼”案,生产队长发动全村的社员抓“鬼”,我们一群小孩子也在抓“鬼”之列,我的业绩尤其突出,最终抓住了“鬼”,破了“鬼”案。 村里的社员们吃公共食堂,用饭票买饭。开始一段时间还能买到馒头窝头,后来只能买到红薯面饼子,再后来连红薯面饼子也不容易买到了,只能用瓜果和蔬菜代替主粮,这就是后来屡次出现在报端的“瓜菜代”时期。牛角台村地处深山老林,村民们偷着在山里开些荒地种粮食,青黄不接时可以勉强保证乡亲们不断顿,没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但在那一年的初秋季节,村里的公共食堂里进了贼,老丢东西,倒也丢不了多少,今晚丢两个倭瓜,明晚丢几个窝头,要不就是丢几斤红薯面,显然是一个毛贼所为。然而,毛贼时间长了也不行,你吃饱了别人却饿肚子,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 闹贼就是闹贼,为什么要说闹“鬼”?因为这个贼的偷盗本领实在是大,来无踪去无影,村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抓住他,就以为只有鬼怪之类才有这般能耐,凡夫俗子哪有这能耐? 食堂丢东西,自然是炊事员先发现的,怎么头天放在厨房里面的东西不见了?开始炊事员们也没有声张。他们心里清楚,食堂房门的钥匙自己拿着,里面丢了东西,最脱不了干系的就是炊事员本人。不敢声张是怕村民们对自己产生怀疑。可连续丢了好多次,事情就严重了。如果不抓住这个贼,东西一直丢下去,乡亲们的生活势必会受到严重影响。本来就缺粮,再接连被偷走,就会有人饿肚子,后果不堪设想。 炊事员们向生产队长做了汇报。起初,生产队长不当回事没做处理。后来架不住炊事员一再反映,说村里再不处理就出大问题了。生产队长听了很生气,心里说,食堂出了这种丑事你们还好意思向我汇报?这是是不打自招。在生产队长的潜意识里,食堂丢东西肯定是你们炊事员所为,你们自己拿着食堂钥匙,进出食堂大门最方便。但生产队长不愿意把话说开,因为这些炊事员都是本村的乡里乡亲,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忠厚人。当初成立食堂时,生产队长就竭力推荐这几个人当炊事员,一来因为他们做饭技艺高超,做出的饭菜味道鲜美,二来相信他们的人品不会多吃多占。坊间有谚云:三年不下雨饿不死做饭的。意思是做饭的大师傅多吃点多拿点是稀松平常的事,人们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和他们较真。这几个炊事员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你们偷着给孩子们拿点就拿点,我给你们留着面子不说破,现在你们反倒拿着不是当理说,把事情反映到我这里来,这不是典型的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吗? 炊事员们知道生产队长误会了自己,把他们当成贼了,委屈得很。炊事员组长是我的好伙伴李石蛋的三叔,叫李耕林。他代表炊事员找到生产队长家说,看你的意思,食堂里的东西是我们这些做饭的大师傅偷了? 生产队长说,哎呀我的李大厨师,你这话问的就多余!食堂大门钥匙是你们拿着,只有你们才能进到食堂里去。按你们自己的话说,门好好地锁着,门窗也好好地关着,东西却没有了,搁谁也得先怀疑你们,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李耕林争辩说,正因为是这样,我们才觉得这件事情太奇怪了,才向你反映情况。如果真是我们偷了,我们还敢向你反映吗?再说了,我们要真想多吃多占,根本用不着半夜三更来偷。我们下班都很晚,出门时衣兜里装几个馒头窝头藏两根黄瓜三只茄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可大家都是一个村里住着的哥们兄弟,我们多吃了别人就会少吃,我们吃饱了,其他乡亲们就会饿肚子,这还是人干的事情吗?我不敢替别人打包票,但可以保证这几个炊事员绝对不会那样做。再说了,咱们都是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发小,谁对谁的脾气秉性道德品质了如指掌。我们要是长着三只手,你当初还会让我们进食堂大门吗?我们棵都是你选出来的呀! 李耕林的话很有点义正词严的味道,生产队长听了频频点头称是。说的对啊,他们要真想多吃多占,随时随地就可以达到目的,完全用不着夜间去做贼。做贼也是要担很大风险的,俗话说的好,不能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就是这个道理。 生产队长问,难道你们没有去抓贼吗?这本来就是你们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嘛! 李耕林说,当然去抓了,但没有抓住。这个贼太狡猾,我们去早了,贼还没有到;去晚了,贼早把东西偷跑了。我们做一天饭也挺累的,第二天还得上班,谁也不能一宿老盯着贼不睡觉。所以、所以就没有逮住贼。这不是没有办法了才向你生产队长反映问题向你求助吗? 生产队长又问,这也就是说,你们连人家个贼影也没有见着,连个贼毛也没有抓住? 李耕林低下头红着脸,嗫嚅着说,是,确实是这么回事。光我们这几个炊事员力量毕竟有限,请生产队长发动全村社员的力量抓贼,人多力量大柴多火势足。就算他真是个鬼,咱人多也不怕他。不能再让他祸害咱牛角台村的老百姓了。 好,我布置下去,生产队长说,从今天晚上开始,安排年轻力壮的男性社员三班倒轮流值班,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来,一准能逮他个正着。 吃晚饭时,生产队长在食堂门口召开了现场会,说最近一个时期食堂里经常丢东西。这说明什么?说明村里出了贼,贼偷了咱们大家保命的口粮,这是要咱们的命哪!没二话,要想保住咱们的命,大家就得辛苦一下,晚上来食堂值班抓贼。 我虽然岁数小,少不更事,但也觉得生产队长这一招太不高明。你在全村人面前大张旗鼓地宣扬去抓贼,贼还敢来吗?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邻人阿二不曾偷。最有效的办法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食堂旁边埋伏下人手,抓贼一个现行。 果不其然,自从晚上食堂留人值班以后,再也没有丢失过东西。社员们都笑话生产队长的智商有问题,但他却乐呵呵地说,怎么样?咱一招就把贼给治服了,他再也不敢来了。 有一天,生产队长到我家找爸爸商量学校里的事情。说完正事后,爸爸和队长聊闲天,聊着聊着就聊到抓贼这件事情上了。爸爸夸赞生产队长技高一筹领导有方。我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就插了一句嘴说,爸爸,您这是正说还是反说?没有抓住贼还技高一筹?像他这样抓贼永远都抓不住。 爸爸笑着问我,为什么非要抓住贼呢? 他偷了食堂里的东西了呗!我说。 爸爸没有再说话,望了望生产队长,意思让他向我解释一下。 生产队长也笑着说,不光国青这样想,村里很多乡亲们都这样想,是啊,如此大张旗鼓地呐喊着抓贼,还能抓住贼吗?但说句实在话,我并不想抓住这个贼。 我不明白,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抓住这个贼呢?既然不愿意抓他,为什么又派年轻力壮的社员夜间三班倒在食堂值班呢?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提醒偷东西的人不要再去光顾食堂了。以前偷就算偷了,既往不咎也就是了。这个人一定是咱牛角台村的乡亲,如果不是饿坏了,估计他绝对不会出此下策。咱们牛角台村自古民风淳朴,祖祖辈辈没有出现过盗贼。唉,这也是年头逼得没办法。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给他留个面子,以后大家也好见面。非把他弄个颜面扫地,他以后还怎么见人?还怎么在村里生活? 嗨,原来生产队长是这个意思。细细一想,他做的也对。这年头如果不是挨饿,谁愿意去偷那仨瓜俩枣背个盗贼的名声?这个生产队长不简单,虽然念书不多智商并不低! 既然没人偷东西了,也就失去夜间食堂值班的意义。生产队长又在大家买饭的时候大声宣布:从今天晚上起,不用再值班了。大家好好休息,准备明天下地好好干活儿。 说起来也怪,这牛角台村的村民真不给生产队长长脸,就在取消值班的当天晚上,食堂里的东西又丢了不少,最要命的是还丢了一大块牛肉,足足有十多斤重。可能有人要问,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牛角台村人居然可以吃到牛肉,这牛角台可真是牛的很呀!其实,牛角台也牛不到哪里去,只是因为两天前,村里一头大黄牛在高山上放牧时,不小心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好几百斤的牛,村民们舍不得扔只好弄来吃掉。 盗贼卷土重来的消息传到生产队长的耳朵里,差一点气炸了他的肺!这是谁啊?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我给你留着面子,你怎么就不给留点面子给我争点气呢?娘的,这一回非得抓住你不可!还要在全村社员大会上狠狠地批斗你!还要让你把偷去的东西统统地吐出来! 夜间三班倒的值班制度继续执行。然而这一次,值班完全成了虚设,每天晚上有人值班,却每天晚上还丢东西。值班的人说,我们大睁着两眼瞅着食堂门,没有看见任人进去,东西到底是怎么丢的呢?太奇怪了! 李耕林说,先前丢东西也是这样,门锁的好好的,门窗也关的好好的,可东西就丢了。不少乡亲怀疑是我们干的,这回你们都看清楚了吧?根本就没有人进来过。 有人怀疑是不是老鼠或者是黄鼠狼把牛肉拉走了?李耕林否认说,食堂的地面都是水泥铺就,硬的叮当响,连老鼠洞都没有,哪里来的老鼠?如果真是黄鼠狼,它也得进门来才能拉走牛肉啊,食堂门窗钉得的死死的,大门锁的严严的,它从哪里进去? 生产队长围着食堂四周查看地形寻找线索,发现后墙上方开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心里一激灵,盗贼会不会从这里进来?但这个设想也被李耕林否决了,他说,这个小窗户离地面足有一丈高,而我们的身体大都为五尺多一些,村里最高的人也不到六尺,他怎么能登上这么高的小窗户?再说,这个小窗户是个排气口,只有一平尺见方,谁有本事从这么小的地方钻进去又钻出来?除非他有传说中的缩骨功!李耕林这一番解说,打消了生产队长对这面小窗户的怀疑。 没有进来的通道,但却丢了东西。对于这个奇怪的问题,大多数村民给出的解释是真闹了鬼!鬼怪神通广大,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于是,很多人跪在在食堂门前烧香磕头,央求这个鬼宽宏大量,不要和老百姓争食吃了,这几年老百姓够苦了。你老人家再和老百姓争抢食物,老百姓就会饿死变成鬼到阴曹地府去和你争食吃了! 香烧了不少,头也磕了不少,全然不起作用,食堂里的东西照丢不误。有的人提出干脆报警,让县里的公安干警来帮助破案。生产队长不同意,说你们还嫌咱们村丢人丢的不够吗?人家其他村哪有这种事情发生?就是咱们村的人不知道上辈子谁丧了良心,干下了见不到人的丑事,现在让老天爷来惩罚我们,造孽呀! 我自始至终不相信是什么鬼神在作祟,断定百分之百是有人在作怪,只不过是他伪装的巧妙一些而已。突然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想把这个“鬼”案件破掉,为牛角台村立一大功,也不枉吃了人家好几年的粮食。 第10章 食堂抓鬼(下) 我家的住处离食堂不远。我每天和小伙伴跟着郑大娘都要路过食堂,总喜欢有意无意地多了望食堂几眼,因为那里有自己的向往,那里可以让自己的肚子不挨饿。自从食堂丢盗后,我心里总爱琢磨一个问题:既然没看见有人出入食堂之内,又没有发现老鼠,黄鼠狼和猫猫狗狗之类也进不去,那东西究竟是怎么丢失的?难道自己会飞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判断是,虽然没有看见人进食堂,但不能说明就没人进食堂。要想破获这桩“鬼”案,还得把着眼点放在人的身上,所谓的鬼怪之类纯粹闲扯淡,那是自己给自己解心宽。这些日子,不论白天晚上,我的大脑一直被食堂“鬼”案盘据着,甩都甩不掉,做梦说梦话也与这件事情有关。 这一天黄昏,郑大娘领着我们往回走。路过村外打谷场时,我发现场上有个人练武术,是个大约三十来岁的汉子,一招一式很像回事,打起拳来呼呼生风,特别是舞“踅脚(一种轻功)”,一个身形能旋到半空,双手能摘下打谷场旁边那棵杏树的叶子。 第二天黄昏,我又看见那人在练武,就到打谷场边驻足观看。这个人很陌生。牛角台村也有一群年轻人习武,我都认识,没有见过这个人,显然不是牛角台村人。既然不是本村人,怎么来到牛角台村打谷场上练武呢?怎么过去没见他来过,偏偏这几天要来呢? 改天黄昏时分,我们又从打谷场旁路过,又看见这个人练武,又是一个高高的“踅脚”舞到半空。 我问郑大娘,你说他旋起来的时候,距离地面有多高? 郑大娘观察了一阵说,差不多有一丈左右。 一丈左右?我忽然想起李耕林说过,食堂后墙排气孔距离地面也有一丈左右。我当时觉得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连在一起。 从此之后,这个练武的外乡人嵌入我的脑海。睡不着觉时,脑海里老闪回着两个画面,一个是食堂东西被偷走,一个是打谷场上那个高高的“踅脚”。 食堂的东西依然隔三差五被偷走,依然找不到贼的蛛丝马迹,我也依然为破案绞尽脑汁。这天半夜,平时早早入睡的我却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就披了件衣服到村街里溜达。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走到食堂后面,看到了那面后墙。我正准备往前走,突然,看见后墙根蹿出个黑影,“嗖”一下就攀到了排气口上。我心里一惊,差点喊出声来!这一定是那个贼又来偷窃!怪不得食堂大门锁的好好的仍然丢东西,原来贼是从后墙进去的!我本想冲上前去把贼逮住,转念一想,不行!食堂大门锁着我进不去;而后墙排气口太高我也爬不上去。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贼满载而归大摇大摆溜走吗?更不行!我寻思,贼进入食堂也不敢开灯,黑暗中拿东西也要摸索一阵,不如赶紧去喊人。我连忙向离这里最近的李耕林家跑去。我叫醒李耕林来到食堂后墙等候了好一阵,却不见贼出来。李耕林来到前头,打开食堂门一看,哪里有贼的影子?早就逃之夭夭了。 虽然没有逮住贼,但清楚了贼来的路数,也算有所收获。李耕林叮嘱我,今天夜间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他自有抓贼的锦囊妙计。 第二天晚上下班时,李耕林和另一个炊事员没有走,悄悄地潜伏在食堂的案板底下。等到半夜时分,听到排气口“咚”地跳下一个人来。那个炊事员要马上出去抓贼,被李耕林死死按住。炊事员立刻明白:捉奸见双,抓贼见赃。他刚进来还没有拿东西呢?等一会儿,一定拿他个人赃俱获。 过了大约一刻钟,李耕林发觉贼要准备走,救很快从案板下现身出来,用手电筒往贼脸上一照:看你还往哪里跑! 贼也吓了一大跳,想不到屋里还藏着两个人!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的神态,反问李耕林两人,这是怎么回事? 李耕林说,怎么回事?你偷了我们这么多东西,还不知道时怎么回事? 偷东西?我偷了你们什么东西?贼故作轻松地说,居然还笑了一笑。 炊事员忍耐不住,说你这家伙怎么如此不要脸?你半夜三更来食堂里不是偷东西是干什么? 贼一听,又笑了笑,索性把双手一摊说,捉奸见双捉贼见赃这句话,想必你们都明白,你们看看我身上有食堂丢失的东西吗? 李耕林用手电筒往贼的身上照了照,果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奇怪,这个家伙大半夜来一趟什么东西也不拿,到底图个啥呀?莫非偷东西的另有他人? 炊事员多了个心眼,说李师傅,咱们先看看丢了东西没有?一查看,晚饭后剩下的窝头一个都不见了,筐里的萝卜干也没有了踪影。你说,这怎么解释?炊事员厉声呵斥贼。 贼又笑嘻嘻地说,我不给你解释,也没有解释的义务。你们也看到了,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这足以证明东西不是我偷的。说着,竟然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了。 李耕林俩人这个生气!好不容易抓住了贼,却没有找到赃物,眼巴巴地看着他溜走,这也太窝囊了! 天亮以后,李耕林把夜间发生的事情向生产队长做了汇报。生产队长和李耕林找我核实了一些细节。生产队长百思不得其解。毫无疑问,这个贼并不傻,大半夜来一趟绝对不会空着手回去,食堂丢了窝头和萝卜干就是最有力的证据。那么,东西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他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呢?生产队长问李耕林。 李耕林支支吾吾无法回答。这时,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对生产队长和李耕林说,我有个猜想,偷来的东西会不会被贼从排气口扔到了墙外? 李耕林听了一拍大腿说,对,有这个可能。昨天晚上我似乎听见“腾”的响了一声,因为注意力都在贼身上也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这应该是扔东西的声音。 最后,我们几个人经过合计,得出一条结论:既然贼扔掉了赃物,他一定会有恃无恐再光顾食堂的。他先把赃物扔到窗外,再出去悄悄把赃物取走,神不知鬼不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也制定了相应的措施,单等再会这位梁上君子。 果然,晚上贼又从后墙排气口进到食堂里。这次李耕林、生产队长突然打开食堂门,把贼堵到了屋内。贼又把双手一摊,说抱歉,你们还是没有捉贼见赃。说着,再一次从前门扬长而去。 他前脚刚走,生产队长和李耕林悄悄地跟在后面,准备等他取到东西再抓他,人赃俱获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岂料,这个贼根本就没往后墙那里去,径直走出村外消失在了夜幕里。 怎么,扔到后墙外的东西不要了?队长和李耕林赶紧来到后墙,他不要我们得要,这是村里老少爷们的保命粮! 奇怪的很,两个人到后墙外面寻找了好一阵,居然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 生产队长和李耕林就像进了迷糊阵,忙活了大半夜,一丁点收获都没有! 两个人都泄了气。生产队长自嘲地说,管他呢,东西丢了,谁吃不是吃,只要别喂狗就行。 我却耿耿于怀,迷离的案情反倒激起我强烈的探奇心理,决心与这个奇怪的贼耗上,不破此案决不罢休。 我告诉生产队长和李耕林,可以派两拨人分别埋伏在食堂前门和后墙,贼可能有接应之人。 二人依计而行。前门放走了贼,后面倒是截住了接应之人,但却让二人大跌眼镜:你、你不是走出村外了吗?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接应之人笑着说,我不懂你们说什么?我出门办事路过这里,只听“腾”一声掉下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就捡了起来。你们要说是自己的东西,就说说里面是什么?说对了给你们留下,说不对东西就不是你们的,我要带走。 李耕林抓贼心切,还没有来得及检查丢了什么,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此人把东西背走了。 又白忙活一场。 贼从食堂一丈左右的后墙进到屋内,溜走时又到了村外,让我突然对打谷场上的练武之人产生了很大兴趣。如果说前几天把他与偷盗案联系在一起是下意识的话,那么这一次就是有的放矢了。 这天下午,我再一次从打谷场旁走过。心里有事,我不错眼珠地盯着练武者的一举一动。盯着盯着,我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练武路数似乎发生了变化,“踅脚”的起式和落式也与前几天不同。我虽然不会武术,但听村里练武的人说过,武术一旦形成风格和习惯一般不会改变。这个人怎么改变自己的习惯和风格呢?还有一点也让我无法理解,我前几天老站在打谷场边看他练武,他已经认识我,有时还会对我笑一笑。可今天他对我却视而不见,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晚上,我把自己的疑问告诉爸爸。爸爸不知道我对食堂失窃案如此感兴趣,只当我喜欢练武,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很有可能是两个人,只不过长得极其相似罢了,比如双胞胎。 对呀,我猛一拍脑门,打谷场上的练武者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他俩是双胞胎,那么,队长和李耕林在后墙逮住的那个接应之人就好解释了,兄弟俩是联手作案,里应外合,一个在里面扔东西,一个在外面取东西溜之大吉。 我把设想讲给生产队长和李耕林听,他们认为有道理,但需要证实。 又是一个夜幕沉沉的晚上,食堂前门后墙都埋伏了民兵,但等窃贼入网。我也参加了这次行动。忽然,一个黑影从后墙排气口钻到食堂内,几分钟后“腾”的声音响起,后墙不远处一个黑影飞快地来到墙根,捡起扔出来的口袋就走。这时,几个民兵突然出现在黑影面前,大喝一声“站住,别动,举起手来!” 黑影施展轻功想逃走,一个民兵手疾眼快,用枪托照着黑影的脚踝戳了过去,黑影“哎呦” 一声倒在了地上。这个民兵也是练武之人,“踅脚”功夫也不错,岂容盗贼逃走! 前门,窃贼还想故伎重演溜之乎也,也被精通武术的民兵制服。民兵把两个贼押到队部。我一看,嗨,果不其然,正是在打谷场上练武的那两个人。 在生产队长的追问之下,两人坦白了作案动机和经过。原来,两人是牛角台村东十多里地的吴家沟村人,是双胞胎,哥哥叫吴大宝,弟弟叫吴小宝,自小都喜欢练武。吴家沟村自然条件很差,老百姓天天饿肚子。兄弟俩的父母都上了年纪,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挨饿,病情日益加重。兄弟俩很着急,可又没有办法。他们有个表舅住在牛角台村。有一次,表舅去看望表姐即兄弟俩的妈妈,无意中提到自己住的牛角台村条件还不错,虽然也有挨饿的时候,但基本能吃个半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有办法的吴氏兄弟俩竟然想出个歪办法。去牛角台借粮食肯定不行,这年头谁肯往外借粮食呢?借不出来咱就去偷,飞檐走壁攀高爬低对于练武之人不在话下。兄弟俩在牛角台村打谷场上练武,就是为了打探消息勘察地形。一番打探和勘察后,就有了牛角台食堂的失窃案。兄弟俩说,我们偷来的东西自己一口都没有吃过,全给了患病的父母亲。我们也知道偷盗是见不得人的鬼事,可父母亲也不能饿死。说着,兄弟俩都掉了泪。 生产队长叹了一口气说,以后不要来了。叫李师傅给你们带些粮食回去给老人吃。 兄弟俩千恩万谢地跟着李耕林走了。 食堂抓“鬼”,让我在牛角台村名声大噪。 第11章 洞房救险(上) 自从破获了食堂“鬼”案后,牛角台村的乡亲们对我刮目相看,说我小小年纪解决了成年人都无法解决的疑难问题,长大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常言说的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嘛!只不过,在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中,乡亲们对我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刮目相看了。 牛角台村有些乡风民俗很是另类。比如,有人结婚全村要闹喜三天。三天期间无大小,即闹喜之人没有长幼之分和尊卑之别:长辈可以和晚辈嬉戏,晚辈也可以调侃长辈。特别是夜间听房,另类的简直让外乡人难以接受。其实,娶媳妇听房这个风俗很多地方都有,只不过牛角台村的听房习俗太与众不同。在这个村子里,谁家的儿子结婚没人去听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会被村民们看不起。在别的村庄,听房的人大都是新郎新娘的晚辈,一般要比新郎新娘岁数小。但在牛角台村听房,连长幼辈分都可以不论,更不用说论岁数大小了,哥哥可以听弟弟的房,叔叔可以听侄子的房等等,不一而足。这样的听房习俗常常把一对新人搞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要说享受洞房花烛良辰美景,能够睡上个安稳觉就相当不错了。因为,外面听房的人不光要监听洞房里面的动静,还要时不时弄出一些奇怪的动静,比如在深更半夜往新房窗户上点燃一挂鞭炮,或者往新房门上扔去一块石头......说辞是这样听房预示着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在外乡人眼里,这些习俗太不文明,就是一种粗鲁无礼的陋习。正因为如此,不论男方条件多么好,有些村庄的姑娘不愿意嫁到牛角台村来。 那一年的腊月,村里有一位叫张立奎的小伙子要结婚了。张立奎长得高高大大非常帅气,还是一个初中毕业生,那个年代读书读到初中毕业就相当不简单了。新娘叫闫秀凤,二十里地外闫家沟村人,读到高小毕业,也生得很漂亮。乡亲们都说他俩结合,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伴侣和谐鸳鸯。 举办婚礼的头一天,新娘闫秀凤的家人鉴于牛角台村的奇异婚俗,告诫过新郎张立奎的家人,我家闺女嫁到你们家,我们没有提出特殊要求,一没有要你们盖新房,二没有要彩礼,等于白白送去一个大活人。现在是新社会,送嫁妆要彩礼都是老一套不时兴了。咱们要紧跟形势新事新办。我们只提一个条件。你们答应这个条件,明天就过门;不答应,这桩亲事就算告吹。 张立奎的家人忙问,什么条件? 闫秀凤的家人说,我家闺女过去后,取消你们的听房习俗。 张立奎的家人有些为难,这不大好吧?别人家结婚都听房,到了我们家不让听房了,左邻右舍拿什么眼光看我们?再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都听千百年了,轮到我们这一辈给改了?没人听房,对以后小两口过光景也不利呢! 你们老祖宗留下的这叫什么王八蛋规矩?那不是故意折腾人吗?我们把话扔到这里,你们看着办!新娘闫秀凤的家人下了最后通牒。 乡下人娶个媳妇实在不容易,况且新媳妇闫秀凤正如娘家人所说,什么东西都没有要,就是看上了张立奎的模样和人品。人家只提出这么个要求,如果再不答应,那可就是不识时务了。家人回来和新郎张立奎说了这个条件,他也是明白人,满口答应,还说村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旧风俗习惯早就应该取消。就从自己结婚开始,以后再也不能那样野蛮听房了。 难得新郎张立奎如此通情达理,新娘闫秀凤的家人很欣慰。欣慰自家闺女嫁了个好人家,也欣慰闺女不受那听房的糟践之苦。第二天大婚的日子,把新娘闫秀凤高高兴兴地送了过来。 热热闹闹的白天过去了,到了晚上,小两口入了洞房以后,闫秀凤小心翼翼地问张立奎,外面有没有听房的人? 张立奎说,有啊。 闫秀凤一愣,嗯,不是说不让听房了吗? 张立奎说,那种胡乱折腾的听房确实取消了,但正常的听房还是要有的。咱们结婚的大喜日子没人听房,冷冷清清的,咱以后的日子不也过的冷冷清清吗?那可不好。还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好。再说,你娘家那个村,结婚不是也有听房的吗? 闫秀凤点点头说,我们村是有听房的,只是没有你们村这个听法。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说着,还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摸胸口。 放心,你所担心的那种听房不会在今晚出现,你就放心大胆地睡觉好了。丈夫张立奎劝慰媳妇闫秀凤。 见丈夫张立奎如此信誓旦旦,闫秀凤终于放下一颗担惊受怕的心。 虽然张立奎的家人与乡亲们说明了情况,要求听房的人不要做出格的行动,但温柔的合情合理的听房还是要有的。没有人听房,岂不是和没结婚一样?为了保险起见,新郎张立奎白天特地找了几个自己的远门族弟或族侄,告诉他们可以来听房,但象征性的闹一闹即可,不要太过分。比如可以向新郎新郎喊喊话,喂,小两口睡了没有?炕头凉不凉?被子厚不厚?这些都是听房的常规动作。 出乎张立奎的意料之外,到了晚上,新房之外始终冷冷清清,没有任何人出现也没有任何声音。闫秀凤从二十里地外的闫家沟嫁过来,骑了大半天的毛驴,早就累了坚持不住了,一进洞房就早早躺下了。然而张立奎却像烙大饼一样,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住地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听房的都没有呢?莫非是对取消那种野蛮的听房习俗不满意?或许有人说了,你们不是不让那样干吗?我们索性不去你家听房了,一个人都不去,看你们的面子往哪搁?看你们这婚结的晦气不晦气! 张立奎很生气,别人不来,自己的族弟族侄应该来啊,本是一家人嘛,你们不来给当哥哥当叔叔的撑撑门面,我还能指望谁呢? 其实,张立奎多虑了,不是没有人来听房,人早就来了人,不过不是在门外,而是就在洞房之内,换了换听房的方式而已。 小伙伴张小来是张立奎族侄。张立奎白天让张小来去听房。张小来找到我,邀请我也去,说我脑筋活络鬼点子多,能想出好办法来。 我说,听房还要什么鬼点子?村里不是有现成规矩吗? 张小来说,那个规矩被族叔废除了。族叔交代过,这次听房,不能往新房窗户上挂鞭炮,也不能往新房门上扔石头,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不能让辈分大的人去听房,新娘说那等于乱伦,与正常的道德理念不符。 我推辞说自己不是本村人,去听房不好。你族叔也没邀请我,干这事哪有毛遂自荐的道理? 张小来笑了,说,族叔指定我去,让我再找几个小伙伴一同去,就是防止有人胡折腾吓唬新娘。听房这种事本不该指定,自觉自愿去最好。 因为弹弓一事,张小来告了密,我不愿意再和他共事。 张小来似乎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向我道歉,说自己就是想玩玩你的弹弓,又不要你的,你不让我玩。我也是一时糊涂犯了错。后来我的父母亲狠狠批评了我。放心,以后我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张小来说的情真意切推心置腹,我心一软就原谅了他,但对听房这事还是不太情愿,人家小两口睡觉,咱去听房,多不好意思!于是推荐了好伙伴李石蛋。 张小来说,李石蛋不合适,新郎不让他去。 为什么?我不明白。 张小来说,他是张立奎的表叔。新郎不让比他辈分大的人去听房。 李石蛋不是你表哥吗?怎么又成了张立奎的表叔了? 乡下这种关系真的扯不清楚,各个姓氏之间互为姻亲,就出现了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张小来说,我找你,就是想搞一次别处心裁的听房。村里过去的听房实在太不雅观太不像话了。 或许张小来此话有奉承我的意思,但我听来还是挺受用的。如果经过我们努力能改变牛角台村的听房陋习,也算得上功德一件。我从小就有一种想法,不论在哪个村住,要尽可能做一些让乡亲们常挂在嘴边念叨的好事。于是,答应了张小来。 吃晚饭时,张小来带着我来到新房内查看地形。我发现墙角有两口一人多高的储粮大缸,当地人称作大瓮。我顿时有了主意,出门来对张小来说,等新郎新娘睡觉前我们钻到这两口大瓮里去。 张小来一惊,问,钻到里面干啥? 听房啊!我神秘一笑。 听房是在门外,隔着门缝或窗棂听,怎么能钻到大瓮里去听呢?张小来连连摇头。 我说,你不是想别出心裁吗?咱们今晚就来个新鲜玩意儿,不说后无来者吧,起码要前无古人。再说了,你在门外能听到啥?人家小两口说的都是悄悄话,能让你听到? 张小来不屑地说,听房只是个仪式和摆设而已,你还真听呀?你不嫌那些悄悄话肉麻? 我不嫌。我告诉张小来,听房听房就得听他们说些什么,听不到还听他干什么?大冷天熬眼把火的,还不如回家睡大觉呢! 张小来听我说的在理,就说好,按你的意思办。 我们俩晚上趁新郎新娘不在的空档溜进新房,各自钻进一口大瓮里面。还好,里面没有多少粮食,我们俩个头都不大钻进去正合适。大瓮口有个高粱秸篦子盖着,我们在篦子上钻了一个气孔,悄悄地藏匿在里面,静等着听新郎新娘上演的好戏。 听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动静,我都有些犯困了。这时,闫秀凤突然醒来说,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怎么窗外这么安静?这不太正常吧? 张立奎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旧习俗闹腾的厉害,你们娘家人不同意;不闹腾吧,你又嫌太冷清,到底怎么做才好呢? 闫秀凤说,当然是安静点好。我是害怕这短暂的风平浪静是不是暴风骤雨的前兆?一会儿会不会闹个天翻地覆?我心里不踏实。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哈哈,我早就和当家侄子交待过了,只有几个小孩子来听房,走走过场而已。放心睡你的安然大觉吧。说完,张立奎也呼呼大睡起来。 新郎新娘的话和他们的鼾声,我在大瓮里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突然觉得,这也没什么意思嘛,别说听见带腥荤的话了,这新婚小两口连个体己话都不说,我不是白到大瓮里挨冻受憋屈了吗? 正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前面那口大瓮里“嘣”地响了一声,是张小来放了一个屁!张小来在晚间的婚宴上吃多了,又在大瓮里面憋屈了好一阵,大瓮内壁冰凉,十冬腊月屋里也没有暖气火炉,硬生生给张小来冻出个屁来。屁的声音本来就不小,又是在大瓮里,带着嗡嗡的膛音,屋里挺安静,屁的声音就越发显的大。 什么声音?闫秀凤第一个醒来发出疑问。她虽然打着鼾声,但一直睡不实着,故而稍有动静就醒了过来。 张立奎因为这几天忙活婚礼,跑前跑后实在太累了,一躺下睡得像条死狗,根本没有听到响声。 闫秀凤摇了摇张立奎的身子说,快,快醒一醒,有情况! 张立奎睡得正香,忽然被摇醒,揉揉眼睛问,情况?洞房里能有什么情况? 有响声,一种奇怪的响声。闫秀凤是在朦胧状态下听到响声的,不知道发自于什么地方,断定不出是什么响声。倘若是在清醒状态下,放屁的声音还是能够辨别出来的。 恰在这时,张小来又“咚咚”地连着放了几个屁。这回不光闫秀凤听得清清楚楚,连张立奎也听得真真切切,而且还能分辨出屁声来自墙角那口大瓮之内。 第12章 洞房救险(下) 不好,大瓮里面藏着人! 张立奎和闫秀凤这时也顾不得睡觉了,穿上衣服跳下炕,点着豆油灯,快步来到前面那口大瓮前,揭开篦子怒喝一声,你是谁?给我出来! 张小来站起身来,哆嗦着嘴唇说,叔叔,婶子,是我,小来。 小来?张立奎听了一愣,你、你怎么在大瓮里?你到里面干什么? 张小来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张立奎催促他,你快说呀! 张小来支支吾吾地说,叔叔,不是你让我听房吗?我是听房来了。 张立奎呵斥他,胡说!我是说过让你听房,是让你站在门外听,没有让你在屋里听呀?更没有让你躲在大瓮里面听呀?你快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小来很想把实情说出来,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钻大瓮听房是我的主张,本来不怨张小来,但我曾经交待过他,如果一旦被新郎新娘发现,你的嘴巴可要严实点,务必不能把我抖搂出来。 张小来不服气,说原本是你的主意,我为什么不能说? 我说,你已经告过我一回密,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你要胆敢抖搂出我来,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再说,还是你把我拉来听房的,不是我自愿来的。 因为我有言在先,张小来怕我找他算账,就不敢抖搂出我的名字。但见张立奎追问得紧,就撒了个慌,说外面天气太冷,就钻到了屋内的大瓮里。屋子冷大瓮凉,闹肚子不舒服,就接连放了几个屁。 张小来这套说辞没有毛病,张立奎就相信了,生气地把手一挥说,行了行了,回家睡觉去吧,你的完成任务了。 张小来说,叔叔,我还没有听完房呢,你怎么就赶我走? 张立奎没好气地说,听你娘个屁!赶紧给我滚蛋!再不走小心我揍你!说着真扬起胳膊,做出个打人的架势。 张小来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跳出大瓮出门回家。 两口大瓮并排放着。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方式,第一口大瓮里冒出个人来,第二口大瓮李是不是还有人?张立奎似乎应该掀开第二口大瓮的篦子看一看。很奇怪,张立奎居然没有检查第二口大瓮。等张小来走后,张立奎关上屋门吹灭豆油灯,打着哈欠上炕接着睡觉去了。我幸运地躲了过去。 在大瓮里没有听到新郎新娘的悄悄话,我觉得十分无聊,也想回家。我寻思等他们俩熟睡后再悄悄爬出大瓮。然而这个时候我早已经困的睁不开眼了,还没等新郎新娘睡熟,我倒先熟睡了过去。 正在熟睡中,我突然被一阵阵的哭叫声惊醒!一听,竟然是新娘闫秀风的哭叫声。哭叫声撕心裂肺,异常凄惨瘆人! 张立奎也被惊醒,连忙爬起身来关心地问,秀凤,怎么回事? 闫秀凤只是痛苦地哭叫,也不回答张立奎的问话。 哭声一声惨过一声!我在大瓮里开始还能忍耐住,到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一是吵得无法再睡,二是新娘突然出现意外伤害,我不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应该出来进行救助。想到这里,我猛地掀开篦子钻了出来,来到闫秀凤跟前问,嫂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离闫秀凤很近,忽然觉得一股浓烈的毛发烧焦的味道向我扑来,呛得我差点呕吐,只好用手捏着鼻子。 张立奎看见大瓮里忽然又冒出一个人来,大惊失色。昏暗的豆油灯光下看不清我的面目,他以为还是张小来,就说你、你怎么还没有走? 张大哥,我不是张小来,是谷国青。 国青?张立奎听了又是一惊,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和张小来一块进来听房的。他放屁走了,我没有放屁就留了下来。这件事情以后有时间再和你解释,先看大嫂的病。 情况确实紧急,张立奎顾不得和我理论,就不住地询问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 闫秀凤原本准备告诉丈夫,但见屋里又冒出一个陌生人来,张了几张嘴就又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捂着下体,不住地哭喊着。 张立奎似乎看出一些端倪,就对我说,国青小弟你先出门待一会儿,我什么时候叫你,你再进来。 我应声出了门,站在门口等着。屋外的寒风冰冷刺骨,冻得我只打哆嗦,可张立奎不喊我,我也不敢进去。想走又不敢走,因为还等着张立奎问话,也想知道闫秀凤到底患了什么病。自己晚上钻到了人家的大瓮里,追究起来,恐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忽然,屋内传出一阵低沉的对话。 张立奎问,秀凤啊,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孩子已经出去了,屋里就咱夫妻两个,你就把实话告诉我吧。 闫秀凤用手指了指屋地上的一个火盆说,就、就是这个东西害了我。接下来的一段对话让我目瞪口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火盆是太行山区农家冬天取暖的常用家什,是用耐火土做成的。白天人们在火盆里点燃枣木棒子,枣木纹理细密质地坚硬,格外耐烧。晚上,木棒就变成了火炭。为了使火炭不容易尽快烧光熄灭,人们就用炭灰将火炭蒙上,一晚上屋里都是暖和的。火盆平时都是放在炕上的,但今天两个新人结婚,炕上摆满了新做的被褥,怕火盆里的火烧了被褥,睡觉时,张立奎就把火盆搬到了地上。半夜时分,闫秀凤起来小便,没有点灯,摸黑来到地上。本来地上还放着一个尿盆,但距离炕沿远了一点。闫秀凤下地首先摸到的是火盆,错以为是尿盆,就蹲在上面撒起尿来。这一下就酿成了大祸,火盆里的火炭正旺,被尿液一浇,瞬间蹿出噼噼啪啪的火星直扑闫秀凤的下体裆部而来,腿裆里的毛发顷刻间被烧了个净光,肌肉也被严重烧伤。那么重要的部位被火烧了个皮毛不存,你说她还不疼痛难忍吗?你说她还不哭喊惨叫吗? 张立奎闫秀凤的对话让我听的一清二楚,心里感慨万千。在大瓮里什么都没有听到,到门外后倒听到了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这次房听得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我正在暗自嘀咕,忽然听见张立奎喊我进去。 我说,张大哥,我就不进去了,你们睡觉吧,我也困了要回家睡觉。 张立奎说,你不能走,快点进来。 我进屋里后,张立奎已经点亮了豆油灯。只见闫秀凤脸色惨白,躺在张立奎的怀里不住地呻吟。我问张立奎,大哥找我有什么事情? 张立奎说,事情的经过你也看到了。我们夫妻俩的对话,想必你在门外也已经听到了。 我点点头,表示已经听到。 张立奎说,我把自己的侄子都赶走了,却把你留了下来,当然有事情和你说。 我不明就里,问,大哥为什么把我留下来呢?有事情尽管说,我听着呢。 张立奎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想和你商量两件事情。 我说,张大哥,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不用和我商量,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心里想,虽然自己岁数还小,但明白今天的事情不宜外传,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家丑。你想,一个女人还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那个最隐秘的地方被火烧了,谁听了都会笑掉大牙。我说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是假装糊涂,想证明根本没有听懂他们夫妻的对话。 张立奎苦笑了一下说,你懂事也好不懂事也罢,我想请求你,第一,千万不要把今晚的事情说给别人知道,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你的爸爸妈妈和姐姐。这一点你能不能做到?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问,第二件事情是什么呢? 张立奎说,你先回答第一件。如果第一件事情你不答应,那我就没有必要和你说第二件了。 我说,张大哥,我真的没有听清你们说了些什么。外面很冷,我不住地跺脚,你们的声音也很小。况且,我早早就退出了这间屋子,确实不知道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后一句话我承认说的口不对心,明明是屋里发生了那件事情后,张立奎才让我退出去的。我这样说,就是是想告诉张立奎,我根本就不愿意记着这回事,要把它彻底忘却。 张立奎又苦笑了一下说,行,小小年纪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我权且相信你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唉,就属你没有看见没有听见最好。 我对张立奎说,请张大哥告诉我第二件事情。我要先琢磨一下,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到。 张立奎说,第二件事情不复杂但很着急。大哥想请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请讲。我也急切地说。我猜想与闫秀凤的病情有关。 果然不错。张立奎说,你现在赶紧回家找你爸爸,就说我媳妇闫秀凤得了一种急病,十分危险,需要马上到县医院住院救治。我知道谷老师认识不少县医院的大夫,希望他给认识的大夫写封信,听说现在住院很不容易。张立奎越说越急,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救人性命的事情必须答应。我点点头马上跑回家,叫醒熟睡中的爸爸,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爸爸满口答应,穿好衣服翻身下炕,立刻写信。一边写信一边问我,你大半夜不回家睡觉,是到张立奎那里听房去了? 我没敢说去听房,撒谎说和小伙伴们玩耍去了。 那张立奎怎么找到的你?爸爸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发问。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爸爸撒谎,说我们玩耍过后正准备回家睡觉,路上遇到了张立奎,他要来咱家找爸爸谈事,我说这个时间爸爸肯定睡下了,你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为转述。我牢记着张立奎的嘱托,即便是最亲近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也不能把洞房内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信很快写好。我接过信一刻也不敢耽搁向张立奎家飞奔而去。来到张立奎家,看见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张家的近支亲属。赶马车的赵师傅也在,看样子要用马车送闫秀凤到县医院。我把信交给张立奎。张立奎临走时,两只眼睛盯住我,似有话要说,最终因为眼前人多没有说出口。但我已经看懂他的眼神:记住我的话,不要和任何人透露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心领神会,对着张立奎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张立奎也点了点头。虽然是夜间,但我明显看见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大约一个月后,闫秀凤回到了牛角台村。到家后,张立奎先到我家向爸爸表示感谢。当时县医院床位紧张,好多病人都在楼道里临时床位。大夫看到爸爸的信后,问了问闫秀凤的病情,立刻把她安排到一个单间里面,经过精心治疗很快痊愈出院。后来,张立奎当了生产队长。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他对我家很是照顾,让我们心存感激。张立奎表示,说到谢,应该我先谢谢你们才对。 很多年后,我在县城见到来赶年集的张立奎。我俩在一个小酒馆里边吃边聊。 张立奎问我,当年你和我的族侄张小来为什么藏到了我家大瓮里? 我哈哈一笑,说那是我的主意,一是门外太冷,二是想近距离听听你们说什么。听房嘛,总得听出些实质性的东西才好。 张立奎也笑了,洞房里能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事情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我始终未和任何人提起洞房里发生的事情过。如今,两个当事人张立奎和闫秀凤都已作古,加之因为写这部长篇的需要,不得已只好简单提及此事。事情的真实经过其实很繁杂,但我写的比较简单含蓄,这种事情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相信读者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立奎和闫秀凤的后人,只知道我包括我爸爸当年曾经给其长辈做过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但不清楚是什么事情。听张立奎的儿子说,父母亲在弥留之际把他叫到身边叮嘱,谷国青父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们要牢记在心。人家不要求我们报答,我们也没有能力去报答,但世代铭记不忘还是能做到的。 洞房救险,不仅挽救了闫秀凤的性命,还挽救了他们夫妻的名声。 我总这样认为。 请看下一章:月夜追踪。 第13章 月夜追踪(上) 童年时代,山里的文化生活很落后,没有电视,看电影和看戏也很少。上学之前不识字,也看不懂书本。我在牛角台村居住的几年中,倒是听过好多次说评书的。这些说评书大都是残疾之人,或是盲人或是肢体不全者,他们靠嘴皮子走村串户挣口饭吃,很辛苦。我听过他们说的《杨家将》《大八义》《小八义》《彭公案》《施公案》等书,然而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却是那些鬼怪灵异故事。有时候,自己就深深地陷入故事情节之中不能自拔。有的时候还会亲身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有一次,牛角台村来了一位说评书的盲人,评书的名字我忘记了,只记得内容是妖狐鬼怪之类。盲人在说书的间歇还与听书人互动,说他今天讲的故事就发生在你们太行山区,而且离牛角台村不远。成年人听了都哈哈大笑,知道他是逗着玩的,但我们一群小孩子却当了真。盲人又说,鬼怪灵异的故事大都发生在山区,这里山高林密,方便鬼怪出没。而都市里人口稠密车水马龙,妖魔鬼怪怕见人,故而不会出现在都市里。我听了盲人的话,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有机会一定要会会这些妖魔鬼怪。妖魔鬼怪常常害人性命,其他人躲闪都生怕躲闪不开呢,我却独出心裁想去会会它们,小伙伴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那时候,每年的农历四月十七日,县城都要举办声势浩大的庙会,官方称为物资交流大会。村里有很多人去赶庙会,男人赶庙会多是购买生产资料,如小麦、玉米籽种和化肥,包括铁锹、镐头的等农用工具。女人则是购买生活用品,如布料、衣服和锅盆盘碗等。 这年的四月十七,我家的邻居甄玉珍也去赶庙会,还买了一条大红色真丝头巾,非常漂亮,罩在头上美滋滋地往家走。不料下午回家走到半路上,突然刮来一阵风把头巾吹走了。甄玉珍慌忙去追,奇怪的是她追得快,头巾就飘得快;追得慢,头巾也飘得慢,就像和她逗着玩一样,紧追慢赶还是没有抓住围巾。红红的围巾飘过小河飘过树林,飘到大山里面去了。刚买的心爱之物转眼没了,甄玉珍心疼的只掉眼泪。 第二天早上,村民们正聚集在街头吃饭。忽然看见看羊人周老计打村口来到街头。什么是看羊?看羊是太行山区特别是牛角台村一带一项独具特色的农活儿。每年夏秋两季,天气暖和,白天放牧的羊群晚上不用赶进羊圈里,而是赶到田间地头上过夜,俗称“卧地”,是土地施肥的好方式。卧地羊群拉的屎撒的尿就是上好肥料,夜间看护卧地的羊群称为看羊。周老计是个残疾人,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腿行动不方便,不能干重体力劳动,还是个光棍汉。村里照顾他,不让他干重体力农活。周老计向村干部要求,说自己在家睡觉也是一个人,干脆去看羊得了,有那么一大群羊作伴,也不会感到寂寞。村干部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周老计从刚解放时就看羊,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国家为保护生态平衡禁止高山放牧为止,整整看了四十多年羊。 周老计来到街头问,村里有人丢失过红头巾吗? 甄玉珍正好也在街头吃饭,听到周老计的问话,连忙站起身来说,我昨天丢失了一条真丝红头巾。刚从庙会上买回来就丢了。周大叔,莫非你拾到了? 周老计摇了摇头说,没有拾到。 甄玉珍问,既然没有拾到,你怎么知道有人丢了红头巾? 周老计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这条红头巾。 甄玉珍又问,你在哪里看到的?告诉我,现在我就去找。 周老计又摇摇头说,我估计你找不到,还是不要去了。 周老计这几句话说云山雾罩虚无缥缈,把甄玉珍说糊涂了,你说你见到了,又说我找不到,你到底是见到还是没有见到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找不到呢? 看到甄玉珍满脸狐疑的神色,周老计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丫头,你听我慢慢说。说完了,你愿意去找就去找,但我的意思还是不要去。 甄玉珍仍然听不明白,既然这样,那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件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哈哈,也确实没有什么意义。我们看羊人干的是夜间的活儿。常年看羊,遇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事情。我想问一下头巾是不是咱村人丢的,如果是咱村人丢的,那么这件事情一定与咱村人有关。 什么事情?甄玉珍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也在街里吃饭,距离周老计和甄玉珍说话的地方很近。我发现周老计的神色很诡秘,甄玉珍的神色则很惊慌,觉得这两人一定有事,就突然冒出一种好奇心理,悄悄地来到他们俩身后偷听。周老计甄玉珍不疑身后有人,所有的对话都让我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昨晚周老计在离村子不远处一块地里看羊。地里卧满黑白相间的羊群。周老计在地头用茅草搭起个简易小窝棚,坐在里面默默地抽着旱烟,火星一闪一闪,映照着他那古铜色的脸膛。忽然,他听见小窝棚外面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走路的声音。起初,周老计以为是羊群走动也没在意。因为羊卧地时间久了,有时会站起来活动几步。可他再仔细听听又不太像,羊的蹄子很小,走在在绵软的土地上不会是这样声音,应该是人在走路,而且是往小窝棚方向走来。天色这么晚了,是谁不在家睡觉,来这里干什么呢? 周老计三十来岁,年轻气盛胆子大,就钻出窝棚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他一大跳!虽然有月亮,但夜色依然朦胧,不过周老计看清楚还真是来了个人,而且是个女人,高个儿,也是三十多岁年纪,上身穿一件黄底碎花对襟褂子,下面穿一条天蓝色裤子,头上蒙着一条红色的非常鲜艳的头巾。女子用红头巾的两个角捂着前额,一脸凄楚愁苦的样子。她怯生生地来到周老计身边站住,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周老计不认识这个女人,于是主动问她,你是谁?哪个村的人?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 女人听了摇摇头,没有答话,就从周老计身边走了过去。她走路很轻像一阵风,双脚好像没有沾地,声音极其轻微。周老计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一凛:走路像风,这可不像是人啊!难道是个——周老计不敢往下想了。 甄玉珍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村里谁丢了红头巾? 周老计说,咱们山里人的生活习惯都很传统,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般都有几个孩子了,不会蒙那么鲜艳的红头巾。我估计红头巾不是她的,要么是她捡的要么是她偷的。不管是捡是偷,既然出现在咱们村边,十有九与咱们村有关系。 甄玉珍说,我想见见这个女人,是不是我的头巾一眼就能认出来。 周老计说,不知道她今晚是不是还来。你如果不嫌害怕就先到我的小窝棚里等着。 这时候,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也去,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 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周老计和甄玉珍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我,周老计说,半夜三更的你别去,小小年纪看这个干啥?吓也得把你吓哭! 我说,不怕,咱们是堂堂正正的人,还怕那些妖魔鬼怪吗?我现在已经基本认定,这个女人肯定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尽管我一再表示不害怕,可周老计还是不让我去。我找到李石蛋和张小来,商量好夜间偷着到周老计看羊的地方看稀罕。 李石蛋问半夜里能有什么稀罕事情? 我说去见鬼,你们敢不敢? 李石蛋首先打了退堂鼓,不说不敢,只说自己不能熬夜,要早早在家里睡觉。 张小来表示可以给我作伴一块去。我知道他的胆子也不大,但他想还我个人情,因为弹弓之事告过我的密,洞房之事也没有办好,早早被族叔张立奎轰了出去,这次想干一件漂亮事让我看看。很多年以后,张小来告诉我,小时候我为什么愿意跟着你?我发现你这个人胆子大,心思却很细,办事有主见也有办法。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今天是农历四月十八。牛角台村有句俗语:十七十八,人定月发。是说月亮从东山上升起来时,村里人大多数都已经睡了觉。我和张小来悄悄来到周老计看羊的地头。我朝周老计的小窝棚里瞅了一眼,发现甄玉珍早坐在了里面。 等月亮升起一竿子高时,南边果然过来一个蒙着红头巾的女人,像风飘一样,轻轻地来到周老计的小窝棚边。 周老计正要问女人话,想不到女人倒先开了口,说我要回家。 周老计问,你是谁?你的家在哪里? 女人幽幽地说,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是哪村人。我要回家,要找我爹我娘。声音比吹过的山风还要凉。 周老计一愣,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是哪村人?这不是个傻瓜吗?他再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女人,发现她穿衣打扮还算整洁,说话口齿也清楚伶俐,又不像是傻瓜。周老计接着又说,你两次来到我这小窝棚旁,可这里也不是你的家呀! 女人突然带着哭腔说,我想让大哥你帮着找我的家。我找不到家了,好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我想爹和娘。 周老计一听,禁不住笑着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家在哪里,我怎么帮你找?刚要推辞,忽然听见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周老计是个心慈面善之人,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哭。他寻思,深山老峪岔路多,这个女人备不住是走亲串友或赶集上庙转向迷路找不到家了,过去也常有转向迷途的人来问路,于是连忙好言好语地劝慰女人,别哭了别哭了,我帮你找家还不行吗?周老计说的情真意切,似乎忘了这个女人很可能是个孤魂野鬼。 女人本来不愿意走了,往窝里望了望发现里面有人,窝棚外面好像还藏着两个小孩,就不愿意留下,离开窝棚向北牛角台村方向走去,脚步依然轻的和风飘一样。 周老计回到窝棚问甄玉珍,看清了没有?红头巾是不是你的? 甄玉珍说,一点不错就是我的。我的头巾怎么到了这个女人头上?忽然,她好像非常害怕,颤巍巍地说,我听着她的口音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面容在夜间看不太清楚,只能看个轮廓,也觉得面熟,在好像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把我的头巾蒙到自己头上,莫非真与我有关系?会不会伤害我的性命? 周老计说,可以肯定,这个女人与你或是认识或是亲戚,可能是想证明什么事情,倒不至于伤害你的性命。 周老计如此一说,甄玉珍更害怕了。她在冥思苦想在哪里见过此人,她蒙自己的头巾到底想证明什么呢? 我和张小来躲在窝棚后面,把这个女人看了个清清楚楚。我们岁数小眼力都很好。我看见女人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村里的死人我见过,就是这个脸色。她虽然用红头巾包着头,但我发现她右额角好像有血迹。用红头巾包头,似乎是为了刻意掩盖那片血迹。我扭头对张小来说,咱们追上这个女人看个究竟,你敢不敢? 张小来说,只要跟着你我就敢! 好,咱们赶紧去追,这女人走路就像蹬着风火轮一样,真快!我边说边迈开大步往前追。 周老计和甄玉珍发现了我俩,连忙呼喊,孩子们不要去追,那、那、那可、可能不是个活人,有危险! 第14章 月夜追踪(下) 不仅仅是出于好奇,还有一点点叛逆心理。在周老计和甄玉珍的呐喊声中,我和张小来头也不回地紧跟着女人往前跑。虽然是夜间,月光并不特别明亮,但这条路我们经常来玩十分熟悉。女人走得很快,我们跑得也不慢,始终没有落下太大的距离。 又跑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一个狭窄的崖口,两侧陡峭山崖相对而出,留下一个丈八长短的一个口子,叫掐脖子口,很形象很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掐脖子口距离牛角台村七八多里地,是牛角台村和另外一个叫做牛角铺村的交界处。因为离牛角台村较远,我记忆中只路过这里一次,是那年跟着爸爸到掐脖子口里面牛角铺村去探望亲戚。牛角河也从牛角铺村流过。掐脖子口很窄,又有牛角河流过,水流较深,可以漫到我的大腿根部。我和张小来追踪女人来到这里,张小来个子小不敢下水过不了河。我没有张小来作伴,也不敢再往前追。掐脖子口,没有掐住我们的脖子,却掐住了我们的腿。 我觉得很惋惜,如果一直追下去,女人的来龙去脉说不定就会弄个一清二楚。但现在不可能了,两个人只好悻悻地折返回来。 第三天晚上,我有一种预感,女人很可能还会现身。她达不到目的也不会收手。既然女人还要现身,我们的月夜追踪当然也要继续。她要达到她的目的,我们也要达到我的目的。晚饭后,我叫上张小来,两个人再次悄悄来到周老计看羊的窝棚旁,等候那个女人的出现。 果然,当月亮出来后,蒙头巾的女人又从南边飘了过来。路过窝棚时,女人稍稍停顿了一下,忽然发现了昨晚追踪她的那两个小孩,怔了怔,轻轻地“咦”了一声,又忙不迭地朝北边飘去。我和张小来见状又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插几句题外话。很多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来仍然为我们当年的执着和大胆感慨不已。事情搁到现在,我绝对不敢三更半夜去追一个很可能是孤魂野鬼的女人。可那个时候却什么都不怕,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 来到了掐脖子口,女人身形一闪就过了河,我们却要挽起裤腿来涉水。我拉着张小来渡过牛角河越过掐脖子口,女人的身影忽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四处张望了一阵,正要继续往前追,突然张小来把嘴凑到我嘴边悄悄地说,你看,咱们右侧不远处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好像躺着个人。 我扭头看了看,不错,大石头上真是有个人。因为在山崖背阴处,月光照射不到,这个人的轮廓很模糊。为了看个究竟,我径直向大石头走去。来到近前一看,天哪,这个人竟是那个女人,躺在石头上像死过去一样。要不是蒙着那条红头巾,还真是不容易认出她来。 此时的我颇有些为难。追的就是这个女人,可现在女人就在大石头上躺着,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上前喊她?她可能只是一具死尸不会答应;不喊,又没有了追踪的目标,这不是白来一趟吗? 我回到张小来身边,告诉他那人就是咱们追踪的女人。 张小来说,那好啊,问问她是怎么回事?这两晚上总算没有白追。 我说,她在石头上躺着,应该是死去多时了。 张小来说,不可能吧,刚才不是还在走路了吗? 我摇了摇头说,难道你没有发现她走路有问题吗?那不是走是飘。都说鬼没有腿只能飘,咱们追踪的肯是一个孤魂野鬼。 要不咱们回去吧,追个死鬼干啥?张小来说着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一打哈欠,我也受感染也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好,回去睡觉。我和张小来刚要转身走,忽然看见大石头上的女人坐了起来,就好像熟睡中的人醒来一样。我有点害怕,心里像敲打一面小鼓,嘣嘣直响。这个女人到底死了没死呢?她不会对我们俩怎么样吧?如果打起来,我和张小来可是要吃亏的,自古以来,人和鬼斗是永远占不了先机,况且我俩还只是几岁的孩子。 张小来只顾着打哈欠,没有看见女人坐起来。他比我岁数还小,我不敢告诉他,怕把他吓哭。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接连发生,大石头上突然发出冷冰冰的声音,你们俩个小孩子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农历四月的夜间还有点凉,女人的声音又冷冰冰的,我听着打了个寒噤。 张小来也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奇怪的是他反而不害怕,倒不住的给我壮胆,走,上前听听她要说什么?说着拉起我的胳膊向女人走去。 快走到女人身旁时,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冷风吹来,逼得我和张小来不由地后退了两步。张小来不在乎还要往前走,被我一把拽了回来,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不能走了,咱们就站在这里问她吧。 不料,没等我们发话,女人倒先开了口,小小的岁数,你们的胆子可不小。回答我,为什么追着我不放?回去吧。 我说,我们还想先问你呢?你晚上不在家呆着,蒙这个红头巾到处乱跑,额角还有血迹,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追踪你就是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你既然能说话,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吧。 你们是两个好孩子。这几天晚上,反复出现在看羊人的窝棚边,就是想说明事情的真相,只是那两个成年人有些愚钝,还不及两个小孩子机灵。唉,你们岁数还小,我不忍心开口,怕吓着你们,回去吧......女人的声音很柔软和善,就像母亲对儿子说话一样。 我们岁数不大胆量却不小,你也看到了,吓不着我们的。张小来说。 见我们不愿意走,女人又说,要不这样吧,你们回去告诉看羊人周老计和甄玉珍,让他们俩明天晚上月到中天的时候在窝棚旁等我。记住,你们俩不要去。这两晚上如果不是你们俩在,我就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了,就是因为你们俩在场,我才没有说话。 我想问一问为什么不让我们在场?却听女人说,今天晚上我一直背对着你们说话,就是这个原因。 我和张小来仔细看了看,女人果然脸朝北边始终背对着我们。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但答应她把话带给周老计和甄玉珍。 ......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爸爸有次到县城开会,说县里最近枪毙了两个犯人。很快,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牛角台村,周围的几个村子也都知道了,是强奸杀人案。再后来,村里有人说,这个案子的破获与牛角台村有关。 又是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我和小伙伴们在村街里玩耍的兴头正浓,忽然觉得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飘过。我心里一激灵,这个身影好像三个月前追踪的那个女人。我追随着这个身影来到一个僻静处,身影站住了,我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女人。她对我说,谢谢你和那个孩子。 我惊讶地问,谢从何来? 女人说,正是你们的追踪让我的冤情大白于天下,罪犯终于被枪毙。 我越听越糊涂,枪毙犯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女人说,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可以问周老计和甄玉珍。说完,向我深深鞠了一躬,一闪身没了踪影。 我找到周老计和甄玉珍。他们向我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个女人名叫蓉儿,家住牛角铺村。牛角台村的甄玉珍是蓉儿的姨表姐,蓉儿妈妈和甄玉珍妈妈是亲姐妹。这就是当时甄玉珍看着蓉儿面熟听着耳熟的原因。小时候姐妹俩常见面,长大后各自嫁了人,加上蓉儿父母早年病亡,所以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大约十多天以前,蓉儿到姑姑家探亲,返回来时天色已晚。走到掐脖口时,突然被两个歹徒用木棒猛击前额,顿时躺倒在地失去了知觉......歹徒随即奸污了蓉儿。丧心病狂的歹徒怕罪行败露,最后竟惨无人道地杀害了蓉儿。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太行山区交通不便。牛角台一带地处太行深山区信息更是闭塞。蓉儿的姑姑家很远,她被害后长时间无人知晓。姑姑以为她回了家,而家人以为她还在姑姑家。蓉儿冤屈不伸阴魂不散,盼望有人为自己伸冤昭雪,盼望歹徒得到正法。那天下午,蓉儿在牛角台村南的路上游走,忽然看见了姨表姐甄玉珍,心里顿时涌起一丝希望,想托甄玉珍为她伸冤,于是设法把姨表姐新买的红色真丝头巾吹走了。她不敢直接找甄玉珍,怕吓坏她,就在晚上来到周老计看羊的窝棚边,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知道,看羊人干的都是夜间的营生,什么样的古怪事情都见过,看到她的模样,一定会引起高度怀疑,也会告诉村里的乡亲们,这样就会引起甄玉珍的注意。果然,第二天晚上甄玉珍就到了周老计的窝棚里。 因为窝棚边出现了两个小孩子,这是蓉儿没有料到了。蓉儿生性善良,凶杀案、自己的身份都不愿意让只有几岁的孩子知晓,加之自己的额角有血污,脸色苍白无雪很吓人,就只好离开窝棚。不料这两个孩子好奇心太重,竟然穷追不舍...... 两个孩子把蓉儿的话带给周老计和甄玉珍后,两个人大吃一惊,一条红头巾竟牵出一桩恶性案件!他们下决心为蓉儿伸冤昭雪。第二天,周老计和甄玉珍就到县公安局报了案。 接案民警听完他们的叙述后问,这个蓉儿是不是三十来岁年纪,上身穿一件黄底碎花对襟褂子,下面穿一条天蓝色的裤子? 甄玉珍说,对对对,就是这个打扮。两人奇怪公安局民警怎么这样清楚,就像亲眼看见蓉儿一样。这时,只见民警铁青着脸,愤怒地说,这些犯罪分子太猖狂了,竟用同样方法再次残忍作案,必须狠狠打击,还老百姓一方平安! 原来前几天这位民警也接到一位年轻姑娘报案,说她头天晚上赶集庙会回家路过一个山嘴时,突然从巨石后面跳出两个蒙面歹徒,抡起木棒向她头上打来,打昏后轮奸了她。之后,歹徒又凶残地敲了她几棒子,要把她置于死地。万幸的是姑娘体格健壮,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待她醒来后立刻到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根据姑娘提供的歹徒身高体征撒开大网在全县范围内搜捕,很快把两个歹徒抓捕归案。审讯中罪犯交代,他们在十多天前用同样手法轮奸、杀害了一个女子,并抛尸在深山荒野中。民警让他们提供受害人的相貌特征,他们说女子三十来岁,穿黄底碎花对襟褂子和天蓝色裤子......民警去找尸体,尸体早已腐臭。公安局准备贴发认尸布告,恰巧周老计和甄玉珍来报案。 罪大恶极证据确凿,两颗正义的枪子结束了歹徒罪恶的一生。 罪犯伏法后的一天晚上,周老计又在窝棚旁遇到了蓉儿。蓉儿向正直善良的周老计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要不是你和姨表姐仗义执言,我的冤屈还不知道能不能昭雪呢! 周老计连忙上前扶起蓉儿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你不用谢我,倒是可以谢谢那两个人小胆大的孩子,正是他们的月夜追踪让你的冤情真相大白。小孩子办了一件大好事啊! 蓉儿说,是的,我自然要向他们致谢。 周老计问蓉儿,你找甄玉珍,她是你姨表姐,这个我理解,但为什么又找上我呢? 蓉儿说,我遇难那天,当时天色已黑,我没有发现周围有人,连个证人都找不到。奥,对了,我记得不远处好像有个人在看羊......所以就找到了你。当然,这一带每个村庄都有看羊人,也许那个看羊人不是你。但我知道你是牛角台村人,和我姨表姐一个村。找到你也就找到了我姨表姐...... 月夜追踪,离奇古怪,实在不好解释清楚。在以后的章节中还有类似的内容出现,这也算我生命历程中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部分吧。 请看下一章:葫芦架下。 第15章 葫芦架下(上) 牛角台村子不大,街道却很规范,横平竖直,还有个十字街口。街旁铺满了四四方方光滑又平整的石块,是村民们聊天的好座位。天热以后,除了下雨天,村民们一天三顿饭差不多都在街里吃,称为街宴。晚上的街宴结束后,人们不回家,把碗筷往身边一撂开始聊天,称为街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天马行空,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比一个聊的高,一个比一个吹的紧。一直聊到都打起了哈欠,才抄起饭碗回家睡觉。街聊到此告一段落。 街聊的人群有一个佼佼者,名叫郭德元。他读过两年初中,因为家里穷,提前一年肄业回村种地。他是牛角台村为数不多的大知识分子,记性好理解力强,嘴皮子也利索,而且喜欢看书。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看半宿书,村民们就送他的绰号:熬干海。意思是看书熬灯油,能把大海熬干。郭德元家里并没有多少书,就借别人的书看,十里八乡的书都被他借了个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古代小说,在他嘴里真是可以倒背如流。郭德元是街聊的常客和主聊。他一到场,就没有别人说话的份了,所有的街聊者都得给他让路。郭德元绝对是街聊中的男一号。 郭德元的街聊不像别人那样胡聊八扯,而是给大家讲书上的故事,和说评书差不多。村里来了说评书的盲人,有时还要先去拜访郭德元。他们讲的评书内容郭德元几乎都懂。盲人在讲评书时为了增加时长和花样,有时会夹杂一些自己杜撰的内容,害怕郭德元听出来揭他们的短,就事先去贿赂一下郭德元,或送上两盒烟几块点心或说上几句好话。郭德元觉得盲人混碗吃不容易,听到装听不到,极少让他们下不来台。 我最喜欢听郭德元街聊,只要他来到十字街口,我都早早去抢个好位置,静等他开聊。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郭德元讲过《千里驹》,京剧叫“盗御马”;《绿牡丹》,戏曲舞台上叫“花碧莲捉猴”或“十杰村”。凡此种种,无论书籍还是戏文,在那个年代成年人也不一定知晓。而这些知识点,我都是从郭德元那里学来的。 那年农历七月初七晚上,天气焖热。吃过晚饭后,大家都在街里乘凉,邀请郭德元聊上一段。那天晚上,晴空万里,天上的星星不住地眨着眼睛。郭德元说,今天是七夕节,咱们就讲个七夕鹊桥相会的故事吧。他用手指了指天上那条白茫茫的带子说,那就是银河。大家再看,在银河的一边,有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你们说,那叫什么星? 人群里有人回答,那是织女星。对,就是织女星。郭德元说,大家再往另一边看,在银河的对岸,有等距离并排着三颗星星,中间那一颗比较亮,一前一后的两颗星星暗一些,这就是牵牛星。它们离我们好远好远。 有多么远呢?有人问。 织女星离我们牛角台村大约26光年,织女星离我们这里大约16光年。 又问,什么是光年? 郭德元说,光线一秒钟走三十万公里,它一年走的路程就是光年。 妈呀,这么远哪!满街的人都在惊叹。 我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觉得非常新鲜好奇,就问郭德元,为什么一个叫织女星一个叫牵牛星呢? 郭德元说,织女星牵牛星,天文学上也是这样命名的,其实它们来源于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不叫银河而叫天河,鹊桥会也可以叫天河会。 这个民间传说故事,郭德元的讲述与其他人不一样。按照他的说法,是牛郎的家乡有一眼温泉,温泉水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对美容美颜大有裨益。这个温泉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天庭王母娘娘的几个女儿知道了,姐妹们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凡来洗澡。牛郎的叔叔也是个看羊人,有一次正在温泉附近看羊,夜半时分,突然看见天上依次飘下来好几片彩云,彩云飘到温泉里不见了踪影。叔叔觉得奇怪,就悄悄地来到温泉观看,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温泉里泡着好几个美若天仙的姑娘,那个岁数最小的姑娘最漂亮。 叔叔不好意思再看,回到看羊的窝棚旁,脑海里一直放不下那个岁数最小最漂亮的姑娘。他想,自己的侄子牛郎从小失去父母,衣服破了没人缝补,饥一顿饱一顿过日子,受尽了苦难,娶媳妇更是难上加难。如果、如果他能娶这些姑娘中的一个做媳妇那该多好!再如果能娶上那个最小最漂亮的姑娘做媳妇,再好不过了! 叔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牛郎。牛郎说真要那样敢情好,可我穷光蛋一个,人家怎么能看上我? 叔叔说,事在人为,世间只有想不来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以后,他就一直在想办法让侄子牛郎达到目的。这一天,他终于想出个办法。等一朵朵彩云飘到温泉后,他让牛郎偷偷地藏在温泉外,等姑娘们脱掉衣服进入温泉,迅速去把那个最小最最漂亮的姑娘的衣服抱回家。 这个办法还真有效,等牛郎抱着衣服回到家里时,那个最小最漂亮的姑娘也随后跟了进来。姑娘说,你把我衣服抱走了,我无法回家了,只好把你这里当成我家。从此两人就生活到了一起,姑娘成了牛郎的媳妇。媳妇一直没有对牛郎说明自己的身份,直到生下两个孩子后,有一天媳妇突然对牛郎说,自己是天庭王母娘娘最小的女儿,名字叫织女,私自下凡婚配牛郎的事不料被母后知悉,母后大怒,要她速速返回天庭。织女舍不得与牛郎的恩爱更舍不得一双儿女,拒绝了母后。母后恼羞成怒,威胁织女说,你若不返回天庭,我就让天兵天将杀死两个孩子,把牛郎碎尸万段。这个情节与黄梅戏《天仙配》很相似,这里不再赘述。 郭德元讲的绘声绘色,我却听得哽咽抽泣。本来是传说故事,因为他讲的太逼真,竟让我深信不疑,觉得就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我深信善良美丽的织女眷恋人间男耕女织的烟火生活;深信她受到王母娘娘的催逼胁迫,无奈扔下挚爱的丈夫牛郎和一双娇儿回归天庭;深信牛郎挑着担子,两边的箩筐里装着两个孩子向天庭紧追而去;深信眼看快要追上了,王母娘娘突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横空划出一条天河,波涛滚滚一望无际,将织女和牛郎隔在天河两岸不得团圆;深信王母娘娘最后怜悯织女思念牛郎和两个孩子的痛苦,每年的七夕之夜让世间所有的喜鹊相聚天河,搭起一座桥,让牛郎织女相会...... 我问郭德元,牛郎织女天河相会,我们凡间的人能不能看到? 郭德元说,那么长的河那么宽的桥,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得到。 我又信以为真,问站在哪里能看得到?我要去看一看。 郭德元随手一指不远处的葫芦架说,喏,在那个葫芦架底下就能看到。最好能遇到个下雨天,那滴答滴答的雨声,就是牛郎织女夫妻二人抱头痛哭掉眼泪呢! 我说,夫妻俩掉眼泪,有那么大声音吗? 郭德元说,人家都是仙家,能飞上天,能和我们普通凡人一样吗?仙家的哭声很大,掉眼泪声音也是很大的。 这些夸张的没边没沿的话,我居然坚信无疑。 ...... 夜深了,街聊的人都回家睡觉去了。我没有回去,独自坐在街头暗自神伤。这个传说故事太美丽动听了。我全部心思都集中在牛郎和织女天河相会上。我来到葫芦架下,等着听牛郎织女的哭声。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夜太深了,我两个眼皮只打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着睡着,突然觉得身上凉,醒来一看,天哪,真下起了雨。雨水顺着葫芦蔓掉下来,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可我觉得就是下雨的声音,怎么也不想人哭的声音,更不像掉眼泪的声音。 忽然想起郭德元的话,人家是仙家,和我们凡人不一样。说不定牛郎织女现在就在葫芦架下面相会呢!只不过自己是肉眼凡胎看不见人家罢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街头出现了两个黑影,都打着伞。有一个黑影轻轻地喊着,国青,你在哪里?怎么不回家睡觉? 是爸爸的声音。原来爸爸妈妈见我半夜了还没有回家,就到郭德元家找我,他们知道我经常听郭德元讲故事。 郭德元说,我讲完故事就回来了,没有看见国青。怎么,他还没有回家? 是啊,就是因为没有回家,我们才来问你呢!妈妈有些着急。 郭德元忽然笑了,说谷老师和嫂子别着急。国青没有远走,他一定还在街头,或者在葫芦架底下呢! 爸爸一皱眉头问,他到葫芦架底下干什么? 郭德元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他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说今天是七夕,他们夫妻二人要在葫芦架底下相会。国青可能当真了,许是到葫芦架底下看牛郎织女相会去了。 妈妈听了,终于放了心,临走时埋怨了郭德元几句,你说你这兄弟,就爱胡聊八扯。这也怨国青,别人说什么他都信,放个屁也是香的?多亏他是个男孩子,要是个姑娘,长大后非得跟着别人跑了! 爸爸妈妈随即来到街上喊我。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但不敢答应,怕惊动了牛郎织女的相会。 爸爸妈妈在街头找不到我,就向葫芦架下走来,离我越来越近。我非常着急,心里说,爸爸妈妈,您们千万不要再往前走了,千万不要惊动了牛郎织女的相会。我一会儿就回去,可以天天和您们在一起,牛郎织女可是一年就见这么一次面呀!人家小两口相会,一看这里有好几个人,还不躲得远远的吗? 我相信郭德元的话,爸爸妈妈可不相信。他们已经看见葫芦架下坐着一个人,必是我无疑。爸爸来到我面前说,国青,你在这里傻坐着干啥?还不赶快回去睡觉! 我压低嗓门说,我在听牛郎织女抱头痛哭呢! 妈妈很生气地说,傻子,郭德元那是闹着玩的,你也当了真? 我说,他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他说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书上写的难道都是真的吗?假的东西多了去了!妈妈更生气了。 书上写的还有假的?我倒是第一次听到。爸爸是教书的,应该最有发言权。我就问爸爸,你每天念的课文难道也有假的吗? 不料,这一句话把爸爸问住了,他一时竟无法回答。 爸爸无法回答,我自以为他否定了妈妈的说法,就得意地说,我说是吧,书上说的还能有假吗?假的还叫书吗? 见说服不了我,爸爸换了个话题,你听到牛郎织女哭了吗? 我说,您们听这滴答滴答的雨声,这就是两个人抱头痛哭呢! 妈妈说,这也是郭德元告诉你的吧? 是的。他还说,这是两人掉泪的声音。他们都是神仙,掉泪的声音比我们凡人大得多!我理直气壮地说。 妈妈说,看我明天不去找这个坏家伙算账,就喜欢骗小孩子们! 爸爸说,这是下雨的声音,不是哭声更不是掉泪的声音。也许,牛郎织女不在这个葫芦架下相会。村里的葫芦架很多,在别的葫芦架下相会也说不定。爸爸的意思是让我先回去睡觉,以后再到其他葫芦架下听。 不料,我的一根筋脾气上来了,顺着爸爸的话茬说,对,村里的葫芦架很多,我应该到别的葫芦架下听一听。我就说嘛,织女是仙女,哭声咱们可能听不到,可牛郎也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嘛,怎么能听不到他的哭声呢?我对爸爸妈妈说,您们先回去吧,我要去村西那个最大的葫芦架下去听。 爸爸妈妈见劝不住我,不过已经知道我就在村里,也放了心,给了我一把伞,回去了。 我向村西那个最大的葫芦架下走去。离葫芦架还有三四丈远的距离时,发现那里真有两个人影。 第16章 葫芦架下(下) 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若即若离。爸爸说得真准,这肯定就是牛郎和织女。怪不得我在十字街口旁葫芦架下见不到他们呢,人家原来是在这里。也对,这是村里最大的葫芦架,牛郎织女那么重要的人物,又是一年一度的天河相会,怎么也得挑个最大的葫芦架嘛!就像现在文艺界的大腕大咖,坐车住店都得要豪华的嘛! 我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觉得不妥。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能惊动了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应该让他们好好地亲热一番!我当时理解的亲热与眼下男女恋人或夫妻的亲热自然不是一回事儿,不过是卿卿我我互相倾诉衷肠而已。我也别听他们哭别看他们掉泪了,回家睡觉吧,已经是后半夜了,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我正要转身回家,忽然听见有人哭,是个女人的哭声,就来自葫芦架下。你说这事寸不寸!我在那个葫芦架下想听哭声,等了大半夜也没有听到;在这个葫芦架边,本来准备回去睡觉,却听到了哭声。嗯,这个哭声听着还有点耳熟,好像是牛角台村里的某个人。哭声不大只是哽咽抽泣,和滴答滴答的雨声混淆在一起,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谁。但可以断定,这俩人不是牛郎织女,是两个凡人,和自己一样。 这时,忽然又有一个低沉的男人说话声传来,似乎是在劝慰女人,让她想开些,山过得去水过得去,咱人也得过得去。劝慰了好一阵,女人才止住哭声。 忽然,我对天河会中的牛郎织女变得兴趣索然,而对眼前这对男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两个谁呢?当时的我还不懂热恋这两个字眼的真实含义,只是觉得这两个男女关系非同一般,要不怎么深更半夜不睡觉,冒雨在葫芦架下哭哭啼啼呢?同时也想到了自己,不也是深更半夜不睡觉,冒着雨在葫芦架下等着看别人啼哭吗?不,我和这两个人不一样。我是看热闹的,他们是制造热闹的;我是局外人,他们是局内人。 是继续看下去还是回家?我正在踟蹰不前,忽然听到那个女人喊我,前面是谁?站在那里干什么?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听的清清楚楚。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竟然是郭德元的妹妹郭明华。我心里直想笑,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巧这么有意思:郭德元让我夜间到葫芦架下看牛郎织女相会听他们哭,我没有看到听到,却看到了她的妹妹和一个男人相会,听到了他妹妹的哭声。 我光顾自己胡思乱想,没顾上回答郭明华的问话。郭明华又问了一声,这回声音较大:问你呢?怎么怒说话? 我连忙回答,郭大姐,我是国青。 国青?郭明华诧异地问,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来这里干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埋怨和惊慌。或许,她以为我是有意跟踪她。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姑娘和一个男人夜间秘密约会本来就犯忌讳,如果再不幸被人撞见,以后可就没有脸面见人了,即便不会被人背后用指头戳死,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既然被发现,走是走不掉了,可又无法作答,总不能说是你哥哥让我到葫芦架下的吧?无奈,我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见我不作答,郭明华说,国青,你过来。 我向葫芦架下走去,来到郭明华面前。 郭明华指了指地上的一块大石头,你坐在这里。 待我坐下后,郭明华又问,国青,实话告诉大姐,你小小岁数不在家里睡觉,半夜三更到处游荡什么? 看得出,她对我很不放心。小孩子嘴不严实,如果把今晚的事情宣扬出去,她就会遭到灭顶之灾,今后在村里再也别想往起抬头了。 本来,我并不想把到葫芦架下看牛郎织女的事情告诉郭明华,因为涉及到她的哥哥郭德元,不料她却追问的这么紧,看来不说是不行了,索性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对郭明华讲了一遍。 郭明华听的目瞪口呆,大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这回轮到我问郭明华了。郭大姐,你这不是半夜三更也没有睡觉吗?你们两个这是要干什么啊! 这就是小孩子的问话方式了,没有任何顾忌和技巧,怎么想就怎么说。一男一女深更半夜来到这个僻静之处还能干什么呢?搁到如今,再无心机的孩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当年愣是懵懵懂懂,竟然袖筒里透棒槌——直来直去地问人家。 我可以直来直去地询问,郭明华却不愿意直来直去地回答。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一二三来。倒是那个高个子男人接过话头说,我们来这里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很想再问是什么重要事情,非要在今天夜里商量?非要在滴满雨水的葫芦架下商量?我敢这样想却不敢这样问,一是觉得再往深处问不太礼貌,这是人家的隐私,二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不是本村人,再问他可能不回答。 男人说过这句话后,郭明华像是故意堵我的嘴,就说我们商量什么事情,你这个岁数的人还听不懂,说了也白说。于是再一次劝我回去睡觉,你再不回去,你的爸爸妈妈就该出来找你了。我心想早找过一遍了,他们不会再出来了。又觉得呆在这里没有什么必要了。有这两个人在葫芦架,牛郎织女肯定不会来了,就扭头往家里走。 …… 郭明华和那个男人的事情,我是一年后才知道的。一年后的正月十五日,郭明华出嫁。我们一群孩子去她家看热闹。太行山区办喜事,新郎要牵着一头毛驴去娘家接新娘。新郎来到郭明华家时,我看着他的身高很像那天晚上葫芦架下那个男人。后来他又说了一句话,明华,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家吧。对,声音也像,就是那个男人无疑。 新娘郭明华骑上毛驴往出走时,郭明华的父亲母亲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对着女儿大哭,你走吧!走出这个门,以后就永远别回来!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就当没有我们这个爹娘! 郭明华一听,委屈地哭了出来,声音很悲哀凄惨。看热闹的人听了心头也是一阵阵不舒服。 这时,郭德元从屋里追出来,把父亲母亲拉了回去,生气地说,您们这是要干什么?今天是妹妹大喜的日子,您们就不能让她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地出嫁吗?人的一生不就只有这么一次吗?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们脸面上好看吗?她嫁过去还怎么过日子? 郭明华骑着毛驴流着眼泪,离开了牛角台村。在我居住在牛角台村这几年里,后来再也没有见她回来过。 几个月后,在郭德元的一次街聊中,我突发奇想,请他说一说他妹妹的事情。村民们对这件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他的父母亲反对郭明华嫁给那个男人,但具体为了什么却不清楚,就也要求郭德元讲一讲。这件事像是一块伤疤更像是一桩家丑,郭德元开始极不情愿讲。我要挟他,小声对他说,在那个滴答滴答的雨夜,我在村西葫芦架下见到你的妹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哭呢。 听我这样说,郭德元大吃一惊,压低声音对我说,真、真有这种事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当然是我亲眼所见?我没有理由骗你。你要不相信回头问明华大姐去!我说的理直气壮。郭德元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国青小弟,这件事情到这里打住,你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但你要告诉我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晚熬了半夜眼淋了半夜雨,连牛郎织女的鬼影子都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你的妹妹和妹夫,你得替我揭开这葫芦架下之迷。 郭德元有知识有见地人很开通,就在街头述说了妹妹的婚姻之事。 原来,郭明华上学的成绩也很好,念到高小毕业,准备考初中,却被父亲拦了下来。父亲说,咱家穷,你哥哥初中都没有念完,你还念什么初中?回家种地吧,长大后嫁个人过日子得了。班里有个男同学叫杨建平,是牛角铺村人。他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和郭明华关系也很好,学业上互相帮助互相促进。杨建平觉得郭明华不继续升学有些可惜,很想助他一臂之力,遗憾的是他的家境更穷,心有余而力不足。杨建平参加了初中升学考试,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顺利考入了初中。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杨建平准备入学时,他的父亲在村里修水渠放炮时不幸被巨石砸死了,扔下多病的母亲和三个弟弟妹妹。母亲和他说,孩子,咱家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无法供你念书了,回来种地吧。我有病,你的弟弟妹妹岁数都小,这个家得靠你来支撑呀!杨建平什么话也没有说,满含着泪水,偷偷地将入学通知书撕了个粉碎,往牛角河里一扔。滚滚的河水瞬间把纸片冲了个无影无踪,也把杨建平的希望和理想冲了个无影无踪。 两个学习成绩好关系也好的同学都没有读上初中,但爱情的种子却在两个人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单等开花结果。俗话说,好事多磨。杨建平和郭明华相爱的消息被两家长辈知晓了。杨建平的母亲自然巴不得郭明华成为自己的儿媳妇。这是个闻名三里五乡的好姑娘,不仅模样长得俊,也有文化,而且知书达理贤良孝顺。但郭明华的父母亲却不同意。他们认为,自己家本来就穷,闺女找个婆家比我们还穷,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这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吗?不行,这桩亲事无论如何不能成! 岂料,郭明华认准一个理,非杨建平不嫁!她对父母亲讲,您们怎么能这样?自己家穷还瞧不起穷人家,这是什么道理? 父母亲说,正是因为我们穷怕了,才不愿意让你再受穷。咱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嫁个县城的国家干部也绰绰有余,为什么非要嫁个穷光蛋?于是就托亲戚朋友给女儿找对象。结果,不论男方条件多么好,郭明华统统不答应!气的父母亲好几次拿上吊自杀吓唬她,但郭明华始终不为所动。生是杨建平的人死是杨建平的鬼。 父母亲问,丫头,你究竟看上哪个姓杨的什么了? 郭明华说,我还就是看上杨建平这个穷光蛋了,就是非嫁他不可了!看您们能把我怎么着! 就这样,父母亲和女儿僵住了,谁也不肯让步。郭德元是支持妹妹的,多次做父母亲的思想工作,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自由恋爱,不能包办婚姻。可惜,父母亲的思想太僵化守旧,郭德元的劝解可谓对牛弹琴。郭明华最终还是嫁给了杨建平,遂了自己的心愿,有情人终成眷属。郭德元在心里为妹妹祝福。 郭明华杨建平到葫芦架下,郭德元确实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已经参加了工作。有一次偶遇郭明华,好奇地问起此事。郭明华说,牛郎织女的传说,他们早就知道。那段日子,正是自己的父母亲闹死闹活的时候,她和杨建平都非常苦恼,也突发奇想,到葫芦架下去坐一坐,沾沾牛郎织女的喜气和仙气。实在是巧的不能再巧了,竟然遇到了我。而我正是听了郭德元的“蛊惑”到葫芦架下听牛郎织女哭声的,结果听到了哭声,但不是牛郎织女而是郭明华和杨建平的。 我问郭明华,怎么非要到葫芦架下去见牛郎织女?当时郭德元让我到葫芦架下时,因为岁数小,也想不到问个究竟。 郭明华说,这是牛角台村的风俗习惯,说葫芦架下养蛇精。这个蛇精泛指所有精怪,牛郎织女在牛角台村民眼里都是精怪。 请看下一章:长街煮粽。 第17章 长街煮粽(上) 三年困难时期,感受最深的当然是肚子永远没有吃饱的时候。然而比较起来,我居住的牛角台村还算不错,饿是饿,但没有饿死人。“瓜菜代”,起码有瓜和菜代替,有的地方连瓜菜都没有,那才叫没有办法哩!在那个年代饿不死人,无疑于是不幸中之大幸了。长大参加工作后,我从报纸书本上得知好多地方饿死好多人,就把牛角台没有饿死人称为“牛角台现象”。我对这个现象做过一番研究,认为最重要的一条是得益于特殊的地理位置。牛角台四处皆为高山,村子像藏在大山皱褶里的一个虱子,外人不容易看到。山高皇帝远,村民们就偷偷开荒种小片地,偷偷地收获粮食,这就是后来“文革”中所批判的“四大自由”中的一大“自由”。 “文革”中,牛角台村里也成立了造反派组织。有个造反派头头领着一批人批斗当年村里的生产队长孙建祥,说你当年领着人偷着开垦小片地,是典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孙建祥说,放你十八辈老祖宗的屁!我不过是个带着人下地干活的领班,一无权二无钱,算什么走资派?要不是我当年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能活到现在?早饿死变成一把骨头了!今天你们还有脸来这里批判我!回去问问你们的老子娘,看看他们愿不愿、敢不敢批斗我?滚,一群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这段文字算是一个开场白。里面所说的偷开小片地,是生产队长孙建祥的一大创举。他领着社员们在牛角台四周的山坳里开了好多小片地。那时候,为了禁止陡坡开荒,上级经常派人到山里检查,好多人为此丢了党籍丢了官帽,甚至还有人坐了牢。然而,牛角台村来了好多拨检查组,却一直没有发现偷种的小片地,为此孙建祥还得到了上级的奖励和表彰。其他村庄的生产队长觉些奇怪,问孙建祥,这一带就属你们村种小片地多,反倒是你们村没有被检查出来。你们用了什么魔法蒙住了检查组的眼睛? 孙建祥说,我们没有什么魔法。我们偷种的是黍子,你们偷种的是玉米。黍子快要成熟时叶子是黄的,颜色和周围的杂草差不多。而玉米的叶子始终是绿的,与周围杂草的颜色格格不入,人家检查组眼又不瞎,还看不出来吗? 黍子是一种谷物,去掉谷皮就是大黄米,黏性很强。村里常用来做油炸糕和包粽子吃。牛角台种了不少黍子,除了吃油炸糕外,最着名的吃法就是端午节包粽子。牛角台村包粽子与众不同,个头儿特别大,每个大约一斤左右,呈四角形,很像狗的脑袋,所以又称狗头粽子。包狗头粽子,非常考验家庭主妇的厨艺水平。粽子个头越大越难包。相传村里过去小伙子想找个会做饭的媳妇,只要看她会不会包大粽子即可,能包大粽子干别的肯定没问题。而煮粽子,在很多地方实在稀松平常得很,包好粽子放到锅里煮即可。但在牛角台,煮粽子却很有仪式感,而且这个仪式还很隆重,值得记忆也值得书写。 长街之上,架大锅煮粽子,是端午街期间常挂在牛角台村民嘴边的口头语。这里所说的大锅一般指九号大锅,乡下称九印锅,放满一锅粽子约有五六十斤重。因为大黄米难熟,粽子里面又掺杂了各种豆类和红枣,加上个头大,所以要在五月初四午饭后就开火煮。煮粽子的柴火也有讲究,茅草之类不行要用木棒,木棒火焰硬,可以使粽子早熟。木棒一直烧到吃晚饭时才能停火。但这个时候还不能吃,要在锅里焖一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真正的端午节这天才能开锅吃粽子。那年村里刚成立了公共食堂。过端午节时,因为有几百口人吃粽子,人们就在村街中心建起一个超大型的灶台,开了八个灶膛,安放了十口九印大铁锅。十多个青壮年社员从山上背来上千斤杨木棒子。生产队长孙建祥一声令下:点火!八个灶膛里同时响起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一个小时后,十口大锅同时冒起白腾腾的水蒸气,就像开过来一辆蒸汽机火车。这个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观看,那个场面太热闹太壮观!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至今想起来我还兴奋不已。 天色渐渐黑了,灶膛里的火熄火了。粽子要在街里过夜。为了防止有人偷粽子吃,生产队长孙建祥派了四个人夜里值班看护粽子。现在人们觉得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不就个粽子嘛,吃几个怕什么?但在当年却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情。那时候人们都在挨饿,为了吃饱肚子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不提防着点还真不行。然而即便提防着还是出了问题。端午节早晨,孙建祥在村头大声吆喝:吃粽子了!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端着大碗小盆排队出来领粽子。村里有多少口人,总共包了多少粽子,孙建祥心里都有数。每个人四个粽子,但轮到排在最后的几个人时,锅里没粽子了。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显然有人偷了粽子。谁这么大胆,敢从村民嘴里夺粮?值夜班的人首先被怀疑,一个个被叫到村部问话。这几个人倒也不隐瞒,说粽子就是我们吃了。 孙建祥很生气,乡亲们信任你们,让你们看护粽子,目的就是防止被人偷吃,你们却监守自盗,自己当了贼!太不像话了,为了几个粽子,你们的脸面都不要了?以后还怎么见人?还怎么在村里混? 我一个本家族叔也参加了值夜班。他理直气壮地对生产队长孙建祥说,我们怎么就没脸见人了?你们在家里睡大觉多舒服!可我们呢?白天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儿,夜间还得熬眼值班,又不给任何报酬。到了后半夜,大家肚子饿的够呛,难道不能吃个粽子吗?就当给了我们一点报酬难道不行吗? 孙建祥听着也是这么个理儿,就没有再追究。如果给工分,一个夜班最少十个工分,比吃个粽子还值钱。 到了五月初六,我正在街里玩耍,忽然听见族叔喊我,你来我家里一趟。我到他屋里后,族叔拿出个粽子给我吃。我问族叔哪里来的粽子?族叔说值夜班时每人拿了两个粽子,但族叔只吃了一个,他知道我最爱吃粽子就给我留了一个。他有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儿子,没有给他儿子却把粽子给了我。族叔的举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平时喜欢我,但我毕竟不能和他亲儿子相比,在那个挨饿的年代,他应该先填饱自己儿子的肚子才对。我记着族叔的好处,参加工作后每次回老家探亲总要去看看他。有一次,族叔对我说,从小我就看你是个读书的材料,我那个儿子就是修理地球的坯子。我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我喜欢念书人,念出出息来,对家族有利对村里对国家更有利。 回过头来再说粽子。五月初七,吃过早饭,大家正要下地干活儿,突然村口来了上百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街头煮过粽子的锅灶还没有来及拆掉。这些人围住锅灶不走,不知道要干什么。有人赶快去找生产队长孙建祥。孙建祥闻听来到街头,一看,大多数人都认识,原来都是附近几个村庄的人,还有几个是生产队长。 这些人说要吃粽子,孙建祥说,你们要吃粽子可以自己包自己煮,为什么来我们村要粽子吃?你们吃了,我们村的乡亲们吃什么?再说,今天已经是初七了,煮的那点粽子早就吃完了,哪有给你们吃的? 牛角铺村的生产队长叫刘大有,上小学时和孙建祥同过桌,平时关系挺不错。他对孙建祥说,老孙,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谁不知道你们牛角台村财大气粗?别说其他方面,就说你们端午节长街之上架大锅煮粽子,我们村就没有这个本事,老少爷们今年有的连个粽子味都没有闻到。大人还好说,孩子们怎么办?过端午节总得让吃个粽子吧!所以我们就找你这个生产队长来粽子来了。 孙建祥皱皱眉头啧啧嘴说,你们村的人吃粽子,你当生产队长的应该想办法,来我这里算怎么回事儿?我是牛角台村的生产队长,不是你牛角铺村的生产队长。 刘大有说,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可想了才想到你了嘛! 你让我怎么办?孙建祥两手一摊。 这还用说吗?刘大有说,今天才是初七,按咱们这一带的习俗,初十之前都在端午节里。你松松手,拿出一些大黄米、杂豆和红枣,我们出木棒、粽叶和人工,咱们再来一个“长街煮粽”怎么样? 孙建祥一听,脑袋大了一圈儿!周围好几个村庄,就是每人吃一个粽子,也得上千斤大黄米,杂豆和红枣还得另算。这不是要牛角台村老少爷们的命根子吗?于是连连摇头说,不行,绝对不行!那点大黄米是乡亲们保命的东西,不能给你们!再说,这么大的事情,我就是想给也做不了主儿! 孙建祥说的是实话,关系到村里几百口子人性命的大事,岂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他说就是给,也得找村里人商量商量。 不料,其他几个村的生产队长说,你别找人商量,找人商量,我们知道只有一个结果:不同意。但有一个问题,我们先给你摆出来,你掂量着办。 明显是要挟。孙建祥很生气,你们来我这里要饭吃,还威胁我,什么道理?就问了一句,是什么问题让我掂量着办?我要是不掂量呢? 不掂量就让你完蛋!反正我们也吃不上粽子,你牛角台的人以后也别想吃! 孙建祥一寻思,来者不善啊!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攥着啊?你们说出来吧,看我能不能掂量。能掂量则掂量,不能掂量也请诸位老兄原谅。 吴家沟生产队长吴冬至说,老孙啊,你这几年偷着在山里开小片地种黍子,我们可都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上级来人调查时,我们也给你打过掩护,说老孙那么老实的人,对上级的每项政策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哪能偷着开小片地呢?他要敢开我们还开呢?凭什么他可以吃饱,而我们只能饿肚子呢? 应该说,吴这段话说对了一半。上级派人来检查,向他们询问时,他们确实给孙建祥隐瞒了一些事实,但他们这几个村没开小片地或开的少,也并不是想坚定不移地执行上级政策。前文说过,是他们的地形位置不占优势,他们的地头和山场都在马路边,要是偷开小片地,人家不用检查,站在马路边就能看见。 另外几个生产队长也说,是啊老孙,有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们都是太行山里的人嘛!你们村老少爷们能吃上粽子,我们村老少爷们就该流口水看着?这太不公平了嘛! 说到这里,正好来的人中有几个孩子哭了起来,大喊着饿,我要吃粽子,我要吃粽子! 孙建祥原本不想答应刘大有和吴冬至的要求,但听见这几个孩子的哭声,心里就像刀搅一样疼!是啊,过端午节了,一年只有这么一次,孩子们想吃个粽子,这个要求不算过份。他回村和几个副队长沟通了一下,决定再来一次长街煮粽。这样做,首先是心疼这些孩子们,其次也是怕得罪这几个生产队长,他们真要撕破脸皮到上级告牛角台一状,不要说来年长街煮粽,怕是短街煮粽也煮不成了。 这几个孩子哭的真是时候!其实,这是刘大有那个六岁的儿子刘正春捣的鬼。他见孙建祥不答应,就想帮父亲和吴冬至一个忙,但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第18章 长街煮粽(下) 不得不说刘正春是个聪明人。此时的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既然会哭就有奶吃,会哭也应该有粽子吃,于是他就打起了悲情牌,偷偷在身旁几个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刘正春虽然只有六岁,但生的人高马大,就像八九岁的孩子,体格非常健壮,而且又是全力以赴,这一掐真让几个孩子疼痛难忍哇哇大哭。 这一哭,把牛角台村的人哭没了主意,几个队干部一致同意,再搞一次长街煮粽,让兄弟村庄的老少爷们也过一个名副其实的端午节。刘大有提出的由他们负责粽叶木棒的建议也被牛角台村的干部否决了,我们把最值钱的大黄米都献出来了,还差哪些不值几个钱的粽叶和木棒吗?请客请到底送佛送到西,所有东西我们都包了,你们就等着吃现成的粽子吧! 经过长街煮粽这档子事情以后,刘正春小小的年纪突然萌发了一个其父刘大有都没有想到也不敢想的问题:既然牛角台村有粽子吃,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住呢?为什么非要在牛角铺村挨饿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刘大有。 刘大有说,你娘的简直是异想天开!你想去就能去吗?现在哪里都缺粮食,牛角台村也不富余,一下子添好几张嘴,等于从人家嘴里抢饭吃,人家肯定不要你! 刘大有所言当然是客观事实。但刘正春却不这样想,他认为只要自己想去就一定能去成,关键是找出去的理由想出去的办法,好汉不能让尿憋死!一个七岁的儿童能想到这些,与他的实际年龄着实不符。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刘正春的愿望后来终于变成了现实,他们一家从贫穷的牛角铺村迁到了相对富余的牛角台村。 事情的起因颇具传奇性。那一年冬天,牛角台村有一户人家感染了急性肺炎。乡下人卫生意识不强,不习惯戴口罩,也不懂得隔离,咳嗽着还到处串门走亲戚,所以传染的人数越来越多。村民们都认为不过是天冷受了风寒,熬过这几天就好了,也不没有找医生诊治。治疗肺炎首选药物是青霉素,针剂的学名叫盘尼西林,老百姓习惯上叫“大油”。这个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奇缺,很难买到。刘大有有个舅舅在县医院当副院长。有一次,刘大有带着儿子刘正春去看望舅舅,闲聊中说起家乡有个村庄好些人咳嗽了不少日子一直不见好。刘大有也只是随便说一说而已,但他的副院长舅舅身为医生对此事却非常敏感,忙详细询问,并在第二天带着几个医生和一批盘尼西林来到牛角台村。有几个人的病情已经发展的很严重了,副院长又把医院的救护车调了过来,把重病号送往县医院住院治疗,轻病号就在村里注射盘尼西林。经过一段时间诊治,患者都痊愈了。 救人于危难之中,是最容易让人铭记一辈子的。刘大有的舅舅、县医院的副院长救活了牛角台村很多人的性命,牛角台村的老百姓念着副院长的好,也念着刘大有的好。两年以后(那时我已经离开牛角台村),刘大有一家就迁到了牛角台村。搬迁的详细经过我不清楚,据我要好的小伙伴李石蛋后来说,是刘正春要求父亲刘大有找孙建祥提出想迁到牛角台村。碍于副院长的情面,村民们答应刘家迁来。“文革”开始,批斗孙建祥的那个造反派头头就是刘正春。所以,孙建祥骂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就是因为这一件事情。救了你也没有好害了你也没有罪,刘正春这种人最不可交。 你看,说着说着话题就扯远了。长街煮粽的事情还没有完。因为这件事情在牛角台一带影响很大,所以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常常有人到村里要饭,没有粽子给点别的吃食也行,反正不能空着手走。在要饭的人群中,我永远铭刻在心的是一对母女。 吃完粽子,人们都会把剩下的粽叶扔到大门外的垃圾堆上。记得是五月初八这天中午,我和小伙伴们玩耍后回家,突然发现有两个人蹲在我家垃圾堆边,好像捡什么东西。我很纳闷,扔出去的垃圾都是废物,没有任何回收价值,他们能从里面捡什么呢?出于好奇,我悄悄地躲在一旁观察。过了片刻,两个人把身子转了过来。这一转不要紧,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显然是母女俩。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满脸的沧桑和愁苦。女孩和我岁数差不多,也是满脸污渍破衣烂衫,屁股、膝盖和胳膊肘处都露着肉,还光着脚。女人把我们扔掉的粽叶捡起来递给小女孩。女孩张开嘴去舔粘在粽叶上的米粒。 这个情景太震撼了!我正惊叹不已,不料更加震撼的桥段还在后面:小女孩舔过的粽叶竟然舍不得扔,而是交给妈妈。女人把它放进身边一个小木桶里涮来涮去,直到将上面残存的米粒全部涮下来后,才小心翼翼地倒掉水,用手指捏起木桶里的米粒放进嘴里…… 涮完我家垃圾堆上的粽叶后,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又到邻居家的垃圾堆上,毫无二致的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我知道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但这对母女饿到如此程度倒让我没有想到。这一幕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特别是那个小女孩太可怜!我连忙跑回家将族叔给我的那个粽子取出来递给小女孩。小女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接住粽子,但这个时候女人有意无意的“吭”了一声。小女孩一听,抬起头看了看母亲的眼神,又把小手缩了回去。手虽然缩回去了,但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粽子久久不愿意离开。 我把粽子硬塞到了小女孩手里。女人说,孩子,你把粽子给了丫头,自己吃什么呢? 我说家里还有,其实这是最后一个粽子了,是我舍不得吃才留到现在的。 女人信以为真,对我千恩万谢。这时,小女孩又抬起头看了看母亲的眼神。女人说,小哥哥既然给了你,你就吃吧。小女孩得到了允许,连忙剥开粽叶大口大口吃起来。许是饿极了,那么大个粽子,小女孩不多几口就吃完了。小女孩把粽叶递给母亲,母亲张开嘴舔着上面的米粒,最后又把粽叶放到木桶里,说上面还有不少米粒呢,一会儿到河里灌些水再涮一涮。 我问母女俩是哪里人?女人告诉我一个名字,年代久远现在已经记不清是哪里了,只记得离这里很远很远。这母女俩与其他讨饭者不同。她们不堵在门上讨饭,只是从垃圾堆里捡一些残渣剩饭充饥。我听爸爸说过,吃了不卫生的东西容易闹病,就劝母女俩不要再捡那些脏东西,还不如讨饭吃呢! 女人说,唉,这年头能有东西往肚子里填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它卫生不卫生?说到讨饭,女人又唉了一声说,谁家吃的也不富余。我们也讨过饭,常常讨不到,倒是捡垃圾还能吃到一点。 我问女人,家里还有别人没有? 女人悲戚戚地说,丈夫去年得病死了。小女孩下面还有个弟弟。 我问,怎么不把他带出来?你们出来了,他在家里怎么办? 女人眼里闪动着泪花说,他、他前几天已经饿死了。 我眼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多可怜的一对母女啊!可惜,我只有一个粽子。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对女人说,大姨,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我,不要走远,我去去就来。 女人问,孩子,你要干什么去? 我没有回答,快步跑开了。过了一会儿,我和几个小伙伴给她们抱来大把大把的粽叶,又去河里给小木桶灌满了水。我没有能力帮助她们别的,只能替她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女人谢过我和小伙伴们后,把手伸到木桶里涮粽叶,涮得极认真极细致,连一个米粒都不放过,就像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问过我的名字。因为我当时没有入学,还没有起学名,便告诉了她我的小名,家乡称为奶名。这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喊一声能叫来好几个人。三年后,听说这个小女孩和母亲又来过牛角台村一趟,还跟着一个男人,说是找我。当时我已经不在这个村住了。女人说出我的名字后,村民们说我们村好几个孩子都叫这个名字,你找哪一个? 女人说,找当年给我粽子的那个,听说他爸爸是个教书先生。 奥,你找那个姓谷的国青。他早不在这里了。 女人问,到了哪里? 说不好。他爸爸是教师,经常调来调去的,没有准地方。他们在我们村住的时间还算长的呢! 那一年我回老家探亲,在县城见到了小时候的好朋友李石蛋。我和他提起那母女俩。李石蛋告诉我,那个女人后来嫁了人,丈夫人品不错,对女人和小女孩都很好。丈夫会一门手艺——烧石灰。他烧出的石灰质量上乘供不应求,挣了不少钱,家境殷实。女人终于从贫穷的泥淖里拔出了两条腿,过上了称心如意的日子,小女孩也上了学,也算苦尽甘来。女人没有忘记当年给她女儿粽子的那个小男孩,带着不少礼物来到牛角台村来拜谢。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我,就把礼物送给了乡亲们。 我心里深感慰藉,母女俩总算熬出了头。 ...... 时间过得真快,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各地发展旅游业,牛角台村的长街煮粽被有关部门开发为传统旅游项目,吸引了众多游客参观、品尝。我经常为报刊杂志写文章,牛角台村的乡亲们从报刊上看到我写的文章,就到单位来找我,让我宣传宣传家乡的长街煮粽。牛角台村是我的第二故乡,推介家乡宣传家乡义不容辞,于是写了不少文章在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使长街煮粽名气越来越大。 那一年,牛角台村举办“长街煮粽杯”旅游征文大赛暨旅游节开幕式,我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去参加。晚上就餐时,忽然走来一位女士向我敬酒。我不认识她,加之酒量不行,就没有端杯。 女士说,你是国青哥? 我点点头说,我是叫谷国青,可我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妹妹?你怎么称呼? 女士激动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眼里闪动着泪花。 我有些发懵,问,你找我干啥?我不认识你啊! 女士说,认识的认识的,五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来这里捡垃圾的那对母女吗? 记得,这个我永远忘不了,特别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我说。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啊!女士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连忙掏出手绢擦拭眼泪。 什么?你是那个小女孩?我惊讶不已。 不错,我就是那个吃你粽子的小女孩。 我和女士碰了杯。这杯酒一定要喝。 女士告诉我,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我但始终没有找到。前段日子她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内容写的是牛角台村的长街煮粽,作者是谷国青。恰巧女士在一家旅游开发公司担任总经理,也有意参与开发这个旅游项目,就趁这次活动来到牛角台村,她估计我也会来参加活动。果然,在嘉宾发言时见到了我。 我打问她的妈妈。女士说,妈妈身体还不错,这些年不住地念叨你。有一次,我拿着刊有你文章的报纸给她看,说我找到那个小男孩了,就是报纸上这个人。妈妈说,我岁数大了行动不方便,你一定要见到他代我向他致谢。 我对女士说,我曾在牛角台村生活过,你在这里遇到了我,我们都是与牛角台有缘的人,我们应该为牛角台做些有益的事情。 女士不住地点头,连连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请看下一集:代人受过。 第19章 代人受过(上) 跟着郑大娘玩耍的孩子们不是固定不变的,有的孩子到了入学年龄就到了学校,紧接着还会再新来几个孩子。那一年,本来我就该入学了,但就在我入学的前几个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差点让我无法顺利入学。 事情的起因缘自一个叫陈贵贵的孩子。陈贵贵大我一岁,比我早一年入学。他入学前,我们一块儿跟着郑大娘玩耍,关系相处得很好。陈贵贵的家庭成分高,土改时被划成了地主。他的爷爷当年被镇压了。鉴于这种情况,陈贵贵的自卑感很强,在小伙伴们玩耍时,他总是显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我们敢说的话他不敢说,我们敢做的事他不敢做。有的孩子还歧视他,不愿意和他一起玩耍。我不是本地人,对他们家的过去不了解,只觉的陈贵贵人挺好,性格温柔,脾气和善,无论干什么都懂得谦让别人。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也觉得我不歧视他,愿意和我交朋友。他入学后,每逢星期天就早早来到我家等着和我玩。 小孩子特别是男孩子一般都淘气,常常做出一些不可理喻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有个星期天的早上,陈贵贵找上我到另一个好朋友李石蛋家玩。李石蛋家是北屋,门朝南开。牛角台一带,燕子很喜欢在坐北朝南的屋子垒窝。正好,李石蛋家屋檐下有两个新垒的燕子窝,几个小燕子在窝里叽叽喳喳地吵着等妈妈回来喂食。我那天不知道错搭了哪根神经,忽然心血来潮,对陈贵贵说,这几个小燕子吵得真麻烦!咱们干脆把它们捅下来得了。 要在平时,这样的事情陈贵贵绝对不敢做,然而今天许是小燕子把他也吵的坚持不住了,就说行,捅下来,看它们还吵不吵!说着,顺手从地上抄起两根木竿,递给我一根,他拿一根,举手就朝燕子窝捅去。只听“啪、啪”两声,泥垒的燕子窝马上被捅破,两只小燕掉在地上摔死了。 我的个子比陈贵贵略矮一些,木竿也比他的短,够不着捅燕子窝。正想喊李石蛋给我搬个凳子出来,我要站在凳子上捅燕子窝。恰在这时,李石蛋的姐姐李小鹰从大门外回来了。她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看到地上摔死的小燕子大吃一惊,继而训斥我和陈贵贵,燕子是益鸟,你们怎么能这样干?你们知道不知道,杀害益鸟是犯法的! 听到益鸟、犯法这两个字眼,我心里一慌,举着木竿的手突然一软耷拉了下来,木竿掉在了地上。就这样,另一个燕子窝保住了,里面的小燕子避免了一场灾难!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小燕子的灾难避免了,然而,我的好朋友陈贵贵的灾难却之旅却开始了。 李小鹰与弟弟李石蛋的性格大相径庭。李石蛋的性格与陈贵贵很接近,温顺友善,所以我愿意和他们交朋友。李小鹰却很另类,性格偏激而固执,脾气也很暴躁,一点火就着,根本不像女孩子倒像个女汉子,与“文革”初期臭名昭着的造反派头目聂元梓、谭厚兰有一拼。按说,捅燕子窝本来是小孩子闹着玩的,好多淘气的孩子都干过这种事,没必要大惊小怪,但陈贵贵偏偏遇上了李小鹰,就算倒了八辈子血霉。而要要命的还是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在那个特殊年月里,出生在地主富农家庭的人,包括几岁的孩子,头上是戴着一道道紧箍咒的,每时每刻必须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稍稍说一句“出格”的话或做一件“出格”的事,就要被无限上纲上线,闹不好还会被拉出来批斗一番,弄不死也得脱层皮。地主的后代陈贵贵捅了燕子窝,摔死了益鸟燕子。李小鹰把死燕子捡起来,第二天周一拿到学校让同学和老师们看。 牛角台村小学有四位老师。有一位姓韩的老师是陈贵贵的班主任。李小鹰把死燕子放到了韩老师的办公桌上,说这是你班上的同学做的好事,你看着办吧。 韩老师和我爸爸一样也是从外地调来的,只想教好自己的书,不愿意掺和村里的事情,所以起初没有把这个当回事,一个小孩子闹着玩哪能小题大做?然而,架不住有的同学反复“提醒”:陈贵贵是地主的狗崽子,摔死了益鸟,一定有其罪恶目的,决不能放过他!尤其是李小鹰,铁了心要与陈贵贵死磕到底!这一来,韩老师有点骑虎难下了:处理吧,陈贵贵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不处理吧,这件事情全校都知道了,听说李小鹰领着几个同学告到公社完小去了。看来压是压不住了,不处理陈贵贵自己就有可能被处理。可怎么处理陈贵贵呢?他是党员可以开除党籍,他是干部可以撤职,他有工作可以开除公职回家务农......可陈贵贵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才读了一年书的小学生,总不能连学也不让他上吧?为了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韩老师连续两个晚上睡不着觉,人瘦了一圈。 再说陈贵贵,自从听了李小鹰那句益鸟犯法的话后,吓了个六神无主。回到家也不敢吃饭,爬上炕用被子蒙住头,浑身直发抖。他爹名叫陈玉江,见儿子出去玩了一趟就变成这个样子,心里着急,问他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咱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看。陈贵贵什么话都不敢说。第二天是星期一,本该上学了,陈贵贵仍然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连续三天连炕都不敢下。觉也睡不实,一闭眼,就是李小鹰带着一伙人把他押到讲台上批斗他,让他低头弯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经得住这个阵势! 陈玉江伸手摸摸儿子的脑门,热的烫手。不好,孩子发高烧了,连忙去找赤脚医生。谁知刚走出房门,就被前来的韩老师拦住了。 陈玉江乍一见韩老师,觉得非常奇怪,这个韩老师从来没有到过自己家里。那个年代老师也做家访,可他从来没有家访过自己。陈玉江也不抱怨韩老师,自己家的成分不好,人家韩老师可能是为了避嫌,咱得理解人家得有自知之明。可今天,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韩老师也到我家做家访了?对了,孩子已经三天没有上学了,韩老师一定是看孩子来了。陈玉江很高兴,连忙把韩老师让进屋里,嘱咐老婆去请赤脚医生,自己在家陪韩老师。 韩老师进了陈贵贵家,见他在炕上躺着,就对陈玉江说,陈师傅,我要向你说一件事情。韩老师的脸色不大好看,神情很严肃。 陈玉江一见这个阵势,心里先自害怕了起来。因为这样的事情经常在自己家里出现,每当一项运动到来或发生重大事件时,总有几个乡村干部或下乡干部来到家里,指手画脚地对自己说话,口气冰冷态度蛮狠,让自己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最好是闭嘴不要发表任何言论。干部们说话的时候,自己只有低眉顺眼乖乖听喝的份儿,不敢询问不敢拒绝更不敢反驳。今天韩老师来了,怎么也是这样的表情、神态和作派?完全不像做家访的样子啊!韩老师过去虽然没来到我们家,但我见他到过别的孩子家,都是春风扑面笑容可掬啊!坏了,是不是陈贵贵在学校做错了什么事情?不错,他在炕上一连躺了三天,很可能不敢到学校上课去了,这不,人家老师找上门来了!想到这里,陈玉江拍了拍炕上的陈贵贵说,韩老师来看你来了,你先起来一下。 不料,虽然在高烧中,但陈贵贵还是听清了爹的话。韩老师来了?韩老师肯定是为了摔死燕子的事情来的。陈贵贵更害怕了,哪里还敢起来,只是把被子捂得更紧,哆嗦得更厉害。 韩老师问陈玉江,陈贵贵怎么了? 陈玉江说,已经三天了,老躺在炕上不起来,也不吃饭只喝些水,这不,身上烧的厉害,我刚才还说去给他找医生看看呢! 韩老师上前摸了摸陈贵贵的脑门,真是烧的烫手,本来想在屋里说的话也不敢说了。他把陈玉江拉到院子里小声地说,陈师傅,你的儿子陈贵贵闯下大祸了? 陈玉江最怕闯下大祸这几个字眼。在他的心目中,地主成分就是一件天大的祸事。多少年来,就因为戴着地主这顶帽子,一家人在村里大话不敢说大气不敢出,连个响亮的屁都不敢放,想放时还得使劲夹着屁股沟子,就怕一个不留神给自己闯下大祸。唉,怕着怕着祸事还是来了。这时候,陈玉江的脸色早已经变的苍白,说话舌头已经不由使唤了。他问,韩、韩老师,孩子闯、闯下了什么祸、祸事?他心里暗暗嘀咕,贵贵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能闯什么祸?去杀人放火,他有这个胆子吗? 韩老师说,陈贵贵周日在李石蛋家玩的时候,捅了人家的燕子窝,摔死了两个小燕子。唉,这种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没人较真没人追究就不大,有人较真有人追究就不小。燕子是益鸟,在我们国家,益鸟是受到保护的,伤害益鸟是要受到惩罚的。 陈玉江又问,请问韩老师,那这件事情到底是大还是小呢?就是说有没有人较真有没有追究呢? 韩老师说,这个问题你应该能猜测的到,如果没有人较真追究,我还来找你干什么?有人已经把这件事情报到上边去了。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既然有人告了,这事就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对陈贵贵进行严肃处理。我来找你,就是让你们特别是陈贵贵,思想上要有个充分准备才行。陈贵贵是我的学生,学习成绩也不错,所以我先来给你们打个招呼。 怎么样追究我们呢?听了韩老师的话,陈玉江的大脑里突然一片空白。他稍稍安定一下情绪后,怯生生地问韩老师。 现在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理。陈贵贵还是个孩子,有些处理也够不上线,但我最怕的是不让他读书。对于一个适龄儿童来说,最要命的就是不让读书,那样的话,孩子这一辈子就算彻底毁了。 陈玉江最怕的也是这个。他就陈贵贵这么一个孩子,是他最大的希望。供孩子读书是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如果真不让孩子读书了,那真比杀了自己还难受。 韩老师,还有挽救的余地吗?你是孩子的老师,你可得帮他说句好话呀!陈玉江用近似哀求的口气对韩老师说。 陈师傅,我要是能帮上忙说上话,还用得着你提醒吗?但我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陈贵贵是我班里的学生,上边说不定还要追究我的失察责任呢! 陈玉江非常着急,急切之中忽然问,韩老师,是谁告了陈贵贵?你能不能告诉我? 韩老师说,是李小鹰,揪住这件事情不放的也是她。 李小鹰?陈玉江听了大吃一惊!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论起来我们和他家还是亲戚,他叫我表叔。那年他爹李大龙得了急病,她和弟弟李石蛋岁数都小,还是我把李大龙送到县医院医治才捡回一条命来。想不到现在她却想要我的命了!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狠心一点亲情都不讲? 韩老师苦笑了一声说,被狂热冲昏头脑的人是最不讲理智和亲情的,况且这件事上她多多少少还占着一点理呢。 韩老师,你是贵贵的老师,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求求你了!陈玉江说着向韩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韩老师拦着,他就跪下了。 韩老师说,有一个办法兴许可行,就看你愿意不愿意用了。 什么办法?只要能让孩子上学,我怎么不愿意用呢?我愿意做世界上最苦最累的事情。陈玉江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挣扎的人看到一条小船,拼命地向船上的人招手求救。 第20章 代人受过(下) 韩老师问陈玉江,听说你是个识文断字之人,读过不少古书? 陈玉江说,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到现在还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吗?说罢无奈地摆了摆手。 韩老师说,也不能那样说,识字读书当然有用处,要不我们为什么还要供孩子读书呢?对了,你知道中国古代有个三十六计吗? 知道一些。陈玉江不明白韩老师为什么提到这个。 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李代桃僵,也是我们现在常用的成语,想必其中的含义你应该知晓。韩老师意有所指地说。 陈玉江说,李代桃僵是三十六计中的第十五计,指代人受过。韩老师的意思是—— 韩老师接过陈玉江的话头说,我思考了好长时间,这件事情要想妥善处理,只有找一个人替陈贵贵顶包,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样才能解脱陈贵贵的责任。 这、这、这恐怕有点困难。陈玉江说,摔死益鸟不是一件好事,推脱责任还怕来不及哩,谁愿意主动揽起这个责任?这年头,谁也不傻谁也不疯! 陈师傅,这是唯一能帮助陈贵贵渡过眼前这场劫难的办法。至于找谁顶包我就不明说了,相信你心里应该有数。有句俗话说的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想不出来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好了,我回去还要上课,就不多呆着了。说着,走出陈玉江家的屋门。 这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我正准备睡觉,忽然看见陈贵贵的父亲陈玉江和母亲来到我家。陈玉江岁数比我爸爸大一些,论起来我叫他们大伯大娘。我赶紧给两位长辈让座,问他们这么晚了来有啥事情? 陈玉江说,大侄子,你爸爸呢? 我爸爸到公社完小开会去了,明天才能回来。如果你们找我爸爸,只能明天再来。我真以为他们是找爸爸的。 陈玉江支吾着说,不,不是找你爸爸,是找你有事。如果你爸爸在的话,我倒想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我还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心机,就说既然是找我,那就和我说吧,没有必要等我爸爸回来。 陈玉江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在我一再催促下,他说是为了陈贵贵摔死小燕子的事情而来,想让我帮个忙。 陈贵贵是我的好朋友,给他帮忙天经地义,不然的话还算什么好朋友?我爽快地说,可以,大伯你就说什么事情,要我怎么个帮法吧! 按理说,我如此爽快地答应,陈玉江感到高兴才对。不料他听了我的话,反倒越发犹豫、扭捏起来,半天没有开口。最后见我困的只打哈欠,才吞吞吐吐地说,大侄子,这件事情有点为难你,你要不愿意帮这个忙,大伯也不怪你...... 大伯,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愿意帮这个忙,你怎么说我不愿意呢? 孩子,那、那是你还不知道帮什么样的忙、怎么帮忙,一旦知道的话,大伯猜测你会反悔的。 到底是要帮什么忙呢?我有点急了,说你们再不说我可睡觉了,能帮的忙也不帮了。 陈玉江还是羞于出口,瞅了瞅身边的妻子。 陈贵贵的娘说,当家的,咱们既然来了,就对大侄子实话实说吧。她转过脸来对我说,我的好侄子,听大娘给你细说。你也知道我家成分不太好,而你家是贫农,根正苗红。贵贵摔死小燕子这件事情,如果出在你们家可能啥事都没有,可出在我们家.....唉,贵贵这一关可就不好过了。听说学校要严肃处理这件事情,贵贵以后或许不能再上学了,只能跟他爹一样天天修理地球了...... 我一听,连连说,不上学可不行,听说贵贵的学习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 陈玉江说,唉,谁让他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呢! 陈贵贵的娘像是努了很大力,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的好大侄子啊,你、你......你能不能主动把这件事情揽起来呢? 我一愣,没有听明白,问,我揽起来?怎么个揽法呢? 陈玉江接过话头说,就、就、就说小燕子是你捅下来的...... 这、这......我愣了好一阵没有回答。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来是让我帮这样的忙!这个事情有点大,我不敢答应。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怕给我爸爸添麻烦。他在学校当老师,自己的孩子摔死了益鸟小燕子,虽然我还没有入学,学校处理不着我,但毕竟不是一件好事情。你当老师的天天教育学生保护益鸟,自己的孩子却杀害了小燕子,学校师生们该怎么看你?村民们该怎么看你?另一个原因是,即便我同意给陈贵贵顶包就能顶吗?全学校全牛角台村都知道是陈贵贵捅了燕子窝,现在我突然冒出来说是自己捅的,学校相信吗?特别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汉子李小鹰相信吗?我常听村民们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和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些话,我虽然还不完全懂其中的真正含义,也不知道用在这件事上是否合适,但总觉得弄不好可能要穿帮露馅,帮不成陈贵贵,再把我和爸爸搭进去可就不合算了。 见我不说话,陈玉江两口子也就不再催问,只说天色很晚了,大侄子睡觉吧。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能帮忙是情分,不能帮忙是本分,大伯大娘是不会怪你的。说着,转身走了。 第二天晚上,爸爸从公社完小开会回来,一进门就问我,陈玉江两口子找过你了? 我说找过了。爸爸您怎么知道? 爸爸说,昨晚陈玉江从咱家走后连夜到公社完小找我去了。 我说,这件事情太大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他们的忙,能不能帮上他们的忙。陈玉江为什么要连夜去找您呢? 爸爸说,陈玉江就是觉得此事太大,怕你不敢做主才去找我的。 您怎么回答他呢?我不知道该不该帮他的忙呢?帮了会产生什么后果呢?这些事情我一点都不懂得,只好请教爸爸。 原来陈玉江来到公社完小时已是后半夜,爸爸早已睡下了。陈玉江把爸爸叫醒,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商量。爸爸自然清楚陈玉江来的目的,开门让他进来,认为他不过是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因为爸爸是牛角台小学的老师,以后肯定要参与处理此事。不料,陈玉江说明来意后让爸爸惊讶不已。和我一样,替人顶包的事情,爸爸也不敢贸然答应。在我面前,陈玉江说话有顾虑,支支吾吾,但在爸爸面前,他却直来直去快言快语,说只有你们能救贵贵,你们要不伸援手,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说着说着突然双腿一屈,“扑通”一声给爸爸跪下了。 爸爸没有料到陈玉江来这一手,连忙伸手拦住他。陈玉江说,谷老师,你与其伸手拦住我下跪,不如伸出你们那尊贵的手来救救贵贵。你是当老师的,知道贵贵是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如果耽误了孩子,对我们陈家是小事,但耽误了国家建设可是大事呀!我家成分是不好,但那是孩子爷爷那一辈的事情,贵贵也是生在解放后长在红旗下的,将来也是建设国家的人才呀! 贵贵是个读书的好材料,爸爸当然明白。但要让自己的孩子去给他顶包,又觉得实在荒唐不靠谱。 见爸爸犹豫不决,陈玉江又要下跪。爸爸假装生气,说你要再这样我就真不答应你了。这时,陈玉江才站起身来。 爸爸对陈玉江说,我算是答应了,但不是我顶包是孩子顶包,最后行不行还得看孩子的意愿。另外,我还要和学校沟通一下,看这样做学校认可不认可。认可才行,不认可就作罢。爸爸终于给陈玉江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爸爸回来时间不长,陈玉江又来了,还领着陈贵贵。进得门来,两人二话不说就给我跪下了!我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愣在地上不知所措。爸爸见状,连忙拉起父子俩,绷着脸对陈玉江说,你是国青的伯伯是长辈,给一个晚辈下跪,就不怕折他的寿吗? 陈玉江说,这、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 谁说没有办法?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 陈玉江说,你是答应了,可你还说要看孩子的意愿。 爸爸看了我一眼说,哪个孩子不听爸爸的? 我把陈贵贵拉到自己身边。短短几天,然而对于陈贵贵来说,无异于过了几年。他面色苍白憔悴,人也瘦了一圈。好朋友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非常难过,就紧紧攥住陈贵贵的手说,记住,小燕子是我捅下来的,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陈贵贵忧心忡忡地说,可李小鹰已经知道是我捅下来的呀! 我说,她看见你捅燕子窝了吗?她进来时,小燕子已经摔死了。现场只有咱们俩在,只要你不说露嘴,就没有关系。我家三代都是老贫农,根正苗红。小孩子闹着玩摔死两只小燕子,看他们还能把我抓起来坐牢、杀头不成? 见我这样说,而且态度坚决不容置疑,陈玉江父子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又千恩万谢地走了。我感觉得到,他们走路的脚步声比来时轻省多了。 当然,这番话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爸爸刚才教给我的。爸爸告诉我,为了陈贵贵这样一个好读书苗子,我代他受过也是值当的。爸爸到学校后和几位老师做了沟通,老师们都同意爸爸的意见。果然,李小鹰不相信,怎么?燕子窝是谷国青捅下来的?为什么好几天了他不说明,现在才说是他捅的,这里面一定有猫腻,是想达到某种目的或是某种交易! 我找到李小鹰说,我还没有入学,不知道你在学校说了些什么,我要早知道你说是陈贵贵捅燕子窝,早就来作证了。后来,李石蛋也反驳姐姐,我在家里都没有看到陈贵贵捅燕子窝,你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了?怪事! 事情我兜起来了,陈贵贵过关了。后来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陈贵贵的学照上不误。不过,李小鹰对此事一直有怀疑。她确实没有看见陈贵贵捅燕子窝,但一进院子看见陈贵贵惊慌失措,脸色都吓白了,而我却不慌不忙,就断定是陈贵贵所为。据说,最终让李小鹰终止死缠烂打这件事的,是他的父亲李大龙。李大龙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说扇死你这个六亲不认的东西!一巴掌扇的她不敢再瞎闹腾了。 韩老师和爸爸在一个办公室。有一天,韩老师对爸爸说,你说陈玉江让你国青替他儿子顶包的主意是谁出的? 爸爸笑了笑说,是你出的,我早就知道了。陈玉江想不出这个道道儿来。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陈玉江不问问我?韩老师颇感惊奇。 问那个干啥?他不会供出你来。后来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错,只要能解决问题。 这一年秋天我该入学了,有人提出我摔死过益鸟小燕子,是个人生“污点”,不应该吸收有“污点”的人入学,最后愣是让我晚入学了两个月以示惩戒,你说荒唐不荒唐!据说也是李小鹰捣的鬼。 很多年后,我还为这次代人受过而骄傲自豪。陈贵贵真是个读书的好材料,恢复高考那年他一全县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中国林业大学,毕业后在塞罕坝林场工作过一段时间,后又回中国林业大学任教,为我们国家的林业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不敢想象,如果当年真的回去跟着陈玉江种地,那该多么可惜!那就不是他家人的遗憾,而是民族的遗憾国家的遗憾了。 再说说李小鹰。几年后闹起了“文革。李小鹰正在县城读高中,当上了造反派的头头,带着一帮人造县委县政府的反,还搞武斗死了人。“文革”结束,被判处十年徒刑,也算是罪有应得。 请看下一集:清水摸鱼。 第21章 清水摸鱼 古代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浑水摸鱼,也是一个成语。含义是趁着乱劲捞取好处谋取利益。然而,实际生活中,在浑水中是不大容易摸到鱼的,因为你根本看不到鱼在哪里,怎么去摸?真正摸鱼,是要在水清的时候才能摸到。还有句古语叫水至清无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都把鱼摸走了,哪里还有鱼? 我在牛角台村居住的几年里,夏天大多数时光是在牛角河里度过的。在第二章中,我曾提到牛角河的洪水,但发洪水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大部分日子,牛角河的水还是很温柔很清亮的。夏天雨水充沛,牛角河的水量也充足。清澈的河水淙淙流淌潺潺作响,成群结队的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动嬉戏。中午饭后,太阳当空照耀。这时,村口走来一群六七岁的孩子,来到河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下到河里,开始了摸鱼的游戏。人群里有一个皮肤晒的黢黑的孩子,那就是我。下河摸鱼我必参加,一次不落,故而皮肤晒得最黑。 牛角河水平时只能没到我们膝盖,水浅就没有太大的鱼,一般都是四五寸长短的小鲤鱼。而且这个深度,即便能清楚地看到鱼,伸手去摸也是摸不到的。在水里,鱼的灵敏度是人类的几百倍,稍有动静,它会早早地开溜。读者要问,照你这么说,小伙伴们下河岂不是白忙活一趟?不然,每次下河,我们总能满载而归。大中午的,太阳晒着河水泡着,没有点收获,我们是不甘心的。我们下河前,会从河岸的柳树上折下数根细柳枝,捋去柳叶。每摸上一条鱼来,就将柳枝从鱼嘴穿进鱼鳃穿出。等柳条穿满鱼时,摸鱼才会告一段落。我们拎着鱼回去,开膛、刮麟,放在锅里清炖,待鱼快熟时,搁一把盐进去,再放上一把花椒叶子和几个蒜瓣几个葱花,就是一顿“丰盛”的鱼宴。饥饿的年代,这种“丰盛”的鱼宴曾经多次填饱我们饥肠辘辘的肚子。 写到这里,读者可能又要问,你们究竟是怎么从清水里把鱼摸上来的呢?不要着急,我现在就来叙述清水摸鱼的过程。 山区的河流,最大的特点除了河水清澈之外,就是石头众多。大大小小的石头铺满了河道。鱼有一个特性,没人时,它们会在水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一旦发现有人,就会迅速钻到石头底下。它们以为石头底下很安全,然而恰恰是在石头底下要了它一条命。在石头底下,鱼就无法游动了,我们悄悄把手伸进石头下,几乎一捏一个准,很快就会摸出一条鱼来,顺手往岸边一扔。鱼在岸边蹦跶几下,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我这样写,读者可能会觉得摸鱼竟然这么简单,谁都可以摸到,还有什么意思?其实不然,摸鱼还真是个技术活儿,不会摸的根本摸不到。我刚到牛角台村那年,夏天跟着小伙伴们下河摸鱼,不懂技术要领,什么都摸不到,反倒好几次被石块挤破手指头。我向几个摸鱼技术最好的小伙伴们请教,不料他们非常保守,爱耍小心眼,大概怕教会我会影响他们的收成,都是三缄其口。请教不成,我就偷偷地学。我发现他们伸手摸鱼时,五个指头是并拢在一起的,而我恰恰相反,五个指头是岔开的。我忽然醒悟过来,五指岔开,鱼就会从指缝里溜掉。而五指并拢,只要能捏住鱼,它就无法溜掉了。我也不知道这个看法对不对,就向摸鱼高手李石蛋请教。李石蛋悄悄地说,就是这么个道理。他们不让我教给你,但你自己琢磨出来了。不服不行啊,当老师的孩子就是聪明,看看就会,一等人一个。 我不知道什么叫一等人,问李石蛋。 李石蛋说,牛角台一带的村庄流行一句俗语:一等人看看就会,二等人学学就会,三等人打死也不会。你看了看我们摸鱼就学会了,是一等人;我是二等人,学了好长时间才学会;我那个表弟张小来是三等人,到现在都没有学会。你发现了没有?我们每次来摸鱼,都没有他的身影。 李石蛋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还真是没见张小来摸过鱼。他人并不笨,怎么就学不会摸鱼呢?后来,我问张小来。张小来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不是学不会而是不愿意学,或者是不能学。 这番话把我说愣了。说不愿意学有可能,因为村里有好几个孩子就不愿意学,说摸过鱼后好几天手上带着鱼腥气,闻着就想吐,吃不下饭去。说不能学就有些牵强了,怎么不能学呢?摸鱼又不像陈贵贵那样捅燕子窝,燕子是益鸟,鱼又不是益鸟。 张小来把嘴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是我爹不让我摸鱼。 为什么?我问。 我爹说摸鱼杀生。鱼也是一条生命。 你爹是佛教徒?我听爸爸说过,佛教徒不许杀生。 不是。他就是不愿意杀生,过年连个鸡都不愿意杀。 他平时吃牛羊肉和猪肉吗? 吃。 这不是杀生吗?人家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杀掉吃人家的肉? 那是别人杀的,不是我爹杀的,别人杀的不算。 张小来说的言辞凿凿,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又说,这件事情你表哥李石蛋都不知道,他还说你是三等人呢! 张小来说,除了我娘我妹妹和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爹说,别人知道了,我家就该遭殃了。 我心里一凛,有道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类似于佛教徒的人很可能惹上无尽的烦恼和麻烦。 再回过头来说摸鱼。我虽然无师自通悟出了摸鱼的技术要领,但真正下手去摸,还是不太理想,摸到的鱼不多。怎么回事?我的手势和别人没有区别呀! 李石蛋也觉得奇怪,说你的手指又细又长,这是摸鱼最大的优势,我们的手指又短又粗,这是先天不足。可你怎么反而不及我们摸的多呢?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我把手掌伸到李石蛋面前,他摸了摸我的手掌,忽然笑了,知道了,我知道你摸鱼少的原因了。 什么原因呢?我连忙问。 李石蛋伸出自己的手掌让我看,还让我摸一摸。 我一摸,觉得他的手掌非常粗糙,手指上还有不少老茧。 李石蛋说,我经常下地干活儿,如拔猪草砍柴禾,手上的老茧一层又一层。这样的手抓住鱼它就很难脱身;而你的手细皮嫩肉光滑如油,鱼鳞也是光滑的,两个光滑碰到了一块儿,鱼儿还不溜走吗? 奥,原来是这样!可我在村里是暂住,不是这里的家,不喂猪不拔猪草不上山砍柴,怎么能让手上长老茧呢? 李石蛋说,这个好办,你给我家拔猪草砍柴禾,就能长出老茧来。 后来我才知道,手上长老茧虽然可以多摸鱼,但不是关键原因,关键原因还是我的手势不规范,特别是下手的速度较慢,鱼儿很快就躲开了。我白白给李石蛋家的那头猪拔了好多草,给他家砍了好多柴。那年过春节杀猪,李石蛋给我送了两条猪腿,说是对我的奖赏。 清水摸鱼,咋听起来,好像是风平浪静下的一种闲情逸致,其实不然。记忆中,我摸鱼遇到过两次险情。第一次是在那年农历五月底的一天,那天是阴天,河面上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这种天气我们一般不下河摸鱼,怕下雨发洪水。偏巧,村民刘大有县城舅舅家就是那个医院副院长的孙子来了。那时候,刘大有一家已经从牛角铺搬迁到牛角台村。这个孩子没有摸过鱼,听说这个游戏很好玩,就让刘正春和我说,带他去摸一回鱼,再尝一尝清炖鱼的美味。我们原本不想去,但又觉得在他面前露一手绝活也未尝不可,免得这个城镇人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另外,他的爷爷那年救了不少乡亲们的命,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拒绝。于是,我就约了李石蛋、张小来、张栓子几个人带那个孩子来到牛角河边。我们刚脱掉鞋挽起裤腿要下水,忽听那孩子喊了一声,快看呀,好大的一条鱼!边说边比划。我一看他比划的那个尺寸就笑了,差不多有一米长。哈哈,怪不得说你们城里人分不清麦苗、韭菜和核桃、梨呢!这么个小小的牛角河 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鱼?那不成鱼精了!那孩子说,真的真的,是我亲眼所见! 我们也懒得和他抬杠,就问,那条鱼钻到哪里去了? 那孩子说,钻到前面那块最大的石头下面了。 我说,一会儿抓出来回去给你炖着吃。 既然有这么大的鱼,我对李石蛋说,你从东面下手,我从西面下手,两面夹攻防止它溜掉。 李石蛋说好,说着就下了水,早把伸进了大石头下面。我也赶紧下水伸手,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刚把手伸进去,我就觉得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个头还真是不小。李石蛋这时也摸到了一条鱼,感觉个头也不小。我往出拽鱼,却怎么也拽不动;李石蛋也说拽不动。我们俩各自发力,用尽全身力气拽鱼,只听“呲啦”一声,我终于把鱼拽了出来,一看,妈呀,是半截蛇头;李石蛋也拽出来,是半截蛇尾。吓得我俩扔掉蛇没命地往河岸上跑。我和李石蛋定下神来细想,是那个县城的孩子把这条蛇当成鱼了。刚才我们俩谁也拽不动,是拽着一条蛇,两个人力道一抵消,可不是谁也拽不动嘛!好在这是一条生活在河里的无毒水蛇,如果是山坡上的有毒土蛇,我和李石蛋可就惨了。那个孩子见我们摸出两半截死蛇来,也早吓得面如死灰,像惊弓之鸟一样逃之夭夭了。 就在摸到水蛇不多几天后,我们又遇到一件更危险的事情。那天天气很好,蓝天如洗白云朵朵。吃过午饭后,我们又来到河里摸鱼。不知何故,那天的鱼好像都冒傻气,完全不及往常那样机灵,我们轻而易举就摸到很多。小伙伴们一个个正兴奋不已,忽然觉得河里的水流速度加快了,水深也增加了,平时到我们膝盖的河水突然漫到了腰部。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有道是无知者无畏,我们的生活经验很少,根本不知道大祸就在眼前,还想多摸几条鱼。正在这时,忽然看见生产队长孙建祥和刘大有、李大龙等人急速地跑到河里,把我们抱起来就往村里跑。我们还很不情愿,在他们怀里不停地挣扎。待把我们刚刚抱到村边,我回头一看,只见牛角河里已经是浪涛滚滚水声震天。太让人后怕了,倘若再耽搁五分钟,我们就变成鱼了,村里人该到河里摸我们了! 事后,水性很好的李大龙告诉我们,如果发现水流突然加速水量加大,那一定是洪水来了。洪水的流速远远高于清水,它会催促、挤压清水增速,间隔距离一般在两百米左右,时间约为五分钟。什么概念呢?就是说,当你感觉到水流加速了,洪水正在两百米外的上游,五分钟后就会来到你所处的位置。 我问李大龙,明明晴天白云艳阳高照,没有下雨,怎么会有洪水? 李大龙说,俗话说,十里不同天。你这里是晴天,不等于上游也是晴天;你这里没下雨,不等于上游也没下雨。这是经验也是知识,以后多学着点吧! 我忽然想起今天的鱼那些反常现象。李大龙说,鱼是生活在水里的生物,它们对水流的速度十分敏感,洪水距离它们几十里地以外就能感受到。洪水一来,等于宣判了鱼的死刑,它们表现出呆傻的状态,那是觉得自己的死期不远了。就和犯人一样,知道第二天要被枪毙了,头一天晚上还能睡着觉吗? 清水摸鱼,经历两次险情,让我心有余悸,以后就很少下河摸鱼了。 请看下一集:神秘狼印。 第22章 神秘狼印(上) 牛角台村一带的村庄大都隐没在高山密林之中,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这里人烟还稀少。有一段时间村里闹狼,发生过家畜家禽被咬死咬伤的恶性事件。那段日子我们都不敢出门,天天挤在郑大娘家玩。 生产队长孙建祥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如果任意由狼群肆虐下去,村里的猪羊鸡鸭都得绝种,老少爷们的小命也危险,他动员民兵组织起一支十多人的护村队。护村队不必参加集体劳动,白天睡觉晚上巡逻。也没什么先进武器,只有两杆猎枪和一些木棒、镐头、铁锹之类。护村队巡逻,听到谁家猪羊鸡鸭叫唤,立刻举着松明子高声呐喊着冲过去,仗着人多势众把狼赶跑,就算达到了护村目的。 这年腊月底,牛角台村连续三个晚上有猪羊鸡鸭被狼咬死或叼走。眼看要过年了,出了这种事情,都人心惶惶起来,连置买年货的集日和庙会也不敢去了。有人埋怨护村队,说他们白吃饭不干活儿,连猪羊鸡鸭都守护不住,要你们干什么?应该赔偿我们的经济损失。其实,孙建祥和护村队比谁都着急。过去晚上听见谁家猪羊鸡鸭叫唤,护村队赶过去都能见到狼,即便不能把狼打死,起码也可以吓跑它。可这几次不行了,尽管护村队以最快速度冲过去,但总是见不到狼的踪影。但当护村队撤离后,猪羊鸡鸭又惨叫起来。听见叫声,护村队又折返回来,奇怪的是仍然见不到狼的影子。大半夜的,如此这般折腾几回,虽然民兵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可也有点吃不消,一个个累的精疲力尽呼哧带喘。民兵们觉得奇怪,难道我们遇上了狼精? 村里有个爱讲鬼怪故事的看羊老头儿叫杨老歪,他说过山里有狼精。至于狼精长什么模样,他也没有见过,只是说这种东西已经得道成仙,来无踪去无影,凡夫俗子是见不到它们真面目的。 提起狼精,有的小伙子害了怕,要求退出护村队。孙建祥是村干部,不信这个邪也不能信这个邪,就批评这些年轻人,哪里有什么狼精?那是杨老外吓唬你们呢,你们也就信了?我还没有找他算账呢!他天天装神弄鬼胡说八道,简直就是破坏社会安定。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有狼精,我们也不怕,非捉它一只瞧瞧!他这是给大家壮胆儿,真要把护村队的民兵都吓傻了,村里的局面就更无法收拾了。 我对这件事情也很关注。冬天,小伙伴们喜欢在月光下玩捉迷藏。因为闹狼,连续好几个晚上不敢玩了。我晚上躺在炕上一直在琢磨:这只狼为什么没有踪影呢?它怎么跑得那么快呢?这天是个周日,天刚蒙蒙亮,爸爸带着我回老家看望生病的爷爷。走到村头时,我无意之间看到地上有一趟奇怪的脚印,前小后大,很像是小脚老太太踩过的。我记得昨天晚上护村队曾在这条路上巡逻过,如果这趟脚印是在巡逻之前留下的,应该早就被淹没了,护村队十多个人呢,一人踩一脚,这趟女人脚印还能留得下吗?现在脚印如此清晰,显然是护村队巡逻以后留下的。然而那么晚了,村里还有哪位老太太出来呢?她出来要干什么呢?难道是逛街来了?我出于好奇,循着女人的脚印往前走,想看看脚印最终消失在谁家。不料脚印走来走去,竟然走到了村子外头去了,而且还延续到村后的大山里面。这就怪了,大山里面是原始森林,狼就是从这里出来的。这些日子,村民们大白天进去干活儿,还得成群结队拿着家伙什儿才行。这个小脚老太太只身进去还不够狼的一碟小菜呢!想到这里,我立刻返回村里告诉孙建祥,让他挨门逐户询问谁家的老人昨天晚上出门了? 从老家回来,我问孙建祥情况怎么样?他说问来问去,所有的人家都说快过年了,又正在闹狼,谁家老人还敢半夜出门?而且还是村后的大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孙建祥一再问我,你真的见到一行小脚女人的脚印吗?他对我一个小孩子的话不太相信。我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那绝对是小脚女人的脚印,我岁数虽然小,眼力可不差。这时,我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等着瞧吧,这个脚印还会出现的。 排除了本村老人出门的可能性,这行脚印到底是什么人的呢?我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当天晚上人们睡下后,村东头王木匠家的猪突然又像挨了刀似地嚎叫起来。这一来,整个牛角台村又不安生了,村民们都爬起来,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发愣,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家。孙建祥带着护村队火速赶往现场,谁知又和前几次一模一样,光看见王木匠家那头二百多斤重的大肥猪被咬的遍体鳞伤,可还是没有看见狼的影子。更让孙建祥惊讶不已的是,第二天早上,他到村口拾粪时也看见了那趟小脚女人的脚印,印痕非常清晰,而且又是通往村后的大山里。这下他不怀疑我了,也顾不得拾粪了,两个大大的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瞅着这趟脚印,大脑在飞速地转动着。转着转着,孙建祥心里突然一动:这趟脚印会不会与狼有关呢?转而又否定了自己:小脚女人是人,狼是动物,两者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呢?风马牛不相及嘛! 我听说孙建祥也发现了女人脚印,找到他谈了自己的看法,说不定这只狼与小脚女人真有某种关系。这回孙建祥不敢小瞧我了,说,我也这么考虑过,可这两者实在找不到共同点,哪怕一丁丁点。 孙建祥是个好生产队长,就是有点太固执,瞧不起比他岁数小的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他总说吃的盐粒子比我吃的米粒子都多,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我怎么能想明白?其实,小孩子的想法天真是天真,但有时候真管用。 闹狼的事情已经把牛角台村的乡亲们搞得焦头烂额,现在又出来个小脚女人的脚印,村民们就更不敢赶集上庙置办年货了,每天都在惶惶不安中度日子。惶恐之中自然不忘大骂孙建祥和护村队是一群笨蛋,吃饭行干活儿不行。 孙建祥为此事着急上火牙也发了炎,疼的直吸溜嘴。因为闹狼,他已经挨过上级领导好几次批评:乡亲们要是过不好这个年,你这生产队长趁早别当了。其实,当不当生产队长无所谓,孙建祥是咽不下这口气:自己一个大活人,愣让一条狼给耍了个晕头涨脑,太窝囊太丢人,太不拿生产队长当干部了! 这天中午,孙建祥正在家里抽闷烟,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他,大兄弟在家吗? 孙建祥出门一看,是村北的周二嫂。孙建祥对这个周二嫂没有好感,她过去当过巫婆跳过大神。孙建祥说她是假装疯魔愚弄老百姓,在大会上批评过她。这次见她来,心里起烦,皱了皱眉头问,你找我有事吗? 周二嫂神秘兮兮地说,是有点事。 什么事?快说。孙建祥头也不抬。 周二嫂说,我想帮大兄弟一个忙。 孙建祥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想你能帮我什么忙?不给我添乱就算烧高香了。 周二嫂上前一步,悄悄地对孙建祥说,大兄弟,你不是想看到那条咬死猪的狼吗?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小脚女人的脚印吗?我都可以告诉你。 孙建祥闻听抬起头,盯着周二嫂看了半晌,突然把眼一瞪说,你告诉我?你一个女人家家的能知道?我看你就像一条狼! 周二嫂不高兴地说,我好意帮你,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呢? 孙建祥说,哼哼,你不是又要装神弄鬼吧?我先把丑话说到前头,你要再搞封建迷信,我就让护村队把你押到县里坐大狱去! 周二嫂听了把嘴一撇说,我告诉你,爱信不信。那小脚女人的脚印就是狼留下的!说着返身就走。 孙建祥听了一愣,连忙对周二嫂说,站住,你把话说清楚。狼是动物,怎么能留下人的脚印?看看,说着说着你又装神...... 孙建祥刚要再批评周二嫂,忽然想到自己刚才不是也这样考虑过吗?谷老师的儿子谷国青也这样说,莫非狼和小脚女人脚印真有某种联系不成?想到这里,孙建祥的态度和缓了许多,把周二嫂让到屋里问,二嫂刚才说小脚女人的脚印是狼留下的,有什么证据呢? 周二嫂对孙建祥态度的转变不摸底,怕他套自己的话,支支吾吾不愿意说。 孙建祥说,好,我不批评你搞封建迷信了,你就大胆说吧。 周二嫂仍然吞吞吐吐地说,我也只是怀疑,不知道对不对。说错了大兄弟可别挑我的毛病呀! 孙建祥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不挑你的毛病,快说! 周二嫂说,护村队打狼时,那只狼就在你们身边站着哩! 孙建祥一听笑了起来,二嫂啊二嫂,我看你是越说越不着调。我们打的就是狼,你说狼就在我们身边站着,我们怎么看不见? 周二嫂说,那条狼穿着女人的衣服,混在人群里也和大家一起喊打狼,你们又怎么能看见它? 嗯!听了周二嫂这番话,孙建祥又有些生气,说,我听说有贼喊捉贼的,还没有听说狼喊打狼的。再说,狼怎么能穿女人的衣服?谁家女人的衣服能送给狼穿呢?他顿了顿又说,狼穿什么人的衣服也是狼,它要在我们身边,我们决不能看不出来! 周二嫂摇了摇头说,唉,看来大兄弟是不相信我的话了。 孙建祥说,不是不相信,是因为你的话太离谱了,搁谁都不会相信的。 周二嫂说,大兄弟,你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透这个道理吗?狼既然能走出人的脚印,说明它的外形已经和人差不多了。既然和人差不多,又怎么不能穿人的衣服?再者说,你们打狼是在夜间,松明子火把也不是特别亮,不可能像白天那样看得清楚仔细,何况狼咬谁家的猪羊鸡鸭,谁家的男女老少都会出来帮着喊打,匆忙之中,你们如何顾得分辨哪个是人,哪个是穿着女人衣服的狼呢? 孙建祥觉得周二嫂这番话也有一定道理,打狼时人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混杂在一起,确实不好辨别。但他还是有些不相信狼能变成人,还穿着女人衣服,那不成妖怪了吗?这个世界上哪来的妖怪?于是,就问周二嫂,这么说,你能够分辨出那条穿着女人衣服的狼了? 周二嫂得意地说,那是当然...... 周二嫂话音未落,孙建祥马上接过她的话头说,那好,再打狼时你也去,当场把穿女人衣服的狼指认出来,好让我们打死它为民除害。 孙建祥如此一说,把周二嫂吓了一大跳,她有点后悔来找孙建祥了,只好结结巴巴地说,别.....别,我.....我晚上可.....可不敢出.....出门。 孙建祥把脸一板,吓唬她说,你要说的是实话,为什么不敢出门?有那么多民兵在场给你壮胆,怕什么?你不敢到场,是不是又故弄玄虚蒙哄我们?要是那样,我把你捉住和狼一块打! 周二嫂一听更害怕了,连忙说,别......别别,我......我去还不.....不行吗!边说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外,忽然又回头对孙建祥说,这件事情你不妨问问看羊人周老计,他或许有好办法。 周二嫂这一说,孙建祥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心想对啊,这段时间让这条狼弄得晕头转向,怎么就忘了周老计呢!这人是个看羊的,过得都是“夜生活”,见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和离奇古怪的事情,村里遇到这种事都先问问他。孙建祥想着想着笑了,前几天还说周老计装神弄鬼胡说八道呢,现在竟上门求教,不说是自打嘴巴也算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第23章 神秘狼印(中) 周二嫂走后,孙建祥到我家对我说,走,咱们去找周老计。 我问找周老计干啥? 孙建祥说,你说的对,我也想通了,女人的脚印有点邪乎,很可能与狼有关。这类事情周老计比咱们都懂,他或许有好办法。 我小时候对灵异之类故事很感兴趣。听孙建祥一说,马上来了兴趣,紧跟着他来到周老计家。 看见生产队长孙建祥,周老计马上明白了他的来意,就问,你找我是不是闹狼的事? 孙建祥说,你比诸葛亮还神呢,怎么知道是闹狼的事情? 周老计鼻子“哼”了一声说,不是这事,你什么时候来过我家?总说我装神弄鬼,老想批斗我哩! 孙建祥有些尴尬,红了红脸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上边不允许信这些,说是封建迷信,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什么时候批斗过你? 周老计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是上边的意思,就没有把你的话放在心上。谷老师家这个孩子,平时爱听我讲鬼怪故事,今天跟着你来,除了闹狼,难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在《葫芦架下》一章中曾提到街聊。街聊中聊得最多的就是一些神仙鬼怪故事。这类故事,周老计聊得最好,但夏天晚上他要到地里看羊,极少参加街聊。我听鬼怪故事,都是到他家里听。 周老计问我,你小小岁数不怕狼? 我说不怕。 你真不怕“狼”?他又重复了一句。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真的不怕。 狼和“狼”不一样。周老计说,第二个狼是带引号的。周老计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认字不少。 那就更不怕了,带上引号它就不是狼了。我虽然还未入学,但爸爸经常教我念书,认个千百八字不在话下。引号、逗号、句号等标点符号的用法我都会。 孙建祥告诉周老计,现在上边很重视闹狼这件事情,又临近过年了,消除狼患,让乡亲们平平安安过个年,我在领导面前立下了军令状。紧接着,又把发现小脚女人脚印和周二嫂的话讲给周老计听,请教该怎么办? 周老计听了,沉思片刻说,周二嫂的话十有九是真情。 孙建祥说,我也这样想过,国青也这样想过,但又觉得太邪乎,咱牛角台村还没有出过这种怪事哩!如果让乡亲们知道了,不更是人心惶惶了吗? 周老计说,过去没有出过不等于现在不出。其实这类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出现,只是你觉察不到或者不相信罢了。我看周二嫂没有理由骗你。 孙建祥说,是的,她没有理由骗我。可为什么这条狼要穿上女人的衣服呢? 周老计说,我还是在小时候就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人的灵魂假若入了动物的窍,这个动物就会改扮成人的模样。 什么是窍?什么是入窍?我插嘴问,这是个新名词。对新鲜的东西我往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周老计说,人和动物都有七窍,是指身体上的七个器官。入窍就是人的魂灵进入了动物的这些器官里,就变成了妖怪。民间的老百姓就是这样认为的,你让我讲科学道理,我也讲不出来。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千奇百怪,机缘巧合时真会出现入窍的现象,我小时候就见过好多次。 我明白了,对周老计说,按照你这个说法,这次入狼窍的可能是个女人。 对,一定是个女人。周老计说的很肯定。 周二嫂说不定就认识这个女人。我说。 周老计笑了笑说,不错,她一定认识。你这个孩子真聪明,别人一点就透,你不点也透。 孙建祥说,这就是我带他一块来见你的原因。小孩子的想法有时能解决大问题。 周老计说,这件事情还非得周二嫂去才能揭开谜底。 孙建祥说,我让周二嫂打狼时到现场指认出这条狼来。 当天晚上半夜时分,村东王木匠家的大肥猪又狂嚎惨叫起来。孙建祥早有准备,让护村队第一时间来到王木匠家猪圈旁,而自己赶紧去找周二嫂。 周二嫂早被猪的嚎叫声惊醒,知道生产队长一定会来找自己,就穿好衣服往门外走,正好遇到孙建祥。两人急匆匆地来到王木匠家时,猪圈旁已经围了很多人,那口大肥猪已经被咬死,两条后腿被撕断,鲜血流了一地。王木匠老婆见状,哭得声嘶力竭:再过几天就要杀猪过年,倒让狼先把猪吃了!这下过年我们连猪毛也吃不上了。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猪啊,眨眼工夫说没就没了! 蹊跷的是,护村队的民兵仍然没有发现狼的踪迹。 忽然,周二嫂拉了拉孙建祥的胳膊。 孙建祥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把手中的猎枪端了起来,将嘴凑到周二嫂耳边说,别怕,你指给我,哪个是狼? 周二嫂颤抖着手,指着人群中一个穿紫花棉袄黑色棉裤的小个子女人,哆哆嗦嗦地说,她......她......她就.....是......是...... 孙建祥定睛一看,这个女人果然面生,不是牛角台村的人,瞄准她就放了一猎枪。 奇怪,这一枪竟然没有响! 孙建祥又勾动一次扳机,还是没有响,就忙不迭地大喊一声,快,快,快打死那个穿紫花袄的小个子女人! 听见生产队长这样喊,民兵们都愣了神,不是要打狼吗?怎么打起人来了?这个小个子女人也是帮助我们来打狼的嘛!心存疑问,民兵们一个个愣了神。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小个子女人调转身撒腿就向村后的大山里飞奔而去。 孙建祥高喊一声,快追!提着猎枪第一个向后山追去。护村队民兵们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女人与那趟奇怪的脚印有关,立刻尾随孙建祥追过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山路上只留下一趟歪歪斜斜的小脚女人脚印,小个子女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关键时刻猎枪哑火,放走恶狼耽误了大事。孙建祥以为猎枪出现了故障,回到家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毛病。他试着超天上放了一枪,“砰”的一声,枪声也挺响亮,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可在打狼现场为什么猎枪不响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孙建祥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来,就又来找周老计讨教。 周老计说,这是狼的妖气太重,你的猎枪威力太小,用部队上的快枪才行,快枪用的是“六五”或是“七九”子弹,威力很大,可以镇住狼的妖气。 村民们说是个狼精,周老计说是个狼妖。孙建祥分不清到底是精还是妖,但现在看来起码是一条与众不同的狼,光靠牛角台村的民兵护村队是对付不了它了,要借助外援才行。周老计说用部队上威力巨大的快枪,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孙建祥饭也顾不得吃,疾步来到二十多里外的公社驻地,找到公社武装部长,将牛角台村闹狼、小脚女人脚印以及紫花布女人之事,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请求部长派人火速支援。 公社武装部董部长听了眉头一拧,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你们牛角台村倒好,是林子大了什么狼都有,竟然还有穿着人衣服的狼,真是天下一大怪事! 孙建祥说,谁说不是呢?我开始也不相信,还把周二嫂批评了一顿,可后来我是亲眼所见,不相信也由不得人了。 董部长见孙建祥说的有来有去,似乎不像是在撒谎,就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让牛角铺、吴家沟两个村的民兵去帮助你们打狼,多带几支猎枪。 孙建祥本想把公社武装部那支七九步枪借来,但见部长给他调了两个村庄的民兵,还带着那么多猎枪,很高兴。不管它是狼精还是狼妖,应该绰绰有余了,也就没有张嘴要。立刻回村安排打狼计划。太阳落山时,牛角铺、吴家沟来了三十多个民兵,带着八支猎枪,连同牛角台村的护村队总共四十多个人,分成四组,悄悄地埋伏在村子周围,就像撒下一张天罗地网,准备捕捉怪女人。 大约夜间十一点钟光景,昏黄的月光下,从村北的小路上鬼鬼祟祟地走来一个小个子女人,低着头,两条胳膊向前伸着。人们看不清她的面孔,但觉得好像没有长着下巴,耳朵却出奇的长。几个民兵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不像人狼不像狼的怪物,有些害怕,加上天气又冷,浑身直打哆嗦。怪女人来到村头几户人家的猪圈前面转了转,不知是嫌里面的猪个头小还是太瘦,似乎无意下嘴,掉头又往村里走去。村子左侧有王木匠家的羊圈,里面圈着两只大肥羊。怪女人来到羊圈前停住了脚步,看样子要采取行动吃羊了。这时,孙建祥一声令下:打!所有的猎枪同时朝着怪女人后背开了火!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些猎枪竟然没有一个打响的,全部哑火! 这也太奇怪了,四十多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愣住了。这时,怪女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掉头就跑。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让怪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孙建祥随即大喊一声,大家一起上,捉活的!民兵们随即一拥而上,朝怪女人猛扑过去!那怪女人见状“嗖”地一下蹿上羊圈的顶棚,三蹦两跳就不见了,给孙建祥和民兵们留下的又是一趟歪歪斜斜的小脚女人脚印。 这样一来,把个生产队长孙建祥搞得既恼怒至极又懊悔至极。这一夜,他的两眼合都没有往一起合,躺在炕上左右翻滚烙大饼。娘的,这事蹊跷的简直让人无法接受!这么多猎枪怎么都打不响呢?不可能都出现了故障吧?就按周老计所说,怪女人的妖气重,但怎么能重到如此地步呢?猎枪也是枪,怎么就镇不住一个小脚女人呢?它莫非真是条修炼了千年万年的狼精不成?最让孙建祥感到烦躁不安的是,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如果再不能把怪物除掉,乡亲们怎么能过好这个年?过不好年,自己下年干脆辞职,别等着领导撤自己职了。 天亮以后,孙建祥揉着涨得生疼的双眼,穿上衣服来到村边通往后山的路口,瞅着那趟小脚女人的脚印倒吸了几口凉气。脚印歪歪扭扭深深浅浅,却像一张血盆大口,像要把孙建祥吃掉一样。他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竟下意识地走到了周二嫂家门口。 周二嫂正好出来喂猪,见到孙建祥,连忙热情地打招呼,大兄弟真是稀客,快来家里坐坐。 孙建祥一直在思索着怪女人的事情,听到周二嫂说话,抬头一看,原来到了周二嫂家。既然来了,就不妨问问怪女人的事,看来这个周二嫂对怪女人比自己这个生产队长知道的还多。孙建祥有个疑惑一直憋在心里:周二嫂是怎样认出那个穿紫花布棉袄的女人是条狼?这段时间打狼要紧,也没有时间细致盘问她,今天应该好好问问,搞个水落石出。想着,孙建祥就跟着周二嫂进了屋。 刚刚坐下,周二嫂就说,大兄弟,这猎枪打狼恐怕是不行。 孙建祥正为猎枪不响犯愁,听周二嫂如此一说,忙问为什么?前些天他听周老计也说过猎枪不行,说是狼的妖气太重,但他心里并不认可。难道这周二嫂有新的见解? 周二嫂说,咱们这里的猎枪,枪管又细又短,装不下多少铁砂,铁砂颗粒也小,还有就是火药配方也不精确,所以威力不大。打个兔子、野鸡还凑合,打狼这种大动物就不行了。还是用部队上的快枪才行。 见周二嫂也提议用快枪,孙建祥也想起来了,是啊,村里人还真没有用猎枪打过狼,过去都是在山上挖深坑埋设狼夹子捕捉狼,效果很好,山里的狼群就再不敢来村里祸害老百姓了。后来这些狼夹子被村民们误踩过几次,伤了不少人,县里下文件禁止埋设狼夹子。没有了狼夹子,这几年狼就又猖狂了起来。 第24章 神秘狼印(下) 如果是一支猎枪不响,说是怪女人妖气重或许能讲的过去,但现在是八支猎枪都不响。八支猎枪该有多大的威力?一同开火,如果是打野鸡和兔子会放倒一大片,但现在却奈何不了一个小脚老太太。厉害,这个小脚老太太实在厉害!孙建祥从周二嫂家出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护村队打狼这天晚上,我也到了现场,亲眼目睹了整个打狼过程,觉得颇具戏剧性。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在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而且个个刀枪在手明火执仗,最后愣让一个小脚老太太三蹿两蹿就跑了个无影无踪,搁谁都会觉得唏嘘不已。怪不得孙建祥恼怒懊悔气急败坏呢! 我对此事一直心存疑虑。记得前几个晚上,这条狼也是咬的王木匠家的猪羊。村里有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养猪养羊,怎么单单咬王木匠一家的猪羊呢?莫非是他家的猪羊个子大养得肥?恐怕不是,因为有的人家比王木匠家的猪羊更大更肥,也没有出事。有的人家养的猪小羊小,对于狼而言,更容易吃掉,怎么它反倒不去光顾呢?木匠是手艺人,即便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手艺人也比普通人家生活要好过一些,莫非是他家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连狼都嫉妒他家?似乎也不太像,狼如何能分辨清谁家穷谁家富呢?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呢?想到这里,第二天我就去又找王木匠,想打探一些事情背后的东西。显然,这条狼三番两次光顾王木匠家必有缘由。 前几天,王木匠在别的村庄干木工活儿,听说自家的猪羊让狼咬了,昨晚赶忙赶了回来。我说明了来意。王木匠说,我正好要去找生产队长孙建祥,走,咱们一块去,我还有些话要对他讲呢! 护村队民兵虽然竭尽全力,但还是没有保住王木匠家的猪。村民的财产受到损失,孙建祥心里也很难过。王木匠的到来,让他觉得无颜面对。他以为王木匠来要和他说这件事情,也许还想要点赔偿,于是就主动说,王大哥,孙建祥对不起你了。猪被狼咬死了,到时候村里补助你一点钱,到集市上买几斤猪肉,给孩子们过个年吧。 王木匠一听,连忙说,队长你可别这样说,大家已经尽心尽力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们呢,怎么能让村里再给我补助?不用不用。停了一下,王木匠又说,队长,我要和你说的是另外两件事,或许对抓住怪女人有帮助。原来,王木匠回来后听老婆说村里正在闹狼,还咬死了自家的大肥猪,就想起了两件事,准备第二天找孙建祥好好说道说道。第一件是关于猎枪的事情。第二件正好是我要对王木匠讲的事情。于是,他就和我一块来找孙建祥。 孙建祥说,王大哥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出来听听,现在我缺的就是好主意。 王木匠说,前段日子我在东边黄家坨村干活儿,也常听村里的老百姓说闹狼。他们就把情况报告给县武装部的解放军。解放军带着冲锋枪进山清剿了几次,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狼患基本上绝迹了。 让解放军用冲锋枪打狼?好主意,好主意啊!那家伙,一梭子出去,还不把狼打成破筛子?孙建祥高兴地差点儿跳起来! 本来,王木匠还想说说这条狼为什么多次光顾自家的猪羊,但见孙建祥的注意力全在打狼上,似乎无意听他讲别的。心想也对,打完狼后再和他讲也不迟,毕竟当前打狼是主要的。 事不宜迟,孙建祥再次来到公社武装部,谈了自己的打算。这次,公社武装部董部长也觉得单靠猎枪确实不行了,或许公社武装部那支七九步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不请求解放军助阵是不行了,于是就和孙建祥连夜来到县武装部。 县武装部焦部长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的老革命,十三岁就当兵,是个职业军人。他听孙建祥说遇到一条穿着女人衣服的狼,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大摇其头说,世界上哪有此等怪事?夜深人静黑灯瞎火的,一定是你们看花了眼。再说,猎枪也是枪,只要不出故障,怎么会打不响呢? 孙建祥反复说明这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我敢对你说假话吗?村里那么多人也都看到了。 董部长也在一旁帮腔,说此事属实,我虽然没有看见,但这么多老百姓说,想必不会有假。咱们不相信老百姓的话还相信谁呢? 两个人如此信誓旦旦,焦部长自然不再怀疑,也产生了很大兴趣。他是外地人,本来准备回老家过春节,听说有这种事情,就亲自带着几个战士,个个荷枪实弹,跟随孙建祥来到牛角台村。 这天是腊月二十七。夜幕降临后,解放军、民兵埋伏在牛角台村的后面,准备等怪女人一露头就开火。不料,这时候天上突然阴云密布,紧接着飘起了雪花。坏了,这种天气怪女人还能出来吗?它要不出来,解放军兴师动众地不就白来一趟吗? 村里的乡亲们也都紧握菜刀铁锹木棒前来助阵。他们以前最怕怪女人出来,而此时此刻最怕的却是它不出来。为了引诱怪女人露面,孙建祥还把自家那头只有三四十斤的小猪崽绑在了村口的槐树上,用鞭子不住地抽打它,小猪崽疼痛难忍,发出一阵阵哀嚎,嚎的人头皮发麻。 孙建祥媳妇不愿意把自家的猪送入狼口,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真要让狼给吃了,损失就大了。 孙建祥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通,你这个干部家属是怎么当的?思想觉悟太低了,连一个普通村民都赶不上。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我这叫什么?这叫舍不得小猪套不住恶狼。只要能把怪女人捉住,还老少爷们一方平安,咱们当干部的遭受一点损失又有什么关系? 快到半夜时,人们终于发现村北后山的小路上蹑手蹑脚地走来一个小个子女人。这家伙东瞅瞅西望望,一步步向绑着小猪崽的槐树逼了过来。小女人来到槐树旁,正要扑向小猪崽,突然,焦部长的手枪响了,“砰”的一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紧接着,战士们的冲锋枪同时开了火,整梭子弹飞出枪膛射向怪女人。那怪女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想逃窜已经来不及了,带着女人的哭音嚎叫了几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 人们都围拢了过来。有村民点着了松明子火把,一看,果然是一条狼,不过身上却穿着一件紫花布棉袄,腿上还穿着一条黑布棉裤,脚上套着一双小脚女人鞋。 县武装部的焦部长也上前看了一眼,脸上透露着十分惊愕的表情,连连摇着头说,怪事,怪事,世间竟有这等怪事!我光听说有披着羊皮的狼,还没有听说有披着人皮的狼。它是怎么把这些女人衣服穿到身上的? 因为还要回老家过年,焦部长谢绝了牛角台村乡亲们的挽留,准备带着战士们回县城。 孙建祥代表牛角台村的乡亲们向焦部长表示感谢。焦部长说,我看要感谢的还是你们牛角台村。我在解放战争中打死过蒋匪帮,在朝鲜战场上打死过美帝野心狼,在这里又打死了祸害老百姓的怪狼。看来,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紧紧握住手中枪才对啊!部长就是部长,说话办事站位就是比别人高一个档次。 焦部长走后,孙建祥指挥民兵将狼身上的女人衣服剥下来正要放火烧掉,只见周二嫂突然跑了过来,抢过满带血迹的紫花布棉袄和黑棉裤抱在怀里,坐在雪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哭的非常伤心。 她这个举动把在场的人都搞懵了。孙建祥一把拉起周二嫂说,深更半夜的你哭什么劲儿?还抱着死狼穿过的衣服,血沥沥的你就不嫌脏不嫌晦气? 谁知他这一说,周二嫂哭得更厉害了,大嫂呀大嫂,你死得好可怜呀!这一声大嫂,更把人们叫糊涂了,莫非这条狼和她的大嫂有关系? 孙建祥说,二嫂,不要再哭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周二嫂抹了抹眼泪,哽咽着声音向众人诉说了一件更为离奇古怪的事情。 原来,牛角台村西边有个小村叫石板沟,是周二嫂的娘家。腊月初,周二嫂的娘家大嫂到山里砍柴被狼咬伤了,因为伤势太重加上受到惊吓,不到三五天就死了。按照当地风俗习惯,人死后要挺尸三天,亲朋好友都要去吊唁,农村叫发丧。周二嫂去吊唁大嫂时,看见她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村里闹狼灾时,有天晚上周二嫂也出来为护村队助阵。忽然,她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穿紫花布棉袄黑布裤子的女人,心里不由一惊:这不正是大嫂临死时穿的衣服吗?怎么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再仔细一瞧,这个人的个头肥瘦都和大嫂差不离,脚上穿的竟也是大嫂的鞋。周二嫂刚说上前和这个女人打招呼,却突然将正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咽到了肚里!她看到了什么?原来她看见这个女人没有长着下巴。周二嫂以前当过巫婆跳过大神,也听周老计说过没有长下巴的人都是孤魂野鬼变的。现在看来,这个女人肯定是个鬼,村里的猪羊鸡鸭也是她咬死的,村口的脚印也是她留下的。第二天,周二嫂想把这个情况告诉孙建祥,又怕他不相信,弄不好还得给自己扣上一顶宣扬封建迷信的帽子挨群众批斗,就没有吱声。后来村里接连出事,周二嫂实在忍不住了,就在那天找到孙建祥,支支吾吾地告诉他要注意那个女人。其实,周二嫂那天并没有把话说完,有些话她不敢说。 天快亮了,人们拖着疲惫身子回家休息。这时,王木匠背着木工工具从家里出来。 孙建祥诧异地问,就要过年了,你还到哪里干活儿? 王木匠说,吴家沟村孩子姥姥家的饭桌坏了,我去给她打个新的,过年要用。 看着王木匠远去的背影,周二嫂突然说,奥,我想起来了。 孙建祥问,你想起了什么? 周二嫂说,我一直纳闷,这条狼为什么三番五次祸害牛角台村,又为什么专咬王木匠家的猪和羊,原来都是冲着王木匠来的。 孙建祥又问,为什么要冲着王木匠来呢?他在村里人缘挺好的呀!连人都不得罪,难道要得罪狼吗? 周二嫂说,这还得从我娘家大嫂那里说起。我大嫂与大哥结婚以前是和王木匠有婚约的,但后来王木匠的父母嫌我大嫂娘家穷,反悔了,让他娶了吴家沟的一位富余人家的姑娘。大嫂咽不下这口气,和我大哥结婚后还常常骂王木匠是当代陈世美,发誓以后绝饶不了他。其实,这事与王木匠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个好人,错就错在包办婚姻实在害人不浅。 孙建祥说,如此说来,你大嫂是借助狼口来惩罚王木匠了。多亏解放军打死了这条狼,不然的话,王木匠还有生命危险哩! 周二嫂也唏嘘着说,是啊,这个可能性太大了! 显然,事情的结果佐证了我先前对王木匠和怪女人有某种关联的设想是成立的。 晚上,王木匠从吴家沟回来找到我和孙建祥,把前次想说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告诉了我们俩,竟然与周二嫂说的分毫不差。 ...... 我自始至终对那趟神秘的小脚女人脚印心存疑窦,总想高个水落石出,但一直是个无头案。周二嫂娘家大嫂的灵魂是怎样进入狼窍的?那些猎枪打不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多年后我参加了工作,我请教过一些专家学者,遗憾的是,他们承认此类怪事在世间大量存在,但也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 请看下一章:旺火熊熊。 第25章 旺火熊熊(上) 牛角台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但传统的风俗习惯可不少,而且种类花样繁多。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传统习俗。这些习俗时间性很强,严格规定在某个时段内,不能更改和推移。比如隆旺火就是在大年初一凌晨的一种传统习俗。 隆,是牛角台一带的方言土语,就是烧的意思,但比烧的规模要大而且隆重,有鲜明的仪式感。旺,顾名思义,就是兴旺的意思;火,自然是红红火火。连起来读,隆旺火就是烧了一大场规模很大的、兴兴旺旺的、红红火火的火。大年头一天隆这样一场旺火,蕴含着村民们对未来一年生活的期盼和希冀,期盼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希冀人丁兴旺家道平安。 因为隆旺火是在一年中第一时间内燃烧的火,代表着乡亲们的美好愿望,所以人们非常重视,把它当作春节系列节目中的重头戏来唱,不敢有半点懈怠。每年一入腊月,牛角台的村民们就开始着手准备隆旺火的柴禾。为了让旺火规模大、工夫长、火势旺,所用的柴禾大多是质硬耐烧的树墩子之类。如果柴禾仍然不够多,除夕晚上,各家各户还要贡献出一部分来。正月初一凌晨一点多钟,村里男女老少身穿新衣走出家门来到村街上,大家七手八脚将柴禾堆积在村街的中心,高高的像一座山,中间填些茅草作引火用。凌晨两点整,村里岁数最大的老爷爷从腰里掏出火镰磨擦火石点燃一锅旱烟,随后再从袖口里抽出一支火柴头,在烟锅上“嗞”一声引着,扔在柴堆内的茅草中。霎时,柴堆被点燃,通红通红的火苗噼里啪啦地蹿起好几丈高,像一把利剑直插天空。旺火,映红了整个村街,映红了人们的脸庞,映红了大半个村子。旺火一隆,人们的情绪便随着火势的高涨而高涨起来。上岁数的人跳起秧歌舞唱起梆子腔;年轻人唱着新学会的歌曲。有的人不会跳舞不会唱戏也唱歌但也不愿意闲着,搬出锣鼓铙钹脱下棉衣甩起膀子用力地敲打起来。最活跃的还是我们这些娃娃们,围着旺火,跳着、闹着、叫着、笑着,鞭炮不停地放着…..这时的牛角台村要多么热闹有多么热闹:歌声、戏声、欢呼声、嘻笑声、锣鼓声、鞭炮声汇成一片,恰似一台多声部协奏曲久久荡漾在山村的上空,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牛角台村旺火熊熊,山山水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完全沉浸在了喜庆和欢乐之中……大年初一早晨这顿饭,大部分人是在旺火边吃的。人们从家里拿出馍馍、窝头来放在火炭上烤着,再搬个小锅弄点小菜,拎壶酒在旺火上热一热就可开吃——这个吃法叫作火宴。村里人吃火宴有个讲究,说虽然天很冷但心里热,就着旺火吃饭,越吃家境越旺,越吃生活越火。旺火隆完时已是下午。人们热闹了大半夜大半天,困了累了,各自回家休息——隆旺火终于告一段落。 遗憾的是,愿望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村里年年春节隆旺火,可乡亲们却年年受苦受穷。因而,牛角台村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旺火隆得旺,百姓穿不上;旺火隆得大,百姓吃得差;旺火隆得多,百姓难揭锅;旺火隆得久,百姓没饭口。所以,旺火并没有给乡亲们带来实惠和好处,有时反倒引来祸端,烧伤人烧坏房的事情时有发生。 我在牛角台村居住的几年时间里,隆旺火是我记忆最深最喜欢的习俗之一。因为喜欢,就对他的形成原因和演变过程想有个比较全面的了解。这一带山区村落不少,相同的习俗不占少数,当年隆旺火只有牛角台村有。这个习俗是怎么来的呢?我问过周老计。他说当初隆旺火并没有那些美好的愿望和希冀,这些愿望和希冀都是牛角台人人望文生义,自己琢磨出来的。周老计说,听老辈人讲,隆旺火的由来其实起自一场祸端。 相传早年前,牛角台村有一户人家很穷。快过春节了,家里还没有米下锅。除夕这天早上,男主人到村外去砍柴,发现山道边有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几斤白米,可能是到县城赶年集的人丢在这里的。男主人想,丢了白米,这个人一定很着急,可能还要回来找。他怕白米被别人捡走,就坐在地上等。等呀等呀,等到太阳落山也没有人来找。天色黑了,也不能老在这里等,该回家了。这个人就把白米口袋藏在一棵大树后面,寻思着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一看,如果被别人拿走也就算了;如果还在树后面放着,那我就只好拿回家自己吃了,正好家里还没有过年的吃食呢! 第二天早晨,男主人惦记着这个口袋,凌晨两点多就起身去看它还在不在。因为天太黑看不清路,男主人被一个伐过树木的半截树墩子绊倒,树墩子前面又正好是个乱石坑,很深很深。男主人一头栽进了乱石坑里,摔了个半死不活。他的两个儿子见老爹早早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就出门去寻找。找到这里,见老爹在乱石坑里窝着呢!就赶紧把他抬了回去,由于伤势严重,男主人下午就咽了气。临死时,他对两个儿子断断续续地说:以后你们每年大年初一凌晨时分,在村街的中心隆上一堆大火,就当是给我照亮前行的道路吧。记住,隆大火时不要用别的柴火,全用伐过树木的树墩子,就是它们绊倒了我摔死了我,你们要替我烧了它们,让它们变成一把灰,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根。从此以后,两个儿子遵照爹爹的嘱托,每年大年初一早上就在村街中心隆一场大火,用的柴火全是大树墩子。就这样,隆着隆着,大火就变成了旺火。旺是个好字眼,带了旺也就赋予了新的涵义,又是期盼呀又是希冀呀,你看看,怎么好听怎么来。不过多少年过去了,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隆旺火的柴火始终是伐过树木的树墩子。这一点,牛角台的村民们也有新的释义:树墩子坚硬,纹理致密,经久耐烧,可以使旺火燃烧很长时间,别的柴火则不行。后来这个习俗也传到了牛角铺村。但他们隆旺火的规模比牛角台村小了好多。 树墩子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得去寻找。成年人需要下地干活,找树墩子的任务就落到了孩子们身上。我因为不是牛角台村原住民,平时是个大闲人,然而一到腊月,别看天寒地冻,我却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忙人,天天早出晚归。忙什么呢?忙着为过年隆旺火做准备。我每天在村前村后山上山下到处寻找树墩子。衣兜里装着一根粉笔,发现一个树墩子我就画上个记号,待到第二天,领着小伙伴们扛着镢头、钢钎、铁锤把树墩子刨出来。刨树墩子可是个重体力劳动,树墩子有的扎根达到七八尺深,加上天寒地冻很难刨出来。有时刨个树墩子要耗去一整天时间。大树墩子一个就有二三百斤重,需要好几个小伙伴往回抬。如此这般大约二十来天,才能把隆旺火的树墩子凑齐。 有一次,我们把树墩子抬了回来,藏在村后一间大库房里,每天晚上得派人严加看守,防止牛角铺村的人来偷。看守树墩子这个营生最受罪,库房里有柴禾不能生火,蒙着棉被还冻得只打哆嗦。别的孩子们都不愿意干这件事情,就推说家里有活儿要回去干,说我没有活儿正好当看守。这是客观事实,我也没有理由反驳,只好硬着头皮去当看守。有一次天太冷把我冻病了,高烧到39度。村里离县医院很远,爸爸那段时间上课紧张没时间送我去看医生。车也不方便。我只好喝点姜水硬扛着。我闹病这几天,代替看守库房的小伙伴们责任心很差,后半夜就偷着跑回家睡觉去了。等我病好后到库房里一看,天哪,树墩子竟然被牛角铺人偷走一多半。这还了得!我把小伙伴们召集到一起,商量怎么办?有的人说,他们怎么弄走的咱们还怎么弄回来。有的小伙伴则反对,是他们偷走的,莫非咱们还偷回来?这个偷字多难听呀!东西本来就是咱们的,现在却去做贼,脸上无光。主张去偷的小伙伴两手一摊,那你们说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意见不一致,大家都看着我,让我拿主意。我思索了一下说,咱们理直气壮的去向他们要。我的话还没说完,小伙伴们都笑了,说这恐怕不是讲理能解决的事情,若是讲理他们就不来偷了。我说咱们多去几个人试一试,不行就硬往回夺,树墩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夺总比偷阳刚、底气足一些。随后,我带着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向牛角铺村出发。果然,牛角铺村的一伙孩子不愿意交出树墩子。我一声令下:上!小伙伴们奋勇向前,把守护树墩子的几个孩子统统打倒在地,抬上树墩子就往回跑。牛角铺村比牛角台村大,小孩子很多,但人多势众的他们却败在我们的手底下。 我纳闷这次行动怎么如此顺利?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牛角铺村有张栓子一个表哥,张栓子私下问他。他说,我们觉得理亏,所以没有和你们较真,手下留了情。如果较真,非把你们打个落花流水。 有时我们村的树墩子不足,也到别的村去找,比如《神秘狼印》中提到的周二嫂。她的娘家石板沟村,那年有几家盖新房的,伐木料后留下好多树墩子。我们去石板沟刨树墩子,和这个村的小孩子们也发生过一次冲突。两个村的小孩子们为了几个树墩子你抢我夺大打出手。我们去的人多,石板沟是个小村,没有多少人口,小孩子更少。奇怪的是,旁边的几个成年人却都不插手,都躲在一边看热闹,还乐得哈哈大笑。 我问他们笑什么?你们应该制止打架才对呀! 他们说,不就是几个破树墩子吗?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愿意弄走就弄走。有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说,我们石板沟与牛角台相比更偏僻更贫困。村民们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看夫妻婆媳吵架就是看狗打架。今天好容易来了几个外村的孩子,和本村的孩子过过手掰掰腕子,我们正好看个红火热闹,制止你们干啥? 这个理由实在别具一格,让我好生感动。我向他们发出邀请,等到大年初一隆旺火时,你们去看看吧,挺热闹挺好玩的,比夫妻婆媳吵架和狗打架有趣多了! 汉子说,我们知道你们村有隆旺火的习俗,可惜看不上啊!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牛角台村里人不让你们看吗?没关系,你找我。 见我一个小孩子竟大言不惭,好像自己就是生产队长。男人笑着说,不是不让看,是我们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脚不是长在你们腿上吗?我越发觉得奇怪。 汉子说,你们牛角台有隆旺火的习俗,我们石板沟有过年不出村的习俗。 过年不出村?这可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居然还有这种习俗。那外村的人能进来吗? 当然也进不来。 这时候,汉子身旁一个六七十岁的白胡子小老头儿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牛角台,牛角台,水火之灾躲不开。 我虽然在牛角台暂住,但对这个村子很有感情,真不希望它有水火之灾。我想问个仔细,但小老头儿却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我追上小老头儿,一定让他说个明白。 小老头儿摇头晃脑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26章 旺火熊熊(下) 小老头儿所言不虚,这是一段凄苦悲惨的故事,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情不自禁地打寒噤。 牛角台街旁有棵老槐树,树身已空,有些枝桠已经干枯。树下住着一户潘姓人家,男主人叫潘水清。据说从娘胎里下来后,他就爱喝水。找算命先生看过,说他虽然姓氏带水,但五行之中还是火太旺严重缺水,要从名字里补水,于是起名水清。 或许他五行里真的缺水,潘水清长大后特别爱玩水,夏天常在河里泡着,练就一身好水性,在牛角台和李石蛋父亲李大龙齐名。这年夏天,天气出奇的热。那时候,没有电扇,空调更是听都没听说过。人们解暑降温只有两个方式,一是靠芭蕉叶蒲扇扇风,另一个干脆脱光衣服钻到河里泡着。 这天,日头爷儿晒得大地像炒锅一样烫人。村民们在玉米地“过垄”。“过垄”是当地最难熬的农活,要钻在玉米地里施肥培土。时令中伏,玉米苗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人钻在里面更像是钻进蒸锅。潘水清生的细皮嫩肉,最耐不住热,每隔个把小时,就要在河水里泡一泡。中午时分,别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唯独潘水清还在水里泡着不愿意出来。其实,有几次他很想出水回去吃饭,但隐隐约约听见有个陌生声音告诉他:外面太热了,还是在水里泡着吧,水里多凉爽呀! 忽然飘来一块乌云,很快下起暴雨,继而发了洪水。洪水并不大,要在往常,潘水清凭着一身好水性根本不用上岸,但今天有点怪,他的好水性派不上用场,总觉得水下有只手拽他,让他呛了几次水。呛洪水不是好兆头,泥沙容易堵塞呼吸道,非常危险。潘水清竟然被洪水冲出去三四里地远。如果换做他人,早就变作水鬼了。潘水清仗着好水性硬是挺了过来,最后抓住一根树桩,才算死里逃生。他从水里出来时,水下那个陌生的声音又说,阎王殿上有你的生死簿,你还不该死,出去吧。这下你的命里不缺水了。 这次在洪水里的奇遇,是潘水清后来街聊时告诉大家的,他说的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乡亲们不知道是真是假,都哈哈一乐就过去了。我凑到潘水清跟前悄悄地问,潘叔叔,听你说的有来有去,真听到那个陌生声音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潘水清说,我当时命悬一线,只想着千万别当淹死鬼,真没注意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还对我说,这种事你相信它就有,不相信它就没有。 不过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这段经历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那年的除夕。太阳落山以前,村民们齐聚在村街上,商量筹集隆旺火的柴禾。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隆旺火的树墩子少的可怜,垒在村街中心就像一个小沙包,看着就让人泄气。如果不能筹集更多的柴禾,这可能就是牛角台村隆旺火历史上最小最寒酸的一次旺火。满街的人抓耳挠腮,但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正在这时,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大家是否认可。 说话的是潘水清。 生产队长孙建祥说,潘水清,你站到前面来,说说你的办法。 潘水清从人群里站出来,清了清嗓子说,我家秋天伐掉两棵自留树,前几天我刚把树墩子刨出来,就在屋后院里放着…… 孙建祥接过话头说,你是想把自家的树墩子献出来隆旺火? 潘水清说,也不是献,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我愿意出两个树墩子,村里最好给我点报酬。如此一来,隆旺火有了柴火,我也能得到些回报,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大家一听,都认为潘水清说的在理。隆旺火毕竟是集体行为算是公事,人家自家献出那么大两个树墩,好几百斤重哪!不给点报酬确实不合适。 孙建祥问潘水清,你想要点什么报酬啊?只要咱们村里有,就可以给你;要是没有,就没有办法了,我不能去给你偷给你抢。不过,你的话已经说出口,没法再咽回去了。男子汉大丈夫,唾口唾沫就得砸个坑嘛! 潘水清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嘴,却没有说出要什么报酬来。 看见潘水清这个样子,孙建祥心里直嘀咕:这个家伙莫非要狮子大开口?要钱要粮,这个倒是可以给,如果他要官位要美女,咱可没有,有也不能给!于是,就对潘水清说,你可别学佘太君向宋王爷要彩礼那样,三两星星二两月,蛤蟆毛要三根,公鸡尿要五斤。这些东西普天之下都找不到啊! 一番话,逗得人们都笑了。潘水清也笑了,说,这些东西别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就是有我也不要,要它有啥用?我、我就是想要一根木头。 木头?你要木头干啥?孙建祥问。 潘水清说,过了年,我想在自家院子里盖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子。别的木料都准备齐全了,还差一根檩条,希望村里帮我解决一根。 按说这个要求并不高,但孙建祥却无法答应。树木是集体的,没有特殊情况不能随便砍伐,这是上级的政策必须严格执行,不能打丝毫折扣。更何况,潘水清是盖私房,怎么能砍伐集体的树木呢? 看到孙建祥面有难色,潘水清连忙解释,我并不是要砍伐集体的树木,是想……想什么,他还是没有张嘴说出来。 潘水清又说,不用集体的树木用谁的树木?别人家的自留树都少的可怜,也不能给你呀! 潘水清迟疑了一阵,忽然用手指了指街旁那棵老槐树说,我看中了树上那根最大的干枯了的枝杈。 满街的人一听都惊呆了,天哪,老槐树上的枝杈你也敢要吗?胆子不小啊!牛角台一带的人,都信奉一个说法:越老的槐树越贵重,说上面住着狐仙。逢年过节,人们还要在老槐树下烧香点灯供奉食品,以求狐仙保佑一生平安。当地还流行一个俗语:千年柏万年松,不及老槐树空一空。老槐树空一空,里面住着得道成仙的老妖精。 孙建祥好一阵唏嘘,潘水清啊潘水清,可真有你的,吃了狮子心豹子胆吗?你比佘太君要的彩礼还让人为难哩!别说是老槐树上那么粗大的枝杈,就是一片树叶子也不能动呀! 潘水清说,有什么不敢动的?不就是一棵老槐树吗? 孙建祥说:潘水清呀,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如此明事理?这棵老槐树就是咱们的祖爷爷祖奶奶,敬还敬不过来哩,你还想去砍它的枝杈,树上的狐仙都是上千年的道行了,砍了它老人家,你还要不要命啦? 潘水清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都是封建迷信,新社会不信那个了。都说树上住过狐仙,谁见过狐仙是什么模样?是公还是母?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是黑还是白? 他这一问,倒把人们给问住了,在场的人确实没有见过狐仙是什么模样。 乡亲们规劝潘水清最好不要再打老槐树的主意,宁可小屋子不盖,宁可旺火不隆,也不要招惹狐仙,招惹下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过去有人上树折一根小小的树枝,老槐树就摇动起来,把人跌落树下,摔的腰酸腿疼,没半年六个月好不了。那是惹恼了狐仙,对折树枝人的惩罚。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潘水清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砍老槐树上的枝杈。在乡亲们的眼中,潘水清本来是个温顺随和的人,平时说话办事有板有眼有理有据,也从不和邻里之间发生争执,是个公认的明白人,可眼下,他怎么在老槐树问题上如此执拗、如此看不开事理、如此分不清仨多俩少、如此试不出来哪头子炕凉炕热呢? 孙建祥实在没辙了,就对潘水清说,你若硬要那根枝杈,我也拦不住,只好随你去了。但有一点我要讲清楚,砍树产生的所有后果由你自己承担,与村里没有任何关系。答应这个条件,你就可以上老槐树;不答应,对不起,我们不要你的树墩子不隆旺火,你也别想动老槐一片树叶。你就是上了树我也得把你拽下来! 潘水清点头称是,答应了孙建祥的条件。随后,他把自家的树墩子搬到村街中心。趁着天色还亮,带着大锯和斧头爬上了老槐树。 潘水清就在树下居住,老槐树的厉害,他当然知晓,但此时此刻却是身不由己,他耳边似乎总有一个人催促他,没有关系,一定要把这根老枝桠砍下来!他怕也被摔下来,就小心翼翼地往树上爬,每爬一步心里还不住祷告:请仙家开开恩,千万不要把我掀翻在树下! 非常奇怪,老槐树似乎认可潘水清的举动,没有丝毫反抗。乡亲们害怕潘水清出事,就跟着他来到树下,准备一旦掉下来就接住,大过年的千万不能把人摔坏。谁料潘水清上了树,竟然风不动树不摇,顺顺当当就把那根粗大的枝杈锯了下来。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说,看来这根树杈就是给人家潘水清长出来的,过去谁动老槐树一片树叶,狐仙就不饶他,现在潘水清锯下这么粗的枝杈,狐仙竟然毫无反应,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有的人则说,狐仙的心思咱们能摸得透吗?现在没有任何动静不等于以后没有动静。等着吧,麻烦事可能还在后头哩! 其余的人说,既然摸不透狐仙心思,还在这里瞎琢磨啥?枝杈锯下来了,树墩子也有了,咱们还是张罗一下明天早晨隆旺火的事情吧。 …… 旺火隆了,春节过了,转眼到了春天。这天夜里,潘水清的媳妇刘三婷做了一个梦,梦见牛角台村后山的树林着了火。春季气候干燥,山林失火是常有的事情,本不稀奇,然而这个梦却让刘三婷像怀里揣着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因为她梦到丈夫潘水清浑身着火,在山林里跑来跑去。 无巧不成书。过了几天,村后的山林里果然起了火。生产长孙建祥带领村民们到后山去救火。潘水清也是生产队的一员,自然也在救火之列。等他往后山走去时,却被刘三婷拦下了,说,当家的,你向生产队长请个假别去救火了。 潘水清摆摆手说,那可不行。大家都去救火,我躲在家里,村民的唾沫星子会把我淹死的。 刘三婷说,你忘了自己五行旺火缺水吗?再去救火,身上的火不就更旺了吗?她本想把梦中所见告诉丈夫,又怕不吉利,就没张嘴。 潘水清说,我过去是命里缺水,但那次被洪水冲了好几里地,喝了不少水,早就不缺水了。我看现在命里的水有些富余,正好让火烧一烧,才能水火平衡。 可惜,潘水清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事后听救火的人说,潘水清一进山林,火苗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往潘水清身上扑去。这个时候的潘水清哪还有心思扑山林之火,只好先扑打自己身上的火。也真怪了去了,这火是越扑越大,最后把潘水清烧成了一截木炭。 等把这截木炭抬回家来时,刘三婷哭成了个泪人,不让你去你非去不可。你哪里是去救火,你是去送命呀! 潘水清死后,村民们都说这是老槐树上的狐仙报复他。狐仙睚眦必报,折个小小树枝就会被摔树下,何况砍去人家那么粗一根枝桠?只能拿一条命来换了。 我忽然想起牛角铺那个白胡子小老头,水火之灾躲不开看来就是指潘水清这件事。我找到小老头求证。小老头儿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提到潘水清耳边那个陌生的声音。 小老头儿说,那是潘水清的催命鬼。或许他前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好这一辈世偿还了。 我想起当今一句时髦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请看下一章:孝满雪天。 第27章 孝满雪天(上) 那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在街里和小伙伴们垒了半天雪人,感到饿了累了才回家。一推家门,见老家的堂叔来了,正和爸爸商量什么事情。他们的表情很严肃,还紧皱着眉头。见我进来,突然不说话了。 我觉得奇怪,什么事情要瞒着我呢?是与我有关的事情吗?我小时候特别淘气,常常给爸爸妈妈增添麻烦,如前文提到的《牛角河畔》《走时荒野》等等,让爸爸妈妈操了很多心,直到多少年以后还觉得对不起他们。可最近一段时间,我没有给他们惹是生非啊! 堂叔吃过午饭就冒着大雪走了。下午爸爸到学校去了一下,不到放学时间就早早回到家来,让妈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我问爸爸到哪里去? 爸爸说,上午你堂叔来说,你爷爷病了,需要住院治疗,我回去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说,爷爷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我也要回去,我要送爷爷到医院去。 爸爸说,你不用去。你岁数还小,什么忙都帮不上。再说,这里到咱们老家有二十多里山路,又下着这么大的雪,你走都走不回去。 我小时候不仅淘气,而且脾气很犟,逆反心理很强。爸爸妈妈越不让做的事情我越想做。这次况且是最疼爱我的爷爷生了病,我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呢? 我和爷爷的感情很深。虽然我出生后很少和爷爷生活在一起,经常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变换生活住所,但割舍不断祖孙之间的亲情。说起来,这还缘于两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我还在东岭村居住,也是老家有人捎来口信,说爷爷身体不好,我们全家都回去了。当时正是收割大秋作物的时候。爷爷不能下地了,爸爸妈妈和姐姐就去地里收割庄稼,留我在家里照顾爷爷。一天中午饭后,爸爸妈妈姐姐早早到了地里。爷爷突然喊肚子难受,随后把吃进去的食物全吐了出来,吐了满满一屋子地,还带着一层层白沫。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这样,也没有见过这个情景,吓得不知所措。爷爷让我拿个扫把簸箕,再弄些黄土回来,帮他把地上的呕吐物清理一下。我出去了,可半天没有回来。我不是不愿意帮爷爷清理污物,实在是害怕得很,一看见地上那些东西自己也想吐。等我再回到屋里时,爷爷还在炕上躺着,但地上的污物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我不敢问是谁帮助清理的,倒是爷爷先告诉我说,你这一走就没了人影,是邻居秦叔叔帮助清理的。爷爷没有说一句抱怨我的话,只说你一天天长大,要慢慢学会照顾人特别是病人。我和你爸爸妈妈岁数越来越大,总有不能走动不能自理的那一天。到那时候怎么办?就需要你们年轻人来服侍和照料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很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对爷爷的感情更加深了一步,有时觉得竟胜过爸爸。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爷爷,绝不能扔下爷爷不管,而且还要把这次对爷爷的亏欠弥补回来。 现在爷爷有病了需要住院治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我坚决要求同爸爸一道回老家。我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希望尽快见到爷爷,但却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爸爸一个人回去,三个小时就能到家;可如果带上我,至少需要四个小时。大雪弥漫,山道上的坑坑洼洼就看不清楚。爸爸不仅自己要摸索着赶路,还得腾出大部分精力来照顾我。 爸爸知道我的心思,本想带我一块回去,只是大雪飘飘,山路崎岖,怕我路上吃不消。但见我回家心切,也就不再反对,带着我很快踏上回老家的路途。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积雪已经没到我的小腿。每往前迈进一步,需要先拔出腿来,等于增加了一倍体力消耗。 爸爸在我前面,每走几步,还得停下来等我。有几次,爸爸索性背起我赶路,然而走不了多远,我听见爸爸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后来就变成了喘息。我知道爸爸太累了,就要求下来自己走。可走了一段路又跟不上爸爸的脚步,爸爸只好又背上我。就这样,我上来下去在爸爸背上折腾了好多次。 有一次,我坚持要自己走路。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在路过一处窄窄的路面时,我一脚登空,“扑通”一声,掉到一个离路面五六尺深的沟壑里。万幸的是沟壑里有厚厚的积雪,没有摔着我,只是弄得满头满身都是雪屑。我怪不得拍打身上的雪屑,站起身来就往上面爬。由于雪滑,加上天黑视物不清,我费了好大力气总也爬不到路面上去。我着急地快要哭了出来。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爸爸喊我,国青,你在哪里! 我连忙回答,在路边的沟里......和几年前我掉在红薯窖里那一幕极其相似,爸爸循着声音找到了我,跳到沟里把我背了出来。 原来,爸爸在前面走了一段路,习惯地扭回头望了望,哎,怎么不见孩子的身影了?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先前回老家走过这条路,知道这一段是最不好走的,路面狭窄高低不平,而且两旁沟壑众多。坏了,这黑天墨地的,孩子不会是掉在沟里去了吧?俗话说,害怕就有鬼,一点儿不假,我真是掉到沟里去了。爸爸赶紧大声喊我。听见我的回答,才稍稍放了些心。 我还想自己下来走,爸爸一个人走路就够艰难了,背上再额外多加五六十斤重的负担,这个罪可够他受得了。但爸爸用两只胳膊紧紧搂着我的后腰,说算了吧,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我伏在爸爸的背上想,如果我不回来,爸爸可能早就到家了,也不至于这样费心费力。是我拖累了爸爸,心里很愧疚。但一想到生病的爷爷,就又想,还是要回来,一是看看久不见面的爷爷,二是要为爷爷这次看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弥补上次对爷爷的亏欠。 我们是下午三点左右从牛角台村出发的,正常情况下晚上六点差不多就到家了,但因为我的累赘,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六点钟天大黑时才走了一半路程。天黑后,走路更加困难,到家时已是八点多钟了。 爷爷在炕上已经躺了几天,脸色蜡黄,消瘦得很厉害。爸爸和爷爷以及堂叔商议第二天到医院的事宜。我因为又困又累,躺在爷爷身边早早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爷爷到了哪里?爸爸到了哪里? 我到院子里问堂婶。堂婶说,你爸爸你堂叔和你堂哥国树已经拉着爷爷往县城医院去了。 他们去县城怎么不叫醒我?我生气地说。 堂婶说,叫醒你干吗?你岁数还小,又不会拉车。 我没有说话,转身朝着县城的方向跑去。 堂婶在后面边追我边喊,国青,快回来。你爸爸把你交给我了,这几天你就在我家吃住。 我边往前跑遍边对堂婶喊,我要送爷爷到县城医院。我从牛角台回来就是为了送爷爷到医院的,要不我就不回来了。 堂婶说,村里离县城五十多里地,又是大雪天,你小小年纪没走过那小么远的路?不要去了。 我越跑越远,渐渐地跑出了堂婶的视线。前面,我发现有几个人,跑过去一看,正是爷爷他们。只见爷爷躺在一辆木板车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前面是堂叔儿子我的堂哥国树,十七岁了,长得高高大大。他双手攥着木板车的两根车杆,就像一头驾辕的骡子。堂叔在后面推车。爸爸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红薯、窝头、咸菜,还提着一个暖水瓶。这是带的路上吃的食物。 雪不停地下着。木板车在雪地上压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因为道路不平,雪又很大,爷爷经不得颠簸,所以木板车走得很慢。我追上车后,爸爸扭头一看是我,厉声呵斥让我回去。 我把刚才对堂婶说过的话对爸爸重复了一遍。爸爸无奈地说,你愿意去就去,可我今天是没有办法背你的。 我说,今天是大白天,不同于昨晚,我不会让爸爸背的,我要自己走着护送爷爷到县城。 爸爸皱着眉头说,你来能干什么呢?拉车你没有力气,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吗? 我对爸爸说,你把身上的口袋和暖水瓶交给我,我背着这些东西就行,这样可以腾出人手帮助推车。 爸爸取下口袋,在手里掂了掂说,这个口袋分量也不轻,你能背的动?五十多里地呢! 我接过口袋说,这里面的东西越吃越少,我背着就会越来越轻。 堂叔接过话头说,国青说的有道理。他愿意送爷爷就让他送吧。堂叔略通医道,他认为爷爷已经病入膏肓,所以就冒着大雪去牛角台找爸爸。在他看来,爷爷即便到县城医院也没有治愈的把握,去了再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让我跟着也好,多看看爷爷,否则就看不上了。 我不懂堂叔话里有话,当然更不知道这是我见爷爷的最后一面。只是一个心眼想着为爷爷多做些事情,多尽一点孝心。 路上的雪更厚了,已经没到我的膝盖。我踩着木板车的车辙一步步往前挪动脚步,非常吃力,背上的口袋也越来越沉重。我竟偷偷地想,爷爷爸爸堂叔和堂哥国树怎么就不觉得肚子饿呢?你们吃些东西,我不就轻省了吗? 前面是一道很高很高的山梁。爸爸堂叔和堂哥国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车推上山梁。正是中午时分,爸爸说大家歇一歇,喝口水吃点东西。我把口袋从身上取下来放在地上,去解了个小手。不料正在这时,突然刮过一阵大风,把山梁上的大雪卷的纷纷扬扬,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等风停了以后,我一看放口袋的地方,顿时傻了眼:装着红薯、窝头和咸菜的口袋不见了。暖水瓶也被大风吹倒摔碎了。这时候大家都饿了,偏偏吃的喝的都没有了。还有一半路途要走,剩下的路途更不好走,要爬坡要过河还要钻两个山洞。饿着肚子怎么往前走? 此时此刻,我心里的自责和懊悔简直无法提起。昨天,给爸爸添累赘;今天,又丢失了食物,怎么这么不中用呢? 堂叔和堂哥国树怕我难过,就说自己不饿也不渴,咱还是接着赶路吧。坚持坚持,到了县城再吃再喝也不迟。 爸爸心里一定抱怨我,但他当着堂叔堂哥的面也不愿责备我,就说,那也好,先赶路吧。 我跟在木板车的后面,十分沮丧地往前走。这个时候身上倒是轻省了,但心里却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我边走边向道路两侧查看,希望能见到那个口袋。我回忆了一下刚才的风向,是由北向南刮的,也就是说刮的是北风。东西两侧都是高山峻岭,口袋只能被吹到南边,而我们现在正是从北往南走,如果幸运的话,应该会见到这个口袋。 看着看着,我忽然发现了一些异样。只见右侧沟壑里有一棵洋槐树,树杈上似乎架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很像一个包裹,而我们的口袋也是白洋布做的。洋槐树的树干本来是黑褐色的,在白雪的反衬下显得非常醒目。黑树杈上架着的白色包裹引起我的高度注意,莫非是那个口袋?我走到洋槐树下一看,巧了,正是刚才被大风刮走的口袋。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这回我们不饿肚子了! 我正暗自高兴,可难题又来了。这个树杈足有一丈多高,但我才一米三多一点,无论如何也够不着树杈,取不下口袋。我试着爬树,但树干非常光滑,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 第28章 孝满雪天(下) 正当我无可奈何之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我来取吧。 我扭头一看,是堂哥国树。他个子高力气大,很快爬上树杈取下口袋,好,这回我们有东西吃了。 我诧异地问国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国树说,我拉车往前走,越走越觉得肚子饿。我年轻饭量大,拉车也累,所以饿的就快。我脚下迈着步子,脑子里也在琢磨,口袋被风刮到哪里去了?能找到就好了。这里离县城还有几十里地,我真怕坚持不下去。到不了县城自己挨饿是小事,耽误了爷爷治病可不得了。想着想着,我无意间抬头向右侧方向瞅了一眼,正好看见这棵洋槐树。我距离洋槐树比较远,没有看清树杈上的口袋,但看见树下有个人,这个人很像你。我回头看了看,你果然不在了。我爹和你家我伯伯只顾往前推车,谁也没发现你已经不在后面跟着了。我寻思,你是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洋槐树下的,一定有原因而且是重要原因。 我佩服堂哥国树的判断能力,就问,你怎么知道我来树下有原因而且是重要原因? 国树说,我们送爷爷到医院看病,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如果没有重要原因,你离开木板车跑到一棵树下观什么景?当然,我并不知道你来找食物口袋。想到这里,我就把车停下了。我爹问怎么不走了?我说找国青弟弟去。他们这才回头,发现你没了踪影。 回到木板车旁,我从口袋里取出食物,大家就着雪吃了一些。 爸爸心情不好,只吃了一块红薯。暖水瓶碎了,爸爸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放在嘴里嚼了几下,抹了抹嘴角的雪水,随后狠狠地批评起我来,我们推车,你却跑到了别处。我们走远了,你追不上怎么办?你没有走过这条路,到不了县城怎么办?我们是顾着给爷爷看病还是顾着找你? 我分辨说,我找食物口袋去了。口袋是我弄丢的,就得由我找回来。 是找口袋重要还是爷爷看病重要?我们一顿不吃饿不死,但爷爷推迟几个小时诊断和治疗,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车到县城天色已经大黑。安排爷爷住了院后,爸爸要带着堂叔和堂哥国树到县城饭馆吃顿饭,被堂叔谢绝了。他说,口袋里还有几块红薯和窝头,我们吃这个喝点热水就行。吃完我们还得连夜赶回去,明天家里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哩! 国树也说,木板车就放在这里,等爷爷病好了,我们再用它把爷爷拉回去。 堂叔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唉”了一声。我离堂叔很近,这一声唉,可能只有我听到了,心里突然一紧。 ...... 第二天,经医生初步检查,爷爷得的可能是胃癌,还得做病例切片才能最后确诊,先观察几天。 第三天早上,爸爸绷着脸紧锁着眉头对我说,现在有件急事需要你去办一下。 我忙问,什么急事? 爸爸说,医生说你爷爷的病基本可以确诊,就是胃癌,需要做手术。手术时我得签字,还要留下来陪床。当时只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一下,我只请了三天假。现在看来,我需要在这里呆些日子。牛角台村没有电话,写信来不及。你回去到学校给我续几天假。爸爸说完,似乎又有些后悔,迟疑了一下说,算了。你来时跟着我们,我都不放心。到牛角台村七十多里地,现在让你一个人回去,你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别去了。 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我对爸爸说,我可以回去,先回老家住一夜,改天再到牛角台,不会太累的。 爸爸摇摇头说,累是次要的,主要是你走这么远的路,又是大雪天,我不放心。 我坚持回去,说天已经晴了,雪会消化的。 爸爸说,雪化了,道路泥泞更不好走。算了,我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回去替爸爸请假的事不知道怎么让爷爷知道了,他批评了爸爸一顿,说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舍得让一个小孩子走那么远的路?路上出了意外你后悔都来不及。爷爷愿意让我留在他身边,一是怕我路上不安全,二是估计自己的病情厉害,怕是挺不过去,想让我在他身边多厮守几天。 爸爸本来就犹豫不决,听爷爷这样一说,更不让我回去了。但给爸爸请假也很重要,公家这碗饭也不是容易吃的,不请假随便离开教师岗位没法向学校交代。我决定还是先回去替爸爸请假,回来再守护爷爷。爸爸见我主意一定,也不再阻拦。 谁知这一走,我再也不能见到爷爷了。 回来的路上,蓝天白云,阳光普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这种天气,按说最方便走路了,不料反倒增加了难度系数。数九寒天,气温很低,路上的积雪未化,阳光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的反光刺的我睁不开眼,只能眯缝着眼。可眯缝着眼又看不清路,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跟头。就是因为这一次雪地行走,让我落下一个永远的病根:阳光之下在雪地里走路睁不开眼还不住地流泪,必须戴上漆黑的墨镜才行。中医学称之“羞目”,我们那一带乡下俗称“雪晃眼”或“风哨眼”。直到现在仍旧如此。每逢下雪,我总希望它下个不停。雪一停,太阳升起,我只好闭门不出。 世界上事情就是这么巧。当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大风刮走我口袋那道山梁上时,恰巧又刮来一阵大风,把山梁上的残雪搅的纷纷扬扬,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我本来就看不大清楚路,此时此刻眼前更是模糊的世界。我正在艰难地上坡,前面有一辆小驴车往坡下走。由于飞雪的缘故,我没有看清迎面而来的驴车,驴车估计也没有看清我,因为此时的我浑身上下都是雪。于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与驴车撞到了一起。驴车把我撞倒后,趁着惯性继续往下走,差点从我身上压过去。 雪层很厚,我倒是没有伤着,但着实吓了一大跳!情急之中,连着喊了几声“哎呀!” 我喊过以后,忽然听见下坡不远处也出现了几句喊声“吁、吁!” 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在牛角台村经常听到,这是喊驴停下来的意思。很快,有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说,老天爷呀,这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哪! 我没有好气地回敬了他一句:大活人?差一点就让你把我变成大死人了! 来人是个小伙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他把我从雪地里搀扶起来说,你是说我的驴车撞倒了你? 这还有假吗?你的驴车不撞,我怎么能倒在这里?你看看这里有两道车轱辘印子!我边拍打身上的雪屑边说。 小伙子低头查看了一下地形,发现我身边果然有驴车刚压下的车辙,始信是自己的驴车撞倒了人,连忙向我赔礼道歉,问伤着没有?如果伤着了,就坐上驴车到县城医院看病去。 我说,我刚从县城医院出来,还去?又说也没有伤着哪里,你赶着你的驴车走吧,我还要急着赶路呢!说完,扭头就要走。 小伙子拦住我说,这大雪天,你小小的年纪,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做?看你如此着急忙慌的!在他的眼里,我要做的事情与我的年龄不太相符。 我岁数小心眼实,不会打圈儿绕弯儿,就实话实说,我爷爷住了院,我要回学校替爸爸请假。 小伙子问,你是哪村人? 我老家是雁浦村。我爸爸在牛角台村教书。 雁浦村?你姓什么? 我说姓谷,并告诉他我爸爸的名字。 小伙子一听喊了起来,你、你是谷老师的儿子? 我点点头说是,怎么,你认识我爸爸? 小伙子说,岂止认识,我是你爸爸的学生。 你是哪个村的? 我是大柳庄的。 大柳庄?这个名字有点熟。我忽然记起,那年清明节替郑大娘烧纸走失荒野,半夜里吃过大柳庄坟头上的供品。 但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好像没在大柳庄教过书。 小伙子说,大柳庄确实没有学校,它和附近一个叫北漕岭的村合办一个学校。大柳庄的孩子们都到北漕岭读书。 我知道爸爸确实在北漕岭工作过。 小伙子说,我叫柳占伟。你回去问问谷老师,他一定还记得我,当年我是个很淘气的学生。 听柳占伟说自己小时候也很淘气,我似乎找到了知音,态度大为转变。我问他大雪天赶着小驴车到哪里去? 柳占伟拍了拍驴车上的两个布口袋说,这是黄豆和绿豆。明天县城过庙会,我去把这些东西粜了买些生活用品回来。 明天才是庙会,你怎么今天就去,还得花钱住一宿旅店? 柳占伟说,在庙会上摆摊位置很重要,位置好就能卖个好价钱;位置不好就可能卖不出去。明天再来就晚了。这个柳占伟岁数也不大,但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 忽然,柳占伟把小驴车掉了头,对我说,你快上车,我把你送到雁浦村去。 我连忙拒绝,别别别,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干,不要管我。我也没有摔坏,还可以走路。 柳占伟说,粜粮食以后再去。你的事情要紧。谷老师当年对我很好。我家里穷,他给我垫付过学费和书费。现在他有事了,作为学生也应该帮他一把。你这个年龄本来正是贪玩的时候,还得在这冰天雪地里奔波。快上车吧!我也好早去早回。 见柳占伟言辞恳切,加之我也确实累的够呛,就不再推辞,爬上了小驴车。这时候,山梁上又刮过一阵大风。因为在牛角台村经历过一些匪夷所思的怪事,就对两次路过山梁两次遇到大风产生了诸多怀疑和联想,是不是有什么神灵和妖孽兴风作浪故意与我作对?我问柳占伟,怎么这个地方老刮风? 柳占伟说,这个地方就叫风口岭。一是因为冬天是多风的季节,二是由这里的地形所决定。你看,东西两边都是高山,而南北是一条大道,恰似一个风口,刮风是很正常的。如果不刮风反倒有了问题。 柳占伟的解释让我打消了怀疑,心里坦然了许多。 小驴车把我送到雁浦村。我在堂叔家住了一夜。告诉堂叔爷爷得的可能是胃癌,要做手术。 堂婶说,爷爷的身体瘦弱那个样子,还能上手术台? 堂叔长吁一口气,悄悄对堂婶说,准备棺材吧。这件事情不要等大哥了,咱们先张罗着。 堂叔的话声音依然很小,怕我听见,但我偏偏听得非常清楚。和在医院那次一样,我的心里又是一紧。疼爱我的爷爷真的要离我而去吗? 我到牛角台学校替爸爸请假。韩老师说,请几天呢? 我说无法确定,看爷爷的病情吧。 ...... 一周后,我又赶到医院。爸爸告诉我,爷爷在两个小时前去世了。 我大哭一场后,和爸爸抬着爷爷的遗体放到木板车上。爸爸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车,踏上回雁浦村的路。 一路泥泞,我们走得非常艰难。 正在我们精疲力尽的时候,堂叔和堂哥国树来接应我们了。和那天往医院送爷爷一样,国树在前面驾辕,堂叔在爸爸在后面推。推上风口岭后,爸爸让休息一下。正在这时,一辆小驴车从北边走了过来。一看,正是柳占伟。 柳占伟对爸爸说,谷老师,把爷爷放到驴车上吧,四条腿加两个轱辘就是六条腿,总比两条腿的人省力的多。 爸爸说,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占伟说,大柳庄乡亲们说,谷老师的父亲在县医院去世了。我琢磨着你们得把老人拉回来安葬,就准备到医院去接你们,想不到你们已经把人拉到这里了。 爸爸向柳占伟表示感谢。 柳占伟摆摆手说,只有学生感谢老师,哪有老师感谢学生的? ...... 孝满雪天。这段经历让我刻骨铭心。 请看下一集:夜半梦境。 第29章 夜半梦境(上) 做梦,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事情。据说有一项科学研究证明,人只要有意识存在就会有出现梦境。婴幼儿也会做梦,只不过他们还没有记忆,即便做了梦也不记得。乡下把有记忆力称为懂事早。我对这个说法持不同意见,因为我有记忆力较早,但懂事很晚,都好几岁了,还不懂别人说话的意思,常常做一些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理解甚至是坏事出来,尽管我是下意识的或毫不知情。 那年秋天,牛角台村一个叫陈立雄的人当民工到外地修水库去了。那个时候,有关部门常从乡下征调民工筑路架桥修水库。陈立雄多次应征去干这些差事,因为他掌握了一项绝活儿——当炮手。筑路架桥修水库之类工程都离不开雷管炸药,这些都是当炮手的必备之物,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炮手是个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儿,然而村里好多民工都不愿意当炮手,就是为了不招惹雷管炸药这些危险物品,宁愿当普通小工卖苦力。但陈立雄却非常喜欢雷管炸药,这大概是他当炮手的主要原因。他的手脚非常灵巧利索,装药点炮绝不拖泥带水,在牛角台一带十里八乡名气很大。另外,当炮手不用在工地坚守八个小时,只等下午五点钟到工地装药放炮即可,工作时长充其量只有两个钟头,劳动强度远比其他工种轻松。陈立雄坦言,这也是他当炮手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陈立雄的媳妇叫甄小琳,有两个女儿,比我小两三岁。有一天晚上,甄小琳来到我家和妈妈说,想让我晚上去和她做伴。我当时没有在家,正和小伙伴们在街里玩耍。 妈妈问甄小琳,你怎么想起让国青给你做伴了?他是一个男孩子家,给一个女人作伴不合适吧?你不是有两个女儿吗?她们都可以给你作伴。你男人修水库好几个月了,不都是两个女儿给你作伴吗? 甄小琳想说什么,但左顾右盼,支支吾吾不愿意开口。 妈妈说,大妹子,这屋里就我自己,你大胆讲吧。 甄小琳说,我就是要找一个男人作伴。两个女儿作不了伴,再说她们岁数都还小。我又不能找岁数大的男人作伴,只能找男孩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你家国青合适,他人聪明,胆量也大。我比国青大那么多,别人不会说闲话的。 妈妈又问,你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男孩子给你作伴呢? 甄小琳又支吾了一阵才说,这一阵子我夜间老是做噩梦,常常被吓醒,搞的我精神就快要崩溃了。前天我找人看了看,人家说,你得找个人作伴,最好是男人,男人身上阳气足。有男人作伴你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大姐,这种事咱也无法和别人说,说出来让人笑话,只好找你来了。 甄小琳平日里经常来找妈妈说些体己话。她说,村里人大多有着七勾八连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来来回回互相捎话。俗话说,捎东西越捎越少,捎话却越捎越多,容易产生隔阂。而我们是暂住户,和村里人不沾亲不带故,不随便捎话。 听甄小琳这样说,妈妈惊讶不已,大妹子,你既然称我大姐,那你就实话告诉大姐,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噩梦吓成这样?妈妈知道,女人有些梦与男女之间的事情有关系,很难启齿。所以要找信得过的男人作伴,一般是找自己的亲弟弟哥哥或父亲和其他长辈。但找我这样的小孩子作伴,倒是妈妈没有想到的。 甄小琳听懂了妈妈的意思,红着脸说,大姐,不是你说的那种梦,那种梦叫艳梦不叫噩梦,它也不可能吓醒我。我做的梦与俺家男人陈立雄有关。 妈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明白啊,我得合计一下,看国青能不能去给你作伴。 甄小琳说,这段时间,我老梦见俺家男人陈立雄满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大姐,你说每天晚上看见这个,搁谁不害怕呀? 原来是这样的梦,妈妈听了也有些腾腾的心跳,这当然是噩梦了,谁做谁害怕。 甄小琳又说,让我最担心的是俺家男人是个炮手,整天与雷管炸药打交道,一不小心就会......她不敢往下说了。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而且我多次听说过,当炮手的人被崩死了不少...... 妈妈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如果甄小琳所述属实,还真不能让我去。于是替我推辞,国青还小,平时睡觉还得我给他作伴,他又怎么能给别人作伴呢? 甄小琳觉察出妈妈在推辞,非常着急地说,大姐,我打问过了,男人是不做这种噩梦的。 妈妈说,你听谁说的?做梦还有男女之别吗? 正在这时我回来了。妈妈对我说,国青,你这位婶子让你去给她作伴,你愿意去吗? 给她作伴?我用手指了指甄小琳。 甄小琳点点头说,对,就是给我作伴。 我没有说愿意不愿意,只是先问了她一句,婶子为什么要我作伴呢? 甄小琳不好意思说原因,怕我害怕不去。妈妈一旁告诉了我,她的用意是我害怕了就可以推辞掉。 不料我听了作伴的原因后,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妈妈一脸错愕。 甄小琳一脸欣慰。 妈妈说,国青,你不害怕? 我说不害怕。有个原因我没有说出口。陈立雄当炮手,工程结束后,他总会带回一些雷管炸药,这个东西过年当爆竹放响声非常大,比那些纸做的二踢脚好听多了。陈立雄很喜欢我,总是偷偷给我一些,让我大年初一放。他怕我出危险,又给我好长好长的导火索。 我问他,为什么这个东西比二踢脚和挂鞭响呢? 陈立雄说,二踢脚里面放的黑色炸药,是按照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配制而成的,威力不大,而筑路工程用的炸药是化学配方,也叫黄色炸药,学名叫“锑恩锑(tnt)”,用雷管引爆,威力大得多。 我很佩服陈立雄,连炸药的制作原理都懂,怪不得能当好炮手。给他的媳妇作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说不定我一去,甄小琳就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呢! 妈妈还想让我打退堂鼓,说你可想明白了,去了就不能反悔,作伴就要做到底。她听刚才甄小琳的意思,好像要做较长日子的伴。 我说,这有什么好反悔的?就是到婶子家睡睡觉嘛,在哪里不是一样的睡觉? 妈妈知道我的脾气,认准的事情九头牛拉不回,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忽然想起,自己虽然岁数还小,但毕竟是个男人,甄小琳家都是几个女性,去了终究不太方便。就对甄小琳说,婶子,我再叫上一个小伙伴去行不行? 甄小琳连忙说,行,行,太行了。人多点更好,我是怕人家不同意才没有找他们。 我出门去找李石蛋。 李石蛋起初不愿意去,说去给一个女人作伴,让人家笑话。 我说,你一个小毛孩怎么思想这么复杂,是让你睡大觉去了,又没让你干别的。而且,我们还会梦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我总觉得甄小琳梦见陈立雄血淋淋地站在她身边,好像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或许我们到她家里睡觉也会做同样的梦。我答应给甄小琳作伴,主要是好奇心使然。李石蛋是我的好朋友,拉上他,将来需要做什么事情也好给我做个帮手。 听说做梦还能遇到有趣的事情,李石蛋果然来了兴趣,就问能梦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说,还没有去作伴还没有做梦,我怎么知道梦到什么? 李石蛋说,好,咱们这就去作伴。 我们俩一同来到甄小琳家。因为白天玩的太疯,往炕上一躺,我俩就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梦都没有做。 我们回自己家时,发现甄小琳和她的两个女儿还在梦乡。我突然发现甄小琳的脸上有泪痕。当时不知道是何缘由,后来才知道,这一晚,甄小琳又做了噩梦,又梦见陈立雄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甄小琳吓哭了,大半夜没有睡着觉,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过去。 到了晚上,我和李石蛋又来到甄小琳家。这次我们俩睡得比较晚。甄小琳是个初中毕业生,家里有不少小人书,她拿出几本让我们看。看着看着我们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等我们醒来时,甄小琳已经起了身。她问我们,晚上梦到什么东西了吗? 我说梦到了,都是小人书上的东西。我看的是《水浒传》系列中的《大名府》,梦到的都是卢俊义被管家李固所害的经过。我还背诵了梁山军师吴用为赚卢俊义上梁山而写的反诗:芦花滩内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士手提三尺剑,反时斩尽逆臣头。其实,我是做了梦的,梦见卢俊义在监狱里被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奇怪的是,挨打的人一会儿是卢俊义,一会儿又变成陈立雄,两个人就像电影镜头,不停地闪回和切换。 甄小琳又问李石蛋。李石蛋说做了梦,梦见自己吃饺子吃白馍吃猪肉吃羊肉,吃的肚子撑的慌。 我反问甄小琳,婶子,你做梦了吗? 甄小琳不置可否,没有说做也没有说没做,只是眼巴巴地盯了我们俩好一阵,就快把我们盯毛了。过了几天我才听她说,她也做梦了,梦见陈立雄又来找她,但浑身上下穿着很整齐干净,还对她说,你找了两个小孩子作伴,这个主意不错。这是两个好孩子,阳气十足,我放心了。说完,身形一晃没了踪影。 第三天晚上睡觉前,甄小琳特意对我和李石蛋说,以后你们不管做什么样的梦,都不要和别人说,就是最亲近的人比如爸爸妈妈也不要说。 我不明白甄小琳为什么要我们这样做,询问了一句,但她没有回答,只是两只眼睛透过窗户呆呆地盯着天边,一动也不动。 我和李石蛋的梦境不断地在变换。有时候,甄小琳问一问,有时候不问。不知道她出于什么目的,问她也不说。小孩子嘴里存不住话,我们在甄小琳家睡了四五夜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找看羊人周老计去,把给甄小琳作伴的事情告诉了他。 周老计闻听大惊失色,问我都做过什么样的梦? 我把梦境告诉周老计。他思忖片刻,又问李石蛋做过什么样的梦。 我说,他做过吃东西的梦。但我怀疑他没有说实话,想用这种不吓人的梦来安慰甄小琳。李石蛋是我的好朋友,但比我有心计,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的心理,别人不愿意听的话绝对不讲。不像我,是个直肠子,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那你们知道甄小琳做过什么梦吗?周老计又问。 我说,她到我家和我妈妈说梦见他的男人陈立雄满身血污站在她面前。正是因为做了这样的梦,害怕的要命,才让我去作伴。后来做什么样的梦,她没有说过。但从她的脸色来看,做梦是一定做的,估计也是噩梦,可能她怕吓着我们不给她作伴才不告诉我们。 让我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周老计竟然去找了甄小琳,告诉她这样的梦境太不好了,是不是陈立雄在水库工地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应该早做打算。他说的早做打算,无非是墓地、棺材和死人入殓的衣物之类。 实事求是地说,周老计是一片好意。梦境预后不好,想让甄小琳心理上有所准备,防止将来措手不及。而我纯粹是毫无心计,忽视了甄小琳嘱咐过的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做梦之事。 周老计和甄小琳刚提了几句做梦的事,就见她面如死灰,瘫软在炕上起不来了,紧接着泪水犹如泉涌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周老计见状,不明就里,以为她不舒服,就说找村里的医生看看。 甄小琳摆摆手说,不用了。唉,这两个小孩子,害我不浅呀! 第30章 夜半梦境(下) 周老计明白她说的小孩子指我和李石蛋,就说,人家好心好意给你作伴,怎么能说害你呢?人是你请去的,难道你专门请他们去害你吗?你是苶傻呆啊还是原本就不想活了? 甄小琳强忍着悲痛,从炕上爬起来问周老计,周大哥,你去过南岭庵这个村吗? 周老计说,我知道这个村子,但没有去过,离这里一百多里地,挺远的。奥,对了,南岭庵是你的娘家村。他不明白甄小琳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村子。 南岭庵是我的娘家村。甄小琳说,我们那里有句俗语,叫男憋破女说破。周大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周老计一愣,说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不妨说说看。 甄小琳说,这是我们老家专门解释梦境的一句俗语。如果男人梦到了好事,醒来以后,要和别人说一说,不说就破了,好事有可能变成坏事;如果是坏事,就不要对任何人讲,在肚子憋着,憋着就破了,坏事就有可能变成好事。而女人正好相反。对于我和这两个孩子的梦境而言,他们应该憋着才对,我可以和别人说,这就是男憋破女说破。 甄小琳讲了这一大套,周老计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嗨,做一个梦,在你们那里竟然有这么多讲究。周老计摇摇头问甄小琳,这个说法灵验吗? 甄小琳说,这种事情,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周老计说,那你就不能说两个孩子害你不浅。你可能相信这一套,两个孩子如果不信呢? 甄小琳低下头,哽咽着嗓子说,但愿是吧。对了,国青这孩子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呢? 周老计说,我估计他都没有和爸爸妈妈说。和我说,是我对这类事情比较感兴趣,因为在夜间看羊,常常遇到一些费解的事情。碰巧国青也觉得此类事情新鲜,所以每当遇到这些情况就愿意先和我说道说道。 你真觉得此事凶多吉少?甄小琳不放心地问。 周老计说,这种事情本来一点就透,不能说的过细。我也把这句话说给你听,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也说过,国青也没有憋住。说完,站起身来走了。 听说周老计到了甄小琳家,我心想坏了醋了,周老计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说法办事竟然也如此不靠谱?甄小琳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和别人讲,我连自己的爸爸妈妈姐姐都没有告诉。告诉你,是觉得你比较精通这一道,可以帮着我分析分析,谁知你竟去找甄小琳,这不显得我说话不算数了么! 晚上,我和李石蛋本来不想去给甄小琳作伴了,想不到晚饭后她又找到了我家。她说,今天老是烦躁不安,情绪无法平静下来,连饭都吃不下去,心里堵得慌。你们俩再去给我作一次伴吧,就这一晚上了,以后你们就不用去了。 甄小琳的声音是颤抖的,好像是忍受着巨大悲痛才说出这番话的。 看到甄小琳凄惨楚楚的样子,我心里一下就软了,对她说,婶子你放心,一会儿我喊上石蛋就去你家。你先回去吧。 听到我的郑重承诺,甄小琳的情绪稍稍平缓了一些,起身走出了我的家门。 在甄小琳家睡到半夜,我被一阵说话的声音惊醒。我撩开被子角一看,门外好像站着一个人,高高的个头,像是陈立雄,声音也像他:小琳,开门。 我看了看睡在我和李石蛋旁边的甄小琳,却用被子蒙着头,一声不吭。我推测,她此时此刻没有睡着,一定听到了外面陈立雄的声音,但她为什么不答应呢? 陈立雄就站在门外,我准备下地给他开门。刚从被窝筒里钻出来,就被甄小琳一把按住,只听她轻声但很严厉地说,好好睡你的觉,不要出去! 李石蛋似乎也听到门外陈立雄的声音,也准备下去,同样被甄小琳摁回到被窝筒里。 门外的声音后来消失了。我和李石蛋蒙头大睡到天亮。 我们醒来时,屋里只有甄小琳的两个女儿还在睡觉,甄小琳已经不在了。这时,我忽然听见外面喧闹声声,还夹杂着凄厉的哭声。我和李石蛋连忙穿好衣服跑出去看,天哪!村街的中心放着一口棺材,上面蒙着白布。甄小琳爬在棺材上正哭得死去活来! 我问身边一位村民,这是怎么回事?谁死了? 陈立雄死了,刚从水库工地拉回来。 什么什么?陈立雄死了?这怎么可能?昨晚我还见他在自己家门外站着呢,怎么早上就死了? 你这才是说梦话哩!陈立雄是前天在水库工地被哑炮炸死的,他昨晚怎么还能站在自己家门口? 前天被哑炮炸死了?我和李石蛋你看我我看你,大睁着惊恐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可太奇怪了,我们夜里明明听见了他的声音嘛! 牛角台村的风俗习惯,横死的人的棺椁不能停放在自家屋里,也不能埋葬于祖坟里,只能停放在街里。陈立雄自然属于横死。全村的人都出来了,生产队长孙建祥带领村民们向陈立雄的棺椁三鞠躬。陈立雄是在水库工地死的,属于因公死亡。村里给他找了一块墓地进行安葬。水库领导给甄小琳发放了三百元抚恤金。村里照顾了甄小琳五百个工分和五百斤粮食。 一个优秀炮手的年轻生命永远定格在一个沉闷的哑炮上。 事后,村民们对陈立雄的死议论纷纷。原来,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陈立雄装填好炮位,点燃导火索后躲在远处听着炮响,记着炮响的次数。奇怪,装了二十三炮,怎么只响了二十二炮。显然出现了一个哑炮。施工现场出现哑炮,按照规定,需要炮手及时排除。待陈立雄来到哑炮的位置时,这个哑炮突然炸响了!霎时,大大小小的石块犹如雨点一样向陈立雄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石块的力道何其大,肉体的陈立雄哪里经得住这个?转眼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脸被削去半块,双手双脚都被砸断。 其实,甄小琳最初梦到的并不是丈夫陈立雄,而是陈立雄的远门族弟陈立军。陈立军是和陈立雄一块去修水库的,但陈立军只是个普通民工,在工地上拉小平车往大坝上运土。当陈立军满身血污进入甄小琳的梦境时,她就持高度怀疑态度。拉小平车是工地上最安全的工种,自从修水库以来,还没有听说拉小平车送命的。这个陈立军怎么浑身上下全是伤口呢?雄字和军字同一个韵母,是不是托梦者也混淆不清弄错了人名?故而,甄小琳自始至终觉得是丈夫出了事。只是,她一直没有等到水库方面的通知。按说,如果陈立雄被炸身亡,水库方面会尽快通知死者家属和当地领导。可为什么梦境出现好多天后,他才出事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甄小琳很长日子。这一天,她突然想到了周老计。周老计号称半仙,精通此道,不妨去问问他。 周老计眨巴着眼琢磨了半天,对甄小琳说,我记得立雄老弟挺爱吃鱼的,对不对? 甄小琳说,不错,他是爱吃鱼,但吃鱼与这事有什么关系呢? 周老计又说,我记得立雄在家时到牛角河里用炸药炸过鱼。 甄小琳说,对,炸过不止一次。周大哥,你的话我不明白,他的死与吃鱼炸鱼能联系到一起吗? 周老计若无其事地说,要想弄清楚你丈夫的真正死因,不妨就从这方面下手。当然,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你用不着太当真。 甄小琳是不是按照周老计所说去打问鱼的问题,我不知道,倒是我和李石蛋给甄小琳作伴的事情,一时间成了村民们的热议话题。有的说我们梦到了这个梦到了那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应有尽有,好像梦是他们做的。 这一天,我和小伙伴们正在路边玩耍,忽然打路南走过一个人来。我觉得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似乎也觉得我眼熟,就多看了我几眼。本来他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了,突然又折返回来问我,小朋友,你们村最近是不是死了一个人? 是死了一个人。你怎么知道? 哈哈,我刚才从南边过来,见路边一块地里有个新坟头,还有烧过的纸灰,故而有次猜想。对了,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国青? 我一愣,我是叫国青,你怎么知道? 原来,这个人是大柳庄的,是柳占伟的哥哥叫刘占贵,弟兄俩长的相仿,所以我觉得面熟。但他没有见过我,又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柳占贵说,我也跟着你爸爸上过学,你的长相很像谷老师,所以我觉得你也眼熟。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也算熟人,我就和柳占贵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就聊到刚死的人。当柳占贵得知死者是陈立雄时,大吃一惊,是、是他死了? 你认识他?我也大吃一惊! 认识。我们俩一块在水库当炮手。我的工期到了先回来了。陈立雄比我去的晚。柳占贵啧啧着嘴说,唉,炮手不是个好营生,常有人为此送命。他是怎么死的呢? 我说,听说是排除哑炮时炮响了,砸了个尸骨不全,死相很惨。 柳占贵说,排除哑炮最危险,好多炮手死在这上面。 我和柳占贵提到在陈立雄死前,我和他媳妇甄小琳都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梦见陈立雄血淋淋的站在家门口。 柳占贵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突然问我,你们做过他炸鱼的梦吗? 炸鱼?没有。对了,我们村有个半仙叫周老计,问过甄小琳这个问题,还让她从这个问题入手,查一查丈夫的真正死因。 柳占贵说,陈立雄在水库里炸过鱼。本来上级不允许在水库炸鱼,但炮手有方便条件,可以搞到雷管炸药也有充足时间。食堂伙食不好,民工们吃不饱,炮手就常常偷着炸鱼改善生活。我自己也炸过。我隐隐约约觉得他的死可能与炸鱼有关。 这有点牵强吧。我和甄小琳的看法一样。 柳占贵说,水库里的鱼个头都很大。这个世界上,本来挺小的东西突然长得很大,就需要从别的方面考虑了。他没有说具体从哪个方面考虑,推说还有事情要办,急匆匆地走了。 柳占贵也提到炸鱼,而且他也是炮手,看来事出有“鱼”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邻村到水库当民工的人回来说,陈立雄真是因为炸鱼送了一条命。原来,他带着几个要好朋友偷偷炸了好几次鱼。有的鱼肚子很大,里面有鱼籽。朋友见状,劝陈立雄说,现在正是鱼的产卵期,咱们别炸了,炸死以后水库里就没有鱼了。 陈立雄不听劝告,照炸不误。有一次,炸到一条上百斤重的大鱼,肚里有大量鱼籽。这条鱼还活着。朋友们建议把它放了吧,这么大的鱼已经成了精怪,咱们可惹不起。 陈立雄满不在乎地说,管那么多干嘛?这条大鱼够咱们吃好几天了。最后硬是把这条大鱼弄了回去。 大鱼死去的第三天下午,陈立雄也被乱石砸死了。 有的民工说,大鱼死的第二天,水库里哗啦哗啦一个劲的响,一群群鱼游到陈立雄炸鱼的地方不愿意散开,那是向陈立雄讨还血债呢! ...... 周老计后来解释说,甄小琳最先梦到陈立军,就是神灵在向她告警,让她劝告丈夫不要一意孤行。可惜,甄小琳当时解不开这个意。她如果先找我,我有把握救陈立雄一条命。因为他做过一个梦,梦见陈立雄在水库里炸鱼。 你怎么救他?我问。 周老计说,我会找到水库劝说陈立雄。我和他是好朋友,在这些问题上,他不相信别人但相信我。 我离开牛角台村好多年后,听说周老计和甄小琳结了婚。甄小琳在娘家南岭庵村就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和周老计也算志同道合对上了眼。 请看下一章:熏黄鼠狼。 第31章 鼠狼报恩(上) 有一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牛角台村老闹黄鼠狼,村民家的鸡常常被黄鼠狼拉走。鸡虽然个头不大,也不值多少钱,但在乡亲们的眼里,有时候可能比猪羊牛驴还金贵。鸡蛋不仅是很好的营养品,而且可以到商店里换钱购买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是乡亲们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小银行”。黄鼠狼拉了鸡走,等于抢了乡亲们的“小银行”,谁家能不着急呢? 西坡根儿有户人家,男主人姓耿,叫耿长友,村民们喜欢开玩笑叫他耿常有,说他常有大鱼大肉吃,常有绫罗绸缎穿,常有花不完的钱,其实村里最数他家穷:破房两间,孩子四五个,老婆常年有病,只有他一个人下地挣工分,缸里难存隔夜粮,兜里缺少零花钱,身上不穿遮肉衣,双足没有跟脚鞋。牛角台村西边山势险峻,洞穴众多,是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地方。耿常有家是牛角台村最靠西边的一家,所以被黄鼠狼光顾次数最频繁。前几天,耿常有家的老母鸡刚孵出一窝小雏鸡,就被黄鼠狼拉走了两只。这两只小雏鸡可是耿常有的命根子,长大后一家人的零花钱就指望着它们呢,这一下可算是“寡妇死了独生子——没有指望了”。 你拉走我的小雏鸡,我就得想法逮住你这只黄鼠狼,冤抱冤来仇报仇。耿常有从山上砍了足够多的柴禾,要和黄鼠狼过过招儿。读者或许要问,这个耿常有是不是犯傻?你和黄鼠狼过招得用猎枪啊,弄一堆干枝枯叶怎么和人家过招儿?耿常有穷是穷,人可不傻,而且还很聪明。他砍柴是为了熏黄鼠狼。熏黄鼠狼是牛角台一带村民对付黄鼠狼独具特色的办法。黄鼠狼的智商很高,据说一个发育成熟的成年黄鼠狼,大抵相当于人类一个十岁孩童的智商。黄鼠狼的生活习性也很特殊,昼伏夜出行动敏捷,白天很难发现它的踪迹,人类根本无法徒手逮住它,猎枪也很难派上用场,它能在人勾动猎枪扳机的一刹那间跑的无影无踪。黄鼠狼习惯蛰伏在山洞里,最害怕烟熏火燎。在烟雾弥漫的环境里,它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还喜欢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跑。有亮光的地方就是洞口,当它跑到洞口,很容易被守候在洞口的人一木棒敲死。即便敲不死,也敲它个半死不活,这个时候就很容易逮住它。 耿常有寻找了黄鼠狼很长日子,也在山崖间的一个洞穴口发现黄鼠狼的屎尿,断定这条黄鼠狼就藏在这里,于是把大堆大堆的柴禾搬到山崖上,架柴点火开始熏黄鼠狼。 奇怪的是,一连熏了好几次,搬去的柴禾快用完了,也不见黄鼠狼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窝里的小雏鸡又被拉走一只。耿常有这个生气啊!娘的,这家伙在哪里藏着呢?莫非没有在这个山洞中?可两天后,又在洞口发现黄鼠狼的屎尿,还有一些黄色的小雏鸡毛。这些鸡毛,耿常有最熟悉不过,他每天都要看看这些小雏鸡。这足以说明,黄鼠狼一定藏在这个山洞里。莫非是烟熏的力度还不够?耿常有又到山上砍来更多的柴禾,在山崖架起更大的火堆。山岩已经被熊熊烈火烤成了红褐色,噼噼啪啪地直往下掉碎石块,要不是躲闪的快,滚烫的石块就会砸到耿常有身上。然而他仍然不为所动,继续往火堆上添柴禾,发誓不把黄鼠狼熏出来决不罢休。 耿常有誓言凿凿,可黄鼠狼却丝毫不搭理他,仍然不见出洞。令耿常有愤怒的是,当天夜里黄鼠狼又拉走一只小雏鸡。再这样下去,这窝刚孵出来的小雏鸡很快就成了黄鼠狼的下酒菜。可着急也没有用,连黄鼠狼的影子都见不到,又怎么能逮住它?耿常有天天被火烤着,加上着急上火,很快病倒了,爬在炕上起不来了。 周老计的住处离耿常有不远。这一天早上,他看羊回来从耿常有门前过,听见耿常有在屋里“哎呀哎呀”地叫唤,就进去看了看。见耿常有嘴唇上长满了燎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关切地问,耿大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怪吓人的! 耿常有说,唉,别提了,上大火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上这么大的火呢?周老计问。 说起来你也知道,我刚孵出一窝小雏鸡,都快被黄鼠狼拉完了。架火熏了几次也没有熏着。它奶奶的,这条黄鼠狼跑到哪里去了呢?耿常有说着说着又皱起了眉头。 就为这事上火?不就是一窝小雏鸡吗?它拉完了咱再让老母鸡给孵一窝不就得了? 你说的轻巧,再孵一窝那得有鸡蛋啊!就孵这一窝还是凑了好长时间才凑够一窝鸡蛋。老婆和两个孩子闹病想吃个鸡蛋,我就没有舍得让他们吃。早知道小雏鸡被黄鼠狼拉走,还不如当初让老婆孩子把鸡蛋吃了呢! 周老计详细询问了耿常有架柴熏黄鼠狼的经过,若有所思地说,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 什么问题?耿常有问。 你在洞口烧火,不见黄鼠狼出来,这个山洞会不会有其他出口?周老计提醒说。 耿常有说,这个情况我也考虑过,山洞的后面岩连岩山连山,不可能有别的出口。咱们就是这里的人,对这里地形再熟悉不过,没有见到别的出口嘛! 如果没有别的出口,那这个情况就解释不通了。或许,黄鼠狼根本不在这个山洞里。 洞口有它的屎尿,它不可能在这里拉了屎再跑到别的山洞里吧?附近的山洞我也都查看过了,没有黄鼠狼行走过的痕迹。 周老计吧砸吧砸嘴说,这个黄大仙真够有能耐的,愣把你这个赫赫有名的耿常有当猴给耍了。黄大仙是牛角台一带给黄鼠狼的别称,说它聪明是神仙。 耿常有也啧啧嘴说,谁说不是呢?我看这个黄大仙也是“蹶屁股看天——有眼无珠”,你想拉鸡吃可以拉有钱人家的鸡嘛,他们家的鸡个大肉厚多好吃,为什么非拉我家的鸡呢?整个牛角台村,就数我耿常有家里穷,我明天就改名叫耿常穷。我家是刚孵出来的小雏鸡,也没有多少肉,你能吃出个什么味道来呢? 周老计说,耿大哥,你想不想把这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呢? 耿常有说,看你这老弟说的,我做梦都想弄清楚黄鼠狼的来龙去脉,要不然我上的哪门子火呀! 周老计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找村小学谷老师的儿子国青,他们一帮孩子天天跟着郑大娘玩。小孩子们眼力好使,腿脚也勤快,让他们帮着你查找黄鼠狼的藏身之处和行动踪迹,一定会有收获。我和国青共过几次事,这个孩子爱动脑筋,考虑问题处理问题有一套。 耿常有第二天就找到我,让我带着小伙伴们帮他找到黄鼠狼的窝藏地点。他还拿出几个煮熟的鸡蛋,让我给小伙伴们分一分,说你们爬坡上岭钻山洞,很累。大伯家里穷,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来犒劳你们,就只有这几个鸡蛋了。 我推辞不要。 耿常有说,这几个鸡蛋不是白让你们吃的,你们得给大伯找到那条黄鼠狼。找到了,等大伯家的小雏鸡长大下了蛋,天天给你们煮鸡蛋吃。 后来我才知晓,这些鸡蛋是耿常有从商店里买回来的。我和小伙伴们说,咱们不管费多大劲也要把这条黄鼠狼找到,不然对不起耿大伯的这几个鸡蛋。为拿出这几个鸡蛋,耿大伯家恐怕两个月点不起煤油灯了,晚上干活儿只能摸瞎了。 我领着小伙伴们对这座山崖进行了细致搜索,但进展不大。耿常有熏过的山洞只有一个口。是啊,黄鼠狼躲到哪里去了呢?我站在洞口暗自琢磨,假使我是这条黄鼠狼,在烟熏火燎之下,应该到哪里躲避呢?忽然,我理出一条思路:此路不通,就从这条路的背面试一试。记得有一次爸爸的一位同学来家里,两人讨论什么问题,提到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大意是遇到难解的问题时,从它的对立面想一想。当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是哲学。对立面就是背面,对,就是背面!思路有了,出路也就有了;思路通了,出路也就通了。我很高兴。 第二天,我早早地爬上这座山崖,顺着山崖的走势向其背面走去。大约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另一座山崖前。这座山崖和先前那座山崖相似。其形状就像蒸馒头,用刀将面团的两边切掉了,出现了两个切面。这两个切面就是两边的山崖。我爬上山崖慢慢地搜寻,果然,发现山崖中间有一个山洞,洞口黑乎乎的,比对过那边的山洞大。这个山洞是不是和那个山洞相通呢?直觉告诉我,它们应该是相通的。相通,问题就好解释了;不相通,问题也就解释不通了。 我顺着洞口爬进去,看见一些动物的粪便。这个发现让我大喜过望。虽然还不敢肯定就是黄鼠狼的粪便,但起码说明这个山洞是与其他山洞有联系,特别是耿常有熏过的山洞。因为在进这个山洞时,我仔细观察过洞口,并没有发现动物走过的痕迹。洞口有一些灌木植物,还有一层薄薄的浮土。如果有动物经过,浮土会留下脚印,植物也会有倒伏现象。但这些现象都没有。 我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里面有声音,好像是在吃东西。嗯,什么人在山洞里吃东西?难道是盗贼?我不敢惊动盗贼,悄悄地往前逼近。终于看清楚了,哪里是什么盗贼?原来是两条黄鼠狼,一大一小。小黄鼠狼正在吃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好像是一只小雏鸡。大黄鼠狼卧在一边,爱怜地看着小黄鼠狼吃,还不时把小黄鼠狼拱远了的小雏鸡再往它嘴边拱一拱,以方便小黄鼠狼吃到嘴里。 咦,这是什么剧情?我岁数小阅历浅,无法解答,但可以肯定,这条黄鼠狼就是耿常有要找的那条黄鼠狼;小黄鼠狼吃的毛茸茸的东西就是耿常有家的小雏鸡。 我没有惊动这两条黄鼠狼,悄悄地退出山洞回到村里,找到周老计和耿常有,把所见所闻向他们俩做了汇报。汇报完后,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意思是告诉耿常有,你要找的黄鼠狼我给你找到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怎么处理黄鼠狼是你们的事情,我就不参与了。 不料,周老计接下来说的一段话,让我欲罢不能,竟然自觉自愿地要把这件事情一查到底。 周老计说,可不可以这样设想:这条大黄鼠狼生下一只小黄鼠狼,但不幸的是小黄鼠狼患上了某种病,吃不了成年的大鸡,只能吃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小雏鸡。所以,大黄鼠狼就到耿常有家去拉小雏鸡给小黄鼠狼吃。 耿常有说,你分析的有道理。但大黄鼠狼怎么到了那么远的另一个山洞里?而这边的山洞口依然有它的屎尿和踪迹呢? 周老计思索了一阵说,这就是黄大仙的聪明之处了。很明显,两个山洞之间是相通的。很有可能,大黄鼠狼把通道的某一个部位挡住了,烟雾不能通过,不然的话小黄鼠狼绝对经受不了如此强烈的烟熏火燎。至于这边洞口黄鼠狼的屎尿,不外乎是黄鼠狼故意布置的假象。它趁你不在的时候从这里撒些屎尿,让你误以为此洞没有别的出口,为的是保护它那个患病的孩子。 周老计这一顿分析,着实让我心服口服,细细想来确实是这么回事。想到这里,我自告奋勇地对周老计说,我明天再去探洞,如果能发现黄鼠狼挡住通道的确凿证据,那你刚才的推测就是铁板钉钉的的事实了。 周老计说,你去看看吧,我觉得这个推测应该差不离。 第32章 鼠狼报恩(下) 我的第二次山洞之行,充分证实了周老计推测的正确性。在两个山洞连接之处,有个狭窄地带,勉强可以钻进去一个人。旁边有几块石头和一些泥巴。看来,耿常有点火时,黄鼠狼就把这个洞口堵住了;它需要出去时,又把石块和泥巴推开。 好一个聪明伶俐的黄鼠狼,不愧大仙这个荣誉称号! 我把第二次山洞之行的所见所闻再次向周老计耿常有做了汇报。两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一个异类竟有如此高超的智商。 耿常有有些后怕。他听老辈人说过,如果黄鼠狼黑上某个人,这个人就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从现在的情形看,我三番五次架火熏它,而它一直处于守势,可能它的孩子病情不容乐观。为了孩子,它不得不忍让于我。它缓过劲来报复我,我的情况可就不乐观了。算了,损失几个小雏鸡,不过是将来少吃几个鸡蛋而已,不要再架火熏黄鼠狼了。熏死大黄鼠狼,小黄鼠狼性命难保。它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几天,不能没有妈妈,也不能就此殒命。 周老计已经判断出耿常有想什么,想帮他一把,就说,耿大哥,我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你可以拿去给大嫂和孩子们吃。至于剩下的几个小雏鸡,就别要了,我估计黄鼠狼还要来。你索性把它们放在鸡窝外面,拉走也方便。 我一旁插嘴,这样做是不是太便宜黄鼠狼了?它孩子是一条性命,小雏鸡难道就不是性命了?黄鼠狼拉鸡本来就是人类特别愤恨的事情,怎么能任其肆意横行,还要给他提供方便? 我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慷慨激昂,周老计和耿常有听了频频点头,说真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后代,看问题就是与众不同。 周老计解释说,如果黄鼠狼决计要拉耿大哥家的鸡,我们是无论如何挡不住的,黄鼠狼拉鸡是它安身立命的绝技,除非天天把小雏鸡装在自己衣兜里,走到哪带到哪,但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吗?绝对做不到。小雏鸡离开我们一眨眼工夫,就有被拉走的可能,除非黄鼠狼主动放弃。这就是黄鼠狼的能耐。与其迟早被拉走,不如送到它门口。另外,我有个预感,这条黄鼠狼死死盯着耿大哥不放,好似有某种意图。因为现在正是母鸡孵化季节,村里好多人家都孵有小雏鸡,家境也比耿大哥好一点,为什么只拉耿大哥一家的小雏鸡? 耿常有叹口气说,我就是对这件事愤愤不平。家穷被人看不起,可现在连黄鼠狼也看不起我,专拣软柿子捏,欺人太甚呀! 周老计摇了摇头说,也不能这样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黄大仙的聪明肯定想到了这一层。至于它为什么这样做,还不得而知,但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耿常有也摇了摇头说,我还能遇到那种好事?活了这么大岁数,做了这么多年梦,一回都没有梦到过。借你的吉言,但愿如此吧。 过了些日子,我又去过那个山洞,再次见到过一大一小两个黄鼠狼。它们见到我也不刻意躲避,好像见到老熟人一样。我发现,小黄鼠狼长大了,而老黄鼠狼显得有些老态龙钟,爬在地上半天不起来,像是很疲乏的样子。 一个多月过去了,耿常有家的小雏鸡也被拉完了。他对黄鼠狼说,这回看你拉什么?总不会把我也拉去喂了小黄鼠狼吧?它连老母鸡肉都不吃,难道还吃我这老胳膊老腿的酸帮子臭肉? 这天早晨,耿常有下地干活儿。乡下人下地路途远,都起大早。耿常有走到大门口,踩上了一个软乎乎很光滑的东西,差点摔个跟头。他弯腰用手一摸,是个带毛的东西。拎起来细细端详,娘啊,是只死公鸡,个头还挺大,鸡脖子上有撕咬过的伤口,伤口的形状耿常有很熟悉,是黄鼠狼惯用的方式。也就是说,这是一只被黄鼠狼刚刚咬死的公鸡,还带着体温。耿常有寻思,这条黄鼠狼真是缺德带冒烟的,你咬死了人家的鸡却嫁祸于我,叼到我大门口,你就不想想,我会这样咬鸡吗? 门口捡到这样的“赃物”,耿常有没有心思下地干活儿了。他提着公鸡挨家挨户打问,谁家被黄鼠狼拉走一只鸡?我在家门口捡到的,是谁家的快来认领。耿常有穷是穷,但人正直,偷鸡摸狗的事情绝不做,不义之财绝不要,哪怕是一只死公鸡! 不料,问遍了全村,谁也说没有丢过鸡。奇怪,那这只公鸡是从哪里来的呢? 找不到失主,耿常有只好把鸡炖着给老婆孩子吃了。天气热,放不住,过几天鸡会发霉变臭的。 两天后,耿常有又在家门口捡到一只母鸡,也是被黄鼠狼刚刚咬死的。耿常有又提着鸡到村里打问,村民们还是说没有丢过鸡。没有办法,耿常有只好又自己炖着吃了。 以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的,耿常有老在家门口捡到鸡,有时候还能捡到鸡蛋。虽然一家人的伙食得到大大改善,可耿常有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吃饭没味睡觉不香干活没劲。天上掉馅饼必定是陷阱,况且现在掉下来不是馅饼而是鸡,可比馅饼贵重多了。 为了此事,耿常有找过周老计,和我也提起过,让我们为其解惑答疑。 我哪里懂得这个?说既然给你送到门口了,你就大胆地吃,只要里面没有毒药就行。 周老计阅历丰富经验充足,他告诉耿常有,说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些鸡或鸡蛋应该是拉你家小雏鸡的那条黄鼠狼送给你的。 耿常有问,它送我个干啥?与其现在送这个,哪如当初不拉我家的小雏鸡好? 周老计说,时过境迁不一般。如果我是那条黄鼠狼,估计也会这样做,小雏鸡该拉得拉,没有小雏鸡,它刚生下的孩子会饿死;现在孩子长大了,为感谢你家的小雏鸡,就用大公鸡大母鸡和鸡蛋来酬谢。老辈人都说,黄鼠狼最懂得快意恩仇,眼下看来,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 耿常有说,这些公鸡母鸡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到各家各户打问过,谁家也没有丢过鸡。 周老计说,这个对于黄鼠狼而言再容易不过了。它可以从邻村拉鸡嘛!它的行走速度是我们人类的几十倍,十里八里的路途眨眼工夫就到。国青,你不妨和小伙伴们打问一下,牛角铺村、大柳庄村,最近一定有人家丢鸡丢鸡蛋。 我和小伙伴们打问了一下,证明周老计所言不虚,周围几个村子这段时间不断丢鸡丢鸡蛋。 耿常有又纳闷了,咱牛角台村就有鸡,这条黄鼠狼非跑那么远的路,究竟图个啥呢? 周老计说,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不及一条黄鼠狼。你想啊,它把本村的公鸡母鸡和鸡蛋给你送来,你敢吃吗?乡亲们都知道自己的东西到了你家,还不来找你算账要东西吗?这不是给你找麻烦吗?这个黄鼠狼考虑的真周到,不愧是大仙哪! 耿常有听了觉得也对,看来这些小雏鸡丢的也算物有所值。只是如果这样无休止地送下去可不好。这个年月乡亲们都不富裕,谁家养只鸡也不容易,怎么能老让我吃呢?不行,要阻止黄鼠狼这样做。不过,咱说话它又听不懂,它的叫声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无法沟通呀!又问周老计怎么办。 周老计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还真没有想出几个比较好的办法来。 我在一旁说,这件事情不难办。 耿常有笑了笑说,连半仙周老弟都想不出好主意,你能有好主意?你才多大岁数? 我说,耿大伯,我也不知道这个主意好不好,但你可以试一试。万一能行呢? 周老计对我说,国青,你不妨说说看,多一个主意总比少一个主意好。 耿大伯,送来的鸡或者鸡蛋你不要再吃了,就在原地放着。连续放三天,我估计第四天,它就不给你送了。 周老计一听,大呼这个主意好!黄鼠狼如此聪明,一定明白你的意思,收下心意,不能再收礼物了! 果然,第四天,耿常有的大门口就不再出现鸡和鸡蛋了。 然而半月以后,耿常有的门外却出现了更令人费解的一幕。 这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耿常有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儿,一出大门口,忽然发现门外卧着一条黄鼠狼,个头不太大,应该是才出生几个月的小狼崽。小狼崽看到耿常有后,突然竖起两只前爪,然后爬在地上给耿常有磕了三个头。当时天色还未大亮,小狼崽的动作倒把耿常有吓了一大跳!他顿时对这个小狼崽产生了怜爱之心,就去上前摸了摸它的头,顺了顺它身上的皮毛。因为惦记着地里的营生,耿常有准备往前走,不料刚要迈步,小狼崽忽然用嘴叼住他的裤腿,不让往前走。 耿常有不明白小狼崽的用意,就停住脚步,又摸了摸它的头,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只管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要干活去哩,你要有什么事情,等晚上我回来再说行不行?谁知,说完这句话后,小狼崽仍然死死地咬住耿常有的裤腿不放。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耿常有无意中扭头一看,发现不远处还有一条黄鼠狼在地上躺着。小狼崽咬住耿常有的裤腿硬往那条黄鼠狼身边拽。等来到那边一看,原来是条死去的黄鼠狼。黄鼠狼身边放着一把当地人杀猪用的刀子。耿常有上前仔细看了看,发现黄鼠狼头上有一个碰破的口子,弄得满头都是血污。这条死去的黄鼠狼应该是小狼崽的妈妈。 这是什么剧情?耿常有左思右想搞不明白。这时,只听小狼崽发出尖厉而凄惨的叫声,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叫声,差点把耿常有给叫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小狼崽,还以为是让他帮忙安葬大黄鼠狼呢!于是回家拿出一把镐头和铁锨来,准备到村外去挖个土坑。然而,当小狼崽看到镐头和铁锨后,连连摇动两个前爪。这个动作,耿常有看懂了,这是阻止他去挖坑的意思。 那怎么办呢?耿常有想起了我和周老计,就拍了拍小狼崽的脑袋,说我是个笨蛋,解不开你的意。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两个人帮帮忙。 小狼崽似乎听明白了耿常有的话,放开他的裤腿,爬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等着。 不到一袋烟工夫,我和周老计来到耿常有家门外。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山洞里那一大一小两个黄鼠狼。 周老计围着死黄鼠狼转了几个圈儿,瞅了瞅它头顶上的伤口,看了看旁边那把杀猪刀,又蹲下身子,用手捻了捻黄鼠狼的皮毛,眼里忽然掉下了泪水,哽咽着嗓音说,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重情重意的另类,真让我开眼也真让我钦佩不已啊! 耿常有问,周老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老计说,黄鼠狼用你家的小雏鸡喂大小狼崽后,身体不幸患了病。为了报答你的恩情,它给你送了好多鸡。后来见你不再收受,就想用其他方式报答你。就是今天早上,它从一户人家偷出这把杀猪刀,在到你家的路上,它一头撞死在石头上。 这又何必呢?我和耿常有同时发出这样的疑问。 周老计说,这条黄鼠狼想让你用这把刀剥掉它的皮毛去卖钱。我刚才看了看,它的皮毛呈清一色杏黄,光滑均匀,一根杂毛也没有,业界称为“一码黄”,非常稀少非常珍贵非常值钱。它已经患了病,吃不进东西,身体会慢慢地消瘦下去。身体一消瘦,皮毛就会变的干涩没有光泽,就不值钱了,于是它就早早地撞死了。 周老计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耿常有也哭了,他哭的异常伤心…… 请看下一章:井下记事。 第33章 淘井纪事(上) 牛角台有两口水井,村南一口村北一口。两口水井深度不一。村南那口井足足十多米深,从井口往里瞅,黑乎乎地看不见底,让人眼晕。从这口井里挑水吃的人,几乎都是住在南边的村民。因为井很深,就安装了辘轳和井绳。 村北那口井,只有三四米深,没有辘轳和井绳,打水时须用扁担一头的铁钩勾着水筲横梁伸进水井,先摆动一下灌半筲水,然后攥着扁担往下扥,扥到水满筲时再拽上来。这波操作很费劲。摆动水筲是个技术活儿,没经验的人根本摆不倒,水筲不倒就打不出水来。我家以前都是爸爸挑水吃,后来爸爸经常到外地开会,妈妈个子矮,体质也不好,挑不动一担水,只能挑半担水。有一天妈妈去挑水,走到半路歇脚,我和姐姐去接她。妈妈对我们说,你们俩长大了,身上有了力气,自己去抬水吧,不能光靠爸爸妈妈。 我家在村北住,我和姐姐不会用扁担打水,只好舍近求远到村南那口井用辘轳打水。后来这口井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县的特大案件,村民们就把这口井填了,我和姐姐只好到村北井里打水,又因为不会用扁担打水,出过一次事故,差点把我淹死。 这次案件因淘井引起。 牛角台村有项特殊的风俗习惯:每年农历六月十三这天要淘井。村里有句民谚:十二十三,泪道不干。意思是农历六月十二十三这两天雨水特别多。从气象知识层面来解释,此时已经进入伏天,雨水自然会增多。但大多数牛角台人认为,这是牛角河里的龙王爷在啼哭。牛角河是条小河,应该叫河神爷才对,但牛角台人习惯把河神爷称为龙王爷。这里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龙王爷有个心爱的小女儿,要在农历六月十二这天出嫁。老龙王舍不得小女儿走,这两天老流泪。龙王爷的泪水就是雨水。啼哭的时间长了,泪水流多了,龙王爷的眼劳累了闹病了,视物就模糊不清了,需要给它清洗清洗。于是,六月十三这天下午,全村里就要找人来淘井。所谓淘井,就是把井里的水淘尽,将平日打水时掉进去的东西如断裂的井绳、绳钩、鞋帽衣物等等捞上来,再把井底清扫一遍。牛角台人说这一天的井水不能喝不能做饭更不能洗衣服。如果这天正好下雨,就把淘出来的水倒在河里;如果不下雨,就把井水挑到地里浇庄稼。 村南那口井,因为深,淘一次耗时大约四个小时,需要八个人,两人一班,四班倒,一班一个钟头。半个钟点后,井上井下要调换一次位置。淘井时,先让一人坐着箩筐用井绳送到井底,再将水筲送下去,该人用瓢舀满水筲里,然后晃一晃井绳。井上的人得知水筲已满,就搅动辘轳将水筲吊上来倒掉水,再把空水筲送下去。如此上下往返数次,待井水舀完,再把井下的人吊上来。井下的人累了或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办,也可以摇摇井绳,井上的人就会替换他下井。村北这口井浅一点,六个人,三班倒,用扁担往上提水筲。 淘井的人不是生产队指派的,而是自愿报名。因为劳动强度很大且带有危险性,生产队给每个淘井者补贴十个工分。 年年淘井,村里出现了不少淘井技术过硬的好手。 牛角台村淘井,习俗已经够独特了,淘井中显露出来的现象更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牛角台村虽然不大,住户姓氏比较复杂,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姓氏。张家和李家是两个大姓,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两大家族不大和睦,用当地人的话说,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尿不到一个夜壶里。张家说二,李家非说一;李家说东,张家非说西。 有意思的是,尽管两姓人家有隔阂有意见,但有时候还要通婚,于是,对头又成了亲戚,比如李石蛋和张小来就是表兄弟,李石蛋父亲李大龙和张小来父亲是大舅子与妹夫的关系。更为离奇的是,亲戚归亲戚,平时也相互来往,然而一涉及到两大家族利益时,就会大动干戈,大舅子不再是大舅子,妹夫也不再是妹夫子了。 所以,每年参加淘井的人中,要么全是张姓人家,要么全是李姓人家;要么是张姓人和其他小户姓搭班,要么是李姓人和小户姓人家搭班,反正,张家和李家几乎没有搭班淘井的机会或者机会极少。 为什么这样?因为出过一次事故,险些造成严重后果。 据说早年间张家李家也经常搭班淘井。有一年的六月十三,张家和李家的人又搭班淘井,淘的是村北那口浅一些的井。张家一个年轻小伙子叫张秋风在井下负责舀水,李家同样也是一个年轻人叫李连锁,在井上负责提水筲。两道工序相比,在井下舀水的轻省一些,但危险系数较大;在井上提水筲的危险系数低,但劳动强度很大。有人计算过,舀满一筲水,加上水筲自重,足有六十斤。从三四米深的井下提上来,没有一把子力气真不行。平均一分钟提一次水筲,半个小时就是三十次,加起来就是一千八百斤,相当于一个大水汪。故而每次淘井,都是年轻小伙子或是身体强壮之人。 有一次,不知道李连锁劳累了还是注意力不集中,当他用扁担往上提水筲时,扁担突然从他手中脱落。如此大的重量突然砸到井下张秋风的身上,只听“咚”一声,张秋风就被砸到了井底。万幸的是张秋风听到后背不对,情急之中躲闪了一下,水筲只砸到他屁股上,没有伤到要害部位。如果砸到腰间,即便不死也得落个下身瘫痪。 大家七手八脚把张秋风捞了上来。休息了两个月后,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元气。 有一天,张秋风气冲冲地来到李连锁家里兴师问罪,说李连锁怀有狼子野心蓄意谋害他,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扎堆儿。李连锁或许不像张秋风认为的那样不堪,但两人之间确实有些过节。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一个姑娘。 姑娘叫刘玉娥,是牛角铺村人,与张秋风李连锁都曾是小学同学。刘玉娥长得很漂亮,张秋风和李连锁都很喜欢她,都想与她结为连理。从这个角度看,张秋风和李连锁是情敌关系。刘玉娥也觉得两个小伙子都不错,一时难以抉择,不知道选谁好,所以与两人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最近一段时间,刘玉娥与张秋风联系好像比较多一些,这让李连锁像喝了一壶山西老陈醋一样,心里酸溜溜的。 有一次,李连锁托人给张秋风捎话,姓张的,识相一点,赶快离开刘玉娥,否则,我就会对你不客气! 张秋风也不甘示弱,回敬李连锁说,姓李的,你别发狂,我不是吓大的,是骡子是马不服就拉出来遛遛! 巧的是两人六月十三下午搭班子淘了井;不巧的是李连锁的水筲砸了张秋风屁股。这样一来,小过节变成了大事故。李连锁辩解为无意失手,而张秋风却认定是蓄意谋杀。 最后的结局出人意料:刘玉娥嫁给了别人,张秋风李连锁谁也没有得到。 刘玉娥说,嫁给张秋风或者嫁给李连锁都无法面对另一个人。在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怎么处事?干脆谁也不嫁! 张秋风和李连锁,闹成了乌眼鸡,到头来,一个猴子捞月一个竹篮打水,都没有娶到刘玉娥。娶不到刘玉娥不要紧,要紧的是牛角台村的张家李家从此再不愿意搭班子淘井了。 又是一年的六月十三,又到了淘井的日子。这一回,有个叫李少泉的人率先报了名。李少泉刚满四十岁年纪,长的高高大大身强力壮,下地劳动是一把好手,更是淘井的最佳人选,每年淘井,他都是第一个报名。他家人口多,经济条件较差,想多挣些工分。以往凡是李家淘井的年份,井上井下几乎都有李少泉的身影。 不料,李少泉报名后,却不见李家再有人报名了。原因是这天下着倾盆大雨,天上云层很黑很厚,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淘井的人要淋着大雨在井上井下忙活两四个小时,这个罪过可不太好受,一般人不敢接手这个活儿,虽然能多拿十个工分,可如果着凉受寒闹一场病,在炕上躺个十天半月的,那十个工分就太不上算了。 如果是在往年,李家人报了名,张家就不再有人愿意报名。可今天却不同,很快就有张家的人报名。他叫张至会,二十多岁年纪,也是一条身强力壮的好汉子。 孙建祥清楚张李两家的历史渊源,认为这两个人根本不会搭班子。除了两人,还缺十多个人哩! 没人报名,急坏了生产队长孙建祥。不能淘井,就会得罪龙王爷。李少泉要是发了怒,想要惩治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那还不是衣兜里掏钢镚儿——手拿把攥的事吗?凡人哪能斗得过龙王爷?就说这是迷信,咱们可以不信它,但传承了多少辈子的淘井习俗不能断更啊!如果自己在生产队长任期内断更了淘井,乡亲们该怎么看自己?后辈人该怎么看自己?就是牛角台村的罪人啊! 重奖之下必有勇夫。孙建祥宣布:今天凡是报名淘井者每人补助二十个工分! 仍然没有人报名。 孙建祥着急地说,我要再年轻十岁,什么补助不要也敢下井,可我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下不去了。这样吧,你们今天谁愿意下井,每人补助三十个工分,另外再补助十斤小麦,如果愿意要玉米,就补助二十斤。 这个补助非常诱人,有人陆陆续续报了名,有张家的也有李家的,还有几个小户姓的人。 报名淘井的人都是自由组合自愿挑人搭班子,觉得和谁合得来就挑谁。 挑来挑去,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张至会,一个是最先报名的李少泉。 其实,在自由组合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想和张至会搭班子,谁都喜欢和身强力壮的人一块干活儿,但都被他拒绝了。他似乎有意等着与李少泉合作。 李少泉虽然身强力壮,而且富有淘井经验,但他有个毛病,总想沾点小便宜。比如淘村南那口深井时,在井下的人又累又危险,在井上的人只是滚动辘轳就行,劳动强度危险程度比井下小多了。但李少泉下井的时候较少,总以自己岁数大为由不愿意下去。大家心里有数,既然你觉得自己岁数大,完全可以不报名嘛!舍不得那十个工分又不愿意多出力气。长此以往,大家都知道他这点小心思,就不大愿意挑选他搭班子。 就剩下张至会和李少泉了,不愿意搭班子也得搭,不愿意合作也得合作。 张至会对李少泉说,我先下井,半个小时后,你再下去替换我。 李少泉说,行。现在是井水最多的时候,你比我年轻,就多舀几筲水吧。 一个钟头以后,李少泉替换张至会来到井下。他下井时,无意中看了张至会一眼,心里突然一凛,他发现张至会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似乎还隐藏着奸笑冷笑和轻蔑的笑,总之,瞅着很不舒服。两人同住一村,住处相隔也不远,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从来没有见过他今天的这种表情。情况紧急,李少泉也来不及多想,就坐着箩筐下了井。 二十多分钟以后,李少泉舀满一筲水,摇了摇井绳,通知张至会摇动辘轳往上提水。等水筲快提到井口时,井绳突然“格吧格吧”响了几声,随后井绳断裂开来,只听“咕咚”一声响,水筲连带着半截井绳沿着十多米深的井壁快速地砸了下去! 第34章 淘井纪事(下) 此时,李少泉正立着身子靠在井壁上休息。井内黑咕隆咚,当他觉察到上面掉下来个东西时,已经来不及躲闪了。六十来斤的重物从十多米的高处加速度掉下去会产生上千斤的冲击力,任他李少泉身体再强壮,也经不住这致命一击! 瞬间,李少泉像一只放了气的轮胎,瞬间就瘪了,瘫软在深深的冰凉的井水里。 等人们把李少泉捞上来时,他已经脑浆迸裂早就没了气。他的孩子老婆见状哭成了一锅粥! 孙建祥询问张至会水筲掉下去的原因,他支支吾吾,推说不知道井绳怎么就断裂了。 李家人当然不服,说水筲不过六十来斤,井绳刚换不久是新的,怎么会自己断裂?怀疑张至会做了手脚。于是报了警,县公安局来人勘察井绳,果然发现有刀割的痕迹。 张至会见瞒不过去,就如实交代了谋杀李少泉的罪行。但他又说,他李少泉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你们只看他现在死的可怜,还记的十多年前我爷爷被他杀害时的惨状吗? 张至会一句话,在场的人牛角台村人都不说话了。 张至会被带往县公安局前,在村里羁押了一夜,允许家人去送饭送水。十多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张至会爷爷为什么被残杀我不得而知,但对张至会这一段话感到很好奇。李少泉当年是怎么杀害至会爷爷的?有道是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他既然杀了人,为什么法律没有追究他,还能活到现在?为什么张至会说过这些话后,牛角台村的人全都不说话了呢? 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于是扮做张至会的家人给他送饭,骗过了公安人员,来到羁押张至会的屋子。 张至会见到我很惊奇,怎么不是他的家人而是我? 我说明来意,希望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张至会说,你还是个孩子,知道这些干啥?没有用处。 我说,你在十多年前也是个孩子,却把这件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直到现在还想报复杀害你爷爷的凶手,我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怎么没有用处呢? 张至会听了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说自己还搞明白,这件事情的经过村里的很多人一定知道,可他们为什么谁都箴言不语呢? 张至会叹了口气说,我估计自己难逃一死,索性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吧。 张至会的爷爷叫张正田,当年是村里的富户,有房有地有钱。一九三七年,县里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动员老百姓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一切为了打败日本鬼子,夺取抗战胜利。张正田读过书,民族气节很强,积极响应抗日民主政府的号召,捐献了很多钱粮。一九三九年,政府要在牛角台村建立下属机构区公所,需要征用一些耕地盖房。穷苦人家没有地。区公所领导找到张正田,想征用他一些地,还准备给一些补偿。张正田说,为了消灭日本鬼子,让我出多少地都行,不要政府一分钱的补偿,最后捐献了两亩上好的水浇地。一九四三年秋天,日寇大“扫荡”,烧毁了牛角台村的大部分民房。反“扫荡”结束后,又是张正田献出大批粮食和木材,给乡亲们盖了新房渡过了饥荒岁月。李少泉家很穷,所以当年受益也最多。 然而,就是这个对抗战做出很大贡献的张正田,在一九四七年的“五月复查”运动中却遭了祸殃死于非命。而一手导演这幕悲剧的人,正是受张正田恩惠最多的李少泉。 “五月复查”运动中,李少泉担任了村里运动的主要负责人。这一天,他从县里开会回来,介绍了外地“五月复查”的开展情况,埋怨牛角台村的运动搞得不深不透,赶不上斗争形势需要,拖了整个解放区“五月复查”运动后腿。这不行,要加大进度力度,要走在别村的前头。于是,斗争矛头指向了张正田,因为他的成份是大地主,是被清算被镇压的对象。 …… 这一年的五月十八日,本来是个很平凡很普通的日子。然而,对于牛角台村民来说,这一天却极不平常——发生了建村历史以来最残暴最野蛮最丑恶的一幕——张正田被活埋了! 这天早晨天刚亮,挂在牛角台村头的大铁钟突然“当当当”响了起来。钟声是开会的通知。运动以来,村头的钟声经常响起,因为村里不断开会,人们都习以为常了。然而,钟声从来没有像今天响的这样早这样急。 发生了什么大事?村民们满怀狐疑地穿上衣服,陆陆续续来到村部大院里集合。 村部院子里挤满了人。前面主席台上放着一张长长的木桌。李少泉和几个村干部在桌子后面坐着,铁青着脸,旁边站着四五个荷枪实弹的民兵。 李少泉站起身来说,乡亲们,今天,我们遵照上级政府指示,对牛角台村恶贯满盈的大地主张正田处于极刑——活埋。现在我宣布,把人犯押上来。 话音落处,几个民兵把五花大绑的张正田押了出来,跪在在木桌下面。五十多岁的张正田在李少泉面前不住地磕头,额头都碰破了,鲜血顺着鼻子和嘴角往下流,花白胡子染成了红色,求他饶自己一命…… 李少泉“哼”了一声,厌恶地把脸扭到了一边。 太行山里的五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村部院子里有很多杏树、桃树、梨树。平日里,蓝天白云,院子里百花竞开芳香迷人;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然而今天,天阴阴沉沉,花不香,鸟不叫,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寂静的让人窒息,让人心慌,让人恐惧!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就像喊口号领了个头儿,更像满河的洪水决了堤,紧跟着,全院子响起了哭声。“呜呜......哇哇.......”哭声一声接着一声,一阵连着一阵,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人群中不乏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的长者,但谁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痛苦、揪心的哭声;谁也没有看见过如此悲惨、恐怖的场面。 人们撕心裂肺地痛哭着,人们无限同情着张正田,然而,谁也不敢上前替他讲情,哪怕是讲一句好话。因为李少泉在会前宣布过,谁要替张正田说情,一律按现行反革命论处,立刻枪毙! 张正田把头磕得像个血葫芦,还是求不下人情来,自知今天必死无疑。身子一软,一头栽到在地上。 李少泉怒喝一声,老家伙装死!命令民兵把张正田拎起来。 ...... 五月的天气冷热适中,正是大好光阴。要在往日,人们早该下地播种了。可今天,牛角台的田地里没有一个人影,全村人都在向牛角湾缓慢地行进。 牛角湾距离牛角台村三里地。牛角河在这里拐了几个弯儿,像一条弯曲的牛角,故称牛角湾。湾边是一块平地,长着茂密的树林。有水、有树、有平地,景色很美,名字也好听。对于牛角台村民来说,这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然而今天,人们似乎不认识这个地方,而且牛角湾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刺耳,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恐怖可憎! 牛角河的东岸沙滩上,张正田沿着河边艰难地向前走着。刚才还焦躁不安的他,这时忽然变得非常坦然、安静,步履舒缓,像个无事人一样。而且,他好像不是向着死亡一步步迈进,而是在悠闲地散步,或者是去赴宴、听戏、吃席。既然死亡无法躲过,着急也无用。落到了小鬼手里就不怕见阎王了,这就是张正田此时此刻的真实心境。 快到牛角湾时,张正田蹲下身子,双手伸进河里,捧起一捧清水放进嘴里。好甜的牛角河水啊!张正田说着,又捧起一捧喝下去,然后抬头看看天上,看看哗哗的河水,再看看后面跟上来的乡亲们,嘴里轻轻地念叨着,牛角台,分别了;乡亲们,分别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乡亲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声,把河水的哗哗声淹没了! 哭声,把鸟儿的鸣叫声淹没了! …… 牛角湾到了。 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像一只凶恶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要把张正田吞噬进去! 李少泉高叫一声,执行! 张正田艰难地走到土坑前,犹豫了一下。 背后突然伸来一双罪恶的黑手,李小泉把张正田推进了土坑里…… 时间已是中午,天上的云层忽然加厚,天黑的像锅底,紧接着又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似瓢泼、似倾盆。雨下在人们脸上,和泪水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 张至会讲完了,屋里响起一阵凄惨的抽泣声。 漆黑的夜色里,闻听到这惨绝人寰的暴行,我的头发皮发炸,身上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 我颤抖着嗓音问,当时你在什么地方? 张至会说,那时我才八九岁,父亲把我藏在屋里,不让我出门。这件事情我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 听村里人说的?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我疑惑地问。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我曾问过他,他呵斥我,不要听别人乱说。我问父亲,我爷爷死的那么惨,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害死我爷爷的李少泉为什么活得好好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父亲说,你还小不懂这个,这叫运动,咱们的成份不好,不敢和运动对抗,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 张至会是在爷爷被害的阴影里长大的。他理解父亲的难处,他无法忍受爷爷惨死后凶手李少泉竟然多少年逍遥法外这个事实。长大后,他一次次想报仇雪恨,但却一次次受到父亲的阻拦。父亲怕他利用淘井的机会除掉李少泉,就多次阻止他报名淘井。这一次,父亲患病长期卧床,张至会觉得机会来了,报了名淘井,又利用李少泉爱占小便宜的特点,故意拒绝了其他淘井者的挑选,而最后和李少泉成为搭档。 我问张至会,十几年来,李少泉难道就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吗?没有向你们道过歉吗? 张至会说,没有,他认为自己是在执行上级政策,是在搞运动,即便有错也不在自己。其实,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让我找李少泉报仇。 我又问张至会,你除掉了李少泉,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后果吗?杀死人是要偿命的。 张至会说,当然想到了。然而一想到爷爷的惨死,我浑身的血管就贲张起来,不除掉李少泉,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最终,张至会没有死,只判了十年徒刑。这是因为村民们都为张至会讲情,特别是李少泉的家人和亲属也为张至会讲情,希望放他一马。他们觉得当年把人家残害成那样,而自己却多活了十几年够不错了。 李少泉的老婆说,其实丈夫后来多次忏悔过,说对不起张家,但迫于某种原因,他无法也不敢向张家道歉。 后来就把村南这口井填了,全村人都到村北这口井打水吃。 我每次打水来到井边时,总情不自禁地想到张秋风李连锁和张至会李少泉。有一次,我趴在井口死死地盯着井内,好像看到了这些人的影子。盯着盯着,眼睛忽然一迷瞪,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头朝下“扑通”一声栽到了井里。还好,我水性不错,挣扎了几下,终于露出了水面,但怎么出来却成了问题,由于井壁是石头砌筑的,长期泡在水里见不到太阳,长了厚厚的苔癣,光滑得很,脚蹬不上去。一个小时后,有个人来挑水,发现井里泡着个人,才把我拽了上来。 我始终对张至会说的那段历史耿耿于怀。长大后,我在县志上查到一段文字,说在“五月复查”中全县非正常死亡者达到三百多人。张正田自然也是非正常死亡。我的心里在滴血。 请看下一章:轿鼓声声。 第35章 轿鼓声声(一) 自从掉井的事情发生后,爸爸妈妈不让我再到井上抬水。后半年,虚年八岁的我入学读一年级。腊月底,学校放假,我们一家回老家雁浦村过春节。 除夕早上,吃过饭我正要出去玩。爸爸对我说,过了年你就在老家上学,不去牛角台村了。 不去牛角台村了?为什么?我问爸爸。在牛角台住了三年,我对这个小山村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村里有一群朝夕相处三年的小伙伴,如李石蛋、张栓子和张小来等,还有忘年交郭德元、周老计、耿常有,特别是周老计,神机妙算、风趣幽默,给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无尽的乐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突然告别牛角台,我一时接受不了。 爸爸说,我调到另外一个小学去了,春节后开学就去报到。那个村比东岭、牛角台更偏僻闭塞,办学条件很差。你和姐姐就在雁浦老家上学吧,这里的办学条件好一点。 一个是办学条件好,对你的学业有好处。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来办。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说话声,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走了进来,这是我的本家堂伯伯,名叫谷雁明,是雁浦村的生产队长兼教育委员,负责村小学的后勤管理工作。 我对堂伯伯谷雁明说,我今年才虚八岁,刚刚入学,还没有认识多少字,能办什么重要的事情? 谷雁明说,咱们村的谷家轿鼓现在名气很大,周围十里八乡都想派人来学,可我六叔也就是你的爷爷已经去世,缺少一个敲鼓的人,村里决定让你接替爷爷当鼓手。正好你回来了,如果不回来,我还要到牛角台找你去呢! 谷家轿鼓我知道,是雁浦村一种传承了多年的民间鼓乐,是以我们谷家命名的,即大鼓、大铙、大镲,俗称“三件套”。敲鼓的叫鼓手,敲铙的叫铙手,敲镲的叫镲手。轿鼓敲打起来,声音铿锵有力非常动听。逢年过节、结婚或遇有重大活动,村里都要敲打谷家轿鼓以示庆贺。我爷爷在世时敲鼓,是全村敲得最好的鼓手。我家还有爷爷留下的两根紫檀木的鼓槌,紫黑色,沉甸甸的,有好几斤重。 我疑惑地问谷雁明,村里谷家这么多年轻人,这么让我当鼓手呢?那面鼓十多斤重,还有两根黑乎乎的鼓槌,我拿着都费劲,别说来回舞动着敲打鼓面了。 谷雁明说,让你当这个鼓手当然有原因。你现在岁数还小,尚不清楚谷家轿鼓的历史渊源。在雁浦村,谷家轿鼓的“三件套” 每件必须由我们谷家人来传承。本来,你爸爸应该接过你爷爷的紫檀鼓槌,但他现在是国家公职人员,在外地教书无法传承,这件事情就只有你来做了。 你可以传承呀,你也姓谷。我说。 我是敲镲的,我儿子以后也只能敲镲,我们这一支姓谷的只能敲镲。你们这一支姓谷的历史上就是敲鼓的。敲铙的是我们谷家的另一支。我们三支谷家人家撑起了轿鼓的“三件套”,这叫传承有序,不能乱套。谷雁明说。 我皱了皱眉头,说自己就想专心致志的上学读书,不愿意学轿鼓。再说自己对轿鼓的历史不懂,勉强接过来也传承不好,有辱于谷家轿鼓的历史和名声。 谷雁明说,这个你放心,书当然要读但轿鼓也得敲,只要时间安排合理会互不影响相得益彰。只要你上心学没有学不好的。至于谷家轿鼓的历史渊源,我有机会要给你详细介绍的,这是轿鼓传承人的必修课,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永不断更。 过了春节,正月里时间清闲,堂伯谷雁明给我详细讲述了轿鼓的前世后生。 西汉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汉武帝刘彻的御前侍卫中有一个名叫谷越春的告老还乡。刘彻念及谷越春对自己忠心耿耿,临行前就赏赐了他大批金银珠宝。谷越春谢绝了所有赏赐,只带走刘彻编写的一套鼓谱。 汉武帝刘彻政治上雄才大略颇具远见卓识,军事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些史书都有过明确记载。除此之外,他还爱好曲艺精通音律,编写过不少敲大鼓用的鼓谱。当年卫青、霍去病与匈奴作战,就是按照这些鼓谱擂鼓以壮军威,所以经常打胜仗。 明代初年,燕王扫北,杀人如麻,燕赵大地尸骨成堆,哀鸿遍野。战后,为弥补人口严重不足,朝廷向冀中一带大批移民。谷越春的后人离开山西洪洞老家,沿着太行山麓向东辗转迁徙。连年战火兵荒马乱,强人出没盗匪横行,谷越春的后人数次遭劫,身上一无长物,只有这份世代相传的鼓谱因藏匿于贴身之处没被抢去,后来把它带到新的落脚之地——冀西山区的雁浦村,并世世代代流传了下来。 …… 清代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康熙皇帝到五台山上香途径封平。县太爷张榜号令全县各村大鼓赴县衙迎驾。雁浦谷家大鼓遵令前往。康熙皇帝从数百种鼓声中听出谷家大鼓不同凡响,不由龙颜大喜,钦定为“天下第一鼓”,赏赐每位鼓手一顶八抬大轿荣归故里。 从此,有了轿鼓一说,称为谷家轿鼓。后来,冀西流传一句俗语:出帝手,加皇封,声震天下第一“咚”,说的就是谷家轿鼓。 轿鼓,分为粽子头、风搅雪、线儿鼓、双座子、八镲、八铙、大力胜、上架等七个段落。各段落既独立成篇又相互关联。鼓槌就是指挥棒,敲打时要指挥镲铙等配套乐器,像指挥一个交响乐队。一套轿鼓敲完历时一小时,鼓槌敲击鼓面五万多次,镲敲四万多次,铙次数最少但三万多次。鼓声随鼓手感情变化而变化:时而像进行曲,浑厚、响亮,犹如万马奔腾;时而像抒情诗,轻声细语、娇柔缠绵;时而像雷霆风暴,惊天动地、气吞山河;时而像三月春雨,淅淅沥沥、沁人肺腑....... ...... 1900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不顾百姓死活挟持光绪皇帝仓皇西逃。他们是从北京昌平居庸关西逃的。八国联军统帅西摩尔知悉慈禧和光绪的目的地是西安,但对其出逃路线并不确定,便派出数路人马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尾随追击。为不使慈禧和光绪落入八国联军之手,清廷重臣崇绮和荣禄伪装成皇驾乘舆出京城向南到保定,以此迷惑敌人。 从北京到西安,山西太原府是必经之路。而到太原,如果从南线保定走,路程最近也最好走的途径便是出直隶西部,过五台、穿忻州,旋即直达太原。 崇绮和荣禄的行踪自然瞒不过八国联军,他们前脚刚走,西摩尔后脚便派出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由沙俄将领哈提捷夫统领,气势汹汹地杀进了冀西。 冀西与山西五台县接壤处有个白龙岭,白龙岭上有座千年老镇——白龙镇,是直隶到山西之交通要道。它雄踞太行山东麓,海拔一千八百余米,扼晋冀两省之咽喉,地形险峻雄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镇内设有军事关卡,故称白龙关,历朝历代都有重兵把守。慈禧和光绪西逃时,白龙关守军将领名叫秀昆,满族正黄旗人,图佳氏,授武将正四品都司官衔。荣禄差人传令秀昆,命他务必将哈提捷夫拦截在白龙关。如果拦截不住,八国联军越过白龙关,一天时间就可到达忻州。倘若在那里设下埋伏,慈禧太后和光绪皇上势必当了八国联军俘虏。 秀昆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怠慢,马上与青龙关守备周言彪运筹帷幄排兵布阵,准备迎击来犯之敌。可他又格外担心,就白龙关这几个守军这几杆破枪,能挡得住八国联军精良的洋枪洋炮吗?打不过也得打,决不能让哈提捷夫越过白龙关。越过了白龙关,不仅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是死路一条,自己和家人更是死路一条。 这一天,秀昆和周言彪正率领清军与哈提捷夫的联军激战。战斗从早上一直打到夜间,始终不分胜负。就在这时,白龙关东面的山上,猛然响起“咚咚、咚咚”的声音,而且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响似一阵,在漆黑的夜幕中,“咚咚”声音越发显得惊心动魄和震耳欲聋! “咚咚、咚咚”的响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呼喊:“冲呀,杀呀!杀死这些洋鬼子!杀尽这些异国强盗!” “不好!”听到这些声音,哈提捷夫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滚石阵。几天前,他进攻白龙关时受到清军滚石阵袭击,损失了不少人马,他自己也差点被砸成肉饼。现在,“咚咚、咚咚”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就像一块块千斤巨石砸到他头上,他怕被砸成肉饼,连忙下意识地爬在地上。 其他联军士兵听到“咚咚”的声音,也以为千斤巨石砸了过来,慌忙寻找墙脚、房角和窗根躲避,哪里还顾得上拼杀? 这时,忽然远处又传来“嚓嚓、寸寸”声。听到这个声音,哈提捷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原来是鼓声和镲、铙声。是个中国通,知道乡下的大清国民逢年过节或是添人进口都要置办红火热闹,而置办红火热闹时都要敲鼓和镲、铙等金属打击乐器助兴。他多次听到过这种声音。家乡圣彼得堡就有爵士鼓,两者声音虽然不太一样,但总归是鼓声。于是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屑,娘的,虚惊一场!但哈提捷夫不明白,夜半三更的,为什么响起鼓声?是什么人敲的? 鼓声好厉害!本来联军略占上风的战局逆转过来,清军开始占据上风。清军听见“咚咚”的鼓声,就像打了兴奋剂,刹那间士气大振,眼前纵然是枪林弹雨也毫不畏惧,半步也不退缩。 鼓声连绵不绝,似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波紧过一波,咆哮着向八国联军荡涤过去! 鼓声裹挟着镲、铙、锣等金属打击乐的声音,衬托得鼓声更加脆生和响亮。清军、老百姓和联军搅和在一起。联军士兵黑暗中开枪,反倒误伤了不少自己人,如此一来,洋枪洋炮就发挥不了多大作用,而清军和老百姓的大刀长矛、镐头铁锹却派上了大用场,可着劲儿的往洋鬼子身上招呼,打得敌人难以招架,一个个嗷嗷乱叫,抱头鼠窜。 撤退!哈提捷夫命令。他意识到再不走就得当俘虏,连忙下命令队伍撤出白龙关。 这一仗,又以清军胜利而告结束。这个胜利,大半功劳要归于这阵突如其来的鼓声。 秀昆也不知道鼓声来自哪里。“咚咚”声刚响起时,他同样认为是滚石的声音,后来才听出是鼓声,还以为是总兵周言彪使得一记破敌新招。秀昆寻思,这一招真不错,一阵鼓声赛过千军万马,周言彪确实是个将才。等打跑夷兵,皇上和太后老佛爷銮驾回京,我一定上奏朝廷为周言彪请功,给他加官晋爵。 八国联军撤退后,清军打扫战场,盘点战利品:缴获洋枪八十多只,大炮两门,子弹不计其数。 战斗结束,秀昆在白龙关大摆庆功宴。筵席中,他举杯向周言彪敬酒表示祝贺,夸赞这一仗打得好,打出了大清国的威风,也打出了白龙关的威风。秀昆特别指出,那一阵从天而降的鼓声最是妙不可言,堪比天籁,而且来的恰是时候,与其说夷兵是被清军赶跑,不如说是被鼓声赶跑的。 秀昆朝周言彪伸出大拇指,守备大人这一招可谓神来之笔哪! 神来之笔?都司大人从何说起呢?周言彪一脸懵懂地问。 怎么?难道那一阵阵鼓声不是你所安排? 惭愧,卑职也在鼓里蒙着哩!不知为何响起鼓声,也不知鼓声从何处而来。 第36章 轿鼓声声(二) 哦,那这事就奇怪了。秀昆皱了皱眉头。 是有点奇怪,不过倒也不难查个水落石出。周言彪思忖着说。 怎么查?秀昆问。 我听见鼓声来自白龙关东山,派人去那里打问一下不就清楚了吗?周言彪说,要向敲鼓者道谢,还要请他们来赴庆功宴。 秀昆听了甚合心意,击掌赞同说,好,好,咱俩是敲锣遇到放炮的——想(响)到一个点子上了。一定要请来,他们也是抗夷的大功臣嘛! 周言彪立刻派了一名姓姚的把总去查问。过了一阵,姚把总回来禀告周言彪,敲鼓的人早就走了。又说,白龙关东山半山腰上有个小村叫龙头庄,鼓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龙头庄的人说,敲鼓的人没说从哪里来,打完仗就走了,不知道到了哪里。这伙人很神秘,来时静悄悄走时无声息。杨把总很失望,准备返回白龙关。刚出村口,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听说姚把总来打问神秘敲鼓人的情况,就告诉他,说敲鼓人临走时,那位领头的汉子到她家里讨过水喝。 “我曾问那汉子,洋鬼子还没走,这仗还得打,到时候你们还来吗?”老太太说。 “来,一定来。俺们要给大清国军队擂鼓助威,直到把洋鬼子赶走。”汉子说。 …… 听了姚把总的禀报,周言彪会心地笑了:鼓声,一定还会听到;敲鼓人,也一定能见到。 龙头庄离白龙关二里地。原来八国联军来到白龙关的那天下午,村里也忽然来了二十多个人。 起初,村民们并没有在意这伙人。大家都知道要和洋鬼子打仗了,县衙已经动员各村镇青壮年踊跃参战,龙头庄也有十多个青年人扛着铡刀镐头和铁锹到了白龙关。后来,村民们发现这伙人和他人不一样。别人参战,都手执武器,或是长枪大刀或是镢头铁锹。但这些人既无枪也无刀,而是挎着九面牛皮大鼓和镲铙之类。大家不免纷纷议论,说这鼓镲铙是乡下办红火热闹所用的玩意儿,你们拿来这个干啥?杀洋鬼子?人家手里可都是洋枪洋炮,这些只会闹些响声的玩意儿不光杀不死洋鬼子,还会把洋鬼子招惹来。洋鬼子一旦追过来,你们带着它逃命都是个累赘,保不齐就会被洋鬼子杀死。 然而,这伙人并不在乎村民们怎样议论,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在龙头庄村口找了块平整地方,把九面大鼓一字排开架好,每个鼓手攥着两把尾部系着红色绸穗的鼓槌在大鼓前站定,和一排树桩子一样。手执镲、铙的人分别站在大鼓两边,身子绷得挺挺直,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全然没有乡间耍红火热闹时那种轻松愉快的表情。 这伙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中间那个汉子,四十多岁年纪,高高的个头,两条胳膊特别粗壮,两只手也很大,手背上爆着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爬;一张古铜色的方脸盘上满是坚毅和凝重。宽阔的脑门上,横排着几道刀刻一样的皱纹。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裤褂,上面有好几处打着补丁。而其他人,都是一色灰色粗布衣服。 汉子面前的大鼓也与众不同。九面大鼓里,这面鼓体形最大,就好比乡下煮饭用的九号大铁锅。鼓帮紫里透着黑,油光发亮。鼓面牛皮白里透黄,又像一扇大磨盘。最显眼处还是汉子腰里的那对鼓槌,它通体紫黑,闪闪生辉,要在白天,肯定能照出人影子来,显然是长期使用摩挲所致。其个头也比其它人的鼓槌大出一倍,尾部的红色绸穗竟长达三尺有余,而别人鼓槌稠穗只有一尺左右。无论从汉子的年纪、装束、神态还是大鼓、鼓槌的形态,完全可以判断得出,他是这伙人的头儿。 有个胆大的村民凑到跟前,偷偷地问汉子,兄弟,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人心惶惶,你们咋还有心思来敲大鼓耍红火热闹儿?耍了红火热闹儿又有谁看? 我们不是来耍红火热闹的。汉子摇摇头说。 不耍红火热闹儿?那你们又背大鼓又搬镲铙的,究竟要干啥? 我们是来打洋鬼子的。汉子一字一顿地说。 村民听了撇撇嘴说,俗话说得好,放羊用鞭子打枣用竿子插头用簪子,你们一没枪二没刀,拿啥打洋鬼子?就凭这些鼓镲铙?有些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你们真不愧是敲鼓的,说话办事都和牛皮沾边——吹牛!。 有的村民则向汉子建议说,看你们个个身强力壮,肯定有把子力气,来打洋鬼子吧。杀人挥刀打狗抄棍,不管干啥得有称手的家伙什儿。我们愿意借给你们镐头铁锹,快把这些鼓镲铙扔了吧! 汉子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从腰里抽出旱烟袋,点上一锅烟,蹲在地上慢慢地抽着。 看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村民们很着急很担心,规劝说,兄弟,趁还未开战,你们快走吧。我们还想逃离这个战乱的地方哩,你们咋还专往枪林弹雨里钻呢? 汉子还是不分辨,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绝招。打洋鬼子嘛,俺们自有俺们的办法。 村民们惋惜地摇摇头,实在看不出用这些鼓镲铙怎么杀洋鬼子。 汉子摸摸腰里的紫黑色鼓槌,信心满满地对村民们说,感谢乡亲们的好意。俺们打洋鬼子的招数么,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白龙关战斗打响后,因为清军突然袭击,打了八国联军个出其不意,占了先机,这些鼓镲铙倒也没有什么动静。这伙人蹲在地上,只管刺溜刺溜地抽旱烟,一锅接着一锅,火星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像星星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汉子站起身来在一个年轻后生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年轻后生听了,撒腿就往白龙关方向跑去。这时,只见汉子把旱烟锅在鞋底上“啪啪”磕打了两下后掖进腰里。其他人见状,也学着汉子的样子,不管烟抽没抽完,都将烟灰在鞋底上磕掉,将烟袋掖在腰里。所有人都不说一句话,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白龙关方向,好像等待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到来。 半袋烟工夫后,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急切地对汉子说,叔,洋鬼子翻过劲儿来了,清军快顶不住啦! 大家一听,齐刷刷地站立了起来,用眼睛瞅着汉子。汉子“噌噌噌”几下子将袖子挽起来,随手从腰里抽出那对紫黑鼓槌,扯起嗓门大吼一声,抄家伙!他一边吼一边来到中间那面磨盘样的大鼓旁站定,不错眼珠地盯着白龙关方向,然后把两只粗壮的胳膊慢慢地抬高,抬高,再抬高,一直抬到与自己的眉棱平行时停下,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他人效仿汉子的模样,站在各自的大鼓旁,挽袖口、抽鼓槌、抬高手臂—— 突然,汉子将胳膊迅疾而有力地往下一压——咚咚!鼓面上立刻发出两声浑厚而响亮的鼓声! 咚咚的鼓声,就是出征的号令! 号令一下,其它八位鼓手十六只鼓槌同时落下,疾风暴雨般击打着八个鼓面,咚咚、咚咚,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响起一阵铿锵有力、震撼山岳的鼓声! 鼓声,像两只力大无比的巨掌,瞬间把黑沉沉的夜幕撕成了碎片!忽然,汉子又大吼一声,风搅雪! 其他人齐声呼应,朔风搅雪,还我山河!喊声落,鼓声起。 手持镲、铙的人们也和着鼓声奋力敲打起来。刹那间,“咚咚”“嚓嚓”“寸寸”,各种声音竞相作响,一如狂飚搅动着漫天飞雪,搅得天昏地暗,震得地动山摇。 鼓声,打破了龙头庄的寂静,小小山村顿时变得热闹非凡。鼓声,加上远处隐约传来的清军、老百姓的喊杀声,夹杂着八国联军的哭叫声,交织汇集,恰似一首多声部协奏曲,缭绕在白龙关上空...... 鼓声中,清军、老百姓高举着武器,奋不顾身地向洋鬼子砍杀过去; 鼓声中,八国联军像被摄去了魂魄,个个心慌意乱,无心恋战,急急如丧家之犬溃败而逃。 此时此刻,龙头庄村民们终于明白:这些大鼓看似普通并不普通,那是战鼓,是号角,是枪刀;这伙人看似普通也不普通,那是战士,是勇士,是英雄。他们是给守关清军擂鼓助威来了,是给八国联军敲丧钟来了,是杀洋鬼子来了,只是武器不同而已。 哈提捷夫窜回驻地,像受伤的野兽躲在巢穴里疗伤,假以时日必定卷土重来。真希望到时候那神秘的鼓声能再响起来。白龙关庆功宴上,秀昆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后说。 都司大人所言极是。我也希望那神秘的鼓声能够再助守军一臂之力,把进犯之敌消灭在白龙关。周言彪也饮尽一盅酒说。 敌军驻地离白龙关很近,战事一触即发,不知敲鼓人到了哪里。只要他们愿意,我宁愿用八抬大轿抬他们来。秀昆说。 八抬大轿?周言彪听了,忽然一拍大腿,嗨,我想起来了! 守备大人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鼓声的来历。 什么来历? 周言彪心里有了底码,他没有直接回答秀昆的问话,而是说,都司大人放心,战事一起,那神秘的大鼓一定会来。他原本就判断鼓声还会在白龙关响起,刚才又想起鼓声的来历,就更加相信自己判断的正确。 你这么有把握?秀昆“哦”了一声。 有把握。周言彪说,不瞒都司大人说,昨天夜里,当卑职听到鼓声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因为战事紧张没顾上多想。刚才大人提到用轿抬他们,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这件往事的主角应该就是他们。 是件什么事情呢?难道守备大人以前听过这种鼓声? 没有听过,但小时候听村里老人们说过,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鼓声。 既然有人知道,那咱们就找来问问吧。 不用问,估计他们也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这种奇特的鼓声,应该是昨天夜里那种。 听周言彪如此一说,秀昆更对神秘的鼓声产生了兴趣,连忙问,都有什么奇特之处? 鼓,倒没什么稀奇,不过是普通的牛皮大鼓而已。特别之处在于,这种鼓有一种特制的鼓谱。 鼓谱? 对。其实,所有大鼓都是按照一定的鼓谱敲出来的,只不过他们的鼓谱来头很大。 秀昆越听越有兴趣,离开座位凑到周言彪跟前说,你快告诉我,怎么个大来头? 这个鼓谱出自汉武帝之手,你说来头大不大? 真、真是汉武帝刘彻所制?秀奎吃了一惊。 是。张岩彪说,后面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事情哩! 秀昆有些急不可待,请守备大人快快讲来。 还有位与此鼓有渊源的人甚至超过了汉武帝。 这句话,确实更让秀昆吃惊。汉武帝何许人也!那是千古一帝啊,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能超过他的人又该是什么样子?秀昆想了好一阵也想不出来。想不出来,他反倒淡定了一些,不就是一段乡间鼓乐吗,真有那么大来头吗?我看未必。故而,秀昆摇摇头说,守备大人言过其实了吧,论名头,世间难道还有超过汉武帝的人不成? 当然有。周言彪说,这种鼓,当年曾被大清圣祖皇帝康熙钦定为“天下第一鼓”,并赏赐每位鼓手一顶八抬大轿回归故里,于是,以后乡间就称其为轿鼓。都司大人,康熙皇帝难道不比汉武帝名气大吗? 平心而论,康熙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一定比汉武帝高,只不过眼下是大清朝,周言彪当着清朝的守备,自然故意抬高清朝皇帝罢了。民间传言“出帝手,加皇封,声震天下第一‘咚’,指的就是这种鼓。周言彪又补充了一句。 轿鼓?秀奎听了,惊愕地半天合不上嘴巴——此鼓竟然受封于康熙大帝?太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了! 第37章 轿鼓声声(三) 大人不必如此吃惊,当地有句俗话——物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都是坊间传说,越传越邪乎。多少年前的事情,谁也没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周言彪说。 自古道,无风不起尘。秀昆说,很多古代传说就来源于事实,好多历史事件也是通过传说而得以流传下来的,远古的事情谁又能亲眼所见呢?但我们能说那是假的吗?我倒觉得这个传说真实可信。秀昆很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因为他太想借助轿鼓打赢白龙关这一仗了。 周言彪所言不虚,在龙须庄帮助白龙关守军打仗的,正是名震晋东冀西的雁浦村谷家轿鼓。 要厘清这件事,还须从头说起。 雁浦村离白龙关有八十多里地。虽然路途不是特别远,但两地之间群山连绵,还有好几道河流阻隔,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相通,非常难走。雁浦村的老百姓听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慌慌张张地往西边跑了,走的就是冀西到太原这条路。后来,又听说洋鬼子一路尾随追了过来,在白龙关被清军截住,还打了几仗。 堂伯伯谷雁明告诉我,这个领头敲鼓的壮年汉子,名叫谷家尧,是谷家轿鼓第五十五代传人,他是我的曾祖父,是你的高祖父。 说完,又继续往下讲。 这是个热血汉子,得知白龙关打仗的消息后,就想带着轿鼓去为守军助威。谷家尧从小就听爷爷多次提起过,当年,西汉大将卫青、霍去病常用汉武帝亲手御制的鼓谱击鼓提振汉军士气。尤其是其中“风搅雪”一段,敲打起来,最是高亢洪亮、荡气回肠。汉军听到鼓声,个个热血汹涌、豪气冲天,争先恐后冲锋陷阵。如今,国难当头,洋鬼子漂洋过海来咱家门口杀人放火,轿鼓的传人怎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恰在这时,村里接到县衙征调各村青壮年赶赴白龙关协助抗夷的公文。于是,谷家尧就挑选了二十多个年轻人,带着鼓镲铙一应家伙什儿向白龙关进发。 到白龙关时天色已晚。谷家尧先观察了一下地形,选择龙头庄作为轿鼓这支队伍的“前沿阵地”。谷家尧为啥选择龙头庄?有两个原因。轿鼓虽然参加了战斗,但武器只是一些大鼓、镲、铙之类的乡间打击乐器,用现在的话说,属于精神“武器”,不能直接置敌人于死地。如果离白龙关太近,洋鬼子一旦杀来,谷家尧这伙人没有丝毫反击能力,性命难保。所以,只能离刀兵战场远一点。 雁浦谷家轿鼓,分七个大段落,小段落若干。每个大段落都有一个固定名称,这在鼓谱上都有明确记载,当年汉武帝刘彻编制它时,就已经把段落名称命名好了。不同段落,名称不同内容不同,作用也不一样。用于两军对垒的助威鼓声,在鼓谱上称为“风搅雪”。“风搅雪”在轿鼓中最为精彩,也是轿鼓的核心章节。它节奏感十分强烈,敲打起来如同演奏雄壮的进行曲。传说中,“风搅雪”专门用于提振士气,在对方处于劣势、己方处于优势时,更能增加己方优势;双方打成平手,战况处于胶粘状态时,会扰乱敌方心智,使其丧失战斗力;敌强我弱时,会为己方军士注入强大精神动力,继而产生转危为安转败为胜之效果。 白龙关战斗刚开始时,清军突然袭击,打了洋鬼子个措手不及,敌方顿时乱了阵脚。这时有人向谷家尧建议,立即擂起轿鼓,让清军乘胜消灭这帮狗强盗。谷家尧没有同意,他有自己的主张。这次来白龙关,面临很大危险,与当年卫青、霍去病和匈奴打仗不一样,那是冷兵器时代,是近身肉搏。而如今,洋鬼子手里不是大刀长矛而是洋枪洋炮,那玩意儿可不是吃素的。义和团在北京、天津、廊坊等地多次和洋鬼子交手,高喊着刀枪不入,但那子弹就能嗖嗖地射进你胸膛要了你命。轿鼓不过是一种上乘的精神武器而已,真一对一打起来,谷家尧这伙人只有挨打的份。所以,清军打扫战场时,谷家尧就带着他的人悄悄地离开了龙头庄。所以,秀昆和周言彪战斗结束想见见敲轿鼓的人,连个人影也没找到。 拥有洋枪洋炮的八国联军,竟然被清军和一群老百姓用破铜烂铁打了个灰头土脸,既损兵又折将,就连哈提捷夫本人要不是卫兵掩护着撤退得快,也差点被几个小伙子劈空抡来的铡刀砍死。哈提捷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最让他生气的是,本来联军已经占据优势,只要再坚持个把钟点就会拿下白龙关。到那时,兵出五台直奔太原,定能活捉慈禧和光绪。谁知这个时候,偏偏冒出了一阵奇怪的鼓声。清军和老百姓听见鼓声,忽然有了精神劲儿,竟然像着了魔一样,不要命地向联军扑过来。清军那点破铜烂铁不足为奇,倒是这奇怪的鼓声不可小觑。 首战白龙关,谷家轿鼓发挥了重要作用。战斗结束,谷家尧回到雁浦村不多几天,周言彪就派姚把总去找他。 姚把总向谷家尧深施一礼,说,青龙关都司秀昆大人和守备周言彪大人,对谷家轿鼓在白龙关一役中的鼎力相助,深表谢意。 谷家尧憨厚地笑了笑说,把总大人不必客气。洋鬼子跑到咱这儿杀人放火,作为大清国臣民,就该奋起抵抗。可惜,咱手里没有刀枪,只能玩玩这些耍红火热闹的鼓镲铙。 这些鼓镲铙可不简单。谷家轿鼓名气多大呀,你们可给白龙关守军帮了大忙啦! 鼓鼓劲而已,能帮多大忙?听说洋鬼子还没走,这仗莫非还要打? 还要打。我这次来,就是奉都司和守备大人之命,告诉谷师傅,做好准备再赴青龙关。 谷家尧一听秀昆和周言彪专门派人来邀请他参战,心底发出一股自豪感,激动地说,请姚把总转告两位大人,谷家轿鼓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白龙关一开仗,俺们立刻出发。 过了几天,谷家尧听说白龙关又打起仗来,马上带着轿鼓去参战。不料刚出村口,就被前来找他的姚把总拦住了,轿鼓先不要到白龙关。 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战事一起就让俺们参战吗?咋又不让去了?谷家尧不明白。 谷师傅别急,轿鼓自有用武之地。守备大人是说,眼下这几仗规模很小,你们就不用去了。 谷家尧不明白,问,规模大小都是仗,打仗就要死人。洋鬼子的枪炮邪乎的厉害,咱们的守军要吃大亏的。 这一点嘛,守备大人比我们还清楚。他说,哈提捷夫迟早会倾其全部兵力对白龙关发动致命一击。到那个时候,还怕轿鼓派不上用场吗?姚把总说。 这番话,谷家尧尽管还不理解其中的用意,但已经明白守备大人肯定有更长远的打算。好,就按守备大人说的做,先不去白龙关,但他嘱咐谷家轿鼓班的人:从今天开始,大家吃饱喝足养好身体,睡好歇好养足精神,准备和洋鬼子好好地较量一场! 这一天,八国联军倾巢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白龙关扑来。 守关清军进行顽强抵抗。 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着。哈提捷夫挥舞着指挥刀指挥冲锋,八国联军散开队形向清军防地猛攻。子弹“嗖嗖”地怪叫着,雨点一样飞向清军阵地;炮弹“咣咣”地轰鸣着,一颗颗在清军阵地上开花,飞起的尘土弥漫在空中。枪炮声中,一个个守关军卒倒在血泊中。 仗着兵器上的优势,渐渐地,八国联军占了上风。哈提捷夫扬着血淋淋的指挥刀,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地狂笑——哈哈哈,白龙关就要被神勇无敌的联军攻破了!秀昆、周言彪,你们马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赶快投降吧! 情形万分危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八国联军身后突然又响起了鼓声,又是那样的铿锵有力,又是那样的震耳欲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 谷家尧带着轿鼓,再次像神兵天将一样降临白龙关,降临抗击八国联军的前沿阵地。汉武帝刘彻亲自编制的鼓谱,今天在谷家尧手里再一次派上了用场;大清圣祖皇帝康熙御封的天下第一鼓,今天在鏖战八国联军的白龙关再一次敲响。“咚咚”的鼓声,当年为抗击匈奴的大汉军队助威涨势,今天为抗击八国联军的大清军队鼓劲添勇! 鼓声一响,清军军心重又振奋起来,就像当年卫青、霍去病抵抗匈奴一样,士气倍增,勇气倍增; 鼓声一响,哈提捷夫更是惊慌万状。他领略过轿鼓的威风,这哪里是鼓声?分明是摄人魂魄的上帝魔音! 今天,看来联军凶多吉少! …… 和上次相同,谷家尧还是带着九面轿鼓前来参战,他敲的还是那面大号牛皮鼓,用的还是那对紫黑色鼓槌;和上次相同,还是敲“风搅雪”——轿鼓中最惊心动魄的章节。 和上次不同,这次敲鼓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鼓手们都处在战场中心位置,是最危险的地方———显然,谷家尧和雁浦来的鼓手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抱定一个决心:誓与白龙关共存亡。 鼓声响起来,犹如凛冽、肃杀、强劲的北国狂飚,搅动着千朵万朵雪花,在浩瀚而灰暗的天空中肆意地漫卷、飞舞……锣鼓声、喊杀声、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白龙关的大街小巷,四周群山响彻着“嗡嗡”的回音。 “咚咚、咚咚!”轿鼓声中,八国联军的新一轮攻势又被压了下去! 此时此刻,谷家尧活像一位神勇无敌的将军,手中的鼓槌像旋风一样在空中急速地挥舞着。他全部身心都集中在轿鼓上,丝毫不顾及周围的枪林弹雨。有一颗子弹从鼓帮的一侧射进去,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好危险!子弹如果稍稍偏后三五寸,就会从谷家尧身上穿过去。鼓帮和鼓面是密封的,里面憋着气体,鼓声才会洪亮。鼓帮或鼓面一旦破了洞,憋不住气体,鼓声也就不响了。谷家尧的鼓帮射穿一个洞,声音突然变得暗哑和发闷。为了继续保持鼓声的洪亮有力,谷家尧只有加大击鼓的力度和速度。 其他鼓手和敲镲敲铙者,有好几个人中了敌人枪弹,有两个人已经倒了下去……这一切,谷家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恨在心里。这些都是谷家的子弟,是他从雁浦村带出来的。来时,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年轻后生,现在却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里。谷家尧不知道回去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为了避免更多伤亡,谷家尧只有把轿鼓敲打得更响亮,才能更大地提振清军的士气和勇气。他强忍着悲痛,用尽全身力气地挥舞着那对硕大、紫黑的鼓槌……深秋季节,天近暮色。海拔一千八百多米高的白龙关上,冷风嗖嗖,寒气逼人。谷家尧全然不顾这些,脱掉上衣外套只穿一件粗布汗衫,紧了紧腰带,大声招呼谷家轿鼓的子弟们,咱手中的家伙什儿就是枪炮子弹,就是大刀长矛,朝着洋鬼子们头上狠劲招呼吧!他“呸呸”两口唾沫唾在手心里,两个手掌搓了搓,把两只紫檀鼓槌抡得虎虎生风,密密实实地击打在鼓面上,“咚咚、咚咚”,鼓声又在白龙关上空震天响起。 其他人都学着谷家尧样子,脱掉上衣外套,扎紧腰带,两口唾沫唾在手掌心里,拿出十倍百倍于平时的劲头,拼命地击打着手中的家伙什儿。 鼓声中,周言彪指挥清军再次发起强有力的反击。鼓助人威,人凭鼓势,清军和老百姓肩并肩手携手,筑成了一道坚不可催的铜墙铁壁,将八国联军团团围困在白龙关的两条街道上。 第38章 轿鼓声声(四) 两条街道上有数十家油炸糕店铺,今天特别忙活,店主任把所有库存的黄米面都用上了,炸出的油炸糕盛满了所有的框框篮蓝盆盆罐罐,而且一个也不外卖,说是要免费送给一伙重要的“客人”。 一会儿工夫,大队的八国联军被清军追赶着从街道北面跑了过来。这时,油炸糕铺的伙计们把油炸糕一股脑儿全撒到了街上,把准备炸油糕的豆油也全泼在了街上。 油炸糕黏,豆油滑,洋鬼子踩在上面站立不住,“啪叽、啪叽”全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被后面追赶过来的清军好一顿猛揍。 哈提捷夫也摔倒在了街上,他身子笨,浑身沾满油炸糕碎沫,怎么站也站不起来。若不是给几个卫兵拼死相救,他差点儿就被抡过来的一把镐头捣碎脑袋。 八国联军最后被挤在几个院落里负隅顽抗。清军步步进逼,准备一鼓聚歼敌寇。 哈提捷夫命令士兵在一座建筑物上架起洋炮,但清军和联军距离太近,怕误伤自己人,洋炮不敢开火。 你有洋炮,我有土雷。几天前,周言彪命令白龙关的烟花爆竹作坊,把所有的火药全部贡献出来,做出大批土石雷。现在土石雷派上了用场,一个个被清军扔进了敌群。“轰隆隆、轰隆隆”,伴随着一阵阵巨响,洋鬼子被炸得哭天喊地、血肉横飞。烟雾升腾之处,飘飞着洋鬼子半截胳膊半截腿和肚肚肠肠,还有一片片一缕缕沾满血迹的破衣烂衫。显然,这土石雷比洋枪洋炮还管用。 哈提捷夫看出来了,今天,清军和老百姓不杀死他们不会罢休。他想,为什么要把生命丢在这里呢?家乡彼得堡城是那样的美轮美奂,高大巍峨的冬宫,美丽的埃米尔塔日博物馆,还有漂亮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不行,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活着回去,而且还要把这些士兵带回去,他们都有父母和妻儿….. 哈提捷夫决定选择白龙关南边作为突破口突围,那里是一片乱石坡,荒芜、陡峭,没有道路可走,清军也没有设防。于是,指挥队伍集中火力在白龙关南边打开一个缺口。 “洋鬼子向南面跑啦!”有人发现八国联军向南边乱石坡涌去,知道他们要跑,就大喊大叫起来,并火速向周言彪报告。 周言彪立刻率领大队人马向南边追赶过来。 谷家尧听说洋鬼子要跑,也立即带着轿鼓来到南边。他们人到哪里,“咚咚”的鼓声就响到哪里。 轿鼓声越来越近。 前面是一堵矮墙,哈提捷夫躲在矮墙后面,等着谷家尧过来。 谷家尧过来了。哈提捷夫没有见过他,但看见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挎着轿鼓走在最前面,判断出他必是谷家尧。好,等得就是你。哈提捷夫举起枪瞄准—— 谷家尧往白龙关南边走,一门心思都在敲鼓上,不提防前边有人暗算。忽然,“砰”一声枪响,谷家尧左肩猛地抖动了一下,像扎了一锥子,血顿时顺着胳膊缓缓流了下来。他左手一松,“当啷”一声,鼓槌掉在了地上。 谷家尧强忍着剧烈疼痛,弯腰拾起鼓槌,使劲攥在手里,继续敲打着鼓面,继续往前行进。鲜血把白色鼓面染成了红色。然而,鼓声却丝毫没有减弱,还是那样粗旷响亮,还是那样震撼山峦。 看到这种情景,哈提捷夫心里直发毛,再次举起枪来。 谷家尧明明知道前面有人向他射击,却毫不理会,依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谷家尧的大义凛然,震慑了哈提捷夫,难道谷家尧就不怕死?所以,哈提捷夫再次扣动扳机时,手指头微微抖动了一下,准头打了折扣,子弹没有射准谷家尧,射在了鼓面上,鼓面炸出一个大洞。 鼓帮已经洞穿了好几个窟窿,现在鼓面又中了枪,鼓皮破了敲不响了,但谷家尧仍在不停地敲打,因为其他鼓手还要听他指挥,他绝对不能停手。 哈提捷夫见谷家尧始终没有停下鼓槌,就又瞄准了他。这家伙也狠下一条死心,不打死谷家尧决不罢手。他正要扣动扳机,忽然后背上“砰砰”被人捋了两铁棍,疼得他“哇哇呀呀”直叫唤。 这两铁棍,是一个小伙子捋的。原来,一群追击八国联军的老百姓来到矮墙边,其中一个小伙子见这个大虾米样的洋鬼子正向敲鼓汉子开枪,急中生智,顺手抡起手中铁棍狠狠地向洋鬼子捋去。小伙子力气十足,铁棍又粗又长,只两棍就把哈提捷夫撸趴下了。 矮墙后面是面乱石坡。哈提捷夫个子高体重大,倒下后正好摔在乱石坡边缘上。边缘上有几块石头是活动的,被哈提捷夫身体一压,“哗啦啦”滚落到乱石坡下面,哈提捷夫也随着石块滚了下去。这片乱石坡有五十多米高,下面是一个大乱石坑,坑里长着一丛丛荆棘、蒺藜,叶子已经干枯,只剩下杆茎和果实,坚硬如铁。哈提捷夫滚下去后,先被摔了个半死,又被荆棘杆茎和蒺藜果扎得满头满脸都是血眼,整个脑袋成了个血葫芦,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直疼得闭着眼胡乱哼哼。 哈提捷夫正闭着眼睛呻吟,觉得有人敲自己的脑门,睁眼一看,妈呀,原来是刚才敲鼓的那个汉子攥着两根黑乎乎的木槌在眼前来回晃悠,登时吓了个灵魂出窍。哈提捷夫颤抖着声音说,你、你、你要干什么? 嘿嘿,你这大脑门还挺硬。我要干什么?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要你的狗命!你自己说吧,怎么个死法?李黑皂问。 你是—— 我是谷家尧。轿鼓就是我带来的! 哈提捷夫一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从腰里拿出一根金条,递给谷家尧好汉,放过我,这个给你。 谷家尧摇了摇头。 哈提捷夫以为他嫌少,就又掏出一根金条递过去。 谷家尧伸出巴掌,“啪”一声把金条打出去老远,怒喝一声,告诉你哈提捷夫,我一生最喜欢的是谷家轿鼓,最不喜欢黄白之物。稍停了一下,又用鼓槌敲了敲哈提捷夫的大脑门说,从今天起,阎王殿里会多一个洋鬼魂!说完,手起槌落,哈提捷夫的脑门被敲开两个核桃大的口子,白脑浆红血水混合在一起,从他的脸上一股股流了下来……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侩子手,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到阎王殿里报到去了! 遗憾的是,有一部分洋鬼子侥幸逃跑了。后来,冀西晋东民间流传着一段顺口溜:白龙关上战鼓擂,杀死一群黄毛贼。跑到中国来作恶,小命丢了你怨谁? 白龙关守军、参战老百姓,也死伤了好几十人,最终以大清国军队胜利而告结束。 在白龙关保卫战中,雁浦村谷家死了两个人,三个人负伤。谷家轿鼓功勋卓着。轿鼓传人谷家尧成了远近闻名的抗敌英雄。对于伤情,谷家尧毫不在意,却十分心疼自己的那面轿鼓:鼓帮打成了筛子,鼓面炸出了大洞,已经敲不出声音了。看着心爱之物成了这般模样,谷家尧伤感不已泪水满面,他把这面鼓和两位鼓手尸体运回雁浦村,厚葬了鼓手,还挖了个土坑把这面鼓也埋了进去,时常去祭拜。他说,我不是英雄,死去的弟兄和这面轿鼓才是真正的英雄。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清朝政府与英、法、德、日等八国列强签订了《辛丑条约》。“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中国赔偿八个国家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换得列强承认慈禧太后的合法地位。第二年一月,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回到了北京城。 回到京师以后,慈禧奖赏、提拔了一大批在她逃亡过程中为其鞍前马后效劳尽忠之功臣,如荣禄、岑春暄等等,同时也撤职查办了一些她认为对其不忠办事不力者,有人甚至为此丢了脑袋。 谷家轿鼓也因为抗夷有功受到封赏。后来慈禧听人说,雁浦村谷家轿鼓不比一般乡间鼓乐,它大有来头。轿鼓鼓谱,是汉武帝刘彻亲手编制,而且还被大清圣祖皇帝康熙爷亲口敕封为“天下第一鼓”,心里就有些痒痒。嘿嘿,想不到这轿鼓竟然还和中国历史上这样两个大人物有渊源,看来真是不简单。得,我找个机会亲耳听听,看这轿鼓到底能敲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说着说着机会就来了。过了些日子,慈禧太后要过生日。这次仓惶西逃,慈禧受了不少惊吓,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銮驾回京,也算劫后余生,慈禧想好好过个生日,压压惊,去去晦气。 为准备慈禧这个生日,皇宫里提前大半年就开始忙活起来。吃喝穿戴、奇珍异宝、文玩古董等等自不必说,早已经准备得齐齐全全。慈禧爱听戏,喜欢谭鑫培那声嘎巴脆的亮嗓儿,大太监李莲英也早就如此这般吩咐了下去。 这一天,李莲英陪着慈禧在颐和园散心,提起了过生日事宜,就对慈禧说,禀老佛爷,您老人家的寿辰眼看就要到了,奴才们虽然做了不少安排,但肯定还有不周之处。老佛爷还有什么要求,就请吩咐下来,奴才们赶紧去布置、操办,别耽误了大事。 慈禧眯缝着眼睛,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还真想起一件事来,就对李莲英说,小李子,前些日子听说冀西雁浦村的谷家轿鼓很不错,而且来头不小,真有这么回事吗? 李莲英哈一哈腰,说,奴才也听说有这么档子事。老佛爷喜欢,咱就把他们召来敲上一段,让您老人家听听。好听呢,好歹赏他们几两银子;不好听,乱棍打出去就是。老佛爷,您看怎么样? 慈禧慢条斯理地说,好吧。宫里事儿多,我身边也离不开你,这件事就让崔玉贵去办吧。吹拉弹唱这类事情,他比你懂得多。 李莲英一听,连忙对慈禧说,禀老佛爷,那崔玉贵如今在庆王府当差呢,没有在您身边哪! 慈禧一愣,说,崔玉贵是我的人,怎么不在我跟前伺候着,去庆王府干什么?往年过生日,戏班子那摊子事不都是他张罗吗?他本来就是个戏子嘛! 李莲英心想,这个老太婆真是老糊涂了,把崔玉贵送回庆王府不就是你的懿旨吗?怎么刚过时间不长就忘了呢?当然,这些埋怨,打死他也不敢当着慈禧面说出来。所以,只是试探着问,要不,咱再把崔玉贵从庆王府那儿再要回来? 慈禧点点头说,去去,把他快点要回来。说着,好像忽然想起是怎么回事了,就又对李莲英说,降旨下去,恢复崔玉贵二总管职务,授三品衔,赏亮蓝顶戴。回头你去那边儿,告知皇上一声。 李莲英弯下腰来说,嗻。奴婢这就去。说完,抬脚就要走。 慈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等等。小李子,你告诉崔玉贵,让他回来时先去直隶一趟,把雁浦村那个什么什么鼓带到京城来。 谷家轿鼓。 对,就是轿鼓。让崔玉贵把轿鼓带到京城来。 李莲英巴咂巴咂嘴,为难地说:“老佛爷呀,崔玉贵出宫,这不、不太方便吧!” 慈禧立刻醒悟了过来。按照清朝祖宗定制,太监不能出宫。当年安德海私自出宫,就是被山东巡抚丁宝桢给逮住砍了头,把慈禧弄了个烧鸡大窝脖,公开场合还不敢说什么,只能打掉牙肚里咽。现在,她见李莲英又提起太监不能出宫之事,心里来气,就骂了李莲英一句,好你个笨蛋玩意儿!谁说让他出宫了?我是说让他操办这件事,他难道不会差遣别人去吗? 李莲英一见慈禧发了火,赶紧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您瞧我这张破嘴!是是是,还是老佛爷说得对,让他差遣别人去。唉,我以后要是死了,那肯定就是笨死的! 第39章 轿鼓声声(五) 慈禧听了,把眼一瞪,“哼”了一声说,放肆!我快要过生日了,你老是死呀死呀的,想怎么着呀?咒我快点死吗? 李莲英听了,吓了一大跳,慌忙爬在地上,磕头像小鸡啄米一样,嘴里不住地央求,我的老佛爷呀,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不会说话,就爱胡说八道,这您老人家是早就知道的呀!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慈禧听了,偷着笑了笑,但又故意绷着脸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起来吧。哎,这件事情嘛,也怪我没有给你讲清楚。 不是老佛爷没有讲清楚,是奴婢没有听清楚。 李莲英说着,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脑门上的几个大包,咧着嘴唏嘘了半天。又揉了揉后背心,他的后背心一直冒着凉气。 崔玉贵是清末一个大太监,赫赫有名。他本是直隶河间府崔张吉村人,和李莲英是同乡,还沾点拐弯亲戚,论辈分是李莲英的表叔。崔玉贵十二岁净身入宫,先在庆王府当差,后来宫里成立戏班子,崔玉贵的武功很好,就被推荐进宫在戏班子唱武生。他腿脚利索,扮相也好,被慈禧看中,要到了身边侍候自己。 因为侍奉慈禧有功,崔玉贵很快被提升为大内二总管,授三品衔,赏亮蓝顶戴花翎,地位仅次于李莲英。慈禧西逃时,先是命李莲英溺死珍妃于宫内井中。李莲英和光绪的关系不错,珍妃两声凄惨的“李安达”叫得他下不去手了。慈禧又命崔玉贵溺死了珍妃。从西安回来后,慈禧为安抚光绪,命人从井中打捞起珍妃重新厚葬,并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了崔玉贵身上,撤掉他的二总管职务,削去三品衔,摘下亮蓝顶戴,退回了庆王府。 溺死皇上爱妃,按照大清律例是死罪,但因为有慈禧百般袒护,崔玉贵竟然屁事都没有。撤职务、削官衔、摘顶戴,那都是做给光绪看的,后来又都一一恢复了。这件事直把光绪皇帝给气了个七窍冒烟,闹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去。后来光绪身体一直病病歪歪,据说就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 崔玉贵从庆王府又回到了慈禧身边,并兼理升平署。经历了撤官、复官这样一个来回,崔玉贵侍奉慈禧更加尽心尽力也更加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池何马虎。这不,赶上慈禧过生日,不仅要看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楼的戏,还要听雁浦村的谷家轿鼓,让崔玉贵负责办理。自从接过这个差事,崔玉贵私下里就一个劲地琢磨:这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呢? 常年侍奉慈禧,崔玉贵对这个老太婆的脾气性格了如指掌。他觉得,给慈禧办事,无所谓对无所谓错,全看是否对她的胃口,还要看她的心情好坏。如果对她胃口再碰上她心情好,事情办得再不对也是对的;假如不对她胃口又赶上她不高兴,办得再正确也是错的。对错全凭她一张嘴。 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楼这几位老板,崔玉贵再熟悉不过了,他本人就曾在谭鑫培的《定军山》里扮演过角色,小翻儿筋斗一折就是三四十个,而且脸不红气不喘。崔玉贵想,看戏这一点容易办到,到时候一人一顶轿子把三位老板接过来就是。唯独冀西雁浦村谷家轿鼓有点让人犯难。这谷家轿鼓倒底是个啥玩意儿?自己心里没有底码。白龙关都司秀昆和守备周言彪都说它好,八成是因为轿鼓帮他们打败了哈提捷夫之缘故。真好还是假好?宫里谁都没见过没听过。如果真好还算罢了,假使不好,老佛爷看不上眼怪罪下来,又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了。 然而又不能不办。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慈禧太后的生日庆典活动地点,选择在她在颐和园的寝宫——乐寿堂。 乐寿堂面临昆明湖,背靠万寿山,东临仁寿殿,西接长廊,是颐和园内位置最好的居住、游乐的地方。“乐寿堂”三个黑底金字横匾为光绪亲手所书。乐寿堂殿内设宝座、御案、掌扇及玻璃屏风。座旁有两只盛水果闻香味用的青龙花大磁盘,还有四只烧檀香用的九桃大铜炉。乐寿堂庭院内陈列着铜鹿、铜鹤和铜花瓶,取意为“六合太平”。院内花卉植有玉兰、海棠、牡丹等,名花满院,寓有“玉堂富贵”之意。 离乐寿堂不远,就是德和园大戏楼。“德和”出自《左传》: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意思是君子听了美好音乐,就会心平气和,从而达到道德高尚的境界。戏楼高约七丈,分上、中、下三层。下层天花板中心有天井与上层戏台串通,中层戏台设有绞车,可巧设机关布景,上天入地变化无穷。三层舞台之间均有天地井通连,可表现升仙、下凡、入地诸戏曲情节。底层舞台地下室有水井、水池,可设置水法布景。 大戏楼对面是颐乐殿,慈禧就在这个地方看戏。南部毗连两层楼房叫扮戏楼,是规模宏大的后台,为演员们化妆所用。 谷家轿鼓奉旨来到颐和园,在离乐寿堂较远的一个地方住了下来。 慈禧生日这天,光绪皇帝、隆裕皇后和文武百官都来恭贺。恭贺毕,慈禧带领众人来到颐和殿看戏,下午、晚上两开箱。下午是谭鑫培的《定军山》,晚上是余庄儿的《十粒金丹》。 《十粒金丹》剧情很长,演完后已是深夜时分,众人纷纷散场,准备回去休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慈禧忽然从哪里来的精神头儿,突然传下懿旨,要听听封平县元浦村的谷家轿鼓。 事出偶然,难坏了李莲英和崔玉贵。按照慈禧寿辰的日程安排,轿鼓第二天上午才敲,不能和唱戏发生冲突。因为敲轿鼓的是一伙乡下百姓,考虑到宫廷礼仪,李莲英和崔玉贵把他们安排到远离慈禧的地方住,来回走一趟少说也得半个时辰。现在半夜三更的,鼓手们肯定睡了觉,难道还要把他们喊起来吗?再说,等把他们接来,时间更晚了,这鼓还怎么敲?敲了还怎么听?莫非一晚上不睡觉了? 然而,懿旨下来了,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二总管崔玉贵负责唱戏、敲鼓这档子事,李莲英就催崔玉贵赶快去安排,千万别扫了太后老佛爷的兴头找倒霉。 崔玉贵急忙派人去接谷家轿鼓。 这次进京,要和慈禧太后鼻对鼻脸对脸的打交道,谷家尧自觉责任重大,怕有个一差二错得罪了老太婆对自己不利对所有鼓手不利,所以想了大半宿心事。现在他刚刚睡下,朦胧中,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宫里来了人。 谷家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坐起来,用手揉揉眼睛问,怎么啦?睡得正香哩。 刚才太后下了懿旨,要你们即刻赶到德和园大戏楼敲轿鼓去。来人说。 深更半夜敲轿鼓谁听?谷家尧疑惑地问。 还有谁?太后老佛爷听呗。 一听是慈禧太后听,谷家尧脑瓜子“扑愣”一激灵,清醒了不少,但仍然狐疑地问,真是慈禧老佛爷听?日程安排上不是说明天上午才去给她敲吗? 崔玉贵二总管派人来传的旨,还能有假?太后老佛爷的脾气怪着哩,她想什么时候听你就得什么时候敲。她才不管你安排不安排哩,她的话就是最好的安排。 大半夜的,鼓手们睡得迷离迷瞪,都不在正常状态。谷家尧极不情愿去,可又没有办法,只好站起身子来说,走,叫醒兄弟们,拾掇好家伙什儿,进德和园大戏楼。 这次来京城给慈禧太后祝寿,雁浦村一共来了六十多个人,光轿鼓就带来十六面,加上镲、铙等配器家伙什儿,是谷家轿鼓有史以来最大最强的演出阵容。 谷家轿鼓,自从受到康熙皇帝敕封以后,经常奉旨到县衙迎接銮驾、钦差大臣及各地来的大小官员。久而久之,朝廷就对轿鼓迎驾规格作了一整套严格规定:皇帝驾临,规格最高,要敲响十六面轿鼓接驾;亲王次之,十四面轿鼓;郡王十二面;贝子、贝勒十面;一、二品大员八面;三品六面;四品四面;五品以下两面。封平县地处太行山区,闭塞荒僻,皇亲贵戚极少驾临此处,轿鼓迎接一、二品大员的机会比较多,所以,“威风八面”、“八面威风”这些词语,在雁浦一带最为流行。 为慈禧太后生日祝寿,应该去多少面轿鼓?来京城前,谷家尧颇费了一番心思,他想,慈禧太后虽然位高权重,但她毕竟不是皇帝,不应该享受十六面轿鼓的最高礼遇,去十四面就可以了。 可崔玉贵派来的人坚持要去十六面。他说,慈禧名义上只是个皇太后,但她却是大清王朝的实际操盘手,真正意义上的女皇帝。光绪皇帝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也没有慈禧权力大,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老佛爷不同意的事,皇帝话再多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可去十六面轿鼓,与朝廷礼制不合呀! 有什么不合的?老佛爷过生日,光绪皇帝必定前来祝寿。老佛爷一定要请他和自己一道看戏、听鼓,这不就等于给皇帝敲鼓了吗?再说,给太后老佛爷皇上的礼遇,对你有什么坏处呢?这个顺水人情怎么不做呢?再说,你们常年钻在这山沟沟里,到京城逛逛开开眼界有什么不好?来人耐心开导谷家尧。 这就是朝廷官员和老百姓的不同之处。谷家尧对慈禧的为人不以为然,特别是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你慈禧太后作为清朝最高统治者,不去号召、动员、率领民众抵抗侵略者,反而挟持光绪皇帝逃往西安,任由外国强盗在中国土地上杀人放火,你他娘的是个什么狗屁皇太后?但他觉得宫里的人说得也是实情,背地里骂朝廷,只能嘴上出出气,想刹人家威风?四面墙子不透气——没门,连窗户都没有!不等动手,人家早把你杀了。没脾气,只好同意十六面轿鼓进京。 敲轿鼓的人都睡下了,又被叫起来,一个个带着家伙什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急匆匆地朝德和园戏楼赶去。小太监马上向崔玉贵禀报。崔玉贵一溜小跑儿来到慈禧身边说,老佛爷,轿鼓到了。您看让他们在哪里敲? 到戏台上敲,我要当戏文看。慈禧说。 崔玉贵赶紧让小太监告知谷家尧,把家伙什儿快快搬到戏台上。 敲轿鼓,场面排列有不少讲究:有多少面鼓,就得配上相同数量的镲和铙。轿鼓在最前面,“一”字型儿摆开。领头者站在中间位置;镲,在轿鼓后面;铙又在镲后面,最后是锣。锣的件数很少,不管多大场面,锣只有两面。打锣者,站在鼓、镲、铙两侧。 一切准备停当,谷家尧从腰里拔出紫檀鼓槌,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挽了个斗大的花儿,正说要落槌敲击鼓面,不料慈禧在台下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停下! 慈禧一喊停,李莲英和崔玉贵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顾不得问她,赶忙向台上摆手。戏台不大,平时唱戏,一般只有几个人在上面表演。《金沙滩》是大场面戏,顶多也就是二三十个人。这次一下子上来六十多个人,还带着锣鼓镲铙一大堆家伙什儿,把戏台挤了个满满当当,一点空闲地儿都没有了。站在前面的谷家尧听到了慈禧喊停的声音,也看到了李莲英、崔玉贵摆手,就停住了手。但是后面的人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又是在夜里,只看到谷家尧的“指挥棒”抬了起来没看见停下,就自顾自“咚哐、咚哐”地敲打起来。 有人敲有人没敲,声音很不齐整也很难听,简直就是噪音。慈禧有点不高兴,绷着脸、瞪着眼,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怎么这样没规矩? 第40章 轿鼓声声(六) 崔玉贵在一旁听了,一颗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上。唉,这伙乡下人真是的,怎么一开始就不给老佛爷留个好印象?老佛爷要是邪上了你,你这辈子还能好的了吗?所以,连忙给谷家轿鼓解围,老佛爷别生气,台上人多,后边的人可能没有听见老佛爷的话。奴才这就把他们叫来问问。说着,往旁边迈了一步,转过身来,两条胳膊一摆,“嗖”地纵身一跳,一个倒背筋斗翻到了戏台上。两脚着地时,像落下一朵雪花,没有发出丁点儿响声。 这一手,崔玉贵玩得漂亮!慈禧在最前排坐着,看得真真切切,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嘿,要说这武把式,还得数小崔子! 慈禧一叫好,台下众人都跟着叫起好来。 崔玉贵拍了拍沾在手上的土,来到舞台最中间那面轿鼓旁,问大个子鼓手,你就是谷家尧? 回禀二总管,草民就是谷家尧。 崔玉贵抬起眼皮对谷家尧说,你跟我到戏台下面来一趟。说着,旋起身子,一个干净利索的“鹞子翻身”,又像朵雪花般飘到慈禧面前。 谷家尧对崔玉贵展露这两手功夫,起初并不理解内含什么用意。他寻思,今天晚上是我们敲轿鼓,又不是你演《三岔口》,在俺们面前卖弄个啥?当他准备下戏台时,一个宫里人在旁边说,谷师傅,赶快下戏台,手脚也利索一点嘛! 这句话提醒了谷家尧,他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听见太后老佛爷给崔玉贵叫好了吗?你想让老佛爷叫好,也得拿出看家本领来。 谷家尧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雁浦村有句民谚:没三把刀子两把剪子就别呐喊劁猪骟蛋。只见谷家尧把两只鼓槌向空中扔出两丈多高,然后纵身跳下戏台,在慈禧面前跪下叩头,草民不懂皇宫规矩,请太后老佛爷治罪。说着,两只胳膊往后一背,做了个被绑缚的姿势。这时,那两只鼓槌恰好不偏不斜地落到了谷家尧手里。 好功夫! 不愧是轿鼓传人! …… 整个戏院子顿时热闹起来,都为谷家尧这一手绝活儿叫起好来。 戏院里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中间,有不少人颇具武功身手,他们看得出来,谷家尧这一手可比崔玉贵刚才的倒背筋斗和“鹞子翻身”难度大多了。崔玉贵的功夫是舞台动作,唱戏的武生都能做到,属于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而谷家尧这一手却是实打实的气功。鼓槌扔出去,要靠手劲来控制它在空中升起、跌落的速度。谷家尧从扔出鼓槌到后来接住鼓槌,中间最少有半分钟时间。也就是说,鼓槌从两丈多高的空中运行半分钟才能下落到谷家尧手里。这个分寸拿捏得稍有差错,或早或迟,谷家尧都不可能接住鼓槌。一旦接不住,用冀西方言说叫“露兜”或“蹲底”,意思是功夫没到家,丢了人现了眼。 有人断定,谷家尧能把这活儿玩得如此娴熟、漂亮,没有几十年工夫绝对不行。 事情就发生在慈禧的眼皮底下,她同样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地叫了一声,好!随即对谷家尧说,治什么罪?你有什么罪啊?起来吧。 谷家尧又赶紧磕头,草民谢过老佛爷。说完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站立在慈禧身边。 谷家尧露了一手绝活,让慈禧开了眼,她的心情好多了,就对崔玉贵说,小崔子,给他看个座位。 崔玉贵一听,一颗心这才放进肚里去。一个乡下泥腿子,慈禧能召见就已经高抬他了,现在还要赐座,这可是天大的礼遇。不错,这头一步迈开,下面的路就好走了。崔玉贵挺高兴,忙让小太监给谷家尧搬了个座位。 听说你们这个轿鼓还有鼓谱?慈禧问谷家尧。 回老佛爷,是有鼓谱。谷家尧急忙站起来说。 慈禧摆了摆手说,坐下说话。 谷家尧又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 鼓谱上都写了些什么?慈禧突然问。 慈禧作为一介女流,执掌大清王朝四十八年,真的是有两把刷子。不说别的,单就问谷家尧这句话就与众不同。轿鼓鼓谱,很多人都知道出自汉武帝刘彻之手,但鼓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上面都是一些什么东西?从来没有人想过问过。慈禧第一句,就问了个千百年来没人问过的问题,所以,慈禧就是慈禧,不服不行。 如果说来京城以前,谷家尧对慈禧还只是愤恨的话,那么现在对她则是另眼看待了。最起码,他觉得慈禧不是一般人物,怪不得人家做大清国的当家人哩!回禀老佛爷。草民先祖谷越春离开大汉未央宫后,把汉武帝所赐鼓谱缝在一个羊皮包里,针脚处用蜡密封。历代祖先只是珍藏、传承,谁也没有打开看过。故而,草民并不知道鼓谱上都是些什么东西。 这就奇怪了,那你们敲轿鼓按照什么谱子敲啊?比如这唱戏,曲谱、台词都在那里摆着,照着吹拉弹唱就行了。你们不看鼓谱,怎么知道敲的就是鼓谱上的东西呢? 草民现在敲的轿鼓,一共分为七个段落,据传是先祖谷越春从鼓谱上传承下来的。 那你说说,都是哪七个段落?有名号吗? 谷家尧好像有点不情愿说,打了个嗑吧。 崔玉贵一旁催促说,快回老佛爷的话,到底有没有名号? 谷家尧拗不过,只好说,有。七个段落依次是粽子头、风搅雪、线儿鼓、双座子、八镲、八铙、大力胜、上架。 谷家尧说完,慈禧把这七个名字重复念叨了一遍,笑了笑说,这些名号倒蛮有意思的。 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名号,不大好听,难入佛耳。 挺好听的。我再问你,这轿鼓从头到尾敲下来得用多长时间? 如果中间不作反复,半个时辰就能敲完。 时间还不短。这七个段落,听着挺热闹,但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字。 回老佛爷,都是些普通汉字。 写出来看看吧。 崔玉贵连忙对身边小太监说,笔墨伺候,麻利着点! 一个小太监很快拿来笔墨纸张砚台。崔玉贵让谷家尧把七个轿鼓段落写在纸上呈禀慈禧太后。 谷家尧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草民认字不多,写不全。 崔玉贵对谷家尧说,这样吧,你念,我写。 说着,铺开一张宣纸,蘸墨,运笔。 谷家尧放慢语速,把轿鼓的七个段落名称,一字一句念给崔玉贵听。崔玉贵恭恭敬敬地往纸上写,写好后,双手递到慈禧手上,请老佛爷过目。 慈禧拿过来看了两眼,指着“风搅雪”三个字说,这个段落肯定热闹,风搅雪嘛!转过头来又对谷家尧说,今天夜深了,不用多敲,就把这段“风搅雪”敲敲吧。 回老佛爷的话,草民这就去敲。谷家尧说完,转过身子,两只手将鼓槌拄在戏台外沿上,身子一纵,“嗖”地一下,又跃回到台上最中间自己那面轿鼓旁。这一手还是那样麻利、潇洒,台下再次响起叫好声。 谷家尧在鼓旁站定,向左右鼓手打了个招呼:漫天白雪,飘!说完,鼓槌往鼓面上一点,“咚咚”,点出两个脆生生的声音来。 随着这两声“咚咚”,舞台上鼓镲铙一起开敲。霎时,“咚咚”“嚓嚓”“寸寸”,响成了一片。 夜已很深了,刚才台下好多人熬不住发困,有打哈欠的有丢盹儿的,都想回家睡觉。然而,慈禧不走谁也不敢走。现在,戏台上这么“咚咚哐哐”一敲,把他们的瞌睡虫吓跑了,一个个又精神起来。 谷家尧的鼓槌一阵快过一阵,戏台上的鼓声一阵紧过一阵,镲铙的响声也一阵响过一阵。台下的人,真感觉到天空像突然刮来一阵阵寒风,搅动着漫天雪花,在空中飞舞、飘动。 慈禧听着听着,似乎感觉到鼓声里有一种威猛刚烈的杀伐之气。待“风搅雪”敲完之后,她对身边人的说,敲的是“风搅雪”,但听了让人身上发热,就想提着刀枪上战场厮杀。 老佛爷,这“风搅雪”就是一种催征的战鼓。传说当年卫青、霍去病和匈奴人打仗,就是敲着“风搅雪”给汉军助威的,所以老打胜仗,后来就把匈奴给远远地赶跑了。崔玉贵说。 还别说,助威风鼓士气,还就得用这种鼓声。她对“风搅雪”忽然有了兴趣,问,小崔子,你知道当年汉武帝刘彻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吗? 这个、这个,我真说不好,不妨问问谷家尧,他或许知道。 好,把他叫下来问问。 崔玉贵向谷家尧招了招手,谷家尧连忙又从戏台上跳下去,来到慈禧面前。 你告诉我,刘彻给这段鼓声起名“风搅雪”是何用意?慈禧问。 回老佛爷。谷家尧说,听先祖讲,这套鼓谱是汉武帝专为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编制的。匈奴地处北地大漠,每到冬季便狂风大作,整个草原冰天雪地。汉武帝根据这种气候条件编制出了这段鼓谱。 说到这里,谷家尧停了一下,偷偷抬头看了看慈禧的脸色。谷家尧识字不多,但也知道慈禧出生于满人叶赫那拉氏家族。满人是少数民族,匈奴也是少数民族。汉武帝刘彻编制的鼓谱又是专门对付少数民族的,谷家尧怕惹慈禧不高兴,不敢往下说了。但他发现慈禧很专注地听,好像没啥不满意,就又接着说下去,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老佛爷不必当真。 慈禧微笑着说,即便是传说,也很好,用意好,鼓声好。我喜欢。 白龙关保卫战中,谷家尧就是敲的这段“风搅雪”,给守关军卒大大提振了士气,最终打败了哈提捷夫,给咱大清国争了光。崔玉贵说。 这么说,“风搅雪”也是大清国功臣了? 奴才以为也是功臣。 好,既然是功臣,那就赏下吧。 崔玉贵听了一愣,忙问,老佛爷,是赏“风搅雪”呢,还是赏敲“风搅雪”的人呢?其实,刚才慈禧说得很明白,是赏“风搅雪”,但它只是一段鼓声,无法领赏。鼓声是人敲出来的,赏人是最重要的,领赏人应该是谷家尧。 《十粒金丹》演完时间就不早了,又折腾了大半天轿鼓,慈禧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听见崔玉贵问,就随口说了句,都赏,都赏。谷家尧重赏。 老佛爷,您说赏啥,我这就取去。崔玉贵说。 夜深了,你别跑道了。慈禧打了个哈欠,从手腕上捋下一副暗红色手串,让崔玉贵递给谷家尧。 崔玉贵接过来一看,是前几年西域国进贡的那副血珀手串,惊愕地张着嘴好一阵合不拢。这血珀手串价值连城呀!老佛爷的宝贝数不清,但她最珍爱的却只有两件,一件是十六岁入宫时咸丰皇帝送给她的东珠耳环,从入宫到去世葬进东陵一直戴着。另外一件就是这副血珀手串了。唉,我侍奉了老佛爷多少年,她也不舍得赏给我。谷家尧只敲打了几下轿鼓,就得到这么大封赏,你说从哪儿说理去?心里不平,但也无奈,还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朝戏台上喊了一声,谷家尧领赏。 谷家尧一听也愣住了,还没怎么卖力气敲哩,朝廷这就赏下了?真的吗?他站在戏台上没有动。 崔玉贵说,快下来领赏啊! 谷家尧这才醒过神来,一个纵步跳下戏台,从崔玉贵手里接过血珀手串一看,娘哎,这么贵重的东西咱能有福分享用吗? 谷家尧正在端详这副血珀手串,崔玉贵悄声对他说,回去再看,快向老佛爷谢恩。 谷家尧猛然醒悟过来,连忙给慈禧跪下谢恩。 慈禧随意地说了声“免了”,就让李莲英搀扶着回去了。 轿鼓的七个段落,既独立成章又相互关联,从艺术欣赏的角度看,从头到尾连本敲下来才更具美学价值。 第二天吃过早饭,谷家尧接到宫里旨意,下午到德和园敲连本轿鼓。 第41章 轿鼓声声(七) 本来,下午应该是唱戏,敲鼓安排在上午。然而,头天晚上闹腾得太晚,慈禧早上太阳升起老高了才起床,梳洗、用膳过后,半个上午差不多就过去了。慈禧临时动议,下午不唱戏了,腾出时间敲谷家轿鼓。 昨晚“风搅雪”开了个好头,慈禧封了赏,鼓手们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回到住处后,大家安安生生地睡了个好觉,又经过一上午休息,中午吃了御膳房送来的宫廷菜,一个个精神头养得十足。下午一上戏台,敲打得十分卖力气。慈禧听了,不住地点头微笑。 敲完一遍连本轿鼓,鼓手们稍作休息。 慈禧对崔玉贵说,去,把那个谷家尧叫下来,我有话问他。 崔玉贵向谷家尧招了招手。谷家尧连忙从戏台上跳下来,到慈禧面前跪下说,草民见过太后老佛爷。 这时候,慈禧已经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轿鼓。她对谷家尧说,谷家轿鼓确实好听,但我不清楚七个段落是怎样分开的,乍一听,好像是一个段落。这样吧,让别人在上面敲,你在这里给我讲解讲解。 谷家尧一听,心里有点发怵。他敲了几十年轿鼓,从来没给人讲解过,特别是没有给慈禧太后这样的大人物讲解过。轿鼓虽然有鼓谱,但谁都没有看见过,其传承方式是老一辈前面敲,晚一辈后面听,听得差不多了,再拿起家伙什儿练习,就这样一次次听一次次练,慢慢地就学会了。没有人给谷家尧讲过,谷家尧也不会给别人讲,不懂得怎么张嘴。 见谷家尧不说话,崔玉贵一旁直催,快讲吧,老佛爷等着听呢! 谷家尧知道慈禧太后精通戏文,戏文和鼓乐是相通的,懂戏文也应该懂鼓乐。他害怕说错话被慈禧听出来不高兴,就实话实说,回老佛爷,草民只会敲鼓不会讲解。 慈禧笑了笑,说,那这七个段落名号的由来,你应该知道一点吧?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号呀? 这个嘛,草民倒多少懂一点。 懂多少你就说多少。 谷家尧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他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这样吧,我问到哪里你就说到哪里。 就依着老佛爷。 慈禧用手一指戏台,说,他们现在敲的是哪一段? 第一段,粽子头。 粽子头?慈禧说,名字好怪。为什么叫粽子头,而不是馒头或窝窝头? 粽子头是尖的,而轿鼓开头时,鼓槌的击鼓速度比较慢,也单调称为尖头。 慈禧“嗯”了一声,好像没有听明白。 还有一个解释——谷家尧刚要张嘴,突然打住话头不说了。 慈禧正听到兴头上,见谷家尧不说了,就转过头来问,往下讲啊! 谷家尧望了望崔玉贵和李莲英,还是没有说话。 崔玉贵和李莲英也不明白谷家尧为什么卡了壳。崔玉贵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说一句留半句? 谷家尧不是不愿意往下说,而是不敢往下说了。昨天晚上,慈禧让他说出轿鼓七个段落名号时,他就有点为难。他不愿意提粽子这两个字,有个重要原因,起码谷家尧认为很重要。 在晋东五台、忻州和冀西一带盛产大黄米,除了磨面粉做油炸糕以外,还用来包粽子吃,也不管是不是端午节。 来京城之前,谷家尧听说慈禧和光绪西逃路过山西忻州时出过一回洋相。那次,慈禧饿得够呛,当地老百姓也没有啥好吃的东西,就给他们送了不少粽子。大黄米黏性大很难消化,不能多吃,有七成饱即可。慈禧实在饿极了,一下子吃进去很多,结果造成消化不良,肚子憋得难受,当地的乡土郎中让慈禧喝冷水泄积食,许是凉水喝多了,又上吐下泻闹起了肚子。大黄米的另一个特点是性热,很多人吃了它容易发生泌尿系感染,封平县一带的方言称为“零碎”,即不停地撒尿,可尿量又不多,尿液呈深黄颜色。撒尿时,尿道有明显烧灼感和疼痛感,严重时还伴有全身发烧症状。慈禧不仅闹肚子,还患上了“零碎”。封平县的老百姓说得更邪乎,说慈禧太后一晚上要往茅厕里跑数十次。 晋东冀西一带茅厕很简陋,垒着几块石头遮住了人下半截身子即可。还有的茅厕干脆用几根玉米秸挡一下,既走风又漏气。这些茅厕只有一个坑口,不分男女,谁先进去谁用。 这一天刚擦黑,慈禧又有了尿意,赶紧往茅厕里跑。进去刚刚蹲下,还没有来得及方便,忽然发现又有个人也进了这个茅厕。 在这一带生活的人,都懂得进茅厕的规矩:先进去的人,如果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应该“吭”一声示意,告知外面,里边有人请止步。慈禧长期在皇宫里生活,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她听见外面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不敢出声。要命的是,新来的人是个男人,五十多岁年纪。更要命的是,这个男人是个老光棍儿,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尝过女人是什么滋味。他一进茅厕,看见里面有个女人正蹲在茅坑上,两眼惊恐地瞅着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朦胧中可以辨清人的脸庞和五官。老光棍儿发现这个女人穿着打扮很鲜亮,面色白皙,细皮嫩肉,模样不难看,而且他觉得这个女人面生,不是本村人。兵荒马乱的年月,常常有逃难的人路过村里。老光棍儿顿时起了歹念,想非礼慈禧,就一步步向她靠近。 这下慈禧可遭了大罪,站不敢站喊不敢喊,吓了个灵魂出窍,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此时,慈禧只要喊一嗓子,必定有人出来解围,因为茅厕离她的住处并不远,但她却不敢喊,害怕别人知晓她的窘态。皇太后母仪天下,倘若世人知道她在茅厕里被老光棍儿非礼过,传出去后还有什么脸面对满朝文武百官?还有什么颜面对手下吆五喝六?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这不光是丢自己的人,也是丢爱新觉罗氏的人,丢叶赫那拉氏的人,更是丢大清国的人! 老光棍儿见慈禧既不敢喊叫又不敢站起来,暗暗心喜:嘿,老天爷眷顾自己,今晚,咱也当一回真正的男人。老光棍儿欲火中烧,猛地向慈禧扑了过去!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慈禧急中生智,忽然“嘣”一声——放了个屁!这个屁出奇的响、出奇的臭。俗话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那是草民百姓放的屁。慈禧是何等人物?大清国皇太后哪!身份与众不同,所以放屁自然也就与众不同——既响亮无比又臭气熏天! 老光棍儿眼看就要摸到慈禧身子了,突然被这个响亮的屁吓了一大跳,还被臭气熏得倒退了好几步,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趔趄,差点摔个仰八叉。这回轮到老光棍儿发懵了,稳了稳身子,站在地上不知所措。他盯着慈禧看,心里十分纳闷:俺的娘哎,这是个啥样的女人呢?怎么能放出这样响、这样臭的屁来?忽然,老光棍儿明白过来,能放出这种屁的女人必定不是一般女人,必定大有来头。我惹不起她,赶快跑吧,别找不自在! 老光棍儿跑远了,慈禧这才壮着胆子提起裤子,战战兢兢地从茅厕里走出来。回到住处后,慈禧仍然惊魂未定,躺在炕上哆嗦个不停。 自从这件事后,尿再急,慈禧也不敢出门了,就让太监用饭盆给她接尿。当然,茅厕历险的过程她是万万不敢告诉别人的。 这段故事,不排除老百姓变着法子丑化慈禧的可能性,但也许有些真实情节在里面。总而言之,慈禧在忻州吃粽子可能不会假,吃多了闹肚子也可能不会假。所以,谷家尧就不敢提粽子两个字,怕犯了慈禧的忌讳。 谷家尧正在为难之际,只听慈禧又说,怎么,没听见我的话吗?声音里带着愠怒。 回禀老佛爷,草民听见了,听见了。 听见了,还不快讲! 不讲不行了,谷家尧只好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草民的家乡冀西雁浦村一带,老百姓们都爱吃粽子,来了贵重客人,要包粽子招待,粽子是当地第一美食,所以轿鼓开篇段子就起了“粽子头”名号。说着,他偷偷地观察了一下慈禧的脸色,发现还是没啥变化,只是有段时间她没有说话,好像在回忆什么,也许是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粽子头”的由来,其实是谷家后人杜撰的。西汉王朝定都长安,位于陕西省境内,那里种不种黍子,刘彻爱不爱吃粽子,谷家后人并不知情。人们推测,可能是谷家某位轿鼓传人爱吃粽子,就把轿鼓的第一段命名为“粽子头”。 过了一阵,慈禧估计从记忆回到了现实,漫不经心地说了句,粽子这种食物还不错。说完,又问谷家尧,现在轿鼓敲到了哪里?啊,我听出来了,这段是“风搅雪”,昨天晚上敲过。” 见慈禧没有表示不满意,谷家尧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说,老佛爷记忆力真好!初次听轿鼓的人,很难分辨出哪段在前哪段在后,反正都是“咚咚、哐哐”的声音,老佛爷听了一遍就能分辨出来,真是常人难比呀! 那是那是,老佛爷是谁呀?那记性,大清国里头一份,谁能比得了啊! 崔玉贵一旁恭维着说。 慈禧笑了,骂了崔玉贵一句,就你会绕舌头根子。我是听你说还是听人家说呀?” 崔玉贵扬起巴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真该打!当然是听谷师傅说了。谷师傅,你接着说,这“风搅雪”究竟是咋回事? 谷家尧正要开口,慈禧抢过话头说,什么“风搅雪”,已经敲完了。她转过脸来问谷家尧,你听听,是不是到下一个段子了? 谷家尧一听,鼓声真是敲到“线儿鼓”上了。他心里直劲佩服这个老太婆,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复杂的鼓声,愣能听得清清楚楚,说她耳聪目明没有一点奉承的意思。于是对慈禧说,老佛爷说得对,敲到“线儿鼓”上了。 听谷家尧这样一说,慈禧埋怨起崔玉贵来,都是你绕舌,把“风搅雪”错过了。 老佛爷不必生气,一会儿让他们返回来再敲“风搅雪”,草民再给老佛爷讲解。谷家尧说。 慈禧用手一指崔玉贵,绷着脸说,我就是要惩罚惩罚他。多嘴多舌! 崔玉贵“嘿嘿”地嘻笑着说,这哪里是惩罚,老佛爷是疼我哩! 一句话,逗得慈禧“扑哧”一声笑了。 眼前这一幕,谷家尧看在眼里惊在心里。都说伴君如伴虎,一点儿不假。给这个老太婆当跟包,无异于与虎同眠与狼共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咬死了。这时候,谷家尧倒真有点心疼和可怜起李莲英、崔玉贵这些太监们了。他们每天侍奉慈禧,变着法子哄她高兴,心里再不痛快也得陪着笑脸,日子实在不好过。民间老百姓骂他们奴性十足、心理变态,看来有点冤枉人。常年和慈禧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在一起,不想有奴性也得有奴性,不想变态也得变态。 “线儿鼓”是怎么回事?慈禧把话头又找了回来。 “线儿鼓”的意思是,鼓声像两条半棉线,很长。谷家尧说。 两条半?为什么不是三条? 传说当初“线儿鼓”就是三条“线”。 还真是三条“线”? 对。虽然大鼓是轿鼓的主要家伙什儿,但也需要有镲、铙相互配合。谷家尧说,后面这两件都是铜做的,挺沉,特别是铙,最重,足有七八斤。敲打时需要两只手掐着,非常累人。手劲小的人根本不能敲下整套轿鼓来。 里面又有什么掌故?讲一讲。看得出,慈禧很喜欢轿鼓里面的稀罕事。 第42章 轿鼓声声(八) 谷家尧告诉慈禧,有一年,雁浦村举办轿鼓大赛,有个人敲铙敲到两条半“线”的时候,两只手累得又酸又麻,后来实在拿不动了,“咣当”一声,铙掉在了地上摔坏了。这当然是个大失误,最终让雁浦村丢掉了第一名。后来,考虑到铙太沉,敲的时间久了累,谷家先祖就把三条“线”改成了两条半,为的是节省敲铙人的体力。 崔玉贵听了,接过话头说,我知道两条半“线”是从哪里改的了。 看把你能的。说说看,在哪里改的?慈禧撇了撇嘴说。 从铙落地时改的。他们把落地后那半条“线”删了。谷师傅,我说得对不对? 二总管真厉害,就是从那里改的。“线”太长了,人吃不消。谷家尧说。 哼,厉害个屁!他一屁股蹲在屎上——碰对了。慈禧说。 唉,老佛爷就会取笑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崔玉贵嘻嘻笑着说。 忽然,慈禧又提出个大大出乎谷家尧意料之外的问题,原来的三条“线”是鼓谱上就有的,后来改成两条半,汉武帝刘彻九泉之下能答应吗?圣祖康熙皇帝能答应吗?这可是他们编制、御封的东西,金口玉言哪! 这个问题角度实在刁钻,谷家尧无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说,这个、这个,唉,也不是我改的,或许当初先祖改动时有一定道理吧。 我不是为难你,是为你寻找一个人们认可的解释,光说为了节省敲铙人的力气,理由似乎不太充分。 以老佛爷之见,应该咋说呢? 假如以后再有人问你为什么三条“线”改成两条半,你就说,因为两条半比三条好听,也节省时间、力气和家伙什儿。 嘿!这个理由太充足了!改了,又好听又省力又节俭,为啥不改呢?谷家尧、崔玉贵都打心眼里佩服慈禧的机警和睿智。 接下来,谷家尧又相继讲解了“八叉”“八铙”等段子的含义。待讲“大力胜”这一段落时,谷家尧又卡壳不说了。 奇怪,谷家尧越不愿意说的地方,慈禧偏偏就越愿意听。她见谷家尧再次停住了,就问,又怎么了? 谷家尧的脸忽然红了,嘴也结巴起来,这个,这个……这个了半天,也没说出这个是什么。 又给我卖关子是不是?你当自己说评书呢,在紧要处留个“扣儿”。告诉你,即便是说评书,也得看给谁说。给老佛爷说,你敢留“扣儿”,小心我把你扣在京城回不去了,快讲!崔玉贵在一旁催促。 谷家尧把崔玉贵拉到一边,指了指慈禧,悄声说,这个、这个和老佛爷这些女流之辈说不大方便。 崔玉贵好像明白了,那、那就和我说。 谷家尧刚要张嘴,忽然看到崔玉贵那个光溜溜的嘴巴,登时吓得打了一个冷战,娘哎,这些话要是一出口,可就算闯下弥天大祸,真要被崔玉贵扣在京城回不到老家了。故而,他赶紧把挤到嗓子眼里的话又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怎么回事?原来,“大力胜”是谷家祖先故意写的三个白字,其实原意是“大驴参”。冀西方言,把叫驴(公驴)的生殖器叫做“大驴参”。谷家尧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觉得这个名字实在不雅,想改成好听一点的名字,但这是祖辈留传下来的,而且很可能鼓谱上就是这么几个字,不敢做根本性改动,只得找了几个音通字不同的白字代替。试想,谁敢将这些内容和一介女流慈禧太后讲啊!崔玉贵是太监,生殖器被割掉了,又有谁敢和他讲!而且慈禧身边还站着李莲英。虽然李莲英不懂鼓乐,慈禧生日祝寿之事由崔玉贵一手操办,他从昨晚到现在没怎么说话,但割掉下身那玩意儿的话如果让他听到了,他还能保持沉默吗?这是往枪口上撞哪! 偏偏崔玉贵和慈禧太后一个德行,都是一根筋。他见谷家尧忽然改变主意不和他讲了,更以为是孕妇的肚子——里面有货,非要问出来不可,就一个劲地催促谷家尧快讲。 慈禧见谷家尧和崔玉贵跑到一边,嘁嘁喳喳地说悄悄话,狐疑顿生:莫非这两个家伙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好大的胆子,说话竟敢背着我!她冲着崔玉贵和谷家尧喊了一声,你们俩过来! 谷家尧和崔玉贵赶紧跑到慈禧身边。 快给我讲,这“大力胜”究竟是什么意思?慈禧问问谷家尧。 再不讲,就定你个欺君之罪!崔玉贵也说。 谷家尧被逼无奈,“扑通”一声跪到在慈禧面前,颤抖着嘴唇说,老佛爷饶命。我、我实在不敢讲!说完,抬起头来看了看崔玉贵和李莲英。 慈禧一听也愣住了,到底是什么词儿竟把这个人高马大、赫赫有名的轿鼓传人吓成这个样子?莫非这事与崔玉贵和李莲英有关系?于是对谷家尧说,你只管讲,不要怕,我给你做主就是。 我怕、怕辱、辱没了老佛爷。谷家尧哆嗦着嘴唇说。 不就是一段轿鼓名号的由来吗?区区三个汉字能辱没我什么?讲,我倒要看看它是怎样辱没我的。慈禧紧追着说。 谷家尧被逼到了死角,一点儿退路没有了,只好战战兢兢地说,大、大、大力胜就是“大驴参”,是叫驴下边那个玩意儿。说完,又赶紧给慈禧磕头告饶,心想,这回俺的小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唉,当初要是不来京城就好了。埋怨了自己又埋怨慈禧,这个死老太婆真是饱饭撑的,你听轿鼓就听轿鼓吧,闲着没事儿问这些轿鼓段子和名号干吗? 结果完全出乎谷家尧意料之外,慈禧听了这个解释,不但没有恼怒,反而乐得哈哈大笑。 笑声很响亮很干脆,全戏院子的人都听到了。 崔玉贵和李莲英都明白慈禧为什么笑,可谷家尧不知道,他被慈禧这阵大笑给笑傻了也笑怕了。谷家尧看过不少戏,戏里有些皇帝杀人前要哈哈大笑一阵,这大概就叫笑里藏刀。他爬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等着慈禧喊人杀他。 慈禧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流到了嘴边,李莲英急忙给她递过去一条手帕。慈禧擦了擦嘴边的眼泪鼻涕,一低头,见谷家尧还在地上跪着,说,你怎么还跪着?起来起来快起来。 谷家尧胆战心惊地说,草民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惹老佛爷发笑,故而不敢起来。 慈禧离谷家尧很近,往前探下身子,一把将谷家尧拉了起来。 慈禧这个举动,惊呆了满戏院里的人,一个个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别说朝廷的王公大臣,就是光绪皇帝、珍妃,包括隆裕皇后给慈禧下跪,慈禧都没有往起拉过他们。这个乡巴佬何德何能?慈禧以一国皇太后之尊,居然弯腰伸手亲自把他拉了起来,这该是多么的风光,多大的荣耀! 崔玉贵和李莲英就在慈禧身边站着,慈禧往起拉谷家尧,他们俩看得最清楚,两人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又嫉妒又不理解。他们想,我们贵为大清皇宫大总管二总管,是太监这个团队里的一二把手,侍奉老佛爷多年,一旦做错了事,在慈禧面前一跪就是大半天,她从来没有往起拉过我们,顶多说个“起来吧”。谷家尧不过是敲了几段轿鼓,慈禧为什么给他如此高的礼遇?显然,老佛爷看谷家尧比我们还重要。唉,原来我们在慈禧眼里狗屁不是啊! 崔玉贵比李莲英略多一分欣慰,因为谷家尧毕竟是自己派人招呼来的,慈禧高看谷家尧一眼,说明这件事自己没有做错,对老佛爷的心思。 慈禧拉起谷家尧,忍住笑,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那个轿鼓段子叫什么? 大力胜。谷家尧轻轻地重复了一句。 不对,不是说这是三个白字吗?你好像说是叫叫驴下边那个玩意儿? 谷家尧不好意思再重复,只是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听出慈禧的笑声没有什么恶意,而且好像还挺喜欢这个解释,就放了心。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慈禧贵为大清国皇太后,为什么偏爱听这些乡下人寻乐和逗闷子的荤段子?就不怕旁人耻笑吗? 崔玉贵和李莲英知道慈禧为什么爱听荤段子。岂止爱听荤段子,她还爱看偷情的淫戏。这一点外界尚不知情,但在大清皇宫里却不是秘密,太监、宫女们都知道慈禧有这个嗜好。 这里,不妨讲点题外话。 慈禧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奇怪嗜好呢?这与她的身世不无关系。慈禧一生,作为女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她二十多岁就当了寡妇,以一介女流之身开始在政治权力角逐中拼杀搏斗,并一步步获得成功,最终到达权力巅峰,成为世人瞩目的女皇。倘若细致观察,慈禧的生活轨迹可以分为“黑白”两道。白天,她过得很充实,因为有文武百官的跪拜和请旨,出行动辄前呼后拥,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折需要她批阅。她可以颐指气使,可以发号施令,尽情享受着最高权力带来的这一切。此时的慈禧,应该说是一个天地间最幸福最荣耀的人。 然而,太阳有升就有落,白天时间毕竟是短暂的。到了夜晚,宫廷高堂大殿之中,万籁俱寂,只有寂寞的清风在宫院之间飘忽游荡。高悬在天边的一弯残月,将惨淡清冷的余辉,肆意地倾泻在高宫大殿的深处。天阶夜色,冰凉如水,一股难以言表的苦痛和寂寞,在慈禧胸中不断膨胀,如同无数个细小虫子,在她心底那个最软弱的地方不停地蠕动,不停地撕咬。此时的慈禧,孑然一身,形单影孤,既无助又无奈。所以,这时候,她又是一个天地间最痛苦的人,一个最可怜的人。这种痛苦和可怜,局外人是根本无法体会到的。当然,慈禧也不愿意向别人倾诉,也无法向别人倾诉。无可奈何之时,她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解脱办法:经常观看男女偷情的淫戏,借以慰籍那颗久久空寂的心灵。 世人都知道慈禧爱看戏,尤其爱看京剧。近些年,戏曲专家经过研究分析得出一个结论:京剧的繁荣、发展与慈禧的喜爱和力推是分不开的,慈禧为戏曲特别是京剧的推广与传播做出了杰出贡献。其实,一个人对某种艺术特别是戏曲这种艺术形式产生兴趣和爱好,是不可能像有些男女青年搞对象那样一见钟情、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它需要在这个艺术氛围里慢慢浸润、慢慢晕染、慢慢培养,有一个由表及里、由远及近和循序渐进的过程。慈禧喜欢戏曲特别是京剧,也自然而然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 慈禧喜欢京剧,一开始只是喜欢其中几个剧目,如根据《水浒传》改编的《翠屏山》,说的是杨雄之妻潘巧云与报恩寺和尚裴如海通奸的故事。还有的戏是男欢女爱纵情享乐的,如《思凡》《捉奸》《合欢图》《狐狸缘》等等。坦率地讲,这些剧目内容实在不堪入目,可慈禧就是喜欢看,而且百看不厌,还常常乐得哈哈大笑,因为这些剧情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填补情感空白、消除生理饥渴的作用。 除了观看淫戏,听荤段子也是慈禧解除相思之苦的一个常用方法。闲暇之时,慈禧经常让太监和宫女们为自己讲荤段子和笑话取乐。太监,虽然没有了下边,但有人因为净身不彻底,部分生理机能还存在,也可以有七情六欲。据说,这类太监那个劲头儿一旦上来,其表现比一般正常男人还要强烈十分。他们苦于无处发泄,常常急得抓耳挠腮。有的人无法排泄,就生生地用头去撞墙,有时撞得头破血流还不罢手。这些人还有个特点,下边不行上边行,嘴里的荤段子和笑话特别多,这一点,则恰恰迎合了慈禧的喜好。 第43章 轿鼓声声(九) 话题再回到轿鼓上来。 为什么叫“大驴参”?它与这个轿鼓段子又有什么渊源和瓜葛呢?慈禧问谷家尧。 在轿鼓七个段落中,谷家尧回答说,这一段最难敲,花哨点也最多,一不小心就可能敲错了。鼓手们都觉得这一段特别扭。俗话说“神仙敲鼓也有错点”,据说就是敲的“大力胜”。在雁浦村,如果哪个人脾气性格倔强、别扭,乡亲们就叫他“大驴参”。所以,这段轿鼓就有了这样的名字。 像,像,这个绰号真像。鼓谱上也这么叫吗? 实在惭愧,俺虽是轿鼓传人,可并没有看过鼓谱,是不是这样叫不清楚。 戏台上的鼓声已进入“上架”段落。轿鼓快到结尾了。这个段落好有一比。谷家尧说。 比作什么?慈禧问。 前六段,好像一辆小驴车在爬坡,“大力胜”是最陡峭的一段路。敲到“上架”,等于爬过最陡峭的那段路,来到平坦地面上,鼓声就平和多了。 想不到谷家轿鼓还有这么多说道儿,不愧是汉武帝所制、圣祖皇帝所封呀!慈禧对谷家尧说,听说你是谷家轿鼓第五十五代传人,这半天你光顾说话了,还没见你显露真本事哩。 那就让他上去露一手。崔玉贵说。 刚才这么多人一块敲,热闹倒是热闹,就是太乱。技艺谁好谁孬分辨不出来,里面有没有滥竽充数的人?不好说。这个慈禧,尽提一些别人想不到的问题。 谷家尧听了,有点不痛快:这么一大群人累死累活给你敲鼓祝寿,来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么能是滥竽充数呢?当然,不满情绪不敢显露在脸上,只是心里想想而已。 慈禧好像也意识到这句话不太得体,又不愿意当众改口,就拐了个弯子对谷家尧说,这么多人乱哄哄地敲,朝廷没法行赏。这样吧,你上去单独敲一遍,展露展露谷家轿鼓真容,让皇上见识见识轿鼓传人的能耐。本来是慈禧想见识谷家尧的能耐,但她却说让皇上见识见识。 李莲英旁边插了一句嘴,这话说得好!老佛爷就是齐湣王再世,谁也骗不了她。 慈禧蹬了他一眼:“胡说八道,我是齐湣王,皇上往哪里摆?” 李莲英瞅了瞅身边坐着的光绪皇帝,连忙打自己的嘴巴,奴才不会说话,奴才该死! 整整一个下午,光绪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管闷坐在台下听轿鼓。这时,见李莲英“啪啪”地打嘴巴,有些不忍,淡淡地说了句,算了,别打了。 李莲英这才停手,给光绪跪下磕头说,谢皇上饶恕。 光绪和李莲英关系还是不错的。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光绪被慈禧挟持逃亡西安。临走时,慈禧让李莲英将光绪的爱妃珍妃投往井里去,但他没有干。据说,这是李莲英侍奉慈禧太后多年唯一一次冒死驳她的令。 第二年,光绪和慈禧回銮北京,途中驻跸保定。在莲花池慈禧行宫内,光绪晚上睡觉连被褥都没有,冻得直打哆嗦,还是李莲英把自己的被褥给光绪抱了过来。今天如果是崔玉贵,估计光绪就没有好脸色给他了。光绪一直记恨着他推珍妃入井的深仇大恨。所以,崔玉贵一般不和光绪打照面,慈禧有事要和光绪讲时,都是李莲英当传声筒。 昨天晚上,谷家尧只敲了一段“风搅雪”,满打满算只有一刻钟工夫,真没有显露出看家本领来。现在见慈禧要自己单挑,正合心思。谷家轿鼓在先祖手里扬过名立过万儿,那是何等荣耀!今天,能不能让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认可,关系到谷家轿鼓将近两千年的声誉,俺要拿出十二分力气来敲打,让皇上、太后和德和园戏楼里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都为谷家轿鼓竖起大拇指来。想罢,谷家尧一个纵步跳到戏台上,挥挥手,让其他人全下去,只留下两个人,一个敲镲一个敲铙,和谷家尧配成一个组合。 谷家尧拿起两把鼓槌,捋了捋鼓槌尾部的红绸穗儿,先在鼓面上轻轻点了两下,试了试声音。他听到了两声“咚咚”,微微皱了皱眉头。唉,这个声音可差远了,要是那面小叶紫檀做鼓帮的鼓还在,俺今天就能敲出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儿来!可惜,那面鼓在青龙关为大清国捐躯了。 即便这样,台下的人仍然听出了这两声“咚咚”与众不同:响亮、脆生、清晰! 崔玉贵进宫前在老家玩过大鼓,多少懂一点门道,赞叹地说,好厨师一勺汤,好鼓手一槌搒,轿鼓传人,名不虚传! 台上的谷家尧对身边两个人悄悄说了句:粽子尖尖头,带我上高楼。随后,舞动鼓槌猛烈击打鼓面,戏台上顷刻之间响起“咚、嚓、寸,咚、嚓、寸;咚咚、嚓嚓、寸寸;咚咚咚、嚓嚓嚓、寸寸寸”的声音来。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谷家尧敲出的鼓声,与刚才那些鼓手的合奏显然不同,它清脆、响亮,浑然一体,连而不乱。连而不乱,是衡量一个鼓手水平的最高标准。何谓连?是指鼓点要一气呵成,不能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上个鼓点与下个鼓点之间不能有明显空隙。这一点,一般鼓手都可以做到,最难的是不乱。经验少、技艺差的鼓手很容易敲成连而乱,从远处听就像一锅粥,稀里糊涂。不乱,是指两个鼓点之间界限分明。既没有间隙又要分明,条理要清晰,这就需要鼓槌上有独到而精湛的功夫。 谷家尧耍了几十年鼓槌,深谙其中要领。敲到紧要处,五步开外的人根本看不清他手中的鼓槌,只看见鼓面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在舞动,搅得人眼花缭乱。但如果在半里地之外,又能清晰地听到鼓声中那鲜明的节奏和强烈的层次感。 轿鼓第四个段落称为“双座子”。这一段节奏特别快,所以鼓槌不能抬得过高,几乎是在鼓面上摩擦。敲到这个段落时,谷家尧突然双脚一跳,跳到离原来站立位置五尺开外的地方。 崔玉贵在台下看到谷家尧这个动作后,心中凛然一惊。他寻思,你谷家尧站这么远,鼓槌根本够不着鼓面,怎么敲?这不是自己挖坑儿自己跳吗? 崔玉贵正在为谷家尧捏一把汗,却见谷家尧把两只鼓槌隔空往鼓面一送,手里只捏着两条红绸穗儿的尾部。这时候,两条软软的红绸子突然变硬了,硬的就像两根枣木棍子。准确地说,就像谷家尧的两条胳膊突然加长了好几尺。 谷家尧站在五尺远的地方,双手来回拉动着两条红绸子,鼓槌在鼓面上不停地摩擦、击打,发出阵阵别具一格的声音。这种声音和在鼓旁直接击打鼓面发出来的声音还不一样。说它柔,柔里带刚;说它刚,刚里又掺柔,端的是清脆悦耳、美妙无比。 戏台下的人都看呆了,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敲鼓的姿势,居然还有这种动听的鼓声。 慈禧看了,也感叹不已地说,谷家轿鼓名不虚传。 李莲英不懂鼓,但觉得确实好看好听,夸赞说,这玩意儿着实不赖。 崔玉贵懂鼓乐,亦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巴咂着嘴说,谷家尧这一招厉害。听说民间鼓乐有“气功捋稠”功夫,咱没有亲眼见过,今天算是开眼了。 慈禧听他这样说,倍觉新鲜,问,什么叫“气功捋稠”? 回老佛爷话。崔玉贵说,“气功捋稠”就是鼓手把身上的力气通过胳膊和手腕子逼到了软软的红绸子上,红绸子就被捋直了。这时候,红绸子就变成了鼓槌。 小崔子,听说你也敲过鼓,你能做到“气功捋稠”吗? 崔玉贵不好意思地说,老佛爷取笑奴才了。奴才早早进宫服侍老佛爷来了,敲了没两天半大鼓,哪有这两下子呀! 两个人正在说话,忽见谷家尧又变出了新花样。这时,轿鼓已经敲到了“八镲”和“八铙”两个段落上。 顾名思义,八镲,就是以镲为主,敲镲次数远远超过鼓和铙,而且都是连续八次八次地敲;八铙,同理,以铙为主导,鼓和镲成为从属,也是八次八次地敲。 七个段落的轿鼓中,别的段落都是以鼓为主,唯独这两段,鼓退居到二线当了顾问,所以,鼓声敲得比较轻,为的是让镲和铙的声音尽量突出一些。平日里敲到这一段时,谷家尧会站在鼓旁轻轻地敲打鼓面,漫不经心似的,他把这种敲法当做一种休息,以便为后来的紧要处养精蓄锐。然而今天,谷家尧没有那样做,他反其道而行之,做了一件最最卖力气的事情,先是示意敲镲和敲铙的两位兄弟退到一边,并把手中家伙什儿放在他的身旁。谷家尧把两只鼓槌放到鼓面上,左手拿起一面铙,右手捉着一面镲。镲、铙和鼓槌一样,都是一对。这时,只见谷家尧弯腰脱掉两只鞋,把另一面镲和铙放在两只鞋筒上,然后,左右开弓连续敲打起来。敲打过程中,他还忙里偷闲,腾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夹着一只鼓槌,中指和无名指夹着另一只鼓槌,敲出“咚咚”的鼓声来。 谷家尧一人干仨人活儿,纹丝不乱,不落空不缺项,声音照样天籁一般。 谷家尧这两手,叫“一赶三”和“一手两槌”。这两手功夫一露,再一次镇住了戏台下的人,黑压压的戏园子变得鸦雀无声。 慈禧看得眼睛发了直,嘴巴半天合不拢,不时发出“啊、啊”的声音。 光绪皇帝一反不言不语的习惯状态,嘴里不断发出“啧啧”声。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崔玉贵。他在家乡时,听老人们偶尔提起过这种“一赶三”、“一手两槌”的敲法。一赶三、一手两槌是鼓乐的最高境界,和“气功捋稠”一样,崔玉贵只听说过,始终没看见有谁敲出来。因而,他总以为这不过是坊间传说或是鼓手的梦想而已,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高手?一个人敲三样家伙什儿,一只手抓着两个鼓槌,等于一个人长了三只手,一只手长了十根指头,那不乱套了吗?要是真能敲出鼓点来,还叫人吗?简直就是神仙! 然而今天,崔玉贵真看到活神仙了,人家谷家尧真把“一赶三”和“一手两槌”敲出来了,而且敲得竟是那样娴熟,那样潇洒,那样妙不可言! “气功捋稠”、“一赶三”、“一手两槌”,鼓乐中三大绝技都在谷家尧手里现出了真容,人们始信怪不得康熙皇帝御封“天下第一鼓”,敢情人家真有三把刀子两把剪子,当然敢上街吆喝劁猪骟蛋啦! 崔玉贵大开了眼界,佩服的不得了,那张没毛的嘴吸溜吸溜地一个劲嘬牙花子。 慈禧乐了,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个生日过得——忒好! 谷家尧敲罢鼓,向戏台下面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拱了拱手。 光绪整个下午几乎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谷家尧露出这些绝活儿时,他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模样。待谷家尧给他拱手致意时,他突然喊了一声,你下来。 谷家尧没有想到光绪会喊他,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在戏台上发起愣怔来。 李莲英连忙向他打招呼,没听见皇上叫你吗?还不快下来!李莲英也是第一次向谷家尧发号施令。 谷家尧还在愣怔着,他不清楚光绪要他下去干啥,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时候,崔玉贵对谷家尧说,皇上让你下来,还愣啥?莫非没有听见吗? 谷家尧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跳下戏台,来到光绪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说,皇上召见草民有何旨意,请示下。 光绪略为思索了一下,问谷家尧,看来,轿鼓中鼓是主角,镲和铙都是配角了? 回皇上话,是这样。 我刚才看见有一面锣,但他好像没怎么敲。锣在谷家轿鼓中起些什么作用呢? 第44章 轿鼓声声(十) 谷家尧说,锣的作用是—— 不等谷家尧说下去,光绪截住他的话头说,朕看它也在敲,但总听不到声音。这个锣么,在轿鼓中似乎有它不多没它不少。 很明显,光绪说这番话别有一种含义,周围的人都能听出来。爱新觉罗氏入主中原,光绪是第九位皇帝,也是最窝囊的一个皇帝。身为人主却什么主儿都做不了,民间笑话他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戊戌维新,他想学习西方的先进思想,为没落的清王朝注入一针兴奋剂,然而受到以慈禧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的残酷镇压,只红火了一百零三天就寿终正寝。更有甚者,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心爱的珍妃都保护不了,这还算是大清国的皇上吗?所以,今天他看见谷家轿鼓中锣的情景,就联想起自己的境遇,故而发了如此一通感慨。 光绪的感慨,谷家尧没有听出来,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回皇上的话,锣在轿鼓中作用确实不大,它一般是在各个段落衔接处起些提示作用。如果是经验丰富的鼓手,也用不着锣提示。所以,除了给老佛爷生日祝寿这种特大场面,在俺老家敲鼓,一般不用它。 那不就纯粹成样子货了吗?要它何用? 据说先祖谷越春留下的“三件套”鼓谱中没有锣。有一年,村里的轿鼓班子到外村给一户娶媳妇的人家敲喜,因为锣和乐同音,为了图喜庆,就临时加上了锣。” 什么是敲喜? 就是敲鼓助兴。这次老佛爷过生日,轿鼓也是来给她老人家敲喜来了! 听了谷家尧的解释,光绪脸上又没有了喜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嘴一抿,不往下问了。 看见光绪不高兴了,谷家尧有点害怕,不知道哪句话说错得罪了皇上。他转头看了看慈禧,发现她脸上好像也不如刚才高兴了。她是听了光绪那几句指桑骂槐的话不高兴的,但谷家尧理解错了,以为慈禧嫌他拜见皇上而没拜见她,于是连忙又跪在慈禧面前磕头。 场面很尴尬。 还是崔玉贵脑瓜子转得快,他用手指了指谷家尧,对慈禧说,老佛爷,谷家尧刚才不是说了吗,他这是给您老人家敲喜来了。敲了半天喜,他可能累了,别让他跪着了。 慈禧正想找个台阶下,就坡骑驴地点点头,笑着说,起来起来,歇息去吧。 连本轿鼓敲完了。轿鼓班全体在戏台上齐刷刷跪倒,向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请安。 慈禧很高兴,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年这个生日过得最有意思最痛快。轿鼓,这玩意儿实在不错。快,看赏! 崔玉贵问,老佛爷,赏什么呢? 是啊,赏什么呢?慈禧自言自语。 崔玉贵灵机一动说,老佛爷,您老人家看到谷家尧的鼓槌了吗?那是印度千年小叶紫檀做的。 小叶紫檀?慈禧听了,眼光往戏台上谷家尧手中的鼓槌瞄去。随后对崔玉贵说,去,把鼓槌拿来我看看。 谷家尧把鼓槌交给崔玉贵,崔玉贵把它双手递给慈禧。慈禧把鼓槌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端详了一阵,掂了几掂说,这东西还怪沉的。哦,上面还有好多黄点子,皮子挺厚实。 这种木头长得很慢。崔玉贵解释说,所以叫千年小叶紫檀,沉得很。这是名贵的“满天星”,在谷家尧手里盘了多年,“皮子”自然厚实。 慈禧说,小崔子,你懂戏文还懂木头,草驴打滚——不见蛋(简单)哪! 崔玉贵脸一红,说,奴才小时候在老家玩过这个,略懂一二。 慈禧瞅着这对紫黑鼓槌,沉思了好一阵,然后对坐在一旁的光绪说,皇上,你听这鼓声多好听。我听说,这小叶紫檀是做大鼓的好材料。 光绪面无表情地说,亲爸爸觉得好,那它就一定好。儿臣赞同。 慈禧手里还攥着那对鼓槌,端详着摩挲着,好像挺喜欢。 崔玉贵心里一动,讨好地对慈禧说,老佛爷呀,这谷家轿鼓,汉武帝编制了鼓谱,大清圣祖皇帝封了“天下第一鼓”名号,老佛爷是不是也封它个名号呢?这比赏他谷家金银财宝强多了。 慈禧嘴一撇,说,去去去,就你鬼心眼子多。我何德何能,敢和汉武大帝相比吗?敢和圣祖皇帝相比吗?嘴里这样说,心里觉得崔玉贵这句话挺受用,我比前两位差不到哪里去!如此这般想着,嘴上却说,轿鼓就这么几样家伙什儿,还封什么呢? 奴才觉得还有可封的东西。 说说看,还有什么东西可封? 不如就把这对鼓槌封了吧。 鼓槌?慈禧一笑,说,好,就封它“天下第一槌”吧。 崔玉贵听了,刚想向谷家尧打手势让他们谢恩,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慈禧虽然贵为皇太后,在大清国一言九鼎,但她毕竟不是皇上,还算不上金口玉言。所以,只是给慈禧跪下道谢,却不向戏台上打招呼。没有他的手势,戏台上的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这一点,是谷家尧事先和崔玉贵协商好的,要看崔玉贵的脸色和手势,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 崔玉贵一直跪着不起来,慈禧忽然醒悟过来。皇家御封,这是祖宗礼制和章法,慈禧当然清楚。她身为皇太后,说出来的话虽然比圣旨还管用,但毕竟不是圣旨,只能称为懿旨。颁布封号这些虚套子活儿,还是皇上说了算。因为皇上才是真龙天子。 慈禧把鼓槌让崔玉贵交给光绪看看,问他能不能封为“天下第一槌”? 光绪讨厌崔玉贵,不愿意让他到跟前来,老远地摆了摆手说,不用看了,亲爸爸说它是“天下第一槌”,那它就是“天下第一槌”。 慈禧不再推辞,说,既然皇上开金口封它是“天下第一槌”,那是他谷家轿鼓的莫大荣幸,让他们谢恩吧。 崔玉贵这才向谷家尧打招呼,谷家尧再一次领着众人向慈禧太后、光绪皇上顶礼膜拜,叩头谢恩。 从此,冀西雁浦村谷家轿鼓又多了个皇家封号:天下第一槌。 谷家轿鼓的这段历史渊源,堂伯伯谷雁明整整给我讲了九天,从正月初二讲到正月初九。这几天里,每天堂伯伯讲完,还要带我去练习敲鼓。他是敲镲的,敲鼓仅仅掌握个皮毛,谈不到教我,只是给我念诵口诀即鼓谱。正如他在给我讲说轿鼓历史时所说,老祖宗留下的鼓谱究竟是什么样子,谁都没有见过。一辈辈后人敲打轿鼓全是靠两只耳朵听着学会的。然而,我按照他背诵的口诀和演示的方法,怎么也敲不成个样子。越敲不成越没用信心,越没用信心就越没用兴趣,越没用兴趣,就越懒得拿那两根鼓槌,就越发有一搭没一搭的。 虽然谷家的老祖宗在白龙关抗击八国联军中立下不世之功,在京城为慈禧献寿又受过皇封,但我认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老辈子人的事,他们愿意信奉什么皇封绿封,我可不愿意信奉。 雁浦村也有不少其他姓氏,有些人也打的一手好轿鼓。每当看到外姓人敲轿鼓而且受到人们的称赞时,堂伯伯就来气,背地里发脾气,本来是我们谷家轿鼓,却让外人夺取了风头。唉,我们谷家人没出息呀!也每当这个时候,堂伯伯谷雁明就加大对我要求的苛刻程度。因为轿鼓的“三件套”里,鼓始终处于领头羊地位,就像一出戏里的头牌或主角。两根鼓槌就是指挥棒,指挥着镲和铙,敲击的次数和节奏的快慢都是由鼓槌决定的。堂伯伯谷雁明认为,正是由于我的不争气,所以导致村里外姓人家成了轿鼓的主导者,村里每逢有重大活动,谷家人连鼓槌都拿不起来,久而久之,这还叫谷家轿鼓吗?极有可能变成张家轿鼓、李家轿鼓、王家轿鼓或其他什么姓氏的轿鼓。 堂伯伯很着急。据传,我们谷家轿鼓每辈传人中都有个总负责人,也叫总教习。过去,这个职务一直是我们执掌鼓槌的这一支人担任,但轮到爸爸这一辈,他到学校教了书,就没有担任这个职务。小时候,爸爸也学过敲鼓,而且鼓艺高超,但给公家干事,不能老在家敲这个玩意儿,所以爷爷的紫檀鼓槌一直没有传给他。我有一个叔叔,和爸爸是一母同胞,但在四岁时送了人,已经不姓谷了。爸爸曾建议把鼓槌传给他,因为他也敲的一手好轿鼓。姓氏嘛,就是一个符号,他的身体哩流着的还是谷家的血液,但遭到堂伯伯谷雁明的激烈反对,说,他将来把鼓槌传给谁?传给他的儿子?他儿子不姓谷;传给姓谷的,又不是他的直系血脉,多麻烦!最后,还是爸爸提议让堂伯伯谷雁明担任总负责人。 堂伯伯无法推辞,只好当了谷家轿鼓的总负责人和总教习,但他不能执掌鼓槌。鼓槌就传到了我手里,可我偏偏对这个东西不感兴趣,心思不在这上头,学了半个正月,什么也没有学会,村里人笑话我说,我连握鼓槌的姿势都不对。握鼓槌的姿势不对,是永远学不好敲鼓的。 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爸爸回来了。堂伯伯到家向爸爸告我的状说,国青这孩子的心思不在谷家轿鼓上,这样一来,以后你们这一支握鼓槌的传人可就有问题了。我早一点给你提出来,请你早做打算。我的看法是,老祖宗的东西不能断更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你是他的爸爸,说话他会听;我只是他的堂伯伯,远着一段距离呢,我的话,他可听可不听。 爸爸苦笑了一声说,孩子不喜欢这个,我也不能强迫他。爸爸是教师,懂得兴趣最重要,不论什么知识,没有兴趣是无论如何都学不好的。 堂伯伯说,咱谷家轿鼓该是多么好的东西呀,他怎么还没有兴趣学呢?怎么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有兴趣?他们都想来学,咱还不愿意教给他们呢! 这也叫爱好。爱好这个,抢着来学;不爱好这个,打死也学不会。爸爸对堂伯伯说,你把咱们谷家轿鼓的历史渊源讲给他听了没有? 讲了,整整讲了九天,天天讲的我口干舌燥的。但我感觉到国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没有留在脑子里。样子好像是在听,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你都给他讲了一些什么呢? 我从庚子年白龙关保卫战讲到京城皇帝封赏,这些都是咱们谷家轿鼓的辉煌历史和光荣传统呀! 爸爸一听笑了,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能听懂这些?年代确实有点遥远。什么大清帝国呀,什么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呀,还有李莲英崔玉贵,这些历史人物很可能还会引起他的反感呢!不如讲一些距离现在比较近的内容。时间越近,孩子越容易接受。这几天我正好在家,给他讲讲抗日战争时期轿鼓的事情,这些估计孩子能听进去。 那也好,这段历史我真不如你记得清楚。堂伯伯说。 下面就是爸爸给我讲的谷家轿鼓抗击日寇侵略者的英雄事迹。 抗日战争时期,雁浦村是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公所驻地。 一九四一年秋天,日寇华北方面军纠集七万兵力,对晋察冀边区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妄图一举绞杀晋察冀抗日武装力量,抗战史上称为“秋季大扫荡”。雁浦村邻近山西灵丘县敌占区,成为鬼子“扫荡”的首冲之地。 农历十月底一天的凌晨二三点钟左右,西边天际悬挂着一弯昏黄的残月,洒下一地朦胧的冷辉。阵阵透骨的寒风吹过,吹得田野里残存的玉米、高粱秸杆的枯叶胡乱摆动,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时,有一个人影向雁浦村北走来。这个人叫谷英海,是我的曾祖父。他是村里的放羊汉。此时此刻,他要到村北的羊圈里“轰羊”(冀西山区风俗,半夜里把羊群赶起来活动以御寒)。谷英海披着一件老羊皮袄,慢慢地往前走着。他手拿一根放羊鞭子,不时在空中甩两个响。 刚轰了几下羊,谷英海忽然停住了脚步,他隐隐约约听到北边远处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人的咳嗽声。谷英海天天放羊,从羊的叫声中可以准确辨别羊所在的位置,故而听力比一般人敏锐得多。他觉得有点奇怪,天这样冷,是谁这么早就出门?干啥去?莫非和我一样也要“轰羊”?转念一想,不可能,雁浦村北就这一个羊圈,羊都是我一个人放,没有第二个放羊汉。 谷英海屏住呼吸再一细听,咦,好像人还不少,咳嗽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正往村子这边走来。 忽然,谷英海心里“扑通”跳了一下!他想起这些日子鬼子正在大“扫荡”,到处杀人放火。昨天放羊时,就听邻村放羊汉说,五天前,也是天没有亮的时候,一队鬼子悄悄摸进第四区的吴家湾村,把住在那里的十七个八路军伤病员抓走了,还杀了十多个老百姓,抢走了数十头家禽牲畜和几百斤粮食。不好,可能是鬼子。他们这么早进村,一定是偷袭雁浦来了!唉呀,晋察冀军区一分区独立团的二十二个伤病员正在村里养伤,光自己家就住着四个,如果不能及时转移,让敌人抓住那可不得了! 想起这些八路军伤病员,谷英海就想起半个多月前的情景。 那天下午,谷英海放羊回来,一进大门,发现院子里站着很多人,都穿着八路军军装,区公所领导都在场。 见谷英海回来,区公所副主任谷小波,也是谷英海的大儿子,指着一位首长模样的人向他介绍,爹,这是晋察冀军区唐耀杰副参谋长。转过脸来又对唐延杰说,首长,这是我父亲谷英海。 唐耀杰紧紧握住谷英海的手说,老哥哥,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呀! 首长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是个放羊汉呀! 谷家轿鼓在冀西赫赫有名,你是第五十六代轿鼓传人,轿鼓敲得好呀! 谷英海憨厚地笑了笑说,嘿嘿,我不过略会挷打几下罢了,谈不上好。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的人问,首长,你们今天来—— 不好意思,有件事情要麻烦老哥哥啦!唐耀杰说。 首长有事尽管说,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有啥麻烦的? 唐耀杰伸出大拇指说,老哥哥的觉悟、境界就是高。 区公所主任杨万强一旁插话说,首长,你看他是谁的父亲啊。 唐耀杰看了看谷小波和她的妻子、区公所妇女主任臧淑艳,又看看谷英海,笑着说,对对对,老子英雄儿好汉嘛,不过现在可以翻过来说是儿子英雄父好汉。他这一说,谷英海、谷小波和臧淑艳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第45章 轿鼓声声(十一) 堂堂的军区副参谋长,该是多么大的官儿啊,竟然跑这么远的路,到小山村求一个放羊汉,肯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谷英海着急地问唐耀杰,首长,究竟是啥事情呀? 反“扫荡”形势有了变化。唐耀杰说,北方局和军区领导决定主力部队转移到外线作战,有些负伤的干部战士不能随部队行动,需要疏散到当地隐蔽养伤。第五区公所工作很出色,群众基础也较好,雁浦更是闻名全边区的堡垒村,军区准备将二十二个伤病员留在这里。 唐延杰抬手指了指南厢房,继续说,听小波说你家房子宽绰些,区公所往这里安置了四个伤病员。老哥哥,事先没和你打招呼,没意见吧? 谷英海扭脸往南厢房一瞅,果然发现里面有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忙不迭地说,没意见没意见。家里能住上八路军伤病员,那是咱的光荣哩! 聂荣臻司令员让我转告乡亲们,这些伤病员都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斗英雄,希望你们把他们照料好。现在鬼子正在疯狂“扫荡”,他们的安全就拜托你们了!唐耀杰说。 一听是聂司令所托,谷英海心中倏然升腾起一股干云豪气,他紧紧地攥住唐耀杰的手说,请首长回去给聂司令捎句话——我在,伤病员在;我不在了,伤病员也要在。 唐耀杰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说,老哥哥的心情我理解,但伤病员和你们都要好好的,这是我希望的,更是聂司令员希望的。只有我们都好好的,才能打日本鬼子!少顷,又对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说,区公所要全力为收留伤病员的人家提供方便,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几位区公所领导向唐耀杰保证,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 临走,唐耀杰再次嘱咐杨万强等人说,要想保证伤病员的人身安全,首先要严守秘密。这里离敌占区很近,鬼子抬脚就能过来,你们要千万小心。 …… 现在,鬼子就要进村了,谷英海急得火烧眉毛。他想去区公所把情况报告给杨万强和大儿子小波。这些日子忙着布置反“扫荡”工作,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都住在区公所。但区公所在雁浦村的南面,与谷英海的羊圈的足有四五里路。谷英海计算着路程和时间,等自己走到区公所,敌人早进村了,伤病员们躲都来不及。 谷英海想到了敲钟报警。雁浦村有座关帝庙,庙门前的老槐树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村里开会时就敲响大钟集合人。可现在也不行。关帝庙虽然在村子东边山脚下,离自己现在的位置有二三里,也来不及。 报告不行,敲钟不行,咋办?谷英海心急如焚,大冷的天,他却出了满脑门的汗,在羊圈里不住地转圈儿,惊得羊群“咩咩”地乱叫。 敲鼓!猛然间,谷英海想到了轿鼓。自己现在的位置离家最近,而且敲鼓报警最奏效,鼓声在夜深人静时最响亮传送最远。说时迟那时快,谷英海从羊圈里跳出来,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跑。 轿鼓放在二儿子谷大豹住的西厢房里。谷英海直奔西厢房敲门叫醒大豹。 谷大豹正睡得迷迷乎乎,从炕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问,爹,大半夜的喊我干啥? 谷英海来不及解释,气喘吁吁地说,快,快把轿鼓搬到房顶上去! 谷大豹一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说,搬轿鼓上房干啥? 别问了,快搬上去,迟了就出大事了!谷英海急切地说。 在谷大豹的印象中,爹是个慢性子,从来没有这样着急过,看样子真遇上急事了,就赶紧穿好衣服,把轿鼓搬到房上。谷英海拿起鼓槌随后上了房。 谷大豹刚把轿鼓搬到房顶,还没来得及架好,谷英海就抢先一步,抡起鼓槌,“咚咚、咚咚”地用力敲打起来。 不逢年不过节,也没有人家娶媳妇生孩子,敲啥轿鼓?谷英海这个反常动作,让谷大豹心里顿时产生了不祥之感,忙问,爹,到底出了啥事?你快告诉我呀! 鬼子进村了,你快去集合民兵转移八路军伤病员! 鬼子来了?爹咋知道?谷大豹大吃一惊。 我刚才去轰羊时发现的。敌人要偷袭雁浦村! 挨千刀的小鬼子,竟然用上了偷袭的罪恶手段!谷大豹是雁浦村民兵队长,负有保护伤病员和群众的重要职责。过去敌人来“扫荡”大都在白天,民兵在村外东南西北四面山头上设有“消息树”,哪个方向发现敌情,哪座山上“消息树”就会倒下,乡亲们看见“消息树”倒下,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移。这次敌人半夜偷袭,“消息树”失去了作用。听爹如此一说,谷大豹火速下房去集合民兵。 鼓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惊醒了熟睡中的村庄。反常的鼓声告诉乡亲们,出现了异常危急情况! 住在谷英海家的四个伤病员,有三个伤情严重,都是伤了腿脚,行动极为不便,有一个伤口感染还在发烧。谷大豹带着十多个民兵三副担架,抬着重伤病员搀扶着轻伤员向西部深山里转移。他回头向房上敲鼓的谷英海喊,爹,乡亲们都知道鬼子来了,你别再敲了,快往山里跑吧! 谷英海的鼓槌没有停下来,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村北已经响起了枪声。鬼子听到鼓响,循着声音扑了过来。可到村里一看,家家户户门上挂着锁,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次鬼子偷袭雁浦村,就是冲着八路军伤病员来的。他们的如意盘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到伤病员。不料事与愿违,还没进村就被谷英海发现并及时用鼓声示警,不光伤病员没抓住,连老百姓也跑了个精光。鬼子气急败坏,抡起机关枪朝着挂锁的门上一阵猛烈扫射…… 鼓声还在响。八格牙鲁,就是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坏了事。鬼子把怒气全撒在敲鼓人身上,串着胡同找敲鼓的人。 谷英海估计伤病员和乡亲们转移得差不多了,走下房顶准备转移,就在他一只脚刚迈下梯子时,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左腿。谷英海身子一歪,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民兵把伤病员安置到山中一个隐秘山洞里。谷大豹惦记着父亲,悄悄返回雁浦村,想把父亲救出去。他刚走到院子里,猛然看见爹从梯子上掉了下来,惊叫一声,一个箭步蹿过去,正好把谷英海接住。 谷英海一看是大豹,第一句话就问伤病员怎么样了? 爹放心,都安置好了。 听了这句话,谷英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报警的轿鼓没有白敲。 谷大豹要背着爹走,谷英海摆摆手说,你体格弱,腿脚不利索,哪能背得动我?我跟在你后面走。走了两步,他忽然对谷大豹说,你先走,我随后就来。说完,吃力地挎起轿鼓往院子外面走去。 爹,鬼子已经进村了,难道你还有比逃命更要紧的事情做吗? 有,有一件事情比我逃命还要紧。 啥事? 人命关天的大事! 原来,谷英海想起了雁浦村南的伤病员。雁浦村地形呈带子状,村北村南绵延四五里地远,还隔着一道翠玉河。山区的河道落差都很大,水流湍急轰轰作响,会掩盖轿鼓的声音。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他们研究工作睡觉很晚,现在可能正在熟睡中。 我怕你哥嫂和杨主任他们听不到鼓声,不知道鬼子进村。村南的伤病员多,被鬼子抓住损失更大。我得到浦南敲鼓去。谷英海对谷大豹说。 夜深人静鼓声传得远,杨主任和哥嫂他们肯定能听到。再说,要去也是我去,你快往西山跑吧。 我的腿受了伤,跑不快。你还年轻,快跑!谷英海知道眼前的境况,去村南敲鼓势必九死一生。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死不足惜,但大豹不能死,他的孩子还小,要靠他抚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豹是谷家轿鼓的唯一传承人,他若死了,轿鼓一脉就断了线。无人传承轿鼓,这可是愧对谷家先祖的大事。谷英海边说边用手推开大豹,挎着轿鼓,一步一瘸地向村南走去,边走边抡着鼓槌击打着鼓面,夜空中再次响起阵阵清晰而洪亮的声音。 谷大豹知道爹这一去再难回来,但又阻止不了他,就哭着跪在地上,给爹远去的身影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向西山跑去。 鬼子在村北扑了个空,正没有地方撒气,忽然听见鼓声又渐渐向村南响去。八格牙鲁,今天夜里,这倒霉的鼓声难道躲不掉绕不开了吗?鬼子们一个个“哇啦哇啦”狂叫着,尾随着鼓声向村南追去。 翠玉河上有一座石桥,链接着雁浦村南北。鬼子追上了谷英海,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一把把刺刀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寒光。 一个挺着大肚子、长着两道又粗又黑的扫帚眉的家伙,对着谷英海大喝一声,住手! 这是个翻译官,姓马。谷英海没有搭理他,反而把鼓槌挥舞得更快,鼓声也更响。 站在马翻译官身后的是个戴着中佐军衔的日本军官。他个头不高,体型精瘦,脸上像刀削过的没有几两肉,长着黑森森的络腮胡子。两只老鼠一样的小眼,闪动着阴毒的贼光。嘴唇上留着一绺仁丹胡,好像沾着一条黑胶布。这家伙站在地上就像一堵凶神恶煞。他见谷英海不搭理马翻译官,就向前跨了几步来到谷英海面前,挡住他的路,用指挥刀背压住谷英海的左手,“呜哩哇啦”地叫唤了几句。 马翻译官走过来对谷英海说,刚才松尾中佐说,你不要再敲鼓了。再敲,就砍下你一只手! 谷英海“哼哼”着冷笑了一声,左手一翻,用鼓槌把刀推向一边,将鼓槌抡得更急。 叫松尾的鬼子中佐生了气,举起指挥刀朝谷英海左臂弯猛刺了过去!谷英海左手一松,鼓槌掉在了地上,鲜血顺着他手臂流到鼓面上,黄褐色的鼓面瞬间变成了红褐色。 左手无法再握鼓槌,谷英海右手的鼓槌却没有停下,虽然鼓声变成了单音,依然铿锵有力,依然扣人心弦。鼓槌敲击在鼓面上,血滴向四处飞溅,溅了谷英海满脸满身,也溅到旁边的松尾和马翻译官的脸上身上,两个人连忙掏出手绢不住地擦拭。 人伤成这样子,鼓声还没有停下来,松尾心里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他有些害怕,这个人偌大年纪却是一副硬骨头,不好对付。看来,今天要想抓住八路军伤病员,必须先除掉这个敲鼓人。松尾抽出手枪,朝谷英海的右手“砰砰”开了两枪。顿时,谷英海的右手也变成了血葫芦一般。 鼓声,终于停了下来。 轿鼓无法再敲了,谷英海转过身来,朝着区公所的方向大声呐喊,杨主任、小波、淑艳,鬼子进村了,要抓八路军伤病员,你们赶快把他们转移走—— 话音未落,松尾狂吼一声,我让你喊!把刀一挥,在空中划了个圆圈,周围的鬼子们同时端起枪来向谷耀瑞射击! 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谷英海倒在里桥上,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枪眼,鲜血染红了半个桥面...... 谷英海在房顶敲鼓时,杨万强、谷小波和臧淑艳就隐隐约约听到了鼓声,那时候他们还在研究工作。虽然听得不太真切,但凭着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很快从这突如其来的鼓声中判断出发生了敌情。谷小波倾耳细听,马上听出鼓声是父亲敲出来的,他和弟弟谷大豹的鼓声不一样。这一点,只有轿鼓世家的人能分辨出来。谷小波知道父亲每天凌晨要去“轰羊”,羊圈在村北路口,敌人进村必先从羊圈旁边过。父亲一定是在“轰羊”时发现了敌情,来不及报告,只好用轿鼓报警。 第46章 轿鼓声声(十二) 谷小波把情况向杨万强做了介绍。杨万强当即决定:迅速转移伤病员。他对谷小波说,荆保光副主任下去检查军鞋、公粮工作还未回来,转移伤病员的事情就靠我和你了。咱俩分分工,你速回村北,组织民兵转移那里的伤病员,我负责转移村南的伤病员。 村北靠西山很近。我弟弟是民兵队长,听到鼓声肯定已将伤病员转移出去。我们只管转移村南的伤病员、老百姓和机关干部就是。 村北的伤病员能及时转移最好。谷大叔敲轿鼓传递消息,势必成为敌人的追杀目标。你和淑艳赶紧回去照料家人,特别要全力救援谷大叔。村南的伤病员交给我。 谷小波不同意,说,我是区副主任兼武委会主任,转移伤病员是我的职责。你赶紧带着区公所机关干部和重要文件向村东深山里撤退。转移群众交由区武工队耿队长负责。伤病员、老百姓需要转移,区公所机关的非战斗人员也需要转移呀! 枪声越来越近,鬼子已经进了村北。杨万强着急地往外推谷小波,快走,你的家人都在村北,他们需要你去营救。转移伤病员的事情交给我,我是孤身一人,行动起来方便得多。 谷小波也着急地说,你是一区之长,肩上的担子最重,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我无法向唐副参谋长、宋主席和聂司令员交待。说着,将子弹推上膛,迈着大步冲出区公所大门。刚一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悄悄地对杨万强说,今天的事情有些蹊跷。 你是说敌人的偷袭?杨万强问。 谷小波皱着眉头说,对。伤病员在雁浦村养伤是秘密的,他们平时连院子都很少出去,很多村民没有见过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村里有伤病员。如此隐秘的事情,鬼子是怎么知道的? 臧淑雁阴郁着脸色说,恐怕只有一个可能——我们内部出了奸细,向敌人告了密! 杨万强沉思着说,很有可能。先把伤病员转移出去,回头严查这个奸细。他拔枪在手,对谷小波说,你组织民兵转移伤病员,我和淑艳带区武工队到翠玉桥头阻击敌人,尽量为你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杨万强、臧淑艳来到翠玉桥头,发现大队鬼子正往区公所方向涌来。武工队员埋伏在翠玉桥南面一堵矮墙后边。臧淑艳探过矮墙,依稀看见桥中间有一面鼓,鼓旁血泊里躺着一个人。臧淑艳鼻子突然一酸,泪水顺着两腮流了下来!用不着猜测,这个人一定是公爹谷英海,因为只有他才会在万分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用轿鼓报警。显然,他已经被鬼子杀害。臧淑艳怒火中烧,端起枪来朝走在前面的鬼子甩手就是一枪。啪!随着枪响,一个鬼子应声倒地,脑袋上冒出一股血,顿时断了气。 松尾走在队伍后面,发现被人袭击,根据枪响位置很快判断出袭击来自桥南,就把指挥刀往南一伸,“叽哩哇啦”地嚎叫了几声。鬼子们听到命令,立刻散开队形,向桥南杨万强和臧淑艳所在的方向包抄过去。 这次偷袭雁浦村的是灵丘县日军松尾中队的一个小队,加上伪军有一百多人,而区武工队一共才二十来个人,耿队长带着十几个人转移群众去了,杨万强、臧淑艳身边只留着十来个人。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不过,杨万强和曾淑媛此时此刻正需要这样一个局面:把敌人的兵力全部吸引过来,谷小波就有充裕的时间将八路军伤病员安全转移出去。 杨万强也甩手两枪,“扑通、扑通”两声,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被撂倒在地上。其他武工队员纷纷开枪,好几个鬼子、伪军还没有看见对方模样和藏身地点就见了阎王。 松尾发现枪声是从桥南一堵矮墙后面发出的,命令鬼子往矮墙后面扔手雷。“轰隆隆”几声巨响过后,矮墙后面没有了声息。鬼子以为矮墙后面的人已被炸死,一个个猫着腰摸了过来。 一颗手雷落在了臧淑艳身边,她急忙卧倒,但还是晚了一步,右腿被炸伤,血流如注。她坐在地上,撕下上衣前襟把伤口紧紧地裹住。 杨万强见状马上跑过来说,淑艳,矮墙东边有个小胡同,我背着你从小胡同里撤走! 臧淑艳急切地摇着头说,不要管我。你快带着同志们往东撤,把敌人注意力吸引到东山。我估计小波会带着伤病员往南转移,过南草口村再拐往西山,这样才能摆脱敌人追击。 杨万强也急了,说,那你呢? 我的右脚踝骨被炸断了,无法行走,就在这里拖住敌人。 那怎么行?你转移不出去,我如何向小波交待? 臧淑媛咬着牙,忍着剧烈的疼痛说,万强,这个道理你、你怎么不明白呢?是我一个人重要还是十多个伤病员重要?我牺牲了,你无法向小波交待,可这十多个伤病员要被鬼子抓住,你怎么向唐耀杰副参谋长交待?怎么向聂荣臻司令员交待? 杨万强坚持背着臧淑艳一起走,蹲下身来要搀扶她,被臧淑艳一把推开,你要再不走,我立刻自杀。说着,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这样一来,杨万强不敢再坚持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枪留给臧淑艳,又留下几个手榴弹,然后把手一招,带着武工队钻入小胡同向村东撤退。刚走了不多几步,忽然听见臧淑艳喊他,以为她同意跟自己一块走了,连忙折返回来。 杨万强来到臧淑艳跟前,只见她脸色煞白,喘着粗气说,我、我估计小波今天也很危险。如、如果我俩都——她停顿了一下,说,就请你把我们的孩子抚养起来,让他叫你爸爸…… 矮墙北边的枪声越来越密集,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声越来越近。臧淑艳问,万强,我、我的话你、你记住了吗? 杨万强眼里盈满了泪水,哽咽着嗓音说,我、我记住了,你、你就放心吧,以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亲生儿、儿子! 臧淑艳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时,敌人已经快到矮墙边了,臧淑艳一把推开杨万强,快走!…… 杨万强向臧淑艳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过身去。走了很远,他返回身看了看那堵矮墙,只见臧淑艳手持双枪,左右开弓向扑上来的敌人射击。 “轰隆”一声,又一个手雷在臧淑艳身边炸响,她的腿脚受了重伤无法躲避。待烟雾散尽后,矮墙完全倒塌,杨万强再没有看见臧淑艳的身影。眼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壮烈牺牲,杨万强泪如泉涌。他紧攥着拳头,手心攥住了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松尾你等着,淑艳这笔血债,我要你千倍万倍地偿还! 果然不出臧淑艳所料,谷小波带领村南的民兵掩护伤病员正向南边转移,准备穿过五里地外的南草口村拐向西山。西山岭高沟深,洞穴众多,便于藏匿,而且靠近五台山,晋察冀军区二分区郭天民的主力部队就在这一带活动,便于接应。 翠玉河是东西流向,流过浦南时,河水却向南面改道走了一段弯路,然后向西拐了几里地,再折回来又向东边流去,成为一个典型的“s”形。谷小波带领民兵掩护着伤病员向南转移,被横亘在面前的翠玉河挡住了去路。这段河道比夹在雁浦村中间的那段河面要宽,水流也急,因为有一条支流在这里汇入了翠玉河。河面上原先有座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桥,夏天闹洪水时把桥冲毁了。后来鬼子来“扫荡”,村民们经常“跑反”,一直没机会再把桥架起来。没有桥,伤病员无法过河。村北的枪响逐渐逼近,鬼子的叫喊声逐渐清晰,敌人很快就要追过来。情况紧急,谷小波指挥民兵搀扶着伤病员涉水过河。河水淹没到膝盖以上,虽然不太深,但却冰冷刺骨,伤病员们体质都很差,不少人一入水,腿肚子就抽起筋来,倒在河里起不来了。 敌人追上来了,射到河水里的子弹激起了串串水花。 超龄民兵刘闾方也来护送伤病员。谷小波本不想让他来,但刘闾方说,这些八路军伤病员有一半人在他家住,这段日子和伤病员们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自己不亲自护送他们转移心里不踏实,就跟着来了。刘闾方看了看河水,看了看河北边的鬼子,对谷小波说,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闾方叔,快讲!谷小波着急地问。 咱们排成一路横队跪到河里去! 搭人桥? 对,只有这样,伤病员们才能过河。刘闾方说罢,第一个跪进水里,给大家做了个示范动作:脑袋贴近水面,脊背挺起来。 谷小波紧挨着刘闾方跪了下去,其他民兵学着他俩的样子,一个挨着一个跪到河里,腰贴着腰,臂膀挤着臂膀。很快,翠玉河北岸到南岸出现了一座平平稳稳的“桥”。 世界上的桥都是架起来的,但眼前这座“桥”却是跪出来的!这是一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桥”! “桥”有了,可伤病员们谁也不肯过。他们不忍心踏上这座“桥”,这是雁浦村乡亲们用自己的血肉之驱架起来的“生命桥”。他们在想,到雁浦村养伤,已经给乡亲们添了很多很大麻烦,乡亲们已经付出很多很多。大敌当前,生死关头,我们作为军人,不能保护老百姓,反而让老百姓为我们流血牺牲,算什么军人!十多个人拉开架式准备和追来的鬼子决一死战! 伤病员不肯过“桥”, 谷小波急得百爪挠心。这些人都是战斗英雄,是抗战的宝贵财富。他们来时,自己曾经拍着胸脯向唐耀杰副参谋长打了包票,将来要一个不少的还给他。现在,如果哪个伤病员出了意外,自己怎么对得起唐副参谋长?怎么对得起聂荣臻司令员?怎么对得起晋察冀边区的老百姓? 谷小波双腿跪在冰凉的河水里,心里却燥热得很。他焦急地喊着,同志们快过“桥”吧!咱们手里这几杆枪不能和敌人硬拼! 这“桥”不能过!你们冒死相救,这份情义我们用什么报答?伤病员们也急切地喊着。 刘闾方和跪在水里的民兵们也着急地央求伤病员们,快上“桥“吧,你们转移出去养好伤,多杀几个鬼子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 这时候,天色已经麻麻亮,敌人已快到翠玉河北岸边,松尾看见了伤病员,他把指挥刀一挥,声嘶力竭地嚎叫一声,八路军伤病员还没有过河。快,冲上去抓住他们! 千钧一发!在谷小波再三催促下,伤病员们终于含着泪水上了“桥”。 “桥”很平稳,伤病员们却站不稳当。他们双腿颤抖,步履蹒跚,每走一步,心头就涌过一阵剧痛;每过一人,眼泪就滚落在脚下的脊背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 离翠玉河岸还有十几丈远的距离,马翻译官看见河上似乎有座桥,感到奇怪,他来到松尾跟前说,太君,“山雀”的情报说,这段河上没有桥,怎么现在出现了一座桥? 松尾也看到好像有座桥,而且还看见八路军伤病员正陆续从桥上走过。他突然明白过来,情报有误。坏了,“山雀”耍了我们!松尾气急败坏地命令鬼子射击、扔手雷,一定要把桥炸毁! 等他来到河边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哪里是桥,原来是一群人在水里跪着。——当然也可以称作桥,是中国人用自己的脊背搭起了一座“人桥”! 翠玉桥上,谷英海已经让松尾胆怯、颤抖过一回,现在看着面前这座“桥”,松尾再一次胆怯、颤抖起来! 这座“桥”虽然高不过一米,但它却堪称世界上最高大最坚固的“桥”,因为它托着巍巍太行,托着湛湛青天,托着炎黄子孙的信念,托着中华民族的希望! 第47章 轿鼓声声(十三) 这座“桥”正告松尾,正告所有侵略者——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 当第八个伤病员刚过“桥”一半时,突然脚下一滑,差点儿掉进河里。原来,紧挨着谷小波跪着的民兵赵小山倒在了河里。赵小山才十七岁,名字虽然叫小山,但身体很瘦弱,体重还不足八十斤。由于体单力薄,加上长时间在冷水里浸泡,又冷又饿,实在没有力气托起背上那些百十多斤重的伤病员,腰肢一软,身子歪在了水里,“桥”面顿时塌了个“洞”。 谷小波见状,连忙伸手把赵小山拉了起来说,小山啊,把腰杆挺直,咱太行山的汉子就得像一座山,咱雁浦村里的汉子就得是一座山! 赵小山发现那个伤病员因自己这片“桥面”坍塌差点掉在河里,心里一阵难过。他屏住气,紧紧地靠在谷月平身边,心里不住地默念着:挺起来,挺起来!我是太行山的汉子,我是雁浦村的汉子,我是抗日队伍里的汉子,我就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山!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 赵小山强忍着冷和饿,挣扎着挺起了腰杆。坍塌的“桥面”很快又平整如初,伤病员们一个个地走了过去…… 松尾还在岸边盯着“桥”发愣。 马翻译官对他说,太君,八路军伤病员快过河了。 快过河了?松尾醒悟过来,万万不能让八路军伤病员在眼皮下逃脱,机关枪准备,把他们统统扫射在河里! 罪恶的子弹向河面上的人群密集地射来,刘闾方的脊背和两个民兵的腿上腰里都中了弹,鲜血泉涌而出,河水转眼变成了红色,但他们谁都没有倒下去,你搂着我的肩,我攥着你的手,就像矗立在激流中的一堵堵坚实的桥桩! 大家挺住,决不能让伤病员栽倒在我们脊背上!谷小波高声呐喊着。话音刚落,突觉左侧臂膀一麻,半拉身子没有了力气——他中了一枪。恰在这时,最后一名过“桥”的伤病员踩在了他左肩上,他身子一软,伤病员的脚没有踩实,一个趔趄爬在谷小波背上。 这是一个重伤员,他是被另一个轻伤员扶着过“桥”的。倒在谷小波背上时,那个轻伤员也被扯带着倒在谷小波身边的赵小山身上。赵小山本来体质单薄,刚才已经倒在河里一次,赶上这个轻伤员又是大高个,身体较胖,一百大几十斤的身躯压到不足八十斤的赵小山身上,他哪里能承受得起? 赵小山再次倒在河里。他一倒,轻伤员就进了水。轻伤员的伤在小腿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被冷水一刺激,小腿突然抽了筋,整个身子完全躺在了河里,无论如何站不起来了。 这一切,北岸的鬼子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松尾一声令下,停止射击,抓活的! 马翻译官领着一大群鬼子和伪军放下枪,挽起裤管准备下河捉人。 敌人停止射击,这是个绝好机会,万万不能放过!只见谷小波猛地从河里站起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把重伤员托起来放到旁边一个民兵背上,接着又把赵小山从河里拽起来,由他扶着重伤员过河。而后,谷小波又叫两个民兵从水里把轻伤员捞出来,一人拉着轻伤员一只手,从“桥”上走过去。 谷小波在他们的后面,背对着翠玉河北岸,一步步往南岸走去。他这样做,就是要充当阻挡敌人枪弹的盾牌,他断定鬼子很快改变主意,不会让伤病员轻轻松松走的。果然,松尾马上醒悟过来,活人是抓不住的。他抽出枪来朝着谷小波“砰砰砰”开了三枪。 此时,赵小山就在谷小波前面不远,听见枪响,回头一看,见谷小波已经中枪,身形晃了几晃,但没有倒下。赵小山连忙跑回来搀扶谷小波。谷小波推开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不要管我,快、快去扶伤病员过、过河! 谷副主任,你—— 我、我没事,转移伤病员要紧,快、快去,鬼子马上就、就要追过河了!谷小波没有再向南走一步,他像一根钉在翠玉河底的桥桩一样,定定地站在湍急的水流中一动不动!呼啸而过的枪弹和身边哗哗的流水,他似乎一点都听不到。他两眼紧盯着南面的伤病员。还有两个人差几步没有到达南岸,没有脱离危险,谷小波还要给他们做盾牌,替他们挡子弹,他还不能倒下! 终于,伤病员全部上了南岸,赵小山领着他们迅速钻入一片茂密的芦苇地没有了踪影,谷小波的心这才落回肚里。这时,他身后又是几声枪响——这一次,谷小波再也支持不住了,倒在湍急的河水里没有站起来...... 短短几个时辰,为救八路军伤病员,雁浦轿鼓世家就有三个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四个民兵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九个人受了伤。 鬼子这次偷袭雁浦村,没有抓住一个八路军伤病员。杨万强、荆保光把这次战斗情况向军区司令部和边区政府做了汇报。上级指示,“反扫荡”处在紧要时刻,烈士遗体先由第五区公所负责掩埋,等“反扫荡”胜利后再举行安葬仪式。军区保卫部特别指示杨万强,第四、五区公所连续出现鬼子深夜偷袭、大肆搜捕八路军伤病员的反常情况,说明内部有人向敌人提供了情报,要尽快挖出奸细,避免给抗战造成更大的损失。 半个月后,松尾中队的二百多人,加上二百来个伪军,被八路军一个营堵在雁浦村以东三十里地神奇山一条叫做大夹峪的深山沟里动弹不得。 松尾知道遇上八路军的正规部队,但不知道对方兵力有多少,仗打得躲躲闪闪。八路军王营长也清楚,松尾一旦知晓八路军的实际兵力,必定疯狂反扑,人数、武器装备都不占优势的这个营不一定能挡得住松尾。然而,如果从别处调部队过来,最快也得一天,时间来不及。松尾突破大夹峪北面防线或从南面溜走,两个结果都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他希望北面顶住南面截住,把松尾包围在大夹峪内一鼓聚歼。 大夹峪地形十分奇特,沟长足有十多里,呈南北走向。西侧是高山峻岭,东侧是悬崖峭壁。北面是大夹峪的进口,地势平坦、开阔;南面是大夹沟的尽头,有一处高约数十丈高的山崖挡着,这种地形被当地人称为“死沟”。实际上大夹峪南边山崖中间有一条窄窄的缝隙,好像巨斧劈出来的一样,称为“一线天”,只能容纳一两个人通过。松尾如果不能从北面突围,必定走南面的“一线天”。这就给王营长出了个难题,他的部队在北边,南边没有部队可调。松尾如果抢占了“一线天”,围歼计划就会落空。 急需一支部队扼守“一线天”。 谁来扼守?王营长想起了杨万强。在晋察冀军区学习时,他认识了杨万强。雁浦村距此只有三十里地,急行军两个小时即可赶到。于是,王营长给杨万强写了封信,让他连夜带人赶到“一线天”阻击松尾。 农历十一月初,夜里没有月亮。杨万强率领武工队和民兵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向大夹峪急赶。为了不让鬼子发现,他们没用任何照明工具。武工队员和民兵大多是当地人,对这一带的山路比较熟悉,尽管如此,等他们到达“一线天”时,也只比松尾早半个钟头。 原来,松尾也在往“一线天”急赶。 松尾的人马被堵截在大夹峪内,就像装进一条大口袋。松尾督促着队伍在北口左冲右突,始终出不去,气得“哇啦哇啦”直叫。他那大肚子马翻译官说,难道这里真是条死沟,没有别的出口? 马翻译官仔细辨认了一下地形,忽然有所发现:脚下是一条羊肠小路。是路,就有人走;有人走,就不应该是死沟。对了,队伍里有不少伪军,伪军一般当地人多。于是,他叫来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伪军,问,你老家在哪里? 这个伪军已年近四十,是个小队长,立正回答,报告长官,我是神奇山东边一个小村的人。 那你应该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马翻译官说。 不熟悉。我没到过这里。伪军小队长说。 马翻译官又问,还有别的出口吗? 报告长官,伪军小队长说,其实山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沟,有进必有出,只不过有的出口平坦、好走一些,而有的出口崎岖险陡不太好走罢了。我虽然没来过这里,但知道肯定有出去的路。 马翻译官听了很高兴,马上告诉松尾。松尾一听有路,就又得意忘形、张牙舞爪起来,立刻指挥着队伍向南面突围。 杨万强看见山下晃动着无数手电筒和火把,知道松尾的队伍正往“一线天”移动,命令武工队和民兵守在“一线天”最高处,子弹上膛,手榴弹拧开后盖,准备送给松尾作“见面礼”。 鬼子到了“一线天”脚下,有人发现山崖间有条窄窄的缝隙,人可以通过,马上报告给松尾和马翻译官。 嘿嘿,八路的,你们想包我的“饺子”?没门!松尾得意地狞笑着。 马翻译官随和着说,他们有那么大能耐吗?等咱们从“一线天”出去,绕到北边从背后狠狠敲他一家伙,把八路赶进大夹峪,包“饺子”吃。 说得好,咱们包他一回“饺子”,改善伙食!松尾笑罢高喊一声,上! 大队鬼子和伪军列成一路纵队冲向“一线天”。 发现敌人往上冲,武工队和民兵准备开枪,笑罢,连忙制止,他悄悄告诉大家:沉住气,等手电筒和火把靠近了再打! 山下人声嘈杂,一条亮光闪闪的“长蛇”向“一线天”顶部“游”来。“长蛇”越来越近,离“一线天”顶部只有十多米远时,杨万强高喊一声“打!”瞄准最前面的那处亮光开了一枪,亮光忽闪了一下灭了。 随着杨万强的喊声,子弹和手榴弹像山洪爆发一样从“一线天”上倾泻下来。 松尾和马翻译官正在督促着队伍上山,突然听见山上传来密集的枪声,不由大吃一惊! 马翻译官最先反应过来:难道八路军把出口也给堵住了?坏了,看来大夹峪真要成为一条死沟,自己真会变成一条死狗。 松尾急得“叽哩哇啦”地乱叫一气。 快快,八路有埋伏!马翻译官急喊,松尾中佐命令回撤! 鬼子和伪军调转身子往山下撤。路途不熟加上深更半夜,背后还响着枪,有不少人被挤倒或被枪弹击中。站着的人不管倒地人的死活,踩着他们的身子就往下闯。哭喊声呻吟声叫骂声枪声爆炸声此起彼伏,山崖间登时乱成一锅粥。 手电筒、火把在逐渐减少,“长蛇”挤成了一个疙瘩,就像蛇把青蛙吸进了肚子里。 见敌人撤退,杨万强立刻命令停止射击。武工队耿队长说,区长,我们应该乘胜冲下“一线天”,兜屁股追击,把松尾消灭在大夹峪,怎么停止射击呢? 那样不妥,杨万强说,王营长给我们的任务是在“一线天”阻击松尾。敌人撤退,是因为搞不清我们有多少人。天快亮了,现在下山,松尾发现我们的兵力远少于他,会像恶狗一样反扑过来,那时我们就主动变被动了。现在我们要尽量节省弹药。 敌人没有从“一线天”出去,兜了一圈儿回到了原地,反倒死伤了不少人,把松尾气得胸口发闷,两眼发黑,双手拄着指挥刀直喘粗气。他铁青着脸,不时抬起头望望四周黑乎乎的高山,苦苦地思索着逃出大夹峪的计策。他想不明白,根据情报,八路军在北线,怎么能在大夹峪的南边设下埋伏? 马翻译官举起望远镜朝“一线天”了望着。望着望着,竟望出了一些问题:“一线天”陡峭险峻,埋伏不下太多的人。 第48章 轿鼓声声(十四) 松尾也仔细观察了一阵“一线天”的地形。看着看着,他忽然“嘿嘿”笑了。 马翻译官被笑愣了,他不知道刚才还愁容满面的松尾为什么忽然发起笑来,问,太君,你这是—— 松尾手指“一线天”,说,那里埋伏着小股游击队! 游击队?马翻译官怔了怔。 如果是八路军的正规部队,为什么不在我们下撤时乘胜追击?他们居高临下,对着我们的后背,不用开枪,用石头砸也得把我们砸个一塌糊涂。松尾说。 马翻译官一琢磨,觉得有道理。对,埋伏在“一线天”的极有可能是一群土八路,甚至就是附近村里的民兵。 松尾耸着鼻子“哼”了一声,命令:炮兵,对准“一线天”,给我猛轰! “轰隆隆”“轰隆隆”,一颗颗炮弹呼啸着飞上“一线天”,炸得石块、土屑“哗哗”乱飞。 在炮火掩护下,松尾再次向“一线天”发动进攻。 天亮了,道路能够看得很清,敌人的攻击速度加快了许多。待他们进攻到半山腰时,杨万强又是一声“打!”子弹、手榴弹“嗖嗖”地从“一线天”飞下来,在敌人群里开了花。 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和伪军为躲避手榴弹你推我搡扭在一起,手榴弹正好落在他们身上,“轰隆、轰隆”炸死好几个,半山腰里又一阵鬼哭狼嚎。 没有死的不敢再往上冲了。在山下督阵的松尾和马翻译官见状大喊,山上只有几个土八路和几只老套筒,冲上去就能消灭他们! 有的鬼子真以为山上只是少数土八路,转身继续往上冲。有几个伪军不听他们喊叫,仍然往山下撤。待这几个人走到松尾身边时,他猛地抽出指挥刀,“咔嚓、咔嚓”把走在最前头的两个伪军砍了,用脚把尸体踢到一边,指挥刀往前一伸,挡住了其他伪军的路,怒吼一声,谁再往下撤,他俩就是样子! 这一招儿,把想下山的伪军震慑住了,只好再调转头往山上冲去。 二十多个武工队员加上二十来个民兵,“一线天”上总共才有四十多人,而敌人虽然伤亡了一些,但兵力仍然处于绝对优势,加上装备精良、弹药充足,如果全力以赴猛攻,很快就会突破杨万强的“一线天”防线。 子弹、手榴弹快用完了,耿队长领着众人搬来一块块巨石垒在路口,准备当弹药用。 敌人越来越近,在距“一线天”只有七八丈远时,山上忽然停止了射击。敌人暗自惊喜,土八路的弹药都打光了,于是进攻速度加快。当离山顶仅有两三丈时,忽然,一阵“咚咣咚咣”的声音在他们头上响起,眨眼间,一块块磨盘大的石头从山顶滚落下来。山路极陡,有六七十度,巨石顺着陡峭的山路落下去,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大,冲在前头的好几个鬼子和伪军被砸得头破血流,疼得不住呼天喊地。 石块顺着山道快速滚动下来,情景与当年白龙关清军抗击八国联军极为相似。松尾长得精瘦,见巨石砸来,慌忙闪到旁边一颗粗大的核桃树后面躲避。马翻译官很胖,大腹便便,躲得稍稍慢了些,一块巨石擦着他的右腿呼啸而过,强劲的力道把他掀了个跟头,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虽然没有伤着,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像头猪一样喘起了粗气。他惊惶万状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扭头见松尾正在核桃树后躲着,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说,太君,土八路的石头大大的厉害,下令停止进攻吧! 不,继续向上进攻!松尾恶狠狠地说。 如果再进攻,即便不被土八路的枪弹打死也得被巨石砸死,请太君三思。 嘿嘿,你军人的不是打仗的不懂。土八路为什么用石头,你的明白? 就“一线天”地形而言,石头的作用一点不比子弹和手榴弹差,还可以节省弹药。 那他们为什么一开始不用石头?可以肯定,土八路的弹药用光了!松尾这个判断很准确,马翻译官点点头表示佩服。 松尾正要命令继续进攻,忽然看见那个伪军小队长朝他着急地摆手,示意先停下。 马翻译官见状,知道伪军小队长有话要说,就招手把他叫到松尾身边。 松尾不解,问,怎么回事? 太君,这样往上冲,土八路如果再抛下巨石,我们的伤亡会大大增加。伪军小队长说。 松尾一听有些道理,问,你是—— 他是当地人,家就在山那边,对山区的情况很熟悉。马翻译官替伪军小队长回答。 哦,松尾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山路太窄,队伍从山路中间上,根本无法躲避石块。如果紧贴着两边石壁往上爬,就可以避开石块撞砸,减少伤亡。山里人攀崖常用这种方法。伪军小队长说。 松尾觉得别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就让他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伪军小队长走到山路左侧,脊背紧靠着石壁,慢慢向上挪移。松尾指挥鬼子和伪军学着样子,在左右两侧石壁前一步步往上挤。这一招还真奏效,山道上虽然仍然有巨石落下,但撞向两侧石壁的几率大大减少,大都顺着山道滚落到山下面了。 看着队伍一步步向山顶逼近,松尾得意起来,哼哼,几个土八路就想堵住我?笑话! 弹药不够石头凑,这是武工队耿队长的主意。可恨伪军小队长这个铁杆汉奸,竟把老祖宗的登山绝技献媚于东洋强盗,用来对付自己的骨肉同胞,真是厚颜无耻、丧心病狂到家了。 山上的情形是:弹药告罄,近处的石块已经用完,从远处搬运石块,时间不允许,而且敌人紧贴山道两侧石壁上山,石块的作用大打折扣。敌人很快就会攻上来,形势十分危急。 武工队和民兵上好了刺刀,准备和敌人进行肉搏战,决不能让敌人通过“一线天”,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敌人很快冲到了山顶。就在这时, “啪啪!”一处石崖后面忽然响了两枪,率先冲上山顶的一个鬼子和那个伪军小队长还没闹清怎么回事就被撂倒了。随着枪响,石崖后面突然蹿出一伙人来,又打枪又扔手榴弹,还有的抛石块,把冲在前面的鬼子和伪军打了个蒙头转向。后面的敌人一看土八路没有弹尽粮绝,连忙又调头往山下跑。 松尾和马翻译官走在队伍最后面,但已经爬到半山腰,听到山上又响起激烈的枪声,大为震惊! 不好,土八路使用了缓兵之计,我们又上当了!松尾懊恼地说。 妈呀,想不到这些土八路是“寡妇生孩子——有老底儿”,竟然还有预备队!马翻译官边说边转身跟着松尾往山下撤退。 突如其来的枪响出自何人之手? 出自雁浦村谷大豹的轿鼓队。谷大豹是雁浦村民兵队长,其堂兄弟谷万谷岭都是民兵也都有武器。他们来神奇山时不仅带着轿鼓,还带着枪和手榴弹,既是轿鼓队又是战斗队。他们听说杨万强到神奇山打仗来了,就想来助他一臂之力。谷大豹带着民兵走出几里地后,忽然想起,当年先祖谷家尧在白龙关保卫战时只有轿鼓没有武器吃了不少亏;前几天,父亲谷英海也只用轿鼓报警,不能自卫,最后血洒翠玉桥。自己这次去大夹峪,不光带轿鼓还应该带上武器,不仅要在声势上给助威,还要在火力上增援杨万强一把。所以,谷大豹领着大家返回村里带上枪支弹药,这才向神奇山急速赶去。 来到大夹峪南面的一处山崖边,谷大豹往山下了望,看见沟里亮着不少手电筒和火把,判断一定是松尾的队伍。杨万强在哪里呢?得先找到他,合兵一处才能堵住松尾。忽然,谷大豹发现手电筒和火把排成了一路纵队上了对面高山。 谷大豹问身边的谷万,对面是啥地方? 谷万仰着头看了一下天上,根据星星的方位判断说,应该是“一线天”,咱们过去到神奇山东边的乡村敲轿鼓走的就是这条路。前些日子我还来挖过药材。 谷岭凑过来说,大豹哥,听说大夹峪南边就这么一个出口,鬼子从这里上山,是不是要—— 鬼子要从这里突围!谷大豹肯定地说,他清楚大夹峪的地形,这里最适于合围敌人,再联想到敌人上“一线天”,故而有此判断。 谷万问谷大豹,鬼子从“一线天”突围,杨主任是不是就埋伏在“一线天”呢? “一线天”易守难攻,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谷岭说,闫主任打过仗,如果八路军在大夹峪北边挡着鬼子,他一定会埋伏在“一线天”,这样才能把松尾装进大夹峪这个口袋里。 谷大豹听了连连点头称是。自己这两个堂弟,虽说平时说话办事有点愣,但刚才的分析却很有道理。特别是谷岭,嘴拙心眼儿不拙。可以肯定,杨万强就在“一线天”上。 少顷,谷万又说,杨主任人不多,恐怕难以挡住敌人。我看咱们不如在这里闹出点动静来,牵制一下松尾,以减轻一些闫区长那边的压力。 什么动静?敲轿鼓还是打枪?谷大豹问。 啥都行,打枪、扔石头也可以,只要把松尾的注意力吸引到咱们这里来,杨主任那边的压力就小了。谷岭这个点子不错。轿鼓队所处的位置山高路陡,又是大黑天,敌人干着急攻不上来。 谷大豹默默地思考着谷岭这个建议的可行性。给敌人闹点动静,吓唬吓唬松尾未尝不可,但在夜间敲轿鼓好像不大合适。大夹峪不同于白龙关,那时候两军对垒,都是明火执仗,敌人就在对面站着,轿鼓能起到助威作用。而眼下,八路军在十来里地外的大夹峪北口,武工队和民兵在“一线天”悄悄设伏,就是想打松尾个出其不意。敲轿鼓等于告诉松尾有埋伏,这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如果开枪,自己的武器很简陋,枪声一响,松尾马上会判断出不是八路军的正规部队而是民兵,由此推算出八路军兵力不足,就会集中力量猛攻“一线天”,那样杨万强就更加危险了。于是,他决定不闹动静,而是快速向“一线天”靠拢,与闫维谦合兵一处。 很快,对面山上的亮光已经到了半山腰。谷大豹、谷万、谷岭正准备带着轿鼓队向“一线天”进发,忽然听见“一线天”上枪声大作,子弹的呼啸声,手榴弹爆炸声,鬼子的呐喊、哭叫声响成了一片,寂静的深山老峪霎时变得喧闹起来。山间,那条线状的亮光也卷曲成一个个疙瘩,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和坟茔里的鬼火一样。接着,忽明忽暗的亮光忽然从山上陆陆续续撤了下来。 谷岭一见这个情景,高兴地说,哈哈,这一定是杨主任的队伍向鬼子开了火。 听见枪声,谷万说,大豹哥,咱们和杨主任两面夹击松尾,让他顾了头顾不了屁股,岂不更好? 对,杨主任刚在前头捋了松尾一棒子,我们再从后面敲他一榔头,非把他打懵不可。谷大豹刚要端枪朝对面的亮光射击,脑海里倏然冒出个新想法。他记得去年晋察冀军区来人给第五区公所民兵讲授军事课时,曾提到预备队的重要作用。从现在的态势看,轿鼓队充当杨万强的预备队比较合适。松尾不知道我们来到了大夹峪,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杨万强身上,倘若轿鼓队悄悄插到“一线天”,打松尾个出其不意,他摸不清底细,必定不敢恋战。如此这般,一定能解杨万强的燃眉之急。 想到这里,谷大豹连忙制止准备开枪的谷万和谷岭,领着他们悄悄地向“一线天”摸去。 来到“一线天”时,天还不太亮,武工队和民兵刚刚把鬼子赶下“一线天”。谷万对谷大豹说,杨主任就在前面,咱们去打个招呼,告诉他援兵来了。说着就要往前走。 第49章 轿鼓声声(十五) 不行,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我们来了。谷大豹一把拉住谷万。 为什么?谷万不明白。 谷岭很快明白过来:杨万强带武工队和民兵来没有通知谷大豹。这是场恶仗,是死是活谁也拿不准。谷大豹家刚刚牺牲了三口人,杨万强不忍心谷大豹再有闪失…… 后来,谷大豹见杨万强用上了石块,知道他们没有了弹药。他暗暗庆幸轿鼓队来对了,否则,杨万强这四十多个人就永远回不了雁浦村了。自己这拨人马虽然也不多,武器更不行,但起码能帮助杨万强抵挡一阵。 听见山上激烈的枪声,松尾和马翻译官始信“一线天”上埋伏着八路军大部队,又占据着有利地形,不敢恋战,慌忙下令撤兵,“一线天”上的鬼子再一次土豆搬家——滚了蛋,滚回大夹峪沟底。 杨万强正和耿队长商量御敌之策,忽然听见身边枪响,继而看见对面石崖旁跳出一伙人来,朝着敌人猛烈开火。从呐喊声中,杨万强听出是谷万谷岭这些人,得,有他们俩就有谷大豹,一定是谷大豹带着他们来的。杨万强找到谷大豹,想批评他几句:你是雁浦村民兵队长,参加战斗要听从上级命令,不经过区公所批准怎么能随便来?刚想开口,又把话咽回肚里,他们已经来了,参加了战斗并打退了松尾的进攻,给自己解了燃眉之急,从实战要求出发,现在还真需要这样一支奇兵。后来,杨万强见谷大豹把轿鼓从石崖后面搬了出来,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来敲轿鼓为八路军助威的。自己管得了民兵队,但管不了谷家轿鼓,就不再说什么。 轿鼓当年在白龙关抗击八国联军的经过,杨万强听说过多次,知道轿鼓有时确实可以发挥枪炮发挥不了的作用,于是对谷大豹说,从现在起,你们的武器不再是枪和手榴弹,而是轿鼓,你们的任务是敲好轿鼓。 我们是敲轿鼓来的,但鬼子要再上‘一线天’,我们的子弹和手榴弹也不能闲着。我们既是轿鼓队又是战斗队。谷大豹说。 谷万附和着谷大豹说,我觉得还是打仗解气、过瘾。杨主任,让大豹哥敲轿鼓,我们兄弟俩和你们一起打仗吧。 松尾不会再上“一线天”了,他很可能从大夹峪北面拼死突围。如果增援部队还没到,那里的形势会很严峻。轿鼓,在那里会有用武之地的。杨万强告诉谷大豹。 正在这时,从“一线天”东侧山下上来一个八路军战士,向杨万强传达王营长的命令:因为路途较远,增援部队下午两点才能到达。侦察员发现,松尾正在快速向北面运动。你留下部分兵力坚守“一线天”,其余迅速赶到大夹峪北口增援。 大夹峪北口是片方圆数十亩大小的开阔地,没有任何天险可守,松尾要想出去必定全力强攻。鬼子的武器装备占着绝对优势,把守此处的八路军那个营压力会骤然增大。杨万强不敢怠慢,留下耿队长的武工队坚守“一线天”,自己带着谷大豹的轿鼓队和民兵迅速赶往大夹峪北口。 十多里的路程,松尾的队伍走的是沟内,路面较宽而且平整,所以到大夹峪北口较早。杨万强一行人走的是山间羊肠小道,尽管全速前进,但离北口尚有二三里地时,就听到前面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显然,八路军和鬼子已经交上了火。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钟,离增援部队到达还有三个小时。这段时间要想挡住困兽犹斗的松尾,显然不容易。杨万强急忙命令民兵投入战斗。民兵弹药有限,但山上的石头俯拾即是。民兵们居高临下,石头扔得像雨点一样密不透风,个个像《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没羽箭张清。 马翻译官正挥舞着枪督战,突然发现一块石头朝自己脑袋飞来,慌忙闪身躲过。他在“一线天”已经挨了好几块石头,头上起了好几个大包,流了不少血。他被石头打怕了,着急地对松尾说,太君,这伙土八路又追了过来,缠住咱们不放了! 松尾听了听山崖上的枪声,轻蔑地说,不搭理他们,他们没有多少子弹了才用石头,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命令部队,全力以赴突破北口! 松尾是职业军人,对战场态势判断得比较准确。工夫儿不大,山上的民兵就没了子弹,手榴弹也已经用完,石块的密度也变得稀疏起来。这时,松尾集中全部兵力猛攻王营长的部队。因为地面开阔,敌人的炮弹落下去能炸开一大片,给八路军造成不小伤亡,战斗力不断减弱。 增援部队还没有来,防线随时有被突破的危险。 局势紧张,谷大豹的双手下意识地从腰里摸去,他想摸手榴弹没有摸到,倒是摸出两把鼓槌来,两把紫黑紫黑的鼓槌。 对了,戏演到这个时候,该轮到轿鼓这个重要角色上场了。谷大豹把轿鼓搬到一个山头上,找了个合适位置,挥动双臂用力敲打起来。谷大豹的轿鼓一响,谷万的铙、谷岭的镲也紧跟着敲起来。领头的有了动静,其他人手里的家伙什儿也“咚哐、咚哐”跟着响起来,两边的悬崖峭壁上发出响亮的回声 敲过“粽子头”,鼓点到了“风搅雪”上,谷大豹突然发力,两只胳膊甩得更快,两只鼓槌落得更急,鼓声也更加清脆响亮。大家懂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人人都把全身的力气使了出来。 老天爷似乎有意配合谷大豹的鼓声,这时突然飘起了大雪。凛冽的北风卷着大片的雪花,肆无忌惮地向大夹峪猛扑过来! 北风、大雪、轿鼓、枪炮、呐喊、鲜血,在神奇山上描绘出一幅场面壮观、色泽艳丽的风景画图,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松尾的队伍离谷大豹最近,所以最先听到鼓声。对此鼓声最敏感的就是松尾,这个声音太让他心惊胆战了!半个月前,就是这种鼓声,让他偷袭雁浦村搜捕八路军伤病员的计划全部泡汤,还搭上了十几条帝国士兵的性命。这些日子他正为这种鼓声憋气恼火呢,怎么在这深山老峪里又听到了它?鼓声就像一种魔音,追赶着他缠绕着他,推不走甩不开扔不掉,不把他整死誓不罢休! 马翻译官听到鼓声,心里也不由打起了“鼓”:妈呀,怎么又响起了鼓声?忽然,他听出这个鼓声和那天夜间雁浦村的鼓声一模一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敲鼓的人是雁浦村的。雁浦村人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敲鼓?可能是雁浦村的民兵来了,或许还有区公所的武工队。这么说,埋伏在“一线天”的人肯定是他们。雁浦村不大,民兵加上武工队,充其量就是几十个人。坏了,上八路军的当了,他们演了一出“空城计”,如果当时不往回撤坚持下去,说不定这时候早就突围出去了。 马翻译官把这番推论向松尾一讲,松尾也大呼后悔。巴格牙路,堂堂的大日本皇军,竟被几个土八路的迷糊阵给骗了,憋气,憋气,实在憋气! 太君,咱们再返回去从“一线天”突围吧。 晚了,松尾指了指北面说,等我们返回去,恐怕八路的增援部队已经到了“一线天”。你听,前面枪声稀了,八路的弹药不多了,快顶不住了。我们加紧猛攻,就可以从这里出去。怕什么! 马翻译官确实有点害怕,他倒不是怕北面八路军的那个营,而是怕这“咚哐、咚哐”的鼓声。雁浦村谷家轿鼓在白龙关帮助清军打败过八国联军,冀中一带人人皆知。马翻译官老家也在当地,当然清楚这件事情。前些日子在雁浦村,这种鼓声就把马翻译官搅得心神不宁,肚子里像钻进一只老鼠,肠肠肚肚被挠得难受。现在一听这鼓声,更是觉得浑身不自在。突然,他想起坊间流传的轿鼓通晓人性的说法,说轿鼓能辨认出好坏人。好人听了轿鼓声可以振奋精神,勇气、士气、力气越来越足;坏人听了轿鼓声会精神松弛、萎靡不振,丧失战斗力。当年白龙关清军就是在不利形势下反败为胜的。过去马翻译官不相信这些,现在不信由不得人了。自己助纣为虐,帮助洋鬼子杀害同胞兄弟,这是货真价实的坏人哪!这鼓声是给八路军助威的,八路军听到鼓声一定会士气大振。而最要命的是,如果八路军的增援部队听到鼓声,势必加快行军速度,到那时,他们占据两侧山崖居高临下,把我们挤在大夹峪内,不用枪打,用石头砸也得把我们全都砸死。 松尾尚不知道轿鼓的真正厉害,只是被鼓声搅得心烦意乱。他脱下手套塞在两只耳朵眼里,这才觉得鼓声小了一些。 害怕就有鬼。马翻译官越怕发生的事情就越发生。谷大豹的鼓声很快传到了大夹峪北口,八路军战士听到“咚哐、咚哐”的鼓声,精神为之一振——轿鼓!这个营的战士家乡多在附近一带,很多人参军前就知道雁浦村谷家轿鼓的由来和典故,更知道它的厉害。 轿鼓鼓士气,轿鼓振人心。轿鼓声中,八路军战士人人勇气大增。他们的子弹已经打光,手榴弹已经用完,就跃出战壕,端着刺刀准备和鬼子肉搏。恰在这时, “滴滴答、滴滴答”,背后突然响起嘹亮的冲锋号声——增援部队赶来了! 马翻译官慌忙对松尾说,太君,本来就很的增援部队是从北面过来的,咱们从南边“一线天”突围或许还来得及。 松尾知道从北口出去的可能性已经等于零,就听从马翻译官的建议,指挥队伍返回大夹峪南边。不料刚走一半路程,就见一支队伍从南面冲了上来,有八路军也有武工队。原来,八路军首长早就考虑到松尾有可能再次从“一线天”突围,所以,当两个营的增援部队接近大夹峪时,将其分成两部分,一个营从北口进入大夹峪,另一个营绕道“一线天”,彻底堵死松尾最后的逃生之路。 在“一线天”,耿队长向增援的八路军张营长汇报,松尾的队伍还没有回来,我们正在守株待兔。 不用守株待兔了,张营长说,咱们主动去抓松尾这只“兔子”。说着,带着队伍冲下“一线天”,沿着大夹峪北上向松尾逼了过去,与北面追来的部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包围圈越来越小,最后把松尾逼在一个不足半里地的小山坳边。松尾和马翻译官看清了今天的态势,这是要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捉鸡呀!好多鬼子和伪军放弃抵抗准备投降,有的人则朝天上放空枪。 松尾企图负隅顽抗,军刀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催逼着队伍往前冲。有几个伪军想跑,当场被松尾击毙。威逼之下,鬼子和伪军以小山坳为掩体,端起枪来分别向南北两个方向射击。 从南边来的八路军和武工队在张营长率领下冲到离小山坳四十多米的地方。起先他们看见敌人放弃了抵抗,准备上前抓活的,不料有几个八路军战士和武工队员刚冲到小山坳旁,突然遭到敌人的扫射,有三个人中弹倒下了。张营长大怒,命令战士们往小山坳里扔手榴弹。“轰隆、轰隆”,一阵爆炸声后,尘土腾起一丈多高。这时,北边的八路军战士也冲了过来,大声喊着缴枪不杀! 被困在小山坳里的敌人放下武器举起了手。 见大势已去,松尾怕当俘虏要自杀。他刚举起军刀,突然“哐当”一声,被横空飞来的一只木棒击落!人们定睛一看,原来是根一尺多长的紫黑色鼓槌。鼓槌是谷大豹扔过来的。原来,当八路军夹击松尾时,杨万强带领的民兵和谷大豹的轿鼓队从山上冲下来,一步步向小山坳逼近。 第50章 轿鼓声声(十六) 松尾举刀时,正好被谷大豹看到。谷大豹心想,狗东西,你在雁浦村欠下了累累血债,现在想一死了之?没那么便宜,不能让你好死!于是,他使出谷家轿鼓的独门绝技——凌空飞槌,甩手将松尾的军刀击落在地。 谷家轿鼓有不少老祖宗留传下来的独门绝技,如“一赶三”“一手二槌”“气功捋绸”等等。谷大豹现在使出的“凌空飞槌”并不是谷家先祖所传,而是谷大豹的父亲谷英海所创。谷英海常年放羊,练就一手用石头打羊的本领,准头极高,相隔数丈距离,指哪儿打哪儿,不带一点偏差。后来,他把这套绝技用到了轿鼓上,扔出的鼓槌就像石头打羊一样百发百中。谷大豹不仅从父亲身上承接了轿鼓其他独门绝技,还得到“凌空飞槌”的真传。这些独门绝技,按照谷家祖训一般不轻易展露。刚才,见松尾要自杀,谷大豹情急之下,才将“凌空飞槌”使用出来。 军刀被击落,松尾又拔出王八盒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刚要扣动扳机,只听“哐当”一声,又一只鼓槌飞了过来,将他的手枪也击落在地。随着手枪落地,谷大豹来到松尾身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只鼓槌,一左一右抵住松尾的脑袋说,你当然得死,但不是死在你自己手里,而是死在我手里。今天,我就用这两把鼓槌送你上路,为被你残杀的父亲、哥嫂和雁浦村的乡亲们报仇!说完,两把鼓槌用力一挤,松尾的头骨眼看要被挤碎,忽听后面有人高喊一声,大豹,等一下! 喊声是杨万强发出的。他并不是不愿意让松尾死,这个罪大恶极的刽子手死一千次一万次也罪有应得;由谷大豹亲手处死松尾,更合情理,谷家三口人都死在他的手里。只是在谷大豹扬起鼓槌的一刹那,杨万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谷小波怀疑区公所有内鬼向松尾告密,否则敌人不会在夜间偷袭雁浦村。现在需要松尾把这个内鬼供出来,故而得让他多活一会儿。 谷大豹举起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转过身来问杨万强,怎么回事? 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澄清,杨万强转过脸来问松尾,“麻雀”是谁?“鹌鹑”又是谁? 听到这两个名字,松尾怔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看杨万强,摇摇头摆摆手,假装听不懂。 杨万强知道他在装蒜。“九一八事变”时松尾就到了东北,是个中国通,汉语说得很流利。杨万强向马翻译官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马翻译官走过来,点头哈腰地问,长官,找我有啥事? 杨万强指着松尾说这个畜生听不懂人话。我说一句,你给他翻译一句。 让马翻译官这个臭名昭着的民族败类翻译,杨万强是想借他的嘴痛骂松尾,也把他自己好好骂一顿。 马翻译官听了,忙说,好好,长官请讲,请讲。 你们这伙惨无人道的畜生,在雁浦村欠下那么多滔天血债,今天要加倍偿还! 马翻译官嘴唇哆嗦了一下,翻译成“我们在雁浦村欠下血债……” 松尾听到雁浦村几个字,转过身来瞅着杨万强嚷嚷了几句。马翻译官说,松尾问,你是谁? 我是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抗日区公所主任杨万强。 松尾惊愕了一下,说,你就是杨万强?我的强劲对手。 对手?你不配当真正中国人的对手,你是个野蛮的东洋强盗、残暴的刽子手。 已经当了俘虏,松尾依然不可一世,说,皇军是大和民族的骄傲。我们来中国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反抗、破坏共存共荣就该—— 没等他说完,杨万强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派胡言!一个称为大和的民族却四处发动侵略战争,铁蹄肆虐华夏大地,到处烧杀抢掠,你和在哪里?你荣在何方?应该称你们为大乱民族、大盗民族!面对野蛮屠戮,中国人难道不能反抗吗? 松尾听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不用翻译,他完全能听得懂杨万强的话,只是因为击中了他的要害无法或不愿回答罢了。 让他回答,“麻雀”和“鹌鹑”究竟是谁? 难道这些极其秘密的事情杨万强都知道了?马翻译官心里一震。 原先,杨万强只是怀疑区公所有敌人卧底,但不知道代号是什么。这两个代号是军区情报部门安插在敌人内部的同志提供的,但他们只知道内鬼代号,不知道真实身份。 马翻译官非常清楚“麻雀”和“鹌鹑”的真实身份。杨万强让他问松尾,他心里发虚,不敢翻译。 耿队长在旁边瞪了他一眼,又用枪在他头上比划了一下说,快点翻译! 马翻译官只好翻译过去。 松尾听了撇撇嘴,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忽然,他趁众人不注意,紧跑几步,低头向前面一块峭立的巨石碰去。 谷大豹离松尾最近,见状急忙搬起一面轿鼓向松尾砸过去。松尾被轿鼓砸了个跟头,一个狗吃屎爬在了地上。 杨万强冷冷一笑,想死还不容易吗?说着,从身边民兵手里拿过一杆枪,对准松尾的脑袋就要搂扳机。 这时,谷大豹忽然朝着杨万强喊了一声,等一下!边说边抢步上前,从杨万强手里夺过枪说,你们都别插手。我刚才已经说过,松尾这个恶魔今天一定得死在我谷家人手里! “啪!”不等谷大豹开枪,倒在地上的松尾突然翻过身来朝杨万强开了一枪,要不是谷大豹眼疾手快推了他一把,这一枪正中杨万强的胸口。狡猾的松尾,把杨万强和谷大豹都骗了,其实他刚才并不是要撞石头寻死,而是看到被谷大豹打落的手枪就掉在前面那块巨石旁,想用撞石头的假象倒下身子捡手枪。谷大豹的轿鼓砸过去反倒帮了他一个忙,他就势倒在地上迅速捡起手枪藏在了身下。 一击未中,松尾自知杨万强、谷大豹不会轻饶他,就把枪口对中了自己的太阳穴。谷大豹没容他扣动扳机,举枪对准松尾的胸脯“啪啪啪”连开三枪,血从他的胸口冒了出来。松尾捂着胸口,在地上翻了两个滚儿后没有了声息,一缕鬼魂飘回了东洋老家。 …… 大夹峪战斗胜利结束。打扫完战场,八路军押着俘虏回一分区驻地。杨万强把马翻译官留了下来,要从他嘴里撬出内鬼“麻雀”和“鹌鹑”的真实身份。这时,俘虏队伍里突然跑出一个鬼子,到杨万强身边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杨万强听不懂,就让马翻译官翻译。马翻译官一看这个鬼子,脸色大变。这个鬼子指指死去的松尾又指指自己。马翻译官明白了:他要供出“麻雀”和“鹌鹑”。坏了,他要一开口,“麻雀”“鹌鹑”就彻底完蛋了,我也就彻底完蛋了! 马翻译官不敢也不愿意翻译,低着头许久不开口。 怎么不说话? 杨、杨主任,我、我不明白他、他在说啥。 耿队长用枪一顶马翻译官肉球一样的脑袋,怒喝一声,装你娘的大头蒜!你给日本鬼子当翻译,难道听不懂日本话? 马翻译官吓得往旁边一跳,躲开耿队长的枪,说,长官,日、日语中有些方言我、我也听不懂,就像冀西的方言外地人听、听不懂一样。说完,他偷着用眼瞟了瞟那个鬼子。 那鬼子见马翻译官不给他翻译,很着急很生气,冲上来揍了马翻译官一拳。 谷大豹一看这个情景,知道马翻译官撒了谎,也凑上来敲了马翻译官一鼓槌,说,再不翻译,我把你敲成一团肉酱!说着,抡起鼓槌将身旁核桃树上一根胳膊粗细的枝梢“咔嚓”一声敲断了,随后对马翻译官说,你的胳膊比这根树枝硬不硬? 马翻译官见状吓得身子不住筛糠,忙不迭地说,我、我翻、翻译。他、他说他叫、叫松田次、次郎,是、是松尾中队、队的情、情报官。 情报官?杨万强心里一动,问松田次郎,你有什么话要说? 马翻译官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后,松田次郎说,我知道“麻雀”“鹌鹑”是谁。 马翻译官听了非常生气,心想:看来不光中国人有软骨头,敢情这日本人也有软骨头。瞧,八路军还没怎么着他,他就主动招供了。娘的,武士道精神哪里去了? 松田次郎自然算不上硬骨头,但他明白一点:自己伙同松尾在大“扫荡“、在雁浦村犯下了滔天罪行,这次当了八路军俘虏,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不过,他真想活下去,想早点返回日本和古稀老母、妻子女儿相聚。在中国,当他看到一个个家庭被屠戮而家破人亡时,心里就像鞭子抽一样难受。 松田次郎出生于日本北海道一个农民家庭里。他勤奋好学,在早稻田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师,主攻心理学。他不愿意当兵,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兵力严重不足,就被强征入伍来到了中国,在松尾中队当了一名情报官,并成功策反了“麻雀”和“鹌鹑”。 好,你说出他们的名字。杨万强对松田次郎说。 松田次郎扭头看了看四周,欲言又止。 杨万强向一旁走了十多步远,离开众人,回过身向松田次郎招招手,让他过来。 耿队长害怕松田次郎对杨万强图谋不轨,准备上前搜他的身子。杨万强说,不要搜了,他想杀我没必要找这样的借口,再说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让他过来吧。 松田次郎走到杨万强身边,在他耳旁悄悄说了几句话。杨万强一听,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非常难看!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麻雀”和“鹌鹑”竟然是——转念一想,也不能完全听信松田次郎一面之词,他如果居心叵测想离间抗日队伍的团结或借刀杀人,我岂不上了他的当! 松田次郎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眼前只有一个人可以证实。闫维谦把马翻译官叫了过来。 杨主任叫我有啥事? 你应该清楚把你留下来的原因。 我、我真不太清楚。 我问你,“麻雀”和“鹌鹑”到底是谁? 这、这个,我、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好,你看看这个东西就知道了。说着,杨万强喊谷大豹过来。谷大豹攥着两根硬邦邦的鼓槌跑了过来。 马翻译官一看那两根紫黑紫黑的鼓槌,吓得腿立刻软了,连忙说,杨、杨主任,我、我说,是、是…… 马翻译官和松田次郎说得一模一样。杨万强对耿队长耳语了几句,耿队长听了也大吃一惊,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 你迅速返回区公所,先把“山雀”控制起来。再派人到温家坳六所抓捕“鹌鹑”。 杨万强给耿队长下了命令。 副主任荆保光负责第五区公所后勤供应,这段日子正在领导群众坚壁清野。耿队长返回雁浦村后,立刻让通讯员小黄通知荆保光回区公所,说杨万强主任要召开会议,有重要事情商量。 荆保光来到会议室,刚一进们,就被藏在门后的两个武工队员拧住了胳膊。荆保光用力反抗,嘴里不住地大叫,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逮捕你!耿队长说。 荆保光气急败坏地吼着,你、你凭什么逮捕我? 这时,杨万强从门外走了进来,说,就凭你是“山雀”! 荆保光一听“山雀”这两个字,心里先是“扑通”一声,随即镇定下来,说,杨主任,杨万强同志,我不明白你的话。 不要和我称同志,你不配做我的同志。你不明白我的话是吗?请你看看这两个人就明白了。闫维谦一挥手,两个民兵把马翻译官和松田次郎带了进来。 看到这两个人,荆保光两条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荆保光,说吧,堂堂抗日政府的副主任怎么变成献媚日寇的奸细;曾是八路军的干部为什么残害八路军伤病员? 第51章 轿鼓声声(十七) 荆保光深深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呀! 一九三九年秋天,侵华日寇纠集两万余兵力,对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北岳区进行大规模“扫荡”,企图寻歼晋察冀军区的八路军主力部队,攻占边区,摧毁军区后方,分割破坏根据地。敌人不仅对晋察冀边区根据地实行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还进行惨无人道的细菌战,导致多种传染病大面积流行。除此之外,敌人还搞严密的经济封锁,不允许一片药、一粒盐、一尺布进入根据地,妄图利用军事打击与经济封锁手段瓦解根据地军民的抗日斗志。 进入十月份后,第五区公所辖内各村老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如火柴、碱面、白布等严重缺乏,给群众的日常生活造成很大困难。每当开火做饭的时候,人们就跑到村后的山顶上了望,看到谁家烟囱里冒烟,便拿着一把柴草到这家去引火。张家到李家引,王家再到张家引……引火的队伍往往能排半里地长。到十一月初,有好几个村庄又发生了严重的疟疾,患病人数将近一千人。有的村庄,一家数口全被感染,有的村庄则无一人幸免。晋察冀边区政府虽然紧急调拨来一部分药品和生活必需品,终因杯水车薪,不能有效阻止疫情蔓延。由于得不到及时救治,开始有人死亡。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第五区公所做出一个大胆决定:派人潜入山西省灵丘敌占区,购买一些药品、布匹和火柴回来。深入敌占区,等于把脑袋掖在了腰里,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派谁去合适呢?荆保光是负责后勤保障的区公所副主任,自告奋勇带队前去。他说自己的家乡在山西雁北,对那里的地理位置和风俗民情比较熟悉。另外,他在晋察冀军区是后勤助理,了解日常生活用品的价格和行情。杨万强和谷小波经过研究,觉得荆保光去比较合适,就派了两个年轻人与他一道前往,一个是区武工队员陈延,人很机灵,腿脚也利索;另一个是雁浦村的民兵刘玉柱,灵丘县城有他的亲戚,人到了那里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三个人化装成安国县的药材小贩,每人肩头挎着一个特大号的褡裢,里面装着满满的中药材黄芪,佯装到灵丘县换小米。灵丘县小米是着名的特产。三个人在灵丘县城通过地下党买到一些火柴和药品,晚上乘着夜幕出城。不料,刚出城就被鬼子的巡逻队截住了。一个脑袋长得像猴子的鬼子小队长问,站住,什么的干活? 荆保光赔着笑脸说,太君,做点小买卖。 买卖?猴头小队长警觉起来,大“扫荡”期间,有人敢来这里做买卖?他指着褡裢问,里面的什么东西? 小米。这里的小米大大的好。 猴头小队长从荆保光的褡裢里抓出来一把,果真是金黄色的小米。他把小米放回褡裢里,拧着眉毛又问,哪里的人? 灵丘属于雁北,荆保光算是当地人,但他参军后走过好多地方,学会不少方言,就用安国话回答,冀中平原安国县人。 安国县?猴头小队长问,安国县没有小米吗?跑这么远来换小米? 太君有所不知。安国县是有名的药都,那里有药材,但小米不多。荆保光叹口气说,今年闹洪灾,冀中平原被淹,庄稼绝收,一家人饿着肚子,无奈才用黄芪来这里换点小米回去度日。 荆保光的话说得严丝无缝,猴头小队长见查不出破绽,挥了挥手说,滚! 三个人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赶紧往前走。谁知刚走了没有几步,猴头小队长忽然又喊叫起来,换小米的,站住!原来他对三个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路边有半堵墙,形成一个拐角,绕过拐角就是一片茂密的杨树林。陈延和刘玉柱问,荆副主任,咱们怎么办? 不理他,跑到树林里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荆保光说。 三个人迅速跑到拐角处,借着矮墙的掩护转向杨树林。 这一跑露了馅。猴头小队长“啪啪”放了两枪。枪声一响,三个人跑得更快了。也是有些疏忽,荆保光忘记了这是敌占区,敌人会在短时间内调动大批部队来尾追堵截。果然,三人还没走出杨树林,四周就布满了鬼子和伪军。 猴头小队长为什么放行后又产生了怀疑呢?问题出在荆保光身上。他的大号褡裢如果装满小米,最少也有五六十斤。一个人挎着这么重的东西走路是很困难的。然而,荆保光为了尽快从鬼子眼皮底下逃脱,走路时显得过度轻松。他们走了几步后,猴头小队长身旁一个伪军说,太君,可能有诈。 何以见得? 我在家种地时也用褡裢挎过粮食,很沉很沉,要弯着腰走路才行,哪像他们这样直挺着腰板?褡裢里恐怕不是小米。 猴头小队长一想,是这么个道理,看来这三人大有问题,这才喊他们停下。 ...... 荆保光三人被押到松尾面前,褡裢被掀了个底朝天,小米下面的火柴、药品都被掀了出来,一件件摆在桌子上。 松尾在桌子边走来走去,不错眼珠地瞅着这些东西,然后走到荆保光跟前,“嘿嘿嘿”冷笑了几声说,用黄芪换小米,怎么换了这么多药品和火柴?嗬,还是盘尼西林和奎宁。 荆保光不作回答,脑袋扭向一边。 这些可都是封平县八路军急需的紧俏物资呀!奎宁治疗疟疾,特效。松尾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讲实话吧,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们从安国县来,用黄芪换小米,也换了些生活用品。这些东西是缺货,回去能卖个好价钱。荆保光说。 松尾走到陈延跟前问,你也想回去发笔小财? 陈延的家乡是蠡县,与安国县毗邻,口音相差无几,就按照荆保光的意思说了一遍。 松尾又来到刘玉柱身边,问了同样的问题。刘玉柱没有到过安国县不会说安国话,语言模仿能力也差,就实打实用封平话回答松尾。他说话时,正好马翻译官进来找松尾有事,一听刘玉柱的口音,愣了一下,对松尾说,这是个冀西人。战争前,马翻译官曾跟着父亲到过冀西,熟悉太行深山区雁浦一带的口音。 听说刘玉柱是冀西人,松尾的精神高度紧张起来。他把两只眼睛睁得像铜铃,紧紧地盯住三个人,像要把他们吃了一样。他想,这三个人说不定都是来自冀西,药品也是带往冀西的。乡下老百姓很少用到这些药品,尤其是抗生素盘尼西林。那么,这些东西就只有一个去处——八路军的野战医院和边区政府机关。 荆保光三人坚决不承认是为八路军搞药品,被松尾关押了起来。这天,刘玉柱托一个家是当地的伪军看守给他亲戚捎口信,让他帮忙来搭救。这个亲戚是灵许县城首屈一指的富户,当着鬼子的维持会长。他花钱买通了伪军看守,前来探视时,将一把锯条藏在蛋糕内。夜深人静,刘玉柱用锯条锯开门窗,三个人偷偷逃了出来。也该着出事,当他们快逃出县城时,恰巧又被鬼子巡逻队挡住去路,而带队的碰巧又是那个猴头小队长。这次逃出来,三个人都带着枪,是那个被买通的伪军看守帮助他们搞到的。 荆副主任,我开枪把鬼子引到别的路口,你和刘玉柱向封平县方向快跑。陈延说着,朝鬼子放了一枪,然后向城北快速跑去。 猴头小队长用手电筒一晃,发现一个人向城北跑去,而另外两个人向城南跑去,很快明白是调虎离山计。他不上当,立即把队伍分作两拨,一拨朝南一拨朝北,紧追猛打,发誓一个也不让跑掉。陈延撂倒几个鬼子后,子弹打光了,因为拒不投降而被枪杀。跑向城南的两个人,刘玉柱仗着年轻力壮,过去多次来这里串亲戚,熟悉地形而逃脱,荆保光则又被鬼子抓了回去。 这次被抓住,鬼子对荆保光上了大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等等都用过了,但荆保光始终不承认为八路军做事。为撬开荆保光的嘴巴,马翻译官想了一个绝招更是损招:在他家人的身上做文章。情报官松田次郎得知荆保光是灵许县毗邻的阳阁县人,就派人把他的父母亲抓到灵许县城。 行刑室里,松尾对荆保光说,只要你承认是八路军并愿意为皇军做事,就放过你和你的父母亲;如果不答应,那就让你和父母亲尝尝“披麻带孝”的滋味! 马翻译官一字一句地给荆保光翻译过去。 荆保光听了,松了一口气:披麻戴孝也算刑罚?乡下死了人,晚辈哭灵不都是要披麻戴孝吗? 松尾知道荆保光心里想什么,狞笑着对松田次郎说,松田君,你告诉他“披麻带孝”是什么,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披麻带孝”是美国人发明的一种刑具:先把人打个血肉模糊,然后用白色纱布紧紧地缠在身上。待血迹干涸后,再将纱布一条条撕扯下来—— 马翻译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刑罚,惊愕地“啊”了一声! 松尾示意马翻译官给荆保光翻译。马翻译官哆哆嗦嗦地翻译出来。荆保光没有等他说完,早惊出一身冷汗!天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惨无人道的酷刑!这样的酷刑我哪能忍受得了!我年迈的爹娘二老哪能忍受得了!荆保光用颤抖的手指着松尾和松田次郎破口大骂:“畜生,两个挨千刀的东洋畜生!竟用这样的酷刑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这就是你们宣扬的王道乐土?这就是你们要建立的共存共荣?造孽啊,造孽!…… 见荆保光反应如此强烈,松尾心里一笑,嘴上却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在中国杀了那么多人,还在乎几个穷老百姓?还在乎用什么刑具? 其实,用不用“披麻带孝”,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你如果很好地配合,我们就不会使用。松田次郎不紧不慢地说。 荆保光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摧毁了,下意识地问,怎么配合? 这不难。先说出你的真实身份。 荆保光本不愿意说,但想起从血肉模糊的身上往下生拉硬扯纱布条的惊骇情景,身上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没有办法,他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我叫荆保光…… 你在那边做什么? 荆保光的声音更低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任晋察冀边区抗日政府第五区公所副主任。 尽管声音很低,但松尾三个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副主任?松尾、松田次郎和马翻译官听了非常高兴,想不到这一网居然捞上一条大鱼来。 马翻译官用日语对松尾和松田次郎说,二位太君,这个荆保光要是归顺了皇军,作用可比“鹌鹑”大多了。 松尾和松田次郎得意地点点头。在这次大“扫荡”中,鬼子对根据地的情报掌握得很少且不准确,处处被动挨打。现在有了这个送上门的副区长做内应,就不愁铲除不掉第五区的抗日力量。 一家三口人的性命都在鬼子手心里攥着,荆保光投鼠忌器,不想干也得干,只好幽幽地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松尾纠正他说,不是你们是我们。 马翻译官一旁插嘴说,用冀西的话说叫咱们。 对,咱们,松尾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其实不需要你做什么大事,也不需要太多,只要是与八路军和边区政府机关有关的事情及时告诉我们就行。 这、这恐怕不好办。 嗯,是不好办还是不愿办? 事到如今,我纵然有一千个不愿意不也得办吗? 知道就好。可以把你的难处讲出来听听。 雁浦村是边区根据地,灵丘县你们占领着,我哪能随随便便到这里?不到这里怎么送情报?荆保光说。 第52章 轿鼓声声(十八) 你可以带个电台回去嘛。马翻译官说。 这恐怕不行。区公所就那么几间房,电台放在哪里?时间一长肯定被人发觉。主任杨万强和副主任谷小波都是大学毕业生,又在冯玉祥队伍里打过仗,这点事情根本瞒不住他们。 这时,松田次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对荆保光说,你把情报交给“鹌鹑”,让他送过来即可。 马翻译官也想到了这个人,说,对,“鹌鹑”送过来方便一些。 “鹌鹑”,显然是个代号。荆保光暗自惊讶,日本鬼子的情报网编织得竟然如此之快。第五区公所建立时间并不长,他们就安插了奸细在里面。 “鹌鹑”是谁?我怎么和他联系?荆保光问。 现在都是一家人了,我们当然要把“鹌鹑”的情况告诉你。在雁浦村北边靠近灵丘县的地方有个温家坳村吧?松田次郎说。 对,是有这么一个村庄。荆保光说。 温家坳村有个六所吧?松田次郎又问。 不错。温家坳村住着晋察冀军区卫生部第六医疗队,对外称六所。荆保光主管后勤,常和六所打交道,就连这次到灵丘县搞药品,其中一多半就是给六所的。六所里竟然也出了内鬼,这是荆保光万万没有想到的。 六所有个叫温林的人,你把情报交给他就行。马翻译官说。 后来荆保光才知道,温林是六所的一个理发员。温林这个人自小心灵手巧,不论什么新鲜玩意儿一学就会。六所进驻温家坳后,温林见男同志理发用一把称作“推子”的铁玩意儿,明晃晃的很漂亮,理出来的头发又齐整又好看,不像老乡们用剃头刀子刮,常常把头皮割破,不光疼,而且还红一片青一片像狗啃了一样难看。温林决心学会理发技术,于是没事就往理发员那里跑。温林悟性好又用心学,时间不长就学会了理发,遇有理发员不在的时候他就给大家理发。温林不仅理发技术好,还学会了维修理发工具。推子虽然是一种简单机械,但维修却是个技术活儿,不好掌握,但经温林的手修理出来的推子很好用。后来,老理发员调到军区去了,临走时推荐温林当理发员,于是他就成了六所的一员。 心灵手巧是个双刃剑。品行好的人,可以把好事办得更好;品行不好的人,能把坏事办得更快,甚至把好事办成坏事。有一次,温林经过化装到灵丘县购买理发工具和配件,办完事后晚上到城里转悠着玩,见到很多挂着红灯笼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场所,只是觉得新鲜就进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就看出了瘾头。以后,他每次到灵丘县城都去这些地方玩,后来被鬼子盯上抓到了松尾的队部。人是马翻译官审的。温林是个软骨头,马翻译官只吓唬了几句,鞭子还没有抽到身上他就招了个“竹筒倒黄豆——半个不剩”,心甘情愿为日寇搜集八路军的情报。松田次郎给他起了个代号“鹌鹑”。后来温林就利用到灵丘县城购买理发工具的机会给鬼子送情报。鬼子的飞机曾两次到温家坳进行空袭,想把六所彻底铲除。第一次炸死三个八路军伤病员和一个护士。第二次扔下两个炸弹,炸死了五头骡子。晋察冀军区情报部门怀疑有人向敌人透露了消息,到六所调查了好几次,但谁也没有怀疑到温林这个普普通通的理发员身上。 松田次郎给了荆保光一个“山雀”的代号,行动上受“鹌鹑”指挥。荆保光返回冀西时,松田次郎让他带着一个推子零件,以后就用这个零件与温林接头。 回到雁浦村后,荆保光向组织上撒谎说是趁敌人看守松懈时偷偷跑出来的。因为荆保光身上有严重的刑伤,所以杨万强和谷小波就没有对他产生怀疑。 大“扫荡”开始后,雁浦村住进来一批八路军伤病员。有一天,“鹌鹑”给“山雀”发来指示,说皇军要尽快知道这批伤病员的下落,在哪里住,有多少人,限他三天时间上报情报。三天后,荆保光借检查支前工作为由,到温家坳与温林接头。晚上,荆保光来到温林住屋的窗户下,“啾啾”学了几声山雀叫唤,屋里传出“咕咕”几声鹌鹑叫。接头暗号对上了,荆保光随即进屋,把雁浦村住有八路军伤病员的人家位置、数量,包括进村线路,甚至把在第四区吴家湾的伤病员情况都详细地提供给温林,温林又很快报告给松尾。于是,几天后就发生了鬼子夜袭吴家湾和雁浦村的惊天血案。 反“扫荡”胜利结束了。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和边区抗日政府在雁浦村召开隆重的表彰大会。第五区公所被命名为全边区“模范抗日区公所”;谷英海、谷小波、臧淑艳和其他牺牲的民兵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谷大豹、谷万、谷岭、刘闾方以及雁浦村所有参加救护八路军伤病员的民兵,被授予抗日英雄称号,同时还为在反“扫荡”中壮烈牺牲的谷英海一家三口和民兵举行了隆重的遗体安葬仪式。 这天,同样也是一个公审大会。耿队长带着武工队员押着荆保光、温林和马翻译官来到烈士墓前。区公所要在这里审判屠杀抗日军民的刽子手,为死难烈士报仇,以慰藉死去的亡灵和烈士的家属。 马翻译官自知罪大恶极,在押解路上乘人不备,从一座二十多丈高的山崖上跳了下去。这个卖身求荣的民族败类最终落了个粉身碎骨的可耻下场。 “鹌鹑”温林奢望活命苟生,跪在杨万强面前一个劲儿地告饶,求求杨、杨主任饶了我、我这一回,我一定将、将功折、折罪。 饶了你?饶了你我怎么对得起因你而惨死的谷家三口?怎么对得起因你而死的民兵?怎么对得起吴家湾和雁浦村死去的老百姓?杨万强冷冷一笑,对耿队长说,推出去,执行! 耿队长“哗啦”一下推弹上膛,“啪”一声将温林击毙,污血流了一地。 荆保光在谷小波和臧淑艳墓前跪着。杨万强步履沉重地来到荆保光身边,他有好多话想对荆保光说,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在雁浦村和荆保光共事三年。平心而论,荆保光的工作能力不错,分管的工作如征公粮、做军鞋、支前等成绩都很突出,多次受到军区和边区政府的表彰。然而,让杨万强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荆保光竟然成了日本鬼子的帮凶,害死了那么多同胞兄弟和同志。 终于,杨万强清了清嗓子,低沉着声音说,荆保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荆保光抬起头,向四周扫了一眼。忽然,他看见了谷大豹身边的轿鼓,突然显得异常激动。他小时候在老家特别喜欢敲大鼓。就是因为喜欢敲鼓,他才主动从晋察冀军区后勤部调到雁浦村的。倘若不来雁浦村,他就不会到敌占区灵丘县,也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他曾想在抗战胜利后和谷家人比试比试敲鼓的技艺。显然,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 荆保光向杨万强提出一个要求,我想摸一摸谷大豹的那对紫檀木鼓槌,可以吗? 杨万强向谷大豹点了点头,把鼓槌给他。 谷大豹把紫檀鼓槌递给荆保光。荆保光用手轻轻地摸着鼓槌,眼里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色。突然,他把两只鼓槌往起一举,猛地击向自己的双侧太阳穴。眨眼间,太阳穴出现两个大洞,血流箭一般地喷了出来! 双槌击顶!谷大豹惊喊一声,想夺下荆保光手里的鼓槌,但荆保光出手太快,谷大豹紧跑慢跑还是迟了一步。待他来到荆保光身边时,荆保光早已经倒在了谷小波和臧淑艳的墓前,断了气。 杨万强心情沉重地说,也好,省下一颗子弹打日本鬼子吧。 谷大豹把紫檀鼓槌捡了起来,从路旁拽下一把衰草擦了擦上面的血迹,插在腰里。 你刚才喊了一声什么?杨万强问谷大豹。 “双槌击顶”,这是敲鼓人自杀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鼓乐绝技。 耿队长插嘴问,敲鼓人为什么要自杀? 谷大豹说,小时候听爷爷说,在古代,鼓乐是用于打仗的。如果敌人杀来,敲鼓人为了不当俘虏,就用“双槌击顶”自杀。谷大豹啧啧嘴,惋惜地说,荆保光动作那么敏捷、准确,足以证明他是个技艺高超的鼓手。其实,鼓手想死有时并不容易,“双槌击顶”要求快、准、狠,差一丁点都不行。如果一招不能毙命,鼓手就没有力气再举起鼓槌。 可惜了,他是个合格的鼓手却不是个合格的中国人,杨万强对耿队长说,买口棺材,把他就近埋了吧。等抗战胜利后,再设法告诉他的家人。 买口好一点的棺材。鼓手自有鼓手的尊严。谷大豹心情沉痛地说。 松田次郎由于主动供出了“鹌鹑”和“山雀”的公开身份,并表示以后不再与中国人民为敌,取得抗日军民的谅解,成为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晋察冀支部的一员,留在雁浦村区公所工作,并帮助第五区建立了情报组织,为抗战做出一定贡献。抗战胜利后,松田次郎返回日本继续从事心理学研究,晚年热衷于中日友好并多次访华,成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这是后话不提。 ...... 谷家轿鼓这段史诗般的保家卫国的英雄事迹,爸爸又整整讲了五天。 我被爸爸的讲述深深地吸引住了。同样是谷家轿鼓,我总觉得无论白龙关保卫战还是皇城封赏,都远远不及神奇山大夹沟助力歼灭侵略者松尾更有积极意义更让人热血沸腾。 爸爸讲完后没有像堂伯伯那样逼着我学敲鼓,更没有教育我要继承谷家先辈的传统等等,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目的是让我自己悟。悟得出,不用强迫自己就会主动去学;悟不出,怎么强迫也没有用。 我终于悟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找堂伯伯谷雁明,要求从头学习敲轿鼓。 堂伯伯指了指脑袋问我,通了? 我说,通了。原来我们的老祖宗不光帮助清兵打八国联军,还帮助八路军打日本鬼子,这是我们谷家人最大的骄傲和光荣啊! 堂伯伯说,那可不!我们谷家轿鼓这段历史,县志上都有明确记载,也算是载入了史册。我们谷家轿鼓的传人应该把它发扬光大! 我告诉堂伯伯,请您放心,谷家轿鼓不会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断更、失传的。不过,你们沿用的传统的敲鼓方法不科学不方便太落后,应该加以改进。 怎么改进?历朝历代就是这么流传下来的,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嘛!堂伯伯说。 这个好办。记得听您说过,谷家老祖宗留下一套轿鼓鼓谱,照着鼓谱敲打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用锣鼓听音的笨办法呢?我问堂伯伯。 堂伯伯说,是有一个鼓谱。鼓谱原来由你爷爷保管,他去世后理当传到你爸爸手里,但你爸爸说,他是国家公职人员,现在也没有时间敲轿鼓,留着鼓谱没有用,就让我暂时代为保管。我让你学轿鼓的用意,就是你将来学有所成后就把鼓谱交还给你。这套鼓谱,祖祖辈辈就是由敲鼓者保存的。老祖宗们说过,拿鼓槌者拿鼓谱。只是谁也没有见过鼓谱上的东西。 我问,先祖留下的鼓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堂伯伯说,是个四方形羊皮包,大小和我的手掌差不多,浅黄色,很薄很轻。羊皮包四个边口上用黄色蚕丝线密密匝匝地缝着,针脚处还灌着蜡。从古至今,谁也没有拆开过这个羊皮包。先辈们不拆自有不拆的道理,所以我们也都不敢拆开。这就是后辈人靠听声音学习轿鼓的原因。 第53章 轿鼓声声(十九) 我对堂伯伯讲,咱们别去拆它了,多少辈人没有拆过,咱们这辈人拆了不好,羊皮包还是由伯伯保管。过去都是拿鼓槌者保管鼓谱,现在这个规矩也可以改一改,打镲的人也可以拿嘛!这是一个有机组合,没有镲和铙,轿鼓也打不成。规矩都是人定的,人也可以改变它。我爸爸不拿鼓谱,我也可以不拿。 堂伯伯说,这个事情以后再议。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你要掌握敲鼓的技艺,先撑起你们这一支轿鼓后人的门面来。 我说,谷家后辈虽然没见过羊皮包里的东西,但既然是鼓谱,无非就是两个符号x和o。你们敲打轿鼓时,我在一旁用笔把x和o记录下来,初学者可以按照这些标记敲打,就比听声音方便的多,容易记忆,也可以随时修正不正确不规范的地方。 不料,在敲打现场,我无法记谱。无论鼓槌还是镲、铙,敲打速度很快,记不下几个符号。堂伯伯让我只看两个鼓槌,因为它和指挥棒的功能一样,镲和铙都要听它指挥,但我发现鼓槌并不是按鼓谱敲的,它在敲打过程中加进去许多零碎动作,这就给记录增加了困难。 我向堂伯伯提出这个问题,他说,轿鼓确实不能按照鼓谱中标记的符号敲,那样敲出来的声音很单调很难听。他说可以根据镲的敲打方式记谱。我试了试也不行,堂伯伯是敲镲的,但他离开了鼓槌就无法敲下去,勉强敲也是丢三落四不成个样子。我又想跟着敲铙的记谱,试了试也不行,铙在鼓谱中的符号虽然最少,但它敲打起来动作却比镲复杂一倍,很多时候它把属于镲的符号也敲了,干了它不该干的活儿。这不是狗拿耗子吗? 堂伯伯说,铙就得这么敲,狗该拿耗子就得拿耗子。所以,鼓谱上的东西不一定适合实际操作,这也是谷家轿鼓千百年来靠声音来传承的最大原因。如果一定照着鼓谱按部就班地敲打,很可能流传不下来半路就夭折了。故而,我觉得你还是沿用咱们祖祖辈辈的老办法老老实实地去学,或许效果更好。 正当我准备妥协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坚定不移地支持我。这个人不是我们谷家人,他姓任,叫任风江。爷爷在世时,他就跟着爷爷学轿鼓,深得爷爷真传。这里我要说明一件事情。所谓谷家轿鼓,只是证明轿鼓来自谷家,就是说版权在谷家人手里,但不是只有谷家人才能敲,雁浦村里张王李赵谁都可以敲,其他村庄的人也可以敲。只要敲得好就行,就是对谷家轿鼓的发扬光大。爷爷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谷家是个开放、包容的家族。 爷爷去世后,任风江就是雁浦村敲鼓最好的人。据说他有一个愿望,就是用我们谷家祖传的紫檀鼓槌敲打一次轿鼓,但始终无法实现。堂伯伯谷雁明不擅长打鼓,我从他那里学不出打鼓的精髓来,想跟着任风江学,但却遭到堂伯伯反对,他给出的理由是,你别看他们姓任,但断断不可信任。 我问,他们任家做了什么不可信任的事情? 堂伯伯又用了大半天时间给我讲述了发生在五六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当年,雁浦村其他姓氏的几个年轻人也参加了白龙关保卫战。有一个敲鼓敲得很好的小伙子叫任换生,是谷家尧最喜欢的徒弟。谷家尧思想很开明,没有门户观念,谁敲的好,他就喜欢谁,所以就带着任家和其他敲镲敲铙较好的几个外姓人到了白龙关。因为任换生是谷家尧最喜欢的徒弟,所以,谷家尧去哪里任换生就跟到哪里,须臾不离左右。在追赶八国联军头目哈提捷夫的过程中,任换生发现后面有个洋鬼子正向谷家尧瞄准,急中生智推了师父一把,让他躲过了一枪。谷家尧感激任换生救了他一命,对他越发看重。看重归看重,但老祖宗留下的鼓谱也没有让他看过,特别是任换生想用谷家的紫檀鼓槌敲鼓,仍然被婉言拒绝。谷家尧常常满带歉意地对任换生说,徒弟呀,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谷家先人有遗训:鼓槌不能拿在外人手里。 谷家轿鼓到京城为慈禧太后祝寿时,谷家尧又特意把任换生带上。祝寿事毕,除皇上封谷家轿鼓为“天下第一槌”外,慈禧太后还格外奖赏了谷家轿鼓不少金银财宝。在分配这些财物时,谷家尧让任换生拿了个大头儿。不料,这个分配方案引起敲镲的谷雁明和敲铙的那一支谷家人的不满。他们认为,慈禧太后奖赏的是谷家轿鼓,谷家人理应拿大头儿,怎么却把大头儿给了任姓人家?那还算不算谷家轿鼓?干脆叫任家轿鼓得了! 谷家尧给两支谷家人做工作,说咱们有了“天下第一槌”封号,这这个比金银财宝值钱多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谁知,两支谷家人不买账,“天下第一槌”是指你们敲鼓的这一支谷家人,我们敲镲敲铙的谷家人能沾到什么光?我们也没有资格用“天下第一槌”敲鼓。封号没有我们的份也就罢了,这是老祖宗规定的,我们争也争不来,可得了奖赏,你可以多给我们一些也行啊,却把大头儿给了外姓的任家。没有我们敲镲敲铙的密切配合,你能得到“天下第一槌”的封号?你能拿到这么多金银财宝的奖赏?你们非要这样不可,那好,以后你们敲鼓的自己折腾吧,我们还不奉陪了! 谷家尧听了也很生气,这、这还是谷家人吗?几个外姓人家都没有较真,你们倒先打起横炮来了。你们懂不懂?在白龙关,是他任换生救了我一命!这一命值不值这些金银财宝?好吧,你们谁愿意把头割下来扔在京城大街里让人当球踢,我就把金银财宝带回家全送给你们的孩子老婆,行不行?谁愿意这样做,请举起手来! 显然,谁也不敢举手。 谷家尧又说,当然了,你们可能会说,任换生是救了我一个人的命,可这些金银财宝是奖赏给大家的,不能将大家的东西去还我一个人的情。那你们说一说,这些金银财宝我该拿多少?本来,我是想把自己这一份给任换生的,我一份钱都不要,只要这个“天下第一槌”封号就行,因为这个封号给你们,你们也要不上。你们敲的是镲和铙,人家封的是谷槌,与你们无关。封号这个东西,说它值钱,就是无价之宝;说它不值钱,就一文不值。你们跟我来了京城,辛苦一趟,该拿的,我不缺你们一分钱;不该拿的,多一分我也不给。 果然,谷家尧把自己那一份奖赏全给了任换生。 任换生怕大家不服,万般推辞,但谷家尧不答应,说这是给我的那一份,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别人管不着。 敲镲敲铙的谷家两支人嘴上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一直不服气:人常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白龙关保卫战,任换生就在你身边,那是赶巧了。我们谷家人在场也会那样做的。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我们谷家人指望得上。这个姓任的也缺心眼,竟然看不出眉眼高低来,谷家给你个梯子,你就真的往上爬? 事情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敲镲和敲铙的两支谷家人始终对任家耿耿于怀。虽然常在一起敲鼓,但心里的疙瘩一直没有解开,面和心不合,鼓和人不和。后来的年轻人只是听说当年长辈们为了奖赏闹的不愉快,详细情况则不得而知。 我对堂伯伯说,小蚂蚁掉眼泪——多大一点事情啊!还值得记恨几十年? 嗨,金银财宝嘛,多少年过去了,就是给他任家再多,也有花完的时候,我们不记恨。我是怀疑任家瞄上的不是钱而是咱们谷家的轿鼓。就从白龙关保卫战算起吧,这也传了好几代了,他们一直都是敲鼓,对于镲和铙根本不上心,而打鼓又是谷家轿鼓最根本最精华的东西。 任家瞄上了谷家轿鼓,何以见得?我觉得还是有些不着边际,反问堂伯伯。 堂伯伯说,这些年来我非常注意观察任家的举动,倒也没有发现他们有明显出格的地方。但有句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爷爷不在了,你爸爸又不在家,你现在还扛不起敲鼓的大旗。在这个特殊时期,难道咱们谷家人不得有所防备吗? 堂伯伯说的不是没一点道理。我告诉他,这个我心里有数。至于敲鼓,我还是要跟着任风江学,他学的是咱谷家的技艺,咱再学回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堂伯伯说,你说自己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只是你岁数还小,别让人家把你卖着吃了就行。 爸爸后来告诉我,当年在京城,谷家尧确实把自己那份奖赏全给了任换生,但后来任家又把这笔钱还了回来。 任家没有要?听堂伯伯说,任换生把财宝都带回来了啊! 爸爸说,有一年,谷家尧上山砍柴,一个不小心从山上掉了下来,摔断了左腿和右手腕。左腿摔断还在其次,右手腕断了却让谷家尧惋惜不已,这可是拿鼓槌的手腕啊!断了还怎么敲鼓?后来找了一个最好的接骨郎中医治。郎中看了看谷家尧的伤情,开口要五十两银子。谷家尧是个老百姓,靠种几亩薄田过日子,哪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郎中说,我可以给你接得完好如初,钱嘛,肯定得多花一点。 谷家尧说,能不能便宜一些?我、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郎中说,你怕花钱,可以找其他郎中。图贱买老牛,不能耕地,你买它干啥?说着就要往出走。 别走!花多少钱,也要把他的腿和手腕接好,特别是手腕,一定要像你说的那样完好如初。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郎中和谷家尧抬头一看,是任换生。只见他手上提着一个包袱,进得门来将包袱往郎中手里一塞说,这是六十两白银。五十两是你的诊治费,另外十两是给你的奖赏。 郎中掂了掂手里的包袱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任换生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个:还我们雁浦村一个完完整整的谷家轿鼓的鼓手——谷家尧! 郎中说,你就听好吧!提着包袱出门走了。 谷家尧埋怨任换生,你、你这是干啥呀?我治病你花钱?这是哪门子道理?说出去让村里人笑话! 任换生说,师父,这不是我的钱。 不是你的钱是谁的钱?难道你去抢了?你去偷了?告诉你,你要是抢了偷了,我今天就和你恩断义绝,不认你这个徒弟,以后咱们形同陌路! 任换生笑着说,哪有师父说着这么严重可怕?我跟了您半辈子了,什么时候抢过什么时候偷过?告诉您吧,这钱不是我的而是您自己的。 嗯,明明是你拿来的,怎么是我的?是你偷我家的?不可能,一是我家根本没有钱,二是没见你登过我家门呀? 任换生说,那五十两银子是您自己的,在京城给了我。那十两是我孝敬师父的。 谷家尧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你这又何必呢! 任换生说,这五十两银子我回来就没有动过,总想找个机会还给您。现在这个机会最好。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希望师父答应。 谷家尧以为任换生要提紫檀鼓槌,就先堵他嘴,要是鼓槌的事情,你就别提了。 任换生说,不是鼓槌。今天的事情,我希望师父严格保密,特别不要告诉敲镲敲铙的谷家人。 谷家尧点了点头。 ...... 我跟着任换生的后代任风江学了半年谷家轿鼓。我打破老祖宗的清规戒律,把紫檀鼓槌给任风江,他敲鼓我记谱,成效显着,把谷家轿鼓的七个段落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 请看下一章:不“二”法门。 第54章 不二法门 谁也没有料到,几年以后,在那个史无前例的特殊时期,任家和谷家因为轿鼓因为鼓谱因为鼓槌,闹出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 因为《从头活一回》是按照我的年龄由小到大叙述的,故而这场“战争”在《少年滋味》和《花季蹉跎》两卷里再呈现给读者。 前文中提到,我在牛角台村居住时,到村北水井抬水曾经掉到井里一次,妈妈怕我再出意外,就不让我再去抬水。年底,我们一家回到老家雁浦村,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因为爸爸工作调动而随其四处飘泊,一直在雁浦村读完初级小学。 其实,从牛角台村回来,是爸爸最终做出的决定。怕我抬水出意外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从我的学业上考虑的。牛角台人说话发音不准确。比如,他们常常把“四”读成“是”,而真正需要读“是”时,反倒读成了“四”,连他们自己都承认说话“四”“是”不分。还有一个字的读音更可笑,数字中的“二”,是个卷舌音,但这个村的人似乎都不会卷舌,老把“二”读成“饿”,非常难听。我入学后,“四”“是”能分的清楚,但读“二”时就和当地人一样,常常读成“饿”。爸爸大概考虑到这是语境的原因,于是让我回到老家读书。姐姐比我大三岁,是在东岭村入的小学,东岭村人说话不这样,所以姐姐不是这样的发音。看来,语境对说话发音正确与否很重要。 我带着“饿”回到了老家。 一年级的主课只有两门:语文和算术。我最怕算术,倒不是怕计算,而是怕读题。几加几减几等于几,老师总让让同学们读出来。2,这个阿拉伯数字,我发音不对老读成“饿”,常常引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每次都笑我个大红脸,久而久之,同学们都不喊我的名字而喊我“饿”了。这个老师也太气人,我越是害怕,他就越是让我读,有时候还把我叫到讲台上读,面对着全班同学丢丑。我站在讲台上还没有开始读,下面“饿”“饿”就喊成了一锅粥。有的同学还忘不了起哄:听说你过去掉进过红薯窖里。你再来上学时多带两块红薯,吃了就不饿了。我暗暗发誓,等我长大有了力气,非把这个老师一棍子敲死不可! 不光在学校遭同学们笑话,回到村里也遭村民们耻笑。过去,村里来过几个南方人。南方人说话和北方人大相径庭,村里人听不懂,就喊他们是南蛮子。我发音不准确,村里人也喊我小南蛮子。放学回家,在村口干农活的人见到我就说,看呀,小南蛮子回来了!每当听到这些喊声,我就羞臊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群中有一个人叫乔如谦,论亲戚我得叫他姑父,最爱拿我开玩笑,小南蛮子这个绰号就是他给起的。那时,我小小的心灵里最恨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算术老师,总让我出丑,我想用棍子敲死他;另一个就是这个乔如谦,老想给他碗里放包耗子药!因为是亲戚,过年时,爸爸就请他和姑姑到我们家吃饭,机会倒是合适。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这个“2”压的抬不起头来。白天晚上一直在寻思,老“饿、饿”的哪能行?连做梦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很着急,下决心一定要改过来。不料,越是着急离正确发音就越远。 最终,我放弃了一棍子敲死算术老师的想法,因为他后来帮助我纠正了“2”的错误发音。我问老师有什么特殊办法改正过来?老师说,没有特殊办法,如果说有的话,就是多多练习,就算是纠正错误读音的不二法门吧。这是个典型的卷舌音,你试着把舌头卷起来读一读。我在牛角台小学试过,不行,读出来的“2”还不如“饿”好听。 老师说,在那里不行不等于在这里也不行,再试一试。我试了试还是不准确。一生气不练了,爱咋地咋地。 老师听说我赌气不练了,赶紧给我做思想工作,还开玩笑地说,你其他功课都很好,千万不能让“2”拖后腿。你将来当个领导,在台上讲话,老“饿、饿”的不让人笑话吗?现在同学们笑话无所谓,将来你的同事、领导和下属笑话那可就麻烦了。 我泄气地说,就我这个发音也当不了领导。 老师说,不一定,你改好了就有可能。 后来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是大学毕业生。他告诉我不要着急,有的孩子发音不正确是大脑皮层语言功能发育不完善所致,岁数大一些就好了。 下乡干部的话让我宽心了不少。他一走,老师对我说,下乡干部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有的孩子确实如他所说,但你如果不属于那种情况怎么办?所以,我仍然是那句话,改变“2”错误发音的不二法门就是现在加强练习。时不我待,现在不练,以后很可能就练不出来了。 老师这一吓唬,我又开始练了起来。村里好多人给我支招儿,有人让我蒙着被子练,有人让我到山顶上练,有人让我爬到树上练,还有人建议我对着水缸练。我对着水缸练了半年,发音没有改过来,倒是练就一条唱戏的好嗓子,乡亲们都说我唱戏带水音儿,好听得很。多年以后,我在都市里结识了不少戏曲表演艺术家,他们说自己的嗓子就是小时候对着水缸喊出来的。 蒙被子登山顶攀大树的作用如何不得而知,反正到了小学四年级,我终于读出了“2”的正确发音。同学们惊喜我不再“饿、饿”的了,问我用了什么巧妙的方法?我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我觉得,下乡干部的大脑皮层完善之说和老师的不二法门坚持练习之说都有科学道理。遵循自然规律和改变主观世界本来就是我们走向成功的阶梯。虽然我并没有当上领导,但我非常感谢那位下乡干部,他让我缓解了焦虑的心态。科学研究表明,童年时代经常处于焦虑状态,对于身体的成长和人格的形成百害而无一例。 我更感谢这位算术老师,他的不二法门,让我迎着困难上,纠正的不仅仅是一个阿拉伯数字读音,更锻炼了我不屈不挠勇于奋斗的坚毅性格。从此,我的思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想一棍子敲死他转变为对无限感激他。我向他表示谢意,他说,不要感谢我,要谢就谢你爸爸。 这与我爸爸有什么关系?我不明就里。 老师说,是你爸爸告诉我这样做的。你现在这个年龄段正是打语言基础的时候,很关键,可你爸爸又不在家,无法督促你。我是你的老师,自然要把这个责任承担起来。你还是挺幸运的,最终改了过来,有的孩子一辈子都改不过来。比如你居住过的牛角台村,那里有我的亲戚和同学,他们说话那个味,他们的孩子也是那个味,到死都改不了,一直是“饿、饿”的。 我已经把“饿”改成了“2”,同学们和很多村民都不再喊我小南蛮子了,但我那个姑父乔如谦却始终这样喊我。因此我对他恨之入骨。我和爸爸妈妈说过,这个乔如谦如何如何羞辱我。爸爸妈妈笑着说,他是你姑父,和你闹着玩的。我们老家一带旧习俗,姑父爱和内侄开玩笑。但我却不这样认为,开玩笑也得有度。一个人发音不准确,如果无法改变就是生理缺陷。拿人的生理缺陷开玩笑很不道德。你是当姑父的,是我的长辈,怎么能这样做?这不是为老不尊吗?你这样喊我,在我幼小心灵里产生了多大阴影吗?这个阴影可能伴随我一生,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不知道乔如谦出于什么心理,一如既往地喊我小南蛮子,而且越是在人多的场合越喊声音越大。以致于有大半年时间,我都不敢见他面,见他就躲着走。老远听见他说话,赶紧拐个弯走另一条路。 给乔如谦下耗子药的想法,在我脑海里越来越强烈。那年冬季的一天,妈妈买回一些耗子药,分成好几个小包,放在屋里几个墙角和粮屯边。我悄悄地藏起一包,准备过年乔如谦再到我家吃饭时放进他碗里,让他像耗子那样翻白眼一命呜呼。他的罪过或许还不至于到必死的程度,我可以少放一点,让他闹闹肚子拉拉稀也好。那时候终归岁数小,不明白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只是觉得解气。 春节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按照当地习俗,家里来了客人,小孩子不能上桌一块吃饭。我怎样才能到现场?当然,可以找个原因,比如给客人倒水敬烟等,但饭桌上有姑姑有爸爸妈妈,众目睽睽之下,耗子药怎么放到乔如谦碗里呢?乔如谦不傻,碗里出现了异物,还敢往嘴里吃?现在看来,这件事情根本无法完成,但我出于对乔如谦的仇恨,竟一门心思让他吃下耗子药。他太伤我的心了! 往桌子上添菜、倒水原本是姐姐干的活儿。我对姐姐说,你只管添菜,水我来替你倒。菜是装在盘盘碟碟里的,大家夹着吃无法放药。水是自己喝的,而且当地人习惯用大碗喝水,放药方便。当我放药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一壶水可不是给他乔如谦一个人倒的,爸爸妈妈和姑姑也是要喝的!他们喝下了有耗子药的水......天哪!我差一点做下有悖天伦的大傻事!我的手一哆嗦,一壶水“咚”地掉到地上,开水洒了大半壶。 这时,忽然有个声音从里屋饭桌传了出来。我一听,是乔如谦。再细一听,他竟然提到了我的名字。只听乔如谦对爸爸说,大哥,国青这孩子对我意见可不小啊! 爸爸笑着说,知道,我能看得出来。 乔如谦吁了一口气说,唉,你说我这是何苦呢? 妈妈接过话头说,不怪你,我们还得感谢你,国青也得感谢你呢! 什么?感谢他?感谢他个屁,我感谢他一包耗子药!我愤愤地想。 乔如谦说,我一直觉得这种方法不好,我不愿意当这个坏人,可你们硬要我这样做,我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啥?难道乔如谦喊我小南蛮子也是爸爸妈妈的主意?这可就过分了! 不管是不是爸爸妈妈的主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乔如谦喊我小南蛮子事出有因,我不能再给他吃耗子药了!我把药包扔到灶膛里烧了,提着水壶给大家倒水。 乔如谦见到我,第一次喊我,国青,还记恨我吗? 我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不喊我小南蛮子啦? 乔如谦说,为什么那样喊你,你问问你爸爸就知道了。 原来,爸爸深知人在六七岁年纪是语言的定型期。我在牛角台那种语境里养成的发音习惯,如果不尽早改过来以后再改就困难了。但知子莫若父,他了解我的性格,耐力差,做事喜欢浅尝辄止半途而废,于是,除了委托学校的老师帮我纠正发音外,还与乔如谦提过,让他经常敲打我提醒我。 乔如谦起初不答应,怕我对他产生抵触情绪,影响亲戚关系。爸爸讲了多次他才答应,于是想出这么个缺德办法。不过他又说,国青呀,从今天开始,姑父给你恢复名誉,再也不会叫小南蛮子了。哎,我听说学校老师的不二法门是让你不停歇的练习,我的不二法门就是让你感到小南蛮子是多么的难听。你觉得难听,就会下决心改掉不准确的发音。姑父最大的错误是叫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多交了你好长日子。姑父这里给你道歉了!你给我倒里一大碗水,今天我就以水代酒,自罚一碗。说着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我心里一阵后怕,如果碗里有耗子药,姑父呀,那侄子可就对不起你了! 请看下一章:雨夜奇遇。 第55章 雨夜奇遇(上) 我的小学同桌同学是个女的,叫任小曼,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个子也很小。我小时候个子就比同龄人矮一截,这个任小曼更矮,只到我耳朵上,许是发育不良所致。你别看她岁数小个子矮,胆子却挺大,不怕天黑走夜路,不怕走路碰到狗,不怕上山遇着蛇,不怕下雨淋湿头,不怕坟地里转一转,不怕把死尸瞅一瞅……有这么多的不怕,所以同学们送给她个外号:苶大胆。 那年夏天,一个狂风暴雨的黄昏,任小曼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走失了。任小曼的走失,最后牵连出村里一桩疑案,以致于很多年后,村民们提起来这件事来还唏嘘不已。 那是一个三伏天的下午。因为天气阴沉的厉害,老师怕下雨淋着学生们,就给我们早早的放了学。任小曼和我不是一个村,她住在瓜地坡村。瓜地坡是雁浦的一个自然村,只有十多户人家。瓜地坡村离学校五里地,都是羊肠小路穿行在高山峻岭之间,高低不平非常难走。 晚上,我刚刚吃过晚饭,在街里和几个小朋友玩耍,忽然听见母亲喊我,让我赶紧回家,有人找我有紧要事情。我连忙跑回家,一看,是老师来了,还有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人。 老师指着男人对我说,这是任小曼的父亲任贵。任小曼今晚没有回家,她父亲找到学校来了。你和她是同桌,你知不知道她到了哪里? 我说不知道,任小曼每天一放学挎起书包就走。今天因为放学早,她就走得更早,我也早早回了家,不知道她的情况。 任贵说,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天气阴的这么厉害,恐怕过会儿就是倾盆大雨,这么小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 我妈妈问任贵,你没有到亲戚家找一找? 任贵说,都找遍了,哪个亲戚家也没有去。询问和她一块上学的孩子们,他们说,本来一起走着的,后来任小曼说去解个手,就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当时,天色阴沉的厉害,孩子们也不敢去找,只好回去尽快告诉了任贵。任贵连忙到学校来找。 任贵刚说完,就下起了大雨,而且越下越大,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任贵心急如焚,冒着大雨走了出去,我今晚无论如何要找到女儿。 老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家长要是从他手里要孩子,他还真没有办法,于是紧跟着任贵也冲进了雨幕里。 这个苶大胆,放了学不回家到了哪里呢?晚上,我躺在炕上,却一直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奇怪的事情。 女儿忽然失踪,又遇上大雨倾盆,她该处于什么样的危险境地?任贵不敢往下多想。任贵的妻子李改芬更是肝肠寸断,像疯了一样,哭天嚎地,躺在地上直打滚。任贵发动家族七大姑八大姨一众人等四处寻找,凡是孩子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始终没有发现任小曼的踪影。这一夜,任贵和李改芬夫妻二人眼皮合都没合。任贵不停地抽着旱烟,一袋接着一袋;李改芬靠在墙角,早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只是小声地叨念着:娘的心肝宝贝,你到了哪里?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你吃什么喝什么……天亮了,任贵找到村长,让村长帮着想办法。村长也很着急,自己的村民无缘无故丢了,上级追查下来,作为一村之长不好推脱责任,就把村里的年轻人召集起来,下了死命令:扩大搜索范围,无论如何要把任小曼找回来。找回来,每个人奖励二十个工分。自己则和任贵火速到乡派出所去报案。 然而,所有的努力全是白费,任小曼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仍然杳无音信, 正当所有人为任小曼的走失忧心忡忡时,三天后,她居然回来了,继续回到学校上课。看她的精神状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老师问她,你这三天都到哪里去了?任小曼什么话也不说。 任贵和老婆李改芬问女儿,孩子,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雨,可急死我们了,找不到你,我和你爹死的心都有啊! 同学们也问任小曼,那天放学你不回家去了哪里? 任小曼仍然什么都不说。 我是她的同桌,也多次问她这些天究竟到了哪里? 任小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一声不吭。 时间久了,什么也问不出来,人们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度就慢慢降了温,后来也就没有人再问任小曼了。 …… 一晃儿,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年春节期间,我回老家雁浦村看望爸爸妈妈,恰巧在村街上见到了任小曼,她也是回瓜地坡村看望母亲李改芬的。她的父亲任贵已在几年前去世。雁浦村有她一个姑姑,她来看望姑姑正好和我碰了面。 老同学久别重逢,分外亲热,相约晚饭后在一起聊聊天。聊天时,任小曼突然对我说,你还记得三十多年前走失了三天那回事吗? 当然记得,现在还时不时地回忆起来,觉得奇怪呢!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走失?三天中经历了什么? 我说,当然想听。三十多年来,我一直琢磨不透你那三天的去向,也琢磨不透你一字不吐的原因。 唉,说来话长。任小曼叹了口气说。 那天,任小曼在回家的路上,还真是解手去了。待解完手,起身正要追赶同学们时,一个意外情况发生了:眼前突然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虽然当时天色晚了又下起了雨,但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尚能辨清道路。可现在却漆黑一团,最要命的是此时任小曼大脑里也是混沌沌乱糟糟的一片,没有了意识。任小曼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情况,任她胆子再大毕竟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免着急害怕起来。她想喊同学们来帮忙,无奈根本喊不出声音,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的听力却非常好,周围哪怕一点儿轻微动作,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小会儿,任小曼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孩子,跟我走吧。 任小曼本想说,你是谁?我不跟你走!可惜,任凭她怎样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只听那个男人又说,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呆着怎么行?天又下着雨。 任小曼说,我要回家。 好,我就带你回家。男人说。 听说要带她回家,任小曼同意了。 男人说,下雨天路不好走,你听着我的脚步声。我走在哪里你就跟在哪里。 任小曼说,我看不清路怎么跟着你走? 男人说,这个好办。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任小曼忽然觉得大脑和眼睛豁亮多了,能够朦朦胧胧地看清前面的路,就跟着前面那个黑影往前走。 走着走着,任小曼突然发现方向不对。这个地方她和同学们经常来这里玩耍,非常熟悉。回瓜地坡村应该往左边走才对,怎么现在往右边走?这样岂不是越走离村里越远?任小曼赶紧喊住前面的黑影,不对,你往哪里领我?我不跟你走了……话未说完,黑影抢过话头说:你必须跟我走!边说边回了一下头。任小曼一看,妈呀,吓得顿时瘫软在地上…… 任小曼看到了什么?竟然吓成这个样子?原来,她看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脸:上面全是土,黄色黑色白色都有,就像戏曲舞台上的大花脸,被雨水冲的黄一道白一道,甚是恐怖。黑影身上还粘满了各种颜色的土屑,就像是刚从地下刨出来的一样。任小曼一个小孩子而且还是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丑陋的怪物?惊叫了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黑影见任小曼昏倒在地,心有不忍,回过身来,在她身上轻轻地拍了几拍,但任小曼仍然没有醒过来。无奈,黑影只好把任小曼抱起来,朝着右边方向大步走去。 等到第二天晚上,任小曼才慢慢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一间小屋子,狭窄得很,只放着一张床,自己正躺在床上。屋里亮着一盏油灯。任小曼翻了个身再一看,那个满身是土的黑影正睡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胖胖的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呼呼地睡得正香。任小曼觉得肚子有点饿,想找点吃的。翻身下床时,不小心闹出一点动静来,惊醒了胖男人。胖男人一看任小曼醒了,也站起身来说,孩子,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任小曼不高兴地说,是你这个模样把我吓坏了,怎么反倒说我吓着了你? 胖男人思索了一下说,对了,我这个模样确实不好看。孩子,你等一下,我去洗把脸。胖男人出去片刻,再回来时,脸上已经很干净,衣服上也没有了土屑。任小曼一看,这个人竟是满脸的慈祥,没有半点凶神恶煞的样子。任小曼回忆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觉得胖男人把自己哄骗或者说是劫持到这里,显然有着某种目的,倒也不像有什么恶意,特别是多次听到他称呼自己为孩子,觉得倍感奇怪。自己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在瓜地坡村一带,小孩子和孩子的解读是不一样的。小孩子一般多指为岁数小的人,而孩子则是一种亲昵的称呼,是父辈对晚辈的爱称。任小曼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对自己用这样的称呼。 胖男人对任小曼说,孩子,你是不是饿了? 任小曼不想与他说话,但此时此刻确实很饿,就微微地点点头。 胖男人表情有些尴尬,说,唉,你看我这里空空如也,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这样吧,你稍等一下,我出去给你找些吃的回来。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工夫不大,胖男人回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些蛋糕、点心之类,还有几个苹果和梨。 任小曼饿了,也顾不得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拿过来就吃。等到快吃饱时,才觉得这些东西味道不怎么对头,似乎有些馊,应该是搁置了较长时间。现在是夏天,这些食物很容易变味,饥饿中的任小曼也没有多想。 吃过蛋糕后,胖男人问任小曼,孩子,口渴吗? 他这一提醒,任小曼真觉得有点口渴,就又点了点头。 胖男人又转身出去弄水。水来了,是用一个黑色陶罐装着的,任小曼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原来这水跟雨水一个滋味,又涩又苦。任小曼经常在星期日上山挖药材,走得路远,口渴了就喝山间的泉水,找不到泉水就喝山石坑里的雨水,这种水经过太阳暴晒,变得格外苦涩难咽。看来这个人也找不到别的水,任小曼只得硬着头皮把水咽下去。 饭也吃了水也喝了,任小曼对胖男人说,我要回家。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我不管你什么目的,也不管你准备做什么事情,我一概都不答应。现在就请你把我送回瓜地坡村的家中去。否则,我的爹娘和乡亲们是不会饶过你的。 听到任小曼说到爹娘二字,胖男人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他对任小曼说,孩子,我对你本来没有恶意。你看,你在这里待一天一夜了,我一直在精心地呵护着你。 精心呵护着我?任小曼冷笑了一声说,我和同学们放学回家,被你劫持到这里,我的爹娘和村里的伯伯叔叔姑姑姨姨们还不定怎么着急呢!你要这样说,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任小曼再一次提到自己的爹娘并说这是个鬼地方,胖男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他对任小曼说:孩子,你…… 任小曼不等胖男人说下去,就打断他的话说,我是我爹我娘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你应该清楚,尽管你叫了我很多次孩子,但我一次都没有答应过! 第56章 雨夜奇遇(中) 听了任小曼这一通连珠炮似的问话,胖男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忽然,他的眼里有了泪水,哽咽着嗓子说,孩子,我才是你的亲爹呀!…… 什么什么?任小曼闻听胖男人如此一说,无异于听见晴空响起一声炸雷!你是我的亲爹?你怎么能是我的亲爹?我是你的孩子?我怎么会是你的孩子?我的爹爹名叫任贵,我的娘叫李改芬!你叫什么?你是谁?你又是哪里人? 任小曼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觉得现在用到眼前这个人身上正合适——你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竟敢冒充我爹!她还想起另外一句大人们常说的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可又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说这样的话太不雅观,就把即将出口的话又强咽回肚里去。 胖男人说,孩子,这次我让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把这件隐藏我心中好多年的事情告诉你。以前你岁数小,说了你也不懂。今年你已经七岁了,也上了学读了书,应该懂事了,我不愿意再这样隐瞒下去了。其实,你现在的爹娘,就是那个任贵和李改芬,对这件事情也很清楚,但他们是永远不会告诉你事实真相的,永远不会的。告诉你事实真相的只能是我——你的亲爹。 胖男人说到这里,眼里竟然流下了泪水。他掀起衣襟擦了擦泪水,又接着说,我曾经想到过永远不要把事实真相告诉你,可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你连自己的亲身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这不是一件很悲哀很残酷的事情吗?所以,思考再三,最后决定还是要告诉你。 胖男人这番话,让任小曼感到惊讶万分。看胖男人那凄苦的面容,似乎不像有诈。于是,她不再情绪激动,也不再连珠炮似的问话,而是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胖男人的名字叫周二雄,今年三十一岁,也是瓜地坡村人。他和任贵原本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小伙伴又是好朋友,而且两家还是邻居。然而,问题恰恰就发生在发小、朋友和邻居这些事情上。 那一年,任贵成为一名民工,被抽调到离村一百多里外的地方修水库。因为离家远,水库工地有规定,半年才能探一次家。任贵的老婆李改芬身子骨不大壮实,任贵走时就委托好朋友周二雄帮忙照顾,因为山区农村苦力大,出门就爬山抬脚就上岭,特别是背背挎垮等重体力营生,需要男劳力来干。既然是好朋友相托,周二雄当然不能拒绝,就一口应承下来。事实上,周二雄对任贵家确实不错,重活儿苦活儿,他干了自家一份还得帮助干任贵家一份。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难得。 遗憾的是时间一长,不该出现的问题就出现了。周二雄经常帮助李改芬干这干那,自然要不住地出入这个家门。那时,周二雄还没有结婚。人虽然长的胖了一点,但五官却是端端正正脸色白白净净,是个女人见了就喜欢的俊俏模样。起先,李改芬对周二雄只是心存感激,感激周二雄这个小伙子这么长时间帮了自家这么多忙,后来就渐渐暗生情愫,喜欢上了周二雄。任贵连续几个月不回家,李改芬正值虎狼之年耐不住寂寞,周二雄又正值年轻力壮,对李改芬也颇有好感,二人可谓干柴碰上烈火,很快就烧到了一起。周二雄当了西门庆,李改芬当了潘金莲。用现在更贴切的话说,周二雄就是隔壁的老王。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纸里包不住火。李改芬和周二雄的风流韵事慢慢地传到了任贵耳朵里。任贵虽然远在百里之外,但修水库的民工是经常轮换的,半年轮换一次。轮换到水库的民工悄悄地告诉任贵,你家现在可热闹了!任贵问,为什么热闹呢?你老婆李改芬提不起来裤子了,还不热闹嘛?周二雄顶替了你,成了李改芬的丈夫。任贵起初不太相信,觉得周二雄是自己的好朋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他怎么能乘虚而入,忍心给自己戴绿帽子呢? 后来李改芬怀孕了,任贵算着时间怎么也对不上账儿,就怀疑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在家那么长时间老婆都怀不上,怎么一出门就怀上了?可人常说,捉贼见赃捉奸见双,自己又没有现场逮住人家,见不了双,也不能怎么样人家周二雄,总不能主动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吧? 有一回,任贵把自己的心事和一个要好的工友田振玉说了。田振玉是从县城来的,比乡下人见识多一些,听了任贵的诉说,告诉他这类事情是无风不起尘,还是多长个心眼好,你在这里修水库,半年不回家,保不齐后院起火。人是感情动物,不是一块石头,相处的时间长了,彼此觉得合得来,就很容易搞到一个炕上。你在家那么长时间老婆不怀孕,你一走,她的肚子就大了,太可疑了! 田振玉的话,任贵觉得很有道理,就问应该怎么办好?田振玉就给任贵出了个主意,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任贵不懂这些,就问检查什么?田振玉说做个精液检查,查一查你有没有生理方面的问题,是否患有不孕不育症。到医院一查,任贵果然有问题:没有成活的精子。也就是说自己根本没有生育能力。这张化验单就像一记闷棒,打的任贵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怪不得老婆长时间怀不上孩子,原来自己不中用;怪不得自己一走老婆就怀孕,原来是好朋友周二雄帮了“大忙”! 出了这种丑恶的事情,任贵连续几个夜晚不能安稳地睡觉。戴绿帽子,这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无法忍受的。任贵好几次准备回去找周二雄算账: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这些道理都是上了古书的,你周二雄怎么能做出如此龌龊不堪的丑事来?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信任?他还准备狠狠地胖揍李改芬一顿:好你个不知羞耻的贱婆娘,我疼你爱你呵护你,你竟如此狠心给我戴绿帽子,看我不要了你的命! 任贵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好朋友田振玉讲。田振玉听了,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劝任贵千万不要这样做,太莽撞太冲动了。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到头来什么也捞不着还落个坏名声。 任贵问,那你说怎么办? 田振玉说,不动声色,就当没有这么回事。 那怎么行?那我也太窝囊了吧?任贵不同意这么做。 田振玉说,这是上策。你没有生育功能,人家李改芬知道真相后如果坚持和你离婚,你什么办法都没有,因为这是国家法律允许的。将来你离了婚,李改芬把孩子带走了,别的女人知道这个情况谁还愿意嫁你?这不就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吗? 任贵一听,对呀,看来我到医院化验的事情还得高度保密才行。 田振玉接着说,要不想落个鸡飞蛋打的后果,你目前只有一个办法。虽然不一定多么好,但唯其可行。 任贵问,什么办法?你快说,我现在缺的就是办法。 田振玉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你就假装不知情,还像往常一样和李改芬好好过日子。 任贵说:也行,李改芬毕竟是我老婆,可以饶过她。但周二雄这个狗日的,我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田振玉说:我的好弟兄,你又错了。周二雄固然可恶,但你倘若不放过周二雄,可就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我估计,周二雄得了便宜不会再卖乖而到处宣扬此事。他不说,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我看你也别在这里修水库了,赶快回家吧!保住自己的家庭要紧,你不在这里,水库照样有人修;你不回去,老婆就没有了,家庭也就没有了! 说得对!任贵听从田振玉的建议,第二天找领导请假说家里有事要回去,后来再也没有到水库工地去。他按照田振玉吩咐,既没有打骂李改芬,也没有对周二雄采取极端措施,真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照常交往,照常说说笑笑。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李改芬后来生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起名任小曼。孩子越长越大越长越水灵。万幸的是,孩子和母亲李改芬长相一模一样,并不像周二雄,所以村里人虽然怀疑孩子不是任贵的,但也不太认同是周二雄的血脉,如果有周二雄的基因,孩子的相貌上总得有一些想象的地方吧!这件事情,其实任贵心里最清楚不过。而周二雄呢,虽然也承认和李改芬有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但并不敢确定孩子就一定是自己的。 直到两年后一件事情的发生,才让周二雄认定任小曼真真切切就是自己的亲女儿。那年秋天,周二雄处了个女朋友。女朋友的姐夫在县医院工作。有一次,几个人吃过饭后闲聊,女朋友姐夫不知道怎么就提到了瓜地坡村,说两年多以前,村里有个男人在医院做了一项性功能化验。因为当时山区农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做这种化验的人极少,有的人身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的检查项目。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二雄心里一动,这个人是不是任贵呢?因为他结婚一年多了李改芬也没有怀上孕。出现这种情况,乡下人的思维方式是从来不怀疑男方有问题,总把责任推到女方身上,认为是女人有毛病。任贵也找不少乡间郎中看过,还让李改芬熬汤药喝。其实,周二雄和李改芬当时敢于搞在一起,也是考虑到女方不会怀孕,比较保险。如果李改芬没有生育毛病或许她不会在乎,但周二雄会在乎,如果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自己还没有结婚,那可就是个大麻烦事,以后找对象结婚就不大容易。不料,有问题的不是李改芬,自己还真把她的肚子弄大了。那段时间,周二雄一直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吃不好睡不稳,怕任贵找他算账。然而,任贵从水库回来竟像没事人一样,见了周二雄仍然与过去一样嘻嘻哈哈地打招呼,还一个劲儿地夸他帮了自家的大忙,于是就打消了心头的疑虑,认为孩子也许就是任贵的。 周二雄问女朋友的姐夫,那个化验的人叫什么名字? 女朋友的姐夫拍了拍脑门说,时间太久记不住名字了,好像、好像是姓任。得了,这个人必定是任贵无疑。周二雄又问:化验结果怎么样呢?女朋友的姐夫说:没有成活精子,丧失了生育功能。得了,这一下周二雄再清楚不过了——那个叫任小曼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秦女儿! 此时此刻,周二雄是又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自己还没结婚就有这样一个水葱般的漂亮女儿;纠结的是,女儿尽管好,但却不能相认,这让人太不爽了!更为纠结的是,任贵做了性功能化验,已经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自然非常明白任小曼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必定要怀疑自己,可他为什么这两年来却不显山不露水,他在憋着什么事情呢?自己和任贵一块长大,太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了,这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绝对不会容忍别人骑在他脖子上拉屎给自己戴绿帽子!想到这里,周二雄特别害怕,他怕任贵报复自己,报复的手段一定很恐怖,很有可能要置自己于死地! 周二雄的猜测确实准确。任贵虽然听从了田振玉的建议,但此一时彼一时,当他看到任小曼一天天长大,而且越来越漂亮,心里就越来越不是滋味,总觉得一股恶气在胸口堵得难受:这么好的女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却是他周二雄的!娘的,这口恶气如果不出一出,我还算是什么男子汉?简直就是给任家的列祖列总丢脸! 第57章 雨夜奇遇(下) 恐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瓜地坡村的东面二三里地处,有一个地方叫白土庵,出产质量上乘的白土。白土,是太行山区农村一种常用涂料。把白土捣碎兑上水,调成糊状刷墙,刷出的墙壁洁白如雪而且不粘手。每年冬季,瓜地坡村、雁浦村以及附近三里五乡的人就会到白土庵刨白土。 白土庵的白土质量好,但却不容易刨出来,它埋藏在一个很深的山洞内,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泥土,要先把泥土层掘开,才能将白土刨出来,要耗费大量人工和物力。那年腊月,瓜地坡村家家户户都在打扫房屋准备过新年。 这一天,任贵找到周二雄说,兄弟,家里刷墙的白土没有了,咱们到白土庵去刨一点吧。 周二雄说,我家还有不少白土,你先拿去用吧! 任贵说,你家那点白土不够用的。咱们还是去刨一些吧。 两个人往年多次结伴去刨白土,周二雄不疑有他,就说,也好,那咱们现在就去。两个人带着镐头、铁锹等工具就到了白土庵。 周二雄先爬进了洞里,任贵在后面跟着。也是活该出事,周二雄刚刚举起镐头准备掘土,忽然洞顶塌方,掉下一大堆土石将周二雄埋在了下面。 周二雄惊惶万状,连忙扯起嗓子大喊:任贵哥,快、快来救我! 这个时候,如果任贵抢前一步将覆盖在周二雄身上的土石刨开,周二雄是不会丧命的,但任贵却没有这样做,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就像埋在土石下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即便是个人,也不是自己的好朋友周二雄,倒像一个万恶不赦的死敌! 周二雄见任贵竟然没有搭救自己的打算,大概是记恨着自己和李改芬的那件事,就哭喊着说:任贵大哥,我确实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我罪不至死呀!你今天救了我,这辈子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啊! 任贵还是没有动手救周二雄,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二雄老弟,你做的那件事确实对不起哥哥我,但我知道自己的短处,生不出孩子来,所以个哥哥不和你计较这个。这两年来,你也看到了,当哥哥的从来没有为难你。今天,哥哥确确实实救不了你,如果洞顶再掉下一批土石来,就会把哥哥也砸在里面,连个回去报信的人都没有了。二雄弟弟呀,哥哥原谅过你一会,你今天也原谅哥哥这一回吧。放心,你的后事,哥哥会给你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 说完,任贵边急急忙忙地退出山洞回村里报信。周二雄的家人在任贵带领下来到白土庵时,周二雄已经成为一具冷冰冰的死尸。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周二雄尸体刨出来抬了回去。任贵果真兑现诺言,为周二雄的丧事跑前跑后,累得背酸腰疼也毫无怨言。丧礼也办的很热闹。 周二雄的死,引起了瓜地坡村民们的极大怀疑,都说是任贵害死了他。平心而论,任贵有点冤枉。首先,他并不知道洞顶要塌方,虽然塌方的事故经常发生,过去村里也老有刨白土被砸死的人,但如果真能事先算出要塌方,肯定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送死。另外,当时的情景,确实有发生二次塌方的可能,任贵如果去救周二雄,被砸死的可能性不能排除在外。当然,如果换做别人,趁塌方刚刚发生,接连发生二次塌方的可能性比较小,如果抓紧时间还是能把周二雄就出来的,因为这次塌方掉下来的土石量并不大。可偏偏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任贵。我本无害你之心,但阎王爷要你的命我也阻拦不住,或者根本不想阻拦,你死了倒好,算是阎王爷替我报了仇雪了痕——这或许是当时任贵的真实想法。 任小曼听到这里,心里的惊恐程度可想而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然而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呢?他说自己是瓜地坡村人,可我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村里人提起过他? 想到这里,任小曼又连珠炮似地质问周二雄,任贵才是我的亲爹。他对我对我娘对乡亲们那么好,怎么会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个什么地方? 周二雄苦笑了一下说,孩子,我有必要骗你吗?你要实在不相信,就回去问问任贵和你娘李改芬,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问这是什么地方?唉,这里还能是什么地方?这是埋死人的地方,这是坟地,这是棺材。 什么?这里是坟地是棺材?我这是在棺材里呆着?任小曼记起在书本上曾经说过,死去的人如果再现身就是幽灵就是鬼魂。天哪,眼前这个人原来是个幽灵是个鬼魂!妈呀,刚才他给我吃的蛋糕盒点心,一定是人们放在坟头的祭品。 想到这里,任小曼吓得大叫起来,推开门夺路就逃。外面的大雨如瓢泼一般。雷声震耳欲聋。一道道电闪划过漆黑的夜幕......任小曼在前面发疯般地奔跑,边跑边哭喊着;周二雄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周二雄终于追上了任小曼。他怕再惊吓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就在任小曼身上拍了一下,任小曼就又昏睡了过去。周二雄抱起女儿把她轻轻地放在一个遮雨的山崖下面,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这才默默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三天早上,雨霁云开,晴空万里。任小曼从山崖下面醒来。这一夜她睡得很熟很安详。她回到了家里。李改芬把任小曼抱在怀里嚎啕大哭。任贵看了看女儿身上,发现没有任何伤情,也就放了心。 这件事过后很长时间,任小曼一直不愿意多说话,和以前爱说爱跳的任小曼简直判若两人。任贵和李改芬多次问她,这一天两夜你到哪里去了呢?遇到了什么人?碰到了什么事?有什么苦楚说出来,在心里憋着容易憋出病来。 然而任小曼自始至终不愿意说出这件事情,只是有时有意无意地盯着任贵和李改芬的脸细细地端详。任贵和李改芬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这样盯着这件,问她又什么也不说。时间长了,任贵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女儿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好像不如以前那样亲昵,喊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低。 …… 任小曼慢慢地长大了,后来结了婚。任贵和李改芬也慢慢地变老了。结婚后的任小曼很少回娘家,她嫁的婆家很远。有时候想娘了,就给李改芬捎个信让她过去,但极少让任贵去。有几次,李改芬特意对任小曼说,孩子,你不能只让当娘的一个人来,也要把你爹叫过来。我来了,剩他一个人,上了岁数做饭也不方便。开始几次,任小曼不做任何回答,李改芬说的次数多了,有一次任小曼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他是我的爹吗? 李改芬闻听一惊,说,他怎么不是你爹?他不是你爹谁是你爹? 任小曼冷冷地笑了一声说,娘,这个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呀! 孩子,看来事情的原委你都知道了。是什么人告诉你的?李改芬问任小曼。在李改芬心目中,周二雄早已去世多年,是不可能把事实真相告诉女儿的;任贵呢,顾忌自身的名声也断然不会告诉女儿这些。至于村里人根本就不清楚内幕,也不会把捕风捉影的事情对一个姑娘说起。那么,女儿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呢? 任小曼说,娘,你还记得我七岁时曾经失踪了一天两夜吗? 李改芬说,记得,当然记得,娘怎么能忘得了呢?那次失踪,把娘和你爹吓坏了,对头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 任小曼说,告诉你吧,那一次走失,我见到了我的亲爹周二雄。 什么?你见到了他?李改芬听了大惊失色。 是的,我见到了他。他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也把他的死因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太相信他的话。但常言说,水不流船不走,风不动树不摇,没影的事情周二雄不会胡编乱造,我实在想不出他一个阴曹地府的阴魂骗我有何用处?他曾经对我说过,要不相信就回去问问你爹你娘,你可以不相信我,因为我已经死了,你可以认为我说的都是鬼话,可任贵和你妈都还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会说鬼话骗你。可是,我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勇气向你们核实他的话的真伪。今天,既然你当娘的说到这里了,那我就索性问问你,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你爹任贵并不是故意害死周二雄的凶手。李改芬说。 任小曼不屑地说,能施救而没有去救,这与亲手害死人又有多少区别呢? 李改芬听了,无言以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任贵去世前,有一天把任小曼叫到身边告诉了她这件事情。任小曼却淡淡地说: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了。 任贵说:从你对我的态度变化,我知道你已经晓得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唉,想不到周二雄竟然用这种方式报复了我一次。没救他确实是我的过错,事过以后我也非常后悔,没办法了,我到阴曹地府再向他道歉吧。说完,永远闭上了眼睛。 …… 任小曼讲到这里,心情十分沉重,两眼盈满了泪水。 我无比惊诧地说,你们这个小小的瓜地坡村,竟然还发生过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你才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如果实在三十多年以前,我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光你不相信是真的,可能村里的老百姓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任小曼说,所以当年我也没有和大家说那一天两夜的经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多人都忘了当年白土庵里发生的事情,也忘记了我曾走失的事情。还好,你没有忘记,竟然还想把这个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愧是个有心人。正是因此,我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于你。 我告诉任小曼,本来你走失这件这事我也快忘了,只是那一年周二雄死后不久,你们瓜地坡村突然决定要把白土庵填埋了,说它老祸害人。可是雁浦周围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不答应,说你们填埋了白土庵,乡亲们还刷不刷墙?还盖不盖房?所以,填埋白土庵的打算就搁置了起来。再后来,商店里有了化学涂料,人们刷墙就不再使用白土,于是填埋白土庵的事情又被提上议事日程。这一回,周围村庄的人都同意填埋。再填埋白土庵的过程中,任贵表现的最积极。当有人问他为什么如此积极填埋白土庵时,他满脸的愧疚,说,我当年没有救下好兄弟周二雄,这是我一声难以弥补的过失。白土庵,白土庵,白白地葬送了我的好兄弟周二雄。今天,我要第一个上前填埋白土庵。说着,一镐头下去,将洞口上方的一坨土石刨了下去。本来任贵在后面站着,不知道为什么掉下来的泥土砸到了他的身上,差点把他埋住,还是后面的人眼疾手快,连忙把任贵拉了出来,紧接着,洞口上方的泥土突然哗啦啦掉下来很多,把个白土庵洞口封的严严实实。 任小曼惊讶地说,还有这种事情? 我说,当时你已经结婚嫁到外村去了,而我那一年也参加了高考,准备到外地去读书。直到离开村里那天,我还对这事疑虑重重,说明当年周二雄的死与任贵有关系,也说明二人一定有没有解开的疙瘩,至于是什么疙瘩,作为局外人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听了你的叙述,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解开了自己心中的疙瘩。唉,世事无常难以预料啊! 任小曼也点点头说,世事无常,人这一生真是不容易呀! 第58章 瓦窑岗上(上) 雁浦村里也有一个看羊的人,年岁和牛角台村的看羊人周老计相仿,名叫张祥顺。太行山里的看羊人大都具备同一个特点——会讲故事。我在孩提时代最爱听人讲故事,所以很喜欢和看羊人在一块。除了在学校上课,余下的时间大都在看羊人的家里,或者是在看羊的地头。 张祥顺小时候读过几年书,认字不少,爱看一些古书,他特别喜欢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经常给我讲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也给我讲他看羊时遇到的离奇古怪的事情。张祥顺身边常常放着一根黑乎乎的放羊鞭子。这根放羊鞭子,论美观不美观,黑不溜秋;说用处也没用什么处。张祥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左腿有点残疾,走路不太方便,可鞭杆只有三尺来长,做拐杖都有点短,带着它干啥?我到张祥顺家听故事时对他这样说过。 张祥顺笑了笑对我说,哈哈,你别小看了这根放羊鞭子,它可是大有来历的。 一根放羊鞭子能有什么来历?我不相信。 张祥顺说,这根鞭子本来应该是给周二雄的,但他几年前去世了,只好留在了我这里。现在,你既然提到了它,我就给你讲个《瓦窑岗上》的故事吧。 瓦窑岗?不就是咱们村后那座高山吗?我说。 张祥顺说,是的,就是雁浦村后那座高山。他告诉我,看羊这个营生和种地不一样。耕地种庄稼,需要镐铁锹犁耙等很多农具,而看羊最重要的工具就是一根放羊鞭子。白天羊倌放羊需要这样的鞭子,晚上看羊更需要这样的鞭子。 我问,看羊使用的鞭子应该叫看羊鞭子吧? 张祥顺说,也可以那么叫,但比较坳口,人们习惯上一般都叫放羊鞭子。还有一个原因,看羊人本来没有自己的鞭子,是放羊的人把羊赶到卧地的地头时,把自己的鞭子交给了看羊人。第二天上午,看羊人再把鞭子还给放羊人。不过,我这把鞭子是自己的,看羊都是用它,不会使用放羊人的鞭子。 看来瓦窑岗上的故事都与这根鞭子有关。我小时候特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祥顺说不错,其实应该叫一根放羊鞭子的故事,但字数太长,主要是发生在瓦窑岗上,所以就取了这么个题目。 那时的张祥顺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青年。雁浦村有个看了半辈子羊的人名叫杨照堂,老两口过日子,无儿无女。大凡世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个习惯:越是无儿无女就越喜欢孩子。杨照堂有个弟弟叫杨圭堂,只生了一个女儿。乡下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特别是山区人更甚。杨照堂老两口不怎么喜欢这个侄女,却喜欢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张祥顺。张祥顺虽然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但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乍一看去就像个女孩子,加上他能牙利齿,嘴甜会说话,见人就叔叔伯伯不住地叫,村里人都很喜欢他,特别受杨照堂夫妇二人的喜爱。 有一次,张祥顺到杨照堂家串门儿。杨照堂对张祥顺说,孩子,咱们这里是深山老峪,乡亲们干得都是重体力劳动,你腿脚不方便恐怕胜任不了。看羊是夜间操持的营生,虽然辛苦一些,倒也不用费多大力气,操点心少睡些觉就行了。我也上年纪了,总有一天要告别这个世界,以后总得有个人接班呀!可我又无儿无女,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孩子,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想把这把放羊鞭子传给你。说着,杨照堂拿出一根三尺来长黑乎乎的木柄放羊鞭子。 张祥顺说,前几天,村里管事的人也和我说过这件事,想让我接你的班看羊。我还没有想好接还是不接,正在犹豫不决。 杨照堂说,你犹豫什么呢? 张祥顺说,我怕干不了这个营生。 杨照堂说,那是我让他们和你讲的,我觉得你干这个营生合适。其实看羊也没有什么难的,你只要把这根鞭子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就行。 就这么简单?张祥顺疑惑地问。 是的,就这么简单。杨照堂肯定地说。 雁浦村周围三里五乡都有看羊的,好多人张祥顺都认识,他们都说看羊这恶搞差事特别辛苦,风里来雨里去,而且常年累月晚上出工,还会遇到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胆小的吓都被吓死了。张祥顺天生胆子大,倒不怕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觉得自己念过不少书,生来爱说爱道,以后要是看了羊,白天睡觉和枕头打交道,晚上睁着眼和羊打交道,是个没有出息的营生,况且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有点憋屈。 杨照堂看出了张祥顺的心思,哈哈一笑说,孩子,听伯伯一句话,拿起这根放羊鞭吧。夜晚的世界,或许有着另外一种与众不同的别致风景哩!杨照堂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但这句话却说的富有哲理。也正是因了这句话,张祥顺才接过了这根放羊鞭子,爱上了夜间看羊的营生。 冀西山区地处太行深处,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夏天往往夜晚下雨白天放晴,这种气候种地那是再好不过,但却给看羊造成了很大的不方便。每逢下雨天,张祥顺就按照杨照堂所说的那样,把放羊鞭子搁在小窝棚外,而自己则在小窝棚里呼呼地睡大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自从有了这根鞭子后,从来没有发生过丢失羊只的事故。过去,夜间丢失羊只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要么是坏人偷羊,要么是狼群吃羊。碰到这种情景,看羊的人也非常危险,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而且,羊这种动物胆子特小,还喜欢活动,夜里不安安稳稳地卧着,到处乱跑,害的看羊人四处驱赶,累的要命。张祥顺觉得非常奇怪,自从有了这根放羊鞭子以后,羊群怎么变得这么老实呢?这可是一群爱吃爱跑的动物呀!要是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我不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还要看羊人干啥? 有一次,张祥顺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理,向杨照堂询问,这根放羊鞭子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 起初,杨照堂闭口不谈,然而架不住张祥顺一而再再而三地死缠烂磨,后来他终于讲出了实情,让杨照堂万万没有想到的竟然是一个关于狼的故事。 杨照堂大约也是在张祥顺这个年纪时,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这根放羊鞭子。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杨照堂正在离雁浦村村后一块叫做瓦窑岗的高山地块上看羊。半夜时分,他发现卧地的羊群忽然挤作一团,一只只羊吓得直打哆嗦。不好!以往的经验告诉杨照堂:可能是狼来了。狼是羊的天敌,羊一看见狼魂魄就会吓跑。第二天杨照堂一查羊群数量,果然少了一只,而且是一只母羊。母羊丢了,它刚生下的小羊羔就没有奶吃,饿得“咩咩”直叫,杨照堂只好把其他母羊牵过来给小羊羔喂奶。不料,第二天夜里,杨照堂一直在羊群的周围巡逻,防止羊再被拉走。后半夜了,杨照堂实在困的够呛,就躺在窝棚里打了个盹儿。这时,他听到羊群忽然又骚动起来,挤成一团团,身子像筛糠一样哆嗦着。杨照堂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一看,果然看见有条狼叼着那只没娘的小羊羔朝南边的山坡上跑了。 杨照堂这个生气!好你这条恶狼,昨晚把妈妈叼走,今天又来抢孩子,难道想斩尽杀绝么?哼哼,你也太不把我这个看羊人放在眼里了!今天有我在,你就别想把小羊羔叼走!此时,杨照堂也顾不得羊群了,抄起放羊鞭子就飞快地向南坡追了过去。 这天晚上尽管有月光,可山高坡陡道路崎岖,加上杨照堂惦记着小羊羔的安危,心急火燎,一路上跑得磕磕碰碰,摔了好多跟头,脸上、胳膊上都多处碰破皮流了血。然而他毫不在意这些,一门心思想把小羊羔从恶狼嘴里夺回来!因为村里有明文规定,看羊人丢了羊要赔偿损失的。一只羊特别是小羊羔,在老百姓眼里是非常金贵的。杨照堂一是心疼赔偿,二是是觉得窝囊,自己年轻轻一个小伙子,连个羊都看不住,以后还能干什么?还不让乡亲们笑掉大牙吗? 追着追着,杨照堂忽然觉得前面这只狼有些异样:狼是食肉动物,体格都很健壮,在山路上奔跑起来应该比人快好多倍,可今天夜里这只狼却跑得并不怎么快,好像还不如自己跑得快。它虽然叼着一只小羊羔,可也不过六七斤重,还不至于成为狼的负担。 杨照堂心里忽然一紧,坏了,狼是非常狡猾的,莫非它是想诱敌深入故意等着我?到时候把我也一并吃了?或许前面还有更多的狼埋伏着哩!想到这里,杨照堂渐渐地放慢了脚步,后来索性停下来歇息了一阵。 这时,他发现前面的狼居然也停了下来,好像也在呼呼地喘着粗气休息。杨照堂再细一瞅,发现这只狼是趴着的,头紧紧地贴着地面,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而且杨照堂还发现,狼用一只前爪紧紧地揽着小羊羔,有好几次小羊羔竟能从它前爪下逃脱出来,狼好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又勉强把小羊羔抓住。 这只狼怎么了?难道有了病?抑或受了伤?这个发现让杨照堂骤然精神抖擞劲头倍增。嘿嘿,你连一个小羊羔都抓不牢了,我还怕你个鸟?今晚,我不妨就用这根放羊鞭子和你大战几十回合! 想罢,杨照堂从地上一跃而起,抄起放羊鞭子,朝前面的狼猛扑过去!狼发觉追兵又来了,慌忙叼起小羊羔仓皇逃窜。杨照堂加快速度,一路猛追下去。 突然,杨照堂发现狼走过的地方有一道鲜红的血迹。夜间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他能从血腥味中判断出血迹一定是这只狼留下的。血迹证明这只狼确实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于是,杨照堂朝着狼逃去的方向,一路追赶一路用力甩着响鞭,他想先在声势上给这只伤狼一种威慑力,迫使它把小羊羔放下来。 狼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杨照堂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追。大约追了七八里路,来到一个半山腰的洞穴前。狼非常吃力地爬上洞口,把小羊羔放下,累得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因为山洞背着月光,眼前黑乎乎一片,杨照堂追到这里失去了目标。他正要搜索一番,突然听见前面有羊的叫唤声。杨照堂侧耳细细一听,咦!正是昨晚丢失的那只母羊的叫声。怎么回事,难道狼没有把母羊吃掉?母羊现在可能是见了自己的小羊羔而发出了呼唤声。杨照堂找到几根干枯树枝,用火柴点着,手执亮光循着母羊的叫声转过一个山嘴,终于找到了那个洞口。洞内,他发现小羊羔正依偎在母羊怀里吃奶。而旁边,有两只小狼崽睁大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母羊的奶头动也不动一下。小狼崽后面,是那只刚叼回小羊羔的狼,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杨照堂绕过羊和狼崽来到这只狼跟前,举起放羊鞭杆,正要朝狼头狠狠地砸下去,忽然听见这只狼嚎叫起来,声音竟是那样的凄凉和悲哀。它睁大双眼盯着杨照堂,眼里迸射出来的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寒光,而是懦弱、无助和乞求的神色。这时,那两个小狼崽也扑过来紧紧地依偎在大狼身边,身子在不住地颤抖。杨照堂心里猛的一震:这是怎么回事呢?里面又有什么蹊跷呢?他再一细看,发现六只狼眼惊恐万状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放羊鞭子,就像看着随时压向它们的一座大山,这座大山一旦压下来,眨眼间就会把它们压得粉身碎骨! 第59章 瓦窑岗上(中) 眼前这一幕让杨照堂的心突然软了下来,高举着鞭杆的手臂也耷拉了下来。他缓缓地放下鞭子,就势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丁点儿力气。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一大两小三只狼也长长地舒了口气,大概意识到危险暂时得到了解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狼的身上还在滴着殷殷的血珠,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杨照堂很想弄清楚这只大狼流血的原因,就往它跟前走了几步。或许这只狼发觉杨照堂已经消除了敌意,也或许是它实在没力气和眼前这个人进行抗争,待杨照堂靠近的身边时,竟还是爬在哪里一动也不动。杨照堂凑到前面看了看狼身上的伤口,认出来这是猎枪所致,而且他还辨别出来这是一只公狼。这个时候,杨照堂基本上明白了剧情:公狼是被猎人打伤的,而母狼很可能已经死在了猎枪之下。这只公狼为了自己的小狼崽不被饿死,就去瓦窑岗上抢来一只母羊给小狼崽喂奶。大概母羊很想念自己的孩子,旧不好好地给小狼崽喂奶。公狼怕饿死小狼崽,这才又拖着重伤的身体二度去闯瓦窑岗,把小羊羔也叼了来,让它们母子团圆。而公狼做的所有这一切,完全是为了自己这一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人和动物在亲情方面没有任何区别。此时此刻,杨照堂竟然对这只舐犊情深的公狼肃然起敬了,眼里顿时盈满了泪水。这只公狼也是一个父亲。常言道,母爱如水父爱如山,在狼的身上竟然也体现的如此淋漓尽致。 眼下,三条生命就掌握在杨照堂手里,他只要愿意对三只狼下狠手,一根鞭子或是一块石头就满可以解决问题。然而,此时此刻的杨照堂忽然觉得两条胳膊竟是那样的绵软无力,连一块小小的石头也捡不起来,连一根轻轻的鞭杆也举不起来。他默默地从三只狼的旁边绕了过去,抱着小羊羔领着母羊转身离开了洞口。 刚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从背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杨照堂掉过脸来一看,只见两个小狼崽朝着自己将四条小腿跪在地上,两颗毛茸茸的脑袋不住点着地,发出一阵细细地嚎叫声,声音里满含着悲怆、苍凉和无奈。 显然,这是小狼崽在向杨照堂磕头,哀求他把母羊留下来。狼崽的这个举动进一步打动了杨照堂,唤起了他的怜悯和同情之心。是啊,它们的父母可能伤害过人类,或许不值得我们同情,但它们刚刚出生几天又有什么罪过呢?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这也是两条生命而且是两条幼小的生命啊!如果自己把母羊带走,小狼崽没有奶吃又不会扑食,而大狼已经丧失了喂养幼崽的能力,小狼崽是万万活不下去的。自己虽然不忍心打死它们,但断了它们的奶,和亲手打死它们又有什么两样呢?想到这里,杨照堂转过身来把母羊和小羊羔送到山洞口给小狼崽留了下来,这才返身下了山。 大约过了三四天以后,雁浦村东边的砂口村有两个猎人来找杨照堂,向他打听那只受伤公狼的下落。猎人们推测,受伤的公狼如果想让小狼崽继续活下去,就只能找母羊给它们喂奶。而大白天,受伤的公狼是不敢靠近羊群的,只有在夜间才可能有机会接近羊群,而夜间接近羊群就瞒不了看羊的人。猎人们知道雁浦村看羊人是杨照堂,就赶紧过来找他。 从猎人的嘴里,杨照堂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那只母狼果然已经死在了猎枪之下。受了重伤的公狼带着两个小狼崽从猎枪下侥幸逃了出来,藏身在那个山洞里面。两个猎人对杨照堂说,受伤的公狼为了小狼崽能够活下去,一定会在附近的羊群中现身。我们听雁浦村的老乡们说,有天晚上你曾追赶过一只叼走小羊羔的狼,是不是一只受伤的公狼?它跑到哪里去了?你看没看见那两只小狼崽? 杨照堂原本想实话实说,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说我确实追赶过一只公狼,但这只公狼没有受过伤,我也没有见到什么小狼崽。 猎人说,我们估计,那只受伤的公狼和那两只小狼崽应该离雁浦村不远。如果杨师傅看羊时见到它们,烦请你告诉我们一声。母狼已死,公狼受伤,小狼崽绝对不能留着。狼的报复性很强,若不能斩草除根,我们以后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杨照堂听了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此时的他,对这两个猎人陡升起一股强烈的反感:你们杀了母亲伤了父亲,怕儿子报复还要斩尽杀绝,这也太狠点了吧,难道要赶尽杀绝吗? 猎人走后,杨照堂突然想起猎人的警觉性很高,一定会循着受伤公狼那天晚上流下的血迹找到藏身的那个山洞。如果那样,一大两小三只狼还会命丧于猎枪之下。万万不行!我必须救下这三只狼,不能让猎人达到目的。这两个家伙心太狠! 当天夜里,杨照堂再次来到那个山洞旁,准备把三只狼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然而这个时候,受伤的公狼光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随时就有毙命的危险。杨照堂来到公狼眼前,做了个端枪射击的姿势,意思是这里非常危险需要赶快转移。公狼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无限爱怜地瞅了瞅两个小狼崽,又转过头来瞅了瞅杨照堂,张开嘴巴发出一阵微弱而凄惨的嚎叫声。杨照堂思索片刻,终于明白了过来,公狼是想告诉我:请你带着我这两个孩子快走吧,不要管我了,我不行了。 杨照堂掀开公狼的两条前腿,发现下面是一片厚厚的干涸的血污,看来公狼的血基本流尽,已经没得救了。杨照堂只好抱起小羊羔,领着母羊和小狼崽走出洞口向南面的深山老林里走去。走着走着,就听见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响。杨照堂掉头一看,原来这只受伤公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出洞口,从高高的悬崖上滚了下去。显然,它是不愿意受到猎人的追杀,更不愿意连累两个小狼崽,同时也不愿意给杨照堂添麻烦而自我了断了。如此说来,尽管它是一只狼,但也有刚烈的侠骨心肠,其气节丝毫不逊于人类。 看见公狼就在自己的眼前惨死,两个小狼崽爬在地上悲痛地狂嚎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刺耳;一阵连着一阵,阵阵扎心。杨照堂听着,比人类的哭声还令人心酸、难受。他也真想大哭一场。 杨照堂难过地流下了泪水。眼前这悲惨的一幕,和人间的生离死别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杨照堂在高山之上找了一个安全的小洞穴,把两只小狼崽放了进去。为了养活两只小狼崽,第二天,杨照堂又送来一只母羊给小狼崽喂奶。有空闲时间了,他还常去看看小狼崽生活的怎么样。 有一天,杨照堂又来到小洞穴来看望小狼崽,却发现两个小狼崽不在了,只剩下了那只母羊。母羊见到杨照堂,着急地围着他的身子转来转去,嘴里不住“咩咩”地叫着。 小狼崽到哪里去了?杨照堂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母羊。母羊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眼光一直朝洞外的山下投去。杨照堂会意,连忙来到小洞穴口,看见地上有一些杂乱的脚印。看脚印,他判断出这是一种“踢死牛”的山鞋踩下的,而穿这种山鞋的大多是猎人,这种鞋很结实耐磨,猎人整天在山上转,穿这种鞋最合适。由此看来,杨照堂认为安全的小洞穴其实并不安全,小狼崽最终还是被猎人弄走了。根据脚印的新旧程度,杨照堂判断出猎人还没有走远,他不敢怠慢,立马追了下去。 追了大约六七里路,正好在瓦窑岗追上了那两个猎人。猎人带着两只铁笼子,两个小狼崽被关在铁笼子里。大概已经知道等待它们的命运是什么了,两只小狼崽已经没有心情和力气嚎叫了,四只眼睛呆滞无神地望着铁笼子外面的山石、草木。这些山石和草木都是它们最熟悉最可爱的东西,这些日子它们在小洞穴里生活,偶尔也出来在山石草木间溜达溜达。现在看来,自己就要与这些最熟悉最可爱的东西永别了。两个小狼崽偶尔也回过头来望望小洞穴的方向,它们希望出现奇迹,希望恩人杨照堂能出现在这里,再来搭救它们于危难之中。 小狼崽的希望终于变成现实,奇迹终于出现了,它们的恩人杨照堂终于来了! 杨照堂快步追上两个猎人,也不答话,伸手先抢过了两个铁笼子。 一看是杨照堂,有个猎人伸手想要夺回铁笼子,被杨照堂甩手一鞭子抽了回去,他的手上立刻显出一道深红色的血印,不断有血滴渗出来。 这个猎人疼的“哎呀”了一声,恼羞成怒,把猎枪一端,枪口对准了杨照堂。 杨照堂毫不畏惧,把胸脯一挺说,好,你有种就照着这里开火! 猎人哪里敢开火?只好把枪收回来,强装着笑脸说,杨师傅,你这又何必呢?你可知道,这些狼崽子长大了会对乡亲们带来多大的危险吗? 杨照堂说,它们以后会不会对乡亲们带来危险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它们不会对我们造成危害。它们都还小,还没有能力伤害我们。它们也是一条生命,和我们的孩子一样,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 猎人听了想笑,说,杨师傅可真是一副菩萨心肠啊,准确的说是妇人之见,你难道不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 杨照堂轻哼一声说,我当不来菩萨,更不是妇人,当然听说过除恶务尽这句话。我想问问你们,这两只小狼崽做了什么恶?你们要除掉它们?它们是吃人了还是咬牲畜了?是偷鸡了还是摸狗了? 两个猎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照堂又说,我还想问问你们,你们把这两个小狼崽弄走,打算怎么处理它们? 一个猎人说:剥皮吃肉。幼狼的肉味道非常鲜美,最主要的它还是一味真贵的药材,小孩子吃了幼狼肉不得惊风病。幼狼的皮毛也很珍贵,能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 猎人正说到兴头上,唾沫星子乱飞。杨照堂突然大喝一声,放!来,你们看看这两只小狼崽现在的样子。他把铁笼子提过来,狼崽子在里面睁着恐极了的双眼,盯着眼前的三个人。它们似乎懂得,今天自己的小命就攥在这三个人的手里! 杨照堂对猎人说,二位,请你们看看它俩的眼睛,是那样的无助和无奈。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关在笼子里的是你们的孩子,你们还要剥皮吃肉吗?你们还能下的去手吗?如果你们下的去手,你们还是人吗? 猎人说,杨师傅,你怎么能这样比呢?这是狼崽子,不是人,更不是我们的孩子。 杨照堂又是大喝一声,不是你们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猎人愣住了。 杨照堂说,不错,我杨照堂一辈子无儿无女,这两个狼崽子就是我的收养的孩子。你们今天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我把小狼崽带走;另一个是用猎枪把我打死。除非我死了,只要有我在,就不允许你们伤害小狼崽一根毫毛! 这几句话真的把两个猎人唬住了,它们当然不敢要杨照堂的性命,就只好乖乖地交出了小狼崽。杨照堂打开铁笼子把两个小狼崽放出来,抬起一脚把铁笼子踢到了山下。 得救的小狼崽朝着杨照堂飞快地奔跑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就像依偎在那只公狼身边一样。杨照堂拍拍两个小狼崽的脑门说,孩子们,咱们走! 第60章 瓦窑岗上(下) 走了几步,杨照堂忽然又返回去,对着两个目瞪口呆的猎人说,请你们二位记住,以后不要再动追杀两只小狼崽的心思。你们想杀它们就先杀了我!我一天不死,你们的目的就达不到! 见杨照堂说到这个份上,两个猎人的内心也受到很大震动,齐声说,杨师傅你尽管放心,从现在起,我们不再难为小狼崽了。你今天的义举让我们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们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杨照堂说,好吧,你们既然明白了这些道理,我也就不追究了,希望你们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男人嘛,又是猎人,就应该一口唾沫一个坑! 两个猎人说,我们过去追杀这两只狼崽是真心实意,今天放过它们也是实意真心。猎人的话不是唾沫而是锤子,吐出去能把石头敲碎!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瓦窑岗。 从此,在杨照堂的精心呵护下,两个小狼崽一天天长大,直到能够自己扑食动物了,它们才告别了山洞告别了杨照堂,独自闯荡世界去了。 …… 一年后的一天上午,杨照堂从别处看羊后路过瓦窑岗回家时,又在岗上发现了很多狼的蹄印,还有狼爬卧过的痕迹。从蹄印和爬卧的痕迹看,狼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瓦窑岗虽然离雁浦村有一段距离,但也不过四五里地,这些狼来这里干什么?莫非要对村里的鸡鸭猪鹅等家畜下手?奥,对了,今天晚上自己正好要在瓦窑岗上看羊,莫非狼事先得到了消息,要对羊群图谋不轨? 果不其然,夜半时分,羊群忽然又挤成了一团,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咩咩”地叫着。杨照堂钻出小窝棚,正要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有两只狼来到他的身边。杨照堂仔细一瞧,原来是那两只长大了的小狼崽。两只狼在杨照堂的面前,四条腿跪下,眼中流出了泪水,嘴里发出一阵阵“嗡嗡”的嚎叫声,仿佛是对杨照堂说,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我们的成长全靠您的养育和照料,您就是我们的父母和大恩人。知恩图报,如今或许有的人类也不一定能做到,但作为异类的我们却能做得到。我们要报答您的救命和养育之恩。 杨照堂仿佛听懂了它们的意思,就挥了挥手,让两只狼站起来,说,只要你们不危害人类不危害其他动物,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至于其他方面的报答,大可不必,还是免了吧。 两只狼也仿佛听懂了杨照堂这几句话的意思,四只眼睛对视了一下,正要离开,却在无意中看见了杨照堂身边的放羊鞭子,似乎想起什么重要事情。其中一只狼把放羊鞭子叼起来摆放的规规整整,又朝着放羊鞭子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时的杨照堂,真的是与两只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他很快明白了,狼的意思是要帮着他看羊。 张祥顺讲到这里,插进去一个故事情节:当年受伤的公狼在滚下悬崖自绝前,曾示意两个狼崽子,你们要记住这根放羊鞭子。这根鞭子只有放羊的人和看羊的人使用。人都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但这根鞭子不会变。以后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手里拿着这根鞭子,就是你们的恩人,你们就要报恩。 眼前狼崽子的这几个动作,提醒了杨照堂,他觉得确实是这样,看羊这个营生的辛苦自不必说,遇到狼群就更是危险,如果这两只狼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帮着看羊那可就轻松多了。再者,自己也应该给狼崽子一个报恩的机会,否则它们心里会惴惴不安。 想到这里,杨照堂就点点头答应了下来。从理论上讲,狼帮助人看羊,似乎说得过去,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太容易。狼本来是羊的天敌,现在让狼去保护羊,说出来恐怕天底下没有一个人相信。所以,杨照堂觉得自己答应是答应了,两只狼能不能做到还是个未知数。 两只狼或许已经早早考虑到了这一层,也觉察到了杨照堂的疑惑和不安,居然还懂得用事实说话,用行动来证明。它们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试用期。在试用期内,它俩或一个在羊群以南一个在羊群以北,或一个在羊群以东一个在羊群以西。羊群见有两只狼在身边,一个个吓得动都不敢动,哪里还敢四处乱跑去偷吃庄稼?这本身就已经达到了看羊的目的。过了一段时间,杨照堂认可了狼的做法,就把看羊的任务交给这两只狼,自己放心大胆地钻进小窝棚睡觉去了。自此,杨照堂夜间看羊时,窝棚边就放着那根放羊鞭子。两只狼来到后看见这根鞭子,知道恩人到了,就主动担负起看羊护羊的职责来。有时它们也在羊群周围巡逻。有它们在,别的牲畜就不敢靠前。 过了几年后,杨照堂上了岁数,不愿意再干看羊这个夜间的营生,就把这根放羊鞭子传给了张祥顺。给他交鞭子那天,杨照堂千叮咛万嘱咐,孩子,你一定要把这根鞭子放到显眼处狼能看到的地方。如果它们见不到我也见不到鞭子,对你的人身安全不大好,它们会认为是你用非法手段将我取而代之。这两只狼只认鞭子不认人。 张祥顺按照杨照堂的嘱咐,每晚看羊时就把放羊鞭子放到窝棚前面,狼一来就能见到。果然,它们也像对待杨照堂那样对待张祥顺,一夜一夜忠实地为他守护着羊群,从未出过一丝一毫的偏差。 又过了几年后,杨照堂老两口相继去世。去世之前,张祥顺曾对杨照堂说,伯伯呀,这根放羊鞭子我不能再留着了,得交给另外一个人。 杨照堂闻听愣了一愣,问,孩子,你准备把鞭子交给谁呀? 张祥顺说,我想交给你侄女的儿子,也就是你的侄外孙周二雄。 杨照堂又问,奥,你说说看,为什么要交给他呢? 张祥顺说,伯伯呀,这把放羊鞭子是你们杨家的传家宝,应该传给你们杨家的后代才对。我和你老人家虽然关系不错,但毕竟是外人,我不姓杨而姓张。另外,通过这几年看羊,我深知那两只狼对这把鞭子的感情非常深厚。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不该留着它。我无功不受禄,让那两只狼为我鞍前马后的服务,我受之有愧呀!再说,现在你老人家在世,我拿着这根鞭子没人说闲话,等以后......你的族人向我要鞭子,我给还是不给人家呀!给吧,是你留给我的;不给吧,这原本不是我姓张的东西呀! 杨照堂听了这番话,大为感动地说,祥顺呀,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这件事情我也曾考虑了好久,也想到过传给我那个侄外孙周二雄。我们这一家族里只有他一个男丁。可惜呀,二雄这孩子没有这个福气。 张祥顺不解其意,问杨照堂,此话怎讲?周二雄为什么没有这个福气呢? 杨照堂踌躇了半晌,皱了皱眉头说,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在冥冥之中觉得他拿不起这根放羊鞭子,也没有机会拿。另外,他好像对这根鞭子也不感兴趣。他在瓜地坡村住,来雁浦村的机会不多,偶尔来一次,看也不看这根鞭子。用咱们雁浦人的说法就是对这个东西没有缘法。常言道,宝物赠与有缘人。这根鞭子虽然算不上什么宝贝,但也是稀有之物。有缘法的人拿了东西去,能守得住;没有缘法的人拿了这个东西去也是白拿,到头来不是丢失就是损坏,而且还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灾祸。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给他的好。 尽管杨照堂执意要把放羊鞭子交到张祥顺手里,但张祥顺还是不敢接。有一天,他到瓜地坡村找到周二雄,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周二雄,劝他接过杨照堂的放羊鞭子。 不料,周二雄听了大摇其头,连连说,我可不接那个玩意儿。看羊这活儿就不是人干得活儿。 一句话把张祥顺说迷糊了,问,怎么就不是人干得活儿呢? 你想啊,别人下地干活儿的时候,看羊人在炕头上睡大觉;别人睡觉的时候,看羊人却在露天地里围着一群羊转悠,都是反着来的。这是人干的活儿吗? 张祥顺没有接着周二雄的话茬往下说,但心里不太舒服:我和你的叔姥爷杨照堂难道也不是人了?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周二雄又说,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对这根放羊鞭子一点兴趣都没有,看都不想看它一眼,别说天天拿着它去看羊了。 果不其然,待杨照堂老两口去世后,张祥顺正准备把这根鞭子转交给周二雄时,他却在白土庵砸死了。而周二雄没有结婚,还没有后人。村民们都怀疑任小曼是周二雄的孩子,但那时候当事人没有公开承认,光靠猜疑不行。另外,一个女孩子也不能看羊。所以,张祥顺只能一直拿着这把鞭子。多少年以后,张祥顺还在寻思,如果周二雄接过这根放羊鞭子,说不定就不会被砸死。他晚上看羊,哪有机会到李改芬家里?不到李改芬家里,怎么能与她有一腿?怎么能有任小曼?没有这个没有那个,也就没有任贵白土庵里的见死不救了。任贵救了他,周二雄还能死吗? 放羊鞭子在张祥顺的手里也有些年头了,但他始终认为这不应该是自己长期占有的物件。在张祥顺看来,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要,要了迟早要出问题,总想交出去,哪怕是交给那两只狼也行。 ...... 很多很多年以后,为保护山区植被,防止水土流失,有关部门决定禁止高山放牧,尤其禁止羊群放牧。羊这种动物看起来温柔和顺,但他们却有个非常明显的缺点:爱啃草根。这对植被保护是极其有害的。禁止高山羊群放牧以后,放羊看羊这个老祖宗留下来的营生就寿终正寝。 那是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张祥顺手里拿着放羊鞭子,先是来到瓦窑岗上,甩了几个鞭响,然后又来到当年杨照堂遇见小狼崽的那个小洞穴前,也不管里面有狼没狼,就大声地呐喊起来:狼啊,你们给我听着,杨伯伯当年救了你们,你们也报答了他多年的恩情。后来他把鞭子传给了我。你们帮我看了好多年的羊。我对你们是感激不尽呀!我对你们没有半点恩情,你们这样善待我,我受之有愧呀!好在如今国家禁止高山放牧,放羊看羊都已经是老黄历不能看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我今天对你们道一声谢谢!这件事情就算两清,互不欠着了! 张祥顺说完,举起放羊鞭子奋力朝山涧下扔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山下传来一阵狼嚎,声音尖利而高亢,不停地在山谷中回响着。 从小洞穴下来,张祥顺准备回家,忽然发现前面路上有两只毛色灰白的狼朝自己跪着。张祥顺认了出来,这就是为自己看羊的那两只狼,也就是当年的那两只小狼崽。他停住脚步,向两只狼抱拳作揖:感谢二位多年来的帮助。现在国家禁止高山放牧,咱们要积极遵守法令。我要退休了,二位也该歇息歇息了。放羊鞭子已经被我扔掉,咱们的缘分从今天起就算尽了,请二位以后好自为之,切记当初承诺,不要危害人类。张祥顺说完一挥手。两只狼站起来,对着张祥顺轻轻嚎了几声,又伸头向山涧里望了望,回过身来向夜色中的崇山峻岭疾奔而去,转眼没了踪影。 等张祥顺回到家门口,突然发现台阶上放着一根放羊鞭子,正是自己刚才扔到山涧的那一把。他明白了,这是那两只狼给叼回来的。看来,两只狼永远不会忘记当年搭救它们的杨照堂,这根鞭子永远是他们的念想。 请看下一章:留湾考君。 第61章 留湾考君(上) 我读小学时,考试非常频繁。大规模的考试分期初、期中和期末三种,其余就是数不清的小测验。无论是语文还是算术,老师讲完一个单元或章节外,就要抽测一次。有的考试还要调换地方,比如甲地的学生到乙地考,乙地的学生到丙地考,而丙地的学生到甲地考,三地之间相互兜圈子,说这样的考试才能考出真实成绩,不知道成效如何。但我自己的体会是在哪里考试都一样,会做的到哪里都会做,不会做的在哪里都不会做。那一次期末考试,我们雁浦村小学的学生到一个叫做皇留湾村的小学去考试。皇留湾村离雁浦村十多里地,考试完当天回不来,需要在村里住一夜。就是住了这一夜,让我知晓了清代康熙皇帝的一些传说故事。 我们班有几个学生住在皇留湾小学校长的家里。校长姓高,在学校里兼任着算术课老师。吃过晚饭后,高校长和我们聊天,聊着聊着就聊起了皇留湾的历史。高校长说,这个村原来叫柳湾村,只是因为清代康熙皇帝在此住了两夜,后来才改成了皇留湾,意思是皇帝在这里留住过。 我有种预感,康熙住这两晚,一定发生了不少事情,不然也不会改名为皇留湾。 高校长说,你这位学生聪明,居然想到了这一层。是的,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这些事情还大都与咱们所学的算术课有关。 有的同学不解地问,康熙皇帝也会做算术题? 高校长呵呵一笑说,他不光会做,还是个筹算高手呢!筹算,就是我们现在所学的算术。我现在就给大家讲讲康熙皇帝在皇留湾的一段经历,姑且称为“留湾考君”吧。 熟悉清史的人都知道,康熙皇帝不仅雄才大略,文化素养也很高。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有很深的数学造诣,精通算术、几何、代数等等。文献上说,他常常在宫廷里与西洋国家来的数学家探讨数学方面的知识,并应允其伴驾左右。据说,他临死时手里还攥着一本翻开的《九章算术》。皇留湾村的老百姓说,康熙虽然从小就喜欢数学,但真正使他对数学如醉如痴贯其一生的原因,应该是与他年轻时曾喜欢的一位皇留湾村姑有关。 清朝入关后的第二位皇帝名叫爱新觉罗·玄烨,就是在中国历史上久负盛名的康熙皇帝。他亲政后不久,有一年到山西五台山进香路过太行山区的留湾村。来到村里时,天色已经黑了,便住进了村东一家小客店。其实,这次康熙到五台山,名义上是进香,更重要的目的是寻找自己的父亲——顺治皇帝福临。他听说父亲抛却皇位到五台山削发为僧,但不知道真假,想去打探个究竟。因为这个原因,康熙这次出行所带的侍从不多,而且都打扮成了客商模样,和微服私访差不多。 吃过晚饭后,康熙走出店门到村里转了几转,欣赏了山村别致的夜景。欣赏完夜景,康熙回到客店,刚走进院子,忽然听见小店西厢房里传出一阵阵拨打算盘的声响,清脆悦耳非常动听。康熙自幼喜欢筹算,对数字非常敏感,算盘打得也不错,但他总觉得西厢房里这位比自己打得还要好上几倍,显然是位前辈高手,于是就产生了与其见见面的念头。如果能和这位高手切磋一番拨打算盘的技艺,那更是件令人兴奋的美事。 想着想着,康熙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西厢房迈去。待他进得西厢房一看,不由地一愣!原来拨打算盘的竟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正坐在柜台前记账,细长的手指来回转动,将算盘珠拨得上下翻飞,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康熙看呆了,竟忘记了自己进屋来的目的。他迈动双腿又往前悄悄走了两步,想近距离真真切切地看看这位姑娘的高超技艺,不料这一看更觉得不可思议——姑娘哪里是用手指拨打算盘珠?而是用指甲在打算盘。那十根指头上的指甲,个个都有两寸有余。过了一会儿,姑娘一转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连声埋怨康熙: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悄悄地站在我身后干什么?莫非要图谋不轨? 这时,已经看得发呆的康熙才猛地醒过神来,连忙陪着笑脸解释说,不不不,我哪里敢图谋不轨?只是觉得姑娘的算盘打得太好了,我看入了迷......姑娘听康熙如此一说,也就消了气,说,打个算盘也能让人入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怪事!再说,俺一个山野村姑,从未见过什么大世面,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这样说着,她发现康熙两眼不错珠地盯着柜台上的算盘看,就问,客官莫非也喜欢打算盘? 康熙说,那是自然。我是买卖人,不会打算盘怎么经商呀!听他如此一说,姑娘也觉得遇到了知音,就把康熙招呼到柜台前,指着算盘说,看来客官也是个练家子,露两手让我长长见识怎么样?康熙稍稍推让了一番,就往柜台前一坐,对姑娘说,我可以试一试,不过我这一手可差姑娘远了,打得不好,请姑娘多多担待。请你出个题目吧。 姑娘想了想说,你听好了,我的题目是:高山之上有粒米,距离山底四十里。一天往下滚一寸,请问几天滚到底? 姑娘的话音刚落,康熙边念数字边拨打算盘,一里一百五十丈,一丈十尺,一尺十寸。算盘“咔咔”一阵响声后,康熙报出答案,六十万天后,这粒米就会滚到山底下。对不对? 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康熙这手一露,姑娘吃惊不小:这位客官不简单,几乎是嘴到手到,在极短时间内就算了出来。而且他拨算盘的声音很清脆,丝毫不乱,手指头上的功夫十分了得,比自己毫不逊色,心里暗暗佩服。想是这样想,但嘴上却不服气,就说,常言道,字儿常划拉,算盘常磕打,这无非是个熟能生巧的事,不足为奇。我再出个题目,和这个差不多,稍变变花样,看看你能不能算上来? 康熙说,姑娘请。 姑娘又说,高山之上有粒粟,距离山下一万步。一天往下滚一拃,几天滚到山下头?这道题比第一题有点难度,主要难在步和拃的推算上面。民间说的一步,是指左右腿各迈一步,它的间距是五尺。而一拃,一般指拇指和中指量出的距离,大约是七寸左右。实际上,商业活动中的一拃包括两个动作,还有中指和食指的一小拃。两个动作加在一起算一拃,这一拃的间距是一尺。这一点当然难不倒康熙,算盘“咔咔”一阵响,答案就又出来了:五万天。对不对?康熙问姑娘。 不错,看来你真是个不错的练家子,姑娘赞许地点点头。随后又说,一个生意人,光会拨拉算盘不行。严格说来,扒拉算盘只是记账而不叫算账。要学会算账才是合格的买卖人。 姑娘这一席话说的康熙不住地点头称赞,情不自禁地对眼前这位姑娘肃然起敬了:一个村野小店的女子,见识可真不少啊!这时,只听姑娘笑了笑对康熙说,客官如果有兴趣的话,我想和你做个数字游戏怎么样? 什么数字游戏?康熙没有听懂姑娘的意思。 姑娘说,数字游戏就是很有意思的算术题。 原来是趣味算术题,康熙顿时来了兴趣,他在宫廷里经常玩这个东西,于是连说几个好好好,我最喜欢做数字游戏了。 姑娘说,你先别说好好好,其实也不一定多么好。 康熙愣了一下问,做数字游戏嘛,肯定好玩啦!怎么不一定好呢? 姑娘说,咱们这个数字游戏不白做,要带点花彩,就是说要定个输赢。 康熙说,可以呀!怎么个输赢法呢? 姑娘说,我出三道数字游戏题。客官若是在两炷香的时间内回答上来,你们这一行人今晚的住店费用就全免了;如果回答不上,对不起,你们要多付三倍的店钱。 姑娘这一说,康熙更有兴致了。他想,这些天一路走来住的都是荒村僻店,都快把朕枯燥死了。多亏住到了这里,有人陪着自己做数字游戏,而且又是如此漂亮的姑娘,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输赢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乐呵了痛快了。这万里江山都是朕的,咱还怕输不起那点点银子吗?况且,以自己的筹算功底,也不一定就输给眼前这个小村姑呀!于是便一口应承下来,并催促姑娘快快出题。 姑娘转了转眼珠,一字一板地对康熙说,客官听好了,我要出题了。 康熙说,我已经准备好,就等你的题目了。 东村一潭蛤蟆,西山一树桑蚕。伸出头来三千六,伸出腿来一万三。客官算一算,一共有多少蛤蟆多少桑蚕?姑娘说完,满脸带笑,想看康熙出洋相。 康熙听罢题目也是微微一笑,心里说,姑娘啊,你还是嫩了点,就这些雕虫小技如何难得住我?想着,拿过算盘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地拨打,很快就把答案算了出来:蛤蟆是一千四百五十只,桑蚕是两千一百五十只,对不对? 姑娘颔首称是,寻思这位客官真是不简单,这道题是有一定难度的。当年爹爹给我出这道题,我整整憋了两天才算出来,想不到人家一袋烟工夫不到就答了出来。看来自己得多小心一些了,千万不能把这些人的住店银子赔了出去。 姑娘这边正想心事,康熙那边却等不及了,直催着姑娘出第二道题。 姑娘寻思,这样可不行,得给他出个绕弯比较多的题目,不然就要输银子了。忽然,她想起一道脑筋急转弯题目,于是对康熙说,客官再听这个:一群马,一堆瓦。大马驮仨,二马驮俩,三个马驹驮着一个瓦。请你算一算,一共有多少马和多少瓦? 康熙刚开始,并没有把这道题当回事,觉得一个山野村姑能出什么高难度题目?不过这道题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算来算去,怎么也找到正确答案。康熙有些着急,如果今天晚上栽到这爿荒野小店,在小村姑面前认了输就太丢人了!大凡人就是如此,越着急思路就越不清晰;思路越不清晰,离正确答案就越远。一个时辰过去了,康熙头上都冒汗了,还是没有做出正确答案来。 姑娘在一旁不住地敲边鼓,客官,不行就认输吧,何苦这样自找罪受呢?不就是几两银子吗?你是做大买卖的,还在乎这几滴毛毛雨?姑娘说话也够损的。 这几句话好比无数鞭子抽打在康熙身上,疼在他心里。他当然不会心疼那几两银子,心疼的是下不来这台丢了脸面。 姑娘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客官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万万不敢如此挖苦、讥讽康熙。 天色已经很晚了,康熙还在那里冥思苦想。侍从们进屋来劝康熙先回客房休息,答题的事情明天再做。还有的人索性拿出银子来认输,不就是几两银子吗?何苦难受到这个程度? 侍从们的做法都被康熙拒绝了,我一定要把这道题做出来。这时,门外进来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是村姑的母亲。老妇人问明情况,看了看康熙和他的侍从,眼中掠过一丝惊愕,转脸对姑娘说,凤子,夜已经深了,客官们走了一天路也都累了,需要休息。这道题目明天再做吧。 叫凤子的姑娘说,我和客官约定好了的,两个时辰为限,定着输赢呢! 老妇人瞪了凤子一眼,定什么输赢?你算了一天账,也挺累的,回屋睡觉去!转头又笑着对康熙说,小女不谙事理,太任性,请客官多多担待。大家先去休息,有事明天再做。 康熙真是累了,也想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这道题,这才在侍从们的簇拥下回到了客房。 第62章 留湾考君(下) 康熙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清晨,他就早早地起了床,到村头遛弯儿,但脑子里始终想着昨晚姑娘给他出的题目。那一群马一堆瓦到底是多少呢? 走着走着,康熙突然发现村口有两只毛驴各拉着一辆木板车过来,两辆车并排走着,正往庄稼地里送粪。康熙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两辆毛驴车若有所思。瞅着瞅着,他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开了窍,想起了题目中的二马,可能是指两匹马,而不是比大马小一些比小马大一些的二号马。而大马呢?很有可能就是一匹马。如果这样理解,这道题目就有答案了:马是一加二加三,共六匹;而瓦,则是三加二加一,共六块。看来这是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目,自己的思路不对,误入了歧途,南辕北辙,被凤子姑娘忽悠了。好你个凤子姑娘,竟敢忽悠朕,哼,看我怎么处置你!他正要去找凤子算账,忽然又一想,慢,这事怨不着人家。凤子说的就是数字游戏嘛,游戏一定是脑筋急转弯,不然的话还叫什么游戏?如此这般一想,康熙就对凤子由不满意变成了喜欢。哈哈,这个村野女子,有点意思!想到此,康熙也顾不得遛弯了,急急忙忙回到客店,找到凤子说,姑娘,那道题目我算出答案来了,是...... 康熙正要说出答案,这时,凤子的母亲接过头话说,客官,你是不是想回答六匹马六块瓦? 康熙闻听一惊,这老太太怎么知道我要这样回答?是的,就是六匹马六块瓦。 凤子也对母亲的这句话感到奇怪。是啊,她又不是客官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是这个答案?奇怪归奇怪,但她还是对康熙说,恭喜你,答对了。凤子一直纳闷:这个客官憋了一晚上也没有算出来,早上遛个弯儿的工夫就回答上来了,里面一定有蹊跷。不怕,我还有更难的题目等着他哩!于是,凤子又给康熙出了第三道题。她说,当年爹爹去世时,留下几头驴。弥留之际,爹爹对这些驴的归属做了一番安排:娘分全部驴的半数再加半头。大哥分剩下的驴的半数再加半头,他所得的驴是娘所得驴的一半;二哥分还剩下的驴的半数再加半头,他所得的驴是大哥所得驴的一半。最后轮到我,我分剩下的驴的半数再加半头,正好是二哥所得驴的一半。结果一头驴也没有杀,正好全部分完。请客官帮我算一算,爹爹一共留下几头驴?出完题,凤子笑了笑说,这道题目定输赢,客官可要仔细算来。 康熙听了,脑袋先自大了一半,这道题怎么这样绕得慌啊! 凤子怕康熙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但康熙还是如坠云雾之中,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心里明白,这道题目虽然不是脑筋急转弯,但要回答出正确答案来则需要一定的技巧,可难就难在自己现在根本无法掌握这个技巧,找不到解题的突破口。本来,他们在此地住一晚上第二天还要赶路,可因为要答这道题不得不耽搁一天。 侍从们见康熙紧缩眉头茶饭不思很是着急,就说,一个黄毛丫头竟敢为难当今圣上,莫非想造反不成?抓起来,定她个欺君之罪,看她还狂不狂! 康熙怒哼一声,胡闹!凤子姑娘是个奇才,很让我敬慕,你们不能冒犯她! 侍从们说,可咱们老在这荒村僻店里耗着也不行啊,耽误了五台山的大事怎么得了呢? 康熙也正为这件事情犯愁,但既然和凤子有了约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不能溜之乎也。 正在左右为难,凤子母亲进来对康熙说,客官倘若有紧要事情做,可以先走人,回来再答题不迟。 侍从们齐声赞同,一道题目又跑不了,回来再答不是一样吗? 康熙皱皱眉头说,这不好吧,再说凤子姑娘能答应吗? 凤子母亲说,小女那里我去说,客官只管放心办事去就是。若回头你再回答不上,多付些银两也就是了。 康熙觉得这话有道理,就收拾好行装第二天一早奔五台山去了。 在五台山,康熙明察暗访了好些时日,始终没有发现父亲顺治的行踪,神情很是郁闷,加之受凤子那道怪题困扰,康熙更是闷闷不乐,吃不好睡不稳。这天黄昏时分,康熙一个人在南山寺闲逛,忽然发现前面墙角处有个老和尚在打坐,口中念念有词。康熙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双手合十,向老和尚唱了声喏。 老和尚眼皮也没有抬,说,施主有何心烦之事?不妨说出来,老衲也许能帮上你的忙。 康熙心头一惊,问,大师怎知我有烦心之事? 老和尚说,施主眉心紧缩面色忧虑,还还不是有烦心事么? 既然被老和尚猜中,康熙也不再隐瞒,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老和尚述说了一遍。 老和尚思索了片刻说,第一件事,你没有理由烦恼。你父亲既然把万里江山留给了你,你就要千方百计地把它治理好才对,这也是你父亲最希望的。他把希望留给了你,你还见他干什么?我看还是不见的好。第二件事嘛,人家老妇人已经告诉了你答案,所以你就更没有理由着急上火了,那才叫自寻烦恼。 已经告诉了我答案?康熙被老和尚说的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老和尚说,她让你回头再算,你就回过头来再算嘛! 回过头来再算?康熙似乎明白了一些,可又不太十分清楚。康熙告别了老和尚,便往外走边琢磨他说的话。忽然,康熙猛醒过来,连忙返身去找老和尚。待他走到那个墙角处,却已经不见老和尚的踪影。康熙跪在刚才老和尚打坐的地方,喃喃自语,皇阿玛,儿臣将牢记着您的教诲,一定要把这个国家治理好。至于那道题目,儿子也知道怎么做了。 这个老和尚就是康熙的父亲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 康熙一行从五台山回来,又到留湾村留宿在凤子的客店里。刚进店门,就见凤子母女俩跪倒在康熙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告饶。 凤子说,不知圣上驾到,民女无礼了,请圣上恕罪!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怎么知道康熙来了?原来,那晚凤子母亲第一眼见到康熙的时候,就发觉他器宇轩昂举止不凡,定然不是凡俗之辈,后来听说这一行人要到五台山进香,就更断定他们是皇室之人,因为她小时候见过到五台山进香的明朝崇祯皇帝,也听说顺治皇帝到五台山进过香。她想帮帮这个年轻的皇帝。在康熙答第二道题目的时候,凤子母亲提出让康熙先休息。第二天早上,她事先安排了两辆驴车往地里送粪,有意点拨一下康熙。至于第三道题目,让他回头再算,更是等于把答案直接告诉了康熙。凤子也是后来才知道是母亲帮了康熙的忙。 康熙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扶起凤子母女,说,你们没有罪,反而有大大的功劳。 母女俩愣了,问,我们有什么功劳呢? 康熙说,功劳嘛,就在这最后一道题目上。 母女俩更糊涂了,相互对视一眼,又看看康熙,感觉不到这题目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康熙说,这道题按照常规的解题方法也能答对,但是太费劲了。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倒过来算,也就是老人家所说的回过头来算。姑娘得到的是最后剩下的驴的半数再加半头,结果一头驴没杀也没有剩下,那你得到的就是一头驴。你得到的驴是二哥的一半,那二哥的驴就是你的二倍,两头。二哥的驴是大哥的一半,那大哥的驴就是四头。以此类推,老人家的驴就是八头。你们四个人的驴加在一起就是十五头,对不对? 母女俩连声说,对,对,就是十五头。 康熙抱拳向母女俩行了一礼,感慨地说,回过头来再做,虽然只是一道数字游戏题,却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做什么事情,不能一条胡同走到底,行不通的时候要尝试着改变一下方向和角度。方向角度改变了,道路往往就通了,问题也就会迎刃而解,而且有时还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康熙离开留湾村时,两眼盯着凤子双手那长长的指甲看了好长时间,然后深情地对凤子说,我回京城有要紧事情处理。过段时间,我会让人来接你到京城进宫里生活。 母女俩一听,又赶紧跪下谢恩。 显然,康熙这是要纳凤子姑娘为妃,这对于一个乡野女子该是多大的喜事呀! ...... 过了一些日子,京城里果真来了一伙人,还带着好多礼物,要接凤子到京城。 这天晚上,凤子娘说,闺女啊,明天你就要入宫当娘娘了,快把你那长长的指甲剪了吧,不然干什么也不方便。宫里规矩多,别人看着也不顺眼。 凤子的指甲是从小就留起来的,经常用它拨打算盘珠,她不愿意剪,但又觉得娘说的有道理,带着这么长的指甲进宫会不会被人耻笑?就拿来剪刀“咔嚓咔嚓”剪掉了。 凤子要走了,换上了京城带来的新服装。出门时,京城来人突然发现凤子的长指甲没有了,连忙问她,你的长指甲哪里去了? 凤子说,剪掉了。 来人一拍大腿,后悔地大喊一声,坏了,坏了。唉,这事全怪我呀! 凤子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就问,什么坏了?怪你什么呀? 这个人说,你手上那不是指甲,那是凤爪呀!入宫后皇上要封你凤妃,主要是因为你长着这一双凤爪。你想啊,皇帝是龙,你是凤,这该是多么喜庆的事啊!可......可现在你没了凤爪,你也就不是凤了,我......我还怎么接你入宫哪! 凤子母女俩一听也傻了眼!敢情这十根长指甲还有这么多讲究呀! 凤子不太相信这个人的话,说,康熙皇帝封我为妃,不见得全是因为我长着十根凤爪,我们都喜欢筹算技艺,这才是他封我的主要原因吧。 京城来人说,这样吧,你先不要进京。我回去一趟,听听圣上的旨意,如果真如你所言,咱们再进京不迟,好不好? 凤子点头答应。 几天后,这个人回来了,带来了康熙的圣旨:凤子可以进京入宫,但没有了凤爪,封妃已不可能,可以做皇上的侍读,就是陪着皇上做数字游戏。 凤子一听,羞愧难当。既然不能当妃子,还去京城干啥?她拒绝进京,当天晚上就在家里悬梁自尽了。 后来康熙听说凤子已死,心情非常沉重,很长日子懒得料理朝政,不住地演算凤子给他出的那几道脑筋急转弯数字游戏题。再后来,就下旨把留湾村改为皇留湾村。 高校长的故事讲完了,深深地吁了口长气。我们几个同学也是感慨万千,想不到凤子姑娘还有这么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 我问高校长,皇留湾这个传说,按说也不是个小事情,怎么多少年来这十里八乡的村民们都不知道这回事呢? 高校长说,凤子姑娘姓高,而且皇留湾的村民百分之九十九都姓高。过去的人们思想意识保守封建,祖上出了这回事,都觉得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凤子去世后,高家族长就立下一个规矩:任何人不准说出事情真相。所以很多后代人就不知道这回事了。我原本也不知道。那一年我在保定府读师范学校,是外地一个同学告诉我的,他是从一本书上看到了这段记载,但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对高校长说,是真是假,我看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很不错,尤其是这几道算术题,实在有趣,可以帮助我们建立学习算术的兴趣。 高校长说,你说的对,有的学生总觉得和几个数字打交道枯燥无味,其实不然,数字里面乾坤大的很哪!你们要努力学好算术,将来建设国家可是大有用处呢! 请看下一章:韩信分油。 第63章 韩信分油 高校长讲完康熙皇帝留宿皇留湾的故事后,意犹未尽地对我们说,从住户和人口数量来看,皇留湾似乎比不上你们雁浦村多,但从历史遗迹多寡而言,并不比雁浦村差。雁浦村最能拿得出手的具有历史价值和文化传承意义的东西是谷家轿鼓,而皇留湾的历史文化传说则略胜一筹。 我问高校长,除了留湾考君外,这个村庄还有什么历史故事? 高校长说,当然还有,而且很多。据老辈人讲,这个村自从康熙皇帝来了后改名为皇留湾村,而原来的柳湾村也是更改以后的名字,原名也不叫柳湾。 那原来叫什么名字呢?我过去听爷爷说过,村名的变更一定有其特殊的原因,没有特殊原因,是不轻易变换村名的。古代人是很忌讳乱改胡改或频繁改变村名的。改村名还要看风水测八字选黄道吉日,有一套完整而严格的程序。 高校长说,这个村里有一部分人姓韩,是皇留湾村的原住民。听他们说,原来的村名叫油完。 这个名字好奇怪。我问高校长,油完这个村名和姓韩的人有关系吗? 高校长说,应该有关系。我还是先讲一个历史故事吧,讲完以后,你们就知道是什么关系了。先说这个完,就是完结、没有、结束的意思。同学们在学语文课时,老师给大家讲过这个词。油,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吃的油,有荤油,如猪油、羊油等;有素油,如花生油、蓖麻油、苎麻油、棉籽油、豆油和花椒籽油等等。油完,就是一个关于油的问题解决了结束了。所以说,今天我讲的这个故事也是一道颇有意思的趣味数学题。 我们这些同学平日就非常喜欢算术课,听高校长又要讲趣味数学题,一个个来了兴致,竖起耳朵催着高校长快点讲。 相传,在公元前206年的春节前夕,太行山一带的村庄,家家户户都忙着赶集上庙置办年货准备过年。结束了连续多年的战争,人们都想着过个安稳年,所以一进腊月,远远近近的集市上买卖特别红火热闹。 这一天下午,官道上走来两个庄稼汉,四五十岁年纪,用木棍抬着一桶油,在一个岔路口处停了下来。这两个庄稼汉,一个住在路东的王家庄,名叫王老树;一个住在路西的张家庄,名叫张大时。两个人今天都到集市上去买油,而且都要买五斤。不料,油铺老板用桶盛油,每桶十斤,论桶出售不零卖。 王老树和张大时没有办法,只好两人合买了一桶油,找了一根木棍抬着往家里走。油是买上了,也抬回来了,可在岔路口分油时,两人却犯了愁。原来,王老树只带着一个装三斤油的葫芦,而张大时只带着一个装七斤油的瓶子。两个人用葫芦和瓶子鼓捣了大半天,也没有办法把这桶油二一添作五分开。看看天色已晚,还有几里路要走,二人不免有些着急。 正在这时,有一个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从岔路口走过。他看到两个庄稼汉守着个油桶不住地唉声叹气,觉得奇怪,就跳下马来上前询问,二位老丈为何面带忧愁?莫非遇到无法排解之事? 王老树和张大时说,唉,说来惭愧,就是这桶油把俺俩难住了,怎么也分不开了。 彪形大汉笑了笑说,嗨,分一桶油还把你们俩难成这个模样?不值当,不值当呀! 王老树说,还真是难!这桶油十斤重,可我只带了一个能装三斤油的葫芦,怎么往开分油? 张大时说,是啊,我也只带了一个能装七斤油的瓶子。而我们一个人只买五斤油。我俩鼓捣了好长时间也分不开。眼看天快黑了,到家还有好几里路,怎么能不着急呢! 彪形大汉绕着油桶转了几圈,又看了看两个庄稼汉手中的瓶子和葫芦,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说,二位老丈不要再愁眉苦脸,我有办法让你们把油分开。 王老树和张大时一听彪形大汉说能把油分开,先是喜上眉梢,后来又露出怀疑的神态,问,客官什么东西都没有拿着,怎么帮我们分油? 彪形大汉说,我不用拿东西,用你们自己的瓶子和葫芦就能把油对半分开。 王老树和张大时听了连连摇头,我们用瓶子葫芦弄了大半天都分不开,你怎么能分得开?你长得五大三粗,骑马打仗可能比我们强,计算账目嘛,看不出能比我们强多少! 彪形大汉哈哈大笑着说,我骑马打仗肯定比你们俩强,但算账也比你们强。你们分不开,是没有找对方法。方法对头,一分就开。 王老树和张大时听了赶紧问,什么方法?请客官赶快告诉我们。 彪形大汉说,很简单,就是一句口诀:瓶灌桶,桶灌瓶,三斤葫芦不离身;桶灌瓶,瓶灌桶,三斤葫芦分得准。你们按照这个方法,很快就能把油分开。 王老树张大时按照彪形大汉的办法分油,折腾好一阵还是分不开。彪形大汉一旁看了非常生气,这俩人怎么这么笨呢!三斤葫芦不离身,三斤葫芦分得准。意思是说,要想分开十斤油,三斤的葫芦不离手,得靠这个葫芦往开分。彪形大汉说着上前一步,把葫芦拿在手中,从桶里灌满一葫芦油提起来倒在瓶子里,接着又灌满一葫芦油倒在瓶子里,再灌满一葫芦油倒满瓶子后,葫芦里只剩下二斤油,而桶里也只剩下了一斤油。接着,彪形大汉将瓶子里的七斤油全倒进桶里,桶里的油是八斤。而后,他把葫芦里的二斤油倒进瓶子里,再从桶里灌满一葫芦油倒进了瓶子里。至此,桶里的油是五斤,瓶子里的油也是五斤。 彪形大汉像变戏法一样,顷刻之间就把一桶油对半分开,每人五斤,随后对两个庄稼汉说,好了,你们一个提桶一个拎瓶,回家去吧。 两个庄稼汉对彪形大汉崇拜的五体投地,不住嘴地表示感谢。 彪形大汉却摆摆手说,一桩小事,小事一桩。想我当年调动千军万马拼杀疆场,尚能挥洒自如不动神色,今天区区几斤油又能奈我何? 两个庄稼汉闻听此言,心头一凛,忙问,客官何许人也?能否告诉大名? 彪形大汉大咧咧地说,大丈夫立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泗水郡淮阴人氏韩信是也! 两个庄稼汉听了,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哈呀,敢情眼前这位就是威名赫赫的韩信大将军!恕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见谅,见谅!谢过韩信,两位庄稼汉提着油回了家。 韩信分油的这个岔路口以后有了村庄,就起名油完村。 高校长讲到这里,我插嘴说,听老人们讲故事说,楚汉相争中的韩信大将军打仗应该是在现在的西安、宝鸡、咸阳和河南省的一些地方,没听说他在太行山一带打过仗,而地处太行山深处的油完村怎么能来了韩信大将军? 高校长点了点头说,你问得好。作为一个学生,就是要善于质疑善于观察才能有所进步。从真实的历史来看,韩信确实没有到过太行山深处的油完村。然而,这是一则传说故事。传说故事是演义性质的东西,它不是按照历史事实来写的。比如大家熟悉的古典四大名着中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书中的人物很多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大部分是虚构的,这就叫演义。今天我们讲的韩信分油,也是演义性质的传说。或许,是先有了油完村,人们根据村名把韩信分油的故事安插给了油完村。因为这个故事在好多地方出现过,张三说韩信在他们村分过油,李四说韩信也在他们村分过油,王五也不落后,把韩信在他们村分油的时间地点说得更加详细。当然,还有的地方说韩信分的不是油而是酒。在山西省一些地方,说韩大将军分的不是油也不是酒而是醋。总而言之,不论分什么,都是一个方法:就是用一个桶一个葫芦一个瓶子这三样家什来回倒腾而已。 我说,是的,这则韩信分油的故事,我依稀记得在牛角台村居住时听郭德元街聊时讲过,他信誓旦旦地说韩信是在牛角台村分的油。是真是假没有人去考证也用不着考证。或许,原来并不叫油完村而是叫个别的什么名字,或许是由于谐音之故叫串了,比如游玩、幽婉等等。 你分析的有点道理。高校长继续讲,所以说同学们听故事,不必拘泥于故事的红火热闹,要善于跳出故事的本身,从里面汲取有利于自己知识营养,提高学识水平。比如韩信分油,是个典型的数学游戏题。乍一看,十斤的桶,三斤的葫芦,七斤的瓶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五五开的。可只要运用数学原理就能把它分开。故而,学算术并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要从中悟出人生的道理和生活的真谛。 高校长说,同学们,咱们还接着讲故事。韩信在楚汉相争时,为刘邦建立西汉政权做出了巨大贡献。刘邦曾说,率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这是对韩信极高的评价。然而,韩信替两个庄稼汉分了油,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据说,那两个庄稼汉王老树和张大时可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他们是天庭派到世间的两个天兵天将。传说天庭早已洞察到韩信有谋逆反叛之心,就派遣两个天兵天将装扮成庄稼汉模样在三岔路口等着韩信。那桶油更是寓意着大汉王朝一桶江山。遗憾地是韩信不识时务,非要将它一劈两半,分明是要造反,这当然是触犯了汉朝刘氏家族的大忌! 刘邦在世时,尚能惦念韩信灭楚有功,不忍杀害他,不过是从三齐王降为淮阴侯。这也是天庭的意思。天庭曾颁旨给大汉王朝,韩信分油获罪,减他十年阳寿,让他患病而亡寿终正寝。然而刘邦一死,心狠手辣的吕后矫诏天意,不管他韩信有功没功,骗到未央宫就给剁成了肉酱。 高校长说,这个传说,我们皇留湾的那些韩家人特别相信,他们特别憎恨姓吕的人。直到现在仍然遵循着韩家先辈留下的遗训,有男不娶吕家女,有女不嫁吕家郎。听老人们说,村里的韩姓人家,就是当年韩信死后,其后人为避祸而从长安来到了太行山深处安家落户。我倒觉得这个说法能够站住脚。 我问高校长,听说你们村里的韩姓人家都会榨油,这是否与韩信分过油有关系呢? 也许有关系。这些韩姓人家确实都会榨油,这是他们的“一招鲜”。其实,我们高姓人家也会榨油,但我们榨的是花生油和棉籽油,他们韩姓人家榨的是花椒籽油。花椒籽很难榨出油来,可他们的榨油技术很高,一样的原料,他们榨就比我们榨出油量高。从这一点似乎也可以证明他们的先祖确实来自关中一带,因为那里盛产花椒,当地人有用花椒籽榨油的传统。 有个同学问高校长,你刚才讲到的韩信分油的方法,我总觉得太繁琐,在实际生活中可以用这个办法,但如果它是一道算术考试题,应该用一种什么算式来表示呢? 高校长听了非常高兴,直夸这个同学问题提的好。他说,其实将分油方法列成数学算式也并不难,比如四则运算和解方程方式等,但你们现在还没有学到这一步,等读到高年级时自然就能列出算式了。 我问高校长,现在你能不能给我们列出算式看一看呢? 高校长说,没有必要,学习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功到自然成,万丈高楼平地起。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是打不好学习基础的,反倒会对学业不利。我相信你们以后自己会列出这个算式的。同学们,加倍努力吧! 请看下一章:画平水患。 第64章 画平水患(上) 我虽然生活在太行山区的农村,但读小学时,老师常常带着我们与平原上的同龄学生进行学业上交流活动,在当时这是个很新潮的做法。那一年的夏天,我们雁浦村小学派出五个学生代表到冀中平原上潴龙河畔与一所叫做千里堤小学的学生交流学习心得与体会。 潴龙河是河北省境内冀中平原上一条着名的河流,它的右河岸就叫千里堤。着名作家梁斌在其代表作《红旗谱》一书中多次提及千里堤。潴龙河的上游沙河、磁河、孟良河等水系于安国市军诜村北汇流后,始称潴龙河。潴龙河向东北流经博野县、蠡县、高阳县,流至安新县的高楼村北注入白洋淀。潴龙河属海河流域大清河系。大清河系位于海河流域中部,北界永定河、南界子牙河,西起太行,东经独流减河和天津市海河分流入海。大清河系一共分南北两大支流,潴龙河为大清河南支主要行洪河道。 潴龙河有过很多神奇而美丽的民间传说。其中一个说的是我国五代时后梁太祖朱温死后变成了猪精,肆意危害四方乡里,把老百姓折腾的苦不堪言。有一年,后周大将赵匡胤由河北邯郸千里送京娘赴汴梁,发现澶渊一带洪水泛滥,民不聊生,盗贼蜂起,很是生气,决心为民除害。后来打问清楚是这个猪精作怪。赵匡胤气冲丹田,搭弓一箭,一箭射中了猪精的右眼。猪精疼痛难忍,兽性大发,发誓要用嘴拱河一万里,造成水灾淹没大宋江山。 一日,赵匡胤身挎弓箭站在汴梁城南金堤凤凰台上夜观星象,偶尔撞见猪精又在风雨堂东侧头拱金堤。赵匡胤急忙拉弓又射了它一箭,射准猪精的左膀。猪精疼的“嗷”的一声怪叫,霎时间天昏地暗。猪精带着箭向北逃窜,来到了冀中平原。天色明亮了以后,平原上不见了猪精,却出现了弯弯曲曲的一条河。因为朱温曾经当过后梁的皇帝,于是这条河便取名为潴泷河。 在交流学习的日子里,我们每天晚饭后会来到潴龙河的千里堤上玩耍游戏。我是第一次来到平原上。平原上真好,没有险峻的大山,没有崎岖的羊肠小道,也看不到一块石头,只有看不到头的天际和模模糊糊的地平线。 有一次,我看到一尊高大的雕像,是一个留着大长胡子的古代人。雕像底座上刻着两个大字:颜元。颜元是什么人?我不了解。回到学校请教千里堤小学教语文的闫老师。我真是问对人了,这个闫老师竟然是研究颜元生平事迹的专家。 闫老师告诉我们,他祖上原来也姓颜,和颜元是同族,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改为姓闫。听了闫老师的讲述,我才知道这个颜元敢情大有来头。他是明末清初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颜李学派创始人。原字易直,更字浑然,号习斋,河北省博野县人。颜元一生以行医、教学为业,继承和发扬了孔子的教育思想,主张\\\"习动\\\"、\\\"实学\\\"、\\\"习行\\\"、\\\"致用\\\"几方面并重,亦即德育、智育、体育三者并重,主张培养文武兼备、经世致用的人才,猛烈抨击宋明理学家\\\"穷理居敬\\\"、\\\"静坐冥想\\\"的主张。其主要着述为《四存编》《习斋记余》等。这些东西我当时都听不懂,最喜欢听的是闫老师讲的颜元画画平息潴龙河水患的故事。这个故事,多年来一直流传在冀中一带,在当地传为佳话。 潴龙河的流域面积并不大,只有博野、高阳、蠡县和衡水地区的安平等县。博野县地处潴龙河的中上游,河床比较狭窄,又由于河堤年久失修,河道之内严重的淤泥阻塞,所以每年一到雨季,洪水肆意改变河道,横冲直撞,泛滥成灾,多处房屋被冲毁,大片庄稼被淹没,两岸的老百姓流离失所,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自从康熙皇帝亲政以后,博野县的老百姓听说他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有道明君,就纷纷上书,要求地方官员尽快奏明朝廷,迅速下拨银两和粮食,彻底治理潴龙河,以解除沿岸群众的疾苦,为一方百姓谋求福祉。 康熙皇帝看过地方官员的奏章,大吃一惊,潴龙河灾情竟然如此严重!于是火速下旨给博野知县,责成他务必尽快把潴龙河水患治理好,保证两岸的老百姓安居乐业,否则,必将严加惩处。 博野县的知县姓朱,名叫朱三庸,是顺治年间的两榜进士。他接到朝廷的圣旨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筹措银两调动民工开工治河,并亲自出马监督治水工程。可惜,这个朱三庸是陕甘人士,久居干旱之地,对治理水患一道是个门外汉,只知道垒石夯土筑坝加堤,别的方法却一窍不通。哪知坝高赶不上水涨,银子花了不老少,水患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反而越治越多越治越大。每年夏天一到,潴龙河两岸依然多处决口,冀中平原上随处可见逃荒要饭的人群。老百姓对知县朱三庸这种劳民伤财的治河办法很不满意,投诉他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向朝廷。 这一年的农历五月初,小麦快要成熟,雨季马上就要来临。康熙皇帝再一次降旨给博野知县朱三庸,说如果今年潴龙河治理再不见成效,不光你的官做不成,还要判你个渎职之罪关进大牢。 康熙皇帝发了火,朱三庸着了慌,天天像热锅上的蚂蚁胡走乱串坐卧不宁。他连续数次召集士绅保长地方乡贤进行商议,研究治水对策,并带领县丞衙役亲临潴龙河道巡视查勘,可最终还是未能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治河方案来。如此一来,朱三庸更是着急上火寝食难安,牙也疼了,眼也红了,腮帮子也肿了,舌头生了疮,嘴上长了泡。心里有事,日夜思虑过度,最后造成消化不良,肚子也胀成了鼓。 这一天,朱三庸带着病体从潴龙河巡查回来,路过一个大集市。集市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把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朱三庸的轿子过不去了。若在以往碰到这种情景,朱三庸会带着人绕道而行。平心而论,朱三庸还是一个能够体恤民情的好知县,不愿意扰乱老百姓的正常生活,也没有搜刮过民脂民膏。可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这些日子为了治理潴龙河的水患,把个朱三庸搞得焦头烂额心神不定,正在烦恼不已,脾气就变得有些暴躁。他看见这么多人堵在这里不给自己让路,火气“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立刻喝令皂班衙役上前驱赶人群。赶集上庙的老百姓一见如狼似虎的皂班衙役们横冲直撞了过来,吓得纷纷躲避。于是,集市上很快腾出一条通道来,朱三庸的轿子这才得以通过。 谁知刚走了不多几步,轿子就又走不动了。 又是怎么回事?朱三庸生气地问。 一个衙役前来禀报,大老爷,前边有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是个什么人?朱三庸怒气冲冲地说。 禀报大老爷,是一个摆摊卖药看病的郎中,在大街中间坐着哩! 摆摊卖药看病的郎中,竟然坐在大街中间,快快把他轰走!朱三庸挥了挥手说。 衙役们来到大街中间要赶走郎中,不料郎中死活不走,还说听说知县大人得了病,我要在这里给他看病,你们为什么要赶我走? 衙役们无奈,只好再来向朱三庸禀报,郎中说大老爷得了病,他要给你看病。 给我看病?朱三庸听了一愣,我也没有见过这个郎中,他怎么知道我得了病?朱三庸撩开轿帘一看,发现前面不远处果然有位四十多岁的郎中打扮的汉子端坐在路中央,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朱三庸下了轿子向郎中走去。他看到郎中的左侧竖着一纸条幅,上面写着:内治膨闷胀饱;右侧也竖着一纸条幅,上面写着:外消疮痈疖毒。朱三庸心里一动,嗬,条幅上这些疾病的症状我倒是都占全了。这个郎中既然敢在路中央摆摊给我看病,说不定还真有两把刷子呢!我何不就此让他瞧一瞧,或许真能妙手回春哩!这样想着,朱三庸就问郎中,听说你要为本县看病? 是的,听说今天知县大人从这里过,草民特地在这里等候。郎中站起身来说。 朱三庸又问,我并不认识你,也没有找你看过病,你怎么知道本县身体有恙? 郎中轻声笑了笑说,知县大人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知县大人。你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你有病的,你就说自己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 嗯,这些日子本县身上倒是真有些不太舒服。朱三庸刚要说出自己的病症,并伸出胳膊让郎中拿脉,却见郎中摆了摆手说,不用知县大人开言也不用我拿脉,我一看你的面容,就知道你患的是什么病。 朱三庸“嗯”了一声说,你不问诊也不拿脉,就知道病人患了什么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郎中?就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要望闻问切,这是做郎中的本分。你光看我的面容就知道是什么病,好大的口气,分明是拿本县开涮!本县劝你好好给我看病,再这样轻描淡写草率行事,小心我问你个草菅人命的罪名,在大牢里关上几天! 郎中听了却不慌不忙地说,我现在就可以报出知县大人的病症来。如果说的不准,任凭知县大人处罚。说着,指了指身边两纸条幅,知县大人的病症都在这上面写着呢,你自己看就是。 朱三庸又上前细细地看了看条幅上“内治膨闷胀饱;外消疮痈疖毒”这几个字,微微地点了点头说,不错,本县是有这么一点不舒服。那请问郎中,你究竟要怎么个内治和外消呢? 只见郎中从兜里掏出一个密封的纸包交给朱三庸说,知县大人的病根草民已经知晓,这是我家的祖传秘方,非常灵验。知县大人拿回去只要照方服药,一定会药到病除。说完,收拾起摊子走了。 朱三庸回到县衙打开纸包一看,咦,哪里有什么药方?里面只有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纸上并排画着三只大肚子肥猪正在拉屎撒尿。朱三庸奇怪,这叫什么药方啊?又哪能治疗我的病症?他将画纸反过来转过去不住地端详,突然明白过来,啊呀,好你个胆大郎中!这是在骂我朱三庸是无能之辈啊!我姓朱,叫三庸,你就画了三只大肚子肥猪,而且还在拉屎撒尿,这不是骂我是个不拉人屎不撒人尿不干人事的庸才蠢猪吗?这还了得!反了天了! 朱三庸越想越生气,随即大喝一声,来人! 门外应声跑来一班衙役,问,大老爷有何吩咐? 朱三庸气狠狠地说,快去,把那个郎中给我抓到县衙来! 衙役得令正要前去去抓人,这时县丞走了进来。县丞是个老学究,是本地人,见多识广,还多少懂一点医道,他见状连忙喊住衙役,慢来慢来!待我问明情况再去抓人不迟。他随后来到朱三庸面前,说,知县大人,你能否把郎中的药方让下官瞧上一瞧呢? 此时的朱三庸正在气头上,说,不瞧也罢。 县丞说,瞧瞧又何妨?我也懂一点医道,看他给你出的药方对症不对症。如果不对症,再去把他抓来问罪! 朱三庸无奈,只好气呼呼地把那张画着三头大肥猪的白纸递给县丞说,这个郎中实在欺人太甚,他竟敢以下犯上,辱骂我是猪! 县丞接过画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三只大肥猪,皱着眉头琢磨来琢磨去,半天没有说话。 朱三庸有点不耐烦了,对县丞说,不就是三只拉屎撒尿的大肥猪吗?又不是三六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有什么好看的?还值得你这样端详起来没完没了了? 第65章 画平水患(下) 朱三庸的话音刚落,就见县丞忽然把手一拍,笑哈哈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朱三庸听他不住地说太好了,非常生气,虎着一张脸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这郎中成心在辱骂我,你还说太好了!难道你也想取笑本县不成?你可知道,骂我也等于骂咱们县府的一干人等,这里面也包括你呢! 县丞不急不恼,还是笑嘻嘻地说,知县大人暂且息怒,我哪里敢取笑你知县大人?是这张画启发了我。知县大人啊,这个郎中不是在骂你,而是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行之有效的治河方案哪!这个方案实在是妙得很呀! 什么?行之有效的治河方案?还妙得很?朱三庸不相信,说,兄台有点言过其实了吧?这三头大肚子肥猪拉屎撒尿与潴龙河治理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把猪赶进去治河吗? 县丞用手指了指画中的大肥猪说,知县大人请看,这画上的猪并不是指你知县大人而是指潴龙河。猪在拉屎撒尿,我猜想郎中是想让咱们泄水清淤!泄水清淤以后,河道宽阔了,不堵塞了,洪水就不会再决堤了。 泄水清淤?朱三庸听了心里猛地一激灵,哎,有点道理!他从县丞手里夺过画纸再一次细细地端详起来。看着看着,他忽然醒悟了过来,用手一拍大腿,对对对,郎中可能不是在骂我,而是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治理潴龙河的绝好计策呀!平息水患,确实不能光是被动的加高堤坝,那是治标不治本。堵不如疏,只有泄水清淤,疏浚河道,才能从根本上消除水患呀!唉,这个治水方法,先古的圣贤大禹就曾经使用过,效果很好嘛!可我怎么就混了头想不起来呢?只是,泄水清淤,只画一头肥猪就行,怎么画了三头呢?总之,是与我有关系的。 县丞说,咱们先不管它一头猪还是三头猪,这个问题以后再探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治理水患,还是先把潴龙河这口“猪”或者说这条“龙”制服了吧! 朱三庸说,对对对,先干正事。郎中即便是真骂我,也无所谓。我想通了,咱毕竟没有治理好潴龙河,老百姓别说骂我是笨猪,就是骂我的娘,咱也得听着不是! 终于找到了潴龙河水患的“病根”,也找到了“治疗”的“药方”,朱三庸的病很快痊愈,精神抖擞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治河中去了。 由于这次治理潴龙河的水患措施得当,今年的汛期来到时,尽管潴龙河里依旧是洪水滔天,但博野县的灾情还是降到了最低程度,老百姓们齐夸朱三庸为老百姓办了件大好事。 朱三庸因为平息潴龙河水患立下大功,受到了朝廷嘉奖,并且加官进爵升任了保定知府。临赴任之前,朱三庸托人寻访到给他开治河“药方”的那位郎中的家庭住址,备足了一份厚礼前去表示谢意。 不料来到郎中家,郎中的家人说他给人看病去了,短时间回不来。从家人嘴里,朱三庸才知道这位郎中原来是个教书先生,而且精通医道,他就是闻名直隶的当代大儒颜元先生。 怪不得药方奇效,药到病除,竟然出自大儒颜元之手!这个颜元,朱三庸一到博野县上任,就闻听其大名,本想前来拜访求教,只因忙于治河抽不出时间,还没有来得及拜访。朱三庸很后悔,自己如果早早前来拜访颜元,说不定早就把潴龙河的水患治理好了,也不至于走那么多弯路,不至于浪费那么多的钱财,挨那么多老百姓的骂。 既然颜元不在家,朱三庸也就不能在这里耽搁,就留下礼物起身告辞。临走前对颜元的家人说,等先生回来转告他,就说颜元改天再来拜访。 过了几天,朱三庸听说颜元在家,就第二次前去拜访。遗憾的是,到了颜元家,还是没有见到颜元的面。颜元的家人说,很不巧,就在知县大人来前不久,先生到邻村一个学堂给孩子们讲课去了。 朱三庸想,我已经跑了两次了,这次说什么也得见到颜元当面向他道谢。于是就对颜元的家人说,我可以在这里等候先生,你们能不能去找先生一趟,就说卑职朱三庸有要事相告。 家人说,即便知县大人有要事相告,也得等先生教完课才能回来,我们去找,他是不回来的,他不愿意耽误孩子们的学业。 其实朱三庸并没有要事相告,现在只好实话实说,是颜元先生帮助我治好了潴龙河的水患,我要当面感谢于他。 颜元的家人说,如果是治水的事情,那就更不用感谢他了,他就是博野县人,能为老百姓做些好事善事,是先生的义务和职责,也是先生一贯的主张和行事准则。知县大人不用等他,他回来后我们代为转告你的来意即可。你是全县老百姓的父母官,还有很多事情等你处理,你就先行方便吧。 无奈,朱三庸只好起身告辞。因为到保定赴任的时间已到,朱三庸只好前去上任,准备等闲暇下来再去拜访颜元先生。 这一天,朱三庸坐着轿子往保定走,又路过上次那个大集市。碰巧,这一天集市上又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把前行的路又给堵了个水泄不通。因为博野县到保定路途较远,朱三庸只好让衙役们驱散人群后才得以继续前行。 走了一段路后,轿子又不能往前行走了。衙役们前来告诉朱三庸,大老爷,前面道路中央坐着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朱三庸问,是个什么样的人拦住了去路? 衙役们说,好像是上次那个给你看病的郎中。 是颜元先生?朱三庸一听,马上让把轿子停下来。他从轿子里钻出来,对衙役说,快,快领着我去。 衙役们领着朱三庸来到拦路人面前,一看正是颜元。朱三庸连忙向颜元躬下身来,施了一礼说,颜元先生,卑职两次到先生府上拜访不得相见,想不到今日在这里得见先生。幸会幸会! 颜元也起身施礼说,知县大人不必多礼。我听家人说大人曾两次光临寒舍,而我又都不在,实在失礼,烦请知县大人海涵为盼。但不知大人到寒舍有何贵干?家人倒是转告过我,但我深知知县大人公务繁忙,恐有其他要事相商,我一介草民,不愿意到县衙找你,听说你今天到保定府上任,所以就来到这里等着你。 朱三庸忙说,哪里哪里!也没有什么要事相商。我去的目的就是向先生致谢。你的药方不仅治好了我的病,更重要的是治好了潴龙河的“病”,造福了一方百姓,功莫大焉呀!我要代表博野县的老百姓好好谢谢你! 颜元说,知县大人过奖了。你是个好官,不过是因为久居干旱之地的陕甘一带,对治河之道不精通而已。我当时听人说你苦于治水无方着急上火得了病,到县衙献计又觉得唐突,这才以郎中的身份进献了泄水清淤的治水之策。 朱三庸对颜元佩服的五体投地,虔诚地说,先生可真是大名鼎鼎呀!不仅书教的好,医道也是一流水平,普天之下没有不知道先生大名的。如果不是先生这贴妙手回春的药方,我可能还要在歧路上不得要领误打误撞,那受害的可就是咱博野县的父老乡亲们了! 颜元听了摇摇头说,知县大人言重了。你没有必要谢我。我就是博野人士,应该为家乡治河谋福乡亲献计献策。倒是我应该好好地谢谢你,你治河有功,既为博野县的老百姓办了件大好事,仕途上又得到了擢升,就任保定知府,真可谓是双喜临门呀! 朱三庸听了连连摆手,一个劲儿地说,惭愧惭愧,要不是先生指点迷津,我别说是升官,就连头上这个七品知县的纱帽也戴不长呢! 颜元听了,低头寻思了一阵,话题忽然一转说,知县大人,我给你的那幅画你仔细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实不相瞒,卑职就是看了你的画才茅塞顿开,于是采用了泄水清淤的方法治理潴龙河的嘛!朱三庸说着,从身上把那张白纸取出来,这不是吗,我时时刻刻要把它带在身边呢! 颜元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知县大人难道真的把这幅画看明白了? 真的看明白了!朱三庸说,卑职说来惭愧得很哪!开始我真的看不懂,还以为先生在骂我呢!我当时对先生还颇有微词呢! 颜元一愣,说,知县大人为何有此想法? 朱三庸不好意思地说,我姓朱,名叫三庸,先生就画了三头猪,这不正是说我朱三庸是头大蠢猪吗? 听了朱三庸这番话,颜元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知县大人啊,你治理潴龙河水患这件事办的好是好,可惜还是有些美中不足啊! 朱三庸听了一愣,美中不足?不足在哪里呢?敬请先生不吝赐教。 颜元说,知县大人,其实你并没有完全看懂我这幅画的意思。画治好了你的病,却没有从根子上治好潴龙河的“病”。如果你完全理解了这幅画的含义,你就是个功德无量的人了。 颜元这番话让朱三庸如坠云雾之中,连忙说,先生不就是让我泄水清淤吗?我就是这样做的呀,而且成效也很大,莫非、莫非先生这幅画还有别的含义? 颜元点点头说,我的用意不单单是在博野县泄水清淤,当然还有别的含义,而且这个含义更重要。 朱三庸越听越糊涂,究竟有什么更重要的含义呢?恕卑职愚笨,还望先生明示。说着,又向颜元作揖施礼。 颜元指着画上的三头大肥猪说,如果光是治理博野县的水患,我给你画一头猪就足够了,为什么给你画了三头?你叫朱三庸,是我们的父母官,我又怎么能画三口猪辱骂你呢? 那先生这三口猪是指—— 不等朱三庸说完,颜元接过话头说,我的目的是不光要在博野县泄水清淤,下游的高阳和蠡县也要同时泄水清淤,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治理好潴龙河的水患。三头猪,一头是指博野县,另外两头是指高阳县和蠡县。知县大人,我们上游人得想着下游人啊,你说对吗? 直到这时,朱三庸才真正明白颜元画三头大肥猪的真实含义。 颜元接着又说,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知县大人,毕竟你只是博野县的知县,还管不着高阳县和蠡县的事情。我当时的意思是,你可以找到高阳和蠡县的知县,三家联合起来根治潴龙河的水患。治河之道,上中下游同时治理效果才能最好。好在你现在已经升任保定知府,高阳和蠡县也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以后怎么做,就看知府大人的了。 听闻此言,朱三庸对颜元的治河计策和做人品格更是无比的佩服。他信誓旦旦地对颜元说,感谢先生的指教。过去我在博野县任职,确也无法管理高阳和蠡县的事情,现在这两个县既然已经属于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我上任后立即着手在潴龙河中下游泄水清淤,彻底降服这条兴妖作怪危害老百姓的“潴龙”。 颜元听了,高兴地点了点头说,由此看来,彻底根治潴龙河水患的日子为期不远了,这是潴龙河两岸老百姓的福祉呀!说着,辞过朱三庸,离开大集市走了。 还真让颜元说着了,过去由于潴龙河下游河道宽阔,灾害不是太严重,但今年雨量过大,洪水百年不遇,下游的高阳、蠡县一带也遭受了严重的水灾,当地官员纷纷到知府衙门报告灾情。知府朱三庸除积极筹措银两和粮食赈灾以外,还特地聘请了颜元为治河顾问,对潴龙河的下游进行了大规模的综合治理。从此这条兴风作浪的潴龙河变的乖顺多了,两岸的老百姓也开始安居乐业起来。 请看下一章:咒者之死。 第66章 咒王之死(上) 我的家乡雁浦村,是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你别看这个村子小,却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能人,名叫吴小位。他是我们一帮小孩子心中十分崇拜的偶像。这个吴小位有什么能耐呢?他会一种拘咒术,他只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消一刻,就能把各种动物拘到一起来为他服务。村里人给吴小位送了个绰号:拘咒王。 有一年夏天,赤日炎炎似火烧。一天大晌午,在地里拔麦子的吴小位热得汗流浃背,也口渴得要命。他放下一把麦子,拿起装水的黑陶罐摇了摇,空空如也,里面的水早已经被自己喝光,连一滴水珠都没有剩下。他想回家去喝水,无奈麦地离家有好几里地,来回一趟需要半天工夫,既顶着烈日走路还耽误拔麦子。今天晌午如果拔不完这片麦子,恐怕还要挨父亲的辱骂。 吴小位很想清凉清凉,最好能在树荫下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惜这块麦地周围连一棵小树杈也没有,全是一垄垄熟透了的麦子。麦子密不透风,在烈日的照射下散发着滚滚热浪,放一个鸡蛋到麦垄里或许也能被烫熟。 这时,吴小位不免埋怨起自己的父亲来,你说你怎么就种下这么多这么好的麦子呢?又为什么让我大晌午来拔麦子呢?为了让我快点拔麦子,你竟然说下午要下雷阵雨。你看看这老天爷的脸比我的屁股还干净,见不到一丝云彩,从哪里来的雷阵雨? 热得实在熬不住了,吴小位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轻易不敢动的念头:何不用那个方法驱驱暑热?吴小位心里又倏然一凛:不好,师祖告诉过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动这个念头。那么,现在是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呢?我看已经到了。再不凉快凉快,自己也会像个鸡蛋一样烫熟在这片麦地里了!主意一定,吴小位来到一片拔过麦子的空旷地块,坐在地上盘起腿来,眯缝着两眼,双手合十,嘴里不住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不消一刻工夫,只见一条身上布满花纹的长蛇穿过一行行麦垄,蜿蜒而行来到吴小位身边。紧接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蛇,就像士兵听到长官的操令一样,几乎在同一时间内,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向吴小位身边爬了过来。 吴小位感到自身周围升腾起一股股凉气,睁开眼睛一看,妈呀,身边全是各色花纹的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蛇,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这时,他发现那条最大的花纹蛇朝着自己仰起头张开嘴吐着信,像是要吃掉自己似的。 情急之中,吴小位突然意识到,这是花蛇们在等着自己下命令!是啊,既然把它们唤了来,总得有个干项呀!刚才一害怕,差点把这个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于是,吴小位连忙又眯缝起眼睛,双手合十,轻轻地掀动着嘴唇。很快,一条条花蛇俨然像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士兵,转眼间用身体搭起一间漂亮的小房子,把吴小位圈在了房子内。小房子遮住了烈日爆晒,挡住了热浪攻击,让吴小位感到无比的凉爽,他怡然自得地躺在小房子里睡起了大觉。 太阳已经偏了西。吴小位一觉醒来,发现很多蛇张着嘴吐着信。娘啊,自己这一觉差点睡出大祸来!得赶快把它们放走,如果再迟缓片刻,自己就可能葬身于蛇口。吴小位连忙又合起双手,嘴里念念有词。这时,只见一条条蛇抽身四散而走,一间漂亮的小房子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此刻,阳光依然强烈,热浪依然滚滚,然而望着一条条蛇远去的身影,吴小位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师祖当年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轻易动这个念头,真是稍有不慎就会大祸临头呀! 各位读者,你们是不是想问:这个吴小位怎么这样大能耐?简直和神仙一样,竟能把一大群蛇请来为自己服务。其实,吴小位用的是一种法术,在太行山区称之为拘咒术。吴小位嘴里念念有词,就是在默念咒语。严格意义上讲,拘咒术是一种动物的语言,和我们人类说话一样。拘咒术就好比拘咒人发出的命令,命令各类动物在规定时间内向指定地点集中,并做拘咒人吩咐的事情。动物们接到命令,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反抗,要不顾一切地向指定地点进发,就像刚才那样,蛇这种阴冷的动物,被吴小位一个咒语拘来,就在麦地搭建起一所凉爽的小房子供其休息。 现在,我要介绍一下吴小位其人其事。这段经历是吴小位当传奇故事讲给我的。 在我们雁浦村,吴家是个小户姓。吴小位的父亲吴之江是解放前的战乱年代逃荒要饭来到雁浦村落户的。那一天,吴之江在雁浦村头饿倒了,是一位姓张的姑娘给他端来一碗热粥喝。后来,吴之江就留在雁浦村给人家打短工讨生活,后来就娶了这位张姓姑娘为妻,算是当了上门女婿,并生下了吴小位。 吴小位十岁那年夏天,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雁浦村前那条翠玉河暴发了百年不遇的山洪,从上游冲下来不少树木。吴之江想翻盖自家那几间破房,正苦于木料不足,就想从河里捞取一些树木。他拿着一根三股钢叉,站在汹涌澎湃的洪水边,捞到两根树木。可惜,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树木上,不成想河里的洪水又涨了不少,他站立的位置很快漫上了洪水。洪水一涮,就把吴之江涮到了河里。刚开始,吴之江还在洪水里挣扎,直到一个丈八高的浊浪打来,吴之江就再也没有露出过头。 被洪水卷走后,村里人都觉得吴之江这回必死无疑,这么大的洪水这么高的浪头,不识水性的旱鸭子吴之江怎么能躲过这一劫? 然而,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吴之江竟然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村里人都特别好奇,一个个就像看天外来客那样瞅着吴之江,意思是说,你怎么没有死了呀?在雁浦村,年年都有人为了从洪水里捞东西而变成水鬼,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生还的。而你吴之江,被如此大的洪水卷走后居然又毫发无伤地又回到了雁浦村,这也太天方夜谭了。有的村民甚至不相信吴之江现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认为他不过是一缕鬼魂飘回了雁浦村罢了。 不过也有的村民认为,你们大白天的还能见到鬼吗?他吴之江若是真死了,还回咱们雁浦村干啥? 认为吴之江是鬼魂的人说,你傻呀,鬼魂也懂得故土难离,也懂得落叶归根嘛!咱雁浦村不是有句俗话吗——望乡台上打转悠——不知死的鬼,他吴之江就是那个不知死的鬼。这些人认为吴之江变成鬼的最重要的根据是,雁浦村自古以来爱闹鬼,在太行山区早已经名声在外。甚至还有的人说,雁浦村就是第二个重庆丰都城,大白天迎面走来一个人,你根本辨别不清他是人还是鬼。所以,有些胆大的村民就去摸吴之江的手,看看是凉的还是热的。手凉,那肯定是鬼;要是热的嘛,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摸,果然是热的。如此一来,村民们就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了。在他们看来,吴之江变成一缕鬼魂才能被接受,是个大活人反倒无法接受了。 而吴之江呢,面对村民们的怀疑也不解释更不分辨,默默地回到了家里。或许这几天太累了,吴之江一进屋就蒙上被子睡起大觉来。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后,吴之江才醒了过来。老婆把饭端了过来,吴之江草草扒了两口,就对老婆说,你到门口看着点,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家,千万不要让别人进来。 老婆惊奇地问,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之江说,我要和儿子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老婆说,你有什么重要事情先和我说说不行吗?孩子还小,不懂事。 吴之江说,应该和你说的话我自然会告诉你;不应该告诉你的,你就不要问,问也问不出来。 看着老婆走到门口,吴之江就把十岁的儿子吴小位叫到里屋说,孩子,这次父亲被洪水卷走,村里人都以为我回不来了,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吴小位迟疑了一下说,爹,我确实也是这样想的,我娘也是这样想的。你被洪水卷走了三天,我和娘在家里整整地哭了三天呢! 吴之江说,可爹不但没有死,现在又平平安安地回了家。你想不想知道爹是怎么回来的? 吴小位迫切地说,当然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不光我想知道,我娘也想知道。 吴之江说,好,那我就告诉你。你娘那里先不告诉她。 吴小位说,为什么不告诉娘呢? 吴之江说,以后再告诉她,现在告诉她没有必要也不允许。 原来,吴之江被洪水卷走后,因为浪高水急,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但始终无法露出头来,肚子里灌进去了不少洪水。洪水泥沙含量大,堵塞了食道和气管,吴之江生命危在旦夕。为了保命,吴之江只得用出最后的绝招:念咒语,拘来两只大乌龟。大乌龟穿过洪水,将几近昏迷的吴之江驮在背上顺流而下,来到一处河面宽阔的地带停了下来。 太行山区的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洪水已经小了很多。吴之江神魂甫定,赶快念动咒语放走两只大乌龟,辗转几天就又回到了雁浦村。 吴小位岁数小,还不懂父亲说的拘咒术是什么东西,但他听村里的老人讲过奇门遁甲的故事,觉得那东西实在神秘莫测,估计拘咒术只在奇门遁甲之上而不在其下。他对乌龟在洪水中救了父亲一命很感兴趣,而且父亲竟然有这样的法术,太让他感到自豪和骄傲了,这比有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还厉害哪!于是,吴小位就对父亲说,我也想学会这个神奇的拘咒术,爹爹一定要教会我。 吴之江对儿子提出的要求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孩子,你有没有缘分学这个东西,能不能学到手,就看自己的造化如何了。 吴小位不甚理解父亲这句话的含义,就问,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有些人家的手艺和绝招,都是父子相传,而且传男不传女。我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您有这套绝招,不传给我传给谁呀? 吴之江笑了笑说,不是爹不愿意传给你,而是这个绝招是有很多禁忌和规矩的,特别对门徒的脾气性格和品德要求极严格。我不敢自作主张传给你,尽管我是你的爹爹,你是我的儿子,因为我没有权力、资格和勇气打破这个规矩。 吴小位说,我是您的儿子,知子莫如父,我够不够资格学习这门绝招,您老人家难道心里没有数吗?好,那您现在告诉我,需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行?我会去努力创造这些条件。 吴之江说,你是个好孩子,爹当然知道。但爹现在也不能告诉你怎么做,有些条件不是创造来的。机缘如果来了,你够不够条件一试即知。这事要顺其自然才行,强扭的瓜不甜。 吴之江说的这番话,吴小位听了个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再问。 时光荏苒,转眼间,吴小位长到了十七岁。那年的腊月底,他到县城去赶集购买年货。从雁浦村到县城要走四十多里崎岖的山路,去赶集的人都要起个大早,鸡叫两遍就得动身。这天凌晨鸡叫两遍后,吴小位肩头挂个褡裢(雁浦村称为“捎马”),乘着微弱的月光踏上赶集的路途。走了大概有三十多里地,吴小位突然被一个东西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 第67章 咒王之死(中) 吴小位起先以为是石头绊倒了自己,就没有在意,站起身来拍打拍打衣服上的土,揉揉被摔疼的膝盖,继续往前赶路。不料,刚刚走了半里路以后,又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跟头,这次摔得更厉害,脑门上碰了个大包,生疼生疼的。 吴小位十分纳闷,山里人为行走夜路方便,一般会把山路上较大的石块都清除干净的。这条路自己曾经走过恨多次,不记得有这么多这么大石头呀? 吴小位想,后面还有不少乡亲们也要去县城赶集置办年货,这黑灯瞎火的,不能让石头再往倒绊人了,就弯下腰准备搬开这块石头。伸手一摸,天哪,什么石头啊?分明是一个人! 昏黄的月色下,吴小位发现这个人用一件破皮袄紧紧地裹着身子,好像已经冻僵了。再细细一看,此人还是一位老者,大约有七八十岁年纪。吴小位心里不忍,这是谁家的老人?滴水成冰的天气。竟然在路上过夜?这还不冻坏吗?老人的家在哪里?家里有没有儿女?儿女们难道就不管自己的长辈吗? 吴小位这样想着,觉得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这个老人怎么办?是丢下他不管继续走自己的路?还是帮助老人找到自己的家? 吴小位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把老人轻轻地搀扶了起来,拍掉他破皮袄上厚厚的泥土,关切地问,老大爷,您怎么睡在这里,天气多冷啊!您的家在哪里呢?老人家掀动着嘴唇,想说什么话,但却说不出来。吴小位见状,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衣披在老人身上。 过了好久,老人家慢慢地暖和过来,睁开眼睛一看是个小伙子站在身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冻得浑身发抖,而自己的身上却多了一件棉袄,就问,这棉袄是你的? 吴小位点点头说,是的。大爷你穿得如此单薄,会冻坏身子的。 老人家又问,小伙子,你把棉衣给我穿,你难道不冷吗? 吴小位说,大爷,说不冷那是假的,但我还年轻能扛得住。 老人家啧啧着嘴说,十冬腊月数九寒天,年轻人冻得工夫久了也不行,会冻坏的。棉袄还是你穿上吧,我已经暖和了过来,就不用再穿了。说着,把棉袄脱下来还给吴小位。 吴小位用手挡住老人家递过来的棉袄说,这衣服还是大爷先穿着。您告诉我家在哪里,我先送您回去,到时候再把棉袄还给我,您看怎么样? 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老人家心里暗暗高兴。但他没有说家在哪里,只说自己也想到县城赶集买年货去,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到了半路上。 吴小位也无暇细想老人家的话是真是假,只是说,既然大爷也去赶集,那咱们就一起走吧。 好的,老人家爽快地答应了。 走了不长一段路,吴小位发现老人家走得特别慢,腿脚好像不太舒服。心想,照这个走路速度去赶集,到了县城集市也散摊了。于是就对老人家说,大爷呀,您能不能走得快一点呀?还有十多里地呢,这么慢怕是赶不上集市的。 老人家说,我的膝盖年轻时摔坏过,走不快。要不你先走,就别管我了。 吴小位一听老人家说膝盖有伤,就说,大爷,那样的话我就更不能抛下您不管了。这样吧,我来背着您走吧。 老人家一听,连连摆手说不行,我穿了你的衣服还要让你背着走,这怎么能说得过去? 吴小位说,背着您走,可能比这样还要快些。况且,我背着一个人也就不觉得冷了。说着,蹲下身子,让老人家爬到自己背上。老人家赞叹着说,我这次来赶集算来着了,遇上了一个天大的好人。 吴小位说,大爷不必这样说。谁遇上您,也会这样做的。 老人家没有再说话,但心里却说,那可不一定,这个世界上不一定都是吴小位这样好心肠的人。 到了县城,吴小位到饭馆给老人家买了热腾腾的饭菜。老人家吃过饭,把嘴一抹,对吴小位说,小伙子,你赶集去吧,不要管我了。 吴小位说,那您怎么办?怎么回家呢? 老人家说,不碍事,县城离我的家不太远,赶完集我就可以回去了。 见老人家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恢复得很好,吴小位放了心,转身迈出饭馆的门去赶集。 这时,老人家忽然喊住了他,小伙子,过了年,正月初二早上,你还到今天遇到我的那个地方去,我有话对你说。 吴小位听了一愣,问,就是今天早上绊我跟头的那个地方吗? 老人家点头称是。 吴小位很想问问去哪里干什么?还没张嘴,却见老人家站起身来出门走了。瞧着老人家的背影,吴小位大吃一惊:这位大爷健步如飞,转眼就没了踪影,哪里像个膝盖有伤的老人?显而易见,山路上的他是有意伪装的。自己给了他棉袄,背着他走了十多里地,可他为什么要伪装成这个样子?最让吴小位心存疑窦的是老人家竟然又让他到那条山路上等他。紧接着,吴小位又有了第二个疑问:老人家说,他家离县城不远,也要去赶集,那他冒着严寒大早起来南辕北辙地跑到那条山路上干什么去了?对了,这个老人家说不定是专为我而来的!可我与他素不相识啊!他为了我费这么大周折,意义何在呢?他让我到那条山路上找他,又有什么重要事情呢? 转眼间到了来年正月初二。吴小位又是天不亮就起身,想早早到那条路上等那位老人家。不料,等他来到那个地方时,发现路旁已经蹲着一个黑影。因为初二夜间没有月亮,吴小位看不清黑影是谁,就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黑影回答,哈哈,小伙子,你可是来晚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时辰了。——原来是那位老人家。 吴小位来到老人家身边,朦朦胧胧地看见老人还是穿着那件破皮袄,就问,大爷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难道您不觉得冷吗? 老人家说,没关系,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吴小位忽然想到,年前那天去赶集,这位老人家也一定不冷。因为大年三十下了一场雪,自己觉得比赶集那天冷多了,他却说不冷。他既然能够健步如飞却让我背;他既然不冷却又穿着我的棉袄。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老人家呀,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真把我搞糊涂了! 这时,只听老人家说,小伙子,来,坐在我的身边。我给你讲个故事。 吴小位听了一愣,哪有大冷的天在野地里讲故事的?就说大爷,你要想讲故事,咱们到我家里去讲,屋里生着火,暖和。刚过年,有饭吃还有酒喝,难道不比在这里冻着强吗? 老人家说,小伙子呀,我当然知道你家里有吃有喝又暖和。但我既让你来这里就有来这里的目的。坐下吧。 吴小位对老人家的神秘感愈加增大。既然他愿意在这里说,只好由着他了。于是,老人打开话匣子,向吴小位讲述了发生在数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原来这位老人家名叫温玉朝,家住距县城南边五里地外的杏花庄。三十年前的老人家还只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也是在一个邻近年底的日子,温玉超到山里看望自己的姑姑,因为快过年了要当天赶回来,就起了个大早上路。温玉超是在县城旁边长大的任,走不惯山路,加上天黑,而且天又下着大雪。他走着走着,忽然一脚踩空,跌落到路旁的一个深石坑里,把膝盖摔伤了,疼的难忍难耐。 这时候,一个到县城赶集置办年货的年轻人路过,听到路边有人呻吟就去查看,发现有个人掉到了坑里。年轻人连忙伸出援手把温玉超救了出来。他发现老人的膝盖已经摔伤不能走路,就背着他回到杏花庄的老人家里。 听到这里,吴小位惊奇地插话问,大爷,您的膝盖还真有伤呀? 温玉超说,真的有伤,不过几十年过去了,伤早好了。你听我接着讲。 温玉超和家人千恩万谢这个年轻人,要送给他好多东西,可年轻人坚持不要,只喝了一碗热水就要走,说自己赶完年集要尽量早点回家。年轻人出得门来,听见温玉超在后面喊他。年轻人回过头来问,大叔,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温玉超说,贤侄呀,你救了我一命,我感恩不尽,可你又不愿接受我们的馈赠。俗话说,知恩不报非君子,你的恩德我总是要报答的。 年轻人说,救人于危难之中是正人君子的所作所为。大叔不要把这件事情挂在心上。如果换作我是你遇到了难处,相信你也会出手相救的。 温玉超听了点头称是,说,贤侄呀,我想传给你一样世间少有的功夫,你愿不愿意学呢? 是什么功夫世间少有?年轻人问。 拘咒术。温玉超回答。 这时,吴小位突然插话问,大爷,您说的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叫吴之江? 温玉超说,对,就是吴之江。不过这个名字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并不知道。 吴小位说,那是我的父亲。 温玉超笑了笑说,我当然知道是你的父亲。 吴小位诧异地说,这么说,您老人家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年前赶集时咱们俩的相遇,也是您预先安排好的? 温玉超不作回答,只管呵呵地笑,等于承认了。 吴小位问温玉超,大爷,那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一切好像都在您的掌控之中,确切一点说,是您老人家做了一个局。 温玉超又笑了笑说: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局。至于我为什么这样做,恐怕你的父亲吴之江比我还要清楚。 我的父亲比您还要清楚?一番话把吴小位又甩到了云雾之中摸不到头脑了。 温玉超说:这个话题一会儿再说,还接着说我和你父亲的事情。 吴之江在村里也听老人们说过拘咒术这种技艺,知道它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嘴唇微微掀动,默念咒语就能调动成千上万的动物。这可是绝世之功呀!于是,吴之江立刻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连着说了好几声愿意学,当时即跪下拜温玉超为师。温玉超也倾其所有,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吴之江,算作报答他的相救之恩吧。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吴之江突然来到杏花庄找到温玉超,说自己的儿子吴小位也想学习拘咒术,但限于拘咒术苛刻的传授规矩,自己不能亲自传授,只好相求于师父温玉超。 吴小位不明白,问温玉超,拘咒术有什么样的传授规矩呢?又能苛刻到什么程度呢? 温玉超说,拘咒术和其他任何一类独门绝技都不同。因为它涉及到众多的生命,所以使用这门功夫是非常审慎的。 生命?如果拘咒术有生命危险,那谁还愿意学它呢?吴小位不解地问。 温玉超说,这里所说的生命,指的是被咒语拘来的动物们的生命。说白了,拘咒术就是把动物们拘到一起来为自己干活儿。动物们的生命也是生命,拘咒人一定要十分爱惜这些动物们的生命才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使用拘咒术,更不能伤害这些动物们的性命。 温玉超告诉吴小位,世间好多绝技都是父子相传,可拘咒术偏偏不行,不能简单的进行父传子,子传孙。 吴小位问,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大爷,父子相传不是更可靠一些吗? 温玉超说,这个原因就至关重要了。因为掌握拘咒术的人必须是心地善良忠厚老实的人,品行不好的人为了一己私利滥用拘咒术,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因为父亲好不等于儿子也好,儿子好不等于孙子也好。父亲可能有护短的毛病,把拘咒术传给缺德的儿子,儿子再传给不肖孙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68章 咒王之死(下) 这时吴小位才明白,当年几次要求让父亲将拘咒术传授给自己,但吴之江都予以拒绝,原因竟然在这里。 温玉超继续讲述与吴之江的故事。 吴之江对温玉超说,我儿子吴小位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完全值得师父信赖。我这样说不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最好由师父亲自考验他一下。于是,就有了年前赶集路上的那一幕。 温玉超讲到这里,只见吴小位忙不迭地跪下,给温玉超磕了三个响头,连着叫了三声师父。 不料,温玉超连忙把吴小位拉起来说,孩子,我可不能给你当师父。 吴小位一惊,问,您老人家不是要传给我拘咒术吗? 这个倒也是,我是想把拘咒术传给你,温玉超回答。 您既然传授技艺给我,那就是我的师父呀!吴小位说。 温玉超说,我已经给你父亲吴之江当了师父,再给你当师父,岂不是乱了辈分?我这一生只有两个徒弟,你父亲吴之江是一个,还有一个。你本来应该由我那个徒弟传授你拘咒术,可惜他已经去世,我只好代徒授艺。严格说来,你喊我师祖才对呢! 吴小位听了,连忙改口喊师祖。 温玉超告诉吴小位,拘咒术的拘,意思是把动物们拘来。但动物们不能光在你这里呆着,到一定时间得把它们放走。所以在学拘咒术以前,必须先学会放即放生动物。只有把放生的咒语掌握熟练后,才能学拘咒术。今天,我为什么把你叫到这个地方来?就是让你记住:要时时刻刻心存善良。不要自恃有了盖世绝技就胡作非为,要那样,也就离自取灭亡不远了。 吴小位点头一一记下。后来在温玉超的传授下,他的拘咒技艺日臻完善,最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远远超过了父亲吴之江,不仅会拘蛇、乌龟,连老鼠、臭虫、飞禽之类的动物也能拘来。他只要嘴唇一动,顷刻之间,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河里游的,都会成群结队地聚集到他的身边。 吴小位成了闻名整个太行山区的活神仙,被人们誉为拘咒大王,比牛角台村的周老计还神气,周老计才是个半仙。然而,正是由于吴小位的神通广大,最后反而害了自己一条命,他的儿子也因拘咒术丧命,成为遗恨千古的拘咒之殇。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全国各地展开了轰轰隆隆的“除四害”运动。老鼠是“四害”之首,自然在必除之列。那个年代习惯于定任务下指标。当时,上级下达给雁浦村的灭鼠指标是一千只。 有意思的是,那个年代粮食产量很低,粮食少老鼠也就少,它也是靠吃粮食生存的。而且,还因为这段时间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大张旗鼓地灭鼠,老鼠们也都学乖了,看见人影就跑,想灭掉它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眼看灭鼠的期限到了,雁浦村才完成灭鼠二百多只,与一千只的指标相差太远。 村干部们急得火烧眉毛。因为上级领导早就强调过,灭鼠是一项政治任务,如果完不成灭鼠指标,你们这些干部就都别当了,而且还要追究你们的责任,给予纪律处分。 情急之下,村干部们忽然想起了吴小位。对呀,他可是远近闻名的拘咒大王呀,让他念动咒语,把成群结队的老鼠拘来,然后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高举铁锹和木棒挥向鼠群.....嘿嘿,那可就不是一千只老鼠,而是要多少有多少,只须一袋烟工夫,就能如数完成指标,而且还要超额完成呢! 想到这里,村干部们乐开了花,立马派人把吴小位叫到村部办公室说,咱们村还有八百只灭鼠任务没有完成。经村干部们集体研究,决定把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希望你一定要按时按量完成。 吴小位听了,一脸的懵懂,不解地问,雁浦村这么多人,为什么给我分配这么重的任务?我哪有这个能耐?我才长着两只手,能灭多少鼠? 村干部们说,你就不要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是拘咒大王呀! 吴小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搔搔脑瓜皮问,灭鼠和拘咒大王有什么关系呢? 村干部们说,关系当然大啦,你想啊,你把咒语一念,全村大大小小的老鼠就都跑到你跟前了。到时候,大家上前一阵噼噼啪啪...... 吴小位终于明白村干部们的意思了,脸“刷”一下变得煞白!他急急忙忙对村干部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用拘咒术灭鼠,是造孽是伤天害理呀! 村干部们一听火了,厉声斥责吴小位说,灭鼠、除四害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你敢反对?好大的胆子!你这套神神秘秘的玩意儿本来就是邪门歪道。姑念咱们一个村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也没有怎么为难你,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在让你发挥自己的特长为村里做点事情,你却推三阻四,什么道理!你不愿意干是吧?好,先让民兵把你押到公安局关几天再说! 到公安局去可不是好受的。另外,吴小位觉得自家是外来户,平日在村里就低眉顺眼的,谁也不敢得罪,更不敢得罪村干部了。无奈,只好接下这项任务。 这天上午,出工的人全集中在村街上。吴小位站在村街中心,双手合十,嘴唇轻轻地掀动,默默地念着咒语。很快,一群群老鼠结队而来,围拢在吴小位的周围。老鼠们也通人性,见村街上站立着这么多人,心里害怕。它们平时见了人就跑,而今天被吴小位的咒语拘来,都睁着惊恐的小绿豆眼,哀求吴小位赶紧默念放生的咒语。 然而,此时此刻的吴小位,和身边的老鼠竟是一样的心情——无比的惊恐!他知道,不把老鼠们拘来不行,村干部们不放过自己;可把老鼠们拘来也不行,如果它们被打死,自己的命也就丢了! 这时候,只见一个村干部递给吴小位一把铁锹,指着老鼠,厉声命令他:打,往死里打! 吴小位颤抖着双手,举起铁锹朝着身边一只个头最大的老鼠拍了下去! 老鼠一声没吭倒在了地上。其他老鼠见此情景,一个个吓得吱吱乱叫。想跑,但吴小位没有念放生咒语,它们都跑不了,就用乞求的眼神瞅着吴小位,有的老鼠眼里还闪动的晶莹的泪花。 吴小位眼里落着泪,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但村干部们不发话,他就不敢念咒放老鼠们逃生。这时,村干部们还在一边紧催:打,打,往死里打!打死的越多越好! 吴小位实在下不去手了,把铁锹一扔,说,坐班房、枪毙,你们任法子使,反正这缺德带冒烟的事情,我是不能再干了!此时,他暗暗念起放生的咒语,老鼠们得令赶紧四处逃窜。 村干部们一看,再不下手,老鼠们就跑光了,指标就泡汤了,一个个抡起铁锹朝着还没有跑掉的老鼠“乒乒乓乓”一顿乱砸,顷刻之间就有上百只老鼠倒在了血泊里。 看到这幅惨景,吴小位真想扑向村干部们拼命,无奈气血攻心没有了一丁点力气,眼前一阵眩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吴小位偷念咒语放生老鼠,第二天早上还没有起炕,就被民兵们从被窝筒里拉出来,五花大绑扭送到县公安局,关进了看守所。 在看守所里呆了三天,每天只给吴小位吃一顿饭,把他饿的两眼直冒金星,连放屁的劲儿都没有了。 吴小位对管教干部说,即便是挨枪子的死刑犯也不让饿肚子,我又没犯罪,凭什么不让我吃饭? 管教干部说,不是我们不让你吃,是你们村的干部交代过,只要你不按他们的要求去灭鼠,就不给你饭吃。 吴小位说,那干脆把我饿死得了! 不行,饿死了你,你们村里的灭鼠指标怎么完成呢?你们村的干部真是高明,既不让你吃饱又不能饿死,就叫你受这份洋罪!哈哈,连我们这些天天和犯人打交道的民警都想不出这个道道来! 这天下午,吴小位不住地琢磨,无论如何得想法逃出去,在这里面死不了活不成的罪太难受了。想个什么法子出去呢?他睁大眼睛扫视了一下黑乎乎的屋子,发现这是一间土坯房,四周墙面上的土坯脱落了不少。用手一扣,墙角的土坯非常松软。吴小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想起了老鼠的绝技——挖洞。我何不把它们拘来替我挖一个墙洞逃跑呢?于是,他念动咒语,很快来了一大群老鼠。这些老鼠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工夫不大,就挖好一个墙洞,吴小位从墙洞里钻出去跑了。 第二天,管教干部发现吴小位跑了,就派出民警到雁浦村去抓人。吴小位对民警们说,你们不要抓我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让我在家和老婆儿子多待几天吧! 民警们听了一愣,怎么?你得了不治之症? 没有。我没有病。吴小位说。 你既然没病,怎么能说自己活不了几天呢?这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还有咒自己死的人呢!民警们大惑不解。 吴小位想和他们解释,但怕他们不相信,反倒给自己按个封建迷信的罪名,那就是弄巧成拙,也就省下这番话了。 民警们还不错,说那你就在家里呆着吧,其实你本来就没有罪。 村里的灭鼠指标终于完成了。村干部们升官的升官,戴大红花的戴大红花。然而,他们都没有得到善终。一年后,有个村干部新盖起的房子忽然坍塌了,家人都安然无恙,只有这个干部被砸死了。村民们从瓦砾中刨出他的尸体,发现新房的根基中有好多老鼠洞。根基都成了空洞,新房焉有不坍塌的道理?还有一个干部上山打柴,登翻了一块石头,从山上掉下来摔了个血肉模糊,抬回家里后就咽了气。 令人惋惜的是,自打从县公安局回来后,吴小位就一病不起。他估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很想给自己这手高超的拘咒术寻找一个衣钵传人,可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无法像温玉超那样千挑万选百般考核了。在咽气的前几天,他匆匆忙忙把拘咒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吴子原。弥留之际,吴小位反反复复地叮嘱吴子原:切记,为人不可贪得无厌。动物也是生灵,也有妻儿老小,我们要尊重它们。有拘就得有放,放重于拘,拘服从于放。忘记了这些,迟早会大祸临头。说完,也不知道吴子原听懂没听懂记没记下,头一歪,咽了气。 吴子原是高中毕业生,有知识有文化,人又聪明,将父辈传授的拘咒术不仅熟记在心而且发挥到了极致,人称小拘咒王。遗憾的是,吴子原文化程度虽然不低,但却有个好逸恶劳的坏毛病,干活儿嫌身子骨累,就常常念动咒语,拘一些动物如老鼠、蛇、刺猬、蚯蚓等,前来帮助他除草、除虫,他却坐在树荫下乘凉,抽着香烟喝着茶水好不自在。后来,吴子原又沾染上玩麻将赌博的恶习,玩起来通宵达旦,白天却昏昏欲睡无精打采,什么也干不成。 那一年麦收季节,有次吴子原玩了一夜麻将,第二天拔麦子,天热的难熬。吴子原念动咒语,拘来好多蛇搭了一间凉棚,他钻到凉棚里睡觉去了。因为太困了,好几个时辰还没有醒过来。到了放生时间,吴子原还在睡觉,蛇们等得不耐烦,就将吴子原咬死了。 小拘咒王吴子原就这样年纪轻轻的结束了宝贵的生命。从此,神奇的拘咒术就雁浦村失传了。 穿越一下。改革开放以后,有人来雁浦村向吴家后人打问拘咒术。吴家后人说,那个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的长辈跟着它都没有善终,学它何用?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好。 请看下一章:护秋队员。 第69章 护秋队员(上) 山区农村的小学,每年要放三次假:麦假、秋假和寒假。麦假是夏天收麦时放的假,两个星期左右;秋假是大秋作物收获时放的假,大致为三个星期,都属于农忙假。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的秋假期间,当了三个星期的护秋队员。虽然时间并不长,但在我的人生旅途上,却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 记得放秋假的当天晚上,村长就来到我家,说要和我商量一个重要的事情。 我听了一愣,说自己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你堂堂一个大村长,和我有什么可商量的事情?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话就行,不用商量。 村长说,大侄子,这件事情嘛,还真得和你好好商量一下。 我问商量什么事情?非常重要吗? 村长说,确实非常重要。学校这不是放秋假了吗?我想让你参加咱们村的护秋队,当个护秋队员,保护集体的财产不受损失。你觉得怎么样? 我问村长,护秋队不都是每天入工的壮劳力参加吗?那是要挣工分的。我又不挣工分,怎么能当护秋队员呢? 村长说,护秋队员当然要挣工分,你参加了护秋队当上护秋队员不就也挣上工分了吗? 我问,你能给我多少工分呢? 村长说,只要你能起到壮劳力的作用,就给你壮劳力的工分,每个班二十个工分。 这个待遇还是挺诱人的,反正假期里自己除了和小伙伴们玩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正准备答应,却被妈妈拦住了。 妈妈对村长说,大兄弟,你还是找别人当护秋队员吧,国青他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干得了这个? 村长说,嫂子,这是件好事,对你们家是有益处的,对孩子也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我看国青这孩子自己也愿意干,你当妈妈的就不要阻拦他了好不好? 妈妈说,孩子岁数还小,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难处?他是三分钟的热度,现在觉得新鲜愿意干,等新鲜劲儿一过,就该给你撂挑子了。 村长笑了笑说,当个护秋队员能有多大的难处呢?这样吧,我现在也不强迫你们同意。你和国青大侄子都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听你们的准信儿。 村长走后,妈妈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你一个毛孩子知道个啥?也想当护秋队员?说好听点,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不好听一点,你是不知道仨多俩少,不知道哪头子炕热。护秋队是随随便便就能参加的吗? 我很不服气,说自己参加护秋队当个护秋队员又不是当兵上战场打仗,有什么大不了的?放秋假了,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还能挣点工分,总比天天玩耍强吧? 妈妈说,本来当了护秋队员,就是东走走西遛遛,不用下地干活儿,要多轻省有多轻省,可即便是这样也有很多人不愿意干,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呀?我还真不知道。 妈妈说,护秋队员是个最得罪人的事情。 我又听不明白了,我护我的秋,能得罪什么人呢? 妈妈听了非常生气,说,你真是三天活了两天半,什么时候吃过中午饭?什么叫护秋队?就是保护集体的财产不受损失。 我说,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参加护秋队就是不让集体的财产受损失,要不我还不参加呢! 听了我的话,妈妈苦笑不得地说,现在大家都在挨饿,有的人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就断不了顺手牵羊从集体的地里偷些东西回来。这些都是村民们心知肚明的事情,护秋队员也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有的护秋队员本身就是个贼,更方便偷东西了。你当了护秋队员,看见有人偷集体的东西,你管还是不管? 我说,当然要管!集体的东西怎么能拿到自己家里呢?全村人都这样做,那还要集体干什么?我要不管,还算什么护秋队员? 妈妈摇摇头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你抓住了偷东西的人,他就会对你不满意,你就得罪了他,他以后就有可能给你穿小鞋。 我说,干嘛要穿他们的小鞋?我才不穿呢!我就穿妈妈做的鞋,大小正好,穿着特别舒服特别跟脚。 妈妈一听,又哭笑不得地说,你真是个孩子呀!还想当护秋队员?你能护个啥?把你自己护住就不错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就找了来。我当时还钻在被窝筒里睡觉,村长和妈妈的对话惊醒了我。 村长问妈妈,大嫂子,你们娘儿俩商量好了吗? 妈妈说,你先别问我们商量没商量。我先问你,咱雁浦村老的也有少的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和国青同岁的孩子也有,你怎么偏偏就盯上他了呢?孩子岁数小不知道,我可是知道,这是个最得罪人的差事,你好意思让国青小小岁数就得罪人就挨骂吗?你是成心还是怎么着呢? 村长笑了笑说,看大嫂子你说的,我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堪吗?实话告诉你吧,这个事情我也考虑了好几天了,觉得还是国青最合适。第一个是这孩子胆子大,敢说敢做,护秋嘛,就得找个胆子大的。第二个是根据你们的家庭情况,国青更适合当护秋队员。你家我大哥常年在外面教书,你家也没有劳动力下地干活儿,挣不上工分,现在分粮食靠工分,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你们没工分分粮食就少,还得缴一大笔吃粮款,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每年至少得交上百块吧? 妈妈说,那可不,要一百块挂零,你大哥好几个月的工资呢! 还是啊!村长说,国青要是参加了护秋队,三个星期就可挣上四百多个工分,可以多分好多粮食少交几十块钱的吃粮款呢! 妈妈说,他一个小孩子能挣上那么多工分吗? 村长说,想挣就能挣上。今年我发现村里的玉米红薯花生丢失的特别多,老这样下去可不行。找了几个护秋队员,都是吃粮不管闲事的主儿,他们监守自盗自己倒不少偷东西。我一气之下把他们都撤换了。大嫂子啊,如果都怕得罪人,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我当村长得罪人不?得罪的多了去了!可也还得干呀!我每天要领着大家下地干活儿,如果不当村长,我就当护秋队员,我就不信这个邪!国青要是能护好今年这个秋,我不仅每天给他一个壮劳力的工分,还要格外奖励他。村长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了,护秋队员逮住谁谁也不高兴,都是一村当院住着的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这恰恰也是我找上国青的最大理由。 妈妈问,还就是这一点我对你不满意,你明知道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为什么还要让国青上,这不是往火坑里推他吗? 村长说,他是个孩子,却能起到成年人起不到的作用。在护秋过程中,他就算逮住了谁,谁还能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般见识呢?可如果换了成年人就不好办。 听到这里,我在被窝筒里躺不住了,猛地钻出头来说,我一定要参加护秋队,一定要当护秋队员,一定要挣上二十个工分,一定要多分粮食少交吃粮款! 村长哈哈大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在被窝筒里听着呢!好样的!不过,能不能挣上二十个工分,还要看你的实际表现。护不住秋,我是不给二十哥工分的!说完,看了看妈妈。 妈妈说,既然孩子愿意,我也就不说别的了。可护秋队主要是夜间值班,国青还是个孩子,睡觉多,不能熬夜,能行吗? 村长说,这个好办。过去护秋队员是夜间值班不能睡觉,两个人一人一夜倒班。现在国青当了护秋队员,我把值班时间改一改,分成前半夜和后半夜。国青愿意值前半夜就值前半夜,愿意值后半夜就值后半夜,由他自己选择。这样不至于太累,还可以睡半夜觉。 我说,我愿意值后半夜。听说很多贼都是在后半夜偷东西。而且,我愿意夜间干活儿,很有挑战性。我在牛角台村居住时,就在夜间抓住过偷食堂粮食的贼。 村长说,好一言为定。 我说,驷马难追。 第二天的后半夜,我走马上任了,成为雁浦村有史以来岁数最小的护秋队员。 月亮挂在西天,微黄的月色撒泼在玉米林中,散发出青淡的光亮。一阵阵轻风吹过,玉米叶子哗啦哗啦地作响。我在地头地畔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两只眼睛瞪得滴溜溜圆,生怕偷东西的贼从我眼前逃脱。 忽然,我发现有两个黑影从前面那块玉米地里钻了出来。黑影一高一矮,好像是一男一女。男的身上背着一个麻袋,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装满了东西。女的?着一个荆条篮子,上面苫着一块布,挺沉的样子,估计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少。这个季节,玉米已经成熟,两个黑影从玉米地里出来,除了偷玉米还能干什么呢?这真是下雨就有露水,我第一天上班就碰上两个胆大的毛贼,活该我能挣上那二十个工分。 我正要大声喊抓贼,话到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想到这两个黑影会不会是外村的人呢?记得听村长说过,护秋队员曾经抓到过外村来偷东西的贼。好,我先放你们走,你们走到那里我就跟到哪里。如果是本村的贼,等你们到家门口时,我再抓你个现行;如果不是本村的贼,等你走出雁浦村的地界以前再抓你不迟。 两个黑影似乎不知道后面已经被我盯上,竟然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就像从自家的地头出来一样。我和他们保持着十多米远的距离,把他们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快到村里了,我加快了脚步,与黑影保持着五六米远的距离。这时,我发现两个黑影的背影和走路姿势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应该是雁浦村的人。 两个黑影在村里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我仔细一看这户人家的位置和大门,大吃一惊!天哪,这不是村长的家吗?黑影怎么来到了这里?当时我的脑海里产生了两个想法:一个想法是这两个人偷了东西给村长送了来。可能村长偷东西不方便。刚刚这样想过,又觉得这个想法太龌龊,村长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继而又反过来想,村长怎么就不能干这些事情呢?他不是说过有的护秋队员本身就是贼,偷了不少东西。挨饿的年代,哪有那么多品格高尚的人呢! 第二个想法是有人栽赃村长,把自己偷的东西放在村长家门口,给村民制造一个村长偷盗的罪名。村长管着全村几百口人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免有得罪人的时候,特别是那些偷盗过东西的村民还有监守自盗的护秋队员,曾经受到村长的严厉批评和处罚,一定对村长怀恨在心,用这种方法败坏村长的名声,其用心何其毒也! 我自认为想的非常周全,却偏偏没有想到是村长的家人在做贼。待我追上两个黑影,大喝一声:把偷盗的东西放下! 这时,只见两个黑影把身子往过一转,我一看,简直惊掉了下巴!你道是谁?原来高个子的男人是村长的儿子,也是护秋队里的一员。他前半夜值班,我后半夜就是接的他的班;矮个子的女人竟然是村长的老婆。好嘛,村长的老婆带头做贼,儿子是护秋队员监守自盗,你说这村里还能有个好吗? 两个人对着我尴尬地笑了笑。村长的老婆说,大侄子啊,你就高抬贵手吧!今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说村里是没有人知道的。唉,家里这几天实在是没有吃的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要不是肚子饿的难受,我们说什么也不能去干这个丢人现眼的事情呀! 哈哈,你们还知道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心里暗暗地想,既然知道丢人现眼你们还干? 第70章 护秋队员(中) 这时,村长的儿子也说,是呀,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了才走这一步,要不我还是个护秋队员呢,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监守自盗呢! 真是越说越丢人现眼!我心里极端鄙夷这两个人。月光惨淡,我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色,但我猜想得到,此时此刻,他们的脸色一定是红的,就跟猴子的屁股差不了多少!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怎么处理这两个人?一方面,我很有成就感,第一次值班就逮住了两个贼,而且还是村长的家人。然而很快,我的成就感就荡然无存。直到这时,我才听懂妈妈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当护秋队员是得罪人的差事。眼前的事情,如果秉公处理,必定要得罪村长一家;倘若放他们一马,又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我是一名护秋队员,要保护集体财产不受损失,怎么能视损害集体财产者而不见,听任盗贼溜之大吉逍遥法外? 两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打起了仗。一会儿,视而不见听耳不闻的想法占了上风:这是村长的家人,我得给村长留个面子,这没准还是村长派他们出来偷东西的。揭发出来,自己那一天二十个工分还要不要?一会儿,另一种想法又占了上风:管你是谁呢!只要是偷盗集体财产损害老百姓的利益,我就要一管到底,我要负起护秋队员的职责,我要对的起护秋队员这个名号! 村长的老婆和儿子见我不说话,猜测我的心里正处于处于极度矛盾之中,就不住地和我说好话,让我放他们一马! 村长的老婆继续说,国青呀,要论起辈分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婶子呢,那你就是我的大侄子,世界上哪有侄子把婶子当贼抓的道理呢? 村长的儿子也说,你叫我爹叔叫我娘婶子,就得叫我一声哥。都说哥俩好哥俩好,哥俩是一对宝中宝。咱俩都是一对宝中宝了,你还不放过我们吗? 这娘儿俩一唱一和,妄图蒙混过关,反倒激起了我更大的厌恶之心。我厉声呵斥他们,少废话!我既然当了护秋队员,就要人尽其责。你们偷盗集体财产被我抓了个现行,还想和我拉关系套近乎,哼,门儿都没有! 我的喊声很大,惊醒了在家里睡觉的村长。他披着衣服跑了出来,问什么人在我家大门口瞎嚷嚷,吵的我连觉都睡不好。一看是我在喊叫,就问,大侄子,你不是在护秋吗?护秋应该到庄稼地里去,怎么来到我的家门口了呢?这里也没有庄稼地呀! 我对村长说,我抓住了两个贼。 两个贼?在哪里?村长对自己的老婆和儿子视而不见,倒是先发现了我,袒护家人的心思显而易见。 我也不客气,指着村长的老婆和儿子说,就是这两个贼,都在你面前站着呢! 村长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老婆和儿子说,他们俩不可能当贼呀!我当村长的家里出了贼,还成立什么护秋队?这不成了贼喊捉贼吗! 我说,是啊,村长大叔,你千方百计地动员我参加护秋队,你的家人却当了贼,这是不是有点滑稽可笑?他们究竟是不是贼,你让他们自己说。你看他们的口袋和篮子,都装的满满当当的。而且,他们刚才还向我求情,让我放他们一马呢! 奥,原来是这么回事!村长转身呵斥老婆和儿子,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不是往我脸上抹黑吗?村长的家人做贼,你们让我这个村长还怎么当下去!还怎么面对全村的父老乡亲?人家会议论我,说话说得巴巴的,撒尿撒得歘歘的,就是不办人事! 村长教训完老婆儿子,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国青大侄子,我看这件事情就算了吧,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是个村长的面子上,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今天夜间也没有外人,就我们几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 我不答应,对村长说,如果昨天你对我说出这番话,我是绝对不当护秋队员的,因为我会碍着你的面子放盗贼一马,可我又能护什么秋呢?这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吗?我当这个空摆设干啥?现在我既然当上了护秋员,就得负起责任来,公事公办。也希望村长支持我的工作。你要不支持我的工作,我现在就宣布退出雁浦村护秋队! 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听了我如此义正辞严的一番话后,村长的老婆和儿子忽然笑了起来。我虽然岁数小,但也懂的这个道理,人一旦不要脸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比如眼前这两位,堪称典型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做了贼又被当场抓获,居然还能笑的出来。莫非仗着是村长的家人,要和我死磕到底?哼,村长放过你们,我决不能放过你们!不信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正在这时,只听村长老婆笑嘻嘻地对村长说,死老头子,不要再装蒜了,快把实情告诉国青大侄子吧! 村长也呵呵地笑起来,对我说,国青,你刚才查看过他们口袋和篮子里的东西了吗? 我说,还没有,但我眼睁睁看见他们俩是从玉米地里出来的。 村长说,正确的做法是当时就把他们抓住。俗话说,一出地边儿,就敢和你见官儿。离开地头,人家如果死不承认,你有什么办法?这个经验教训要吸取。好了,现在你来看看口袋篮子里的东西吧。 我上前一看,哪里有什么玉米,口袋里装满了杂草,篮子里全是石头。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村长说,你今晚是第一次护秋值班,我想考验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尽职尽责,就让你婶子和大哥假扮盗贼,唱了一出“空城计”。哈哈,你当那二十个工分是好挣的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村长给我来了个假招子! 村长说,不过还算不错,你经受住了考验,这二十个工分你挣得理直气壮众望所归! 折腾了大半夜,原来逮住一对假贼,我的成就感就像扎了一个窟窿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来。不过两天后,我却逮住了两个真正的盗贼。 那天晚上,我在村南的花生地里巡逻,发现有两个人正在偷着刨花生。我悄悄地走向前,来到两个人的背后大喊一声:谁在这里偷东西?胆子不小呀! 两个人一掉头。我借着月光一看,嘿,是两口子俩,都是我爸爸的小学同学。男的叫张成光,女的叫刘小秀。这个张成光是雁浦村出了名的懒汉二流子,好吃懒做,村民们都叫他张吃光,没吃的了就出去偷,不光偷集体的还偷个人的,有时候还偷外村的。村民们给他送个外号叫二时迁。他媳妇也是挣两个吃三个的主儿,过日子不会精打细算,年年寅吃卯粮。村里人都说这两口子算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还有的说,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这样的两个人,偏偏精力超强旺盛,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使本来就不富裕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别人到了秋天忙着收割庄稼,他们夫妻俩也很忙,忙着偷东西。用他们俩的话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你们储备来年吃的东西,俺们也得储备,要不一家六口吃什么呢? 见我喊他们,张成光转头一看是我,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小表弟呀,我当是谁呢!张成光的母亲姓谷,论辈分是我的姑姑,所以张成光喊我表弟。 你们两口子真行,偷东西也是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呀!我讥讽张成光。 张成光似乎根本不把我这个新上任的护秋队员放在眼里,从地上抓起一把花生,边吃边给我递过几个说,小表弟也尝尝鲜。咱们村的花生就数这块地里的好吃,是沙土地长出来的。 我一把打翻张成光递过来的花生,说,你还有心思吃花生?走,带上你的赃物去见村长! 张成光嘿嘿一笑,见谁我都不怕。又说,你不吃我可继续挖花生了。说完,真的又回头继续挖起花生来。 我非常生气,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镢头扔得远远的,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当着护秋队员的面还敢偷东西?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张成光撇了撇嘴说,这叫偷吗? 我说,这是集体的东西,你挖来自己吃怎么不叫偷? 张成光说,我根本就没想着避开人,所以不叫偷。我本来是想着白天来挖,但今天家里来了个客人耽搁了,只好晚上来挖。注意,我是来挖花生,不是偷花生。他边挖边说,咱们村的护秋队员都知道我家的情况,从来就不逮我。 听听,这个二时迁倒还有理了。我再一次夺过他的镢头扔掉,把他媳妇刘小秀的镢头也扔掉了。 刘小秀觉得不好意思了,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这时,张成光拉着我坐在地头上诉起苦来。小表弟呀,你岁数小对我家的情况还不太熟悉。我和你这个嫂子身子骨都不壮实,一年到头也入不了几个工分。工分少就分不到口粮。好几个孩子,岁数都还小。每年一到冬天,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前几年,我用红枣到山西省换些粮食,将就着能吃到第二年夏天,可后来人家说我是投机倒把,把我抓住批斗了好几次,还罚了款,我就再也不敢去山西省换粮食了。没吃的,几个孩子饿的哇哇叫。唉,表哥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没法子的事。谁愿意做贼啊!那个名声不好听呀! 我对张成光说,你的家境我知晓一些。穷,不能成为你偷东西的理由啊!现在村里的乡亲们都不富裕,你把大家的东西偷到自己家里,别人吃什么呢? 张成光愣了一阵,眨巴眨巴眼睛说,小表弟,那你准备怎么处理我呢? 我说,你们俩跟我回村里,把花生交给集体,处罚几个工分。你们再给村里写份保证书,以后不再偷东西就行。 张成光对写保证书很反感,说那就等于断了自己的财路,万万使不得。又埋怨我说,别的护秋队员都知道我们的事情,谁也不愿意管,你为什么这么较真?别忘了,咱们两家可是老表亲呀! 我说,别的护秋队员怎么做,我管不着。反正我既当了护秋员,就要在其位谋其政。至于你说的老表亲确实不假,正因为是亲戚,你就不该让我为难嘛! 岂料,张成光和刘小秀说什么也不跟我回村里去,两口子俩躺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他们这样一折腾,我反倒没有了主意。 过了一会儿,张成光忽然站起身来对我说,这点花生大约有十多斤,我不要了归你吧。 我一听更生气了,把花生给我?我本是护秋队员,秋没护住反倒成了偷花生的贼,这叫什么事?你叫二时迁,我可不是! 听了我的斥责,张成光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说,这些花生明天就是孩子们的一顿饭呢!看来,他们要饿肚子了。 张成光的这句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根据他的家庭情况,这不像是一句谎话。我思忖再三,想出一个办法:自己掏两块钱交给生产队,就说买了十斤花生。这些花生让张成光带回家煮给孩子们吃。 张成光把花生拾进筐里,低着头从我身旁走过时嘟哝了一句,小表弟,我看你还是别当这个护秋队员了,不然你要赔好多钱的。 我告诉张成光,你只要不当二时迁了,我就不再赔钱了。 三天后,我又逮住张成光一回,又出了两块钱让他把半篮花生拿走。这一次,张成光红着眼圈对我说,小表弟,我再也不能让你逮住了,你老替我出钱哪能行?这可是个无底洞呀! 后来,张成光果然再也没有偷过东西。秋假开学后,别人接替我当护秋队员,都说咱们村里的二时迁已经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 第71章 护秋队员(下) 第二天,秋假期满就要开学了。头天夜里,我站完了护秋队员生涯中的最后一班岗。就是这最后一班岗,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 这天夜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这种夜色给盗贼带来一定困难,黑灯瞎火的偷东西也不方便,但也给护秋队员带来很多不便之处,盗贼随便隐藏到一个什么地方你就看不见找不到。我拿着护秋队配发的手电筒四处查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想歇息歇息。明天就要开学了,本来今晚不该我值班,但护秋队里有个人家里临时有事,让我替他一下。我希望这一晚上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虽然抓贼是护秋队员的职责和义务,但所有护秋队员都不希望抓到贼。我刚开始值班那几天,抓到贼后还有一种满满的成就感,通过这段时间的值班,理解到抓不到贼才应该有满满的成就感,护秋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抓贼,而是让贼不敢来偷东西。 我正在浮想联翩,突然发现前面的红薯地里似乎有个黑影闪过,一晃儿又看不见了。紧挨着红薯地的是一块玉米地,黑影大概是进了玉米地。我以为这是一只羊。这里我要向读者朋友解释一下。世人见过的羊大都是白色的,但当年太行山区特别是雁浦村一带的老百姓养的羊却大都是黑色的,乡亲们称之为骟羊;白色的羊叫绵羊,在雁浦村一带为数极少。夜间羊群卧地时,往往由于看羊人的疏忽大意,有些不老实的羊就会溜出地边去偷吃庄稼。我以为这个黑影不过是一个偷吃庄稼的黑色骟羊而已。我听村民们说过,在玉米地和红薯地里,羊吃的是红薯蔓和玉米叶子,吃不到红薯和玉米,所以就没有在意,也懒得追过去查看,因为红薯蔓和玉米叶子以后就是给羊吃的饲料,现在吃和以后吃,在我眼里没有多大差别。 黑影进了玉米地好长时间不见出来,我产生了怀疑:玉米地的尽头是一条小河,羊在夜间是不敢过河的,它吃饱肚子后会自动返回羊群。时间不短了,羊应该早吃饱了肚子,怎么还不回来呢?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虽然护秋队员主要是防贼,但羊损害庄稼也应该在护秋队员的制止之列。 等我来到玉米地头,用手电筒往里面一照,天哪,哪里是羊啊,分明是一个男人正在偷撇玉米穗子。雁浦村一带有在玉米地里间作黄豆的习惯,这个贼也真不含糊,还捎带着拔了不少黄豆苗子,准备回家做豆腐吃。 这个男人大高个子,体格魁梧,我不认得,不是雁浦村人,是个外村来的窃贼。我大喝一声,住手! 男人抬起头看了看我,发现是个小孩子,就没有把我当回事。在他的潜意识里,我并不是一个护秋队员。那个年代村村都有护秋队员,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体壮的劳动力,不会让一个未成年孩子去护秋。男人停下了手,从玉米地里走出来,走到我身边说,你小小的年岁,大半夜的不在家里睡觉来这里干什么?莫不是也来偷玉米? 我说,我不是偷玉米而是护玉米的,我是雁浦村的护秋队员。 男人笑了笑说,雁浦村真怪,难道村里没人了吗?找一个毛孩子护秋。哈哈,关键时刻连自己都护不住! 这个男人说话一直是慢条斯理的。在我的印象中,凡是鸡鸣狗盗之辈,要么是獐头鼠目畏畏缩缩,就像前些日子我逮住的二时迁那样;要么就是穷凶极恶混账至极。可眼前这个盗贼却是温文尔雅,一派斯文模样。这反倒让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男人来到一条红薯垄边坐下,用手拍拍自己身边,示意我也坐下。 我无法拒绝,只好也坐下,但故意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男人说,你把手电筒关了好不好?我想和你谈一谈,可能时间长一点,你老亮着手电筒,一来浪费电池,二来也会引起别人注意。 第二条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做贼心虚嘛!但我不知道处于什么心理,竟然按他所说,关闭了手电筒。 男人问我几岁了? 我说八岁。 这么小就当护秋队员?男人惊讶地说。 我嘴上没有回答,心里却说,金刚钻更小,揽的都是瓷器活儿。别看我岁数小,今晚却逮住你这样的大个子贼。 男人又问我,你对我今天晚上的行为怎么看? 听了这句话,我突然觉得他像极了一个老师在教室里讲课。如果是在教室里,我会柔声细语地作答,可眼下是在地头上,在他偷盗的现场、案发地,于是,就没有好气地回答,这不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嘛,当然是见不得人的偷窃勾当了! 男人听了,尴尬地笑了笑说,你说得对,大黑夜的,这件事情确实上不了台面,就是偷盗行为。但我想问问你,你准备怎么处置我呢? 我说,现在就把你扭送回雁浦村交给村长,明天召开村民大会,先批斗你,再让你游街示众,然后罚你一笔钱,再然后让你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干这些蝇营狗苟之事。最后放你回家。你放心,就是几个玉米棒子,也不是多么大的问题,一不会抓你进派出所,二不会罚你在村里义务劳动。我们雁浦村的乡亲们非常和善,不打你不骂你,不像别的村那样不人道。 说到这里,我明显听到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半天没有说话。 我说,天色不早了,你背上偷来的赃物,咱们回雁浦村吧。 男人没有动身,突然放低声音问我,你这个岁数应该上学了吧? 上学了,开学就读二年级了。我说。 男人又说,你还没有学过《刘文学》这篇课文吧? 这句话声音虽然很低,但传进我的耳朵里犹如惊天动地的霹雳一样!吓的我瘫坐在红薯垄上动也不敢动!《刘文学》这篇课文我虽然还没有学过,但听爸爸说过。大致内容是四川省合川县(现在的重庆市)一位小学生刘文学发现地主偷生产队里的辣椒,要报告生产队,最后被地主残忍地杀害了。这个男人不会把我也杀害了吧? 男人似乎觉察出我的不安,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的,但也希望你不要把事态扩大。你刚才说的那些处理办法,对于我而言无异于杀了我一样!这样吧,反正现在闲着没事,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事到如今,这个男人竟然还有心思讲故事。也好,我听听你究竟讲些什么出来。下面就是男人所述。 十多年前的土改时期,雁浦村西边二十里地外有一个叫北漂台的村庄,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一对姓赵的父子俩被活埋了,理由是他们是地主成分。地主有两个儿子,被活埋的儿子是老大,还有个小儿子叫赵理平,在外地一个村子教书。村里派人到这个村子来抓赵理平,是村民们事先得到消息给他报了信,赵理平连夜跑到了山西大同煤矿夺躲了起来,这才留下一条命在。 解放后,赵理平从大同调回北漂台村,因为他是地主成分,虽然他业务能力很强,但上级领导还是不让他登讲台,只让他在学校搞后勤,其实就是一个勤杂工。赵理平的身体不好,又娶了个病秧子媳妇,生了两个病秧子孩子,一家人全都有病,光靠赵理平那点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没有工分,分不到粮食,为了不至于饿死,只好买高价粮,后来闹粮荒连高价粮也买不到了。难道一家人就这样等死吗?赵理平不甘心,于是就在夜间出来偷庄稼。 男人讲到这里,我说,听明白了,你就是那个教师赵理平。 对,我就是赵理平,男人点点头说。 赵老师,看来你干这一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放秋假了,全县的老师都集中到县城开会去了,我请了假没去,就是想趁秋天给家人搞点吃的。唉,斯文扫地了。 你偷东西村里难道被人发现吗?我觉得奇怪。 村里人都觉得我是文化人不会干这种事情,没有怀疑到我。村里也有护秋队,那些人大多数是我的学生,知道我家里困难,都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理平说。 我说,既然村里对你网开一面,你就在北漂台偷吧,怎么今晚来我们雁浦村偷呢?我们不可能对你网开一面的。 赵理平叹了口气说,人常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老在自家村里偷,时间一长,人们发现丢了庄稼,就会抱怨护秋队员,那样就会连累我的学生,我于心不忍,所以,就想换换地方。 我说,你这地方换的不巧,我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赵理平说,孩子,偷东西虽然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但可以救活几个人的性命。我虽然是地主成分,但我不是杀害刘文学那样的地主。我刚才提到刘文学,只是想试探试探你的胆量。看得出来,你的胆量不大。我没有过高的奢求,只希望老婆孩子能够活下去。 赵理平这个要求确实不过分。吃饱肚子生存下去,是每个人最起码的愿望。我犹豫起来,拿不准该不该把他扭送到村里,该不该向村长汇报。 赵理平大概觉察出我正在犹豫不决,又问,孩子,你姓什么呀? 我说,姓谷。 赵理平说,雁浦村有我一个朋友还是同行,他也姓谷。 姓谷的同行?我一愣,莫非是我的爸爸?爸爸也是教师嘛!我问赵理平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赵理平果然说出了爸爸的名字。 我说,那是我的爸爸。 你的爸爸?你是国青?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常在一起开会。他向我提到过你。 这一来,我可是真是为了难。我是护秋队员,而赵理平是个偷庄稼的贼。可他又是爸爸的好朋友,把他交给村里,或是游街示众或是罚款,以后怎么向爸爸交代?最主要的是他的家庭情况实在令人堪忧,换了谁都不忍心这么做。 我决心失一次职,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当护秋队员,就放赵理平一马吧。我说,赵老师,你既然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那我问你,今晚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赵理平叹了一口气说,犯在了你的手里,任凭你发落吧! 这个赵老师真行,关键时刻搬出了我的爸爸,知道我现在不能怎么着他了,反倒不当回事了,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 我说,赵老师,我看这样办,你跟我回村里,见我们村长一下,把情况和他说明,我估计他不会怎么着你的。你的荆条篓子里放满了玉米穗子,大约有五六十斤。如果天亮以后,有村民发现丢失了这么多玉米,会追查我这个护秋队员责任的,到那时我可就吃多了兜着走了。有村长给我兜着,我就不怕了。 赵理平思索了一下,说也行,不让更多的人知道最好。说着,他背起荆条篓子,跟着我回村来到村长家。我把村长叫醒,将赵理平的情况说了一遍,并谈了自己的想法和处理意见。 村长说,当年北漂台活埋人那件事情我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赵老师。你是个好老师,被生活所迫走到这一步,我们可以原谅你。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只有在场的我们三个人知道,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玉米呢,赵老师背回去给孩子们吃。趁天还未亮,你走吧。 我说,赵老师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丢失的玉米我来付钱。 村长说,你早替张成光这个二时迁付过一次了,这一次我来付吧! 赵理平听了,激动地给我和村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背着篓子出门消失在了夜幕里。 此时此刻,我和村长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请看下一章:太平房内。 第72章 太平房内(上) 雁浦村西边一二里地远近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包,小山包脚下有一间小房子样的建筑物,说是房子可又不像个能住人的房子。住人的房子,如果是北屋,应该是东西两边长,门开在南边,如果是南房,也是东西两边长,门开在北边。倘若是东屋和西屋,就都是南北长,门开在西边或者是东边。然而,小山包脚下的这所小房子却很另类,是南北长,但门却开在南面。房子很小也很矮,而且年久失修,已经摇摇欲坠了。 村里的小孩子们把村前村后的地方都玩遍了,但谁都不到这所小房子里去完,因为那是个停放死尸的地方。这种地方,在都市的医院里称作太平间。雁浦村民们就把这所小房子称作小太平房。 入学以前,我岁数小胆子也小,听妈妈说这个小太平房是放死人的地方,一直不敢到小房子前。入学后,岁数稍长,识了一些字,胆子也大了一点,逐渐发现这所小房子有些奇怪。按说,既然是放死人的地方,怎么有的人死了以后先放在里面呆些日子再埋,而有的死人却不往里面放,直接抬到坟地里挖个坑就埋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七八岁时好奇心特别强,遇到稀罕事,就想搞个水落石出。这个小太平房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问妈妈。妈妈大概怕惊吓着我,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打问这么多事干啥?你只记住一条就行:永远不要到那间小房子前。妈妈越这样说,我的好奇心就越强。有一天,我跑去问看羊人张祥顺,要从他那里得到准确的答案。 张祥顺告诉我,直接抬到坟地挖坑埋葬的,一般都是得病死去的人,而先放在小太平房的,都是急症或是横死,比如放牛放羊的人从山上摔下来死去的,或被洪水淹死的等等,因为死的急促,棺材和寿衣准备不及,而死人又不能老在家里放着,就要先找个地方搁放尸体。这个时候,小太平房就派上了用场。把尸体先放在小太平房里,待棺材和寿衣置备好抬到小太平房里,把尸体放进去,这个过程叫入殓。如果入敛时间尚早比如上午,就顺劲儿把死人抬到坟里埋掉;假若天气已经是下午,就不能再埋掉。按照雁浦村的习俗,下午是不能埋死人的,要等到第二天上午再去埋。 我问张祥顺,为什么下午不能埋死人呢? 张老顺说:莲浦人认为,一天之内分为两个阶段。上午阳气正足,而一到下午太阳西斜,阳气大大减弱。死去的人阴气重,这时候阳气又弱,对抬重者和死者家人很不吉利。 我又问,怎么不吉利?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张祥顺说,大凡死去的人其实都不愿意死,特别是一些非正常死亡者,据说他们的魂灵非常恋家,常常会跟着抬棺材的人回来。你想想,死人跟着活人回到家里来了,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所以,一定要把埋死人的时间定在上午,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的出现棺材在小太平房过夜的现象。 早年间,雁浦村有一个木匠叫南竹子。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他并不是个木匠,因为他没有做过一件人们日常生活中须臾不能离开实用性木器,但奇怪的是他却拥有全套木工器具,比如凿子锯子斧子锛子刨子墨斗等等。或许有人要问,南竹子拥有整套木工器具但又不做木器,他究竟是个干啥的呢?准确地说,他是小太平房的一个值班员。 我听得晕晕乎乎,堂堂一个木匠师傅做了小太平房的值班员?太平房还需要什么值班员?值班时间都做些什么事情? 张祥顺说,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雁浦村这个地方很特殊,什么稀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诈尸大家听说过吧?这种事情在别的地方可能极少出现,现在社会上有不少人怀疑它的真实性,认为是故意编造出来吓唬人的。其实,诈尸现象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在雁浦村屡见不鲜。据说人死时胸中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被小猫小狗老鼠等动物冲了就会假复活,动物灵魂附着在尸体上,这就是所谓的诈尸。这一口气其实完全不能支撑起生命,只会像复活的尸体野兽般的乱咬乱嚎。直到最后那口气呼出来倒在地上才算彻底死了。诈尸不同于复活,诈是一种作乱,也不同于借尸还魂。 张祥顺反复解释,我才略微听懂一点。 张祥顺说,雁浦村出现的诈尸现象,村里人也叫闹尸,与动物附体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早年间,小太平房里的死人常常在夜间闹腾,发出很大的响声。闹的村民惊惶不安,尤其是一些因为闹家庭纠纷或是仇杀去世的人,常常通过诈尸而去寻仇报复。如果出现诈尸情况,死者的棺材就要在停尸房里放置三天或更长的时间。 这是为什么?我问。 张祥顺说,需要等到平尸后才能入土安葬。没有平尸前,死者的阴魂会在棺材里折腾,家人和街坊四邻都要深受其害。 那年,有一次小太平房里诈尸,曾搅动的雁浦村的乡亲们长时间不得安宁,有的村民甚至想迁到外村去住。这时,村里有个青年人站了出来,安慰大家说,乡亲们不要慌乱,也不要迁往他村。小太平房里的事情我有办法解决。解决诈尸,雁浦村习惯上叫作平尸。 这个年轻人名叫竹子,这是他的乳名,他的姓氏和官名人们都不知道,他也不愿意告诉大家。竹子小时候随父母亲从南方逃荒来到雁浦村,所以村民们就叫他南竹子。据南竹子说,他们来雁浦村原本是想暂住一段时间,等老家灾荒过后,他们一家还要回去的。只是后来南竹子的父母亲相继去世,南竹子在雁浦村也住习惯了,觉得这里的环境山清水秀,乡亲们也淳朴老实,就不愿意再回南方老家而定居在雁浦村了。 南竹子说自己能够平尸,起初村民们都不太相信。太行山区里平尸一般都是上岁数的巫婆干的活儿,你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伙子会干这个?诈尸是非常恐怖的,夜半三更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张牙舞爪的闹腾起来,你的脑瓜皮还不发炸?吓都能吓你个半死,躲你都来不及,还敢去平尸? 南竹子向大家解释说,在我们南方老家,好多人都会做这个事情。我实话告诉你们吧,家父就是干这一行的,他会做的事情我还能不会吗?或许我的技艺不及家父娴熟老到,但对付咱们雁浦村小太平房的诈尸却绰绰有余。 听南竹子如此一说,人们这才回想起来,他的父亲来到村里后是有点与众不同,他平时极少和村民们聊闲天打交道,出出进进也多是一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还有人说见他经常到雁浦村南的坟地里去,也不知去干什么。还有人说见他晚间多次去过小太平房。当初,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经常光顾这些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问他也不说。现在看来,他的这些怪异行为可能与他的平尸职业有着密切关系。 雁浦村里有一个最老的长者叫张大年,已经九十多岁了,在雁浦村可谓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他对南竹子说,你要是果真能为雁浦村平息此事,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这么着吧,需要乡亲们提供什么东西和帮助,你尽管提出来,你这是为大家做好事,全村人都要尽力而为满足你的要求。 南竹子说,也不需要多少帮助,只是请村里给我准备一套木匠工具就行。 用木匠工具平尸?张大年听了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是的,南竹子肯定地说,在我们老家那里,木匠工具有辟邪镇魔的功能。 张大年说,你刚才说自己的父亲就是干这一行的,但乡亲们并没有见过他使用木匠工具平尸呀!准确地说,大家都没见他平过尸呀! 老人家,这正是家父的高明之处哪!南竹子说,我父亲用的是另外一种平尸方法。大家想一想,家父在世时,咱们村里出过诈尸的情况吗? 张大年略一思忖,说,不错,好像那几年真没有出过诈尸的事情。 不是没有出过,出的也不少,只是大家没有看见没有体会到而已。南竹子又说。 张大年不明白了,问,既然出现过诈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看不到呢? 南竹子说,乡亲们可知家父为什么经常在大家不愿意去的地方转悠吗?那是家父在为雁浦村平尸。 张大年惊奇地问,他是在平尸?可他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呀!空手套白狼……不,这应该叫空手平诈尸。既然你的父亲能空手平诈尸,可你为什么还要木匠工具呢? 南竹子说,家父用的是另外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我只知道一些皮毛,具体操作步骤不大熟悉,我功力不够没有把握成功,所以不敢用。据父亲说,这种方法全凭平尸人的内力和功法,是很伤身体的。父亲不愿意教我这套平尸方法,就是怕我伤了身体。我父亲常用这种方法平尸,内力受损非常严重,所以刚过四十岁就去世了,而且还连累到我的母亲,她也年岁不大就不在人世了。木匠工具平尸是一种常用的方法,效果不及用内力好,操作起来也比较麻烦,但不伤及平尸人的身体,只要胆子大一点就行。所以,家父在世时教过我这个方法,而另一种用内力平尸的办法他不愿意教给我。 既然南竹子说能平尸,村里就很快为他置备了一整套木匠工具,比如斧子凿子锛子刨子锯子和墨斗之类。 这一天,雁浦村有个叫王改姐的妇女,和丈夫张高保打架,一时想不开,一头撞在门框上碰死了。等到尸体装殓到棺材里时已是黄昏时分。不能下葬只好放在小太平房里过夜。王改姐的丈夫张高保怕棺材里的死人诈尸祸害家里的人,就请求南竹子帮助平尸。南竹子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他夜间带着木匠工具来到了小太平房里,在棺材旁边搭了个地铺,躺下身子合着眼皮装睡。 前半夜没有任何动静。到了后半夜,南竹子一阵睡意袭来,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准备睡觉。这时,他突然听见棺材里“梆、梆”地响了两声。 有情况!霎时间,南竹子的睡意一溜烟儿跑了个精光。他从地铺上爬起身来,伸手摸了摸棺材,没有感觉到有异样的地方,就又躺了下来。不料他刚躺下工夫不大,棺材又“梆、梆”地响了两声,比前两声大。南竹子又站起身来。这回他拿出凿子在棺材盖子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画完以后,就又躺了下来。这一次,棺材安静了,再没有响过。南竹子后半夜睡了个安稳觉。 天亮以后,南竹子回到雁浦村。死者的丈夫张高保来找南竹子,询问昨天晚上小太平房里有没有闹腾过? 南竹子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没有闹腾过,挺安静的。 张高保看南竹子说的如此轻松自若,以为真的没有发生诈尸现象,就谢过南竹子要回家去。 刚要迈步走,南竹子喊住了他,说你先不要着急让死者入土,我想今天晚上再去看看。 张高保听了一怔,说,既然没有诈尸,你还去干啥?那个小房子里面逼仄的厉害,连手脚都伸不开,多受罪!我看你还是回家里歇着吧。 南竹子说,去还是要去。昨天夜里没有情况不等于今天夜里还没有情况。倘若不彻底平了尸,将来即使把棺材埋在地下,你家里也安生不了,村里的乡亲们也安生不了。 张高保一听也有道理,过去村里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死者阴魂一直缠绕着家人和左邻右舍不放,多少日子平静不下来。于是,他就答应了南竹子的要求。 第73章 太平房内(下) 张高保并不是心疼南竹子的身体,他是心疼钱财。半夜三更的,你以为人家愿意白白去给你平尸吗?和阴魂面对面过招,零距离接触,那是要付出代价和酬劳的,而且酬劳还不少。张高保家境不富裕,当然是想能少掏一点就少掏一点。 又是一个晚间的半夜时分,小太平房里的棺材又“梆梆”地响起来。南竹子迅速拿出凿子在棺材盖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画完后,他正要躺下睡觉,可惜这一次不灵验了,这个大大的十字并没有镇住棺材里面的响声,“梆梆”声依旧响个不停。南竹子情急之中抄起斧头照着棺材盖就是一斧头。这一斧头力道不小,斧刃插进棺材盖足足一寸有余。里面的“梆梆”声马上停止了。不料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南竹子又听见棺材里传来了“梆梆”声,比前几次更大更响,持续时间更长。这一次,南竹子把斧子锯子凿子锛子等一堆木匠工具,全放到了棺材盖子上,单说重量就有几十斤。如此这般,棺材里总算消停了下来。 第三天早上,死者王改姐的丈夫张高保又来找南竹子,询问夜间的情况。 南竹子依旧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没事没事,昨天夜里也挺安静的。 张高保说,既然连续两天晚上没有诈尸迹象,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就别去了?白熬那个眼干啥?在家里睡觉多舒服! 南竹子摇摇头说,还是要去。有道是事不过三,如果今天晚上还是没有情况,明晚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怕付不起我的酬劳费吧?这个你放心,这次平尸我白尽义务,不会向你索要半文钱财的。 张高保寻思,你可以不要,但我却不能不给。他突然对南竹子的话产生了怀疑,听他说的倒是轻松自在,如果真没发生诈尸,那他还去停尸房里干啥?和死人睡在一起干啥?那里绝对不是值得留恋的地方。不对,里面一定有问题,我今晚得去看个究竟。 到了晚上,等南竹子离开了村子,死者丈夫张高保也悄悄地尾随着他来到小太平房。他在房子后墙角猫着。等到半夜时,张高保忽然听到房子内有“梆梆”的响声,继而还听到女人的嚎哭声。这个声音他非常熟悉,那是他老婆的声音。房内的情景他没有看到,其实正在发生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当第一个“梆梆”声响起来时,南竹子就站起身来,又是用凿子画十字又是用斧子砍,然而这次都不管用了。“梆梆”的声音响了一阵后,棺材盖子猛然飞了起来,棺材里“呼啦”一下站起来个女人。那天晚上正好有月亮,透过小太平房南墙的小窗户照进房子里,能够依稀看到里面的情景。这个女人身穿碎花布衣衫,褴褛不整,额头和脸上挂满了血污,看着甚是吓人。女尸一步从棺材里跨出来,大声哭嚎着跑出房子就往雁浦村方向而去。 南竹子见状,急忙提着一把锛子往前追赶。他想,万万不能让女尸跑到村里去,那样会给乡亲们造成很大的恐慌,也证明自己在张大年面前的承诺不过是夸夸海口而已。人们会嘲笑自己:没有三把刀子两把剪子,你吆喝什么劁猪骟蛋?从今以后谁还相信自己?自己还怎么在雁浦村立足?南竹子心里着急,边追边大声喊,你、你给我站住! 女尸听到身后有人追来,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当她回头的一刹那,南竹子正好追了上来,举起锛子照着女尸沾满血污的额头狠狠地劈了下去!女尸躲闪不及,额头硬生生地被劈下一块肉来,只有一层皮连着。女尸抬起手把这块肉往额头上使劲一按。奇怪,劈开的肉与头盖骨居然又长在了一起,而且完整如初。女尸调转身子再次往村里飞快地跑去,边跑边呼喊,好你个挨千刀的,还我的命来!今晚得把这笔账和你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张高保紧紧地跟在南竹子身后。他非常害怕,他知道女尸要找算账的人就是他。他不敢挺身而出去阻拦女尸,但又怕女尸跑到家里找他不到而祸害两个儿女。他盼望南竹子能把女尸制服,可眼下看来,这个南竹子似乎功力不逮,并不能制服住女尸。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南竹子大喊一声,王改姐,你看身后是谁? 女尸闻听,回过头来看,忽觉迎头又劈来一锛子!这一锛子力道更大,女尸躲闪不及,半块脑袋被锛子劈了下来掉到了地上。女尸急忙从地上拾起半块脸往头上贴,可能是因为没有皮肉相连,这一次说什么也贴不上去了。女尸仰天大嚎一声,疼死我了!随后倒在地上就没有了声息。 南竹子赶紧上前查看,想不到地上并没有女尸,只有几绺散乱的灰白长发。 正在这时,死者丈夫张高保也走上前来,捡起长发在月光下看了看,叹口气说,唉,这是我老婆王改姐的头发。张高保内心十分痛楚,夫妻俩不过是打了一架,老婆王改姐就想不开寻了短见,眼下又落到这般凄惨的天地,实属可悲可怜。 张高保见南竹子看着几绺头发发呆,说,我明白了,这几个晚上其实都有情况发生,但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 南竹子说,我这是一片好意,怕你着急上火,寻思自己能平息掉就算了。这件事情告诉你也无益,你又帮不上我的忙。现在看来,你的老婆还是挺厉害的。 张高保问,你还有其他平尸办法吗?她老这么闹腾下去可不是个长法呀!太吓人了!刚才的经过我都看到了,直到现在脑瓜皮还炸着呢!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但不知道管不管用。在我们南方老家,用木匠工具平尸,一般有这几件就可以了,几乎用不到那个办法。 那是个什么办法呢?张高保问。 先不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再来,看看她还闹不闹。再闹就用最后一个办法:墨斗。如果墨斗也不行,那你就另请高明吧!南竹子说。 张高保心想,看来你南竹子的功力也二五眼。木匠工具满打满算也就是斧子锯子锛子凿子那么几件,你已经全用上了,都没起到什么作用。剩下一个墨斗管啥用?那么个小黑盒子又不是精钢利刃,怎么能制服住女尸?我看真得需要另请高明了! 张高保的盘算,南竹子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也没有底码,如果这最后一招还不能制服女尸,就干脆卷铺盖走人,回自己的南方老家得了。 很快,又一个晚上来临。深更半夜,小太平房里又忽然响声大作,犹如电闪雷鸣。棺材盖子不住地晃悠,时刻都有翻过来的危险。南竹子早有准备,拿起身边的墨斗,抽出墨绳,在棺材盖上划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十字来。奇怪,一道细细长长的墨线画出来,登时,棺材里的动静就小了不少。南竹子紧接着又划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十字,棺材里的闹腾瞬间归于无声。 然而到了后半夜,棺材又开始响动起来。这回,南竹子拉动墨斗,抽出全部墨绳在棺材上密密麻麻地划出了无数个十字线,随后将墨斗里的墨泥全部抠出来倒在棺材盖上,又把空墨斗反扣在上面。此时,棺材里的女尸真像死了一般,长时间没有闹腾。 外面响起一阵公鸡的啼叫声。南竹子收拾了木匠工具回到了村里。 天亮后,南竹子对张高保说,上午,你找人抬着棺材下葬吧,诈尸平息了。 张高保问,你用什么方法平的尸?他虽然希望南竹子尽快平尸,但又不希望他用凿子斧子锛子对付死去的老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都看到了,太恐怖了。女尸生前曾是自己多年相濡以沫的老婆,被锛子劈成那样太残酷了,他心疼老婆,尽管已经阴阳两隔,但还是不希望她带着那个惨状到阎王殿报到,那个模样会把阎王和小鬼判官们都吓坏的。 南竹子依然淡淡地说,你到小太平房一看就知道了。 张高保找了几个小伙子到小太平房抬棺材,看见棺材上缠绕着一根根墨黑色铁丝,有手指头粗细,横竖交错环绕,形成一个个十字状。张高保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说,这个方法确实管用,就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任她再有能耐也挣脱不开了。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老婆呀,你活着时我打你骂你给你找气生,想不到你死后还被捆绑的这么结实,像一头挨宰的猪羊一样,恐怕翻个身都困难,真是太委屈你了。唉,我们两个如果还有来世,我可得好好善待你呀!哭了一阵,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天晚上来过小太平房,并没有见到这些黑铁丝呀?这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南竹子预先准备了黑铁丝,没有手钳子一类工具,也无法一圈圈缠绕在棺材上,他没有那么大手劲,时间上也不允许。这个南竹子是怎么做到这些呢? 很快,南竹子用黑铁丝捆绑棺材平尸的消息在莲浦村不胫而走。 张大年说,如此说来,给你准备的木匠工具都没有用上? 南竹子说,都用上了。 张大年又说,可我们并没有给你准备铁丝之类的东西呀! 南竹子说,木匠工具里有个墨斗,就是这个墨斗最后制服了女尸。随后,南竹子把事情的经过向张大年叙述了一遍。他说,在自己的老家那里,黑色的东西有很强的辟邪镇魔功能,而木匠用的墨斗尤其是里面的墨泥墨线作用更强。从表面看来,它们不过是软绵绵的一根细线一团乌泥,远不及凿斧锯锛威猛锋利,然而,这个世界就是那么丰富多彩,刚有刚的强项,而柔有柔的长处。人的死亡,不外乎这么几种死法:生病、意外。生病而亡,诈尸机会不多,意外死亡特别是这种因生气自寻短见的死亡,因为亡者气郁在胸,尸体很容易折腾起来;气性越大折腾的就越厉害,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诈尸闹尸。我在棺材盖上划了数十条墨线,就是这一条条墨线捆绑住了女尸手脚,才使她不得动弹。 张大年又问,墨线为什么变成了黑色铁丝?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南竹子支支吾吾地说。他是在刻意隐藏,不愿说出事情的真相。 张大年意识到这一点,就不再多问。他知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这是平尸行当的秘密,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张大年临走时告诉南竹子,雁浦村怪事多,以后免不了再发生此类怪事,要多仰仗你了。 南竹子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阵酸楚:这个行当常常和死尸打交道,这哪里是人干的活儿啊!父母因此而遭难,自己说不定哪天也会因此而一命呜呼变成一具死尸呢!自己如果诈了尸,说不定别人也会用这个方法平尸呢! 想归想说归说做归做,后来南竹子还是一直从事着平尸行当,雁浦的老百姓都称他为墨斗王者。 ...... 我问张祥顺,南竹子没有收徒弟? 张祥顺说,没有。这个行当太瘆人,年轻人都不愿意学,南竹子也不愿意教。据说干这行当的都不是师父授受,皆为自学成才。换句话说,就是天生即为此道中人,没人传授他也会干;不是此道中人谁教也教不会。听说干这个的人的骨头带花纹,称为“花衫骨”。当然,谁也没有见过南竹子的骨头有没有花纹。 我问,南竹子已经去世好多年,可从我记事起,雁浦村没有再发生过诈尸,这又是为什么? 张祥顺说,南竹子去世前,有人看见他把一个墨斗埋在了小太平房的地下,所以再也没有诈过尸。 请看下一章:翠玉忠魂。 第74章 翠玉忠魂(上) 老家雁浦村前有一条河叫翠玉河,在前面的章节里,我已经提到过它,以后还要多次提到它,因为它在雁浦村所处的位置很重要,在我的心目中的位置也很重要。常言道,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了水就有了灵气,水是灵气之源。雁浦村的乡亲们都说,翠玉河就是雁浦村的母亲河,她滋润着雁浦村这方土地,浇灌着这方土地上的桑麻稼禾,养育着这方土地上的祖祖辈辈,从而也赢得了雁浦村老百姓们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欢和爱戴,就像牛角台人爱戴牛角河一样。我在牛角台村住过几年,其生活经历很多都与牛角河息息相关,而家乡的这条翠玉河更是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经历过的许多往事都是和翠玉河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一向温顺的翠玉河有时也像个顽皮的孩子做出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情来,有时还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傲不羁,给雁浦村的父老乡亲们带来沉痛的灾害,这就是每年夏季下雨暴发洪水的时候。所以人们又常常说它是一条催命河夺命河死亡河。 翠玉河里有了灾难,也就有了抵御灾难的义举出现。在这一章里,我要讲的就是翠玉河里的溺水亡魂勇于救人的故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那年夏天,大雨连降七天七夜,洪涝灾害史无前例,在中国人特别是华北地区人们的心目中,是个永远抹不去的沉痛记忆。地处太行深处的雁浦村也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水灾。那时的翠玉河波涛汹涌巨浪滚滚。那天下午,我就站在涛声震天的翠玉河畔,虽然看不见河里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故事,但过后,这件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了雁浦一带的十里八乡,传遍了整个太行山的沟沟壑壑。直到数十年后的今天,人们只要一提那个下午,一个个仍然心存敬畏感念万千。 在我的记忆里,翠玉河上始终没有一座像模像样的结结实实的桥。翠玉河是一条季节河,干旱的年份河水就像牛撒的尿一样而且常常断流;雨水大的年份水量却格外充足,时不时地暴发洪水。翠玉河的流向围了雁浦村东南方向半个圈儿,村民们出行只要向东南方向走,就必须涉过翠玉河。为了出行方便,每年雨季过后,人们就会在河面上搭起一座临时性的简易木桥。待到来年夏天,往往头一场洪水就会把简易木桥冲毁的无影无踪,村民们只好涉水过河,所以,村里几乎每年都有人不幸被洪水卷走。也曾有不少村民建议在翠玉河上建造一座高大的石桥或者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桥梁,彻底解决乡亲们的出行问题,可话说了无期数,却总也落实不到行动上。从而,翠玉河的架桥问题令雁浦村民十分头疼。桥架不成,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个原因是物质方面的。无论石料还是钢筋水泥,造价都很高,村里穷拿不出购置架桥材料的钱来。第二个原因比较特别,是精神意识方面的,还有些封建迷信的色彩,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原来,雁浦村里的一小部分村民有一种变态的畸形心理。他们都曾有远远近近的族人和亲戚在翠玉河里丧了命。按照当地的习俗说法,被洪水冲走的人叫河刮鬼也就是水鬼,是很难再转生投胎的。如果另外没有人被淹死来顶替他们,就只能永远泡在冰冷的河里当水鬼。所以,这些村民为了使自己的亲人能够早日转生投胎,对建造牢固的桥梁态度不积极甚至明确反对,他们巴不得有人掉到翠玉河里淹死呢。正是由于物质方面和这些形形色色上不了台面的原因,桥一直没有架起来,故而“催命河”年年催命,洪水中常添亡魂;旧水鬼得以投胎,新水鬼又在产生。悲剧,年复一年的在催命河“上演”,人们的心也一年一年比铅块还沉。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由政府拨款,雁浦村才建起了一座花岗岩石拱桥。“催命河”终于不再催命,百姓出行也终于不再头疼。建桥的情况比较特殊,后文会提到。 先回过头来讲“翠玉忠魂”的故事。 那年夏天,华北地区多地连降大雨,洪涝成灾。雁浦村这个远在北方太行山里的小村庄也跟着乱起哄,暴雨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翠玉河里三天两头暴发洪水,常常是前一场洪水还没有退尽,后一场洪水又接撞而至。在这十多天时间里,翠玉河里日夜浊浪翻滚涛声大作。洪水给乡亲们的日常生活带来极大的不方便,一些生活必需品运不进来,人们求医问药走亲访友也出不去。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雁浦村成立了一支拉河队。 什么是拉河队呢?就是有拉着人过河的水性较好的人组成的小队伍。这个事情曾在“牛角河畔”一章中提及。翠玉河比牛角流域长而且宽,雁浦村民常年要和洪水打交道,故而会水性的人比牛角台村人要多得多。有的人水性超级好,被乡亲们比作梁山好汉混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和阮氏三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闹洪水时,一些不会水的“旱鸭子”要过河操办急事,就由这些会水的人拉着过河。拉过河以后,办事的人付给拉河人一定的报酬。拉河是和阎王爷打交道的营生,危险异常,如果拉河拉到河中央时突然涨水,很容易把人卷走于无形。所以,拉河人得到的报酬也很高。不过,也有很多拉河人为此丢失了性命。 这年夏天,翠玉河里的洪水大的邪乎。村里怕拉河人单枪匹马行动有危险,就挑选了十六位水性高超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组成拉河队,分成四组,每组四人。有人过河时,拉河队先出一组下水拉河,下一组做预备队,就像工厂里的三班四运转。这个办法效果还不错,不少村民在拉河队的护送下安全涉过了翠玉河。 这天正好是周日,我们没有上学。下午五点钟左右,一场特大暴雨过后,翠玉河的洪水暴涨,河面上卷起数丈高的浪头,疯狂地拍击着两岸陡峭的石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栖息在石壁内的飞鸟惊叫着,纷纷飞出来寻找新的栖身之地。突然,一排恶浪扑来,硬生生地将将几只贴着水面飞行的小鸟拍进洪水里,可怜的小鸟几声惨叫后就像几粒泥沙一样被洪水卷走了。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不光普通村民没有经历过,就连雁浦村岁数最大的王家老汉也没有看见过。人们从各自的家门走出来,冒着大雨站在村口观看洪水并议论纷纷。不少人在感叹开了眼界见到如此大的洪水的同时,也在暗暗发愁:这么大的洪水什么时候能够退尽开河?孩子什么时候能去河对面的学校上学?河对面责任田里的草都长到齐腰高了,什么时候才能过河去拔草锄地?家里的油盐酱醋吃没了,什么时候才能到河对面的商店去买? 翠玉河岸边有十六个拉河队员在等待着为过河人提供服务。我和几个胆大的小伙伴也来到翠玉河畔,一边欣赏着洪水的美景,一边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拉河的。水屑一波波向我们身上泼来,大家全湿成了落汤鸡。家里的大人怕我们们发生意外,让我们回家,可谁也不愿意回去。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道那时候的胆量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站在岸边,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里想的不是害怕和退却,而是想着怎么成为一个水性超好的人,将来能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拉着人过河。 正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从村北急步匆匆地走出来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妇女。她来到岸边要求拉河队员拉她过河。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来人叫吴金香。这个吴金香是去年才从与雁浦毗邻的皇留湾村嫁过来的新媳妇。她的丈夫韩大兵是个军人,在南方一个长江边上的城市驻军某部当排长。 天色这么晚了,洪水又这么大,吴金香竟然在这个时候要求过河,在场的人都大摇其头,并劝慰吴金香说,你如果没有太着急的事情,还是等明天洪水小一点再过河吧,现在过河实在太危险了! 吴金香满脸焦急地说,我正是因为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才要过河哩!村里组织了拉河队,不就是拉我们过河的吗? 拉河队的人说,是,我们是要拉人过河,但那都是拉有特别紧急事情的人,你难道也有紧急事情? 吴金香说,我当然也有紧急事情,不然的话我来河边干什么? 有个拉河队员问,你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呢? 吴金香说,我刚才接到县武装部打来的电话,要求我今天晚上务必赶到县城去,明天早上还要坐车到南方丈夫所在的部队。我寻思着,是不是韩大兵在部队出了什么事情? 吴金香这番话说的河岸上的人心情倏然沉重起来。这段时间,人们不断从广播和报纸上看到南方也有些地方闹洪灾的消息,而韩大兵的部队驻地就是重灾区。村民们还听说有不少解放军官兵在抗洪救灾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韩大兵是一名排长,肯定也参加了抗洪救灾。现在部队通知他爱人吴金香火速赶到部队,莫非、莫非......大家都不敢往下想了。 拉河队员们都觉得应该拉吴金香过河,可扭头瞅瞅眼前翠玉河里汹涌澎湃凶险无比的洪水,却没有一个敢下河。任你水性再高超,可这洪水也是百年不遇啊!谁在这个时候下河,那无疑是和龙王爷较死劲,你就是一条百十多斤重的肉体,能较得过龙王爷?明显是九死一生嘛! 吴金香见无人拉她过河,着急地哭了起来,对着拉河队员们哀求说,要多少钱你们尽管张嘴就是,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我只想赶快过河,到部队看看韩大兵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番话虽然是吴金香哭着说出来的,声音远没有翠玉河里的浪涛声高,却远比咆哮如雷的浪涛声威力大,它极大地震撼着拉河队员们的情感和心灵。他们在想,翠玉河里的洪水再大再猛,难道还能比得过长江的洪水凶猛吗?面对巨浪滔天的长江洪水,解放军排长韩大兵肯定是毫无惧色地跳下水去救人,而我们却在这里犹豫不决患得患失,还在考虑自己的生命安全,这哪里还是雁浦村的男子汉?这哪里还是太行山里的男子汉? 拉河队员们凑在一起商议了片刻,决定马上下水,无论如何也要把吴金香拉过翠玉河,哪怕被洪水卷走也在所不辞。于是,十六个人又分成了四个小组,每组四个人。先由第一小组拉着吴金香下河,其余三个组作预备队,站在岸边整装待命,随时准备下水。 吴金香是个地地道道的“旱鸭子”,不懂一点水性,而且还有晕水的毛病,一看见洪水就慌作一团,胳膊腿都不由自己使唤了,在水中如同一团烂泥。无奈,只好由两个拉河队员架着她的左胳膊,另外两个拉河队员架着她的右胳膊,四个人簇拥着她慢慢地向对翠玉河的对岸游去。 与牛角台村一样,雁浦村拉河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和习俗,即拉河人只须攥着过河人的中指和无名指即可,不能攥着他的手腕。原因是倘若中途遇到危险时,过河人为了活命会下意识地用手反方向紧紧地攥住拉河人的手腕,使拉河人不能迅速脱身,这样做的结果是两个人都会被洪水卷走丧命。故而拉河时,拉河人只攥住过河人的中指和无名指,假如出现意外情况,拉河人就可以立刻松开被拉人的手,凭借自己的高超水性而逃生。 第75章 翠玉忠魂(中) 然而,雁浦村今天这个延续了祖祖辈辈的规矩和习俗却用不上了。吴金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过河人,她很有可能是抗洪英雄的家属甚至是烈士的遗属。 第一组四个拉河队员明白,此时此刻肩头的责任是多么的崇高和重大!他们都在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使出平生最好的状态,发挥出平生最好的技艺,做出平生最大的努力,一定要把吴金香安全地拉到翠玉河的对岸去! 四个人架着吴金香下了水。游到距离河岸不到五六米远的地方,他们忽然感觉到身子有点发飘。 不好!这些拉河队员的水性都是一顶一的高超,他们凭借着丰富的涉水经验知道,翠玉河又涨水了! 拉人过河最怕的就是河里突然涨水,它最大的害处是暗流涌动,从河面上根本看不出涨水的迹象,就引不起岸边人的注意而不能实施救援措施,实在是危险至极。 架着吴金香左胳膊的两个拉河队员游在前面,水下两条腿觉得冲力突然加大,最先感触到了涨水。因为事先没有思想准备,来不及采取相应的救急措施,立刻被强劲的暗流冲倒了。 人在河里,受到水的浮力支撑,体重会减轻很多,一旦倒下要想再站起身来是非常困难的。转眼间,两个拉河队员就没有了踪影——被无情的洪水卷走了。 架着吴金香右胳膊的两个拉河队员在后面,游走中觉得吴金香的身体突然向他们靠拢了过来,头也很快被洪水淹没。他们俩马上意识到是前面的两个人发生了意外! 如果是正常在水中游走,吴金香应该居于四个人的中间位置,她身前身后的力量是均衡的,所以她的头部就可以露出水面。现在吴金香的身体向后面压了过来,头淹没在洪水中,这说明前面两个人托着吴金香的力量已经荡然无存,即与吴金香脱离了肢体接触。这种情景只能有一种解释:两人已经被洪水冲走。 这个危险情景让后面的两个拉河队员焦急万分,原本四个人的职责和任务现在只能由他们两个来承担和完成了。换句话说,就是原来肩头只担负着一百斤的重量,而现在却要负担二百斤。此时此刻,如果两个人抛开吴金香自己逃命去完全可以做得到,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分开了身子,一个人腾出手来去架吴金香的左胳膊,一个人仍然用力架着吴金香的右胳膊,用力把吴金香托出水面。 水势越来越猛,两个拉河队员的体力消耗越来越大,有好几次差一点儿被洪水冲倒。他们懂得,在如此猛烈的水流中一旦倒下,就万难再站立起来,这与水性高低没有关系却与体力有着直接关系。人的体力在强劲的水流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这两个拉河队员很快意识到,单靠自己的力量难以将吴金香拉过翠玉河,就气喘吁吁地对她说,你、你快、快向第二组打、打手势,让、让他们赶快下、下水!...... 吴金香听了,立刻扭过头来向河岸上摇手。后面的第二组拉河队员一看手势,知道第一组出现了意外,随即跳入洪水中,奋力向吴金香游去。 当他们游到吴金香面前时,只见第一组的两个拉河队员用尽最后一点余力,将吴金香向他们怀中推了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又一排恶浪重重地打了过来,两个人瞬间没了身影,从此就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第二组拉河队员顾不得许多,赶紧接过吴金香继续向翠玉河的对岸游去。游着游着,四个人也突然感到身子有些发飘,显然,洪水又涨了不少!因为已经快到翠玉河的中心位置也就是主河道了,洪水的力道更强大更凶猛。四个人架着一个丝毫不懂水性的人,凫水技术无法充分发挥,游走速度也越来越慢,每前进一步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 这时候,天色也越来越暗,夜幕很快就要降临,洪水也越来越冰凉。突然,有个拉河队员腿肚子抽起筋来。游过泳的人都知道,在水里腿肚子抽筋是再凶险不过的事了。很多溺水而亡的人并不是因为水性不好,而是因为腿肚子抽筋不受意识支配无法施展水性而丧命。这个拉河队员突然搭了一个趔趄倒在了水里,旁边的人连忙用手去搀扶他,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眨眼间的工夫,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凶恶的洪水吞噬了。 尤其糟糕的是,由于夜色逐渐变浓,洪水逐渐变凉,不一会儿又有一个拉河队员因为腿肚子抽筋倒在了洪水里。刚才下水的四个拉河队员,转眼间就又剩下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托着吴金香行进更加困难,就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他们俩发现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很难完成拉吴金香过河的使命,无奈,只好又让吴金香向岸边发出支援信号,让第三组拉河队员火速下水。 吴金香刚扭过头来向岸边打了几个手势后,突然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就把再次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她在想,为了自己一个人过河,村里已经有六个人赔上了宝贵的性命,这是六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呀,这是六个有老有少的家庭呀,太可惜了!万万不能再让乡亲们为自己牺牲了!韩大兵如果在抗洪前线牺牲了,那也是为了解救老百姓是死得其所。如果让这么多的乡亲为了自己在翠玉河里送命,那韩大兵在长江抗洪救灾还有什么意义呢?他那里救人,我这里死人,这究竟是图个啥呢?韩大兵在九泉之下也是不会原谅我的。 不行,绝对不能再让岸边的拉河队员们下水了,要把牺牲和损失降到最低限度! 翠玉河岸边的第三组和第四组拉河队员,起初依稀看到吴金香好像打过手势让他们接着下水,意识到第二组可能也完不成任务,正准备两个组一块儿下河,但发现吴金香突然停止了手势。 他们不知道河里发生了什么情况,急忙打手势询问。暗淡的夜色中,他们隐约发现吴金香正在向他们一个劲儿地摆手。这是为了什么呢?忽然,大家明白过来:吴金香不让他们再下水了,不让乡亲们再为她做牺牲了。可这怎么能行呢?人家的丈夫在抗洪前线为了抢救群众生命可能已经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而我们却让他的妻子,一个不谙水性的弱女子淹死在翠玉河里,事情传出去以后整个雁浦村的人就会颜面扫地,以后就想别在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面前抬头做人了。今天就是我们这八个人全都死在洪水里,也要把吴金香安全无恙地拉过翠玉河去! 岸边的八个人简短地商议了一下,毅然决然地下了水。 看见他们一块下了水,吴金香着急的火烧火燎。她连忙又向八个人打手势,极力阻止他们向自己游来。手势的意思是:你们要是再不听劝告硬要下水,我现在就一头扎在河里淹死! 八个人看懂了吴金香的手势,只好暂且止住了脚步。 吴金香用手势阻止了八个人下水后,自知今天凶多吉少,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别看人们日常生活中都怕死都忌讳死,提到死一个个惊慌失措心惊胆战,然而,一旦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以后,反倒会坦然和自在许多,那些害怕、胆怯的心理就会一扫而光。 这时,吴金香明显感觉到洪水下面托着她的那四只手劲道越来越微弱——他们的力气快用尽了。吴金香对两个拉河队员说,放开我,你们自己逃命去吧!她虽然不懂水性,但懂得如果没有自己的羁绊,这两个人凭借娴熟的水性逃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水面上飘来几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吴金香的耳朵里:只、只要我、我们还活着,就、就绝不能让你、你死在翠玉河里,死在洪水中!...... 话没有说完,吴金香觉得水下一松没有了托力,身子直劲儿地往下沉。她想,这回算是真完了,要去南方见丈夫韩大兵去了。也好,和心爱的人在洪水里相会倒也不是一件憾事。吴金香用手拢了拢被洪水打湿的头发,把眼一闭,一头向洪水中栽去。刹那间,她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吴金香忽然又苏醒了过来,而且脑袋已经露出了水面。这是怎么回事?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已经到了阴间成了水鬼,于是用指甲掐了掐胳膊,挺疼!咦,难道我还活着? 恍惚之中,吴金香觉得洪水下面好像有人在托着自己向翠玉河对岸游去。嗯,莫非刚才那两个拉河队员没有死?不可能啊,我是亲身体会到他们被洪水冲走的。这么大的洪水,冲走了哪有可能再回来?任凭他们的水性再好,也决难做到这一点。可是,如果不是他们现在又是谁在托着自己过河呢?于是,吴金香就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拉我过河?为什么要救我? 没有人回答。吴金香以为是洪水的声音太大,水下的人没有听见,就提高嗓门喊了一声,你们是哪位好人,报个名字出来,我将来也好报答你们! 这一次,水下有了回音:我们说了,你可别害怕。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声调颤颤地冷冷地,和洪水一样的冰凉。 此时的吴金香没有往别处多想,就说,怕什么?就眼前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洪水更可怕的事情吗?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害怕呢?我不怕,你们就大胆地说吧。 好,那就告诉你。我们是水鬼,是前些年在翠玉河里淹死的水鬼。 你们是水鬼?说是不害怕,但当听到这些冷冰冰的声音以后,还是把吴金香吓了一大跳,身子不住地哆嗦起来,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颤抖着嘴唇问,你、你们真是在、在这条翠玉河、河里淹、淹死的、的水......人?她不好意思说人家是水鬼,人家活着的时候也是人。 洪水下面的声音再一次传入吴金香的耳鼓:这还能有假?谁要是好好地活着而愿意说自己是鬼呢?再说了,如果我们不是水鬼,也没有能力让你如此平稳地向对岸游去。刚才那几位拉河队员的水性多么好,不是已经丧身在翠玉河里了吗?这个声音更是把吴金香吓的不轻——居然是个小姑娘在说话! 虽然觉得害怕,但吴金香觉得人家说的也不假,现在自己游得确实很平稳,就像坐着一条大船,甚至像坐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一样舒服。越是这样,吴金香就越发害怕,自己眼下被几个水鬼架着,究竟是想救自己还是想害自己呢?吴金香本是当地人,自然清楚水鬼寻找替死鬼的习俗。这些水鬼和自己不沾亲不带故,凭什么这个时候要来救自己呀?坏了,十有九是要把我当做他们的替死鬼呢!我死了以后,他们才能投胎转生。特别是刚才水下还传来了似乎是小姑娘的声音,足以说明过去曾有小姑娘们死在了翠玉河里。而且吴金香还听说水鬼找替死鬼也是男找男女找女,今天我这不是正好赶对点子了吗?我就是一个女人呀! 吴金香寻思,今天自己怎么也是在劫难逃了。拉河队员拉不过去自己,现在又碰上了水鬼劫持了自己,看来是老天爷硬逼着自己和丈夫韩大兵相会在洪水中的。反正也免不了一死了,吴金香想在临死前再证实一下自己的揣测,就问,我想再问你们一次,你们真是想救我吗? 水下的声音说,当然是真的,我们真的是想救你。世界上有不少活着的人喜欢说鬼话,可我们当水鬼的决不说鬼话,说的全是实话。 第76章 翠玉忠魂(下) 吴金香又说,我相信你们说的是实话,但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我和你们素不相识,又不沾亲不带故,你们没有救我的义务,我也没有被你们救的理由呀! 吴金香踌躇了片刻又说,我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说过,水鬼在水里呆的时间久了都愿意尽早找个替死鬼好投胎转生,所以专门拉人下水。今天我是主动下水的,这不是正好迎合了你们意愿吗?怎么你们却......她的意思是我不来你们还要拉人下水呢,现在我都主动来了,就好比瞌睡了有人正好送来个枕头,你们哪还有主动救人的道理?救我复生,你们可就无法投胎转生了,只能继续呆在这冰凉的水下受苦受罪。 水鬼们听了吴金香这番话,沉默了好一阵。过了一会儿,那个姑娘的声音又从水底传了上来: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换做谁也都可能这样想。说句实在话,我们也很想有人当替死鬼,好让我们早点投胎转生,告别这冰冷的河水。可今天,我们绝对不能这么做。 那又是为什么呢?吴金香有点吃惊,今天真是活见了鬼了,好像还是几个侠肝义胆的好鬼呢!哎呀不好,现在社会上有不少人惯于伪装善于见风使舵而且喜欢看人下菜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是不干正事。这些人看见当官的拍马屁,看见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吴金香最恨这些人了。哼,说不定阴间也有这种类型的鬼存在呢!莫非这几个水鬼......吴金香不愿意往下想了,越想越害怕。 转而,她又寻思,自己只不过是雁浦村一个平头老百姓,无职无权,唯一可以夸耀的是个军人妻子,可丈夫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排长,算不得什么官员,也用不着别人来巴结。再说了,这个年头谁把军人当回事呢?更别说是军人家属了。可这些水鬼干嘛对自己如此另眼相看呢?莫非他们有更大更险恶的企图不成?故而,吴金香有此一问。 实话告诉你吧,水鬼们说,我们知道你是雁浦村军人的妻子吴金香。你的丈夫韩大兵在长江抗洪前线救灾,已经英勇地牺牲了。这次部队通知你到南方,就是征求你对韩大兵后事的处理意见...... 水鬼的话还没有说完,吴金香就又昏死了过去。县武装部通知她火速到部队去,她虽然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但还是心存一份侥幸,丈夫或许只是受了伤而已,可能还活着。现在听水鬼如此一说,就真的坚持不住了。 过了片刻,吴金香又苏醒了过来。她想,我是个大活人,怎么能轻易相信水鬼的话?她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说到了部队一切都会清楚的。还说,你们既然愿意帮住我,那就快点把我送过翠鸣河的对岸去。 水鬼们说,我们有骗你的必要吗?你也许已经听得出来,我们的声音很稚嫩。其实我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曾经是雁浦村读书的学生。你是后来嫁到雁浦村的,不认识我们。但你的娘家皇留湾村离这里并不远,应该听说过,当年有几个小学生过河时溺水而亡,,那是一件件轰动三里五乡的大事情哩! 吴金香听了惊诧地说,奥,那件事情我听说过,就是你们几个啊!唉,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就、就......她想说这么小的年纪就做了水鬼,可话到嘴边又咽进了肚里。 水鬼们知道吴金香想问什么话,就主动地说,唉,我们是那年夏天在翠玉河里淹死的。那一天下午还没有放学,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两个小时后,翠玉河里暴发了洪水。开始时洪水不是特别大,有几个水性不错的学生就过了河。后面的学生看见他们过了河也就下了水。不料走到河心时突然涨了水,有几个岁数尚小的学生被洪水冲倒了。看到这个情景,岸边的孩子们都吓得大哭大叫起来。我们几个岁数较大一点,也多少懂一些水性,就赶紧跳到河里救人。如果就是这些水,倒也难不住我们,然而不巧的是雨一直在下,河水就一直在涨。我们刚下水时,洪水只到我们的胸部,等我们把几个小学生从水里拉出来时,洪水突然漫过了我们的头顶。洪水含着大量的泥沙,堵住了我们的鼻子、嘴和耳朵,呼吸变得非常困难,站立都非常困难。我们的水性还不到家,被强劲的洪水冲倒后再也没有站立起来……你刚下水时,我们已经看到了,因为有拉河队员帮助你过河,我们并没有援手,后来发现拉河队员接连遇难,特别是当得知你是过河到部队看望丈夫去的,良心逼迫着我们必须出来助你一臂之力。我们当初就是因为救人而当了水鬼的,为什么不再次行善举呢? 这几个稚嫩的声音一直响彻着吴金香的耳鼓:上学时,老师教育我们要做老实人讲老实话,我们不可能骗你。我们小时候的愿望就是长大当个解放军,可是我们这个愿望已经不会实现了。你是军人的妻子,韩大兵又是在抗洪救灾的前线牺牲的,他是英雄。英雄是我们小时候的崇拜偶象。我们有责任和义务把你安全地送到对岸去。我们宁愿不投胎转生,也不能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特别是你这样的英雄的妻子。 水鬼们的话义正辞严,吴金香听了直点头,同时也彻底打消了对他们的怀疑,反而对这些水下的忠魂非常感激。他们是水鬼却也爱憎分明,让人喜爱。喜爱的同时,吴金香又有些可怜他们,唉,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隔世为人了。 吴金香在水鬼们的托辅之下,慢慢地向翠玉河的对岸游去。在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时,忽然看见远处的公路上疾驶而来一辆吉普车,耀眼的车灯照射过来,将翠玉河水面照的亮亮堂堂。这时,水鬼们猛地一推,将吴金香推到了岸上,说,部队来人接你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吴金香站在岸边想道声感谢,可又觉得有点多余。常言道,大恩不言谢,这个谢他们肯定是不会接受的。那么,自己应该为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做些什么事情呢?忽然,吴金香想起雁浦村的风俗习惯,这些“横死”的亡魂原先是不能入老坟的。后来虽然改了,但不知道孩子们当时的尸首找没有找到。如果没有找到,他们就连个坟头也没有,老坟还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家人想祭奠一下也无法办到。于是,吴金香站在岸边,面对着滚滚的洪水说,孩子们,你们报个名字吧,我回村里后好给你们立个坟头。 水鬼们冒出了水面,吴金香看到了几个瘦瘦的黑影。一个个头稍高的黑影向吴金香点点头说,多谢你的美意,我们的尸身已经找到了。虽然没有坟头,可几个小同学在一起也不寂寞,你就不要为我们操心了。赶紧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去吧。名字嘛,倒是可以告诉你,我叫小栓。另外几个黑影说,一个叫小焕,一个叫玲玲,一个叫二英......说着,几个黑影往水里一闪没了踪迹。河面上只剩下汹涌的浪头和咆哮的涛声。 ...... 肆虐的洪水终于退去,漫长的雨季也终于过去。翠玉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祥和。 这一年的秋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雁浦村来了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戴着眼镜和手表,拿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仪器,在翠玉河里鼓捣了好几天,说是搞测量,准备在这里架一座桥。 乡亲们都觉得稀奇。前些年,雁浦村年年向县里有关部门打报告要求拨款建桥,可总是批不下来,县里的原因一找一大堆,听着都有理由,什么经济发展没有潜力啦,村小人少啦,翠玉河也是一条季节河啦,等等,总之是达不到建桥的条件。久而久之,村干部们看着云彩里没有雨可下了,也就懒得再往县里打报告了。 你说怪不怪,好几年不向上面打报告了,现在反倒有人来测量河道要架桥了。工程测量人员透露消息说,这是一个烈士家属向县里反映了情况,上边才决定架桥的。村里人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是吴金香起了关键作用。原来,吴金香从女方回来后,有感于拉河队员和几个孩子的忠魂义举,就把国家发给自己的数万元抚恤金全部捐献了出来,要在翠鸣河上建造一座花岗岩石拱桥。 雁浦村的乡亲们得知消息后,也纷纷主动捐款。这件事情最后让县里的有关部门知悉,他们想起雁浦村当年曾经打过好几份建桥报告,就说其实早就应该建这座桥了,一直推到现在,工作做得很不到位。最后决定:吴金香的抚恤金不要献出来,村民们的钱也不要捐,乡亲们本来就穷,能捐出多少钱?建桥的费用全部由县里负担。 几个月后,一座高大、结实、漂亮的大桥飞架在翠玉河两岸。大桥建成了,需要有一个名字。在为大桥命名时,雁浦村民与建桥的工程人员意见不一致。村民们坚持命名为“雁浦桥”,因为这是雁浦村的第一座大桥,其建桥石料也是采自村后的大山之中。 可建桥工程人员认为还是叫“翠玉桥”比较好,因为桥就是架在翠玉河上嘛! 在双方意见僵持不下的时候,吴金香提出一个新的建议,此桥应该命名为“忠魂桥”。她的理由非常充分:有八个拉河队员为护送她过河而丧身翠玉河中;还有几个年轻的水鬼,为了护送她过河放弃投胎转生的机会。他们都是忠魂啊! 吴金香的意见得到乡亲们和建桥工程人员的一致认可,从此,这座桥就称为“忠魂桥”。 建造“忠魂桥”剩下了不少花岗岩石料。有一天,吴金香找到村干部,所自己想把这些石料买下来。 村干部诧异地问,你又不盖房又不修屋,买这些石料干什么? 吴金香说,我有用处。 村干部说,你是烈士遗属,如果真有可用之处,拿去用就是,还掏什么钱买?这些石料闲着也是闲着。 吴金香坚持要自己掏钱买,理由是,开采这些石料是动用了人工和花费了工夫的,这些都是钱,我不能占集体的便宜。 几天后,吴金香在距离翠玉河畔不远处,找了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用花岗岩石料建起两座墓碑,一座是那八位拉河队员的,另一座是那几个孩子的。 拉河队员去世,村里都给了他们的家人一些补偿,但因为是“横死”,按照雁浦村的风俗习惯是不能入祖坟的。吴金香另选地块给他们修造墓碑情有可原,但她给几个过去在翠玉河溺水而亡的孩子立墓碑,村民觉得无法理解。这几个孩子去世时,吴金香还没有嫁到雁浦村,或许是听别人聊天时提到过几个孩子,给他们立什么墓碑?有人问吴金香的原因,她不大愿意说。 我那天下午一直站在翠玉河畔,目睹了拉河的全过程,只知道有八个拉河队员没回来,别的都不知晓,就也去问吴金香为什么坚持给这些孩子立墓碑。 吴金香对我说,你也看到了,拉河队员被洪水冲走后,我一直往河对面游走,最后终于来到岸上。我不懂水性,这么大的洪水怎么能过去? 我试探着问,是这几个孩子把你护送过了河? 对,是他们护送我过了河。没有他们,我的结局和那八个拉河队员一样。可怜的孩子们在祖坟里连个坟头也没有。他们救了我的命,我难道还不能给他们立个墓碑吗? 孩子们的墓碑也很快立了起来。吴金香请县城里一个有名的作家,为八个拉河队员和几个孩子写了碑文。碑文上刻有他们的名字。八个拉河队员有名有姓,而孩子们却有名没姓,一个叫小焕,一个叫玲玲,一个叫二英...... 请看下一章:煤油灯下。 第77章 煤油灯下(上) 雁浦村点上电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情,那时我早已经参加工作离开了雁浦村。在这之前,老家的祖祖辈辈大都是用自榨的豆油灯照明。我记事起家里用上了煤油灯,算是比祖辈们先进了一大步。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整个童年的夜晚都是在煤油灯下度过的。 那个年代,煤油要从供销社凭证定量购买,每户每月半斤煤油,三毛七分钱一斤。这笔钱放到眼下绝对是毛毛雨不值得一提,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就很值得一提,因为它能办不少事情,起码能买照明两个月的煤油,人们在光亮下又能干好多营生,产生的价值要远远高于三毛七分钱,所以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对这三毛七分钱和这些钱买的煤油很是看重和节省。有的人家穷的连这三毛七分钱也舍不得拿,就用牛油或自己榨豆油点灯照明。 我入学后认识了几个字,就迷上了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其实我并不是个多么爱看书的人,所谓迷上看书,主要是晚上没有别的活动项目,没有电视没有广播,看电影也少,县城的电影队一年只来两次,一次只演一部片子。入学前不识字,晚上只能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捉迷藏,识了几个字后就觉得老捉迷藏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看书有点用处。我看的书大部分是由《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名着改编的连环画。记忆最深的是《水浒传》,七十一回本,连环画总共二十一本,从第一本《九纹龙史进》到最后一本《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我一本都没有落下,能背下来给小伙伴们讲述。这些连环画格外引人入胜,吸引的我半宿半宿地看,瞅的眼睛发麻也不停歇,有时候能看到第二天凌晨鸡叫三遍。 这样一来,家里凭证定量供应的那一丁点煤油就不够用了,常常耽误妈妈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母亲生了气,好长一段时间不让我晚上看书。为了争夺煤油灯的使用权,我常常和妈妈发生争执。我争不过妈妈就急的大哭。妈妈也挺着急,说没有灯照明,我怎么给你给你姐姐给你爸爸做衣服做鞋?没有衣服和鞋,你们穿什么? 我理直气壮地反驳妈妈,白天太阳光那么明那么亮,你怎么不去做衣服做鞋?为什么非要在晚上做?这不是明摆着和我争夺煤油灯吗? 妈妈说,我白天有白天的活儿要干。要下地种庄稼,要做家务,要做一家人的饭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做这些针线活儿。 显然,妈妈说的非常在理,我不能再和妈妈争煤油灯了。但书却是要看的。想看书就得解决灯油问题。怎么解决呢?碰巧,我的同桌同学杨树方也是个小书虫。他说自己也常常在夜间看书,而且也经常因为油灯的问题和妈妈发生争执。 我找到一个志同道合者。于是就和杨树方商量,咱们得想个办法解决灯油的问题。 杨树方说,对,这个问题不解决,以后就看不成书了,那可太不爽了。对了,我上礼拜去邻村看望表姐,提到家里缺煤油,晚上看不成书。表姐夫告诉我,煤油这种东西是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的,你们可以从煤炭里面提炼呀! 煤炭里面能提炼出煤油来?我惊讶地问。 杨树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表姐夫是这么说的。我们不妨搞一块煤炭试一试,如果能提炼出煤油来,我们看书就方便多了,想什么时候看书就什么时候看书,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 我觉得杨树方的表姐夫的话很有道理,煤油嘛,就是煤的油,当然应该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用什么方法提炼呢?我让杨树方去问问他的表姐夫。他表姐夫说,自己也是听别人这样说的,具体用什么方法提炼,他没有试验过,不得而知。 那些日子,我老在琢磨提炼煤油的事。琢磨了好长时间,我终于琢磨透了。我想到平日妈妈做饭菜时用的植物油,老家称为素油,都是从蓖麻、苎麻、花生或者是从棉籽、花椒籽、葵花籽里面煮出来的。煤油也是油,既然都是油,也应该能从煤炭里煮出来。 杨树方说,不错,咱们就从煤炭里煮煤油。 当时村里还没有人家烧煤。我和杨树方便在星期天起了个大早,步行了四十里山路到县城去弄煤炭。我们并不知道县城究竟有没有煤炭,只是觉得县城人多地方大,人多地方大的处所一定有煤炭,因为这里的人要吃饭,而做饭总不能像我们雁浦村那样在灶膛里烧木柴吧?然而,我们俩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了好几圈儿,始终没有见到一块煤炭。 到了下午,还是一无所获。杨树方看了看挂在西边天际的太阳,对我说,咱们还是先回家吧,天色很快就要黑了。 我说不能回去。我们跑了怎么远的路好不容易到了县城,现在两手空空,怎么能轻易回去?空着手回去,煤油从哪里来? 杨树方说,天黑了我们住在哪里?他比我小一岁,胆子也比我小,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有点害怕。 我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上次找自己的弹弓来过县城一回,知道这里有个大车店,是赶大车的人住的地方。晚上咱们就到大车店去住。 杨树方还是不放心,说,听说住大车店也要掏钱,咱们又没有带钱,人家能让咱们住吗?还有,吃饭怎么办?没钱连饭都吃不上。 杨树方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我们俩来县城是偷着来的,家里人都不知道,没敢向家长要钱。但我却不能露出丝毫着急的神色,我们两个人之间我就是主心骨,得给杨树方壮胆。我对他说,咱们先走一步说一步吧,人总不能让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这些词句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想不到现在真派上了用场。 天黑了,我和杨树方来到大车店里,看见一群人正在吃饭。人群中还有几个和我们岁数相仿的孩子,有男也有女。看见别人吃饭,我们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不住地往肚子咽口水。 怎么才能吃到饭呢?我发现,屋里有两口大锅,还有几个大笼屉。一口锅里是稀粥,一口锅里是大烩菜,笼屉上放着馒头和窝头。人们手里拿着几张比扑克牌还窄还短的小纸片,到屋里递给那两个大师傅,大师傅就给他盛一碗粥一勺子菜,拿两个馒头和窝头。 杨树方悄悄地告诉我,我那年跟着妈妈去看姨妈,姨妈她们单位吃饭就用这个小纸片。 我问,这个小纸片能当钱用? 杨树方说,这个小纸片叫饭票,和钱一样,但只能在内部食堂用。走出这个门就不管用了。 我寻思,今天晚上要想不饿肚子,就得想法弄到这个小纸片。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拿着两张小纸片往屋里走。走着走着,突然搭了个趔趄,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一点栽倒。我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小男孩向我道了一声谢后继续往前走。就是打了这么个趔趄,两张小纸片从他手里脱落掉在了地上。凑巧,地上有一汪水,两张小纸片掉进了水汪里。小男孩低头看了看,没有往起捡小纸片,而是转回身子向一位成年人大概是他的父亲又要了两张小纸片去屋里买饭去了。 也算老天有眼,不让我和杨树方挨饿。我连忙弯下腰,把水汪里那两张小纸片捡了起来,给了杨树方一张,拉着他到屋里买饭。 大师傅只认小纸片不认人。他见小纸片是湿的,愣了一下问我们,怎么把饭票弄成这个样子? 我说不小心掉到地上的水汪里弄湿了。 一个大师傅仔细看了看饭票说,这是两张买馒头和窝头的饭票,你们不喝粥也不吃菜吗?光吃主食? 杨树方想开口回答,我怕他说漏嘴是捡的饭票,连忙接过话头说,我们没有菜票了,只剩这两张主食饭票了,没办法,将就一顿吧! 这个大师傅是好人,说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菜不喝粥可不行。说着,从笼屉上拿了两个馒头两个窝头,又拿出两个碗,盛了一碗粥一碗菜递给我和杨树方说,孩子们,你们俩凑合着吃一顿吧。饭菜不多,吃了个半饱,但总比饿肚子强。 吃饭问题算是解决了,然而住宿又成了问题。当时已是秋天的季节,晚上挺冷的,在外面露宿是万万不行的,务必想法找到一间屋子。 杨树方说,我刚才发现大车店里有两个大通铺,能睡好几十个人,咱们混进去睡觉吧。 这个方法倒是不错,但不能进去得太早,那样就让人家识破了。等到快半夜了,大通铺上的人一个个都睡熟了,发出一阵阵鼾声。这时我和杨树方悄悄地进去爬上大通铺,挤在一个角落里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醒了过来,想趁大家还没有醒过来离开大通铺。从大通铺出来,我发现昨晚那两个大师傅正在烧火做饭,用的正是大块大块的煤炭。本来我们还想在这个大车店里找一找,看哪里藏着煤炭,想不到正好被我们碰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来到大师傅面前说,两位大叔,你们怎么起这么早啊! 一位大师傅说,还有几十口之人吃饭呢,就得早点动手做。他们一看是昨晚那两个小孩子,就说你们怎么也起这么早?小孩子都爱睡懒觉,日头爷照不到屁股门上一般是起不来的! 我说想早点回去,还有四五十里路要走呢!再说,我们也没有饭票了,不走就该饿肚子了。 四五十里?这么远的路,你们岁数这么小来干什么呢?家里的大人难道放心?两个大师傅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杨树方说,我们来这里是想找几块煤炭。 大师傅们觉得奇怪,问,找煤炭干什么?那东西黑乎乎的又挺沉,就是一块黑色的石头,除了烧火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说着用手指了指火炉前那一大堆煤炭。 我说,我们准备用它提炼出煤油来点灯用。 什么?煤炭能提炼出煤油?两个大师傅听了,看我们的眼神完全变了,如同见到两个天外来客一样。其中一个大师傅说,我今年已经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有听说煤炭能提炼出煤油来。 另一个大师傅说,这也说不定,咱俩都没有读过书,有些科学知识根本不懂。咱们家里也点过煤油灯,你说那煤油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大师傅寻思了一会儿说,听你这么一说也有可能,煤油煤油,或许真是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的油呢!他问,你们想从哪里弄煤炭呢? 我用手指了指眼前的煤炭说,我们想从这里拿两块,不要多,有个十斤八斤就行,多了我们也背不动。我们想先实验一下,看看行不行。两位大叔能不能行个方便呢? 两位大师傅对视了一眼说,没问题,给你们两块,但我们也有个条件,你们最好能答应。 我和杨树方一听非常高兴,只要他们乐意给煤炭,什么条件都能答应。忙说,两位大叔有话尽管说。 大师傅们说,等你们从煤炭里提炼出煤油以后,一定要把提炼方法告诉我们,我们也愿意试一试。家里也点煤油灯,煤油挺贵的,我们挣钱不多,也想省几个钱。 这个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我们提炼成功,第一个先告诉两位大叔。我和杨树方兴冲冲地对大师傅说。 大师傅们很高兴,给我们挑了两块四四方方的煤炭,为了携带方便,还找了两个袋子装进去。临走,他俩又一再叮嘱,一定要尽快告诉我们提炼方法。只要你们做到这一点,以后还可以从这里拿煤炭。 第78章 煤油灯下(下) 我和杨树方背着两块煤炭回到村里,发现全村的人正在四处寻找我们。原来昨天我们走时没有和家长打招呼,到了晚上人还没有回来,家长们着了急,发动全村的老少爷们寻找我们的行踪,忙活了一夜,找遍了雁浦村的角角落落,但却毫无结果。我妈妈和杨树方的妈妈正准备到派出所报案,却发现我们背着两块煤炭回来了。一问,才知道我们到县城找煤炭去了。 妈妈生气地问,你们背一块黑乎乎的煤炭回来干啥? 我说,我们要从里面提炼煤油。 妈妈说,谁说煤炭里能提炼出煤油? 杨树方说,是我表姐夫说的,人家可是个高中毕业生呢!是他们村有名的秀才。 妈妈不知道煤油是从哪里提炼出来的,更不知道杨树方表姐夫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但她知道我喜欢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就没有再说什么。不管怎么样,人没有丢失回了家就是天大的幸事。 两块煤炭弄回来了,我家放一块,杨树方家放一块,一人准备一口锅,将煤炭放在锅里,倒上半锅水,灶膛里填满柴火开始煮。煮啊煮啊,煮到锅里的水只剩下两饭碗左右时,我们以为这就是煤油,晚上用它点灯,奇怪,怎么点不着呢!用鼻子嗅了嗅,没有一丝煤油味道,全是煤炭味。 问题出在哪里呢? 杨树方说,是不是应该把大块的煤炭捣成小碎块再煮呢? 有道理,这个东西应该与煮红薯一样,碎块越小越容易煮熟,煤油肯定出来的快出来的多。我们找来一把大铁锤,将大块煤炭捣成红枣大的碎块,又放在锅里煮。煮啊煮啊,煮的锅里全是黑汤,可放在油灯里还是点不着。 这个时候,我对杨树方表姐夫的话产生了很大怀疑,煤油究竟是不是从煤炭里煮出来的呢? 这一天晚上,我围着煤油灯观察了好久,脑筋忽然开了“窍”:煤油灯是冒黑烟的,但我们煮的煤炭是白煤也叫无烟煤,无烟煤怎么能煮出冒黑烟的煤油来呢?完完全全是南辕北辙嘛!看来,要想煮出煤油来,还得想法搞到冒烟的煤。 我们县有一个小煤矿,生产的是无烟煤。山西省和我们省毗邻,但离老家雁浦村最近的山西省阳泉市也是生产的无烟煤。要想搞到烟煤,就得到远在数百里地之外的山西大同煤矿,听说那里出产烟煤,而且是全世界质量最好的烟煤。 怎么才能搞到大同的烟煤呢?那段时间,我和杨树方上课都没有心思,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注意力全在搞烟煤上面。 班里有位同学叫周换喜,他的叔叔在大同矿务局工作。那年冬天寒假期间,周换喜要到山西大同矿务局看望叔叔。得知这个情况后,我和杨树方连夜找到他,让他给我们带些烟煤回来。 周换喜听了鼻子一哼,不屑地说,雁浦村到大同煤矿好几百里地呢,我给你们带几块烟煤回来,那玩意儿死沉死沉的,我莫非闲的没事干了?找罪受? 我说,你也知道,我们正在试验从煤炭里面提炼煤油,如果试验成功了,你就是第一功臣,以后你家用煤油就不用掏钱买了,我们全供着你。 周换喜说,有这好事?哈哈,我都是第一功臣了,你们应该怎么犒劳我呢? 我说,我们供你们家煤油还不行吗? 周换喜说,你们要是试验不成功呢?我不白受累了吗? 杨树方说,这样吧,你给我们带一斤烟煤回来,我们就替你做一次作业,带十斤烟煤回来,我和国青每人替你做十次作业。你带的烟煤越多,我们为你做作业的次数就越多。 周换喜一听立刻喜上眉梢,觉得这个买卖太合算了。对于他而言,动胳膊动腿卖力气远比动脑筋做作业舒服的多惬意的多,就爽快地答应了。 一个星期后,周换喜真从大同带了十斤烟煤回来,把他那个白色的挎包弄得黑乎乎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他把烟煤交给我和杨树方后说,东西我给你们俩带回来了,别忘了为我做作业。 我和杨树方也没有食言,每人替他做了十次作业。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我们无论煮多长时间,冒烟的煤也始终煮不出冒烟的煤油来。我们无奈,只好放弃这个试验。 过了些日子,这件事情不知怎么让老师知道了。他哭笑不得,在课堂上用教鞭敲着我和杨树方的脑门问,是谁告诉你们煤油是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的? 杨树方说,是我表姐夫。 老师说,你那个表姐夫是我初中同学,他怎么能这样说?简直是胡说八道! 杨树方说,表姐夫告诉我们两个方法,要想得到煤油,一个是从煤炭里提炼,另一个是从臭油(沥青)里提炼。提炼方法他也不会。我们觉得后者不太靠谱就采用了前者。可一直没有煮出来。 老师又问,是谁告诉你们用水煮的? 我说,这个方法是我想出来的。因为我们吃的油就是水煮出来的嘛。 老师说,统统不靠谱,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我还有点不服气,争辩说,煤油嘛,不从煤炭里面提炼又该从哪里提炼呢? 老师反驳说,叫煤油就应该是从煤炭里提炼的吗?照你这么说,汽油就该从水蒸气里提炼呗!从今天起,我请你们牢牢地记住,煤油是从石油里面提炼出来的,准确地说是从石油里分馏出来的。汽油也是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石油是地球上非常重要的能源,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你们刚才提到的臭油即沥青,主要分为三种,即煤焦沥青、和天然沥青。第一种煤焦沥青确实是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的,它是炼焦的副产品。石油沥青是从石油中提炼出来的,是原油蒸馏后的残渣。而天然沥青则是储藏在地下的,有的形成矿层或在地壳表面堆积。 老师讲这些道理时,我们听得似懂非懂。老师又说,当然了,这些知识以后你们读到高年级或上了大学以后就会学到的,不一定非要现在就掌握。关键是你们不能上当受骗,人家说煤炭里能出煤油,你们就信以为真上锅煮吗?倒是煮出来没有呀? 我和杨树方低声嘟哝着说,没有。 老师又说,要真能煮出煤油来那倒是天方夜谭了。同学们,通过这件事情,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没有文化不懂科学知识是多么的可怕。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学习,有了知识,掌握了科学,就不会上当受骗了。 被老师批评后,我和杨树方特别生气,就去找他表姐夫讨说法,一个堂堂的高中毕业生,怎么能骗人呢! 他表姐夫听了事情的经过,差点笑岔了气:孩子们,我是和你们开玩笑的,你们还真信啦?记住,棒槌可不能当针纫啊! 雁浦村一带有个特殊的风俗习惯,当姐夫的喜欢和小舅子开玩笑。天哪,原来杨树方的表姐夫在和我们开玩笑,我们却信以为真,白白忙活了大半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耗费了上千斤柴禾,烧坏了两口大铁锅,还落下一个傻帽的绰号。 杨树方的表姐闻听此事,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丈夫没大没小,开玩笑也不看对象没个分寸感,这不是故意捉弄人吗?多亏学校老师及时地制止了孩子们的行动。孩子们如果一直蒙在鼓里,再跑到唐山的开滦煤矿或河南省的平顶山去搞煤炭,怎么办?麻烦事可就大啦! 从煤炭里煮煤油的试验最终失败了,但我晚上看书的习惯却没有丝毫改变,兴趣反而越来越浓。等我读到小学四年级时,就不大爱读连环画而是读大厚本的书了,晚上和妈妈共用一盏煤油灯。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前,一头坐着妈妈做针线活儿,一头爬着我在默默地读书。 有一天,我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本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如获至宝。每天吃过晚饭,就早早地点着煤油灯去读。可惜,它是半文言文,大半篇幅看不懂,有些字也不认识,只能知道个大概意思,比如书生、狐狸精等等,真正是囫囵吞枣,知道个大概齐。很奇怪,我明明知道书中的故事是蒲松龄编造的,可仍然看的十分入迷而不能自拔,这大概就是文学名着的魅力。 妈妈过日子极其节俭。因为我晚上读书,煤油常常超指标,妈妈只好向邻居家借油。有一次,妈妈跑了好几家邻居都没有借到煤油,情绪有点低落,就向我发了脾气,天天晚上看书看书,看到肚子里拔不出来了怎么办? 我只顾着看书,没有看妈妈的脸色,还以为她在夸奖我哩,就颇为自豪地说,对了,老师也说过,读书就要吃到肚里去,这样才能记得住、弄得通、用得上。 妈妈听了,长叹一口气,没有再搭理我。 那天晚上,我又早早点上煤油灯看书。看到《促织》这一篇,正在兴头上,灯突然灭了,屋里漆黑一片。我晃了晃灯壶,原来里面没油了。这时,偏偏屋里响起了蟋蟀“吱吱”的叫声。我知道促织就是蟋蟀,现在我已经想象不出当时心里是怎样的着急。我央求妈妈再去邻居家借点煤油来。妈妈怕把我急坏了,只好摸黑到三里地外的邻村去借油。回来的路上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身上碰破两块皮,但她手中的煤油却没有洒出一滴。妈妈没有说过此事,数十年后还是借煤油的那家人告诉了我,可惜那时妈妈已经去世了。 老借别人家的煤油也不是个长法,妈妈就想计策让我少读书。煤油灯的光亮度有限,五米以外就看不清物体了。有天晚上,妈妈对我说,孩子,你看屋里的西北角藏这个什么东西? 我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望望屋子的西北角,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说,没有东西呀! 妈妈说有,是你看书时间太长看不清这个东西了。 我平时很相信妈妈的话,就问西北角究竟藏着什么? 妈妈说,那里有个狐子,就是你看的这本《聊斋志异》上说的狐子。 我听了很害怕,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哆嗦着身子问妈妈,狐子怎么跑到咱家来了? 妈妈说,你整天看这些狐子,看着看着它们就找你来了呗! 我信以为真,把手里的《聊斋志异》一扔大老远,颤抖着嗓音说,以后我、我、我再也不看《聊斋志异》了,再也不看书了!…… 过了些日子,倒是妈妈说,孩子,书还是要读的。常读书的人就会变得聪明,不读书人就会犯傻。 我说,不读了,咱家没有那么多煤油。 妈妈说,煤油的事你不要管了,妈妈自有办法。 我心里明白,妈妈所说的办法无非就是到街坊四邻去借而已。有些借给妈妈煤油的人后来对我说,你妈妈为了你晚上能看书,经常哀求我们说,孩子爱看书是个好习惯,老少爷们行行好,借给我一点煤油吧!以后,让孩子加倍地偿还你们。后来,我利用假期和礼拜日上山挖中药材卖了钱去买煤油,才把夜间读书的习惯坚持了下去。 我把妈妈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村里开始办电。办电的费用由国家出大头,村民们自费一部分,是个小头,无非是买些灯泡、闸盒之类。当时我已经参加工作远离家乡。妈妈给我写信,说当年借给咱们煤油的一些乡亲们,现在家里都很穷,拿不出钱来。你给他们想想办法。 这个办法我理所当然要想。我用积攒了半年的工资,给全村每家每户买了十个灯泡五个闸盒送回去。望着小山一般的灯泡闸盒,乡亲们说这得花你多少钱啊! 我说,多少钱也应该花。你们当年借给我煤油点灯,我现在归还你们电灯照明,这叫有借有还,天经地义。 请看下一章:修屋盖房。 第79章 修屋盖房(上) 我的老家雁浦村,地处太行山深处,穷乡僻壤,交通不便。如果有人要问,这里的孩子打从小干的第一项农活儿是什么?我可以告诉大家,这里虽然是农村,但并不是下地种庄稼,而是修屋盖房。家乡人常说,猪猫狗驴马牛还得有个窝儿呢,人要想生存,更得需要先有个住的地方。所以,人生的第一项营生就是得学会给自己盖窝儿。 我在这里先费些笔墨介绍一下家乡修屋盖房的基本常识和先后顺序。 赶路、打场、拔麦子、盖房,当年是家乡一带劳动强度最大的四项营生,当地人称“四大累”,而盖房是“四大累”之首,又称“三大最”。 第一个是耗时最长,盖三间房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第二个是耗财最多,再精打细算节源开流也得花费两千多块钱。这个数字搁到现在或许不算回事,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是一笔了不起的费用,要积攒好几年才行。第三个是耗力最大。一家人是盖不成房的,要依靠群众力量,“一家盖房,全村帮忙”是雁浦盖房的真实写照。人多力量大,盖房就是最有力的佐证。我小时候在老家,给自家盖过一套房,又多次给街坊四邻帮忙盖房,对这项营生可谓记忆深刻终生难忘。 雁浦村过去盖的都是木头房,也叫石头房,原材料都是木头和石头,不用砖瓦,更不用钢筋和水泥。这些东西造价太高,老百姓根本用不起,也买不到。即便是木头石头,盖房前半年就要准备原材料,主要分为三大部分:木料、石料和土料。木料如桴也称柁梁、檩条、柱子、椽子等等。石料主要是包台子(砌根基石) 的大方块石和砌墙的比较小的石头。土料是指和泥抹墙的黄土和房顶上用的炕洞土。 备好原材料以后就开始挖地基,一般为一米深左右。挖好地基的第二天包台子。盖房虽是“四大累”之首,但也最有意思,最需要工匠精神。修屋盖房是一辈子的大事,一丝一毫含糊不得。比如包台子就是盖房中一道技术含量较高的工序,房子结实不结实就看根基石砌得牢固不牢固。所以,包台子的人都是村里的业内高手,俗称垒家。好垒家垒出的地基四四方方、平平整整,酷似一件艺术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结实耐用。人们常听到这样一句歇后语:“碌碡砸井——石(实)打石(实)”,而我老家的说法是“盖房包台子——石(实)打石(实)”。 包台子既然这么重要,讲究也就很多,不论盖多少房,根基石必须一天砌完,因而帮忙的人特别多。盖房的东家要事先指定一个德高望重者作领班。天快黑了,好多活儿还没干完,怎么办?只见东家把领班拉到一边,悄悄塞给他两包烟。领班会意地一笑,随即大喊一声:大家受累紧紧手,天黑前把台子包好,别耽误明天的工期!干活的人心知肚明,也不点破,于是好一阵忙活。终于,包台子在天黑前顺利完了工。 接下来隆重出场的是木工。在盖房全部工序中,木工活最吃功夫。木工大致分两类,一类搭房架是粗木工;一类做门窗打家具是细木工。乍一听,似乎细木工比粗木工讲究,其实不然,粗木工要比细木工难干的多。粗木工是搭架子的,架子搭得好,房就盖得好;架子搭不好,成为歪房斜屋就是危房。所以,包台子高手只能叫垒家,而搭房架的木工就叫匠人。别人干活儿,东家只管饭,匠人不光管饭还有工钱,足以说明匠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 我小时候非常崇拜匠人,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木料,在他们的手中,几天工夫就变成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的房架,矗立在地上像一座巍峨的宫殿一般。几个年轻的木匠,腰里掖着斧子凿子,抱着柱子“嗖嗖”三两下爬了到房顶,踩在柁梁和檩条上行走如飞,用木匠的行话说叫跑梁。我在下面看着直为他们担心:柁梁的直径只有一尺左右,而檩条更窄和一块砖差不多,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下来怎么办? 匠人们边跑梁边笑着说,学木匠要先学会跑梁。跑梁不过关,师父就不收这个徒弟,便叫他去学细木工,因为细木工只在平地上作业。由此看来,哪碗饭也不容易吃。 木匠跑梁,是为了在柁梁和檩条接头处加榫楔,起加固作用。跑梁的木匠也有高低之分。高手加固接头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榫楔咬合。我国好多古建筑就是用的这种工艺。手艺稍差点的木匠,就得用半尺长的大铁钉加固。我家盖房时,想让村里榫楔手艺最高的杨师傅来做,但他已经80多岁不能跑梁了。父亲只好在地上支起一个梯子,梯子上绑着一把椅子,杨师傅坐在椅子上做了榫楔加固。半年后,杨师傅就去世了,我家的房成为这位榫楔高手的平生绝唱。 加固柁梁和檩条后,开始架椽子。架椽子也是一项技术活儿。椽子的木料种类不一、硬度不同,架椽子时要求分布均匀受力相同。最讲究的是房檐椽子,一定要架整齐、紧密,一是为了美观,因为它在最惹眼处;二是防止“出头的椽子先烂”。为什么有“出头椽子先烂”之俗语?主要是因为技艺差的木匠造成的,当然也与泥瓦匠有关。好的木匠会把房檐椽紧紧固定在二道檩条上,异常牢固,多少年后也不摇不晃。一些二把刀的木匠固定不牢,年份长了就会突出一大截来,雨水反复淋浇,时间久了必定烂掉。 架好椽子后,紧接着就要铺栈子了,也有铺苇包的。家乡雁浦有谚云:盖房铺上栈,工程过一半。栈子为二尺长短的小木条,密密匝匝地铺在椽子上,再往栈子上铺满黄泥。到此时,这套新房就基本有了雏形。房顶很高,黄泥怎么运上去?一般用一根三米来长的木棍,顶端绑一把盛饭勺子,人站在屋檐下,舀一勺黄泥用力甩到房顶上,房顶上的人迅速用抹板把泥刮开。这道工序叫甩泥。甩泥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有力气才能把泥甩上去,还要拿捏住分寸,泥要不远不近正好甩到抹泥人面前。有一回三叔家盖房,我去帮忙。三叔对我说,眼下甩你的人少,你帮着甩泥吧。我欣然应允。可惜我没有力气也没技术,把泥全甩到了抹泥人的头上了,眼里嘴里耳朵鼻子里全是泥。三叔火了,从房上跳下来好一阵训我,你、你、你这是帮忙还是捣乱?快走,快走开!”几个抹泥工无法干活,耽误了工期,三叔还得好吃好喝招待人家。 修屋盖房中的一些大工程,比如木工活儿和筑地基、砌墙、抹泥等等,小孩子们干不了,但砌墙的小块石头和抹墙的黄土这两样原材料差不多都是小孩子们置备齐全的。孩子们可以把石头一块块捡到一起,还可以把黄土一筐筐抬到一起,日积月累,大约半年时间就可以备足盖三间新房的黄土和石头。 那年,我家的旧房漏水很厉害,赶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屋里还在嘀嘀嗒嗒响个不停。 爸爸说,盖两间新房吧,这旧房实在没法住了。 我生性贪玩,不同意盖新房,理由很荒唐:要我去搬石头、抬黄土,就会占用我大量玩耍的时间。我宁可不住新房,也不愿意挤占玩耍的时间。 妈妈说,不盖新房,你以后就娶不到媳妇。这样的破房子,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呢? 我说为什么要娶媳妇呢?我不娶那个玩意儿! 爸爸妈妈被我这句傻话逗笑了,说即便你不娶媳妇,这房咱们也无法住了。你看别人家的房子都不漏,咱们的房漏雨,要被人笑话的。 修屋盖房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做不得主,还得听爸爸妈妈的。爸爸买好了木料,就让我和姐姐抬黄土。礼拜日抬,放学后抬,整整抬了一个多月。姐姐身子骨非常淡薄,实在抬不动了,这才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搬石头。大石头我搬不动,只好搬小一点的石头。那段日子,我都把村前村后包括翠玉河滩里的石头都搬光了,手上磨起一层层老茧。房基地边上堆起一座高高的石山。 雁浦村一带有个习俗,不论谁家盖房,都要找一个管事的头儿,负责盖房大大小小的事情。给我家管事的就是教我学轿鼓的堂伯伯。 有一天,爸爸回家来找负责砌墙的堂伯伯看看黄土和石头够不够用? 堂伯伯说,黄土差不多够用了,但石头还差的远呢,还得继续搬。 爸爸在外地教书不常在家,姐姐没有力气,搬石头的重担就压在了我一个人的肩头。 有一天,堂伯伯对我说,孩子,你得加把劲啊,再过三两天就要砌墙了,石头不够会耽误工期的。 我也很着急,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然而又不能耽误砌墙的时间,这是一对尖锐的矛盾。记得堂伯伯说过,砌墙最好的时间是农历三月,这时候天干地燥,砌出来的强特别结实。为了不耽误砌墙,我得想个办法解决石头短缺的问题。 正好,当时村里还有一家盖新房的,而且他家新房址离我家新房址不远,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这户人家有个亲戚在县城建筑公司工作,给他们弄来很多雷管和炸药。他们用炸药在山上放炮,开采出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块,然后用小平车拉到房址处,比我从河滩从山上一块一块地搬运方便轻省多了,放上两炮就能开出盖两间新房的石头,效率非常高。 能不能从他们身上打打主意呢?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杨树方和周换喜既是我的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家这次盖房,他们帮了不少忙,搬石头抬黄土,有三分之一是他们的功劳。这天吃过晚饭,我把他们俩找来,说很快就要砌墙了但石头还短不少。咱们合计个办法出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杨树方说,问题很棘手,眼下咱们就是白天黑夜连轴转搬石头也来不及了。 周换喜说,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杨树方说,现在缺的就是办法,快说出来。你不说怎么知道行不行? 周换喜说,旁边那户人家不是也要盖房吗?我看他们家的石头不少,咱们趁着夜色去拉他几车得了。反正他家是开山放炮弄的石头,无非再开两炮就是了。 杨树方犹豫了一阵说,办法不好,这不是做贼吗?虽然石头在咱们山区不是值钱的东西,但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开出来的,咱们怎么能不劳而获呢? 周换喜说,你知道他们那些雷管炸药是怎么来的吗?十有九是偷着拿来的。我的叔叔在山西煤矿工作,就是专门管理这些东西的,雷管炸药属于易燃易爆物品,国家管控很严格,普通的老百姓根本买不到。价格高是个原因,最重要的是国家不允许个人购买。你们说他家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杨树方说,对,你说的很有道理,八成是偷来的。他们既然能偷公家的雷管炸药,咱们偷他家一些石头有什么不可?雷管炸药比石头值钱多了。 我原本就想从他家弄一些石头来,但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所以请来两个好朋友帮忙,但又怕他们不答应。现在既然他们俩都有偷石头的意思,正合我意。于是,我马上表态说,我看行,大不了以后等他家砌墙是再还他一些石头罢了。 主意一定,马上行动。我和杨树方、周换喜找来一辆小平车,趁着明亮的月光拉过来三十多车石头。 第二天,我让堂伯伯来看石头够不够。 第80章 修屋盖房(中) 堂伯伯说,够,够,已经绰绰有余了。嘿嘿,想不到你这么小的岁数,办法倒不少,一夜之间解决了个大问题。 堂伯伯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底细?我不是解决了个大问题,而是找了个大麻烦。那天,我家正在忙活着砌墙,那一家管事的人就找了过来,说我们偷了他家的石头,要讨个说法,要么赔偿费用,要么把石头给他们拉回去。 这番话说的堂伯伯不愿意听了,反驳说,太行山里遍地都是石头,我们到哪里弄不到?还用得着到你家去偷?你说我们偷了你家的石头,有什么证据? 那家盖房管事的人叫周占德,是个砌墙的好把式。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来对堂伯伯说,老谷呀,你也是个三里五乡砌墙的好手,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家的石头是放炮开出来的,大石头变成了小石头,边边角角都很锐利,而你家的石头都是从地里山上和河滩里捡的,边角是钝的和圆的。你家又没有放炮开山,怎么有了这么多边角锐利的石头呢?而我家正好丢了不少这样的石头。不是你家偷了,莫非是石头自己跑过来的? 堂伯伯捡起一块石头细致端详了一下,觉得周占德说的确实不错,都是棱角锋利的石头,就回头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把实情告诉堂伯伯。 堂伯伯很生气,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临走时最后甩下一句话:麻烦事你自己惹下的,你自己去处理吧! 我只好拉上周换喜去找周占德。周换喜是周占德的侄子。 周占德说,我们这里也很快就要砌墙了,石头被你们偷走,要延误工期造成损失,你们说怎么办吧? 我说,要赔赏钱我们没有。要不,你用棍子打我们一顿得了。 周占德说,打你们一顿就能把石头弄回来?我现在要的是石头。我给东家管事,平白无故把石头丢了,在东家面前也无法交代。 周换喜说,叔叔,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再放几炮开采一些石头,我们几个帮助你们把石头搬运到新房址处,反正你们也得请人往回拉石头,这样你们就节省了拉石头的时间和费用。 周占德一听,这个办法不错,就满口答应了。 我和杨树方、周换喜在月光下给那户人家拉了三个夜晚的石头,总算把偷石头的麻烦平息了。 砌墙、抹泥,是盖房之中最大的工程。“砌墙抹泥,全村坐席”,这道工序需要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坐席就是吃饭,盖房的东家要请帮忙砌墙、抹泥的人吃饭,故而有此一说。一套房四面墙要用大量的石头,抹泥要用大量的黄土和水,需要很多人动手,运石头的,拉土的挑水的,忙成一团,场面非常壮观。砌墙与包台子不同,石料要求不高,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都行。然而,正是由于石料不讲究反而增加了砌墙难度。要把这些各式各样的石头砌成一堵墙,既要结实耐用又要平整美观,为抹墙泥创造条件提供方便,谈何容易?这就显示出砌墙把式的真功夫来了。原先包台子的那批砌家又被请了过来,好吃好喝招待着。墙砌起来了,该抹泥了,高手又出现了,因为抹泥前的和泥环节也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土、水、橪的配方比例要合适,差一点都不行。水多,成了稀泥,和稀泥的俗语就是这样来的;土多,粘稠度高,抹不开;橪多,泥烂,上不了墙,这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出处。 我写《从头活一回》这部书,回忆的是过去的岁月,但因为叙述和阅读方便,经常需要打穿插、搞穿越。比如现在,又需要穿插一些段落、情节和语句了。 上房面,打房檐,也是盖房的关键工程。房子的最大功能是遮风避雨,所以漏不漏雨至关重要,上房面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家乡过去用炕洞土上房面,上得好可以三四十年不漏。打房檐,是在房檐椽上打起一道埂,埂前安装一排瓦,做排水用,这是泥瓦匠的工作。好的泥瓦匠会把埂和瓦安装的非常结实,把房檐椽紧紧地盖住,使它永远不会裸露出头,所以就不会先烂。人们形容不听话的孩子,常常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我老家,这句话不含贬义,它准确地记述了盖房中一道重要工序:上好房面,太阳下晒三天才能打房檐,因为房面湿,人无法站立。揭就是结,安装的意思。 上了房面不漏雨了,就可住人了。夏天,抱一捆稻草往屋地上一铺,就能睡觉。经济条件好的人家,一般要把前墙砌起来。前墙砌下半截,到人的胸脯那么高。上半截由细木匠做门窗。做门窗是个巧活儿,特别是窗棂要做出喜多花样来,木料多为椴木之类,质地比较软,方便锛、凿、锯。家乡一带,窗棂花样多为三环套月、嫦娥奔月之类。做了门窗,打几样日用家具,再用砖砌了地面,内墙刷了白灰,就可以正式入住了。所谓正式入住,是指结婚时新人入洞房。新人住新房,天经地义。乡下人实在,有的人家暂时没有结婚的新人,就借给没有经济能力盖房的新人先住一些日子。我家当年盖了新房,但我还远远不够结婚的年龄。爸爸后来调到县城工作,我们一家人搬到县城租房住,新房就借给远门大哥住了。后来我上学走了,大哥一口气住了五年,直到生的儿子会跑了才搬走。妈妈经常乐呵呵地说,这是给别人盖的新房,待自家住时已经成了旧房。现在家乡也盖房,但都是混凝土浇注,虽然结实,但过程太单调,毫无趣味可言。盖房期间,搅拌机每天轰轰隆隆响个不停,吵得四邻不安。乡亲们很怀念过去盖房,说那是一种生活一种情趣。 再返回来说盖房的事情。那年冬天的一天,军属孙大伯把我和同桌同学杨树方叫到他们家,说有件重要事情要和我们谈。那时村里对军属是很照顾的,经常帮助他们干这干那。在学校,老师也经常教导我们要为军属做好事,人家的儿子到部队保家卫国去了,我们要在村里为其家人排忧解难,以解除战士们的后顾之忧。 我和杨树方晚上来到孙大伯家,问有什么重要事情? 孙大伯说,我准备第二年春天盖三间新房,给当兵的大儿子娶媳妇住。孙大伯的大儿子在衡水地区一个县武装部当兵。他从衡水老白干酒厂买了两箱老白干酒,准备招待帮着盖房的街坊四邻。酒托运到了县城,但县城到雁浦村没有车运不回来。孙大伯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无法往回弄。他的二儿子在外地读中学,也不在家,就只好向我们俩求援,孙大伯知道我们为找煤炭到过县城,熟悉路途。 军属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甚至比自己的事情还重要。我和杨树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和杨树方鸡叫一遍就动了身。上午九点多钟赶到了县城,到邮局交上提货的单据,把酒提了出来,我俩一人背着一箱老白干酒往回走。那天刮着大北风,天气非常冷。我和杨树方走了一段路,冻的够呛,就钻到一个桥洞子下面避风。 本来是到桥洞子下面避风的,不料里面风更大,觉得身上更冷。我们找了一些木柴,想取火暖暖身子,不料没带着火柴。 杨树方说,有了,咱们喝几口酒吧。杨树方这个人个子不高胆子不大,但懂得事情却不少。他看了看酒箱子上标着老白干的度数是67度,就说,这是一种烈酒。把酒热一热,用火柴棍儿就能点着。这么高度数的酒暖身子最有效了,我爸爸就常用酒暖身子。 我说,这酒是孙大伯明年春天盖新房用的,咱们不能喝。孙大伯信任咱们,让咱们把酒背回去,咱们把酒喝了,这叫什么事儿?人家还怎么盖房? 杨树方说,天气太冷暖暖身子而已,又不是全喝,只喝一小点。即便孙大伯知道了,也不会抱怨我们的。 杨树方说的也有些道理。我最终同意少喝一点。杨树方打开一瓶老白干,自己先喝了一口,说真够味。我怀疑他以前喝过酒,这么高度数的老白干,喝到肚里似乎没什么反应。我就不行,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只是稍稍呡了一小口,就呛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归咳嗽,但觉得身上真的暖和了起来。 这时候,肚子也饿了,从布兜了拿出孙大伯带给我们的馒头,就着老白干酒吃着馒头。我喝了有六七口酒,杨树方比我喝的多,剩下了少半瓶。虽然身子是暖和了,可也把我们也醉倒了,竟躺在桥洞子里面睡着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被凛冽的寒风吹醒了。钻出桥洞子一看,太阳快落下西山。还有好几十里路要走,我俩赶紧背上酒箱上路。 回家的路上,我越走越觉得喝酒这件事做的不好。孙大伯信得过我们,让我们来背酒,自己反倒把人家的酒偷着喝了,这以后谁还敢靠我们办事?所以,就对杨树方说,那半瓶酒咱们应该妥善处理一下,这样回去无法交差。 杨树方说这个好办,往瓶子里面灌些水即可。反正这些酒现在也不喝。咱们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我想了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同意这样了。杨树方提着酒瓶到小河边灌满了水。还算好,那时候的酒瓶盖很简单,就是个小铁片,掀开再盖上,也看不出打开过的痕迹,乍一看,和酒也没有多少区别。 然而,到了第二年的农历三月,麻烦来了。孙大伯开始盖房。墙已经砌起来了,该着抹泥了。抹泥是个技术活儿,孙大伯从外村找个几个抹泥的好把式帮忙,午饭时要好好地招待人家,准备喝我们背回来的老白干酒。 坏了,这回要露馅了,抹泥的把式们喝到兑水的酒怎么办?这些把式们经常抹泥,喝酒如同家常便饭,够不够度数一沾嘴唇就知道,兑水的老白干根本瞒不住他们。 抹泥的头天晚上,我去找杨树方商量对策,无论如何不能露了馅。 杨树方眨巴眨巴眼睛说,咱们想法明天也去给孙大伯帮忙。只要有机会接触那瓶兑了水的老白干,我就有办法处理。 我说,明天是星期三,咱们还要上课,怎么去帮忙? 杨树方说,请假去。这样吧,咱俩分分工,你负责向老师请假,我负责解决那瓶兑水的酒。 我虽然不知道杨树方用什么方法,但知道他的鬼点子多,说不定真能把这件麻烦事消弭于无形。 第二天早上,我到学校向老师请假,说军属孙大伯盖新房今天抹泥,人手不足,想要我和杨树方去帮忙,干些跑跑跳跳的活儿。 老师一听说给军属帮忙,也不敢不答应,就说去吧,但今天要讲新的课文,你们俩晚上到学校来,我得给你们补补课。 请好假,我和杨树方早早来到孙大伯家。孙大伯说,你们不去学校念书来我家干什么? 我说,听说你家今天抹泥,需要的人手多,我们给大伯帮忙来了。 孙大伯说,抹泥的活儿你们干不了,赶快回去念书去。我盖新房耽误了你们读书,我可不好意思。说着,就用手往出轰我们。 这时,只见杨树方眼珠一转说,孙大伯,去年冬天那么冷的天,我们俩到县城给你背了一次酒。听说那种老白干酒很好喝,可我们都没有喝过。今天听说你要招待抹泥的把式们喝这个酒,我们也想尝一尝,毕竟大几十里地给你背回来了。 孙大伯听了哈哈一笑,说你们这两个坏小子,惦记着我这点酒呢!想喝酒就说想喝酒,还绕这么大个圈子说给我帮忙。好,留下吧,中午管你们喝个够。 第81章 修屋盖房(下) 我问杨树方,你准备用什么方法不使兑水的事情露馅呢? 杨树方说,这个容易,等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孙大伯支开,你快速地把那瓶水货拿到自己跟前,给咱们俩一人倒上一大杯,一杯最少有三两,两次就倒完了。 我对杨树方说,你这个主意不怎么样。 杨树方愣了一下,说怎么不行呢? 我告诉他,一来,你找什么合适的原因支开孙大伯呢?人家是主人,主人不在,客人们是不好意思先动筷子吃饭的。而且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作为主人,孙大伯也不会轻易离开饭桌。二来,咱们雁浦村喝酒都是用小酒盅,倒满后只能装二三钱酒。这些抹泥的老把式们都用小酒盅喝酒,我们两个毛孩子却用大酒杯喝酒?这一条是万万行不通的。 杨树方挠了挠头皮说,那你说怎么办?我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 我说,有一年我三叔盖新房让我用泥勺子甩泥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杨树方说,当然记得,你甩了三叔一头泥巴,他鼻子眼睛耳朵里都是,什么都看不见,气的三叔差点揍你一顿。 我说,咱们就用这个方法对付孙大伯怎么样? 杨树方听了稍稍思忖了一下,倏然明白过来说,你是说,咱们也甩孙大伯一脸泥巴? 对,我说,孙大伯年岁大了,本来就老眼昏花,眼睛里再灌些泥巴,他还能上饭桌吃饭吗?这些抹泥的老把式都是外村来的,咱们是雁浦村的,饭桌上的事情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吗?咱们想喝哪瓶酒就喝哪瓶酒。而且这个时机要掌握好,不宜过早也不宜过迟,卡在吃午饭前一刻钟最好。 杨树方一听,大呼这个主意好,不显山不露水,别人找不出一丁点毛病。只是孙大伯那么大岁数了,又是好心好意请咱们来喝酒,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火? 确实有点对不住孙大伯,可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说,就这样做,过了眼前这一关,事后再向孙大伯道歉。 杨树方说,对,事后咱们多说些好话。 紧接着,我和杨树方商议了具体行动步骤。待距离吃午饭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我向杨树方使了个眼色。 杨树方会意,对坐在一旁监工的孙大伯说,老人家,咱们到抹泥那边看一看抹的怎么样了? 孙大伯说好,就去看一看。 等孙大伯刚到墙脚处时,我扬起满满一勺子稀乎乎的泥巴朝着孙大伯的脑袋甩了过去。 活该孙大伯倒霉,这勺子泥巴不偏不倚,正准他的面门。顷刻之间,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灌满了泥巴,还流到衣服上不少,成了一个泥人。 杨树方见状,连忙用袖子给孙大伯擦泥,还替孙大伯发号施令,国青,快到中午了,你先替孙大伯招呼客人们吃饭,我陪大伯到河里洗一洗。 我赶紧扔下泥勺,跑到孙大伯身边问长问短。 杨树方假模假样地埋怨我,你是怎么回事啊?上一回你甩了你三叔一头泥巴,今天又甩了孙大伯一头泥巴,你是甩泥巴大王呀!不会甩以后就别甩泥!这不是给孙大伯添乱吗! 孙大伯不好意思埋怨我,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用清水一洗就好了。他不让杨树方跟着去洗脸,而是让他和我一道去招待抹泥的老把式们。 这正准我们下怀。我和杨树方来到饭桌前,给老把式们倒上酒。那瓶兑了水的酒瓶,我一眼就辨认了出来,拿到我们跟前,掀开瓶盖倒进酒盅里。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几个抹泥的老把式都顶不住67度老白干的高强度数,一个个败下阵来,爬在桌子上,一个劲儿地喊头晕。 这时,孙大伯也洗干净脑袋回来了。他见我们两个小孩子没有啥事,几个老头子却醉倒了,心里起疑,就问我和杨树方,你们喝酒了没有? 喝了,喝的还不少呢,你看,这瓶酒我们都喝光了!杨树方说着,举起空酒瓶子在孙大伯面前晃了几晃。 这样一来,孙大伯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奇怪奇怪真奇怪,这两个小屁孩儿从哪儿来的这么大酒量? 晚上收工后,抹泥的老把式们都回家了,孙大伯把我和杨树方留下来问,你们两个给我说实话,中午喝酒时是不是耍了滑头?是不是喝的白水?或者是把酒倒在了地上? 我们知道,村里遇有红白喜事办酒席时,有的人不胜酒力就喝白水,或者把酒偷偷地倒在酒桌下面。但那都是村民们自己酿造的枣杠子酒,口感不好,值不了几个钱。而衡水老白干是国家正规酒厂出产的粮食酒,价格很贵的,如果糟践了太可惜。显然,孙大伯心疼他的老白干酒,故而追问我们。 该不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孙大伯呢?我看看杨树方,杨树方又看看我,谁也不敢说话。 看到我们这个样子,孙大伯更加断定里面有猫腻,就虎着脸说,你们如果实事求是地把真相说出来,我就不再追究这件事情。如果刻意隐瞒,我就去学校找老师,就说你们弄虚作假,不是个诚实的孩子,让你们永远入不了少先队,戴不上红领巾。 那个时候能入少先队戴红领巾就和长大后参军入党当干部一样光荣。孙大伯最后这句话的威慑力很大,杨树方首先沉不住气了,支支吾吾地说,孙大伯说的不错,我们确实喝的是白水。 孙大伯说,今天给我帮忙的都是你们的长辈,你们为什么这样糊弄人家?孝敬长辈是做人的最起码标准,在学校老师没有教给你们吗? 我接过话茬说,孙大伯,准确地说,我们不是喝的水而是水酒。 怎么回事?你们在酒里掺水了?孙大伯皱着眉头问。 杨树方说,确实是掺水了,但不是今天掺的。 什么时候掺的?孙大伯看看我又看看杨树方,心想这两个小兔崽子人不大鬼道道可真不少! 我说,是去年冬天我们到县城背酒时掺的。那天特别冷,我们冻得够呛,想喝点酒御寒,就喝了半瓶。又怕回来孙大伯埋怨我们,就往里面兑了一些水。 杨树方接着说,我们怕今天老把式们喝酒时露了馅,就请假自动来帮忙,为的是这瓶水酒不让老把式们喝到。 孙大伯说,所以,你们就故意往我头上甩泥,好让我离开饭桌方便你们偷梁换柱,对不对? 我和杨树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准备挨孙大伯狠狠骂一顿,却不料他突然笑了,说,你们以为我真看不出那瓶酒做过手脚吗?其实那天你们背回酒来,我一看就知道了,因为老白干酒外包装箱的胶带一撕开,就无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我检查箱子里的酒,发现其中一瓶有异样,打开瓶盖尝了尝,酒味变淡了很多,就猜想是你们所为,酒厂绝对不会出这种酒,但没有想到是你们喝了,因为度数这么高的白酒连我们这些常喝酒的人都发怵。我搞不清你们把酒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就没有追问你们。今天若不是情况太过反常,我也是不会追问这件事情的。不过孩子们啊,大伯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喝酒,特别是不要喝多了,喝多了酒是要误事的。 孙大伯说的在理,我和杨树方点头称是。 就在孙大伯说过这句话不久,我真遇到了一件因为喝酒太多闯祸的事情,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雁浦村有个五保户,是老两口。老爷爷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五,村里人就喊他们五爷爷五奶奶。老两口住着一间旧房,很有些年头了。也是因为经常漏雨,村里准备上一层房面,做做防水处理,也叫修屋,雁浦村民习惯上称为踩房,具体步骤就是在房顶铺上厚厚一层炕洞土,洒上用黄米熬成的米汤,然后找一大群人上房用脚去踩,一般要踩三四个小时,直到踩出泥浆来为止。 村里专门管理五保户事务的干部叫张明贵,是个民兵连长,三十多岁,爱喝酒,但酒量不大,二两酒就醉。这次五爷爷家踩房,由他负责操办。 五爷爷家的房屋本来就是陈年旧房,踩房的人又多,为防止房子倒塌,应该在屋内顶几根立柱。张明贵也把立柱顶上了,但因为中午喝了不少酒,把顶立柱的事忘记告诉五爷爷五奶奶。老两口眼神都不好,看不清屋里多了几根立柱,走路老是碰在立柱上,碰的脑门上起了好几个大包,疼得老两口只骂娘,哪个龟孙子在我家屋里砌了一堵墙?还让我们怎么住人啊! 张明贵听了,酒醒了一半,连忙向老两口解释,五爷爷五奶奶,我没有在你家屋里砌墙,只是顶了几根立柱而已。 五爷爷五奶奶也忘了今天要给自家踩房,又骂起来,你小子闲的无事可干了,在我家屋里顶立柱干什么? 张明贵这会儿酒全醒了,说,我的好五爷爷五奶奶啊,你们的房子不是漏雨吗?今天要给你家踩房哩!踩过房就不漏雨了。 五爷爷五奶奶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这才不骂张明贵了。 五爷爷五奶奶头上碰几个包毕竟是小事一桩,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可就是大事大祸事了。 五爷爷家有一架上房用的木梯子。因为老两口年岁大了,平日里也不上房,很长时间没有用过了,加上风吹日晒雨淋,有几条横档腐朽了,脚一蹬就断。村干部嘱咐张明贵赶快修一修,不然的话,踩房的人没法上房干不了活儿。 张明贵答应了,也找好了替换的结实横档,然而就是因为中午喝酒,喝的晕晕乎乎,把这个茬儿也忘了。这些日子农活儿紧张,村里抽不出壮劳力踩房,就动员学校的学生来帮忙。 第一个蹬梯子上房的是几个小姑娘,他们岁数小身子轻,那几条横档没有断裂,等后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子上房时,腐朽的横档就支撑不住了,“咔嚓、咔嚓”折断了两根,两个男孩子从半空里重重地摔了下来。下面有几个孩子正上梯子,被掉下来的孩子砸在身上,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五爷爷家的院子是用石头砌的,人摔下来直接砸在石头上,孩子们一个个碰的头破血流,痛哭流涕,喊爹叫娘。村里赶紧找车把孩子们送到县医院治疗。 我当时也在踩房的行列,但我去的稍晚一些,没有赶上蹬梯子横档就断了。 这件事情影响非常坏,县教育局派人到雁浦村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教育局领导质问村干部,孩子们来学校是读书的,你们为什么让他们去踩房? 村干部说,听学校老师说,这天下午是体育课,反正是为了锻炼身体,干脆踩房去吧,这几天农活儿太忙,大人们没时间。通过踩房,孩子们既锻炼了身体,又帮助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一举两得。 这时候,我主动站了出来,说让学生们来踩房是我的建议。踩房代替上体育课是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是五爷爷家的房不太结实,如果是成年人踩房,每个人的体重都是一百多斤,房子的负荷太大,容易出危险。而小学生每人的体重也就是五六十斤六七十斤,不会对房子造成太大压力,也不会对学生们产生什么危险。只是这位民兵连长喝酒误了大事。 可最终孩子们还是摔坏了。教育局的领导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希望雁浦村和学校吸取教训引以为戒,以后坚决杜绝此类事情再度发生。我们建议对那个喝醉酒的民兵连长张明贵进行严肃处理。往轻里说,他是醉酒误事,往重里说就是草菅人命。太可恶,太可恨! 张明贵的最后处理结果是给予党内严重警告,解除民兵连长职务。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我参加工作后,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愿意多喝酒,喝多了难受还误事,百害而无一利。 请看下一章:《槐树庄》里。 第82章 《槐树庄》里 1963年秋天,我刚读小学二年级。 这天下午,县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来雁浦村放映故事片《槐树庄》,这是一部反映农村土改题材的电影。在农村放映农村题材的电影,乡亲们看的非常起劲,男女老少齐到场,连岁数较大身体欠佳,平时不多出门的老人也搬个小凳子来到村街之上,想占一个较好的观看位置。特别是一些小脚老太太更是让家人搀扶着早早坐到了银幕前面。 电影开始了,当女一号郭大娘和女二号大成婶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银幕前有的老人突然惊呼起来,哎呀呀,这不就是那个在咱们村里住过的初丫头吗?那个、那个不就是车家妹子吗? 其他老人也附和着说,不错不错,就是她们俩。哎呀,二十年不见了,她们基本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多大变话呀! 我和几个小伙伴坐在银幕最前面,听到老人们在后面议论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转过身来问那个声音最大的老太太。论辈分她是我的四奶奶。四奶奶,谁是初丫头?谁是车家妹子?您说的这是哪和哪呀?人家都是北京城里的电影演员,您们这样说,好像都认识她们似的! 四奶奶说,当然认识,而且还很熟悉。现在你们先看电影,看完电影我再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 放完电影,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钟了。我惦记着四奶奶的话,就找到她家里去,想问清楚初丫头和车家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奶奶告诉我,电影中扮演郭大娘的那位演员叫胡朋,这是她参加革命工作以后用的化名,她的真实姓名叫初蕴诚。扮演大成婶的那位演员叫车毅。这里再穿越一下,车毅是着名影视演员车晓彤的母亲,车晓的奶奶。车毅的丈夫叫郑红羽,是当年晋察冀军区抗敌剧社的领导。他和车毅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姓郑,二儿子姓母亲车毅的姓,就是车晓彤,是影视演员王丽云的前夫,车晓的爸爸。胡朋和车毅,1943年的春天,都在雁浦村住过一段时间,而且就是住在我们家,就是这间小屋。 我看着四奶奶这间只有十平米左右的小土屋,不解地问,据听说,胡朋和车毅都是抗敌剧社的演员,来咱们雁浦村干什么呢? 四奶奶说,你别小看咱们雁浦村,在抗战时期呢可是赫赫有名呀! 我说,这个我知道,堂伯伯说过,咱们雁浦村当年是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公所驻地,很多八路军伤病员在这里养过伤。 四奶奶说,远远不止这些。雁浦村是晋察冀边区的模范区公所,是全边区有名的堡垒村。由于这里距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分局较近,故而时常受到领导同志的视察和指导。聂荣臻、彭真、程子华、刘澜涛等同志都到过这里。萧克、杨成武将军在这里指挥过歼灭敌伪的战斗。唐延杰、郭天民将军也曾来这里给游击队员们讲过军事课,辅导过战术演习。还有好多文化界教育界人士也来过雁浦村。着名电影表演艺术家崔嵬、张瑞芳都在这里演出过,他们在区公所大院里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引起极大轰动。还有郭兰英,她当时在联大文工团,在这里首演了歌剧《白毛女》。 四奶奶还告诉我,歌曲《歌唱祖国》的作者王莘也与咱们雁浦村有着很深的渊源。抗日战争期间,他曾在晋察冀边区的阜平、曲阳、易县等地工作和战斗过,尤其在阜平住的时间最长,光在雁浦村就住了一个多月,创作出一大批脍炙人口的音乐作品,如《晋察冀》、《日头上山岗》、《边区儿童》、《战斗生产》、《选村长》、《妇女信条》等,在晋察冀边区影响很大。 四奶奶说,1942年9月,着名革命教育家江隆基同志带着20多名华北联合大学的学员来到雁浦村。这些学员都是赴延安途中留下的伤病员,他们是来下堡村养伤养病的,准备痊愈后再归队。当时的雁浦村500多口人中,识字的只有16人。所谓识字,也只是认识自己的名字而已,写都写不完整。江隆基懂得,提高群众的文化水平也是抗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没有文化的队伍是打不了胜仗的;同样,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也是从根本上战胜不了侵略者的。江隆基在区公所住下的当天下午,就翻山越岭走村串户进行教育普查,并很快开办了一所小学校,让老百姓的孩子读书认字。 除此之外,江隆基还办了个村剧团。村里有两个青年人想参加八路军打鬼子,但家人不同意,他俩就偷偷跑到了晋察冀军区司令部不回来了。江隆基同志根据这件事情编写了一出戏剧《拦不住》,并请当时在晋察冀边区的文艺工作者胡朋、车毅来当艺术指导。胡朋和车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来到雁浦村的。她们辅导排练的《拦不住》参加了晋察冀边区政府组织的文艺会演,还得了奖。剧中有段精彩唱词是胡朋和车毅亲自编写的:卢沟桥头枪炮吼,日寇把战火烧到家门口。杀我同胞占我国土,山川在哽咽村庄在痛苦。是炎黄子孙就应该奋起反抗,是热血男儿就不能敢愿受辱。扛起钢枪,迈进八路军队伍;端起刺刀,扎进侵略者胸口。抗战之心,像太行山上的山丹花一样火红火红;御侮之躯,纵然是关山万里又怎能阻拦得住?每当演员唱到此处时,总要引来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四爷爷插话对我说,孩子,严格说来,这间小房子不是我们家的而是你们家的。 四爷爷的话把我说糊涂了,明明现在是你们住着,怎么又是我们的家呢? 嗨,这件事情说来可就话长了。四奶奶说,刚才看了胡朋和车毅演的电影《槐树庄》很激动,反正也睡不着,我不妨就给你讲讲这间房子的来历吧。 原来,这间房子起先是四爷爷盖的。房子前面还有一个烧饼炉子。四爷爷有一套做烧饼的好手艺。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那一年,四爷爷带着四奶奶要到山西省浑源县恒山脚下一带做买卖去,临走前找到我的爷爷说,山西浑源是敌占区,我们到了那里就是九死一生,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你家人口多房子少,这间房就留给你们住吧。 我爷爷说,留下也行,但我们不能白住,要么给你房租要么出钱买下来。 四爷爷说,我们要是回不来,你把房租给谁呢?就买下来吧。 我爷爷给了四爷爷十块大洋把这间房子买了下来。用眼下的说法,这房子的所有权已经归属了我们家。 抗战期间,雁浦村成了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公所驻地,晋察冀军区和边区政府的下乡干部、工作人员经常到雁浦来检查工作,我爷爷当时是村干部,上边来了人,吃饭住宿都是他负责安排,就把这间房子留给了下乡干部们住。 1943年的春天,四奶奶的老母亲病危,四奶奶从山西回来伺候母亲,就在这间房子里住着,那时胡朋和车毅正好在村里帮助排练《拦不住》,就和四奶奶住到了一起。四奶奶亲切地叫胡朋初丫头,叫车毅车家妹子。胡朋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足有四个多月,车毅住了大概有两周。 抗战胜利后,四爷爷四奶奶又回到雁浦村生活。原来的房子卖了,居住在哪里呢? 我爷爷说,你们还住原来的房子吧。 四爷爷说,那我把那十块大洋还给你,就当我把房子又赎回来了。 爷爷说,算了吧,听说你们在山西也没有挣上钱,还差一点把命丢在那里。你们老两口也没有子女,就不要还钱了。 从此,四爷爷四奶奶就住在这间本该属于我家的房子一直到去世。 听了四奶奶这番讲解,我很激动,原来胡朋和车毅这些电影明星就住在我们家里,我感到非常荣幸和光荣。回家后躺在炕上一夜睡不着觉。 第二天早上,当电影队离开雁浦时,村民们都拦在村口不让走,要求再加映几场。 电影队的人不答应,说县里的有关部门规定,每个村庄只能放映一场。我们如果给你们多放映几场,其他村的乡亲们还看不看电影了?每个村庄都要求增加放映次数,全县一千多个村庄,好几年都放不完,说着就要往走搬机器。那时候村里没有电,电影队自带发电机。 这时,有个村民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跑回村里找来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围住发电机不让往走搬。电影队的人没有办法,只好找来生产队长,想让生产队长给乡亲们做做思想工作放他们走。 不料生产队长没有做乡亲们的思想工作而是做起了电影队的思想工作。同志们哪,《槐树庄》反映的农村土地改革的内容,乡亲们都愿意看哪!看了电影,大家就想起了胡朋和车毅在村里工作和生活的片段,感到无比亲切和怀念,越看越想看。希望同志们满足乡亲们的请求。 电影队的同志非常感动,决定破例加映三场。然而到了第四天早上,乡亲们还是不让走,还要再看《槐树庄》。胡朋和车毅离开雁浦村好多年了,我们看不到她们的身影看不到她们的面容,多看几场她们拍摄的电影难道不行吗? 电影队的同志说,乡亲们的心情我们当然理解,可我们不能总在这里呀!我们等于住在了雁浦村,而你们也等于住在了《槐树庄》里。这样要影响整个放映计划,邻村的乡亲们该有意见了。 生产队长说,你们只管在雁浦村放电影。我有个办法,可以让邻村的乡亲们没有意见。 电影队的同志说,只要邻村没有意见,我们就可以再放映几场。 生产队长派我带着几个孩子到邻村发通知:大家到雁浦村去看电影,雁浦村管一顿晚饭。 邻村人很高兴,看了电影还蹭一顿饭,好事一桩。现在吃一顿饭微不足道,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却比什么都珍贵。 又放映了三场《槐树庄》之后,放映队终于离开了雁浦村。机器搬走时,乡亲们仍然依依不舍。四奶奶流着眼泪说,也不知道初丫头和车家妹子还记不记得我了。从电影上看她们似乎也老了不好。 其实那个时候胡朋和车毅岁数并不大,但她们扮演的是郭大娘和大成婶,化过妆后,直观上看是老了一点。 连续看了七场《槐树庄》,村里人都学会了那首主题歌:万事起头儿难,有了苦才有甜。道路全靠人来走,大娘她走在前......我们每天上课前也都要唱这首歌。 以后的几个晚上,电影队在邻村放映《槐树庄》,我组织起几个小伙伴,成立了一个小型宣讲团。我给宣讲团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槐树庄》里。这个小型宣讲团就是槐树庄里的编外村民。电影队到哪个村放映《槐树庄》,我们就跟到哪个村,在正式放映前,先由我站在放映机前宣讲电影的大概内容。我告诉大家,电影中郭大娘、大成婶的扮演者胡朋和车毅,都在我们雁浦村住过,而且是住的我的家里。 每当讲到这里,周围就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1981年,八一电影河北电影制片厂拍摄故事片《柯棣华大夫》,胡朋在戏中扮演重要角色。拍摄间隙,她特地到雁浦村看望乡亲们。当她得知当年村里连放七场《槐树庄》时,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说这是搬不走的《槐树庄》啊!遗憾的是四奶奶已经去世,无法相见。胡朋离开村里时,和村小学孩子们共同演唱了《槐树庄》的主题歌《万事起头难》。她嘱咐孩子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怕困难勇往直前。万事起头难,有了苦才有甜...... 请看下一章:桃园奇情。 第83章 桃园奇情(上) 我的家乡雁浦村以南三四里处,有个地方叫桃花园。桃花园面积很大,有人做过统计,方圆大约两千多亩,岭上生长着十多万棵野生桃树。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桃花园里就成为桃花的海洋桃花的世界。一棵棵一丛丛鲜艳夺目的桃花,散发着一阵阵浓郁的芳香,令人陶醉令人窒息。乡亲们都说这是一片世外桃源。每逢周末和假日,我们一群小伙伴总爱结伴到桃花园里去玩耍,有时还能捡到不少干枯的桃树枝桠,带回家来当柴禾烧。 桃花园景色虽然美丽,但所处的位置有点美中不足,它的四周全是数十丈高的悬崖绝壁,地势异常险峻。要想去桃花园游玩,只能通过一条宽不过二尺的羊肠小道攀援而上。这条羊肠小道从悬崖绝壁中穿过,是雁浦村的先民们用铁器凿挖出来的,极为难走。所以,周围十里八乡的人虽然知道桃花园是个好地方,但对其道路却是望而却步,故而无缘欣赏桃花园里的鲜花美景。因为鲜有人至,雁浦村就把桃花园戏称为“世外桃源”。后来,到“世外桃源”观看桃花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村里人就在入口的地方设了个收费处,想进园参观,先交两毛钱,算是有偿观赏,因为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发展旅游业的意识和观念。为了让参观“世外桃源”的人行走安全,村里又把那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进行了修整和拓宽,于是,每年的三四月份,前来“世外桃源”观赏桃花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留恋桃花美景,夜晚还在园内支个帐篷住了下来。随着参观的人日益增多,“世外桃源”也就名不副实了,所以,雁浦人又把名字改了回来,还叫桃花园。 这一年四月初的几天,桃花园里连续发生了三桩伤害案:三对青年伴侣夜间被人掐昏在桃花园里。第二天早上被其他人发现后,立刻抬往附近的卫生院,经过救治才慢慢苏醒过来。奇怪的是,受害者身上并无明显伤情,只是脖子上有一道掐痕,也倒不太深,像是人力所为。 村干部到公安局报了案,县公安局刑警队长杨中亮带着几名干警前来勘察现场,查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破案线索。询问过几个受害人,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只说晚上正在帐篷内睡觉,突然觉得有两只冰凉的手紧紧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刚开始还能挣扎,但越挣扎掐得就越紧,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到最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暖花开的季节,花团锦簇的场所,莺歌燕舞的环境,欢声笑语的气氛,多么富有诗意的景色,却出了人命关天的恶性案件,未免有点太煞风景了!尽管受害者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人们也自然对桃花园产生了严重的恐惧感,各种猜测纷纷而来,有的说桃花园出现了强盗,有的说出现了妖魔鬼怪。于是,各地的游客对桃花园由趋之若鹜很快变为望而生畏,参观的人数急剧减少。连我们这些常去玩耍的孩子们也不敢去了。 桃花园的观赏活动几乎全部停止,而公安干警的侦破工作却在艰难的进行。一连五天,杨中亮带着公安干警到桃花园实地勘察,寻找作案的蛛丝马迹。然而,两千亩大的桃花园都被他们踏遍了,可案情仍然没有任何进展。桃花园里依然风和日丽花香蝶飞,面对这无边的绝色美景,杨中亮却没有丝毫欣赏兴趣。他无时无刻不在苦苦地思索:究竟是什么人做的案呢? 桃花园旁边有个村子叫豹子嵚,是行政村雁浦下辖的一个自然村,很小,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应毗邻桃花园,村里便指派了一些年轻人在桃花园维持秩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在景区当保安。是不是有个别保安见财起意铤而走险呢? 杨中亮曾经有过这样的怀疑,因为他在其他地方办过类似的案件,有些人见游客出手阔绰,就心生歹意杀人越货。于是,杨中亮就把注意力和着重点放在了这些保安身上。 然而查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查出个子午寅卯来,因为受害人的钱财和贵重物品一点儿都没有丢失。显然,这个案件与图财害命不沾边儿。莫非是因情生隙寻仇报复?但三对受害者的居住地都离雁浦村很远,大几十里地隔着,和当地人素来没有交集。受害者与受害者居住地也相距很远,可能也不认识,而且都是第一次来到桃花园,和其他游客素不相识,更没有机会和当地人发生纠纷和仇怨,谁会去毫无理由地残害几个从未谋过面的陌生人呢? 杨中亮的眉头紧紧地拧着,脑门上拧起一个疙瘩,久久无法舒展开来。 为了便于尽快破案,杨中亮和公安民警住在了离桃花园最近的豹子嵚村。村里有人告诉杨中亮,早年间,这个村子原先不叫豹子嵚也叫雁浦村,只是后来桃花园曾出现过豹子咬死过村民的事情,还有的人被豹子追逼而掉到悬崖下面摔死了,人们就把这个小村与雁浦村分离开来叫做豹子嵚。嵚,就是山势高耸的意思。 杨中亮住在村主任刘亚山家里。为利于杨中亮休息和分析案情,刘亚山专门为他腾出一间屋子,还告诉家人,没有特殊事情不要到这个屋里来,不能打搅杨队长的工作和休息。 这天晚上,杨中亮考虑、分析案情,十二点多了才躺下休息。他刚拉灭灯准备睡觉,忽然,隐隐约约觉得房门被什么人推开了,但是却不带一点响声。这一带农村的门都是木头门,开门关门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可此时的门怎么没有响声呢? 杨中亮正觉得奇怪,忽然又发现从门外闪身进来两个人影。朦朦胧胧中,杨中亮看见走在前面的似乎是个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女人。 杨中亮以为是村主任刘亚山两口子,就轻轻地问,这么晚了,刘主任找我有事吗? 两个来人没有答话。 杨中亮以为声音小刘亚山没有听见,又大声说,刘主任有事明天再说吧,我有些累了,要睡觉了。 这时,只听那个男人说,我不是刘主任。 杨中亮一听果然不是刘亚山的声音,是个陌生人,睡意霎时跑了个精光,顺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咔嚓”一声推弹上膛,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厉声喝问,你们是谁?来这里要干什么? 岂料,这个男人并不着慌,竟然笑嘻嘻地说,杨队长不要着急,我们来这里没有任何恶意,请你先把枪放下。 杨中亮哪里肯信这话?仍然用枪指着两个人说,先说说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来这里干什么?再不说,我就开枪了!说着,举起枪来,做了个瞄准的姿势。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男人依旧不慌不忙地说,杨队长,我们真不是坏人。你可千万不能开枪,说话的声音也应该小一点,惊醒了村主任一家人睡觉可不好。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杨中亮。是啊,自己住在刘亚山家,本来已经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如果再惊吓他们一场,那就太对不起这一家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了。而对于眼前这两个陌生人,杨中亮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作为一个严守职业操守的优秀公安干警,他哪能随随便便就开枪呢? 然而,面前这两个人越是古井无波,杨中亮的疑心就越大。雁浦村一带是深山老峪,老百姓除了在电影里见过那种道具枪支外,很少有人见过真枪。今晚,杨中亮就拿着真枪,而且对准了两个人的胸口,他们竟然毫不在意,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可见,这不是两个一般人,最起码不应该是当地人。 杨中亮把手枪收起来,压低声音说,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看来,你们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既然知道了,就应该快点回答,否则,我对你们客气,可我手中的枪对你们不客气。 那个男人说,我姓梁,叫梁木柱,就是豹子嵚的人。说完,用手指了指后面的女人说,她是我媳妇。 梁木柱说自己就是本村人,但杨中亮听他的话音很生疏,不像当地人的口音。由于多年从警的职业习惯,杨中亮能在很短时间内记住人的相貌并分辨出人的声音,这也是一个合格的公安干警应该具备的业务技能和素养。不过,自己来到这个村子好几天了,如此小的村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没有他不认识的,可实在记不起来有这么两个人。 杨中亮想点着灯看个究竟,不料刚刚伸出胳膊,就被梁木柱一把拦住,杨队长,灯也别点了吧。村主任看到你屋里亮起了灯,觉得你有什么事情,一定会过来看看的,到那时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梁木柱不愿意见到刘亚山,让杨中亮颇感纳闷,可又觉得他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就用手指了指黑影里的两把椅子,示意梁木柱二人坐下说话。 梁木柱二人倒也不客气,没有谦让就坐了下来。 待他们坐定,杨中亮问,豹子嵚的村民我差不多都认识,怎么没有见过你们二位呢? 梁木柱笑了笑说,我们虽然是豹子嵚的村民,但却不在这村里住,你当然就见不到我们了。 不在这里住?那你们住在哪里?住在雁浦村?杨中亮诧异地问。他听刘亚山说过,豹子嵚这个地方太偏僻,这几年好多人家迁到雁浦村去了。自己要不是当着这个小村的负责人,也早就迁到雁浦村去了。 我们也不住雁浦村,就住在桃花园里。梁木柱又说。 住在桃花园里?梁木柱这一说,杨中亮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问,桃花园里全是桃树,又没有房屋,你们怎么住? 梁木柱没有直接回答杨中亮的问话,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杨队长,我看你们就不要在这里耗费时间和精力了,这个命案你们是破不了的。好在那几个人身体已经复原,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杨中亮听了很不以为然也感到很不舒服,就说,看来你是不相信我们人民警察了。我是不会走的,既然接了案就要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黑影中,梁木柱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杨队长,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不相信我。我今晚来,就是想给你提供一些破案线索。但不知道你乐意不乐意听。 那你为什么又要我到此为止呢?杨中亮问。 唉,我是担心自己提供的破案线索你不认可,故而有此一说。 杨中亮说,你还没有提供出来破案线索,怎么知道我不认可呢?你不妨说说看。 梁木柱踌躇了一阵说,只是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我是怕你清楚了我的身份后就不认可我的线索了。 哈哈,你不是说自己是豹子嵚的村民吗?刘亚山是村主任还没有说自己的身份特殊呢,你又能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梁木柱似乎有些焦急,有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支吾了半晌也没有说出自己特殊在哪里。 杨中亮说,梁木柱同志,谁有破案线索,我都洗耳恭听,请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大胆讲就是。如果涉及到村里哪个人哪件事,我会给你保密的。 这时,只听梁木柱的媳妇开了口,她说,其实那几个人受害也是咎由自取,先错在自己,受到一些惩罚很有必要,总能长点记性。所以呀,我也劝杨队长还是收兵回营吧。县里那么多的案件等着你处理呢,实在没有必要再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桃花园里。这恐怕是一个无头案哩!这个女人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话音也很低沉。 第84章 桃园奇情(中) 杨中亮费了很大劲儿,才琢磨明白这个女人的意思,刚想问问她为什么说到咎由自取和惩罚这些字眼。不料想,两个人站了起来向杨中亮挥挥手,闪身出门走了,脚步悄无声息。关门时仍然是没有半点声响。 梁木柱两口子走了,可杨中亮却再也睡不着了。梁木柱两口子的来访,让杨中亮的脑海里又增加了新的疑团:他们既然声称是豹子嵚的人,为什么不住在村里住在桃花园?自己这段日子几乎天天到桃花园,里面根本就没有住人的地方。他们究竟住在哪里呢?我怎么从未见过这两个人呢?还有,梁木柱的媳妇怎么会操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呢?他们为什么深更半夜前来劝我放弃此案调查呢?为什么又说那几个游客是咎由自取应该受到惩罚呢?梁木柱两口子与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连串的疑团在杨中亮脑海闪过之后,忽然心头一亮:梁木柱两口子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不然的话,他们为什么千方百计地劝我放弃案件的调查?从几个游客身上的伤情来看并不致命,还很像是惩戒性的轻伤。如此这般一想,杨中亮就觉得很后悔,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把两个人抓住,送上门的凶手让自己给放跑了。 杨中亮估计这两个人还没有走远,就准备集合公安干警去抓梁木柱二人,可转而又一想,不对,梁木柱如果真的是凶手,他还能主动找上门来让我抓获?还能主动给我提供破案线索?除非这是两个大傻瓜,稍稍精明一点的人都不会这样做的。杨中亮随即打消了抓人的念头,但仍然没有排除对梁木柱二人身份的怀疑。他们或许不是凶手,但一定是知情者。 天色渐渐亮了。杨中亮从炕上爬起来去敲村主任刘亚山的门。刘亚山开门一看是杨中亮,以为他有紧急的事情,连忙披上衣服来到杨中亮的屋里。 杨中亮对刘亚山说,刘主任,有一件紧要事情需要你协助办理。 什么事情?请杨队长吩咐,我马上就去。刘亚山说。 请你去把梁木柱找来,我想问他一些事情。杨中亮说。 什么什么?梁木柱?刘亚山听了大吃一惊,睁着一双惊恐地眼睛在杨中亮脸上转了几个来回,颤抖着声音问,杨队长,你......你是说让我把梁木柱找来? 杨中亮说,不错,是找梁木柱。 刘亚山听了仍然哆嗦着嘴唇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杨中亮觉得刘亚山的表现很反常,怎么一提起梁木柱就吓成这个样子?自己一个堂堂的村主任,还怕自己管辖下的一个村民吗?就说,昨天晚上梁木柱和他老婆来了我这里一趟,反映了一些与桃花园案件有关的情况。我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和他们核实一下,但梁木柱说不在村里住,住在桃花园里。我到过桃花园里很多次,没看见里面有可以住人的房屋,无法找到他们,只好麻烦你走一趟了,你是这里的村主任,毕竟补我熟悉。 刘亚山一听,更是惊慌万状,语无伦次地说,怎、怎、怎么,他们俩昨天晚上还来过这个屋子里? 杨中亮说,是啊,要不我怎么能知道他叫梁木柱呢?听口音,他的老婆还是个南方人呢...... 杨中亮还没有说完,刘亚山早吓得一张红脸变成了白纸一般,战战兢兢地对杨中亮说,杨队长,你有所不知,那梁木柱一九四二年就死了,现在恐怕骨头都烂成灰了,你怎么又见到他了呢? 听刘亚上如此一说,杨中亮也愣了,惊愕地说,什么?你说什么?梁木柱一九四二年就死了?那他的媳妇呢? 刘亚山说,他哪来的媳妇?梁木柱死时还没有结婚呢! 这回轮到杨中亮害怕了,颤抖着声音说,这么说我是真见了鬼了? 刘亚山说,是啊,杨队长,你真是活见了鬼了!梁木柱和他媳妇不是阳间的人哪! 杨中亮有点后怕,要不是自己是刑警队长,还带着枪,说不定昨晚就出大事了。他回忆了一下事情经过,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就对了。怪不得梁木柱不让点灯,不让我大声说话,又说住在桃花园里,原来他夫妻俩是......这时,杨中亮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一个念头:梁木柱的死一定有蹊跷,包括他那个操南方口音的媳妇,这很可能是个连环套、案中案。哼,梁木柱俩人想让我放弃调查,不可能,我非要把这个案子搞他个明明白白。看来,要想破案,就需要先弄清梁木柱的来龙去脉。于是,他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刘亚山,然后问,你可知道梁木柱的死因?据我所知,过去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你们这一带的人极少出很远的门,娶的媳妇也大都是本地人,梁木柱的媳妇怎么是南方口音? 刘亚山说,梁木柱死时我还小。听老人们说,那年冬天梁木柱在桃花园里被一只豹子追逼,因为慌不择路掉在悬崖下面摔死了。至于那个操南方口音的女人,我就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杨中亮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又问,村里人年纪最长的有多大岁数?他们可否记得这件事情? 刘亚山想了想说,村里最年长的肖占香大伯已经九十多岁了,但他记忆糊涂,连话都说不利索。奥,对了,雁浦村看羊的张祥顺岁数也不小了,他的记忆力非常好,而且还是个......说到这里,刘亚山忽然抿住嘴不说了。 杨中亮正听在兴头上,见刘亚山不说了,就问,怎么回事? 刘亚山说,张祥顺这个人看了大半辈子羊,有人说他和妖魔鬼怪打了半辈子交道,称他“半仙”。你们是公家人,不信这个,所以我觉得提到他,你们也可能觉得没多大用处。 杨中亮随意地问了一句,刘主任,那你觉得张祥顺对破这个案子有用处吗? 刘亚山说,杨队长,那就看你是想听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了。 杨中亮笑着说,瞧你这话说的,当然是想听真话了,谁愿意听假话呢? 刘亚山说,好,那我告诉你,这个张祥顺说不定还真能帮上你的忙。 杨中亮说,走,咱们现在就去雁浦村找张祥顺。 刘亚山领着杨中亮来到张祥顺家,说明来意。 张祥顺想了一阵说,唉,那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与现在桃花园里的案件有联系吗? 杨中亮给张祥顺递上一支烟说,或许有联系。我们这不是正在摸排案情找线索嘛!梁木柱身上有很多疑点,我们不能放过这些疑点,想请张大伯帮着捋一捋这件事情。 张祥顺吸了一口烟说,既然是破案需要,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眯起了眼睛,向杨中亮讲述了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一九四一年的春天,又是个桃花盛开的季节。有一天,一对从南方逃荒的母女来到了雁浦村。那个时候,梁木柱的家还在雁浦村,就住在村东头的第一家。天色晚了,这对逃荒的母女就借宿到梁木柱家。那位母亲大约四十来岁,姓乔。姑娘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两个人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浆洗的倒很干净,还挎着一个挺大的包袱。 从面貌神态上来看,母女俩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那年,梁木柱也已经十八九岁,母亲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和父亲梁其怀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辛苦。村里有几个长辈人物,见那位乔姓母亲与梁其怀岁数差不多,就想撮合他们结亲,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也是件好事。姓乔的母亲可能也有这个意思,就在雁浦村多住了几天。 有一天早上,豹子嵚的一个村民到桃花园捡拾桃树的干枯枝桠当柴烧,走着走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他低下头一看,是一堆凋零散落的桃花瓣。这位村民觉得稀奇,怎么这些花瓣会堆在一起,而周围却没有花瓣?花瓣质地非常柔软,又怎么能把自己绊倒? 他伸手用树枝一扒拉花瓣,顿时吓呆了——天哪,原来花瓣下埋着两个女人的尸体! 村民仔细辨认,原来这两个女人正是讨饭来的南方乔姓母女。 她们是怎么死的呢?这个村民再细细端详,发现两个人脖子上都有明显的掐痕,显然是被人用力掐死的。 那个年月兵荒马乱,社会上死几个人就跟死几只蚂蚁差不多,加之这里又是深山老峪,母女俩又是外地人,也没有亲朋好友为她们出头追究和捉拿凶手,于是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一些村民出面,在桃花园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将母女俩草草掩埋掉完事。 过了一段时间,村民们在街头聊闲天时,顺便向梁木柱父子询问乔姓母女俩的死因。 梁木柱说自己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那天自己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柴,因为路途遥远当天回不来就住在了县城。 而梁木柱的父亲梁其怀则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说自己那天晚上早早地睡下了,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 日子一长,人们也就把这件事忘记了,不再提起。 不料,一个月后,梁木柱的父亲梁其怀说不清到桃花园干什么去了,却意外地掉在悬崖绝壁下摔死了。 乡亲们把他的尸体抬回来时,发现他的身上有多处抓伤,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豹子嵚的村民们有个流传了多年的说法:凡是从桃花园悬崖上摔下来的人,都怀疑是被豹子追逼得无处可逃的结果。理由是,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以山里人善攀悬崖绝壁的高超身手,是绝不会轻易掉到悬崖之下的。 但梁其怀身上的抓痕却又无法解释。倘如真是被豹子抓住,那他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身上也不会仅仅有抓伤,更多的应该是咬伤,豹子抓住人是为了吃肉,不会有那么多的抓伤。即便偶有抓伤,豹子的爪子很锋利,伤迹应该很深,不会像梁其怀这样浅,现在的抓伤倒更像人指甲的抓痕。于是,和那对乔姓母女一样,梁其怀的死,又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梁其怀死后,村里有人给梁木柱出主意,说你家的房屋可能风水不好,接连损伤人命,是凶宅之地,应该搬搬家,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消消晦气。 越是深山老峪的人越爱讲迷信,梁木柱觉得别人说的有道理,就把家从雁浦村搬到了豹子嵚村。 豹子嵚村离桃花园最近,梁木柱经常到桃花园捡拾干柴到县城集市上去卖贴补家用。 转眼之间,到了一九四二年的三月,桃花园内又是春光明媚鲜花盛开。这一天,梁木柱又到桃花园捡拾干柴,过去好几天了还没有回来。村民们很着急,自发组织了不少人手去寻找梁木柱。梁木柱岁数不大,但很懂事,自小古道热肠,忠诚老实,乐于助人,在豹子嵚村人缘很好,深得乡亲们喜爱。 有人说,近些日子在桃花园里发现了大量豹子的蹄印,但愿神仙保佑,梁木柱这孩子可千万别碰上豹子,碰上豹子就凶多吉少了。 雁浦村的民兵连长得知消息后,带着几个民兵扛着步枪到桃花园查看,果然发现有只豹子正卧在一棵大桃树下眯着眼睛打盹儿。 民兵连长一声令下,几只步枪一齐朝豹子开了火,豹子还没有睁开眼就呜呼哀哉了。 民兵们在豹子的尸体周围搜索,竟然在梁其怀当年丧命的那道悬崖下找到了梁木柱的尸体,早已摔地血肉模糊而且高度腐烂。 父子俩在同一地点同一种死法,让村民既感到悲痛又觉得费解,是偶然巧合还是另有隐情?不过,民兵们在桃花园打死了豹子,梁木柱死于豹子之口其证据和理由在当地人心目中比什么都过硬,不容分辨。 无奈,乡亲们只好哀叹梁家父子的命运太悲惨,两代人都丧命于豹子之口。 第85章 桃园奇情(下) 张祥顺讲完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抽支烟喝口水,嘴里不住地哀叹着。 杨中亮问,张大伯,当年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看法吗? 张祥顺说,当年我对梁家父子的死也有怀疑,世界上怎么能有如此凑巧的事情?世界上有些事情,越是凑巧就越不合乎常理,就越有漏洞和破绽。只是当时苦于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形不成反驳的有力依据。现在看来,梁木柱父子的死亡和现在梁木柱的“死而复活”,都可能与近日桃花园里的命案有关系。 杨中亮说,张大伯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考虑。可我们应该从哪里入手揭开这个盖子呢?怎么才能侦破此案呢? 张祥顺听了,眯起眼睛看了看刘亚山,又瞟了瞟杨中亮,满腹顾虑地说,办法嘛,倒还是有的。 什么办法呢?杨中亮问。 张祥顺说,亲自去问问梁木柱和他媳妇。 杨中亮问,怎么,问问梁木柱两口子?他们知道案件的来龙去脉? 张祥顺说,他们俩一定知道,不然的话就不会找你去了,更不会让你放弃此案的调查。 杨中亮说,原先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得知他俩已是冥间阴魂,觉得他们的话似乎不太靠谱。 张祥顺说,只是、只是不知道杨队长让不让用这个办法。 刘亚山是个急性子,对张祥顺说,杨队长现在缺的就是办法,怎么能不让用呢? 张祥顺光是嘿嘿地笑却不说话,他等着杨中亮表态,因为杨中亮才是这场戏的主角。 张祥顺嘿嘿一笑,刘亚山忽然明白过来,他用的这个办法非同寻常,当然需要经过杨中亮认可。他见杨中亮不表态,就劝他,我说杨队长啊,我早就和你说过,张祥顺就是雁浦村的半仙儿,他的主意十有九管用,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带你来找他? 杨中亮常年在深山老峪里侦破各类案件,自然熟知当地的风俗习惯。张祥顺刚才一开口,他就猜测到他所说的办法是什么。从主观意识上,他是极端排斥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的,可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东西又好像随时随地的存在着,说不定还真为侦破案件起到柳暗花明的作用。特别是手头这件桃花园疑案,好长时间了没有进展,昨晚死亡多年的梁木柱又主动现身人间,大概也是想助我一臂之力吧!再加上张祥顺这番话,那就不妨用这种方法试一试,不行再想辙。另外,这件事情还牵涉到二十年前的三宗命案,如果能一并弄个水落石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对自己的刑侦生涯也算添上了最亮丽的一笔。对,就这么办。于是,杨中亮就向张祥顺点了点头。 张祥顺说,好啊,既然杨队长同意了,那今天晚上半夜时分咱们就在桃花园会面吧。 杨中亮心里没有底,问张祥顺,梁木柱和他老婆能去吗? 张祥顺说,放心,他们一定会去的。木柱是个好孩子,我估计他是真心实意地帮助咱们哩! 张祥顺让刘亚山也去,他毕竟是豹子嵚村的主任,大小算个地方领导。 刘亚山一听让他也去,连忙推辞,我可不敢去,我怕见鬼。 张祥顺说,鬼并不可怕,只要咱们心里没有鬼就行。你看我,天天晚上看羊,见过的鬼怪数都数不过来,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刘亚山对杨中亮说,我去也行,你可得带上枪,再把其他公安干警也带上。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小小的村主任可负不起责任。 杨中亮笑了笑说,没必要那样。咱们都是堂堂正正的人,还怕两个死鬼不成? 夜深人静的时候,桃花园里悄悄地来了三个人影,那是杨中亮、张老顺和刘亚山。 张祥顺来到一株高大的老桃树下,点燃了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木柱啊,我和刘主任、杨队长都来了。你有什么话,就现身出来告诉我们吧。 半炷香不到,老桃树西边忽然闪出来两个黑影,好似没有长着腿,像一阵风般一前一后轻轻地飘了过来。 张祥顺一看,男的正是梁木柱,女的竟是当年跟着母亲讨饭的那个姑娘。更让张祥顺料想不到的是,他们俩居然还是当年去世时的模样,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八九岁,都是青春似火的年龄。当年,张祥顺还是壮年,而现在也已经年逾花甲。 梁木柱似乎也认出了张祥顺,向他点了点头,还问了一声好,只是声音很冰冷,比桃花园里的夜风还凉。 张祥顺说,木柱啊,咱们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吧。今天晚上你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和杨队长说说。命案真相大白后,咱们桃花园还要接待游客参观呢,这是乡亲们的一大笔收入哩! 刘亚山也说,这段时间没有游客,咱村的损失可大了。是什么人做的案呀?这些挨千刀万剐的东西,查出来让杨队长一枪毙了他个猴崽子! 听了刘亚山这句话,梁木柱稍稍地皱了一下眉头。 杨中亮伸手拉了一下刘亚山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梁木柱踌躇片刻,对杨中亮说,杨队长,其实昨天晚上我就想把桃花园案件的真相告诉你,但看到你对我的疑心很大,就没有往下讲。那几个游客就是我们夫妻俩掐昏的...... 梁木柱还没有说完,刘亚山就喊上了,什么?是你们干的?人家是外地游客来这里观赏桃花,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祸害人家?这也太缺德带冒烟了吧! 梁木柱说,他们虽然和我们无冤无仇,但却祸害了咱们的桃花园,和桃花园结了仇。和桃花园结仇,就是和我们夫妻俩结仇,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们曾经警告过他们,可他们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所以就.....不过,只是让他们昏睡了几个时辰,要不了性命的。 说到这里,梁木柱话题一转,还是先说二十年前的那三宗命案吧。他对身边的女子说,芸子,还是你先说吧。 叫做芸子的那个女子未说先哭,哽咽着述说了母亲河自己被残害的经过。 原来,那年来讨饭的乔姓母女俩来自江浙一带。抗日战争时期,江浙一带是汪伪政权统治的区域。芸子的父亲是个爱国商人,经常为新四军和八路军运送药品和紧缺物资。近些年,姑娘的父亲一直奔波在山西省抗日前线。 母女俩在家乡受汪伪政权迫害待不下去了,就逃身出来到山西寻找芸子的爸爸。然而到了山西后,她们并没有见到芸子爸爸,后来听人说他已经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母女俩不愿意再回江浙原籍去,就流落到了雁浦村一带。 住进梁木柱家里后,梁其怀看到母女俩的大包袱,以为里面都是金银财宝,就起了歹心想据为己有。本来,乡亲们准备把那位母亲介绍给梁其怀,但他却认为自己若得了那些金银财宝就是大财主一个,置房子买地,什么样的黄花闺女娶不到手?谁还稀罕这个人老珠黄的老太婆? 于是,梁其怀就趁梁木柱到集市上卖柴禾的档口,对母女俩慌说村里不安全,常有匪盗来打家劫舍,应当找个隐秘的地方把包袱藏起来。 母女俩不疑有他,就在那天晚上,被梁其怀骗上桃花园。梁其怀残忍地掐死了她们,怕被人发现,就用凋落在地上的桃花瓣掩埋了母女俩的尸身,着急地打开她们的大包袱。 然而,等梁其怀打开包袱一看,彻底傻了眼!哪里有什么金银财宝?包袱里都是一些换洗的衣服。 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月后,梁其怀在桃花园被母女俩的阴魂缠住,浑身上下被母女俩抓得没有一块好肉,最后稀里糊涂地掉到悬崖下摔了个粉身碎骨...... 在场的人静静地听着,都想不到梁其怀竟然是这样死的,可算是恶人有恶报,死的活该。 这时,刘亚山问芸子,照你刚才所说,梁木柱应该是你的仇家。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怎么现在你们俩反倒走到一块了呢?竟然还成了恩爱的夫妻? 接下来,梁木柱说的一段话,更是让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原来,梁其怀死后,梁木柱有很长一段时间,睡觉时总是梦见芸子站在他屋里嘤嘤地哭泣。 梁木柱心里犯疑,这母女俩的死是不是与自己的父亲有关系呢? 终于,在一天的夜里,芸子又来到梁木柱的面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梁木柱。 梁木柱忠厚老实,得知父亲梁其怀丧尽天良图财害命愤怒至极。可现在父亲已死,母女俩也等于报了仇,就劝芸子不要再伤心了。 芸子也知道梁木柱与其父大不相同,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就对他说,我想实现一个心愿,不知道你能否帮忙? 梁木柱说,姑娘请讲,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帮你实现这个心愿,父亲做了对不起你们母女来的事情,我要替他洗刷罪恶。 芸子说,我想请你帮忙把我们母女俩的遗骨迁回江浙老家去...... 梁木柱不等芸子说完就马上答应下来,第二天就把芸子母女的遗骨起出来装在褡裢里,按照芸子提供的家乡地址,立刻动身前往江浙。 在去江浙的这段时间里,梁木柱虽然与芸子阴阳两隔却形影不离,最后竟产生了矢志不渝的爱情。 梁木柱把芸子母女的遗骨安顿好回到豹子嵚村后,芸子竟然又跟了回来,就住到了桃花园里。于是,梁木柱常常到桃花园里与芸子幽会。 然而,人鬼毕竟相隔两个世界,要想成为夫妻谈何容易? 有一天,梁木柱突然对芸子说,我也要做鬼。只有做鬼才能和你结为夫妻。 芸子以为梁木柱只不过是说着玩玩而已,阳间的人都嫌自己活得岁数小,又有谁年纪轻轻的不想活着愿意做鬼呢?所以,她就和梁木柱开玩笑说,你死吧。你死了,我就在阴间和你喜结连理。 芸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梁木柱竟然说到做到,过了没几天,就在父亲梁其怀殒命的地方,纵身跳下数十丈高的悬崖绝壁! 对于梁木柱的死,当年乡亲们都无法理解,找不到死因。他们哪里知道,其间还有这样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梁木柱和芸子终于如愿以偿。人间少了一双纯情男女,冥间却多了一对恩爱夫妻。 从此以后,梁木柱和芸子终日与桃花为伴。桃花就是他们的生活,桃花就是他们的生命,桃花也象征着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他们不允许任何玷污桃花圣洁的现象发生。 这几年,桃花园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花开时节,天天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可也有个别游客不讲文明道德,比如上树攀折桃花,在桃树上刻字留念等等。 梁木柱夫妻俩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们曾经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予以警告:比如让游客从树上滑落下来,或者被蜜蜂蜇着等等。今年四月初的那几天,有三对年轻夫妇不听从警告,三番五次地从树上大把大把地采折桃花玩耍,弄得满地都是散落的花瓣。这种情景,让梁木柱夫妻眼里掉泪心里流血,这可是要他们的命哪!他们忍无可忍,只好出手略加惩戒。不料想,事情竟然惊动了公安部门,于是就有了杨中亮的桃花园之行。 ...... 夜很深了,梁木柱和芸子说完以后,向在座的几位深深地鞠了一躬,身形一闪就没了踪影。 杨中亮打了个哈欠,对张祥顺和刘亚山说,桃花园案件已经告破,辛苦各位的鼎力相助。咱们也走吧。这是我侦破生涯里最富有传奇性质的一个案件,在我的生命历程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张祥顺和刘亚山也说,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情的。 第二天,刘亚山桃花园边上立起了几块警示牌,上面写 着这样几个字:请各位游客讲究文明道德,不要随意攀折桃花。 请看下一章:温塘谜案。 第86章 温塘谜案(上) 我的家乡雁浦村虽然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但却有两口水井和两口温泉,村民们习惯称作温塘。两口水井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填平了一口,这段经过在前文里曾经提到过。不幸的是,两口温塘也因为稀奇古怪的原因填平了一口。 在雁浦村的东北角三里地处,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山脉,不太高,只有海拔一百米左右。山脉的阳面,有个地方名叫温塘坳。温塘坳里有一东一西两个凹进去的大坑,相距有十多米远。这不是人挖的坑而是天然形成的。每个坑内有一股温泉。泉水平均水温都在八十来度,换两次水就可以烫熟鸡蛋。村民们过年杀猪杀鸡,就用温泉水褪猪毛鸡毛。人们洗澡,需要兑凉水到三四十度才行。我小时候常去温塘里洗澡。乡下的孩子能时不时的洗上热水澡而且还是天然温泉水,这种情况还是不多见的。所以,我从小觉得自己能够出生在雁浦村真是挺荣幸的。 后来,温塘坳西面那口温塘让村民填平了,闹不清是什么原因。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其中的缘由,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据传说,温塘坳里的两口温塘是龙王爷的两只眼睛。因为这条山脉的走势,高低错落,绵延逶迤,确实像是一条庞大的土龙。而两处温塘正好处在土龙的头部两只眼睛的位置。听村里的老辈人说,在中国的神话传说里原本没有土龙一说,都是能够腾云驾雾的水龙。温塘坳里的土龙原来也是条水龙。这条水龙变成土龙被永远定格在此处,是有特殊原因的。而这个原因源于很早很早年前温塘坳里发生的一宗谜案。 雁浦村的两个温塘是男女有别的。东边这个是男人洗澡的专用温塘,西边这个是女人洗澡的专用温塘。 每年的腊月底这段日子,温塘坳里天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雁浦人,也有三里五乡的乡亲们。雁浦村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老百姓洗澡非常方便。虽然一年四季都有人来洗澡,但平时特别是农忙季节都是三三两两的人,但远远不及年底这几天集中,一般是从腊月二十三到除夕这几天人最多。这些日子人们不仅洗澡还要拆洗衣服和被褥。有的人白天忙没有时间,就晚上来洗澡。总而言之,从腊月二十三到春节这几天,温塘坳可谓车水马龙,就像赶集过庙一样热闹非凡。 雁浦村的最西头住着一户四口之家,男主人名叫王石果,女主人名叫周雁雁。夫妻俩养了两个姑娘,姐姐名叫王花,十八岁;妹妹名叫王蓉,十六岁。姐妹俩都生的花容月貌赛过天仙一般。两个人不仅长相好,而且心灵手巧,女红厨艺样样出彩,闻名十里八乡。乡亲们都说这姐妹俩简直是织女下凡,天底下没有谁家的姑娘能比得上她们。 然而,模样好手艺好不等于命运也好,厄运既瞎眼又无情,偏偏就降落在了王花和王蓉的身上。 这年除夕的前一天,腊月二十九,王花和王蓉姐妹俩帮着母亲周雁雁准备过年的食物,并打扫清除了屋子和院子,累的汗流满面精疲力尽。晚饭后,姐妹俩相跟着到温塘坳去洗澡,准备干干净净的过大年。然而,姐妹俩没有料想到,这一去就没有再回到雁浦村。姐姐王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妹妹王蓉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十八岁和十六岁,正是两个充满梦幻和理想的年龄啊! 王花和王蓉的父母王石果周雁雁也万万没有想到,两个掌上明珠、两个心肝宝贝竟然连眼前的这个人间的年都没有过去,而是到阎王殿里过年去了! 雁浦村的老百姓更是没有想到,这一对天仙般的姑娘竟然都死在温塘坳那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水池子里面! 腊月二十九的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王花和王蓉还没有回来。王石果和周雁雁心里着急,就打着松明子到温塘坳去找。 路上陆陆续续碰见洗澡回来的村民,夫妻俩向他们打问见到两个女儿没有? 村民们都说没有看见。因为晚上去温塘坳洗澡的多为男性村民。虽然雁浦村离温塘坳只有三里来地,算不得多远,但村里的妇女们没有特殊情况,大都选择白天去洗澡,晚上去洗澡的稀少,一是嫌山路不好走,二是温塘坳里面和路上黑灯瞎火,途中还要淌过两条小河还有一片坟地。王花王蓉姐妹俩若不是劳累了一整天,身上出了很多汗,也不会晚上去洗这个澡。 王石果夫妻俩来到西边的女温塘边,先在塘外喊了几声女儿的名字,没有回音;再一次大声喊叫,可里面还是没有人答应。 无奈,周雁雁就走进塘池子里去查看,天哪,只见王花和王蓉姐妹俩都光着身子在水塘边的石阶上躺着呢! 莫非是干了一天活儿累得睡着了?周雁雁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花花、蓉蓉,快醒一醒,怎么能睡在这里! 仍然没有回音。周雁雁心里着慌,上前一步用手摇动二人的身体,一摸,身子是凉的,原来已经死去多时了。 周雁雁当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连忙喊丈夫王石果进去。王石果也用力摇了摇两个孩子的身子,同样没有一丁点反应,人已经死去是确定无疑了。 天哪,白天还是活蹦乱跳的两个孩子,短短几个时辰后却成为一对行走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王石果和周雁雁夫妻俩抑制不住内心的极度悲痛,爬在池塘里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周雁雁抹抹眼泪,哽咽着嗓音对丈夫王石果说,我、我在这里看着两个孩子,你、你赶紧回村里去找人,得把咱们的女儿抬、抬回去呀! 王石果回到雁浦村找了几个亲属来到温塘坳,把王花王蓉的尸身抬了回去。 过年,本来是个喜庆欢乐的节日,可王石果的家里却哭天喊地,乱成了一锅粥。 看到王家这个惨像,雁浦村的乡亲们心情也非常压抑,都为两个花容月貌般的姑娘突然不明不白的离世感到惋惜。失去了两个姑娘的王石果和周雁雁还怎么能生活的下去? 这个年,雁浦村的家家户户都没过好,都是在悲痛的气氛中挨过来的。 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村民们猜测种种议论纷纷。 有的人怀疑姐妹俩是被人打死的。王花王蓉生前,邻村曾有人来家里提过亲,但姑娘们不同意。于是就有人放出话来,我们得不到你们,别人也别想得到。可姑娘们的身上没有发现任何伤痕。再者说,东西两个温塘相距并不远,如果有人在西温塘行凶,受害人一定会大声喊叫求救,东温塘的人不会听不见,他们一定会赶来救援的,可东温塘洗澡的人却没有听到西温塘有任何动静。 莫非是被水淹死的?似乎也不大可能。温塘里的水刚刚漫到人的膝盖之上,这么浅的水怎么能淹死两个身高一米五六左右的姑娘呢?除非两个人倒在温塘里起不来。 周雁雁曾经怀疑女儿是不是被热水烫死的?因为她当时来到温塘里面时,觉得里面的温度很高,热气腾腾的。她搬动两个女儿的尸身时曾不小心把脚伸进了池水里,觉得水很烫,足有七八十度。 平时人们洗澡都要兑凉水到三四十度左右,今天塘池子里的水怎么这么烫?水的温度这么高,这两个女孩子怎么洗澡?当时因为情况紧急,心思都在两个姑娘身上,周雁雁没有来得及多想。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水的温度非常值得怀疑。 不过,这个可能性最后也被排除了,如果死于温塘水高温,那么两个姑娘的尸身应该泡在水里才对,怎么会在旁边石阶上面呢?这说明姐妹俩当时已经从池水里出来了,既然离开了高温度的池水,自然也就不存在烫死一说了。 村民们分析不出王花王蓉的死因,建议赶紧到县衙报案。 除夕这天,王石果一大早就来到县衙报案。县太爷正在家里吃饭,闻听县衙有人击鼓喊冤,放下饭碗就往县衙跑。 王石果向县太爷诉说了案情。县太爷派皂役领班带着仵作火速赶往雁浦村验尸查案。 仵作查看了半天,也看不出王花王蓉究竟死于何因。皂役领班详细勘察了西温塘的地形地势,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推断不出两个姑娘为何毙命于此。最后,只得告诉王石果夫妻二人:我们会把此案记录在册备查。人已经死去了,不能老在家里停着尸,明天赶紧埋了吧。下了葬,死人活人就都安生了;要不下葬,恐怕还会有别的麻烦事发生。 ...... 王花和王蓉已经死去数年,这宗谜案却一直是个谜,没有查明缘由。 因为西温塘里死了人,村里的妇女们就很少去那里洗澡了,晚上更没有人敢去。村民们洗澡只好都在东边的温塘里。村里做出规定,单日男人洗,双日女人洗。 到了一九五六年,县里修筑从县城到雁浦村的公路。筑路工人住在雁浦村,晚上经常到温塘去洗澡。有时候因为洗澡的人多,东边男塘池搁不下那么多人,就有一些人到西边女塘池里洗。 村里有人好心规劝这些筑路工人,说西边温塘有凶兆,早年间里面曾经死过两个姑娘,不吉利,尽量不要去那里洗澡。 这些筑路工人丝毫不在乎,说,筑路过程中也经常有人伤亡,难道我们还不筑路了吗?温塘里死了人就不能洗澡了,闲着这么好的热水不是浪费吗?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工人,在西温塘照洗不误。 然而,洗过几次澡以后,有的工人发觉西温塘和东温塘真是有一些不同之处。比如,一样的时段一样的位置,东温塘里面光线很足,显得亮亮堂堂,而西温塘里的光线则显得格外灰暗,就像蒙着一层苫布挡住了光亮;人进了东温塘后,感觉它就是一间住人的屋子,有种温馨感舒适感和亲切感,但西温塘却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根本不像个洗澡的地方。究竟像个什么地方,却又让人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没人洗澡时,东温塘里非常安静,没有其他任何杂音,但西温塘里却时不时地响起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比如“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哐当、哐当”的撞击石块声,甚至还有一些“嗷嗷”的动物的叫唤声。这些声音都很微小,不留意根本听不出来,特别是洗澡时伴有流水的哗哗声,洗澡的人如果不细心听,很容易被忽视掉...... 洗澡的筑路工人问雁浦村民,西温塘这些奇怪的现象和声音应该早就存在,在西温塘洗澡的妇女以前难道都没有听出来? 村民们说,村里有规矩,男人从来不到西温塘洗澡,而女人也从来不到东温塘洗澡。所以,东温塘的情况女人们不知道,西温塘的情况男人们也不知道。 工人们颇觉奇怪,又问,村民之间莫非也没有做一些交流? 村民们听了生气地说,你们这话问的太没道理了。不过是洗个澡,男人女人有什么可交流的?交流什么呢?问遍天下人,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一群男女在洗完澡后交流洗澡的心得体会和感受。 其实,筑路工人所说的交流,是指西温塘那些怪现象而言的。常在西温塘洗澡,对那些奇怪的现象和声音,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总有点点滴滴蛛丝马迹被人觉察出来。比如一家人有男有女,女人在西温塘洗澡时觉察出了奇怪的感觉,回到家就不和自己的丈夫说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在两个温塘洗过澡的人真要交流交流,或许就不会出现王花王蓉惨死温塘之中那样的悲剧了。 第87章 温塘谜案(中) 筑路工人毕竟与雁浦村民不同,他们读过书,走过南闯过北见过大世面。当他们发现西温塘这些奇异之处后,就联想到王花王蓉姐妹的离奇死亡,感觉到里面一定有蹊跷有隐情。毫无疑问,这个小小的西温塘里埋藏着众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既然西温塘里藏有秘密,又是一宗多年来未破获的死亡案件,有的筑路工人就向领导建议,我们有义务有责任帮助雁浦村揭开这个谜案的盖子,不光要修一条县城通往雁浦村的宽阔大道,还要“修”一条村里通往温塘坳的平安“大道”,让乡亲们平平安安欢欢乐乐地去洗澡,以后不再发生王花王蓉那样的惨案。 筑路工程队的领导非常赞成工人们的想法并很快采纳了他们这条建议。很快,一条雁浦村通往温塘坳的简易公路也竣工。村民们再去洗澡,即便是晚上,也不用再打松明子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来到温塘坳。 修好了路,工人们当然也没有忘记西温塘里的怪事。这一天,工人们把筑路器械搬到西温塘里,将里面的石阶全部掀开,想看看下面有没有暗藏的机关,但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石阶是早年间修建塘池时铺设的,石阶下面是土夯的地基。工人们又把东温塘的石阶也掀开,发现和西温塘是一模一样的。两个温塘建筑格局相同,但为什么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呢? 这时,筑路工人也泄了气,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找不到根源,只好又把两个温塘的石阶重新铺好。虽然没有找到对破案有价值的东西,但工人们仍然没有解除对西温塘的怀疑。 筑路队里有个技术员叫许之奇,二十多岁年纪,是个大学毕业生。他大学读的是土木工程专业,但业余时间却对刑侦、悬疑之类东西情有独钟,加上年轻气盛,自从来到雁浦村后,就对王花和王蓉这宗谜案非常感兴趣,尤其对西温塘的疑心最大。他心里暗暗为自己定下一个目标:在筑路完工之前,一定要把这宗谜案破掉。 其间,曾有部分筑路工人怀疑西温塘或许不是王花王蓉案发的第一现场,可能是人死在别处后被移尸到西温塘的。但许之奇否定了这个假设。他认为,人肯定是死在西温塘的,谁会在寒冬腊月黑灯瞎火地从别处把两个死尸弄到温塘里来?弄到温塘里干什么?逻辑推理上说不过去。世界上没有这么傻的凶手。 筑路队的技术人员不用天天到工地上干活,所以在完成本职工作以后,许之奇就把业余时间和精力全部用到了破解西温塘这宗谜案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和摸排,有一天,许之奇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案件发生在西边女温塘里,那是不是与女性洗澡者的本身有关系呢? 许之奇所说的与女性有关,并不是指女性被男人性侵,因为据村民们讲,王花王蓉姐妹俩那天晚上如果遭到歹徒伤害,一定会大声求救的,但只有十多米远的东温塘里却没听到任何动静,当时就有不少雁浦村的男性村民在东温塘里洗澡。 功夫不负有心人,是后来一件看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让许之奇对谜案有了新的发现,而后顺藤摸瓜,最终揭开了蒙在这宗多年未破的神秘人命案件上的盖子。 在前面的段落里曾经提到,温塘坳塘池内的水温很高,需要兑上凉水以降低温度才能洗澡,所以在塘池内热水出口的旁边还有一个凉水出口。许之奇在西温塘洗澡时,有几次他发现凉水口突然不出水了,这时候塘池子里的水特别烫。但他在东温塘洗澡时,就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情况。于是,他又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是不是王花王蓉洗澡时凉水突然断流导致水温过高而丧了性命呢? 第二天,他把这个想法对村民们讲了,但村民们觉得这个推断不靠谱,那不是等于活活把两个姑娘烫死了吗?当时第一个进入塘池子里面的是姑娘的母亲周雁雁,她见到女儿身上虽然有点发红,但没有见到烫伤的痕迹。身上的皮肤发红可以理解,水温高可以导致这种现象出现,但仅仅是发红而已,还远远达不到置人于死地的程度。 参加筑路的工人有上百名。筑路是一种劳动强度很大的工种,为了保障筑路工人的身心健康,县里的卫生部门专门给筑路队派来一位保健医生,名叫罗玉建。许之奇把西温塘的这个情况向罗玉建做了介绍,请教水温高的热水对身体的影响程度。 罗玉建认为,洗澡水如果温度高,虽然不至于烫死人,但可以造成人的心脏活动和血液运行速度的变化,特别是心脏功能不好的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很有可能危及生命。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王花王蓉姐妹俩有没有心脏病,但罗玉建认为,不应该排除她们俩有心脏功能不全的疾患,因为死于温读太高而引起的血液循环系统病变,在临床上并不少见,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当然,也可以是水温,也可是是室温,也可以是强烈阳光照射引起的室外环境高温。 这是罗玉建根据医学常识做出的病理推断。按照这个推断,王花王蓉的死因似乎掀开了冰山一角,沿着这个思路顺藤摸瓜,就不难揭开这宗谜案的内幕,许之奇如此信心满满地想。 许之奇突然又想到了那个奇怪的现象:东温塘的凉水和热水是长流水,从未发生过断流,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工夫。而西温塘的凉水为什么会出现断流?莫非是引流凉水的管道出现了故障?比如漏水、堵塞等等。然而按照常理,如果真是凉水管道发生漏水和堵塞,那么,西温塘凉水的水量可能会变小,但并不至于断流,除非真个管道齐刷刷地从中间断开。如果完全断开,那就不可能再恢复续流。而现在这种断流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即断一会儿就又恢复了原状,就像没有发生过断流一般。 凉水管道怎么可能一阵儿漏水一阵儿不漏、一阵儿堵塞一阵儿不堵塞呢?就好像有个人在里面控制着似的。许之奇陷入了深思。 引流凉水的管道一定有鬼! 许之奇请工人们再一次掀开西温塘池的石阶,把夯土层挖开,寻找凉水管道。凉水管道被挖开以后,果然出现了重要线索:在离塘池子六七尺处,有一个类似水龙头模样的东西,乍一看还不容易看出来。这个水龙头可以控制水流量的大小。紧拧了水龙头,凉水就可以断流;松开了水龙头,凉水就可以继续流淌。 显然,西温塘的凉水时断时续,就是这个水龙头的作用。 许之奇仔细查看着这个水龙头,发现它比较光亮,没有锈斑,似乎时常被人触摸。也就是说,时常有人开关这个水龙头。这就奇怪了,水龙头深埋在夯土层内,上面又压着上千斤重的巨石,谁有这么大的力气把手伸进去拧这个水龙头?而且还是不止一次两次,很可能是百八十次地触摸它。 查到这里,线索又断了。一连数天,许之奇冥思苦想,但始终琢磨不透,究竟是什么人控制着这个水龙头?他为什么要控制这个水龙头呢?为什么要让温塘里的凉水断流呢? 这段时间,许之奇成了温塘坳的常客。他常常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到西温塘,在石阶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希望寻找到一些对破案有价值的线索,哪怕是蛛丝马迹。 有的工人劝许之奇,白天上一天班挺累的,晚上就别去温塘坳了。筑路队的领导也说,你要真想破这个谜案,队里批准你几天假也行,老在晚上去,一去就是大半夜,就是铁打的身子骨儿也熬不住啊! 许之奇谢绝了同事和领导的好意,还是坚持晚上到温塘坳。其实,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晚上来。他在潜意识里总觉得只有晚上来才能查到案件的真相。 医生罗玉建曾提醒许之奇,是否请公安局的刑侦人员帮忙,运用现代科技手段破案? 许之奇摇摇头说,这个案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事人、案发现场都不复存在,再先进的刑侦手段也都无济于事了。 罗玉建说:像你这样一味的蒙着头干,又怎么能侦破此案? 许之奇信心满满地说,我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向真相走近,破案肯定就在不远的将来。 这天晚上,许之奇又来到西温塘。他刚在石阶上坐下不久,突然觉得塘池门口似乎闪过一个黑影,好像是一个人走了过去。 温塘坳里所谓的塘池门,其实并没有门扇,只有一个门框。门外过个人影会看得清清楚楚。 许之奇起初并不在意,因为不远处就有人在东温塘洗澡,或许有人大小便从西温塘前走过也说不定。 不料,过了几分钟以后,又有一个黑影从门口闪过。许之奇注意到,这个黑影高低胖瘦与刚才闪过去的黑影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 这个黑影接连两次从西温塘的门口闪过,他会是谁呢?莫非有女性村民来洗澡?不会的。莲浦村民们说,自从王花王蓉案件发生以后,多少年来就再没有女人晚上来西温塘洗过澡。如果是在东温塘洗澡的人来解手,不论大便还是小便,解过手以后可以从西温塘后面回到东温塘,完全没有必要再从西温塘门口走过。再者说了,东温塘附近就有厕所,根本用不着舍近求远来这里方便。 那么,这个黑影又是谁呢? 许之奇正好带着手电筒,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用手电筒向四外照了照,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就又返回温塘内。这回,他没有再往石阶上坐,而是悄悄地躲藏在门框后面,等着黑影再次出现。 果然不出所料,半个小时后,那个黑影又从门前闪过。许之奇一个箭步蹿出门外,大喝一声,站住!你是谁? 黑影倒是站住了脚步,但却没有说话。 许之奇又高声问了一句,你是谁?怎么不说话? 黑影仍然不说话,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许之奇打开手电筒,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奇怪,手电筒居然没有亮光。我来时刚装上的新电池呀,怎么不亮呢?难道出了故障?许之奇用手拍打了几下手电筒,又摇晃了几下,可依然不亮。 正在这时,黑影突然说话了,你别拍也别摇,这个手电筒今天晚上是不会亮的。声音很尖细,有点嘶哑而且冷冰冰的。许之奇站在那里觉得有一股寒气向自己逼来。 听了黑影的话,许之奇心里一凛,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怎么这样难听?又问,你到底是谁?莫非没有名字吗?你来这里要干什么?敢做敢当嘛,人既然都来了,还怕说出干什么,这也太不像个男子汉了吧! 黑影说,我当然有名字,只是告诉了你也不知道。至于到这里干什么,这话应该我先问你,你到这里干什么? 许之奇说,我在等一个事实真相。告诉了你也不懂。 黑影忽然笑了一声说,哼哼,你在等什么,我就来做什么,不懂的是你。我不来你什么也不懂;我来了不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黑影这一套弯弯绕绕的话,许之奇忽然明白了一点,这么说,你是专门来告诉我事实真相的了? 黑影说,差不多吧。走,咱们到里面说去。东温塘有人在洗澡,让他们看见了不好。 你为什么怕他们看见?或者是你为什么怕看见他们?许之奇觉得奇怪,故有此一问。 黑影说,我不是怕看见他们,而是怕他们看见我不好。我是为他们着想。 许之奇说,那好吧,咱们里面说。他伸出一只手说,你是客人,你先请。 第88章 温塘谜案(下) 黑影摇了摇头说,你怎么老说错话?今天晚上在这里,你才是客人,你先请才对。 我是客人?我这段时间天天晚上来这里,你可是第一次来。许之奇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自己是客人。细一想也对,自己本来就不是雁浦村的人嘛!可眼前这个黑影呢?就一定是雁浦村的人吗?我看也不一定。 黑影说,我就是雁浦村的,住了多少辈子了。不过,他没有说自己是人不是人。 许之奇心想,不管是人不是人吧,如果他在雁浦村住了很多年的话,确实比自己资格老。于是不再推让,扭头就往塘池里面走。他来到石阶上,回过头来喊黑影,你也进来吧。 不料,黑影早已经来到石阶上了,说,坐下说吧。 许之奇诧异地问,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黑影嘿嘿笑着说,你抬脚后我才走,只不过我比你走得快一些。 这时候,许之奇已经明显地意识到,这个黑影绝不是泛泛之辈,言谈举止中处处透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两个人在石阶上坐定。许之奇先开口,说说吧,事实真相是什么? 黑影答所非问地说,据我所知,你是筑路工程队的一名技术人员,为什么对这桩多年以前的案件如此不弃不舍? 原因嘛,有两个。许之奇说,首先,我对刑侦技术很感兴趣,也算是业余爱好吧。其次,王花王蓉谜案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破案,两个妙龄少女不明不白地惨死在温塘坳,是雁浦村乡亲们心中永远的痛。当年限于侦破手段落后没有破案,凶手逃脱了惩罚,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他会罪有应得的,民间有句话说的好,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我们在莲雁浦村修公路,乡亲们待我们像亲人一样,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把这件沉积多年的命案搞个水落石出。 听了许之奇这一大段话,黑影好一阵沉默。大约一刻钟以后,才缓缓地说,难得你对雁浦乡亲们的一片赤诚之心,令人钦佩不已。知道你多次来到西温塘寻找答案,我就是特意来告诉你真相的。 许之奇问,你一再说自己知道真相,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个问题你一直没有回答,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叫什么名字? 黑影说,别着急,等我把这件事情说完,你就会知道我是谁,就会懂得我为什么知道真相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雁浦村前的翠玉河里住着一个河神爷。在雁浦村,人们把河神爷也称为龙王爷。那时候,每年一到夏季,翠玉河里就闹洪水。人们常常埋怨这个龙王爷真是爱发脾气。其实,闹洪水与龙王爷没有多大关系。龙王爷虽然掌管着天庭的雨部,但下多大雨发多大洪水那是玉皇大帝拍板决定的,这笔账实在不应该记到龙王爷的头上。 洪水来了,有的村民为了捞取水中之财比如树木、猪羊牛驴等,不小心被洪水卷走而丧身,这笔账人们也都记到了龙王爷身上,太冤枉龙王爷了。人们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俗话说,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争不抢也是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狠命争死命抢也到不了自己手里,闹不好还得搭上一条命。 那年夏天有一次下暴雨,翠玉河里又闹起了洪水。莲浦村最西头那户姓王的人家,住处离翠玉河边比较近。家里的男主人见水面上飘过几只羊,就冒着大雨到河边去打捞。这家男主人也是利欲熏心,全然忘了古语所说的暴雨连绵别站河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暴雨不住地下,洪水极有可能涨,站在河边捞取水财是非常危险的。果然,这个王姓男人捞到一只羊后,得意洋洋,没有看到洪水大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涨了洪水,一波浪头打来就把他卷走了。 龙王爷看到了这一幕,念其同住雁浦村,而且又是近邻,也想救他出水,但碍于天庭颁布的一条禁令:不救贪财之人。所以,眼睁睁地看着王姓男人做了水鬼。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丧命之后,他的儿子王石果迁怒于龙王爷,说是龙王爷卷走了他爹,发誓要让龙王爷抵命。 黑影说到这里,稍稍地停顿了一下。 许之奇不相信有此等怪事,问,一个凡间的普通百姓怎么能斗得过龙王爷?这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吗? 黑影说,一般情况下应该是这样,但世间之事往往都有个例外。龙王爷也是小看了这户王姓人家。原来这户王姓人家的一位高祖精通法术。这个王石果就到他高祖那里告了龙王爷一状。其高祖串通了南方一个同样精通法术的蛮人来到雁浦村,在一年的枯水期用法术将龙王爷斩杀于翠玉河中。如今,在雁浦村上翠玉河东岸有一块黑色巨石,上面有一条白色的龙形,从腰中断开两截,这就是被腰斩的龙王爷。 许之奇说,这块巨石我见过,雁浦村民都叫它战龙石。 黑影说,那是后来的叫法,原先叫斩龙石。 龙王爷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为兄女为妹。儿子就是现在翠玉河里的龙王爷。他和雁浦村的乡亲们关系相处的很好,他也有一儿一女,经常化为人形到村里去,给雁浦村的乡亲们做了不少善事。 这时,许之奇插话说,这个龙王爷的故事村民们对我讲过。既然是王石果的高祖联合南方蛮人腰斩了老龙王爷,这位老龙王爷的儿子应该替父王报仇雪恨才是,但我听雁浦人说,这位继位的龙王爷非常和善彬彬有礼,丝毫没有报仇雪恨之心。 黑影说,你说的不错,龙王爷就是这个样子。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继位的龙王爷生性懦弱,不是争强好胜之辈;第二个原因,他并不是老龙王爷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位好朋友过继来的。他和老龙王爷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报仇雪恨的劲头自然大打折扣。 继位的龙王爷没有报仇雪恨之心,急坏了老龙王爷的亲生女儿,也就是继位的龙王爷的妹妹。她虽然是女儿之身,但性格刚烈,脾气也火爆,总想着替老父王报仇,然而她没有龙王爷的职位,不能执掌雨部,无权降雨。仇人如果不到河边不沾水,她就没有办法惩罚他们。她多次催促兄长替父报仇,给王石果一点颜色看看,但兄长总是劝她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为父已经仙逝无法复活,不能让人间再添亡魂了。 女儿没有办法,有一次就趁兄长不在时,偷偷地私改了雨部,造成那年夏天倾盆大雨连降三天三夜,翠玉河里洪水泛滥,涛声震天,冲毁了沿河两岸村庄多处房屋,伤亡了好多人,家禽家畜、树木庄稼更是损失巨大。 玉皇大帝得知灾情后大怒,质问翠玉河龙王爷,我不曾下圣旨,你怎么敢私自降雨? 龙王爷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好实话实说,是、是小妹私、私改了雨部...... 大胆!她竟然私改雨部兴风作浪冒犯天条,还有王法没有?玉皇大帝随即下旨,将龙王爷妹妹驱逐出翠玉河,到雁浦村东北角当一条土龙去。小小的年纪,火气就这么大,那好,就让她的两眼冒火烧热地下水,让雁浦人洗澡去吧! 于是,老龙王爷的女儿就来到了温塘坳,她的两只眼睛就变成了东西两口温塘。 说完这番话,黑影长吁了口气,半晌没有做声。 听到这里,许之奇终于明白了,对黑影说,你就是老龙王爷的那位女儿吧? 对,我就是。你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吗?叫我龙女就行。黑影叹息着说,好,现在我们就说说王花王蓉的事情。 龙女虽然来到了温塘坳,但替父报仇的心思始终没有改变,一直在寻找机会。她在夯土层下面的凉水管道上做了一点手脚,还故意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吓唬人。等王石果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来洗澡时,她就故意关掉凉水或放大凉水的流量,这样一来,塘池里面的水不是太烫就是太凉,周雁雁母女每次来洗澡总是洗不舒服。 这些做法,龙女自己有时也感到不齿,一个龙王爷女儿也算是金枝玉叶,拿几个乡下娘们撒什么气?有本事折腾王石果去!但她没有办法。她是女儿身,不方便到男温塘去。另外,男人洗澡和女人不一样。女人洗澡一般是一两个人,但男人洗澡都是一群一帮的,龙女不能让大家跟着王石果受罪遭殃。 那年腊月二十九日的晚上,王花王蓉姐妹俩又到西温塘洗澡。龙女故伎重演,又将凉水关了。她的本意只是想折磨姐妹俩一下即可,并没有想把她们置于死地,不料事与愿违,姐妹俩却死在了塘池子里。 多少年过去了,龙女始终闹不明白,年纪轻轻的两个姑娘怎么会死?池水确实烫了一些,但过去她们洗澡也有水烫的时候,怎么就没有问题呢? 自从这件惨案发生后,龙女良心上受到很大的谴责,一直惴惴不安。王石果的高祖与龙女有仇,但两个姑娘却是无辜的。后来,龙女知道筑路队的技术员许之奇调查这件事情,就现身来到温塘坳,与其说她向许之奇讲明真相,倒不如说她是来向许之奇寻求答案的,她想知道姐妹俩的真正死因。 许之奇告诉黑影,王花王蓉姐妹俩的真正死因我也不懂,但筑路工程队的医生罗玉建懂。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间点儿,我把他找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黑影点头称可。 第二天晚上,许之奇和罗玉建来到西温塘,黑影早在门口等候。 罗玉建告诉她,王花王蓉姐妹俩应该是死于心脏病,比如心肌梗塞或冠状动脉破裂之类。姐妹俩可能先前就患有心脏疾患。两个人劳累了一整天,身体处于极度疲乏状态,突然遇到高温的池水,促织血液循环加快,心脏负荷骤然加重,最容易出现猝死。 许之奇说,如果是这样,应该死在水里呀,怎么死在台阶上了呢? 罗玉建说,姐妹俩可能觉得身体不舒服,想爬到石阶上休息一会儿,刚爬到石阶上就一命呜呼了。 显然,罗玉建的解释是可以站住脚的。 许之奇认为,多年前的一宗人命案总算是真相大白了,自己这一趟雁浦之行没有白来。他问黑影,这个真相我能不能向雁浦的村民们讲清楚呢? 黑影犹豫了一下说,我的意思还是不讲好,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家现在也没有后人,事情的真相当事人也听不到了。但如果你愿意讲,我也没有办法阻止。 许之奇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还是不讲吧。 黑影说,不管怎么样,王花和王蓉两个姑娘是因为我而死,我难辞其咎。这样吧,你们回去告诉雁浦村的乡亲们,把这口西温塘用土石填了吧,也算对我的一点惩戒。我坏一只眼也应该。 罗玉建说,那多可惜呀,留着乡亲们洗澡多好。 黑影叹口气说,那姐妹俩死后,这口女塘洗澡的人就不多了,村民们从心理上非常抵触这口塘,倒不如填平了清净。 许之奇惋惜地说,那你的眼...... 黑影语气里带着悲哀说,人家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坏一只眼睛又算得了什么! …… 改天,筑路工程队将西温塘填平了。 许之奇和罗玉建向村民们解释填平西温塘的原因时说,此塘水质不太好,影响大家的身体健康,恐怕以后还要出事,填平了好。 又过了好几年,雁浦村有一部分人觉得西温塘填的蹊跷,与东温塘相聚那么近,东温塘的水质没问题,偏偏西温塘有问题?找到许之奇和罗玉建讨说法。许之奇和罗玉建不再隐瞒,才把黑夜会黑影的经过告诉了大家。 请看下一章:兴福寺内。 第89章 兴福寺内(上) 在距离老家雁浦村东面五里地远的地方,有一家国营林场叫雁浦林场。林场规模不算特别大,大约六千多亩。林场的中间有一座六七百年的古寺庙,相传为元代至正年间所建,名为兴福寺。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兴福寺的香火也不旺,大部分僧人都还俗种地去了,只留下一名法号焦慧的和尚看守庙门。 焦慧和尚是个护寺武僧,练就一身好武艺。我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到兴福寺找焦慧玩,一是跟着他练习武艺,二是听他讲述武侠故事。 有一天,焦慧给我们讲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奇怪的事情。 雁浦林场里有一百多名林业工人。当时全国上下都在成立公共食堂,各家各户要把粮食交到食堂里去,然后再用饭票到食堂买饭吃。这个情况我在这部书的开头就提到过。雁浦林场里也有个职工食堂,就设立在兴福寺里面,焦慧既给兴福寺看门又给林场食堂看门,用他自己的话说,当的是双天官。 焦慧每天都要练习武功。他的武功根基很深厚,轻功尤其出色,寺庙前面的杨树有三四丈高,他翻几个跟头就能稳稳地落在高高的树杈上,而飞檐走壁之类更是不在话下。 林场领导让他给食堂看门,也是看中了他的这身好功夫。 焦慧练功一般都是在夜间,寺庙大门外有一块平坦的空地,成为焦慧练功的绝好场所。 有一天凌晨两点钟左右,焦慧正在紧张的练功,无意中扭了一下头,突然发现似乎有两个黑影悄悄地溜进了兴福寺内。 焦慧心里猛然一惊,不好,有人进食堂偷东西! 读者可能会问,焦慧为什么断定是偷食堂的东西而不是偷兴福寺的东西呢?原因很简单,这座兴福寺里确实有好多无价之宝,光古代经文就有上百卷,还有不少塑像,一尊尊价值连城。但这些东西只有在识货的人眼里才值钱。兴福寺地处深山老峪,周围住的都是识不了几个字的老百姓,林场的工人文化水平也都不高,对于佛经教义全是门外汉。经卷塑像再珍贵再值钱,他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另外,这个年头儿人们都在挨饿,粮食要比经卷塑像实惠的多,吃饱肚子活下去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做贼就去偷粮食,谁还去偷盗那些既不能当吃又不能当喝的破书烂卷? 焦慧所料不差,待他运用轻功身子几个起落返回兴福寺时,果然发现食堂的大门已经被人打开了。 焦慧蹑手蹑脚地走到食堂门外。这时,只听食堂里面有一个人说,快快,动作利索点儿,别让那个看门的焦慧和尚发现了。 另一个人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这个钟点儿,和尚早就睡成死猪一个了,怎么能够发现我们? 听其声音,焦慧清楚地辨别出了两个人的身份,竟是食堂里的两个炊事员。焦慧天天和他们见面,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炊事员各自背着一条鼓囊囊的口袋出来了。焦慧守土有责,本想现身截住这两个炊事员,转念一想,唉,还是算了吧,这年头儿如果不是饿极了,谁愿意顶着做贼的坏名声来偷盗粮食呀!他们是炊事员,在食堂可以吃个肚子圆,可他们的家人呢?一定还挨着饿呢! 然而,让焦慧意想不到的是,两个炊事员一口气来了三个晚上偷粮食,仍然没有罢手的迹象。这一下,焦慧接受不了了。林场工人的口粮都是可丁可卯的死数,你们多吃了,别人就得少吃就得饿肚子。都是林场的工人,你们为什么要多吃多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已经放你们一马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问题非常严重,焦慧决定采取行动,不能再听之任之。 天亮后,焦慧来到林场场长办公室,把这几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向肖场长做了汇报。 肖场长听了,眉头一皱,问,真有这等事情?你看清楚了? 焦慧说,当然有,是我亲眼所见。我看得很清楚。 肖场长伸手抓了抓脑瓜皮,又问,他们是什么时间进的食堂? 焦慧说,夜里两点钟左右。 肖场长抬起眼来瞅了瞅焦慧,反问了一句,夜里两点钟?你那个时候还没有睡觉? 焦慧说,领导把看守食堂的任务交给我,我得尽到责任呀,我时刻盯着食堂呢!另外,我在那个时间正好要练功。 肖场长听了,表扬了焦慧几句,说你的责任心真强,随后又说,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焦慧见林场领导已经表了态,就放下心来,转身要出门。 不料肖场长说,焦慧师傅,你先不要走。 焦慧问,肖场长还有什么事情? 肖场长说,你要记住,炊事员偷粮食的事情,先不要四处张扬。 焦慧不明白肖场长为什么专门叮嘱他这样一句话。按道理讲,炊事员偷粮食这样的丑事,应该尽快让整个雁浦林场的工人们尽早知道才是,也好引起大家的警惕。 不过还好,从这天起,焦慧就再也没有发现炊事员半夜来食堂偷粮食。看来,肖场长一定是狠狠地批评了那两个炊事员。 然而,让焦慧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食堂里依然丢失粮食。据有的炊事员讲,白天蒸出来的窝头、馒头搁一晚上,第二早上就发现没了,显然还是夜间被贼偷走了。 粮食不够吃,人们只好挖野菜吃树叶吃玉米秸吃棒子核,那玩意儿不好消化,好多人拉不出屎来。有的工人竟然饿昏在林场里,还有不少孩子因为浮肿住进了医院。当时,这种情况在社会上确实不少见,但在雁浦林场里却是个稀罕事儿,因为林场工人的劳动强度非常大,为保证工人有足够的体力植树造林,政府有关部门千方百计调拨了足够的粮食给林场。 林场食堂办成这个糟糕样子,工人们都有意见,请求场领导迅速采取有力措施尽快抓住盗贼,要不然会有人饿死的。 盗贼在哪里呢?焦慧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理由是他就在兴福寺里住,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人家有柴烧。 肖场长把焦慧叫到办公室,要他坦白交代偷盗食堂粮食的罪行。 焦慧平白无故受冤枉,非常生气,极力为自己辩解说,我本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之人,无亲无友无依无靠,一日三餐有碗素食吃即可心满意足,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我偷了粮食又能给谁?不信,你们就到我的住处搜搜看。 还真有人到焦慧的住处去搜,当然什么也没有搜出来。由于没有任何证据,林场解除了对焦慧的怀疑,仍然让他给食堂看门,但同时给他分配了一项新的任务:协助有关部门查处盗贼,确保食堂以后不再丢失东西。 焦慧曾经有过怀疑,是不是那两个炊事员仍然在偷粮食?可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事自己已经向林场肖场长做了汇报,肖场长也做了处理,况且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两个炊事员走进兴福寺。人没有进来,怎么能偷粮食呢? 然而,粮食到底是怎么丢失的呢?盗贼又是谁呢? 这天晚上,焦慧吃的不好拉起了肚子,夜间十二点钟提着裤子上厕所。 从厕所回来时,他突然听到食堂里有动静。有贼!焦慧心想,这回可不能让贼跑了,一定要把他扭送到肖场长办公室,彻底还自己一个清白。他静气屏声来到食堂门口,黑影中细瞅盗贼的身材,天哪,果不其然,竟然还是那两个偷过粮食的炊事员!娘的,这两个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受到肖场长批评仍然不思悔改,看来一门心思要把盗贼当到底了。 焦慧脑筋一转,忽然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些日子见不到他们俩了,原来他们把进兴福寺的时间提前了,有意避开了自己练功的空档。娘的,这俩王八蛋贼心眼子还挺够多的! 这时候,两个炊事员正好从食堂里走出来,每人背上有个鼓囊囊的口袋。 焦慧从斜刺里闪身上前,挡住两个人的去路,厉声呵斥,放下粮食再走! 两个炊事员抬头一看是看门的和尚焦慧,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也厉声说,躲开,不要阻挡我们的去路! 焦慧冷冷一笑说,今天终于把偷粮食的盗贼逮住了。让我躲开,笑话!走,咱们去见林场肖场长去! 听说要见肖场长,两个炊事员忽然嘿嘿笑了,说,哈哈,见肖场长?就是去见天王老子我们也不怕!我们劝你还是少管闲事,不然没有你的好果子吃!说完,背着沉甸甸的大口袋大摇大摆地从焦慧身边走了过去。 焦慧傻了,站在食堂门口看着两个黑乎乎的渐行渐远的身影,竟然发了半天呆。他不理解,这两个炊事员怎么连林场里最大的领导肖场长都不怕呢?是啊,人家连肖场长都不怕,还怕我一个看门的和尚吗?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肖场长到食堂来检查工作。焦慧本来打算把昨天夜间的事情再向肖场长作汇报,但他看见两个偷粮食的炊事员就站在肖场长的身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且还时不时地向焦慧做着鬼脸。 这时,焦慧心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他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仔细过了一下脑子,顿时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肖场长让炊事员来偷粮食的?因为那天自己告诉肖场长凌晨两点要练功,而两个炊事员就把时间提前到了十二点;昨天晚上逮住了两个炊事员,自己说要向肖场长汇报,然而这两个人就像跟没事人一样,显然并不怕自己向肖场长告状......把这几件事情串联在一起来看,完全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猫鼠一窝。肖场长和两个炊事员合穿着一条裤子。 焦慧不敢再往下想了,同时告诫自己以后也不能再向肖场长反映情况了,说了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唉,算了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是全闭上吧!雁浦林场的事情,咱一个出家人还是少管或不管为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早晨,到林场上班的工人们突然发现那两个炊事员昏倒到食堂到林场宿舍的路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俩抬到场卫生所诊治。 医生为炊事员做了详细检查,奇怪,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生命体征的异常。这两个人莫不是饿昏了?因为这些日子经常有人饿倒在工地上。 然而,很多人并不认同医生这个说法。雁浦村一带有句俗语——三年不下雨饿不死做饭的,意思是年景再不好,做饭的炊事员也有一口饭吃。现在虽然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但还不至于饿倒炊事员。如果炊事员都饿昏了,那林场里得饿死多少工人呀! 莫非是遭到了歹人暗算?有人做了这样的推理:盗贼到食堂偷粮食,被炊事员发现,盗贼为灭口把炊事员打伤了。 但这个推理也很快被人推翻。林场工人的宿舍离食堂很远,又不是上班时间,炊事员来这里干什么? 正在这时,有人去把看门的焦慧找了来,因为出事地点离兴福寺不远,焦慧又负有看守寺院和林场食堂的重要责任,找他询问情况合情合理。另外,焦慧还略通医道,跌打损伤者经他推拿几下就能很快减轻痛苦。 焦慧来到场卫生所,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炊事员,知道他俩昨晚一定又到食堂偷东西了,肯定是回去时走到半路出了事。焦慧也曾考虑到是不是遭到歹人暗算,但是又看不出任何伤情。从现在的情况看,暗算炊事员的人应该没有动手。既然没有动手,他们俩是怎么昏迷过去的呢? 焦慧也感到这事特别奇怪,简直是匪夷所思。 第90章 兴福寺内(中) 林场的肖场长也来了,询问医生,两个炊事员的病情怎么样了? 医生皱着眉头说,检查了好几遍,一直找不到毛病。咱们林场的卫生室条件有限,为了不耽误治疗,我看还是把二人尽快送到县医院为好。 肖场长说好,那就尽快把二人送到县城的医院去诊治。说着,就叫人准备车辆。 然而,当车辆来了以后,两个炊事员却突然苏醒了过来,一个个伸伸懒腰,还打了两个哈欠,说,哈哈,这一觉睡得太香甜了! 人们见状都松了口气,说,你们睡香甜了,却把我们快吓死了!看看你们睡觉的地方,道边儿上,这是睡觉的地方吗?在这种也能睡香甜,你们肯定是猪投胎转生的! 听了大家的话,两个炊事员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林场的卫生室里,就奇怪地问,我们、我们怎么躺在了这里?谁把我们弄到这里的? 肖场长说,今天早上大家去上班,发现你们俩躺兴福寺外面的路上睡大觉,还以为你们遭到了坏的人暗算哩,所以才把你们抬到卫生室里来。这不,我们已经找好了车,正准备往县医院送你们哩! 兴福寺外?两个炊事员听了,相视一望,脸上随即出现了茫然无措的神色。待他俩见到焦慧也在场时,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旁。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原来,昨天晚上半夜时分,两个炊事员偷了粮食刚从兴福寺出来,忽然觉得身后跟上了人。起先,他们以为是焦慧,就懒得回头,只是用告诫的口气说,我说和尚,你怎么是个死脑筋呢?我们既然敢来食堂拿东西,就不怕和你去见官。不服你就试试,看看你能否告倒我们!告诉你,你再敢和我们过不去,就叫人把你轰出兴福寺去! 不料,后面的人并不搭腔,只是脚步跟的越来越近。嗯,怎么不答话,莫非不是那个焦慧和尚?二人想看看是谁,刚一回头,什么也还没有看清,就觉得头上突然被一只大手摸了一下,随后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两个炊事员自然不敢说从食堂出来,只说在路上走着,被人摸了一下脑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根据两个炊事员所述经过,再根据他们脸上的表情,焦慧心里有了底码。 雁浦村一带地处太行山深处,寺庙、道观为数不少,武功高强的僧人道士也众多。焦慧认为,这两个炊事员十有八九是遇上了武林高手。看来,这个武林高手并不想伤害人命,只想要炊事员身上的东西。否则,两个炊事员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只不过他觉得还没有拿到有力凭据证实这一猜想,就暂时没有点破炊事员偷粮食的龌龊行径。 自从出现了炊事员昏倒在路旁这件事情以后,林场的食堂里还是不断地丢东西。还有人反映,这段时间,有些家境困难的工人的家门前常常放着一些馒头和窝头。 有人说,是不是这些工人晚上去食堂偷了粮食? 此话一出口,就遭到很多人反驳,食堂的门和窗户都没有损坏,说明盗贼是从门里进去的,可这些普通工人都没有食堂钥匙怎么进门? 还有的人说,这些工人难道都是傻子吗?偷了东西不放在屋里藏起来,反而摆在家门口,故意让别人发现不成? 焦慧也到这些工人家的门口看了看,发现这些口袋和炊事员身上的口袋相仿,就更加断定自己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作为同是武林高手的焦慧,手就有些痒痒,他很想会会这个武林高手。 这天半夜时分,焦慧练功回来正准备睡觉,耳旁突然响起一阵阵脚步声。脚步极轻,就像擦着地皮走路一样。这个声音一般人根本听不到,但焦慧的武功非同小可,数步之内地上掉个针也能听得见,何况在这夜深人静的深山古刹之内,这点声响自然瞒不过他的耳朵。 焦慧连忙起身出外去看,呀哈,寺门外忽然进来两个黑影,一高一低。高个子黑影的就像兴福寺外的那棵钻天杨,而另一个矮个子黑影却好似林场食堂里挑水用的水桶。 天哪,这还是人吗?即便是世界上顶尖的武林高手,也没有听说长成这个样子呀!焦慧怀疑黑灯瞎火的自己是不是眼花没看清楚,就揉了揉眼,仔细瞅了瞅。不错,就是一高一矮两个黑影进了兴福寺大门。 焦慧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哪里能容外人进入这佛门清净之地?他想大喝一声予以阻止,刚一张口,又突然硬生生地把后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他想知道这两个黑影进兴福寺的目的是什么。联想到前些日子两个炊事员不明不白地睡到兴福寺的外面,是不是与这两个黑影有关呢?如果自己现在一喊,把两个黑影吓跑了,炊事员的案子也就成了无头案。 两个黑影进了兴福寺的大门,径直来到了林场食堂。 奥,原来这也是两个偷粮食的盗贼,焦慧想。哼,我们林场的工人还吃不饱肚子呢,怎么能让你们把粮食偷走? 焦慧又要喊叫,忽然又赶紧用手捂住嘴。俗话说,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先让你们进去,待把粮食偷出来,我再逮人不迟!焦慧悄悄地躲在食堂门外,运了运气,准备拿他们个人赃俱获。 两个黑影走到食堂门前,也不用开锁,只见高个子黑影用手往门上一摸,两扇门“哗啦”一声就开了。 这招功夫一露,把焦慧看了个惊异万分!这是什么功夫?有这招功夫在,世界上的锁头钥匙还有什么用处呢! 两个黑影进入到食堂里面,不一会儿各自提着一个口袋出来,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 出门后,矮个子黑影也用手往门上一摸,“哗啦”一声,两扇门就又关了个严严实实,锁头也完好如初。 焦慧光顾着惊讶,反倒忘了喊捉贼,只是机械地跟着黑影往外走。 黑影似乎已经觉察到后面跟着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回头。走到兴福寺大门时,他俩原本准备和进来一样,用手摸开大门出去,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临时改变了主意,或许是故意做给后面的焦慧看的,竟然放弃了从大门出去的打算,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一丈多高,然后又是一个“鹞子翻身”,从围墙上飞了出去。 整个过程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把个后面的焦慧看得目瞪口呆!焦慧的轻功本来已经很不错了,“旱地拔葱”和“鹞子翻身”这些功夫他也会使,但和这两个黑影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两个黑影一个高如钻天杨,一个矮如水桶,从体格身形上不具备任何优势,但他们飞越围墙时就像飘过两片树叶一样,没有丝毫声息。焦慧自思自量再练一辈子也练不出这样高超的功夫来。 眼看黑影就要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时,焦慧才想起自己护寺护食堂的职责,连忙飞起身形越过围墙,几个箭步跨到黑影前面,挡住他俩的去路,厉声呵斥,哪里来的盗贼!敢偷林场工人的救命粮,还不乖乖地给我放下!不然的话,今晚让你俩有去无回! 话音落处,高个子黑影也不答话,忽然伸出手来在焦慧头上一摸,焦慧就像后脑被人打了一闷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山里夜间的风很凉。直到后半夜,焦慧才苏醒过来,这也是仗着他有着深厚的武功基础,换做他人,恐怕也要像那两个炊事员一样等到第二天才能恢复神志。 醒过来后,焦慧心里很着急,粮食被黑影偷走了,第二天又会有很多人饿肚子,自己这个看门人太失职了,空有一身好武艺,连个盗贼都逮不住。但他估计,黑影晚上一定还会来的,下次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他们再把粮食偷走。 第二天夜间,焦慧藏在兴福寺大门内静静地等着。又到了十二点左右,那一高一矮两个黑影果然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等他们提着口袋从食堂出来后,焦慧一闪身站到他们前面,冷冷地说,二位,我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 黑影也不答话,抬脚就走。 焦慧伸开双臂一拦,说,今天你俩要是能从我身旁过去,从此我就不再习武,也不在这里看守兴福寺了!说着,伸出拳头向离自己最近的高个子黑影打了过去。 焦慧也不是无名之辈,这一拳又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换做一般人是很难躲过的,然而高个子黑影只是轻轻一闪就躲了过去,随后提着口袋就往寺门外走,矮个子黑影紧紧地跟随其后。 焦慧一拳落空,迅疾转过身来,又挥出一拳向矮个子黑影打去。这一拳快如闪电,又是从矮个子后背狠狠地打来,他应该没有防备。眼看着就要击中矮个子黑影的后背了,可矮个子黑影就像长着后眼似的,知道有人偷袭,也只是轻轻一闪,就躲过了焦慧这致命一击。 两次突袭都落了空,焦慧心里不禁大骇:这是两个什么人呢?他们闪身躲避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世间怎么能有这么好的武功路数?焦慧傻傻地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这时,已经走出寺门外高个子黑影突然转过身来开口说了话,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和尚呀,我知道你是这座兴福寺的护寺武僧,武艺很不错,但你却小瞧了我们俩,敢拦我们的去路。 焦慧说,我护寺有责,还要保护林场食堂。你们偷盗食堂的粮食,让那么多个人饿肚子,当然不能放你们走!好汉做事好汉当,留个姓名吧! 这时,矮个子黑影也瓮声瓮气地说,你知道天狼和地狼吗? 焦慧一惊,天狼和地狼?难道你们是—— 没等焦慧说完,矮个子黑影跳起来在焦慧头上摸了一下走了。 这一次,矮个子下手可能重了些,等焦慧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天亮以后,来食堂做饭的炊事员们等着焦慧开寺门,可左等右等等不到焦慧,等到太阳升起来了还是不见焦慧的踪影。 有几个年轻人只好从围墙里爬了进去,却发现焦慧躺在围墙边睡大觉,和前段时间那两个炊事员的状态一模一样。 大家把焦慧抬到了屋里,一边掐他的人中一边做人工呼吸。一阵紧忙活后,焦慧终于睁开了双眼。 人们问他怎么回事?不在屋里却跑到围墙旁边睡大觉,着凉感冒了怎么办? 然而,不管人们怎么询问,焦慧始终不做任何回答,错愕的表情一直挂在脸上,眉头也一直紧锁着,像有无限的心事。 大家都劝焦慧到林场卫生室检查一下,不行也到县医院去看看。 焦慧仍然不愿意说话,但却连连摇头,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 为什么焦慧不愿意向人们说明真实情况呢?其实,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敢说,原因就来自于矮个子黑影的那句话:你知道天狼和地狼吗? 当焦慧听到这句话后,内心的震撼是巨大的。天狼和地狼是当地人对传说中的山林妖怪的别称。高个子称为天狼,形容个子像天那样高;矮个子称为地狼,意思是个子很低。雁浦村一带的人们都说这里有天狼地狼,但谁也没有真正的见过他们的模样。 于是,又有人说所谓天狼地狼的传说,纯粹是别有用心的人编造出来吓唬老百姓的,是封建迷信那一套。焦慧想,现在国家正在大张旗鼓地搞破除封建迷信的活动,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两个天狼和地狼,分明是在宣扬封建迷信思想,倘若有关部门追究起来,可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你虽然是出家人,但没有出这个社会,也要遵守国家法令和政策。焦慧还想到,根据自己昏倒的情景,那两个炊事员十有八九也是被这两个天狼地狼放倒的。 第91章 兴福寺内(下) 让焦慧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天狼和地狼不过是坊间的传说而已,刚才矮个子黑影说天狼地狼,或许是吓唬自己,不一定真是。如果真是天狼地狼,难道他们也吃人间的粮食?难道也会饿肚子? 焦慧尽管嘴里什么都不说,但却下定一个决心: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就离开兴福寺,不当这个护寺武僧也罢,不再给林场食堂看门也罢。他准备先搞清这两个黑影的来历。于是想起了雁浦村看羊的朋友张祥顺。焦慧他知道张祥顺见多识广,想请他给自己释疑解难,弄清天狼地狼的来龙去脉。 正好这天晚上,张祥顺到兴福寺附近的地块看羊,焦慧就把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对张祥顺述说了一遍。他着重提到天狼和地狼的身高,说高的那位足有一丈多,我抬起脸来都看不见他的嘴巴和眉眼。 张祥顺听了笑了笑说,那么高的个子,你怎么能看清他的脸庞和眉眼?那个东西也叫天魔。 天魔?焦慧大吃一惊,随即又说,那个矮的也太矮了,和咱们挑水用的水桶差不多,腰很粗,又像打谷场上的碌碡,看不清五官长什么样子。他还问我知道天狼地狼吗? 张祥顺说,那是地魔。其实,说怪也不怪,你是在三更半夜看到它们的,怎么能看清他们长什么模样呢? 焦慧问,可他们为什么称自己是天狼和地狼呢? 张祥顺说,天魔地魔是老百姓送给他们的名号,是指他们不是人类,属于妖魔鬼怪之类,但他们自己却不承认是魔,充其量是狼,据说这些东西都是狼修行得道后成了精怪,所以他们自己就叫自己天狼地狼。 焦慧又说,咱们雁浦一带倒是有过天狼地狼的传说,可至今谁也没有见过。这两个黑影莫非果真是传说中的天狼和地狼? 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似乎没有必要骗你。另外,根据他们的武功水平,也应该不是人类。你焦慧师傅的武功已经无人可敌了,然而按你自己的话说,在他们面前竟然不值一提,可见他们的武功已经不可估量。大凡世人,资质再优秀,也有不足的地方,武功不可能到天狼地狼那种出神入化的地步。张祥顺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在雁浦村也算个知识分子,分析问题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他还告诉焦慧,其实所谓的天狼和地狼,就是书本上所说的魑魅魍魉中的魑和魅。 焦慧不解地问,听说天狼和地狼是要吃人的,可我连续两次拦截并动手偷袭他们,但他们好像并不愿意伤害我。如果想伤害我,以他们那样高超的武功,有一百个焦慧也早被打死了。说完,顺便把两个炊事员的事情也告诉了张祥顺,说炊事员十有八九也是被天狼地狼给放倒的,但好像也并不愿意伤害他们,只是让他们昏睡了大半夜。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张老顺听焦慧如此说,也觉得事情过于蹊跷难解,就说,这样吧,今天晚上,我也去会会天狼和地狼。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来。 焦慧打包票说,肯定会来的,他们还要偷食堂的粮食。这年头闹荒灾,人们都吃不饱。炊事员偷粮食吃,行为虽然不光明正大,但也可以理解。但天狼地狼又不是人类,怎么也去偷粮食?莫非他们也饿肚子不成? 张祥顺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咱们这次去拜访天狼和地狼,一定要把这些问题都搞清楚。 半夜时分,焦慧和张祥顺悄悄地藏在食堂旁边,静静地等着天狼和地狼出现。 不一会儿,一高一矮两个黑影又一次出现在兴福寺里。还没有等他们靠近食堂,焦慧就纵身上前挡住了他们,二位三番五次地偷盗林场的粮食,也太没有廉耻之心了吧。你们知道吗?这些粮食可是林场工人的命根子啊! 奇怪的是这次两个黑影没有躲开。高个子天狼瓮声瓮气地说,这些东西并不是我们吃的。 这时,张祥顺走过来问,不是你们吃的?那你们把粮食给了什么人吃? 天狼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张祥顺的问话,而是岔开话题说,你是雁浦村的看羊人张祥顺吧? 张祥顺一愣,说,你怎么会认识我?我们没有见过面吧? 天狼说,我们就住在雁浦村这一带,常常在夜间看到你,怎么能不认识你呢?当然,你不可能认识我们。我们要是故意不现身,就是站在你的对面,你也是看不到我们的。 张祥顺点了点头。这一点,天狼说的不错。张祥顺又说,你们常住在雁浦村一带?既然这样,也算是雁浦村乡亲们的邻居了,但你们为什么还要偷雁浦林场食堂的粮食呢?那可是林场工人的保命粮呀!你们吃了,工人们吃什么?他们的老婆孩子吃什么? 这时,地狼接过话头说,我们没有偷粮食呀! 焦慧说,二位这就不够意思了吧?你们好几次夜间从食堂里提个鼓囊囊的口袋出来,那里面不是食物是什么?难道是石头块子或是木柴棒子? 天狼开口说,我们把粮食给了林场工人。 焦慧一听,不禁哈哈一笑,真是笑话,这些粮食本来就是林场工人的,还用得着你们送给他们? 地狼轻哼了一声说,林场工人的粮食就能全吃到林场工人的肚子里吗? 焦慧听了一愣,问,此话怎讲? 天狼和地狼没有回答,只是瓮声瓮气地冷冷一笑。 张祥顺脑筋活络转弯子快,他觉得天狼地狼话里有话,就接过话头问,二位,你们能不能详细解释一下刚才说的话呢?我没有听懂。 天狼叹了口气说,我们用嘴来解释一百句话,不如你们用眼去看一件事实管用。二位要想得到问题的答案,可否跟我们走一趟呢? 张祥顺问,到哪里去? 地狼说,这个嘛,到地方你们就知道了。 张祥顺说,好,我们就跟二位走一趟。 焦慧有些不情愿去,他觉得自己倒没有什么,只是担心张祥顺。张老顺有一条腿是残疾,行动起来不方便,倘若天狼和地狼起了歹意祸害于张祥顺,他想逃跑都来不及。 天狼和地狼似乎看出焦慧的担心,就说,二位不必担心。世间传言天狼地狼吃人,并不是实情。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们真的要吃人,也不会吃好人的,而是吃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你们二位,我们也能看得出来,都是一顶一的好人。 天狼和地狼这样一说,焦慧就放了心。是啊,他们真要是想吃人,前几天夜里就把自己吃掉了,也把两个偷粮食的炊事员吃掉了,他们还算不上好人呢,还能让我们活到这个时候?于是,很快打消了顾虑,同意跟天狼地狼走一趟。 临走时,地狼突然对张祥顺说,我发觉你走路不太方便,恐怕跟不上我们的脚步,如果耽误了时间等到天亮,事情就麻烦了。 张祥顺自然懂得地狼的意思,雁浦一带坊间有云,人怕日头落,鬼怕公鸡叫。天狼和地狼虽然不是鬼,但终究为异类,天亮以后行动确实不大方便,可别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加快行走速度,只好说,二位尽管往前走,我在后面紧追着你们就是。 天狼指着焦慧说,我们走起路来,就连这位武功超群的护寺武僧都跟不上趟,别说是你了。这样吧,我们可以架着你走,但需要你配合一下。 张祥顺问,怎么配合? 地狼说,你闭住眼就行,千万不要睁开看。 张祥顺把眼一闭,忽然觉得身子犹如飘到了半空之中,耳旁刮过一阵阵凉飕飕的风。 过了一会儿,地狼说,好了,睁开眼吧。 张祥顺睁开眼一看,已经站到了一处十多排破旧的房屋前面。 天狼说,二位请看,这就是林场工人的住处。 正在这时,前面有间破旧的房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小孩子的哭声,娘,我、我肚子饿。我、我要吃馒、馒头,我要吃、吃窝头。 紧接着,屋里又传来一声凄惨的叹息,儿啊,娘从哪里给你弄馒头窝头呀?来,喝碗凉水充充饥吧。 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娘、娘,我、我不喝凉水。喝、喝了凉水还、还是饿,还、还要尿炕,我、我更难受。 焦慧和张祥顺听了,心里涌起一股股酸水,差点儿掉下泪来。 这时,天狼对焦慧和张祥顺说,好了,我们现在再到另外一个地方看一看。 五分钟后,来到几排整齐的房屋面前。焦慧停下脚步一看,认出这是林场肖场长住的地方,他前段时间向肖场长汇报炊事员偷粮食时曾到过这里。 地狼指了指肖场长门外的垃圾箱,对焦慧和张祥顺说,你们去看看里面是什么? 焦慧掀起垃圾箱的盖子,虽然是在夜间看不太清楚,但他根据气味辨别了出来——都是吃剩的发了霉的馒头和窝头。 在垃圾箱边,天狼向焦慧和张祥顺述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原来,炊事员偷走的粮食绝大部分都送给了林场肖场长和其他几个领导。到食堂偷粮食,也是肖场长授意炊事员干的。上级拨给林场的粮食是按人头算的,一人一份,场长们和炊事员多吃了,普通工人包括家属和孩子肯定饿肚子。 焦慧的怀疑终于成为事实,炊事员和场长果然合穿一条裤子! 地狼接过话头说,我们是异类,人间的事情我们并不想管,但林场发生的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太让我们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听到工人宿舍夜间孩子们挨饿的哭声,心里就难受的像针扎一样。 天狼也说,那天晚上,我们俩闲着没事出来溜达,发现林场食堂两个炊事员背着鼓囊囊的口袋过来,就把他们放倒,把他们偷盗来的粮食放到了那些工人们的家门口。再后来,我们干脆自己去偷粮食送给那些吃不饱肚子的工人们。反正我们不偷也得被炊事员偷走。 地狼说,我们偷,是为了救人性命;炊事员偷,是为了吃昧心食,用人类的话说,叫什么什么...... 天狼说,叫损人利己。 对,损人利己。地狼说,坊间传说我们吃人,又有谁见过?如果真吃人,损人利己的肖场长和炊事员就该被吃掉,但我们还是不愿意这样做,只是稍稍惩戒了一下,让他们长长记性。 听了这些话,焦慧说,如此说来,二位也算是一片菩萨心肠,但我是为了维护林场工人的利益,为什么你们还要惩戒我呢? 天狼和地狼一听都瓮声瓮气地笑了,说,你当然是个好人,但你不明真相,非要阻拦我们的行动,不惩戒你一下,我们的计划就落空了,那些挨饿的孩子们怎么办? 焦慧一听,也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看来我是好心做了坏事...... 突然,一声鸡鸣声划过寂静的夜空。 天狼和地狼闻之大惊失色,连忙对焦慧和张祥顺说,二位再会,我们要失陪了。 这时,张祥顺拦住他们说,二位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说给你们听。 天狼和地狼连忙把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 张老顺说,贪污腐败人神共愤,感谢二位人类的朋友做了一件大好事。但是,从今天起,我希望二位不要再踏进兴福寺一步。有焦慧师傅在,有我张祥顺在,食堂以后绝对不会再丢失粮食了。 天狼和地狼听了点点头说,是啊是啊,如果天下无贼了,真是用不着我们这些异类来凑热闹了!说完,身形一晃,顷刻间就在焦慧和张祥顺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的,从这天起,林场食堂里就再也没有丢过东西。 ...... 故事讲完了,焦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看来这是两只有良心的“狼”。我说。 焦慧说,是啊,异类有时候比人类还有良心,他们很少虚伪,可人类的虚伪却是司空见惯。我是出家人,我最不喜欢这一点。 请看下一章:井底之娃。 第92章 井底之娃(上) 我在前面的文章里曾经多次提到水井,这是乡下老百姓须臾不可缺少的取水设施。我在童年时代就喜欢观察事物,发现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个村庄,不管规模大小,也不管人口多少,一般都有两口水井,只有一口水井的村庄极少。我在东岭村和牛角台村都住过好几年,这两个村都是两口水井。我老家雁浦村也有两口水井,一东一西。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雁浦村民习惯上把这两口井称作龙眼,因为翠玉河离雁浦村很近,就说两口水井就是翠玉河龙王爷的两只眼睛。村子东边的水井叫东龙眼水井;村子西边的水井叫西龙眼水井。水井的名字本来就很独特,而且,在这两只龙眼水井里还发生过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比如这篇井底之娃的故事,你说奇怪不奇怪? 井底之娃的故事是看羊人张祥顺对我讲的,其发生时间也不太长,大概是十多年以前发生的,那时候刚刚解放。 雁浦村的东西两口龙眼水井,经常出现一些反常的现象:夏天,如果翠玉河里闹洪水,人们就会从东西两口龙眼水井底下听到青蛙呱呱的叫声;而等洪水退了以后,青蛙的叫声就没有了。水井里有青蛙其实并不奇怪,好多村庄的水井里都有,叫与不叫应该与洪水没有直接关系。正常情况下,即便不闹洪水,青蛙该叫还是叫;而闹洪水的时候,不该叫也不会叫。 龙眼水井里的这个反常现象引起好多村民的好奇。他们起先怀疑井下究竟是不是青蛙在叫?或者是别的动物的叫声。待到闹洪水时,就有一些好事者下到井底下去查看,确实见到一些青蛙,而且还捉了几只上来。可待到洪水消退后,再下井去看,却一只青蛙也看不到了。 这些青蛙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水井的井壁是石头砌的,井底也是石头铺的,缝隙都很小,没有青蛙藏身的地方呀!最奇怪的是两只龙眼水井就像商量好似的,洪水一来,两边的青蛙一块叫个不停;洪水一退,两边的青蛙又一起消失。如果两只龙眼水井相距不远还可以理解,可是两个水井相隔足有二三里地,这么远的距离,青蛙们是怎么做到如此心有灵犀步调一致共进退的呢? 暂且按下青蛙的叫声不表,先说说曾经发生在雁浦村的一宗两个六岁的孩子失踪案。 雁浦村民李二来家有一对六岁的孪生儿子,哥哥叫李榆,弟弟叫李杨,生的极标致俊俏,面如冠玉,乡亲们都说这兄弟俩就像一对洋椒大葱白莲藕。李二来夫妻更是视兄弟俩如掌上明珠一般,钻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百般溺爱与呵护,生怕有半点闪失。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李二来夫妻越是怕儿子有闪失,就越有了闪失。 这一年夏季的一天中午,兄弟俩吃过饭后结伴到街里去玩耍。平时,兄弟俩在街里玩耍个把小时就回去睡午觉了,可今天已经超过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回去。 李二来夫妻俩不放心,就到街里去找,却不见兄弟俩的身影。李二来夫妻俩又到村外去找,然而,村东村西村南村北都找遍了,始终看不到孩子们的踪影。夫妻二人着急地团团转。 这时,打南边过来一个村民告诉夫妻俩,说我刚看见两个孩子到翠玉河边去了。 李二来夫妻俩又赶紧向翠玉河边跑去。可在河边也没有见到两个孩子。 这么小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李二来夫妻俩沿着河边上上下下寻找,直到太阳偏了西还是没有见到李榆和李杨。 这个时候,又有一些村民提醒李二来夫妻俩,两个小孩子莫不是下到翠玉河里玩水去了吧? 李二来说,这不可能,他们岁数小不懂水性,从来没有下过河。 村民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过去不敢下河,不等于今天不敢下河。孩子玩水是一种天性,不能排除两个孩子下河的可能性。越是不懂水性的人下河就越有危险,你们还是应该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李二来夫妻俩一听这话也有道理,如果兄弟俩真是下了翠玉河,那可就凶多吉少了——不懂水性的六岁孩子去河里玩水,真正是命悬一线哪! 李二来夫妻俩在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李榆李杨的名字,发疯一样的在翠玉河的上上下下寻觅,大水潭小水汪仔细地查找,已经找遍了雁浦村下十多里长的河道,却仍然见不到孩子的身影。 莫非、莫非孩子们已经死了?可怎么连尸体也没有看到啊!夫妻俩在寻找途中见到一些行人,向他们打问见没见到两个六岁的孩子?这些人都摇摇头说没有见到。 如果搁到现在,发生这种情况,人们可能怀疑两个孩子是不是被人贩子拐卖走了?但那个年代还没有拐卖人口一说,特别是在雁浦村这样一个偏僻小山村里,从未发生过拐卖人口的事情。排除了被坏人拐卖的可能性,那么两个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丢失了两个宝贝儿子,李二来夫妻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只有短短的一天工夫,李二来就变得恍恍惚惚丢东忘西,甚至连饭都忘了吃,因为心里发堵肚里发堵,就不觉得饿;他媳妇也变得疯疯癫癫,连哭带闹,还寻死觅活的,说儿子们不见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一头碰死算了! 街坊四邻也为一对小孩子的丢失痛惜不已,都来安慰相劝。可在李二来夫妻看来,找不到儿子,所有的劝导都等于零,都是在做无用功。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这天上午临近做午饭时,村民赵向亮到东龙眼水井里挑水,忽然听见井下似乎有小孩子嘤嘤的哭声。 嗯,这是不是幻听?井里怎么能有小孩子的哭声?赵向亮走到井口,把头探到井里面再细细一听,不错,确实是孩子的哭声。谁家的孩子掉到井里去了呢?哎,这哭声怎么这么熟悉呢?再凝神细听,天哪,这不是李二来的大儿子李榆的哭声吗?难道、难道他丢失的两个儿子在这口龙眼水井里?他们不是到翠玉河边去玩水了吗?怎么来到龙眼水井里了? 赵向亮拿不准井里面究竟是不是李榆,水也顾不得挑了,赶紧跑去告知李二来。 李二来夫妻俩一听,什么也不顾得了,抬脚就往东龙眼水井方向跑去。跑到水井旁,李二来媳妇把头伸进里面仔细地听下面的哭声,没错没错,就是自己大儿子李榆的声音! 李二来媳妇对着井内大声喊叫,儿啊,不哭了不哭了。我是你们的娘,娘和爹救你们来了! 不料,她这一喊叫,井下的哭声更大了,爹,娘,快下来接我回家吧,我想家呀! 李二来说,孩子们别害怕,爹这就下去接你们!说着,双手紧紧地攥住井绳遛下了水井。到了井下一看,傻了眼,里面只有大儿子李榆一个人,没有看到小儿子李杨。 李二来着急地问李榆,你的弟弟李杨呢?他在哪里? 李榆哭着说,我、我也不知道弟弟在哪里! 李二来又问,那你、你是怎么到了水井里边的? 李榆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李二来摇了摇井绳。这个时候,水井旁已经来了许多村民。人们摇动辘轳放下去一个水桶,李二来把李榆放在水桶里,人们把李榆提了上来,李二来自己也拽着井绳上得井来。 李二来媳妇见只有大儿子李榆一个人上来,不见小儿子李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大哭,看来,我的小儿子是没有命了! 村民赵向亮是个初中毕业生,读过不少书,是个爱动脑筋的人。这时候,他提出个大胆的设想:哥哥李榆在东龙眼水井里,弟弟李杨会不会在西龙眼水井里呢? 对呀,很有可能!应该赶快到西龙眼水井那边去看一看。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李二来听了,把李榆塞到媳妇怀里,撒腿就往西龙眼水井那边跑。两只龙眼水井之间有二三里地,要在平时的行走速度,走过去需要十多分钟。今天的李二来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走,眨眼间就到了西龙眼水井边。 刚到右龙眼水井旁,李二来就已经听到井下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不用仔细辨别,他也能听出是小儿子李杨的声音。李二来以最快的速度下到西龙眼水井里,把小儿子李杨也解救了上来。 这时,村民们都围拢过来,查看两个孩子身上是否有伤情。奇怪的是,两个孩子除了冻的嘴唇发紫外,身上居然找不到一处伤痕。 故事讲到这里,或许有读者要问:井里有那么深的水,两个六岁的孩子个头都不高,怎么在水里呆着呀?还不都得淹死吗? 然而,事后李二来讲了他在两口龙眼水井下看到的情况是:两个孩子都在水面上稳稳地坐着。 村民们起先都不相信李二来的话。两个孩子虽然只有六岁,但每个人的体重足有二十多斤,井水的浮力怎么能支撑住这么重的分量?难道龙眼井水也像中东的死海一样,有着巨大的浮力?死海的水含盐量大,可这里的龙眼井水却是不含盐的淡水。 李二来说,他下井后见到孩子们在水面坐着,也感到奇怪,只是当时救子心切没有细想。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李榆和李杨能够在水面上坐着,当然是有缘故的,这一点后面的故事里会有交代。 李榆和李杨的丢失太离奇,得而复失的也很蹊跷。回到家里以后,李二来夫妻反复询问两个儿子,昨天中午你们走出家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于这两天的经历,李榆和李杨自始至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就像做了个梦一样。 李榆说,我和弟弟出门后,觉得天气太热,就到了翠玉河边,想钻进一个水汪子里凉快一会儿。我们都不会水,那个水汪子太深,很快漫过了我们俩的脑袋,还呛了好几口水。我们想从水汪里出来,却怎么也出不来了,就像有一条胳膊硬往水里拉我们。后来,河水把我们冲走好长一段距离,水越呛越多......再后来,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杨也在一旁证实,哥哥说的一点都不错,和我的感觉一样,就是这么回事。 按照一般的故事情节,孩子们失去记忆后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故事的讲述者是一定要交代清楚的,我也要求张祥顺把这一点讲明白。不过,张祥顺却对我说,咱们暂先按下这一头不表,接下来讲讲第二宗娃娃失踪案。 我问张祥顺,怎么这则故事里的主角都是娃娃?我虽然也是个娃娃,但我还是愿意听成年人的故事,因为娃娃的事情我基本上都经历过,大同小异,没有什么稀奇的。 张祥顺反问我,井底之娃嘛,不讲娃娃讲什么?当然,我讲娃娃还有另外一层重要的原因。 我听故事就爱听最重要的原因,就催促张祥顺快点讲,是什么样的原因如此重要。 张祥顺却不着急,好像说评书的要留个“扣儿”一样,说,讲故事的不着急,听故事的更不能着急。饭要一口口吃,故事要一节节听。稍后我会讲到这一层的。 我又想起了龙眼水井底下青蛙的叫声,我对这个故事情节很感兴趣,催促着张祥顺快点讲讲。 这个嘛,我迟早也会告诉你的。张祥顺说,如果不把娃娃的事情讲明白,青蛙的事情也就无法讲明白。 第二宗娃娃失踪案也发生在东龙眼水井内。这口水井旁长着一株粗大的柳树。坊间民谚云,十井九柳。就是说,十口水井旁,有九口长着柳树,有的还不止一棵,十棵八棵的也有。 我不明白张祥顺为什么突然又讲到了柳树。 第93章 井底之娃(中) 张祥顺说,讲故事和写文章一样,要设伏笔。我讲柳树,等于设了个伏笔,下面的故事才好讲。 第二宗娃娃失踪案与第一宗娃娃失踪案相隔的时间并不长,大概有半个月左右。 东龙眼水井旁这棵柳树长得树冠巨大,根深叶茂,树荫洒下来能遮住半亩多地。夏季三伏天气候炎热,住在雁浦村东的大人小孩中午或晚饭后都爱到柳树荫下乘凉。这里不仅有遮阳的树荫而且邻近水井,渴了就从井里打些冰凉的井水喝,是一种很不错的享受。 小孩子们顽皮贪玩,都喜欢爬到树上乘凉,玩到高兴时还乱串一气,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像猴子一样灵活多动。 这天晚上,有一个叫秦合的小孩子,大约八九岁光景。他学猴子从一根树枝往另一根树枝上跳,一个不留神,从柳树上跌落下来。这是赶巧了,下面正是井口,秦合顺着井壁就掉到井里去了。天色黑了,其他玩耍孩子们没有看清秦合掉到井里去,只听见他“哎呀”了一声,以为他掉到了井台上。这株柳树是长在井台下面的,而井台有三四尺高。一般说来,即便从树上掉下来,只要落在井台上也不至于摔坏。所以,小伙伴们都没有在意,以为秦合掉到井台上先回家了,就从柳树上下来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谁知,小伙伴们刚刚躺下,秦合的父母亲就挨门挨户地找来了,问他们秦合到了哪里? 小孩子们都觉得奇怪,问,秦合难道没有回家吗? 没有啊,若回了家我们还来找他干嘛呢?秦合的父亲说。 有个小孩子说,我们当时在柳树上玩耍,听到秦合“哎呀”了一声,以为他掉到地上已经回了家。看来他并没有回家,但我们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秦合的母亲问,他没有告诉你们到哪里去吗? 没有。孩子们说,听到他“哎呀”了一声后,就再没有听到他说话。 上柳树玩的几个孩子都问遍了,谁都说不知道秦合的去向。秦合的父母亲只好回家等着,也许孩子到别处玩去玩,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然而等了整整一夜也没有见秦合回来。这一下,秦合的父母亲沉不住气了。那么小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这一夜又是怎么熬过来呢?这个情景与第一宗娃娃失踪案中的李榆李杨相仿。秦合的父母亲也和当时的李二来夫妻俩一样,着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到处乱串。 秦合的父母亲想到了李二来两个儿子的丢失情景,但李榆和李杨是到翠玉河边去的,溺水而亡的危险系数要大得多。而秦合是晚上到柳树上玩耍丢失的,又不在河边,是不会溺水的。 难道是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似乎也不可能,雁浦村已经很多年没有闹过狼了,当然更没有虎、豹、狮子之类的其他猛兽在村里出没过。 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有往东龙眼水井上想。这几天里,也曾有不少村民提醒秦合的父母亲,孩子会不会掉到水井里去呢?因为秦合玩耍的那根树枝下面正好就对着东龙眼水井的井口。 但在秦合父母亲的潜意识里,认为那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发生。那是个又细又窄的井口,孩子咋能那么巧,就可丁可卯正好就掉到井里去?这太有点匪夷所思了。 秦合的父母亲实在不愿意往这方面想,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么深的井那么深的水,孩子掉下去必死无异。这个结果太残酷太让人难以接受了。既然太残酷太难以让人接受,就不如不接受,最好想也不往那个方面想。当然,不考虑这个结果,也是因为秦合当时只是“哎呀”了一声,估计声音不会太大。如果真得掉到了井里,那就一定是惨叫声声了,树上的小伙伴们听到还不着急吗?早跑回去报告秦合的父母去了。 秦合的父母亲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又去找秦合。秦合的亲朋好友也分别到翠玉河边和雁浦村的沟沟壑壑撒大网织密花般地寻找。有的人希望像李榆李杨兄弟俩那样出现奇迹,到西龙眼的水井下面找,甚至还找到了雁浦村的坟地。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然而秦合仍然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孩子找不到,秦合的父母亲也像李二来夫妻当时那样,茶饭不思夜不成眠,一天之内就像衰老了十几岁,精神恍惚萎靡不振,成了一对懵懵懂懂的傻子。 到了第三天的早晨,秦合的父母亲胡乱扒了几口饭吃,又要出去找孩子。刚走出家门口,忽然看见院子里走进来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都生的漂亮端正,穿着打扮也体面干净。 那男的主动向秦合的父母亲打招呼说,大哥大嫂,我们是过路人,口渴了想讨碗水喝,行不行? 秦合的母亲因为思儿心切,没有心思搭理这对陌生人,就胡乱敷衍了一句,我们有急事要出门,家里也没有水。二位还是到别人家去要吧。 两位年轻人说,我们实在是渴的要命,懒的到别人家去了,胡乱喝一口水就行。 秦合的父亲思忖了一下说,那好吧,家里倒是有水,就是没有热水,你们要喝只能喝口凉水了。 那位女的笑了笑说,凉水也可以,润润嗓子就行。 秦合的父亲转身从屋里舀出一瓢凉水递给那女子。女子喝了几口又递给男子。男子喝了几口,一抹嘴说,好甜的水呀!这是井水,井水就是比河水好喝。如果是烧开的水就会更好喝了。 秦合的父母亲没有听出这句话包含的意思。秦合的父亲抱歉地说,慢待二位了,真不好意思。唉,这两天我家发生了点事情,我们夫妻两个痛不欲生茶饭不思。不瞒两位说,我们已经好几顿不动烟火了,所以就没有热水喝。 两个年轻人听了一愣。那位男的忙问,大哥家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情呢?竟然痛不欲生,连烟火也不愿意动了呢?不做饭吃肚子不饿吗?不烧水喝不渴吗? 秦合的父亲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秦合的母亲接过年轻人的话头,哭戚戚地说,我、我们的儿子秦合找不到了,已经两天多了。 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位姑娘劝慰秦合的父母亲说,大哥大嫂,你们不必着急上火。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孩子应该没有什么事。再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孩子嘛,总会找到的。 秦合的父母亲抱拳向这对年轻人表示了谢意,以为他们不过是规劝自己说说客套话而已。他们心里说,总会找到的?能找到就好了。我们找了好长时间找了好多地方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这时,又听那个姑娘说,应该受到感谢的是你们。你们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让我们喝到这么好的水,你们都是好人呀!我们是外地人,但早就听说雁浦村的井水非常有名气。对了,我们还听说雁浦村年年都要淘一回井?可有这么一回事? 是的。这个倒也不稀奇,雁浦村的十里八乡都有淘井的习俗,只是有些村庄淘井的日子不同。雁浦村淘井时每年农历六月十三的下午,这是老一辈人留下的规矩。秦合的父亲说。 秦合的母亲接过话头说,雁浦村的水井也叫龙眼,东西两只。所以这个村里淘井也叫洗龙眼。 洗龙眼?给龙王爷洗眼睛?哈哈,这真是个好规矩。有这样一个好规矩,神灵会保佑雁浦村民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大人小孩平安无事的。两个年轻人很高兴,异口同声地说。 秦合的父母亲不知道两个年轻人为什么一再提到雁浦村里的水井。待他们走后,秦合的父亲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对秦合的母亲说,老婆子,快、快,快到东龙眼那口水井去! 秦合的母亲诧异地问,还去哪里干啥?孩子就是从东龙眼井旁的大柳树上掉下去的。你还想去那里,就不怕去了触景生情伤心落泪?要去你去吧,我不去,我还要到别的地方找孩子呢! 秦合的父亲说,你傻啦?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难道没有听出两个年轻人的弦外之音吗? 秦合的母亲一愣,什么弦外之音?我确实没有听出来。 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秦合,咱们的儿子就在东龙眼水井里面呢! 在东龙眼水井里面?我没有听到他们这样说呀!秦合的母亲还是不相信,怎么可能在那里呢?她已经被愁绪搞糊涂了,忘记自己起初也曾经怀疑孩子掉进了东龙眼水井里,只是觉得太残酷太难以接受而不愿意承认罢了。 秦合父亲为什么听得出两个年轻人的提示呢?理由是:这对年轻人大清早就来讨水喝,本来就有些反常。早晨的气候比较凉爽,一般人是不会口渴的。另外,那个小伙子一再提到水井,很可能就是给我们的提醒。不然的话,他老提水井干什么?我又没说到水井。 丈夫这样一分析,秦合的母亲也觉得很有道理。事不宜迟,夫妻俩迅速赶到东龙眼水井旁,果然听到井下传来了一阵阵抽泣声,细一听声音,确定就是儿子秦合无疑。 这时,水井边正好来了几个挑水的村民,大家听说秦合在井里面,有几个年轻人自告奋勇下井把秦合抱了上来。大家查看秦合的伤势,发现他两条腿上除了有几道被树枝划破的血痕外,别的部位没有发现一点伤痕,这一点也与当时李榆李杨的情况相同。下井的年轻人说,奇怪,秦合竟然平平稳稳地在水面上坐着呢!这个情况更与当时李榆李杨的情况如出一辙。 人们问秦合掉到井里的情景和这两天的经历时,也与半个月前的李榆李杨兄弟俩一样,秦合也是一脸的茫然无措,就像个得了失忆症的人,一点记忆也没有,好像睡了一大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月之内,接连发生了两宗娃娃失踪案,而且都是在龙眼水井里找到的,虽然三个孩子毫发无损,但仍然在雁浦村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两只龙眼怎么了?翠玉河的龙王爷怎么了?莫非是老少爷们得罪它老人家了,要给乡亲们某种示警和提醒?可大家思来想去找不到任何理由:水井该淘就淘,龙眼该洗就洗该敬就敬,从不往水井里扔石块和杂物,细细想来,没有得罪龙王爷的地方呀! 其实,龙王爷并没有想怎么样雁浦村的乡亲们,只是有些事情凑巧赶到一块了,用雁浦村老百姓的话说叫寸劲儿。反倒是龙王爷很想给雁浦村的乡亲们施以恩惠。这是因为自己的两只眼睛长在了雁浦村,如果得罪了雁浦村民,自己的眼睛还有个好吗? 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剥茧抽丝要一根根一圈圈地慢慢来,讲故事也要一层层地揭秘缘由和原委。张祥顺用一种的卖弄口吻对我说。 首先说李榆李杨和秦合为什么在那么深的井水里没有被淹死。东西龙眼的井水都有五六米深,而八九岁的秦合身高只有一米多一点,李榆李杨才六岁,身高还不到一米。孩子们刚从水井里面救上来时,由于惊魂未定思绪混乱,对这段经历说不上个子午寅卯来,尚在情理之中。事情过了一个多月后,孩子们的情绪稳定了一些,秦合的父亲请又问儿子,当你浮在水井表面时,身上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 秦合想了好一阵才说,有感觉。 有什么感觉呢?父亲又问。 秦合说,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托着我的屁股,所以我就像在水面上坐着一样。我当时还低下头看了看,看到了一根胳膊。这根胳膊很粗很壮很长,足有咱们屋里的木头柱子那么粗那么壮那么长。 第94章 井底之娃(下) 啊,什么人的胳膊有那么粗那么壮那么长呢?秦合的母亲颇感奇怪。 秦合说,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胳膊。那只粗壮的胳膊一直托着我,直到你们找到我。秦合又说。 孩子,这两天你肚子饿不饿?母亲问。 不饿。秦合说。 怎么能不饿呢?你都吃了些什么东西呢?母亲又问。 秦合说,没有东西吃,饿了我就低下头喝井水,喝了井水就不饿了。 ...... 这一天的晚上,李二来也这么问李榆和李杨,这两天你们在水井里是怎么生活的?吃什么喝什么? 两个孩子也都说是似乎有一只大手托着自己的屁股,自己坐在井水上面很稳当很舒服,就像坐在有棉垫的凳子上一样。肚子也不觉得太饿,饿了就喝几口井水,马上就不饿了。要不是十分想念爹娘和身上觉得有些冷,还真不愿意回到家李来。外面的天气多热呀,所以我们才去翠玉河里玩水。 略有不同的是,李榆说托着自己的那根胳膊很粗很壮很长,但李杨却说托着自己的胳膊并不粗壮,但肤色很白晰很细腻,倒像是一条年轻女人的胳膊。显然,托着李杨的那根胳膊是那个年轻的龙女。 这时,张祥顺对我说,好了,绕了一大圈儿,现在到了揭开事件真相的时候了。咱们还是先说说三个娃娃的失踪过程吧。 李榆和李杨到翠玉河边玩耍,先前确实没有准备下水,但是天气太热了,他们就想下水试一试。 弟弟李杨不敢下水。哥哥李榆说,不下水我们就永远学不会凫水。你看村里那些大哥哥们水性多好!他们一开始肯定和我们一样不会水不敢下水,事情总要有个第一次嘛! 弟弟觉得哥哥说的有道理,就同意下了水。谁知这一下去,就被水汪淹没了头,后来又被河水冲走了一大截。兄弟俩心里一慌就呛了几口水,越呛水越着慌,越着慌就越呛水。工夫不大,两个孩子的肚子都鼓成了青蛙一样,人也昏迷了过去。 俗话说,人不该死必有救星出现。两个孩子大难不死,被附近岸边上的一男一女看到了。这一男一女虽然具备人形,但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而是翠玉河龙王爷的两个孩子——龙子龙女。 龙子龙女在干什么呢?正在巡河。 巡河是龙王爷的一项重要职责。每年夏天洪水泛滥的季节,天庭的玉帝就要给龙王爷下一道圣旨,要他隔三差五地去巡河,看看有什么人或水族遭到不测,关键时刻要施与援手,以免生灵涂炭祸及乡里。这些日子,龙王爷的眼睛不舒服,就让儿子女儿代替自己去巡河。 正在巡河的龙子龙女忽然看见翠玉河上游冲下来两个小孩子,立刻赶了过来并从河水中捞起他们俩。这时,两个孩子的肚里已经灌满了水,两个人就轻轻地按着孩子的肚皮,将水慢慢地挤压了出来。 李榆和李杨肚子里没有了水,生命已无大碍,但仍然处于昏迷状态。 龙女皱了皱眉头说,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呢? 龙子说,只有一个办法,送还给他们的父母呗! 龙女说,当然要送还给人家的父母。我是说怎么个送还法呢?咱们俩给他们抱回家去?怕是不行吧。再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咱们也不知道呀! 龙子仔细端详了一下李榆和李杨的面容说,知道了,这是雁浦村李二来家那对孪生子。直接把他们抱回去当然不行,我看还是走咱们那两条暗道吧。 走暗道?龙女为难地说,记得父王嘱咐过咱们,没有特殊情况不能走那两条暗道。 龙子说,父王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眼下不是有特殊情况了嘛,这两个孩子都还小,现在还在昏迷中,没有记忆力,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们从暗道里送回去。左龙眼送一个,右龙眼送一个。 好,那就你送一个我送一个;你到村东我到村西。龙女说。 龙子又说,近两年来,父王老说他的两只眼睛不舒服,看东西模糊不清,有时还隐隐作疼。我怀疑是不是暗道中堵塞了什么东西,正好趁送孩子的机会进去看看,若有淤塞赶紧疏通。若是堵了什么东西,就赶早给他清理一下。 两条暗道在哪里?原来一条从翠玉河通往雁浦村东的左龙眼,就是东龙眼水井;另一条通往村西的右龙眼,也就是西龙眼水井。两口井的水其实就是翠玉河的水。暗道也不算宽,仅能通过一个小孩子,如果是成人还真过不去。龙子龙女是仙家可以伸缩身形,凡人却不能做到这一点。这也是龙子龙女要从暗道送孩子回家的原因之一。 龙子龙女通过暗道时,发现暗道里真的淤塞了不少污泥,还有一些死去的青蛙、乌龟和水蛇。他们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父王的眼睛不舒服,原来都是这些东西在作怪。试想,谁的眼睛里有了这些杂物,还能好受得了吗! 龙子龙女把李榆和李杨兄弟俩送到了东西两个龙眼水井里,发现井水很深,只好用手臂托着他们。龙子托着李榆,龙女托着李杨。同时,又想办法让他们哭出声来,哭声传出井口外,引起了前来打水的村民的注意,知道孩子在水井里,直到他们的父母前来抱他们出去。 秦合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他是晚上从柳树上直接掉进井里去的。也是他福大命大造化大,如若不是当时龙子龙女正好在井里,再有一个秦合也被淹死了。原来,送还了李榆和李杨兄弟俩回家以后,龙子龙女也回到家里对父王说,两条暗道里有好多杂物,这可能就是你眼睛不舒服的原因。这两条暗道需要清理疏浚一下。 龙王爷说,也好,你们俩就负责去清理疏浚暗道吧。 那天晚上,龙子龙女刚清理到东龙眼那口水井时,突然听见“哎呀”一声喊叫,随后又听到“扑通”一声,就看见一个黑影掉到了井里。他们俩赶紧上前一步把黑影接住,仔细一看也是个娃娃,只比前两天救的那两个娃娃大一小点儿。因为这个孩子腿上有树枝的划伤,如果不及时疗伤,被冷水浸泡后果很危险。于是,龙子龙女就抱着秦合走暗道回家疗了一天伤后,而后又把他送到了东龙眼水井里...... 听完三个小孩子在龙眼水井的经历后,我对张祥顺说,这对龙子龙女也是个死心眼。 怎么是死心眼呢?这都是仙家,怎么也比我们凡人心眼多吧?张祥顺说。 我说,不一定比我们心眼多。你看,龙子龙女既然要救那三个娃娃,干脆把他们送到雁浦村的家里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先放在水井里呢?还有,龙子龙女专程到过秦合家一趟,并多次提醒他们到龙眼水井里找,这岂不更是多此一举?你们都到了秦合家了,直接把孩子交给其父母不是更省事吗?为什么非让人家到龙眼水井里去找呢? 张祥顺哈哈一笑说,国青啊,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就永远当不了仙家。 我说,我是个人,为什么要当神仙?我不稀罕当神仙。 张祥顺说,净说孩子话,等你长大了,恐怕巴不得当个逍遥自在的神仙呢!好了,那是以后的事情暂且不提,咱们还是说眼前的事情吧。 龙子龙女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们把孩子放在水井里,就是想告诉雁浦村民,劳驾各位乡邻,你们以后可要格外爱护这两口水井。记住,你们的孩子是在水井里得救的,以后不能忘了这两口水井的大恩大德。 这两口水井是什么?是他们父王的眼睛,那该是何等的重要啊!暗道里有淤泥和死物,他们要去清除和疏浚,为的是保护龙王爷的眼睛。这个暗道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医学上讲的视神经。这是现代科学知识,我不大懂,但懂得一些老理儿。你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清楚。也就是说,龙子龙女连视神经都这么爱护,何况是父王两颗宝贵的眼珠子呢? 说到这里,张祥顺突然问我,对了,你可知道龙子龙女为什么要化作人形去秦合的家里? 我说,这个、这个我孩真不知道。 告诉你吧,这一行动大有深意。张祥顺一脸神秘地说,在这篇故事的开头我就说过设了个伏笔,就是这十井九柳,井边的柳树为什么多?这是因为柳树喜欢水,水量足柳树才能生长的旺盛。但雁浦村东龙眼水井旁的这棵柳树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柳树。 我问,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柳树呢? 那是一棵仙树,树上住着神仙。凡是树上住着神仙的树,都特别巨大。神仙有时候和鸟一样,专捡高枝占。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会讲到这个神仙的。 再说龙子龙女。他们化为人形到秦合家以前,曾先到了东龙眼水井边,看了看那棵巨大的柳树。起初,他们怀疑秦合在树上玩耍时伤害了柳树,是柳树上的仙家图报复而把秦合踢下树去的,但龙子龙女仔细看了看,发现柳树上并没有伤痕,由此可见,秦合大概率是自己不注意掉下去的。他们这才来到秦合的家里。 我问张祥顺,龙子龙女来到秦合家里告诉他的父母去水井里找孩子,为什么不用同样的方法告诉李二来呢?那天正好村民赵向亮去挑水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如果赵向亮不去挑水,李榆是不是就没救了? 张祥顺说,龙子龙女已经知道赵向亮去挑水,才故意让李榆发出哭喊声。既然有人能发现井里的孩子,龙子龙女也就没有专门去李二来家里报信了。至于秦合,龙子龙女算中那段时间没有村民去挑水,才化成人形到了秦合家。 原来是这样。 忽然,我又想起这则故事开头,张老顺说左右龙眼里青蛙叫的情节,就催他赶快揭晓这个谜底,我都等不及了。 张祥顺说,是啊,是该揭晓这个谜底了。 龙子龙女把翠玉河通往左右龙眼水井的两条暗道疏浚了一遍,龙王爷的眼睛果然清爽舒服了许多,也不疼痛了。遗憾的是,过了不多日子,有一天下大雨,翠玉河里又闹了一场大洪水。这时,龙王爷的眼睛忽然又模糊不清和疼痛起来,而雁浦村的两口水井里又听到了青蛙的叫声,这一次叫的更响更乱,吵得雁浦村的老百姓都说睡觉不安生。 龙子龙女连忙到暗道里去检查,发现里面又挤满了青蛙、乌龟和水蛇之类的水族动物,两口水井的下面也有不少。这就是青蛙乱叫的原因。井里面的乌龟和水蛇也有不少,但它们都不会叫,所以雁浦村民们听不到。 龙子龙女要把这些水族驱逐出暗道去,但无论怎么驱赶,它们就是不走。然而,等到洪水过后,龙子龙女又来到暗道,发现暗道里一个水族也没有了,根本用不着费力地驱赶。 龙子龙女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赶紧回来向父王汇报。 龙王爷听了汇报,拧着眉毛思索了好久,忽然醒悟过来:洪水中裹挟着大量泥沙和杂物,这些水族无法在洪水中生存,只能偷偷地躲到通往水井的暗道里避难。等洪水退了,翠玉河水恢复了往日的透明和清爽,水族们才又回到河里。 龙王爷对龙子龙女说,算了,以后你们不要再驱赶它们了,这些水族都是我们的子民百姓,我们应该善待它们。没有了它们,我还当什么龙王爷?你们还当什么龙子龙女? 父王,可是您的眼睛......龙子龙女担心地说。 龙王爷说,每年闹洪水也只有不多几天时间,我可以忍耐一下,洪水过后就没有事了。还有雁浦村的乡亲们,咱们以后也要好生善待人家。只有善待了人家,人家才会善待咱们,也才会好好保护我的眼睛。井底之娃的事情,你们处理得很不错...... 龙子龙女听了父王的教诲,不住地点头。 请看下一章:白仙神龟。 第95章 白仙神龟(上) 童年时代的我,学校上课之余的闲暇之日,除了和小伙伴们做游戏之外,其余的时间大都是听老人讲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老家雁浦村虽然不大,人口也不多,但神仙鬼怪的故事可不少,所以当地人都称雁浦村是太行山里的“丰都城”。村里凡是上点岁数的人,张嘴就能讲上几段鬼怪故事。当然,如果要评选故事大王的话,非张祥顺莫属。他是个看羊人,一年之中,有大半年的夜晚是在野外度过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东西都见到过,什么事情都遇到过。他讲的故事大多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有一部分是从先辈老人那里转述过来的。 张祥顺讲的鬼怪故事,有一个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与一些特殊的地形、特殊的年代、特殊的人物和特殊的事件有关,比如这一章白仙神龟的故事,就是因为雁浦村一处特殊的地形地貌而引起的。 雁浦村下有个地方叫白仙汪。汪,顾名思义,就是一个水潭子,村民们都叫它大水汪,后来因为大水汪里面住进了两个白仙神龟,人们才改口称它为白仙汪。为了故事叙述方便,在白仙神龟到来之前,我们姑且仍然称它为大水汪。 大水汪处在莲浦村南五六里地翠玉河的主河道中。翠玉河的主河道,从发源地流经雁浦村,由高到低一路而下没有阻挡,偏偏在雁浦村南五六里地处突兀起一块巨石,高出了水面好几米。河水被巨石挡住,只好分作东西两股向南流去。于是,在巨石的南面背侧就形成一个水面宽阔、水位深不见底的大水汪。 大水汪四周的水位稍浅呈深蓝色,汪中心的水位深则呈深褐色。寻常的日子里,两侧河道里的水哗哗啦啦地流淌着,就像有人在唱歌,十分热闹而动听;而此时大水汪里的水则处于相对静止状态,不喧不闹不声不响,加上颜色较深,恰似一个神态严肃的老人站在河中央,皱着眉头,用恶狠狠的眼光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特别是阴雨天的时候,大水汪里的水看上去就是黑色的,阴森森的让人觉得脑瓜皮发麻瘆的慌。故而,凡是单个行人阴雨天路过这个大水汪时,都会情不自禁的加快脚步早早地走过去。 每年的夏天,一有山洪爆发,巨石两侧的河道里洪水轰鸣震耳欲聋,而大水汪里虽然也是洪水翻滚却依然没有一点声音,无形之中更增加了一种诡异和神秘感,更让人发怵。所以,单从外观来看,这个大水汪就不能等同于那些普普通通的小水潭子了。 雁浦村的乡亲们在日常生活中特别忌讳提到这个大水汪,实在绕不开必须提到它时,也是噤若寒蝉、小心翼翼的。谁家小孩子调皮捣蛋或是啼哭不止,家长实在没有办法制止时,往往就会冒出一句:再闹,就把你扔进大水汪里去!小孩子一听,吓得马上就会闭嘴,变得老老实实。 村里的年轻人打赌,也常常用大水汪做赌码:你要敢跳进大水汪里游一圈儿,我宁愿输给你两瓶酒。另一位则立刻回应:两瓶酒算啥?你要敢到大水汪里游一圈儿,我输给你四瓶酒!你听听,这个大水汪快赶上一座阎王殿了! 翠玉河水经过雁浦村再往南流二十里,注入一条称为大沙河的河流。大沙河是冀西太行山区一条非常重要的骨干河流。沿着大沙河上溯九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小夫台的村庄。小夫台的村西也有一个水汪叫王八汪。王八,是太行山区的老百姓对乌龟的俗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王八汪里住着好多大大小小的乌龟。奇怪的是,大沙河里大大小小的水汪特别多,但别的水汪里极少发现乌龟,唯独这个王八汪里的乌龟成群结队,叫它王八汪可算是实至名归。 如果搁到现如今,这些乌龟早被人们抓去熬王八汤喝了,说是这个东西大补。但在过去的年代,太行山区的老百姓没有养生方面的知识,在他们的眼里,除了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圈里养的东西可以食用外,而来源于其他地方的东西一律不敢吃,比如鱼、虾、龟这些东西,被统称为水虫子,是绝对不能入口的。这大概算是王八汪里的乌龟多的原因之一。 王八汪里的乌龟生长的年代久了,大多数就修炼成了仙家,称为龟仙,道行广大,几乎无所不能。小夫台的老百姓们只有私下的场合才敢称呼王八汪,人多的时候则称之为大仙汪,以表示对龟仙们的尊敬。 王八汪里的乌龟脊背大多是黑褐色的,长有美丽的花纹。然而这一年,小夫台的老百姓无意中发现大仙汪里出现了两个颜色不一样的乌龟,它们的龟壳洁白如雪光亮照人。由于肤色与众不同,这两个白色乌龟经常受到其他乌龟的欺凌。其他乌龟认为它俩的肤色不正常,是一对另类一对怪胎,留着就是祸害,必欲除之而后快。 这两个白色乌龟正好是一公一母。它们在小夫台王八汪里的日子越来越混不下去了,就商量着逃离这个地方,另觅新的住处。 这一天,两个白乌龟逃出王八汪沿着大沙河顺流而下,日夜兼程,来到翠玉河水注入大沙河的入口处。它们发现翠玉河的水量较小,暗自寻思,水量小的河流栖居的同类估计不会多。为了免受同类再次欺凌,两个白色乌龟顺势往左侧一拐,就来到了翠玉河里,并沿着翠玉河逆流而上,游了二十多里路,来到了雁浦村下这个大水汪的旁边。 两个白色乌龟看到这个大水汪,很快就喜欢上了,它们不仅仅是喜欢大水汪特殊的地理位置,更喜欢汪里只有一些小鱼小虾而没有乌龟。 对于这两个受尽同类欺凌的白色乌龟而言,这里显然是一处非常理想的栖居之地。 两个白色乌龟在大水汪里安顿下以后,一边精心经营巢穴,一边潜心修炼法术。很多年过去了,两个白色乌龟终于得道成仙,后来被雁浦村民尊称为白仙神龟。 村民们把这个尊称送给白色乌龟,说明雁浦人对白仙神龟充满了敬意,因为这个尊称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按照村民们的说法,这个尊称是两个白仙神龟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换来的。 仙家在凡人眼里应该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这对白仙神龟怎么也会像人类做事那样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呢?它们有什么可辛苦的?又有什么业可敬呢?我不理解,故而对张祥顺有此一问。 张祥顺说,人类有人类的难处和辛苦,仙家也有仙家的难处和辛苦。当年,两只白色乌龟来到雁浦村,一看村庄的地形地势就明白,这不是一个寻常平凡的村子。自己要想在这里站住脚,一是要与村里的诸位仙家和睦相处,二是要为雁浦村老百姓办些实实在在的善事。 在讲白仙神龟的故事之前,张祥顺说大水汪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令人难忘的往事。 其实,在两个白色乌龟到来之前,大水汪里曾经住过一条鲤鱼。这条鲤鱼后来也修炼得道成了精怪,人称鲤鱼精。精怪和仙家就是不一样。鲤鱼精不懂得安分守己,经常祸害村里的老百姓,特别是夏天山洪暴发的时候,也正是鲤鱼精兴风作浪的好时机。洪水经过大水汪这一段河道时,大水汪里本来是风平浪静的,但这条鲤鱼精却施展法术,故意搅得里面恶浪翻滚洪水肆虐。 有些被洪水冲走的人,如果能幸运地冲到大水汪里来,因为水流瞬间变缓,还有可能保住一条性命。然而,这条鲤鱼精却偏偏不愿意收留这些不幸溺水的人,竟残忍地把他们全部驱逐了出去,顺着洪水冲向了下游。很快,这些尚有一口气息的活人就变成了死鬼。 鲤鱼精的罪恶行径惹恼了雁浦村的其他仙家,比如龙王爷、狐仙等等。这些仙家虽然不一定都能保土安民护佑生灵,但起码可以做到与雁浦村民井水不犯河水,不故意惹是生非。 鲤鱼精的倒行逆施称得上十恶不赦。有一天,东龙眼水井旁大柳树上住的狐仙召集雁浦村的众位仙家商议,讨论应该怎么处理这条鲤鱼精。 大部分仙家认为,应该聚众仙之力,弄死这条鲤鱼精,它害人实在太多了。而有的仙家比如龙王爷则认为,它已修炼多年成为精怪,道行自然不小,不是那么容易被弄死的,不如留它一条性命,只须废了它的道行即可,让它还原成一条普通的鲤鱼,驱逐出大水汪和翠玉河。 龙王爷的这个意见得到了众位仙家的认可。后来,大柳树上的狐仙带领众位仙家围住鲤鱼精一顿暴揍。龙王爷和鲤鱼精同属于水族,知道鲤鱼精的软肋在哪里,它找到鲤鱼精的命门,伸出前爪狠狠地挠了一下,鲤鱼精随即全身瘫软了下来,就又变回一条普普通通的鲤鱼了。狐仙抢上前一步,抓起鲤鱼扔到了翠玉河里。 众仙家驱逐鲤鱼精,替雁浦村乡亲们除了一大害。但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讲,众仙家这样做也是受自身利益驱使,或者说是为了自保。无一例外,世界上的神仙都是住在有人烟的地方,也就是说,有人才有仙。神仙靠人敬奉才能生存下去。没有人烟的地方没人敬奉,神仙根本住不下去,如此,世界上也就没有了神仙一说。 雁浦村的仙家们深谙这一点,它们懂得,如果鲤鱼精把村民们都祸害死了,又有谁来敬奉它们?这一深层次的原因,才是众位仙家合力驱逐鲤鱼的真正目的和动力来源。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这一对白仙神龟。它们虽然初来乍到,但对先前鲤鱼精的事情早有耳闻。两位白仙神龟原本心地善良,从小在小夫台的王八汪里受尽了欺凌,加上雁浦村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环境,也促使它们竭尽全力为这里的乡亲们提供方便广布福荫,并决心与众仙家和睦相处,万万不敢重蹈鲤鱼精的覆辙。 白仙神龟在雁浦村的口碑非常好,它们的善行也都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那一年,雁浦村有些村民得了一种奇怪的疾病,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疾病。病人的临床症状为浑身高热出汗、口苦舌燥咽干、头晕耳鸣目眩,有的还伴有严重的腹疼腹泻,俗称热病,现代医学上称其为伤寒副伤寒。但过去医学不发达,生活在深山老峪里的老百姓对现代医学知之甚少,便把这种具有传染性质的病统称为“传人”。因为这次“传人”来势凶猛,村里的郎中都束手无策,开出的汤药也不对症,于是开始出现死亡病例。 越来越厉害的病情,像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在雁浦村的上空,更像一块巨石碾压在乡亲们的心头。 有的村民沿袭过去的老办法老规矩,到大柳树下烧香点蜡摆供作揖,祈求狐仙出招解救雁浦村的老百姓,但狐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给村民们传话说:对不起了乡亲们。我们仙家治疗的是虚病,即鬼怪作祟的病,而治不了实病,这种热病就是实病。要想治好眼前这个实病,还望乡亲们另请高明。 乡亲们很失望,在他们眼里,仙家都是无所不能的高手,特别是大柳树上的狐仙,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可现在连它都无能为力,可见这个“传人”的病是何等的凶险!村民们这回真是着了急,有的人家已经考虑搬迁到其他村庄或准备投亲靠友和出外逃荒。 雁浦村西头李家有一位八十多岁的李老太太也染上了“传人”的热病,临床症状表现的非常厉害,人常常烧的昏迷不醒,已经好几天不能吃东西了。 第96章 白仙神龟(中) 李老太太在八十多岁的生命历程中,挺过去好多灾难和困苦,但自知这回挺过去的可能性不大了,就对儿孙晚辈们说,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也够数了,我也很知足。人活百岁总要入土,迟迟早早的事。你们不要再张罗着为我治病了,我懂得你们的孝心,但没有必要花那个冤枉钱。省下钱做点有用的事情吧! 儿孙晚辈们说,给您老人家治病,不就是做最有用的事情吗? 李老太太说,你们说错了,钱不能花在我这个病体上了,花在我的病体上就是没有用。 这话还真是让李老太太说着了,花了不少钱也没有治好的病,后来没有花钱却治好了。 这天晚上,李老太太昏昏沉沉地睡下后,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雁浦村南的一片坟地里。李老太太感到纳闷,我怎么到了这里?哎呀不好,人死了才来坟地里呢,莫非我也已经死了?她想起乡下死了人,家里的晚辈都要抬着棺材来送行,可怎么我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呢?难道还没有死?唉,即便没有死也快了,得了这个病就等于进了棺材。我既然来到坟地里,就给自己找一块合适的埋葬之地吧!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鹤发童颜面目慈祥,给人一种安全感。老头儿问李老太太,大妹子,这黑灯瞎火的,你来坟地里左寻右看,寻找什么东西呢? 李老太太说,我想找一块死后安身的地方。 老头儿听了一愣,说,死?你活的好好的,为啥要死呀? 李老太太说,唉,大哥呀,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世界上又有谁愿意死呀?可不死又有什么办法呢?死期到了不死又能怎么着? 听她这样一说,白胡子老头儿更不明白了,你能算出自己什么时候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老太太就把最近村里“传人”的灾情告诉白胡子老头儿。老头儿“奥”了一声,恍然大悟,随即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这段日子没有看见雁浦村的人路过大水汪呢!他思索了一下,转而对李老太太说,大妹子,你别在这里找安身的地方了,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李老太太说,不行呀大哥,我出来一趟不容易。这块坟地离雁浦村好几里地呢,我这小脚老太太走得很苦很累,不找一块中意的安身之处绝不回去! 白胡子老头儿笑了笑说,大妹子听我的话,回去吧,你又死不了,现在找坟地干什么?还早着呢? 李老太太哪里肯相信老头儿的话?说,大哥呀,我看你的岁数和我差不多。好像也、也该......她本想说,你也该找一块死后的安身之处了,忽然觉得这话不能说出口,这不是咒人家死吗?情急之间只好改口说,这三更半夜的,大哥你来这个坟地里干啥呀?我看还是你先回去吧。我是害了病活不成了,可我看你的身子骨倒挺壮实的,少说还得活他个十年八年的。 白胡子老头儿已经猜得出来李老太太原本想说什么,就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我就在附近住,吃过晚饭后出来遛遛弯儿,老远看见你在这块坟地里转悠,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一个人老在坟地里转悠,你说说,谁看见了不起疑心呢? 李老太太听老头儿说的也有道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老头儿说他就在附近住,李老太太抬头朝四周看了看,附近没有房屋啊,这老头儿住在哪里呢? 忽然,李老太太害怕起来,这个白胡子老头儿在坟地里出现,现在又是夜间,我不会是遇见鬼了吧?想到了鬼,李老太太精神高度紧张,浑身颤抖起来。 看见李老太太吓成这个样子,老头儿知道她是把自己当成孤魂野鬼了,思忖了一下,又对李老太太说,你别怕,我不在这块坟地里住。说着用手往翠玉河的方向一指,你看见那个大水汪了吗?我就在那里面住。 那、那你是、是......李老太太听老头儿如此一说,倒是不害怕了,但却觉得更惊奇了。李老太太懂得,不在坟地里住的绝对不是孤魂野鬼,可一个人在大水汪里又怎么住得下去呢?那还不被淹死吗?对了,过去这个大水汪里有条鲤鱼精,经常害人性命,莫不是它?可看眼前这个白胡子老头儿挺和善的,不像个害人的精怪呀!还有,听说这个鲤鱼精早被村里的众位仙家驱逐走了,莫非里面又来了新的精怪? 李老太太想问问面前的老头儿是什么精怪,可话到嘴边又闭住了嘴,如果他真是精怪你能这么问吗?人家也不告诉你呀!惹的他不高兴,当下就可能把你给吃掉了! 这时,只见白胡子老头儿顺手从地上拔起一把长着细密绿叶的野菜,递给李老太太说,大妹子,你回去让孩子们把这把野菜用水煮煮喝下去,连喝三天,你的病就会减轻;继续喝上十天,你的病就会完好如初。如果嫌药汤子苦,可以在碗里加点蜂蜜或是糖。 李老太太接过这把野菜,问,这是什么菜? 老头儿说,大妹子,别问名字了,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李老太太有点怀疑,说,就这么一把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野菜,就能治好如此厉害的“传人”病? 老头儿说,我说能治好,你又不大相信我的话。究竟能不能治好,你可以回去试试嘛! 李老太太心想,也对,就照他所说回去试试,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自己连坟地都来找过了,还怕死吗?人家老头儿也是一片好心。她抬起头来想对老头儿说声感谢,不料老头儿早没有了踪影。这时,只听前面的大水汪里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天啊,这老头儿看来真是大水汪里的新居民。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呢? 李老太太这一趟出门,走的时间可不短。她本来是睡着了,但家里人却以为她死了,那么重的病,村里有好几个年轻人都没有扛过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又怎么能扛的过去? 正在儿孙晚辈们一个个悲哀万分痛苦流涕的时候,忽然发现李老太太又活了过来。她从炕上爬了起来,手里多了一把野菜。 儿孙晚辈们惊喜交加,忙问李老太太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李老太太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不死了,我还要活着。 儿孙晚辈们听了,一个个直发愣:得了这种病,哪能说不想死就不死了?谁也不想死呀!如果不想死就可以不死,那世界上就没有一个死的人了! 李老太太把手里那把野菜拿出来递给儿子说,去,把它给我熬点水喝。对了,再加两勺蜂蜜。 儿子不知道老太太手里这把野菜是从哪里来的,也顾不得问,就赶紧去给她熬水喝。他觉得,这是老人家临死前最后一点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 汤药熬好了,儿子端到李老太太面前。李老太太端起汤碗几口就喝了下去。喝下去后,觉得肚里很舒服,不像过去那么疼了。李老太太点了点头,笑了一声。 又是点头又是笑,若在过去,儿孙晚辈们会很高兴的,可今天他们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听老人们说过,人在临死的时候,有一阵工夫会很精神,现代医学称为“回光返照”。还有一种说法是为了让将死之人忘记痛苦,阎王爷会给他一碗迷魂汤喝。喝了这碗迷魂汤,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浑浑噩噩地来到了阴间的阎王殿。李老太太醒来时带的这把野菜说不定就是迷魂草,它熬出的汤就是迷魂汤。 儿孙晚辈们见老太太又是点头又是笑的,就想趁老人家眼下意识还清楚,留下个遗嘱什么的。于是说,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就快说吧,我们都在您的跟前仔细听着哩! 李老太太低头一看,果然,一大群男男女女都在她前面跪着呢!就说,你们都跪在这里干啥呢?起来,起来,都起来。你们起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儿孙晚辈们都不愿意起来,说,我们跪着听吧。 你们要老是这么跪着,我就不说了。你们跪成这个样子,我要说话就好像是临终嘱托一样,看着就丧气!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不想死,也不会死!李老太太这话说得很有底气。 儿孙晚辈们说,我们当然不希望您死,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以为我刚才喝了迷魂汤,现在说的都是胡话是不是?错了,我刚才喝的是汤药,是专治“传人”病的汤药;我刚才说的话也不是自己说的,是别人对我讲的。 这一番话,把儿孙晚辈们唬的可不轻,颇有些云山雾罩的架势。听老太太这话说的有来有去,好像不是胡编乱造,更不像意识不清楚时的呓语。晚辈们这才想起询问野菜的来历:那把野菜是谁给的您呀?因为李老太太始终在炕上躺着,根本没有出过这个门,不可能下地去采把野菜回来。 这时,李老太太就把做梦的经过告诉了跟前的晚辈们。晚辈们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世界上竟然有这种怪事?莲浦村的鬼怪仙家多,但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白胡子老头啊! 李老太太说:那白胡子老头儿让我用这把野菜熬汤喝,我也不太相信,权当试一试。他说连喝三天病就会减轻。我看他说的有点准头儿,我刚才喝了一次,肚子里就舒服多了,身上也不太热了,脑袋也不太晕了。 晚辈们并不完全相信白胡子老头儿的话,但熬几碗汤药倒也不费事,就连着给老太太熬了三天。嗨,还真见效!三天后,李老太太觉得身上好多了,居然可以下地活动了。十天后,老太太病愈如初,晚辈们发现,她似乎比得病前还要强壮一些。 李老太太病愈之后,觉得有必要再见见那位白胡子老头儿一次。一来,当面向他道谢;二来,村里患“传人”病的越来越多。老头儿既然能够妙手回春治好自己的病,也应该给所有得病的人治疗才好。只是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常到地里挖野菜,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野菜。白胡子老头儿的野菜是从哪里来的呢? 又是一个夜间,这次不是做梦,而是李老太太亲自来到大水汪旁边,等着白胡子老头出来。但等了半天,不见大水汪里有任何动静,满汪的水泛着黑幽幽光,李老太太有些害怕,想转身回家,转而又想,好多得病的乡亲们还等着用药呢,我怎么能回去呢?忽然,她想到当地的一句俗语:烧香引出鬼来。是啊,我不烧香,鬼怎么能主动出来呢?那个白胡子老头儿虽然不可能是鬼,但毕竟不像个人类。 想到这里,李老太太就回去拿来几炷香,在大水汪边点燃起来,又跪下不住地磕头作揖。工夫不大,只听大水汪里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响。很快,一个人影从水中钻了出来,站到了大水汪边。 李老太太定睛一看,来人不是那位白胡子老头儿而是一位老太太,和自己岁数差不多,只是长着满头的白发。 白发老太太问正在烧香作揖的李老太太,这位大姐,你要找谁啊? 李老太太说,请问,这里面是不是住着一位和你岁数相仿的白胡子老头儿呀? 不错,那位白胡子老头儿就是住在这里。白发老太太说,不过他眼下不在家。 大哥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呢?李老太太有点失望。 他采药去了。雁浦村一带近日闹“传人”,死了不少老百姓,我们要采药救人。白发老太太说。 李老太太一听老头儿采药去了,就放了心,说,大姐呀,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也得过这个病,还是那位白胡子大哥给治好的呢。 白发老太太“奥”了一声说,我听他那天夜间回来说过,你就是到过坟地里的那位大妹子? 第97章 白仙神龟(下) 李老太太点点头说,是的,我那时病的非常厉害,自己觉得都活不下来了,梦中稀里糊涂地跑到坟地里,想找一块死后的安身之地。不料想在坟地里遇到了大哥,是大哥一把野菜又把我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这件事情,大哥告诉过你了? 白发老太太说,老头子说看见坟地里有个人影在晃悠,觉得奇怪,这么晚的时间,一般人不会到坟地里去的。他起初怀疑是盗墓贼,后来认为不像,这里埋葬的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没有什么贵重的随葬品,能盗出多少名堂?就到坟地去看了一看,一看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 李老太太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哥的那把野菜真是灵验得很哪!药到病除。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要当面感谢这位好大哥,也恳请他伸出援手救救雁浦村所有得这种疾病的乡亲们。 悬壶济世,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本来就是我辈的职责和义务。雁浦村乡亲们的病情,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因为雁浦村一带不生长那种野菜,老头子只能到外地去采挖,路也挺远的,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定。白发老太太说。 李老太太说,雁浦村没有这种药材?那天晚上,我分明看见大哥弯下腰从地上拔起一把野菜递到了我的手里。我在雁浦村里生活了几十年了,挖过的野菜不计其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野菜,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李老太太觉得那种野菜来路很蹊跷很诡异。 白发老太太听了笑了笑说,哈哈,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野菜,而是一种药石。老头子弯下腰拔菜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因为这里的老百姓常从地里挖野菜吃,给你一把野菜,你可能就愿意吃下去,吃下去就能治病;如果是给你一块石头,你愿意吃下去吗?我断定你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咽下去的。 药石?李老太太一愕,不解地问,既然是药石,怎么不是石头的模样而是野菜的模样呢?怎么有根有茎又有叶? 白发老太太依然笑着说,把药石变成野菜,把野菜变成药石,这些招数对于我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老太太觉得白发老太太说的很对,幸亏是一把野菜,若是白胡子老头儿给自己一块药石,自己又不识货,转身就有可能扔掉,那样岂不误了大事? 但她又想不明白,对白发老太太说,大哥大姐有如此妙手回春的手段,为什么不早施援手救治雁浦村的百姓们呢?村里这些日子可是病死不少人哪! 白发老太太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嘴皮子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来。显然,是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 这李老太太有点拧劲儿,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白发老太太没有说话,就不住地追问。根本没有考虑白发老太太为什么忽然箴口不语。 见李老太太追问得紧,白发老太太只好实话实说,不错,按道理讲,我们应该早施援手才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但我们考虑到雁浦村有众多仙家居住,仙家一般都是杏林高手,人家在雁浦村住了多少辈子了,而我们则是初来乍到,哪里轮的到我们这三脚猫功夫出来丢人现眼呀!所以嘛,我们只是站在大水汪边冷眼旁观了一段时间。不知道雁浦村的仙家们为什么不出手相救。唉,想不到就是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雁浦村就有好几个乡亲到阎王殿里报到去了。 白发老太太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后,接着又说,这些日子每到夜晚,我们都站在大水汪边向雁浦村方向了望,望见坟地里不断有新的坟头出现,心里就像锥子扎一样疼痛、难受。 李老太太一听,原来错怪这两位了,就说,乡亲们已经拜过其他仙家了,他们都表示无能为力,说自己只能治虚病,而这个“传人”是实病,他们治不了。 白发老太太说,我们后来也想到了这一层,村里的众位仙家可能真对付不了这次“传人”的疾病,正如大妹子刚才所说,“传人”是实病而不是虚病。虚病和实病的治疗和用药当然是不一样的。我们和雁浦村的众位仙家不一样,他们以治虚病为主,一般不会用药物;而我们却是以治实病为主,用的全是药物。 李老太太终于听明白了,白胡子老头儿和白发老太太才是真正治实病的仙家。两位高手治“传人”,那还不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吗? 白发老太太对李老太太说,大妹子,你不要在这里等白胡子老头儿了,赶快回家去吧。 李老太太说,那雁浦村里的病人怎么办呢? 白发老太太说,这个好办。你回去告诉众位乡亲们,明天早上派几个人在大水汪对面的山头上搭一座简易小庙。每天晚饭时分,派人去庙里取一次药,回去熬汤喝。不出十天八天,大家的病就会好。 李老太太回到村里,吩咐乡亲们照着白发老太太的话去做。村民们每次到小庙里取药,果然发现里面有一大盆白色的石块,很像刷墙用的石灰石。病人喝了药石熬的汤,十多天后,所有的病人果真全部痊愈。据最后一次取药的村民说,他在小庙里还发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以后乡亲们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们。我们就在大水汪旁边住。他们没有说自己住在大水汪里,怕乡亲们怀疑他们的身份来路不正。 然而,雁浦村的乡亲们还是对白胡子老头儿白发老太太产生了怀疑,大水汪旁边就是翠玉河,哪有住人的房屋?当然,你们也不可能住在翠玉河里,那是龙王爷住的地方,你们是住不进去的。只有一个可能,你们是住在大水汪里的。 自从发生了药石治病这件事情以后,雁浦村的乡亲们都知道大水汪里来了两个白胡子白头发的仙家,都知道这两位仙家心地善良为人祛病替人消灾,但不知道二位为何方神圣,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来这里干什么?直到数月后的一天,人们才知晓两位仙家的本来面目。 时间一晃儿到了夏季。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强烈,气候炎热。莲浦村有几个村民到大水汪周围的山上打柴。中午时分,有几个人想到大水汪里洗个凉水澡。下山时,他们看见大水汪旁巨石上有两个白白的圆东西,每个有磨盘那么大。这是什么东西呀?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就爬到巨石上面想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我的天哪,原来是两只大个子乌龟!乌龟的生活习性很奇怪,越是阳光强烈的时候越去暴晒它的龟壳,雁浦人叫作晒盖子。这两个乌龟趁着阳光强烈在晒自己的乌龟盖子。 大水汪里住着两只白色的大乌龟!消息很快在雁浦村传开。 李老太太听到这个消息,联想起自己以前遇到的白胡子老头白发老太太,终于对上了号,这两位老人家原来是白色乌龟变的,怪不得它们的医术这么好。乌龟能活千年万年,人顶多活百十来岁,它们来治人的病,那还不容易吗? ...... 张祥顺一口气讲到这里,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我问,从此后,这个大水汪就改名叫白仙汪了? 张祥顺摆了摆手说,没有,以后又经历了几件事情,人们才叫它白仙汪。 想不到,后来的故事更具传奇性。有一年的正月,莲浦村有户人家要在正月十五给儿子娶媳妇,来的客人很多,吃饭的盘盘碗碗等餐具不够用。眼看办喜事的日子就要到了,可餐具还没有着落,主人家非常着急。 要说这件事情并不太大,但却挺麻烦。去集市上买吧,一是囊中羞涩,经济实力不允许买那么多;二是谁家也不老结婚,办完喜事后就会闲置起来造成较大的钱财浪费。 这时,有人提醒主人家,说上次大水汪里的仙家在小庙里留下纸条,让乡亲们有困难找它们。你现在不是有了困难吗?为何不去请仙家帮个忙呢? 主人家有些犹豫,说大水汪里的仙家是给人治病的,怎么能卖这些吃饭的家伙什呢? 不料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有人喊,上好的杯盘瓢碗应有尽有,可租可买,快来瞧快来看呀! 听到喊声,主人家连忙跑出来看,果然发现有个卖货郎挑着一担白灿灿亮光光的餐用瓷器来到了村街上。嗬,大大小小一应俱全。 主人家上前打问,请问师傅,买怎么买?租怎么租? 卖货郎说,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做什么用? 主人家说,正月十五给我儿子娶媳妇办酒席用。 卖货郎说,那你是一次性使用,买下不合算,还是租用好。餐具嘛,你先拿去用着,觉得好用,咱们下来再谈租金;用着不好,我分文不收。 主人家一听大喜,这个卖货郎可真不错,就挑拣了一部分当用的餐具,随后问卖货郎,你啥时候还来雁浦村?我怎么还你呢? 卖货郎说,等你给儿子办完喜事以后我自然就会来的。记着,如果有摔碎的盘盘碗碗不要扔掉,到时候将碎瓷片也都还给我。 你看人家想的多周到。主人家说,如果摔碎了,我多付你一些租金就是。 卖货郎摆了摆手说,那倒不必,只要别缺东西就行。 办完了喜事,卖货郎果然又来了。办酒席时,人多手杂还真摔坏几个盘子和几个碗。主人家拿出钱来准备付租金,卖货郎没有收,只说了一句,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主人家听的一头雾水,租金你不收,难道向我要更值钱的东西?那我可没有。心里犯嘀咕,就跟着卖货郎走出房门。 卖货郎一直往前走,主人家在后面跟着,越走越犯疑惑:这个卖货郎要往哪里走呀?和我说句话还用走这么远的路吗?哎呀不好,人常说,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当着村民的面他不说,别是什么见不得人听不进耳的坏话吧? 待走到大水汪边,卖货郎不走了,将主人家还回来的盘盘碗碗,包括摔碎了的瓷片一古脑儿扔进了大水汪里,然后对主人家说,这些餐具的租金我全免了。 主人家一惊,说,你莫不是怕我付不起租金?我娶得起媳妇就能付的起租金。还有,你是不是嫌我打碎了你的餐具?全扔到大水汪里岂不可惜!我怎么也得给你一些报酬,你这是小本买卖,也挺不容易。 卖货郎说,不用给我报酬。请你告诉你的家人和村里的乡亲们,以后千万不要向大水汪里扔石头、倒垃圾杂物和拉屎撒尿,谁家屋里院里乱七八糟都无法生活不是?也不要随便用大水汪里的水。说完,纵身跳进大水汪里,只见水面上冒起一串水泡,就不见了卖货郎的人影。 主人家回来把这个事情告诉大家,乡亲们才知道卖货郎也是大水汪里的白色乌龟变的,它们是特意为办喜事的这户人家提供餐具的。后来,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就头一天写个纸条扔进大水汪里。第二天,一摞整整齐齐的餐具就会摆在巨石上面,有的上面还订着不少锔钉,那是打碎了的餐具精心修复过的。 从此,莲浦村民感念大水汪里的白龟对乡亲们的好,就把大水汪改称为白仙汪,两个白色乌龟也改称为白仙神龟。以后,这对白仙神龟又多次搭救溺水之人的性命。有些人溺水地点离白仙汪较远,已经死亡,但只要路过白仙汪,神龟总要设法拦住尸身交还家里。 我感慨地说,这真是一对心地善良的白仙神龟呀! 张祥顺说,是的。白仙神龟的可贵之处不仅仅体现在这些方面哩! 还有别的?我问。 有。下一章咱们接着讲。 请看下一章:神龟御敌。 第98章 神龟御敌(上) 张祥顺以前给我讲过不少故事,大部分都是与鬼怪有关的,最近这几章则与以前有所不同,讲的都是神仙。我问张祥顺,鬼怪与神仙有什么区别呢? 张老顺笑呵呵地说,我个人觉得没有什么区别。上一章《白仙神龟》中的李老太太说,只有孤魂野鬼才会在坟地里出没,神仙不会出现在坟地里。这些话虽然有些道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其实,所谓的神仙鬼怪应该是一码事,他们都与我们不是同类,所以被称作异类。为了与动物这种异类区别开来,所以很多书本上就把神仙鬼怪之类称为灵异,它们演绎出来的故事就叫灵异故事。 张祥顺还告诉我,灵异故事经常出现在书本和典籍中。自古以来,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灵异故事占有很大的比例,因为它们也是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不能把它简单地归于封建迷信的范畴。 我岁数还小,对张祥顺这些话听不太懂,只是喜欢神怪故事里面的热闹气氛和离奇境遇,就问张祥顺,您说这一章的题目是《神龟御敌》,白仙神龟既然如此神通广大,还会有敌人吗? 张祥顺说,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敌手有对立面,这就叫相生相克。白仙汪里的神龟虽然神通广大,但也有敌手和对立面。它们曾经三次御敌,虽然也很惊险,但最终还是成功的战胜了敌人。 这一年,风调雨顺,雁浦村的庄稼长势特别茂密旺盛。夏末秋初之际,谷子、黍子、玉米等大秋庄稼都陆陆续续秀出了饱满的穗子,无疑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景,这是庄稼人最期盼最高兴的事情。有的人家早早预备好了粮屯、大缸、口袋,就等着颗粒归仓储藏粮食了。 然而好事多磨。有一天夜里,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雁浦村发生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做了一个内容相同的梦:七天后,有一场严重的蝗虫灾害要突袭雁浦村一带。人们在梦境中看到遮天蔽日的蝗虫成群结队地向雁浦村附近的村庄飞来。蝗虫所到之处,所有的庄稼都被吃的颗粒不剩枝叶全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这个景象,正如《红楼梦》中描绘的那样,“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二天一早,人们在街头一见面就相互询问,你昨晚做梦了没有?做了,梦见闹蝗虫了。对,我也是做的这样的梦。唉,咱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蝗虫哩! 人们说起这个奇怪的梦境都觉得不可思议。有的说,咱雁浦村有大几百号人,怎么能做一个相同的梦呢?这可是世间少有的事情。是不是老天爷特地给咱们捎信来了?难道真的是要遭受蝗虫灾害吗? 有的人却说,不可能,梦就是梦,不等于事实。就像我,做过当大官的梦也做过发大财的梦,还做梦娶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可现在呢?我仍然还是平头老百姓一个,还是穷光蛋一个,还是光棍汉一条,连个丑八怪样的媳妇都没有娶上。 尽管有些人对这个梦境心存戒备,可大多数村民仍然抱有侥幸心理,总希望它仅仅是个梦境而已,就没有做任何抗拒蝗灾的准备工作,有的人甚至连心理层面的准备也没有,照样吃照样喝,照样睡得安然大觉。什么蝗虫绿虫,爱来不来。 两天以后的晚上,村民们又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梦:蝗虫正以每天一百多里的速度从南到北向雁浦村推进,估计再有一天左右就会抵达雁浦村。蝗虫过后,这里将是一片赤地,庄稼全都被吃光,老百姓将要饿肚子,比“传人”之灾还要厉害十分。 全村人两次都做同样的梦,都说蝗虫要来,看来不是空穴来风。村民们这时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没有人不当回事了。人们有点心慌意乱,这么大的蝗灾怎么抵抗得住呢?怎么保证到手的庄稼不被蝗虫吃掉呢? 雁浦村的村长名叫李树韬,正是上一章故事《白仙神龟》中提到的李老太太的孙子。他也做了闹蝗虫的梦,因为是村长,他的梦境里蝗灾的程度要比一般村民梦到的严重的多,因为没有了粮食,不少村民冻饿而死。 李树韬把乡亲们召集在一起开会商量对策,说不管有没有蝗虫到来,我们都要提高警惕,以防万一,小心无大错。从现在起,各家各户就要开始做准备工作。 这时,有的村民提出来,咱们是不是征求一下白仙汪里神龟的意见,在治疗“传人”的疾病时,它们不是留下纸条,说有了困难就找它们吗?如果蝗虫真的要来,那可是一场大灾难,光靠咱们恐怕扛不住这场灾难。如果白仙神龟肯助我们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个建议好!大家一致同意,在这样的大灾大难面前,白仙神龟出手相救恰逢其时。 李树韬随手写下一张纸条,准备派人到白仙汪边的那座小庙去。这时,就见有个年轻的村民拿着一张纸条走进门来,递到李树韬手里。在医治“传人”疾病时,白仙汪里的神龟和雁浦村民曾经达成一种默契:因为双方见面不太方便,乡亲们有什么需要办理的事情就写在纸条上放在白仙汪对面山头上的小庙里。这座小庙,就是雁浦村民和白仙神龟传递信息的中转站。 李树韬展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今天中午,请你到白仙汪内商议抵御蝗虫一事。 到白仙汪里去?李树韬愣了,我又不懂水性,那么深的水,进去还不得淹死吗?退一步讲,即便淹不死,里面都是水,又怎么商议事情呢?白仙神龟是水族不怕水,可我是人啊,怎么能长时间呆在水里? 在场的村民们也都埋怨起白仙神龟这两位仙家来,我们人容易犯糊涂,你们仙家也犯糊涂吗?怎么能发出这样的邀请呢?仙家神通广大变幻莫测,可以变成人形来村里商议嘛,我们人类可没有那么大的道行,变不成神龟! 于是,李树韬也写了一张纸条让这位年轻的村民放到小庙里去,大意是说自己不懂水性,无法进入白仙汪,仙家们最好屈驾来村里商议。 白仙神龟的办事效率还挺高,接到纸条后,中午时分就来到了李树韬家里。是一个老叟和一个老妪,两人都是满头的白发,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裤,但在外面罩了件灰蓝色的长袍。老叟留着长长的白胡须。 李树韬当年听奶奶描述过两个白仙神龟的模样,现在见家里来了这样两位老者,就知道是仙家来了,连忙让座端水倒茶又递烟。 两位老者坐下来,摆了摆手,对李树韬说,不必客气,我们用不惯凡间的东西。事情紧急,闲言少叙,咱们说正事。本来想请你到寒舍一叙,谁知你竟然不愿意去。无奈,我们只好来这里打扰你,太不好意思了。你看,为了和你会面,我们还专门向大柳树上的狐仙借了这样两套衣裳。 李树韬怔了一下,奇怪地问,向狐仙借衣裳?为什么呢? 老叟说,我们平时都是穿白衣服,但按照雁浦村里的习俗,这属于缟素之服,也就是孝服丧服,只有家里死了人才穿这种衣服。你的家人都好好的,我们穿这身衣服来你家里就不合时宜了。所以,我们才请你到我们那里去,可你又不愿意不去,我们只好借身衣服穿上来你家了。 李树韬感慨地说,两位仙家想的真周到。不过,我不是不愿意去,是没有办法去。两位仙家自然不怕水,我虽然生长在翠玉河边,却一点水性也不懂,正宗旱鸭子一个,进到白仙汪里还不得淹死吗? 老叟一听,捋了捋白胡须,笑着说,哈哈,尽管放心,我们既然邀请你去,就得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再大的水也淹不着你。 李树韬听不明白,问,仙家此话怎讲? 老妪接过话头说,这件事情以后你就会知道的。现在我们既然来了,还是先说说怎么抵御蝗虫灾害的事情吧。 对对,这个是正事也是大事。老叟说,前几天,我们俩给雁浦村的乡亲们托了两个梦,可我们发现好像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村里似乎也没有做什么准备工作。 啊,梦原来是两位仙家所托?村民们还以为是老天爷给托的梦哩!李树韬恍然大悟。 哈哈,如若不是我们所托,怎么全村人都做一个同样的梦呢?老叟又捋着白胡须说。 李树韬说,仙家最后一次托梦说蝗虫再有一天时间就到雁浦村了,以仙家之意,我们该怎样做准备工作呢? 老妪说,我们的意见是“扎”起三道“篱笆”,用你们人类的话就是筑起三道防线。 李树韬听不懂老妪的话,问,晚辈愚钝,恳请两位仙家说的再详细明白一些。 老妪说,乡亲们可在白仙汪南面一百二十丈路程之处,“扎”起第一道“篱笆”。 李树韬问,怎么“扎”“篱笆”?“扎”什么样的“篱笆”? 老妪说,这个倒也简单,具体做法是在翠玉河面上搭起一座简易的便桥,用桥来连接起翠玉河的东岸和西岸,两岸之间堆起一条长长的干柴堆,待等蝗虫飞近时,马上点燃干柴。蝗虫最怕火烧,这第一道“篱笆”可以烧死一大部分蝗虫。 这个不难,我回头马上布置。第二道“篱笆”又是什么呢?我们应该怎么部署?李树韬又问。 老叟说,请乡亲们把村里所有得鸡鸭鹅统统赶在距离第一道“篱笆”六十丈远的地方,这是第二道“篱笆”。有些侥幸越过第一道“篱笆”的蝗虫,受到火焰的炙烤,很难再飞起来,就会成为鸡鸭鹅口中的一道美食。鸡鸭鹅捕食蝗虫的速度非常快。 李树韬点点头说,这一点也不难做到,我过一会儿就通知各家各户做准备。 老妪接着说,第三道“篱笆”,就是我们居住的白仙汪了。经过前面两道“篱笆”的阻挡,蝗虫即便侥幸逃脱,也已经所剩无几,有个别飞过来的蝗虫,也绝对过不了白仙汪。至于第三道“篱笆”怎么布置,现在还不方便对你讲,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过请雁浦村的乡亲们相信,我们绝不会让一只蝗虫飞过白仙汪。 两位仙家的话,李树韬自然深信不疑,答应立即着手布置。仙家临走时,说想见见老朋友李老太太。 李树韬摇摇头说,奶奶两年前已经去世。弥留之际,老人家还嘱咐过我,要相信两位仙家善待两位仙家。唉,我们如果知道是两位仙家托梦,早就行动起来了,还能等到此时? 听闻李老太太已经过世,两位仙家不免唏嘘一番,老人家是雁浦村与我们接触的第一个人。我们后来能为雁浦村的乡亲们做些事情,能被乡亲们认可,也全仗这位老人家穿针引线哪!她的功德值得我们永远记在心里。 李树韬向两位仙家鞠躬致谢,表示不忘奶奶的嘱托,要相信仙家善待仙家。 两位仙家谢过李树韬告辞。李树韬立刻按照仙家的提示进行动员部署。全村的老百姓积极行动起来,很快,第一道第二道道“篱笆”顺利地“扎”了起来。 正如白仙神龟所托梦境所示,一天之后,铺天盖地的蝗虫由南至北向雁浦方向飞来。蝗虫所到之处,凡是带绿叶的庄稼尽遭灾殃。气势汹汹的蝗虫很快逼近了第一道“篱笆”。 这时,只听李树韬高喊一声“点火!”,从翠玉河的东岸到西岸,一条长长的干柴堆被迅速点燃,红红的火舌窜起一丈多高,在翠玉河上筑起一道长长的火墙。刚才还蜂拥而来不可一世的蝗虫,一触到火墙上,转眼之间就被火舌吞噬,“吧嗒吧嗒”地跌落进火堆里烧成了灰烬。 第99章 神龟御敌(中) 第一道“篱笆”大显身手,消灭了大半的蝗虫。有一些蝗虫侥幸飞过火墙来到第二道“篱笆”前,面对着的是数百只鸡鸭鹅的翘首以待。这些鸡鸭鹅看见这些肥肥胖胖的蝗虫,一个个高兴的不得了。这些鸡鸭鹅心想,自己平时都是吃主人搅拌的糠皮和菜叶子,那玩意儿真不怎么好吃。最好的食物也不过是吃只蚂蚱解解馋,那还得自己去野地里寻找,何时何地见过这么多肉乎乎的美味佳肴?于是,它们不等蝗虫靠近就拃开翅膀飞扑上去,把一个个蝗虫叼进嘴里。 躲过了火墙躲不过鸡鸭鹅的嘴,第二道“篱笆”又消灭了一大批蝗虫。这道“篱笆”抵御蝗虫虽然非常有效,但却出现了一个大漏洞:鸡鸭鹅吃饱肚子以后就懒得再张嘴了。所以,剩下一小部分蝗虫又得以死里逃生,继续向北侵犯。 李树韬和村民们有点担心,因为蝗虫的繁殖能力非常强。如果第三道“篱笆”不能把剩下的蝗虫干净彻底地消灭掉,不出几天工夫就会繁衍出一大批小蝗虫来,灾情依然异常严峻。在这个节骨眼上,村民们把全部希望就寄托在白仙神龟的最后一道“篱笆”上了,人们都希望两位仙家能够使出非同寻常的雷霆手段,将剩下的蝗虫尽数歼之,以绝后患。 第二道“篱笆”与第三道“篱笆”之间只有六十丈远的距离,蝗虫眨眼就到,有的蝗虫已经飞到白仙汪的边缘。这时,只见白仙汪里忽然升腾起一股股浓雾。浓雾很快向四处弥漫开来,雾气越来越宽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从翠玉河的东岸到西岸堵了个严严实实,形成了一道密密匝匝的雾墙。雾墙里面不时地透露出一股股呛鼻子的味道。 突然,浓雾飞快地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一群群蝗虫团团围住,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紧。 村民们终于明白,这就是白仙神龟所说的第三道“篱笆”——雾墙。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雾墙渐渐消失,浓雾慢慢地消散开来。这时候,村民们来到白仙汪边观看,只见地上覆盖着一片片死去的蝗虫。 正如白仙神龟所承诺的那样,在这第三道“篱笆”面前,一只蝗虫也没有飞过去。 看到这种情景,李树韬带领村民们转身面向着白仙汪,合起手来作揖致谢,嘴里念念有词:要不是两位仙家相助,雁浦村这回可就遭了天大的灾祸了。雁浦村的老少爷们谢谢两位仙家了! 话音刚落,就见白仙汪里突然冒起一串长长的水泡。水泡沿着水汪的四周遛了几个圆圈后,慢慢地消失了。 李树韬和村民们都不解这是何意,就赶紧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小庙里,询问两位仙家有什么吩咐? 很快,白仙神龟也把纸条送到小庙里,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我们同住雁浦村,都是雁浦村的子民。不同的是你们住在陆地上,而我们住在水汪里。陆地水中都是一家人。而蝗虫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消灭敌人是全雁浦村民的职责和义务,不用感谢我们,反倒是我们应该感谢乡亲们,感谢乡亲们的理解和信任,感谢乡亲们没有把我们当做异类,把我们当做亲人一样。 事后,李树韬写了一张字条,问白仙神龟,雾墙里透露出来的呛鼻子的味道是什么东西?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能把蝗虫熏死? 白仙神龟回复的字条是这样写的: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雁浦村四周的山上都有,它就是黄蒿。乡亲们夏天也常用黄蒿熏蚊子。蝗虫到来之前,我们就从山上采集了大量的黄蒿备用。当然,单靠黄蒿的气味熏蚊子可以,熏死蝗虫还差不小的火候,我们用自己的方法对黄蒿进行了特殊的加工。这一点是我们的秘密,不方便告诉乡亲们,见谅。 这是白仙神龟第一次成功御敌。 第二次成功御敌,是准确地预报了一次大地震,让雁浦村民幸免于难。 地震,在雁浦人的方言中称之为地动。为叙述方便,故事里仍按照当地的方言称呼为地动。现代的地震预报技术很先进,可以借助于紧密的仪器和各种数据进行分析。其实,在过去的乡下特别是深山老峪,每当地动来临之前,也都是有种种先兆的,比如一些动物的反常现象等等,只是不足以引不起人们的注意罢了。 白仙汪平日里波澜不惊,即便是山洪暴发的时候,翠玉河里浊浪滚滚涛声震天,但是白仙汪里却依然静若处子。 然而,有一天早上,白仙汪的水面却出现了层层涟漪,雁浦人称其为水纹儿,有几个地方还冒起了高高的水泡。这个怪异的现象曾被不少路过白仙汪的雁浦村民看到,但他们都不当回事。大家认为,白仙汪里既然住进了白仙神龟,那都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仙家呀,里面发生一些奇怪的景象也是挺正常的。仙家嘛,必然有与人类不一样的地方,不然的话还叫什么仙家?起水纹冒水泡,说不定是人家老两口在水里闹着玩哩!前段日子抵御蝗虫时,白仙汪里不是也冒过水泡吗! 仙家毕竟是仙家,两个白仙神龟早已看出了端倪:不好,要出大事!他们依稀记得当年在小夫台村王八汪里居住时,出现过一次相同的情景。王八汪比白仙汪要小得多,水位也很浅,当时水面就像烧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发生了地动。好在小夫台地处深山老林,是个很小的村庄,人烟稀少,老百姓住的都是平房或茅草屋,故而没有造成大的灾害。可雁浦村就不一样了,虽然只有百十多户人家,但它在太行山区已经算是个比较大的村庄了。最重要的是邻近的村庄很密集,村与村之间的距离都不太远,如果发生地动,这些村庄都会遭殃。 两位白仙神龟寻思,不行,需要尽快通知乡亲们,大家不能呆在屋里了,要搬到外面来住。 这次地动与上次抵御蝗虫不同。上次白仙神龟用托梦的方式告诉大家,是因为白仙神龟已经知道蝗虫什么时候来到,布置灭蝗措施能够来得及。可这次地动,连白仙神龟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也许是在数天以后,也许就在跟前,说不定眨眼的工夫就会地动山摇大祸降临。 白仙神龟又化装成老叟老妪,来到村里找村干部李树韬,让他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赶快搬家,不要在屋里住了。 李树韬虽然对地动也有些怀疑,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仙家的话,人家真有先知先觉的能力。另外,有防备总比无防备好。防备了,即便地动最后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忙活了一阵子,也不损失什么;地动真的来了,可又没有防备,那个损失就大了。 李树韬一户户上门做村民的工作,不料,村民们谁都不相信,说大地好好的,你凭什么说它要动? 李树韬说,不是我说的,是白仙汪里的仙家说的。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总不能不相信仙家吧? 村民们说,如果仙家认为要地动,就会像上次灭蝗那样给我们托梦了。村民们不明白,正因为地动的不确定性,所以白仙神龟觉得用托梦的方式弄不好要误事。 没有他法,两个白仙神龟只好又变作人形,直接到村里一家家做说服工作。人命关天的大事,即使是神通广大的仙家,也不敢掉以轻心。 雁浦村民虽然把白仙神龟看做圣明,但搬家到外面住可不是个简单事情。眼下时令已是后秋季节,天气已经变冷,山里的风特别凉,一家大小到野地里住,成人还好说,小孩子受凉着风闹了病怎么办?尤其让人担心的是,白仙神龟并不敢确定地动就一定能来,它们也只是一种猜测。假如真的来了,大家搬一次家鞍马劳顿还算值得,如果地动来不了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人马三惊的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显然,村民们与村长李树韬和白仙神龟的观念不一样。 白仙神龟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乡亲们,如果地动没有来,大家只不过受些劳累虚惊一场;如果地动真来了,那可就不是受累的事情了,那是要人命的,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这类事情,最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人类有句话叫防患于未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我仍然觉得村长李树韬和白仙神龟的意识理念和思维方式很值得当代人学习和借鉴。对于地震之类不可知的自然灾害,我们真应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布置了周密的防范措施,最后地震没有来。没有来就没有来吧,我们顶多是忙活一阵虚惊一场,顶多是消耗一些财物、时间和精力;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地震真的来了呢?地震来了而我们又没有做任何准备,损失的可就不是财物时间和精力了,而是活生生的人命哪!人命难道不比那些财物时间和精力重要吗?这方面的教训已经很多很多了,然而遗憾的是,我们有些人直到现在似乎还没有真正吸取这个教训。 再回到故事里去。 两位仙家万般无奈,只好说,如果地动没有来,乡亲们搬迁的费用由我们来负担。 你们来负担?你们是另类,住在水汪里,吃的用的和我们都不一样,怎么来负担?村民们不相信地动要来,也不认同白仙神龟这句话。 请大家放心,我们自然会有办法。总而言之,不能让乡亲们受一丁点损失。白仙神龟言辞凿凿急赤白脸地说,差一点就要给村民们下跪了。 李树韬也快要给大家下跪了,恳求着说,乡亲们哪,两位仙家在咱们雁浦村居住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对我们打过诳语啊?上次灭蝗虫的事情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大家一定还有记忆吧?那不是人家仙家救了我们吗?如果再往前推几年,“传人”的病不也是人家仙家给治好的吗?人家本来是另类是仙家,完全可以不管我们凡间人类的事,落个逍遥自在多好啊!可仙家不愿意看着乡亲们受灾受难呀!它们虽然住在白仙汪里,可也是咱们雁浦村的一户村民哪!它们难道忍心祸害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吗? 村长李树韬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辞,打动了村民们的心,当然真正打动人心的还是白仙神龟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啊,两个白仙神龟完全可以置身度外不管雁浦村的事情,那该多省心省力啊!刚才仙家说的更有道理:搬了家,地动没来,我们不过是虚惊一场;要真来了,就能保住性命。这个账头可得算清呀!算不清,那可真就是浑球一个了! 搬家,立马就搬! 村民们的思想终于通了。在村长李树韬的带领下,不到半天工夫,各家各户就把锅灶粮食和行李铺盖搬到了村外的平地上。 凑巧了,等最后一户人家搬出屋外时,一场剧烈的地动就发生了!刚才还好好的世界,瞬间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山上的巨石滚落下来,砸死了不少牛驴猪羊,还砸死很多猫狗鸡鸭鹅;有些石头垒起的房屋也震蹋了不少。大地裂开了好几道长长的宽宽的裂缝。 万幸的是,没有砸死一个人,只有几个放羊放牛的村民在山上被滚落的石块砸伤了,但伤势也不太重,歇息几天就会痊愈。 白仙神龟再一次搭救了雁浦村。村民们对白仙汪里的生灵达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地动过后,男女老少齐齐地来到白仙汪边烧香磕头,感谢白仙神龟的及时救援。先前一些不相信地动的村民,还向神龟表示深切道歉和忏悔。 白仙汪神龟第三次御敌,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御敌,它阻挡的是惨无人道的日本侵略者。 第100章 神龟御敌(下)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进行到了最艰难的关头。 前文交代过,抗战期间,雁浦村曾是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公所驻地,也是全边区有名的堡垒村,经常有八路军伤病员来这里养病养伤。这年夏天,华北联合大学,简称华北联大,就是现在的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当时,华北联大的十多名伤病员学生在雁浦村养伤。读者或许觉得奇怪,既然是学生,怎么还负伤?其实,那个年代的华北联大的学生同时也是战士,这些学生经常和八路军战士一起参加战斗打日本鬼子。雁浦村与敌占区山西省灵丘县毗邻。灵丘县的日本鬼子经常过来进行小规模的“扫荡”。这十多名伤病员在雁浦村养伤的消息被隐藏在区公所的内奸透露了出去,灵丘县就出动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和伪军前来抓捕伤病员。 这一天凌晨,天刚麻麻亮,张祥顺的堂兄张老雨早早上山打柴,刚走到村口,突然发现村北的山间小路上走来一群穿黄衣服的人。张老雨虽然没有见过日本鬼子,但见过八路军。八路军都穿灰布军装,村里的华北联大伤病员也是穿灰布军装。显然,这群穿黄衣服的人不是八路军。不是八路军又会是谁呢?张老雨想,这一定是日本鬼子。毫无疑问,他们是来抓捕华北联大伤病员的。 张老雨顾不得打柴了,调转身子赶紧跑回村里,到区公所去报告敌情。区公所负责军事的副区长兼武委会主任曲建德一听说日本鬼子来了,连忙通知伤病员转移。然而时间还是来不及了,敌人已经到了离村口二里地的地方。而且,学生们身上都有伤病,有的人伤病还比较重,无法快速转移。 绝不能让伤病员落在日本鬼子手里!曲建德把驳壳枪上满子弹,集合起去小队和雁浦村的民兵游击组,准备和敌人硬拼一场! 这时,区公所大门外突然走进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脸色都很白,都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 两人一进门,就对曲建德说,曲副区长,硬拼恐怕是不行。鬼子一个小队加上伪军有一百多号人,区小队只有十多个人,村里的民兵才三四十个人,武器也不精良,哪里是敌人的对手?还是先让伤病员们躲起来的好。 曲建德两手一摊,为难地说,躲?往哪里躲?最好的去处是躲到深山里面,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敌人已经进村了。伤病员们行动都不方便,是躲不开鬼子追击的。 两个穿月白衣服的人说,往深山里躲肯定来不及了,我们倒是有一个比较好的去处,可以将伤病员安全地藏匿起来。 曲建德觉得这两个人面生,自己来到雁浦村半年多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以为他们是周围邻村的乡亲,就说,情况非常紧急,伤病员实在来不及转移到深山里去了,还是想法转移到邻村吧。 这两个人说,转移到邻村恐怕也来不及了,就藏在雁浦村吧。 曲建德听了一愣,说,就藏在雁浦村?我来这个村时间不短了,有无安全藏身的地方一清二楚。水井里树洞里都藏匿过人,鬼子已经有了察觉,不能再藏到那里去了,再说十多个伤病员也藏不下呀。他以为这两个人还是说的那几个藏人的老地方,就连连摇头。 不怕,我们所说的这个地方很大,藏上三五十个人绝对没有问题。那个男人说。 曲建德感到奇怪,雁浦村有这么大藏人的地方我怎么不知道?他问两个人,你们两个也是雁浦村的村民?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是,是,我们都是雁浦村的老百姓。 可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们俩呢?曲建德诧异地问。 嗨,我们没有事情也不出门,村里认识我们的人不太多。那个女人说。 不出门?你们难道不种地?不打柴?也不赶集上庙购买生活用品?就老在家里窝着?曲建德越来越怀疑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 男人哈哈一笑,说,曲副区长啊,这个事情嘛,容我们以后再详细向你解释好不好?鬼子现在就要进村了,咱们还是快藏伤病员要紧哪! 曲建德一想也对,管他们是哪里人呢?既然有合适的藏身之处,先过了眼前这一难关再说。他问这两个人,你们在哪里住,村东还是村西?村北还是—— 两个人急忙接过来说,我们在村南住,那里有个白仙汪,离这里五六里地远。你带着区小队和民兵护送伤病员速速到白仙汪。 曲建德也没有细想,就带人护送着伤病员来到白仙汪,眼前是一汪深不见底黑幽幽的水。他问那一男一女,藏身之处在哪里? 就在这里!那一男一女说完,突然“扑通、扑通”跳进了汪里,扭过头来,还招手让伤病员往汪里跳。 伤病员们谁也不敢跳。这、这是逃命呀还是找、找死呀?说是逃命,跳进水里还不淹死吗?说是找死,那还不如和敌人硬拼一场呢,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还能赚一个。 看到这个情景,曲建德实在忍不住了,就厉声斥责那一男一女说,你们两个安得什么心?你们究竟要干什么?难道要祸害这些伤病员不成?看我不把你们俩先给枪毙了!说着,对着水里的一男一女,晃了晃手中的驳壳枪。 两个人着急地说,曲副区长啊,我们可都是一片好心!你看,我们都淹不死,怎么能淹死伤病员呢?快让他们下来吧!这里面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他们下来就知道我们的话是真是假了! 民兵们一看来到了白仙汪,又见那两个人跳进了水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对曲建德说,曲副区长,这两个人可不简单哪! 他们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曲建德问 民兵们说,他们是白仙汪里的神龟仙家,他们愿意出手救伤病员,伤病员就有救了。 曲建德眉毛一拧问,你么刚才说什么?这两个人是白仙汪里的神龟仙家? 民兵们说,是的,这两个白仙神龟已经救过雁浦人好几次了。 曲建德连连摇头不信,哪里有这种事儿? 正在这时,张老雨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有个民兵问,老雨叔,你怎么也来了? 张老雨说,鬼子进了村挨家挨户地搜查伤病员。我给他们宰了几只羊,他们正在煮羊肉吃呢。暂时还不会追下来,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追到这里来。我听说伤病员们来了白仙汪,就知道一定是白仙神龟要出手救人了。我来是想证实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曲建德问。 张老雨说,请曲副区长赶快按照白仙神龟的吩咐,让伤病员们都钻进白仙汪里去。 汪里都是水,进去能活得了?曲建德始终不愿意相信,因为事情太离谱。 没关系,汪里没有水。张老雨说。 什么?这么大的白仙汪,里面怎么没有水呢?张老雨的话不仅让曲建德不相信,连民兵们都不愿意相信。民兵们知道白仙神龟会救助伤病员,可能要采取他们特有的方法,这是凡人百姓无法事先知晓的。但要说白仙汪里没有水,可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眼前的水汪烟波浩渺涟漪道道,怎么能说没有水呢? 张老雨急切地说,我给你们说一件事情,是我亲眼所见。 去年夏天,一个过路的人因为口渴,偷了村里一个西瓜,被主人家发现。主人家让过路人掏钱。 过路人说,我没有钱。 主人家说,那你在这里给我干两天活儿顶西瓜钱吧。 过路人又说,不行,我家里有急事要马上回去。 主人家不相信,以为他耍赖,就拦着不让他走。 过路人着了急,抱起一个大西瓜就跑。 主人家一看,这还了得!你不光白吃了我的西瓜,现在还要带一个走,就跟着追了下去。 过路人跑到白仙汪边时,眼看主人家就要追上来了,无路可逃,就纵身跳进了白仙汪。 主人家一看惊呆了,妈呀,你跳进水里哪里还有命在?他这时候有点后悔,就为了一个西瓜,也值不了多少钱而伤害了一条性命,自己这个罪孽可造大了。唉,早知道他要跳水寻短见,还不如当初不追赶他呢! 正在这时,白仙汪的水面上忽然漂浮起一块块西瓜皮。看到这些西瓜皮,主人家既放了心又惊讶万分。放心的是过路人的生命还在,他在水里吃了西瓜;惊讶的是,过路人怎么在水里还能吃西瓜,白仙汪里面莫非没有水? 这时候,有个民兵对张老雨说,这也不能证明白仙汪里没有水呀? 张老雨说,过路人把西瓜吃完,将西瓜皮扔了出来。如果里面有水,他还怎么吃西瓜? 雁浦村方向响起了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张老雨说,快、快让伤病员跳进水里,敌人很快就会追上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恰在这时,白仙汪里出来两个人,是两个白发老者,一个老叟一个老妪,老叟留着长长的白胡须。两个老者也着急地说,刚才张老雨讲的都是实情。鬼子已经追过来,再不进来就晚了,这可是十多条人命呀! 曲建德这时忽然想起以前村里人似乎对他说过,白仙汪里确实住着两个神龟,他们和村里人见面时会化装成老头儿老太太。刚才他见到的是两个中年人,所以就不太相信他们。他倒是相信现在这两个白发老者。 两位白发老者说,雁浦村人都认识我们俩,见面常和我们打招呼。我们怕和乡亲们打招呼耽误转移伤病员的时间,所以就化装成两个生人的样子,谁知反倒差点误了大事。 枪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够看到鬼子的身影。曲建德一声令下:跳水! 只听“扑通扑通”一阵响声,伤病员们都跳进了水汪中。 随后,曲建德又大喊一声,撤!区小队和民兵们跟着他撤进了附近的深山中。 鬼子来到白仙汪边,看见一些扔在地上的鞋袜和破旧的衣服,以为伤病员已经跳水自杀,就转身离开了白仙汪。 ...... 白仙汪里真的没有水吗?讲完这一章故事后,我心存疑窦,问张祥顺。 张祥顺哈哈一笑说,白仙汪白仙汪,没有水还叫什么白仙汪?汪里当然有水,而且水量非常足。 那、那伤病员岂不是自投罗网?我很为伤病员的生命安全担心。 没关系,伤病员一个也死不了,活得好好的。张祥顺故意卖了个关子说。 张祥顺告诉我,这个白仙汪里面的构造非常复杂,准确地说是异常巧妙。在那块巨石下面,有一个大洞穴。洞穴有两个出口,里面是相通的,就像一个地道。最巧的是这两个出口都高于白仙汪的水面,所以汪里的水根本灌不到洞穴里去。不懂这个机关的人进去后是找不到洞穴的,要靠白仙神龟的引领才行。 那个吃西瓜的过路人水性非常好,在水中会屏气呼吸,这是一门高深的游泳功夫。过路人屏住气准备在水里呆上片刻,待西瓜的主人家走了以后再出来。但他一进水汪后即被白仙神龟看见。 白仙神龟问他是干什么的?怎么来到这里?而且还抱着一个大西瓜? 过路人就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白仙神龟觉得西瓜的主人家实在是小题大做了,过路人口渴了吃个西瓜还值当要他一条性命?硬生生地把他逼进水里?神龟于心不忍,就把过路人引到洞穴里,吃了西瓜后就把瓜皮扔了出来。 这次,白仙神龟又把十多个伤病员引到洞穴里藏身。第二天,等鬼子撤回灵丘县,伤病员们才从白仙汪里出来。 雁浦村的白仙汪如今依然存在,藏人的洞穴也还在。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游戏,经常爬进去藏身。 白仙汪里的神龟三次成功阻御敌,被雁浦村民们尊为功臣汪。 请看下一章:戏楼声腔。 第101章 戏楼声腔(上) 我的家乡雁浦村的正南面大约半里路的地方,有一座戏楼雁浦楼。 说是戏楼,其实只有一层建筑,不过雁浦楼的地基砌的要比普通民房高出很多,房间也比一般民房建得宽敞高大一些,这样方便剧中人物在戏台上表演时台下的观众观瞻。 雁浦楼是一座坐南朝北的建筑物。楼前有三亩地左右的空闲地块为观众席,乡亲们称为戏楼院。戏楼的北面是一座庙宇,雁浦村民称作泉神庙,是村民们为祈求泉神保佑全村人平安幸福而建造的。 听老辈人讲,雁浦村西有一眼泉水,泉水池子很深。当年有一个孩子去喝水掉到了池子里,是泉水里的神仙把孩子救出了池子。建造泉神庙,是为了感念泉神之恩,也是为人们建造了一个给泉神烧香磕头摆供品的地方。 这座雁浦楼与其他地方的戏楼稍有不同。别处的戏楼两侧一般只贴一副对联,但雁浦楼却是贴着三副对联,是凿刻在木头柱子上的。楼两侧的大明柱上有一副大字对联,上联是:忠奸善恶终有报劝人为善;下联是:坑蒙拐骗不到头将古比今。大字对联的内侧有两根稍细一些的木头柱子,上面有一副字体较小的对联,上联是:弹丸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下联是:剧中人物为将为相为名臣。这副对联的最内侧还有两根更细小的木头柱子,上面刻着一副字体更小的对联。上联是:东一枪西一刀杀人不死;下联是:骑鞭马坐织轿行走不前。 从三副对联的寓意来看,字体最大的一副说明戏文具有劝人向善的教育意义;第二副对联则是以戏论戏,它告诉观众,这不过是在演戏,可千万别当真;而第三副对联纯粹是戏台情景的真实描写。 我小时候对这三副对联很感兴趣。看戏的时候老在琢磨这三副对联,即便不看戏,只要路过戏楼院,也要驻足看一看,小声念上几遍。久而久之,在我还没有入学的时候,就跟着爸爸学会了读这三副对联,还能倒背如流,而且还可以默写。 村里人都说,这座雁浦楼楼里曾经发生过许多故事。于是爱听故事的我就找到爱讲故事的张祥顺,请他讲一讲戏楼里都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张祥顺告诉我,雁浦村的乡亲们祖祖辈辈爱戏如命,他们不仅常常请外地戏班子来村里唱戏,而且自己也组织过戏班子,逢年过节就在雁浦楼里粉墨登场一试身手自娱自乐。世人皆知,唱戏的地方最容易出故事。既然是故事,就有好故事坏故事或是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 我问张祥顺,雁浦楼里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呢? 张祥顺说,当然是稀奇古怪的故事,如果不稀奇也不古怪,那就不是雁浦村了。 雁浦村一般都是逢年过节才唱戏,为的是凑个红火热闹,给节日增添点喜庆气氛,比如春节、元宵节、端午节和中秋节等等。另外,每年的农历四月十六也要唱戏,而且加上十七、十八,一连唱三天,每天三开箱共九场戏。 四月十六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要唱这么多场戏?因为这一天是雁浦村的庙会。太行山一带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庙会,所选择的日子也不一样,但都有各自的特殊原因。比如雁浦村邻近的几个村庄,就有选农历三月初的还有选三月底的。雁浦村的庙会是四月十六,实际上是为纪念本村一位技艺精湛闻名太行山区的木匠师傅而设立的。 这位木匠师傅名叫张老圭,是张祥顺的一位本家高祖。张老圭此生的最后一件木工作品就是这座雁浦楼。据说这位张老圭是个脾气秉性十分古怪的人。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出生于农历的四月十六,死于公历的4月16日。 你说这事巧不巧! 当初,有人建议就用雁浦村里的庙会日子来纪念这位木匠师傅张老圭,村民们都表示赞成,但以出生日为准还是以去世日为准呢?众说不一,意见出现了分歧,酝酿了很长时间终于形成一致:以张老圭的出生日期作为庙会的日子。至于理由,就是因为这位张老圭能做出一件其他木匠师傅做不出来的农用器具,而这件农用器具则是在农历的四月中旬才能普遍使用的耕地的犁耙。这一点以后的故事里再详细交代。 回过头来还说戏楼。张老圭不仅是个木工手艺人,更是一位戏曲爱好者,天生一副好嗓子,人长得也是细高挑个头,白净面皮。拥有这样优越的自然条件,再加上喜爱戏曲,雁浦村的戏曲班子里自然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在建造这座戏楼之前,村里唱戏都是在露天地里临时搭建一个戏台,唱完戏就把台子拆掉,再唱戏是再搭,既费劲又麻烦。 张老圭曾立下誓愿,有生之年要为家乡雁浦村建造一座正儿八经的戏楼,再唱戏也算有了一个高档次上讲究的固定舞台。不过建造戏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花不少钱,还要用好多木料和人工,最重要的是选址和用地。戏楼不是一般民房,有个三两丈地皮就够用了。戏楼的舞台很大,起码需要六七间房屋的地皮才行。另外,有了唱戏的地方还得有看戏的地方,看戏的地方更要宽阔一些才能容下更多的观众。 后来,村民们七凑八凑终于凑够了建造戏楼的木料和花费,但在选址上又遇到了难题。村内没有如此阔绰的地方。有人建议把戏楼建到村外,但又不能离村子太远。然而紧邻村边的都是庄稼地。村里都是土里刨食吃的老百姓。太行山深处,本来就山多地少,雁浦村更是八山一水一分田,谁家也不愿意拿出赖以生存的保命田去建造戏楼。选来选去,最后只好选择了现在建造戏楼的这块地皮。 张祥顺讲到这里,我插嘴问,既然咱们雁浦村有这么一大块地皮,为什么起初不选择它呢? 张祥顺哈哈一笑,说,你现在看到这座戏楼堂而皇之地立在那里,前面还有那么大一块看戏的地方,觉得挺像那么回事,似乎早就应该在这里选址是不是?其实,这是村里万不得已的最后选择。 我问,为什么是万不得已的最后选择呢? 张祥顺说,你知道这块地方原来是什么样子吗? 我说,我哪里知道是什么样子?我今年才八岁呀! 张祥顺说,是一片乱葬坟。 乱葬坟?我一愣。 张祥顺接着说,什么叫乱葬坟呢?就是没有主儿的坟,也就是说,村民们都不知道葬在这里的是些什么人。这些亡魂是没有亲人来祭拜的。而有主儿的坟,葬的都是雁浦村民的亲人,清明节都要去烧纸祭奠的。 我说,听说乱葬坟一般都建在村外比较远的地方。怎么村子里面还有个乱葬坟?这多不合适。 张祥顺说,我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是先有的乱葬坟,后来才有的雁浦村。至于当初老祖宗们为什么把雁浦村建在乱葬坟的周围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有着更特殊的原因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恍然大悟,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就又问,既然是乱葬坟,那为什么不早早把它平掉或起走呢,夹在雁浦村的正中间该有多晦气。村里的先辈们难道就不嫌腻歪?不觉得膈应? 张祥顺说,当然觉得晦气、腻歪、膈应,乡亲们又何尝不想把它起走或平掉呢?可是不行。 我觉得奇怪,问,为什么不行呢? 张祥顺说,当年为建造戏楼北面的泉神庙时,也遇到过选址的难题,有人建议把泉神庙建在这个乱葬坟的旁边,只占乱葬坟的一个片地方。后来在建庙过程中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怪事,比如参加建庙的人三天两头害病,不是脑袋疼就是肚子疼,有的人还从大梁上掉下来摔个半死不活生活不能自理。 有村民怀疑是风水不好,后来找风水先生查看,说这片乱葬坟里埋葬着一些恶鬼。这些恶鬼生前都是为害一方的恶霸,死后也不愿意让别人占用他们的地盘,所以就出手祸害为建造泉神庙干活的人。村民们也不知道风水先生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就问那该怎么办呢?也不能为了这个原因不建泉神庙吧。 风水先生说,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建造泉神庙的工程停下来。只要不占用恶鬼们的地盘,他们自然也就不再祸害大家了。 村民们一听都愣住了,这个办法或许不错,但却行不通:建造泉神庙的工程已经进行了一半,怎么能停下来呢?那该造成多大的浪费呀!再说,当时是为了祈求泉神保佑雁浦村民而主动为人家建庙的,现在突然停了下来,泉神该怎么看?雁浦人怎么如此言而无信!得罪了泉神,它要是祸害起人来,恐怕比恶鬼还要厉害十分! 不行,这个办法绝对使不得! 风水先生转了转眼珠子又说,如果乡亲们实在不愿意用这个办法,那就再试试另一个办法。 村民们一个劲儿催促,请先生快讲。 风水先生说,既然是为泉神建庙,那就让泉神去和恶鬼商量。神和鬼打交道总比人和鬼打交道好办得多,看它们谁的能耐大谁的道行高,咱们乐的在一旁看个红火热闹,这和看戏没什么两样嘛! 人们想不到风水先生竟然想出这么个奇怪的主意,所以一个个都持怀疑态度,这办法行吗?别烧香引出鬼来,把神仙也得罪了,把恶鬼也惹毛了。 风水先生说,这个办法到底行不行,我心里也没有底儿。不管结果如何,总要去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对呀,行不行试试再说。于是,村里人就给泉神烧了纸点了香摆了供,如此这般祷告一番。 说来也怪,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恶鬼捣乱了,泉神庙很快就建造起来了。看来在这一场神与鬼的博弈中,泉神明显占了上风头,自古以来邪不压正嘛!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了。这一次是建造戏楼,纯属娱乐行为。当年建造泉神庙只占用了乱葬坟的一个边角,就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这一次建戏楼要把整个乱葬坟彻底平掉,恶鬼们怎么能够答应呢? 说到这里,张祥顺突然转移了话题,好像选址的问题瞬间就解决了一样,开始直接谈建楼工程了。他说,木匠师傅张老圭作为高超的手艺人,给村里人干活是要挣工钱和吃饭的。这次建造戏楼,原本是每家每户都要拿出一点钱和木料的。村里商议,张老圭就不要出钱出木料了,把你的手艺折合成钱和木料就行。张老圭一听欣然同意。 不料,建造戏楼的工程进行了一半,张老圭不幸得了重病而卧床不起。半年后,他从阎王殿边上溜达了一圈儿又回来了,保住了一条命,但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就下决心一定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戏楼建造好,不能让这个半拉子工程耽搁在自己手里。张老圭拼尽全力的劳作,终于把戏楼建好了。三个月以后他就去世了。 张老圭去世后的第二年,雁浦村的乡亲们为纪念他,就把张老圭的出生日期定为雁浦村的庙会日期,同时给戏楼命名为雁浦楼。 虽然张祥顺讲的唾沫星子乱飞,有声有色,但我觉得他一直没有进入正题,就问,你总是提到木匠师傅张老圭,但他与雁浦楼里发生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关系吗? 张祥顺反问我说,故事就发生在雁浦楼里,而雁浦楼又是张老圭建造的,你说他与雁浦楼里的故事有关系吗? 我突然开了窍,说,如此说来两者还是大有关系的。 张祥顺说,这就对了嘛。我如果不把雁浦楼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怎么讲以后的故事呢? 第102章 戏楼声腔(中)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之间,雁浦楼建成已经好多年了。有了戏楼,每年的农历四月十六这天开始,雁浦村要连唱三天大戏。 这一年的四月十六庙会上,雁浦村请来了市里的专业剧团来唱戏。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专业剧团,戏唱的就是好,唱腔、扮相、行头、武打,手眼身法步,包括乐队伴奏,都是一流水平。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听说来了好角儿,都慕名而来看戏,戏楼院里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这天,夜场戏散后,天色已经很晚了,演员们收拾行头的收拾行头,卸妆的卸妆,后台一片忙碌。做饭的大师傅已经把夜宵送来,大家准备吃完夜宵后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三场重头戏要演,演员们需要养精蓄锐。 大家都回住处去了。有一个叫李大斤的旦角男演员因为吃饭习惯细嚼烂咽,吃得很慢,是最后一个离开雁浦楼的。当他快要走出雁浦楼时,突然隐隐约约地听到舞台上传来一阵唱戏的声音。开始他没怎么在意,认为可能是新来的某个学员在那里吊嗓子。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一来,这个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唱词似乎也不熟练,唱错的地方太多了。这是市里来的专业剧团,演员大都是有着几十年舞台经验的老艺术家,即便是新来的学员也都是经过戏校好几年培养和专门训练,不可能记不住唱词。二来,明天还有三场重要的演出,这么晚了不快点回去休息还吊什么嗓子? 然而,这个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声音始终在响着,一时半晌好像还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 这个反常情况引起李大斤的好奇,到底是谁这么执着和敬业呢?好家伙,完全够得上评为先进工作者的条件了。我倒要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年底评选先进时也好投上他一票。 李大斤没有随着其他演员一起回住处去,而是一个人悄悄地返回到舞台上。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舞台,嗯,怎么没有人啊?莫非是我刚才听错了?今天晚上演的是《大保国》《探阴山》和《二进宫》,一出货真价实的唱功戏,自己男扮女装演李艳妃,光这个角色就有大段大段的唱腔,耳朵里塞满了抑扬顿挫的京胡的琴声,直到散戏后觉得胡琴声还在耳边响个不停。此时此刻,自己听到的声腔是一种幻觉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李大斤心里释然了许多,迈步走下舞台。然而,当他刚一走下舞台出了雁浦楼,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还夹带这悲悲戚戚的感觉,好像在向人哭诉冤情一般。 李大斤竖起耳朵屏气静听,这回真听清楚了,确实是有一个人在唱戏。天哪,还是个旦角,更让李大斤惊讶的是这个人竟然和自己扮演同一个角色:李艳妃。 李大斤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转身返回到舞台上再一看,舞台上仍然是空荡荡的,哪有什么旦角?哪有什么李艳妃? 这一次,李大斤多了个心眼儿,他用手电筒把舞台上的犄角旮旯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仍然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无奈只好又下了舞台往回走。 真是奇了怪了,李大斤刚走出雁浦楼,又听见李艳妃声音传到了耳朵里。李大斤本想再回去看个明白,刚要返身又停下了,他意识到再回去肯定还是见不到人听不到声音,干脆别费这个劲了,赶快回去睡觉休息准备明天的演出。 已经是半夜时分了,李大斤加快脚步往回走。忽然,越走越觉得背后好像有个人跟着他,还能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等他回过头来看时,却没发现有人。待他转过头再往前走,就又觉得那个人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跟着走。李大斤故意放慢脚步,身后的人也放慢脚步;李大斤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也就走得快,始终保持着不即不离的状态。 李大斤不免有些害怕,脑瓜皮一阵阵发麻,心里也不住腾腾地跳。这个雁浦村他是第一次来,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倘若自己发生什么意外,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想到这里,李大斤不敢再回头,惊慌失措地一溜小跑儿回到了住处。 回到住处躺在铺上,李大斤用被子蒙住头,想赶快忘记这件烦心的事情早早进入梦乡。可事与愿违,越想睡觉就越睡不着,耳际旁老回响着那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声腔和轻轻的不即不离的脚步声。 几乎一夜未睡的李大斤因为休息不好,第二天头昏脑涨精神恍惚,根本不在状态,演出过程中竟然唱错了好几个地方。台下的观众没有听出来,但台上的同事们都听出来了。 早场戏唱完后,剧团团长把李大斤叫到一旁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老是心不在焉的?山区的乡亲们唱一场戏多不容易呀!我们应该拿出十二分的努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演唱才能对得起他们,才能对得起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良心。 作为一个老演员,不用团长说,李大斤也懂得这个道理。自己又何尝不想好好地为乡亲们唱戏呢?可昨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诡异太蹊跷,搅得自己心神不定忐忑不安,实在无法集中精力把戏唱好。 李大斤心里这样想,却又无法对团长讲明情况更无法辩解,只好表示虚心接受领导批评,争取唱好接下来的几场戏。遗憾的是,下午这场戏,李大斤又有更多的失误,这一次连台下的观众都听了出来,连连喊起了倒彩。 李大斤的糟糕表现彻底惹恼了剧团团长,也引起剧团同事们的极大不满。大家不满意的同时也觉得非常奇怪,李大斤本来是个艺术造诣深厚的演员,扮相好唱功好,人品出色也非常敬业,在舞台上极少出现失误,堪称剧团的台柱子。这次到底是怎么了?竟然接连出现本不该出现的低级错误?团长这一顿狠狠的批评,李大斤是绝对逃脱不掉的。 批评过后,团长做出一个决定:晚场戏李大斤就不要上场了,回住处写一份深刻检查交到剧团,由b角去演这场戏。 剧团团长是个女的,也是唱旦角的。因为剧团行政事务工作多,演出时间减少,所以她就给李大斤当了b角。李大斤对团长这个安排很满意,他原本就想推掉晚场的演出,一是自己着实不在最佳状态,舞台上百分之百还要出错,那样就会大大影响剧团的声誉;二是他想利用这段时间把昨晚舞台上出现的奇怪声腔搞个水落石出。 晚场戏演出时,李大斤并没有在住处写检查,而是来到舞台一侧,不错眼珠地盯着舞台,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惜近三个钟头的晚场戏演完了,他的眼珠子也瞪得生疼,却没有看出一丝一毫异样,没有半点收获。这太让李大斤失望了,这个奇怪的声腔到底来自哪里呢? 戏散了,观众和演员们都走了,舞台上和戏楼院里空荡荡一片。李大斤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当他快要走出雁浦楼时,天哪!那个奇怪的声腔又响了起来。 李大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又不由自主地返身回到舞台,当然又与昨晚一样,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李大斤决定不再管有没有人唱戏,自己实在太困了,要回去美美地睡上一觉,准备明天的演出。上台演出是有经济补贴的,不参加演出不仅工作上要挨批评,而且拿不到补贴经济上又受损失太不合算。 第二天早上,李大斤找到剧团团长要求参加今天的演出。 团长没有答应,反问他,你的检查写好了吗? 李大斤说,还没有写好。 没写好就接着写,写好了检查再说演出的事情。团长绷着脸说。 李大斤分辨说,这个检查不好写,我写不出来,我、我也根本不愿意写。 团长说,那还用说吗?如果检查好写谁都愿意写检查了。 李大斤说,团长你别误会,我不愿意写检查,是因为这里面有个非常特殊的原因。 团长说,有什么非常的特殊原因,你把它写到检查里给我看看。 李大斤听了心里一动,对,我应该把这两天晚上遇到的怪事写出来让团长看看。领导水平高,说不定能找到破解之法,弄个水落石出呢! 吃中午饭时,李大斤把几页字纸交给剧团团长。不大一会儿工夫,团长来找李大斤,把他叫到门外一个僻静处,悄悄地问,李大斤同志,你说的这件事情可是真的? 李大斤说,千真万确。我可没有胆量糊弄团长你。 团长一听,抓了抓脑瓜皮又嘬了嘬牙花子,然后说,奇怪,居然有这种事情!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李大斤连忙说,那是再好不过,要不你还不相信我的话呢! 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场戏,明天剧团就要返回市里。散戏后,团长让大家先回去,她要和李大斤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待大家走后,李大斤对团长说,你注意听着,马上就要“开戏”了。 团长支棱起耳朵注意听,但四周静悄悄的,哪有一点声音?没人唱戏呀!团长用审慎和怀疑的眼光瞅着李大斤,意思是李大斤啊李大斤,你难道真的要糊弄我吗?胆子不小啊! 李大斤侧起耳朵听了听,确实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嗨,这奇怪的声腔,不该唱的时候你非要唱,该唱的时候你又不愿意唱了。突然,他想起一个好主意——不如我先引唱一句李艳妃的戏腔,看看对方有什么动静。于是,他气沉丹田,来了一嗓子:先王爷晏了驾太子年幼……唱腔刚落,舞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接唱:太师爷起下了篡位奸谋。依旧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声音。 剧团团长这一回听到了这个奇怪的声腔。她和李大斤都是业界内的行家,虽然这个奇怪的声腔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但他们俩完全听得出来,演唱者有一条得天独厚的好嗓子,百转千回婀娜多姿,祖师爷赏了一辈子饭碗,而且是金饭碗银饭碗。 听到这里,李大斤和团长赶紧用手电筒往舞台上照,却仍然看不到半个人影。 声腔还在不停地响着。李大斤想看个究竟,就想拉着团长到舞台上再仔细查一查。 团长毕竟岁数大一些,经常带着剧团下乡演出,知道乡下时常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悄悄地对李大斤说,算了吧,不必去了,去了也是白忙活,看不到人的。唱戏的人觉得需要让我们见到他时,就会自动现身的。咱们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查这件事,我琢磨这里边大有文章。 李大斤问,雁浦村的庙会已经结束了,咱们明天不是要返回市里去吗?还怎么查这件事情呢? 团长说,剧团晚几天返回市里,咱们搞清楚这件事情再走。 庙会结束了,村民们都知道演完戏剧团该走了,但不知道为何他们第二天却没有走的意思。雁浦村一带的规矩是,庙会期间演员的食宿由村里负担。好几十口子人多住一天,村里就要花费好多钱。 剧团团长看出了村民们为难的意思,就承诺说不用乡亲们再破费,我们在这里住多少天,就自己负担多少天的花费。 村里有人对团长说,按照往常的惯例,你们应该到下一个台口演戏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这不耽误经济收入吗? 团长说,是要耽误经济收入。但我们留下来要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随后,她向乡亲们打问,听说雁浦村过去成立过一个剧团? 村民们说,是有过一个剧团,但解散好多年了。 团长又问,剧团里有没有男扮女装唱旦戏的人呢? 村民们回答,没有人会唱男旦。这里的旦角都是女人扮演的。 第103章 戏楼声腔(下) 团长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前几年也是在太行山区一个小村庄演出,遇到类似的奇怪现象,那天晚上,戏正演到紧要处,舞台上照明的汽灯突然灭了,怎么点也点不着。最后还是村里一个跳大神的老巫婆来帮忙,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一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巫婆的作用,反正后来汽灯点亮了完成了演出。其原因知道现在,仍然在团长的心里打着问号。 想到这里,团长突然问,雁浦村里可有精通阴阳八卦术的人? 村民们说,有个看羊的老汉叫张祥顺,小时候读过私塾学过周易,平日里神神道道的,据说阴阳两道通吃。村里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爱找他看看。你们不妨去问问他,或许他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团长一听非常高兴,说劳驾乡亲们快带我们去见见这个张祥顺。 两位村民把剧团团长和李大斤领到张祥顺家。李大斤把这几天晚上遇到的奇怪事情向张祥顺述说了一遍。 张祥顺惊讶地问,哦,雁浦楼竟然出过此等怪事?真的假的? 李大斤说,是啊,这都是我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绝对不会有假。 那你们二位的意思是——对于剧团团长和李大斤的来意,张祥顺心里其实早已经明白,但还是故意问了这么一句。 团长说,这个人唱戏给我们听,一定是有话想对我们说,但又不愿意让我们见到他,但我们却很想见见这个人。请问张师傅,你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张祥顺说,我倒可以试试,但不一定能行。他不愿意见你们可能有非常特殊的原因。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和你们一块到雁浦楼的舞台上去。你们不要说话,我看能不能把他叫出来。对了,我估计这个人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团长听了倒没怎么着,李大斤却大惊失色,你、你是说他、他是一个鬼? 张祥顺只是嘿嘿笑了几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团长心里明白,张祥顺不回答就是最肯定的回答,他告诉我们,这个声音就是一个鬼魂唱出来的。 李大斤心里害怕极了,剧团里有好几十口子人,这个鬼为什么单单盯上自己呢?难道自己要摊上麻烦事不成?心里害怕,脸上就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张祥顺瞧见李大斤的惊慌神色,又嘿嘿笑了几笑说,这个鬼大概和你有些缘分,都是男旦嘛,同一个行当。你大可不必惊慌,我觉得此鬼似乎没有害你之意。 李大斤略一思忖,觉得此话挺有道理,如果此鬼要谋害自己,自己绝对活不到现在。想到这些,也就不太惊慌了。 晚间,张祥顺领着剧团团长和李大斤来到雁浦楼后面的一个拐角处。张祥顺点燃香烛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舞台上果然有了响动声,似乎来了一个人。 张祥顺压着嗓音说,这位仙家,咱们到后台见个面吧。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还是来舞台上吧。虽然是男人的声音,但很柔很细很阴,似乎有不少哀怨悲情隐藏在心里。 张祥顺说,也好。那我们就过去。 这时,那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急促,慢、慢,慢着! 张祥顺问,怎么啦?仙家莫非反悔了? 不、不是反悔,而是我现在的容貌不方便见你们。那个声音说,这样吧,你让两位唱戏的师傅回去拿一套旦角行头来,我装扮起来再见你们吧。 张祥顺扭头问团长,他这个要求你们答应不答应? 团长点点头说,可以答应。说完对李大斤说,你去拿一套李艳妃的行头来,再带上脂粉、油彩、片子和包头。 不一会儿,李大斤把行头拿来放到舞台上。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个《大·探·二》里的李艳妃颤颤巍巍地来到张祥顺三个人面前。三个人借着蜡烛光一看,这个李艳妃还真是标致,只是脸上的片子贴的有点靠前,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 李艳妃朝着张祥顺三个人用舞台动作道了个万福。 张祥顺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个样子? 不打扮这样,我怕吓着三位。李艳妃长叹了一口气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讲一讲吧。张祥顺说。 诸位容禀——李艳妃念了一句戏中的道白。 原来,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外地的剧团来雁浦村唱戏。剧团里有个唱旦角的男演员名叫柴玉非,生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非常漂亮,嗓子好扮相美,极受观众的欢迎和追捧。柴玉非一上台,台下的观众就爆满。 剧团在雁浦村唱了三天戏,不料临走时却出了割大乱子。原来,村里有一个恶霸看上了柴玉非,尽管他是男儿身,但还是被这个恶霸强行糟蹋了,而且恶霸还想长期霸占他。剧团要到别的村庄去唱戏,但恶霸却不让柴玉非走。柴玉非气极了就和恶霸厮打起来,最后竟被恶霸把脸抓伤破了相,再也无法上台唱戏了。 在柴玉非的心目中,戏比天大,唱戏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不能唱戏了,柴玉非痛不欲生。一天晚上,他趁恶霸熟睡之际,将一把剪刀狠狠地插进了恶霸的胸膛,恶霸一命呜呼见了阎王。柴玉非杀了人,自觉也安生不了,就将剪刀也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天亮以后,村民们在恶霸家里发现了这两具尸体,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柴玉非是个唱戏的,长年东跑西颠的,具体是哪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于是村民们就把他草草地埋进了乱葬坟。 这个恶霸是雁浦村一带有名的地痞流氓,也没有家眷和直系亲属, 倒是有几个旁系亲戚,但都嫌弃他的恶名,唯恐躲之不及,也不愿意管他的后事。村民们更是对其深恶痛绝,也把他草草地丢进了乱葬坟。 ...... 时光过得太快,一晃儿又是好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木匠师傅张老圭从外地做工回来路过乱葬坟。当时已是夜半时分,他在坟边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挡住了他的去路。 张老圭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挡我的道儿? 那个人说,你先不要问我是谁,让我先来问你。听说你们要在这里建造一座戏楼?可有这么回事? 张老圭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那个人说,你们闲的没事干了吗?建造什么戏楼?哼哼唧唧的扰乱了我的清静。 张老圭不服气地说,我们建造戏楼怎么就扰乱了你的清静?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说,哼,我是你的高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这时,张老圭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虽然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小时候记得听爷爷提到过他。爷爷说的支支吾吾,似乎想说又不想说。在自己不断地追问下,爷爷说了句,唉,别提他了,还不够给咱们张家丢人现眼哩!后来,张老圭又听村里的老人们风言风语地说,这位高祖不是善良之辈,惯于欺男霸女。至于具体有什么恶行,自己并不知道。眼前,挡住自己去路的这个人莫非就是他? 想到这里,张老圭说,雁浦村里的乡亲们都喜欢看戏,建造一个戏楼是件大好事,打扰不了你的清静。再说,即便真能打扰你的清静,也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耽误乡亲们看戏呀? 我就喜欢听柴玉非一个人唱戏,别人的戏一概不听!你们不能建造戏楼,也别让别的什么人在这里唱戏。那个人蛮横无礼地说。 张老圭非常生气,说我现在还可以叫你一声老祖宗。你这样蛮横无理,可就太不通情理了,我连老祖宗也懒得喊你了。 那人又说,我就是不通情理了,你又能把我怎么着?不信你们建个戏楼试试?看能不能建成! 张老圭也被激起了肝火,说,我就是木匠,在雁浦村是一顶一的好手艺。咱们走着瞧,你看我能不能建成戏楼!说完,转身绕道回了家。 这个经过,柴玉非都一一看到眼里。他当然希望能把戏楼建起来,那样自己就可以看戏了,还可以在舞台上过一把唱戏瘾。让他感到非常遗憾的是,自己竟然和糟践自己的恶霸葬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日日愁眉苦脸,心口像堵着一块石头难受。 柴玉非告诉张祥顺,建造戏楼的过程中经常出现意外事故,全是那个恶霸存心捣蛋所致。 张祥顺说,木匠师傅张老圭曾闹过一场大病,后来早早就去世了,莫非也是拜恶霸所赐? 是的,柴玉非说,恶霸就是恶霸,他连自己的家族曾孙都不愿意放过,可见败坏到了什么程度。但不管怎么样,戏楼最终还是建造起来了。雁浦村的乡亲们有了看戏的场所,我也能看戏也能演戏了。我心里感到很欣慰。 李大斤问,你见过木匠师傅张老圭吗? 当然见过。他天天在这里干活儿,我能见不到吗?木匠师傅张老圭也爱唱戏,有时边干活儿边哼唱几句。对了,戏楼建造好以后,有两副对联就是我告诉张老圭的,后来他就用木匠凿子将对联凿在了戏楼前面的明柱上。 嗨,我还一直纳闷,怎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戏楼竟有三副对联,而且不是写在万年红纸上而是凿刻在明柱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剧团团长说。 柴玉非说,第一副对联是张老圭自己凿上去的。有一天夜间我找到他,说戏楼的对联与唱戏应该有联系才好。我们在外地唱戏,见人家戏楼上的对联很好,就给他说了两副。 张老圭听了也说好,就用较小的字迹凿在了明柱上。后来,雁浦村里人用张老圭的生日命名庙会日期,这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他的手艺好,你们看这座戏楼建造的多雄伟多漂亮!无人时,我常常来舞台上走走场。可惜,张老圭也早早被他的恶霸高祖害死了!雁浦村,不,十里八乡,不,整个太行山区少了一个好木匠师傅。 这时,李大斤问柴玉非,为什么我能听到你的声腔,而我们的团长听不到,这是什么缘故呢?还有,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跟在我的身后? 柴玉非说,这个原因很简单,你是男旦我也是男旦,我觉得我们俩比较容易沟通。团长是女旦,心里总是隔着一层,所以我的声音就不愿意让她听到。不错,那晚是我在后面跟着你。我跟着你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但你却很胆小,我若出现在你的面前,一定会把你吓个半死,无奈只好作罢。 好嘛,你一、一个......李大斤没好意思说出鬼这个字眼来,只说半夜三更后边响着脚步声,又有谁不害怕呢! 戏楼声腔的原委找到了。张祥顺等三人告辞时,柴玉非忽然提出一个要求:能否把我的遗骨迁到别的地方去?我不愿意和恶霸葬在一起,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乱葬坟了,但我们的遗骨还都在雁浦楼下面。 张祥顺扭头看了看剧团团长和李大斤。剧团团长和李大斤心领神会,对柴玉非说,这件事情我们来办吧。剧团里多置办一套行头就是,你以后就跟着我们唱戏吧。 柴玉非闻听激动不已,连连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 张祥顺讲到这里,似乎有告一段落的意思。我对他说,等一等,我还有一个问题,恶鬼们不是不让在乱葬坟里建造戏楼吗?如果他们故意捣蛋,这个戏楼可能真就建造不成了。后来虽然木匠师傅张老圭为此送了一命,但戏楼终于还是建造了起来。你前头说过神和鬼好商量。我想知道最后他们是怎么沟通的? 张祥顺说,他们树怎样沟通的,详细经过不得而知,但泉神是神,恶鬼是鬼。常言道,邪不压正,我个人的理解,神应该为正,鬼应该为邪,就是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泉神总有办法降住恶鬼。 柴玉非插话说,这个我有发言权。他们曾经斗过好多个回合,我都是亲眼所见。庆幸的,最终还是泉神获胜。 请看下一章:鬼斧神工。 第104章 鬼斧神工(上) 太行山深处大大小小的村庄,都流行着一种称谓叫匠人。匠人是个很受人尊重的职业,村民们称他们为手艺人或师傅,干的是巧活儿吃的是巧饭,不像那些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涵盖的层面很广,木匠只是匠人中的一种,除此之外,还有铁匠、石匠、篾匠、条匠、毡匠、毛毛匠等等。 我问张祥顺说,这些匠人身上一定都有不少好听好玩的故事。 张祥顺说,那是自然。其他匠人的故事以后再讲。咱们今天先讲木匠的故事。一是因为在上一章《戏楼声腔》的故事中曾经提到了木匠,但有一些地方没有交代清楚。二是在所有的匠人中,木匠是领头羊,他与人们的如此生活关联最紧密,所以也最不好干,不仅门槛高不好进,即便进去了,如果个人资质和悟性不好,也当不了一个好木匠。一流木匠与二流木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地位不能,相应的待遇也就不同。 在《戏楼声腔》中,虽然多次提到那个木匠师傅张老圭,说他木工技艺高超,不仅建造了雁浦村的戏楼,而且他的生日还被用作雁浦村的庙会日期。尽管他的技艺已经很不错了,但还是赶不上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被十里八乡的老百姓公认的能工巧匠。 张老圭的父亲名叫张宝儒。张宝儒的相貌很奇特,粗眉大眼满脸横肉,后脑勺上还长着一个核桃大小的肉包,所以村民们往往不喊他的名字,都喊他张包肉,是一个绰号。其实,张包肉还有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号叫鬼斧神工,这是县城里一位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为他起下的。那年,这位教书先生仰慕张包肉高超的木工手艺,把他请到县城为自己即将结婚的女儿打制几套陪嫁的家具,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张包肉也不敢大意,用尽平生所学,为教书先生的女儿打制出几套巧夺天工的精美家具。教书先生喜不自禁,不仅付给张包肉丰厚的报酬,还给他写了一张“鬼斧神工”的条幅以示嘉奖。 用鬼斧神工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成语来赞美一位乡间的木匠,足见张包肉的木工技艺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我问张祥顺,这位张包肉师傅都有些什么能耐,能被教书先生冠以如此响亮的名号? 不料,张祥顺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其实张包肉最拿手的木工活儿只有少的可怜的两样,第一样是做棺材,第二样是做犁杖。 在上一章故事中,张祥顺曾经讲到张老圭会做犁杖,看来是得到了父亲张包肉的真传。想不到张包肉还会做棺材,这可是木工手艺中的一个大冷门。坊间传言,十个木匠九个不做棺材。一是因为听着不吉利,二是不好打制。棺材用的木料质地都很结实。雁浦村一带做棺材一般都用五种木料:松木、柏木、柞木、楸木和栗木,这五种树木的生长期都很长,木纹细密瓷实,而且棺材的木板都很厚,打制起来特别耗费力气。故而学木匠的人都不愿学习做棺材。 我心里有点不屑,张包肉只会做棺材和犁杖这两样技艺,还称得上鬼斧神工?显然言过其实了。 张祥顺却郑重其事地说,别说他还会这么两样,作为木匠,哪怕只会做其中的一样,如果能够做得出类拔萃,也应该被称为鬼斧神工。什么叫一招鲜吃遍天?这就是。就说做犁杖吧,张包肉做出的犁杖根本不用人扶,可以自动在耕牛的拉动下走出一二十丈远的地头。想想看,这个犁杖的平衡度该掌握的多好?一般的木匠哪李有这等本事? 什么?走出一二十丈远的地头还不用人扶犁?这可是有点玄!太行山深处山势险峻,能耕种的地块都比较小,一块地顶多只有亩二八分左右,也就是一二十丈远的地头。这就是说,雁浦村犁地种庄稼根本用不着人费力气,一头牛拉着一副犁杖就可以了!我倍感诧异。 张祥顺唏嘘着说,不错,我们雁浦村耕地基本不用人费劲。人只须在牛掉头的时候,把犁杖调转一下前后方向即可。我听村里一位老人说,他曾经见过张包肉做出来的犁杖犁地,行进的平平稳稳,甚至比有人扶着犁还稳当。由于山区地块坑坑洼洼不平整,人走在这种地块上大多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犁自然稳当不了,而没人扶的犁却走得稳稳当当,你说怪不怪神不神? 我说,这确实太怪太神了!做犁杖堪称是张包肉的一手绝活,那做棺材呢?它又绝妙在何处呢?因为在我看来,棺材这种木器是埋在地下的,做的再好过几年都会烂掉,做那么精细美观干什么?这就等于有钢没有用在刀刃上,有粉没有擦在脸蛋上。 张祥顺说,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数是这样想,可过去的人们却不这样认为。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张包肉当年曾给一户有钱人家做棺材,整整做了三个月。本来东家还嫌三个月时间太短,要求把工期再增加一个月,无奈张包肉的老婆得了重病,催他赶紧回去请郎中看病,不得已只好缩短工期。三个月工夫做一副棺材,在张包肉的木工生涯中是工期最短的一次。 我说,张包肉满可以先回去照料老婆,等老婆病好后再回来接着做棺材嘛! 哈哈,国青啊,你岁数还小,还不懂咱们雁浦人的风俗习惯。做棺材这个活儿与左其他木器不一样,中间不能停顿,必须一次性做完。一次性做完,就是一个棺材;如果分两次做,那就是两个棺材,也就是说这个人死了两次,或是家里死了两个人,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也是东家最最忌讳的事情。 我为自己拥有雁浦村这么一个家乡又喜爱又嗔怪,在别的村庄本来挺简单的事情一到这里就复杂奇怪了几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谁说不是呢?张祥顺也深深地感叹着。回过头来咱们还说木匠张包肉。他做的棺材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呢?早年前,乡下没有铁钉一类的东西,木器的材料连接靠的是卯榫结构,讲究的是可丁可卯、勾心斗角,那个分寸要掌握的十分精确到位,差一丝一毫都不行。这就彰显出木匠手艺的好坏高低来了。张包肉做出来的棺材,在里面放满清水,三天之内缝隙处漏不下一滴水来。你说这封闭的该是何等严实呀! 我听了一惊,一副棺材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是极品中的极品了。 谁又说不是呢!张祥顺的脸上也呈现出崇拜的神色,嘴里还不住啧啧着赞叹着。 我不免诧异,张包肉是怎么练就这套鬼斧神工的高超技艺呢?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家传秘方之类的东西? 张祥顺习惯性地装上一袋旱烟,“吧嗒、吧嗒”着抽上两口,这才慢悠悠地说,张包肉有没有得到家传秘方之类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得到过某位高人的悉心指点。 雁浦一带的习俗,匠人的手艺一般多为祖辈相传,父亲把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祖祖辈辈流传下来。这个传承机制,书上叫传承有序,但当地人却称其为肥水不流外人田。 然而,张包肉却是个例外,他的祖辈中没有一个当木匠的人,而且也没有听说他拜过什么人作师父。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有这么好的手艺,居然没有收过一个徒弟。不收徒弟也算罢了,因为社会上流传这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说法,张包肉或许也有这种担心,但总可以传给自己的儿子吧?奇怪的是他也没有传给自己的儿子,比如大儿子张老圭,只跟着学会了做犁杖,做棺材则是一窍不通。张老圭是大儿子,除他外,张包肉还有两个小儿子,他们都很大岁数了还当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张包肉不仅不教两个小儿子做棺材,连作犁杖的技艺也不教他们,无奈最后他们拜师当了其他匠人。村民们都说,这张包肉不仅相貌怪的出奇,脾气性格也怪的出奇。 在张包肉晚年的时候,他的老婆和亲属多次请求他把这两手绝活传给几个儿子,他们有了这么好的手艺就可以吃穿不穷,难道不比风里来雨里去在地里侍弄那几亩庄稼强吗? 遗憾的是,无论谁来劝说,任你说出大天来,张包肉始终不为所动,不愿意把这几招精湛的木工手艺传给儿子们,惹得老婆和几个儿子极不高兴,很长一段时间不爱搭理他。还是在那一年,张老圭在建造了雁浦楼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快不行了,老婆和几个儿子才和张包肉恢复了亲情关系。 张老圭去世后不久,张包肉也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他把两个小儿子叫到跟前说,你们不要抱怨我这个当爹的。我当了一辈子木匠,会做的木工活儿也不算少,但只有做犁杖和棺材这两样东西能拿得出手。教给了你们大哥做犁杖,但是做棺材我也没有教给他。唉,这、这两样绝活儿不、不是我不愿意传授给你们,是、是......唉,即使我有心传授给你们,我、我也无法做到。实话实说吧,不传授给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传授给你们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听了张包肉这几句话,两个儿子都糊涂了,问,父亲您有这么好的手艺,传授给我们怎么就不一定是好事呢? 张包肉说,为父既然这么说自有其道理。你们只知道为父是个木匠,但你们知道这个木匠的来历吗? 两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懵相,说,我们听村里的人说,您从来没有拜过师,那是您天资聪慧无师自通。 张包肉说,我哪来的天资聪慧无师自通?那是乡亲们奉承我哩!其实我是拜过师的,只不过这段拜师的经历别人不知道,我自己也没有对别人说过罢了。 两个儿子更糊涂了,问,您如果拜过师,别人不可能不知道,拜师不是个小事情,您的天天跟着师傅干活儿啊!别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张包肉说,我没有理由骗你们。因为我的师父不是一般的人,准确地说,他们并不是人。 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两个儿子惊讶地问。 一个是鬼,一个是神。 一个是鬼,一个是神?这怎么可能?两个儿子听了,惊慌地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张包肉说,为父现在已经黄土埋到脖子里去了,难道还有哄骗你们的必要吗? 两个儿子说,那您过去怎么没有和我们说过这件事情呢? 张包肉说,过、过去确实没有说过,觉得既然不愿意传授你们木匠技艺,说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多大意义。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意告诉你们,只是怕你们因为我不传授这两手木工绝活儿而记恨我一辈子,这才...... 张包肉这个人和大儿子张老圭一样,也挺喜欢唱戏。原来他的木工绝活与喜欢唱戏有点关联。张包肉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看见有个木匠给一户人家盖房,盖完房又做了不少家具。房盖的好,家具也做的好,觉得当个木匠师傅挺奇妙,就悄悄地爱上了这个营生。 等张包肉长到十五六岁时,就开始学着做木工活儿。雁浦村流传着一句俗语:头等人看看就会,二等人学学就会,三等人打死也不会。张包肉自幼心灵手巧,不论做什么事情基本上都是看看就会,属于头等人之列。他做木工活儿全是无师自通,看着别的木匠怎么做,回去自己稍一琢磨,就能弄出一件有模有样的东西来。不过做木工活儿也和唱戏一样,得有名师指点,没有名师指点单靠自己的悟性还不够,很难做到精益求精锦上添花。 第105章 鬼斧神工(中) 有一年,与雁浦村相邻的砂口村过庙会唱大戏,张包肉去看戏。散戏后,他从一户人家的院子边路过,扭头一看,看见有个木匠师傅正在做一副棺材。那棺材做的真叫漂亮,上面刁蛮了花纹。张包肉当时想,一个埋在地下的棺材也能做成如此巧夺天工的模样,那要是做其他木工活儿肯定也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 看着看着,张包肉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移动到了院子里。当他来到棺材旁边一看,棺材前面的堵头处竟然还有一些人物画,是用木工凿子凿刻出来的。再仔细一瞧,这些人物行当还挺全,生旦净末丑都有,都穿着戏装,显然是一出全本的戏文。 张包肉在村里也演过戏,但却想不起这是哪一出戏。他虽然不知道画图出自哪一出戏,但看得出这些人物都凿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张包肉懂得,在木板上凿刻人物画图,可跟在宣纸上用毛笔画画不同。木板是硬的,凿子为铁柄钢刃更是坚硬得很,如果没有高超的绘画才能和过硬的木工技艺,干好这活儿势比登天还难。而眼前这副棺材上的画图竟然如此完美无缺美轮美奂,真是人间少有世上难寻。张包肉情不自禁地高声叫了一声好! 听见背后有人叫好,正在埋头干活的木匠师傅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张包肉。张包肉这时也正好扭过脸来看了看木匠师傅,二人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木匠师傅看到张包肉后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倒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就又低下头忙自己的营生去了。 然而,当张包肉看见木匠师傅后,忽然觉得嗓子里像塞了一把猪毛一样,扎得痒痒,想吐又吐不出来,很不舒服。浑身上下也有些不痛快,肉皮觉得发紧发僵,好像被绳索捆住了一样,手脚有些施展不开。 既然看着不舒服不痛快,张包肉寻思那就不再看他,但却又由不得自己,老想看他,而且看了一眼又一眼,一眼连一眼一眼接一眼。应该说,从这一刻起,张包肉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木匠师傅。越看,张包肉就越觉得这个木匠师傅奇怪异常。当时天色已经快到中午时分,太阳当空照耀,温度比较高,张包肉静静地站在地上身上就已经汗津津的,可他发现这位木匠师傅似乎没有感到热,额头上居然一滴汗珠都没有。 这是一个什么人呢,竟然不怕热!这时,正好木匠师傅转过了身子,待等张包肉的目光往木匠师傅的身后看去时,惊愕地差点喊叫出来——天哪,原来木匠师傅的身后没有影子! 张包肉虽然不识多少字,但也懂得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物体,只要有形体,在阳光照射下必然会出现自身的影子,这就叫如影随形。然而眼前,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这个木匠师傅却没有自己的身影,这是什么缘故呢?没有身影,是不是就没有身形呢?可没有身形,眼前这个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突然,张包肉脑海里如同闪过一道电光——这、这个木匠可能不是个人!不是人又是什么呢?显然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鬼怪一个,就是阴魂一缕! 想到这里,张包肉不免有些害怕,这可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活见了鬼!在民间习俗里,活见鬼是倒大霉的意思。自己的日子本来就过得挺拮据,一家人连温饱都谈不上,如果再倒了大霉,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往下过呢?想到这些,张包肉迈开脚步就要走,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别把倒霉的祸事惹上身。 不料,张包肉刚刚迈出去一只脚,就听木匠师傅开口说了话,年轻人,你为什么要走呢? 张包肉听了,不由自主地收回刚刚迈出去的一只脚,想回答又不敢回答,站在原地踌躇了好一阵工夫。 木匠师傅见状,嘿嘿着笑了几声,说,好个聪明的小伙子,你大概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就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你看,这不是正给人家做木工活儿吗? 显然,这个木匠已经洞察到自己的心理活动,张包肉心想,我想走现在恐怕也走不了了,人走得再快也快不过鬼魂呀!于是,他索性站在原地对木匠师傅说,这位师傅的手艺可真是不错,特别是这幅戏画凿刻得可谓以假乱真巧夺天工啊! 木匠师傅听了心里一动,说,年轻人,你能看出我的木工活儿质量高低?还能看出这幅画的好坏?嘿嘿,你真不简单哩! 张包肉说,不瞒师傅你说,我也是个半截手木匠。半截手是雁浦一带的方言,泛指没有拜过师的匠人。张包肉说,我虽然不会画画,但喜欢唱戏,稍稍懂得一点戏文。 木匠师傅一听,停下手中的活儿,若有所思地说,如此看来,你和我的兴趣倒有一样的地方,我也喜欢唱戏,不然也不会在棺材上凿刻戏文画图了。对了,你刚才说自己是个半截手木匠,那为什么不拜个师父正儿八经地学学呢? 张包肉说,我也想学,可家里实在太穷,拜不起师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当地这些木匠师傅的技艺都一般般,我虽然是个半截手木匠,但还真瞧不上他们那两把刷子。我想要拜师父,就拜一个真正的出类拔萃的好师父。只可惜,这样的师父太难找了。多少年了,我都没有遇到一个。 哈哈,你这年轻人的心气还挺高的嘛!木匠师傅思忖了片刻说,既然你说我的木工活儿和图画都好,那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呢? 一般说来,大都是徒弟想学艺主动找师父,而师父主动找徒弟的情况少之又少。可眼前,这位木匠师傅为什么想要张包肉做他的徒弟呢?恰恰是看上了他后脑勺上的那个肉包,他说那是个小脑袋。你想想,一个人长着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那该是多么聪明的人啊! 张包肉自然知道拜师的重要性。拜一个好师父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可以日精技艺,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匠人。面前这一位,技艺确实高超,可、可、可他明显不是个人啊!要是让家人和乡亲们知道自己拜了一个鬼魂做师父,那以后还怎么面对家人和村里的乡亲们?想到这里,张包肉有点犹豫,没有立刻表态。 木匠师傅似乎明白了张包肉的心思,就说了这样两句挺有哲理的话,唉,我说大海很漂亮,你却说它淹死过人;我说海鲜很好吃,你却说它有点腥。正所谓外母娘待女婿,各人各脾气。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看法不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勉强。说完,就又低头忙活自己的营生去了,不再搭理张包肉。 正是木匠师傅刚才这两句富有哲理的话,打动了张包肉的心。是啊,我学的是能耐,只要他有好能耐,又是真心实意教我,就算是个鬼魂就算是个妖精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看眼前这个鬼魂倒也挺不错的,起码没有害人的心。如果他想谋害我,我现在还能够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和他说话吗?恐怕早已经是棺材里的死尸了。 好吧,我就拜他为师了。于是,张包肉朝着木匠师傅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说,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木匠师傅正在干活儿,听见身后有响动,转身一看,早见张包肉在那里跪着。一看这个架势,他回过身来想用手把张包肉拉起来。当他的手掌快要接触到张包肉的身体时,张包肉突然激凛凛地打了一个寒战!上半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一下。 张包肉这一仰不要紧,木匠师傅马上意识到再见犯了个严重的错误:自己的阴气太重,这个阳间的小伙子承受不住。情急之下,木匠师傅随手拿起身旁的木尺插在张包肉的腋窝内,将张包肉用力托了起来,说,你已经拜了我,但你是在我没有注意的情形下拜的。我暂且收下你这个徒弟,只是有几个问题,我要和你讲明白。你如果认可,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师父;如果你不认可,我就不是你师父,顶多算是个木匠师傅。当然,你也尽管放心,我即便不当你的师父,日后也会把平生所学悉数教授于你的。 张包肉闻听一愣,问,师父和师傅有什么区别吗? 木匠师父说,当然有区别。比如你出门办事,需要人家帮忙,要礼貌的称呼一声师傅,但不能叫师父吧? 这倒是,师傅可以随意叫,但师父却不能随意乱叫。张包肉信服地点点头。随后又问,师父刚才说有几个问题要和我讲明白,是什么问题呢?师父但说无妨。 木匠师傅说,第一个问题,我这个木匠其实也是个半截手。 张包肉摇摇头说,不对呀,师父的手艺这样好,怎么能是个半截手木匠? 木匠师父告诉张包肉说,他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拜过师父。 张包肉问,那你的木匠技艺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木匠师傅说,自己生前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过一个老木匠师傅做活儿,那木工活儿做的实在奇妙极了,于是就想拜老木匠为师学艺。不料那个老木匠竟然不是阳间的人,也是一个孤魂野鬼。他对木匠师傅说,我这几门功夫确实绝无仅有,但却不是什么好技艺。 木匠师傅听不明白,问,既然是这么奇妙绝伦,怎么又说不是好技艺呢? 老木匠说,这三门绝技人称“绝户技艺”。 木匠师傅又问,什么叫“绝户技艺”? 老木匠说,谁学会这三门技艺,谁以后就要折寿。学会一门折寿十年。我一共三门绝活,全学会要少活三十年。你好好想想,还愿意不愿意学? 这一下把木匠师傅问傻了。学木工本来是想过好日子,现在却要折寿少活好几十年,那谁还愿意学这个?他犹豫不决。然而,那老木匠的活儿又确实精巧的匪夷所思,让人百看不厌爱不释手。也不知道是那根神经搭错位置了,木匠师傅想了想居然同意了,后来就跟着老木匠学艺。 老木匠的三门绝技是做棺材、做锅盖、建造戏楼。他做的棺材密封的特别严实,滴水不漏。非常凑巧的是老木匠也喜欢唱戏,所以总是在棺材前面的堵头上凿刻一些戏文中的人物。 第二件绝活儿是做锅盖。锅盖看似简单,但做好了实属不易。一般木匠做的锅盖,用一段时间后就会裂开缝隙而漏气,但老木匠做的锅盖,锅坏了它也不会坏。 第三件绝活儿是建造戏楼。他建造的戏楼外观雄伟,美轮美奂。而且格外收音,可以弥补演员嗓音的缺陷,也就是说,尽管演员唱的不怎么样,但台下的观众听着依然非常好听。 木匠师傅下定决心把这个老木匠的技艺全部学到手。其实,所谓学,也只是看着老木匠怎么做,自己照猫画虎去模仿,老木匠根本没有手把手地教他,因为老木匠的手臂特别阴冷,木匠师傅根本承受不住。好在他的悟性极高,模仿过几次就可以做到以假乱真。这也是他对张包肉说的自己也是个半截手木匠的原因。 老木匠的三门绝活,木匠师傅很快都学会了,但他却少活了三十年。他告诉张包肉说,自己今年才四十岁。本来我有七十年的寿数,却已经去世三十年了。说到这里,木匠师傅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口气。 世界上竟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发生!张包肉唏嘘不已,就也陪着师父长叹了一口气。 木匠师傅接着又说,你跟我学技艺,我看不必学三门,只学一门即可。你的资质非常好,是个做木匠的好材料,这也是我愿意收你为徒的主要原因。你说说看,自己愿意学哪一门呢? 第106章 鬼斧神工(下) 那我就学做棺材吧,张包肉说。 木匠师傅说,这样也好,学会这门技艺你的一生就可以吃穿不愁了。在这个世界上,人活百年谁都有个死,谁死了不做个棺材呢?而且我知道你的父辈弟兄三人,只有你一个男丁,老张家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技艺学多了要折寿很多年,反倒不好。 张包肉奇怪地问,师父,您是怎么知道我家庭情况的?咱们以前也没有见过面呀? 木匠师傅说,当然知道。你是雁浦村人。雁浦村张家那是一个大家族,这十里八乡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界上的事情都讲个缘分,没有缘分不聚头。今天你来砂口村看戏,也算咱们师徒有缘分。这家的老爷子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几年就到处找人为他做棺材,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匠人。这不,两个月以前才找到我。 张包肉问,师父的真实身份东家是否知晓? 木匠师傅说,他们不知道。我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正常的人。每天我只干自己的活儿,从来不和他们发生肢体的接触。阴阳两隔,只要不发生肢体接触,他们就不会察觉我与阳世人有什么不同之处。见到你以后,我才显露出本来面目,不愿意再隐瞒自己。要不说咱们俩有缘分呢! 张包肉点点头说,看来咱们俩真是缘分不浅。不过,雁浦村一带有句俗语叫“风怕日头掉,鬼怕公鸡叫”,意思是说,阴魂最怕太阳,不会在大白天出现的。现在看来,这句俗语也不太切合实际了。师父您这不是也不怕太阳么? 木匠师傅说,这句话也不能说全错,我们不习惯在大白天出现,毕竟和阳间的人不一样,但也不是一定不能出现。只要愿意出现就能出现。雁浦村翠玉河里的龙王和龙子龙女不是也常常化为人形出现在村民群里吗?这一点,我们也能做得到。 停顿了片刻,木匠师傅又说,当然,我们和龙王龙子龙女还是不一样的,他们是精怪,我们是阴魂。他们在大白天出现,没有任何不方便之处,我们就不行,阳光之下,我们会感到非常别扭和不舒服。 张包肉说,我也没有看出师父您有不舒服的地方呀?这和我不是一样在好好地说话吗? 木匠师傅说,唉,这个不舒服还是不说为好,说了你也体会不到的。你看,你有身影我却没有。如果我和你一样,那世界上为什么还有阴阳之分呢? 张包肉一想也对,所谓阴阳两隔,一定有诸多不同之处,师父不愿说,自己就别再追根寻底地问了。于是,转移话题问,师父所说的这一条我可以答应,就学做棺材一门技艺。那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呢? 木匠师父说,第二个问题不难做到。你活着时不可以把拜我为师之事告诉阳间的任何人,包括你的妻儿老小。我现在把拜师老木匠的经过告之于你,就是因为我和我的师父都已经作古。 张包肉诧异地问,师父您难道没有子女吗? 有,我有两个女儿,但世界上哪有女人当木匠的呢?所以,我这段拜师经历也用不着跟她们讲。 这第二个问题小徒也答应了,张包肉点点头说。 第三个问题嘛,木匠师师傅说,就算为师有求于你了。 张包肉一听,诚惶诚恐地说,师父这是说哪里的话?您尽管直言,小徒照办就是了。 木匠师傅说,我传授你的这门绝活,希望终止在你的手里,不要再往下传了,伤人害命的事情还是不干为好。据说,我们的祖师爷身上有几十种绝活,就是折寿这一条太霸道,传授下来,每一个徒弟少学几种,传来传去传到我这里就剩下了三种。传一种给你,你就别往下传了,木工技艺再好,也不如生命珍贵呀! 张包肉思忖了一阵,觉得师父的话不错,技艺再好也不如活着好,就说行,这一条我也答应。 从此以后,张包肉就跟着师父学起了做棺材。张包肉很聪明,不仅把师父的本领尽数学到手,还有所发挥。他在棺材的顶部留了一个小洞,设计了一个开关,平时漏气,但一旦进水后,开关就自动关闭起来,做到了滴水不漏。 张包肉为什么要在棺材的顶部留一个小洞呢?原来他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过,有些人死了后还有一小口气,有缓过来的可能,留个气洞就憋不死人。雁浦村一带有个习俗,人死后不马上下葬,要在外面搁置三天,就是为了给死人缓气提供方便条件。 除了做棺材以外,其他木工活计,比如盖房屋建戏楼打家具等等,虽然不是受教于师父,但张包肉同样做的精巧至极,在雁浦村周围三里五乡甚至在太行山一带闻名遐迩。 ...... 两个儿子听了父亲这一大段述说,终于明白张包肉为什么不愿意传授他们技艺了,原来是为了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啊! 二儿子问张包肉,父亲还有一项绝技做犁杖呢。按您刚才所说,并不是师父所授,那又是谁教给您的呢?把它传授给我们也行啊!咱们这里是山区,种地是离不开犁杖的。 张包肉说,不劳你问,我正要告诉你们这件事情。这几年我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做了好多犁杖,你们可发现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三儿子说,倒是没有发现其他不同之处,我发现你做的犁杖材质都是枣木的。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吗? 张包肉说,你说对了,我做的犁杖清一色全是枣木做的,这里面当然有一些特殊的原因。 张包肉说着,脑海里闪现出多年前的一幕奇遇。原来,有一年张包肉到五十里以外的蒲台村给一个老人做棺材。做完后回家来,路过蒲台村外一片茂密的枣林,他忽然听见里面有响声,像是一个人在说话。仔细一听,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张包肉怕听得不真切,就向枣林中的声音走去。距离近了,听得真真切切,确实是有人在喊自己。张包肉纳闷,蒲台村离雁浦村五十里地,自己过去从未来过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个人又为什么在枣林里喊自己?枣林本身并不稀奇,太行山区处处有枣林,但这个声音发自枣林里面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张包肉一步步向声音走进,眼看就快走出枣林了,却还没有见到人,只见到迎面有一棵粗大的枣树。这棵枣树要比周围的枣树粗好几倍,树冠像一把巨大的雨伞,树荫遮盖了半亩地。好大的枣树!张包肉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枣树上有人说话,哈哈,你终于找到我了,我也终于见到你了! 张包肉抬头望着枣树,惊讶地说,我、我并没有看到你啊! 那个声音说,呵呵,你看到这颗枣树就行了。枣树就是我,我就是枣树。 张包肉一愣,你就是枣树?枣树怎么还会说人话? 那个声音又说,你见过这么大的枣树吗?我是树神 张包肉不怎么相信,说,这棵枣树是不小。树神?你既然是树神,总得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模样吧? 那个声音又说,看看我的模样?我的模样可不这么好看,难道你不怕吓着你?拉倒吧! 张包肉说,哼,连鬼我都见过,而且打过交道,我还怕神吗? 呵呵,你可以见到鬼但不可以见到我。哎,这么跟你说吧,鬼一般都是人死后变成的,可你听说哪个人死后变成神了?我是树神,可能道行还浅,不会变人形,真是怕吓着你。树神叹了口气说。 张包肉听了,觉得树神说的有些道理,光听说人死了变成鬼,还没有听说有变成神的,就问,你叫我来究竟有什么事? 树神说,你跟着那个鬼师父学会了做棺材,但棺材这种东西太晦气,你做的再好人们看了心里也别扭。 张包肉想,这个树神说的倒不错,棺材这种东西是不怎么招人喜欢,可也得有人做呀?因为人人都得用。 这时,只听树神又说,我教你一套让人喜欢的木工手艺,你乐意吗? 树神这句话还真戳到张包肉心尖子上了。虽然他的做棺材技艺精湛,全家人不愁吃不愁穿,但别人看他的眼神总是另模另样的。他从人前走过,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说这个人是做棺材的。村里人没有特殊事情都不愿意找他,在街上见了面还尽量躲着他走。现在既然树神想教他一手新技艺,张包肉自然求之不得,于是便问,你也是木匠师傅?你能教我什么技艺呢? 树神说,我是不是木匠师傅你先别管。我教你做犁杖怎么样?这是一种老百姓年年都用到的农具。 我做过很多犁杖,这还用你教吗?村里的木匠都会做犁杖。张包肉不以为然地说。 我知道你做过犁杖,但你做的那叫犁杖吗?我教你做的犁杖不用人扶,它自己能直立起来。 不用人扶自己直立起来?那敢情好。张包肉正想表示感谢,突然想起人们常说,天上掉馅饼一定是陷阱,自己和树神毫无渊源,他为什么教给自己这项技艺?别是对我另有图谋吧?我得多加小心了。再说,他连个身形都没有,怎么教我? 张包肉正在犹豫,树神又发话了,我知道你在怀疑我,这也难怪。现在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我是早年间蒲台村村民栽下的一棵枣树。因为这个地方面对阳光,水土也好,所以我比别的枣树长得粗大茂盛。由于我所处的位置得天独厚,吸取了天地之精华,最终成了树神,当然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是成了精怪。我教你做犁杖,就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 张包肉听了大惑不解,说,你想报恩应该报答栽树的人,报答我干啥?而且我这是第一次来这里,又怎么于你有恩呢? 说有恩就有恩。你是雁浦村人,栽我这棵枣树的那个人的后辈子孙有一个分支落户到雁浦村了。有一年,他们中间有个媳妇和丈夫生气喝砒霜死了,是你给做的棺材。后来这个媳妇又活了过来,是棺材上那个小洞救了她一命。我被栽到这里,多少年过去了,长成了参天大树,非常感念栽我的那个人,总想报答他。你救了他的后人,所以我报答你就等于报答他。还有,我为什么教你做犁杖?就是因为你的生日是在农历四月中旬,这个时间段正是太行山区的农耕季节。庄稼人靠种地生存,做副好犁杖也是在为老百姓做好事。你的生日恰逢其时,或许还能成为雁浦村的一个纪念日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包肉诧异地问,那你怎么教我呢?你也不让我见你。 树神说,是的,我无法为你实际操作做示范,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 张包肉说,好的,你说吧。 树神说,你用枣树的根部做犁杖即可。 张包肉说,我以前也用枣树根做过犁杖。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的。还有一点要特别告诉你,我也和你的那个鬼木匠师父一样,希望你健在时不要把我的事情透露给你的家人,我只是向你报恩。恕我直言,你这点阴德还不足以惠及家人和族群。犁杖还是那个犁杖,它为什么直立不倒?是因为我在旁边扶着呢! 张包肉恍然大悟。树神就是树神,自是人力无法比拟的。后来张包肉的生日,果然成为雁浦村的庙会节日。 两个儿子如梦初醒。他们终于理解父亲不传授技艺的真实原因。后来,他们虽然做不成木匠,却也成为雁浦村有名的匠人,一个做了石匠,一个做了铁匠。 我说,一个石匠一个铁匠?这家人都点意思。匠人之家必定是故事之家。 张祥顺说,那是自然。这个石匠和铁匠的故事比他们的木匠父亲更丰富精彩。 请看下一章:石破天惊。 第107章 石破天惊(上) 上一章故事讲到,张包肉当木匠,一半是无师自通,一半来自鬼神师父的特殊传授。他把建造戏楼和做犁杖这两项绝技传给了大儿子张老圭,但没有传给他做棺材的手艺。而这三门绝技却坚决不传给二儿子和三儿子,一项也不行。他是这样想的,三个儿子如果一个人也不继承自己的手艺,似乎也说不过去,那样的话,自己不就是白忙活一场吗?作为父亲怎么也得给儿子们传授一些安身立命混饭吃的技能啊! 大儿子张老圭从娘胎里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太结实,体格单薄像根豆芽菜,种地没有力气。干别的匠人比如铁匠和石匠也得需要充足的力气才行,所以张包肉决定传授给他两项木工手艺。只是传授方式和鬼神师父传授张包肉一样,并没有手把手教他,而是自己做让张老圭模仿,用心去体会和醒悟。张包肉认为,如果是一块干木匠的料,可以自己悟出来;不是干这一行的料,手把手的教也是教不会。别看张老圭体格不行,但悟性很高心灵手巧,父亲做一遍,他就能模仿的惟妙惟肖。所以,张老圭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自己有师傅,一是父亲张包肉不让他说出和自己有师承关系,二来张老圭也觉得身上的手艺几乎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与父亲张包肉确实也没有多大关系。 那么,张包肉当石匠和铁匠的两个儿子是不是和他一样,也与鬼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张祥顺说,也无关系也有关系。张包肉的两个儿子都有明确的师承,也就是说他们都启蒙于实实在在、有名有姓的师父,这就与张包肉的境遇不一样,所以说和鬼没有关系;可后来,他们在生活中又有过诸多离奇古怪的经历,都和鬼打过不少交道,这就叫也有关系。 先说当石匠的二儿子。 二儿子名叫张转祥。他本来想从父亲张包肉那里继承衣钵做一名技艺高超的木匠师傅,但听了张包肉的话,就打消了做木匠的念头。虽然做不成木匠,但他却不愿意再到庄稼地里一个汗珠摔八瓣卖傻力气干农活了,决心做一个匠人,凭手艺吃饭,吃香的喝辣的。 过去在雁浦村一带的匠人中,木匠为第一手艺人,人称“天下第一匠”,最受老百姓的敬仰和崇拜。排在木匠之后的是石匠。这个排序是与雁浦村一带的地理环境分不开的。如果是在平原地带,一般不这样排序,木匠之后是铁匠,而后才是石匠。业界内有言云:短木匠长铁匠。意思是木匠行里最重要的工具是锯子,锯子锯木头越锯越短;而铁匠行里的主要工具是铁锤,铁锤打铁越打越长。这就是短木匠长铁匠的由来。其实不论是长是短,木匠和铁匠做出来的东西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家什,所以木匠和铁匠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的形象很高大。 回过头来再说石匠。石匠虽然做出来的石器也是人们日常生活所需,但用处并不是太广泛。不过,因为雁浦村一带地处太行山深处,遍地都是石头,石匠也就应运而生。山区的石器用途要比平原上多的多,比如盖房砌墙用的石料,垒砌梯田用的石块,喂猪喂狗用的食槽,还有坟地、庙宇前伫立的石碑等等,都需要经过石匠修整、打磨和錾刻。雁浦村的风俗习惯是,如果张三家盖新房,既请了木匠又请了石匠。吃饭时,木匠要坐首席,石匠坐次席。可见石匠的地位仅次于木匠。 张转祥学石匠,拜的师父名叫冯止尘,家住离雁浦村不太远的皇留湾村。提到皇留湾村,读者一定会有印象,就是前文《留湾考君》这一章故事中提到的那个村子,也就是鬼女凤子的老家。皇留湾村和雁浦村规模差不多,也都是百八十户人家,但却出了四五十个石匠,技艺出类拔萃的石匠就有一二十人。张转祥的师父冯止尘在这群石匠中,技艺堪称数一数二。 皇留湾村为什么出了这么多的石匠,而雁浦村却只有张转祥一个石匠呢?匠人这个行业虽然在雁浦村很受村民们的尊重,但雁浦村的匠人却很少。这里所说的少,并不是匠人的行当少,而是指一些行当里最多只有三人,大部分行当里只有两个人甚至只有一个人。比如木匠,只有三个人,包括张包肉和张老奎父子俩。石匠也只有张转祥一个人,铁匠也只有他弟弟一个人,还有其他一些匠人的种类,从业人数也不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特情况呢?雁浦村嘛,与众不同就是它最大的特点。 我问张祥顺,你刚才说雁浦村里有三个木匠? 张祥顺点点头说,对啊,是三个木匠。 我问,不是只有张包肉和他大儿子张老圭两个人吗? 还有一个人,他和张包肉没有师承关系。在《太平房里》一章里讲过。张祥顺说,好,现在闲言少叙,书归正传。雁浦村张包肉的二儿子张转祥为什么拜了皇留湾村的石匠冯止尘为师呢?说起来,这也是遵循了张包肉的遗愿。上一章《鬼斧神工》的故事中提到张包肉为了二儿子和三儿子的一生平安而拒绝传授他们木匠技艺,但却留下一个活口,主要是对二儿子张转祥说的,意思是你如果实在愿意学一门手艺,就可以学石匠。当年在建造雁浦村的戏楼时,皇留湾村有好几个石匠师傅来帮着干活,其中不乏技艺超群者,你可以从中选一个当师父。 张包肉并没有告诉张转祥选谁。等他去世后,张转祥就到皇留湾打问了一下,得知冯止尘的石匠技艺在皇留湾村数一数二,就想拜他为师。 起初,冯止尘并不愿意收张转祥为徒,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的徒弟都是皇留湾村冯姓家族的人,他从来没有收过外村外姓人作徒弟。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张转祥是张包肉的二儿子,自己和张包肉私人关系不错,是多年的老朋友。假如这个张转祥天赋和资质不是上乘人选,学不出手艺来,一来对不起老朋友张包肉,二来也会坏了自己的名声。在有些匠人看来,自己的名声有时候比性命还重要。 但最后,冯止尘还是收了张转祥为徒,因为有一天晚上,冯止尘做了个梦,梦见张包肉来找他说,咱老哥儿俩在雁浦村可谓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谁都知道谁的底细。我把木匠技艺传给了大儿子张老圭。这个二儿子张转祥不能再学木匠,只好跟着你学石匠了,你就收下他吧。知子莫若父,我觉得转祥这孩子脑筋也挺灵光,跟着你能学个好石匠,不会给你丢人的。有了老朋友的梦中相托,冯止尘这才把张转祥收在门下。 张转祥跟着冯止尘学了两年手艺,石匠的一些入门技艺已经全部掌握了。张转祥的天赋和资质虽然比不上长着两个“脑袋”的父亲,但也继承了张包肉的大部分遗传基因,算得上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手艺已经与师父冯止水相差无几。 大约又过了两年时间,张转祥的石匠技艺已经赶上了师父冯止尘,甚至有些方面比师父犹过而无不及,尤其是在石块上雕龙刻凤,就像父亲张包肉的木匠技艺一样,那真叫一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端的是雕龙能呼风唤雨,刻凤可展翅腾飞。张转祥在雁浦村周围十里八乡很快声名鹊起,稳坐了石匠业内的第一把交椅。 懂行的人都知道,当石匠其实是个颇费力气的营生。一块木板能有多重?一块石板有多重?木板能有多硬?石板有多硬?木匠使用的工具凿子和斧头,在木板上雕龙刻凤只要技艺好基本就行,不费多少力气。可石匠则不然,錾子和锤子等工具要比凿子和斧头沉重多了,没有一把子力气,连工具都都拿不动,别说再錾刻花鸟虫鱼山川河流这些细活儿了。所以,一个好的石匠师傅,做一件上乘的石质艺术品,不仅要有精湛的技艺还要有强壮的体格满身的力气,要能得搬得动石头抡得动锤子。 这里需要先说一件发生在很多年前的往事。有一年,京城传下皇帝的御旨,皇宫里要大兴土木,从皇留湾村选调一批能工巧匠进京。一个荒村僻壤的小山村为什么受到皇宫的青睐,要从这里招调工匠前去施工? 原来,当年皇留湾村三考康熙皇帝的村姑凤子因为聪慧漂亮而且长着十根凤爪而赢得康熙皇帝龙心大喜,而且答应纳她为妃。不料因为凤子不明情况剪掉了满手的长指甲,康熙说她剪了凤爪而悔了婚。凤子姑娘见状羞愧难当便悬梁自尽香消玉殒。 后来,康熙得知皇留湾村一带出产质地优良的汉白玉石材,因而当地也出了不少技艺精湛的石匠师傅,这些石匠师傅清一色全姓冯,而且还得知凤子姑娘也姓冯。康熙总觉得愧对凤子姑娘,就想找个机会报答她一下。 正好这一年紫禁城三大殿的汉白玉石栏杆有的已经破损需要更换新石料,康熙下旨内务府从皇留湾村运送大量汉白玉石料进京,还颁下御旨征召皇留湾村的石匠师傅进京来完成这一工程,而且开出的酬劳非常优厚。 按说这是一件大好事,为皇家干活儿既可以出名扬万儿又能挣一大笔银子。不料,皇留湾村的石匠师傅们却都不愿意去京城,更不愿意进皇宫,也不愿意把石料运到京城。石料的开采需要石匠师傅们办理,要先从山上开采出荒石也称毛料,然后做成半成品运进京城,石匠进京后再把半成品凿刻为成品安装在栏杆上。 皇留湾村的石匠师傅为什么不愿意干这个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差事呢?因为这个村的石匠有个领头的师傅叫冯来元,他是皇留湾村技艺最好的石匠,而最重要的他还是凤子姑娘的堂叔叔。当年康熙皇帝悔婚,害得冯来元的侄女凤子白白丧了一条生命,那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哪,正是豆蔻一样的年华! 凤子姑娘死了,康熙屁也不放一个,气的冯来元害了一场大病,恨不得把康熙生吞活剥了才解心头之愤。然而,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又能把当朝皇上怎么样?也只能是打掉牙齿和血咽,别无他法。 多少年来,冯来元时时刻刻地想着为侄女凤子报仇,即便报不了仇,最起码也要找康熙讨个说法,但苦于一直等不到机会。这次康熙皇帝征召皇留湾村的石匠进京,冯来元觉得为侄女凤子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就想到一个自认为比较好的办法:不奉召!不管你是京城是皇宫还是皇上老儿,御旨在我眼里就是擦屁股纸一张。都说康熙是圣君,圣君个屁!我懒得伺候你! 眼看进京的时间到了,朝廷内务府的人一看征召的石匠师傅没有来,着了急,赶快报与皇上。康熙一听也生了气!嗬,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大胆之人,竟敢视皇上的御旨如无物,此乃典型的抗旨不遵,按律当斩!但康熙又一想,毕竟当年自己有愧于凤子姑娘,听说这些石匠师傅都是凤子的族亲,就忍下了一口气,下旨内务府再去请!要告诉皇留湾的石匠师傅们,再不奉召,杀无赦,看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御旨下到皇留湾村,有几个的石匠害怕起来,赶快找到冯来元商量对策:大哥,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小麻雀惹不起苍鹰。咱们不过是一介草民百姓,怎么能斗得过朝廷呢?又怎么能惹的起康熙皇上呢?这一趟京城皇宫咱们还是要去,不为别的,就为那白花花的银子也得去啊!如若不去又丢脑袋又丢钱,那不是傻到家了吗?世界上有谁为钱多犯愁呀!世界上又有谁不怕掉脑袋呀! 第108章 石破天惊(中) 石匠师傅们轮番上阵劝说冯来元,最后竟然把他说的动了心。其实,这时的冯来元也有了自己的新打算:可以去京城也可以进皇宫,但不能好好给你康熙干活儿,得想法子祸害祸害你。即便祸害不死你,也得给你起起腻让你脱层皮,这就叫疥蛤蟆跳到脚背上——咬不死人但能膈应死人。 主意一定,冯来元就带着全村的石匠上山开采出一批汉白玉石料先运往京城,随后又选择了十多个技艺一流的石匠师傅向京城的皇宫进发。 冯来元这一支族人是皇留湾村文化程度最高的人,在《留湾考君》一章故事中,读者已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开客栈的女娃子凤子,就能把当今的皇上康熙难住,更何况冯来元这些一等一的手艺人呢?那智商情商肯定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冯来元小时候读过好几年私塾,平时也爱看书,通读过《四书》《五经》,有着扎实的国学功底。他从书本中得知,太和殿是皇宫里最高大的建筑,是皇家举办隆重庆典的场所。举办庆典那自然是少不了皇上的,于是,冯来元心里冒出个鬼主意:就在康熙走过的地方做些手脚,祸害他一下。 这一天,康熙“叫大起”——召集群臣在太和殿议事。当他踏着台阶走上太和殿时,忽然发现有一处栏杆上刻着一个人的画像。他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细致地端详这个人像,奥,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多年前在皇留湾村考过自己的凤子姑娘! 一见到凤子姑娘,康熙的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可康熙的心里始终难以忘记这位美丽聪慧的好姑娘。可惜呀可惜,自己和她没有缘分。这一次皇宫搞修缮工程,自己下旨用征皇留湾的石料征用皇留湾的石匠师傅,也是为了表示对这个凤子姑娘的一点念想。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弥补不了自己对凤子姑娘的愧疚之心。 康熙如此这般地想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栏杆走去。当他快要接近栏杆时,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碎裂了,康熙一脚踩空,身子不由地趔趄了几下,要不是身边的太监和侍卫急忙拉住他,康熙非得硬硬地摔一跤不可。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把康熙周围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吓了一大跳!马上有人前来查看那块碎裂的石头。宫廷造办处不乏懂行之人,他们发现这块石头原本就是一块碎石。石头是经过特殊加工的,乍一看去与正常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但只要稍稍用力一蹬就会碎裂成一堆烂渣。显然,这是有人刻意为之。此人知道康熙上朝要经过这里,于是就在栏杆上凿刻凤子姑娘的人像,分明是故意引诱康熙往这边走,已达到谋害康熙的罪恶目的。 查!一查到底!是个什么鸟人,竟敢陷害当今皇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其实这件事情并不难查,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石料是从皇留湾村运来的,石匠师傅也是从皇留湾村征召来的,除了皇留湾还是皇留湾,这还用查吗?这事肯定是皇留湾这伙石匠干的。 刑部官员把冯来元等十多个石匠拘禁在一起,审问谁是此番图谋不轨的主使人物。 冯来元第一个站出来说,事情是我一个人干的,与其他人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剐是砍随你们的便,但不能殃及乡亲们,把他们都放了。 既然有人主动认账,这事就好办多了。刑部官员问冯来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谋害当今皇上?你可知这是要凌迟处死的!而且还要株连九族! 冯来元摇摇头冷笑着说,我为什么要谋害皇上?这个原因你们是问不出来的!你们带我去见康熙,见了他的面我自会说明原因。 刑部官员白了冯来元一眼说,胡说八道,皇上也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冯来元冷哼一声说,见不到康熙,我什么都不说! 无奈,刑部官员只好把冯来元带到康熙面前。康熙问他,朕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加害于朕? 冯来元嘿嘿一笑,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说的倒轻巧。当年我的侄女就死在你的手里,你竟然说无冤无仇?在我看来,这分明就是深仇大恨! 你的侄女是谁?康熙诧异地问。 你可记得太行山区有个皇留湾村?村里有个小客栈?客栈里有个凤子姑娘?冯来元像连珠炮一样向康熙发问。 康熙说,凤子姑娘吗?朕当然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如果忘记了她,就不会征调皇留湾的石材和石匠进京了。 冯来元说,凤子姑娘是我的侄女。她的父亲是我的大哥。大哥患病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们孤女寡母甚是可怜,只好开一间小客栈维持生计。你曾答应过我侄女凤子的婚事,不料后来却反悔,逼得凤子悬梁自尽。她的母亲思女过度最后犯了疯癫病,一头扎在河里淹死了。你说说,这难道不是冤吗?这难道不是仇吗? 康熙一听,奥,敢情面前这位是凤子姑娘的叔叔。他本来是准备治冯来元重罪的,但等到明白了他的身份后又觉得下不去手了。当年自己确实有负于凤子姑娘,总想弥补这些过失,这才有了从皇留湾村运石料调石匠。想不到现在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然而,按照大清国律条,谋害皇上那是诛灭九族的重罪,想赦免都难,而且同来的十多个石匠也都与凤子姑娘沾亲带故,所以都难辞其咎。康熙权衡再三,最后只好下旨赐死冯来元,别的石匠则免除惩处遣返原籍。 看见同来的石匠们能够安全回到老家去,冯来元心里得到一丝安慰。他跪下给康熙磕了个头,说,我是犯了死罪之人。临死前恳请皇上允许我去看看雕刻着侄女凤子画像的那根栏杆。凤子的画像是我一凿凿雕刻出来的。 康熙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冯来元出去了。 冯来元来到栏杆前,趁人不备突然一头撞上前去。跟随着的人来不及阻拦,就见冯来元已经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 得知冯来元头撞栏杆而身亡的详情后,康熙心里不由地一阵阵难过:自己本来想为皇留湾村办点善事弥补对凤子姑娘的亏欠,谁料想竟然事与愿违,反倒又搭上了一条人命。唉,我这真是好心做了喂猫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冯来元是冯止尘的爷爷。冯来元领着众位石匠到京城去时,冯止尘的父亲冯应先岁数还不大,但也得到了冯来元的真传,石匠技艺已经很不错了。本来,冯应先也想奉召去京城,但冯来元考虑到这次京城之行凶多吉少,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无论如何也要给冯家留下一个根苗,就没有让冯应先去。 冯来元死后,冯应先雇了一辆小驴车去京城往回运送冯来元的尸身。为了尽快赶回家来让父亲的遗体早日入土为安,冯应先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有一天晚上,在往回走的路上,冯应先突然听见棺材里有动静,似乎是里面的人在扑腾。开始冯应先并没有在意,一直赶着小驴车往前赶路。不料,棺材里扑腾的声音越来越大。冯应先寻思,莫非死了的父亲又活了过来不成?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前一章的故事里讲过,雁浦一带的棺材是带通气孔的,曾经发生过一些死人还阳的实例,但那是在刚刚咽气不久,最多不会超过一天时间,而且那是病死的人。而冯来元已经去世好多天,尸身都快腐烂了。他是脑袋撞石墙死的,天灵盖都碎成渣了,怎么还能够还阳呢? 冯应先不相信父亲会死而复生。然而棺材里一直在不停歇地扑腾,搅得冯应先心神不定坐立难安,索性让小驴车停了下来。冯应先打开棺材盖子,想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待他看到死去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没有任何活过来的迹象时,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把棺材盖上,继续赶着小驴车往前走。 谁知走了没几步,棺材里又传出来扑腾的声音,而且动静比以前更大,搅动的小驴车左右摇晃,都无法往前行进了。无奈,冯应先只好又让小驴车停下,他站在棺材边不住嘴地祷告着:我知道父亲您死的冤枉死得凄惨,可康熙是皇上,咱一个小老百姓怎么能斗得过人家呢?咱还是自认倒霉吧!今天,你老人家有什么要对儿子说的话就敞开说吧,儿子在这里支棱起耳朵听着呢! 冯应先说过这一番话后,倒是听不到棺材里扑腾了,但在小驴车的前方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从身高和体型上看,冯应先断定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冯来元。他连忙上前几步朝着黑影跪下说,父亲有什么教诲? 黑影说了一句,站起来说话。声音阴森森的。果然是父亲冯来元的声音。 冯应先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站在黑影面前。这时,只听黑影轻轻地叹口气说,皇留湾啊皇留湾,皇上留在留湾(皇留口原来的村名)有什么好处?白白让我们冯家丢了两条人命。孩子,为父今晚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冯应先说,这一点孩儿已经猜到了,您老人家尽管吩咐就是。 黑影说,我冯家祖先世世代代吃的是石匠这口饭。小时候我听爷爷讲,我们这一行里将来要出两件大事情。 哪两件大事?冯应先问。 石破天惊。黑影说。 石破天惊?这、这是一件事情啊!冯应先说。 不是一件是两件。一件叫石破,一件叫天惊。黑影一字一顿地说。 一件叫石破一件叫石惊?这两件事情对于我冯姓家族有什么妨害吗?冯应先又问。 黑影说,石破这一件事情已经应验过了。为父这次进皇宫为报侄女凤子之仇,曾故意在太和殿的台阶上弄碎一块汉白玉石料,但也为此丢了自己的性命,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一听父亲提到这个,冯应先急忙说,难道天惊这件事情还要应验在我们冯家族人的身上吗?还要伤及我冯家族人的性命吗? 黑影叹了口气说,至于天惊一事,将来究竟应验在谁的身上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是好事还是坏事也无法确定。不过,我听爷爷的口气,似乎并没有应验在我们冯家人的身上。 然而除了冯家,周围十里八乡的外姓人没有当石匠的呀!冯应先皱了皱眉头。他想,这哪里是石破?分明是父亲的性命破了嘛!他实在不愿意天惊一事再降临到冯家人身上,管他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为父知道你的心思。你如果不愿意天惊一事降临到我冯氏家门,就只好破破我冯家传承多年的规矩了。黑影踌躇了好一阵说。 冯应先一愣,问,父亲的意思难道是要破破我冯家不收外姓徒弟这条规矩吗? 黑影点点头说,对。这条规矩是我们的冯姓石匠鼻祖订立下来的。我不清楚也不理解当初老祖宗为什么要订立下这样一条奇怪的规矩。正是因为这一条奇怪的规矩,三里五乡很多优秀的小伙子被我们冯家拒之门外。而这样做的最大害处是,除了家乡少了很多好石匠师傅给乡亲们带来生活上的不便之处外,也非常不利于我们冯氏家族与街坊乡邻的沟通、信任与合作。在外族人的眼里,我们冯姓家族的人小气得很,眼光短浅,心胸狭窄,所以堵死了很多交朋友的通道。当年我曾想破破这条规矩,收一些外姓徒弟,但因为凤子的事情出现以后,我总想着为苦命的侄女报仇雪恨,从而耽误了收外姓徒弟这件事情。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只能由你去完成了。 第109章 石破天惊(下) 冯应先一听让自己收外姓人做徒弟,连忙打断黑影的话头说,别别,孩儿才疏学浅,没有能力担负为冯家收受外姓徒弟的重任。父亲知道,我的石匠技艺远不及你的一二成,根本没有资格收徒,给冯家丢了人我可就无地自容了。 黑影又叹了一口气说,唉,如此说来,为父的心愿就永远无法实现了。 冯应先说,也不能这样说。我不行,倒是我的儿子冯止尘虽然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从小喜欢摸索锤子錾子等一应石匠工具,或许将来石匠的造诣要远超过你我。如果将来由他来课徒,也算不枉费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善意。我相信你这个孙儿不会丢咱冯姓家族人的脸面,说不定还能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呢。 黑影听了这一番话,夜色中点了点头说,此话有些道理。你的儿子,你当然比我更了解他。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天惊一事,就会应验在这个外姓家族的石匠身上。 冯应先说,父亲怎么知晓会应验在这个外姓人身上? 黑影说,石破天惊两件大事,按说不能都落到我冯家人头上。如果说,在收外姓人为徒这件事上为父还有一点点私心的话,那就体现在这方面了,凭什么都让我冯家人充当露头的椽子?凭什么让我们冯家人从当马前卒出头鸟?当然,天惊也可能是一桩好事。现在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是好是坏都让外姓石匠去承担吧。 冯应先迎合着父亲的话题说,对着哩,从这个意义上讲,收受一名外姓石匠徒弟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 黑影说,也不必太着急,欲速则不达。记住,将来你的儿子冯止尘长大后,你告诉他每年在我的身亡之日夜间,到我的坟头上去一下。 冯应先听了一愣,问,大黑天的,到你坟头上干啥去? 让他去自然就有去的理由,你不必多问。黑影说着,身形一闪,忽然没了踪迹,而这时小驴车上的棺材里又有声音响动了几下,随即便无声无息了。 冯应先知道,这是父亲的魂灵归了原位。于是,赶着小驴车一路向皇留湾村走去。 ...... 十多年之后,冯应先的儿子冯止尘开始跟着父亲学石匠。冯应先牢牢记着父亲的嘱托,每年在父亲冯来元身亡之日的夜里,让冯止尘到爷爷的坟头上去。 冯止尘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胆子却很小,一听到父亲让他夜间去爷爷的坟头上去,吓得浑身只打哆嗦,极不愿意去。荒郊野外孤坟一片,阴风飕飕怪声阵阵,我去那里做什么?不去不去! 冯应先说,你爷爷没有告诉我让你去做什么,但我觉得他一定没有恶意,他断然不会祸害自己的亲孙儿的,肯定是对你有利的事情。再者说,你如果不去,爷爷找不到你,就会来家里找你的,那不是更不方便吗? 听冯应先如此一说,冯止尘不得不去了。这天夜里,他战战兢兢地来到皇留湾村南的坟地里。在爷爷冯来元的坟头前面,冯止尘忽然看到有一根蜡烛在点燃着,黄豆般大小的灯头发出跳动的昏暗的光亮。借着这道微弱的烛光,冯止尘看见坟头上有一块石头,石头上面摆着两样东西,都是石匠随身携带的工具:錾子和锤子。这两样东西对于冯止尘来说再普通再熟识不过了,他每天都要和它们打交道。坟头上放两件石匠工具干什么?冯止尘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这时,冯止尘突然听见坟头之内传出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孩子,你把眼前这两件东西拿起来。 冯止尘闻听,吓得一个愣怔,抖动着嘴唇问,您、您、您是我的爷爷吗? 对。我就是你的爷爷冯来元。坟头内又传出一声苍老而低沉的声音。 冯止尘说,爷爷,咱家里就有这些东西。大黑天的,爷爷让我来难道就是让我拿这把錾子和锤子? 苍老而低沉的再次从坟头李传来,孙儿不必多言,让你拿你就拿,听爷爷的话。 冯止尘不再问话,跨前一步伸手去拿錾子和锤子。奇怪,却怎么也拿不起来,使了好大的劲儿还是拿不起来。这两样东西看似普普通通,但好像有千万斤重。他有些纳闷,这錾子和锤子与自己家里的錾子锤子没有什么两样嘛,估计也就是六七斤左右,自己怎么就拿不起来呢? 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孙儿记住,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两件东西轻轻松松地拿起来了,你的石匠功夫就算学到家了,也就可以收徒传艺了。说完,突然没有了声响。荒凉的坟地里显得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黄豆一般大小的烛光在冷风中左右晃动,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危险。 从这天晚上开始,每当冯来元身亡的日子,冯止尘都要夜间来爷爷的坟头上,每次都能见到一把錾子和一把锤子。开始那几次,冯止尘拿不动錾子和锤子,后来渐渐地不仅能拿的动,而且还得心应手轻而易举地拿起来叮叮当当地敲打一阵。 有一次,冯止尘来到爷爷的坟头,只见前面黑乎乎的一片,没有了烛光,也找不到那两把錾子和锤子了。他在坟地里寻找了好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正暗自诧异,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爷爷说过的话:只要能拿的动錾子和锤子时,你的石匠功夫就学到家了,也就可以收徒传艺了。自己已经拿得起錾子和锤子,已经学成了石匠技艺,可以收徒传艺了。爷爷完成了他的使命,不来见我了。想到这里,冯止尘跪在爷爷坟头前磕了三个响头,感谢爷爷的传艺恩德。而且他还知道,自己的石匠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了,在皇留湾村无人可比了。 冯止尘果然成为皇留湾村一带最好的石匠,坐上了头把交椅。那年雁浦村建造戏楼,他也受邀参加了这一工程,并和木匠张包肉以及他当木匠的大儿子张老圭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张转祥想学石匠技艺找到冯止尘,张包肉又托梦给他。他改天打问了一下,知道张包肉这个二儿子自小聪颖好学,人品也好,是个当匠人的好坯子,就收了下来。不出几年,张转祥的名气水涨船高已经与师父冯止尘并驾齐驱了。因为张转祥的父亲是一等一的好木匠,所以张转祥集木匠与石匠于一体,他在石料上錾刻人物、虫鸟花卉等细线条的活儿要远远优于师父冯止尘。 这一年的夏天,时值三伏季节。张转祥要给村里一户人家的坟头做一块石碑。这户人家家境殷实,出的酬劳多,提出的要求自然也就高。石碑不仅要高大整齐,而且要刻上碑文,最主要的是石碑上还要刻上两条龙。 为什么要刻上两条龙?原来坟墓里埋葬着老两口,两人正好同年生人都属龙。晚辈为了纪念老人显示孝心故而有此一举。张转祥接了这么一个大活儿,当然不敢有一丝半点疏忽,尽心尽力地干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把石碑做好。待将石碑竖到坟头上时,果然非同寻常,引得很多村民慕名前来观瞻。 按理说,坟茔之地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除了清明节和亡灵的忌日,一般不会有人到坟茔来的。但张转祥这块石碑做得太好了,成为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碑文也是他亲手所刻,那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字迹更加夺人眼球。特别是那两条龙,一公一母,相互缠绕栩栩如生腾云驾雾呼之欲出。 这天夜里,晴朗的天气突然阴云密布。半夜时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顷刻间倾盆大雨自天而降,雁浦村几乎成为一片泽国。就在这时,村里有人看见坟地的石碑前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穿蟒袍玉带,女的身着凤冠霞帔。 那男的伸出手来抚摸着石碑上的龙纹对女的说,哈哈,这个石匠师傅真是好手艺,看把咱们俩刻得多好,真是威风八面啊! 女的也伸手抚摸着龙纹说,是啊,皇宫里那些能工巧匠都没这个石匠师傅刻的好呢! 男的想了想说,要不咱们见见这位石匠师傅吧。 女的说,好主意。不光见,还得给他一些奖赏。 男的说,那是自然。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黑影来到雁浦村敲张转祥的家门。夜深人静,张转祥听见门响,迷迷糊糊地披了件衣服下地开门,发现是一男一女两个过路人。这么大的雨,他们可能是借宿避雨的,就热情地把两人让进屋里。 进屋后,张转祥借着灯光一看,好生奇怪,咦,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两个人身上居然一点都没有淋湿,就诧异地问,二位客人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你们也不带个遮雨的东西?你们饿不饿?要不我给你们弄点饭吃? 那男的摆了摆手说,不劳驾师傅你了,我们都不饿。我们家在林晓村,离这里很远很远。这次来皇留湾村办点事,赶上了下大雨,想在贵处避一阵雨就走。 张转祥心想,你们身上一个雨点都没有淋着,还来这里避什么雨?一定是在别的地方避过雨了。 那女的则说,听说你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石匠师傅,以后我们有需要你做活儿的时候,希望师傅不要推辞,我们会给你很高的酬劳的。 张转祥摇摇头说,嗨,也谈不上技艺高超,只不过是干的时间长一点,熟能生巧罢了。 那男的说,师傅谦虚了,你的手艺不仅仅是百里挑一,而且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啊! 张转祥摆摆手说,不行不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我强百倍千倍万倍的人多的是。对了,但不知二位客人怎么知道我是个石匠呢?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谋面吧? 那女的说,对,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看过了你刻的石碑,那真叫一个好!真叫一个妙! 张转祥哈哈一笑说,承蒙二位客人夸奖和抬爱,哪有那么好那么妙?我这两把刷子我自己心里有数。大半夜了,你们想必都累了,不如早点歇息了吧。说着,自己倒先打了个哈欠。 那男女二人见状,就不再多说其他,谢过张转祥,在外间屋里休息去了。 第二天早上,等张转祥起来一看,两个男女早没有了人影。他们睡过的炕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石匠有神功,惊煞天上人;雨夜晤尊面,留作来日情。 张转祥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师父冯止尘。 冯止尘听了也大吃一惊,因为他已经听村民说过,昨天晚上坟地的石碑前来过两个人,现在张转祥又拿着来人留的字条,于是想起爷爷冯来元曾对父亲冯应先说过的石破天惊这两件事情。石破一事应验在了爷爷冯来元身上,要了爷爷一条命。天惊一事看来应验在了徒弟张转祥身上,看来是一件好事情。来人说家住林晓村。自己常年在太行山区各个村庄干活儿,大部分村庄的名字都记得,没有听说有林晓这么个村子嘛!林晓,林晓,冯止尘嘴里不住地小声念叨。突然,他的脑袋灵光一现,林晓是不是指凌霄殿呢?如果确实是凌霄殿,那这一男一女两个人肯定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天惊,就是惊动了天上的神仙玉帝和王母。 当天夜里,冯止尘带着徒弟张转祥来到冯来元的坟头前,告诉爷爷石破天惊两件事情一一应验,请老人家放心吧。这时,两人似乎听到坟头里面有人长吁了一口气,而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 好一段长长地讲述。张祥顺好像有些累,坐在那里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提醒他,你先好好休息一下,下面还要讲张包肉的三儿子铁匠的故事呢! 张老顺说,我不累,咱们趁热打铁接着讲。 请看下一章:铁证如山。 第110章 铁证如山(上) 张祥顺说要讲《铁证如山》,吓了我一大跳。铁证如山?难道雁浦村里发生了什么案件吗? 张祥顺说,铁证如山嘛,自然与案件有关系。不过,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案件,充其量也就是阴阳两界间当事者之间的纠葛而已。 我不解其意,问,活人和死人之间还发生什么纠葛? 张祥顺说,在我们雁浦村,什么怪事也有可能发生,活人死人还发生纠葛实属屡见不鲜。 这句话我倒是深信不疑,我这个家乡雁浦村,真是经常发生一些让人料想不到的稀罕事情。于是,就催促张祥顺赶快讲下去。 张祥顺说,在《石破天惊》一章里,我们讲到了张包肉的二儿子张转祥在石匠生涯中的磕磕绊绊,这一章就讲讲三儿子当铁匠过程中的风风雨雨。 张包肉的三儿子名叫张转瑞。你听这弟兄俩的名字多好听!大儿子叫转祥,二儿子叫转瑞。张包肉的本意是让两个儿子的命运既祥和又增瑞。然而,名字再好也是人起的,祥与瑞都是人们的美好向往,然而人生过程是不是真的能够祥瑞伴身那就很难说了。 从《石破天惊》一章中看,应该说张包肉的二儿子张转祥的人生命运还算平稳顺畅,尽管也不断有磕磕绊绊的事情发生,但并没有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可这个三儿子张转瑞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和当石匠的哥哥张转祥一样,虽然天天干着同样是硬碰硬的营生,但他的体格远不及张转祥强壮魁梧,再加上一些其他方面的原因,后来还阴差阳错因为打铁险些送了一条宝贵的性命。 张转瑞学铁匠曾经拜过一个师父,是砂口村人。我们在前面的章节中讲到过,离雁浦村不远处有个村子叫砂口村,这个村子的特点是当铁匠的人特别多。砂口村也不大,只有一二百口人,却有十多个铁匠。 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村庄竟有这么多铁匠?因为这个村里盛产铁砂,这也就是砂口村名称的来历。砂口村虽然出了不少铁匠,但这些铁匠与真正意义上的铁匠是有区别的。人们常说的铁匠,一般是指抡大锤打铁制作铁器的人,而砂口村的铁匠却有一多半并不抡大锤打造铁器。 我颇感奇怪,问张祥顺,不抡大锤打造铁器,那还叫什么铁匠? 张祥顺说,这些铁匠主要是采铁砂冶炼铁块,准确的称呼应该叫做采砂匠,但因为与铁有关,所以,当地人也把他们称之为铁匠。 原来是这样一个铁匠。我说,我看他顶多是个半截手铁匠。 不过,张祥顺又说,在砂口村,抡大锤打造铁器的铁匠地位不一定比冶炼铁砂的铁匠高,有的冶炼铁砂的铁匠倒比抡大锤打造的铁匠更受人尊重。过去的年代科学技术不发达,而冶炼铁砂却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乡下人全靠土法上马,弄个窑口,从山里挖出铁砂放在窑里煅烧。如果煅烧的方法不对火候不够,根本烧不出高纯度的铁块,换做现在的名词叫成品铁。没有成品铁,大锤抡得再好也做不出铁器来,正所谓好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从先后顺序上看,冶炼成品铁为第一道工序,至关重要。这第一道工序过不去,其余的都谈不到,这也就是抡大锤打造铁器的铁匠地位不一定比冶炼铁砂的铁匠高,而不少冶炼铁砂的铁匠倒比抡大锤打造铁器的铁匠更受人尊重的缘故。 张转瑞的师父名叫闫大栓,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铁匠,这是因为他不仅能打造铁器,还能冶炼铁砂,两个方面都是行家里手,一等一的翘楚人物,在周围十里八乡甚至整个太行山区名气都很大。否则,一张包肉高超的木工技艺,也不会让三儿子张转瑞拜他为师。 那年春末的一天,张包肉领着张转瑞去砂口村闫大栓家拜师。刚一进大门,张包肉就让张转瑞跪下给闫大栓磕头并口称师父。 闫大栓连忙拦住张转瑞,说,且慢!我得先看看适合不适合做我的徒弟。他围着张转瑞的身边转了两圈,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他的脸,心头骤然一凛,继而又摇了摇头。 张包肉一看闫大栓摇了摇头,脸色也不对,就说,怎么?孩子不合适? 闫大栓把张包肉拉到里屋,悄悄地说了一句让张包肉颇感意外的话,张师傅,我听说你有个二儿子叫张转祥,生的高大威猛体格健硕,你怎么不让他学铁匠呢?我愿意收你的二儿子张转祥为徒。 张包肉说,二儿子转祥头几年就已经拜在皇留湾村冯止尘的名下学了石匠,无法再学铁匠了。闫师傅,你别对我隐瞒,三儿子转瑞莫非不是一块学铁匠的材料吗? 闫大栓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说,那倒也不是。我是看转瑞这孩子个头不高,身子骨长得也很单薄,而打铁是个十分耗费体力的营生,这孩子能吃的消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张包肉放下心来说,这一点嘛,请闫师傅尽管放心就是。转瑞这孩子身子骨是单薄了点儿,但力气并不小,抡大锤不成问题。你也知道,咱乡下的孩子不娇嫩,经得起摔打,又是穷苦人家出生,这份苦完全吃的起。 闫大栓听了微微苦笑了一下。其实,张包肉没有听出闫大栓是话里有话。适才张包肉领着张转瑞刚进大门时,闫大栓就觉得这个孩子有点怪模怪样,究竟怎么个怪法,他也说不太清楚,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总之是觉得这个张转瑞与众不同。坦率的说,张转瑞的模样很标致,俊眉朗目,是一个人见人喜欢的小伙子。可偏偏闫大栓就觉得他这个相貌不太正常。还有,闫大栓发现,刚才张转瑞人还走进大门,就觉得隐隐约约有一股风先刮了进来,这股风很轻很轻似有似无似紧似松。走在前面的张包肉没有感觉到,但站在院子里的闫大栓却感觉到了。他家的房子坐北朝南,门口是朝南边开的。太行山区地处北方,刮北风居多,刮南风极少。特别是今天风和日丽,艳阳高照,朝南开的门突然莫名其妙地刮进一股风来,这股风是从哪里来的呢?闫大栓已经活了四十多岁,身为铁匠,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还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正因于此,闫大栓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太舒服的感觉,好像心里被什么人用手挠了一把。这个感觉迫使他慌忙拦住张转瑞,先不让他下跪磕头,而是围着张转瑞转了两圈,而后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这一看不要紧,心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越发强烈起来。他不清楚为什么出现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不太愿意收张转瑞为徒了。但又不能当着张转瑞的面讲,只好把张包肉叫到里屋去说。 张转瑞拜师闫大栓,本来是前些日子双方商量好的,定下今天来举办拜师仪式。闫大栓的突然反悔,大大出乎张包肉的意料之外,搞了个措手不及。他不明白闫大栓这是唱的哪一出。虽然他一再解释这个儿子不怕吃苦受累,但闫大栓还是不乐意收张转瑞为徒。 闫大栓突然改弦易辙,惹的张包肉有点不高兴了。张包肉心想,当初我和你商量此事时,你可是满口答应。怎么今天见了人又不同意了呢?我这个三儿子转瑞虽然不如他二哥转祥高大魁梧,但也生的眉清目秀,怎么在你闫大栓的眼里反倒成了丑八怪呢? 张包肉忍住生气,问闫大栓,闫师傅,你为什么何突然反悔了呢?咱们可是事先商量好的! 闫大栓欲言又止,脸上不由地红了一阵。倒不是他故意不说,实在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对这个张转瑞第一印象不好,这个第一印象并不是嫌他长得丑,他的长相绝对没问题,非常俊俏的一个小伙子,可就是这个俊俏模样反让闫大栓心里像猫抓一样惶恐不安。这些都属于心理活动,闫大栓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反过来说,闫大栓也觉得这事自己做的不太占理。按照砂口村一带的风俗习惯,拜师要事先请人牵线搭桥,徒弟要给师父上礼,这些程序都是行磕头礼、师徒见面之前要履行完的。牵了线搭上桥又接受了礼物,其实就已经完成了拜师的主要程序,见面磕头就是个表面仪式,走走过场而已,货真价实的虚套子。让人料想不到的是,闫大栓和张转瑞偏偏在这个虚套子仪式上面卡了壳。故而,张包肉很不满意,闫大栓却有苦难言。两个人都愣在了地上。 张转瑞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闫大栓为什么不让他下跪磕头,更不知道父亲和师父在里屋商量什么重要事情,也愣在了地上。 三个人都发着愣,都觉得非常别扭和尴尬,节目无法往下进行了。 还是张包肉先打破沉默,对闫大栓说,闫师傅,你看孩子拜师大多数的过场和套数都走完了,我们也这么远的来了,你总不能让我带着孩子白跑一趟,灰头土脸地回去吧?这要是让雁浦村的乡亲们知道了,我张宝儒的脸面往哪里搁呀? 闫大栓听得出张包肉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抱怨,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瓜皮说,张师傅,对不起,这件事情首先错在我的身上,怪我当时没有考虑成熟太急躁了一些。这样吧,我今天可以收下转瑞这个徒弟。不过我要强调一点,今天你们父子俩要对我做出一些保证,我就教转瑞打铁;如果不愿意做出保证,就请你们打道回府。这个徒弟我不收,拜师礼我会原数退回。你觉得怎么样? 张包肉寻思了一下,说,好,我愿意做出保证。 闫大栓又转过脸来问张转瑞,你呢? 张转瑞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应该向师父保证什么,但听见父亲说愿意做保证,也就茫然地点了点头,表示愿意。 张包肉问,闫师傅,你究竟要我们保证什么呢? 闫大栓说,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孩子在学徒期间要绝对听我的话,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征得我同意才行,绝对不能自作主张。 一听是这个,张包肉和张转瑞都松了一口气。张包肉问,闫师傅还有别的嘱咐吗? 没有,就这一条。闫大栓说。 张包肉笑着说,哈哈,闫师傅小题大做了。听师父的话,那是徒弟必须要做到的,你即便不说,转瑞也要得听你的话呀! 张转瑞也说,师父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听您话的。这时,张包肉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张转瑞心领神会,赶紧跪在闫大栓面前,磕了三个头,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闫大栓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正准备伸手扶张转瑞起来,突然身上又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只好又把手收了回来,随意地挥了两下,淡淡地说,你起来吧。 闫大栓这个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一边的张包肉却清楚地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很不舒服。他体会的出,闫大栓直到现在仍然不情愿收转瑞为徒,只不过是觉得理屈而勉强从事罢了。张包肉始终不明白自己这个儿子究竟哪一点不好,怎么就入不了你闫大栓的法眼? 张转瑞也意识到师父对自己有点不冷不热。他小时候见过二哥张转祥拜冯止尘为师时的仪式。二哥磕头后,冯止尘连忙上前一步把二哥扶了起来,还用手拍打了拍打二哥身上的土。而师父闫大栓只是摆摆手让自己站起来,一点搀扶的意思都没有。看来,师父是不喜欢自己的。师父不喜欢徒弟,徒弟以后还能有个好吗? 想到这里,张转瑞心里也是好一阵不舒服。慢慢地站起身来,默默地站在闫大栓的身旁,满脸的尴尬,满眼的迷茫,满心的失望。 第111章 铁证如山(中) 按照太行山区一带拜师匠人的惯例和规矩,举办过磕头拜师仪式以后,徒弟要留在师父家里同吃同住,等于是师父家庭的一名成员。 张包肉向闫大栓辞行要回家去。不料闫大栓却对他说,张师傅,先让转瑞跟着你回家去吧。我最近还有点事情要办,得出几天门。等办完事回来后,我再捎信让他来。 听闫大栓这样一说,张包肉心里虽然非常不满意,可也没有办法,只好向张转瑞招招手,领着他回到了雁浦村老家。 回到家里以后好长日子,张包肉的心情一直不好,他闹不清闫大栓这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一天,张包肉来到皇留湾村办事,无意中见到了二儿子张转祥的师父也是自己的好朋友冯止尘。想起三儿子转瑞拜师过程中的种种不愉快,心中块垒难消,就向冯止尘诉说了一遍,言谈话语之间,不住地埋怨闫大栓太不近情理,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儿子呢?这也是你的徒弟啊!唉,早知道闫大栓是这个样子,当初还不如不拜他为师呢! 冯止尘听了张包肉的叙述,也觉得奇怪,就说,正好我今天闲暇无事,索性到你家去看看转瑞这个孩子,你意下如何? 张包肉高兴地说,那感情好。我家里刚刚烧了一锅上好的枣杠子酒,咱们哥儿俩好好地喝上两盅。 两人回到雁浦村,张包肉的老婆做了几个下酒,张包肉特意让三儿子张转瑞过来给冯止尘满酒。 冯止尘特意端详了张转瑞几眼,觉得这个孩子除了身子骨长得略显单薄一些外,要比自己的徒弟张转祥模样清秀的多,像个白面书生,这样的孩子读书应该更合适一点,做个抡大锤的铁匠,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于是,他趁着酒意,对张包肉说,兄弟呀,我看转瑞当铁匠也不怎么合适,你还是让他念书去吧。 张包肉摇了摇头说,兄弟呀,咱大山里的孩子有几个念书的?还是学点手艺好,将来能挣一口饭吃。对了,你刚才说转瑞不适合学铁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他怀疑冯止尘和闫大栓有同样的看法,私下里统一过口径也说不定。 冯止尘连忙摆摆手说,不不不,我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转瑞生的比转祥弱小、斯文了一点,像个念书人,别的倒也没看出有什么不适合学铁匠的。闫大栓的做法或许有他自己的道理。这样吧,我和闫大栓也熟识。既然你不好意思问他,等我有时间问他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包肉一听,连忙点头致谢。他也问过闫大栓,但人家不愿意说。冯止尘是局外人,或许能问出个子午寅卯来。 三天后,冯止尘到砂口村串亲戚,特意来到闫大栓家拜访。 闫大栓见老朋友到来,自然是一番热情招待。酒过三巡菜上八道,冯止尘借着酒劲儿问闫大栓,听说闫老兄新近收了一名徒弟,可真有此事? 闫大栓点点头说,是有这么档子事。不过——后半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冯止尘听了一愣,问,怎么回事?对这个人不太满意?不满意可以不收嘛!退回去不就得了?这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惯例嘛! 闫大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要是能那样做不就简单了吗?咱这里收徒你还不知道吗?都是事先托熟人牵线搭桥,我也没有见过本人。等见过本人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冯止尘说,我听说你收的这个徒弟是张包肉的三儿子张转瑞。他的二儿子张转祥已经拜在了我的名下。张转瑞我也见过几回,挺不错的一个孩子嘛,莫非你嫌他生的单薄,抡不动大锤? 倒不是嫌他生的单薄。一把大锤也就是七八斤左右,十多岁的孩子都能抡得动,何况张转瑞已经是个成年人。闫大栓说,冯老兄,不瞒你说,从我见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我总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但又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冯止尘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雁浦村离砂口村也不太远,两个村庄的人时有来往经常走动,你过去见过他也说不定,只是没有说过话共过事而已。 情况不是这样。闫大栓说,我以前肯定没有见过他的面。还有一件事情也非常奇怪。 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冯止尘诧异地问。 闫大栓说,每当我看到张转瑞的那张脸时,心里总像被人用手抓了一把,感到非常别扭和不舒服。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因此就不想收他为徒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最后不还是收张转瑞为徒了吗?冯止尘说。 这也是万般无奈呀!闫大栓说,咱先前答应了人家张包肉的请托,又收了拜师礼。我本想把礼物退回去,可张包肉死活不接。再说,整个太行山一带也没有听说过有退礼的先例,怕别人笑话。我不想破坏这个规矩,就硬着头皮答应了。另外,我还有个想法,索性收下这个徒弟,弄清楚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的我会出现那种奇怪的感觉。 冯止尘表示理解闫大栓的心情和想法,但也不要被这件事情搞的自己神魂颠倒。他离开砂口村时说,以后闫兄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时候尽管说话,兄弟一定在所不辞。咱太行山里的匠人都很讲义气,一人有事,大家相帮。 闫大栓点了点头,说以后如有烦劳冯兄之处,我自然不会客气的。 ...... 过了一段时间,闫大栓捎信让张转瑞来砂口村。从内心里还是有疙瘩,可已经收下了就得当起师父的样子。无论是采砂炼铁还是打制铁器,闫大栓都尽心尽力地教诲张转瑞,并手把手的做示范。而作为徒弟,张转瑞也尽心尽力的学习。 几年过去了,勤学苦练的张转瑞最终成为砂口村一带颇有名气的铁匠师傅。比较起来,采砂炼铁方面,张转瑞的技艺还比不上师父闫大栓,但在打制铁器上,其技艺已经远远超过师父。张转瑞的铁器,打造什么就像什么,美轮美奂惟妙惟肖,做出来的活儿堪称艺术品,就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一样。有些农具,比如镐头、铁锹等,本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也不要求外形多么精致,用着方便顺手就行。然而,这些东西在张转瑞的手里,不光用着方便顺手而且外形美观大方,让人看着舒服惬意。村里人都夸闫大栓收了个好徒弟。 当师父的谁不愿意收个好徒弟把本门技艺发扬光大传承有序呢?然而,闫大栓的心里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别人越是夸奖他的徒弟好,他心里就越忐忑不安,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在这个徒弟身上要出祸端。 雁浦村一带的匠人,拜师期限一般为三年,三年期满即可出徒。出徒后,徒弟可以离开师父自己单独揽活儿干,也叫自立门户独闯天下。 就在张转瑞出徒的这几天,闫大栓越发感到心慌意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这一天,张转瑞就要离开砂口村回老家雁浦村了。头天晚上,闫大栓吃过晚饭后早早地躺下了,想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好把徒弟张转瑞送到雁浦村交给张包肉。说起来,这也是太行山里的一个老规矩,出徒离开师父家这一天,师父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将徒弟送出自己家门外五里地处,然后再把徒弟送到自己的家,交给他的父母亲或者是家人。这样做的用意是,你们的孩子在我家住了三年,也不缺胳膊少腿也不缺斤短两,现在我把他完完整整给你们送回来了。作为师父,我的使命完成了。 不料,闫大栓虽然躺下得很早,但躺在炕上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屋子后面有一个铁匠铺子,闫大栓平时就在那个铺子里打铁。这天晚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闫大栓心里老在挂记着那个铁匠铺子。他曾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一个小小的铁匠铺子能发生什么事情呢?不去想它不去想它,赶紧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呢!谁知,越不愿意想,思路就老往铁匠铺子那边溜达。 快到半夜时分了,忽然一阵睡意袭来,闫大栓刚想迷糊一会儿,朦胧中突然听到屋后的铁匠铺之内好像有“叮当、叮当”打铁的声音。闫大栓起先以为是梦境,也就没有在意,翻个身又要睡,可那个“叮当、叮当”的声音却一直响个不停。 不对,这绝对不是梦境,一定是有人在铺子里打铁。 这么晚了,是谁在里面打铁呢?莫非是徒弟张转瑞?这个念头刚冒出头来就被闫大栓自己否定了。张转瑞是年轻人,睡觉多,有时太阳照到屁股门上了他还醒不了呢!今天这半夜三更的,他去打的什么铁呀?莫非白天还没有打够? 难道是村里别的铁匠在打铁?砂口村的铁匠有这样的惯例,如果揽下的活儿多,自家一个铁匠铺子忙不过来,就会借别人家铺子用一下。但借用别人家铺子,要先和主人家打招呼,经过人家同意才行。闫大栓记得白天没有人打招呼借自家铺子用。那么,这是谁在里面打铁呢? 反正也睡不着,闫大栓就起身穿上衣服来到屋后,想看个究竟。 当闫大栓来到铁匠铺子前,刚想推门进去,转念一想,不行,不能这样贸然进去。我不如先窥探一下里面的情景再做主张。铁匠铺子后墙有个小窗户,闫大栓来到后墙,踮起脚尖伸头从窗户里往里瞧。这一瞧,差点把他吓个半死! 天哪,里面竟然有两个人,有一个人面对着闫大栓,闫大栓看得很清楚。你道是谁?原来正是自己的徒弟张转瑞!只见他正在用力抡着大锤。而背对着闫大栓的那个人手持小锤,在铁砧子上“叮叮当当”敲打个不停。打过铁的人都知道,抡大锤的是徒弟,拿小锤的是师父。就像交响乐演奏一样,小锤就是一根指挥棒,它怎么敲大锤就怎么打。闫大栓就是拿小锤的。在他看来,眼前这个拿小锤的人绝对是个一等一的打铁高手,那个敲打声就像大型音乐会中的打击乐一样,富有节奏感而且悦耳动听。 在砂口村,闫大栓算得上个打铁高手,否则,张包肉也不会让张转瑞拜他为师。然而,与眼前这个人相比,闫大栓觉得自己那两把刷子简直就是三脚猫功夫不值一提。 闫大栓想看看这两个人打的什么铁器。待他往地上一看,妈呀,吓得头发皮直发麻!天哪,原来地上放着一大堆兵器,有大刀有长枪还有不少短剑。这、这、这可都是犯禁的东西哪!官府三令五申不允许民间打制兵器之类,违令者会被押入监牢甚至砍头枭首! 这、这、这两个人怎么能瞒着我打造这些犯禁的东西呢!特别是徒弟张转瑞,你小子明天就要回老家雁浦村了,晚上不睡觉,怎么来干这些犯禁犯罪的事情呢!你和你的老爹张包肉都曾经向我做过保证,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能擅作主张,你夜间打这些犯禁的兵器啥时候和我说过呀? 正在这时,背对着闫大栓的那个人突然开口说了句话,咱俩加把劲儿把这几件家伙什快点打造完,铺子外面可能来人了。 张转瑞说,这三更半夜的,人们都在睡大觉,谁会来这里? 那个人嘿嘿地笑了两声不再说话,只顾“叮叮当当”地挥舞着小锤打铁。 窗户外面的闫大栓听到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时,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但却想不起具体地方来。忽然,他想起三年前刚见到张转瑞时,也有过这种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嘿嘿,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你的师父闫大栓来了。那个人又说。 第112章 铁证如山(下) 张转瑞说,应该不会,我明天就要出徒回雁浦村老家了,师父还要去送我,晚饭后我见他他早早地躺下了,这个时候可能正沉浸在梦乡里呢,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个人说,不会错的,铺子外面的人一定是你的师父闫大栓。快,咱们快把这些兵器藏起来吧。我也要赶紧走,天就快亮了。 闫大栓不知道两个人用什么方法藏的这些兵器,也不知道把兵器藏在了什么地方,反正是一眨眼的工夫,地上的兵器都没有了踪影。 闫大栓心想,哼哼,你还想走?没门儿!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这个人似乎不是阳间之人而是冥间鬼魂,但不知道他为什么找上自己这间铁匠铺子,为什么又与自己的徒弟张转瑞搞到了一起。转而又寻思,莫非、莫非这个人与我闫氏家族有什么渊源不成?不管有没有渊源,我今天晚上既然碰上了,就得弄他个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闫大栓连忙转身来到铺子门口,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过了片刻,门开了,张转瑞先走了出来。他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虽然是夜间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但从个头上看就判定出是自己师父闫大栓。张转瑞愣怔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真、真的是师父您啊? 闫大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意,说,不错,就是我,你没有料想到吧?我问你,你明天就要出徒回雁浦老家了,晚上不睡觉,来这里铁匠铺子里干什么? 张转瑞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时候,后面那个人走出门来说,你就是大栓吧?声音嘶哑沉闷阴冷,像是从地下憋了好长时间冒出来的一般。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闫大栓惊讶地问。 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父亲你的爷爷你的......这么说吧,凡是你家谱上的人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这时的闫大栓心里忽然有了谱,这个人一定是自己的某一前辈祖先,熟知闫氏家族的族谱,因为谁家的家谱都是不轻易让外人看到的。眼前这位如若不是闫氏家族之人根本不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我叫闫万泉。那个人对闫大栓说,是你的第二十一辈祖先。 奥,闫大栓终于想起来了,闫氏家谱上是有这么一个人。因为有血缘关系,所以此人说话的口音与爷爷和父亲有相似之处。爷爷和父亲都和自己在一起生活过,自然熟悉他们的声音。怪不得刚才自己还觉得他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于是就对闫万泉说,你既然是我的祖先,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闫万泉说,可以,什么问题? 你今晚和我徒弟张转瑞来这里打造官府明令禁止的兵器,这不是置我全家包括我的徒弟于死地吗?这似乎不是我们闫氏家族祖先应该做的事情吧?别说你还是我的前辈高祖,即便是砂口村的外姓村民也不会这样做的。 听了闫大栓的话,闫万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闫大栓说,很想知道。 闫万泉说,那好。我想先和你讲一件往事,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闫大栓说,你讲吧,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闫万泉说,元朝末年,红巾军起兵造反,要推翻蒙古鞑子的残暴统治,天底之下处处都在打仗。 有一天,砂口村来了三个外地人,从穿着装束和长相看不像中原人士而像蒙古鞑子。这三个鞑子进得村来找到几个铁匠,说想要打造一些铁器,出的酬金很高。当时红巾军正和鞑子打仗,三个鞑子的到来引起村民们的高度警惕,就问他们要打造什么铁器。鞑子没有说话,其中有个人拿出一张纸块,上面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图形。 铁匠们一看这些图形,大吃一惊!纸上原来画的都是大刀长枪之类的兵器。当时红巾军有令,任何人不准为鞑子提供任何铁器,别说是大刀长枪之类的兵器,就是铁制的生活用品和农具哪怕是一根铁钉也不行。因为鞑子地处大漠草原,那里不产铁,要想打仗只能从中原购买铁。中原不供给他铁,他就无法打制兵器。没有兵器还怎么和红巾军打仗? 鞑子的要求理所当然地被铁匠们严词拒绝。鞑子恼羞成怒,威胁铁匠们说,你们不给打造图中所画的铁器,我们就把这个村里的男女老少统统杀光。这时,其中一个体型剽悍的鞑子突然从背囊里抽出一把弯刀,搁在闫氏家族一位铁匠的脖子上,狂妄地说,瞧见没有?我的刀只要往下一压,他的脑袋就变成皮球了!他们已经看得出来,这位闫氏铁匠就是砂口村铁匠的首领和主心骨。 面对屠刀,这位闫氏铁匠为了搭救全村数百口人的性命,只好违心地答应了鞑子的要求。他们联合起全村的铁匠,利用夜间打造了大批的兵器,为了不让红巾军知道,就在闫家铁匠铺地下挖了一间储藏室,把兵器藏在了里面。 兵器是打造好了,但铁匠们并不想把兵器送给鞑子兵,而是想送给红巾军,并派人和红巾军约定了一个时间来收缴兵器。那成想鞑子兵来得比红巾军早,要收缴兵器。铁匠们撒谎说,还没有打造够你们要的兵器数量,请再宽限几天。 鞑子兵不相信,说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打造够数量?显然不是实话。说,你们把兵器藏在什么地方了?不说实话全村人一个也别想活下去。说完,一个个从背囊里抽出弯刀,指向手无寸铁的老少爷们。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闫氏家族的铁匠站出来说,放下刀,我领你们去收缴兵器,我知道藏在哪里。他打开地下储藏室,把兵器都让鞑子兵运走了。 又过了几天,红巾军来了要运走兵器,但储藏室里一件兵器也没有了。红巾军以为受了欺骗,一气之下杀了几十个村民和铁匠。事后村民们都怪罪这个闫氏铁匠,说是他给砂口村招来了祸端。 闫氏铁匠分辨说,我当时若不把兵器送给鞑子兵,他们不是也要杀人吗?可能杀的人更多。 实事求是地讲,这位闫氏铁匠说的很有道理。鞑子兵没有杀人,是因为铁匠把兵器交给了他们。如果不交兵器,你看他们杀人不杀人?但村民们并不这样想问题,认为鞑子兵并没有杀人,杀人的是红巾军。就是闫氏家族的人也埋怨这位铁匠坏了村里的大事,对他恶语相向,见了他就像躲瘟疫似地绕着走。 这位闫氏铁匠无法在砂口村生活下去了,只好背景离乡流落到外地。 转眼之间很多年过去了。雁浦村的张包肉有一次到外地做木匠活儿回来,在离雁浦村五六里处的一棵大树下见到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哇哇大哭。张包肉看到这个婴儿生的眉清目秀,甚是可怜可爱,就把他抱回家抚养了起来。 闫大栓问,这个孩子是谁? 闫万泉说,他就是你现在的徒弟张转瑞。说到这里,闫万泉歇息了一下,转过头来问张转瑞,你知道自己的这些身世吗? 张转瑞说,不知道,父亲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这番来历。但我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张包肉的亲生儿子,因为我和大哥张老圭、二哥张转祥的长相、性格毫无相似之处。 闫万泉继续说,张转瑞就是那位闫氏铁匠的后代。那位闫氏铁匠离开砂口村后来到太行山区一个更加偏僻的小山村落了脚,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的闫氏子孙,也把当年砂口村发生的这件事情传递了一代又一代。 那一年,生下张转瑞后日子不久,他的母亲得产后风去世了,而他的父亲也不幸得了绝症,眼看襁褓中的婴儿无法存活下去,他突然想到了老家砂口村,就把孩子放到了离雁浦村和砂口村都不太远的地方,希望这两个村庄的过路人捡到这个孩子并将其抚养成人。非常庆幸的是张包肉捡到了他。虽然张包肉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然而对这个捡来的孩子还是视如己出,非常疼爱,甚至比亲生的张老圭和张转祥还要亲热十分。 听了闫万泉这番话,闫大栓心头猛然一凛,对啊,我说怎么见到张转瑞心里像被人抓了一把似的不舒服,原来他是那个闫氏铁匠的后代。他的祖先被闫氏家族厌恶进而逼走天涯,所以我见到他心里也很反感和抵触。唉,想不到多少辈子的事了,到今天还是这么灵验。 闫大栓转而问闫万泉,晚辈还有一些事情不明白,敬请老前辈作答。 闫万泉颔首说,不妨说一说看,凡是我知晓的决不会瞒着你。 闫大栓说,老前辈已经是过世多年的人了,怎么找上张转瑞和你一块打造兵器?他知道不知道你的身世?还有,你们晚间打造这么多兵器准备干什么?这要是让官府知道了,那可是要砍脑袋的! 闫万泉说,问得好。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张转瑞知道我的身世,我早已经告诉了他。万幸的是这个孩子居然不怕我这个死去多年的鬼魂,愿意和我一夜夜的在这间小屋子忙活。阴阳两界合作打铁,倒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你也知道,张转瑞经常早上太阳出来了还在睡觉,不是他懒,是因为他累了大半夜,怎么能不多睡会儿觉? 至于第二个问题,是因为官府近日要修志书。当年砂口村鞑子兵运走了兵器导致红巾军杀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要记载到志书里去。修志书要查验实物,我们不能光凭一张嘴就说当年砂口村铁匠打造过兵器,人家修志书的人包括读者都不会相信。于是,我就和张转瑞打造了一些兵器藏在地下储藏室,也算是物证吧。你要有兴趣的话也可以下去看一看。 闫大栓在这个铺子里打了很多年的铁,居然不知道还有个地下储藏室。他随着闫万泉进得地下室一看,里面果然摆满了山一样的兵器,大刀长枪应有尽有。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这、这可是铁证如山哪! 外面的公鸡叫了几声。闫万泉说,天要亮了,我得走了。走了两步,又返回身子心情忧郁地对闫大栓说,这堆兵器说不定会给张转瑞带来不小的祸端,到时候你要替这个孩子说话。他虽然姓张,但却赓续着咱们闫家人的血脉。 闫大栓不知道张转瑞会遇到什么祸端,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说,老前辈尽管放心,他还是我的徒弟呢,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闫万泉听了放下心来,身形一晃儿没了踪迹。 天亮以后,闫大栓把张转瑞送回莲浦村。他向张包肉求证路口捡孩子之事,张包肉满口承认,但他并不知晓这个孩子竟然是闫家铁匠的后代。 官府查验了闫大栓家铁匠铺下面的兵器,修齐了志书。不料,事成之后他们却反咬一口诬告张转瑞私藏兵器图谋造反,将他抓进了县衙大牢,准备秋后问斩。 闫大栓拼死抗争,极力为张转瑞辩解,你们修志书时让我们打造兵器说要证据;有了证据修完志书后却诬我们造反,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没有信誉之人?兵器是我们闫氏家族的铁匠打造的,张转瑞是我的徒弟,他没有参与这件事情。要杀要砍有我闫大栓扛着。别看你们已经把志书修成了,但我如果把这些兵器全毁掉,你们的志书等于白修一场,不信就试试!我看你们也别修志书了,我把兵器毁了打成农具种地得了。 修志书是朝廷的旨意,下属官府不敢不修。他们敢杀张转瑞却不敢杀闫大栓,杀了闫大栓也是要上志书的。无奈只好依从了闫大栓,宣告张转瑞无罪,打开监牢把他放了回来。 请看下一章:失火疑云。 第113章 失火疑云(上) 那一年冬天,我住的那间屋子里闹过两场火灾,八岁的我差一点被烧死。 这是一个大杂院,一共住着五户人家。我住在最东边那间低矮的小屋子里。这间屋子原本是我家存储杂物的地方,一直没有住过人。我认识了一些字后喜欢晚上看书,经常大半夜大半夜地看。妈妈说我看书影响家人休息,就把这间小屋清扫了一下,让我到这里住,说在这里你愿意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我也挺喜欢这个地方,独居一处自由自在,各方面都觉得方便。 住在大杂院西头的一户人家男主人姓贾,四十来岁年纪。我平时管叫他贾大伯。贾大伯喜欢看戏也喜欢唱戏,是雁浦村剧团的台柱子,主攻老生,家乡一带称为胡子生。冬天农闲季节,不用下地劳动,贾大伯每天晚上都要到村剧团唱戏排戏,回来得很晚。我晚上常常听到贾大伯回来的动静。他一边往家里走还一边小声地哼哼着戏文。贾大伯有时见我的小屋里还亮着灯,就来到我的窗户外小声说,大侄子,快睡觉吧,老熬眼不得了,不光对眼睛不好,睡觉也不足,人就会老的快。你说你一个小孩子,早早地变成了小老头儿那像个啥?连媳妇都娶不上! 因为看书看到了节骨眼上就放不下来,我对贾大伯说,睡,睡,马上就睡。等贾大伯回到家里睡了,我还在继续看书。为这事,贾大伯曾对我的爸爸妈妈说过,这孩子老半夜半夜地看书,倒是学下了不少知识,可对他的身体要熬垮的。 爸爸说,我在外地工作经常不在家,这间屋子离家里其他人住的远一些,就请贾大哥帮忙照料一下。妈妈则对贾大伯说,我这个儿子个子不小胆子不大,你夜间唱戏回来只要学上几句怪叫,他就会吓得蒙住头大睡。贾大伯试了几次,果然有效。他是唱戏的,经常在舞台上扮演各种各样的人物,要学这些人物说话或哭喊,而且学的惟妙惟肖。每当贾大伯晚上回来见我屋里还亮着灯,就喊上几句,有时还学几声动物的叫唤声音。听到这些声音,我就知道是贾大伯回来了,为了不让他到我窗户外催我,我就自己吹灭油灯睡觉。 这一天晚上,贾大伯到外村演戏回来得很晚。他走到院子里时,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好像是烧过纸的味道。奇怪,怎么院子里有了这个味道?贾大伯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住在大杂院南头的周家大哥前几天死了老母亲,今天正好是三七,是不是他们烧的纸呢?可又一想,不对,烧三七纸应该到坟头上去烧,不应该在院子里烧啊!院子里住着这么多人家,给死人烧纸,邻居们觉得多晦气! 贾大伯是个热心肠。既然发现院子里有这种不正常的味道,就决心搞个水落石出,不能让火灾在院子里发生和蔓延。他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溜达着,用手电筒东瞅瞅西看看,想看看烧过的纸在哪里,准备用土掩埋出纸灰。可溜达了一大圈儿,南面西面北面都检查过了,都没有发现烧过纸的痕迹。 嗯,没有烧纸的痕迹,那这个气味是从哪里来的?贾大伯当时的想法,并不怀疑大院的东边,因为我居住的东边有一个水池子,还有两棵大槐树,这个部位地皮潮湿,即便有人烧纸也不会在这里烧,连火都点不着。但是,既然南面西面北面没有烧过纸,只剩下东面,就得过去看看。 贾大伯溜达到我的屋子前面时,嗅了嗅鼻子,觉得烧纸的味道很浓。不好,莫非是这孩子的屋里着了火?贾大伯在窗外急切地喊我,国青,开门,快开门! 喊了好几声,我像死猪一样没有听到,继续呼呼大睡。贾大伯无奈,只好抬起腿一脚踹开我的屋门。进门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我的屋子地上果然有一堆纸灰,还夹杂着一些没有烧完的纸片。 眼前的情景让贾大伯大惑不解,被烧毁的只有几本书。这几本书是怎么烧起来的?书本离我最近,按照常理推测,我也应该被火烧着才对,起码头发要被烧掉,被褥也紧挨火源,似乎也应该被烧掉。然而奇怪的是,我的身体和被褥以及炕上铺着的苇席都毫发无损。 还有让贾大伯奇怪的是,纸张是极其易燃的东西,地上有一大堆纸灰,说明当时火势并不小,屋里还存放着一些木器家什,也都是易燃物,很容易引发一场空前的火灾,首先殃及的是我本人,然后是我居住的小屋。再有,太行山区的这种大杂院的是首尾相连的房屋结构,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一家起火,邻家都得跟着遭殃。可是我,我的小屋,屋里的木器家什,包括相连的那么多间房屋却安然无恙。 我还在沉睡。贾大伯喊不醒我,就伸出胳膊摇了摇我的脑袋,把我摇醒后说,傻小子,你怎么还睡?你睁开眼看看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我瞌睡的要命,本来还想睡,朦朦胧胧地听贾大伯说我闯了祸,忽然打了一个激灵,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看见贾大伯在我跟前站着,就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刚才说我闯了祸,闯了什么祸? 贾大伯用手指着地上的纸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虽然睡意朦胧,但也能辨认出这是一堆纸灰,就问贾大伯,这、这是怎么回事? 贾大伯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是你睡觉的地方,你不知道谁又能知道? 这时的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发现炕头上放着的几本书没有了,显然是被火烧毁了。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的纸灰发愣,看不明白屋里发生了什么。 贾大伯问我,这些书本是怎么烧的? 我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烧的?贾大伯又问。 我还是摇摇头。 烧这么大的火,你还能睡着觉,就不嫌烤的慌? 我依旧木然地摇着头说,我睡得很香,你要不摇醒我,我还谁呢! 贾大伯是个唱戏的,嗓门很大,这一阵和我对话,把整个大杂院里熟睡的人都惊醒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纷纷穿上衣服来到我这个小屋里打探究竟。 当得知我的小屋曾经失过火,他们都大惊失色,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心有余悸地说,天哪,多危险呀!如果把这院子里的房子都引着了,我们大家都没命了! 贾大伯呵斥他们说,得了得了,不要喳喳了。你们别光说自己,就不想想这火是怎么引起的?这个孩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又在睡梦里,如果烧死他也是第一个,还轮不到你们!他只有八岁,还有那么多的日子要活,你们都比他大好多,还怕活的少吗? 其实,不管活得岁数大小,谁都不愿意死。贾大伯也是气坏了,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这屋里失了火,你们既然来了,就应该安慰安慰孩子,帮助寻找一下失火的原因,以防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这叫做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也叫防患于未然。你们可好,光惦记着自己的危险了。这还算邻居吗?这还算长辈吗? 听了贾大伯的训斥,邻居们连忙改口,边安慰我边询问这火是怎么引起来的?烧着自己没有? 当他们得知我毫发无损时,更是惊诧不已,哎呀呀,火就在你的脑袋旁边烧着,你怎么就没有受到一星点点伤呢?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我听到这些话非常气愤,好像我就应该被烧死,起码应该烧个少皮没毛才对,没有烧死好像还挺对不起大家似的。 贾大伯也听出邻居们的话不太受听,就说,孩子没有烧着,大半夜的,你们都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下地干活呢!说着就挥舞着胳膊往出轰大家。 这时,住在南屋的周大伯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情有点太玄乎。 有人问,怎么个玄乎法呢?其实大家都觉得事情很奇怪,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既然周大伯现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就有人顺着这个话茬往下溜了。 有人抢着替周大伯作了回答,是不是有人进来放的火? 话音未落,立即遭到另外一些人反对,那怎么可能?一个八岁的孩子和谁结下这么大仇,要进来放火?国青的爸爸妈妈都是村民们敬重的人,也没有得罪过大家,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下手?万万不可能! 有人附和着说,是啊,真要想致孩子于死地,进来一刀砍了脖子不是更简单省事吗?还用得着放火? 或许不是针对这个孩子,而是针对这个院子里的其他某个人。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此话怎讲?又有人反问。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件事情,有人对大杂院里的某个人有意见,又不好直接下手,就从国青的身上入手。大火烧起来了,又是夜间,人们都在熟睡无法来救火。这里的房子都是连着的,一间房着火,所有的房子都跑不掉,着火的房屋越多火就越大也就越无法扑灭。这样一来,既可以嫁祸于人又达到置人于死地的目的。有人这样解释。 贾大伯说,我在这院子里住了四十多年了,说我是院子里的元老不为过吧?这里好多上岁数的前辈都是我看着送走的,也有好多娃娃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院子里住着几十口子人,邻里之间吵吵闹闹磕磕绊绊的事情经常发生,但我还没有听说谁对谁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把他烧死而后快?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大家不要在这里大发议论了,赶紧回去睡觉。 不料,从第二天开始,全村很快传遍了一个说法,说国青这个孩子爱看那些神神鬼鬼的书籍,也爱听张祥顺讲那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已经走火入魔了。昨天晚上,一个鬼怪来到他的屋子里放了一把火,把他那些描写神神鬼鬼的书本全给烧了。念及他岁数还小,只是烧了书本,没烧坏他的人。 于是,就不断有人问我,你见到那个鬼怪了吗?长得什么模样?个头是高是低?都说鬼怪是青面獠牙,它来到你的小屋里你害怕吗? 我原本想回答说,哪有什么鬼怪进屋?我只知道贾大伯进了我的屋子,把我摇醒了。可又怕村民们不相信,就只好说,我当时睡的像死猪一样,谁进去放的火我怎么知道? 后来村里又传出消息说,鬼怪一进我的屋子就往我嘴里灌进去一大把蒙汗药,让我熟睡了过去。这个孩子,平日里就爱听鬼怪故事,这回真正和鬼怪打了一回交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听鬼怪故事! 妈妈不明真相,听到乡亲们这么说,心里害怕,就劝我不要看《聊斋志异》和《西游记》之类的书,也不要听张祥顺讲鬼怪故事了。妈妈怕我不听她的话,还给爸爸写了信,让他回来劝劝我。 周末,爸爸回家把贾大伯和周大伯请来,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贾大伯和周大伯都说此事蹊跷,怎么都解释不通,乡亲们只好往另外一些层面考虑,比如有人纵火,当然也不排除神怪之类参与。 爸爸到县公安局报了案。他报案的目的,并不是要追查纵火之人,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人为纵火,邻里之间没有那么大的怨恨。至于神怪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连捕风捉影都谈不上。爸爸报案的目的是想借助公安局先进的刑侦手段搞清楚失火的原因,以杜绝不实的说法满天飞,也让我汲取教训,防止失火再次发生。 公安局刑侦人员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查明了失火原因。原来,那天夜里我看书到很晚,实在太困就睡着了,忘记吹灭油灯。书本搭在了油灯上着了火。睡梦中的我觉得头上发热,就下意识地用手推了一下书本,把炕头上的一摞书推到了炕下的地上。万幸的是这一推,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火灾。 第114章 失火疑云(下) 听刑侦人员这么一说,我忽然记起,那晚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个小伙伴将一块烧红的木炭扔到我头上。我急中生智抓起木炭就扔进了河里。 刑侦人员笑着说,这就对上号了。这不是封建迷信,是人类潜意识里的本能反应。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距离这次失火不到一个月时间,我这个小屋子里又遭遇了第二次火灾。 仍然是一个夜间,仍然是贾大伯唱戏回来,闻到有烧东西的味道,这次不是烧纸而是烧棉花的味道。贾大伯生活经验很丰富,村里烧什么东西,他不必到现场,老远用鼻子一嗅就知道烧的什么。 这一次,贾大伯没有到处溜达着找火源,而是直接来到我住的小屋。乡下的门是木门,年长日久后门缝间隙就会裂开,变得很宽。隔着门缝,贾大伯看见我躺在地上沉睡,身旁有一条褥子正在燃烧。贾大伯喊了我几声,喊不醒我。这回他没有用脚踹门,而是拿一根小棍插进门缝里轻轻地把门闩拨开。进得门来,发现褥子是湿的,好像用水泡过一样,还带有很浓烈的尿骚味。 因为是湿褥子,燃烧的较慢,火势也不大,估计刚烧着不久,又正好又被贾大伯发现,他用脚几下就把火蹬灭了。贾大伯没有再喊我,而是把我抱到炕上继续睡觉。褥子烧掉了大半,不能再用了,贾大伯把它扔到了门外,从自家拿来一条褥子给我铺上。这一切,贾大伯都是一个人在默默地做,没有惊动大杂院里的任何人。这是贾大伯后来告诉我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以后发现身下的褥子变了模样,觉得奇怪,我的褥子不是这样,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谁给我换了褥子?我穿上衣服来到门外,发现门外槐树下面放着一条烧掉半块的褥子,正是我的那条。我的褥子怎么烧掉了半块,又怎么到了门外? 我正准备把破褥子扔掉,这时贾大伯从自家屋里出来对我说,你先别扔,我有话问你。 我说,贾大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全回答你。 贾大伯说,你先说说这个褥子是怎么回事? 我一脸茫然,说不知道怎么回事。 贾大伯说,你睡着觉以后的事情不知道,但睡觉以前的事情怎么能不知道呢?你这个屋里已经闹过两次火灾了,幸好都被我发现了,如果昨天我回来的再晚一些,就会引起很大的火灾,不光你的生命有危险,这个大杂院里住着的人也都不安全。 贾大伯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两只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前一次失火,你可能是无意的,但这次不同。我昨晚从现场观察,你就在这条褥子旁边,应该是有意而为之,换句话说,你是故意烧的褥子。我实在不明白,好好的褥子,你为什么要烧掉它呢? 贾大伯真是厉害,当个公安局的刑侦人员绰绰有余,根据现场的情况就能判断出我是故意烧的褥子。 贾大伯判断的非常正确,这次烧火确实是我有意为之,但我并不是故意要把褥子烧掉。我没有直接回答贾大伯的问话,却反过来问他,贾大伯,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告诉别人呢? 贾大伯说,你问我有没有告诉别人,是想让我告诉别人还是不想让我告诉别人呢? 我说,当然是不告诉别人的好。前段时间失了一次火,就引起村里人很多闲话,这次又失火,乡亲们知道了,该说我是个火神爷了,那个影响多不好! 贾大伯说,我还没有告诉别人,也可以不告诉别人,但你得和我说实话,这次失火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对贾大伯说,不是大侄子信不过你,是有个特殊原因实在不方便现在告诉你。但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把事实真相完完全全地告诉你的。 贾大伯知道我的脾气,不愿意说的事情,任谁都是问不出来的,于是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愿意告诉我不愿意告诉我,都没有多大关系,关键是以后你这小屋里不能再失火了。这两次算你走运,正好让大伯遇上了,假如没让大伯遇上呢?你爸爸嘱咐过我,让我照料着你,我得尽到责任。如果是院子里的其他人,人家懒得管你的闲事,不闻不问,你就只有被烧死一个结局了。我想着都害怕,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点头称是,连连说,我更害怕,别说烧死,就是烧坏一层皮也了不得呀! 贾大伯深深地叹了口气,扛起农具下地干活去了。我瞅着半条褥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抱起来扔到了村外的垃圾坑里。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后,我屋里再次失火的消息还是在雁浦村里传播开了。我当然不会说出去,也相信贾大伯的人品,他既然答应我不往外传也一定会守口如瓶的。至于村里人是怎么知道的,我不太清楚,也懒得寻根问底。其实村里人也只是知道个大概齐,只说我屋里烧了一条褥子,可能和上次失火一样,看书看得太晚了忘记吹灯,灯火把褥子引着了。 对于这个传言,我不做任何解释,也乐得大家这样猜疑。贾大伯当然不信这个传言,但他也不站出来反驳。就这样,我因为看书两次失火成为雁浦村民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和笑料。 有的人夸奖我说,你看人家这个孩子真不简单,看书看到这个程度,长大一定是个与书本打交道的人。雁浦村民的说法,与书本打交道的人就是国家干部,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农民可望而不可及的。 有的家长拿我做活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国青,那才是个读书人呢,再看看你,拿起书本就发愁,看见文字就头疼,天生就是个扛锄头种地的坯子!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赞同我的做法,说这是个什么孩子呀!这是在看书吗?简直是在玩命!连命都不要了,那看书认字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关键是,你不要命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能影响别人呀!房屋着火把大家都烧死了怎么办?甚至有的人想搬出这个大杂院另找住处,怕我以后再弄出火灾来烧死他们。 村民们的议论越来越多,妈妈沉不住气了,让我搬回去住,这回也不怕我看书影响家人休息了,说我们少睡会儿觉不打紧,总比你被火烧死强啊! 我不回去,坚持在这个小屋子里住,并向妈妈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好在后来我又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三年多,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安全事故。 三年后我家盖了新房,我要搬到新房去住了。有一天我去找贾大伯,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贾大伯听了一愣,满脸的疑惑,问什么事情?他大概想,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显然,他已经忘记了烧褥子的事情。三年前,我曾答应过他,有合适的机会我会把失火的原因告知于他。 我说,贾大伯,那次我失火把褥子烧了,是你及时进去灭了火。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原因。今天我就把原因告诉你。你愿不愿意听呢? 贾大伯一听是这事,立刻兴奋起来,说,当然愿意听了。这三年里我一直再琢磨你为什么烧褥子,始终琢磨不透。后来我也就不再琢磨了,一不琢磨就忘了。 我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毫不掩饰地告诉了贾大伯,因为他可亲可敬,准确地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两次把我从火坑里拖了出来。 我小时候有尿炕的毛病,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尿一次。夏季天气热还好说,一到冬天那个罪可就受大了。那时的乡下没有取暖设备,三九天屋里和冰窖差不多。本来就冷,再尿了炕,被褥一片冰凉,这个觉还怎么睡下去?所以,妈妈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晒被褥。如果是晴天还能晒干,赶上阴雨雪天根本无法晒不干,妈妈就只好架起木柴往干烤被褥。 后来我上了大学才知道尿炕的医学术语叫遗尿,是一种疾病,由于患者大脑皮层发育不完善所致,但当时乡下人哪懂得这些?妈妈总认为我睡觉太实,隔一两个小时就叫醒我撒尿,不料那时已经尿了炕。为这事我挨了妈妈数不清的骂,有时还要打我。我也认为尿炕全怪自己,为了不尿炕不挨骂挨打,从下午开始就不敢喝水,即便渴的要命也不敢喝,嘴唇都干的起了皮。 然而,尽管这样仍然不断地尿炕。有段时间,我都不敢睡觉,半夜半夜地睁着眼。可我只有七八岁,正是贪睡的时候,坚持了前半夜坚持不了后半夜,到了后半夜睡得更沉,摇都摇不醒。尿炕那自然又是没跑了。 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自己正在玩耍,突然想撒尿,可身边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可找来找去始终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没人,赶紧脱下裤子撒尿,得,忽然觉得身子底下发湿,醒来用手一摸,嗨,早已经把炕给尿了…… 尿了炕自己受点罪还在其次,最难挨的是看别人的白眼。我入了学,同学们都是一个村的,大家都知道我爱尿炕,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尿炕官。上体育课的老师是新来的,课前要点名,点到我的名字时,有几个同学大喊大叫起来,他叫尿炕官,天天晚上尿炕! 我顿时臊的脸上通红,急忙分辨说我不是尿炕官!我不尿炕! 这几个同学说,你不尿炕?哄谁呢!不尿炕你妈妈为什么天天给你晒被褥?看看你的被褥,上面全是世界地图! 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哭着跑回了家,发誓再也不上学了。最后还是体育老师把我找了回去,并把那几个同学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这件事情过后,同学们虽然不敢公开喊我尿炕官了,但私下里仍然这样喊我。这以后我就不敢见那几个同学,见了他们就躲着走。 为了不尿炕,妈妈到处寻医问药给我找民间偏方吃。我吃过知了皮,吃过老鼠肉,吃过蝙蝠屎等等,一概无用。 有一天,老师对我说,明天我到你家去家访,你和妈妈说一声,不要出远门。不料,那天晚上我又尿了炕。坏了,明天妈妈要给我晒被褥,如果让来家访的老师看到,那该多丢人啊!不行,我得想法把褥子烤干,不能让老师看我的笑话。过去都是妈妈给我烤被褥,用的是温火,而且被褥离火源比较远。我没有烤过,心里着急,想着把褥子早点烤干,就从院里弄了一些柴禾,点着火后将褥子直接放在火上烤,这还有个不着火的道理吗?很快,褥子就被烧了一大片。我吓了一大跳,正好这时候想撒尿了,就把尿撒到了褥子上。 我看到火被尿浇灭,觉得万事大吉了,这时忽然一阵睡意袭来,就歪在一边睡着了。不料,这泡尿并没有把火完全浇灭,又死灰复燃了。虽然火势不大,但如果不是贾大伯及时进来灭火,一场火灾肯定在所难免。 听了我的叙述,贾大伯点了点头说,国青,其实我早已经怀疑你可能是用火烤褥子了,因为褥子上的尿骚味很浓,你有这尿炕的毛病村里人谁都知道,但我不知道你又往上面尿了一泡。多少年了我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就是想顾及你的自尊心。 说来也怪,自从这次褥子着火以后,我竟然渐渐地改掉了尿炕的毛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很多年后,我请教一位医学教授,他的解释是,尿炕当然是由于大脑皮层发育不全所致,但心理因素也很重要,这就是有人越着急越想不尿反而尿的越多的缘故。心情放平静了,反倒有利于疾病的治愈和康复。 请看下一章:光脚季节。 第115章 光脚季节(上) 童年时代的我,夏天基本是不穿鞋的,要光着脚度过夏天这段炎热的时光。于是,我把它叫做光脚的夏天或者叫光脚的季节。 我光脚的理由虽然很多很多,最主要的一条是家里太穷,因为做鞋的一些原料需要花钱购买,而且妈妈做一双鞋要花费好几天工夫,成本很高。小孩子又不下地干活儿,多半时间是在野地里玩耍,还是光着脚比较合算。当然,村里光脚的孩子也不光我一个,家家户户的男孩子夏天都光着脚,有些长得粗胳膊粗腿的女孩子也习惯光着脚走路。 雁浦村里有句俗语:荆子花开大地暖,亮亮咱的铁脚板。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等四周高山上的荆子花开了以后,人们就可以光着脚走路了。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穿上鞋呢?一般情况是到秋分节气以后。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这本来是一句农谚,是说秋分节气最适宜种小麦,但村里的小伙伴们故意把它改成了“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穿鞋正当时”,这也就是说,不单单整个夏天要光着脚,而且还包括半个秋天,故而,说光脚的夏天似乎不太准确,而应该称为光脚的季节。 比较起来,我光脚的时间要比村里的小伙伴们更早一些,穿鞋的时间也更晚一些,因为我的脚特别爱出汗,俗称“汗脚”。脚出了汗被鞋袜捂着很难受而且还挺臭,所以我常常被村民们称为雁浦村第一个亮铁脚板的人。 我愿意光脚其实还源于另外一个原因。那一年的三月底,山上的荆子花还没有开,天气一早一晚还很冷。有一天,村里来了个修理雨伞的手艺人,他在和村民们聊天时说了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恰巧被从旁边路过的我听到了。我不懂此话的含义,只会从字面上理解,觉得这光脚的人竟然不把穿鞋的人放在眼里,真够厉害的,称得上英雄气概。英雄嘛,当然值得我学习和效仿,于是不等荆子花开就早早地光起了脚。 不料这一年倒春寒,过了清明节以后天气还很凉爽,地上也还很凉。我光脚两天以后就肚子着凉拉起了稀屎,一连拉了两天,人瘦了一圈儿,身子软的爬都爬不起来了。 后来我入了学读过书才知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句话的原意是指一个人没有后顾之忧、无所顾忌的意思,与所谓的英雄气概丝毫不沾边。 从荆子花开到秋分节气,在这小半年时间里,我和一群小伙伴们尽情地享受着光脚的惬意,一个个练成了名副其实的铁脚板。 大山里的道路曲曲弯弯、高低不平,而且路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有大有小有尖有圆。都市人根本想像不到光着脚的人在石块上如何行走,可我和众多的小伙伴们在这些石块上面却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多少年后,我在工作单位和同事们提起光脚的事情,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不胜唏嘘,天哪,你的童年竟然连鞋都不穿,太不可思议了! 我小时候特别淘气,是被老人们唤作“坏孩子”的那种性格。在光脚的季节里,我走路养成一个极具特色的习惯,一边走一边用脚踢路上的石块,久而久之,脚上的功夫大增,一抬脚,能把拳头大小的石块踢出去好几丈远。 有一次,我光顾着低头踢石块,没看到前面来了个人,一块核桃大小的石块被我踢到迎面而来的一个女孩子头上,砸出个窟窿,血流如注,疼的女孩叫苦连天,弄的她身上全是血迹,一件白衬衣变成了白衬衣。 这一下,女孩子的妈妈不干了,找到我家向我妈妈讨要说法。女孩子的这位妈妈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与街坊四邻相处之中很强势,提出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赔偿她女儿50元钱,除了医药费以外,要够买一件新衣服。第二个条件很奇葩:如果不愿意赔钱,就用石块在我脑袋上也砸一个同等大小的窟窿。妈妈当然不愿意在我脑袋上砸窟窿无奈,只好赔给人家50块钱完事。50块钱搁到现在似乎不算回事,但在那个年代可就是一笔巨款。我爸爸一个月的工资才30多块钱。我随意踢起的一块石头,让我爸爸白干了一个半月。 妈妈好说歹说总算把女孩的妈妈打发走,回过头来生气地对我说,以后再踢石块就用菜刀把你的脚剁下来!有了这次的深刻教训,我后来再踢石块时,总是先看看前面有没有人。 不仅光着脚走路,我还光着脚上山打柴拔草。一个光脚季节结束,我的两只脚晒得黑乎乎的,村里人都说像只猪脚。脚底和脚趾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比妈妈烙的饼薄不了多少。我捡起一根小木棍敲敲这些老茧,还能发出“梆梆梆”的响声来。我常常和小伙伴们炫耀,说自己真正练成了铁脚板,你们听听,敲着还带金属音呢! 光脚的季节里,在我的身上发生过许多许多趣味横生的故事,有好事也有糗事。 童年时代,村里的小伙伴们夏天、喜欢到翠玉河里去摸鱼,包括游泳,也是夏天玩的一项活动,这些活动就像现在上大学的必修课一样,想不玩都不行。 穿着鞋袜的人到河里摸鱼或游泳需要先脱掉鞋袜和衣服,可我们光着脚的人不用,把短裤一脱,可以直接钻进水里,方便得很。 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下河去摸鱼,正摸得起劲,忽然觉得右脚的大脚趾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我低头一看,妈呀,原来是一只大乌龟。好在我的脚底下都是厚厚的老茧,五个脚趾也因为常常踢石块,磨出的老茧比脚底下的还要厚,就像包裹着一层铁皮,所以尽管被乌龟紧紧地咬住,但也不觉得有多么疼,于是就不放在心上,专心致志地摸鱼,只是行动有些不太方便。等摸完鱼后,我才记起来还有乌龟咬着大脚趾这样一件事情。 乌龟这种动物有个明显的特性,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被它咬住了就不会松口,除非你把它的脑袋用刀剁下来,所以乡下人称之为“王八咬死口,不死不松口”。小伙伴们对我说,快想办法把乌龟弄下来吧,咬的时间长了,血液不流通,你的大脚趾就坏死了,得到医院里做手术把脚趾割掉,那样,你可就成了瘸子了,走路一颠一颠的太难看了,长大了连媳妇都娶不上。 我问,你们谁有办法把乌龟弄下来呢?快来试一试嘛! 几个小伙伴分成两组,一组搂住我的腰,一组抓住乌龟壳,像上体育课拔河一样反方向往两边拉。不料没有拉开乌龟的嘴,倒把我的大脚趾拉的生疼。我呲着牙喊他们赶紧住手。乌龟咬着我并不怎么疼,你们这样拉却把我拉疼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乌龟咬着好呢! 扯不开乌龟,可总不能老在河边呆着,小伙伴们一时都没有了主意,一个个着急起来。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乌龟肉味道鲜美,营养价值比鱼高出很多。因为它平日藏在深水区,我们很难逮到它,今天它竟然自己送上门来,咱们今天晚上有口福了,既能吃到鱼肉又能吃到乌龟肉。 小伙伴们一听都愣了,说,乌龟还咬着你的大脚趾呢,咱们怎么吃它的肉?总不能把你的大脚趾也砍下来一块煮着吃吧?你那个大脚趾臭的就像从茅坑里捞出来的粪蛆一样,我们可不愿意吃! 我说,谁让你们吃我的大脚趾啦?你们就是想吃,我也不能给你们吃呀! 小伙伴们说,那怎么能吃到乌龟肉呢? 我说,我现在也不能走路了,你们把我抬回家,我自有办法让你们吃到乌龟肉。 听我说能吃到乌龟肉,小伙伴们高兴了,抬着我回到家里。我从案板上抄起一把菜刀,对小伙伴们说,你们还像刚才在河边那样,几个人抱住我的腰,几个人抓住乌龟壳,像拔河一样往两边拉。等把乌龟的头拉出来后,我举起菜刀照着乌龟脖子猛地砍了下去!乌龟头很快就与身子分成了两半。 乌龟牙齿的咬合力真大,头已经掉了,但还是没有松口。我和两个小伙伴费了很大劲才把它的嘴掰开,拿出我的大脚趾来,但大脚趾的指甲已经被乌龟咬了下来。 雁浦村前翠玉河里有一个比白仙汪小一些的水汪叫玉水潭,水深丈余,是村民们游泳的好去处。三伏天里,村里凡是会游泳的男性都爱去玉水潭里过把游泳瘾,当然,玉水潭更是我们一群小伙伴们的向往之地,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到玉水潭里泡上一两个时辰。 有一天,村里有个最爱游泳而且水性最好的人叫张小延,二十多岁年纪,找到我说,村民们游泳时经常被水下的尖锐之物划破脚底,流血后冷水一泡很容易感染,让我和小伙伴们把这些东西清除掉。张小延说,我们穿着鞋袜,脚底下没有老茧,不敢接触这些尖锐之物,你们天天光着脚,脚底下有老茧不怕扎,有劳你们了。 我说,这件事情我们可以代劳,但事成以后你给我们什么酬劳呢? 张小延说,好说,事成之后我上山给你们逮鹌鹑吃。张小延是个逮鸟高手,他用一根麻绳挽个套子往山上一放,第二天你再去看,总有一只鹌鹑被套住。 我领着杨树方等几个小伙伴潜到玉水潭的深处,挖出来很多破碎的犁铧片和瓷器片,就是这些东西都是带尖的带刺的,当然扎人的脚了。其实,我们在游泳时也经常踩到这些东西,但因为我们的脚底有老茧后,就扎不出血来。这就是光脚的好处。 除了摸鱼和游泳,在光脚季节里,我们还经常爬到树上掏鸟蛋。 一棵好几丈高的杨树,在高高的枝杈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喜鹊窝。我们抱着树干,眨眼工夫就能爬到树杈旁,伸手一摸就可以把鸟蛋掏出来,装在衣兜里回家煮着吃。干这种事似乎有点不地道。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把鸟蛋掏走了,喜鹊会着急地围着我们叽叽嚓嚓地叫唤,有时还用翅膀拍打我们,甚至想啄我们的眼睛。我们有时也很不忍心,但那时家里穷得很,老母鸡下的蛋都让妈妈拿到供销社换钱买盐买油买醋去了。我们想吃蛋增加点营养,就只好自己动手掏鸟蛋了。 有一次,我爬上一棵三丈多高的杨树上掏鸟蛋,刚把鸟蛋掏出来,忽然一只喜鹊飞了过来,径直啄向我的眼睛。我在高高的树上行动不方便,眼看就要被喜鹊啄着,急忙一只胳膊抱着树干,另一只胳膊去挡喜鹊,一个不小心,两只鸟蛋掉到地上摔了粉碎。这时,喜鹊已经顾不得啄我的眼睛了,急急地俯冲下来,站在两个破碎的蛋壳旁叽叽嚓嚓叫了很久,声音里透着悲哀和凄惨。直到我从杨树上下来后,它才恋恋不舍地飞走。 这件事情以后,我怜悯起喜鹊来了,就不再上树掏鸟蛋了。 有一天,雁浦村我很要好的小伙伴杨树方来找我,让我和他去掏几个鸟蛋回来。我说很长时间不掏那个了,快不会爬树了。再说,咱们掏了喜鹊的蛋等于杀了人家的孩子,太不道德。将心比心,人家要是祸害了咱们的孩子,咱们不也照样恨人家吗?我劝杨树方也不要去掏鸟蛋。 杨树方说,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可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刚才来了一个客人,妈妈想炒盘鸡蛋招待他,可鸡蛋都拿到供销社去换钱了,实在拿不出好一点的东西招待客人,只好去掏几个鸟蛋待客。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过后咱们再也不去掏鸟蛋了。 我抹不开好朋友的面子,又听杨树方说这是最后一次掏鸟蛋,就勉强答应下来。 第116章 光脚季节(下) 我们俩来到村外一棵大杨树下。杨树方的爬树技术不如我好,我脚上的老茧厚,爬树不觉得疼,他就不行,还有恐高症,一上树就头晕目眩,掉下来好几回,摔得鼻青脸肿。 我爬上杨树后,伸手往鸟巢里摸去,忽然觉得有个东西凉呼呼的不像是鸟蛋,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就一把拽了出来。一看,我的天哪,竟然是一条长长的长着花纹的蛇! 我正攥着长蛇的尾巴。我赶紧松开手,想让长蛇掉到树下,不料长蛇竟然将身子一弯缠到了树干上,嘴里吐着红红的信向我的面门伸过来。 我吓坏了。因为爬在树上身子躲不开,距离树下有两三丈高,也不敢往下跳。我急的只想哭。 杨树方在树下也没有了主意,只是傻傻地看着我发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只喜鹊飞来。它大概也看出我正处在万分危急之中,就奋不顾身地扑向长蛇,用翅膀狠狠地扇了长蛇几下。长蛇受到喜鹊的突袭,稍稍愣了一下,估计喜鹊对它够不成多大威胁,就不搭理喜鹊,转过头又向我袭来。 这时,喜鹊又飞了过来,和长蛇打斗在一起。 我在一旁都看呆了,好一个勇敢的喜鹊,给我解了围。 杨树方在下面着急地喊我,嗨,你还看什么热闹?趁它们俩打的难解难分,你还不赶紧下树逃命? 一语提醒懵懂人,我三下五除二连忙爬下树来。不料,树下全是蒺藜苗子。蒺藜这种植物浑身都是刺儿,我的双脚正好踩到了蒺藜上。如果换做别人,早扎的双脚流血,疼的龇牙咧嘴了,可我却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我的脚底下都是厚厚的老茧,蒺藜根本扎不进去。杨树方也不管地上的蒺藜,拉着我一溜烟跑了个远远的。 这个时候,喜鹊大概看到我已经摆脱了危险境地,就不再和长蛇打斗,翅膀一抖,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向远处飞去了。 望着远去的喜鹊,我的心里别提多难过和愧疚了。自己掏了人家那么多鸟蛋,等于破坏了人家幸福的家庭,到头来倒是人家不计前嫌救了自己一条命!这不过是一只喜鹊而已,却比我们这些人类还有大爱的情怀和慈悲的心肠。我暗自思忖,和喜鹊相比,自己还算个人吗?最起码不算是一个好人! 打这以后,我决定永远不再上树掏鸟蛋。不仅如此,我还常常到这棵大杨树下徘徊,想找个机会报答这只喜鹊的恩情。 机会终于让我等来了。 那一天,我和杨树方正在树下玩耍,忽然看见那只喜鹊老是围着鸟巢转悠,当挨近鸟巢时又忽然快速地离开,嘴里还不住叽叽嚓嚓地叫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急切和悲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杨树方说,哎呀不好,鸟巢里可能有长蛇。我听爷爷说过,长蛇最喜欢吃喜鹊蛋了。喜鹊不敢靠近,又想护着巢里的蛋,只好飞来飞去的。 对,很有可能是长蛇!不行,我一定要帮喜鹊这个忙,有恩不报非君子! 我让杨树方找来一把大扫帚绑在我的后背上,我抱住杨树的树干,“刷刷刷”几下子就爬到了鸟巢旁。 这时,喜鹊又飞了过来,围着鸟巢叫唤个不停。忽然,鸟巢里一条长蛇探出半截身子,吐着红信向喜鹊耀武扬威。 长蛇盘踞在鸟巢里,鸟蛋就在长蛇的嘴边,喜鹊有点投鼠忌器,不敢舍命地对它发起攻击。长蛇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不把喜鹊放在眼里。 这时候,我这个第三方力量就显得格外重要。我倾向那一方,那一方就是胜利者。喜鹊是我的恩人,我当然要义无反顾地要襄助喜鹊。 我把自己的身子牢牢地固定在树干上,从背后抽出大扫帚,照准长蛇的半截身子狠命地拍了过去! 长蛇想不到下面有人向它偷袭,一个倒栽葱掉到了树下,正好落到了杨树方的身边。杨树方早有准备,手里拿着一块十多斤重的石头,朝着长蛇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把长蛇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边砸还边说,人们都说打蛇打七寸,我今天就不打你的七寸,就要砸你的脑袋,你没了脑袋,即便还有七寸,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活下去! 这个时候,喜鹊意识到危险已经解除,叫声里不再着急和悲哀。它先是飞到鸟巢里看了看鸟蛋,发现完好无损,就又扑棱棱地飞到树下,瞄了几眼死去的长蛇,然后向着我和杨树方拍了拍翅膀,又高声叫了一阵,然后翅膀一展飞走了。 那一年,雁浦村小学从县城买回一个篮球,但没有篮球场,因为学校的操场不平整,是个大斜坡,无法用作篮球场。打不成篮球,篮球就只好在一位老师的办公室里锁着,平时让学生们玩,只有上体育课的时候才拿出来,让大家用脚踢着玩,所以有篮球但谁也不会打篮球。把篮球当做足球,估计全世界只有我们雁浦村小学是独一份。 周日学校里没有人,我就和小伙伴们偷偷钻到老师的办公室里把篮球抱出来踢着玩。长时间踢篮球,不仅增加了我这双铁脚板的硬度,还大大提高了踢球的技艺,为此,我们还组织起一个小篮球队。 有一次,村小学开运动会,邀请了一些还没有入学的儿童参加,我们也在受邀之列。运动会上有个项目是踢篮球比赛,看谁踢的远踢的快踢的硬踢的高踢的准。写到这里或许有读者产生疑惑,踢的远可以理解,但踢的快踢的硬踢的高踢的准,又怎么来衡量和评判呢?这就是我们这支小篮球队的独到之处了。踢的快是指起脚快,以此来评判选手的腿脚是否利索,而且起脚快也是足球比赛中的一种技巧。踢的高,纯粹是乡下人的土闹儿玩法,就和平日里比赛往天上扔石子一样,谁扔的高就证明谁手头有劲。踢得硬,是在场地上设置了一些障碍物,比如木板、石块、草堆等,球踢出去能冲破这些障碍物即为获胜者。而谁把篮球踢的高,也就证明谁的脚有力气。至于踢的准,那就得讲究点技术了。在十丈远的树上,吊着一个荆条篮子,篮子大小正好装下一个篮球。谁能把篮球正好踢到篮子里谁就拿到了这个项目的第一名。 这项比赛只有一个规则,必须是光着脚踢。 比赛中,我得了踢硬和踢远的第一名。特别是踢远,我一脚踢了四十七丈远,这个纪录一直没有人打破。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看到中国足球老是出不了线,心里特着急,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每天海参鲍鱼的吃着,腿脚软的像面团,连个轻飘飘的足球都踢不到门里去。若推前三十年,我一定上足球场,叫对方尝尝咱的脚下功夫,什么马拉多纳和罗纳尔多,什么梅西和c罗,看你们谁能拦得住我! 不仅光脚走路,我还光脚上山打柴下地拔草帮妈妈做家务。不过我觉得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是帮助国家矗立起一架标识性建筑物。 在雁浦村的西北角十多里地处,有一座海拔一千八百多米高的大山叫江汤顶,是雁浦村周围一带最高的山峰。顶上有一个高高的铁架子,架子顶端有一颗大大的红五星,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这个铁架子是刚解放时县里来人安装在江汤顶的。铁架子有什么用途,安装铁架子的人没有说过,直到现在村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干什么用的。我上大学后,和同学们提起这个铁架子,有的同学说他们村外的高山上也有这样一个东西,用途可能有两个,一个是飞机航线的标识,一个是地理测绘的标识。 雁浦村的乡亲们思想很进步,虽然不懂这个铁架子的真正用途,但认为既然是国家安装在这里的东西,就一定有它的重要作用,我们就应该好好地保护它。但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雪封雨淋,铁架子有一次倒掉了,村民们看不到红星闪亮了,立刻放下手头的农活儿,爬上江汤顶在第一时间内把铁架子重新矗立起来。县里的有关部门得知情况后对村里提出了表扬,还奖励了村里好几百斤粮食。 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山里的沟沟岔岔全是水。江汤顶上的铁架子再一次倒掉了。不知道是谁向县里做了汇报,县里很快来了通知,说因为县境内的所有河流都爆发了洪水阻断了交通,县里无法派人来重新安装铁架子,让雁浦村委会立即采取措施把铁架子矗立起来,不能影响使用。偏巧村里的强壮劳力都抢修被洪水冲毁的堤坝去了,派不出人来去矗立铁架子。 怎么办呢?村长忽然想到了我和杨树方。他找到我们俩说,分派给你们俩一个重要任务,你们务必要完成。 我们都是小孩子,能完成什么重要任务?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村长。 村长说,这个任务虽然很重要,但也不难完成。我既然派你们俩去,就有派你们去的道理。 我问村长,究竟是什么任务呢?不是我们不答应,如果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可就耽误了国家的大事。 村长说,江汤顶上的铁架子又倒下了。这次县里来了紧急通知,让马上把铁架子矗立起来,但村里的强壮劳力都不在家,只好派你们俩去了。雁浦村到江汤顶有十多里地,路上的沟沟岔岔都是水,即便是强壮劳力去,穿着鞋淌水也不方便,而且耽误时间,可能影响国家的正常使用。反正你们俩平时也不穿鞋,而且还喜欢玩水,派你们去不是正好吗?边走路边玩水,就把这项任务完成了,两全其美呀! 原来是去矗立江汤顶上的铁架子! 我和杨树方虽然都觉得肩头的担子沉甸甸的,但也没有推辞,勇敢地接受了任务,并像电影中的八路军战士那样举起拳头,向村长表示,请村长放心,我们一定会圆满地完成任务! 村长很高兴,拍了拍我和杨树方的脑袋说,好,完成任务回来,我会好好奖励你们俩的! 村长拿来一个布兜子,里面装着一团铁丝,还有一把手钳子,告诉我们,把铁架子矗立起来后,就用这些铁丝把架子和石块固定在一起。 我背着布兜,杨树方扛着一把铁锹,两个人挽着裤腿光着脚,踩着流水向江汤顶出发了。 雁浦村到江汤顶的路途虽然不太远,但要淌过二十多条溪流。这些溪流平日是干涸的,雨天却变成了小河,水不深但水流湍急,而且河道高低不平怪石丛生,多亏了我和杨树方都有一副铁脚板,能够从从容容的涉过这一道道洪水,换做他人,还真不一定能完成任务。 我们爬上了江汤顶。从远处看铁架子并不大,但走近一看却是个庞然大物。我和杨树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铁架子重新矗立起来,用铁丝固定住,又用铁锹培了厚厚一层砂土。干完这些活儿,尽管天上下着小雨,但我和杨树方却出了满身的汗。 任务终于圆满地完成了,村长也兑现了他的承诺,奖励给我和杨树方每人一斤水果糖,吃了好几个月。后来村委会向县里做了汇报,县领导得知江汤顶的铁架子竟然是两个光脚的儿童矗立起来的,极为感动,唉,山里的孩子连鞋都没钱买。好,奖励你们每人一双解放牌胶鞋。 后来我上了学,老师不允许光脚,说那样不文明。刚开始我很不习惯,穿着鞋就像外国小说里的“套中人”,上课时总偷偷地把鞋脱掉晾着脚,下课后却又忘了穿鞋,光着脚就跑到教室外面玩去了,为此挨过老师不少批评。一年后才慢慢地养成了穿鞋的习惯。 现在不能光脚了,但光脚的童年却深深地镌刻在了记忆里。 请看下一章:深山墓碑。 第117章 深山墓碑(上) 从江汤顶矗立起铁架子回来的路上,我和杨树方在一片洼地处发现了一个高高的墓碑,汉白玉石料,上面镌刻着好些个人名,还都是外地人。我很早以前曾经来过一次这里,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墓碑。怎么现在多了一座墓碑? 杨树方告诉我,这个墓碑是前几年刚立起来的,你那时还在牛角台村住着呢。 一个外地人的墓碑怎么立在了雁浦村的地界内?我仔细地看了看碑文,上面的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大致意思还算明白,这些人都是革命烈士,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次反“扫荡”战斗中牺牲在了这里。 我久久地站立在墓碑前思索着什么。 杨树方知道我的脾气性格是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就说,雁浦村的老一辈人都知道立墓碑的事情,但你如果想知道为什么立这样一个墓碑?怎么立起来的?恐怕还得去问问张祥顺。我听爷爷说过,张祥顺当时参与了立墓碑的全部过程。 回来后,我很快找到张祥顺并说明来意,请他把这座墓碑的诞生过程告诉我。 张祥顺说,这件事情你们年轻的一代真应该搞明白,还要牢记在心里。雁浦村小学的老师们也曾和我说过,让我到学校对孩子们讲讲,这是革命传统教育,可我觉得有些情况特别是一些细节不太好讲,容易引起不同的看法和理解。不过,你今天既然问到了这里,我不妨就先对你说一说。 这年农历二月份的一天早上,雁浦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六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像是一名退休领导干部。他找到时任雁浦村主任的张大明,自我介绍名叫曲继中,曾在省城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去年刚办理了退休手续。他人虽然退休了心却没有退休,身子闲不住,还想发挥一点余热,为国家为人民再做些贡献,就想在雁浦村承包一片荒山植树造林搞点绿化,以改变山区的贫穷面貌。 张大明知道曲继中的来意后,很受感动,首先代表雁浦村委会对他绿化山区环境造福老区人民的这份爱心表示由衷的钦佩,但随后却摇了摇头说,曲同志啊,不瞒你说,这几年城里来了好几拨承包荒山的人,村里条件好点的荒山都已经承包出去了,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毛之地,山高路远交通不便,承包价值不大,回报率很低,我看还是算了吧。要不你到别的村子去看一看?据我所知,周围有些村庄还有不少好地块好山场没有承包出去呢! 让张大明没有料到的是,曲继中的态度非常坚决,说自己大老远的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我还就是看准了雁浦村这块风水宝地了。条件差些不要紧,咱就是奔着改变落后面貌而来的。如果讲究好的条件,我就在省城呆着多好,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强多了。 曲继中的诚恳态度深深感化了张大明,他无比激动地说,既然曲同志真是相中了我们雁浦村,那我立刻召开村委会研究。 研究的结果,同意省城来的曲同志在这里承包一块荒山。鉴于曲同志对雁浦村的无限热忱和青睐,在承包费上可以给予最优惠的条件。 曲继中摆了摆手说,那倒也不必,承包费该是多少我就出多少,不能因为我坏了村里的规定和乡亲们的收入。不过,我倒是有个小小的要求,希望村里能够答应。 张大明笑着说,曲同志请讲,只要在村委会职权范围之内的,我们一定会满足你。 那就先谢谢张主任了。曲继中说,我想问一下,雁浦村里是不是有个叫做断魂洼的地方呢? 断魂洼?听到曲继中提起这个地方,张大明心里猛地“咯噔”了一声,试探着问,曲同志莫非去过断魂洼? 曲继中摇摇头说,没,没有去过。 那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呢?张大明又问。 曲继中说,我在省城时听别人提到过这个地方,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瞧,我这不是正在打问吗? 张大明暗自寻思,奇怪,这个姓曲的人既然从未来过雁浦村,那就不可能是听雁浦村人说的,一定是住在省城的人告诉他的。省城离雁浦村有好几百里地,是什么人知道雁浦村的断魂洼呢? 也难怪张大明觉得奇怪,因为别说是外地人,就连雁浦附近村庄的人都很少知道这个地方。即便是在雁浦村,有些年轻人也不一定知道断魂洼。 想到这里,张大明又问,曲同志,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对你提到断魂洼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张大明觉得这件事情挺蹊跷的。自己是雁浦村的主任,应该为村里大事小情负起责任来。 曲继中并没有直接回答张大明的问话,只是说,我想请张主任把断魂洼划拨在我的承包区域之内,不知道行不行? 这也算个要求?张大明听了哈哈大笑着说,曲同志啊,哪有不行的道理呢?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断魂洼离雁浦村有十多里地呢,山很高路很陡,而且名字也不太好听,断魂洼断魂洼,村民们路过这里都绕着走,谁也不愿意走过断魂洼,都怕断魂呢!这些年来,很多人都不愿意承包断魂洼周围的荒山。所以,直到如今,断魂洼仍然是雁浦村绿化全景中的“断裂带”,让人常常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曲同志如果愿意把它承包下来,就可以使雁浦村的荒山绿化连成一片,这是为雁浦村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们雁浦人得好好地感谢你呀! 张大明思索了片刻,又接着说,我看这样吧,你的荒山承包费减半。你在承包期间,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和困难,尽管和村里提出,村里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解决。 曲继中说,那就先谢谢张主任。有什么问题我会找你请求帮助的。 省城来的退休干部曲继中承包断魂洼的行动,不仅村主任张大明不理解,还引起雁浦村民的莫大好奇和怀疑:断魂洼这个地方,别人都唯恐躲之不及,怎么他反倒往手里抢呢?难道他与断魂洼有什么瓜葛和牵连不成?如果真与断魂洼有瓜葛和牵连,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还有的人猜测,曲继中是省城的退休干部,和省里的地质部门一定有联系。听说地质部门有种仪器,到山上随便一照,就能照出地下有没有黄金和白银。这个断魂洼虽然名字不怎么好听,但地下说不定埋着大批黄金和白银哩!这个姓曲的没准是冲着断魂洼地下的黄金和白银来的。 于是,就有人提请张大明这些村干部们,你们还是得小心点。都说城里人是属蜂窝煤的,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而咱们这些乡下人,都是属大萝卜的,等有了几个心眼了,也是被城里人给整糠了。 也有的人不同意,反驳说,这不可能,如果地下真的有黄金白银,他曲继中也无权开采,他承包的是荒山,不是地下的矿藏,矿藏归国家所有,这是法律明文规定的,不是他曲继中个人的私有财产。 说地下有黄金白银的人又有说辞,你傻呀,他曲继中当然是不能开采,可我们雁浦人也无法开采呀。咱们天天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却过着苦兮兮日子,这不是端着金饭碗要饭吗?这不都成傻子了吗? 故而,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雁浦村民对曲继中的身份和承包断魂洼一事议论纷纷,做了很多的猜测和假设。而且村委会还悄悄地派人到省城曲继中的单位调查过,调查的结果和曲继中本人所述完全一致,他退休前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副总经理,在任时就曾打算到雁浦村承包荒山,只是因为公务繁忙无暇抽身前来。所以,在退休后办完手续的第二天,他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雁浦村。 那么,断魂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是一片约有二百余亩大小的洼地,地势较高,四周有很多峭壁悬崖。由于离雁浦村距离比较远,人们平时很少走到断魂洼去。其实,它原来的名字不叫断魂洼而是叫柞树洼,因为洼里长着很多柞树而得名,后来才改成断魂洼。 改名的原因要追溯到几十年前的抗日战争时期。那年,日寇发动了惨绝人寰的秋季大“扫荡”,妄图把晋察冀边区根据地一举消灭。“扫荡”期间,雁浦村一带因为毗邻敌占区而成为重灾区,日寇在这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里的老百姓生活不下去纷纷扶老携幼背井离乡,逃进了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残酷的大“扫荡”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第二年开春鬼子撤退后,乡亲们才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年秋天,雁浦村的一户人家盖新房需要木料。有一天,乡亲们来到柞树洼砍伐木料,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只见洼地里陈卧着十二具尸骨。尸骨的旁边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枪支和刺刀,且都已经锈迹斑斑残缺不全。 显然,这里曾经是生死拼杀的战场,发生过惨烈的战斗。尸骨是什么人留下的呢?是八路军战士还是日本鬼子或是其他什么人?因为只剩下一堆堆白骨,无法准确辨认身份,乡亲们只得把尸骨收敛起来就近埋在了柞树洼地下,连个坟头也没有立。 后来村里有人传出消息,说柞树洼的夜间常常闹鬼,老有枪声响起,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村里有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不相信,就在晚上结伴到柞树洼去查看究竟。不料刚刚走到柞树洼边,就听到掩埋尸骨的地方传出“啥呀,冲呀!”的声音,震天的在喊杀声在空旷的夜间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瘆人。除喊杀声外,还夹杂着砰砰的枪声和拼刺刀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听这个,几个年轻人吓得掉头就往回跑,以后再也不敢去柞树洼了,也再不敢说自己胆子大了。 从此以后,雁浦人再也没有人敢来柞树洼,原本荒凉的地方更荒凉了。 既然柞树洼死过不少人又经常闹鬼,后来就有人就索性把柞树洼改名为断魂洼。因为常常闹鬼,雁浦村的人就不敢再去断魂洼种庄稼和伐木料了,断魂洼逐渐淡出了雁浦村人的视线,久而久之,就变成一块荒凉的“飞地”。 最近几年,城市里来雁浦村承包荒山的人越来越多,但一听说断魂洼这个难听的名字,再加上死过人闹过鬼,都犯忌讳,无论村里开出的条件多么优惠,也没有人愿意承包这一带的荒山。 这一次,省城来的曲继中特意点名要承包断魂洼一带的荒山,雁浦村的村民门真是又喜又惊又忧。喜的是,这个老大难地块终于承包出去了。不出几年,荒凉的断魂洼也肯定会像其他承包地块一样,果树满山绿荫成片;惊的是,难道这个姓曲的退休干部就不怕断魂洼里闹鬼吗? 看来,曲继中来雁浦村前是了解断魂洼情况的,这次是有备而来。既然是有备而来,恐怕就不仅仅是为了绿化荒山这么简单了,很可能还有别的重要目的。当然,断魂洼地下有黄金白银一说,后来证实纯属无稽之谈。 忧的是,这么一个常常闹鬼的地方,如果以后给曲继中带来意外的伤害怎么办呢?人家一片好心舍家撇业来这里绿化荒山造福老区,最后弄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假使人身安全方面再出些问题,何况人家还是一名高级退休干部,那咱雁浦村的乡亲们可就太对不住人家了。 回过头来再说曲继中。他办好承包荒山的一应手续之后,就让张大明领着来到了断魂洼,并在断魂洼旁边的山岗上搭起一个简易的小屋住了下来,生活用品也搬来不少。这一住,曲继中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下山,天天在山上挖坑栽树。 第118章 深山墓碑(中) 曲继中对断魂洼如此钟情,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孤独耐得住清贫,这一点,让雁浦村的乡亲们既钦佩又感到不可思议。 一般说来,城市人来这里承包荒山,都是雇佣当地的村民到山上栽树,很少有人亲力亲为的。城市人走不了山区的羊肠小道,也没有干过这么重的力气活儿,挖坑栽树是重体力劳动,细皮嫩肉的城市人怎么能受得了! 然而这位曲继中却不然,那么高的职位,又是这么大岁数,竟然每天自己挖坑自己挑水自己栽树苗,这哪里像个城市来的大干部的样子?简直比雁浦村民还村民。 更让村民们感到奇怪的是,城市人栽树,大多数是栽果木树或速成林,因为这些树生长周期短成材快,可以很快见效收回成本。可曲继中又是与众不同,他栽的全是松树和柏树。俗话说,万年常青松柏树,它得生长一万年才能成材。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但最少也得三四十年五六十年才能成材。以曲继中现在的年纪,等他栽下的松柏树成了材见到效益,人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村里有不少人处于一片好心,规劝曲继中最好别栽成材慢松柏树,应该栽些梨呀桃呀杏树之类,既能卖果子又能卖树。如果不愿意栽果树也可栽一些洋槐之类的速生树木,三五年即可收益。 不料,曲继中听了只是淡然地笑一笑,算是回谢了乡亲们的好意,依然不改初衷地栽他的松树和柏树。 有一天,村主任张大明来断魂洼看望曲继中,见他正忙着栽树,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拭一下,不由得感慨万千,就说,老曲呀,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服老可不行呀呀,不能再这么拼命了,雇几个人帮着栽吧。另外,不要光在松柏树,还是栽上一些苹果树吧。前几年,省农业大学的教授们化验过这里的土壤,说是非常适合栽苹果树,很快就会收回成本。只是因为这里的情况特殊,别人不愿意来,所以这片山场一直荒着。你出钱承包荒山,虽然不至于挣大钱吧,总不能干赔本的买卖呀! 曲继中抬起头,用袖口擦一把汗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村里的乡亲们也都劝我多栽些果树,但我觉得还是栽松柏树好一些。冬夏长青松柏树,绿化山区应该是首选。我这辈子自然是不能受益了,但我的子孙后代难道还受不上益吗?雁浦村的子孙后代难道还受不上益吗? 这几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张大明,也彻底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紧紧拉住曲继中的手说,老曲呀,国家干部要都像你这个样子那该多好啊!临走,张大明嘱咐曲继中晚上多留点神,这个地方过去闹过鬼,并开玩笑地说,你千万别在这里断了魂,我们可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曲继中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几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时光荏苒,一晃儿,曲继中已经在断魂洼住了整整三年。 这一年,是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十五周年,全国都在举行各种类型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雁浦村是当年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公所驻地,又是闻名整个边区的模范堡垒村,也准备举办一些相应的纪念活动。 这天,张大明正和省市来的报社和广播电台的记者商议纪念活动的安排事项,忽然看见曲继中也来到了莲浦村,他找张大明说也有要紧的事情商量。 在张大明的记忆中,曲继中自从到了断魂洼后,极少下山到村里来。一些生活用品,都是村里派人给他送到山上去。有时,他的家人从省城捎来了东西,他宁可不用也不愿意下山来取,说是怕耽误栽树的时间,也大都是村里派人给他送到断魂洼。奇怪,今天,他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而破例下山来了呢? 于是,张大明赶紧放下手头工作去接待曲继中,说,你有什么事情捎个信来,我去找你谈多好,这山高路远的,还劳烦你下山一趟。 曲继中说,这件事情不同以往,我必须下山亲自来办。 那好,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提出来。张大明说。 这件事情还真得需要你帮忙。曲继中说。 什么事情呢?张大明见曲继中的神色很严肃。这种神色极少出现在他的脸上,看来事情真的很重要。 曲继中说,请张主任帮我买一块高十二米、宽三米的上等汉白玉石料,再找人给我运到断魂洼。另外,你再帮我物色一位技艺高超的石匠到断魂洼去。 张大明听了一愣,问,老曲呀,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呀? 曲继中说,当然有用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我还不方便告诉你。就请你就按我说的去安排吧。 三年来,亲眼目睹了曲继中好多让人理解不透的做法,张大明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很多不理解的事情,问曲继中也不说,张大明也就懒得再问了。现在,曲继中既然提出用这些东西,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不然也不会亲自下山一趟,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过了三五天,石料准备齐全,石匠也安排就绪。张大明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石料抬到断魂洼,自己也领着石匠上了山。 曲继中在简易的小屋里摆下一桌酒席,犒劳为他抬石料的年轻人和张大明及石匠。 几杯酒下肚,张大明借着酒劲问曲继中:我说老曲呀,你来这里已经三年了,可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你承包荒山的真正目的。今天,你能不能借着酒劲儿给我说句实话呢? 曲继中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张大明,问,哈哈,你真想听? 张大明点点头说,想听,我真想听听。 曲继中又说,我说的话你可相信? 张大明说,看你老曲说的那里的话,我要是不相信,还让你说干啥?我早就说过,你老曲是个实诚人,也是个干大事的人,雁浦村的老少爷们都信得过你。 曲继中嘿嘿一笑说,我是个实诚人倒也不假,但却干不成什么大事,不过有些要紧的事情一定得干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好吧,今天我就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你们。要说清楚这件事情,还得从我的哥哥曲建德说起。 张大明惊讶地问,曲建德是你的哥哥? 对,抗战时他曾在雁浦村工作过一段时间。曲继中说。 是这样,我听村里的老辈人说到过他,他担任晋察冀边区政府第五区副区长兼武委会主任。张大明点点头说。 在《神龟御敌》这一章故事里,提到过晋察冀边区第五区公所副区长兼武委会主任曲建德。后来,曲建德被调到八路军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独立团三营任营长。那年,日寇的秋季大“扫荡”刚刚开始,曲建德所在的部队按照军区首长命令,积极投入到反“扫荡”战斗中去。三营的任务是掩护雁浦村一带的党政机关和老百姓向安全地带转移。因为转移行动大多是在夜间进行,又不能照明,所以三营五连九班的十二名战士,在完成一项掩护任务返回部队时,在雁浦村的柞树洼迷了路,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十二个战士在柞树洼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班长王小白辨清方向后,正要带领战友们寻找大部队去,突然发现柞树洼四周山岗上出现了大批鬼子。 鬼子也发现了这个山洼里有十多个八路军战士,就嚎叫着围拢了过来。十二名英勇的八路军战士临危不惧,与数倍于自己的日本强盗进行了殊死搏斗。子弹打完了,就用刺刀捅;刺刀捅弯了,就用枪托捣,枪托捣烂了,就用石头砸......然而,最终由于寡不敌众,十二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全部壮烈牺牲了,献血浸红了柞树洼内厚厚的沙土层。 九班与大部队失去联系后,曲建德曾带着部队到处寻觅这些失踪的战友,可查找了许多地方花费了许多时间,始终没有找到。当然,这与当时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有极大关系。 曲建德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轻的战士竟然牺牲在柞树洼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沟沟里。待雁浦村的乡亲们发现这十二具白骨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后来,虽然十二名战士享受到革命烈士的待遇,但因为尸骨无存,连个棺椁和墓碑也没有。曲建德总觉得亏欠着这些战友们很多很多的东西。 曲建德心里始终惦记着这十二位生死与共的战友。解放后,他先是当军分区司令员,后来又当省军区副政委。多年来,不论工作多忙,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这十二名战友的明察暗访。他常常在睡梦中看见那十二张年轻的脸庞。他还常常听到九班班长王小白操着浓重的唐山口音喊他:营长啊,你怎么不管我们了?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们?我们想你,想咱们三营里的同志们哪! 每当这个时候,曲建德就会在睡梦中惊醒。然而,睁开眼一看,眼前却仍然是黑乎乎的夜色。他用手一摸枕头,上面湿漉漉的,原来自己是哭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曲建德曾再次到当年战斗过的太行山区寻访战友们的踪迹,但仍然杳无音信。他当年在雁浦村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区公所属于地方政府,不在他的行程安排之内,就没有去过雁浦村,从而错过了寻找十二名战友的机会。 那一年,曲建德患胃癌在省医院就医,省军区派了几个年轻战士到医院照顾他。 有一次,大家在饭后一起聊闲天,有个叫李晓杰的战士无意中提到家乡有个叫做断魂洼的地方经常闹鬼,已经闹了十多年了。 曲建德在雁浦村工作时,曾参与过神龟御敌的战斗,救过好多伤病员。他对乡下鬼怪、灵异之类的奇闻轶事有一定了解。所以,就开玩笑地问李晓杰,断魂洼的鬼是怎么个闹法呢? 李晓杰有鼻有眼地说,嘿,热闹极了。一到夜间,断魂洼里就枪声大作杀声震天,还有拼刺刀、捣枪托、砸石头、抡木棒的声音,好像是在进行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断魂洼里面的喊杀声引起曲建德的高度注意和警惕。他懂得,这些喊杀声绝不会凭空而来,内中一定有着特殊的原因。对了,这会不会与失踪的那十二名战友有关系呢? 想到这里,曲建德连忙把李晓杰叫到一边问,小李,你的老家是哪里呀? 李晓杰说,报告首长,我的老家是太行山区的雁浦村。 雁浦村?曲建德一听,惊讶地差点从个病床上跳起来,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哪、哪个雁浦村? 报告首长,就是人称“第二丰都”的雁浦村,那个经常闹鬼的雁浦村,在太行山区很有名的。李晓杰说完,脸一红,还觉得挺不好意思,自己是一名解放军战士,竟然来自一个经常闹鬼的村庄,这该让首长怎么看待自己呢? 哈哈,你别紧张,那又有什么呢?我年轻时就在雁浦村工作过,还跟仙家合作抗击过日本鬼子呢!曲建德笑着说。 首长也在雁浦村工作过?李晓杰很是诧异,说,首长说的仙家是不是白仙汪里的神龟呀? 曲建德说,不错不错,就是白仙神龟。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世界上哪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全是人们杜撰出来吓唬自己的。后来,后来...... 后来首长也相信了?李晓杰问。 曲建德没有正面回答信还是不信,而是反过来问李晓杰,我在雁浦村住的时间不算短,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有断魂洼这么个地方呢? 李晓杰告诉曲建德,那个地方原先的名字叫柞树洼,洼里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柞树。后来因为里面常常闹鬼,乡亲们就把它改成了断魂洼,以后就很少有人去这个地方了。 第119章 深山墓碑(下) 奥,原来是这么回事。曲建德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个礼拜后,李晓杰要告假回家探亲。临行之前,曲建德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把雁浦村断魂洼的情况了解清楚回来向我汇报。 半个月后李晓杰探亲归队,到医院向曲建德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他说听雁浦村的老人们反映,几年前,村民们曾在断魂洼内伐木料发现了十二具尸骨,旁边还有一些枪支和刺刀。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无法辨认尸骨身份,不知何人所留,就草草地挖了个大坑埋在了断魂洼里。 十二具尸骨?曲建德听了大吃一惊,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非常急促,一连声地追问李晓杰,你、你能确定是十二具尸骨吗? 报告首长,千真万确,就是十二具尸骨,雁浦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件事情。我原本想亲自去查看一下,但乡亲们把这些尸骨都埋到了一起,无法查看了就没有去,但我相信乡亲们说的都是真实情况。李晓杰说的非常肯定。 曲建德听了,忽然往病床上仰面一躺,高喊了一声,亲爱的战友们啊,我、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毫无疑问,这十二具尸骨就是三营五连九班的那十二个战士。 按照曲建德原来的设想,准备等自己的病好后亲自去雁浦村一趟,到断魂洼把战友们的遗骨起出来重新安葬,再立个墓碑,镌刻上战友们的名字和英雄事迹。这些事情本来按说应该是当地民政部门做的,但曲建德认为过去这么多年了才找到战友遗骨,是自己严重的失职,是对牺牲的战友们的严重亏欠。为了弥补这个亏欠,他决定自己出钱办理这件事情。 然而,不幸的是,曲建德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却一天比一天严重,办理为战友立墓碑的事情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世,就将在省城工作的同胞弟弟曲继中叫到跟前,把这个心愿告诉他,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在雁浦村的断魂洼给烈士们立座墓碑,以了却这个心愿。 曲建德对曲继中说,本来这件事情是准备让我的儿子去办的,但他还年轻,我怕他办不好,只好委托弟弟前去办理。你要向我保证,一定要办好这件事情,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曲继中向曲建德表示,请哥哥尽管放心。现在自己还在任上,工作较忙抽不开时间,等将来退休后马上操办这件事情,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曲建德问,你将来打算怎么操办呢? 曲继中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准备先到雁浦村承包断魂洼一带的荒山,在山上栽下苍松翠柏,然后再给烈士们立座墓碑,让烈士们在松柏之中英魂长存。 听到弟弟的这个打算,曲建德高兴地说正合我意,比我想的还要周全,让战友们与松柏树在一起万年长青,我死而无憾了。 两天以后,曲建德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是带着满脸的笑容走了。用曲建德自己的话说,是与先他十多年前去世的战友们作伴去了。 于是,几年后就有了曲继中的雁浦村之行,也就有了他在断魂洼的三年之居。 三年前,曲继中刚来时,断魂洼还是一片荒凉景象,而三年后的今天,这里却变成松柏常青蓊郁葱茏花团锦簇鸟语花香。 听了曲继中的述说,张大明惊呆了,几个村民和石匠也都惊呆了,手中的酒杯和筷子掉到了地上都不知道。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断魂洼里竟然还蕴藏着这样一段可歌可泣动人心弦的英雄故事。 尤其是张大明,悔恨地直用手拍打自己的脑门:英雄们就壮烈地牺牲在雁浦村,可我这个当村主任的居然丝毫不知情,这是什么?这是严重的失职啊,这是对烈士们的亵渎啊!长眠在断魂洼的英雄们,雁浦村人对不起你们,我张大明对不起你们哪! 这时,曲继中反倒过来劝张大明,你也不要过度自责。我的哥哥曾经是他们的营长,不是也多少年以后才知道了这件事情吗?要说自责和悔恨,我的个哥哥曲建德是最应该自责和悔恨的,我也是最应该自责和悔恨的。 既然已经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张大明也就明白曲继中买石料请石匠的真实目的了。 忽然,张大明想起一件比较棘手的问题,就问曲继中,为烈士们立墓碑昭示后人当然是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可英雄们已经牺牲十多年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资料,比如姓名、年龄、籍贯等等,这个碑文又该怎么写呢?没有碑文,立这个墓碑还有什么意义呢?总不能立个无字碑吧! 曲继中坦然地说,这个问题嘛,我早已经考虑过了,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大明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这应该是个最困难的问题,他倒说不是难事,就问,老曲呀,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曲继中问,雁浦村是不是有个叫张祥顺的看羊老汉呢? 有啊,张大明说,你也知道他的大名? 哥哥曲建德去世以前告诉过我,说办这种事情他有办法。我准备过几天就下山去找他。曲继中说。 张大明心里立刻明白了,连忙对曲继中说,老曲,不劳你下山请他,过两天我带他上来一趟就行。 那样也好,我自己或许还请不动他呢!曲继中说。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张祥顺跟着张大明来到了断魂洼曲继中的小屋。 曲继中正要向张祥顺说明情况,只见张祥顺摆了摆手说,曲同志,大明已经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你按照我的办法去做即可。说着,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卷黄表纸,只身来到屋外,点燃了黄表纸,嘴唇蠕动着说了几句什么。随后来到小屋对曲继中说,你有什么话,现在就对英雄们说说吧。 曲继中拿出一张纸和钢笔,放在桌子上。然后面朝断魂洼,口中轻声地念叨着,英雄们哪,我来晚啦,你们可以抱怨我,但不要抱怨我的哥哥曲建德。他在有生之年一直在寻找你们,可寻找了很多年没有找到。今年是抗战胜利十五周年,我按照哥哥的意愿在这里给你们立一座墓碑。墓碑要刻上你们十二个人的名字和生平事迹。可惜我手头没有你们的资料,只好有求于雁浦村的张祥顺老哥哥帮忙,请你们到现场来。现在你们可以自报家门了。 说到这里,曲继中看了看张祥顺,意思是这样说行不行? 张祥顺没有回答,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曲继中又说,我在这里准备好了纸和笔,请你们都过来,一个一个地说,我记录。 张大明看了看张祥顺,问,大爷,你这一套灵不灵呀? 张祥顺瞪了他一眼,说,灵不灵我心里有数。英雄们马上就要来,你不要说话了。 张大明不说话,但仍然心存疑窦,张祥顺就随意烧上那么一张黄纸,十多年前的死人就能来?还能走路还能说话?那他们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死呀? 曲继中又扭头看了看张祥顺,和张大明一样,心里充满了疑惑:我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看你这位菩萨能不能请到诸位尊神了。 张祥顺刚要告诉他们尽管放心,我说他们能来就一定能来,这时,忽然听到外面好像有动静。再倾耳仔细一听,没错儿,就是走路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人,有十多个人。于是,他悄悄地对曲继中说,听,英雄们已经来了。 这个时候,曲继中和张大明也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张大明虽然是雁浦村的村主任,但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虽然他过去也听张祥顺口头讲过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但要亲临现场与鬼魂见面这还是头一回。所以,他吓得直往张祥顺背后钻。 张祥顺笑了笑说,你这村主任的胆量太小了。是八路军来了又不是日本鬼子来了,你怕什么呀!八路军战士是保护咱老百姓的,不要怕!接着,又向屋外轻轻地喊了一声,同志们请进来吧。 屋外的脚步停下了,似乎有人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张祥顺接着又说,屋里没有外人,有省城来的曲继中同志,是你们营长曲建德的秦弟弟,除此之外还有雁浦村的张大明张主任。我是看羊的张祥顺,按说你们对我应该不陌生吧,夜里见过面的。 张祥顺的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声音,是浓重的唐山口音,多谢各位盛情相邀。我们也很想进屋里和各位见个面,但毕竟阴阳两隔多有不便,我们还是在屋外吧,这样说话也方便。 曲继中悄声地问张祥顺,他们不进屋来行不行?我觉得咱们不要为难他们,他们说的有道理。特别是我的身份有些特殊,他们大概不愿意见到我。 张祥顺说,我看也行。转而扭头面向门外说,好的,那我们就尊重同志们的意见。你们在外面说,让曲继中同志在屋里记录。时间宝贵,现在请同志开始吧。 很快,屋外又传来那个浓重的唐山口音,我叫王小白,二十二岁,河北省昌黎县人,一九三九年四月份参军,任八路军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独立团三营五连九班班长...... 他说完,喊了一声,下一个,过来,动作迅速一点! 紧接着,一个河南口音传了过来,我叫杨高义,二十一岁,河南省确山县人,一九三九年九月份参军,任八路军晋察冀军区二分区独立团三营五连九班副班长..... 我叫刘小民,十九岁,山东省兖州市人,参军刚半年,是三营五莲九班的机枪手...... 我叫周牛牛,十八岁,山西省翼城县人,参军四个月...... 我叫赵英林,十八岁,安微省怀远县人,参军四个月…… 我叫翟建富,十八岁,陕西省西乡县人,参军三个月…… …… 小屋外的声音并不高,但传进屋内人的耳朵里却像惊雷一样响亮;小屋外的声音冷的像冰块,但传进屋内人的耳朵里却像春日阳光一样温暖。屋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掉下了眼泪。这是十二个年轻的生命啊,正是风华绰然的年龄。然而,为了抗击外族强盗入侵,为了保护根据地的老百姓,他们早早地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把遗骨埋葬在这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太行山中...... 小屋外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进来,然而,小屋内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难过的抽泣声,还有钢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屋外那些冷冰冰的声音什么时候消失的,屋内的人都不知道,因为他们都带着满脸的泪痕睡着了。他们都做了一个内容相同的梦:自己都成了八路军战士,端着刺刀在断魂洼与日本侵略者血肉相搏...... …… 一个月后,一座高大的汉白玉墓碑矗立在断魂洼中间。墓碑正面镌刻着“英魂千古”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墓碑背面是王小白等十二名八路军战士的生平事迹,省市县报纸和广播电台都对这座墓碑做了详细报道;有关部门还把它命名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断魂洼从此也改名为英雄洼。 曲继中的心愿已了。在离开英雄洼的头天晚上,他又在墓碑前烧了纸,然后向墓碑深深地鞠了几个躬,说,英雄们安息吧。这个地方我以后还会再来的。你们以后也可以随时到省城来找我。 这时,墓碑后面忽然隐隐约约发出一阵哭泣的声音。曲继中明白,这是英雄们舍不得他走。这天晚上,曲继中没有回小屋里睡觉,而是在墓碑前坐了一整夜...... 十二个战士是因为夜间迷路而与大部队失去联系的,为此,二十年后,雁浦村安装了点灯。已经卸任的雁浦村原村主任张大明向新任村主任提出建议:专往英雄洼安装了一条照明线路,把墓碑照的亮堂堂的,把英雄洼照的亮堂堂的,让英雄们永远不再迷路..... 请看下一章:毛毡之家。 第120章 毛毡之家(上) 在前几章故事里,张老顺曾多次提到过雁浦村的匠人,其中一种匠人叫毛毛匠。 张祥顺告诉我说,毛毛匠是个比较笼统的称呼,还可以细分为两个分支行当:一个是做毛毡的匠人,比如雁浦村民炕上铺的大毛毡,冬天生火取暖的火盆下面垫的小毛毡,还有男人头上戴的毡帽壳等等。另外一个是做装粮食用的毛口袋的匠人。无论是毛毡还是毛口袋,因为所用的原料都是羊毛,所以都叫毛毛匠,但毛毡和毛口袋的制作方法却大不一样。 雁浦村的匠人们大都住在村西,毛毛匠是匠人的一种,自然也不例外。雁浦村的匠人们为什么大都住在村西呢?传说当初风水先生选村址时,看了看村里的地形,村东的山势稍平坦一些,土地肥沃,又有翠玉河和几道小溪水流过,适合耕种庄稼;而村西山势险峻,土地贫瘠,种上庄稼也长不好。风水先生掐指一算,好,上苍老天爷慈悲为怀,为了让雁浦村的百姓都有饭吃,就把会手艺的匠人的投胎转生都安排到了村西,而把以种地为生的庄稼主的投胎转生都安排在了村东。在后面的章节里还要提到篾匠,虽然也带有一个匠字,但他们不是雁浦人心目中真正的匠人。因为篾匠使用的原料出自庄稼的秸秆,而种庄稼是莲浦东部村民的主业,篾匠说到底还是庄稼主,和村西的匠人们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回过头来再接着讲毛毛匠。雁浦村当毛毛匠的有两户人家。是兄弟俩,哥哥叫孟传祖,专做毛毡;弟弟叫孟传宝,专做毛口袋。当地方言常常把“孟”念成“冒”,所以人们就叫孟家兄弟俩大冒和二冒。他们也是外迁户。早年间,姓孟的先祖从遥远的北方大漠迁到雁浦村落脚为生,也把毛毛匠手艺带到了雁浦村。因为雁浦村一带毛毡的用量远比毛口袋大,于是人们往往把哥哥大冒孟传祖一家称为真正的毛毡之家。 从外观上看,毛毡的样子很平常,用其貌不扬来形容恰如其分,但其制作工序却比较复杂。毛毡是羊毛做的,要先从羊身上剪下羊毛来,再用弹床把羊毛弹成绒状物,最后通过加水、加热、加压使其浓缩为一块方方正正的毛毡。讲故事简单,似乎短短的一句话就把毛毡做好了,其实加水、加热、加压这个“三加”过程需要一整天时间,而且还都是力气活儿,偷不得半点懒。 做毛毡一般是在三伏天,而且气温越高越好,这样才可以使羊毛更加柔软富有弹性。所以,和看羊的营生一样,做毛毡也是个苦差事。看羊要经得住夜间的寒冷,而做毛毡要经得住白天的炎热。 因为白天羊群要上山吃草,故而剪羊毛的营生大都是在月光明亮的夜间进行。 月光如水,孟传祖和家人来到羊卧地的地方,根据用户的需要,挑选出几只个头较大的羊,将其放倒,用绳索捆住四肢,再用剪刀轻轻将羊毛剪下来,不能伤及羊的皮肉。雁浦村有句俗话,好夜晚比不上坏白天,晚上的月光再好,也不如乌云密布的白天看的清楚。 张祥顺天天晚上看羊,早就练就了一双“夜眼”,比一般村民视物清楚,所以孟传祖经常让张祥顺帮忙剪羊毛。今天下午,孟传祖就和张祥顺打过招呼,晚上的这场帮忙,你是万万躲不过去的。 张祥顺自然爽快地答应,给老朋友帮忙自是理所应当。 夜晚降临,月光融融。一百多只羊安安静静地卧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上。白色的羊,莲浦村民称之为绵羊,黑色的羊称之为山羊。羊群黑白相间,相互点缀,犹如一幅美术作品,甚是美观。 张祥顺坐在临时搭起的小窝棚里,嘴里叼着旱烟袋,眼睛端详着这幅美丽的画图,悠然自得。他在等待着大冒孟传祖一家人的到来。下午时,孟传祖告诉张祥顺说,晚上自己一家人要来剪羊毛。雁浦村有个小伙子要结婚,女方要的彩礼中包括一白一黑两领毛毡,是送给女方父母的。如果是在平时,黑灯瞎火的,孟传祖就懒得出来剪羊毛,只打发儿子姑娘们来剪羊毛就行了,但这次不行,是姑爷送给老丈人丈母娘的礼物,要求原料最好手艺最好,制作出来的毛毡质量更要最好。所以,孟传祖就亲自出马,并且请老朋友张祥顺帮忙,承诺等完成任务挣了钱请张祥顺大腕喝酒大块吃肉。 半袋烟工夫不到,地头上忽然来了四五个人,领头的人是个大高个子。月光下虽然看不清楚来人的脸面长相,但张祥顺知道肯定是大冒孟传祖来了,他是雁浦村第一大高个,足足有一米九0。于是,张祥顺连忙从窝棚里探出身子,喊了一声,大冒老弟终于来了,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要在以往,听到张祥顺的招呼,孟传祖就会回应一声,哎呀,不好意思,让祥顺大哥久等了!我有点事情耽搁了一会儿。 然而,让张祥顺有些意外的是,今天晚上,这个高个子孟传祖破天荒地没有说这句话,而是悄不言声地带着家人来到羊群中间,迅速放倒几只大绵羊,就急匆匆地剪起羊毛来。 张祥顺虽然感到情况有点反常,但也没有多想,觉得孟传祖可能是因为东家货要的紧,急着赶活儿没有时间和他打招呼,这也情有可原。想罢,张祥顺就从窝棚里抽出一把剪刀,也放倒一只大绵羊,“咔嚓咔嚓”地剪起羊毛来。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孟传祖带来的几条毛口袋里都装满了羊毛。他和几个子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碎羊毛,收拾起剪刀,准备离去。过去剪羊毛,张祥顺和孟传祖总是蹲在一起,边剪边交谈,有说有笑很是热闹。然而今天晚上,孟传祖只顾着自己忙活,自始至终没有和张祥顺说过一句话。张祥顺本想找个由头和孟传祖交谈几句话,但见他一直不开口,显然没有交谈的打算,也就不好意思张嘴了,只好闷着头剪羊毛。 直到孟传祖剪完羊毛,把毛口袋扛到肩膀上迈开腿要走时,张祥顺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孟传祖,我说大冒老弟,什么事情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呢?一晚上难道连和我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啦? 孟传祖听了,愣了一下,撤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不冷不热地小声说了一句,擀毡。说完,领着家人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 擀毡?张祥顺听了也是一愣,这个名词好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他忽然想起来了,在雁浦村西北一百多里地外的山西省雁北地界,人们就管制作毛毡就叫擀毡。张祥顺曾到山西省雁北的浑源、应县等地做过买卖,那里的人就把做毛毡叫擀毡,其实,这个擀字最形象最准确。可雁浦村自从姓孟的这个毛毡世家来了以后,从来没有用过擀毡这个叫法,多是用“做”“搞”或“弄”等。他们是毛毡世家,难道不知道这个“檊”字最形象最准确吗? 孟传祖的反常举动,特别是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张祥顺长时间想不明白,就回到小窝棚里不住地“吧嗒”着抽烟琢磨这件事情:莫非是我哪件事情做得不好得罪下孟传祖了?他前思后想实在想不出在哪里得罪过他。 这时,天色已经是后半夜了,张祥顺打了两个哈欠,困了。算了吧,不想它了,抓紧时间睡觉。 张祥顺刚要入睡,忽然听见窝棚外传来一声高喊,祥顺大哥,你已经睡下啦? 这个声音张祥顺再熟悉不过了——是孟传祖的声音。张祥顺寻思,看来这个孟传祖意识到刚才慢待了我,觉得难为情,向我道歉来了。嘿,好你个大冒,道歉也不差这一时半晌呀,明天再道歉也行嘛,这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了?再说,咱们一村当院住着,哥儿们关系又不错,还用得着你专门跑来道歉吗?所以,张祥顺没有起身,躺着身子喊了一声,大冒老弟,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明天?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明天要误大事的!窝棚外又传来孟传祖的喊声。 我不怕误事。张祥顺还是没有起身。 你当然不怕误事了,你黑夜看羊白天睡觉,能误什么事?可我怕误事,今天晚上剪不下羊毛,到时间交不了活儿,耽误了人家的婚姻大事,我还不挨骂一辈子?到那时,我这毛毛匠也就别当了!孟传祖的喊声越来越高,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响亮。 孟传祖的话让张祥顺有点犯迷糊,心想,大冒兄弟,你刚才不是已经剪过羊毛了吗?明天你就可以做毛毡了,顶多用两天时间就可以把活儿赶出来,怎么能耽误事呢? 张祥顺正想着,孟传祖已经来到小窝棚前。张祥顺抬头一看,孟传祖手里拎着一条大号毛口袋,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姑娘,每人手里也拎着一条毛口袋。 看到这个架势,张祥顺愣怔了起来,问,大冒兄弟,你、你、你们这是要干啥? 干啥?我们还能干啥?来剪羊毛啊!咱们下午不是说好了吗,你得给我帮忙啊,这可是你答应过的,怎么?忘了? 原来是让自己帮他剪羊毛,不是来道歉的。张祥顺爬起身子,对孟传祖说,你们刚才不是已经来剪过羊毛了吗?怎么又来剪?就那么几领毛毡,用得着剪那么多羊毛吗? 你说什么?刚才谁来过?谁来剪过羊毛?孟传祖听了也是一愣,惊讶地问。你来过呀!你刚才领着几个孩子来剪羊毛,我还帮你剪了一阵。我的眼神不好,月光下看不清楚,你看,差点剪破我的手指头。 我说祥顺大哥,你不是在做梦吧,我什么时候来过呀?吃过晚饭后,我刚要出门,老婆突然肚子疼起来,满地打滚。我带她到郎中那里去看病,刚回到家,怕耽误人家的活儿,这不,都后半夜了,可也得把羊毛剪回去啊,要不明天开不了工。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虽然觉得孟传祖说的有来有去有鼻子有眼,但张祥顺还是不太相信,刚才他来剪羊毛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怎么他非说没有来过呢? 当然是真的,我啥时候糊弄过老哥哥你呀!我在雁浦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谎话,何况你还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呢! 孟传祖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祥顺就不得不相信了。这样一来,事情就奇了怪了。如果孟传祖没有来过,可刚才那帮人又是谁呢?张祥顺自言自语地说。他边说边下地取出剪刀领着孟传祖来到羊群边,用手指着已经偏西的月亮,对孟传祖说,大冒兄弟,就在月亮刚出东山岗不久,我见你领着孩子们来到了这里。你看,剪得就是这几只羊。张祥顺随手抓过一只绵羊,又说,这只羊的毛就是我剪下来的。 见张老顺同样说的有来有去有鼻子有眼,孟传祖不相信也由不得自己了。他也纳了闷,怎么回事?莫非是有人冒充我来剪了羊毛?是谁在冒充我呢?为什么要冒充我呢?剪羊毛又是为了什么呢?莫非也要做毛毡?可雁浦村只有我孟传祖一家会做毛毡呀!难道是别村的人来偷剪羊毛?如此这般想着,他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眼前这只大绵羊。这一摸,让他大吃一惊,忙问,祥顺大哥,你说是自己剪的这只大绵羊的毛? 张老顺说,是的,我剪的就是这只大绵羊。 孟传祖问,你是用什么剪的呢? 张祥顺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用剪刀啊!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剪刀。 孟传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嘿嘿,祥顺大哥,你自己摸摸,这羊毛不是还好好地长在羊身上吗?哪里剪掉了? 第121章 毛毡之家(中) 听孟传祖这样一说,张祥顺赶紧用手去摸,嗨,果然不假,羊毛真的还是好好地长在羊的身上,哪里有剪过的痕迹?张祥顺想,这就是怪事了,当时我可是一剪一剪地剪下来的呀!剪下的羊毛又是我一把一把地装进毛口袋里的,而且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扛着口袋回到了雁浦村。可、可现在羊毛怎么还长得好好的……紧接着,张祥顺又把那几个人剪过的羊也一只一只做了检查,天哪,天底下还有这种稀罕的事情发生吗——这些羊的毛也都好好地长在身上,半根都不少啊! 莫非剪刀除了毛病?张祥顺再一次把剪刀拿出来看了看,并用手指头在刀刃上试了试,也能割破手指头,这说明剪刀是正常的没有任何毛病。 莫非是羊有了毛病?张祥顺抓过一头羊看了看又摸了摸,也没发现与平日有任何不同之处。 剪刀没有毛病,羊也没有毛病,那么,毛病只能出在刚才那几个剪羊毛的人身上了。 这时,孟传祖若有所思地对张祥顺说,肯定是有人冒充我来过这里。祥顺大哥,你看清楚这几个人都长什么模样了没有? 张祥顺回忆着说,有个人身高和你一样。今晚虽然有月光,但毕竟是在夜间,而且那个人一直低着头,离我有几步远,模样看不太清楚。他那几个孩子也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冒老弟也懂得,我常年夜间看羊,习惯于夜间视物,自觉视力要比你们强一些,否则的话,我也不会把他当成你。 孟传祖想了想,又问,祥顺大哥,你听到这个人说什么话了没有? 张祥顺说,剪羊毛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讲,我记得还问了他一句什么话,可人家不愿意接我的话茬。临走时我又问他一句话,他只是小声地回答了一句:擀毡。听口气,好像还挺不耐烦的。 什么什么?他说是擀毡?祥顺大哥,你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吗?他说的就是擀毡两个字吗?听了张祥顺的这句话,孟传祖忽然变得非常激动起来,语气显得特别急促,刚才的慢条斯理霎时跑的无影无踪。 对,就是这两个字。大冒老弟,我虽然比你大几岁,但还远没有到耳聋眼花的地步。这两个字我是听的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绝对错不了!张祥顺信誓旦旦地说。 难道、难道真是他、他们来了?孟传祖一只手托着下巴,紧锁着眉头,像是对张祥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究竟是谁呀?我看这个大高个和你长的一个模样,该不是你的孪生兄弟吧?张祥顺试探着问。 孟传祖还在皱着眉头思索着自己的问题,似乎没有听见张祥顺的问话。 张祥顺也急切地想弄清楚这个人是谁,见孟传祖没有回答,就又重复问了一次。 这次孟传祖听见了,就说,祥顺大哥说的差不多,这个人或许应该是我的兄弟,但肯定不是孪生兄弟。 这叫什么回答?什么叫或许应该是自己的兄弟?这大冒老弟平时说话挺干脆利索的,怎么今天晚上要绕这么大个弯子,快把人绕糊涂了。张祥顺想。 大概孟传祖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太拗口,就解释说,此事说来话长,祥顺大哥容我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解释好了。我眼下倍感奇怪的是,如果真是他们来了,那他们就是特地来找我的。可他们找我又有什么事情呢?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找你?那他们怎么不到你家里去找,非要在深更半夜到这个荒郊野外来找?而且还煞有介事地剪羊毛做样子,结果一根羊毛也没有剪下来,这不是故弄玄虚白跑一趟吗?张祥顺说。 孟传祖听到张祥顺这番话,心里突然一紧!他用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那只大绵羊,突然明白了过来,刚想叫出声来,转头一看跟前的三个孩子,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强行把蹦出的话头咽进了肚里——他怕吓坏了孩子们,特别是小女儿才十来岁,平日就胆小的厉害,天一黑就不敢出屋门。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一旦知道父亲说出那几个人的真实身份,肯定会吓个魂飞魄散。 孟传祖这几个奇怪的举动,被张祥顺一一看在眼里,知道这里面有了“鬼打刀” 。“鬼打刀”是雁浦方言闹鬼的意思。张祥顺本来想着再往清楚地问一问,也是担心吓着身旁这几个小孩子而没有张嘴,只是对孟传祖说,大冒老弟,天色不早了,咱们快剪羊毛吧,别耽误了你天亮后干活儿使用。 孟传祖说,不错,不能耽误了这个正事。说着,顺手放倒身旁的大绵羊,抽出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起羊毛来。 月亮落下西山时,孟传祖扛起装满羊毛的口袋,向张祥顺道了声谢谢,领着三个孩子准备回村。 这时候,张祥顺顺手摸了摸剪过毛的几只羊。孟传祖看见后笑了笑说,祥顺大哥放心吧,剪过这一次,这些羊起码要半年后才能把毛长起来。 张祥顺明白孟传祖的意思,他是说你不用摸,这次的羊毛是真正剪掉了。这时,他突然心里一动,对孟传祖的三个孩子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你爹还有几句话要说。 孟传祖也有意和张祥顺谈谈前半夜发生的事情,就把毛口袋放下来,跟着张祥顺钻进了小窝棚里。他对张祥顺说,祥顺大哥,你有话对我说,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张祥顺说,我当然知道你有话要对我说。为了不让孩子们起疑心、害怕和着急,我是故意这样说给他们听的。 是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说祥顺大哥呀,用你自己的话说,你是一个经常和鬼怪打交道的人,难道你真没有看出先我一步而来的那些人——不,他们都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缕幽魂? 张祥顺有点惋惜地说,唉,不满大冒老弟说,我还真没有看出来,这就叫马有失蹄人有打眼,不过嘛,这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什么特殊原因呢?孟传祖不解地问。 原因虽然特殊,但不复杂。因为你说晚上要来剪羊毛,到了约定时间正好就来了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我就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如果咱们事先没有约定,突然冒出这么一帮人来,我自然是要怀疑的。不管是人是鬼,只要被我怀疑上了,哪怕他伪装的再好,也别想在我面前蒙混过关。 孟传祖笑了笑,心想,这个张祥顺,明明今天晚上打了眼摔了跤,还非要把面子找补回来。不过,眼前这个事情,还真需要这个张祥顺帮忙,就说,看来咱们约定的时间也被这几个人知道的清清楚楚,不然不会来的分秒不差。 张祥顺说,大冒老弟说的对,说不定咱们约定时间时,人家就在旁边听着哩!你说吧,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出来,为兄绝不推辞。 真是快人快语,祥顺大哥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推辞了。今天晚上那个人来这里估计是先给我送个信,可能有重要事情和我说。但我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还来,也无法和他们直接联系。大哥你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就代我约他们一次呗!孟传祖说。 这有何难?为兄应下就是。唉,我就是个看羊的,腿脚也不方便,给乡亲们办不了别的什么事情,只有这件事情可以代劳。这么着吧,明天晚上月亮出来时,你在这里等着,我想法把那个人请来。张祥顺说。 好,一言为定。孟传祖再次谢过张祥顺,扛起羊毛口袋起身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月亮刚刚爬上东山顶,孟传祖就早早来到张祥顺的小窝棚前。他探头一看,张祥顺没在窝棚里。咦,这个家伙跑到哪里去了,莫非把我所托事情忘记了?孟传祖想喊,但又觉得深更半夜的呐喊不好,这里离村里不远,村里的人能听得见。没有办法,只好在小窝棚里等着。 孟传祖等的正着急,却见羊群的南边走过来一个人,走到跟前一看,正是张祥顺,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沓黄表纸,不住地用袖口擦拭着脑门,好像额头上出了不少汗。 孟传祖诧异地问,祥顺大哥干啥去了,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哼哼,我还能干啥去?给你请人去了呗!奥,不对,是请神去了呗,哦,也不对。我、我给你请鬼去了!张老顺边说边不停地用袖口擦拭头上的汗珠。 孟传祖一听,惊异地说,过去我听大哥说过,烧烧纸,点烛香,念叨念叨,他们就来了,应该不费多大劲吧?怎么今天看你好像跑了好几十里的山路一样,竟然累的如此大喘气。 张祥顺叹了口气说,唉,快别提了。今天这事真是邪了门了。正如老弟所说,过去请神请鬼,无非是烧烧纸点点香,祷告几句即可,奇怪的是,今天晚上这些方法居然不灵验了。 孟传祖问,怎么就不灵验了呢?难道没有人来吗? 张祥顺说,不不不,不是没来,而是来的太快了,快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太快了?能快到什么地步呢?孟传祖觉得张祥顺的话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此类事情,孟传祖也略懂一点,烧过纸点过香,一般要等很长时间神鬼才现身,怎么迫不及待来的这么快呢?他们着的什么急呢? 张祥顺说,在我刚刚点燃黄表纸的时候,还没有张嘴念叨,就听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过是一眨眼工夫,我的面前就多了四个人,应该是那个高个子人领着三个孩子,和昨天晚上一样。 骑马的声音?孟传祖听了心里忽然有了数,断定就是那个人来了。于是,他对张祥顺说,他们既然不请自来,应该省了你不少劲儿,为什么你反倒流了满脑门子的汗珠呢? 张祥顺边擦汗边说,这汗珠子是急出来的。 孟传祖又听不明白了,问,你省了不少力气,这么反倒着急呢? 张祥顺说,这么能不着急呢?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满嘴呜里哇啦的,好像是一群外国人在说话。我说的话他们可能也听不大明白,一个劲地摆手摇头。双方无法交流,你说急人不急人,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就纳了闷了,怎么一伙子鬼魂还会说外语? 昨天晚上,他不是说了擀毡两个字吗?这个你懂啊!孟传祖说。 是啊,偶尔有一两个字也能听懂,但这伙人却是新媳妇放屁——零崩,一两个字和整句话串连不起来,所以我就听不懂。无奈,我们只好打手势,比比划划地折腾了半天,我最后才明白,那个高个子家伙说在前面等着,让你自己过去。张祥顺说。 孟传祖知道,那个人说的是北地大漠的匈奴话,张老顺又怎么能听得懂?于是,他顺着张老顺手指的方向,向羊群的南边走去。南边是一个侧坡。孟传祖老远就看到侧坡下面站着一个高个子人,身边围着三个低个子的人,似乎年龄都不大。 见到孟传祖到来,高个子人又呜里哇啦了几句,孟传祖明白这话的意思是: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你应该把孩子们也带来,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来了。 这时,孟传祖也呜里哇啦地回了几句话,意思是:我的孩子们胆子都小,见到你们害怕,故而没有敢来。 高个子人说,你这话有点见外了,都是家里人,莫非我还能祸害他们不成?你回去把他们都叫来吧,我有话对你讲,也是对我们两家的孩子们讲。他们不到场,我怎么讲呢? 孟传祖稍稍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让高个子稍等片刻,回去把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叫了来。正好,高个子身边也是两个儿子一个姑娘。 人都到齐了。高个子让自己的三个孩子给孟传祖跪下,说,这是你们的祖伯。给你们的祖伯行个礼。 三个孩子跪在地上,给孟传祖磕了三个头。 第122章 毛毡之家(下) 张祥顺说,是啊,偶尔有一两个字也能听得懂,但这伙人却是新媳妇放屁——零崩,一两个字一两个字地说,串连到一起我就不懂他们说什么了。无奈,我们只好互相打手势,比比划划地折腾了半天,我最后终于明白了一点,那个高个子家伙的意思可能是说,他在这里等着,让你自己过去。 孟传祖心里明白,那个高个子人说的是北地大漠的匈奴话,张祥顺怎么能听得懂?于是,他顺着张祥顺手指的方向,向羊群南边走去。南边是一个陡峭的侧坡。孟传祖老远就看到侧坡下面站着一个高个子人,身边围着三个低个子的人,年龄应该都不大。 见到孟传祖到来,高个子人又呜里哇啦了几句,孟传祖明白这话的意思是: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你应该把孩子们也带来。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来了。 来到高个子人面前,孟传祖也呜里哇啦地回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我的孩子们胆子都很小,见到你们害怕,故而没有敢来。 高个子人说,你这话有点见外了,都是家里人,害怕什么呢?莫非我还能祸害他们不成?你回去把他们都叫来吧,我有话要对你讲,也是对我们两家的孩子们讲的。他们不到场,我怎么讲呢? 孟传祖稍稍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让高个子稍等片刻,回去把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叫了来。 正好,高个子身边也是两个儿子一个姑娘。 人都到齐了。高个子让自己的三个孩子给孟传祖跪下,说,这是你们的祖伯,快,给你们的祖伯行个礼。 三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给孟传祖磕了三个响头。 孟传祖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把三个孩子搀扶了起来。当他的手臂接触到孩子们的手臂时,竟奇怪地“嗯”了一声。在孟传祖看来,既然他们像张祥顺所说是几个鬼魂的话,其手臂应该是没有体温的,但通过刚才的接触得知,几个孩子的身子却和正常人的体温一样,暖呼呼的。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孟传祖这一声“嗯”虽然很轻,但还是被高个子人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传祖兄啊,我虽然是一缕阴魂,但这三个孩子可是活生生的人哪!说完,他也屈膝向孟传祖跪下一条腿,期期艾艾地说,祖兄呀,先祖对不起你们哪!当年先祖驾崩之际一再嘱咐他的后人,一定要找到你们,并请求你们的宽恕和谅解。不料这一找,唉,竟然找了两千年。还算不错,虽然费了不少工夫和周折,但总算找到你们了。 你怎么不在人世了?孟传祖问高个子。 高个子说,在寻找你们的路上,我们也吃尽了苦楚,风餐露宿,寒暑相逼。有一次,我不慎染上风寒,没有及时诊治不治而亡。尽管如此,但寻找你们的念头却始终没有变。我把孩子们带来,就是想让他们也知道当年的那桩公案。这些事情,过去我和孩子们都说过,但他们始终不愿意相信。我没有办法,就只好带着他们来找你们了。 高个子喘了口气,接着说,这也就是我让你也把孩子们带来的缘故。我想让下一代人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要再为此事而纠结不清记恨长久。 孟传祖伸手把高个子拉起来,淡淡地说,我并没有为这件事情纠结过,更没有记恨过谁,也从来没有对孩子们讲过这件事情。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多少年多少辈子都过去了,现在还提它干什么?还是不提为好。 高个子说,我觉得还是让晚辈们知道的好。我们也都是前辈的晚辈,不是一直都在想搞清楚这件事情的根根蔓蔓枝枝节节吗?这次来见你,在请求你原谅的同时,我还想向你说明一个真相,当年你的先祖逃到长安城后,我的先祖曾多次派人去长安城寻找,不是要斩杀你们,而是想让你们回去…… 孟传祖听了高个子这番话,不置可否,仍旧语气淡淡地说,让我们回去?我们敢回去吗?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现在不提也罢。突然,他问高个子,你说找了我们好多年,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这里可是太行山深处,离北地大漠可远着哩,上千里地哪! 高个子说,你的先祖在长安城怕我的先祖前去追杀,后来就逃出了长安城。我的先祖猜测,你们只有可能往南逃不可能往北逃,所以我们祖祖辈辈就一直往南寻找。在路过太行山时,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太行深处山高林密闭塞荒凉,战乱年代,好多人为了躲避灾祸而藏匿在太行山区,你们会不会也来到这里呢? 于是我就到太行山里寻找。那年我找到太行山区的天行庄村,正好碰到一对师婆和马公给一户人家做法事。他们身子下面铺垫的两块毛毡引起了我的注意,觉得这两块毛毡非常眼熟,像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手工艺,于是我就向他们询问,他们说毛毡出自雁浦村一个毛毡之家。我又问,这个毛毡之家主人姓啥?他们说姓“冒”,我心里一动,这个毛毡之家说不定就是我要找的人,于是就来到了雁浦村。这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果真在这里找到了你们。 我姓孟,雁浦村一带方言很浓,听起来好像是冒。说着,孟传祖也跪下给高个子人施了个礼,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着给我们这一族人道歉,可算是至真至诚。至于你说的那个真相,因为年代太久远了,究竟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了。有劳你们这么远来找我,感谢了! 孟传祖歇了一口气又说,不过你的先祖判断的有些误差。如果按照这个判断一直往南找下去,是找不到我们的。 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不是一直往南逃了吗?高个子诧异地问。 不是,出了长安城后,我的祖先突然转头向北而来,这才来到了太行山区。太行山区在长安城的北面,你们如果一直往南寻找,又怎么能找到我们呢?孟传祖说。 对,太行山区是在长安城的北面。传祖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先祖为什么突然向北逃难呢?你清楚,越往北离大漠越近,这不是越危险吗?高个子不解地问。 这个、这个……孟传祖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我不方便告诉你。因为当年我的先祖临死之时说过,要他的后代世世代代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说出这个原因。虽然你和我是一个老祖宗,但并不是一个族支,所以我不能告诉你。请你原谅为盼。 高个子一听,叹了口气说,你不愿意说就别说了。正如你刚才所言,多少年过去了,再打问这个也没有意义了。 孟传祖说,感谢你们多少年来寻找我们,这份情义我和孩子们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不必谢。了却了这件心事,我就问心无愧了。祖弟保重,孩子们保重!说完,领着自己的几个孩子走了。 …… 张祥顺在小窝棚里抽着烟,听着南坡方向不时传来呜里哇啦的说话声音,等了好长时间才见孟传祖带着三个孩子回来,却不见了高个子等人,就问,他们去了哪里? 孟传祖依然淡淡地说,走了,回家去了。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张祥顺说,这是几个什么样的人呢?奥,应该说他们是什么鬼魂呢?以前活着的时候又是什么身份呢?现在突然找你来要干什么呢? 孟传祖低沉着嗓音说,那个高个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张祥顺惊讶地“奥”了一声说,这有点意思,你快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 孟传祖长长地叹了口气后,又说了下面长长的一段话。 原来,孟传祖并不姓孟而是姓挛鞮,其远祖是两千多年前的匈奴冒顿单于。冒顿的孙子军臣单于在公元前127年去世后,其弟左谷蠡王伊稚野心勃勃自立为王,要杀害本该继承大位的军臣单于的太子于单。 为了躲避灾祸,太子于单向南逃往了长安城投降了大汉刘氏王朝,大汉刘氏王朝封其为涉安侯。奇怪的是太子于单数月后突然去世。孟传祖就是太子于单的后人。当时长安城里曾传言太子于单是被伊稚追杀而死。太子于单的子女也就是孟传祖的祖先害怕被伊稚继续追杀,就逃出长安城想一路南下避难,但又考虑到伊稚可能派人南下追杀,就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出其不意逆行北上,躲到了太行山区。这个主意很冒险,很多族人不同意。但孟传祖的祖先说,我们如果一直南下,正和伊稚之意,他要想追杀我们,我们是绝对躲不过的,倒不如孤独一掷,躲就算躲过了,躲不过反正有个死也撑破天了。幸运的是,这一招奏效了,竟然成功地躲过了伊稚的追杀。但也有很多不幸,在逃亡的路上死的死亡的亡,到了孟传祖的曾爷爷这一辈才辗转躲到了雁浦村。 作为游牧民族的一员,孟传祖的祖祖辈辈都会擀毡。在草原大漠,他们的住所就是毛毡做成的。只是因为其先祖是被伊稚赶走的,所以孟传祖这一支人非常忌讳这个赶字,连其同音字擀字都不愿意说,而都说是做毛毡。 按照高个子人的话说,伊稚赶走太子于单后有些懊悔,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于是就派人接他们回去,不料太子于单已经死在长安,族人四处逃难不知去向。太子于单的死与伊稚没有关系。伊稚临死时曾立下遗言,要自己的后人一定要找到太子于单的后人,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 高个子人来雁浦村之前,孟传祖曾梦见祖先告诉过他,说过段时间有几个族人找他,但没有说什么事情。他起先以为不过是个梦境而已,就没有当回事。等张老顺把见到高个子人的情况告诉他后,他才意识到,这个高个子可能就是梦里祖先说的那个人。 说到这里,张祥顺插话问,那高个子人叫什么名字? 孟传祖说,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以我们现在的血缘关系已经远的无法计算了,他爱叫他就叫啥吧。况且他已经隔世为人,我也不能再问了。不过那三个孩子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 张祥顺又问,你怎么证明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孟传祖说,高个子让他们给我下跪。我拉他们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胳膊都是热乎的,而高个子的臂膀却是冰凉的。 张祥顺说,对,活人身上自然是热的。但那晚剪羊毛,怎么那几个孩子剪过的羊,身上的毛依然好好地长着呢?我也是个大活人,怎么剪过的毛也好好地长在羊身上呢?这个现象怎么解释? 孟传祖笑笑说:鬼打刀鬼打刀,不怪还叫鬼打刀吗?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呀!连你都解释不清的事情,我又怎么能说得清? 张祥顺略一思忖,说,确实是这个道理。忽然,他想起天行庄的师婆和马公,就是那一男一女,他们居然与高个子有一面之缘,看来不是两个简单人物。 孟传祖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估计他们以后还会出现。 张祥顺说,你们这个家族也够多灾多难的,繁衍到现在挺不容易。对了,你说自己的先祖从长安城一直往南逃避,可咱们这里是在长安城北面,高个子就不怀疑吗? 孟传祖说,高个子确实提过这个疑问,被我搪塞过去了,我说是先祖留下遗训不让对任何人讲北上的原因。 哈哈,你刚才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张祥顺说。 孟传祖说,先祖说的任何人是指高个子家族的所有人。你姓张,不是他们那个家族。其实,就是告诉他们也没有不妥,但既然先祖有言,就得遵循。 …… 这个毛毡之家不简单,居然是冒顿单于的后代。我唏嘘着说。 谁说不是呢!张祥顺也唏嘘着说。 请看下一章:如影随形。 第123章 如影随形(上) 张祥顺告诉我,上一章故事中曾经讲到孟传祖有个弟弟叫孟传宝,也算是毛毡之家的一员,不过他是做毛口袋的。毛口袋的制作方法与毛毡大相径庭,首先是干活儿的场地不同。做毛毡占用的场地很小,只需比毛毡面积大一倍的地方即可。一领毛毡和褥子大小差不多。但毛口袋却不行,它占用的地方是毛毡的十多倍甚至几十倍。毛毡是擀出来的,毛口袋则是织出来的。在织毛口袋之前,要先把羊毛捻成毛线,这是织毛口袋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捻毛线时,要先在地头钉个木桩子,一人摇动辘轳一样的机关,另外一人肩挎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羊毛,双手不断从包袱里揪出羊毛,在辘轳的转动下才能捻成毛线,最后再将毛线织成毛口袋,其过程和织布料差不多。其实,这一章故事与如何制作毛口袋没有多少联系,只不过既然提到了毛毡之家,就顺便将毛口袋的制作方法简单地介绍一下。 不过我总觉得,张祥顺讲的故事可以让读者或听众了解到很多太行山区的风俗习惯和生活知识。这是什么呢?用一句时髦的词儿叫做文化现象。虽然讲的是鬼怪故事,但讲述故事的同时也展现和普及了传统文化知识。就比如毛毡与毛口袋,很多读者或听众根本没有见过,有的即便见过也可能不知道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这也是一种生存的手段。我小时候,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不论什么样的营生,只要能吃饱肚子养家糊口,不仅都要学着干,而且还要用心去干,要干的出彩。 好了,现在接着听张祥顺讲故事。 孟传祖和孟传宝其实并不是同胞弟兄。孟传宝是孟传祖的父亲孟景玉到天行庄集市卖毛毡时,在路上捡来的遗弃儿。 那年腊月的一天,孟传祖的父亲孟景玉推着满满一独轮车毛毡到一个名叫天行庄的集市上去出售,想换一些过年的货物回来。这个天行庄是太行山里一个罕见的大村庄,约有上千口人,而且距离雁浦村比较远,大约有百十多里地。 这一天凌晨,公鸡刚刚叫过头遍,孟景玉推着一辆独轮车上了路。如果路上不出现意外情况的话,孟景玉应该是在上午十点多钟到达天行庄集市,他过去每年到天行庄集市上卖毛毡,大多是这个时间点到,然而这次他来到天行庄时,天色已将近中午了。 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他的行程呢?是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婴儿。 原来,当孟景玉快要走到天行庄的地界时,忽然听到路旁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声音时有时无时大时小。奇怪,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荒郊野外怎么会有婴儿的啼哭声呢?最让孟景玉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哭声很特别,通常情况下,婴儿的啼哭是阵发性的,哭一阵累了休息一阵再哭。可这个婴儿哭的时间较长,足足有十多分钟,间歇的时间也足足有十多分钟。 婴儿的啼哭声如此这般反反复复,折腾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因为哭声蹊跷,孟景玉想弄个明白,就不愿意走开,但当时天色还不太亮,自己推着独轮车,上面还有一大摞毛毡,无法四处寻找,就想等天亮后再去找孩子,他判断出啼哭的孩子可能是个弃婴。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很艰难,很多女人生了孩子怕养不活,就送了人。有的人怕送人不收,就扔在路边碰运气,还往往在孩子身上加个纸条之类,写明孩子的出生日期等等。运气好的孩子会被好心人抱走抚养成人,运气差的孩子就只能冻饿而死了。 天色渐渐地亮了。孟景玉耳边又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他循着哭声来到一棵核桃树边,发现树下放着一条大号的毛口袋。孟景玉走上前去查看,看见毛口袋里塞满了棉花和羊毛,棉花和羊毛的中间还有个紫花布包,布包里面裹着一个刚出生不多几天的婴儿。 尽管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花和羊毛,但婴儿的一张小脸还是冻的通红通红。孟景玉赶紧上前一步把婴儿抱了起来,咦,还是个男孩子。好,我已经有了个儿子孟传祖,本来希望再生几个儿子,无奈老婆身体不好没有能力再生,想不到老天爷如此眷顾我姓孟的,今天在核桃树下白捡了一个大胖儿子,这倒省的我和老婆费劲了。 孟景玉很高兴,正要抱着婴儿离开核桃树,无意间低了一下头,忽然发现婴儿身边有几滴白色的液体,好像是女人的奶液。孟景玉猛然记起,刚才婴儿哭一阵歇一阵,或许是有个女人在这里给孩子喂奶。喂了奶孩子就不哭了,过了一段时间肚子饿了就又哭起来。 不错,事情的经过一定是这样的。孟景玉心想。然而这个女人是谁?能够给婴儿喂奶的人,除了婴儿的母亲又能是谁呢?孟景玉继而又想到,天气这样冷,奶液还没有结冰,说明喂奶的女人刚刚离去不久。 孟景玉抱着婴儿在核桃树下等了好一阵,希望喂奶的女人再次出现,好从她嘴里打听一些婴儿的情况,不料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这个女人。这时,婴儿又哭了起来。孟景玉没有办法,只好把婴儿放到独轮车上,推到附近的村子里,向老乡要来一碗热米汤喂了婴儿。 就是遇到了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情,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孟景玉来到天行庄集市上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记挂着婴儿的安危,也无心思再做买卖,就把带来的毛毡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处理掉,想着早早回家。路途很远,他怕把婴儿饿坏冻坏了。 天行庄集市的街上有几家饭馆,孟景玉去给婴儿买米汤。待他端着米汤回来时,发现婴儿身边又出现了几滴白色的奶状的东西。显然,婴儿的母亲又来喂过奶了。这个女人的行为让孟景玉很是不理解,既然你当娘的如此这般心疼孩子,为什么还要狠心地把他扔掉呢?留着自己养大不就得了吗?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狠心的母亲! 孟景玉把毛口袋放到独轮车上准备返回雁浦村,忽然发现毛口袋里多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孟景玉识字不多,纸条上的字勉强能认出个大概:你虽然捡了我的孩子,但你回去的路途很远,孩子路上肚子饿了哭了怎么办?咱们协商一下吧,你只管推着车往前走,但走一二十里路时最好停下来,我要给孩子喂一次奶。喂奶时,你不要待在旁边,找个隐秘地方藏起来。我不愿意看见你,你也不要看见我。 嗯,这是个什么人啊?我救了你的孩子,你得谢谢我才是。你不但没有任何致谢,反倒对我指手画脚,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太过分了!孟景玉拿着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他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按照纸条上的要求去办。他想不搭理女人的要求,自顾推着车走,可又心疼孩子,这么远的路途,有个人给他喂奶总是一件好事,不然会饿坏孩子的。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有说话的声音,细微柔弱,就像耳语一样。孟景玉倾耳细听,勉强能听清:记住,我会一直跟在你的身旁。你如果不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听了女人这句话,孟景玉回忆起,打从自己早晨抱起这个孩子后,身旁就好像似有似无地跟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影子,自己走到哪里,这个影子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如影随形,甩都甩不掉。 这个女人是个高人,绝对是个高人!孟景玉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轻声地说,放心吧,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办。既然捡到了孩子,我会对他负责到底的。但我有一事不明,你可否告知与我? 纤细的女人声音传来,请讲。应该告诉你的,我会知无不言;不应该告诉你的我会一言不发,还请你谅解为盼。 孟景玉说,我猜测你一定是孩子的母亲吧? 对,我就是孩子的母亲,换了别人谁会一路跟着他?纤细的声音再次在孟景玉耳边响起。 你既然如此疼爱孩子,为什么还要把他扔掉呢?孟景玉说完,等着那个女人回答,但那个女人却再也没有回音。等了好大一会儿,看看日头已经偏西,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孟景玉只好推着独轮车上路。 走着走着,孟景玉无意中扭了一下头,突然看见孩子的身旁又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又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天底下哪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这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但、但、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留着他,只好把他送给别人。我希望孩子能碰到一个好人家。谁能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我宁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是啊,狮虎猫狗尚有舐犊之情,何况是人而且还是个母亲呢!看来这个女人真有难言之隐。 孟景玉也动了怜悯之心,说,请你放一百个心,我一定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的。只是、只是你这样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是被你押解的一个囚犯。你别老跟着我了,行不行? 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里到你们雁浦村有上百里路程,孩子刚刚满月,这么冷的天气,路上不吃奶怎么行?不过我也请你放心,等你平安地回到雁浦村的家里,我就不再跟着你了。 孟景玉一听,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雁浦村人?我来天行庄的次数并不太多,一年也就是一两次。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咱们应该没有见过面更没有打过交道吧? 我们确实没有见过面也没有打过交道。你不知道我,但我却知道你,而且还知道你是雁浦一带名气很大的毛毡之家。你们雁浦村的人我也认识几个,而且渊源很深。这么说吧,太行山区方圆数百里之内,就没有我不了解的人和不知道的事情。 女人的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的,但传到孟景玉的耳朵里却一字一顿非常清晰。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以后见了面也好打个招呼。孟景玉说。 女人说,你不必打听,打听这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严格说来是没有一点好处。你只须记着,好好地善待这个孩子。等他长大了,教他一门安身立命混饭吃的手艺。奥,对了,在这方面我也许能帮得上忙。 在孟景玉的心目中,这个女人真的是神秘莫测,看来问不出什么话了,就不再继续往下问,而是按照女人的纸条所示,每走过一二十里地,孟景玉就把婴儿放在一个避风的地方,然后离开。等女人给孩子喂过奶,孟景玉看到身旁有个影子飞快地闪过后,就再抱上婴儿赶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快到半夜时分,孟景玉才回到雁浦村的家里。他把婴儿交给老婆。老婆见男人抱回一个大胖儿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忙问婴儿是从哪里抱来的? 孟景玉本想把天行庄之行详细述说一遍,但因为婴儿的来历实在蹊跷,他怕吓坏了老婆以后不愿意抚养孩子,就说你只管好好地喂养孩子,别的事情不要细打问。 老婆一想也对,管他是从哪里来的呢,到了我家就是我的孩子。 孩子在孟景玉家待了一段日子。孟景玉时常觉得身旁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在晃动,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又很模糊。他知道,这是那个女人不放心自己,要来观察几天动静。后来女人见孟家对孩子确实很好,特别是孟景玉老婆,看待孩子就像亲生的一样。孟景玉有做毛毡的手艺,收入不菲,家境殷实,吃喝不愁,这才擦了擦眼中的泪水放心地离去。 第124章 如影随形(中) 孟景玉给捡来的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孟传宝,排行第二。 这一年,孟景玉的大儿子孟传祖已经十多岁,做毛毡时可以给父亲当帮手了。本来,孟景玉想让孟传宝也学着做毛毡,学会这门手艺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但当年从半路抱他回来时,那条裹着他的毛口袋启发了孟景玉。那个时候,雁浦村还没有人会做毛口袋,村民们用的毛口袋都是从天行庄集市上买回来的。 为什么老花钱买别人做的东西呢?自己也可以做嘛!对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女人用毛口袋裹孩子,是不是也会做毛口袋呢?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孟景玉再到天行庄集市上卖毛毡时,就注意打问这个村子里是否有人家会做毛口袋? 有一次,孟景玉向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打问情况。 老者说,这里倒是有一户人家会做毛口袋,不过——老者欲言又止。 孟景玉见状心生疑窦,忙问不过什么? 老者皱着眉头说,不过这户人家很奇怪,两口子俩虽然都会做毛口袋,但他们却不以此为生。 不以此为生?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呢?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花钱买呀!钱从哪里来?孟景玉诧异地问。 嗨,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这家的男主人是个马公,女主人是个师婆,在我们这里叫他们跳大神的,也叫阴阳人。他们跳大神的功夫可比做毛口袋的功夫名气大多了。老者边说边吧咂着嘴,表示深深地惋惜。 马公、师婆、跳大神、阴阳人?孟景玉突然想起雁浦村里也有这种人。村里有个张依柳,岁数还不大,他不就是一个马公、阴阳人吗?村里人传言,张依柳的功夫就是天行庄一个道行很高的阴阳人传授的,保不齐就是这夫妻俩之一了。不过,在太行山里,马公、师婆和阴阳人并不稀奇,倒也谈不上多么有意思,如果这样的人也有意思的话,世界上全成了有意思的人了。孟景玉摇了摇头对老者说。 见孟景玉不以为然的样子,老者又说,那个女的师婆曾经怀过两次孕,但却不见孩子去了哪里,至今仍是夫妻两个人过日子,你说有意思没意思?她的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怀孕两次,至今无儿无女?这确实有点意思。是啊,她的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孟景玉问。 谁知道呢?村里人都不知道孩子的去向。要让我看,无非是两个去处,一是送给了别人,二是掐死了溺死了。老者忿忿地说。 送给别人家倒有可能,但掐死溺死不大靠谱吧?亲生自养的骨肉怎么能下得去手呢?孟景玉依然摇着头,表示不相信。 照理说不应该这样,可这对奇怪的夫妻又有什么准呢?怪夫妻什么怪事干不出来呢!老者说完,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孟景玉此时却陷入了深深地思索。突然间,他想起二儿子孟传宝,这个孩子当初就是从天行庄村边的核桃树下捡到的,莫不是……他想找到这对怪夫妻问个明白,可又觉得那样太唐突。这么大个天行庄,上千口人,夫妻多的是,遗弃孩子的恐怕也不在少数,你怎么就敢肯定孟传宝是他们夫妻遗弃的?另外,既然甘愿扔掉亲骨肉,那一定有着非常特殊的原因,人家或许不好意思讲出来,自己又怎么能问出什么来?故而,刚迈出一只脚,孟景玉又赶紧撤回来。这时,他的毛毡已经卖完,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就动身往回走。 奇哉怪哉,就在这个时候,孟景玉感到身旁忽然又多了一个随行的身影,就在身后三四步远的地方,始终处于不即不离的状态。好几次孟景玉回过头去看,后面空无一人,但却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嚓嚓”的脚步声。 孟景玉喊了一声,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跟踪了我这么长时间,现身出来见个面如何?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 没有回音,只有“嚓嚓”的脚步声紧跟着孟景玉。孟景玉走得快,脚步声跟得也快;吗,孟景玉走得慢,脚步声跟得也慢。 孟景玉心里直发毛,他断定这个如影随形的人与上次捡孩子时应该是同一个人。上次她是为了给孩子喂奶,情有可原,可这次跟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孩子孟传宝已经十来岁了,断然不会再吃奶了。 孟景玉寻思,莫非、莫非她想图谋不轨害我的性命不成?可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呀!若理论起来,自己还是有功之臣呢,因为自己收留了她遗弃的孩子并将其抚养成人。 对了,也有可能她是想看看孩子,十多年过去了,她可能还没有见过孟传宝。是啊,母子俩也应该见见面了,孩子毕竟是从人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嘛。想到这里,孟景玉的恐惧感一扫而光。 大约到了小半夜光景,孟景玉这一人一影走进了雁浦村。回到家里,孟景玉见家人们都已经入睡。他惦记着身旁的影子,就特意把孟传宝喊醒。 孟传宝睡得正香甜,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说,爹,你这是干啥呀,半夜三更把我叫醒,有话明天说不行吗? 孟景玉把嘴凑在孟传宝耳朵旁悄悄地说,起来一下,有人看你来了! 孟传宝爬起来,用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就说,爹,谁来看我啊?这屋里除了我就是你,没有第三个人呀! 孟景玉没有说话,只是把孟传宝往灯前推了推,显得身上更亮堂一些。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了夜幕里…… 孟传宝似乎也听到了叹息声和脚步声,但他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人,就诧异地问孟景玉,爹,刚才屋里好像进来另外一个人,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怎么看不到他呢?你看到了吗? 孟景玉摇了摇头说,我也没有看到。不过好说,咱们总有见到她的时候。 孟传宝又问,他是谁啊?大半夜来咱们家干啥呢? 孟景玉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儿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传宝岁数还小,不懂里面的是是非非,不宜过早知道这些事情,于是说,孩子,安心睡觉吧,明天还要早早起来干活呢!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又是五六年过去了,孟传宝已经长到十五六岁了。乡下的孩子从小就在田地里摸爬滚打,按十五六岁虽然还属于少年,但孟传宝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成为一个壮劳力,无论地里还是家里,干什么活儿都是一把好手。孟景玉自然格外高兴,这捡来的孩子倒比自己的亲生儿子孟传祖天分还高还招人待见惹人喜爱。 孟景玉的岁数越来越大,腿脚不及年轻时了,每逢到天行庄赶集卖毛毡,他就让大儿子孟传祖跟着一同去,一是找个帮手替自己干些跑跑颠颠的事情,二是想历练历练传祖的办事能力,自己总有走不动的那一天,将来要靠儿子们接班。不过他从来不带二儿子孟传宝去。 孟传宝曾多次要求跟着父亲去天行庄这个大地方见见世面,从小就在雁浦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呆着,憋屈死人了。但孟景玉总是不答应,说他年纪还小,雁浦村到天行庄上百里地呢,走那么远的路你身子骨吃不消。 孟传宝很不服气,说,在雁浦村,我背着上百斤柴草爬坡越岭箭步如飞。雁浦村到天行庄虽然有百十里路程,但只是推着一辆独轮车,那还不和玩耍一样吗?再说了,哥哥身材远不及我高,体力也没有我壮实,你不是还让他到天行庄去吗? 这番话真有些义正词严的味道,问的孟景玉无言答对。从体格上说,孟景玉自然知道小儿子比大儿子壮实有力气,但他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带孟传宝到天行庄去,有个重要原因就是那两次的如影随形。他怀疑那个如影随形的人就是老者所说的奇怪夫妻俩中的师婆。虽然不知道她生了孩子送人出于什么缘由,然而单凭师婆这个身份就挺讨人嫌的。阴阳人可以在阳间为人,也可以在阴间为鬼,你说这该有多么可怕!她两次不显露人形,显然是以鬼魂的身份伴我而行的。试想,她若想谋害我,哪里还有我的命在?如果她在天行庄见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强留下不让他回来了,我又该怎么办?这十几年的心血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见孟景玉久久不说话,孟传宝突然问了一句,爹,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 这话一出口,吓了孟景玉一大跳,连连说,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呀?你妈生了你们哥儿俩,全雁浦村的都知道呀!怎么不是我的亲儿子呢! 其实,孟传宝用的是激将法。别看他岁数不大,鬼点子可不少。他见父亲不让自己出门,寻思里面一定有原因,只好用这一招激激父亲。这些年,他时常听到有人说他是父亲从半路上捡来的孩子。他和小伙伴们玩耍,有几个孩子玩恼了,人家也会奚落他是捡来的野种。被人这样奚落,如果是别的孩子可能要回家向爹娘问个水落石出,但孟传宝却不,他很有主见,认为这不过是小伙伴们胡说八道而已,自己根本不是捡来的。如果真是捡来的,父亲母亲包括哥哥怎么会对自己这般好?村里倒是有两户人家,都捡来一个孩子,家人对他们都不怎么样,脏活累活让他干,好吃好喝却轮不到他们。而自己则恰恰相反,有了好吃好穿,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是先让着自己。 俗话说得好,好汉架不住三磨。孟景玉被孟传宝磨过几回后,实在没了辙,就同意带他到天行庄去看看,但和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能离开孟景玉一步;第二,不能随便和别人说话,特别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第三,不能随便吃别人送的食物。 孟传宝一听,一蹦老高,不住地嚷嚷,爹哎,你这三条简直就是三道紧箍咒。孙悟空才一道紧箍咒,你却给我上了三道,太不自由了!这哪里是带我到天行庄见世面啊,简直是让我坐大狱去了! 嫌不自由你就别去了。孟景玉绷着脸说。 不,还是要去。就按你说的三条办。孟传宝说。 好,明天早晨鸡叫头遍就起身。孟景玉说。 第二天一大早,孟景玉和孟传宝父子俩推着独轮车,拉着几领毛毡朝天行庄进发。快到天行庄地界时,孟景玉忽然觉得身边又有了一个亦步亦趋的影子。显然,那个女人又跟了过来。 孟景玉悄悄地问孟传宝,孩子,你听到什么动静了没有? 孟传宝侧耳听了听,说,有脚步声,好像有个人跟着咱们。这个人是谁呢? 孟景玉说,我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是为你而来的。 为了我?怎么会为了我?孟传宝大惑不解地问。 孩子,这就是我一直不愿意让你来天行庄的缘故,因为为父心里一直有个谜团没有解开。唉,来了就来了吧,这也好,看来,我心里这个多年来的疑团今天就要揭开了。孟景玉的声音听起来既带着一丝惋惜,又好像有一点欣喜。 集市上的人很多。孟景玉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摆下摊位,把毛毡卸了下来。这次孟景玉带来了好几种毛毡,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很精致很美观。毛毡在摊位上一亮相,顿时围拢来很多人,不住地询问着价格。孟景玉嘴里在一一作答,然而,他的眼光却不断地往摊位的外面寻找着踅摸着,他在等这一个人来。 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四十多岁年纪但已经满头花白头发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先是在摊位外面站立了片刻,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推开人群,来到孟景玉父子面前,用手掀开几领毛毡看了看。 第125章 如影随形(下) 别人买毛毡询问价格都是问孟景玉,但这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却是例外,她看都不看孟景玉一眼,眼光却直往孟传宝身上瞄。瞄了一阵,她问孟传宝,这位小师傅,你这毛毡多少钱一张啊? 孟传宝说,两百文一张。 女人卷起一张毛毡,手从兜里摸了摸,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今天出门走得急,忘记带钱了。这样吧,小师傅跟着我到家里取一趟钱吧。 孟传宝说,好。他正要跟着女人走,被孟景玉伸手拦住。孟景玉扭头对女人说,这位大姐,我看这样吧,你可以先把毛毡拿回去,再把钱拿来即可。你看这里顾客挺多的,孩子一走我就忙不过来了。 女人说,那样不好吧,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骗你一张毛毡? 孟景玉哈哈一笑说,天行庄的老百姓民风淳朴敦厚善良,谁干那种缺德事情呢?我来这里卖毛毡也有不少次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那种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就是真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不就是两百文小钱吗?就当我白送给大姐一张毛毡了。 一句话说的女人不好意思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孟传宝有点看不下去了,对女人说,大姨,我就跟着你回去一趟。说着,从摊位中出来,替女人拎起毛毡就走。他并没有忘记和父亲的约法三章,只是觉得面前这个女人虽然初次相见,但觉得很亲切,完全值得信赖。 孟景玉想拦住孟传宝但没有拦住。女人见状则非常高兴,这是她最盼望的。 花白头发的女人领着孟传宝钻出人群,渐渐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之中。 孟景玉心想,这回完了,儿子还能不能再回来就难说了。他有点后悔带孟传宝来天行庄。如果儿子丢失,回去怎么和老婆交代呢?孟传宝虽然是个捡来的孩子,但在老婆眼里,比亲生的儿子孟传祖还要疼爱十分。 暂且不提孟景玉怎样的懊悔,再说孟传宝。 孟传宝跟着花白头发的女人往家里走。但走着走着,他却发觉不对头,女人不是往家里走,而是来到了村外,在一棵核桃树下停住了脚步。孟传宝对这棵核桃树有印象,自己跟着父亲来天行庄时见到过,它就生长在大道边。 孟传宝问女人,大姨,你不是说要回家取钱吗?怎么来到了这里?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孟传宝的问话,而是说,孩子,你不应该叫我大姨。 那应该叫你什么呢?孟传宝惊奇地问。 你应该叫我娘。女人说着,眼睛渐渐地湿润了。 你怎么会是我娘?我有娘,她在雁浦村。孟传宝说。 女人嗓音有点哽咽,孩子,娘不骗你。我才是你的亲娘,雁浦村那个人只是你的养母而已。 孟传宝急切地说,不、不,不可能。如果不是我的亲娘,她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呢? 娘不骗你,说的全是真话。你的养父养母都是好人。娘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们人品好,这才放心地把你托付给他们。那年,就是在这棵核桃树下,你的养父把你抱回家的。 女人的神情是真诚的,孟传宝渐渐有一点相信了,但要想最后证实,还是要问问父亲孟景玉。他扭头往天行庄的方向了望,想回摊位去问问父亲。 女人说,孩子,不要着急,你的养父马上就会来的。 果然,时间不长,孟景玉也来到了核桃树下。原来,他见孟传宝跟着花白头发的女人走后,心里急的火烧火燎,哪里还顾得上卖毛毡?连摊位都不管了,连忙就跑到村里去打听,问一位四十多岁花白头发的女人在哪里住? 也是凑巧了,孟景玉在村街上正好遇到上次见过的那位老者。老者告诉孟景玉,你顺着这条大街往前走,在十字路口往右手方向拐两个弯就到了。 孟景玉按照老者指点的方向走过去一看,一扇大门上挂着一把铁将军,屋里没有人。 孟景玉心想,这个妇人不是说要回家拿钱吗?怎么没有回来?不回家,两个人到哪里去了呢? 忽然,孟景玉记起,女人说领着孟传宝回家拿钱时,走得仿佛是通往雁浦村的那条路。当时他以为那是女人家的方向,现在看来她是有意不往家里领孟传宝,而是去了另一条路上。 孟景玉心里猛然一动,女人会不会把孟传宝领到当年遗弃他的地方呢?看来她今天是下决心认下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孟景玉赶紧往那棵核桃树下走去。果然不出所料,老远就看见那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和孟传宝站在在核桃树下,两人正在说着什么。 孟景玉走到离核桃树还有三四丈远的距离时,看到女人正背对着孟传宝说着什么事情,他想听听他们俩对话的女人,就悄悄藏在旁边一堵断墙后面。只听见女人对孟传宝说,孩子,十五年前,我用一条毛口袋装着你放在这棵核桃树下,希望过来一个好心人把你抱走。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也是你的造化大,过了不多久,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过来把你抱走了。这个人就是你现在的养父孟景玉。 女人说的有来有去。听到这里,孟传宝真有点相信了,看来眼前这个满头华发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于是他反问这个女人,我既然是你的亲生儿子,那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呢?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生我呀? 这、这个,唉,三言两语哪里能讲得清啊!女人脸上露出极度凄苦、悲痛的神色,不知道怎么向孟传宝解释才好。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前面的断墙后头似乎有些动静,就会心地笑了笑,寻思着这回我可找到证实这件事情的人了,就高喊了一声,孟师傅,我的大恩人来了!别藏着了,赶快出来吧,我正好有话要和你说呢! 孟景玉从断墙后面走出来,也对孟传宝说,孩子,不错,她就是你的亲娘。随后,把当年的事情经过简单叙述了一下,和女人所述分毫不差。不过,他转过身来对女人说,我现在虽然确定你是孩子的亲娘,但和你从未见过面,这件事情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一直想不明白。 女人思索了一下说,孟师傅,你摊位上离不开人照料,叫孩子去看着摊位吧。我今天就和你讲明白这件事。不过,这些事情不方便当着孩子的面讲。 孟景玉会意,给孟传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孟传宝走后,孟景玉迫不及待地问女人,已经十五年了,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谜团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身边那个如影随形的人就是你吧? 不错,就是我,我一直跟在你的身边。女人点点头说。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呢?孟景玉问。 我跟着你,也是跟着我的儿子,女人说,跟着我的儿子,是舍不得他,能多看一眼是一眼;跟着你,是看看你对他好不好。对他好,我就放心里了;对他不好,我饶不了你。我能让你得到他,也能让你失掉他。 失掉他?他就在我的家里,时时刻刻不离人,怎么能失掉他?孟景玉不屑地说。 女人说,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的手段,大概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孟景玉说,我早已经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 女人又说,既然知道,你还不相信?不信就试一试,别看孩子已经十五岁了,我如果想让他在你面前消失,分分钟的事情。比如,今天我就能让他不跟着你回雁浦村。 孟景玉苦笑了一声说,相信,当然相信,你的法力无边,名声在天行庄一带如雷贯耳。 女人嘿嘿一笑说,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没有多大的法力,但办这样的事情轻而易举。 孟景玉转移了话题说,我听人说你曾经怀孕两次,但为什么不愿意要孩子而把他扔在核桃树下呢?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哪! 女人说,看来你全都知道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多嘴多舌告诉了你。挨千刀的! 孟景玉说,我来天行庄卖毛毡时,偶尔听人们提到过这件事情。 女人说,我明白,你是可以打问过的。你和这里的人不熟悉,你不问,谁会主动地告诉你?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悲切地说,说来不怕孟大哥笑话,我这是打掉牙肚里咽,有苦难言哪!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天底下有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的亲骨肉送给素不相干的人呢?我从心里感谢孟大哥夫妻两个把我的儿子养大成人。今天,我就把这件事情的根根底底都告诉你吧。 原来,女人的丈夫,就是收雁浦村张依柳为徒的那个马公,他生理上有毛病不能生养。过去医学不发达,加上乡下人医学知识懂得有限,生不出孩子来就把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到了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结婚好几年了没有生孩子,因此多次被丈夫及其婆婆辱骂。有一次,女人去路途很远的村庄给一户人家做法事,即跳大神,当天回不来就住了几天。这户人家的大儿子仰慕女人的美色,对她精心照料,嘘寒问暖。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弄到了一起。说巧不巧,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女人竟然怀了孕。 当马公的丈夫对女人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娘的,我和你过了多少年都没有怀孕,你到这户人家才住几天就怀上了,分明是给我戴了绿帽子。火气上来,就把女人打了个半死,导致女人流了产。 通过这件事,女人才明白原来不生养的责任不在自己而在于男方,就斥责丈夫,你没有本事就别埋怨别人,但丈夫始终不承认责任在自己。 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谁不希望生个孩子呢?后来女人又偷偷地和那家大儿子幽会了几次,碰巧又怀上了。 因为马公丈夫没有发现老婆出远门,就认为这次是自己的种,满心的喜欢。不料,孩子生下来刚刚满月,有次在天行庄集市上,马公丈夫见女人和那家的大儿子眉来眼去的,又吃了醋。晚上追问,女人怕挨打又怕伤着孩子,就说了实话。 马公丈夫异常气愤,说,要么把孩子弄死,要么送人,反正我家里不能留这个野种。无奈,女人这才忍痛把孩子抱到核桃树下…… 这一番诉说,让孟景玉听的唏嘘不已,这个女人命也够苦的,就安慰了她几句,转而又问,那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的身形呢? 唉,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不愿意让人见到我的身形。刚才已经说过,我跟着你,是想看看你们对我的孩子好不好。我睡个苦命的女人又是个幸运的女人,我儿子也是个幸运的人,遇到了你们一家好人。我这里再次表示感谢了!女人说着弯腰朝孟景玉深深地举了一躬。 孟景玉连忙扶起女人,说,这回孟传宝也算是认祖归宗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他怕女人往回要孩子。 孟大哥放心,孩子是你养大的,我不会要回来,我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他还跟着你生活。另外,我家男人是当年匈奴冒顿单于的后代,会织毛口袋,我也会织。我要把这门手艺传授给孩子,给他一碗养家糊口的饭吃。 孟景玉想起女人说过在这件事情上可以帮忙,今天果然应验了。不过她说自己的丈夫是北地冒顿的后代却让孟景玉吃惊不小,问,你丈夫的先祖也是大漠草原来的? 女人问,是的,怎么,难道你—— 孟景玉说,哈哈,实不相满,我也是冒顿的后代,要不怎么会擀毡呢?我姓孟,你的男人姓啥? 奥,差不多,他姓门。都改了姓氏,但又都与冒字挨着骨头连着筋…… …… 张祥顺讲完故事,点上一锅烟抽起来。我感慨地说,冒顿的后代会擀毡织毛口袋,有点意思。下一章讲什么? 张祥顺说,还说雁浦村的匠人,这回说篾匠,名字叫——篾匠之夜。 第126章 篾匠之夜(上) 张祥顺说,这一章讲一讲篾匠的故事。故事发生在金秋高粱成熟的季节。 雁浦村的篾匠与南方的篾匠不同。南方盛产竹子,篾匠编的大都是竹器。而雁浦村位于北方太行山的深处,不产竹子,所谓的篾匠就是用高粱秸编织器物的匠人。 雁浦村里种高粱特别多,第一个原因是它属于高产作物,可以满足人们填饱肚皮这个最起码的生活需求;第二个原因是高粱秸可以编织多种多样的生活用品。这些生活用品,虽然没有太精细的东西,不过是一些盖锅盖瓮盖缸的日用家什,当地人也叫做“笘子”,属于低值易耗品。编织笘子前,要先把成熟的高粱砍下来,截去高粱穗子只剩下高粱秸这一部分。这时的高粱秸水分大质太脆,还不能破蔑子,要放置于太阳底下晾晒几天,待水分蒸发大半后,高粱秸变得绵软一些,有了一定的韧性后就可以破篾子了。 怎样高粱秸破成篾子呢?雁浦村民一般采用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将高粱秸放在较硬的地面上,用两只脚登上去踩扁它。这个方法适用于少量而较细的高粱秸;另一种方式是用碾场用的石碌碡去砸压,适用于大宗量而且粗壮的高粱秸。 雁浦村的大秋农作物如玉米和高粱大都是种植在一起的。玉米种在平整的地块里,高粱则种在稍稍高出地面的田埂上。高粱比玉米要早成熟十天到半月的时间,一般是在白露节气收割。 哎,说着说着故事就来了。这一天的早上,晨风习习,秋意凉爽。雁浦村的篾匠周三宝早早地起了床,拿着镰刀挎着大绳去自家的地头砍高粱。当他来到地头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田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高粱忽然没了踪影——早被人砍走了,而且一根都没有剩下。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来偷我家的高粱! 除了吃惊以外,周三宝更是觉得心疼万分:高粱丢了,来钱的道儿被堵死了,一家人以后的日常花销从哪里来啊? 张祥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点燃了一袋烟,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凄苦。他滋滋地抽了两口烟,又接着说,雁浦村是个穷地方,老百姓除了种庄稼以糊口外,其他来钱的道儿很少,所以就出了不少匠人。然而,匠人与匠人也不尽相同。比如前几章故事里提到的木匠、铁匠、石匠还有毛毛匠等等,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都能挣到不少钱,家境就好一些。 可篾匠就不一样了,干的是季节活儿,只有秋天高粱成熟的这段时间才有营生可做,无非是编织一些大大小小的笘子到集市上卖几个小钱补贴家用而已。而且,篾匠的营生多少与地里的庄稼多少及长势好坏关系非常紧密。庄稼多且长势好,篾匠的营生就多收入也多;庄稼少而且长的不好,篾匠的营生就少。活儿少,收入肯定就少。 周三宝一家人口多,每天的油盐酱醋和一年四季的被褥衣着大都靠他当篾匠这点手艺来换取,所以,他种植的高粱全村最多,属于自己的地块几乎都种上了高粱。然而,现在高粱无缘无故地丢了,用什么来编织笘子?没有笘子用什么来换钱?没有钱老婆孩子吃什么穿什么?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好你个挨千刀的贼人!看我人穷志短好欺负是吧?周三宝心里暗暗地骂着。 望着光秃秃的高粱茬子,周三宝瘫坐在田埂上一阵阵发呆。忽然,他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如果这个贼人是为了偷粮食,那玉米也快成熟了,而且比高粱好吃不少,可玉米穗子反倒一个也没有丢;如果这个贼人也是个篾匠用高粱秸编笘子,但为什么相邻的别人家的地里却一根高粱也没丢失呢?其实,周三宝家的高粱远不如相邻的别人家的高粱成色足。既然一样的做贼,为什么不偷成色足的反而专偷成色不足的?这不就是个傻贼笨贼吗?看来做贼的人也有精明和傻冒之分呀! 周三宝起初怀疑偷盗是本村人所为,因为往年也发生过村民偷高粱偷玉米的事情。于是,他在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时,趁着明亮的月光悄悄地到村里转了转,看了看各家各户的院子。那么多的高粱,不论谁家偷了去总要有个放置的地点,地点小了还不行,根本放不下。 雁浦村不大,各家各户的院子都转遍了,周三宝并没有看见谁家的院里有高粱。 怪!这么多高粱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被外村的贼人偷走了?好像也不可能。皇留湾村离雁浦村最近,也大几里地。另一个较近的砂口村也有七八里地。这么远的距离,高粱至少也得四五百斤重,人是不可能用大绳背走的,只能用小平车拉走或者骡马大牲畜驼走,可早上时周三宝在地头并没有发现车轱辘的辙痕和骡马的蹄印。 想到这里,周三宝心里猛地一沉:奇怪,当时不光没有发现车辙个牲畜蹄印,似乎连人的脚印也没有发现。这就是说,并没有人到过自己家的地头。既然没有人来过,那么,这大片的高粱又是谁砍走的呢? 害怕自己的记忆有误,第二天早上,周三宝又到自家的地头上去看了看,不错,田埂上确实连一个车辙、牲畜的蹄印和人的脚印都没有。 这、这.....周三宝本来就沉甸甸的心头,又突然增加了一层惊慌和恐怖。高粱是谁砍走的?莫非不是人力所为?如果这不是人干的事儿,那就......周三宝不敢再往下想了,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再心疼丢失高粱了,而是害怕自己包括孩子老婆会不会出现意外,生命会不会受到伤害了,毕竟人的力量有限,哪里抵挡得住某些力量的侵袭? 在接下来的六七天时间里,周三宝觉得就像过了整整一年那样长,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浑身上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劲头儿,更没有心思干活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很快瘦了一圈儿。 老婆心疼他,劝他不要想那么多,不就是几根高粱吗?丢就丢了,咱还有那么多玉米呢,饿不死的。老婆并没有到地头上去看,不知道丈夫心里想的什么怕的什么。周三宝又不能和她说,老婆胆子很小,她要是看到地头上的场景会吓得尿了裤子的。 这天晚上,周三宝心里烦燥不安睡不着觉,就索性披上衣服到村外溜达转圈儿。雁浦村南二里地外有一个打谷场。说不起为什么,周三宝竟然不知不觉地就向打谷场的方向走了过来。在离打谷场还有一二百米远近时,他忽然听见场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这个响声周三宝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石碌碡碾压高粱秸的声音。除了“噼噼啪啪”碾压高粱秸的响声外,中间好像还夹杂着众人说话的嘈杂声。无疑,有一群人正在打谷场上破篾子。 咦,这么晚了,谁还在打谷场上干活儿?哎呀不对,今天早上自己去自家地头时曾经路过这个打谷场,那时候场上光秃秃的并没有高粱秸呀!打谷场上的这些声音来的好生奇怪! 周三宝是雁浦村里数一数二的篾匠高手,自然懂得破蔑子的工序:无论是人脚踩压还是石碌碡碾压,都首先需要把潮湿的高粱秸摊在地上晾晒几天才行,否则根本破不成篾子。早晨的时候打谷场上还空无一物,晚上就破蔑子,肯定是刚砍下的高粱,刚砍下的高粱秸怎么能破篾子呢?这些人很有可能是新手篾匠,根本不懂破篾子的正常工序。 不行,我得前去制止他们,不能让这些新手把高粱秸浪费了!职业习惯使然,周三宝加快脚步向打谷场走去,想叫停这些人的愚蠢行为,不要糟蹋了好不容易才成熟的高粱秸。 当快要接近打谷场时,周三宝忽然又多了个心眼:这些人如果是雁浦村民,应该懂得破蔑子工序,决不会这样蛮干。莫非真的是外地人来这里偷高粱?往年发生外村人来偷盗粮食的事件,为此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还打过架伤过人。不好,我现在不能先去打谷场,应该先到地里看看谁家丢了庄稼再说。 想到这里,周三宝快速绕过打谷场,到各家各户的地里转了转。真是奇了怪了,除了四五户人家几天前自己砍掉高粱外,其他人家的高粱都长得好好的。而这四五户人家的高粱也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晾晒着,白天自己曾经见到过的。 那么,现在打谷场上的高粱是谁家的?是不是自家的呢?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很快被周三宝排除了:自家的高粱已经丢失六七天了,如果是这伙人偷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打谷场破篾子?更讲不通的是,他们偷了雁浦村的高粱还敢在雁浦村的打谷场上破蔑子,这不是等于把赃物送到失盗者面前显摆:看看,你这些东西就是我偷的。天底下哪有如此心智不全的傻贼呀? 继而,周三宝又想,或许是周围其他村庄的篾匠也说不定。太行山里的习惯,农忙季节,有的时候其他村庄的打谷场营生多忙不过来,而雁浦村的打谷场正好闲着,有人就会趁着晚上的时间来赶赶活儿。雁浦村的打谷场忙碌时,村里的篾匠也曾使用过其他村庄的打谷场,周三宝就曾到皇留湾和砂口村的打谷场破过篾子。 想到这些,周三宝的心下释然,也懒的去打谷场上看了。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周三宝有些困,眼皮直打架,返回家里也顾不得脱衣服,躺在炕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周三宝虽然迷糊着了,但因始终挂记着高粱,睡得仍然不踏实,似睡非睡的样子,还不住地做着梦。他梦见有一伙素不相识的人来到自家院子里,还用小平车拉来一大垛破好的高粱秸蔑子堆在了院子中央。 梦境十分怪异,周三宝被惊醒。他下得炕来到院子里一看,果不其然,院子里真有垛小山一样高的高粱秸篾子。这些高粱秸虽然已经破成了篾子,但周三宝依然能够辨认出来,就是自家地里的高粱。自己种的庄稼就像自己养的孩子,会给予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呵护。在高粱的生长季节里,周三宝几乎天天到地头上去,勤除草勤施肥勤浇水,精心侍弄着它们,因为这是一家老小的全部希望。每根高粱长的是高是矮是粗是细,是什么模样,都在周三宝的心里印着,底码清楚得很。 丢失好几天的高粱失而复得,让周三宝没有了心里准备。面对着小山一样高的高粱篾子,周三宝喜忧参半。喜的是高粱秸都已经破成了篾子,省却了自己大量时间和大量体力,自己只须动手编织笘子即可;忧的是高粱穗子仍然下落不明,那可是一家人赖以糊口的饭食呀!不过,让周三宝更为忧虑的是:高粱秸的失而复得远比当初无缘无故的丢失更蹊跷难猜更莫名其妙。究竟是谁偷走了高粱,今晚又是谁送回了高粱秸?作为高粱的主人,周三宝却始终被蒙在鼓里,这件事情越琢磨越吓人! 周三宝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就想回去再睡会儿觉,不管怎么样,总算回来一些东西,心里稍稍得到一丝安慰,这个觉会睡得稍稍安稳一些。 正当周三宝调转身子往屋里走时,忽然听到身后有走路的响动。他刚想回头看看是谁,猛听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不要回头! 周三宝略微怔了一下,又想回头,这是在我的家里,我回头不回头难道还要别人说了算吗?怪事!但当他刚刚扭转了半个脑袋时,又听到更加急促地叫喊声:请您万万不要回头,我这是为了您好,否则您会后悔万分的! 第127章 篾匠之夜(中) 这话越说越奇怪,越说越没有道理,周三宝也越听越生气,但还是按照身后声音的提醒,把脑袋又扭了回去。他定了定神,厉声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来我家里有何贵干? 身后的声音回答,哈哈,我可不是什么神圣,充其量是一个......是一个什么没有说下去,又改口说,更谈不到什么贵干。放心吧,我没有任何恶意,您不要害怕。我把您丢失的高粱送回来了,还帮您破成了篾子,这样以来,您再编织笘子时不就省力多了吗? 周三宝说,你不让我回头,我虽然看不到你的模样,但听声音可以判断出我并不认识你,听你的口音也不是雁浦村的人,更不是周围村庄的人。请问,你为什么要帮我破高粱篾子?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家的高粱就是被你偷走的? 那个声音说,高粱嘛,确实是我弄走的,但不能说是偷,因为这些东西最终还是要归还于您的。您看,这么多的高粱篾子我不是都给您破好了吗? 周三宝说,那高粱穗子呢?那可是我们一家人赖以果腹的救命粮呀,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怎么不一块给我送回来呢? 身后的那个声音嘿嘿笑了一声,说,不要着急,高粱穗子迟早也要给您送回来的,不、不过送回来的不会再是高粱穗子了。 不是高粱穗子?那又是什么东西呢?不会是你们把高粱米吃了,剩下一把高粱糠给我送回来吧?周三宝生气地说。 哪怎么会呢?我要是存心糊弄您,连这高粱篾子也不给您往回送,您又到哪里去找我呢?放心吧,给您送回来的东西一定比高粱穗子值钱多了。身后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周三宝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身后好像没有了动静,便壮着胆子扭过头去看,哪里还有人影?看来那个“声音”已经离开了这里。 周三宝追到院子外面看了看,村街上连个人毛也没有。他回到屋里,点上一盏豆油灯出来,仔细查看堆在院子里的高粱秸篾子。嘿,这篾子破的还真是不错,薄厚均匀,宽窄一致,长短等齐,软硬适中,显然是一个行家里手所为。 回到屋里躺在炕上,周三宝却再也无法入睡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为什么要给我破篾子?难道他知道我是篾匠?还有,破这么多篾子那是需要很多工夫很多人力的,而且还需要有较大的场地和得力的工具,单靠人脚去踩绝对不行。 周三宝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打谷场上的声音,是不是就是这些人干的呢?打谷场离自家不太远,他们破好篾子再运到这里来很方便。 不过问题又来了,打谷场上的人又是哪里来的呢?原来以为是邻村人借用莲浦村打谷场,现在看来不是,因为雁浦周围的邻村相距都不远,邻村人特别是篾匠自己也都认识,即便不见人面,听声音就能辨别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阿里,可刚才背后那个人的口音很生疏,不像是太行山里的口音。 如此这般想着想着,天色就大亮了。要在往常的日子,天色一亮,周三宝就该下地干活儿了,但因为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宿实在太累了,他想在被窝桶里多躺一会儿养养精神。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老婆温改姐在院子里惊慌地喊了一声,当家的,你、你、你快出来! 周三宝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他以为那个人又来了。老婆温改姐胆子很小,怕吓着她,周三宝赶紧穿上衣服下了炕,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院子里,问温改姐,你怎么了? 温改姐用手指了指那垛高粱篾子,哆嗦着嘴唇说,里、里、里面有个东西...... 什么东西?周三宝问。 温改姐摇摇头说,是、是,不、不、不是...... 你这老娘们,胆量还没有虱子跳蚤大哩!到底是什么?怎么连个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了?周三宝有点生气。 温改姐结结巴巴地说,你来看看就知道了嘛! 周三宝迈开大步跨到篾子垛前,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婆说,你撩开上面的篾子看看。 周三宝伸手撩开最上面的篾子一看,原来下面是一个编织的异常精致的器物——女人用的妆奁盒。 周三宝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温改姐骂道,这个东西咱家里就有,你每天不是都在用吗?看把你吓成这个龟孙样子?要不人家都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我看一点也不假! 温改姐挨了一顿臭骂,觉得很委屈,争辩说,当家的,你看清了没有?咱家的妆奁盒是木头做的,可这个是高粱篾子编的,上面红的黄的绿的青的,花里胡哨的像一条大花蛇盘在那里。我刚才撩开篾子一看,还真以为是盘着一条大花蛇呢!这玩意儿谁见了不害怕呢?你见过高粱篾子编的妆奁盒吗? 周三宝再仔细一看,可不是嘛,还真是高粱篾子编织的妆奁盒。这东西乍一看还真像一条大花蛇在那里盘着呢!嘿,昨天晚上身后这个人有点意思呦,给我破了高粱篾子还送一个精细的妆奁盒子做礼物,莫非是有事情有求于我吗?可我就是雁浦村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个穷的叮当响的篾匠,能为你办成什么事情呢? 周三宝把妆奁盒拿过来,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放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繁体汉字:来日再登门拜访。 妈呀,这个人还要来拜访?说是拜访,还不知道给我送什么腻歪呢!不错,夜间他好像说过日后要来送比高粱穗子还要贵重的东西。他把妆奁盒递到老婆温改姐的手里说,这是他送给你的贵重礼物,收下吧。 温改姐听了一怔,胆怯地问,他?他是谁呀? 周三宝说,有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怕你胆小受惊吓。现在既然你也见到这个妆奁盒子和高粱篾子,我也就不瞒你了。说完就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述说了一遍。 温改姐一听,腿都吓软了,又哆嗦着嘴唇说,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咱们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谁也没有得罪过,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灾祸呢? 周三宝故作镇静地安慰温改姐,闭上你的乌鸦嘴!谁说一定是灾祸呢?说不定还是好事一桩哩!你看,往年都是咱俩用双脚破篾子,几天下来把腿都踩肿了,脚也踩的生疼,连鞋都穿不进去。就是到打谷场上推着石碌碡破篾子,也累的精疲力尽,连腰都直不起来。而现在,有人给咱们把篾子破了,不花一分钱不管一顿饭,还白捡了个妆奁盒子。你看,这张纸条上写着,过几天人家还要来。他说是来登门拜访,既然是登门拜访,就不能空着手吧?给咱带来的东西很可能比这个妆奁盒还要贵重一万倍呢! 温改姐不仅胆子小还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听当家的这样一说也就放了心,抱着妆奁盒子喜滋滋地回屋里做饭去了。其实,周三宝这番话与其说是讲给老婆温改姐听的,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的,因为他并不确定就是好事,他的心里也很害怕。 温改姐回去后,周三宝的心里却又翻江倒海一般折腾起来:他送个这个妆奁盒子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就这样,周三宝提心吊胆挨过了半个月光景。这半个月里,因为他怕那个神秘的人突然登门造访惊吓着家里的老婆孩子,就让老婆温改姐和孩子搬到另外一个屋里去睡,自己一个等着神秘人上门。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周三宝在睡梦中听见有人敲门。敲门人大概不愿意惊动周三宝的家人,敲门的声音很轻,不用心听根本听不出来。周三宝日夜挂记着这件事,耳朵也就灵光。门一响,就知道是谁来了。他也轻轻地说,请等一下,我马上就来。说着穿衣下地去开门。手刚一拉开门闩,猛然想到那天夜间神秘人不让他回头的话,就问了一声门外,请问,这次难道还不让我见你的面吗? 门外的人说,不,这回我们可以见面了。 周三宝把门打开,发现门外站着三个人,一高两矮。高个子在前面矮个子在后面。高个子人脑袋很大。两个矮个子人脸上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虽然是在夜间,但周三宝完全能体会出来,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看见周三宝开门出来,高个子人双手一抱拳,说,恩公的后人在上,请受我们一拜!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后面两个矮个子人没有说话,但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周三宝没有料到来人有这一手,惶急之中连忙俯下身子往起拉这三个人。一只手刚挨着他们的臂膀,却又慌忙抽了回来。你道为何?原来这三个人的臂膀就像三块冰坨子那样凉。秋天的太行山里,晚间冷风嗖嗖,气候本来就很冷,再加上这三个冰坨子,难怪冻得周三宝往回直抽手。 时令已是农历十月中旬,月明星稀。周三宝借着月光再仔细观看这三个人,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声!高个子人看不清面容如何,两个矮个子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形同僵尸。周三宝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他们的胳膊凉的像冰坨子呢,原、原来他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和我形同陌路。唉,也该着我周三宝倒霉,今天晚上真是活见鬼了! 三个人似乎觉察到周三宝看出了他们的来路,索性不再隐瞒,准备实话实说。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子人说,我们确实是从阴曹地府里来的,没有吓着您吧? 周三宝不置可否,觉得这个问话挺不好回答。你说吓不着吧,自己对面站着三个阴魂,胆子再大的人心里也会发怵;你说吓着了吧,他们倒也没又对自己怎么着,还毕恭毕敬地下跪磕头作揖,而且还一口一个恩公后人的叫着。 愣怔了片刻,周三宝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里一阵雾里一阵,都把我搞糊涂了。你们应该把来龙去脉对我讲清楚。他距离高个子人最近,发现他头上戴着假面具,就说,你能不能先把头上的东西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真实面目。 高个子人听了,不但没有摘下假面具,还用手紧紧地护了一下,低声说,恩公的后人啊,我还是戴着它这个假面具的好。摘了它,可就要吓着你了!好吧,今天晚上时间充余,我就把自己的前世今生对你讲上一讲。 原来,这三个阴魂来自太行山外冀中平原上的一户李姓人家。其实他们以前并不姓李,其祖上是北宋年间北国辽邦的皇族,姓氏为大辽国姓耶律,也就是契丹人的后代。当年辽国被金人所灭,为躲避灾祸,这些人只好改姓耶律为姓李,南下逃难散落在冀中平原和冀西山区一带隐居,如今这些地方的李姓人家有一部分就是耶律改过来的。 到了明代初年,太祖朱元璋的四子朱棣要从侄子朱允炆手里夺取江山,发动了靖难之役,这一段历史,民间老百姓俗称为燕王扫北。战争波及之处,哀鸿遍野,尸骨累累。为了再次避祸,这户李姓人家又携儿带女辗转颠簸长途迁徙,躲到了冀西太行山的深处。 周三宝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但又不太相信,就问,你们说的可是事实?以前怎么没有听人说过这些? 高个子人说,我们没有理由欺骗恩公的后人您哪!您接着往下听就是。下面的事情您肯定更没有听说过。 那好吧,你就接着往下讲吧。 高个子人似乎有些激动,喘了口气,就又接着说下去。 这一天的黄昏时分,有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来到了太行山深处的雁浦村。进到村里,人们才看清楚这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领着两男两女四个孩子。 第128章 篾匠之夜(下) 这六个人来到一户周姓人家的门前。这户周姓人家是雁浦村里的富户,房屋盖得虽然说不上金碧辉煌,但也比村里其他人家宽敞高大,门前有数级汉白玉条石砌成的台阶。这一家六口就在石阶上躺了下来。许是好几顿没有吃东西了,四个孩子饿的哇哇直哭。 这时,大门开了,一位同样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台阶上躺着的夫妻见状,赶紧挣扎着站立起来凑到男人跟前,央求着说,老人家你行行好,给孩子们一口残汤剩饭吃吧,他们都快要饿死了。 男人扭头看了看几个啼哭的孩子,皱了皱眉头,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啥时候才能到头啊?今天已经来我家好几拨要饭的了,要是天天来人,我家迟早也会被吃穷的。说归说,但男人还是怜悯地向一家人招了招手,领着他们回到家里并安排了食宿。 这户逃难之家就是上文提到的李姓人家。男主人虽然避难他乡贫穷潦倒,但却掌握着一门家传的高超技艺——用高粱秸编织篾器。不论编织什么样的器物,从他手里出来的必定是玲珑剔透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此刻,正是高粱成熟的时节。因为高粱是种在田埂上的,远远望去,一行行一排排红红的高粱穗子就像一团团火焰在阡陌间隆隆燃烧,甚是好看。 雁浦村的孩子们都喜欢嚼高粱秸吃。高粱秸糖分含量较高,吃到嘴里有股甜甜的味道,嚼过后的残渣吐的满街都是。那个年代,雁浦人还不懂得用高粱秸编织篾器,成堆成堆的高粱秸除了一部分当柴草烧火做饭,其余的都沤进猪圈里做了肥料。 这个逃难来的李姓男人看到这种情况甚是心疼,觉得雁浦村的做法纯粹是暴殄天物。他因为对周家人的大义收留感恩不尽,就把用高粱秸编织篾器的技艺传授给了那个领他们回家的男人,也就是周家的男主人,名叫周秉祥。 不过,这个姓李的男人只是教会了周秉祥编织大大小小的笘子,都是一些皮毛粗活儿,精度要求不高。像前文中提到的妆奁盒之类的细工活儿,因为对篾子的质量要求很高,李师傅并没有教给他。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过去的手艺人往往思想都很保守,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故而不愿意倾囊相授;二是时间紧促,自己这一大家子又不能长期住在周家,而且做细工活讲究多要求严,短时间内他也学不会,贪多嚼不烂,就是这个道理。尽管如此,周秉祥还是尊称姓李的人为李师傅,虽然他们的年龄上下差不了几岁。而且对姓李的一家人也是百般照顾,特别是对那四个孩子极尽体贴。 在雁浦村周家很长一段时间后,有人给李师傅送来了消息,说平原老家一带的战火略微消停了一些,很多逃难的人都返回去了。毕竟故土难离,乡情难却,李师傅听到这个消息,也想带着家人回到老家去。 周秉祥劝李师傅就留在雁浦村住,这里山高皇帝远,战乱很少波及到这里,虽然荒凉闭塞生活清苦,但毕竟不用担惊受怕,生命还是比较有保障的。再说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两家人觉得也对脾气,周秉祥还真舍不得让李师傅一家走。 然而,李师傅一家人可能是在平原上生活习惯了的缘故,也或许是不想再打搅周秉祥一家,所以执意要返回平原上的老家。 看到李师傅去意已决,周秉祥也就不再挽留,但他有感于李师傅传授自己编织篾器技艺的恩德,临行前,给李家人带了很多路上吃的干粮,并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兜交给李师傅。小布兜是粗布缝制的,很旧也很破,打着几个补丁,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李师傅想打开小布兜看一看,但被周秉祥阻止了。周秉祥告诉他,一个小破布兜子,也装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先不要看,路上最好也不要看,等回到家里以后再看不迟。 李师傅起初觉得周秉祥话里有话,想问个究竟,后来也以为一个又破又旧的小布兜子确实也装不了什么好东西,不看就不看吧。既然这样干脆也没有必要再问究竟了。于是,告别周秉祥带着一家数口离开了雁浦村。 一家六口人夜宿昼行,走了好几天,带的干粮都吃完了,身上又没有钱,眼看又要饿肚子了。这天晚上,一家人住宿在一个简陋的小客栈里。家人们都睡下以后,李师傅不顾周秉祥的嘱托,悄悄地把小布兜打开,想看看里面的东西能不能换些钱花。仔细一看,天哪,竟是一布兜白花花的银子,足足有三十两!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李师傅拟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高兴地差点跳将起来!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师傅只顾得兴奋了,不防备隔墙有耳。这家小客栈实际上是个黑店,与《水浒传》里十字坡孙二娘的客店差不多。李师傅一家的一举一动都被窗外的店老板偷偷地看到眼里。俗话说,黄金白银黑人心。店老板见了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顿时起了歹意。他把儿子叫来,两人冲进屋内就要抢夺李师傅的银子。 李师傅一边与店老板父子作殊死搏斗,一边大声地唤醒老婆,让她赶紧带着孩子们逃命去。 老婆见男人正与店老板打斗,明显处于下风,就上前想给当家男人做个帮手,却被李师傅飞起一脚把她踢出门外,急切地喊道,别管我,快领着孩子们走,孩子们的性命要紧! 老婆见状,只好含着泪水领着四个孩子趁着夜色跑出了小客栈。 一人难敌二汉,李师傅的银子最终被店老板父子抢了去,还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左右脸上各挨了店老板一刀,要不是夺路而逃,一条小命就丢在这家黑店里了。 事到如今,李师傅终于明白周秉祥为什么给他一个又破又旧的小布兜,又为什么不让他在路上打开小布兜,原来是怕恶人觊觎兜里的银子。可惜,他没有听从恩公的话而遭遇如此大祸,万幸的是保住一条性命不死,家人们也安全地逃了出去。 回到家乡后,李师傅时时刻刻觉得有欠于恩公的一片美意,总想有朝一日再去雁浦村,把一身高超的篾器编织技艺倾囊传授于周秉祥,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有一年,有个南方来的客人到冀中平原上做买卖,借宿在李师傅家。李师傅经历过出门人的艰难不易,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悉心照料,周到服务,让客人非常感激。客人感恩不尽,临走时对李师傅说,你们这里种玉米和高粱多,这些粮食都可以酿酒,特别是高粱,酿出的酒特别好喝(作者注:高粱单宁成分含量较高)。我想教你用高粱酿酒,和你编织篾器一样,酿酒也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你愿意学吗? 李师傅欣然答应,虚心向客人学习。从此以后,李师傅不仅是篾器高手还是酿酒高手,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闻其大名。 有一天,李师傅忽然想到,恩公周秉祥居住的雁浦村也大量种植玉米和高粱,假如自己有机会再去雁浦村的话,一定把编织篾器细工活和高粱酿酒的技艺一并传授给恩公周秉祥。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无奈,李师傅终因路途遥远,加之身体状况一年不及一年,而且以现在这副尊容去雁浦村还有可能吓坏恩公周秉祥,只好悻悻作罢。 一晃儿好多年过去了,周秉祥和李师傅都已经去世离开了人间。虽然早已化作一缕阴魂,但李师傅报答恩公周秉祥的信念始终没有泯灭。后来,他不知道从谁的嘴里得知恩公的后人周三宝如今家境不是太好,就想帮衬他一把,然而自己已经隔世为人,李姓这一脉男丁也已经绝世,女子嫁做他人妇,一代远于一代,严格说来与李家已经没有了血缘关系,看来要想帮衬恩公的后人周三宝还得亲自出马。 于是,就出现了周三宝丢失高粱的怪事,出现了打谷场上破篾的怪事,出现了院内堆有大垛高粱篾子的怪事,还出现了身后的声音不让周三宝回头的怪事。 ...... 戴着假面具的高个子人讲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一般,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歇息。 周三宝说,如此说来,你就是那个身怀篾器和酿酒两种绝技的李师傅了? 高个子人说,不错,就是我。后面这两个是我的儿子,就是当年来你家的那两个男孩,他们也已经过世多年了。他们俩都是笨人,口拙不善言辞,礼数如有不到之处,恳请恩公不要见怪。 周三宝又说,你不让我回头,是因为那天你没有戴着这个假面具吧? 对,李师傅说,那天只是为了帮你破一破高粱篾子,给你送一个妆奁盒,并没有打算和你见面,所以就没有戴假面具。那天晚上有淡淡的月光,我这副尊容在月光下会显得更加瘆人,害怕吓着你,所以不愿意让你见到。 周三宝说,你小瞧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而你也算是周家的老世故了,能吓着我吗? 李师傅说,我的一只眼是个大黑窟窿,满脸瘢迹重重,很不好看。 周三宝本想让他摘下假面具,但人家不愿意摘也就算了,不能勉强,也要给他留点尊严,尽管他只是一缕阴魂。 周三宝忽然想起那晚他说的贵重物品,问,是不是高粱酒? 李师傅回答,是的。酿酒和编篾器不同,是需要一定时间的。我们刚把高粱砍下来,无法当下就把酒酿造出来,所以只能等半个月以后再来。说着,让那两个年轻人把酒搬来,原来是两个大肚陶瓷坛子。 周三宝已经闻到了酒香,果然比当地村民们酿的地瓜干酒好。不过,他摇了摇头说,这高粱酒好是好,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怎么个酿法也是枉然。 李师傅说,这个很简单。你们不是都会烧地瓜干酒吗?怎么烧地瓜干酒就怎么酿高粱酒,做法大同小异,只要多鼓捣几次就行了。周三宝问,还有那个妆奁盒,也是你特意送给我的贵重礼物吧? 不错。说来惭愧,李师傅露出内疚的神色。 怎么回事?周三宝诧异地问。 李师傅说,当年我只教会恩公编织笘子一类的粗活,没有教会他做妆奁盒。 奥,这是为什么呢?周三宝问。 李师傅说,有些私心,哈哈,你心知肚明我就不多说了。另外,还有一个实际原因是细工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因为后来我返乡心切,想教恩公也没有时间了。你是个聪明人,那个妆奁盒拆开看几遍就知道怎么编织了,不用我专门教你了。 说完,带着两个儿子又跪倒在地给周三宝磕头作揖,然后站起来说,好了,我的心愿已了,这就告辞。 周三宝连忙喊了一声,等一下,还有个问题没有说清楚,你们把高粱秸藏在某个地方,这很容易做到,但这酿酒,可不比破篾子那样简单。我想你们断然不会把那么多高粱穗子运到平原老家去酿酒吧? 问得好!在阳世人眼里,我们似乎无所不能,所以人们常常说让神灵保佑,其实我们什么也保佑不了。当然,我们不会费那么大的傻劲来回搬运这些高粱,我们自有自己的办法,这个嘛,不提也罢。恩公如果愿意酿造高粱酒,不妨把酒坊开在雁浦村西的雁岭洼,那里是个酿酒的绝佳处所。 说完,不等周三宝再多问,三个身影忽然化作一阵清风,眨眼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张祥顺说,既然提到了酒,那下一章咱们就讲酒吧。 什么题目呢?我问。 张祥顺说,酒坊内外。 请看下一章:酒坊内外。 第129章 酒坊内外(上) 上一章故事中,李师傅提到了雁岭洼,这个地方在雁浦村西边七八里地处,偏僻荒凉,雁浦村人没有特殊事情极少走到雁岭洼去,可作为外乡人的李师傅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呢?还让周三宝去那里烧高粱酒?雁岭洼过去烧过地瓜酒,有两个烧酒作坊,也是雁浦村人建起来的。雁岭洼离雁浦村很远,为什么去那里烧地瓜酒?因为那里有一眼泉水,水质特别好。酒这种东西,对水质的要求特别高,水质不好,烧出来的酒就不好喝,而雁岭洼的泉水最适合烧酒。 不过,后来雁岭洼酒坊里发生了一场腥风血雨的灾祸,这里的酒坊就荒废了。雁浦村再烧地瓜酒,就改在一个离村很近名叫石板峪的地方了。石板峪的水质虽然不及雁岭洼好,但也算不错。 很多年前的一天黄昏时分,有位名叫韩记皂的前辈看羊人正在离雁岭洼不远的地方看羊,忽然看见从远处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这个人走得非常快,双脚就像不沾地飘过来似的,离韩记皂越来越近,眨眼工夫就到了眼前。 此时太阳刚落山不久,天色还不太黑。韩记皂发现来人个子很高,但却低着头。他头上戴着一顶麦秸编的草帽,帽檐很宽大,把脸部遮的严严实实。 来人上前抱拳向韩记皂行了一礼,悄声地问道,敢问这位老前辈,到雁岭洼的酒坊怎么走?声音嘶哑很不好听,“呲啦、呲啦”的,就像钝锯子锯硬木头一样。 韩记皂听了这个声音心里有些不舒服,堵得慌,因为一是看不见这个人的五官面容,二是说话声音难听,三是问的地方犯忌讳。雁岭洼酒坊早年间出过一桩命案,雁浦人不仅极少走到那里去,就是嘴上也极少提到那个地方。现在天色晚了,而这个人偏偏要到雁岭洼去。他去干什么?韩记皂多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反问了一句,请问,你到雁岭洼去干什么? 来人停顿了片刻,好像斟酌着语句说,我、我要去看、看一位朋友,再、再取一样东西。 韩记皂说,兄弟,如果不是特别着急的事情,我劝你还是不去那里好。 为什么呢?来人往起抬了抬头,但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仍是悄声细语地问。 韩记皂告诉来人,雁岭洼曾有两家烧地瓜酒的酒坊,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两家酒坊死了好几个人,酒也烧不成了。这不,天也黑了,你一个外乡人去那里干啥?连我们当地人就不去。看你手里也没有拿着照明的东西,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走?要不这样吧,你先到雁浦村住下,待明天让村里人领着你去。 虽然韩记皂看着这个人不怎么舒服,但雁浦百姓民风浑朴,信奉远来之人即为客的老理儿,所以好心地规劝来人今晚先别去雁岭洼。 不料,这个戴宽檐大草帽的人还挺拗,执意要去雁岭洼,任凭韩记皂怎么相劝都不管用。唉,阳关大道你不走,独木桥上挤着行,随你吧!韩记皂无奈地用手指了指前面说,你照直往前走,过了那条小河,往左拐,转过两个山头就是雁岭洼。 来人戴着大草帽的脑袋往下低了低,道了一声谢,转身朝着前边走去。 韩记皂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心里想,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听人劝,吃饱饭。这个人如此不听劝告,有他受罪的那一天。 大约已是后半夜时分。看了大半夜的羊,韩记皂有些困倦,眼皮直打架,他想到小窝棚里休息一会儿,忽然,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一个人影向自己走来。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天还有点阴,一丈开外什么也看不清。所以,当韩记皂看见这个黑影时,黑影已经到了他面前。 韩记皂心里有些着慌,黑影个子很高,骨架也很粗壮,而自己个头矮小,又上了年岁,这个家伙要是打劫人,娘呀,我可是招架不住,于是就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黑影开口说话了,老师傅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一阵钝锯锯硬木的“呲啦、呲啦”声传进了韩记皂耳朵里。 奥,这个黑影敢情就是刚才向他问路到雁岭洼酒坊的那个戴宽檐草帽的人。韩记皂终于想起来了。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没到雁岭洼酒坊去?韩记皂虽然止住了后退的脚步,但还是惊恐万状地问。 我已经去过雁岭洼了。黑影淡淡地回答。 那、那你见到要找的人,取到需要的东西啦?韩记皂觉得奇怪,这里到雁岭洼七八里路,由于少有人行走,一条崎岖小路早已荒芜,荆棘丛生、沟壑众多。黑影去而复返,行动这么快,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对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到雁岭洼去,怕被我讥笑,就谎说去过了。 可能也是怕韩记皂不相信,黑影又说,我见到了要找的人,也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韩记皂耳边又是一阵“呲啦、呲啦”极难听的声音。 刚才韩记皂那样问,是根本不相信黑影真的到过雁岭洼,因为那里的酒坊早已破败不堪,哪里还有人住?至于黑影所要取得东西也不可能是贵重物品,那里除了碎酒缸和破砖烂瓦,哪里还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可听他所说言之凿凿,又好像不是在说谎,是啊,他欺骗我一个毫不相干的看羊人做啥?没有任何理由嘛! 韩记皂觉得事情绕的慌:黑影既然在雁岭洼酒坊找到要找的人,也拿到了需要的东西,从哪里来再回哪里不就得了?怎么又来到我看羊的小窝棚前?显然,他是冲着我来的。于是问,兄弟,你找我还有什么事情?意思很明显,你到雁岭洼之前向我问路,我已经告诉了你。现在你原路返回就是,不必再来我这里。都后半夜了,我得抓紧时间迷糊一会儿。再说你这个模样我看了着实害怕。 “呲啦、呲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师傅,我向你打问一件事。 看看,找上我了不是!韩记皂心里直犯嘀咕。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硬着头皮接招吧!就问什么事? 黑影问,师傅可是雁浦村人? 韩记皂如实回答,不错,我就是莲浦村人。 黑影又问,雁浦村可有一户姓桓的人家? 桓?韩记皂听了一愣,摇摇头说,没有。雁浦村子不大,以张姓人家为主,其他杂姓也有,但都是一些普通姓氏,王李赵刘等等。桓这个姓氏太稀罕了,我长了这么大都没有听说过有姓这个的。 听了韩记皂的话,黑影悄声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他刚才明明说雁浦村有姓桓的人啊!怎么雁浦村人却不知道呢? 黑影的声音尽管不大,但仅在咫尺的韩记皂还是听的一清二楚。他问黑影,是谁告诉你雁浦村有姓桓的人呢? 黑影沉默了,似乎是在斟酌可不可以把那个“他”告诉眼前这个看羊人。片刻之后,黑影答所非问地说,请问师傅贵姓? 韩记皂回答,我就是一个看羊的穷老百姓,贵什么贵?免贵,姓韩。 姓韩?黑影的“呲啦”声突然提高一倍,震得韩记皂耳朵嗡嗡响。显然,黑影很兴奋。他又向韩记皂跟前迈了一步,宽大的草帽檐都快蹭到韩记皂脸了,韩记皂只好又向后退了两步。 这时,黑影又沉默下来,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不说话也不走。韩记皂困得够呛,可也无法休息。想赶黑影走,但又无法说出口。黑影大概猜测出韩记皂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满含歉意地说,韩师傅歇着吧。我明天晚上再来,还有一些事情要问你。 韩记皂一听,连忙说,还要问我什么事情?明天白天问不行吗?白天我有空儿。 黑影说,还是晚上问吧,白天我没有空儿。 韩记皂说,明天晚上我就不在这块地上看羊了,你到哪里去找我? 这个不碍事。黑影说,不论你在哪里看羊,我都能找到你。 第二天晚上,韩记皂果然换了看羊地点。天渐渐黑了下来,还不见黑影来。韩记皂此刻的心情很矛盾,他既不希望黑影来找他,又希望他能来。不希望他来,是直到现在也没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是人是鬼都不清楚,也不明白他缠着自己要干什么;希望他来,是想知道他究竟要问什么事情。黑影去过雁岭洼酒坊,看来对那里的情况了解一些。而自己,甚至全雁浦村的人,都对发生在雁岭洼酒坊的人命案知晓不多。很多年过去了,雁浦村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其间曾有不少人想弄清楚案件的真实原因,但都功亏一篑,留下一个无法破解的疑团。如果借助黑影力量把这个疑团弄个真相大白,对于雁浦村而言,也算得上一件功德圆满的善事。 天色越来越黑,快伸手不见五指了,黑影终于来了,还是戴着那顶宽檐大草帽。 韩记皂说,这位师傅,夜间又没有阳光,你还戴着大草帽干啥?把它摘下来吧。说着伸出手来就要去摘黑影的草帽。 黑影慌忙用手护住草帽,说,戴惯了,不愿意摘了。而且我戴着这顶草帽,对你也有好处。 对我有什么好处?不识你的真面目罢了。虽然是在夜幕中,但韩记皂发现黑影的手臂特别白,好像没有血色。而自己的手臂因为天天风吹日晒,黑的就像两根车轴。 韩记皂对黑影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黑影说,韩师傅,你的原籍不应该是雁浦村吧?是不是从外地迁过来的? 韩记皂说,原籍不是这里。记得祖上说过,我们的原籍是泗水郡淮阴人。 奥,和西汉的韩信大将军是一个地方人,不简单啊!黑影人唏嘘着说。 有啥不简单的?听祖上说,韩信就是我们的先祖。 那怎么来了雁浦村呢?黑影又问。 听说当年韩信想造反,被吕后斩杀在未央宫。他的后人为避祸四处逃散。我们这个族支就远途迁徙来到太行山深处。据说当时并不在雁浦村,是后来才迁来的。 黑影又说,听说韩信大将军的传奇故事很多,你既然是他后人,应该知道一些吧。 韩记皂闻听一愣,不明白这个黑影为什么对韩信如此感兴趣。韩信死了都一千多年了,连我们这些后人都不稀罕提起他,你不住地提他干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心里尽管这样想,但嘴上还是告诉黑影一件关于韩信的传说。他说,世人都认为韩信要造反,但我不相信。他为什么不选择有兵权的时候造反,那时他是三齐王,有兵有将一呼百应。后来降为淮阴侯,又被夺了兵权还造哪门子反?要让我说,你吕后想杀他就说想杀他,别找其他原因,说不服我们。另外,还有个说法是韩信功劳太大,连天兵天将都嫉妒他,设了个局把他杀了。 黑影插话问,设了个什么局呢? 韩记皂说,就是韩信为两位农夫分酒的故事。 分酒的过程前文已经讲过,这里不再赘述。 韩信分了酒,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韩记皂长叹一声接着说,那两个农夫可不是一般老百姓,而是天界派到世间的侦探。据说天界早已洞察韩信有谋反之心,就派遣两个天兵天将装扮成农夫模样在三岔路口等着韩信。那桶酒寓意着大汉王朝一桶江山,而韩信非要将它一劈两半,分明是要谋反,这还不触犯汉刘大忌!刘邦在世时,尚念韩信灭楚有功,不忍杀害他,只是从齐王降为淮阴侯。其实,这也是天界的意思。天界曾下旨给大汉王朝,韩信分酒有罪,折他十年阳寿,让他患病而亡寿终正寝。然而刘邦一死,心狠手辣的吕后矫诏天意,不管韩信有功没功,骗到未央宫剁成了肉酱。这个传说,我们这些韩信后人都能说上一段半段。可又有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第130章 酒坊内外(下) 等韩记皂讲完,黑影突然问了一句,雁岭洼酒坊的事情,韩师傅一点也不知道? 韩记皂说,我真不知道。刚才这个传说涉及到我的先人,我毫不避讳地告诉了你,其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黑影说,你想不想知道发生在雁岭洼酒坊的事情? 韩记皂说,太想知道了!难道你知道? 知道一点。黑影说。 这就奇怪了。雁岭洼属雁浦村,连我这土生土长的雁浦人都不清楚,你一个外乡人能知道?韩记皂大摇其头。 黑影说,我原先并不知道,昨天去了一趟雁岭洼,知晓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这个黑影就是前中提到的李师傅。他的名字叫李业利。这个名字明显是为了延续原来的姓氏耶律。为了躲避金人追杀,他多年来不敢以真实名字示人,对外一直称李师傅。 李业利受那个南方人指点,在村里开办了一家酒坊,专门酿造高粱酒。当地也有烧地瓜酒的。虽然高粱酒比地瓜酒好喝,但也有不足,劲道上不及地瓜酒甘冽醇厚。乡下人喜欢喝烈性酒。李业利总想弥补高粱酒的不足,但不知是工艺还是原料的问题,试验了多次,效果不好。他们这一族支人丁不旺,李业利去世后,儿子们也相继去世,没有子孙赓续,一脉香火断了根,酿酒也就断了线。 有一天,李业利在冥间游走逛荡,眼前突然吹过一缕清风。清风来的好蹊跷。李业利闲着没事,就跟着清风吹过的方向往前追。追了二三里地,来到一个拐角处,风停了,前面立着一个人。李业利走上前一看,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年救他一家又赠他银两的雁浦村恩公周秉祥。 李业利问,恩公何故在此? 周秉祥说,哈哈,我和你一样,也来到了这个世界里。 李业利说,像咱们这个年岁,自然早早就来到了这里。我是问恩公怎么来到了平原上?我记得雁浦村离这儿有好几百里地呢! 周秉祥说,我是特地为找你而来的。 恩公找我何事?李业利有些惊愕。 听说你在平原老家酿造过高粱酒?周秉祥问。 不错,倒是弄过几年,但没有留传下来。李业利口气里带着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周秉祥不解地问。 唉,我也不知道哪辈子造了孽,子孙后代传承断档。这不,一手上好的酿酒技术只好带到阴曹地府里来了。李业利两手一摊,无不惋惜地说。 周秉祥说,我的子孙后代倒是传承有序,可几乎都是无能之辈。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可与我当年差的实在太远。真让我为他们着急。 恩公找我,难道是想让我帮衬他们?李业利试探着问。 我就是这个意思,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周秉祥说。 我理当帮衬他们,可怎么个帮衬法呢?阴阳有别呀!李业利皱了皱眉头说。 周秉祥说,这个对于你来说并不是难事,用不着我提醒。你不要给他们送金送银,送到他们哪儿也花不出去。雁浦村有个地方叫雁岭洼,那里的水质非常好。雁浦人在那里烧过地瓜酒。 李业利问,雁浦村人也烧地瓜酒? 对。原先好多人家都在烧地瓜酒,后来只剩下烧的最好的两家。周秉祥说,其中一家就是我们周家的后人。还有一家姓韩,是从外地迁到雁浦村的,我没有见过他们。起先周韩两家关系挺不错,你帮衬我我协助你,生意很好。后来闹起了别扭,隔阂越来越深,最后竟然大打出手,两家都死了不少人。唉,这也算世事难料家门不幸啊! 有这种事情?缘由为何呢?李业利听了唏嘘不已。他生前是个买卖人,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特别是同行,虽然人常说同行是冤家,但越精明的人越懂得和睦相处的道理。和睦相处才能实现共赢才能日进斗金;而互相拆台明争暗斗,最终只有一个结果——两败俱伤,更有甚者还会家破人亡。 谁说不是呢?周秉祥啧了啧嘴,把两家反目成仇的来由告诉了李业利。 李业利听了,惊愕地大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一个小小的雁岭洼竟然发生如此匪夷所思的奇怪事情,太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 周秉祥说,李师傅你也别光听我说,毕竟两家酒坊之一是我的后人。我是旁观者,没有置身之中参与这件事情,这些话或许有不实之处。你如果有时间,不如辛苦一趟到雁岭洼看看。前些年听说姓韩的这家人的阴魂出现在过雁岭洼。你不妨听听韩家人怎么说,这样也可以印证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对了,你如果能把那件引起两家仇杀的物件也找到,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就有了李业利的雁岭洼之行。 李业利到了雁岭洼,已是半夜时分。从前红红火火、热闹非凡的酒坊如今满目断壁残垣、狼藉一片。李业利记着周秉祥的话,想试试能不能见到那个姓韩的,就嘴唇微动默默地祷告了一番。 工夫不大,果然从一处瓦砾下面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来。继而,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传到李业利耳朵里,来者何人?找老夫有何贵干? 李业利听了差一点笑出声来,来者何人?我哪里是人?分明是个野鬼孤魂嘛! 矮小身影似乎知晓李业利在想什么,又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戴着宽檐草帽,说话嘶哑,应该是......他想说不是好死之鬼,但又觉得不礼貌,就改口说,你能在夜里看见我,说明是同类。咱们过去都做过人,怎么就不能问来者是何人呢? 李业利想想也有道理,是啊,我们过去都是堂堂正正的人。现在么,即使做鬼也是堂堂正正的。于是问,你可是姓韩? 矮小身影一愣,说,我不姓韩。 不姓韩?李业利听了也是一愣。周秉祥说韩家是两家酒坊主人之一,除了姓韩,那就是姓周了。可据周秉祥说,自酒坊出事后,周家人从未在雁岭洼出现过。你贵姓?李业利问。 矮小身影说,我姓桓。 桓?这个姓氏可不多见。李业利说。 东晋权臣桓温你可知晓?矮小身影问。 略知一二。李业利点点头。 就是桓温的桓。提到桓温,矮小身影似乎挺得意。紧接着,他反问李业利,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你是谁?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李业利把来意讲明。但他只说对雁岭洼当年的事情感兴趣,并没有透露出周秉祥来。 矮小身影长吁一口气说,很多年过去了,雁浦村人都不愿提这件事,更不想弄明白真相。倒是来自数百里之外的你提起了此事,看来你是个有心人。好吧,看在咱们都是冥间同类,我就把事实真相告知于你。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冷冰冰的,有了点热乎气儿。 原来,雁岭洼桓、周两家酒坊的地瓜酒各有特色,销路都很好。但在口感上,周家的酒略胜一筹,所以进项要比桓家多一些,也算一招鲜吃遍天。桓家眼红周家日进斗金,很想把周家的绝招(就是配方)学到手,无奈周家不愿意传授给他们。桓家想了好多办法,但周家始终不答应。 桓家酒坊主人的老婆二十四五岁年纪,长得非常漂亮。而周家酒坊的二掌柜是个年近三十的精壮汉子。两个人每天都在酒坊忙活,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互生情愫搞到了一起。桓家酒坊主人得知此情,怒不可遏,狠狠揍了老婆几次,还扬言杀了周家酒坊的二掌柜。但后来他改变了主意,给老婆布置了一项任务:通过周家二掌柜,把他们的绝招偷过来。 周家二掌柜很有主意,在这个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可以给她吃给她穿,但就是不肯给她烧酒绝招。桓家老婆白陪着周家二掌柜睡了很多次觉。 桓家酒坊主人恼怒异常,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决心要让周家人尝尝桓家人的厉害。有一天,他竟在周家的饭锅里下了毒。周家人包括干活的伙计,一下子死了七八口。二掌柜那天正好到雁浦村办事不在家,侥幸保住一条性命。 命案等于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妈的,想不到你桓家如此蛇蝎心肠伤天害理,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周家二掌柜也愤怒到极点,就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放了一把火,把桓家酒坊烧了个片甲不留。说来也巧,独独没有烧死桓家酒坊的女主人,但烧伤都很严重,已经是废人一个。 出了这种天大的灾祸,两个幸存下来的人痛定思痛,都后悔莫及。桓家酒坊女主人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劝丈夫放手。下毒那天,她知道周家二掌柜不在雁岭洼,就对丈夫的恶行睁只眼闭只眼;而周家二掌柜一把火烧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也深觉罪孽深重。后来,周家二掌柜把一小块羊皮送给桓家女主人,说那就是周家的烧酒秘笈,上面标有水量大小和加水时间等等。女主人接过来看也不看就扔到了野地里,无比凄惨地说,人都不在了,酒坊也毁了,还要这张破羊皮干什么? 几天后,桓家女主人不吃不喝绝食而亡。周家二掌柜也觉得活在世上没有意思,从雁岭洼的最高处纵身跳下百丈山涧...... 李业利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位姓桓的和周秉祥所述丝毫不差,是实情无疑。 这时,矮小身影走近李业利,递给他一块破羊皮说,我知道你曾受恩于周家,还想帮衬周家后人,想让他们接着烧地瓜酒。这份烧酒秘笈本来就是周家的,就请你还给他们。两家仇杀因它而生,好像是不祥之物,但缘由在人不在物,以后就让它造福雁浦村老百姓吧! 李业利接过羊皮块,问矮小身影,你就是桓家酒坊那位主人吧? 惭愧,惭愧。就是我。 听说你是从外地迁到莲浦村的。雁浦村还有桓家后人吗? 有,但多少年过去了,现在的桓姓已经不是我的近支亲属了。矮小身影又恢复了冷冰冰声音。 ...... 一番话讲下来,已是深夜。黑影对韩记皂说,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的名字叫李业利,是当年辽国契丹皇族后代,本姓耶律。金人灭辽后为避祸改姓李。我推测,雁岭洼酒坊姓桓的也是为避祸改过的,其实他应该姓韩,和你是族亲。 韩记皂惊疑地说,可从我记事起就姓韩,没有姓过桓呀! 李业利说,当年你们的祖先刚到雁浦村时,一定姓过桓,后来千百年过去了,不可能再有人来追杀你们,就恢复了原姓,因为这个桓姓太少,叫着也拗口。我也准备恢复原来的姓氏,但耶律是个复姓,不如李字叫着方便,所以没有改。 韩记皂觉得李业利的分析很有道理,点点头表示赞同。 雁岭洼惨案已经真相大明,我也完成了恩公的重托。韩师傅给我提供了诸多方便,就此谢过。李业利说着,起身要走。 韩记皂连忙拦住他说,惨案的真相明白了,可你的真相我还不明白。我想看看你的真实面目。 你真要看?李业利问。 我真要看。韩记皂答。 黑灯瞎火怎么看?李业利有些不情愿。 不碍事,我有火镰石。韩记皂说。 李业利摘下草帽,韩记皂打起火镰石,往李业利脸上一照,吓得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一只眼窝是个拳头大的黑窟窿;左右脸上各有一道一寸深的刀疤...... 待韩记皂醒来时,李业利早没了影儿。 ...... 张祥顺讲到这里,我提出疑问,李业利并没有把烧酒秘笈交给周三宝,他以后怎么开酒坊? 张祥顺说,听韩记皂提起过这件事。这个不难办,周三宝去雁岭洼清理旧酒坊修建新酒坊,一定会看到那张秘笈的。 提到了秘笈,就是那块破羊皮,就引出了下一章故事。 请看下一章:叩门声声。 第131章 叩门声声(上) 上一章故事讲到,李业利受周秉祥之托为其后人周三宝指出一条改善生活质量的途径,故而,就有了李业利的雁岭洼之行,终于使多年前发生在雁岭洼的那桩疑案大白于天下。 张祥顺讲到这里,我问他,周秉祥的后人周三宝后来究竟酿没酿造高粱酒呢? 张祥顺却又卖起了关子,说,你别着急,现在还是先讲咱们的故事。虽然上一章故事讲了李业利雁岭洼探究疑案真相,但这一章还是要先从《高粱熟了》讲起。 李业利和两个儿子把周三宝的高粱酿造了几大坛子酒给他送去,并嘱咐他到雁岭洼去烧酒,但周三宝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出,并没有太往心里去。雁浦村民烧地瓜酒大多时在农闲的冬季,周三宝也烧过地瓜酒,够自己喝就得,没有想用它做买卖赚钱。至于酿造高粱酒,一是自己没弄过这个东西,二是酿造规模要比烧地瓜酒大得多,工序也繁杂得多,最后弄成弄不成还是个未知数。周三宝是个习惯于守成之人,就喜欢守着一亩三分地踏踏实实地种庄稼,根本没有经商意识。况且他认为,这个李业利并不是阳间之人而是一缕阴魂,现在这个世道,连活人的话都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是死鬼的话?所以,过了很长时间,周三宝一直没有酿造高粱酒的动静。 这天深夜,周三宝睡醒了一觉下地解小便,朦胧之中似乎听见外面传来几声 “哗啦、哗啦”的轻微响声,似乎是院子大门上的门环在响动。雁浦一带的民居有个特点,家家户户都有个大院子,院子上还有个大门,门上钉着两个铁制的门环,有人进来或是敲门或是摇晃门环就会发出响声。有时候大风吹过,也会摇动门环发出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声音。 周三宝暗自寻思,现在已经是初冬季节,说不定是一阵山风吹过摇动门环发出的响声,就没有在意,小便解完后爬到炕上又呼呼大睡。 第二天晚上,周三宝下地解小便时又听到大门的门环响动起来,似乎比头天晚上的声音大了一些。因为白天曾经刮过大风,周三宝以为还是风吹摇动了门环,仍然没有引起注意,继续睡自己的大觉。 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他正在酣睡中,却被睡在身边的老婆温改姐叫醒了。 周三宝揉了揉眼睛,深深地打一个哈欠,埋怨温改姐说,你这老娘们不好好睡觉,发什么癔症? 温改姐说,当家的你听,外面好像有叩门的声音。 恰在这时,外面的叩门声消失了。周三宝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就又躺下睡觉。不料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被温改姐摇晃醒了,当家的,你仔细听听,真的是有人叩咱们家的大门哩!这么晚了,谁在叩门呢?莫非不能等到天亮再叩吗?搅得人连个安生觉也睡不成! 周三宝这回也听到了叩门声,满不在乎地说,不奇怪。我前两个晚上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听周三宝如此一说,温改姐惊讶地问,什么?前两个晚上就有叩门的声音?那你怎么不去看看是谁呢?或许有人真有什么要紧事情找咱家说呢! 周三宝大咧咧地说,深更半夜的谁找咱们家说事情呀?现在是什么季节?刚刚入冬。刚入冬风不停,这是咱们雁浦村一带的民间谚语,难道你忘了?风一吹门环就有响声,这不正常吗?你瞎咋呼个啥?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温改姐说,这个民谚我当然记得,倒是你忘了咱们雁浦村的一句俗语。 什么俗语?周三宝问。 风怕日头落,鬼把公鸡叫。白天刮风,太阳落山后一般就会停下来。你听听,眼下外面哪有一丝风? 周三宝支楞着耳朵细一听,可不是嘛,真是没有一丝风吹过。如果有风吹过,那就不光是门环响,连院子里的杨树叶子也会“哗啦哗啦”响起来的,可现在杨树叶子却没有一丁点声音。莫非真如老婆所说,有人找自己有事情?对了,头两天晚上也没听到杨树叶子响,看来真是有人找自己来了。 这样想着,周三宝就披上衣服,下地来到大门口,拉开门闩推开大门朝外看了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周三宝小声问了一声,刚才是谁敲门了? 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周三宝又提高声音说,喂,刚才是谁叩我家大门了?有什么事情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 周三宝不耐烦了,语气不免有点生硬,声音也更大,哎哎哎,你到底是谁呀?连续三个晚上了,搅得我的家人连觉都睡不好。你究竟想干什么呀? 让周三宝生气的是仍然没有人回答。无奈,他只好关上大门,回屋去接着睡觉。 温改姐问他,见没有见到人呀? 周三宝摇摇头说,没有。 温改姐说,没有人叩门,那门环怎么会响呢? 周三宝说,可能是谁家的孩子调皮捣蛋来摇晃门环呢! 温改姐摇摇头说,不可能,哪个孩子三更半夜不睡觉来摇我家的门环?撒呓症吗? 转眼到了第四天晚上。周三宝睡觉前没有插大门的门闩。他寻思,如果有人来找他,直接进来就行,就不用叩门环了。因为心里惦记着这件事,他也睡不着,就躺在炕上等着,大睁着两只眼睛盯着屋顶发呆。 奇怪的是,门环竟然一夜都没有动静,你说气人不气人!我插着门,你不停地叩门;我不插门,你反倒不来了。不来也好,说明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要有急事你还会找我的。这样一琢磨,周三宝就放宽了心,慢慢地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 入冬以后,正是雁浦村烧地瓜酒的季节。因为雁岭洼出事后,村里就把烧酒作坊搬到了一个叫做石板沟的地方。这个地方离雁浦村比较近,也就是三四里地。 周三宝已经好多年不烧地瓜酒了。今年,他又动了烧酒的心思,因为今年村里红薯大丰收,光周三宝家就收获了好几千斤。他家人口不多,这么多红薯一下子吃不完,储藏是个大问题,储藏不好就会烂掉。有的人家收获红薯更多,有一多半弄到石板沟去烧了地瓜酒,这样可以避免大量的红薯烂掉。 周三宝把到石板沟烧地瓜酒的准备工作做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要进驻石板沟。奇怪的是,这天夜间叩门声又响了起来。更加诡异的是,周三宝出去查看时,还是见不到一个人影。叩门声搅得周三宝心神不定、惶惶不安,也没有心思去石板沟了。 这天黄昏时分,周三宝也无心思吃晚饭,坐在院子里的石碾上一锅一锅地抽闷烟。老婆温改姐走过来提醒他说,当家的,这里面肯定有“鬼打刀”。 温改姐这句话,真提醒了周三宝。他记起秋天丢失高粱的事,那就够玄乎的。说不定叩门也是同样的玄乎事。可怎么来解释这个玄乎事情呢?这一点头绪也没有啊! 温改姐说,咱们是不是找找看羊人张祥顺呢?那可是雁浦村三里五乡有名的半仙呀! 对对对!我怎么就忘了他呢?周三宝一拍大腿,差点从石碾上蹦起来!他转过脸来对温改姐说,你这老娘们,平时说话总不着调,刚才这两句话说的还挺靠谱。走,这就找张祥顺去! 天气冷了,羊群进了羊圈,张祥顺不用看羊了。吃过晚饭后,他准备早早上炕睡觉。刚要躺下,突然看见周三宝和温改姐两口子在门外喊他,祥顺叔在家吗? 张祥顺说,在家,有事吗? 周三宝说,外面找您说点闲事。 张祥顺说,进来吧,大门没关。 周三宝和温改姐进了屋。周三宝问张祥顺,祥顺叔,你晚上怎么不关大门呢? 张祥顺说,关大门做啥?我家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值不得贼惦记;妖魔鬼怪找我,也不用来家里,在看羊的地头就能见面。你们说是不是? 周三宝和温改姐听了点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张祥顺问周三宝,这么晚了,周家侄子找我有什么事呀? 周三宝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温改姐嘴快,接过张祥顺的话头说,祥顺叔,您的大门不关都没有事,可我家的大门关了也不行。 嗯,张祥顺一听,忙问,说说看,怎么回事? 温改姐对周三宝说,这件事情你比我清楚的多,还是你说吧。 周三宝清了清嗓子,就把这些日子夜间有人叩门的事情向张祥顺述说了一遍,而后又说,本来不想麻烦您老人家,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老有叩门声,闹的全家惶惶不安。我们俩是成年人,每天都是提心吊胆,何况两个孩子岁数还小,晚上都不敢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了。太阳一落山,就躲在屋里不敢出门。长此以往怎么能行呢? 温改姐接着说,我们觉得这里面有“鬼打刀”,想请祥顺叔看看是怎么回事。 张祥顺思忖片刻说,好吧,这件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的。 周三宝和温改姐一听很高兴,连连向张祥顺表示感谢。 张祥顺说,客气话先不必说。我只是答应把叩门声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但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你们道的哪门子谢呀? 周三宝说,谢还是要谢的。弄清叩门声的来龙去脉就是祥顺叔的一大功劳。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全都兜着就是。说完,和温改姐告辞张祥顺回了家。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张祥顺来到周三宝家。没等周三宝开口,张祥顺就先说,周家大侄子,你是不是准备到石板沟烧地瓜酒啊? 是的。周三宝说,本来半个月前我就想去,只是夜间闹了几次叩门声,闹的我惶恐不安,就把这件事情拖了下来。我想等这件事情有个着落后,就到石板沟烧酒去。 我劝你还是别到石板沟了。张祥顺说。 为什么不去呢?我都准备好了。周三宝诧异地问。 这个、这个嘛,与夜间那个叩门声有点关系。张祥顺说。 哦,与叩门声有关系?是什么人叩的门?为什么要叩我家的门呢?温改姐也惊讶地问。你们真的想知道?这回轮到张祥顺问周三宝夫妻俩了。 周三宝和温改姐异口同声地说,祥顺叔,我们真的想知道。 好,那我就告诉你们事情的全部经过吧。张祥顺说。 自从周三宝两口子找到张祥顺家,提到夜间大门门环响动时,张祥顺就怀疑与周家那位老世交有关系。这位老世交就是李业利。上一章故事《酒坊内外》中曾经提到,李业利曾把雁岭洼之行的所见所闻告诉看羊人韩记皂,而韩记皂又把这段经过传递到了张祥顺的耳朵里。故而,张祥顺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李业利。这天夜间,张祥顺没有惊动周三宝,自己穿了一件老羊皮袄,眯缝着两只眼,坐在周三宝家的大门口,他要等一个特殊“人物”的到来。 故事说到这里,大家就应该明白了,这个特殊“人物”就是李业利。所谓特殊,就是说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幽灵一缕阴魂。 时间已到三更,张祥顺忽然觉得一阵阴冷的风声掠过身旁,让他情不自禁地搭了个冷战。奥,他来了,张祥顺心里说。这时,只见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腿脚,低声说,伙计,你可是迟到了不少工夫。我等了你近两个时辰了,你看看,两只脚都快冻僵了。 紧接着,一个黑影像一片树叶那样飘落在张祥顺的跟前。黑暗中,张祥顺模模糊糊地看到黑影戴着一顶宽檐大草帽,和韩记皂所述说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嘿,太不好意思了,刚才去办一件事情耽搁了一会儿。你不会抱怨我吧?黑影低声说,声音刺啦刺啦的,就像钝锯锯硬木头一样,难听得很。 第132章 叩门声声(中) 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嗨,要早知道你去办事,我晚来一会儿就好了。抱怨倒也有一点,你让我白白挨了半天冻,这天气是真冷呀!张祥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黑影说。 黑影听了,嘿嘿笑了一声说,你真会开玩笑。 张祥顺也嘿嘿笑了一声说,说是玩笑就是玩笑,说不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黑影一愣,问,此话怎讲? 张祥顺说,天气冷是真的,这就不算玩笑;说抱怨是玩笑,抱怨不抱怨我都得来呀! 黑影问,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晚上会来这里?这么早就来等着了? 张祥顺又嘿嘿了两声说,我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呢,也是名鬼不做暗事。你三番五次叩人家周三宝家的门环,不就是为了让我来吗?怎么着?我还是先称你一声李师傅吧。 哎呀,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你的眼哪!看来你天天夜里看羊,真练就了一双夜眼。黑影低声笑了笑说,叫什么师傅啊,你就叫我李业利吧。 哪怎么能行呢,论岁数,你应该是我的长长长长辈了,雁浦人讲究尊幼有序,万万不能乱了章程。张老顺一本正经地说。 唉,我如果是阳间之人,你这样理论自然没有错误,但、但我现在只是阴魂一缕而已,你再这样称呼,我就有点不敢当了。再说,我当年去世时的年龄,应该比你现在要小的多,所以你叫我老前辈还是不太合适。李业利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张祥顺听了,也挺伤感,所以低沉着声音说,怎么排这个辈分我看下来再说不迟,咱们现在还是先说正事吧,天挺冷的,我这老腿老胳膊的都快坚持不住了。 对对对,先说正事,先说正事。李业利满口应承。 张祥顺说,我听说,你曾受周三宝的先人、也是你的恩公周秉祥所托,要帮助周三宝一把,把日子过的红火一些,可真有这事? 李业利点点头说,确实有这事。从当年来雁浦村逃荒避难算起,我这已经是第四次来到雁浦村了,可见我对雁浦村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张老顺无限感慨地说,真难得呀真难得。雁浦村也曾有不少人出去做官做事做买卖,有些人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明摆着是忘记了这个生自己养自己的小山村了。而你,一个外乡人,与雁浦村本不相干,又是阴间之魂,就为了当年周家对你的一点滴水之恩,却愿以涌泉相报。我称呼你是大义之人或许不太合适,但称你一声大义之魂还是应该的,因为你够得上名副其实。 李业利摆摆手说,不该当,不敢当啊!当年恩公周秉祥收留我们一家六口,那可不是滴水之恩而是再造之恩哪!别说后来恩公又专门相托于我,就是他不托付,我也会前来报恩的。 张祥顺问,你以前来过雁浦村? 来过,比如前段时间的高粱秸破蔑和酿造高粱酒之事。李业利说。 张祥顺“哦”了一声说,不过你这次来,好像不太愿意和周三宝见面,是不是? 是的。我觉得不见面倒比见面还好。李业利如实回答。 这就奇怪了。你既然以前和他见过面,为什么这次却不愿意见面了呢?张祥顺说。 李业利踌躇了一下,说,通过几次接触和打交道,我发觉周三宝这个人胆子很小,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而我这副尊容加上自己的身份只能在夜间出现,也不太方便。上次我和两个儿子来就差点吓坏他,所以这次就不好意思再见他了。然而,报恩的目的一定要达到,那该怎么办呢—— 张祥顺接过话头说,所以你就不住地叩他家的门环,逼迫着他去找我,让我给你们俩当传话筒,对不对? 嘿嘿,早就听说雁浦村有一句俗语:鬼仙鬼仙,仙家像鬼,鬼不像仙。意思是仙家能算过鬼魂,鬼魂却永远算不过仙家。我这点小心思居然早早就被你算了出来。嗨,你活脱脱就是一个大仙家嘛!李业利这句话倒不是奉承张祥顺,而是发自内心的钦佩和仰慕。 你这次准备怎么帮助周三宝呢?张祥顺把话题转入了正规。 让他酿造高粱酒,不是在石板沟而是在雁岭洼。李业利说。 张祥顺说,听说周三宝已经准备在石板沟烧地瓜酒,而且把烧酒的一应用具也搬到了那里。 李业利说,对,这个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就是原委这件事情让我挺为难的。本来我以前告诉过让他酿造高粱酒,高粱酒好喝也能赚钱,但不知道这个周三宝为什么却不愿意听我的话,非要还去烧地瓜酒。李业利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不能帮助到恩公的后人感到有些内疚。 张祥顺说,说来惭愧,别看我平时爱喝两盅儿地瓜烧,但对烧酒却是个门外汉。不过我知道,今年雁浦村的红薯收成特别好,乡亲们短时间内又吃不了那么多,放又放不住,除去晒一些红薯干外,只好用来烧地瓜酒。周三宝家的红薯不是太多但也收获了大几千斤。据说他过去因为红薯吃多了,还落下个肚子反酸的毛病。你说,这么多红薯不弄去烧地瓜酒这么办?只能腐烂扔掉,那该有多可惜! 李业利听了大摇其头,宽檐的大草帽一晃一晃地差点掉下来。他说,其实呢,这个问题是不难解决的。 张祥顺问,怎么解决呢?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李业利说,完全可以把多余的红薯卖给烧地瓜酒的街坊四邻嘛,他们既然烧地瓜酒,就不怕红薯多了,红薯越多,烧的地瓜酒不就越多吗? 哈哈,你真不愧是契丹耶律氏的后代,脑筋就是转得快。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嗨,也别说周三宝人老实脑筋转得慢,就连我这个被你称为神仙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招,看来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啊!张祥顺啧啧着嘴赞叹着说。 李业利也哈哈着笑了笑说,这与耶律这个姓氏没有任何关系,契丹人也不是天生做买卖的料。其实不管是谁,天生是不是做买卖的料,为了生存下去就得逼迫着自己想办法。我记得自己尚在人世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想不出来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活路是人走出来的。 说到这里,李业利停顿了片刻,又接着对张祥顺说,周三宝的事情还请你多费费心思,让他彻底打消在石板沟烧地瓜酒的打算,尽快到雁岭洼去酿造高粱酒。如果不抓紧做,一旦深冬季节到来,天寒地冻对酿造高粱酒非常不利。地瓜酒、高粱酒的酿制方法虽然大同小异,但工序上毕竟还是有不少区别的,不能完全照搬烧地瓜酒的方法酿造高粱酒,那样不仅酿造出来的酒不好喝,甚至有可能根本就出不来酒。 张祥顺骚了骚脑瓜皮说,别的都还好说一点,就是这烧酒的工具不好搬动,杂七杂八一大堆,从三四里地外的石板沟搬到七八里远的雁岭洼,要费不少周折。单说这一点,我估计周三宝就可能不太乐意。周三宝这个人的脾气性格我很了解,他人老实胆子小,但偏偏越是这样的人往往更容易一根筋,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想说服他,估计要费些大力气才行。 你是说周三宝嫌搬运东西费劲?李业利问。 张祥顺说,是的,雁岭洼与石板沟位置大调角,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而且道路崎岖难行,谁愿意耗费力气老是搬腾东西呢?又是锅又是灶又是盘又是碗又是勺子又是瓢的,搬动起来特别费事。有些东西还是瓷器,一不小心就摔碎了。所以,不光是周三宝,村里的其他人也都不愿意搬腾这些东西。 嘿嘿嘿,李业利突然又笑了起来,说,这个事情好办得很,不用周三宝搬动造酒的家什和工具,我已经替他搬到了雁岭洼。他只管人去那里就行了。而且酿造高粱酒,烧地瓜酒的那些家什和工具也全用不上,我又给他添置了一些新的家什和工具,都已经运到了雁岭洼。他一去就可以开工干活儿了。 你已经替他搬去了?还添置了新东西?什么时候?怎么搬去的?在张老顺看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雁浦村民往石板沟搬运烧酒的家什和工具,都是用驴或是骡子驮去的。李业利独自一个,白天不方便行动,而晚上又是黑灯瞎火,又没有看见他带着车辆之类,那他是怎么把那么多东西弄到雁岭洼去的?这也太神奇了,故而有此一问。 这个、这个嘛,对于你们阳世间的人可能觉得挺难的,完全搬运过去恐怕得用好几天的工夫,还要累个腰酸腿疼精疲力尽,然而对于我们来说却轻而易举,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工夫。李业利轻描淡写地说。 忽然,张祥顺想起了李业利的身份。是啊,自己不能用常人的方法往鬼魂身上生搬硬套。有些事情,世人能做到的,鬼魂做不到;而鬼魂能做到的,世人又无法做到。于是,他问李业利,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迟到了近两个时辰,是不是办这件事情去了? 嘿嘿,我是彻底服了你了,阴间的鬼魂都瞒不了你,又何况阳间的世人呢!李业利也啧了啧嘴说,石板沟那里的事情我已经都安置好了,拜托你费费心思一定要把周三宝劝到雁岭洼去,不然在冥府那边我无法向恩公周秉祥交代。恩公该笑话我是个一事无成的大笨蛋了。 李业利的这几句话,让张祥顺听了十分感动:面前这个黑影不过是冥间的一缕阴魂,多少年来为了报答周家当年的滴水之馈、粒米之赠,竟然心心念念矢志不渝要涌泉报答,这份大义和恩德,即便在阳世间也不多见! 此时此刻,张祥顺觉得向李业利作任何保证和承诺都显得多余,就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李业利看见没看见。 点过头后,张祥顺低下头来沉思,思考这件事情应该怎样和周三宝说。等他过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发现李业利早已经没了踪影…… …… 听完张祥顺与李业利这次见面的经过,周三宝半晌没有言语。 老婆温改姐倒有些着急,就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说,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呀?怎么像小米干饭一样焖(闷)起来了? 周三宝皱了皱眉头,还是不说一句话。 张祥顺也等的有些急躁,就说,去不去雁岭洼,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好多插嘴,反正我是把信给你们捎到了,李业利的托付我也完成任务了。说着,欠了欠屁股,做了个站起来走人的姿势。 温改姐又用胳膊肘戳了周三宝一下,怒气冲冲地说,你真是个三脚踢不出个响屁、一锥子扎不出血的木头疙瘩,算什么男子汉!这回她用的劲儿比较大,周三宝本来是在炕沿上坐着的,差一点儿被温改姐戳到了地下。 这一戳,戳的周三宝也生了气,当着张老顺的面又不好发作,便瞪了温改姐一眼说,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高兴。酿造高粱酒能和你缝衣服纳鞋底那样简单吗?一针进一针出就完事?告诉你吧,那比咱们盖三间大瓦房省不了多少事!石板沟那里都是现成的东西,说不去就不去了?雁岭洼已经荒废多少年了,一片断壁残垣,光清理场地没有半月二十天也清理不出来。 温改姐说,刚才祥顺叔不是说了吗,那里的一切一切人家已经替你安排妥当了。 张祥顺说,对,李业利告诉我说,雁岭洼那里已经都安置好了,不用你再费劲儿了,人去就行。 周三宝摇了摇头说,你们也真是的,鬼话也相信?他说弄好就弄好了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这样吧,明天我先到雁岭洼看看再做决定不迟。 第133章 叩门声声(下) 张祥顺对着周三宝大摇其头,说,你还说你不相信鬼话,你这话本身就是一句鬼话。 周三宝说,我说怎么是鬼话?我又不是李业利那样的鬼! 张祥顺说,今年秋天那档子事情你怎么就相信了呢?那不仅仅是鬼说的话,而且还是鬼做的事情呢! 张祥顺这一反问,说的周三宝没了词儿,脸一红,嗫喏着说,此一时彼一时嘛,那个时候不过是丢了几棵高粱而已,而这回要卖大几千斤红薯,还要购买别人家的高粱,这里外里一折腾,可就不是仨瓜俩枣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如果弄不好赔了本,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 张祥顺说,周家大侄子说的也不错,明天你先去雁岭洼看看也好,看看稳妥一些,小心无大错嘛。我和这个李业利是初次打交道,也拿不准他这些鬼话可信不可信。 第二天一大早,周三宝先来到石板沟,想看看自己运来的烧地瓜酒的家什和工具还在不在?一看,锅灶碗盘勺瓢之类果然没有了踪迹。 吃过中午饭后,周三宝又来到雁岭洼。站在洼口举目一望,心里马上就凉了半截:看来李业利这家伙的鬼话还真的不能相信!他信誓旦旦地说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让我只管来人就是。安排个屁呀!你看看,整个雁岭洼还不都是满眼荒草丛生、瓦砾遍地吗? 周三宝心里这个气呀!雁岭洼还是荒芜一片,石板沟的工具却没有了踪影。不仅高粱酒酿造不成,地瓜酒也烧不出来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鸡飞蛋打一场空吗? 无奈,周三宝只好坐在一堆破砖烂瓦上唉声叹气,心里不住地骂李业利恩将仇报小人一个,不,是小鬼一个。 初冬的天色黑的早,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了西山。周三宝一看天色晚了,连忙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抬脚就要往回走,还有七八里崎岖不平的山路呢!他刚刚抬起脚转过身子来,忽然发现前方两三米处多出了一堆碎砖头块。咦,这条小路刚才来时自己还走过呢,当时并没有任何东西呀,怎么转眼工夫多了一堆破砖头呢? 破砖头挡着路,要想通过必须把它们搬开。周三宝只好弯下腰来将砖头搬走。搬着搬着,又忽然发现一块砖头下面压着一张巴掌大的破羊皮。他捡起破羊皮,翻过来折过去地观看,因为天色已晚,看不太清上面写着什么文字,只是依稀看到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道道,还有一些数字。 一张破羊皮有什么用?周三宝随手一扔,把破羊皮扔到了远处。巧的是这时正好吹来一阵风,居然把这张破羊皮又吹到了周三宝的脚下。 周三宝用脚一踢,再次把破羊皮踢到一边去。然而这回就不是巧而是怪了!又是一阵风吹来,把破羊皮再次吹到了周三宝跟前。 娘的!这块破羊皮还赖上我了!周三宝捡起破羊皮正要撕碎扔掉,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凄凉的声音猛然传进了周三宝的耳朵里:住手! 周三宝下意识地停住了手,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奇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时,周三宝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天地一片混沌,大脑一片空白,神志有些不清。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逐渐恢复了神智,发现眼前竟然多了一位矮小个子的老头儿,看样子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 老人家,你、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要干什么?周三宝胆子本来就不大,加上此时天色朦胧不清,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确实吓人一跳,就哆哆嗦嗦地问。 我就是雁岭洼的人。你问我干什么?哈哈,我是来还你们周家一件宝贝的。矮小子老头儿说,声音里透着苍凉与恐怖。 宝贝?我周家的宝贝?我周家的宝贝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呢?周三宝依然哆嗦着嘴唇问。 听了周三宝的话,矮个子老儿头一愣,嗯?那个戴着宽边大草帽的耶律氏后人难道没有告诉你吗?雁浦村的张祥顺莫非也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情吗?矮个子老儿头诧异地问。 他们什么都没有和我说过。张祥顺我当然知道,他是我们雁浦村一个看羊的,至于你说的戴着宽边大草帽的人我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是谁。周三宝说。 矮个子老头儿听了,皱了皱眉头耸了耸鼻子,诧异地说,这就太奇怪了,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呢?你可是雁浦村周家的嫡系后人呀! 是什么事情啊?非常重要吗?如果是很重要的话,你现在告诉我不一样吗?周三宝说。 唉,既然他们都没有告诉过你,那我只好来告诉你了。矮个子老头儿说,当年就是为了这张破羊皮,雁岭洼里曾经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最后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周三宝说,奥,要是这件事情的话,我倒稍有耳闻,但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详细内情不得而知。 矮个子老头儿向周三宝简单叙述了事情的大致情况,随即又说,这张破羊皮本来就是你们周家的,但在这个断壁残垣的雁岭洼藏匿了很多年。今天,是它归还主人的时候了。 周三宝随口问了一句,这不过是一张破羊皮,又有什么用处呢? 矮个子老头儿说,当年你们周家的地瓜酒比我们烧得好,就是这张破羊皮的作用。现在,那个戴宽边草帽的黑影让你在雁岭洼重操旧业,没有这张破羊皮怎么能行呢? 周三宝说,你是说这是—— 矮个子老头儿说,这就是那一张烧地瓜酒的秘笈,当年我们争夺的就是这张破羊皮。它上面画着这些弯弯曲曲的道道和数字,是告诉你烧酒时应该下多少料,应该用多少水,应该烧多大火候……总而言之,没有它,你烧不出好酒来。 奥,怪不得张祥顺说李业利让我来雁岭洼烧高粱酒,原来因为有这个秘笈。周三宝若有所思地说。 对头。唉,不知道你们周家哪辈子修下阴德了,那个耶律氏的后人这么赤胆忠心的为你们卖力气,真让我们羡慕嫉妒恨哪!矮个子老头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周三宝把破羊皮装到衣兜里,向矮个子老头儿抱拳行了一礼说,老前辈,秘笈我收下了,谢谢你老人家。天色不早了,我还要赶回雁浦村,就此别过。说完,迈开腿就要走。 矮个子老头儿伸出胳膊拦住周三宝,说,你先别着急着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不成?周三宝愣了一下说。 吩咐倒也谈不上,只不过是几句不上串的言辞而已。世上有句话叫做礼尚往来,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矮个子老头儿问。 当然听说过。居家过日子,人与人之间礼尚往来的事情自然不少。周三宝不明白矮个老头儿怎么提出这么个问题,也不知道他要怎么个礼尚往来。 矮个子老头儿说,我把烧酒的秘笈还给了你周家,但你也要把一样东西还给我桓家。 老人家你姓桓?周三宝问。 对,我姓桓,一个不多见的姓氏。矮个子老头儿说。 你刚才说自己是雁岭洼的,雁岭洼属于雁浦村的地界,是不是可以说你也是雁浦村的人? 矮个子老头儿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们雁浦村有几户姓韩的,并没有姓桓的人家呀!周三宝说。 唉,这个李业利呀,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呀!……他不说也罢,其实说了也没有多大用处。我来问你,你的家里是不是有一个高粱篾子编织的妆奁盒?像一条盘起来的大花蛇?矮个子老头儿又问。 我家是有这么一个妆奁盒,也确实像一条盘起来的大花蛇,可我们从来没有拿出来让人看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周三宝不光发愣,此刻简直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了。 矮个子老头儿说,你把妆奁盒给我吧,那是我们桓家的东西。 周三宝听了一愣,说,那是李业利师傅赠给我的,怎么成了你家的东西呢? 矮个子老头儿说,这一点连李业利都不清楚。辽国当年灭国以后,他们契丹耶律氏南下逃难来到了现在的住地,而这个地方我们韩家已经住了好多年了。我们也是逃难而来的,与耶律氏算是惺惺惜惺惺吧,看他们可怜就允许他们住在了这里,还教会了他们不少养家糊口的手艺,其中就包括编织高粱篾子妆奁盒。 周三宝终于听明白了,就问,如此说来,你们应该是在几百里地外的平原上住着,怎么现在来了这深山老峪里面? 矮个子老头儿说,后来我们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当地的豪强恶霸,被人追杀,在平原上无法立足,只好躲进了这太行山的深处,并改姓韩为姓桓。雁浦村的韩家和我们是族亲,后来他们那一支人又改回了韩姓,而我们却一直没有改。 奥,原来是这么回事。周三宝点点头说。 矮个子老头儿又说,这份烧酒秘笈我替你们周家保存了很多年。你现在来这里烧高粱酒,我们也不和你唱对台戏了,只想要回我们自己的东西找个地方干老本行去。 周三宝听出老人家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伤感之情,连忙安慰说,雁岭洼酒坊原本就是我们周、桓两家共同建造起来的,你别走,我们还接着烧地瓜酒酿造高粱酒吧。雁岭洼地方够大的,容得下我们周、桓两家的。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密切合作的,绝不会像先祖们那样大动干戈两败俱伤的。 矮个子老头儿说,谢谢你这样说。可我们不愿意再干这个了。我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忠厚老实的人,但谁敢保证我们的后代怎么样呢?人是有变化的,以后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唉,还是算了,我们各奔前程吧! 周三宝说,老前辈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再勉强老人家了。只是这里瓦砾遍地满目荒凉,怎么能做酒坊?我回去需要再考虑一下能不能在这里酿造高粱酒。 矮个子老头儿说,这个不碍事。那个耶律氏后人李业利都给你准备好了。 周三宝说,我在雁浦村时,张祥顺也说李业利都给我准备好了,可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呀! 矮个子老头儿说,李业利和张祥顺都没有骗你,你明天再来看,这里就会大变模样的。 周三宝说,如果真是那样敢情好。等我回去拿上妆奁盒,明天就来交给你老人家。 矮个子老头儿说,不劳驾你了,我自己有办法取。天不早了,你快快回家去吧。说完,一闪身没有了踪影。 周三宝刚回到家,就见老婆温改姐迎上来说,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咱家丢东西了。 周三宝问,丢什么东西了? 温改姐心疼地说,那个大花蛇妆奁盒丢了。 妆奁盒丢了?怎么丢的?周三宝心里一惊,东西没有了,矮个老头儿来要怎么办? 温改姐惊慌地说,刚才忽然吹来一阵风,等风过后,我一看妆奁盒就没了。屋里屋外,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 周三宝一听这个,心里忽然有了数,就说,别找它了,丢就丢了吧,也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看着也挺害怕的。 第二天,周三宝又来到雁岭洼。果然如同矮个子老头儿所说,这里已经焕然一新,酿造高粱酒的设备一应俱全,只等他来上马开工…… …… 张祥顺讲到这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光闷着头抽烟。 我问,讲完了? 张祥顺说,说讲完也算讲完了,说没讲完也算没有讲完。 我听了一头雾水,说,此话怎讲? 张祥顺说,离雁岭洼不远,靠近雁浦村这边有一条沟,长满了李子树,村民们叫它李子圃。周三宝在雁岭洼烧酒,经常路过这里。 我听出张祥顺话里有话,就说,好,新故事又来了。 张祥顺说,对。 请看下一章:李圃诵音。 第134章 李圃诵音(上) 张祥顺告诉我说,这一章故事名叫李圃诵音。 我诧异地问,李圃诵音,好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雁浦村是个图的掉渣的小山村,村里无论人名还是地名,也都都土的掉渣,怎么这个长满李子树的山沟沟却有如此一个文绉绉的名字?还有什么诵音,也挺富有诗意的,难道说还有人在这里朗诵诗歌不成? 张祥顺反问我,谁说咱们这山沟沟就不能起个文绉绉的名字?谁说咱们这山沟沟里的人就不能朗诵诗歌? 我听了一惊,又问,怎么?真有人在李圃内诵诗? 张祥顺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不住的“吧嗒”着旱烟锅,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隙,怔怔地瞄向李圃的方向,像是在寻找一件模糊不清的东西,又像是在追忆着一桩时间非常久远的往事。 看到张祥顺这个神态,我不敢再问话,给他倒上一碗水,准备凝神倾听发生在李圃之内的故事。 不料,张祥顺并没有开口讲李圃诵音的故事,而是扭头对我说,国青呀,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我听了一愣,慌忙说,我只是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在这里,您是老师我是学生,只有我向您请教的份儿,哪有您向我请教的道理?我、我可担当不起! 张祥顺用旱烟锅在鞋底上敲打了几下,缓缓地说,有志不在年高,有学问也不在年龄大小,这就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人家秦甘罗十二岁上就当了宰相呢,你能说他没有学问吗?有好些问题我都准备请教你呢! 我问,您准备请教我什么问题呢?太深奥的问题我可答不上来。 张祥顺说,上一章故事的末尾我曾提到说讲完就算讲完,说没有讲完也算没有讲完,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懂是什么意思,我还正准备请教于您呢! 张祥顺说,我是指那个高粱篾子妆奁盒。说不算完,是指妆奁盒的故事还没有讲;说讲完了,就是这个妆奁盒虽然也有不少故事要讲,但似乎又没有讲的必要。所以,这个问题让我非常纠结,所以就想请教你一下。 我越听越糊涂,问张祥顺,上一章故事中提到的这个妆奁盒,我记得前几章故事中也曾提到这个物件,那就讲一讲嘛,故事当然越多越好,这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再说,您真要是纠结,请教我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您讲我记,您占主动我处于被动地位呀! 张祥顺摇摇头说,小子,你说的差了壶啦,这个问题您应该占主动地位才对。是这么回事,那个姓桓的矮个子老头拿走周三宝家里的妆奁盒后并没有回到雁浦村,而是领着全家老小来到太行山深处一个叫做岸棚的村子力居住。岸棚村离雁浦村有好几十里地呢!因为咱们讲的是雁浦村里的故事,所以我才拿不准该不该讲这个岸棚村妆奁盒的故事。我是讲故事的你是记故事的,你说,我不请教你又能请教谁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思索了一阵对张祥顺说,既然姓桓的人家不在雁浦村居住,那就不属于雁浦村的故事了,我的意思是不要讲他们了。 张祥顺说,好,你说不讲咱就不讲。唉,可惜了,妆奁盒的故事也很精彩。 我说,咱们讲完雁浦村的故事,如果有机会的话,再讲那个岸棚村的妆奁盒故事好不好? 张祥顺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敢情好。那咱们现在就讲李圃诵音。对了,过去的故事除了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外,都是听老一辈人的叙述,然而今天这个故事则不同,是一个比我年轻的人讲述的。 是谁呀?我诧异地问。 张祥顺说,就是雁浦村的篾器高手周三宝。下面的故事就是他讲述给我的。 李圃,其实是后来才改的名字,原先的名字叫李子树沟。早年间,雁浦村里识文断字的人不多,想起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还真不太容易,大都是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比如这条山沟里李子树多,就叫李子树沟;那条山沟里梨树多就叫梨树沟。有的山沟杏树多就叫杏树沟。还有像前文中讲过的桃花岗,就是因为山岗上长满了桃树而得名。 这时,我插话问张祥顺,李子树沟为什么要改成李圃呢?又是什么人给改的呢? 张祥顺嘻嘻一笑,说,是什么人改的名字咱们以后再说。现在先接着上一章故事说。上一章故事中说到周三宝到雁岭洼酿造高粱酒,隔三差五地要回到雁浦村的家里,而这个李圃是雁浦村到雁岭洼的必经之路,他每次到雁岭洼或回雁浦村都要路过李圃。从雁浦村到雁岭洼大多时间是在早上,而从雁岭洼回到雁浦村却大多时间都是在晚上。 李圃这条沟并不算长,也就是二三里地。周三宝走过无数趟,闭着眼睛都走不错路,所以他从来不用拿照明的东西,每天都是摸着黑从李圃走过。 有一次,周三宝忙完酒坊的事情快到后半夜了。如果是在平时,这个点儿太晚他就不回村里了。不巧的是老婆温改姐这些天来身子不舒服,还在炕上躺着哩!周三宝要回家来给她煎药做饭。如此一来,天色再晚他也得回家去。 路过李圃时,走着走着,周三宝仿佛听见李子树林里有一种声音响起,时高时低。可当他停下脚步倾耳细听时,这个声音又没有了。然而走了不多几步路,声音就又出现了,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再一仔细听听,似乎又不是一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学童在学堂里念书的声音。 奇怪,这么晚了,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沟里,而且又是寒冷的冬天,怎么会出现念书的声音呢?是谁家的孩子在念书呢?念书用的着如此下功夫吗?这个勤奋劲头,都快超过祖逖的闻鸡起舞,赶得上孙敬和苏秦的头悬梁锥刺股,甚至可以与匡衡的凿壁偷光以及车胤的囊萤映雪相媲美了! 周三宝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开口问了一声,喂,你是谁呀?天气这么晚了,你怎么黑灯瞎火地在这里念书?难道不怕冷吗? 没有人回答。 周三宝怕这个人没有听见,提高嗓门又问了一声,你是何人?报个名号上来! 还是没有人回答。 嗯,莫非是我听错了吗?也有这个可能。这些日子,酒坊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特别多,家里的老婆又在生病,周三宝每天两头跑,来回要跑十多里地,而且都是山路,着实累得够呛。人累了就容易上火,一上火大脑就不清醒,继而出现一些眼不明耳不灵的情况也属于正常情况。想到这里,周三宝心里一释然,就不再管他谁在念书,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李圃。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周三宝忙完酒坊的事情回家时,天色又很晚了。当他从李圃走过,还是在昨晚那个地方,又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在念书,这回听的比较真切,是一个人在朗诵诗歌。 周三宝小的时候也读过几年私塾,学过一些古诗词,记住不少唐诗和宋词。他听得出,这个人朗诵的是诗圣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诗自然是好诗,朗诵的声音也不错,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把个周三宝听迷了,居然忘记迈动回家的脚步了,站在那里倾耳聆听。 朗诵完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又有刘禹锡的《秋词二首》从李子树林里传了出来。第一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第二首: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周三宝听了暗自寻思,此人不简单,唐诗懂得不少,朗诵的功底也不弱。 等到朗诵的声音停了下来,周三宝朝着李子树林里高喊了一声,请问,里面是哪位高人在朗诵唐诗?朗诵得太好了,吸引的我都不愿意回家了。你可否出来与我见上一面?,我想当面向你请教一二。 李子树林瞬间归于寂静,只有凛冽的山风呼呼地吹来,又从周三宝的身旁呼呼地吹过,周三宝不由地打了几个寒战。天气太冷了,他想走人,可又觉得不甘心,总想弄明白李纸树林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每天从这里路过,如果搞不清楚这个匿藏者的身份,走着也不放心。 忽然,周三宝想起了一个绝招,我何不也朗诵一首诗,或许会引起这个人的共鸣。于是就对着李子树林,也朗诵了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一首诗——《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声音刚落,周三宝忽然觉得脸上掠过一股冷风,阴森森的。天气本来就冷,再加上这股阴森之气,周三宝连忙把衣领往紧里拉了拉,但仍然冻得身子好一阵哆嗦,不由地闭了一下眼睛。待他再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倏然多了一个黑影,个子不高,身材瘦瘦的,但看不清面庞长什么模样。 在这黑咕隆咚的夜色里,面对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黑影,任谁也感到恐怖异常。 周三宝颤抖着声音问,你、你、你是什么人? 黑影已经觉察到周三宝处于极度惊恐之中,可能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就轻声细语地说,刚才你不是让我出来见一面吗?我出来了,怎么倒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声音虽然轻,但仍像山风一样冰冷刺骨。 周三宝怕惹他耻笑,就强作镇定地说,我、我并不是不害怕,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昨天夜间诵诗的人也是你吧? 黑影说,对,昨天夜间朗诵诗歌的也是我。 周三宝诧异的问,这李子树林里面没房没屋又这么冷,你怎么在这里呢?就在这个地方住? 黑影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周三宝,我也奇怪你怎么半夜三更在这里? 周三宝听了出来,黑影不是雁浦村民的口音。 周三宝说,我是从这里路过,要回雁浦村家里去。 你是雁浦村的人?黑影还是淡淡地问。 对呀,我就是雁浦村的人,如假包换。周三宝说。 你这是到哪里去了呢?这么晚了才回家。黑影又问。 周三宝听了,有些生气地说,本来是我问你,怎么你反倒问我个不休?你管我到哪里去了呢! 黑影听了,竟然嘿嘿一笑,这一笑实在瘆人的慌,远没有说话和诵诗那样好听,带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劲头儿,听的周三宝直反胃想吐。他忍住不痛快,问黑影,你、你笑什么? 黑影说,我是听到你刚才咏诵诗仙李白的诗,觉得遇到了知音才出来见你,否则的话,你就是喊破嗓子喊出大天,我也不会出来见你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周三宝问。他没有看出来,这个黑影居然还有点文艺青年的范呢! 黑影踌躇着说,我怕吓着你。我听得出来,刚才我只是轻轻地笑了几声,就把你吓得够呛了。 周三宝说,你的笑声确实有点瘆人,就不像个正常人的笑声。 不像个正常人?我......黑影把周三宝的话重复了一句,似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下去。 周三宝又问,那你最后为什么又出来见我呢? 我也朗诵诗歌你也朗诵诗歌,看来咱们都是唐诗的爱好者,这也算是惺惺相惜吧!黑影说着,又是瘆人的一笑。 周三宝对黑影说,说句心里话,我也谈不上多么喜欢诗词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小的时候跟着父辈们学过几首唐诗和宋词而已,平时也很少咏诵,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刚才确实是为了往出喊你才用了一下,算是临时抱佛脚吧!对了,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第135章 李圃诵音(中) 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原因,黑影还是不愿意回答周三宝的问话,迟疑了片刻,就又转移话题说,我记得雁浦村里好像有几户姓周的人家对吧? 周三宝说,不错,是有几户姓周的人家。 黑影又说,请问,你贵姓呢? 周三宝愣了愣神说,我就是姓周。怎么,你认识雁浦村的周家人? 黑影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说,倒也认识几个。我记得当年雁浦村里周家有一个孩子很聪慧,记性也特别好,能背诵很多首唐诗宋词呢! 周三宝听了心里一动,这个周家孩子一定是自己家族的人,也一定是自己的祖辈。雁浦村的周家是大户人家,识文断字的人不算少。全村其他户姓的识字人加起来也没有周家人多。所以,在十里八乡,提起雁浦村的周家,人们都会竖起大拇指夸赞一番,周家人不仅会做生意还是书香门第之家。 想到这里,周三宝又捡起刚才的话题问黑影,你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一一作了答,可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呢?你是谁?为什么在这个李子树林子里? 让周三宝料想不到的是,这个黑影真是拗的厉害,执意不回答周三宝的问题,反过来又继续问周三宝,还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我还有事情要问。 周三宝有点生气地说,为什么我要先回答你的问题?是我先问的你,咱们总得讲道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这是最起码的礼节,亏你还是个识文断字诵读诗歌的饱学之士呢? 周三宝的话音刚落,黑影突然又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把周三宝吓了一跳!哼哼,要说先来后到,你远远不如我先到得早,你才来过几回啊?可我到这里的时间连自己都数不清多少年了! 什么?你在这里很多年了?这里除了李子树就是荒山乱石和野草,没房没屋,这多少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住在哪里?吃什么喝什么? 黑影说,俗话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路,我总有办法活下去。另外,严格说来,我并不是雁浦村人,村里房没一间地没一垄,无奈只好住在这里了。好了,我告诉你的也不少了。现在,咱们还是先谈谈你的事情,而后我再把我的详细情况告诉你不迟。 碰到这样个一根筋的人,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周三宝寻思,赶紧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自己还要回家给老婆煎药做饭呢。于是就说自己就是雁浦村周家的后人。眼下在雁岭洼酿造高粱酒。过去不常回家,这两天老婆闹病,孩子们都小,所以每晚都得回去照顾老婆,每天要从这片李子树林走过。 黑影听了,微微地叹了口气问,你回家去了,扔下酒坊怎么办呢? 周三宝说,这个倒不碍事,还有几个伙计在酒坊看摊儿。 黑影听了点点头说,今天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伺候老婆吧。记住,明晚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会全部回答你提出的问题。 周三宝一想也对,老婆正在炕上躺着,药没服饭没吃,自己却在这里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黑影耗什么工夫?想罢,迈开双腿急匆匆地向雁浦村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周三宝正要给老婆温改姐煎药做饭,却发现老婆正在吃饭。忙问,怎么,你的病好了? 温改姐说,好什么好?身上更疼的厉害了。 周三宝说,病还没有好,那你怎么能自己下地做饭吃呢? 温改姐说,哪里是我做的饭?是你酒坊里的一个伙计来给我做的饭。 周三宝听了一愣,问,什么?酒坊一个伙计给你做的饭? 温改姐说,是啊!哎,不是你叫他来给我做饭煎药的吗? 周三宝说,我没有让他们来给你做饭呀!我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他们你有病。这个伙计都是怎么和你说的呢? 温改姐说,他说今天晚上酒坊里太忙,你回不来了,让我来帮着给你做饭煎药。多亏人家来给煎了药做了饭,要不你回来这么晚,别说病死,饿也把我饿死了! 周三宝就像被人一脚蹬到了云雾之中,听温改姐说的有来有去,看来确实是有个人来过。但他觉得肯定不是酒坊的伙计,伙计们没有自己的吩咐,是不敢擅自离开酒坊的。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 听周三宝矢口否认,温改姐也不由地一愣,说,这就奇了怪了,如果不是酒坊的伙计,那这个煎药做饭的人是谁呢? 周三宝又问,你对我说说这个人身高长相和装束打扮,我就知道是不是酒坊的伙计了。 温改姐说,这个人个子不高,瘦瘦的,面目清秀,很像是个书生,穿着一身黑衣服。估计他过去也没有做过这类活儿,拙手笨脚的,饭也做的不好吃,我实在咽不下去,可人家大半夜来了,又好心好意地给我做上了,我也得硬着头皮吃下去呀! 周三宝问,他人呢? 温改姐说,刚才还在呢!你快进门时,他说了一句周老板回来了,我还得赶回雁岭洼看摊儿去呢,就先走了。他的动作真快,一闪身就没有了人影。 听了温改姐的话,周三宝心里有了底数,应该是那个黑影来过。为了证实真伪,周三宝又问老婆温改姐,你听他的口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温改姐说,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乍一听就像是个女人。对了,他曾经笑过一次,天哪,那笑声太难听了,就像将死之人发出的哀嚎一样瘆人,吓得我身子好一阵哆嗦。 听了老婆这一番话,周三宝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得了,我知道是谁了,是黑影无疑。 温改姐以为丈夫已经承认是酒坊的伙计了,说,我就说嘛,酒坊伙计你能不认识吗?天天在一起干活儿。再说,如果不是酒坊伙计,和咱们又不沾亲不带故,谁那么好心肠大半夜地来给我煎药做饭呀? 周三宝很想把刚才在李子树林里遇到黑影的情况告诉老婆,可又怕惊吓到她,温改姐胆子本来就小,如果听说这个莫名其妙的黑衣人给自己煎药做饭,还不吓个半死不活!于是,就把刚到嘴边的话头咽进了肚里,装作无所谓地样子说,不管是谁吧,人家好心好意给你做了饭煎了药,也就省了我事了。天色不早了,赶快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周三宝起身去雁岭洼时,对温改姐说,今晚我可能回来得更晚一些,也有可能不回来,你自己将就着煎药做饭吧。 温改姐说,还让那个酒坊伙计来煎药做饭不行吗? 周三宝说,今晚他恐怕也来不了。酒坊现在正是出酒的时候,人手很紧张。说完后,急匆匆地出门走了。 走到李子树林内,周三宝找到昨晚和黑影相遇的位置,想看看有什么异常的情况,结果查找了半天,只看到自己留下的脚印,没有看到黑影的脚印。 周三宝登时明白过来,因为他多次听张祥顺说过,死去的阴魂可以从坟墓里出来,但不是走出来而是飘出来的,因为他们没有脚。昨晚自己和黑影在这里说了那么长时间话,黑影就站在面前,怎么现在只看到自己脚印而没有黑影脚印呢?显然,他不是阳间之人,肯定是个鬼魂。到自己家里给老婆煎药做饭的也肯定是他无疑。可这个鬼魂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周三宝和他没有任何瓜葛,也更谈不到什么交情呀!而且,自己这些日子数次路过李子树林,以前怎么就没有见到他呢? 一时想不明白,周三宝索性不去想,反正黑影也说过,让今天晚上还到这里会面,到时候看他这么说。 一天的工夫过的很快,眨眼间太阳又落下了西山。这几天酒坊要出头锅酒,正是关键时刻。作为老板,本来周三宝不应该离开酒坊,但因为老婆闹病,最主要的是要和黑影相约,周三宝不得不再次离开酒坊。他来到李子树林里,在一块大石块上坐定,等着黑影前来赴约。他还偷偷地在衣兜装了一盒火柴,到时候点个亮看看黑影的真实面目。 夜幕降临了。周三宝在大石块上等着黑影出现,等着等着突然有了尿意,就来到一棵李子树下小便。解完手再回到大石块上时,就见石块旁多了一个黑影。于是,开口问道,你终于来了。 黑影背对着周三宝,说,来了。你来的不晚嘛! 周三宝说,既然相约过,总得按时赴会,这是起码的礼貌。 黑影迟疑了一下说,不愧是书香门第之家,果然知书达理。不过我和你身份不同,即便想早点来也不行,来不了。 周三宝奇怪地问,腿就在你的身上长着,想早来就早来,想晚来就晚来,这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吗?怎么反倒不行呢?还有人管着你? 黑影这时又瘆人地笑了一声,说,这个不用我细说,你应该懂得。 周三宝顿时茅塞顿开,是啊,天不黑鬼不来嘛!于是也不分辨,而是直奔主题说,你不是要把你的情况全告诉我吗?请开尊口吧。 不料,黑影又转移话题说,你是不是在雁岭洼开酒坊? 周三宝点点头说,不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影说,这个李子树沟距离雁岭洼这么近,你又经常从这里路过,我怎么能不知道?而且我还知道,过去的雁岭洼就有酒坊,不过那时候烧的是地瓜酒。如今嘛,你酿造的是高粱酒。我敢断言,这里面有些事情你还不如我清楚哩! 这个黑影对我门清呀!周三宝心里有些紧张。是啊,一个鬼魂对自己如此知根知底,恐怕不是一件好事。他反问,你既然知道我的底细,怎么还问我是不是开酒坊?而且昨晚也问了不少问题。那你对我到底是知底不知底? 黑影说,我这样做不过是想证实一下,看看你是不是说真话。因为......说到这里,黑影突然住口不往下说了。 怎么不说了?因为什么呢?周三宝问。 黑影叹了口气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阳间说一个人不讲实话叫说鬼话。你今天晚上就是和鬼在说话,是不是也不说实话呢?我就是想听听你的话里藏假不藏假。假如你说自己不是烧酒的,那明摆着就是一句鬼话。你阳间之人竟然还说鬼话,我本来就是鬼,恐怕就更是阎王爷出告示——鬼话连篇了。 奥,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应该相信了吧,我可是一句话鬼话都没有说啊!周三宝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火柴,想划着一根看看这个鬼是什么模样。 黑影伸出手来一挡,说,没有必要这样做。你的老婆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长相吗?放心,我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怕吓着你,只是不愿意浪费你的火柴而已。你想想,这里的山风大得很,你能划得着火柴吗?另外,火柴的光线也很暗。虽然我不是青面獠牙,但在暗影里我的相貌也不太雅观,还真可能让你接受不了。 周三宝只好把火柴装到衣兜里,说,好,不看就不看。你昨天晚上到我家,着急忙慌的,我老婆稀里糊涂地也没有看清你长什么模样。 黑影问,这就奇怪了,你为什么非要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呢?这又不是男人找媳妇,女人寻丈夫,讲究一个般配。 周三宝说,你会朗诵诗歌,体格长得又单薄,应该是个文人。在我的印象里,文人的长相应该是文雅、秀气的。我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早年间,雁浦村里来过几位私塾先生,个个都长的很文静。我虽然是个握锄把种地的粗人,但却很喜欢尊重识文断字的文化人。 黑影说,既然是这样,那咱们俩也就别在这里吹风挨冻了,咱们到你的酒坊里去怎么样?听说你的酒坊这几天出了头锅酒。头锅酒是最好喝的,味道醇厚绵软,咱们边喝边谈怎么样?到那个时候,你不就看清我的真实面貌了吗? 第136章 李圃诵音(下) 怎么,你还爱喝酒?周三宝惊讶地问。稍顷又说,你昨晚到我家又是煎药又是做饭?这是献的哪门子殷勤啊?究竟为什么啊? 昨天晚上的献殷勤就是为了换今天晚上的美酒喝嘛!嘿嘿,这个世界上的男人有几个不爱喝酒呢?不爱喝酒还叫男人吗?黑影说着又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 你这才是一句彻头彻尾的鬼话呢!别看我是个烧酒的,却不大喜欢喝那个东西。这次如果不是红薯收成太多和李业利的撺掇,我是不会来弄这个东西的,辣乎乎的有什么喝头呢?周三宝反驳黑影说。 你那是被酒气熏醉了,反倒不愿意喝了。你不喝我喝。我早就馋上你的高粱酒了,喝了一辈子酒还没有喝过高粱酒是什么滋味呢!快走啊!我的酒虫已经爬到嘴边了!黑影说完,先自在前头朝着雁岭洼酒坊的方向飘了去。周三宝只好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来到酒坊,伙计们早已经睡下了。周三宝准备喊醒伙计打些酒出来。 黑影伸手拦住他说,不要惊动伙计们了,我不愿意见更多的生人。你点上一根蜡烛,自己打些酒来,咱俩在这堂屋里来上几盅即可。 周三宝说,也行。就按照黑影的吩咐,点上一根蜡烛。在烛光下,他终于看清了黑影的真实面容,果然是眉清目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只是脸上有点发青,青里还透着些许暗绿色,与老人们常说的满脸惨白毫无血色的鬼魂大不相同。因为这个黑影长着一副清秀脸庞,就首先赢得了周三宝的好感,他也不再怕这个鬼魂,很快舀出来一瓢刚出锅的高粱酒,倒在两只小瓷碗里,又摆上两个小酒盅,随后又抓来几把花生豆,抱歉地说:这里条件实在简陋,也没有其他上讲究的下酒菜,你就凑合着喝吧。 黑影摆摆手说,这就很好,这就很好。你们阳间的人不是常说,花生就酒,越喝越有吗? 周三宝笑了笑说,你说错了,那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黑影嘿嘿一笑,说,不管什么吧,只要有酒喝就行,没有酒酒什么都没有。他端起酒盅喝了一口,吧咂了几下嘴,高兴地说,好酒好酒,果然比地瓜酒好喝多了。 周三宝说,好喝你就多喝几盅。咱这里是酒坊,管够你喝的。 管够你喝的?黑影听了周三宝这句话,不由得重复了一遍,突然“唉”的一声,长叹了一口气,猛地一下,把酒盅放在桌子上,幽幽地说,这、这、这酒我看还是不喝了吧。 周三宝不知道黑影为什么突然不喝了,惴惴不安地问,怎么回事?难道我这句话说错了吗? 黑影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声说,不是你说错了,而是我做错了。 周三宝不明就里,就问,你做错什么事情了?你来到这里什么也没有做呀! 黑影说,我多喝了几盅酒。 周三宝不解地说,爱喝酒的人多喝几盅酒又能怎么样?这也不算多大错误呀!况且,你也没有喝几盅,不是才喝了一口吗? 黑影幽幽地说,今天晚上我是没有多喝,可以前就是因为多喝了几盅酒才要了我一条性命哪! 喝酒要了你一条性命?周三宝诧异地问,你以前在哪里喝的酒?喝的什么酒?他听村里的老辈人说过真有喝酒喝死的,但那是用大碗喝酒,有个说法叫喝大酒。而眼下用的是小酒盅,一酒盅顶多两钱酒,哪能喝死人?除非这人没有一丁点酒量,或者是酒有问题。 黑影说,当然也不全是因为酒,还有别的一些原因。唉,说来话长,我实在是不愿意提起它呀! 不愿意提起可不行,我同意你来喝酒,就是想让你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告诉我,这是你答应过的。你要明白,我这里的酒是不少,但也不能白喝。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周三宝又给黑影倒上一盅酒,接着说,现在你这个身份应该不怕喝多了吧? 黑影犹豫着说,还、还是有点害怕。 周三宝说,害怕什么?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人都变成了鬼,再喝多了还怎么变化?总不能把鬼再变成人吧?要那样,全世界的男男女女都成酒徒了。 鬼再变成人也就是起死回生,按理说是人人向往的好事,不料黑影却摇摇头说,这个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情。我看惯了人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做鬼魂比较舒服一些。 还真别说,黑影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人间的事情最是让人捉摸不透。周三宝听了不再言语,就岔开话题让黑影讲述一下自己的死因。 黑影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酒,借着酒劲讲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雁岭洼的酒坊当年很红火的时候。那一年,雁浦村里有一户家境富裕的周姓人家,从外地给两个儿子请来个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姓苟,乡亲们都称他为苟先生。苟先生生的白净面皮,文文弱弱。学问也不错,记忆力尤其好,一部《唐诗三百首》背的滚瓜烂熟,自己也能写几句诗。村民们经常看到他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地背诵“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类的古诗,有时还见他到村前的翠玉河边或村四周的高山上、大树下作诗诵诗。 除了喜欢作诗诵诗以外,苟先生还特别喜欢喝酒。他喝酒都是到雁岭洼的酒坊里去喝,原因是酒坊里刚烧出来的酒不掺水,味道纯。村里铺子里卖的酒掺了水,喝不起劲头来。 前文中提到,雁岭洼开酒坊的有两家,一家姓桓,一家姓周。苟先生原先常喝周家的酒,觉得周家的酒好喝。周家是他的老东家,喝酒都不要他的钱。时间一久,苟先生觉得不好意思,老白喝人家的酒,这不成老白干了吗?咱是文人墨客,面皮最重要,老蹭酒喝会让人家瞧不起,于是就改喝桓家的酒。桓家对苟先生也很照顾,念及他远离家乡一个人在雁浦村教书不容易,也不愿意收他的钱。 苟先生说,我就是嫌周家不收钱不好意思在那里喝了,你们要是再不收我的钱,那我也无法在你家喝了。一个爱酒的人眼瞅着大大的酒缸满满的酒而喝不上,那该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呀!于是,桓家人只好象征性地收苟先生一点酒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为了让他心理平衡。 桓家酒坊的主人还不到三十岁,是个很爱读书的小伙子,特别喜欢古诗词,经常向苟先生请教,一来而去,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 这一年的夏天,苟先生的妹妹来雁浦村看望哥哥,苟先生带她来了雁岭洼酒坊几次,受到桓家酒坊年轻主人的热情接待。苟先生的妹妹喜欢桓家小伙子的热忱,桓家小伙子也羡慕苟家妹妹的美貌,见过几次面后,两人互生情愫,最后顺理成章地结为了夫妻,苟先生的妹妹当上了桓家酒坊的女主人。 再后来,为了得到周家酒坊的烧酒秘笈,这位女主人和周家的二掌柜苟合到了一起,最后竟然酿成了一件惊天惨祸,死了不少人。这件事情在前文中已经多次提及,这里不再赘述。 苟先生不仅喜欢喝酒,还特别爱吃一种水果,就是李子树沟的李子。每年李子成熟的时候,他都要到这里吃李子,不尽兴不归。苟先生嫌李子树沟这个名字不好听,没有一丁点诗情画意,就把它改成了李圃。 雁浦一带有句民谚:桃饱杏伤人,李树底下埋死人。意思是桃子可以吃饱,杏子则不能多吃,吃多了胃受不了。最厉害的是李子,吃多了不仅伤胃还要人命。村里人见苟先生常去吃李子,一吃就吃很多,就善意地提醒他少吃为好,但他错解了乡亲们的好意,以为抠门不舍得让他吃,很不高兴。 这一年,又到了李子成熟的季节,苟先生又成了李圃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去吃李子。 有一天,吃完李子后,苟先生想到雁岭洼看看久不见面的妹妹。 妹妹见哥哥来了,自然是好酒好饭盛情款待。席间,桓家酒坊男主人也就是苟先生的妹夫,闻着苟先生身上带有浓浓的李子味道。李子这种水果很奇特,吃过后口齿会留有余香。妹夫是当地人,一闻味道就知道苟先生吃了不少李子,于是劝他少喝点酒,吃多了李子再喝多酒是很危险的。 苟先生听了很生气,说你们雁浦村人是怎么回事?竟然这么小气!我在这里辛辛苦苦为你们教书育人,你们不让我吃李子也就罢了,在妹妹家还不让我喝酒,真正是岂有此理! 妹夫劝慰苟先生说,乡亲们都是好意,我也是好意。李子这种东西吃多了真是要命的。早年间村里就出过死人的先例。况且你现在又喝这么多酒,太危险了! 妹夫的话,苟先生一句也听不进去,说,没有问题的。假如真出了问题,我看也是你家的酒不好。如果是周家的酒绝对出不了问题。你们有本事就把周家的烧酒秘笈弄过来,打出自己的牌号! 这一番话说的妹夫不言语了。他承认自家的酒确实不及周家的酒好,也正在想方设法弄到周家的烧酒秘笈,只是不愿意当着苟先生的面说明而已。 吃了不少李子又喝了不少酒。苟先生离开雁岭洼酒坊回去时,走路就有点头重脚轻,两只脚像踩着棉花包跳舞。待走到李圃时,他又闻到一阵阵李子香扑鼻而来,情不自禁地又摘了几个李子吃。 工夫不大,苟先生突然觉得肚子非常难受,像燃起了熊熊大火,要把五脏六腑统统烧焦一样。他口干舌燥,看见一棵李子树下有眼泉水,就趴在泉眼边“咕嘟咕嘟”喝了好些泉水。这一下可坏了,肚子里剧烈的疼痛起来,疼得他难以忍耐满地打滚。他大声地呼喊着妹妹和妹夫快来救他,可李圃离雁岭洼有好几里地呢,他的妹妹和妹夫怎么能听得见呢? 一个多时辰以后,苟先生慢慢地停止了打滚,鼻子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最后彻底咽了气。一代书生,就这样因为李子和酒丧命于李圃。 从此,雁浦村走了一位好私塾先生,世间少了一位唐诗宋词的爱好者。 ......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周三宝听得入了迷。听着听着,忽然耳旁没有了声音。他抬起头来一看,苟先生早没有了踪影,什么时候走的,周三宝丝毫没有察觉。 再后来,周三宝每次从李圃走过,偶尔也能听到苟先生朗诵诗歌的声音,但再也没有见他露过面。有几次,周三宝向苟先生喊话,让他到雁岭洼酒坊里喝酒,又出了很好的新酒,可苟先生一直没有赴约。 周三宝不甘心,又把酒放在那晚和苟先生见面的那块大石头上,可第二天早上从雁浦村来时,发现那些就原封不动地在大石头上摆着。 周三宝想,这样也好,看来这位苟先生是彻底戒了酒了!唉,可惜晚了一点,要是活着的时候少喝点酒少吃点李子多好啊! 想罢,周三宝把酒都洒在了地上。 ...... 张老顺讲完了,又“吧嗒”起了旱烟锅。 我问,李圃现在还有李子树吗? 张老顺说,还有,但已经不多了。苟先生死后,他妹妹妹夫说他爱吃李子也爱喝酒,这里离雁岭洼酒坊不远,就把他葬在了李圃。起初,雁浦村里的人不同意,说你葬个死人在李圃,以后谁还敢去吃李子?后来,大家念及苟先生为人不错,也为了警示后人李子不可多吃酒不可过量,把苟先生葬在这里也能起到反面教材的作用,也就同意了。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李圃的李子树都不爱结李子了,树也枯死了不少,所谓的李圃其实名存实亡了。 数九寒天,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村前的翠玉河里结了厚厚一层冰。放学后,我们一群小伙伴带上自制的滑冰车去河里滑冰。别看我们的滑冰车是山寨货,速度可不慢,最高时速可达40千米。 玩滑冰很惬意,但也潜伏着危险性,因为速度太快容易翻车把人摔坏。另外,由于河道高低不平,水流大小不一,所以冰层也薄厚不同,从薄冰上滑过可能压塌冰层掉进河里,轻者受伤重者丢命。什么叫如履薄冰?这个时候的感觉最真实最贴切。 有一次,一位叫胖子的小伙伴就出了事,如果不是救援及时,他就成了冰下的“冻鱼”。胖子名如其人,十二三岁的孩子体重竟然将近百斤。一样厚的冰层,我们滑过去安然无恙,他就不行,“咔嚓”一声,冰层断裂,胖子掉进了冰窟窿里。当时,我已经滑到前面,没有听到后面的响声,继续飞快地往前滑。滑着滑着,我发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心里一紧!是不是有了情况?我扭头往后一看,发现不远处小伙伴们挤在一起忙活着什么,赶紧返回去想看个究竟。果然不出所料,原来胖子掉河里了。 胖子个子高,膀大腰圆,卡在冰窟窿里,上不来下不去,急的只哭。小伙伴们用力往出拽他,拽了好几次竟然纹丝不动,也急的没有了主意。有的建议砸开冰层往上捞胖子。话音刚落,只听脚下的冰层“咯吧咯吧”直响。不好!这段河道冰层本来就薄,现在又站着这么多人,冰层不堪重负可能要坍塌。我赶紧招呼大家离开这里。小伙伴们一窝蜂似的跑到了岸边。胖子见状更急了,放声大哭:呜呜,你、你们谁也不管我了!我要死了!你、你们回去喊、喊我爹娘来行不行?我家有刚从县城买回来的糖块,一人给、给你们两块!行不行啊!呜呜—— 我没有跑,对胖子说:别怕,我一定能把你救出来。 胖子抬起头,用不信任的眼神瞄了我两眼,哽咽着说:就、就你瘦成这个猴样儿,平、平时打架都是我手下败将,还、还想救我?吹、吹牛! 我说:我虽然没有力气救你,但我能想出救你的办法来。 胖子一听有点希望,就说:那你快想快想快想!都冻死我了! 我其实是安慰胖子,哪有什么办法可想? 这时,岸边的小伙伴们高喊:你到底行不行啊?要不我们一个一个过去拽他! 一个一个过来拽他?突然,我想起学过的一篇课文《拔萝卜》。萝卜太大了,拔不出来,老爷爷老奶奶小猫小狗都来帮忙,拔呀拔拔呀拔,终于把萝卜拔了出来。对,就用这个办法!我双手拽着胖子的胳膊,招呼小伙伴们过来,后面的人搂着前面人的腰,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个人喊口号:预备——起!大家一起用力,只听“刺啦”一声,胖子没有拽上来,反倒把他的棉袄袖子拽断了,露出白白胖胖的胳膊。胖子生气地直嚷嚷:你、你们这是救我还是害、害我? 怎么办呢?这时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腰带。那时没有钱买腰带,妈妈用棉布给我缝了一条,有好几尺长。我解下来一头栓住胖子上身,一头绑住我的腰,后面的人搂住我,一个连一个,一直排到岸边,然后一起发力。效果不错,终于把胖子从冰窟窿里救了上来。 胖子瘫坐在冰层上,白白胖胖一个人变成了紫茄子,哆嗦着嘴唇说:我、我走不了路了,你、你们抬着我,到、到、到我家吃糖去、去,快、快点呀!…… 请听下一章:仿影轶事。 第137章 仿影轶事(上) s省的着名书法家刘玉乡曾经是我的小学同学,一块同窗四年。虽然同窗时间并不长,但他在我的脑海里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不仅仅是由于他的字写得好,更因为他从小就有非常强的开拓和创新精神。正因为有了这种开拓和创新精神,所以后来他在书法艺术上才不断有所突破,最终事业有成,成为一代书法大家。 关于刘玉乡,我记忆最清楚的是关于仿影的故事。 仿影,现在的孩子们不一定知道是什么,但当年却是我们每天都要接触到的东西。记得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有一门学科叫写仿,就是写毛笔字,分大、中、小楷三种。写大、中楷时,老师要先给我们写一个样子叫做仿影。我们用白麻纸订一个本子,每页纸都是对折起来的,写仿时把仿影套在里面,用毛笔照着仿影描,就和现在的描红差不多。 严格说来,写仿算不上是一门课程,比如语文、算术、音乐、美术等,要按部就班的在课堂上学习,有固定的老师给讲解,要占用正常的学习时间。而写仿并没有固定的老师讲解,学校里哪个老师写的字好,校长就叫他给学生们写仿影,也不能占用正常的上课时间去写仿,更像是留给学生的一篇作业,是利用课余时间完成的,一般是在每天中午的休息时间来写。学生们把仿写好,下午上课前由班里的学习委员收拢起来交给写仿影的老师,老师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时,用红色的毛笔进行批改,我们习惯上称其为“判仿”。 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李隆刚毛笔字写的最好,所以全校的学生仿影都是他写的,他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李老师就在我们的教室里“判仿”。李老师面前的桌子上,每天下午都要摞起小山一样高的仿本。李隆刚老师打开一个仿本后,认为写得比较好的字,就用红笔画一个圆圈;觉得写得不好,就画一竖杠。 李隆刚老师有一个习惯,我们班的仿本,他都是放在最后来判。我们很在意自己写得字能不能入老师的法眼,所以等到李老师的堂桌上只剩下不太厚的一沓仿本时,就知道该判我们的仿了,一个个睁大眼睛瞪着李老师手中的那只红毛笔。 教室并不大,李老师与我们的距离也不远,而且装订仿本的纸张也不尽相同,每个同学的仿本也不一样。当李老师判到哪个同学的仿本时,这个同学都看得很清楚。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里。李老师画个圈儿,他心里就小小高兴一下;李老师画个杠,他心里就小小懊恼一回。 雁浦村是个行政村,周围有好几个户数很少自然村。按理说,村学校应该建在属于行政村的雁浦村,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建在了一个叫做南头的自然村,但名字却还叫雁浦村小学。南头村距离好几个自然村都很远,特别是冬季天黑的早,下午上最后一节自习课时,有的住处较远的同学就不上这一节课而早早地回家了。但有的同学就是因为要看看自己的仿写的怎么样,是红圈多还是竖杠多,只好等着李老师判完仿以后才能走。 这个叫刘玉乡的同学,住的那个自然村叫石青村,离学校八里地,是最远的一个自然村的学生。读二年级时,刘玉乡每天下午都要等李老师判完仿时才走,然而等读到三年级时,他每次不等李老师判完就要走。我们都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也不看看老师给你画的红圈多还是竖杠多? 刘玉乡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看了,他愿意画什么就画什么吧,红笔在他手里拿着哩! 我读三年级时曾和刘玉乡同桌过一段时间,同学关系还不错,就悄悄地问他,你怎么这么不在乎自己写得仿呢?怎么如此不在乎那个红圈和竖杠呢? 刘玉乡反问我,你怎么那么在乎写仿和那个红圈和竖杠呢? 我吃惊地说,红圈证明写得好,得到了老师的认可;竖杠说明写得不行,咱还得继续努力呀! 我万万想不到刘玉乡紧说了一句,李老师就一定写得好吗? 我听了不由地一愣,问他,难道李老师写得不好吗?这可是咱们学校写字最好的老师呀! 刘玉乡摇了摇头说,我不认为他写得最好,特别是毛笔字不算是最好的。实事求是地说,他的粉笔字写得还不错,毛笔字差一点。 刘玉乡说的粉笔字,严格讲来叫做板书,这是一个老师最起码要做到的,板书写得好确实会给这个老师带来增分不少。李隆刚老师的板书写得确实非常漂亮,横平竖直,间隙适中,给人一种强烈的美感,而且书写速度很快,书写的姿势也很潇洒。但我觉得他的毛笔字写得也不错,否则的话,校长也不会让他给全校的学生写仿影。 听到我反驳他,刘玉乡犹豫了一下又说,准确地说,我是觉得李老师的教学方法有问题。 这句话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个李隆刚老师是全县赫赫有名的模范老师,其他学校的老师经常来听他的课。而你刘玉乡,才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竟敢大言不惭地说他的教学方法有问题,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刘玉乡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太狂妄了,就解释说,我不是说李老师教别的课程有问题,而是说他给同学们写仿影有点不妥当。 可能是觉得和我说不到一块,刘玉乡后来不再和我讨论写仿的事情,后来就不让李老师给他写仿影了。 我们班有五十多个学生,谁也没有意识到李老师写仿影这种学习方法有什么毛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按部就班照猫画虎,唯独刘玉乡自己在仿本上乱写一气,那些字写得实在不像个东西。 因为他没有仿影,自己信马由缰地写,写得非常快,每天都是第一个交作业。可当李老师判仿时,他却是排在最后一个,全班的同学每天都能看到李老师那张愤怒的脸,只见他用红毛笔在刘玉乡的仿本上“刷刷刷”几下子就判完了,因为这样的字很好判,都画竖杠就行了。 刘玉乡的特立独行,挨了李老师好多次批评,同学们也都讥笑他是个傻蛋,然而刘玉乡初衷不改我行我素,依然不用仿影依然乱写一气,后来李老师气得索性不给他判仿了。 开始几次,刘玉乡还坚持上完最后一节自习课,后来见老师都是给他判的竖杠,再后来都不给他判仿了,也就不愿意看了。既然不愿意看,还上的什么自习课?就早早挎上书包走了人。 我劝过刘玉乡好多次,还是用仿影吧,不然你啥时候能练好毛笔字呢? 不料刘玉乡脖子一扭说,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用仿影练不出好的毛笔字来。你想,大家都照着一个模样写,最后一群人都成了李隆刚老师。形不成个人的风格。书法这个东西最怕死板模仿千篇一律。 刘玉乡这套说辞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岁数都小,还不知道什么叫风格,只是觉得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写字去办事就没有错,要不为什么叫人家老师呢。刘玉乡固执己见,我说服不了他,只好任他去了,心里想,这家伙脾气太拗,将来他若能成了气候,我头朝下走路! 以后的日子里,刘玉乡仍然不用仿影写毛笔字。别的同学写仿时,他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在纸上瞎划拉一气,也没有人搭理他。久而久之,同学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刘瞎划拉。 我们班里出了个刘瞎划拉,很快传遍了全校。大家见了刘玉乡也都叫他刘瞎划拉。 李隆刚老师觉得脸上很没有面子,自己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又是全校唯一写仿影的人,不料想自己班里出了一个敢与自己叫板的学生!学生和老师叫板,自己的威信何存?师道尊严何存? 为了把刘玉乡的犟劲儿彻底压回去,李老师想出一个自认为得意而又有效的办法:在全校范围内举办一次书法优秀作品展览,选出了二十篇他认为出色的作品,挂在会议室的墙上让全校师生和村民们参观。还奖励每个作品入选者两支毛笔,一块墨和十张白麻纸。这些东西搁到现在绝对不值几个钱,但在当时可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奖品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情来,我仍然觉得李隆刚老师这人也挺有意思的。举办这样一次书法展览,其实就是对刘玉乡的一种批评和指责,甚至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批判。 不料想,李老师还有更决绝的招数在后边。他在这二十篇优秀书法作品的右下角,又展出了两篇书法作品,第一篇就是刘玉乡的。这两篇作品的前面有这样一行字:这是两篇很特殊的毛笔字,请同学们也欣赏一下。这几个字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两篇毛笔字写得太差劲,挂在这里是当反面教材的。 这一下,班里可就乱套了,不少同学都起哄:快看快看快来看呀,看我们的刘瞎划拉上了会议室的墙啦!出了大名啦! 我没有跟着同学们起哄,潜意识中总觉得李老师这么做有点不妥当。不就是刘玉乡没有按照你的仿影去写字吗?眼睛长在人家的脑袋上,人家可以认为你的字写得好,也可以认为你的字写得不好,这就叫丈母娘待女婿——各人各脾气。作为一名老师,肚量应该大一些才对,他愿意模仿你的字迹就模仿,不愿意模仿就拉倒,没有必要非逼着人家按照你的风格你的路数去写嘛! 恰巧,李隆刚老师办书法展览时,刘玉乡感冒了没有来上学。五天后等他来到学校时,我悄悄地和他说,走,我领着你去看一样东西。 刘玉乡听了一愣,问,看什么东西?我这几天没来上课,学校里有了稀罕东西? 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刘玉乡一脸懵懂地跟着我往会议室走。路上我对他说,不论看到什么,你可不能生气,也不能骂街,更不能找人打架! 我这样一说,刘玉乡不愿意走了,说,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很坏,要是我真忍受不了的东西,很有可能生气骂人甚至要打架的! 走吧,就快到了,怎么能不去呢?不管是什么东西吧,既然涉及到了你,还是看看为好。我拉扯着刘玉乡往会议室走。 来到展览书法作品的地方,我对刘玉乡说,好了,都在墙上挂着呢,你自己看吧! 刘玉乡认真地看了起来,等到看到他那篇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字迹也在墙上贴着时,脸色登时红了起来,一副很难堪的样子,眼里似乎有了晶莹的泪花。 这时,我怕刘玉乡坚持不住,就劝慰他说,李老师或许也是一片好意,督促你进步呢!我常听高年级的同学说一句话——知耻而后勇,大概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据刘玉乡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看到这个情景很快就会炸了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刘玉乡脸上的表情突然很快变得非常安详起来,不仅没有暴跳如雷,居然还嘿嘿地笑了两声,好像挺得意。 这回轮到我发蒙了,坏了,这个刘玉乡可能是气过头了!我赶紧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嗯,也不发烧,我又把手放在他的鼻孔上试了试,呼吸也挺正常,没有生气的任何表现。 咦,这是怎么回事呢?与刘玉乡以往的表现大相径庭。 刘玉乡满不在乎,仍然笑呵呵地说,你别替我担心,我不会发脾气的,也不会抱怨李老师。我反倒觉得李隆刚老师的这个做法很有新意。他如果写毛笔字像这样就好了。李老师的这个做法,反倒激起了我的决心,按照自己的见解和认知一路走下去。 第138章 仿影轶事(下) 说着,刘玉乡走到展览墙跟前,伸手扯下自己那篇毛笔字,小心翼翼地折叠了起来装到衣兜里,然后对我说,咱们走吧。 刚走了几步,刘玉乡突然又折返回去,伸手把得奖的优秀书法作品的第一篇也扯了下来,折把了几下又装进了自己衣兜里。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刘玉乡,你扯自己的那一篇我能理解,扯别人的东西干啥呢? 刘玉乡狡黠地一笑,当然有用处。不过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自习课,李隆刚老师破天荒地没有坐在桌子前判仿,小山一样的仿本一直在桌子上摞着。一些较远的自然村的学生很着急,天色眼看就黑了,都还等着回家呢! 李老师没在教室里,刘玉乡也没在教室里。我原以为刘玉乡早已经回家了,但见他的书包还在桌堂里搁着,说明他还没有走。 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是个小姑娘,名叫周艳萍,学习成绩很好,就是胆子特别小,人很腼腆,出头露面的事情不敢做。她家和我家是邻居,班里一些本该她做的事情特别是找人和跑腿的事情,她都让我替她去做。碍着邻居的面子我也不好拒绝,故而同学们给我起了个绰号:第二学习委员。 这次自习课,李老师没来,按说学习委员周艳萍应该到老师办公室问一问;还有刘玉乡也没在,周艳萍也有责任去打问一下。可周艳萍腼腆,不敢进老师办公室;她又胆子小,不敢去找刘玉乡,因为当时天色快黑了,学校四周都是山峦沟壑,经常有一些小动物出没,周艳萍最怕这些东西。无奈,她只好又找到我说,你去替我跑一趟吧,先看看李老师,再找找刘玉乡。 过去替周艳萍跑腿,很多时候不是情愿的,但这次我是自愿的,就是她不找我,我也准备去找李老师和刘玉乡,特别是刘玉乡,既和我同桌又是好朋友,平白无故不在教室里,到哪里去了?我从小好奇心就很强,愿意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我先到李老师的办公室。刚走到门外,突然听到里面有两个人说话,声音一大一小。仔细一听,声音大的人是李隆刚老师,声音小的听不太清楚。我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听清楚了,这个人居然是刘玉乡。 我的好奇心又突然冒了出来,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呢?就悄悄地站在门外边听。 只听李老师说,说说吧,为什么把你的挂在墙上的毛笔字扯下来? 刘玉乡说,李老师,您展览的是优秀书法作品,我那一篇又不优秀,挂上去展览它干什么? 我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把它当做一篇反面教材,让同学们意识到哪一篇好哪一篇不好,以便促使同学们向好的东西学习。李老师说。显然,作为老师,他的初衷还是不错的。 刘玉乡说,李老师,我也承认您的想法不错,是为了同学们好。可我还是不太赞同全校的学生都用你的仿影写毛笔字。我这篇毛笔字写的当然不好,但不代表我以后也写不好。我把它扯下来,就是要激励自己,要坚定地按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我不信写不出一篇好书法来。 李老师说,你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你对书法的理解还是有偏差的。 刘玉乡问,有什么偏差呢? 李老师说,古人在练习书法时,一般都是先临习字帖,咱们学校也给大家买了不少字帖,比如《多宝塔碑帖》等等。还有一种是拓片,也是后人学古人书法的一种方法。只有先熟悉了古人的书法精髓后,我们才能创出自己的风格,才能练好书法,温故而知新嘛。所以,模仿是第一步,而且就书法来说,这是不可缺少的一步。 这一套大道理把刘玉乡说愣了,也把站在门外的我说愣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博大精深,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还不可能完全理解的。 屋里的刘玉乡沉默了片刻又说,李老师,你这套大道理说的无疑是正确的,只是我现在还不能真正的悟透。临习字帖是应该的,我也临习过,比如颜真卿柳公权和赵孟頫的等等。只是我觉得在仿影上描着写,不算是临习。临习是照着写,而仿影是在原笔道上描,本质上是有区别的。 刘玉乡说过这番话后,李老师长时间没有说话,或许是认可了刘玉乡的话,也或许是对他这番话不屑一顾,根本值不得反驳。 又过了一会儿,刘玉乡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见我在门外站着,惊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你和李老师都不在教室里,学习委员周艳萍让我来找你们,同学们都在教室里等着你们呢! 刘玉乡和我边往教室走边问我,刚才我和李老师的对话,你听见了吗? 我实话实说,听到了。 刘玉乡说,你觉得李老师的话正确吗? 我说,他的话我根本没有听懂,什么临习什么拓片,特别是拓片,究竟是什么东西呀?我见都没有见过。 刘玉乡说,这个东西我见过。 你见过拓片?我惊讶地问。 见过。刘玉乡说,我父亲的一个同学在s省博物馆工作,有一年他到我家来,就送了一个拓片给我父亲,正好我在旁边,有幸认识了这种物件。 拓片是什么样子的?是怎么造出来的呢?我问刘玉乡。 刘玉乡一听笑了,说,拓片不是造出来的。拓片拓片,就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拓出来的,形象一点说是印出来的,就是把纸张或绢布放在刻有字迹的石头或木器上,最后将上面的字迹印在纸张或绢布上,这些带字的纸张或绢布就是拓片。 听了刘玉乡的解释,我突然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和我同岁怎么懂得这么多?我的爸爸是教书的老师,他的父亲是乡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从文化程度上讲,似乎比我爸爸强不到哪里去,可他怎么就懂的比我多呢? 大概看出了我的怀疑,刘玉乡说,我的父亲也是个书法爱好者,他写得字比李隆刚老师强的多。每年腊月底,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到我家,让我父亲帮着写对联。对了,我的父亲还是咱们县里的书法家协会主席呢!他在工作之余常常和一些朋友讨论和交流书法上的心得体会和见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也从小就喜欢上了书法,也临习了一些古代书法大家的帖子。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刘玉乡竟敢不按照李老师的仿影写字,原来人家是世家出生,有家学渊源。这个时候,我的好奇心再一次露出了头,就对刘玉乡说,我能看看你家的拓片和古代名人的字帖吗? 刘玉乡说,字帖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因为这些字帖是父亲给我买的,我能做主。拓片不好办,那是父亲的同学送给他的,父亲把它看做自己的命根子一样,在柜子里锁着,钥匙父亲拿着,我现在无法答应你。 我听了有些惋惜,叹了口气。 刘玉乡大概觉得有些对不起我,我和他同桌,关系不错,平时有个大事小情我也很照顾他,就说,你先别叹气,等父亲回来时,我和他说一下,说不定他还同意呢! 果然,半个月后的一个周五下午,刘玉乡对我说,已经和父亲说过了,他同意你看看拓片,星期日你到我家来吧。 星期日,我早早来到石青村刘玉乡家。一进屋,就见刘玉乡早把好几本字帖摆到了桌子上,颜真卿的柳公权的米芾的董其昌的等等,几乎应有尽有。 看过这些字帖后,我忽然觉得李老师写的那些仿影真的不是那么好了。再仔仔细细地一瞅,又觉得刘玉乡那些瞎划拉的东西也不像瞎划拉了,好像很有章程和法度,竟然和这些字帖上的东西有些相似的地方。 刘玉乡问我,喜欢这些字帖吗? 我说喜欢。 刘玉乡说,喜欢就拿走几本。 我心里很想拿走几本,但最终没有拿。原因有两个,第一个这是刘玉乡的心爱之物,自己不能夺人所爱。第二个觉得在习字阶段还是按照李老师的仿影写保险一些。刘玉乡都被同学们叫刘瞎划拉了,我可不愿意让大家叫我谷瞎划拉。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才认识到,自己天生就不是当书法家的材料! 看过字帖后,刘玉乡又把我领到里屋去看拓片。他父亲不在家,说是单位临时有紧急事情早晨就走了,把柜子钥匙交给了刘玉乡。 刘玉乡抬着两条胳膊,手里攥着钥匙,轻轻地迈着脚步来到柜子旁,看那姿势就像捧着一颗炸弹,亦步亦趋,谨小慎微。 刘玉乡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上的小铜锁,从里面取出一卷纸来,继而轻轻地放到桌子上,再轻轻地铺展开来,对我说,过来看吧,这就是拓片,是从泰山顶上的摩崖石刻拓下来的。 我走近前来一看,发现这些拓片上的字歪歪扭扭,笔道有粗有细,有点笔道还似有似无,而且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我不由得对这个东西兴趣索然起来,原先的神秘感一下子荡然无存。 忽然,我发现拓片上有的地方疙疙瘩瘩很不平整,就下意识地用手去摸。 没有料到刘玉乡大喊了一声——别动! 他这一声呐喊,吓得我一哆嗦,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我不明就里地问他,怎么回事?不能摸吗? 刘玉乡说,是的,不能摸!今天早晨父亲临走时特意嘱咐我,可以让你的同学看一看,千万不能用手摸。 我不以为然,就这么一卷破纸,有那么金贵吗? 刘玉乡说,金贵不金贵我不知道,反正父亲每次从柜子里往出取它时都是极其小心,而且往开铺展时也不用手。 不用手?那他用什么让纸卷展开呢?我问。 刘玉乡说,用镊子。父亲有一把镊子是专门用来铺展这个拓片的。可惜,我不知道父亲的镊子放在哪里了,要不我也得用镊子来铺展这张拓片的。 ...... 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县里举办儿童书法大赛,雁浦村小学报送了两幅作品。可能是刘玉乡走了担任县书法协会主席的父亲的后门,后来就加了两幅,这两幅就是刘玉乡从学校会议室墙上扯下的那两幅毛笔字。 评奖结果出来后,优秀奖那一幅又得了一个好名次。刘玉乡那一幅没有得奖,但大赛评委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它笔道虽然稚嫩,但笔势飘逸洒脱,结构不拘一格,让人从这幅书法作品里看到了中国书法艺术的最大的希望和光明的未来。 大赛过后县里传出小道消息,说刘玉乡这篇书法本来也是应该获奖的,但报上去后被他的父亲否决了。他父亲说,我是书法大赛评委会主任,我儿子的作品获奖,到时候真是黄泥巴塞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那可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孩子岁数还小,以后的书法道路还长,慢慢地走吧。慢点走才能走得稳当走得扎实。 ......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刘玉乡考上了s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政府机关工作。虽然他从事的职业与书法没有关系,但刘玉乡一直没有放下书法的爱好,日习一帖,经年不断,最终成为一代着名书法大家并担任了s省的书法协会主席。 我退休后,有一次和几个小学同学去s省看望刘玉乡,走进他家的门后,见他正在书房里练习写字。让我倍感惊奇的是,在他的案头,竟然摆放着两张发黄的揉的皱皱巴巴的字纸。 我走近前一看,天哪,原来是他那年从雁浦村小学会议室里扯下的那两张毛笔字,一张是优秀奖,一张是他的反面教材。 多少年了,你还留着它们?我用手指了指案头的字纸。 刘玉乡说,留着哩,就是它们激励着我一直把毛笔字写了下去。 请看下一章:屋顶广播。 第139章 屋顶广播(上) 在我读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时,有一天下午放学后,雁浦村你小学校长高清林把我和同学杨树方叫住了,说你们两个先不要回家,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和杨树方一听,啥?到校长办公室?我们什么时候到过校长办公室?我们俩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校长为什么把我们俩留下。 我绞尽脑汁地想,实在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我们俩也没有犯严重的错误呀?怎么还惊动了校长了呢?一般说来,学生有点小缺点犯点小错误,班主任就可以妥善处理,到不了校长那里,除非犯下比较严重的错误,超出了班主任的权限范围,非校长出面不可。 杨树方也皱着眉头在寻思,似乎也记不得自己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是不是我把同桌刘占珠的作业本藏起来了,害的他没有交上作业,挨了老师一顿批评?莫非刘占珠把这事向校长汇报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呀!这件事情李隆刚老师已经批评了我,我也承认了错误,还向刘占珠倒了歉,老师说过下不为例了,怎么又弄到校长那里去了呢?还有完没完呀!这个刘占珠真不够义气,李老师也说话不算数! 冥思苦想的我,终于想到一件事情,前几天自己从树上捉了一只小螳螂放到了学习委员周艳萍的衣兜里,胆小的周艳萍吓的花容失色,整整哭了两节课。不过这件事情班主任李隆刚老师批评过我了,我也向他和周艳萍做过保证,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还帮着周艳萍做了两篇作业。莫非他们也向校长汇报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两个人就太不地道了!以后可就没法打交道了。 我和杨树方惶恐不安地向校长高清林的办公室走去。到了办公室门口,我们俩只顾着想自己的错误,推门就进。 高校长看见是我们俩,摆摆手说,出去出去快出去! 我们俩一头雾水,忙问,校长,不是你让我们来的吗? 高校长说,我是让你们来的,但不是让你们这样来的! 我看了看杨树方,杨树方看了看我,又是大眼瞪着小眼。我茫然不知所措地问高校长,那我们应该怎么来呢?不就是一步步走着来吗? 杨树方也说,我们教室到这里也就几十米的距离,难道还让我们赶着毛驴车来吗? 谁让你们赶着毛驴车来呀?看得出,高校长很生气,手一指,你们出去,打了报告再进来,进老师的办公室要打报告,你们难道不懂吗?你们李老师难道没有教给你们吗? 奥,原来是这样,我们没有喊报告推门就进去了,这当然是我们的错误。我和杨树方都有点懊悔,先前的错误还没有想明白,又犯了新的错误,这回高校长肯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我们俩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和杨树方来到门外重新打了报告,高校长喊了一声,进来! 我和杨树方诚惶诚恐地推门进去,乖乖地站在高校长的面前,准备挨他的批评。 高校长发现我和杨树方的脸色不对,就问,你们俩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不舒服。 杨树方也说,我们的身体很舒服。 高校长说,那怎么是这个表情?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你们怕什么呢?难道是刚才我让喊报告吓着你们了? 我说,不是不是,我们进老师的门就应该打报告,我们光想问题了,忘了喊报告,是我们不对。 高校长挠了挠头,说,你们两个本来是学校里胆子最大的学生,怎么今天变成这个模样?对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呀? 杨树方说,我们不知道你留下我们俩要干什么?心里着慌。你莫非要批评我们吗? 高校长听了一愣,说,批评你们什么呀?你们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情? 我和杨树方对视了一眼,看看,校长果然是要批评我们。于是我对高校长说,我前几天抓了一只螳螂放到了周艳萍的衣兜里,吓得她两节课都没有上。校长,是我错了,你狠狠地批评我吧! 杨树方接着我的话茬说,我也有错误,我把同桌刘占珠的作业本藏了起来,害的他没交上作业让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做的不对,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做了。校长,你尽管批评我就是。 高校长听了我们俩的话以后,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哈哈,你们俩真是淘气得很哪!不过,我今天不是和你们说这些事情的,当然更没有批评的意思。 嗯,不是这些事情,难道高校长还掌握了我们别的缺点和错误?可我们实在想不起有别的问题了呀? 高校长说,你们的这些恶作剧让你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去处理,我没有时间和你们掰扯这些事情。 我说,李老师已经批评了我们,算是处理过了,那你怎么又把我们叫来呢? 高校长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有别的事情和你们俩说。 杨树方壮着胆子试探着问,校长,你有什么事情?事情大不大? 高校长没有说什么事情,问,别管事情大不大,你们俩先说说自己的嗓门大不大? 我和杨树方一听就懵了,校长问这个干什么?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我们俩谁也不敢回答,怕回答错了挨批评、 没有听清楚吗?你们的嗓门大不大亮不亮?高校长又追问了一句。 我说,我的嗓门比较大。 杨树方也说,我的嗓门不仅大而且亮,同学们都说我唱歌好听。 高校长说,那就好。看来班主任李老师推荐你们俩是做对了。 怎么?还是李老师推荐的我们?他推荐我们来干什么事情呢? 高校长拉开办公室上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报纸递给我,用手指了指上面的一篇文章,说,你给我读一读,最好用普通话读。 我接过报纸一看,是张《人民日报》,上面的字差不多都认识,就放开嗓子读了起来。我的普通话很不标准,带着明显的太行山区的口音。 读完以后,高校长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还不错,挺流利,嗓门确实不小。 高校长又指着另一篇文章让杨树方读。有几个字杨树方不认识,打了几个磕巴。 高校长听了也点了点头,说,你的的嗓门确实大而亮,音质很好,随即告诉了杨树方那几个生字的正确读音。 我问高校长,让我们读报纸干啥呀? 高校长说,前几天接到县里的有关部门通知,各地农村要搞屋顶广播。雁浦村当然也不例外。 什么是屋顶广播?杨树方问。 高校长说,就是吃过晚饭后,在屋顶上给村民们读报纸,宣讲上级的方针政策,让老百姓知道国家大事。这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 我说,校长的意思是让我们俩担任这项重要任务,是不是? 高校长说,不错。这项任务本来是有关部门下达到村里的,但雁浦村的生产队长今天找到我说,村民们每天要下地劳动,都很累,吃过晚饭后就想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才能干好第二天的活儿。这项工作能不能让学校的孩子们担负起来?我觉得生产队长说的很有道理,就把这项任务接了过来。后来,李隆刚老师自告奋勇地推荐了你们俩,说你们唱歌呐喊嗓门都挺大,最适合搞屋顶广播。这就是我把你们留下来的原因。当然,也不能光听李老师说,我还得亲自测试一下,看适合不适合干。现在看来,你们俩还真比较合适。 杨树方说,让我们干也行,但晚上在屋顶上念报纸得有灯光,我们从哪里弄灯去? 这个不难,高校长说,村里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回去就找生产队长要灯。至于广播的内容嘛,就先广播刚才你们读过的这两篇文章,每人广播一篇。 我拿过报纸就要往出走,忽然又被高校长拦住说,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怎么就要走? 还没有说完?不就是在屋顶上念报纸吗?我得回去做做准备呀?我说。 高校长说,你知道怎么广播吗? 我说,不就是就着灯光逐字逐句地往下读吗?这有什么难的? 高校长说,如果是那样,我就留下你们其中一个不就得了?为什么要留下两个人呢? 杨树方问,那应该怎么广播呢? 高校长说,你们俩个人要紧密配合起来,一个人在灯下念报纸给另一个人听,雁浦村的俗话叫做提词,另一个人接着把这句内容高声地喊出来。提词的一句一句地提,广播的一句一句地喊,这就是屋顶广播的全部过程。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和杨树方恍然大悟。 高校长说,你们两个先在这里试一试。 我先提词,杨树方广播;而后杨树方提词,我广播。如此这般演习了几遍,直到高校长基本满意后,才让我们俩回家。 我和杨树方初次担任如此重要的政治任务,既觉得肩头的重担沉甸甸的,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下决心把这项重要任务圆满完成。我们俩潦潦草草地扒了几口饭,按照生产队长的话来到村里住处最高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就要开始广播。 不料,等我们刚刚爬上屋顶后,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也爬到屋顶上对着我们吵吵起来,谁让你们上来的!你们上来要干什么?都给我滚下去! 我和杨树方都愣了,怎么?生产队长难道没有和这家讲清楚吗? 杨树方对女主人说,我们要在你家屋顶广播。生产队长不是和你们协商过了吗? 女主人说,是和我家男人说过了,他同意我不同意。我是女主人,也要做一半的主。 我惊异地问,你为什么不同意呢?那个时候虽然岁数还小,但在我的印象中,凡是涉及到政治任务,老百姓们基本上没有不同意的。你不同意,人家一句话就能把你问倒了:你想怎么着?反对国家政策吗?这样的话一出,你还敢说什么吗?所以,这个女主人说不同意,把我惊呆了,眼前这个又矮又瘦的小女人,竟敢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管我怎么解读这个女人,但屋子毕竟是人家的,让我们下来我们就得下来。 屋顶广播的时间定在每晚八点半,每次广播二十分钟,眼看就到八点半了,连个广播地点也没有定下来。出师不利,我和杨树方都很沮丧,垂头丧气地坐在院子里生闷气。除了生女主人气外,我们还生自己的气,第一次就完不成任务,高校长该怎么看待我们? 正在这时,生产队长和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 生产队长问我们,已经八点半了,怎么没有听见你们的广播声音呢? 我指了指男主人说,他家那一位把我们从屋顶轰下来了。 男主人听了一惊,什么?她把你们轰了下来?她好大的胆子!看我不揍她个半死!说着,气冲冲地就要往屋里走。 生产队长见状连忙拉住他,说,不要冲动,我们先去问问情况。说着向我和杨树方招招手,四个人一块来到屋里。 女主人正在收拾家务,见一下子进来四个人,包括生产队长,神情有点紧张。 男主人问她,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咱家是全村最高的房屋,孩子们要搞屋顶广播,你为什么把人家轰下来? 女主人说,原先确实说好了,但后来我想着这事不妥当,就把他们俩给轰了下来。 这有什么不妥的?男主人问。 女主人说,这些小孩子们都好动,平时在街里玩耍都是蹦蹦跳跳的。来到屋顶也会闲不住的。几个人老在上面跳动,屋顶迟早会被弄蹋的! 男主人听了正要对老婆发脾气,生产队长赶紧接过话头对女主人说,大嫂说的有道理。孩子们在屋顶上折腾,一天两天或许没有问题,但日子不可长算,时间久了一定对房屋有损害。 第140章 屋顶广播(下) 男主人扭过头来对老婆说,孩子们爱跳动是天性,谁家的孩子不爱跳呢?你现在都好几十岁的人了,和我吵架的时候还跳着脚骂呢! 生产队长接着说,这样吧,咱们三方订个口头协议。 什么协议?我和杨树方不明白生产队长的意思,高校长给我们交代任务时可没有说订什么协议呀? 生产队长说,订个协议好,可以相互约束,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 男主人也同意生产队长的意见。我和杨树方就是两个小毛孩子,现场三个成年人,有两个表示同意,我们也不敢提出不同意见。 生产队长说,协议一共有三条。第一条,参加屋顶广播的人不能在屋顶上随意蹦跳;第二条,村里每年给这户人家一些补贴,工分也好粮食也行,由你们选择,如果屋顶有损坏,村里负责修缮;第三条,要为屋顶广播的人提供方便,不能借故不让上房。大家看看怎么样? 男主人首先表态,第一条可以,让孩子们注点意就行了。第二条嘛,我看没必要,咱是共产党员,应该带头响应国家号召,带头贯彻国家政策,还要什么补贴?免了!至于第三条,我在这里向领导保证,一定要做到。 生产队长说,给予适当经济补偿也是国家政策,你就不要推辞了。也怪我当初没有对你们讲清楚,特别是没有和嫂子讲明白。嫂子,你也表个态,这样行不行? 女主人抬起头来瞄了瞄男主人,男主人瞪了她一眼。女主人连忙说,可以,可以。 回过头来,生产队长又对我和杨树方说,听到了吗?在屋顶安安稳稳的不要来回跳动,跳蹋了屋顶,赔偿就由你们来出。 我和杨树方诚惶诚恐地说,一定做到,一定做到。说罢,两个人又提着“气死风”马灯上了房。 我先提词,杨树方广播。记得第一篇内容是北京市一个工厂开办工人夜校的内容。那时候,工人的文化水平很低,政府号召开办工人夜校进行扫盲活动。杨树方广播时,自己还加了一个开场白:村民同志们请注意,雁浦村屋顶“电台”现在开始广播,请大家注意收听。 这篇文章很短,十多分钟就广播完了。 紧接着,杨树方提词我广播,也是关于北京市的内容,好像是一个国家机关开展勤俭节约活动的内容。 那时候山区交通不便,大约一个星期才来一回报纸,所以这份《人民日报》的内容我们广播了六七天。也巧了,这期的《人民日报》刊登的文章几乎全是北京和其他城市的内容。 一周后,高校长又把我和杨树方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们进去一看,生产队长也在里面坐着。突然,我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莫不是我们哪里就做错了?这回不光是校长还有生产队长,看来事情还不小,连生产队长也惊动了。 杨树方和我的感觉一样,脸色都变了,试探着问,校长,我们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高校长听了一皱眉头说,你们这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是说自己做错事情?你们平日是不是老做坏事? 我和杨树方连连摇头否认,我们可没有做过坏事! 既然没有做过,怎么一来到我的办公室就说做错了事情?高校长说。 我说,高校长一般情况下不会叫我们来,这次还来了生产队长,我们心里没底。 杨树方也说,我们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高校长笑了笑说,不要害怕,我不批评你们,还要对你们提出表扬。 我和杨树方对视一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要表扬我们什么呢? 高校长说,屋顶广播这个任务你们完成的不错,这不是吗,生产队长来给你们俩请功来了! 这时,生产队长也开口说话,你们的屋顶广播确实搞的不错,声音也洪亮,口齿也清楚,乡亲们听了都说很受教育,也知道了不少国家大事,更激起了劳动的劲头,这大概就是报纸上所说的精神鼓舞的力量了。 生产队长这一说,我们俩也很高兴,看来这一个星期的努力没有白费。 不过,生产队长又说,你们的屋顶广播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我今天找到学校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哪些方面需要改进呢?杨树方大着胆子问。 生产队长说,这一个星期之内,你们广播的都是城市的内容,北京的天津的上海的,当然,这些城市的内容我们也需要知道,但乡亲们反映说,我们这里是农村,还是太行山区的农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不能喝大城市相比。也就是说,城市里的先进经验和做法并不适合我们这里,所以,我们想学也没有办法学,没法学就赶不上人家,赶不上人家,你这个屋顶广播还有什么用呢? 生产队长说到这里,大概是口渴了,高校长示意我给他倒一杯水。我给生产队长倒水的间隙,高校长说,这件事与他们俩无关,是我们学校的责任。 生产队长连忙说,怎么能说是高校长的责任呢? 高校长说,学校里这么一份报纸,还是一个星期才来一次。报纸上刊登的本来是新闻,但到了咱们这里也成了旧闻了。队长你放心,乡亲们的要求,我们一定能满足,以后的屋顶广播要多增加农村的内容。说完,指了指我和杨树方,你们俩先走吧,我和生产队长还有事情要商量。 我们俩刚走出高校长的办公室,只听他又把我们叫回去,说,这一个星期你们很辛苦,学校决定奖励你们每人两支铅笔,两个作业本。希望你们继续努力。 这时,生产队长也说,村里也准备给你们每人奖励十个工分。 这个学期结束时,我和杨树方因为屋顶广播搞的好,学校第一批把我们俩发展为少先队员,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还代表学校到县里出席了屋顶广播的先进经验交流会。我和杨树方一时成为雁浦村小学的名人。 我和杨树方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队,引起了很多同学的羡慕之情,都纷纷要求加入屋顶广播的队伍,有的人写了申请书,有的同学找到李老师和高校长,甚至有的人还找到了生产队长,想让他在高校长和李老师面前走个后门。 在一次班会上,学习委员周艳萍郑重其事地向李老师和高校长提出建议:屋顶广播不应该只有男同学参加,女同学也应该参加。周艳萍认为,从广播的声音效果方面来衡量,我们女同学更适合加入到屋顶广播这个团体里来,因为女生的嗓子尖细,声音传播得更远,乡亲们听得更清楚。她还说,屋顶广播既然是重要的政治任务,女生也有义务去承担,这也是男女平等的体现嘛! 周艳萍言词凿凿,而且还带着一些义正辞严的味道,高校长和李老师相互对视了一眼,交流了一下眼神。 高校长转而对周艳萍说,当初我们选择谷国青和杨树方当广播员的时候,主要是考虑到男同学干这件事情比较方便。 不料,高校长的话音刚落,周艳萍就立马反驳起来,女同学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李老师接过话头说,我们主要是基于咱们这里的生活习惯而定的。男孩子晚上喜欢出来玩耍,而女孩子大多数在家里帮着父母做家务,出来玩耍的时候较少,所以我们就没有考虑女同学。 周艳萍平时胆子很小,不知道这次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胆子居然大了不少,竟敢当面顶撞高校长和李老师。 在选择屋顶广播的人选上,高校长和李老师似乎觉得自己真有点欠考虑,所以总是和颜悦色好言好语地向周艳萍解释。在周艳萍的一再坚持下,高校长和李老师最后决定屋顶广播增加两个女同学,一共四个人,分为两组,每组一男一女。 对于增加两个女同学,我和杨树方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表示热烈欢迎。多两个人,我们负担就轻松得多,何乐而不为呢?不过,这些日子我观察周艳萍脸上的表情,总觉得她可能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绝不是单纯为了加入屋顶广播那么简单。有事实可以证明:当初学校选择我和杨树方当广播员时,周艳萍是知道的,而且每天晚上她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如果她早就想加入这个团体,为什么不早点提出来而要等到这个时候呢? 后来我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她对我和杨树方第一批加入少先队不服气。她认为,自己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大小也算个干部,没有第一批入队,反倒让两个普通学生捷足先登了,而且这两个普通学生还是班级李有名的淘气包和捣蛋鬼。这让周艳萍的心理上十分不平衡,所以下定决心要加入这个团体,也要尽快加入少先队。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周艳萍虽然有点私心作怪,但她的广播水平还是比较高的。她的学习成绩本来就很好,要不也当不了学习委员,主要是理解能力超长。在这一点上,我和杨树方都自愧不如。我们俩的广播基本上是照本宣科,不带多少感情色彩,用周艳萍的说法就像喝白米粥,没有什么味道。 而周艳萍则不同。她在广播前,要反复通读好几遍原稿,直到把原稿内容吃深吃透了然于心才行。这样广播起来,语调就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很受乡亲们的欢迎。 由于周艳萍的加盟,雁浦村的屋顶广播水平越来越出类拔萃,多次受到县里有关部门的表扬。很快,周艳萍也加入了少先队,而且后来者居上,还担任少先队的的中队长,过去这个职务一直是高年级学生担任的。 周艳萍善于观察事物。在广播过程中,她对我说,咱们站立的位置要调整一下。 我问她怎么调整?她说,位置高可以登高望远,但声音传播不一定高位置就能传播的远。雁浦是个长带子地形的村子,咱们现在这个位置正好在长带子东边,西边的乡亲们就听不清。应该把位置往中间挪一挪,这样东西两面都可以兼顾,大家都能听到广播内容。 周艳萍还说,可以把原先的两个组扩编为四个组,因为有好多同学都愿意加入屋顶广播,我们不应该打击大家的积极性。 四个组怎么广播?杨树方理解不透。 周艳萍说,这个高位置广播地点还留着,再到村中间找一间房,派两个组去。我们广播一遍,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复述一遍,这样全村不就都听到了吗? 毫无疑问,周艳萍的提议是正确的。于是,我们从雁浦村中间找了一间房,是生产队的一个牛棚。找这个地方是为了省却和住户之间的麻烦。 不料,恰恰是为了省却麻烦反而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原来,这间牛棚年久失修,房梁房柱都有不同程度的腐朽和损坏。有一天白天下了好大的雨,晚上雨停了,我们上房广播。喊着喊着,忽然“哗啦哗啦”一阵响——牛棚倒塌了! 万幸的是,牛棚里有好几头牛把倒塌的房梁托住了,我们几个人掉到了牛背上,没有摔坏。虽然没有危险,但吓人不轻,有几个孩子不敢上房了,退出了广播团体,八个人又剩下了四个人,我和杨树方、周艳萍,还有一个叫张婷婷的女孩子。我们四个人一直坚持了好几年。 后来,周艳萍和张婷婷被县广播站抽调去,成为专业广播员,还办理了农转非户口吃上商品粮。恢复高考制度后,张婷婷考上北京广播学院,毕业后分到省广播电台,后来当了副台长。周艳萍考上师范大学文学系,毕业后也从事了与广播有关的工作。反倒是我和杨树方这对屋顶广播元老,从事的工作都与广播不沾边。 请看下一章:超重礼物。 第141章 超重礼物(上) 我的家乡雁浦村地处太行山深处。在我岁数很小的时候,看到家乡满山遍野都是石头疙瘩,常常发出一声声的感慨,怎么这里有这么多的石头?这些石头都是从哪里来的?是天上下雪下雨跟着掉下来的吗?还是有人闲着没事搬到这里的呢?因为爬坡上岭不小心常被石头绊倒碰的头破血流,小伙伴们打架时也爱抡起石头打人,所以我对这些石头非常反感。遗憾的是,这些令我非常反感的东西,每天都在眼前晃来晃去,想不看都不行,除非一直闭着眼。可咱又不是瞎子,怎么能一直闭着眼呢?我常常想,如果有这样一个地方,一块石头都没有,那该多好!我将来一定想法搬到没有石头的地方去住。 平原上有个城市里有我家一个亲戚。那年的暑假期间,亲戚带着他的儿子来到我们家做客。这个孩子名叫景景,和我的年龄相仿。年龄相仿,就有共同语言,景景常缠着我带着他出去玩耍。 我寻思,这里出门就是大山,睁开眼睛看到的也都是石头块,有什么可玩耍的呢?但又不好意思拒绝景景的请求,就领着他来到了村前翠玉河边。 河边有着各式各样的石头,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方的圆的,有的石头上还带着漂亮的花纹,有的像花草有的像树木有的像鸟虫,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景景看见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表现的非常惊奇和高兴,弯下腰就往起捡石头,很快把衣服上的口袋装的满满的,压的他都快走不动路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 我好生奇怪,就问景景,你捡这些破石头干吗?老沉老沉的!弄不好还会砸着手脚,怪疼的。快把它们放下来吧! 景景不放石头,他说,我们那里都是高楼大厦,没有这些东西,我觉得太好看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石头呢,这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就捡了这么多。 什么什么?你们那里没有石头?我惊讶地大张着嘴问,这也太奇怪了,世界上竟然真有不产石头的地方。这地方太好了,景景生活在这个地方太幸福了! 是呀!那里没有一块石头。景景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他大概也觉得奇怪,世界上还有产这么多石头的地方,太奇妙了。而且,他还觉得我真是大惊小怪,一个地方没有石头还不正常吗?像你们这里有如此多的石头才不正常呢! 我问景景,这石头好玩吗? 景景郑重其事地回答我,太好玩了,这是我长这么大见到的最好玩的东西!比我们的玩具汽车,玩具狗啊猫啊的有意思多了! 听了景景的话,我有点无语了。可见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们司空见惯的寻常之物,在他的眼里竟然像宝贝一样贵重。我猜想,他们那里也一定有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一定有让我感到稀罕和宝贵的东西。于是我又问景景,你们那里没有石头,修房盖屋用什么东西垒墙?我们这里可都是用石头垒墙的。 我们那里不是盖房而是盖楼,盖楼根本不用石头垒墙,用的是砖。 我第一次听到砖这个词儿,就问景景,什么是砖?垒墙难道比石头还好吗? 怎么,你连砖都没有见过?这回轮到景景惊讶地睁大眼长大嘴,看我就想看这一个天外来的怪物似的。他说,我没有见过石头垒墙,不知道用石头好还是用砖好。他随后伸出手来给我上上下下地比划,说砖是长方形的,有多么宽多么厚。 根据景景描述的形状,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和杨树方到县城去弄煤,见到过这种东西。不过在我们雁浦村,管这种东西可不叫砖。 景景问,你们这里不叫砖叫什么? 我告诉他叫方石,并解释说,因为它的用途和石头差不多,又是四棱四角的,故而有这么一个称呼。我接着问景景,你们那里盖楼不用石头,那你们用什么铺路?你看我们这里的路要么是土路,要么是用石头铺成的石路。 景景说,我们那里的路是沥青路或者是水泥路,也有一些用砖铺成的路。 沥青、水泥这些新鲜字眼我更是第一次听到。天哪,怎么世界上还有这些新鲜的东西?这些东西自己一次都没有见过,这活的也太憋屈了! 我再问景景,你们那里用什么东西垒猪窝呢? 景景眯着眼睛说,我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垒猪窝,因为我们那里没有人养猪,政府也不允许我们养猪,我自然没有见过猪窝是个什么样子了。 我越发觉得奇怪,连珠炮一样地问景景,不养猪?不养猪,猪肉又从哪里来?你们难道不吃猪肉?不吃猪肉吃什么肉? 景景一脸的茫然,喃喃地说,我们也吃猪肉,是妈妈拿着小票到副食店里买来的。 拿着小票到商店里买肉?我更无法理解了,我们这里也有商店,里面卖油盐酱醋和布匹等等,可就是没有卖过猪肉。卖猪肉的副食店是个什么样的商店?比我们雁浦村的商店大不大?里面的售货员是男还是女?多大岁数?个子高不高?身材胖不胖?我一下子想了这么多。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问题也就越来越多,问话也就越来越长,肉食店里的猪肉是从哪里来的呢? 景景说,我也不知道那些猪肉是从哪里来,反正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头缝里蹦出的是孙猴子不是猪八戒,大概、大概是从高老庄来的吧。 我忽然想到,景景家的住房可能不太大,不能养猪,猪圈需要很大很大一块地方呢?他们不养猪一定养鸡,鸡肉比猪肉还好吃呢!就问他家养不养鸡?有鸡笼子没有? 景景摇摇头说,我们那里也不让养鸡,我家也没有鸡笼子。 你们就不吃鸡蛋和鸡肉吗?我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不问明白绝不罢休。 鸡蛋和鸡肉,我们吃的不少,但这些东西也都是妈妈拿着小票到副食店里买回来的。 我说,合着你们吃的用的都得去商店里买呗!自己一点都不能生产吗? 对,好多东西都要去买,反正我家不会生产。景景带着自豪又有点无奈的神态说。 景景在我家住了一周时间,我天天带着他到河边或是山上捡石头玩。他喜欢好多种石头,但最喜爱的还是一种叫做“玛雅石”的石头。这种石头我们在前文里提到过。雁浦村民俗称这种石头为“白打火”,因为它的颜色是白的,而且相互撞击还能发出耀眼的火光来,村里抽旱烟的人常常用它来点火。 我给景景找了两块雪白的“白打火”。景景每天晚上都要在院子里打着玩,看着石头冒出一串串的美丽的光亮,他乐的嘴都合不上了,有几次在睡梦里还喊,好,好,真好! 一周后,亲戚领着景景回老家了。他走那天我没有在家。等我回来后,看见景景玩耍过的石头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院子里,那两块“白打火”也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放着。 我心里很失落很后悔,景景好几百里地来一趟不容易,走时怎么就不带些石头走呢!他是那样的喜欢山里的石头,喜欢这两块“白打火”。当时如果我在家,一定会在他的书兜里装满石头。他来时给我带了那么多好吃的食物,走时不回赠他些礼物实在说不过去。 几天后,景景给我来了一封信,说走时很想把那两块“白打火”带走,但因为走得匆忙,竟然忘记带了。就为这个,景景竟伤心地哭了好些日子。 第二年的暑假,景景的父亲有病,爸爸准备去探望他,我也要求去,说自己还没有到过城市,没有见过副食店,没有见过沥青和水泥,想去见识一下,心里也很想念景景,要看看他去。 爸爸笑着说,谁说你没有见过沥青没见过水泥?你在咱们县城见都过的。 我说,我在县城只见过砖,哪里见过沥青和水泥? 爸爸说,沥青和水泥都是学名,这些东西还有个通俗的叫法。 通俗的叫法?都叫什么呢?我问爸爸。 爸爸说,比如沥青,老百姓习惯上叫它臭油;而水泥,我们习惯上都叫它洋灰。你说,臭油和洋灰你怎么能没有见过呢? 我如梦初醒,怎么,沥青就是臭油,水泥就是洋灰? 爸爸说,是啊,这不过是一种东西两个名字罢了。 尽管如此,但我还是愿意跟着爸爸去见景景。爸爸最后也同意了我的要求,说你到城市里见见世面也好,那是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很吸引人的。 我先给景景写了一封信,说准备给你带些礼物去,但不知道带些什么好。你喜欢什么尽管提出来,我一定给你带去。 很快,我收到了景景的回信。他在信上说,我想要一些超重的礼物,希望你给我带来。 我把景景说的超重礼物理解为超级贵重的礼物了,心想我们这里是山区,我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多么富裕,从哪里弄超级贵重的礼物呢?怎么才算超重呢?金银珠宝?山珍海味?这些东西我家都没有呀! 我琢磨了好几天,眼瞅着就要动身走了,还没有想好应该带些什么超重的礼物。 正在这时候,我又收到景景的第二封来信,大概他怕我把超重二字理解偏了,再这封信中做了详细的解释,他说的超重礼物,就是给他多带几块“白打火”。 原来,景景从我家回去后,和身边的小伙伴们提到太行山里的“白打火”如何如何奇妙,把一群小伙伴们羡慕的够呛,希望景景再到我家探亲时多给他们带些回去。看来,山里的孩子羡慕城市里的新鲜;城市里的孩子也同样羡慕山里的奇妙。 临行那天,爸爸见我衣兜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问,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我说是“白打火”。 爸爸一愣,说,你装它干什么?老沉的。 我说,这是送给景景的礼物。 爸爸说,快掏出来扔掉,这算什么礼物!好几百里地带它,你就不嫌累赘? 我不扔,说景景那里没有石头,这东西他稀罕。 你怎么知道他稀罕?谁稀罕石头,又不是玉石翡翠。爸爸坚持让我扔掉。 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对爸爸说,这些都是景景在咱家时玩过的。他天天摆弄这些石头,不就说明他喜欢吗?他们那里没有还不稀罕吗?他最喜欢这种“白打火”了。这次景景专门来信告诉我,要我给他带一些超重礼物“白打火”去。可惜,这玩意太沉了,多了我也带不动,就带了这么几块。 爸爸听了我这番话,理解我的心情也理解了景景的心情,最终做了让步,同意我带着石头去。 不料,就在我们买好车票要上车时,爸爸的单位突然有一人来到车站,说单位临时有重要工作需要爸爸马上去处理,情况紧急,探亲的事情可以先往后推一推。 爸爸只好准备退车票。我不愿意退自己的车票,对爸爸说,您可以回单位办事去,我一个人到景景家。 爸爸说你这么小的岁数,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好几百里地呢,你一个人坐车,我怎么放心?你妈妈怎么放心? 我当时真是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没有考虑路途上的艰难险阻,也不懂的考虑这些,只有一个心思,赶快把超重礼物“白打火”尽快给景景带去,也算给景景的一个见面礼。 爸爸见拗不过我,只好给景景的爸爸挂了个长途电话,就说我坐哪哪一趟车去了你家,到时候你到车站接他一下。 这是一趟公交班车,并不直接到景景所住的那个城市,中间要换乘一趟火车。我按照爸爸的嘱咐,在火车站购买了火车票。上车后,总怕身上的“白打火”掉了,就老用手捂着它,还总怕别人偷了去,两只眼睛不安地来回瞅着车厢里的人。 第142章 超重礼物(下) 我的反常神态引起了一个乘警的高度注意,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还不住地皱着眉头。我害怕极了,用手紧紧地捂着装石头的衣兜。由于极度紧张,两只手还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忽然,乘警来到我的面前,绷着脸问我,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了吗? 我摇摇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乘警又问,你的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 我没有告诉他装着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更用力地紧紧地捂着衣兜。 乘警见状,又皱了皱眉头,大概想用手摸摸我的口袋,但最终没有去摸。我知道,他们是无权随便检查乘客的私人物品的。 这时候,一个左臂衣袖上戴着一个菱形牌牌的人走了过来。菱形牌牌上写着“列车长”三个字。乘警在列车长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又用手指了指我的口袋。 列车长来到我的面前,蹲下来,态度和善地问我,小朋友,你的衣兜里装着什么东西呀,看样子挺沉的。 我还是不说话。 列车长说,这么沉的东西会把你的衣兜撑坏的。这样吧,叔叔给你另外找一个布兜,把东西放在布兜里,你用手提着这么样?很方便的。 列车长说话和气,我的紧张神态松弛了很多,但仍然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怕他们把我的“白打火”给没收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列车长悄声地对乘警说,这是不是个哑巴孩子呢? 乘警也悄声地说,我也怀疑是个哑巴。你说这家里的大人也真是,孩子这么小又不会说话,怎么能放心让他坐车出远门呢! 他们俩正在悄悄地议论我,没有料到我突然大喊了一声,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 这一声喊,把乘警和列车长吓了一大跳!也把周围的乘客吓了一大跳! 列车长回过头来对我说,小朋友,你跟叔叔到我办公的地方去一趟行不行? 我又不说话了,大睁着两只眼睛瞪着他和乘警,脑海里在飞快地思索着,跟着他去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他是不是要没收我的“白打火”呢? 列车长或许已经猜到我的想法,就和蔼可亲的对我说,你看叔叔像个坏人吗? 我摇摇头。心里想,我就是认为是个坏人也不敢说出口呀! 列车长说,你既然承认我不是坏人,那还怕什么呢?跟我来吧,也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叔叔给你买饭吃。 列车长这一说,我真的感到肚里有点饿了。刚才见有列车员推着卖饭的餐车从身边过,餐车上整齐地摆放着一盒盒的大米饭,米饭上面搁着一层炒菜,还有肉丝,扑鼻扑鼻的香。我很想吃一盒大米饭,可身上没有带着粮票,因为那个时候买饭吃不仅需要钱还要掏粮票,从某种意义上讲,粮票比钱还重要。 正在这时候,又有一辆餐车从我眼前推过。我眼巴巴地看着餐车里香喷喷的米饭,吞咽了几口唾沫,无奈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掺了野菜的玉米面饼子啃了起来。饼子是妈妈前几天蒸的,已经干的裂了口子,我艰难地咬了一嘴,又艰难地咀嚼着,玉米面渣子顺着我的嘴角,一粒粒地掉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列车长眼里似乎有了泪水。等列车员推着餐车又过来时,他从兜里掏出几毛钱买了一盒大米饭递到我手里说,小朋友,你吃这个吧。 我不敢接他递过来的饭盒,说我有饼子吃,填饱肚子就行。 列车长说,你的饼子让我和这位乘警叔叔吃行不行啊?我们都没有吃过这个东西,很想尝一尝。 我以为他们真的没有吃过野菜饼子呢,就把吃剩下的半块饼子给了列车长。列车长没有吃而是装到了衣兜里,他说现在正是工作期间,按照规定不能吃东西。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大米饭,一抹嘴说,真好吃!突然,我觉得这件事情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就问列车长,我发现你刚才买米饭时没有付粮票,你们是列车上的人,是不是走了后门? 列车长和乘警笑了,周围的乘客也都笑了起来。列车长说,我们没有走后门,在列车上吃饭是不用付粮票的。 原来是这样,我也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妈呀,要早知道这一点,我还啃什么野菜饼子?早买大米饭吃了。忽然,我记起爸爸在我上车时只给了我几块钱,并没有给我粮票,我当时还以为爸爸急着回单位,忘了给我粮票呢!现在看来,爸爸是知道在列车上吃饭不用付粮票的,可他却忘了告诉我。 这时,列车长又对我说,小朋友,饭也吃了,现在跟我到叔叔办公室一趟行不行啊?我有话问你呢! 我也知道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短这个道理,再要不去就不合适了,只好跟着列车长来到他的办公室,乘警也跟了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列车长比较放心,但不怎么喜欢这位乘警,一个原因是他对我一直没有笑脸,老绷着脸,就像我欠他二百块钱似的,另一个原因是他长的不喜庆,不如列车长看着舒服。 我本来准备向列车长说明一切的,但见乘警跟了进来,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在列车长的办公室里给他们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大概列车长也看出了我对乘警不感冒,就对他说,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先出去忙你的吧! 乘警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职责所在,起先还不愿意走。列车长说,我觉得小朋友身上没有什么违禁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孩子能带什么呢?你放心忙你的去吧,有什么事情我再喊你来。 我这时候才明白乘警盯着我看的意思,原来他是以为我兜里装着违禁的东西。我记得刚上车时,就在车厢里看见一些图画,画着一颗骷髅头,上面打着个x。早先我也听村里坐过火车的人说过,乘客不能携带易燃易爆的物品上车。显然,我用手紧紧地捂着衣兜的动作和脸上紧张的神态,引起了人家的怀疑。想到这里,我反倒坦然了许多,就说,两位叔叔是不是怀疑我身上的东西是违禁物品? 见我主动提到这个问题,乘警说,不错,我们是怀疑你兜里东西有问题,但不敢肯定是不是有毒、易燃、易爆等违禁物品,所以让你拿出来看一看。想不到你这个小朋友还挺拗,死活不往出拿,我们也不能搜你的身,所以就出现了这么一种情况。 列车长也点点头说,他说的对,就是这么回事。怎么样?你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们瞧瞧,我们也好长长见识! 列车长说话非常客气,我对他一直颇有好感。所以,这次不等他说完,我就把衣兜里的几块“白打火”掏了出来,放在列车长的办公桌上。 原来是几块石头!列车长惊讶地说了一句。 乘警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端详着“白打火”说,这是石头?我怎么没有见过这样的石头呢?看着好像白玉一般。 列车长说,我也没有见过这种石头,但听说过汉白玉石头。北京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底座的围栏就是汉白玉石头做的,我见过多次了。说罢问我,小朋友,这种石头是不是汉白玉石头? 我说不是,这种石头叫“白打火”。 “白打火”?好奇怪的名字!乘警啧啧着嘴说。 为什么叫“白打火”呢?列车长又问我。 我拿起一块石头击向另一块石头,顿时两块石头之间冒出一股股火光来,明亮得很。 列车长和乘警都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后把石头拿在手里掂了掂。因为刚发出了火光,石头还有些烫手,两人赶紧又把石头放了下来,连喊着奇怪奇怪,世界上居然还有会发火放光的石头! 让我料想不到的是,恰恰是因为“白打火”的奇异,让乘警和列车长对它产生了更大的怀疑,这玩意儿是不是石头呢?如果是石头,这么远的路,一个小孩子带着它干什么?虽然我多次声明是送给城市里一个亲戚家孩子当玩具的,但列车长和乘警似乎不太相信。 这个时候,列车一声长鸣,要进站了,我该下车了。 列车长对我说,小朋友,你晚走一会儿吧,咱们一块去见一个人。 我说,我的亲戚还在车站外面等着我呢!等不到我他们会着急的。 不碍事,完事后我们派车把你送到亲戚家。列车长说。 我对列车长比较信任,就答应跟着他走。 这趟列车在这个站点停靠二十分钟。我跟着列车长和乘警来到车站旁边的一个房间,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保卫科”三个字。我心里暗暗想,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了特务,或者还是把“白打火”当成了违禁物品。 进到保卫科,有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正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看报纸,旁边放着一个大号茶杯,他不时地拿起茶杯来喝上一口,优哉游哉的好不自在。 列车长对着当官模样的人说,廖科长,这个小朋友身上带着几块石头能发光能生火,我们不懂是什么玩意儿?现在人和东西都交给你了,我们还要跟车走。说着就要出办公室。 这个叫廖科长的人看了看这几块石头,突然笑了,指着列车长和乘警说,哈哈,你们这两个城市里长大的人真是少见多怪哪! 列车长和乘警一愣,怎么啦?我们天天跟着火车走南闯北,见的东西多了去了,怎么反倒成了少见多怪呢? 廖科长说,我是在太行山区里长大的,这种石头在我们老家满地都是,学名叫玛雅石,老百姓都叫它“白打火”,我小时候老用它打火玩。 廖科长这一番话,彻底解除了列车长和乘警对我的怀疑。他们俩向我道了歉,说责任在身不得不小心,请小朋友原谅我们。 我倒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就说没关系。 列车长和乘警走后,廖科长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太行山里雁浦村的。 廖科长一听,眼里放出惊奇的光芒,你是雁浦村的?我小时候去过那个村。雁浦村出产花椒,我到那里买过花椒,那个花椒真叫好,几十丈外的地方就能闻到它的味道。 后来,廖科长真找了一辆车把我送到了亲戚家。 让我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三天后,因为“白打火”,我又来到廖科长的办公室。 事情是这样的。我把“白打火”送给景景后,景景就和一群小伙伴晚上打火玩。景景家住在一个小胡同里,没有电灯。他们专找黑暗的地方去打火玩,一玩就是大半夜。附近的住户发现半夜里这条胡同不时出现一串串的火光,大为可疑,经查证是景景几个孩子搞的,就汇报给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 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来到景景家,问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景景说我送给他的。他们又问我,我说家乡的河边都是这个石头,叫“白打火”。 人家自然不相信我的话,准备找有关部门的专业人员鉴定一下。正好景景的家离火车站不远,站里有保卫科。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的人也知道廖科长这个人,还知道他老家就在太行山区,就带着“白打火”和我以及景景来到廖科长办公室。 廖科长一见我,惊奇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指了指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的人说,是他们让我来的。 街道办事处一个人说,听说廖科长是山区来的,你见过这种石头吗? 廖科长说,我小时候天天玩这种石头,没有问题,你们放心吧! 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的人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别看山区交通不便,还真能出一些好东西。这种石头真是不错。 我在景景住了两周。离开时,景景手里掂着“白打火”对我说,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超重礼物,让你进了两次保卫科。 请看下一章:夜半搜山。 第143章 夜半搜山(上) 我小的时候,发现村里有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开会特别多。那时候,上边来村里下乡的干部也特别多,而且就像走马灯一样,今天来了明天走,明天走了后天又来。这些人来了村里,白天和大家一起下地劳动,晚上就召开各式各样的会议,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人多的人少的,应有尽有不一而足。吃完晚饭后,村干部站在街头,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开会啦!于是,人们一个个走出家门口往会场走去。有的人还没有吃完饭,但怕迟到了挨批评,也不管吃饱没有吃饱,就匆匆忙忙地放下饭碗往会场跑。 村民们下地干了一天活儿,晚上回来还得开两个小时的会,其实挺累的,可开会似乎比身子累重要,不想开也得开。而且,就连我们这些刚入学的小孩子也得参加开会。我们小孩子开会,主要是在会前给大家读报纸,国家发生了什么大事等等。杨树方和周艳萍的嗓门亮堂,读报纸的活儿都被他们俩承包了。我主要是帮着做记录,因为开会时往往需要与会者发言,发表对某一件事情的看法和态度。我小时候写字的速度比较快,所以做发言记录的时候最多。 村里的老百姓讲话,都是用的方言土语,有些字别说是新华字典,就是老版的康熙字典上都查不出来,故而我做的发言记录,几乎全是错别字,只不过音同字不同罢了。好在这些发言记录也不往上级交,更没有人去看,充其量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过不了几天,这些写满记录的纸张就被人们拿去糊窗户或糊簸箕用了。 会场大多的时候设在生产队长的家里。那一年,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当生产队长,他名叫谷占书,上过两年高小,在雁浦村里算是个文化较高的人。开会以前读报纸就是他的发明创造。起先村里开会是不读报的,人一到齐就开会,把事情议论完了就散会,很简单很利索。后来下乡的干部说,你们这样可不行,开会的时间太短了,有点敷衍了事,对开会的重要意义认识不足,要多加改进,要增加会议时间,最少还要增加半个小时。然而,差不多天天晚上开会,哪有那么多的事情可议?人们就只好在会场里干坐着,等到时间一到,拍拍屁股就走人。 后来生产队长谷占书就想出一个主意来,会前先读半个小时的报纸。报纸上刊登的都是方针政策和国家大事,让乡亲们学习学习了解了解也很好,那个时候有个提法是群众也要关心国家大事,会前读报正好契合这个提法,所以谷占书的这个发明创造就一炮打响,被县里有关部门表扬了好几次,村支部还发展他入了党。 有一天晚上正在开会,我的同学杨树方刚刚读完报纸,会场门外忽然慌慌张张跑进一个人来,是民兵排长张大喜。只见他来到主持会议的生产队长谷占书耳边嘀咕了几句。 谷占书一听,脸色大变,宣布马上中止会议,让民兵们带上木枪到村街里集合。 参加会议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敢问,一个个都悄不言声地回了家。那个年代,人们似乎都养成了同一个习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愿意当面去问,有些胆子大的人倒是可以在会后悄悄地打问一下,也是一知半解。 等民兵们在村街里集合完毕,谷占书站在队列的前面,大声宣布,同志们,现在我们要去执行一项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 究竟是什么任务,他没有说,只是给民兵排长下达了命令,出发! 民兵排长接到命令,也高喊了一声,目标,雁浦村北面的山顶高八千,跑步走! 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村街的尽头。我和杨树方、周艳萍岁数都小,远远不够当民兵的资格,不能站在民兵的队伍里。但我和杨树方天生的好奇心强,反正晚上也闲着没有事情可做,天色尚不算太晚,就跟在民兵队伍的后面,也向村北的高八千飞跑而去。 高八千是这座山的名字,这是雁浦村边最高的一座山峰,据说有海拔八千米高,其实是夸张的说法,喜马拉雅山脉的珠穆朗玛峰海拔才八千多米,这座山怎么能有这么高?这只是村民们的一个推测而已,其实这座山只有海拔一千八百米上下。 高八千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生产队长谷占书事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民兵排长张大喜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民兵队伍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高八千,什么也没有发现。大家在山顶歇息了片刻,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山下走。 人们不免发起了牢骚。有的说,这叫怎么回事呢?也不说发生了什么,就让我们往山上爬,上来又一无所有,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 还有的说,是不是生产队长和民兵排长故意拿我们寻开心呢?许是开会开腻了,找新鲜刺激呢!这不把我们苦了吗? 生产队长谷占书没有来高八千,但民兵排长张大喜来了,民兵队伍还是他领来的。他听到大家的议论,心里也不是滋味,就说,这件事情因为太重要,暂时还不能向大家说明。明天我们要到公社去汇报,如果公社领导同意,我们即可告诉大家。我们不是故意瞒着大家的,还请各位谅解。 这一趟折腾,等大家回到家哩,已经到了后半夜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谷占书和张大喜来到公社驻地,找到武装部长董雨良,汇报了高八千上发现信号弹的情况。 原来,昨天晚上张大喜到村北的姑姑家吃饭。吃完饭出来准备去谷占书家开会,无意中扭了一下头,突然看见高八千的山顶上冒起一串红亮的火光。张大喜是民兵排长,经常到公社开会,听武装部长讲过军事课程,对军事知识懂一点,认得出这是一串红色的信号弹。 信号弹一般都用于军事方面,民用部门哪来这个东西?正好那个时期台湾的蒋介石蠢蠢欲动想反攻大陆,全国的部队和民兵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头脑里准备打仗的这根弦绷得紧紧的。村里出现了信号弹,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张大喜不敢怠慢,连忙告诉了谷占书。谷占书更是不敢怠慢,就派人到高八千搜查,意思是争取主动,先把工作做到头里,省的上级事后追查自己的责任。 公社武装部长董雨良自然也不敢怠慢,马上一级一级向上面汇报,据说最后报到了省里。省里的有关部门把事情压了下来,说,你们基层的民兵可以继续搜查,但不要把事情向外透露,以免造成群众的惊慌情绪而影响劳动和日常生活。 虽然官方一直没有正式透露信号弹的情况,但几天后雁浦村的乡亲们还是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以后的晚上,只要天气晴朗,人们总能看到高八千上有一串串红色的信号弹升向空中,发出耀眼的光亮。 公社派了好几个下乡干部来调查信号弹的事情。他们认为是潜伏的美蒋特务在搞鬼,与台湾的蒋介石遥相呼应准备反攻大陆。下乡干部来到雁浦村搞大清查,要深挖细找暗藏的美蒋特务。这一来,事情就严重了,村民们的神经高度敏感起来。时间不长,村里就揪出了好几个“美蒋特务”。这几个人中,有个人叫张小顺,他的一个远门舅舅在国民党部队当兵,一九四九年跟着蒋介石到了台湾。这一次自然是被清查的重点,地也不让他下了,会也不让他开了,天天在队部交代问题。张小顺不知道交代什么问题,也没有问题可交代,下乡干部就不让他回家,吃饭都是老婆和孩子给他往队部送。 还有一个重点清查对象叫赵三秃。他经常到高八千一带砍柴禾。这个赵三秃生的小巧玲珑,身子极其灵活。高八千上悬崖绝壁很多,绝壁上生长着好多荆子之类的植树,是烧火的好燃料。这些地方别人身体笨拙无法去砍柴,但赵三秃身体灵便就可以去。 赵三秃既然常到高八千上去,高八千上又出现了信号弹,很容易让人把两者联系起来,于是赵三秃也被弄到队部里关押了起来。 遗憾的是张小顺和赵三秃对信号弹的事一无所知,什么也讲不出来,家也回不去,地也下不了,工分挣不上,急的直想哭。 讲不出来不行,你们讲不出来,我们就收不了场。几天后的一个夜半时分,下乡干部让几个民兵们押着张小顺和赵三秃来到高八千上,而后又派所有民兵紧随着上山。 下乡干部的认知是,张小顺和赵三秃这两个“美蒋特务”一定与高八千上的信号弹有密切联系,山上肯定有他们的同伙。把他们押上山,和同伙一见面,而后赶来的民兵就可以一拥而上,把这两处的“美蒋特务”一网打尽。 然而,还是和前几天那次一样,高八千山顶上光秃秃的,连个藏身的洞穴都没有,哪里有美蒋特务?去的时候,一个个都兴冲冲的,回来的时候,一个个又都懊恼不已,一声声的叹着气。 以后的几天夜间,村里又组织了几次搜山,依然是白忙活一场。怪呀,明明看到信号弹是在高八千山顶上升起的,可上去以后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呢?到底是谁发射的?是在哪里发射的呢? 我觉得事情很蹊跷,就对下乡干部和谷占书以及张大喜说,咱们还是不要再搜山了,高八千上不会有特务的,天天晚上折腾大半夜谁能受得了?别说天天下地的人受不了,连我们读书的人都受不了了。 下乡干部们大概也觉得有点累,就说,我们也不想再搜山了,可信号弹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真有特务被咱们粗心大意放过去了,将来上级追查下来,那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头上的乌纱帽戴不成还算罢了,恐怕还得蹲几年牢房呢! 我给他们出了个主意,今天晚上咱们不要开会了,找一些人早早埋伏在高八千山顶,如果特务出来立马就可以逮住他。 谷占书和张大喜说,这个主意好。你晚饭后就和杨树方去一趟,再给你派两个民兵助阵,埋伏在山顶的两侧。 我本来不愿意去,但寻思着总比做会议记录强,也想把这件怪事搞个水落石出,就答应下来。 晚饭以后,我和杨树方跟着两个民兵悄悄爬上村北的高八千上,埋伏在一块巨石后面。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忽然,一串串耀眼的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我们赶紧从巨石后面跑了出来,那两个民兵挥舞着木枪高声喊着,你们是谁?藏在哪里?赶紧出来,不然就开枪了! 呐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搭理我们。我一看,信号弹的位置不在这座山上而是还在北边,从雁浦村看似乎是在这座山上,其实这是一种错觉。而再往北边就属于其他县域之内了。 回到村里,我们把情况向下乡干部做了汇报。他们思忖了片刻说,既然信号弹不是在咱们村里放的,按说就可以不管它了。可如果真是特务捣乱不管也不行。这样吧,你们辛苦一下,利用星期日跟着民兵到北边那个县靠近我们这边的几个村子查一查,顺便也给那里的民兵们提个醒,让他们提高警惕,不能美蒋特务漏了网。 你说这些下乡干部的警惕性多高!星期天,我和杨树方又跟着两个民兵来到北边那个县的几个村询问了很多的人。村民们说,我们也经常看到后面的山上放红色信号弹,民兵们也上山搜查过,结果和你们一样,什么也没有查到,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既然他们也查不出个究竟来,那我们还在这里费什么劲?于是,几个人只好打道回府。 第144章 夜半搜山(下) 红色信号弹依然不时地在高八千的山顶上出现。尽管很多人已经知道这些东西不是从高八千放出去的,高八千上也没有藏匿的所谓的美蒋特务和其他坏人,但有一些村民的怀疑却来自另一方面的猜想,他们认为,既然找不到信号弹是人为放出去的证据,那就应该是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放出去的,至于是何种神秘力量,明眼人一听就懂,无非是来自冥冥之间的那种东西而已。 于是,各种各样的说法在雁浦村不胫而走。有的人说是从白仙汪里来的,有的人说是从翠玉河里来的,有的人说是从雁岭洼里来的,有的说是从温塘里来的,还有的人说是从断魂洼里来的。你听听这几个地方,都是在前文故事里提到的名字,还都是一些神鬼灵异出没的地方。说的人说的有来有去有鼻子有眼,就像亲眼看见了一样。听的人不过是哈哈一笑,根本不相信,这些地方怎么能升起信号弹?位置方向大都是南辕北辙。除了温塘在北面外,其余几个地方都不在北面,怎么能升起信号弹呢? 于是,就有人去找看羊人张祥顺,想让他确定一下信号弹的由来。 张祥顺大摇其头,说如果是别的东西我可能说个一二三来,这信号弹是现代化的产物,我怎么能知道? 这个张祥顺贼精,他也知道信号弹涉及到军事层面,不能用自己那神神鬼鬼的一套说辞来解释,弄不好是要担负责任的,所以他不敢淌这一趟浑水。 既然信号弹的谜底无法解开,干脆不要试图去解它。时间一久,也就没人再去关注夜空中升起的信号弹,你升你的,我干我的,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村里的会议照开不误,杨树方和周艳萍依然在会前给大家读报纸,我依然为会议做发言记录。 有一次开会,谷占书讲完话以后,突然对大家说,你们发现了没有,这段时间好像看不见信号弹了。 他这一提醒,人们也忽然意识到,是啊,这段时间真是看不见信号弹了。 张大喜说,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我们的几次夜间搜山还是有很好效果的。通过搜山,产生了较大的震慑作用,一小撮坏人不敢再胆大妄为了,变得老实规矩了。 张大喜刚说完,杨树方和周艳萍都悄悄笑了起来。 我小声问他们俩,你们笑什么? 周艳萍说,震慑个屁!搜了几回山,连个人毛都没有搜到。没有看见人,你怎么震慑他们? 杨树方也说,我看是信号弹把自己震慑住了!自从高八千上出现了信号弹,村里的人谁也不敢去那里了,连赵三秃也不敢再去高八千砍柴禾了,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我反驳说,赵三秃不敢再上高八千,不是怕信号弹而是怕再把他关在村部里受罪。 杨树方说,对呀,那还是信号弹引起的呀! 我们三个人正在窃窃私语,张大喜大概听见我们对他的话不太认同,就说,你们也别不相信,我敢断定,起码在半月之内,高八千上不会再有红色信号弹升起。 也怪,这话还真让张大喜说着了。果然,半个月之内,高八千上没有再升起过信号弹。过了半个月之后,信号弹就又在高八千上冉冉升起。 张大喜喜不自胜地说,咱是民兵排长,熟识军事知识,就是炸弹和原子弹咱也懂一些呢! 有些人不服气,挖苦张大喜说,炸弹原子弹你也懂?那你怎么不去造几个呢? 张大喜赶紧改口说,我不是说自己能造,是说自己懂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其实,他这方面的知识,还是开会时听杨树方和周艳萍读报时得知的一点皮毛,现趸现卖而已。 过了几天后,武装部长董雨良召集各村民兵排长到公社开会,向大家宣布了一件事情:这段时间,有些村庄夜间发现了红色信号弹,有的还组织民兵上山搜查,动静不小。近日,我们接到上级通知,各个村庄一律停止搜山行动。下地劳动的好好劳动,在校读书的好好读书。红色信号弹与我们无关,不要因为它再牵涉大家的时间和精力。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越不让关注的事情就越引起人们的关注。自从公社武装部长召开了这样一次会议以后,雁浦村原本已经慢慢淡漠了的信号弹事件又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 为什么不让搜山?只能说明一点:山上有问题。看来,不是只有雁浦一个村庄发现了信号弹,周围村庄也发现了信号弹。既然这么多村庄发现了信号弹,上级部门为什么又不让搜查呢?为什么让信号弹随意发射,问题不就越来越严重吗? 张大喜把萦绕在脑子里的疑惑向董雨良部长做了汇报,并提出如果雁浦村高八千上再出现信号弹的话,自己还是准备带着民兵去搜查。 董雨良部长一听发了火,张大喜,我看你这个民兵排长是不愿意当了!不让你搜山你就别搜,逞什么能! 张大喜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再也不敢提搜山的事了。 半年后的一天,雁浦村里来了两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穿着考究,上衣有四个衣兜,左上侧衣兜里还插着钢笔。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衣服叫中山装。两个人都戴着眼镜,肩头上挎着皮包。一个人穿着皮鞋,另一个人穿着绿色的军鞋。 两个人来到村里,要找生产队长和民兵排长。有人把他们俩带到谷占书和张大喜的面前。 穿皮鞋的人年岁稍大一点,大概是个领导,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说是介绍信,交给谷占书。谷占书打开介绍信看了看,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就把它递给张大喜。张大喜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也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谷占书开了口,两位同志要我们做些什么尽管说话,我们尽量配合就是。 年岁略小穿军鞋的人说,请二位给我们找几个村民,我们想开个小型的座谈会,要了解一些情况。 听说是要开会而且是座谈会,谷占书和张大喜突然来了兴趣,他们俩可是开会的佼佼者,就善于开会。于是,连忙对两个人说,这个好办,什么马上给你们召集人。对了,你们想找什么样的人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小学生行不行? 年岁大一些人说,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找上几个吧,对了,还要找几个小学生来,活泼一点的,爱说话的。 很快,谷占书和张大喜就把人召集到村部。我和杨树方、周艳萍是学生代表,也受邀到会。 年岁稍大的人先说话,他说自己叫宫建民,年轻一点的叫计风平,是一个工厂的工作人员,来雁浦村调查一些事情。 张大喜一旁插嘴说,他们的工厂叫—— 他刚要说出工厂的名字,宫建民打断了他的话,向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说出工厂的名字。 张大喜不知道为什么不让透露工厂的名字,但又不好意思当场发问,只好把后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 几个被邀请来的村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要调查什么事情,又不敢问,齐齐地愣在了那里。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两位同志要调查什么呢? 计风平说,各位老乡,前段时间,大家是否在晚上看见到村庄周围的山上有红色的信号弹升起呢? 这一句话就像平静的水潭里扔进去一块大石头,立即溅起了无数的水花。在座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吵吵嚷嚷地要抢着发言。 谷占书摆了摆手,大喊着,安静,请安静! 会场里稍稍地安静了一下。张大喜指了指一位白胡子的村民说,周大伯,你先说上两句吧。 周大伯说,要说那些信号弹,我们雁浦村民是再熟悉不过了。前些日子每天晚上,村北的高八千山顶都有信号弹升到天空,红红的非常好看。乡亲们起先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后来听说是信号弹,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一个叫赵小朵的中年妇女接过话头说,俺们胆子小,还以为它是什么不祥之物呢!我都不敢叫俺的两个闺女看。每当信号弹升起来时,我就把两个闺女锁在屋里,用棉被蒙住她们的头。 周艳萍说,我的胆子小,我娘胆子比我更小,听说高八千上有了信号弹,赶紧把喂养的几只老母鸡逮住装进笼子里,怕被信号弹炸死,下不上鸡蛋换不了钱了。 ...... 乡亲们七嘴八舌头地嚷嚷了半天。谷占书生气地说,你听你们都说了些啥?好像信号弹是洪水猛兽一般,吓成你们这个样子!信号弹也放了这么长时间了,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坏处?没有吧!这说明,这个东西一定是好东西,你们怕什么? 周大伯说,这是开始时的情况,后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也就不怕它了。有段时间没有了信号弹,大家都还挺想念它的。 宫建民和计风平对视了一眼,对在座的人说,信号弹给乡亲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影响,我觉得挺对不起大家的,我这里向大家表示歉意。我听说村里的民兵还上山去搜查过,可有此事? 张大喜说,有,就是我带着人去的,可折腾了好几个晚上,什么也没有搜查出来。 宫建民和计风平听了嘿嘿地笑了起来。宫建民说,乡亲们能不能说出信号弹的高度和亮度,村里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看得清? 计风平指着我和杨树方、周艳萍问,你们三个岁数都小,眼力好,能看的清吗? 杨树方说,看得很清楚,整个雁浦村,不论在哪个位置都能看得清。 我和周艳萍一旁补充说,不错,信号弹很高很亮。 宫建民和计风平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宫建民和计风平离开雁浦村时,再三叮嘱谷占书和张大喜,我们介绍信上的内容,特别是那一组数字,请你们一定要保密。 谷占书和张大喜的嘴太不严实,有一次村里有户人家办喜事,他 俩喝醉了酒后就把秘密暴露出来了。 谷占书说,那组数字是3369。 张大喜说不对,是3396。 明明是3369,你怎么能说是3396呢?谷占书红着脸说。 明明是3396,你怎么非说是3396呢?你还如我看得清?张大喜梗着脖子争辩。 乡亲们也不知道究竟是3369还是3396,更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 故事讲到这里,时间上还要穿越一次。1978年,我参加恢复高考后第一次考试并被录取,到都市去上学。班里正好有个当年我们去调查信号弹那个县的学生。 有一次,家里给他寄来了包裹,他当时正在医院看病,委托我去帮他取一下包裹。我一看,包裹上面的地址是3369信箱,心里一激灵,这个号码怎么这么熟悉呢?忽然想起当年宫建民计风平对谷占书张大喜提起的这组数字。两者是不是有关系呢? 我问这位同学,3369信箱是什么意思? 同学说,我们是山里的三线厂,就是专门生产武器之类的兵工厂。这类工厂是保密的,所以对外只能用这样的代号。 我向他提起宫建民和计风平。他说,宫建民是我们的副厂长,计风平是技术员。 我又提到信号弹的事。 同学说,我们厂就是生产信号弹的。为了试验信号弹的性能,晚上要进行试射,所以工厂周围一带的农村差不多都能看到。宫建民和计风平去你们村,可能是了解信号弹功能的,比如高度和亮度有没有达到设计要求等等。 我问,这件事情怎么我们村里人都不知道? 同学说,你越说越傻,兵工厂高度保密,普通老百姓怎么能知道? 再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当时省里市里县里都压住此事不让搜山调查,敢情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公社武装部长董雨良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请看下一章:地图叔侄。 第145章 地图叔侄(上) 相声表演艺术家马季和赵炎说过一个着名的相声段子叫《地理图》。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在相声中所列出的地名并不多,远远不及我们雁浦村的小伙伴们懂得多。这些小伙伴们堪称家乡一带有名的“活地图”,我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活地图”中的佼佼者。佼佼者中还有一个孩子,名叫谷平,和我同岁,但他辈分比我小一辈,管我叫叔叔。村里人给我们俩送了个外号叫“地图叔侄”。 一群乡下的孩子怎么就成了“活地图”呢?“地图叔侄”又是怎么形成的呢?这还得从我们的童年理想说起。 雁浦村不大,只有百十多户人家,镶嵌在太行深处的山缝里,迈腿就爬坡上岭,抬脚就涉水过河,交通极为不便。虽然我们成年累月地生活在这样逼仄的地方,可村里有一群小伙伴却偏偏向往平原向往城市向往江河湖海。一句话,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在我们的意识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至于无奈不无奈,还不太清楚。 那一年,我看过电影《小兵张嘎》以后,得知电影是在河北省保定市的安新县拍摄的,竟让我们羡慕了很长时间:好个安新县,好个白洋淀,这里居然没有一座山,除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就是一望无际的水乡,太神奇了,太美丽了! 我们向往着平原,很想知道平原上都是些什么地方,村庄是什么样子的?房屋是什么样子的?男男女女长成什么样子的?都吃什么样的饭菜?干什么样的农活?然而,山里离平原又路途遥远去不了,怎么办呢? 有一天,这一群小伙伴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才能走出这个小山村,看看外面的大平原。我这个侄子谷平脑筋很灵光,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买一张地图回来。听说地图上都标有城市和村镇的名称,据说上面还有铁路、高山、长江和黄河。高山对于我们没有多大兴趣,我们居住的太行山就挺高大的。我们没有见过铁路,能看看地图上的铁路也不错。 这个办法果然好,大家一致同意,而且把购买地图的重担交给了我和谷平。 经过多方打问,我们得知,地图这个东西分为好多种,一种是世界地图,一种是中国地图,还有省、市、县级的地图。还可以分为地图册和在墙上张贴的那种大地图。 有一天晚上,小伙伴们聚集在村外的打麦场上一起商议,看看是买世界地图还是买全国地图呢?拟或是买省、市、县的地图? 商议的结果,是先买省、市地图,县级地图不考虑在内。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个县都是山区,其他地方和我们雁浦村一定没多少区别,无非都是高高低低的山罢了,有什么可看的? 而世界和全国距离我们又挺远,暂时还顾不上去看,先把本省内和本市的地图搞明白了,再一步步向全国和全世界延伸。至于是买地图册还是买贴在墙上的大地图,经过大家集思广益,觉得还是先买贴在墙上的那种大地图比较好,谁都可以看到,而且字体也大。 购买什么样的地图决定了,紧接着就是筹集买地图的钱。按我们原先的估计,地图就是一张纸,就和我们平时订作业本的那种白粉纸一样,加上印刷字体的费用也不过是几毛钱而已,小伙伴们你一分钱我二分钱,很快就凑了五毛多钱,委托我和谷平星期日到县城去买地图。 不料,我和谷平来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一打听,天哪,一张与年画大小相仿的地图竟然需要两块多钱。 怎么这么贵?我和谷平惊呀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位售货员告诉我们,印刷地图的纸张与印刷普通年画的纸张不一样,与你们平常写字的白粉纸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大着胆子问,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纸吗? 售货员瞪了我一眼说,东西的质量不同,价格就不一样。你用的钢笔有几毛钱就能买到的,也有几块钱才能买到的。还有一种钢笔是美国生产的,要好几十块钱一支,这能一样吗? 一支钢笔好几十块钱?我和谷平更是惊讶的直撇嘴。 谷平问,这种钢笔叫什么名字? 售货员说,派克。 我对钢笔不感兴趣,派克不派克的不在意,倒是侄子谷平很上心,嘴里不住地嘟囔,我的娘哎,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贵重的钢笔,那一定非常美观非常好用,我什么时候能有一支派克钢笔呢?谷平的钢笔字写的很好,在班级里常常受到老师夸奖,号召全班同学向他学习。十多年后,谷平到北京读大学,一入学就买了一支派克钢笔,不过那时候已经涨到二百多元一支了。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回过头来还说地图。我衣兜里只有五毛钱,用售货员的话说,连半张地图也买不到,只能买个地图角。 我信以为真,马上就把五毛钱掏出来递给售货员说,我们就买个地图角吧!我寻思,这么大一张地图,买个四分之一的地图角也能看到不少地方呢!等以后有了钱再买整张的地图。 售货员没有接我的钱,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个孩子开玩笑哪!哪有你这么买地图的?你买走一个角,剩下的怎么卖呀?再说我也不能给你往开撕呀! 我较真地说,你刚才不是说五毛钱只能买个地图角吗? 售货员说,我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说,我就是个老实人,你说什么话我都相信。 这一句话顶的售货员无话可说了,他也承认刚才确实说过五毛钱只能买个地图角。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场面有点僵。谷平在一旁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人家售货员说的有道理,别说是这么大一张地图,就是一张年画一张白粉纸,也没有撕开卖的道理。 售货员顺着谷平的话头说,你看这个孩子多懂事!我看你们俩岁数差不多,怎么看问题的方法就不一样呢? 谷平没有回答他为什么不一样,只是问,这张地图为什么这么贵呢? 售货员说,地图的印刷难度比较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纸张贵重,据说这种纸叫铜板纸,是从外国进口来的。 听他这样说,我又有点不服气,说,我国的古代四大发明里就有纸,蔡伦造纸嘛!我们是造纸的老祖宗,怎么还要从外国进口? 售货员似乎不愿意和我对话,就说自己也是听别人讲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或许售货员说的是假话,但我们这五毛钱买不成地图却是真的,显然是白跑了一趟。 回到村里后,小伙伴们不灰心不丧气,又开始筹集买地图的钱。我记得在县城新华书店看到的地图有大有小,有的大地图简直可以贴满半堵墙,那看起来多过瘾!地图大,价钱一定更高。大家筹集的钱也只有两块多一点,只够买张中等的地图。 我心里始终惦记着那张大幅的地图,总想着找个机会把它买下来。 快过春节了,有一次,我和爸爸到县城赶年集。雁浦村的风俗习惯,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贴年画。在年集上,爸爸去购买其他年货去了,给了我一块钱,让我挑自己喜欢的年画买上几张。 我惦记着那张大地图,来到新华书店,没有买年画,而是把那张大地图买了下来,正好三块多钱。 地图是买回来了,贴在谁家的墙上呢?小伙伴们发生了争执。我说地图是自己买的,而且还贴了一块多钱,理所当然应该贴在我们家的墙上。 我的侄子谷平首先表示不同意,他说应该贴在他家的墙上,理由是他家的房子宽敞,墙也宽大。地图贴到墙上是要大家来看的,人很多,屋子小墙也小,不光贴不下地图,也容纳不了多少人观看。 我反驳谷平说,我家的房子确实不及你家的大,墙子也很窄巴。我比划了一下,勉勉强强能贴下这张地图,但你家的炕上常年躺着下肢瘫痪的我的大哥,也就是你的父亲,别人还怎么进你家的门?去的人多了,大家该嫌麻烦了。 我这样一说,谷平才没有话可说了,最后同意把地图贴到我家。我们叔侄俩意见形成了统一,别的小伙伴们也就没有了意见。他们知道,三块多钱的地图,我出了一块多,谷平出了一块多,就和现在的股份有限公司一样,我们俩都是大股东,掌握着话语权。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把地图贴到了墙上。从这一天起,小伙伴们天天到我家看地图。从地图上,我们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这个冀西山区的小县隶属于保定地区管辖,保定地区又隶属于河北省管辖,而且首都北京离我们这个小山村似乎并不太远,后来有人告诉我是300公里。 从地图上,我们还看到了相邻的山西省、山东省和河南省,包括内蒙古等等。特别是内蒙古,从东到西就像一个大虾米。我数了数,它竟然与八个省、自治区接壤,除了河北省以外,还有宁夏、甘肃、陕西、山西、辽宁、吉林和黑龙江,是个接壤省区最多的区域。 地图上有些标记开始我们看不懂,比如山西省,应该是在河北省的西面,但我们看地图时觉得它在东面。而山东省,应该是在河北省的东面,但在地图上看却是在西边。 这是为什么呢?莫非是地图印错了?后来谷平在地图右上角发现了一个小箭头,上面写着个“北”字。小伙伴们研究了好几天,也不知道这个箭头是什么意思。 一个周日,爸爸从外地回来,我们通过问他,才知道箭头的含义,它表示地图要坐南朝北看才行。这样看,方向就对头了。方向一对头,地图就不会看错了。 还有地图上的铁路,酷似田野里的圪节虫,这个叫法是雁浦村的方言,圪节虫是一种昆虫。一看到这个图案,我们就知道是铁路。 有些城市的名字旁边画个小圆圈,有的圈大有的圈小。起初大家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后来经过长时间琢磨才懂得,圈子大的是大城市,比如直辖市和省会;圈子小的是地级或县级城市。北京市的图案上还有个红五星,不用说,这是首都的标志。 我印象最深的是石家庄、郑州这些城市,铁路在这里竟然是个十字形的,于是就很为火车司机担心:假如张三开着火车由东向西而行,而李四开着火车由南向北而行,两列火车碰了头怎么办?直到长大后坐上了火车才懂得,自己的担心纯粹是杞人忧天,根本不会发生那样的情况,这就是扳道岔的功能。当然,如果道岔扳错了,这种可能性就很大了。后来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说他是个扳道岔的,就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起,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火车才不会相撞。 地图上还标有很多山脉的名称,比如喜马拉雅山脉、太行山脉、横断山脉、昆仑山脉等。这个“脉”字我起先不认识,老念成“永”,后来一位在县城读高中的学生放假回来,听说我们一群小孩子特别喜欢看地图,就对我们产生了兴趣,来到我家看个究竟,听见我把好多字读错了音,就予以纠正。 后来,我们不满足于看中国地图,又从书店买了世界地图。再后来,觉得一张地图篇幅再大,也不能容纳多少东西,就又买了地图册,带塑料皮外包装的,非常漂亮。当时有个时髦的口号是,胸怀中国,放眼世界。当时我就想,别看我们年纪小,但已经真正做到了这一点。我们虽然生活在这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山村里,但我们知道中国有几个省份,各省有多少城市,各地有什么特产,而且还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有多少人口,还知道他们的首都叫什么名字。 第146章 地图叔侄(下) 通过看地图,我们掌握了一门知识:比例尺。刚开始看地图,我们心存疑窦:这么大一片地方,是怎么浓缩到一张纸上的?从甲地到乙地,再从乙地到丙地,地图上的距离不一样,有的长有的短,这说明实际距离也是有长有短的,然而,究竟长多少短多少呢?这就要从比例尺里分辨出来。 我和谷平对比例尺很感兴趣。我们先找到一张本县地图,上面标注着1:。这是什么意思?问学校的老师,老师说这就是比例尺,意思是地图上的一厘米代表实际距离是10万厘米,也就是说,地图上的一厘米,等于实际距离一公里。我们经常拿着一把小尺子丈量地图上的距离,可以大致测出两个城市之间的远近距离,比如北京到天津,北京到上海,上海到西安,西安到乌鲁木齐等等,虽然我们都还没用去过这些地方,但已经基本知晓了它们之间的路程。 久而久之,我们竟然成为了这方面的小专家。村里有人到外地探亲,还专门找到我和谷平,让我们从地图上粗略地测量一下到那个地方的路程。我们的测量虽然有误差,但总能给探亲者一个参考数据。那些日子,我们的成就感特别强,别人不懂的事情我们懂;别人不会干的事情我们会干。 再后来,我们慢慢地又喜欢上了世界地图。 为什么喜欢世界地图?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因为省市和中国各地,等长大后有可能都去转一转看一看,不比看地图强吗?可全世界就不可能去了,即便去也不可能把全世界的地方都看到,所以,就可以从地图上浏览浏览世界各地了。 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字迹很小,看起来很不方便。我和谷平决定每人买一本世界地图册。我到新华书店看过,这种地图册都是精装的,封面是塑料皮包装,一本要一块多钱。一块钱,现在看起来太微不足道了,可在当年对于我们而言,那就是一笔不小的巨款。 为了凑齐这笔巨款,我和谷平每个星期天都要上山挖药材。雁浦村的四周山上长满了一种叫做远志的中药材。我们扛着一把镐头,先把远志刨出来,然后把它的根部剪下来,再用擀面杖将根部捣碎,将那层乳白色的远志皮勒下来晒干交到村供销社。一斤远志,供销社的收购价是两块一毛钱,我们上山刨一天远志,晒干后只有二两左右,卖四毛多钱。 整整刨了三个星期天的远志,我们总算凑够了买世界地图册的钱。 那一天,我和谷平兴冲冲地到县城新华书店买世界地图册,不料正赶上县城开大集,街上人山人海。我们从人群里挤过去后,发现衣兜里的钱没有了。 钱到哪里去了呢?莫非掉在地上了?我们俩赶紧回去找。哪里还能找得到?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回来和村里人一说,有的人懂得这个,他告诉我们,你们的钱被小偷偷走了。 小偷偷走了?我们怎么没有看见小偷呀?谷平诧异地问。 小偷还让你们看见呀?看见了他还能偷到你们的钱吗?人家说过后就大笑起来,一个劲地骂我们是棒槌是傻子。骂过以后,又对我们说,现在城市里有个人群专靠偷盗过日子。这种人无处不在,公交车上有,集市上有,庙会上有,商店里有,总而言之,凡是人群簇拥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影子。所以,你们以后再去县城,凡是人多的地方,一定要把自己的口袋捂紧了。 钱被偷走了,可地图册还是要买,于是,我和侄子谷平又扛着镐头上了山。又是三个筋疲力尽的星期天,我们终于又凑够了买地图册的钱,又来到了县城的新华书店。 这一次,我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哪里人少就往哪里走,而且还用手紧紧地捏着装钱的衣兜。 因为没有经过人口稠密的集市,故而到新华书店要绕一个大圈儿,途中要经过一条小河。小河看起来比家乡的翠玉河大不了多少,好像也不深,我和谷平挽了挽裤腿脚就要涉水过河。 不料,刚一下河,河水马上漫到了我们的腰里,看来要比雁浦村的翠玉河深多了。怪呀,这条河为什么这么深呢?后来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原来,县城的人盖房子大部分是用砖和水泥,有个名词叫砖混结构。水泥要和砂子按照一定比例混起来和成泥才能用。砂子从哪里来?是从河道里挖出来的。挖走砂子的河道不平,高一块低一块的,我们正好踩到了低处,所以就觉得水深。 谷平虽然比我低一个辈分,但个头却比我略高一些,而且他的钱是放在上衣兜里的,我的钱是放在裤子兜里的,这样一来,他的钱没事,我的钱却被河水浸泡了。过了河以后,我掏出钱来一看全泡烂了。得,地图册又买不成了,这三个星期天又白忙活了。 我沮丧极了,难过的只想哭,倒是谷平安慰我说,不怕,我的钱不是还在吗?我买上地图册咱俩一块看,你先看我后看。 为什么让我先看呢?我问谷平。 谷平说,你是当叔叔的呀!长辈优先嘛! 这就是一句玩笑话,不料一语成谶,谷平买上的地图册还没有看几眼就先到了我的手里,等我看完后他才接着看。 谷平到新华书店买上世界地图册回到家的第四天,他的父亲我的本家大哥病情突然加重。谷平也顾不得看书了,每天伺候病人。他把地图册交给我说,唉,想不到我在县城小河边说的话灵验得很,这本地图册还是你先看吧,我现在哪有时间看这个? 谷平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我说,大哥身体不好,我也没有心情看这个了。 谷平说,咱们都喜欢这个地图册,也不能因为人有病就不看书了呀!反正这本地图册现在我家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你先看呢!等你看完了我再看。 我一琢磨,谷平说的也对。在他家放着也是浪费,倒不如我先看,就接过了地图册。 半个月后,等我把世界地图册大致浏览了一遍时,本家大哥谷平的爸爸去世了。 埋葬了大哥后,我把地图册还给谷平。后来,爸爸假期到县城教育局开会,给我买回一本世界地图册。从此,这本地图册就成了我每日翻阅的一本书。 谷平也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必然看几页地图册,记几个国家和城市的名字。 半年后,我们基本上能把世界各国所在的位置以及首都的名字记个八九不离十。 为了加深记忆和熟识度,我和谷平想出一个办法:互为老师和学生,即他给我当老师,提出问题让我回答,比如,他问我,亚洲一共有几个国家?都是什么国家?这些国家的首都叫什么名字?反过来我再给他当老师,向他提问,这些国家有多少人口?工农业生产以什么为主?气候有什么特色?有多少主要河流和山脉等等。有时,我们还把这些知识点默写出来。 周围一带的村庄和学校,都知道雁浦村小学有一对精通世界各国地名的叔侄俩,一个叫谷国青,一个叫谷平,连县教育局的局长副局长也知道有这么两个孩子,在全县教师会上表扬了雁浦村小学的高清林校长,说他培养出了两个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大事的两个好学生。 高校长回来,也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和谷平,还给我们发放了奖励,又是铅笔又是写字本等等。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一段时间,有人举报我和谷平里通外国,是叛徒特务。 在那个年代,这个罪名可不小,一旦坐实是要砍头的。起因是县教育局受到一封匿名信,说我和谷平经常在写字本上写外国名字,里面有美国和苏联。美国和苏联当时被我们称为美帝和苏修,是两个对立面的国家,我们天天举着拳头高呼口号打倒他们,恨不得他们早早完蛋,而我和谷平叔侄俩,竟把它们的国家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生字本上,而且不称它们为美帝和苏修,而是称美利坚合众国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还标出了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苏联的首都是莫斯科。不仅这些,还写出了美国和苏联的许多大城市,比如美国的纽约、洛杉矶、旧金山、底特律,苏联的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还说摩尔曼斯克是苏联的不冻良港,明显是想美化苏联修正主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两个孩子的政治立场有问题,极有可能是两个美苏小特务! 县教育局起先没有把这封举报信当回事,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政治立场有什么问题?不料过了一段时间,教育局又接到第二封举报信,这一回措辞更严厉,不光举报我们,还威胁教育局,你们如果再不对这两个美苏小特务采取措施,就连你们一块举报,让你们这些局长副局长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来,教育局绷不住劲了,开始处理这件事情。他们派人到雁浦村小学调查。把高清林校长和李隆刚老师叫到一起,打问我和谷平在学校的表现,是否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高校长和李老师并不知道有人给县教育局写了举报我们的信件,就实话实说,谷国青和谷平这两个孩子表现挺好的,爱学习爱动脑筋,学习成绩也很好。至于你们所说的反常行为,是指哪一个方面呢?谷平性格比较温和,谷国青有点调皮捣蛋,喜欢恶作剧,这算不算反常行为? 教育局的人说,这个不算,小孩子哪个不调皮呢?我们所说的反常行为是指大的方面,比如在政治上有什么反动倾向? 一听是这个,高校长和李老师马上表示,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两个孩子都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根红苗正,怎么能有那样的反动倾向呢? 教育局的人开始摊牌了,说现在有人举报谷国青和谷平美化美帝和苏修,举报信都寄到教育局了。 高校长和李老师一听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起来。他们有些害怕。一怕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诬告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是不是学校里的人?如果是学校的人,这太危险了!二是怕这事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可能会影响到自己。 高校长觉得自己是一校之长,需要表个态,就说,各位上级领导,我认为此事不大可能,这两个孩子才九岁,怎么就和美帝苏修沾上边了?当然了,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也绝不会袒护他们,一定交给上级严肃处理。 李老师问,请问领导,举报他们是美苏特务有什么依据吗? 教育局的同志说,举报信上揭发这两个孩子每天拿着一本世界地图册翻看,在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美利坚合众国等国家的字样,还写下了华盛顿、莫斯科等城市的名字。举报信认为,我们每天都在高举牵头高喊口号打倒它们,报纸和书本上的宣传画也是把它们的名字故意写的歪歪扭扭,怎么这两个孩子要把它们写的工工整整呢?这不是在高度崇拜和美化它们吗? 原来是这样!高校长摆摆手不让往下说了,生气地说,两个孩子喜欢看世界地图册有错吗?这是好现象啊!我弟弟是大学地理系的学生,每天都在学习和研究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问题,难道他也是美苏特务?大学的地理系难道也有了问题?乱弹琴! 教育局的同志说,我们也不想管,可接二连三的来举报信,也挺头疼的。 高校长说,来一百封举报信也不要理他!写举报信的人百分之百心理变态! 事情总算有惊无险平安过关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举报信是谁写的。 请看下一章:上房扫雪。 第147章 上房扫雪(上) 我童年的冬天,记忆中几乎是和下雪联系在一起的。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候的冬天,时不时地就会下一场大雪。清晨起来,站到院子里放眼望去,面前一片白皑皑的世界。 下雪了,扫雪就成为第一要务。院子里的雪要扫,路上的雪要扫,但最最紧要的是扫房上的雪。因为我的老家雁浦村一带的房顶都是平的,是名副其实的平房。下雪以后,房顶上就会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这层积雪需要及时地清扫干净,不然,屋里的温度高,房顶的积雪时间不长就会融化成水,而夜间气温骤降,水又很快会结成冰。冰层对房顶的损坏很大,严重影响房屋的使用寿命。 在雁浦村周围的十里八乡,一般多是男人上房去扫雪,女人上房扫雪的情况极少,除非家里没有男人或者男人不在。其原因说法不一致,多数人认为女人上房活不久长,也有的人说,女人上房死爹死娘,其实全是封建迷信心理在作怪。虽然这些说服没有半点科学依据,但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习惯一代代地流传了下来,人们也就约定俗成,不约而同地去遵守了。 不仅要男人上房扫雪,而且还多是男孩子上房扫雪。雁浦村一带还有个习俗,男孩子只要能拿得动扫帚爬得上木梯,就要担负起上房扫雪的重任,说这是男子汉的标志之一。这一条倒也好理解,男孩子腿脚利索劲头也大,上房下房都比较方便。 于是,我常常想起小时候上房扫雪的情景,特别是几次从房上掉下来的情景。多少年以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我七八岁时就上房扫雪了。开始的时候,我极不愿意上房扫雪,因为一离开地面我就眼晕、害怕,总怕从上面掉下来,虽然房顶并不太高。现在知道这种现象叫恐高症,可那个时候不懂这些,只以为是胆小怯懦。 妈妈常常鼓励我,你看别的男孩子们都上房扫雪去了,你要不去,人家会笑话你胆子小不像个男子汉,长大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的。 我对妈妈说,我本来就不是男子汉,还怕别人说吗?在我的潜意识里,男子汉指的是成年的男人,我才七八岁,只是个小孩子,还远远称不上男子汉。不是男子汉,上房扫什么雪? 过了几天,果然有几个小伙伴讥笑我胆子小不敢上房扫雪。这几个小家伙胆子特别大,不光敢上房扫雪还敢上房揭瓦,当然也少不了挨家长的打骂。 妈妈的话我可以不听,但小伙伴的讥讽我却受不了。是啊,你们能上房扫雪,我怎么就不能上房扫雪呢?我又不比你们低什么少什么!所以,等到再下雪时,我就抗把扫帚毅然决然地来到了房顶上。 与在院子里、道路上和街头上扫雪不同,上房扫雪的危险系数较高。因为家乡的房顶大多数是白石灰抹的,本来就挺光滑,再加上积雪,有的时候还会有一层薄薄的冰渣,更加光滑,稍不小心就有掉下来的可能。 我初次上房扫雪,妈妈很不放心,一直站在房檐下看着我,而且两只胳膊还一直平端着。我起初不知妈妈是何意,问她,她也不说。直到有一次,我在房上扫雪时不小心,一脚踩空,从房上掉了下来,正好妈妈在院子里站着,抢上前一步把我抱在了怀里,才算没有摔着。 我突然意识到,妈妈这样做是不是怕我掉下来,故意在下面接着我呢? 我问妈妈。妈妈摇了摇头,说不是。 多年以后,我们搬到县城住了楼房,不用扫雪了,妈妈才告诉我,她确实是怕我掉下来摔坏,而专门在下面平摊着胳膊等着我哩! 我很奇怪,说那我当年这样问你,你怎么不承认,不告诉我实情呢? 妈妈说,我当年不告诉你的原因,是怕你心理上有负担而精神紧张。你本来就怕登高,告诉了你,你就越有心理负担,越有心理负担,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事。 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间,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有的时候,雪下的太大,房顶的积雪太厚,扫帚根本扫不动,就要用刮板推雪。刮板是做麦畦用的农具,大多都是沉重的枣木做成的,分量实在不轻,足有十多斤重。我小时候体力较差,单拿一个刮板就挺费力的,再用刮板推雪,更显得吃力。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抗着刮板一块上各家的房扫雪,各家的房顶面积相差无几。别的小伙伴们动作迅速,早早地扫完雪下了房,我却还在房顶上紧张地忙活着。那几个小伙伴又讥笑我,说我连个刮板都推不动,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我听了非常生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头,手中的刮板突然变得轻省了许多,房顶的积雪很快就被清扫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堆积雪,我往前一推刮板,用了最大的力气。不料,不知是用力过大还是刮板的质量有问题,木板与木柄的结合部突然断裂开来,尖尖的木柄直向雪堆里猛地插了进去。因为木柄没有了阻力,我的身体也一直向前冲去,继而摔倒在了积雪上。这堆积雪正好是在房沿上,由于惯力的作用,只听“扑通”一声,我掉到了房底下。 刚才还在讥笑我的几个小伙伴,见状着了慌,纷纷从他们的房子上跑下来,来到我家的院子里,想看看我摔坏没有。万幸的是,院子里的积雪也很厚,我正好掉在一个厚厚的雪堆上,沾了一身雪,但没有摔坏身子,却把人吓的不轻。从这次事故以后,这几个小伙伴再也不敢讥笑我了。 ...... 我家的院子里住着一对老两口,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男主人姓陈,我叫他陈爷爷,叫他老伴陈奶奶。 陈奶奶只生了一个姑娘,长大后嫁到了二十多里地以外的村子。二十多里地本来不算太远,在平原上根本不算啥,然而在太行山的深山区,特别是在交通极不发达的过去,这二十多里地就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加上山路蜿蜒崎岖不平,这个姑娘平时极少回雁浦村看望父母亲。所以,每逢下雪的天气,这陈爷爷和陈奶奶就直发愁。陈爷爷腿脚不好,有一条腿因为静脉曲张还做过一次手术,上房更加困难。 雁浦村的西头,住着一家姓焦的人家,和陈爷爷家是亲戚。前几年,每当下了雪后,就是焦家的儿子焦龙龙过来给陈爷爷家扫雪。后来,焦龙龙参军走了,就再没有人给陈爷爷扫雪了。有好多次,他家房顶上的雪因为没有人帮着清扫,只能等着慢慢地自然融化。 有一个星期天,爸爸从外地回来对我说,你现在也能上房扫雪了,记着也替陈爷爷把他们房上的雪也扫一扫。一个院子里住着,能帮忙的一定要帮忙。 其实,不用爸爸嘱咐我,我原本也准备替陈爷爷家扫雪的,但我此时却没有当面答应爸爸,这是因为陈爷爷家那架上房的梯子已经年久失修,梯档已经腐朽了,人一登上去就会掉下来。我亲眼见到,有一次焦龙龙来扫雪,就从梯档上掉了下来。我本来就怕登高,一看这个,就不敢给陈爷爷帮忙了。 爸爸说,你可以想想办法。过去是焦龙龙给陈爷爷扫雪,现在他当兵走了,陈爷爷又不能上房,陈奶奶身体也不好无法上房,他们房顶上的雪总不能老等着自然融化吧?那样,房子就会早早损坏。另外,村里人也该笑话我们不懂人情世故了。 爸爸当然说的有道理,我答应他为陈爷爷扫雪。当然,我不会蹬着他家的梯子上房,也不能让陈爷爷专门给我做个新梯子。我到房上仔细观察过,发现我们两家的房顶相隔有四五尺远的距离,我纵身一跳应该可以跳过去。我想,如果扫完自家房上的雪以后,从房顶上跳到陈爷爷家的房顶上,不就省略了蹬梯子的难题了吗? 我试着跳了几次,还不太费劲,轻轻松松就能过去。于是,每次扫完我家房顶的雪后,我就跳到陈爷爷家的房顶去帮着陈爷爷扫雪。 有一次,我扫雪的时间晚了一些,房顶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非常光滑。我往陈爷爷家的房顶上跳时,一下子没有站稳,“扑通”一声又掉到了房底去。遗憾的是,这次可没有上次那样幸运了,院子里的积雪都被陈爷爷打扫的干干净净,我直接就摔到了硬硬的地上。院子都是用光滑的石块砌起来的,这一次可是摔了个实实着着,当下我就疼的昏了过去。 我妈妈和姐姐恰巧当时都不在家,院子里只有陈爷爷和陈奶奶。他们还不知道我是给他们扫雪掉下来的。陈爷爷赶紧去找我妈妈和姐姐。妈妈姐姐回来后见我摔成这个惨状,都心疼的哭了起来,忙着找人往县医院送。 到了县医院,又是化验又是透视照相,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左腿腓骨骨折。 医生对我说,这还是仗着你的岁数小,骨头的韧性好,问题并不算严重。如果是成年人从房上掉下来又摔到石头地上,那就不是腓骨骨折而是筋骨骨折了,脚踝也有可能摔坏,那治疗起来就比较麻烦了,倘若骨头接的不好,就会造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我听了大吃一惊,说,那不就成了瘸子了吗? 医生说,你以为呢?当然就是瘸子了! 妈妈在一旁不住地埋怨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呀?真是干一个钱的事情要用两个钱的成本。你已经从房上掉下来一次了,怎么还不吸取教训?竟然又掉下来一次,还摔成这个样子!算了,你以后不要上房扫雪了,我和你姐姐上房去扫,或者等你爸爸回来再扫。再不行的话,咱直接掏钱雇人上房扫雪得了。 妈妈也还不知道我是替陈爷爷家扫雪摔下来的。我本来不准备对妈妈说明真相,但又怕她以后真不让我上房扫雪了,或是妈妈姐姐扫雪,或是等爸爸回来或是雇人扫雪。无论是谁扫雪,都对我是个致命的打击。村里的小伙伴们更要讥笑我没出息,不是个男子汉了!于是我实话实说,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妈妈、 妈妈说,原来是这样,那咱得和陈爷爷他们说一说这件事情。 我不愿意让妈妈告诉陈爷爷。首先,陈爷爷并没有要求我去给他们扫雪,是我自觉自愿帮助他们的,在这件事情上人家没有一点责任。另外,陈爷爷的家境条件不好,已经是两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了。我这些住院的费用可能不是个小数,难道还让人家负担吗?这对于陈爷爷一家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了,我又于心何忍呢? 其实,这些也还不是主要的,最要命的是我需要卧床静养好些日子,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我是腓骨骨折,岁数还小,愈合的应该比较快,虽然用不了那么多天,但医生说也得休息好几个星期,这段时间不能到学校上课,这可让我太难受了。 一个星期日,爸爸从他执教的学校来医院看我,说这个问题容易解决,我每个星期来一趟,为你补课即可,咱就是教书的,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人家有柴烧吧! 妈妈对爸爸说,我想把国青替陈爷爷家扫雪的事情告诉他们。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得让他家知道才对。他家条件不好,咱不让他们出医药费了。 爸爸同意我的意见,还是暂时不告诉陈爷爷的好。 然而,最终陈爷爷和陈奶奶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在我住院的时候,村里有人告诉了陈爷爷,人家国青是给你家扫雪从房上掉下来的,你们应该到医院里看看孩子。 陈爷爷听了一愣,说,是吗?可我没有叫他去给我家扫雪呀! 第148章 上房扫雪(下) 村里人又说,你确实是没有让他去扫雪,可他爸他妈却让他去扫雪了,而且好几次下雪都是他给你们扫的,不过人家没有告诉你们而已。那天,他从自家房顶往你家房上跳时,因为太滑没有站稳掉了下来。 陈爷爷听了,大吃一惊!抖动着胡子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原来这个孩子是为我家扫雪摔坏的,那我得赶快到医院里去看看他。第二天,陈爷爷陈奶奶老两口在积满残雪的山路上蹒跚行走了四十多里,从太阳刚刚出山到太阳西斜才走到医院。 陈爷爷摸着躺在病床上的我的脑袋,愧疚地说,孩子,你怎么不把实情告诉我们呢?你为我们扫雪,却摔成了这个样子,让爷爷奶奶怎么过意的去呀!说着,他从披在身上的破老羊皮袄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我妈妈,带着满脸歉意地说,大侄子媳妇,这点钱你收下给孩子看病吧!另外,孩子住院需要有人陪床,我们老两口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陪护着孩子,你回去吧,家里离不开你呀! 妈妈推开陈爷爷的手说,大叔,这个钱我不能要。孩子的病情也不是特别重,养一些日子就好了。你二老都这么大年纪了,没有必要在这里陪护,还是早点回家吧。 陈奶奶说,钱你一定要收下,我们也一定要陪护孩子。孩子是为我们扫雪摔坏的,我们不出钱不陪护说不过去,村里人又该怎么看我们呢! 我也劝陈爷爷陈奶奶把钱收回去,早早回家,还说你们两位老人在这里伺候我,我的心里不忍、难受,病情就不会往前好的。 陈爷爷说,钱也不收,陪护也不要,我们心里也会很难受的。 妈妈说,大叔,趁天色还早,你们就赶紧往回走吧,路还远着呢! 陈爷爷说,这不这样吧,钱我可以带回去,我们也不用在这里陪护,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样陪护病人。我可以让自己的女儿来陪护孩子,她懂得这个。 妈妈问,你家女儿怎么懂得陪护? 陈奶奶说,那年我女儿的丈夫遇到了车祸,撞断了一条胳膊,也是住的这家医院。女儿在这里陪护了一个多月,和这里的医生护士都混得很熟。她来真是挺合适的。 陈爷爷也说,不错,还是让她来吧。你们总得给我们一次还人情的机会吧,不然的话,我们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以后还怎么见你们的面呀! 没等妈妈开口,我首先表示同意。我觉得陈爷爷陈奶奶的话有一定道理,应该给他们一个还人情的机会,这也是为了两个老人好。如果不答应他们,让他们成天生活在亏欠我们的心理阴影中,等于是对老人的一种伤害。另外,陈爷爷的女儿会做一种吃食:炸油糕,做的非常好吃,在雁浦村首屈一指。她出嫁以前,多次给我送炸油糕吃。我很想再吃几回她炸的油糕,已经好几年没有吃了。 见我同意了,妈妈也就不再阻拦。 陈爷爷陈奶奶也很高兴,回家后的第二天,就托人捎信告诉女儿赶快到县医院来给我陪床。 陈爷爷的女儿名叫泉丫头,我平时喊她泉姑,她陪护了我半个月。医院里本来有食堂,但泉姑从来不到食堂里打饭,而是在医院围墙外面用石头垒起个小灶,架上一口小铁锅给我做饭吃。无论做什么饭,我吃着都觉得极其可口,所以食欲大增,每顿饭都能吃很多。半个月后,我的体重竟然增加了不少。 按照医嘱,本来我还需要再住一周,但我听说泉姑的孩子这时候也有了病。泉姑在这里伺候我,她的丈夫在家里看护着孩子,连农活儿也不能去干。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向医生提出要求出院。 医生说,根据你的病情,现在出院不合适,再治疗一段时间才行。 我说不在医院里了,回家养着吧,医院再好也不如在家里舒服。医生理解我的心情,就给我办理了出院手续。 临出院时,泉姑又掏出五十块钱给我。 我哪能要她的钱?就说,按道理我应该给你钱才对,陪护病人是要付陪护费的。 泉姑说,这是陈爷爷交代给泉姑的,孩子是为咱家扫雪摔坏的,咱们不能做那些不通情理的事情。 我无论如何不收这个钱。泉姑没有办法,只好把钱收了回去。 事后我问泉姑,据我所知,陈爷爷陈奶奶的家境贫寒,平日里买油买盐都是卖几个鸡蛋换的钱,怎么这回能一下子拿出五十块钱?五十块钱在当年那可是一笔巨款啊! 泉姑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我一看泉姑这个神色,知道里面一定有令人感叹的原因,就缠着泉姑讲一讲。 泉姑还没有开口,眼里早已经盈满了泪水。原来,陈爷爷家里有一副柏木土板,是准备陈爷爷陈奶奶过世后做棺材用的。柏木质地坚硬,是做棺材的上好材料。村里有一户人家瞄上了这副柏木土板很想买下来,找到陈爷爷谈了好几次,但陈爷爷贵贱不卖。 这回我摔坏了腿,陈爷爷急着给我凑钱。那户人家听说陈爷爷急着用钱,就趁此机会找上门来,说你把柏木土板卖了吧,我给你五十块钱怎么样? 陈爷爷摇了摇头说,这个价钱不行,少了点。 那户人家说,陈大叔,五十块钱已经不算少了!换做他人,能给你这个数吗?你现在不是急着用钱吗? 陈爷爷无奈,只好忍痛把柏木土板卖给了那户人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五十块可是陈爷爷陈奶奶的棺材板子钱哪,我更不能要了!突然,我想到一个办法,对泉姑说,你把那五十块钱先给我用一下。 泉姑以为我愿意要钱了,就说,孩子,你早就应该答应的。说着把钱塞到了我的衣兜里。 我并没有告诉泉姑要这钱干什么,而是对她说,你出去雇一辆车把我拉回雁浦村吧。 泉姑出去找了一辆车,拉着我们回到雁浦村。来到雁浦村口,我没有先回家,而是让泉姑搀扶着我来到买陈爷爷柏木土板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也姓谷,是我的远门伯伯。 我一进门就说,伯伯,我把这五十块钱给你还回来了。 伯伯一听愣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诧异地说,大侄子,你没有借过我的钱呀?何来还钱之说呢? 我说,我是没有借过你钱,但陈爷爷卖给你一副柏木土板,对吧? 伯伯说,对,是有这么回事,怎么啦? 我说,陈爷爷那副柏木土板不卖了,让我把钱还给你,把土板拉回去。 伯伯一脸懵懂,不卖了?既然不卖了他怎么不来找我,你来还钱算怎么回事呀! 我实话实说,伯伯啊,是这么回事。我那天给陈爷爷扫雪,不小心从房上掉了下来,这事你应该是知道的。 伯伯说,这件事情我知道,全雁浦村的人也都清楚。可这与柏木土板没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我说。 伯伯皱着眉头问,有什么关系呢? 我告诉伯伯,我从房上摔下来造成腓骨骨折,要住院做手术。陈爷爷知道我是为他家扫雪摔坏的,要给我出住院费和手术费。可他家哪有钱啊?陈爷爷就把老两口做棺材的柏木土板卖了五十块钱拿到了医院。伯伯呀,这是人家的棺材板子钱,我怎么好意思要呢!所以,只能把它退还给你了。 伯伯听了,叹了口气说,大侄子,难为你一片苦心啊。好吧,退就退吧,明天你让陈爷爷把土板拉回去吧。说完,把那五十块钱接了过去。 从伯伯家出来,我又来到陈爷爷家,告诉他我把柏木土板给他要回来了。 陈爷爷陈奶奶双手抚摸着我的伤腿说,唉,你这孩子,真是一副菩萨心肠啊! 这件事情以后,泉姑经常来看望陈爷爷陈奶奶,每次来都给我带不少好吃的东西。 小伙伴们听说我从房上掉下来一次,换来很多好东西吃,就常到我家里打牙祭。 我对他们说,白吃可不行,咱们得订个规矩:以后大家轮流上房给陈爷爷家扫雪。 小伙伴们都答应的非常痛快。从此,老两口再也不为上房扫雪发愁了。我参加工作离开老家好多年了,几个儿时的小伙伴还坚持给老人扫雪,直到两人去世。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鉴于我这次事故的发生,村里对孤寡老人的扫雪问题引起了很大的重视。生产队长谷占书专门作出一项决定,在每家每户的房顶上搭一块木板,这样就会使全村的房顶与房顶连接起来。扫雪时,年轻人通过木板就可以直达不能扫雪的人家的房顶,帮助他们把雪清扫干净。 因为扫雪的基本都是孩子,故而,谷占书还到学校找到高清林校长,让他发动起男学生,主动担负起扫雪的任务。 后来,高校长找到我和杨树方,商议成立了一个扫雪大队,我当队长,杨树方当副队长。我们俩都愉快的接受了任务。 扫雪大队的成立,确实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和行动不方便的村民帮了很大的忙,但也出现了不少的问题。几场大雪过后,有的人家找到谷占书和高校长反映情况,说,快把那个扫雪大队取消了吧,再这么下去,我们的家底就会被他们吃光的。 怎么回事?高校长诧异地问。 我们放到房顶上的红枣、黑枣和柿子等都快被孩子们吃光了。这些人家生气地说。 雁浦村有这样一种生活习俗,有些吃的东西习惯在露天处储存,比如红枣、黑枣、柿子、红薯干等,搁在一个荆条编织的篓子里置放于房顶上。孩子们扫完雪后,看见谁家的荆条篓子里有这些东西,就拿出来吃上几个。有的人家放的很少,吃不了几次就吃完了,这就引起人家的极大反感,你们这是帮我们扫雪呢还是吃大户呢? 实事求是地说,我也吃过这些东西。孩子们活动量大,饿的快,加上那时粮食奇缺,根本吃不饱,扫雪又是个力气活儿,一大片积雪扫完后,谁的肚子也会饿的咕咕叫起来。所以,很多人家体谅孩子们的难处,吃就吃一些吧,不就是几个红枣黑枣和柿子吗?能值几个钱?谁吃不是吃呀!人家还给咱扫了雪呢!于是,看见装作看不见,听到也装作装作听不到。 然而,有的人家却不这样想,我家的东西凭什么让你们吃?你们吃了我们吃什么? 既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就得进行处理。高校长把我和杨树方叫到办公室,一问还真有这么回事,就批评我们,你们的嘴怎么就这么馋呢?还学会偷嘴吃了,这要是传到别的学校,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高校长正在狠狠地批评我们,恰好生产队长谷占书带着陈爷爷来到了办公室。 陈爷爷对高校长说,校长呀,你不要批评孩子们了,他们给我们扫了雪,饿了吃几个红枣打什么紧? 高校长说,陈大叔,孩子们这么做毕竟不对,应该受到批评。 陈爷爷转过脸来对我和杨树方说,以后你们不要到别人家的房上吃东西了,想吃就吃我家的。爷爷放开胆子让你们吃! 高校长一听乐了,开玩笑的说,陈大叔,你家有多少东西让他们吃呀? 陈爷爷说,我家的红枣不多,但我女儿泉丫头那个村却盛产大枣,我让女儿给我送一车来,管够孩子们吃的。 高校长和谷占书一听,对着我和杨树方说,你们两个还愣着啥?还不赶快谢谢陈爷爷! 我和杨树方赶紧向陈爷爷致谢。 陈爷爷摆摆手说,要说该感谢的是你们啊!没有你们,每次下大雪,我都愁的吃不好睡不安。 两天后,陈爷爷的女儿泉姑和她丈夫真的拉来了一车红枣,足足有一百多斤。这年的冬天,我们吃了个红枣饱。当然,扫起雪来也更卖力气了。 请看下一章:与猪为邻。 第149章 与猪为邻(上) 在我的老家雁浦村一带,村民们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打土坯、垒石堰、拔麦子、起猪圈。这是庄稼主经常干的四项农活儿。这四项农活儿号称“四大累”,是所有农活中最累人的前四名。 “四大累”中最耗费力气的当属起猪圈。什么是起猪圈呢?即把猪圈里积的农家肥弄到猪圈面外,再由人把它挑到庄稼地里撒在禾苗的根部。雁浦的农户人家,,家家都要喂猪,家家都有猪圈,有的人家有两个猪圈,喂好几口猪。除了鸡蛋,卖猪或卖猪肉也是换钱的一个重要渠道。 喂上一头猪,经过长时间的积累,猪圈的肥料就会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最薄的也达三尺有余。如果猪个子大,肥料就可以达到两米多厚。肥料多固然是好事,但却给起猪圈带来了很大的难度,起猪圈人要多花费一倍甚至好几倍的时间和劳动强度。 起猪圈一般一年要搞两次。第一次是在春暖花开的小满节令里,这个时候的庄稼正在茁壮成长,需要加施充足的肥料。第二次是在种麦时的秋分节令。两者比较起来,小满节令起猪圈要比秋分节令起圈难度大的多,因为这次猪圈里的粪层积累的时间长,粪层最厚 起猪圈这项农活儿不仅累人而且很不卫生。起一次猪圈,就会弄的满身都是猪粪,臭气熏天,好几天去不掉臭味。而且,猪在你起圈时,老在你的身边乱哼哼着叫唤,还不住地用那张臭烘烘的嘴去拱你的身子,就别提多腻歪了。 在雁浦村,家家户户起猪圈的大都是年轻人壮劳力。然而在我家,因为爷爷早年去世,爸爸在外地教书,起猪圈就落在了我这个小男子汉的身上。虽然我当时只有八九岁的年纪,跳进猪圈里连人头都露不出来。这个年纪似乎还不到干如此重体力农活儿的时候,可没有其他办法,我不干这个活儿就没人干,就挣不上工分,就分不上粮食,就吃不上饭,就要饿肚子。 起猪圈大都是指令性的。这个指令来自于生产队长。生产队长要根据农活儿的进度做出统筹安排,比如某某一块地需要施肥了,生产队长就会指派离这块地最近的一户人家起猪圈。指令下达后,需要在两天之内把圈里的猪粪都起出来,不能耽误生产队里用。有的时候,生产队长的指令下达时,爸爸正好在家,他就会代替我起猪圈。但这个时候似乎不太多,往往是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收到生产队长的指令,所以只有我来起猪圈了。 我人小力气也小,别人起猪圈一般只需要一天时间,我却需要两天。如果猪个头大猪粪多,有时候得需要三天时间。为此,我还专门到学校请了两天假。故而,在这三天时间里,我自己称其为与猪为邻。 于我而言,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在小满节令李起猪圈。 那年我八岁。头年里爷爷去世了,父亲在外地教书,起圈的重任就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肩头。偏巧那年我家的猪个头非常大,足有二百多斤,圈里的猪粪足有两米多厚,超过村里的任何一家。 这天上午,我扛着镢头和铁锨跳进猪圈里准备起圈。不料刚一进去,那口大肥猪就给了我个下马威。平时都是妈妈来喂猪,我极少到猪圈旁,和这头猪很陌生。猪见冷不防跳进来个陌生人,带来着的也不是猪食桶而是镢头和铁锹,认定我可能要对它采取不友好的行动,于是先恶狠狠地盯了我好一阵,然后突然大吼一声,龇牙咧嘴地向我猛扑过来! 我身材瘦小体重不足八十斤,哪能抵挡得住这个二百多斤重的庞然大物的袭击?惊慌地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猪发现我不敢与它直接对阵,越发显得理直气壮和有恃无恐,连连吼叫着向我逼来。 猪圈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大,而且四面都是石墙,我再往后没地方退了,被逼到了绝处。为了不让猪咬着,我只好用铁锨去捅猪嘴。不料这一捅,把猪的火气彻底地捅了出来,哈哈,看你人不大,还敢给我下家伙!反了你了!于是,就张开大嘴咬住铁锨猛地一拽就给拽了过去! 我的武器都被敌人夺了过去,等于彻底缴械。吓得我扔掉镢头想爬出猪圈逃跑,但又怕猪咬住我的腿脚,只好在猪圈里四处游走与猪兜圈子,踩得两脚都是猪屎,恶心的只想呕吐。 正在危急时可,妈妈提着猪食桶来给猪喂食,见状连忙把猪食“哗啦”一下子倒进了猪食槽里去。 猪一见吃食来了,就放过追击我吃食去了。 我惊魂未定,竟然忘记起猪圈了,愣在猪圈的一角发呆,半天缓不过劲来。 妈妈明白了怎么回事,拿过镢头和铁锹,对着吃食的猪做了几个起圈的动作。 猪抬起头对着妈妈的动作看了好一阵,最后大概看懂了妈妈的意思,轻轻地哼哼了两声,又扭头看了看我,随后低下头吃东西去了。 妈妈见状对我说,你起圈吧,这回猪不再追着咬你了。说着,提起猪食桶走了。 我半信半疑,试着铲起一铁锨猪粪扔到猪圈外。猪抬起头看了我几眼又自顾低下头吃食。看来妈妈的示范动作真起了作用,猪消除了对我的敌意。 我抓紧时间,一会儿用镢头刨,一会儿用铁锨铲,累得满头大汗,但也不敢停手。这时,猪也吃饱了,爬在食槽旁静静地瞅着我,偶尔还发出一阵轻轻的哼声,我甚至感觉到它有催促我赶快起圈的意思。可是,这个时候的我已经累的精疲力尽了,手上打满了大水泡,疼的钻心。镢头举不动了,铁锹也抄不起来了,靠在石墙上不住地大喘气。 就在这个时候,这头大肥猪突然又向我走了过来,虽然不是龇牙咧嘴的样子,可它满身的臭气熏的我直反胃口,就连忙躲开它,来到另外一道石墙的边缘。 让我没有料想到的是,这头大肥猪又追了过来,竟然还用嘴去拱我的腿。我吓的又快速地往别处跑。到最后,我跑猪追,猪追我跑,我和猪就像在猪圈里赛跑。 我瞅准一个机会,“噌”的一下子爬出了猪圈,心想,猪八戒呀猪八戒,这回看你还追我不追? 猪朝着我又哼哼了几声,低头一看,发现我丢在猪圈里的镢头和铁锹,用嘴咬住,一个个给我扔出了猪圈外。我似乎明白了,猪始终认为,这个方块地域就是高老庄,它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是外来户或是侵略者,是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的。刚才容许我起猪圈,它完全是看在了妈妈的面子上,然而,面子归面子,面子总有过期的时候,我不能无限期地在此逗留侵占它的地盘,是该轰我走的时候了。 第一天出师不利,没有起出多少猪粪来。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又扛着镢头和铁锹来到猪圈里。奇怪的是,这次大肥猪爬在猪食槽旁,静静地看着我起圈,连哼哼都没有哼哼一声,大概觉得我这个入侵者太无能太不是对手,根本不值得它搭理我。 我赶紧挥动镢头和铁锹起猪粪。因为手上的血泡还没有好,干了没有几下,又疼的我钻心的疼,只好又停下了手。 就在这时,这头大肥猪站起身来,又向我走了过来,用它那张臭嘴拱我的腿和脚,没有办法,我又得躲着他跑。跑着跑着,又爬上石墙跑到了猪圈之外。与昨天一模一样,猪又咬住镢头和铁锹,“嗖”的一下子给我扔出了猪圈。 嘿!你说你这个猪八戒,竟然和我杠上了! 我回到家里。妈妈见我回去的这么早,就问,猪圈起完了? 我说,没有早着呢! 妈妈说,那你这么早就回来了?生产队里不是催着给庄稼施肥吗?咱可不能耽误了农活儿,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哪! 我生气地说,那头猪八戒不让我干活儿,我又有什么办法? 妈妈问,怎么啦?猪又咬你了? 没有咬我,只是在猪圈里追我,还把我的镢头和铁锹扔出了猪圈之外。我撅着嘴说,这个猪八戒,老觉得我不顺眼,老和我过不去。等过年杀猪时,看我不狠狠地多宰它几刀!并 妈妈听了,眉心挤成一个疙瘩,说,这是为了什么呢?好像不是阻止你去起猪圈呀!如果不让起猪圈,应该再咬你才对嘛! 我说,我觉得它也不像是阻止我起猪圈,因为它并没有咬我,但追我是什么意思呢?用嘴去拱我的两腿是什么用意呢?还有,它把我的镢头和铁锹扔出圈外又是什么意思呢?可惜,它也不会说人话,咱也不会讲猪语,两者之间无法沟通和交流呀! 妈妈说,走,你领着我去猪圈看看。 我领着妈妈来到猪圈旁。猪看见妈妈来了,又轻声地哼哼了起来。 妈妈对我说,你跳进猪圈里试试。 我遵照妈妈的话,跳进猪圈里,正要抄起铁锹起猪粪,忽然看见猪又向我拱了过来,还不住地抬起头朝着妈妈轻声地哼哼。 妈妈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抄起铁锹看了看,发现锹柄上有一缕缕血迹,着急地问我,这上面的血迹是怎么回事?告诉我,猪是不是又咬你了? 我说,猪真的没有再咬我。锹柄上的血可能是我手上的血泡破了,沾到铁锹柄上了。 妈妈一听更着急了,你的手上起泡了?说着,抓起我的双手仔细查看,手掌上果然有几个血泡,而且都破了,一直往出渗着血。 在妈妈看我手掌的时候,我发现猪好像也在抬着头看着我得手掌。这个情景妈妈也看到了,忽然,她明白过来,说,国青啊,你的手掌起了泡留了血,妈妈心疼,这头猪也在心疼你呀! 妈妈的话我听不懂。妈妈心疼我是真的,我能体会到,可猪又不懂事,怎么也会心疼我呢?家禽家畜之类,只有猫和狗略通人性,还没有听说猪也通人性的。 妈妈说,猪当然不及猫狗等家畜通人性,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常常来喂它,对它的秉性还是稍稍懂一些的。它可能是见你手上流了血,不让你再起猪圈了,休息几天再干。 真的是这样?我满腹狐疑地问。 妈妈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猪在想什么,谁又能知道呢?但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在起猪圈了,要休息几天,等手上的血泡好了再说。 我说,生产队长给咱们下了指令,要求尽管把猪粪起出来呢! 妈妈说,这个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妈妈去和他说明情况,推迟几天再起。 听说我的手上起了不少血泡,生产队长自责地说,嗨,这事怨我。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在两天之内起出那么多猪粪呢!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你们这圈猪粪可以推迟半月,等孩子的手完全好了以后再说吧! 半个月后,我的手掌完全好了,又带着镢头和铁锹去起猪圈。奇怪,这次大肥猪不再追我了,而是爬在猪食槽旁默默地看着我,时而轻轻地哼哼上几声,好像给我鼓劲一样。 当最后一铁锹猪粪起初猪圈时,太阳快落山了,晚霞映照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挺美丽的,尽管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两只手掌又磨出了好几个大血泡,身上沾满了猪粪。然而,当看到猪圈外那座小山一样的猪粪时,我的心里却涌起一阵阵惊喜:我虽然只有八岁,但已经长成个男子汉了,能干农活了而且是最累最脏的起猪圈。村里的同龄者中,我是第一个起猪圈的人。 后来生产队长告诉我,国青呀,你知道吗?你起的这些猪粪能施肥两亩地的庄稼,可增加四五百斤粮食呢! 我听了生产队长这句话,在惊喜之余又增加了一份由衷的骄傲和自豪。劳动光荣,做一个劳动者光荣,我亲身体会到了! 第150章 与猪为邻(下) 等到这一年的秋分节令,要种麦子了,需要的猪粪量更大。“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最适合种麦的时机只有秋分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所以生产队长决定各家各户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家猪圈里的粪全起出来备用。有的人家白天没有时间起猪圈,就在晚上趁着月光加班起猪圈。 爸爸所在的学校放了一周农忙家,起猪圈的差事就落到了他的肩头,我来协助他,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爸爸是国家公职人员,非常注意自身形象,穿衣服非常整洁干净。因为要进猪圈起粪,尽管他换了一身破旧的衣服,但仍然洗的很洁净。可惜,对于人类,当然是越整洁越好,可对于猪而言,就不一定是越整洁越好了。 爸爸刚跳进猪圈里,猪发现来了一个陌生人,就用非常不友好的眼神瞅着爸爸,看到爸爸身上的穿着也与我和妈妈不一样,认定他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既然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为什么跳进我的这一亩三分地?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对了,我还是个猪崽时候,在年底看到老大哥们被人拖出去挨刀子,都是一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进来把猪拖出去的。现在这个陌生人进来,是不是也要把我拖出去挨宰呀?可现在还不到年底呀,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莫非是杀猪的时间提前了?对了,听说村里有的人家办喜事有提前杀猪的先例,难道我赶上这一拨了?天哪,人家办喜事我这是要办丧事呀!主人家这个男孩子才不大几岁,还不到办喜事的年龄呀! 你不是要宰我吗?哼哼,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先把你结果了再说!这样想着,这头大肥猪撅着大厚嘴就朝着爸爸猛咬了过去! 爸爸在学校老与孩子们打交道,从来没有喂过猪,自然不知道猪的习性,也不留意观察猪的动态,还在那里做起猪圈的准备工作,冷不防被猪从后面拱了个前爬叉。正好前面是一摊猪屎,爸爸一下子就爬在了猪屎上,弄得满脸满胸都是猪屎。猪见爸爸被拱倒,就要上前咬他。我见状赶紧一脚踢开猪,搀扶起爸爸,也被弄了满手的猪屎。 猪见爸爸站立了起来,又怒气冲冲地用嘴咬了过来。我赶紧又飞起腿踢了猪一脚! 猪认识我,倒是没有敢对我怎么样,但对我踢它这两脚似乎很不理解,奇怪,咱们是一伙的呀,这个陌生人来祸害我,你不帮着我怎么还帮助陌生人呢?它愣了一下,又要扑向爸爸,我只好用身子挡在猪和爸爸中间。 爸爸无奈,只好跳出猪圈回家去换衣服。 换了衣服,爸爸准备再跳进猪圈起粪,却见猪在圈里朝着爸爸大声怒吼,好像是说,你再进来,我还咬你! 我也没有喂过猪,只是起过猪圈,和猪算是有一面之缘,面子不大,所以无法阻止猪对爸爸的再次攻击,只好回去找妈妈。妈妈来到猪圈外,对着猪挥了挥手,大概意思是说这也是一位家里人,是来起猪圈的,不是来宰你的。 或许猪听懂了妈妈的意思,就不再朝着爸爸怒吼了,爸爸才得以再次跳进猪圈里起粪。 妈妈觉得问题解决了,就回家忙活别的事情去了。我也以为猪不会再对爸爸形成威胁,也准备离开猪圈,这时候却见猪又向爸爸凑了过去。这回,他倒是不咬了,改成用嘴拱爸爸了,拱的他满身的臭气难闻。爸爸哪里受得了这个,赶忙用脚去踢猪。 这一下猪不干了,心想,刚才这个孩子用脚踢我,因为我和他认识,他是我们家的一员,我没有发作!你是谁?虽然女主人说是你也是家庭的一员,但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的穿着打扮和他们也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是我们家的人?就又龇牙咧嘴地想咬爸爸。虽然再次被我挡住了,但活儿却无法再干下去了。 爸爸只好再次从猪圈里出来。看来要想起完这一圈猪粪,只好想另外的办法了。 爸爸找到生产队长,把自己起猪圈的遭遇叙述了一遍。爸爸说,因为自己的假期很短,起完猪圈还有别的营生要干,不能老耽搁在猪身上。你这当生产队长的是否有好的办法? 生产队长听了只想笑,说你们家这头猪还挺有个性的,居然还会欺生。寻思了一阵说,我倒是有个办法。 爸爸说,快讲讲,我现在缺的就是办法。 生产队长说,可以让猪先离开猪圈一两天,你起完猪粪再让它回来。现在这头猪对你有了成见,见了你就咬,它又不是个人,咱们也无法对它做思想工作。 爸爸一皱眉头问,这么大个家伙,平时都是在猪圈里,出来到哪里去?它要跑了怎么办? 生产队长说,咱们村的驴棚闲着呢,可以把猪先圈在那里。只是需要有个人看着它,因为驴棚的围墙很低也不结实,这么大的猪,用嘴一拱就倒了。 最后爸爸和生产队长经过商议,让我去看着这头猪,猪和我也算熟悉,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生产队长找了几个人,把猪从圈里赶了出来送到驴棚里,爸爸这才放心大胆地去起猪圈。 我在驴棚里目不转睛地看守着这头猪。猪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觉得什么都新鲜,东瞅瞅西看看,拖着个大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过了一会儿,妈妈过来给它喂了食。它吃饱喝足后,工夫不大,就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听着猪的呼噜声,我也有点犯困,眼睛直眯瞪。过了一会儿,就也歪倒在一旁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觉得身上有点凉,睁开眼一看,天哪!驴棚的围墙坍塌了。猪呢?早跑的无影无踪了。 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先到猪圈里看了看,没有,爸爸正在圈里起粪,没有猪的影子。我只好顺着猪的脚印去找。找着找着就找到了村外,又找到了村北的后山里。 我没有再敢往前找。我听村里的看羊人张祥顺讲过,当年村北的后山里曾发生过小脚女人的事情,这个女人成了猪精,变成了猪的样子非常可怕。 然而,不进去找也不行啊,这么大个猪,妈妈辛辛苦苦地喂养了大半年,如果丢掉那损失可就大了。再说,后山里还有好多庄稼地,特别是有村民们大片大片的菜地,种着白菜和萝卜,如果被猪乱咬一气,那就损失更大了,搞不好还得赔偿乡亲们的财产损失。 我硬着头皮进了后山,循着猪的脚印一直往里面走。走着走着,果然看到猪的后影。嗨,这个家伙原来正在吃地里的白菜呢!我紧跑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想把猪从菜地里驱赶出来。不料,这头猪死活不愿意离开这块白菜地。 我想,这一大块白菜算是完蛋了,得,准备赔偿人家吧!待我仔细一看,嗨,怪不得这头猪不愿意出去呢,原来这块菜地竟然是我们家的!猪或许认为,吃自己家里白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猪的这个举动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好多年后也悟不透其中的道理,它是怎么认定这块菜地是自己家的呢?事后我曾问过看羊人张祥顺,这里面有什么蹊跷的机关没有? 张祥顺说,没有什么蹊跷的机关,不过是一屁股坐在了屎上——赶对点子了! 猪吃了一阵大概吃饱了,不用我赶,它溜溜哒哒的自己就从菜地里出来了。 我说,你也吃饱了,咱往回走吧! 猪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还没有玩尽兴,哼哼了几声,意思好像是说,我在那个小方格子圈里圈了大半年出不来,多憋闷的慌啊,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你还不让我好好逛逛吗?我这也算出来旅游一次吧!它没有听我的,自顾自地在那里转悠,还到别人家的菜地里转悠了一阵。我心里不住地祷告,老伙计呀,你怎么转悠都可以,但可不要吃别人家的白菜! 我心里只是这么想了一想,但不知道为什么,猪竟然又抬起头朝着我哼哼了几声,好像是在告诉我,放心吧,不是咱家的东西,让我吃我都不吃! 天色晚了,我赶着猪回村。它这回非常听话,顺从地往村里走。走到猪圈旁一看,爸爸只起了一半猪粪,明天还要接着起,我只好把猪又赶回驴棚。 生产队长建议,我晚上要睡在驴棚里。虽然驴棚的围墙经过了加固,但也只是临时垒了几块石头而已,这头二百多斤重的大猪如果想要出来,这道围墙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妈妈怕我受罪,不愿意让我到驴棚里去看护猪,说猪要是想跑的话,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挡得住? 生产队长说,孩子在里面也是睡觉,作用是猪跑了有人知道,咱们大家可以去找。 我说,去驴棚就去驴棚,怕什么?好在猪跑了大半天也累了,晚上多数时间是在睡觉。我也基本上睡了一夜的觉。后来听妈妈说,半夜里爸爸不放心,到驴棚看了几次,发现猪在驴棚里来回溜达,但没有出来的意思,还哼哼过几声,但声音很轻,大概是怕惊醒了我的美梦。 爸爸起猪圈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我就在驴棚与猪做了两天的邻居。待爸爸起完猪圈,我往里面赶猪时,这家伙好像还不愿意回去,卧在驴棚里不起来。这个驴棚的面积要比猪圈大好几倍。看来猪和人一样,都愿意住个宽敞地方。 我对着猪喊了几声,老伙计,你是怎么回事呀!当初不让你走,你偷着跑了;现在让你走,你却不走了,这是驴住的地方,不是猪住的地方,走吧! 这头猪也真是绝了,我就这么喊了几声,它竟然乖乖地就从驴棚里出来,朝着猪圈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也算和猪有了感情,以后放学回来常常给它拔草,有时还替妈妈给它喂食。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到了腊月初,雁浦村到了宰年猪的时间。我家往年宰年猪一般是到腊月底快过年的时候,但今年这头猪个头太大,吃得多,妈妈说实在喂养不起了,早点宰了吧。 那天早上,我去请了村里的屠夫周伯伯,让他给我们宰猪。周伯伯手里拿着宰猪刀来到猪圈旁,我一眼看见猪正在猪食旁站着,像是在等食吃,它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宰猪有个规矩,为了洗涮猪下水方便,宰猪前一天是不能喂食的。 猪看见了我,撅着嘴嚎叫起来,意思是怎么还不给我喂食?饿坏我了。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水,眼泪也差点流了出来。老伙计呀老伙计,你还想吃东西?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 这时,猪好像也看到了周伯伯手里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刀的反光直耀人的眼睛。猪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到了,居然大声哀嚎起来,一边哀嚎一边瞅着我,可能想着让我救它一命。 我实在不忍看下去了,就对周伯伯说,你先等一下。我跑回去对妈妈说,先不要宰猪,让它再多活几天吧,它刚才嚎叫着哀求我了! 妈妈知道我对这头猪有了感情,无奈地叹了口气,迟早也是挨宰呀,猪羊一道菜嘛!好吧,那就再让它活一个月吧。 到了年底,周伯伯又带着明晃晃的杀猪刀来了。我推说学校有事,躲到学校藏了一天。我不敢听到刀子捅向猪心脏时它发出的惨叫声。 周伯伯奇怪地问,学校放假了,老师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国青到学校里还有啥事情? 妈妈说,这孩子是不愿意听到住的叫声,借故躲开罢了。 这头猪终于被宰杀了,妈妈把它做成了香喷喷的红烧肉。然而,最爱吃红烧肉的我却大半年的时间一块肉也咽不进去。直到现在,我还不时地记起这头颇通人性的大肥猪。 请看下一章:补丁童年。 第151章 补丁童年(上) 几年前,从互联网上看到一个段子:两个女大学生到山区一户农家去扶贫,穿着露着膝盖和胳膊肘的衣服。农家老太太见状,反倒从兜里拿出400块钱给两位女大学生,说,姑娘啊,真是太难为你们了,看你们穷的连一条像样的裤子都买不起了,膝盖和胳膊肘都露出肉来了,还来给俺们扶贫,大娘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你们拿这些钱去买条不露肉的裤子穿吧!善良的老人家哪里知道,姑娘们并不穷,她们穿露肉的裤子是一种时尚,更确切地说是摆谱,是为了寻求某种刺激。 我小时候经常穿露肉的衣服,不论是上衣和裤子,都有不少的补丁,书本上说的补丁摞补丁,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但那绝不是追求时尚不是摆谱更不是寻求什么刺激而是真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话一点都不假。 在我的家乡雁浦村一带有句俗语:不吃掺糠饭不穿露肉衣。其实,这是形容有钱人家生活的,也是乡亲们的愿景和理想。穷苦人家,掺糠饭是经常吃的,但露肉的衣服却是万万不能穿的。乡亲们认为,穿露肉的衣服不光身子冷而且伤风败俗有碍观瞻,一定要用补丁补上,不管多么热的天气,该露肉的地方可以露肉,不该露肉的地方一定不能露。 于是,为衣服打补丁就成为雁浦村一带家庭主妇们的一项重要的家务劳动。 别小瞧一块小小的补丁,要想打好它还真不容易。首先,补丁无论大小,其颜色和质地应该与原来的衣服布料相匹配,最好是原色布料,这样才会尽可能的与原来的衣服浑然一体而给人一种完美的感觉。 不过,这个目的一般很难达到。乡下人穷,为了省钱,做衣服买布料大都是可丁可卯,用多少买多少,极少有人买下几尺富余布料将来打补丁用,所以衣服破了只好用其他颜色的布料打补丁,家乡人称为差色的布料。 差色的布料打补丁虽然将就了材料,但却难为了家庭主妇们。一块好的补丁,不仅要求打的平整、贴切,而且针线活儿也要好,比较起来后者更吃功夫,要求补丁的针脚大小要一致、密实,松紧适中,打上这样的补丁穿起来舒服也顺眼。 有的家庭主妇针线活儿技艺较差,打出来的补丁皱皱巴巴歪歪扭扭,就像人身上长了一块狗皮癣,怎么看怎么让人心里膈应、腻歪。无论什么年龄段的家庭主妇,补丁活儿如果糟到如此地步,都是要受人诟病的。 在我的家乡雁浦村,做出来的衣服好不好,似乎不是衡量一个新媳妇心灵手巧的重要标准,而会不会打补丁,打的好不好反倒很让人在意。会打补丁的新媳妇,会受到丈夫的尊重和爱戴,在婆家的地位也就高;反之,不会打补丁或者打得不好,就不招人不待见,家庭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其实,这全拜穷日子所赐,因为人们穿新衣服的时日并不多,大部分是穿着补丁衣服生活,不会打补丁就等于不会过光景,好日子也过不好,一个庄稼人,这怎么能行呢? 身上的补丁还可以折射出一户人家的经济条件好坏与否。条件差的人,身上的补丁就多,名副其实的补丁摞补丁,家乡人称之为百疙瘩衣,俨然一个丐帮帮主;条件稍好一点的补丁就少,只是在屁股、膝盖和肩头、胳膊肘处打上几个补丁,再要破了就直接扔掉了。 我有一个远门本家伯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腿有点瘸,行动不太方便,在生产队里干不了重体力劳动挣不上工分,家里的人口又多,家境捉襟见肘,有时连打补丁的破布块都没有。有一次,我把打了几个补丁的一件褂子扔到了野地里,可转身回来就不见了。奇怪,还有谁去捡个破褂子呢?追出地边一看,只见这位伯伯手里拿着这件破褂子,身子正一歪一歪地往回走呢!原来是他把破褂子捡起来了。 我追上伯伯说,这件褂子是我扔掉的,已经不能再穿了,你捡他干什么呀? 伯伯摇了摇头对我说,褂子确实是破了一些,但扔了也怪可惜的,把它剪开能打十多块补丁哩! 听了伯伯的话,我眼里噙满了泪水。说,伯伯要打补丁,我家还有些稍好一点的破衣服,我给你拿去,这一件实在不行了,再说我已经扔在了野地里,沾满了烂树叶和土屑,也不干净了。 伯伯说,没关系,回去洗一洗就干净了。咱们就是乡下人,就生活在烂树叶和土屑中,难道还怕烂树叶和土屑吗? 我的本家三嫂子是个给衣服打补丁的高手。大前年她嫁给了三哥,过门时,我一看她这个模样心里就凉了半截,直劲地埋怨三哥,你生的高高大大堂堂一表,为什么娶了个黑枣一样的又黑又瘦又小的媳妇?太不般配了!你就不怕别人笑话? 三哥笑嘻嘻地说,模样长得好不如心灵手巧,庄稼人娶媳妇就得找个会过日子的人。丑媳妇是一宝,你长大后就懂得了。 我当时还在心里笑话三哥,哼,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但凡是个男人,谁不愿意找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呢? 后来过了门才知道,三嫂这个人真是不简单,性格上钢是钢铁是铁,既会干又会说,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都误不了,真可谓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她给三哥的衣服打的补丁往往独出心裁。她会根据漏洞的形状,把补丁剪成各种花瓣样式,补在衣服上就像身上开了一朵朵鲜花,甚是好看。 所以,久而久之,三哥就落下个“花花公子”的绰号,传遍了周围十里八乡。这个绰号自然是褒义的,与高衙内、西门庆那样的花花公子完全是两码事。 我转而佩服起三哥的慧眼识珠来,要是让我选择对象,也要选择三嫂这样的人。后来我跟着三嫂也学会了打补丁,虽然没有她打得好,但与其他家庭妇女相比还算绰绰有余。 实事求是地说,我就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长大的。直到今天,我觉得社会上的事情有些太不公平,其中就包括穿衣服。当然,我所说的不公平不是指的道义层面,而是指布料的质量。小时候人们的经济条件都很差,都希望穿在身上的衣服越结实越好,可愿望与实际恰恰相反,那时候都是棉布料,太不结实,穿上半年六个月就有了破洞就得打补丁;而现在,经济富裕了,生活条件改善了,做衣服的布料又是的确良又是的卡,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化纤布料,贼结实,你想让它破,可它偏偏就是不破。你想换换衣服的款式,只好把这些旧衣服扔掉或者送人。 我小时候爱活动,每天到野地里疯玩,翻跟头、打滚儿,上树掏鸟儿下河摸鱼,什么事儿都干,故而特别浪费衣服,一件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出几天,屁股、膝盖和胳膊肘处就早早地磨出了大窟窿。这时,妈妈就会找几块破布给我补上。然而,过不了几天,补上的补丁又破了,只好再补几块补丁,直到实在不能补了才算罢手。 妈妈做饭是一把好手,做新衣服也是一把好手,但做针线活儿却不怎么内行,她打出来的补丁远远不及三嫂子打得好,歪歪扭扭疙里疙瘩的。有时候,我穿着妈妈打过补丁的衣服到学校,常常惹同学们的笑话。同学们不笑话妈妈,而是笑话我,说这些补丁一定是你自己打的,怎么不让你妈妈打补丁?我不敢说出实情,怕同学们笑话我的妈妈不会打补丁,就揽过来说就是自己打的,妈妈活儿忙,顾不得给我打补丁。 这样一来,同学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个个竖起大拇指夸奖我,你可真不简单,小小的年纪还会打补丁。当然,也有的同学仍然笑话我,你一个男人家学打补丁干什么?那都是女人干的活儿,难道你想变性当一个女人吗? 我不服气,反驳他们说,男人打补丁怎么就不行了?我听爸爸说,在家里大部分都是女人做饭,可大饭店里的高级厨师基本都是男的,被服厂里的裁缝师傅也大都是男的,有一些大医院妇产科的大夫还是男的呢! 这些情况他们都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都不相信。直到很多年后,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才知道我的话居然是真实无误的。 害怕同学们再笑话我,后来我穿破衣服后就不愿意再让妈妈打补丁了。我去找三嫂子,让她给我打补丁。三嫂子打补丁的技艺真是高超,打过补丁的衣服甚至比不打补丁的衣服看着更有情趣和味道。我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学校,同学们的眼睛都看直了,赞叹着说,行啊,你这手艺简直是巧夺天工呀,比我们的妈妈打的补丁还要好呢! 后来,有的同学衣服破了,竟然拿到我面前,说你也给我打个补丁吧! 我哪里会打补丁呀?但又无法推辞,怕露了馅,只好说,好吧,我先收起来。现在老师给我们留了这么多的作业,我得先做作业,等有了空闲时间再给你们打补丁。 同学们说,那不行,我们还急着穿呢!作业嘛,我们来替你做,补丁嘛,你快点给我们打。 这一军把我将住了,我无路可退了,就硬着头皮说,也好,明天早上,我一定会让你们穿上打好补丁的衣服。 同学们高高兴兴地走了,我的心里却像冰块一样的凉。 放学后,我把同学们的破衣服带回了家,可犯了大愁。着怎么办哪?打不上补丁,明天早上就露了馅了,我在同学们面前那不就颜面丢尽了吗? 妈妈说,要不我给他们打吧。 我说不行,你打的补丁和三嫂子差远了,他们不会认可的。 妈妈说,他们既然认可你三嫂子打的补丁,那你就可以去找三嫂子呀!求她帮帮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对呀!我应该去找三嫂子帮忙。可三嫂子愿意帮这个忙吗?我心里没有底码。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去试一试了。 我抱着一摞破衣服来到三嫂子家,发现三嫂子正在给三哥的破衣服打补丁,就说,三嫂子,我给你揽下一些活儿。 一看这么多破衣服,三嫂子就明白了,问我,你怎么有这么多的破衣服?是找我打补丁的吧? 我说,是打补丁的,但不是我的。 三嫂子问,那是谁的呢?嫂子忙着呢,可没有时间给别人打补丁。 我说,嫂子一定要帮这个忙。我在同学们面前夸下了海口,这一关不好过呀! 怎么回事?夸什么海口?过什么关?有这么严重吗?三嫂子放下手里的针线,郑重其事地问我。 我不愿意瞒着三嫂子,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 三嫂子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孩子呀,你吹什么牛不行呀?为什么非要吹这个牛?别看这是一块小小的补丁,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好的。 我说,嫂子说的是。我妈妈做了很多年的衣服,而且做的很好,但就是这个小小的补丁打不好。 三嫂子说,按道理说,这个忙嫂子应该帮你才对,可我手里还有好多家务活儿要干哩,实在抽不开时间,过个一半天再说吧,到时候我会一件件给你打好的,你说怎么样? 我说那可不行,同学们明天上学还等着穿呢!你先替我打补丁,有什么要紧的活儿我现在就可以替你干,咱们来个“驴啃脖子——工拨工”怎么样? 三嫂子说,那样也行,你先去院子里把那一堆木柴给我劈碎了,再给我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水。还有,你三哥正在地里刨红薯,你去替他背点红薯回来。 第152章 补丁童年(下) 待我把三嫂子分配的任务全部完成时,回到屋里一看,三嫂子已经把那一摞衣服的补丁全都打好了。我拿起其中一件衣服看了看,果然打的整整齐齐,补丁的样子也名目繁多,有树叶状的,有游鱼状的,有花朵状的,还有飞鸟状的……这个三嫂子呀,你可真是仙女下凡了,即便是天上的织女和七仙女,手艺也不过如此吧! 我谢过三嫂子,抱起衣服准备走,三嫂子说,以后你的衣服破了可以拿来,嫂子给你打补丁,别人的衣服就不要拿来了,太多了嫂子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三嫂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蜡黄蜡黄的,像是患了病。就问,嫂子,你哪里不舒服? 三嫂子说,没事,你回家去吧。 后来我听三哥说,三嫂子为什么生的又黑又瘦,就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吃不饱饭,营养跟不上发育不良,身子骨一直不好,干活儿稍微累一点,心里就发慌身子就发软。这回一口气打了十几件衣服的补丁,早累得气喘吁吁,老毛病又犯了。在给这些破衣服打补丁的时候,有几次她累得喘不上气来,就只好放下针和线,先躺在炕上歇息一阵,而后再接着干。 三嫂子怕我见到她这个情况,心里不忍,就让我去给她干这个干那个,还让我去地里背红薯。其实她比谁都明白,我这么小的岁数,能干得了什么?只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病态而心疼罢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在同学们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了,为的是不再给三嫂子找麻烦。 有一个星期天,妈妈到姥姥家去了。我上树掏鸟蛋,一不小心,裤子上屁股的部位被树枝划了个大口子,露出了白花花的肉。 我去找三嫂子,想让她给我补一补,不料三嫂子也住娘家去了。这可怎么办哪?第二天还要上学去,露着个大白屁股怎么到学校去呀!让同学们看见了还不笑话死我吗?那时候因为穷,也没有其他换替的衣服。我想让姐姐给我补补衣服,可姐姐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没有拿过针和线,不会打补丁。 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动手。我从妈妈的针线包里拿出针和线,纫上针,开始给自己的衣服打补丁。缝了没有几下,尖尖的针眼部位扎的我的手指头特别疼,后来发现快扎出血来了,只好放下了针线。 这是怎么回事呢?妈妈打补丁的时候和三嫂子打补丁的时候,我都在一旁看见过,她们穿针引线非常快速,怎么就不见针眼的部位扎她们的手指呢?怎么专扎我的手指呢? 突然,我想到一个情景,记得妈妈和三嫂子的中指或是无名指上似乎有过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当时也不在意,现在会想起来,这个明晃晃的东西起着什么作用呢?我细一琢磨,现在针眼是扎在我的中指或无名指部位,如果妈妈和三嫂子没有这个明晃晃的东西,是不是也要扎在她们的中指和无名指呢?如果是这样,那个明晃晃的东西就可能是她们为了避免挨扎特意戴在中指或无名指上的。对,很有可能。 这个明晃晃的东西是什么呢?我打开妈妈的针线包,从里面找出一个圆环一样的东西,银白色的,有一厘米宽左右,很薄,粗细大致和我的大拇指相仿,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窝窝,就像一个人的脸上长满了麻子。我虽然还不懂得这个圆环是干什么用的,但妈妈既然把它放在针线包里,就应该与针线有关系。 我把这个圆环试着往手指上套了套,发现只有大拇指比较合适,可大拇指戴它有什么用处呢?记得妈妈和三嫂子没有戴在大拇指上而是戴在中指或无名指上的。最后我把圆环套在了中指上,虽然不太合适,但幸运的是针眼扎在了圆环上,指头不疼了。后来我听妈妈说,这个圆环的名字叫顶针,其作用就是顶针眼的,防止扎在手指上受疼。 我戴上顶针,继续缝补衣服。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把屁股上的漏洞补上了,虽然补丁打的不美观,但总不会露肉了。我放下心来,睡了一个安然大觉。 第二天早上,我从炕上爬起来穿裤子,奇怪,两条腿却怎么都伸不进裤腿里面去,一到屁股那个部位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什么东西呢?我把裤腿翻出来一看,天哪!原来昨天夜里我把裤子的前面和后面缝在一起了!这怎么能伸进去两条腿呢? 眼看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我还没有穿上裤子,没有吃饭呢,你说着急不着急? 忽然,我在炕头上看到一把剪刀,我常常看见妈妈用它剪布料和线头之类的东西,就抄起剪刀匆匆忙忙地把裤子前面和后面中间的连线剪开,连饭也顾不得吃,就慌慌张张地穿上裤子往学校李跑去。 上完一节课后,同学们到操场里活动。我刚走进操场,忽然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不一样,特别是女同学都不敢看我,用双手捂着眼睛。有的人还把指头留个小缝隙,从这个小缝隙里偷偷地看我。特别是周艳萍,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可她又不敢靠近我,打老远的做着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动作。 我到底怎么了?如此吸引同学们的关注度和目光。莫非是我的相貌?可我的相貌也不太出众啊!过去,班级里哪个同学穿了一件新衣服,就会引起全班同学的瞩目,可我今天也没有穿新衣服呀,还是一身旧衣服,而且裤子还是破的,屁股上补了个大补丁。 突然,好朋友杨树方跑了过来,一把把我拽到了男生厕所李。 我问,你把我拽到这里干什么?我又不解手?对了,刚才你们为什么都这样怪怪地看着我? 杨树方说,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你自己说说为什么? 我莫名其妙,说,我哪里知道为什么?你们今天是不是都发神经了? 杨树方说,你才发神经呢!你摸摸自己的屁股。 我一摸屁股,哎呀,没有摸到裤子却摸到了屁股上的肉。怪了,裤子上的补丁去了哪里? 我脱下裤子一看,补丁果然没有了踪影。这时,我的同桌同学把一块巴掌大的补丁给我拿到了厕所里,说,这块补丁是不是你屁股上的? 我一瞅,就是我屁股上那块补丁,就问同桌同学,我的东西怎么到了你的手里?是不是你从我屁股上抠下来的? 同桌同学生气地说,你胡说八道!我还嫌你的屁股臭呢!谁去抠它?我是从你的座位上捡到的。 我们三个在厕所里细细地分析了一阵,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用剪刀剪断裤子上的线后,补丁就无法再紧密地固定在裤子上了,但还有一部分线头连接在一起。我在座位上坐着,来回转动,本来就没有固定的补丁就掉了下来,可我自己还不觉得,竟然跑到操场上玩去了。怪不得同学都在看我,怪不得女同学都捂住眼睛呢!我这回可是露着屁股拉磨——转着圈丢人了! 怕同学们再笑话我,我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上课铃响了,杨树方和同桌同学都回去上课了。我让杨树方帮我请个假,就说我拉肚子在厕所里蹲着呢!待同学们都回到教室里去了,我才拿着那块补丁回到家里,急匆匆地再把补丁补上。 为了学会打补丁,学会打好补丁不再丢人,我跟着三嫂子学了好长时间。起初,三嫂子很不理解,问我,你一个男孩子学这个干什么?这是家庭妇女干的营生,难道你将来也要当家庭妇女吗?那可没什么出息,一个男子汉应该立雄心树大志,对社会有较大的贡献才行。 我心里想,立雄心树大志,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最关键的是不能再露着屁股丢人。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有些男人干的营生,我怎么都学不出个样子来,比如起猪圈,我就干不好;反倒是女人干的事情,我一学就会,就比如这打补丁,我跟着三嫂子学了一个时期,居然学得很像回事,虽然与三嫂子还相差较远,但却比妈妈的手艺强多了。于是,三嫂子常常惊讶地对妈妈说,大婶子啊,你家国青可太有意思了! 妈妈不明其里,问,他怎么有意思?他有什么意思? 三嫂子说,他一个男孩子却长了一双女人的巧手。你看他打的那些补丁真叫好,说句大婶子不爱听的话,可比你强多了! 妈妈说,是的,是比我强多了。我也纳闷,我怎么生出这么个孩子来,男孩子的模样女孩子的手掌。三侄子媳妇,不瞒你说,我早就看出他这个特点来了,只是不好意思对别人讲,今天你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不妨就对你说说心里话。唉,我还真不知道这是件好事呢还是件坏事哩! 三嫂子说,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会做几项家务活儿又有什么不好呢?我看是好事。 妈妈说,但愿是好事。我发愁的是孩子以后长大了,人家一说这个人像个女人,那多不好,连个媳妇也说不成。 大婶子,我看你是多虑了。国青将来长大了,他的媳妇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也听你家我大叔说过,现在城市里的不少裁缝、厨师都是男人,连医院里的妇产科大夫还有男人当的呢! ...... 我会打补丁,而且打得很好,经过三嫂子的嘴,很快就传遍了雁浦村,后来又传遍了周围三里五乡的村庄。以后的日子里,我遇到了许许多多赞许的目光,也遭到了许许多多的白眼,但我都一笑了之。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和骄傲。我常想,我会打补丁,你们会吗? 那一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有一天,雁浦村来了好几辆军车,车在村头停了下来,从车上呼啦啦跳下来好多解放军战士,还卸下来一堆一堆镐头、钢钎、铁锹、铁锤一类的工具。 村民们都觉得奇怪,当兵的人应该带枪带炮,怎么带着工具来了,又不是盖房、种地。几天后,始知这些当兵的人是来埋设地下电缆的。 军人们的工作很辛苦很累,军服经常被山上的石块、树枝、杂草划破。因为施工紧张,战士们也顾不得缝补。村里的干部就发动妇女们为解放军战士缝补衣服,我也在被发动之列。 有个星期天,我为十多名战士缝补衣服,打了几十块补丁。那位解放军的连长看见我打的补丁,连声地夸我打得好,还说想不到一个小孩子竟然有此手艺,长大能当个好裁缝。 有一天,连长问我,你长大了愿不愿意当兵? 我说愿意。 连长又说,部队也有被服厂,我推荐你去被服厂工作好不好? 到被服厂做什么?我问。 到被服厂做军衣,就是做我们身上穿着这种绿色的衣服。连长说着指了指身上。 我说,我不去被服厂,我要扛枪打仗。 连长说,现在是和平环境,不打仗了。其实打仗也不是什么好事,要死人的,你怎么还想着打仗? 我说,军人就得打仗,不打仗还算什么军人?像你们天天在这里挖地沟,这算什么军人呀? 连长一听哈哈笑了,说,这是埋设国防电缆,恰恰就是我们这些军人最该干的事情。现在你还小,长大就懂得了。 几天后,部队运来一批新军衣。为了奖励我,连长特地为我领了一套新军衣,还有帽子、鞋子,甚至还有一条腰带。尽管是最小号的军衣,可惜我岁数太小还不能穿,但我却精心地把这些东西储存了起来,十多年以后我读高中时才开始穿。 ...... 补丁的童年很苦酸,但也很充实。几十年过去了,自己已经不再穿打补丁的衣服,大街上也见不到穿打补丁衣服的人了,但打补丁的经历却镌刻在我的心头永远不能忘怀。 请看下一章:毛线织男。 第153章 毛线织男(上) 我小时候生的瘦小单薄,没有多大力气,村里人都说我长不成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恐怕以后种地不行,将来吃饭生存是个大问题。也有的人说,不像男子汉,像个女子汉也行,加上我也喜欢女红之类,于是,不少村民都在背地里喊我小闺女或是小丫头片子。 上一章故事里我讲到自己打补丁打的好,其实这只是我做女红的其中一项。我从小就学会了织毛线衣物,凡是毛线制品,我差不多都会织,比如毛袜子,毛衣毛裤,帽子,手套等等,虽然算不上多么精通精致,但凑合着穿自然是绰绰有余。久而久之,雁浦村民们就又给我送了个外号——毛线织男。据消息灵通人士说,起先村民们准备叫我毛线织女来着,只是我毕竟是个男人,叫织女实在是名不副实。 实事求是地说,织毛线衣物是跟着我爸爸学的。有一年放寒假,爸爸假期里没有事情可做,就用一些废弃的羊绒捻成毛线给我织了一双毛袜子。我生性爱活动,除了上学读书,成天和小伙伴们在野地里跑着玩,鞋和袜子都损坏的快,妈妈做针线活儿慢,她给我做的袜子都不如我坏的快。爸爸怕我的脚冻坏了,就给我织了毛线袜子御寒。这玩意儿真暖和,比线袜子和土布袜子强多了。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爸爸是个男人是个教师,握粉笔的手居然还会做毛线活儿。就问爸爸是跟谁学的? 爸爸说,有一次在县城开会,见一位女同事在会议期间织毛线活儿,工夫不大就能织一双袜子。爸爸想起我穿袜子坏的太快,为减轻妈妈的负担,就拜这位女同事为师学会了织袜子。后来又学会了织毛衣。 我对爸爸说,自己也想学会织毛线活儿。 爸爸非常支持我的想法,说,你的体格很单薄,长大恐怕不能胜任强度太大的农活儿,倒不如多学点手艺,织毛线活儿也算一项养家糊口的手艺吧,自己学会了,起码不用再求别人了。于是,就利用寒假期间教我织毛线袜子。 我有打补丁的基础,学毛线活儿简直就是一点就透,三两天后就自认为学会了织袜子。不过我觉得织袜子太简单了,想学复杂一些的,比如毛衣毛裤,爸爸说,你别小瞧袜子,能把它织好也很不容易。 我有点不服气,对爸爸说,您看,我这不是已经把袜子织出来了吗? 爸爸拿起我织的袜子翻看了几下,说,你这不叫袜子。 我问,怎么不是袜子?不是袜子又是什么呢? 爸爸笑着说,说袜子不是袜子,说手套也不是手套,是个四不像。 四不像?我说,明明是一双袜子嘛,怎么会是四不像呢? 爸爸说,你自己穿在脚上试一试,看看舒服不舒服? 我穿在脚上试了试,果然不舒服,脚后跟处勒的慌。这是怎么回事呢? 爸爸告诉我,人的脚板和小腿基本上是丁字形状,因而,脚后跟处大约是个九十度直角,所以,我们织袜子也要把脚后跟处织成直角,这样才能穿。 怎么才能织成直角呢?我记得爸爸没有教给我这些。 爸爸说,这里要加针。 什么是加针?我问。 加针就是要多织几针才行。爸爸说。 我埋怨爸爸,那您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爸爸说,现在告诉你也不迟。你走了弯路,碰了钉子,回过头来再重新走一遍,就会记忆深刻,这就是教训和经验。教训和经验在人生的路途上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就像这织袜子,在拐弯处要学会加针,有的地方还要学会减针。 什么地方需要减针呢?我问。 爸爸指着一双袜子说,我刚才在脚后跟处加了十针,这个地方就宽出了不少,但再往上织时已经不是脚后跟处而是脚踝处了,这个地方比脚后跟处细,就需要减针。我让你学织毛线,也是想让你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该加针就要加针该减针就得减针,该拥有就要拥有该舍弃就要舍弃。 爸爸说的这一套大道理,我还不能完全搞懂,但却记在了心里。我忽然明白过来。爸爸起初教我织袜子,只告诉我怎么起针,织的全是平针,织平针很简单,看来他是故意让我碰碰钉子的。村里的乡亲们常说一句口头语,不撞南墙不回头,爸爸是让我撞一次南墙后,回过头来再给我提出警示。 学会了加针和减针,我才真正学会了织袜子,也懂得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自从学会了织袜子,我就没有再买过袜子,也没有让爸爸妈妈给我织过袜子,全是自己动手亲力亲为。不光织毛线袜子,秋天穿的棉线袜子也是自己织。 织毛线活儿需要毛线。毛线从哪里来?也是自己动手解决,由此,我还学会了捻毛线。星期天或是节假日,我经常来到羊群停留过的地方去搜寻羊毛和羊绒,再把羊毛和羊绒收集起来捻成毛线。我觉得,捻毛线比织毛线活儿更难。捻毛线的工具非常简陋,捡一个圆形的石头片,在圆心处凿一个眼,将一根一尺左右的木棍插进眼里。木棍的另一端拴一截毛线,一只手攥着一把羊绒或羊毛,另一只手转动木棍,使圆形石片转动起来,靠这个转动把手里的羊毛羊绒捻成毛线。 我这样说,听着似乎挺简单,其实操作起来却很复杂,手劲要使匀,否则念出来的毛线就会粗细不均,织出来的毛线活儿也会高低不平。 那一年初冬,我们班级有个叫邓村莲的女同学的母亲病故了,其父亲几年前也已经不在人世,她一下子成了孤儿,生活遇到了严重的困难。李隆刚老师发动全班同学为邓村莲献爱心,帮助她度过难关。同学们积极响应。有的同学给她捐款,有的给她送粮食,还有的给她送衣服。我没有钱没有粮食也没有衣服,似乎没有可捐献的东西。 可以不能空着手呀!咱是班级的一员呀! 捐点什么呢?我琢磨着应该给邓村莲送点急需的东西。有一天上体育课,我发现邓村莲虽然穿着鞋但没有穿袜子,这种情况在雁浦村叫做光脚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不穿袜子怎么行?我想到自己会织袜子,就决定给邓村莲织十双毛线袜子,起码够她穿好几年的。 我这份爱心算不上贵重但很实用很及时也很奇特,老师和同学们都睁着迷惑的眼睛注视着我,你行呀,怎么想出这么个招数来? 李隆刚老师对我的举动大加赞扬,说谷国青同学这才叫真正的送温暖呢,毛线袜子嘛,就是为了保暖御寒的。我们就是要向谷国青同学这样,对症下药,根据邓村莲同学的实际情况,做到有的放矢献爱心,要做到物尽其用恰到好处。他还建议邓村莲根据自己的所需提出要求,以免同学们献出了眼下并不急用的东西,造成物品积压和闲置。 邓村莲抹了抹眼泪说,感谢老师和同学们的大力相助。大家送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我没有别的的要求了。只是觉得谷国青同学要送我袜子,我非常感激。要说我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好像还就是袜子了。我直到现在还没有袜子穿。妈妈在世时,都是她给我缝土布袜子,这几年妈妈卧病在炕,没有能力给我缝袜子了,我也不会做也不会织。大家看,我现在还光着脚呢!说着,抬起脚让同学们看。 我说,请邓村莲同学放心,我说到就要做到,很快就会让你穿上暖暖和和的毛线袜子的。 邓村莲说,你也不用一次送那么多,先给我一双也行,我先穿上,这两天气温骤降,我的脚快冻坏了。 李隆刚老师问我,先给邓村莲同学织一双毛线袜子怎么样?有困难吗? 我说没有困难,两天后我就把袜子准时送到邓村莲的手里,并承诺其余的九双也会在不远的将来送给她。这点毛线本来是准备给我自己织袜子的,见邓村莲还光着脚,只好先织给她了。 好吧,同学们,大家给谷国青同学鼓鼓掌,向他表示感谢,也希望他尽快兑现诺言。 教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剩下的九双袜子怎么办?我犯了愁。织袜子并不难,难得是弄毛线。显然,靠自己找羊毛羊绒捻毛线,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什么时候能凑够九双袜子的毛线呢? 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必须完成,男子汉要有信誉要讲诚信,虽然村里人同学们都说我外观根本不像一个男子汉。我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想这些问题想的脑瓜仁疼。 这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一个人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脑海里想的都是毛线袜子的事情。走着想着,想着走着。这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一个人喊我,叔叔,等一下。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本家侄子谷平。你找我有事吗?我问了他一句。 谷平说,我看你走得很慢,也不踢路上的石头块了,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唉,别提了,烦透人了。我说。 遇到什么事情了,烦成这个样子?谷平问。 还不是那九双毛线袜子的事情!咱答应人家邓村莲了,她还在家里等着穿袜子呢!我啧啧嘴说。 那你就赶紧给人家织呀!你是雁浦村有名的毛线妇男嘛!谷平说。 我倒是想快点给邓村莲织出来,可也得有毛线呀!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是巧手难织无线之袜呀!嗨,都怪我当时没有考虑周到,嘴一秃噜就冒出十双毛线袜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我懊恼地说。 谷平说,叔叔呀,我其实知道你这几天正琢磨这件事情呢,所以刚才才让你等一下。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你又不会织袜子?你让我等一下,等十下又有什么用处?我不再搭理谷平,继续往前走。 你看你怎么还不相信人呢?我既然让你等,就是想告诉你,这个难题我能帮助你解决,我们可以找到足够的毛线织袜子。谷平追上我说。 你怎么解决?你又不会捻毛线。除非你去偷去抢,你敢吗?我摇摇头摆摆手,意思是你快别说了。 谷平说,我要是真能给你找到足够的毛线呢?我不偷不抢,我去给你捡。 捡?我说,你要是真能捡到织九双袜子的毛线,我就给你也织两双毛线袜子。 真的?谷平惊喜地问。 当然。我是你的叔叔,怎么能骗你?长辈骗晚辈,那是要遭天谴的,这可是咱雁浦村的老说法了。我郑重其事地说。 好的,我现在就告诉你毛线在哪里。谷平给我说了一个地方,我一听,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是啊,这个地方一定有毛线,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把这个地方给忘了。 什么地方呢? 县城。 县城的什么地方? 居民区门口的垃圾箱里。 事情是这样的。上次我和谷平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世界地图册,走过一个居民小区门口,发现垃圾箱里有一件旧毛衣,显然是有人不穿了当做废品扔在垃圾箱里的。 谷平对我说,城里人和咱们乡下人不一样。咱们冬天穿棉衣,人家穿毛衣。现在正是换季的时候,城里人穿上新毛衣后就会把旧毛衣扔掉的。扔到哪里?当然是扔到了垃圾箱里,城里的街道上是不准随便乱扔垃圾的。咱们把这些旧毛衣拿回来拆掉洗一洗,织成袜子还是挺不错的,这也叫修旧利废或者叫废物再利用。 我忽然稍稍有点顾虑,用别人扔掉的旧毛衣织袜子,会不会让同学们笑话?邓村莲会不会不愿意穿? 笑话什么?这叫勤俭节约,应该受到表扬才对。邓村莲不可能不愿意穿,好歹有双袜子穿,总比她打光脚强吧!这些毛线过去是穿在身上的,现在穿在了脚上,从上边转移到了下边,位置不一样了,可都还在人身上嘛! 第154章 毛线织男(中) 我觉得谷平说的很有道理,应该到县城居民小区门口的垃圾箱里找一找,如果能找到,可就比自己去搜寻羊毛羊绒省事多了。很快,我就做好了到县城去捡旧毛衣的准备,吃的用的一应俱全,其实也不复杂,无非是带些干粮和衣服之类。 我这个侄子谷平,岁数不大,生活经验却比我丰富的多,他告诉我说,你到县城去,不一定马上就能捡到旧毛衣,可能需要等上两三天或者更长的时间。城里吃住都得花钱,挺贵的,不如自己带上一点方便。 我说,这倒没有多大问题,吃点苦受点累也行,咱是乡下人,吃苦受累都是家常便饭了,只是一走好几天,耽误了上课怎么办? 谷平说,学校那里我去给你请假,告诉老师说你去找毛线去了,老师应该批准这个假期的。回来再让老师给你补补课。还有家里,你要和妈妈说好,不然走这么几天,妈妈会不放心的。 我说,好,你给我到学校请假,我自己向妈妈请假。 学校的假期,谷平很快就给请了下来。妈妈那里却遇到了一点麻烦。妈妈认为,给贫困同学献爱心自然是应该的,但要根据自身条件量力而行适可而止。条件好的可以多帮助一点,条件不好的就少帮助一点,没有条件的就不必好强逞能。 什么叫条件好条件不好喝没有条件?您能不能给我举例说明?我问妈妈。 妈妈说,比如你承诺给邓村莲织十双毛线袜子,这就是没有条件,起码是条件不充足。你会织袜子,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做到,但你从哪里弄那十双袜子的毛线? 我说,我已经给她织了一双袜子,还剩九双。 妈妈说,是啊,九双袜子的毛线呢?这需要不少毛线呢!没有毛线,你就只好到县城居民小区的垃圾箱里去捡旧毛衣,这就是有些好强逞能了。你还要误着课去,回来老师可以给你补课,但去好几天吃喝住都是要花钱的。与其把钱花在县城,还不如把它捐给邓村莲呢!那不是省却了不少事情吗? 我对妈妈说,到县城的决心我是下定了,不管您同意不同意我一定要求。我也不用花钱,带着干粮去,再带一件厚实点的衣服,晚上就到大车店凑合一宿。上次我和杨树方去过一回,知道那个地方,挺暖和的。 妈妈见我去意已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为好。说着,打开柜子,给我取出二斤两票和三块钱,说,不能饿着肚子,想买点什么吃就买。 我本来不想拿钱和粮票,妈妈硬塞到了我的手里,说,常言道,在家般般好,出门步步难。穷家富路,带着吧! 我带着干粮衣服和钱粮向县城进发。来到上次买世界地图册时经过的那个居民小区门口,我掀开垃圾箱的盖子看了看,发现里面都是一些瓜果皮之类。我又在别的居民小区门口找,大概找了四五个垃圾箱,都没有发现旧毛衣。我记着谷平的话,这个事情不能着急,要耐心地等待,可我等了大半天,眼看天就黑了,还是没有看见有人往垃圾箱里扔旧毛衣。 大概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肚子有点饿了,就拿出干粮来吃,是一块掺了菜的玉米面饼子。因为天气冷,饼子变得很凉很硬,咬一嘴就掉下很多玉米面渣子。我觉得渣子掉在地上挺可惜的,就用大拇指和食指撮起来吃。 正在这个时候,小区门口出来一位六十来岁的奶奶,手里端着一个铁簸箕,里面似乎是一堆烂菜叶子。她来到垃圾箱旁,掀开垃圾箱的盖子,“哗啦”一下子把烂菜叶子倒了进去。 我就蹲在垃圾箱旁啃冷菜饼子。这位老奶奶看了我几眼,皱了皱眉头,来到我跟前问,孩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好意思说是捡旧毛衣,就说不干什么,想蹲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老奶奶可能本来就对我有所怀疑,听了我的这句话,疑心就更大了。她把我当成要饭的了,因为那个年代要饭的人特别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然而,她看我身上的衣着,又不是要饭的,因为要饭的人都是穿得破破烂烂,我的衣服上虽然也有不少补丁,但洗的干干净净,人也挺干净,不像其他要饭的叫花子,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老奶奶心理大概是这样想的,要说不是个要饭的吧,你蹲在垃圾箱边干吗?这地方多脏呀!因为好多要饭的叫花子就爱蹲在垃圾箱边,从垃圾里找能吃的东西;要说是个要饭的吧,怎么穿得这么干净,要饭的人无家可归,整天与垃圾箱为伍,去那里洗衣服?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有闲情逸致去洗衣服? 老奶奶对我起了怜悯之心,说,孩子,大冷天的你啃个凉菜饼子,也没有水喝,多难下咽呀!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端点热水出来。 我说谢谢老奶奶,我还真有点渴了,大半天没有喝水了。 一会儿工夫,老奶奶端着一个碗出来了,我接过碗一看,不是热水而是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试着喝了一口,不凉不烫正好!我喝完小米粥,谢过奶奶,又蹲在了垃圾箱旁。 老奶奶说,孩子,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老在这个破箱子旁边蹲着啊? 我原本不想把实话告诉奶奶,可又不愿意欺骗这位热心肠的老人家,就支支吾吾地说,我想从垃圾箱里捡一样东西。 看看,还是要饭的不是!老奶奶终于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但我的话又引起了她另一个方面的怀疑,捡一样东西?按照常理,叫花子捡东西可不止一样,只要是能吃的能用的能卖钱的他们都捡,可眼前这个要饭的小孩子怎么只捡一样东西呢? 这位老奶奶的好奇心也挺强,与我有一拼。她本来准备拿着空碗转身要走的,听我如此一说,忽然不愿意走了,也把身子蹲了下来,凑到我面前,笑呵呵地问,孩子,你告诉奶奶,想要捡一样什么东西呢? 我不愿意瞒着老奶奶,就告诉她,旧毛衣。 老奶奶听了,看了看我的身上,发现虽然穿的比较洁净,但并不厚实,严格说来还是挺单薄的,现在这个季节是应该穿毛衣了。看来这个孩子是冻得受不了了,想捡一件旧毛衣御寒。老奶奶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我说,孩子,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奶奶回去看看家里有没有旧毛衣,如果有,我给你拿一件,你不要在这里等着了,天冷了,找个地方住下吧!说着,转身回到小区里面去了。 老奶奶要给我找旧毛衣?我忽然觉得这个毛衣不能要。我是这样想的,老奶奶家一定没有旧毛衣,很有可能都是新的,起码是还能穿一段时间不准备扔掉的,要能扔她早就扔了。老奶奶大概看着我实在可怜,就想把家人穿着的毛衣给我一件。对,一定是这样。老奶奶越是对我好,我就越不能夺人所爱。 我悄悄地离开了小区门口,又到其他居民小区的垃圾箱里看了看,还是一无所获,心里很沮丧,白受了半天冻。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西天,月亮从东边升起。嗨,别傻乎乎地等着了,这个钟点估计不会有人倒垃圾了,我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说吧。 我来到上次和杨树方找煤块住过的那个大车店。进去一看,发现里边早已经住满了人,没有我住的地方了。怎么办呢?到哪里去呢?县城就这么一个大车店,别的都是旅店,旅店住宿是要钱的。我身上倒是有三块钱,可那是救急用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我自觉还没有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就在大车店里来来回回地转悠,想找个可以存身的地方,凑合一宿即可。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转悠到了伙房的旁边。在这里,我看到一个人,觉得挺面熟的,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我走到他面前,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 这个人好像也觉得我面熟,也愣愣地盯着我看。忽然,我们都相互认出了对方。我认出他是大车店伙房做饭的大师傅,他认出我是那个找煤块的孩子。我们俩如同老友重逢一般,都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大师傅问我,你又到县城干啥来了?还找煤块吗?那个孩子呢? 我笑着说,唉,说起这事臊死人了,煤块里怎么能出煤油呢?那个孩子这次没有来,在村里读书呢!这回我是找旧毛衣来了。 找旧毛衣?找那个东西干啥?脏兮兮的,上面有好多细菌呢!大师傅劝我别碰那个东西,会传染上病呢!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觉得与这个大师傅很投缘,像家里的亲人一样,于是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大师傅听了,一个劲儿地向我竖大拇指,说,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还会织毛线活儿,不简单不简单!那可是个细活儿啊,男人们粗手笨胳膊的,一般可干不了那个活儿。另外,你小小的年纪还挺有爱心的,愿意帮助别人,精神可嘉可贺。而且还跑这么远的路来县城找旧毛衣,自己贴吃的贴路费,你太高风亮节了! 我说,咱答应了人家就得想法办到,说空话可不行。 大师傅说,对,为人一世就该说到做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对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说,眼下就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大师傅说,什么事尽管说。县委大院里的事情我说了不算,可在这这一亩三分地里,我说话还是算数的!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这个伙房。 我说自己今天来晚了,没有住的地方了,你帮我这个住处吧。 大师傅说,这个好办,你就住我伙房里的那张铺位。 我一愣,我住你的铺位,你到哪里住呢? 大师傅说,我就是县城的家,我回家去住。临走时,大师傅说,我看你不必再去垃圾箱旁边等着了,我明天来时给你带一件旧毛衣来,是我的孩子穿过的,他正准备扔到垃圾箱里呢! 第二天早上,大师傅回来时真的带了一件红色的毛衣。 我接过旧毛衣,谢过大师傅,走出大车店,准备再到其他居民小区门口的垃圾箱看看,因为仅有大师傅拿来的红色旧毛衣是不够的,这是小孩子穿的毛衣,很小,远远不够织九双袜子的。 还算不错,我终于在一家居民小区门口的垃圾箱里捡到了一件旧毛衣。我计算了一下,有这两件旧毛衣,织九双袜子差不多够了,就准备回家。 回家要路过昨天那个居民小区。我老远就看见那位老奶奶在垃圾箱旁溜达,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个布兜子,鼓鼓囊囊的,应该是装满了东西。 我想躲开老奶奶,可这是出县城通往家乡雁浦村唯一通道,不想走也得走。当我快走到老奶奶身边时,我主动打招呼,老奶奶您好。您在这里等谁呢? 老奶奶扭头一看是我,语气里带着一丝生气,等谁?我等你呗! 我知道老奶奶生气的原因,却故意不点破,假装不懂的样子问,老奶奶等我干什么? 干什么?老奶奶的气似乎又加了一层,说,昨天晚上,我让你在这里等着我,你怎么偷着跑了?害的我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这么冷的天,老奶奶在垃圾箱旁等了我那么唱的时间,我脸一红,满带歉意的对老奶奶说,老奶奶,我不好意思要您的毛衣,所以提前走了一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从家里来,跑这么远的路就是找旧毛衣来了,我给你送几件不就省了你翻垃圾箱找了,你怎么还跑了呢?对了,你昨天晚上住在哪里了? 我说,有劳老奶奶挂记着我,我住大车店里了,那里有个熟人,挺方便的。 第155章 毛线织男(下) 听说我住在大车店,老奶奶放了心,顺手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兜子递给我说,孩子,这是几件旧毛衣,我们都穿不着了,你带回去吧。也代我们向那位失去双亲的孤儿姑娘表示慰问。 我瞄了瞄布兜里面,发现里面的毛衣有好多颜色,红的黄的黑的绿的,有些毛衣似乎还是新的,就对老奶奶说,老人家,我是来捡旧毛衣的,可这布兜里的毛衣并不旧呀!还都能穿,把它们拆开织袜子有点太可惜。 老奶奶嘿嘿一笑,说有几件是可以穿,你自己留下两件穿,给那位不幸的姑娘一件,剩下的旧的破的可以拆掉织袜子。 我难为情地说,老奶奶,乡下人穿不惯毛衣,过冬都穿棉衣棉裤。 老奶奶一怔,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乡下人一般是爱穿棉衣过冬的,不过你可以试着穿一穿毛衣,它的分量要比棉衣轻省,外面再罩一件外套,显得不像那么臃肿,干起活来也方便。 老奶奶完全是一片美意,我向她表示了谢意后又说,老奶奶,你对我这么好,我也没有可报答你的,要不我给你织几双毛线袜子吧,就用这些旧毛线织。 老奶奶一听乐了,你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毛线活儿我会做,不过我们是很少穿毛线袜子的,说那种袜子穿在脚上其实不太舒服。 我看她拒绝了我的提议,也就不再说别的,把我捡的旧毛衣连同大车店大师傅给的那件一块放进布兜里,告别了老奶奶,提着布兜踏上了回程。 走了五六里路后,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两条路都是通往雁浦村的,有条路稍宽一些,也比较平整,这是前几年修的通往雁浦村的公路。还有一条路很窄,崎岖不平,是盘旋于山间的羊肠小道。虽然不好走,但这条路比公路要近十多里地。 为了早点回到家,我决定走这条近路。 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说是木桥,其实是用几根木头搭在河上,简陋得很,人走在桥上,木头就摇晃起来,颤颤悠悠的让人害怕。我走到木桥中间时,木头晃悠起来,我心里一慌,肩上的布兜滑落下来掉进了河里。 河水湍急,很快把布兜冲走了。这可是我这两天的全部心血,万万不能冲走!我顾不得多想,从桥上跳进河里去追布兜。河水虽然还没有结冰,但也刺骨的凉。我心里着急,反倒觉不出来河水多么凉了,紧追几步就抓住了布兜。奇怪的是,此时此刻的布兜忽然变得死沉死沉的,我居然拎不动它了。 怎么回事?我用全身力气往起拎布兜,最后总算拎了起来,布兜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我这时才明白,毛线干着的时候是很轻很轻的,一旦进了水就会变得很沉重。我的衣服也都湿了,再背着一个湿漉漉的布兜,都变成个水人一般。 我拖着一身水渍,跌跌撞撞地走了几十里路,历尽艰辛,终于回到了家里。因为身子进水着了凉,回来我就感冒了,躺在炕上冷一阵热一阵,头也疼的厉害,四肢酸胀难忍。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感冒这种病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主要是静养,多发发汗,慢慢地就会好起来。于是,妈妈就每天给我熬姜汤喝,偶尔也会搁上一小勺红糖,那个年代红糖太奇缺了,每家限量供应,据说都是从古巴进口的。 我在炕上躺了七八天,不舒服的症状慢慢地消失,身体总算复了原。 这一天我来到学校上课,发现落下了不少课程。因为缺课太多,一下子补不上来,我心里非常着急,一着急上火,身体又发生了问题,口舌生疮,嗓子也疼,眼睛也变得红赤起来,眼屎糊满了眼角,耳朵眼里还不住嗡嗡的响,就像钻进去一群蚊子似的。这个样子怎么能坚持上课?只好又请假休息了几天,这一耽搁,课程就越落越多。 妈妈不住地埋怨我,就因为这十双毛线袜子,你说自己付出了多少代价?我自己也在想,是不是为邓村莲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只不过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学,我有必要这样死乞白赖地为她付出吗?假如全班级同学都让我帮助,别说是织十双毛线袜子,就是每人织一双,全班级就是几十双,我干脆就别上学了,天天在家里织袜子吧,成了一个织袜子专业户了。 这一天,我正躺在在炕上休息,李隆刚老师领着杨树方、谷平和邓村莲老师来看望我。邓村莲带着满脸的歉意对我说,你为我的事情跑前跑后的,闹了病耽误了课程,我很过意不去。你的心意已经到了,我很感谢你,那些毛线袜子就不必再织了。 听邓村莲这么一说,我的心里觉得怪不是滋味的,本来是我主动答应她的,也不是人家逼着自己做的,她用不着给我道歉。不行,我既然承诺了别人,就不能半途而废,何况跑这么远的路把毛线弄回来了,不织成袜子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对邓村莲说,没关系,等我病好了,我一定给你尽快把袜子织出来,不耽误你冬天穿就是。 邓村莲说,你不是已经给我织了一双吗?有这一双就行了,不要那么多。 李隆刚老师对我说,袜子的事情不要着急,以后再织也行。你先好好养病,这几天放学后我来给你补课。杨树方和谷平包括邓村莲,他们可以来辅导你做作业,课程很快就会赶上来的。 杨树方和谷平也表示,晚饭后我们来你家一块做作业,是好朋友就要一块进步。 通过几个人的共同努力,课程很快就补了上来。 我患病的这几天,妈妈把河水泡过的旧毛衣晾在院子里,都已经晾干了。也算是歪打正着,河水这一泡等于洗了一次,毛线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虽然有点脱色,但它们本是用来织袜子的,也不需要多么艳丽的颜色。 病好后,我开始拆旧毛衣了。我天真的以为,毛衣既然是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拆毛衣也应该是一针一针地拆,不料这拆毛衣可比织毛衣费劲多了,大半天过去了,累的我腰酸胳膊疼,眼睛瞅的发木,但也没有拆掉多少。我计算过,这阵工夫如果是织袜子,差不多应该织成一双了。我突然想起来,县城的人们为什么把旧毛衣扔掉,大概是嫌它拆着太费劲了不合算。据说城里人算账是很精明的。 星期天,爸爸听说我病了,回来看我,发现我正在一针一针地拆毛衣,就说,拆毛衣可不是你这么个拆法。照你这个拆法,还不如织毛衣快呢! 那该怎么拆呀?您也没有教过我呀!我不服气地说。 爸爸说,过来,你把毛衣给我。 我把旧毛衣给爸爸递过去。 爸爸接过旧毛衣,从领口处细细地看,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我奇怪地问,爸爸您找什么东西呢!您找不到的话,我来替您找。爸爸常年瞅着书本上的铅字,夜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批改学生作业,眼神不太好,我看的真真切切的东西他却看不清楚。 爸爸摆了摆手说,不用,这个东西你找不到,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它,就是摆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 摆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这又是何方神圣?我觉得爸爸有点夸大其词。 爸爸不搭理我的茬儿,继续在旧毛衣的领口处查找,终于让他找到了。爸爸招了招手,让我到近前来看。 我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毛线结,应该是织好这件毛衣的最后一针而挽的一个小疙瘩。这有什么稀奇的?我每当织成一只袜子后,也会挽上这样一个小疙瘩的。 爸爸没有说话,把这个小疙瘩揭开,把毛线伸手一拉,就拉出长长的一条毛线,他把毛线团成一小团,又将抽出的毛线缠绕在这个毛线团上,一边抽一边绕,毛线团越来越大,而旧毛衣却越来越小,毛线全缠绕在这个线团上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整个旧毛衣的线就被抽完,而我的眼前却多了两个大大的圆圆的毛线团。 爸爸说,好了,用这些毛线给你的同学织袜子吧。 我愣了,我原本估计用两天的时间来拆这件旧毛衣,想不到爸爸仅用一个小时就拆完了。我说,爸爸您太神奇了! 爸爸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神奇的?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凡是织过毛衣的人都会这样拆毛衣。织毛衣的最后一针,就是拆毛衣的最初一针,只要找到这个线头,抽丝剥茧,一拉到底,很快就会拆完的。 我有点生气,埋怨爸爸教我织袜子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个方法教给我? 爸爸笑了笑说,不是不教给你,是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我不明白爸爸的话,到什么时候才是那个时候? 爸爸说,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上学是读书,闲暇时候可以学着织织袜子,也算换换脑筋,权当闹着玩。袜子穿在脚上踩在脚下,很快就会磨破的,破了就可以扔掉,完全用不着像毛衣那样拆掉翻新。所以,我就没有教你,你以后要学着织毛衣,我自然要告诉你怎么织怎么拆的。 原来是这样。 邓村莲的九双毛线袜子,我很快就给她织好了。那天放学后,我去给她送袜子,见她正在用菜刀削几根木棍。我问她削这个这个干啥?弄不好还会伤着手。 邓村莲说,我这是给你削的。你织毛衣不是得用针吗?我给你削几根织毛衣的针。 我听了很感动,这个姑娘也是个有心人,不过她这个方法太笨拙了。我告诉邓村莲,县城的商店里就有卖织毛线的竹针,比木针好用多了。话虽然这样说,但我还是把邓村莲给我削的木针当做珍贵礼物好好地珍藏了起来。 后来,我又跟着爸爸渐渐地学会了织毛衣毛裤。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下乡的女干部,是个织毛衣的高手。她就住在我们家的厢房里。我发现她闲暇时老在织毛衣,边织还边看一本书。 我觉得稀奇,都说一心不能二用,女干部这不就是典型的一心二用吗?织了毛衣记不住书上的内容;记住了书上的内容忘记了织毛衣,特别是织毛衣要记住针的数量,否则就会织错的。女干部难道不懂这些道理吗? 有一天,我见女干部又在边看书边织毛衣,而且全神贯注,眼睛不离书本,手里的活儿也不耽误。我好奇心顿起,就凑到她跟前,想看看到底是本什么书竟引起她这么大兴趣。我一看,书上画着好多图,竟然都是毛衣的式样。我看了几段文字,居然也与毛衣有关,说的是怎样加针怎样减针。这是一本什么书呢?我用疑惑和期待的眼神望着女干部。 女干部抬起头来,看到了我的眼神,告诉我,这是一本织毛衣的书,上面记载了上百种毛衣样式的织法。按照书上的织法,我们就能织出异彩纷呈的毛衣样式来。 织毛衣还有书?我问。 有啊!女干部说,人类在社会实践中在日常生活中积累的经验都可以形成文字记载在书本上,这就是我们读书的重要性。人类获取知识有两个重要途径,一个是直接知识,得亲手去做,比如这织毛衣,只有多织多练,才能织得越来越好;另外一个是间接知识,是先人体验过的总结出来的,记载到了书本上,我们只要看书按图索骥即可。 女干部的话,我有些还听不大懂,但我觉得很有道理。几天后,她的下乡时间到期要回原单位,临走时赠送给我一件毛衣,上面有好多美丽的图案。我爱不释手,好长时间舍不得穿。女干部还把那本织毛衣的书也送给了我。我照着书上的提示,也织出了花样繁多的毛衣样式来。以致于多年以来从来不用买毛衣穿。 请看下一章:裁缝时光。 第156章 裁缝时光(上) 我的童年时代,不仅学会了为衣服打补丁、织毛衣,还学会了裁剪衣服,被雁浦村乡亲们称为“女红三剑客”,在周围十里八乡闻名遐迩。除了这个称呼以外,还有人称呼我为补丁男、毛衣男、裁缝男等等。你听听,这些称呼都怪有意思的,后半部分非要缀上一个“男”字,在他们的眼里,打补丁、织毛衣、裁剪衣服之类,似乎都应该是女人干的活儿,不应该让男人来染指。你一个男人干了,虽然还不至于说你是大逆不道,但起码也是不合时宜,在众人的眼里就是不伦不类。 我小时候本来对这样的分工方式就持不同意见,为什么女人干的活儿男人就不能干?谁给规定的?在我看来,只有一样活儿是女人的专利,因为男人干不了——生孩子。除了这一项,男人什么活儿都可以干。当然,男人干的活儿,只要女人的身体条件允许也可以干,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有的人喊口号喊的比谁都响亮,可一遇到实际问题,就不认账了,典型的口是心非两面派。 特别是听了下乡女干部那一套有关知识方面的高论以后,我更对自己的认知、见解和行动加以肯定,并决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不管别人怎么说,绝不打退堂鼓,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女红三剑客”,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补丁男、毛衣男、裁缝男。 与打补丁、织毛衣相比,裁剪衣服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营生。 我妈妈打补丁织毛衣都不在行,但却是一个比较不错的裁缝,在我们当地相当有名气。每逢谁家娶媳妇嫁闺女生孩子,需要添置新衣服的时候,就是妈妈最忙碌的时候,他们都来找妈妈做衣服。 我看着妈妈手握剪刀熟练地裁剪着布料,心里直纳闷,就这一双灵巧的手,怎么就不会打补丁织毛衣呢? 我起先并没有想学裁缝,一个是因为这个营生难学,和打补丁织毛衣不是一回事,二是要耗费很多精力和时间。打补丁和织毛衣完全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来学,但裁缝就不行,需要拿出专门的工夫学习,即便这样,如果没有天赋也是学不好的。 那一年,我家买了一台缝纫机,是上海产的“标准”牌,质量杠杠滴。自从有了这台缝纫机,妈妈就更忙了。特别是到了临近过年的那几天,家里的门槛就快给人踢破了,张三刚走,李四又进来了,都是来找妈妈做新衣服的。妈妈为了往出赶活儿,常常是起五更睡半夜,累的精疲力尽,几天工夫,人就瘦了一大圈儿。 我很心疼妈妈,就想为妈妈分挑一些重担,可我什么都不会,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有一天,我和妈妈说,您教我裁剪衣服吧。 妈妈听了一愣,说,你小小的岁数,为什么要学这个? 我没有说想替妈妈分挑重担,只说自己已经学会了给破衣服打补丁,又学会了织袜子织毛衣,这些都是女人干的活儿,但却不会裁缝剪衣服,有点美中不足,很想把这项最要劲的“女红”活儿学到手。我还对妈妈说,我从书上看到过,过去裁缝铺里的学徒工,有的比我岁数还小呢! 妈妈说,那是在旧社会,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那么小的学徒,那是童工,政策不允许的。 我说,听老师说过,有些工作从小就得学习,长大后就学不出来了,比如唱戏,从小就得坐科。 妈妈说,你的理由还挺多。学裁缝是很辛苦的,你能吃得下那些苦? 我对妈妈说,当裁缝虽然辛苦,但总比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强得多。我看每天这么多人找您做衣服,我自己学成裁缝以后肯定有饭吃失不了业。 妈妈认真地考虑了几天,又让爸爸星期天回来商量了一下,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但却不同意跟着她学,而是让我跟两个舅舅学。妈妈说,我这点裁缝手艺也是跟着你两个舅舅学的,我只是学了他们一点皮毛,技术水平与他们相比差的很远。你跟我学学不出什么手艺来,要学就跟手艺高超的人学,才能学出个好样子来。 我的两个舅舅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好裁缝,特别是大舅,年轻时在八路军晋察冀军区被服厂工作过,做出来的衣服非常好,不仅穿着舒服,而且样式美观大方,穿着他做的衣服在街上走上一遭,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能吸引大量的眼球。大舅做女士双排扣上衣最拿手。他的名字叫振明,于是人们就习惯上喊他做的这种女式双排扣上衣叫“振明褂”。 二舅与大舅不同,他极少做单衣,而多是做棉衣,以做大衣最为出彩,堪称全县一绝。当地人管大衣叫大氅。那些年,当地人穿的大氅有很多出自二舅之手。二舅名叫振楹,所以人们就管他做的大氅叫“楹大氅”。 因为两个舅舅会做衣服,县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就把他们招进县城的被服厂工作,还给转了城镇户口,吃上了商品粮,由农民一跃成为国家工作人员。 那年暑假,妈妈把我送到两个舅舅家。我先是跟着大舅学裁剪普通衣服。大舅白天在被服厂上班,晚上回来也闲不住,因为有好多人要来找他做衣服。大舅的院子里常常是车水马龙,家里面则更是门庭若市。二舅那里也是如此,从来没有休息过一个真正的星期天。 我白天不能到大舅的被服厂去,只有晚上他回来后才能跟着他学。大舅给了我一把皮尺,让我给来做衣服的人测量身高和腰围胸围等。奇怪的是每次我量完以后,大舅还得再重新量一次。 我很纳闷,就问大舅,莫非您嫌我量得不准确吗?我已经上了学读了书,而且我的数学成绩尤其好,难道还搞不定这几个洋码(阿拉伯数字)吗?那不成了不懂仨多俩少的傻子吗? 大舅一听,哈哈大笑,说,要论学历,我还没有你高呢!你虽然现在只是上小学,但我却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参军后在八路军的被服厂里扫过几天盲。你可别小瞧这几个洋码,它们对做衣服至关重要。顾客的身高胖瘦各有差异,尺寸量得精确不精确,关系到一件衣服做的好不好。如果尺寸量的不精确,这件衣服就一定做不好,不光浪费布料,增加顾客经济负担,穿在身上也不舒服不好看,而且还会坏了裁缝的名声。你刚学这一行没有经验,或多或少一定会出现误差,我当然要再测量一次,这是对顾客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大舅的话堪称至理名言,可以与教我织毛衣的那位下乡女干部相提并论。他的话让我不仅明白了做一个合格裁缝的道理,还让我懂得了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 跟着大舅学了一段日子后,大舅准备让我拿剪刀裁布料。学过裁缝的人都知道,只有拿起剪刀裁布料才算是真正的裁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却表示想去跟二舅学。 大舅不解,问,是我技艺不高还是不愿意教你?为什么不跟我学了? 我说都不是。大舅您做的衣服多为双排扣,这些衣服样式大都是都市人穿的,乡下人极少穿。我学会了裁剪手艺,就是准备给雁浦老家的人做衣服的,可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有几个人穿双排扣衣服呢?乡亲们天天下地,穿着这种衣服怎么干活?没有人穿又有谁找我做衣服?二舅做的棉衣我见过,虽然也是制服样式,但乡下人也可以穿,因为冬天不下地干活,这种棉衣还挺保暖,特别是年轻人都愿意穿,需求量大,我的手艺也能用得上。 大舅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把我送到二舅家。二舅的手艺与大舅不相上下,但他却是在另外一个单位上班,当裁缝是业余兼职的,不像大舅那样就在被服厂工作。 二舅教我做棉衣的同时,曾经想教我做大衣,却被我拒绝了。我的理由还是与雁浦村有关。乡下人一般很少穿大衣,特备是那种带着栽绒领子的大衣。雁浦一带的人大多是穿老羊皮大袄,男女都一样。做老羊皮袄是皮匠做的,工艺与做大衣完全不同。 二舅见我不愿意学,遗憾地摇了摇头。几年以后,我才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决定感到后悔不已,因为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开始喜欢穿那种带栽绒领子的大衣了,买一件这样的大衣要十多块钱,可惜我不会做,失去了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跟着二舅学了一段时间后,他要调到外地工作,我不能跟着他走,只好又回到老家跟着妈妈学。妈妈当然尽心尽力倾囊相授,但却长时间不让我拿剪刀,特别是不让我裁剪长袖衣服和裤子。由于长时间不裁剪长袖衣服和裤子,以致于大舅二舅教我的裁剪手艺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很生气,不拿剪刀还算什么裁缝?后来妈妈道出了原委,她是怕我一剪刀下去把布料裁坏了,那咱可赔偿不起人家。 我理解妈妈的苦衷,就尽量选择一些短裤短袖衣服裁剪,一直不敢上手做长袖长裤衣服,久而久之,村里人知道我这点能耐,就又送给我一个绰号:小裁缝。 起初,我对这个绰号有很大的抵触情绪,我学过做成年人的衣服,只是因为妈妈的一些担心,不得已才做了短裤短袖衣服。不信咱们打个赌,你们拿来成年人的布料,看我会不会做大衣服? 不过打脸的事情紧接着就来了。这年夏天,我的一个远房表叔结婚,拿来一块白色的布料,让妈妈给他做一件褂子。因为妈妈有一次到庄稼地里拔草中了暑,身体不适休息了几天,没有及时给表叔做衣服。 我想,不过是一件夏天穿的褂子而已,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工序,就背着妈妈,把那块布料拿出来裁了。因为这个表叔和我很熟悉,他的身材高低体型胖瘦我都了如指掌,所以就没有测量他的身高和胸围腰围的数据,而是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布料裁了。 实事求是地说,我这是第一次独立裁剪布料。在大舅二舅家裁剪布料,都不是我独立完成的,我只是在一些不重要的地方裁上几刀,缝纫时也是搞一些边边角角的部位,而且也都是在两位舅舅的指导下完成的。从县城回来后,也同样是在妈妈的指导下做的。这次一个人独立操作,心里根本没有底,拿剪刀的手只打哆嗦,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给人家弄坏了布料,弄坏了咱可赔不起! 真是害怕就有鬼。我的手一哆嗦,剪刀歪了一下,不该剪的地方挨了一刀,正好在左前臂上。就是这么一剪刀,一件长袖的褂子做不成了。好在我做过短袖衣服,干脆改成短袖衣服吧。 在改短袖衣服的过程中,我又暗暗地嘱咐自己,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要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犯刚才这种低级错误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越怕出事就越出事,因为我心慌胆怯,拿剪刀的手又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一个不小心,剪刀又在不该剪的地方剪了一刀,这次是在右侧的肩头上。 得,虽然是剪了一个肩头,但两个肩头都不能要了。这一下,只能做成背心了。 看到这里,读者们是否觉得眼熟耳熟?对了,有段相声就是说的这个情景,一件做袍子的布料经过一个二把刀裁缝的手,最后只能做个小背心。我当时还没有听过这段相声,等到参加工作来到都市里听到这段相声时,忽然想起孩提时代的这段经历,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我就和相声中所述一模一样呢? 妈妈病好后,想找出表叔那块布料,可怎么也找不到了。问我,我说已经给他裁了。 第157章 裁缝时光(中) 妈妈听了大吃一惊,两眼瞪着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因为她知道我的裁剪水平太小儿科了!这是人家结婚穿的衣服。结婚啊,那可是人生的一桩大事呀,差一丁点都是不行的。 我岁数还小,也没有结过婚,当然想不到结婚对于一个人该有多么重要,但见妈妈的惊愕状态,觉得此事不是一般的大,就支支吾吾地对妈妈说,我把表叔的布料裁坏了。 你给人家裁成什么样子了?妈妈着急地问。 我说,长袖裁成了短袖,短袖裁成了背心。 妈妈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了我一顿,还扇了我一巴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妈妈打,也是最后一次挨妈妈打。国青啊国青,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真是造孽呀!你说,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向你表叔交待? 我说,我自己找表叔说去,他要打要骂我都认了! 光认了就行了吗?妈妈拧着眉头说。 那该怎么办呢?表叔总不该拿刀杀了我吧?表叔是个杀猪的,家里有好几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我想哭,真怕表叔把我给杀了。表叔杀猪的技艺在雁浦村一带,名气很大,几百斤重的大肥猪,他一刀从心脏里捅进去,一会儿工夫猪就没了气。我才七八十斤的体重,他要杀我那还不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吗? 妈妈说,看你做的这些事情,真该让表叔一刀宰了你!当然,他不会杀你,你也不必害怕、着急和上火。形状的问题是,人家过几天纠结婚了,结婚仪式上穿什么? 那、那您说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嗫嚅着说。 妈妈说,走,我和你一块去,向表叔说明情况,给人家赔一块布料。 来到表叔家,我把背心递给表叔,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布料裁成背心了。 妈妈说,我再给你买一块布料,我亲手给你做褂子吧。放心,一定不会耽误你结婚穿的。 表叔接过背心看了看,笑着说,呵呵,大侄子,你这背心做的不错哩,我还真需要一件背心穿呢!他穿在身上试了试,觉得还挺合适。转过头来对妈妈说,嫂子啊,你就不用再给我买布料了,都是亲戚故交,又是一村当院地住着,那样做就显得太生分了。 最终,妈妈还是给表叔买了一块布料,精心做了一件褂子。还好,没有耽误他结婚的日子穿。 ...... 这场事故发生以后,妈妈好长时间没有让我摸剪刀。她裁剪过衣服后,防止我再用剪刀,就把剪刀和皮尺放在一个小箱子里锁了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当裁缝的材料,也懒得再去摸剪刀了,一心一意地读起书来。 后来有个偶然的机会,又让我拿起了剪刀。学校里有少先队这样的组织,分大队、中队和小队三个级别。大队长、中队长和小队长都要在左臂戴一个小牌牌作为标志,形状是一张白片片上加着红色的横杠。大队长是三道红杠,中队长是两道红杠,小队长是一道红杠。 这些牌牌本来都是县教育局发下来的,有着统一的样式。但有的孩子佩戴这些牌牌上山打柴下地拔草,有时不小心就滑掉了,有的是红杠掉了,有的是整个牌牌全找不到了。 学校里开少先队会议必须佩戴这些标志,怎么办? 高清林校长想出一个救急的办法:自己做。他从商店里买回布料,准备找人裁剪后做一批牌牌。他先是在县城找裁缝打问,人家要手工费,价格还不低。 高校长想,就这样一个小牌牌还要那么多钱?一气之下不做了,拿回学校找当地人做。先是找到了我的妈妈,妈妈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而且报酬都不要,只是需要等两天,因为手头有一些急活儿需要赶出来,承诺顾客好多天了。 恰在这时,公社完小要组织一个大型会议,需要所有的少先队员参加,没有特殊原因不能请假。牌牌还没有做出来,高校长很着急。 我对高校长说,你别着急,这个任务我可以来完成。 高校长没有说话,只是狐疑地望着我,眼神里透露着极度的不信任,意思是别和我开玩笑,你小小年纪会干这个? 我对高校长说,我是雁浦村有名的“小裁缝”。大衣服我做不来,做小东西那是手到擒来不费劲的。 高校长听了仍然带着疑惑问,你说的可是真话?这事儿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我说,校长啊,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糊弄你呀!不信你问谷平、杨树方和周艳萍他们! 高校长真把这三个人叫到了办公室,问他们我是不是个“小裁缝”,会不会裁剪衣服?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谁也不说话。他们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高校长说,你们倒是说话呀!谷国青究竟会不会干这个事情呀? 杨树方结结巴巴地说,校长,是这样,要说他不会吧,好像也拿过剪刀,跟他妈妈学过几天裁缝,而且还在县城里跟他的两个舅舅学过;要说他会吧,他那两把刷子实在拿不出手。 怎么个拿不出手?高校长似乎对我有了兴趣,既然有同学做证,看来我还真能来两下子。 周艳萍接过杨树方的话茬说,有一次,他给他结婚的表叔做褂子,把长袖的裁成短袖的,又把短袖的裁成背心了,连袖子都没有了!他这两下子实在是二五眼。 谷平是我的侄子,一笔写不出两个谷字来,还比较顾全我的颜面,说,校长,我认为,他的裁剪技术远比不上打补丁和织毛衣。 高校长听了又是一愣,什么?你还会干这些活儿?高校长是外地人,平时住在学校里,节假日就回了家,很少和雁浦村们打交道,所以对我学习以外的情况远不如李隆刚老师熟悉。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我懂一点裁缝手艺,但很不高明。不过,做少先队的牌牌也不是多么难弄的事情,我可能也能拿下来,就把任务交给了我,还说事情紧急,两天之内必须把东西交到高校长手上。 我把布料带回家,经过一番裁剪,分成了小队长、中队长和大队长几个档次,因为红杠太小,我怕蹬缝纫机弄不好,就让妈妈帮忙做这最后一道工序。 不料,就是在这最后一道工序上发生了误差,虽然原因不在我身上,是妈妈搞错了,但任务是我从高校长手里领来的,被高校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事情是这样的。妈妈没有念过书,也没有入过少先队,虽然看见村里的孩子们戴过这个牌牌,但印象不深,分不清什么职务戴什么样的牌牌。等我把缝制好的牌牌交给高校长后,他也没有细致地检查,就带到了公社完小的少先队员大会上。会议即将开始前,这些大队长中队长和小队长门往左臂上戴牌牌时,才发现不对账。原来,大队长的牌牌上是四道红杠,而有一名中队长的红杠由两道变成了一道,成了小队长的级别。 我们雁浦小学的少先队有一个大队长,两个中队长喝六个小队长。因为红杠缝错了,中队长变成了一个,却冒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四个红杠,这算什么级别?比大队长还多一道红杠,可学校里没有比大队长更高的少先队的干部了呀!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这位大队长同学也是稀里糊涂急着开会,竟然没有看清楚是四道红杠,戴在左臂上就进了会场。他这一进去不要紧,马上吸引了全会场人的目光,大家都不开会了,光顾着看他的左臂了。起初,他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特地为今天的会议穿了一件妈妈刚缝制的新衣服,布料是天蓝色的,当地人称为“毛蓝”,是一种挺时髦的布料,价格不菲,一般人买不起。 大队长想,难道是我的新褂子受到大家的青睐?他正在洋洋得意,就见高校长在会场的主席台上向他招手,意思是你快点给我过来! 大队长赶紧向高校长所坐的位置跑去。 跑到高校长的跟前,大队长问,校长,你把我招来有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你还有脸说?你看看你戴的是什么?高校长满脸的怒火,好像要喷出来一样! 高校长本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大队长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连忙扭头看自己的左臂,这一看大吃一惊!天哪,我竟然戴了一块四道红杠的少先队的标志。我这算是那个级别的少先队干部呀!是大队长还是中队长还是小队长? 情急之中,大队长连忙脱下衣服,准备往下扯一道红杠,不料这道红杠是缝纫机缝上去的,特别结实,他怎么扯也扯不开,急的满头大汗。 这时,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 各个学校的少先队干部们站着整齐的队列入场。大队长要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其他学校的大队长都在队列前面站着,唯独我们雁浦小学的大队长正在主席台一边着急忙慌地往下撕扯那多出来的一道红杠。 这个场面太煞风景了! 高校长狠狠地瞪了大队长一眼,意思是你就不能站在一边去弄吗?非要站在这里丢人现眼? 可能大队长也意识到自己站立的位置不合适,又看到了高校长的眼神,就快步来到了会场的边缘之处,继续撕扯那道红杠。 雁浦小学的少先队列里没有大队长,而且还少了一位中队长。公社完小的领导问高校长,你们学校是怎么回事?那么多的少先队员,难道连个大队长和中队长也推选不出来吗? 高校长的表情十分尴尬,想说明事情的原委又觉得无法出口,那样的话责任更大,会受到领导更严厉的批评,只好说,大队长和中队长都来了。 完小领导问,都来了?在哪里?看看你们的队列理,有吗? 高校长真是有点无地自容了,红着一张脸无话可答。 我是一名少先队的小队长,也参加了这次大会。我这个人爱玩爱闹,大会开始时,只顾的和同为小队长的杨树方逗着玩,没有注意到大队长的窘迫之态,也没有看见高校长把他叫到跟前的这一幕。等我随着队列从主席台前经过时,忽然发现高校长的眼睛正像喷着火一样的注视着我。 怎么回事?我在高校长的眼里绝对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他经常批评我,但从来没有用今天这样的眼神看我。这种眼神太可怕了,像要把我吃了一样,烧化了一般! 我心里一哆嗦,步伐就有点乱,一二一,一二一的节奏就跟不上了,一脚踩到了身旁的杨树方的脚背上,疼得他“唉呀”了一声!他在扭头看我的一瞬间,忽然也发现了高校长瞅我的眼神。杨树方这个人心思比较细,从高校长的眼神里看出了不正常,就悄悄地对我说,你一会儿去高校长那里一下吧,他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我说,我也看到了他的眼神与往常不一样,好像挺凶挺吓人的,我有点不敢去。 杨树方说,你是不是又闯下祸事了? 我说没有,实事求是地说,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咱不是把左臂上的少先队牌牌做上了吗,都是白尽义务,没要学校一分钱! 说到这个牌牌,杨树方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呀,对了,可能就是这个臂章出了问题!杨树方这个人就是比我讲究,我称少先队干部的标志为牌牌,他则称为臂章,当然臂章这个称呼是最标准最规范的。 你怎么知道是这个臂章出了问题?我问杨树方。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咱们的大队长没有站在队列的前头。杨树方用手指了指前面。 我朝队列的前头一看,果然没有大队长的身影。 杨树方又说,不仅大队长不在,连周艳萍这个中队长也不在队列里。 我一看,奇怪,周艳萍果然也不在。他们为什么都不在队列里呢? 第158章 裁缝时光(下) 杨树方说,不在队列里一定有不在的原因。我刚才发现大队长好像在会场边从身上撕扯什么东西,挺费劲的样子。 听杨树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臂章上。等队列走到尽头解散休息时,我赶紧跑到高校长面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校长一言不发,领着我找到大队长,指着他的臂章说,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看那四道红杠,心里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妈妈呀,你怎么比我还糊涂呢?竟然把周艳萍的那一道红杠移到大队长胳膊上了!周艳萍是中队长,应该戴两个红杠,现在成了一个红杠,自然就不愿意戴了。 我在心里不住地埋怨周艳萍,你这个死丫头也太较真了,少一个杠就不愿意戴了?成了小队长就委屈你了?我和杨树方都是小队长怎么就没有任何怨气呢?如果按照本人的工作能力和学习成绩,我们完全够当大队长和中队长的条件呢! 因为一道红杠,影响了整个雁浦村小学的集体荣誉,这个祸端可是闯大了。当然,我不能把责任推到妈妈身上,所有的批评、责难准备由自己一人承担。 平日里巧牙利齿的我,站在怒气冲冲的高校长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等着挨他的批评。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高校长一句也没有批评我,而是用下巴朝我努了一下,又朝大队长努了努。我理解了高校长的用意,他是让我帮着大队长把那道多出来的红杠扯下来。我来到大队长面前,用一根别针挑开线头,用力一拉,就把红杠撤了下来。 其实这也是个窍门,但只有会缝纫的人才懂得,大队长不是雁浦村人,是下面一个小自然村的,连缝纫机都没有见过,哪里懂得这个窍门?白费了那么大的傻劲。 从大队长的左臂上扯下的红杠,又被我用别针固定到了周艳萍的左臂上,两个人的臂章总算恢复了原貌,凑合着把这次少先队员大会开完了。 回到雁浦村小学,高校长开始处理这起“臂章事件”。放学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了制作臂章的全过程。我说,因为急着用,我只好利用夜间的工夫做臂章,煤油灯原本就不亮,臂章又小,红杠更细小,所以就张冠李戴弄成了“乌龙”。 对于我的说辞,高校长半信半疑。在他的印象中,我虽然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但做起事情来可不马虎,学习上更是一点都不含糊,做作业几乎没有出现过失误的时候,怎么这次做个臂章还弄错了呢?不会有什么隐情吧?就问我,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我说,没有,我怎么敢向校长隐瞒事情呀? 因为高校长和我谈话的时间较长,天色很晚了还没有结束。妈妈见我没有回家,起初以为我放学后和小伙伴们玩耍去了,也就没有在意,后来在街上她看见常和我在一起的杨树方一个人玩,就问我去了哪里? 杨树方说,他在高校长办公室里呢,高校长正在问他话呢! 高校长问话?问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问完?问的什么话?为什么要问他话?莫非孩子犯了什么错误吗?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再大的错误也得让孩子回家吃饭啊,吃了饭再问也可以嘛! 妈妈不放心,就到学校找我,来到高校长的办公室门外,听到我在里面正在说臂章上的红杠之事,还向校长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校长严肃批评。 妈妈心里一紧,哎呀,是不是我把那几道红杠弄错了?因为孩子根本就没有蹬缝纫机,他怎么能弄错这个东西呢?显然,孩子是怕我担责任,也怕坏了我这个裁缝的名声,所以把责任一股脑儿揽到了自己头上。这不行,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为什么让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替我顶锅呢? 妈妈敲了敲高校长办公室的门。 高校长说,是谁呀?请进。 妈妈推门而进。一看是妈妈来了,我和高校长都愣了。 我说,妈妈您来这里干啥呀? 高校长也说,你有什么事情吗?请讲。 妈妈说,天色这么晚了,国青还没有回家,我不放心就出来找他,他的同学说在校长办公室谈话,这不,我就找来了。高校长,我刚才在门外听到几句你们的谈话,好像是少先队员臂章的事。这件事情我最清楚,事情是我做的,与孩子无关。 听妈妈这样一说,高校长又是一愣,说,你们娘儿俩到底谁说的是实情呢?他说是他做的,你说是你做的,都让我有些真假难辨了。 妈妈说,我家的缝纫机个头很大,孩子坐在凳子上根本够不着蹬那个脚踏板,他怎么能做得了这些东西? 高校长说,如此说来,做这些臂章谷国青同学都没有参与? 妈妈说,参与了,裁剪式样是他做的,他知道臂章的尺寸大小。缝纫是我做的。是我不注意,把红杠搞错了。 高校长回过头来问我,是这么回事吗? 我点点头,低声说,是这么回事。 高校长说,那你怎么不照实说呢?我就怕这里面有隐情,反复问了你很多次,你就是不说实话。我理解你的心情,妈妈是局外人,你不愿意让她为此事担负责任,但不对老师说实话,就是你的不对了,要做个诚实老实的孩子,是学校一再要求大家做到的。你还是个少先队的小队长,没有说实话,老师这里要对你提出严肃批评,以后要坚决改正。有信心没有? 我说,有信心。 大声点!高校长的声音也提高了一倍。 有信心!我高喊了一声。 高校长转过头来对妈妈说,嫂子,太谢谢你了,你无偿为我们制作臂章,我还准备忙过这一阵到你家去拜谢呢!现在你来了,也省的我再跑一趟了。 妈妈带着歉意地说,你就别谢我了。因为我的疏忽,更准确一点说是我不懂,把臂章弄错了,给雁浦学校丢了人惹了麻烦,我应该向你致歉。说着,向高校长举了一个躬。 高校长见状连忙把妈妈扶了起来,连声说,嫂子,这可使不得,这个躬我该给你举才对呀! 妈妈说,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就领着孩子回家去了。 高校长说,好的,慢走。 妈妈走出高校长的办公室后,忽然转过身来对高校长说,以后如果有用着我的时候尽管说话,大事情我办不来,小活儿我还是能办一些的。 高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连连点头,说,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嫂子帮忙呢! …… 过了不长一段时间,我和妈妈真又为雁浦学校做了一件事情,而且这一回我是主力军。 学校要开一次田径运动会,报名的运动员有六十多名。学校决定,运动员穿的运动服装由学校出钱买,不过就是背心和短裤两件。到县城购买背心和短裤的任务落到了我、杨树方和周艳萍肩上。我和杨树方买男运动员的服装,周艳萍买女运动员的服装。 买上背心后,一问短裤,价格要比背心贵两块多钱。两块多钱搁现在算得了什么?只能买两根油条而已。但在那个年代就能买一头猪仔或一只羊羔,还可以买十多斤面粉或大米。 我和杨树方、周艳萍商量,咱们不买短裤了。 他们两个说,不买运动会上穿什么? 我说,咱们买点布料回去做吧。我计算过,自己做要比买现成的短裤节省将近三块钱,这些钱可以办好多事呢! 杨树方说,谁来做? 我没有搭腔。 周艳萍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是说你来做? 我点点头说,准确地说,是我和我妈妈来做。你们想想,在雁浦村还有谁会做衣服呢? 杨树方一听,嘴一撇说,你快算了吧!上次做少先队员的臂章,那么简单的事情,你们娘儿俩都给弄错了,让我们雁浦小学在全公社出了丑,这回谁还敢让你们做短裤?可以想象,你们还不知道给做个爷爷样或是奶奶样呢! 我说,我做过短衣短裤,所以乡亲们都喊我“小裁缝”,难道你们忘记了? 周艳萍说,乡亲们平日穿的短衣短裤,也不怎么讲究,你可以将就着做,可这次是在运动会上穿,如果做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可就是转着圈儿的丢人了。 我说,这次我保证没有任何问题!你们放心。 杨树方说,学校让咱们买短裤,你却买成了布料,花钱的事情咱们可做不了主,是不是请示一下高校长? 我说,这里离雁浦村好几十里地,学校又没有电话,怎么请示?如果回去请示,来回一趟要耽误好多工夫。我看还是先买上布料带回去。学校同意自己做短裤,那就正好;学校不同意做,咱们再下来买现成的短裤。 周艳萍说,这个方法不好,我不同意。 杨树方也说不行,不同意。 往常在班级在学校,这两个同学都是比较支持我的,不料想在买布料这件事上反对起我来了。我对他们两个很不满意。 周艳萍说,如果学校领导不同意自己做短裤,你再下来买?钱都买布料了,哪有钱再买短裤? 杨树方说,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同意你的办法。六十多条短裤的钱可不是一块两块的,好几百块钱呢!我们可不敢做这个主儿! 我告诉他们俩,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学校同意再好不过;学校不同意,我家自己负担买布料的钱,不让学校亏钱。 杨树方和周艳萍听了都一愣,你家自己负担,你可得想好了,那相当于你爸爸好几个月的工资呢! 我说,我已经考虑好了。 杨树方说,你妈妈能同意吗? 我说,不瞒你们说,我在县城的头一天就和妈妈商量过,如果短裤太贵就买布料自己做;倘若学校不应允,就当自己买下了布料,给自家人做衣服穿。 话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杨树方和周艳萍也就没有反对的必要了,反正学校又不赔钱,弄好了还能节约一笔费用,何乐而不为呢! 买好了布料,我们连夜往回走。回到学校,向高校长做了汇报。 高校长看着一大堆布料,指着我们三个人的鼻子说,你们小小的年纪,胆子可不小,好几百块钱哪,这个主张你们也敢决定? 杨树方和周艳萍把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脸上,意思是主意是他出的,与我们无关,我们劝都劝不住呢! 我低下了头,准备狠狠地挨高校长一顿批评,于是声音低沉地说,如果学校不同意,我家愿意负担这堆布料的费用。 不料,高校长话锋一转说,谁说我不同意?谷国青呀,你这件事情做得好!一是为了为学校节省经费敢于做决定,像个大男子汉,当然你还小,只能算个小男子汉了;二是敢于承担经济损失,这个精神难能可贵。我看运动员的短裤就交给你们做,而且我也相信你们能做好。 高校长不是说你而是说你们,意思就是让我妈妈也参与进来。 我把布料背回家。我们娘儿俩大概忙活了半个月,终于把短裤做出来了。只是我在裁剪布料时,又犯了一条原则错误:男裤的开衩是在前面,而女裤的开衩是在右侧的胯骨处。我在裁剪时忘了这一点,把所有短裤的开衩都放在了前面,等于全做成了男裤。 往学校交短裤时,我向高校长说明了这个情况,除准备挨批评外还做好了赔偿的打算。 高校长拿起一条短裤端详了一阵,高兴地说,谷国青,你很有创意呀!开衩留在前面可比留在右胯骨上美观多了!就这一项创意和改革,学校也要给你们多加十块钱的手工费。 我说,妈妈告诉我,不收一分钱。 高校长说,那不行,你们又搭工夫又贴缝纫线的,不少钱呢!一定要给手工费,还要多给。 我不知道,我这项失误竟引领了一项改革,后来被服厂做衣服,女裤也不在右胯开衩了。 请看下一章:长街学步。 第159章 长街学步(上) 在前面的文章里,我曾经多次提到自己在学校绝对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而且我调皮捣蛋的方式多种多样不拘一格。我的班主任老师李隆刚对我有个精准的评价,只有你想不到的调皮,而没有他调不出来的皮;只有你想不到的捣蛋,没有他捣不出来的蛋。他弄出来的幺蛾子,你打死也想不出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小时候那些调皮捣蛋的糗事大部分都化为云烟忘却了,但其中有一项我仍然记忆犹新,这就是爱模仿别人走路的姿势,而且学的惟妙惟肖,堪称一绝。于是村里人说,如果从背后看,谁都会把我当成被模仿者本人。 或许有人会问,你怎么就有了模仿别人走路的想法呢?这可是个冷门啊!我认为,完全可以引用现代京剧《沙家浜》中沙奶奶的一句台词来形容:说来话长。 在我九岁那年秋季的一天,雁浦村里来了几个县里来的下乡干部。我前文中也曾经多次提到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代的下乡干部特别多,三天两头来人,旧的一拨走了,新的一拨又来,频繁更换,就像走马灯一样。 雁浦村里没有饭馆和食堂,下乡干部来了都是吃派饭。什么是吃派饭呢?就是派到老百姓家里吃饭。一天三顿,到了吃饭的时间,下乡干部们就集中在村街的中心,有派饭任务的人家就去喊下乡干部到自己家吃饭,一般是一户人家领一个干部,也有干部人多,就得领两个。那个场面,至今想来依然有意思的很。有的女干部穿的干净,如果再长得漂亮一些,往往很快就被人领走。这些人家都安着巧心眼,人长得干净漂亮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女干部饭量小,但她们缴纳的伙食费却是和男性干部一样的:三顿饭,四毛钱,一斤四两粮票。 那一天,有个下乡干部派饭到我们家,是我到街里领回来的,他是所以来雁浦村下乡干部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学毕业生,二十来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我一眼就喜欢上他了。我记得那顿饭吃的是烙饼,还炒了了一盘腌猪肉。那个时候人们都很穷,面粉极少,除了过年以外,平日子很少吃到烙饼馒头和饺子,这些东西在当时绝对是奢侈品。妈妈是个实在人,觉得人家一个大城市的人来到咱这偏僻的太行山区小村庄,本身就很不容易,怎么也得让人家吃的好一点,否则对不住人家,所以就把准备过年吃的面粉拿了出来。 妈妈做的饭很好吃,大学毕业生可能是吃美了,饭后就和我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我是个小学生,他是个大学生,从学历和知识结构上根本不在一个层面,所谓的聊天,不过是他在说我在听而已。他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走路姿势这样一个话题上。 大学生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走路姿势都不相同,一个人一个走姿。 我不太相信,说大街上那么多人走路不都是一个样吗?先迈前腿再迈后腿。 大学生说,那是因为差别太小不容易鉴别而已,但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观察出他们都有不同之处。他还说,这就好比人类的指纹、树上的叶子和天上的雪花等等,虽然多的不计其数,看起来也都一样,其实每个和每个都不尽相同。 大学生也不管我能不能听懂,只管说自己的,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侃侃而谈。他告诉我,因为每个人的指纹不同,所以指纹的鉴定对侦破刑事案件就有很大的帮助。记得他还告诉我说,在战场上,发射出来的炸弹千千万,但永远不会有两发炮弹落在同一个弹坑里,人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等等。以我当时的年龄和认知水平,对这些东西一概不懂,无异于对牛弹琴。 大学生说,这是常识也是真理,但我们又不可能一个一个去验证,此乃哲学命题也。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哲学这个名词。我不懂哲学是什么,只是觉得神奇。既然每个人的走路姿势都不尽相同,而且又是个哲学命题,那我就需要认真对待了。于是,我从此就特别喜欢观察人们的走路姿势。时间长了,我发现人和人走路的姿势确实不一样,差别可能大可能小但决不是没有差别,可见大学生的说法是正确的。 有一天,我忽然冒出个离经叛道的想法:模仿别人走路。这本来是出于一种好奇之心,不料却印证了我居然也有“一招鲜”的本领:模仿力极强。我和小伙伴们在长街之上玩耍,忽然从身旁走过去一个人。不论是男女老少还是高低胖瘦,只要我瞄他几眼,就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他们的走姿来。 雁浦村里有个人叫周小瓦,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长大后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在我看来,跛脚人走路最好模仿了,有一次,周小瓦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就在后面模仿起他走路的姿势。正模仿的有滋有味,不料想周小瓦猛地回了一下头,看见我在模仿他走路,不高兴了,跑到我家向我妈妈告状,你还管不管你那个混蛋儿子了? 妈妈正在做饭,两只手还和着面,听见外面有人喊叫,就赶紧出来,见是周小瓦,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周小瓦不说是怎么回事,只说等你儿子回来问他就是。还说,你儿子如果再像今天这样辱骂我,我非用镰刀砍断他的腿不可!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周小瓦因为腿脚不好,常常受到村民们的歧视,所以脾气性格变得很乖戾,动不动就和人吵架,还不断地拿出镰刀吓唬人。有一次他和堂哥哥吵架,吵到激愤处,真扬起镰刀朝他堂哥的胳膊上来了一家伙!幸亏那是在冬天,他堂哥穿着厚厚的棉袄,只是把棉袄袖子砍了个大口子,如果是在夏天,估计他堂哥的一条胳膊就保不住了。他堂哥很后怕,以后再也不敢惹他生气了。 妈妈害怕周小瓦也用镰刀砍我,就顾不得做饭了,连忙到街里找我,拧着耳朵把我拽回了家里,问,你怎么得罪下周小瓦了? 我说,我在街里学着他走路了。说着,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 妈妈看了非常生气,劈头就给了我一巴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学拐子走路是最伤人心的,正如周小瓦所说,那是辱骂他们哩!人家本来就很不幸很痛苦了,你还要学人家,这可是缺德带冒烟的的事情,万万做不得!以后你模仿什么人走路都行,就是不能模仿周小瓦走路,也不能所有的拐子走路。 我问妈妈,是周小瓦来咱家告状了? 妈妈说,人家周小瓦还算给咱家留了点面子。你想想,他连自己的哥哥都敢用镰刀砍,和咱们又不沾亲又不带故,难道还不敢砍你吗? 周小瓦的行动吓了我一身冷汗!但我却不服气,辩驳说,他敢砍我,我就到法院告他去,让他坐大牢,挨枪毙! 妈妈说,混账东西!把你砍坏了,连路都走不了,你还能到法院告他去!再说,即便把他告倒了,判了刑坐了大牢,可你呢?即便不死也成了残废,这个账算得来吗?你还老说自己算术课学的好,这还叫学的好吗?这叫不知四六! 妈妈的话说的当然很有道理,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害怕周小瓦用镰刀砍我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懂得了尊重残疾人,不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取笑。雁浦村一带有句俗语,打人不扇脸,骂人不揭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后来在我的学步生涯中,除了学过电影《刘巧儿》里的王寿昌以外,再也没有学过生活中的残疾人走路。如今,有些演员在舞台或生活中爱学残障人动作,我非常抵触这种现象,认为太不道德。 说到电影《刘巧儿》中的王寿昌,我想在时间上再穿越一次。 很多年后,我去北京报考电影学院,有个考试科目是演小品。我问主考老师,自己想模仿一个戏曲片段行不行? 主考老师说当然可以。那时候我刚看过电影《刘巧儿》,对反面人物地主老财王寿昌的跛脚走路姿势印象很深,就学了几步。不料这几步把在场的人全给逗乐了。几个人捂着嘴笑着说,天哪,这家伙模仿的太像了。不是像王寿昌而是像跛脚人,主要是细节把握的好,而且还带心理特征,这是模仿的最高境界。我听到这个评价,心里美滋滋的,看来这次报考有戏。 主考老师说,王寿昌的腿有残疾容易模仿,你能否再模仿一下正常人的走路姿势。说着,让一个年轻人从我面前走了两步。这个年轻人长得高大帅气,走路姿势很标准,这种走姿不好模仿。但我能从他走过的短短的一段路中清楚地看出了其鲜明的特征,随即准确地模仿了出来。 主考老师看了,满意地点点头。可惜,在后面的考试科目中,我发挥的不够理想,特别是普通话太蹩脚,口齿也不清楚,有点大舌头。台词功力是学表演最重要的元素,我没有过关,故而与北京电影学院失之交臂。 我模仿人走路,也很下功夫琢磨和研究,技艺不断有所提高。后来,在学校和单位参加文艺演出,轮到我出节目,几乎全是模仿人走路,各式各样的走姿,常常逗得观众哄堂大笑。 有一年,县教育局在我们雁浦小学开现场会,全县各个学校都派了代表参加。我们这个县因为地处太行山区,人口不多但面积很大,东西长三百多里,南北宽二百多里。因为地域广阔,各地的口音就大不相同。会议期间,学校组织了几次文艺演出。有几个外地的女学生代表,在演出节目时,模仿了我们本地的女学生说话,那个粗葫芦大嗓门,就像和人吵架一样。模仿完以后,她们还故意调侃说,你们这里的女孩子一点都不淑女,这哪里像个姑娘呀,分明就是个愣头青小子嘛!这家伙,长大了谁敢娶回家呀! 这一番调侃,把本地几个女孩子羞的急赤白脸无言以对,还哭了鼻子,雨打梨花一样惹人可怜。 我见状,走向前安慰几个女孩子说,别着急,我给你们报仇,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她们! 女孩子们鼻子一哼说,你怎么收拾她们?你说话的声音更难听,像头驴叫一样,还不如我们温柔呢! 我说,咱们这里的人说话就是愣,这是咱们的短板。咱为什么要和她们比说话呢?为什么拿短处和她们的长处比呢? 那你又能比什么呀?女孩子们说。 我说,自己又秘密武器。你们就听好吧,我一定让她们也哭一次鼻子,哭的更伤心! 这几个外地女孩子中有的人走路是八字脚。轮到我上台表演节目时,就模仿她们走了几步路,还把她们称作是女版卓别林。 几个外地女孩看的只皱眉头。妈呀,这个走姿太难看了,比说话难听更让人难以接受。 她们的同伴说,哎呀呀,这个人怎么学的这么像?不光形似而且神似,而且把她们的心理状态也体现的淋漓尽致。就连几个女孩自己也承认模仿的好,再也不敢说我们本地女孩是愣头青小子了。 有感于我的慷慨相助,本地的几个女孩还给我买了不少纪念品,说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居然会模仿小女孩走路,又模仿的那么逼真,简直是不可思议。 所以有的时候,我常常暗自笑话那个邯郸学步的人,你咋就这么笨呢?都长着两条腿,怎么学人走路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学人走路,有揶揄、嘲笑他人之嫌,我也经常为此感到深深地自责可又改不了,很长时间处于极度的心理矛盾之中。 第160章 长街学步(中) 上一章写道,模仿别人的走路姿势,有揶揄、嘲笑他人生理缺陷之嫌。家乡人常说这样一句话:笑话人不如人。我在模仿别人,可能别人也在暗地里模仿我;我在笑话别人,可能别人也在另外一个场合笑话我。所以,我经常为此感到深深地自责可又改不了这个习惯,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极度的心理矛盾之中。 直到一桩刑事案件的侦破以后,我的这种矛盾心理才算渐渐地消失,因为这桩刑事案件的侦破与我喜欢模仿人走路有很大关系,毫不客气的说,就是因为我的这个习惯,让犯罪嫌疑人案件得以尽快归案,受到法律的严惩。 那一年的十月份,记忆中刚过了国庆节没几天。有一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就像铺了一层银晖。阳历的十月,正是农历的八月底,天气不冷不热,这对于我们这些爱在晚上上街玩耍的小伙伴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季节了。 月光很柔很亮,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轮到我们这一拨藏了,我藏到了公路旁边的一个牛棚里。牛棚里的墙上有一个小洞眼,从洞眼里望出去能看到公路上的行人。 我爬在洞眼前想看看找我们的小伙伴们来了没有,却在无意中看到有三个人从村南走了过来。这条公路虽然不太宽敞,但自从修建以后,每天都有不少人从公路上走过,有时候还有汽车和马车走过,自行车过的也不少,白天也有晚上也有,所以这三个人走过来也没有引起我的在意和重视。 然而,当这三个走过去以后,有一个人的走路姿势让我心里猛的一动。这个人的个子又高又瘦,像个打枣竿子。走起路来,两只脚就像不沾地,而是在地面上滑过一样,或者说像一片云彩飘过似的。我觉得很奇怪,自从我有了喜欢观察和模仿行人的走路姿势以来,可以说见过各式各样的走路姿势,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走路的人。 我当时心里想,这是个人还是个鬼呢?坊间传说,鬼魂是没有双脚的,走路就像风飘一样。村里的看羊人张祥顺也告诉过我,鬼魂无脚走天下,菩萨有脚起步难,后半句的意思是说寺庙里的泥塑菩萨虽然有脚但不能走路。今天晚上碰到这样一个走路姿势奇怪的人,自然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就再也顾不得捉迷藏了,连忙从牛棚里跑了出来,想近距离地看看这个人,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在他的后面学着走上几步。 等我从牛棚里出来后,三个人已经向北面走去了。另外两个人个头也不低,但比较胖一点。他们走得非常快,好像是要办什么急事一样。我站在公路上,只能远远看见他们的背影。 雁浦村的北边有个岔路口,是三条道路的汇合处,可以走向三个方向。我本来想追上去,看看这三个人走那条路,但此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因为前几年在牛角台村遇到过这些情况,夜间的行人特别是这种走路速度特别快的往往不是正常人,或者说不是阳间的活生生的人,加上这个人的走路姿势奇特,可别真的遇上了鬼魂之类,那自己就有会中了邪。 就是这么一犹豫,没有看清三个人顺着哪条路走的没有影子了。 夜已经很深了,小伙伴们的捉迷藏游戏早就散场了,我也回到了家里。躺在炕上后,我大半夜睡不着觉,脑海里老闪现着瘦高个子的那种轻飘飘地走路姿势。 天亮以后,我从炕上早早地爬了起来,到院子里模仿着高个子走 了几步。我的身子比较胖,模仿拐子走路可以驾轻就熟,模仿瘦高个子走路就费点劲。但自从有了模仿的喜好之后,越不好模仿的走路姿势,我就越觉得有兴趣,非要把它模仿的惟妙惟肖进而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才算罢手。 大约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我终于将瘦高个子的走姿模仿的差不多了。有一天,我演示给小伙伴们看,大家一致惊呼,天哪,你还是个人吗?这不就是坊间传说中的鬼魂在走路吗? 有的小伙伴好意劝我,你难道疯了吗?你爱模仿别人走路,虽然不是什么好习惯,但也无伤大雅,这是外母娘待女婿——各人各脾气,你只管模仿就是,但也应该模仿人走路呀,怎么模仿起这样的走路姿势来了?这是典型的鬼魂在走路嘛! 我问小伙伴们,你们谁见过鬼魂走路呢? 大家都摇头,表示没有见过。 我说,那不就得了,你们都没有见过鬼魂走路,怎么就确定我这是模仿鬼魂走路呢?我很想把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后来想了想没有必要,就把到了嘴边上的话咽到了肚里去。 慢慢地,我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也快把这种轻飘飘的走路姿势忘记了。这件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村里忽然来了几个公安人员,都穿着警服,腰里还都挎着枪。他们先找到村干部了解情况,说在一个月前看没看见夜间有三个人从这里走过。 村干部说没有看见。又说,这条公路上白天夜间都有不少人走过,有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的时候,还有十个八个人的时候,谁知道哪些是你们要找的那三个人呀?他们有些什么特征吗? 公安人员似乎也说不上三个人有什么特征,只说个头都比较高。 村干部一听都乐了,这算什么特征啊?大凡是人,无论男女老少,不是高就是低,再说高和低也是相对的,与高个子比是低个子,但与低个子比可能就是高个子;与低个子相比是高个子,但在真正的高个子跟前或许又成低个子了。 在雁浦村干部这里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几个公安人员只好打道回府。 过了半个月,这几个公安人员又来到了村里,还跟着一个穿便衣的人。这回他们住了下来,询问了很多村民,但仍然是一无所获,都说没有见到这三个人。 上次公安人员来村里时是个星期日,我跟着妈妈到姥姥家走亲去了,回来后听同学杨树方说,村里来了公安人员,大概是要调查什么事情,一个个挺神秘的。 我想起那一次县公安局的中队长杨中亮为调查桃花岗命案来过雁浦村一次。公安局的人出面,那一定是为了刑事案件,不是杀人放火就是贪污盗窃之类,保险没有什么好事情。杨树方说,人家来只是找了几个村干部问了问就走了,大概嘱咐过村干部不要随意外传,以免引起乡亲们的不安定情绪。 这次来人,找村民们谈话的还是一些成年人,他们大概觉得孩子们岁数小,那个时间点都已经睡觉了。这次动静比较大,好像也不故意保密了,所以我早早地就知道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一个多月以前,夜间,三个人,高个子,这几个关键词语让我心里一动,他们是不是就是我见到的那三个人呢? 我等着公安人员找我谈话,可人家一直没有找我,根本没有把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划在调查范围之内。又过了几天,反倒是我坐不住了,想主动找他们谈一谈。虽然我并不敢肯定我所见到的就一定是他们要找的那三个人,但起码可以为公安人员尽早破案提供一些可供参考的线索。 这天晚上吃过饭后,我找到公安人员住的地方。 他们一见进来个孩子,就问,小朋友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也没有多大的事情。 公安人员以为我是找他们玩的。因为他们在工作之余,也经常和村民们下象棋或聊天,有时还到学校打打乒乓球。那个岁数较大的穿着便衣的人说,小朋友,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今天晚上不能玩了,改日再玩好不好?这是赶我走呢!这个人好像是个领导,说话语速很慢,一举一动挺有派头的,他说话的时候,别人都在一旁跟着点头。 我对他说,我不是来找你们玩的。 这位领导模样的人说,那你来找我们干什么呢?看来他一直把我当成了只会玩耍的孩子。 我说,你们来这里是不是为了侦破一桩案件? 听到我这句话后,一屋子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天外来客似的。有的人本来在炕上躺着,听到我的话,马上坐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 大家愣了一阵,还是那位领导模样的人问我,小朋友,谁告诉你我们是来侦破案件的? 我说,没有人告诉过我,是我自己猜测的。 他们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一位穿公安警服的人问,真的没有人告诉你?你要说实话。 我说,真的没有人告诉过我。真要是有人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说呢?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到人的事?我又没偷没抢的怕什么? 想不到这句话把一屋子的人都逗乐了。领导模样的人哈哈一笑说,小朋友,你说的很对,咱又没偷没抢,怕什么呢?不过,我还是想弄明白,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是来办案的呢?因为我们两次来到雁浦村,只问那天晚上见到没有见到有三个人来过这里,并没有说要调查案件呀!再一个就是,为了不影响乡亲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不愿意向大家公布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你刚才说的刑事案件之类。这也是我们的工作纪律。 我笑着指着那几个穿警服的人说,穿这种衣服的人来,除了调查刑事案件还能干别的吗?我们村里来过好多下乡干部,也调查过一些事情,但都与刑事案件无关。那年,我们村的桃花岗上出了一宗命案,就是一位叫杨中亮的公安人员来调查的。我现在仍然记得清清楚楚的。 屋里的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领导模样的人说,好聪明的孩子,算让你猜着了!既然你已经猜到,我们也就不瞒着你了,我们确实是为一桩刑事案件而来。既然知道我们是为办案而来,你又特地来找我们,恐怕也不是为了和我们玩耍吧? 我带着自豪的神气说,我当然不是来找你们玩的。你们以为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只知道玩耍么?我们也想办大事呢! 我这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领导模样的人问,说说看,你找我们要干什么大事呢?难道是来协助我们办案的吗?他说完,露出一种不大相信的神态。 我说,算你说对了,我还真就是帮助你们破案来的。 咦!满屋的人同时发出了这个声音。穿警服的那个人还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里。他的腰里鼓出了一块,显然是藏枪的地方。他见我注意着他的腰间,就赶紧把手放了下来,继而问我,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叫谷国青。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用钢笔在小本本上划拉了几下,大概是记下了我的名字。随后说,好吧,你谈谈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我把那天夜间捉迷藏时发现的情况说了一遍。 穿警服的人边记录边问我,这三个人有什么特征,比如身高和胖瘦,长的什么模样,以及往哪里去了。等等。 我说,我只看见了他们的背影,没看见长什么模样。雁浦村北有个岔路口,分三条路通往外地,一条通山西省的灵丘县,一条通山西省的繁峙县,还有一条通往本县的另外一个公社。我没有看见他们往哪条路上走了。 领导模样的人说,我们问过村里的老乡们,他们说这条路上白天晚上都有人走过,三两个人五六个人七八个人的时候都有。你提供的这条线索意义似乎不太大,但我们还是很感谢你。有老百姓的大力支持,我们的破案工作就会顺利多了。 我说,三个人中有一个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知道这一条线索对破案有没有帮助呢? 第161章 长街学步(下) 听了我这句话,满屋子的人又忽然有了精神气儿,一个个瞪大眼睛瞅着我。 穿警服的人急切地问,什么印象?你快说一说! 我说,这个人个头瘦高瘦高的,走路轻飘飘的极快,就像没有挨着地一般。这种走路的姿势,我们雁浦村一带的老百姓就认为是孤魂野鬼在走路。那天晚上,我就是害怕他这种走路的姿势才没有敢跟上去,所以不知道他们朝哪条路走了。 领导模样的人对我说,你现在能不能学学这个人走路的姿势? 我说当然可以,就在屋里走了几步。 领导模样的人和穿警服的人耳语了几句话,然后对我说,小朋友,你明天能不能和我们去一趟县城? 我问到县城干什么?我还要到学校上课呢!无缘无故地到县城,老师能准我假吗? 领导模样的人说,你不是想帮助我们破案吗?但是案发单位的人没有跟着,我们是公安局的人,都没有见过犯罪嫌疑人,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特征。据案发单位的人说,他们已经确定是本单位人做的案,因为有一个人已经跑了。你到县城和案发单位的人见个面,验证一下这个人的走路姿势与案犯是不是一致。 穿警服的人说,请假的事情你尽管放心,我们会给你到学校请假的,在县城时间也不会太久。上午坐我们的车去,下午再派车把你送回来。对了,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吧? 我说,你们都不主动报姓名,我一个小孩子也不好意思问,当然不知道了。 我叫赵震兵,是公安局的刑警队长,穿警服的人说着又指了指穿便衣的那位领导模样的人说,他叫刘世忠,是我们县公安局的副政委。 我坐着公安局的吉普车到了县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吉普车,心里很美,坐在车上得意洋洋地只管呵呵发笑,却想不到村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乡亲们听说我到了县公安局,议论纷纷。有的说,公安局的警察在村里调查了好几天,莫非就调查出一个孩子来?有的说,国青犯了什么错误被警车拉走了?这个孩子平日里是有些调皮捣蛋,但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呀?还有的说,人家做了什么事情还能让你知道吗?这孩子别看人小鬼可不小...... 最沉不住气的是我妈妈。我走时按照赵震兵的指示,没有告诉妈妈去县城干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听到村民们的议论,妈妈非常着急,她当然相信我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坏事,但被公安局带走,总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情。 妈妈听人说,公安局的人曾经到学校替我向老师请过假,就到学校找高清林校长询问,我家国青犯了什么事被带到了县公安局? 高校长一愣,说,犯什么事?一个小孩子能犯什么事? 那带他去公安局干什么?妈妈想从高校长的神态里观察到一些端倪,可高校长却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高校长对妈妈说,嫂子,我想先纠正你刚才说的一句话,这句话我也听到村民们说过。国青不是被带到公安局了,而是公安局请他去的。至于去干什么,人家来请假的时候没有明说,学校也不能问的太详细。总之,请嫂子放心,相信国青很快就会回来的。 高校长的话让妈妈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平稳了一些。她见高校长不愿意多说什么,就告辞回到家里焦急地等着我的归来。 我坐着吉普车很快来到县城。 在县公安局副政委刘世忠的办公室里,赵震兵又找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是县城一家商店的经理和副经理。男经理叫王建宁,女经理叫乔俊丽。 赵震兵对我说,小朋友,你当着王经理和乔经理的面,再学学那个瘦高个子人的走路姿势。 我站起身来,在他们面前又模仿着瘦高个子走了几步。 不等我走完,王经理和乔经理就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就是他就是他,这个家伙就是这样走路的! 刘世忠副政委对王建宁说,王经理,你把这桩案件的来龙去脉向在座的人介绍了一下吧。 王经理点了点头。原来,那个走路像一阵轻风的人名叫李觉培,三十一二岁年纪,是这家商店里雇佣的一个临时工。他本是县城附近一个小山村里的农民,从小就喜欢练武术,特别钟情于练习轻功。经过二十多年的习武,最终练得一身好功夫,身轻如燕,能连续翻三四十个跟头,飞檐走壁更是不在话下。 听到这里,我心里想,这不和前文中提到的雁浦村东边兴福寺里的焦慧和尚差不多了吗?这个李觉培果然有两下子。 王建宁经理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讲。李觉培有这“一招鲜”,在十里八乡也算有了不小的名头。有一年,县河北梆子剧团招收新演员,就把他招收了进去,让他当短打武生。 可惜,这个李觉培有一身好功夫,但道德品质却不怎么样,首先是爱喝酒,酒量又不大,二两酒就醉,醉了就骂人打人。他在县剧团干了两年,把剧团里的人快骂遍了也快打遍了,连剧团团长都敢骂。李觉培不仅仅是醉酒骂人打人,他的生活作风也很不检点,和有妇之夫勾搭成奸,做出了不少伤风败俗的丢人事情。勾搭女人需要钱,可他那点工资远远不够开销,于是就开始偷盗,偷同事的钱包,下乡演出偷老百姓的东西。最终事情败露,被剧团开除走人。 有一年,县城这家最大的商店需要雇佣几个保安,为商店的库房看家护院。有人就推荐了李觉培。商店经理一打听,这个李觉培手脚不干净还有不少前科,不愿意录用他,最后还是李觉培一个在县委办公室上班的亲戚,专门为这件事向商店的经理求情,说李觉培的两个孩子都小,老婆身体也不好,家境很困难,靠种地挣工分很难养活一家人,你们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一家人个吃饭的机会吧。 县委办公室的人说话了,商店领导也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算是勉强把李觉培录用了。想不到李觉培在商店干了不到两个月,老毛病又犯了,时不时地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喝酒。商店的保安是临时工,工资不高,李觉培挣那几块钱别说养家糊口,光是喝酒也不够。所以,他常常埋怨自己挣钱少,只能喝这些最低价的劣质酒,不光辣嗓子而且坏肚子。 这个时候,他的这些不三不四的酒友就说,喝低价劣质酒,活该!你这是守着金山逃荒,端着金碗要饭哪! 李觉培问,此话怎讲? 酒友说,你在商店里干什么工作? 李觉培说,我看守商店的仓库啊! 酒友说,这不就得了吗?仓库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呀!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要穿的有穿的,对于你来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李觉培摇摇头说,这里边的东西我可不敢动。我那个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亲戚再三嘱咐我,不要生出非分之想,找这份差事他是向商店经理写了保证书的。 酒友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你就只能喝这种辣嗓子坏肚子的破酒了。 这句话把李觉培说的心里痒痒的,但也无奈地说,我就是个看门的,商店的钥匙不在我手里,我就是想拿仓库里的东西也拿不出来呀! 酒友又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哪!你的一身功夫呢?有这一身好功夫,那商店仓库薄薄的两扇门还能挡得住你?除非你不愿意施展你的绝招,那可就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这一番说教和提醒,把李觉培那颗压抑了多日的罪恶之心又激活了。是啊,仓库的门对于我而言如同虚设一般。我为什么甘愿受这个穷?倒不如大着胆子干他一票,先痛痛快快地活他几天再说,就算以后被警察抓住了,判刑了枪毙了,我也享受过了,不后悔来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 李觉培找来两个酒友,策划了偷盗仓库物品的方案。他趁保管员到仓库提货的机会,偷偷地潜入仓库里,藏在一堆货物里面,等保管员离去后,李觉培把一些既值钱又轻巧便于携带的货物拿了不少,从仓库的铁窗里扔了出来。两个酒友就在铁窗下等着。李觉培随后从铁窗里跳了出来。 三个人觉得光偷货物还不解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从商店财务室的窗户里跳进去,撬开保险柜,偷走五万元货款连夜跑了。 改天,商店员工发现仓库被盗、保险柜被撬,保安人员李觉培已经不知去向,很快锁定他就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立刻到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成立了以副政委刘世忠为组长的专案小组,迅速布置警力抓获犯罪嫌疑人李觉培。然而太行山区岔路非常多,不知道罪犯朝哪个方向跑了。如果每个岔路都派人去追,警力严重不足,效果肯定不会好。于是,公安局派人分几路到几个村庄调查,雁浦村就是其中的一路。 案情已经明了。刑警队长赵震兵亲自开着吉普车送我回家。刚到雁浦村口,我老远就看见妈妈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两眼紧紧地盯着南边的方向。她是在等着我回来。 吉普车在妈妈身边停了下来。妈妈见我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哽咽着嗓音说,儿啊,你终于回来了。 赵震兵对妈妈说,大嫂啊,你这个儿子可为这次破案立大功了! 妈妈对着赵震兵点了点头,立功不立功她似乎不在意,儿子平安地回来才是她最大的愿望。 我提供的线索为破案起到了关键作用。公安局将别处的警力撤回来,加强了雁浦村这条线路的警力,分赴山西灵丘和繁峙等地抓捕罪犯。一周后,就把三个作恶多端的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 李觉培盗窃案结案后,县公安局召开表彰大会,对参与此案抓捕罪犯的有功人员给予了表彰和奖励,我也在被表彰和奖励之列,被再次请到县城。公安局副政委刘世忠和刑警队长赵震兵以及商店王建宁经理乔俊丽副经理,尤其对我青睐有加,提出要重点奖赏。 表彰大会上,刘副政委让我讲几句话。我不敢上台,在台下和刘政委说,我模仿人走路只是个人习惯和爱好,没有想到还能破案。我两次来县城,村里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如果你们能为我正正名,比给我多少奖励都好。 刘副政委看了看商店经理王建宁说,这个事情好办。 县城的表彰大会开过后,公安局和商店领导专程来到雁浦村小学,在学校操场上又召开一次表彰大会。这一次主要是对着我来的。刑警队长赵震兵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表示,如果不是谷国青同学及时准确提供了罪犯的走路特征,我们在侦破中要走很多弯路。不能及时抓获罪犯,就会造成国家财产的更大损失。如果非要说谁是侦破此案第一功的话,我认为非谷国青同学莫属。 商店经理王建宁讲话说,谷国青在维护国家财产上做出了突出贡献。我代表商店,向雁浦村小学表示感谢,你们培养出一个好学生。奖励雁浦村小学篮球十个,乒乓球拍二十副,乒乓球一百个。再奖励运动背心和短裤十套。 表彰大会结束后,赵震兵和王建宁又专程到我家向妈妈致以慰问,还送了纪念品。自此,有关我的负面传言也烟消云散。乡亲们说,原来人家是个大功臣啊! ...... 参加工作后,有个下雨天我在街上不慎摔倒造成股骨颈骨折。虽然手术非常成功,奇怪的是我从此再也不会模仿别人走路了。还好,我自己的走路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人到中年的我,忽然悟出一个道理:脚踏实地地走自己的路最好。 请看下一章:积雪保墒。 第162章 积雪保墒(上) 那一年的除夕,是个腊月三十,雁浦村叫大月份腊月。这天早上,天上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那雪,真像鹅毛一样大。我从书本上多次看到鹅毛大雪这个词,常常怀疑,不就是一片雪花吗?怎么能有鹅毛这么大呢?总以为是写书的骗人哩,现在终于看到了鹅毛一样大的雪花,看来人家没有骗人。 那时候,没有春节晚会,连电视都没有听说过。除夕的晚上各家各户喜欢相互串门拜年贺岁。然而这一年的除夕,人们连门也不能串了,雪太大无法出门是个原因,还有个原因就是不管到了谁家都要弄人家一屋地的残雪,人家还得费劲打扫。没有办法,人们只好猫在自己家里干耗工夫。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真是老天有眼,居然晴了个阳光灿烂。小孩子们吃了过年饺子,一个个走出屋门在雪地里放炮仗、玩游戏、堆雪人,成年人则到自家的房顶上扫雪。 别人扫完雪很快就从房顶上走了下来,生产队长张大喜却没有下来,他扫完了雪仍然站在房顶上看着四周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发呆。他的媳妇李玉娥站在院子里喊他,哎,我说当家的,你不下来在上面愣什么神啊?不嫌冷吗?快快下来! 张大喜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看他的雪想着心事。李玉娥有点着慌,连忙找儿子张小虎,让他上房去拉他爹下来。说他爹在房上撒呓症呢! 张小虎正和我们一块堆雪人玩,听娘一说,赶紧往自家房上跑,我们几个小伙伴也跟着张小虎上了房,准备把撒呓症的生产队长张大喜抬下房来。 上房后,只见张大喜还在那里立着,看着四处雪白的世界发呆,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好大的一场雪啊!去年冬天一片雪也没下,耕地的墒土不好,开春播种是个大问题。这场雪来的正好,得想办法让它发挥点作用。 我们岁数小,也不知道张大喜说的墒土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雪发挥作用。在我们看来,雪能发挥什么作用?除了加剧寒冷的程度,给出行走路造成不便之外,能有什么正面的作用呢?我们几个人来到张大喜身旁,架着他的两只胳膊就往房下拽。 不料,虽然把张大喜拽下了房,但他还是不回家,似乎也不嫌冷,在街里转了一圈儿又上了房顶。他站在房顶上大声喊叫起来,乡亲们,大家注意啦!我现在宣布一件事情。请大家赶快拿上刮板(一种刮麦畦的农具)到山上去! 村街里有人走过,听见张大喜喊,停下脚步问,大过年的,拿刮板到山上去干什么?你疯啦? 张大喜说,为了保证今年开春播种耕地有个好墒土,我们要积雪保墒,就是用刮板把山上的雪刮到地里去,以增加耕地的积雪量。去年冬天没有下雪,耕地的墒土不好,就怕耕种的秧苗出不齐,影响今年的收成。 毫无疑问,张大喜的这个点子不错,也是为了乡亲们着想,可今天是大年初一,乡亲们辛苦了整整一年了,过年期间难得休息几天,现在又要出去干活儿,而且是在厚厚的雪地里干活,天气又冷的出奇,好多人还是不情愿去。这些人讲的是个老理儿。雁浦村有个古老的说法,看腊月是大月份还是小月份。大月份三十天,小月份二十九天。小月份除夕这天下雪,只下一天;而如果是大月份下雪,可就不是一天两天,很有可能下十天八天,一直下到正月十五也说不定。这个腊月就是大月份,可能要下好多天雪呢!等把年过了,再去积雪保墒也行啊!还有的人搬出了另一个老理儿,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的八月十五一直阴着天,今年的正月十五一定下大雪,完全用不着现在上山去积雪保墒。 张大喜看看大家没有动静,又接着喊,乡亲们啊,按说大过年的,我不应该让大家出工,可季节不等人哪!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呀!如果开春种不上地秋天打不下粮食,挨饿的不还是咱们老少爷们吗?有些老理儿不一定有理,咱们还是要打有准备之仗才好。 张大喜说完,从房上下来,带着李玉娥和儿子张小虎率先来到村前的山上,用刮板一下一下将山上的积雪推送到山下的耕地里。 李玉娥身体比较虚弱,山很陡又有雪,好几次差点从山上滚下来。他儿子张小虎比我小一岁,还不会用刮板,就用扫帚往下扫雪。 看到了这个情景,全村的人都很感动。这真是干部做表率,群众动起来。人家老婆孩子也跟着出动了,咱们还在家里猫着好意思吗?乡亲们一个个回家取出刮板来到村前村后的山上刮起雪来。 我的爸爸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并不从生产队里分粮食,正好在放假在家里过年,被张大喜一家的精神所感动,也积极加入了积雪保墒的队伍。在我爸爸的带动下,村里几个回家过年吃公家饭的人也上了山。这场积雪保墒的战斗整整进行了一天,太阳落了山人们才回家吃饭。一个个成了雪人。有的人冻得手脚生疼,然而看着地里小山一样的积雪,大家都露出满意的笑容,就像看到茂盛的庄稼丰收的粮食喷香的饭菜一样,都说今年这个大年过得最高兴最有意义。几天后,一篇新闻报道上了县里的广播站,题目就叫《积雪保墒过大年》,稿件是爸爸写的。 这是几天以后的事情,回过头来再说大年这天刮板刮积雪的事情。这件事情与我有关,爸爸没有把我这件事情写在新闻报道里。 其实,过大年那天,我也参加了积雪保墒的队列,还有杨树方等一群小伙伴。实话实说,尽管生产队长张大喜把积雪保墒的意义说的相当重要,然而对于我们这个岁数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我们根本不懂墒土好坏对种庄稼有什么关系。我们上山,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玩耍,既然在村街里和院子里也是玩雪,这与在山上玩雪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小虎虽然是第一个跟着父母张大喜李玉娥上山的,但他更不懂积雪保墒的意义是不是有父亲张大喜说的那样重要。等到我和杨树方等一帮小伙伴们上了山,张小虎就不愿意跟张大喜李玉娥在一起了,马上来到了我们的身边。我们起先也学着成年人那样用刮板往地里刮雪,无奈刮板自身就比较重,我们力气小,没有刮上几下,就累的呼呼喘气了,只好将刮板扔在一旁坐在石头上休息。 杨树方往一块石头上坐时,大概没有把上面的雪花清扫干净,石块很滑,他没有坐稳,一下子从山上滚了下来。如果是在平时,在滚动过程中他可以抓住身旁的草丛,滚动就可以停止。可现在不行,山上都是积雪,杂草都被大雪覆盖着,就像河里的冰块一样光滑,杨树方从山顶一直滚落到了山下。 我们从山顶往下看,看到杨树方成了个雪人,就和在村街里垒起的雪人一个模样。所以,一个个惊吓过度,喊都喊不出声音来了,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点着杨树方,心里想,完了完了,这回杨树方肯定被摔坏了,活着没活着还不一定呢! 张小虎比我们还要多一层惊吓。上山积雪保墒本来是他父亲张大喜的主意,杨树方如果出了安全事故,张大喜第一个脱不了干系!闹不好可能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正在我们惶惶不安之际,忽然看见杨树方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还一个劲儿地向山顶的我们招手,嘴里不住地喊着,痛快,真痛快!好玩,真好玩! 天哪,他不会是摔晕了说胡话的吧?从山顶到山下少说也有四五百米的距离,差不多一里地了,他还喊什么真痛快真好玩?如果真的痛快好玩,那天底下的安全事故都成了痛快好玩的游戏了! 我在山顶向杨树方喊话,喂,你到底怎么样啊!别说胡话了,我们胆子都小。你摔坏了没有?身上疼不疼? 杨树方也高喊着回应,我真的没有摔坏,好着呢!我觉得从山顶上滚下来比在翠玉河里滑冰还有意思。你们都滚下来试试吧! 看来,杨树方不是在学胡话,没说胡话就可以证明他没有摔坏。奇怪,这么高的山坡,这么厚的雪,他怎么就没有摔坏呢! 张小虎似乎对杨树方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就喊,你上来,让我们看看到底摔坏没有摔坏?张小虎的心思我当然明白,他是想彻底证实杨树方的人身安全有没有问题,这不仅是处于对小伙伴杨树方的关心,更是处于对其父亲张大喜有没有安全责任的担忧。 杨树方拍打拍打身上的雪,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山顶。我们仔细地检查他的身体,发现确实没有摔坏,这才放下心来。张小虎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吓死我了!你要是真出现点意外情况,我们一家人这个年就别想好好过了! 见杨树方没有摔坏,我问他,你刚才大喊痛快好玩,这有什么好玩的呢?你难道就不害怕?好几百米高的山哪! 杨树方说,我刚往山下滚时,也觉得非常非常害怕,心想这回算是完了,这个大年就过在这里结束了。后来觉得什么事情也没有。如果是在平时,山上都是杂乱的草丛和大大小小的石头,早就把我磕坏碰坏了,可现在居然毫发无损。后来一想,这应该是这层大雪的作用。厚厚的积雪把乱草和石块都覆盖的严严实实,就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我等于是从棉被上滚到山下的,又怎么能摔坏呢? 有道理!杨树方这个分析很正确,确实是这层大雪保护了杨树方。想到这里,我也想从山上滚下去痛快好玩一回。其实,我觉得虽然摔不坏,但也不会太痛快太好玩到哪里去,只是觉得杨树方能滚下去,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如果自己不敢滚下去,就会让别人耻笑自己是个胆小鬼。在那个年龄段,有时候思维方式和现在大不一样,总会事事处处表现出一种争强好胜的心理,最怕小伙伴们笑话自己是胆小鬼。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好笑,但当年却认为争强好胜这是一种英雄行为,是一个男子汉敢作敢当的精神的体现。 张小虎大概觉得应该再一次证明父亲张大喜号召村民们上山积雪保墒的正确性,证明在雪山上滚下去也没有问题,就抢在我的前头,身子一躺,就势从山顶滚了下去。滚到下边的地里后,张小虎一个鲤鱼打挺站立了起来,朝着我们招手,滚下来吧!杨树方说的没错,很痛快很好玩,比在村街里放炮仗堆雪人好玩多了!咱自己就变成了雪人,多有意思啊! 张小虎这一喊,又有几个小伙伴心里痒痒,也躺在雪地上往下滚去。一个个都说,好好好,怪有意思的,这个大年过的,比在家里吃肉馅饺子还过瘾呢! 山顶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往下滚了。杨树方知道我胆子小,上房扫雪都恐高,从这么高的山上滚下去确实是个严峻的挑战。于是劝我说,我看你就不要下去了。痛快是痛快,好玩是好玩,但弄得满脸是雪,耳朵里鼻子里堵满了雪,也有点不大好受。 我知道杨树方是在安慰我,心意我领了,但满身的雪都不怕,满脸的雪又怕什么?再说,你杨树方、张小虎这些人都不怕,我谷国青能怕吗? 我往雪地上一躺,正要往下滚,只听杨树方说,等一下,你把我的帽子戴上,防止碰坏脑袋。他这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上山来的着急,竟然忘了戴帽子。也正是戴了杨树方的帽子,我才避免了一场真正的灾难发生。 第163章 积雪保墒(中) 从山顶到山下的半山腰处,有一块凸出地面的大石头,如果从大石头上滚下来,一定要摔坏身体的,所以,杨树方、张小虎他们往下滚时,都特意地避开了这块大石头,但他们是从大石头的左侧滚下去的。我往山下滚时,发现大石头左侧的积雪都被杨树方他们碾压的没有多少了,只有很薄的一层,而且变硬了。我怕雪层变薄变硬伤着身体,就改由大石头的右侧往下滚,不料尺度没有掌握好,脑袋正好从大石头上滚了下去,也正是因为戴着杨树方的帽子,而帽子又是面布做的,里面垫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这才没有磕坏脑袋。事后我都不敢回想,如果不戴这个帽子,我的脑袋或许就被大石头磕的开了瓢了。 从大石头上滚下来的时候,我的意识非常清楚,就特意把身体往右边斜了一下,谁料这一斜就印证了那句古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为大雪的覆盖,我看不出山势的走向,原来大石头的下面是一条山嵴,就像牛的脊背一样,杨树方他们是从脊背的左侧滚下去的,而我是从脊背的右侧滚下去的。越往下滚,差距越大,到山底下时,我其实已经到了这座山的另一面。 山的另一面,没有人迹,积雪原封不动。地里可能原来有个大坑,我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了这个大坑里,怎么也爬不上来。越爬不上来越着急,越着急越爬不上来。时间一长,身上就没有了力气,只好窝在大雪坑里休息。 我在大雪坑里的遭遇过后再说,现在先说说山脊左侧的情况。 杨树方在山顶上,张小虎他们几个人在山底下,山上山下明明都看到我滚了下去,可滚着滚着却不见了我的身影。 咦!人到哪里去了呢? 山顶的杨树方向山下喊,喂,你们看到国青了吗? 山下的人也喊,没有,是不是卡在半山腰里了? 杨树方又喊,没有,半山腰里没有人! 山顶和山下的人这回都着了急。大山的面积很宽阔,积雪又很厚,我的个头不高,身体也不胖,真要是窝在了什么地方,还确实不好找到。 如果是无雪的天气,山上的人可以顺着山势往下找人,山下的人也可攀上山来,然而现在是大雪封山,上也无法上下也无法下。两拨人只好在原地干着急。 忽然,杨树方想到一个可能,我是不是掉到山的背面去了?他喊张小虎,你们到山地的背面去看看! 张小虎说,你犯糊涂了?我们这里到山的那面有好几十里地,等走过去已经到了大年初二的早晨了!你那里比我们这里方便,你到山的那面找找不行吗? 杨树方说,山上都是大雪,我根本无法走动,除非从山的那面滚下去!那边的山我没有去过,山势不熟悉,如果摔坏了或掉在了雪窝里,是我找国青呢,还是你们找我呢! 实事求是地说,杨树方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他在山顶上还真是不方便到山的那面去寻找我。 冬季天气短,一晃儿太阳就快落下西山了。天气一旦黑下来,在雪地里找人更不容易。 说着说着,天气就黑了下来。张小虎喊杨树方,你别在山顶等着了,咱们都回家吧,回去和家里的大人们说说,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杨树方在山顶的雪地上坐着,已经坐了很久也不觉得屁股凉。他有点恨自己,今天大过年的,我怎么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为什么要从山上往下滚呢?滚蛋才叫滚呢!这下可好,把个好朋友国青给滚没了!他要是找不到了,我以后也就别到学校上课了,那可就是要真正的滚蛋了! 比杨树方着急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张小虎。他是为父亲张大喜着急。本来,今天上山来积雪保墒,就有好多村民不同意,现在可好,墒土保住了,人没有保住,弄丢了!村民们的习惯就是遇到事情喜欢七嘴八舌头的发议论,说啥话的人都有,你能堵住一个人的嘴,能堵住全雁浦村好几百口子人的嘴吗?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回到家里,张小虎和父亲张大喜说,谷国青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他去了哪里?张大喜听了一惊,忙问。 张小虎说,不知道呀!要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不就找到他了吗? 怎么他就丢了呢?你们干什么去了? 张小虎说,我们也到山上去积雪保墒了。后来几个小伙伴就玩了起来,玩着玩着就做不到国青了。 玩耍还能把人玩耍丢了?我不信。你们都玩什么了?张大喜又问。 张小虎支支吾吾地说,我们玩从雪山上往下滚。 张大喜一听很生气,差点扇儿子一记耳光,你们什么游戏玩不了啊,怎么想起玩这个?那么高的山滚下去,摔坏了怎么办?这是你的主意吗? 张大喜也很心焦,今年过大年,自己出了个上山积雪保墒的主意,如果儿子张小虎再出个滚雪山的主意,那这对父子俩可就在雁浦村就出了大名了! 张小虎嗫嚅着说,不是我的主意,是杨树方的主意。严格说来,也不算是他的主意。 看张小虎说话如此语无伦次,张大喜更生气了,这是什么话?到底是不是杨树方的主意? 张小虎说,是杨树方不小心从山顶上滚了下去。我们一看坏了,他这回非摔坏不可,可他却突然从山下的地里站了起来,大喊着痛快好玩,比我们在村街里放炮仗和垒雪人好玩多了!既然好玩,我们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从山顶上滚了下去。轮到国青往下滚时,滚着滚着就没有了人影儿,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我们无法去找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去找。 张大喜听了儿子这一番话,问,你们从山上滚下去,确认身体没有磕着碰着的? 没有,那么厚的雪,山坡上就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可绵软呢!从山上滚下来又刺激又舒服,好玩极了!张小虎眉飞色舞地说。 看张小虎如此信誓旦旦地说没有磕着碰着,张大喜也就放了心。他想,现在漫山遍野全是大雪,国青不论滚到了哪里去,起码可以肯定摔不坏,只要没有安全隐患,自己的心里就亮堂堂的。 张大喜拉上儿子张小虎说,走,咱们赶紧去国青家告知他的爸爸妈妈一声,大过年的这么晚了人还没有回来,人家一定着急死了! 他们父子二人刚到我家门口,正好赶上我爸爸妈妈往出走,巧的是爸爸妈妈也准备到张大喜家去。他们知道我白天是和张小虎在一起的,想看看张小虎回来没有。此时此刻,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已经失踪了,只以为小孩子们贪玩,不知道天色早晚,忘记回家了。 看到爸爸妈妈后,张大喜带着满脸的愧疚神色说,谷老师,嫂子,我们对不起你们呀! 这句话一出口,妈妈的脸色就变了,变的非常难看,连忙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快说! 张大喜说,今天孩子们到山上去玩……不等张大喜说完,妈妈就接过话头说,是不是国青他……往下的话妈妈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张大喜说,是的。听我家小虎说,他们到山上玩雪,国青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爸爸诧异地问,那么大个人,又是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怎么忽然就找不到了?他又不是孙悟空,也没有七十二变的本事。 张小虎说,谷伯伯,是这么回事。我们几个人在山上玩游戏,往雪山下面滚。滚着滚着就不见了国青的人了。山上山下都是雪,我们也无法去找他,就说赶快回来告诉你们。 张大喜说,现在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因为山上的积雪很厚,无论国青掉到了什么地方都不会摔坏身体的,这一点请谷老师和嫂子尽管放心。 张大喜这样一说,妈妈的脸色和缓了不少。 紧接着,张大喜又说,今天的事情全由我引起,我如果不让大家上山积雪保墒,孩子们也不会上山去玩,也就不会出现这档子事。我这里先向谷老师和嫂子表示歉意,但同时也请你们放心,我现在就和小虎去找国青,一定会把他找回来,还给你们一个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儿子! 爸爸听了连连摆手说,大喜呀,你这话就说的见外了,这事与积雪保墒扯不上关系,你的主意是个好主意,这不是连我都去参加了吗?说着,爸爸转过头来问张小虎,你们今天都有谁上山玩雪了? 张小虎说,除了我以外,还有杨树方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对了,国青滚雪时,杨树方就在他的身边,我看见杨树方还把自己的棉布帽子给了国青,他应该更清楚当时的情景。 爸爸说,那好,咱们现在就去问一下杨树方。 几个人刚来到杨树方家的院子里,就听见杨树方也正和父亲谈论这件事情。只听杨树方说,我得赶快去和国青的爸爸妈妈说一声,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他的爸爸妈妈该着急了。 杨树方父亲说,说?你去怎么说?说什么? 杨树方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呗,总不能瞒着人家的父母吧?我和国青可是很要好的朋友呢! 他的父亲说,当然不能瞒着人家。我的意思是,与其你和国青的爸爸妈妈说这件事情,还不如咱们去给人家找人呢!把人找了回来,不是胜过你的千言万语吗? 杨树方说,父亲说的对,那咱们去找国青去! 两人刚从屋里出来,见院子里来了张大喜张小虎和我的爸爸妈妈,吃惊地问,你们这是—— 爸爸说,我们也是去找国青的,想向树方打问一下当时的情景。你们既然也想去找国青,那好,咱们就一块走吧。 一行六人向村前的大山进发。爸爸走在最后,用手电筒给大家照着亮。手电在白雪上反射出来的光亮把身前身后照的清清楚楚。 当一行人来到山顶时,杨树方指着一个地方说,国青就是从这里滚下去的。我们也是从这里滚下去的,都滚在下面的地里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国青没滚到那块地里去。 杨树方的父亲是个放牛的,他经常赶着牛群从这个地方走过,现在虽然大雪封山,但他仍然依稀辨别出山势走向和大致模样来。他说,从这里往下走,半山腰应该有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妈妈一听有大石头,一颗心又吊在了嗓子眼里!孩子是不是摔在大石头上了?如果是那样可就凶多吉少了! 杨树方的父亲从我爸爸手里拿过手电筒说,你们都在这里站着,我到下面去看看。 爸爸说,雪地上太滑,你不要下去了。 杨树方父亲说,我成天放牛,和放羊一样,不分雨天雪天都得赶着牛上山,多么光滑的山路都走过,不碍事,你放心吧! 他来到半山腰的大石头边一看,发现右边的积雪上有重物压过的痕迹。大雪是昨天晚上才下的,今天白天也只有这几个孩子来过,这个重物不会是别人,应该是国青的身体。假如国青是从这里滚下山的,山下应该是个挺深的大坑,自己放牛时多次路过这个大坑,大坑里的积雪应该更厚实。如果孩子正好掉进大坑里,就不会被摔坏,但是他要想从大坑里爬出来也挺费劲的。现在,当务之急就是马上到山下的大坑里去看看。 杨树方的父亲返回山顶说,我判断国青是掉到了上的另外一侧,那一侧的山下是个大坑,国青很有可能是掉进了那个大坑里。这也好,这个大坑是个土坑,里面的积雪一定很厚,国青不会摔坏的,不过这个大坑很深,孩子要想爬出来要费一番力气。他一天没有吃饭了,估计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咱们现在赶紧下山救孩子去。 掉进了大坑里?爸爸听了,心里也突然一紧。 第164章 积雪保墒(下) 爸爸想起当年在东岭村我为了吃红薯掉进了红薯窖里的情景。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不是掉进窖里就是掉进坑里,怎么老往这些地方掉呢! 杨树方父亲在前面领着,几个人在后面跟着,顺着山脊的右侧缓缓地往山下走去。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我的情况。 杨树方父亲判断的非常准确,不仅判断出我掉在了大坑里,还预测出我很难从大坑里爬出来。大坑很深,雪很松软,我费了很大力气也无济于事。时间一长,身上就累的气喘吁吁。歇息一阵,再爬,还是不行,几经折腾,就精疲力尽了,我只好躺在雪层上休息。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肚子也饿了。早上吃那点东西,经过这一天的折腾,早消化的无影无踪了。这时,我也突然想起了那年掉在了红薯窖里的情景。不同的是,在红薯窖里还可以啃红薯充饥,可在这个大雪坑里啃什么?啃雪?它也不能充饥呀!我和爸爸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是咋回事?怎么老往最低的地方掉?我想起村里的老辈人说过,如果做梦老往低处掉的人,这一辈子都高超不了,只能走下坡路。那是梦境,我呢,实实在在地就是往低处掉了,比梦境还要现实呢,这是不是说明我这一辈子就没有个好了呢? 想到这里,我感到既灰心又丧气,本来想歇息一阵继续往坑口爬,这一下,一点劲头也鼓不起来了。我索性闭住眼睛,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爸爸妈妈能找我更好,找不到我也就算了,死在这个大坑里也行,省的再给我挖坑掩埋了。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在雪坑里静静地躺着,因为想开了,也不觉得多么害怕,反倒觉得很坦然自在,肚子也不饿了,总之,处于一个非常忘我的状态。 我有点瞌睡,睡吧,睡过去也好。 朦朦胧胧中,忽然觉得头顶有响动,好像有人在走路。虽然走在雪地上声音不大,但因为四周太寂静了,即便是极轻的走路声,我也听得特别清楚。 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紧接着,一道亮光照了过来。我睁开眼一看,是手电光。这个手电光我很熟悉,好像是我家那个手电筒发出的光亮。手电亮过之后,我听见了爸爸的说话声,是不是前面这个大坑? 有一个声音传来,对,就是这个大坑。我听得出,这是杨树方的父亲在说话。他又说,国青一定在这个大坑里,你们看,有人体碾压的痕迹。 爸爸用手电筒照了照大坑,喊了我几声,国青,你在里面吗? 显然,这是爸爸带人来找我了。我虽然早已经预料到爸爸妈妈会来找我的,但现在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心里还是既难过又激动,连忙喊了一声,我在坑里呢! 我的喊声很微弱,但爸爸还是听见了,妈妈也听见了。妈妈哽咽着嗓音说,儿子啊,你别动,等妈妈下去抱你! 妈妈本来是走在最后的,但她现在却跑到了最前头,也顾不得坑里的大雪有多么厚,借助手电筒的亮光,看见我正在大坑里静静地躺着,急忙上前一步把我抱了起来,哭喊着,儿啊,你的前世遭了什么孽啊,大过年的掉进了这个大坑里! 杨树方和张小虎岁数还小,见到这个场面,也不由地哭了起来。 张大喜不愧是个当生产队长的,说,先别哭了,快把孩子抬回家,这里面太冷了,别把孩子冻坏了!其实,这个大坑里避风,反倒不觉得太冷。 张大喜和杨树方父亲两个人,一个抬着我的脑袋,一个抬着我的双腿,从大坑里出来,一直把我抬回家。 我的这个大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既惊心动魄又惊而无险。 ...... 老天爷有时候就像个爱调皮捣蛋的孩子,那张脸变得真快。这不,大年初一初二刚刚晴了两天,到正月初三,又变得阴阴沉沉的了。等到正月初四,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一下就是好几天。看来老百姓说的腊月大月份下雪连天还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 正月初六,是党政机关干部上班的日子。这一天,村里又来了好几个下乡干部。因为爸爸写的那篇《积雪保墒过大年》的新闻稿是正月初五晚上在县广播站广播的,所以,初六的上午,公社就发出了通知,号召全公社的人都向雁浦村学习,打一场积雪保墒的人民战争。通知的题目是:全社动员起来,积极开展积雪保墒活动,为夺取今年粮食大丰收而努力奋斗! 公社一声号令,所有的人包括下乡干部都加入到了积雪保墒的队伍中来。 来雁浦村下乡的干部中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岁数不大,二十五六岁年纪。男的叫甄彦伟,女的叫范丽红。两个人都是年前才结婚,当然他们俩也不是两口子。甄彦伟戴着一块亮闪闪的手表,范丽红穿着一双漂亮的翻毛皮鞋。 两个人都参加了积雪保墒活动,都爬上了高高的山顶。范丽红的皮鞋底子踩在雪地上非常光滑。他们用刮板刮了一阵雪后,鞋里就灌满了不少雪花,冻得脚生疼。她觉得很不舒服,就把鞋脱下来,准备倒掉鞋里的积雪。正在这时,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眯的人的眼睛无法睁开。范丽红一个不小心,手里的一只皮鞋掉在了地上,被大风吹到了山下。 这下可麻烦了。山下是一望无际的雪海,一阵阵大风吹过,卷起一层层雪花覆盖在了上面,无法看见皮鞋掉在了哪里。不知道鞋在哪里,也就无从找起。 无独有偶。正在人们为范丽红惋惜不已时,甄彦伟这里又出了更加麻烦的事情。山顶上的大风刮起来时,他正从手腕上摘下手表上弦。大风卷起的雪花把他的眼睛也眯的难以睁开。他又是一个不小心,手表也掉在了地上。地上很滑,手表是金属的,本来就很光滑,两个光滑碰到了一块,“呲溜”一声,手表就顺着陡峭的山体滑了下去。手表的体积比皮鞋更小,连皮鞋都没有任何痕迹,手表掉到茫茫的白雪中,更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你瞧这事闹的!无论是皮鞋还是手表,在那个年代都是极其奢侈的东西,很多老百姓别说是穿和戴,见都没有见过。有的老头儿老太太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据说,范丽红的皮鞋是结婚时丈夫给买的礼品,而甄彦伟的手表则是爱人娘家的陪嫁,价格自然不菲。这么两件颇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因为积雪保墒,都因为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掩埋于茫茫的白雪之中。 现在我已经很难形容当时这两位下乡干部的沮丧心情,只记得范丽红是村民们把她抬下山的。以后即便不再上山积雪保墒了,就是在村里也得穿鞋呀!村里很想给范丽红买双鞋穿,就是布鞋也行,可村里的商店根本不卖鞋。最后,生产队长张大喜只好把媳妇李玉娥自己做的一双布鞋给了范丽红穿。 雪还在下,地上的雪层越来越厚。甄彦伟后来到手表掉下去的地里看了看,只好无奈地折返回来,因为根本看不出手表掉在了哪里。 生产队长张大喜满带歉意地对甄彦伟河范丽红说,现在没有办法,两位同志的东西只能等天气暖和冰消雪化以后才能找到了。 甄彦伟和范丽红一听,不由地苦笑了几声,嘴里什么都没有说,但心里却在想,那要等到几个月以后了。到那个时候,鞋还能穿吗?手表还能戴吗? 张大喜自然明白两个人苦笑的含义,连忙说,请两位放心,你们是为了雁浦村积雪保墒受到损失的,这个损失雁浦村一定会照价赔偿! 甄彦伟和范丽红一听,连忙说不必赔偿,我们下乡来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怎么能给老百姓增加经济负担呢? 张大喜说,这个事情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我们会有办法妥善解决的。 总算等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杨树方的父亲放牛从那块地上走过,见到了范丽红的那只皮鞋,还捡到了甄彦伟的手表。皮鞋早已经沤烂了,手表因为是半钢的,上面生满了锈斑,也早不走字儿了。而这个时候,两位干部也早已经完成下乡任务返回了原工作单位。 甄彦伟和范丽红虽然离开了雁浦村,但张大喜并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一定要赔偿两位的损失。 人勤地不懒,此话半点也不假。因为雁浦村和全公社做了积雪保墒的前期准备,开春播种时墒土很好,夏粮秋粮都获得了好收成,而其他地方没有积雪保墒,粮食减产严重。有一次公社开会,书记表扬了雁浦村生产队长张大喜,说他时刻想着农业生产,想着乡亲们的生活,是个合格的生产队长。奖励你两顶草帽两条毛巾两件背心和两双胶鞋。 这一天,张大喜赶着毛驴车,到县城的农贸市场上卖了八百斤花生。他怀揣着厚厚的一沓票子,到县城最大的商店里,先给范丽红买了一双皮鞋,然后又来到钟表组想给甄彦伟买一块手表。被大雪埋住的手表是半钢的,容易生锈,张大喜想买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这是当时国产的最好手表,全钢的不生锈,价格为一百二十五元。钱不是问题,重要的一定要对的起这两位为雁浦村老百姓做出牺牲和贡献的好下乡干部。 不料想,卖手表的售货员说,买这种手表需要工业券。 张大喜不知道什么是工业券,就说,我没有工业券,多给你二十块钱行不行? 售货员说,工业券就是购物证,和粮票布票一样,没有这个东西,钱再多也不能卖给你。 张大喜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回到雁浦村。晚上,他来找我,说你上次不是替县城那家商店破获了一宗盗窃案吗?你去找那位王建宁经理一下吧。 找他干嘛?我问。 张大喜说,我去商店给甄彦伟买手表,人家不卖给我。 为什么不卖?钱不够?我问。 张大喜说,不是钱的事,人家要工业券,没有工业券,你有钱也不卖给你。我的意思是你找找那位王经理,让他开个后门,他是商店经理嘛! 我答应了,为了甄彦伟和范丽红的事,咱绝对不能推辞。我到县城找到王建宁经理,说明来意。 王建宁经理两手一摊说,可惜,工业券没在我手里。 在谁手里?我有些不相信。 王建宁经理说,我要有这个东西给你两张都行。这个东西在商业局长手里。你只能找他去要。 我知道人家商业局长是谁呀?人家也更不知道我呀!能平白无故给我工业券?不可能。我只好也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张大喜见我也是空手而归,着急地说,难道甄彦伟的手表就买不成了?那咱们可对不起人家了。 突然,我想起了自己的两个舅舅。记得我跟着他们学裁缝时,看见县直机关的科局长们让舅舅们做过衣服,舅舅们应该认识这个商业局长。 张大喜一听,大喜过望,认识,他们一定认识。你明天就找你舅舅,给他们带几斤花生。 我再次来到县城找到舅舅,一问,他们还真认识这位商业局长。接下来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二舅给商业局长免费做了一套衣服,拿到一张工业券,手表和皮鞋就都买上了。 不料给甄彦伟和范丽红送东西时又遇到了阻力。两位年轻干部说什么也不要,最后说你们买上了也不好退货,这样吧,我们出钱买吧!甄彦伟说,我早就想买块上海牌全钢手表呢,一直没有如愿,想不到你们办到了,我还得谢谢你们哩! 最后,张大喜给了两位干部每人二十斤花生,说这是你们积雪保墒的劳动成果,一定要收下。 请看下一章:峭壁砍柴。 第165章 峭壁砍柴(上) 经过春种秋收的忙忙碌碌,地里的庄稼都颗粒归仓了,冬天也来到了。 冬天,原本来是个农闲的季节,地歇人也歇,然而勤劳质朴的家乡人却总是闲不住。十冬腊月寒风刺骨,他们还要挎起大绳抄起镰刀和斧头上山砍柴。乡亲们说,光有了粮食还不行,还要把粮食做成熟食才能吃进嘴里咽到肚里,这才达到吃饱肚子的目的。而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不砍柴是不行的。 我从七岁就上山砍柴,一直到二十二岁那年离开家乡为止,整整砍了十五个冬天的柴。毫不谦虚地说,我的童年和少年包括半个青年时代,都是在砍柴的过程中度过的,其中的酸甜苦辣可谓一言难尽。 家乡人管柴叫柴火,我始终觉得这个称呼最为准确,放在灶堂里烧火的柴嘛,当然应该叫柴火。柴火的种类其实很多,树枝树叶、庄稼秸秆都可以当柴火烧,但从山上砍来的柴火却只有两种,一种是茅草,一种是荆子。茅草漫山遍野都是,但质软火力弱,家乡人称为轻火柴,一般只是在烧开水、熬稀粥、摊煎饼、煮挂面等时候用这种柴火。茅草不是用斧头砍下的,而是用镰刀割下来的;而煮肉、煮粽子、蒸馒头、蒸年糕时,就需要烧荆子这种质硬、火力足的柴火,称为硬火柴。这种柴火镰刀是割不动的,需要用斧头往下砍。雁浦村民的习惯,不论是镰刀割还是斧头砍,一般统称为砍柴火。 举凡上山砍柴火的人,最大的希望是能砍到荆子,但荆子的数量很少,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砍到的。荆子属于丛生灌木,大都生长在地势陡峭的悬崖绝壁之上。小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还拿不动镰刀和斧头,但常听老人说,你们看见那些脊背上背着山一样高柴火的人了吗?你们以后也得像这样,不会砍柴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山里人,不会砍柴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于是,每天太阳快落山时,我们就站在街里,观看村前那座山上下来的砍柴人,看他们中间谁背的柴火最多,背上那座“山”谁最高。谁的“山”最高,谁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好汉。 日子一久,我发现背茅草的人要比背荆子的人多得多。而且,背茅草的大多是年龄小或年龄老的人,还有不少是妇女;而背荆子的多是青壮年汉子,还多是那些手脚灵便的人。后来才懂得,只有腿脚灵便且胆大心细的成年人才敢攀上陡峭的悬崖绝壁去砍荆子。 我开始砍柴时,一直是砍茅草。我不敢上峭壁,胆子小又恐高,腿脚也不属于那种灵便的人,而且两臂劲头不足,也不习惯用斧头。所以,村里的人都说我长大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在雁浦村人看来,凡是干活儿有力气而且舍得出力气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受人尊重的人。 在我十岁那年冬季的一天,我发现村里一个同龄的小伙伴赵有水,竟然背着两捆荆子从村前的大山上下来了。村里人一见,都对这个赵有水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他是个好样的,小小的年纪就能砍到荆子,不简单,太不简单! 我很羡慕这位小伙伴赵有水。晚上,我到赵有水家悄悄地问,你从哪里砍来那么多荆子? 赵有水说,从前山那座长着两棵大松树的峭壁上砍来的。 听他一说,我吓了一大跳!说,前山那座长着两棵大松树的峭壁高数十丈,人们看着就眼晕。往年,有人上去砍荆子摔死过人。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赵有水笑了笑说,都说咱们岁数小上不了悬崖峭壁,其实也不尽然。咱们岁数是小,但身子还轻巧灵便呢,爬峭壁比那些一百多斤体重的成年人更方便一点。 我问赵有水,你爬到峭壁上就不嫌害怕?眼不晕心不跳? 赵有水说,我爬峭壁时,身边的成年人都不让我去,说他们都不敢去那个地方,你一个小毛孩子敢去冒那个险,难道不要命了? 我不信邪,你们不敢去,难道我就不敢去吗?于是就大着胆子爬了上去。这有什么呢?最后我不是也上去了吗?不是也把荆子砍回来了吗?通过这次砍荆子,我总结出了一点,只要胆子大,就不会害怕;只要胆子肥,谁还能怕谁? 我听了这番话,心里只想笑,这算什么体会?胆子大自然不害怕了,问题是怎么才能做到胆子大,这才是关键所在。 不过,我觉得这一趟还是没有白来,小伙伴赵有水的话给我增添了很大信心,我们俩岁数一般大,个头一般高,他能爬上峭壁,我为什么不能?我表示自己也想上前山那座有两棵大松树的峭壁砍荆子。 赵有水说,我看你还是别上去。 我问为什么?你能上去我为什么不能上去? 赵有水说,你上房扫雪还掉下来呢!万幸的是院子里都是雪,才没有摔坏你;峭壁下面都是乱石坑,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可是就没有命了。咱们村前几年从那里掉下来的人,摔的脑袋都没有了,多吓人! 我说,我记得你平日里胆子也不大,怎么突然变得胆子大了?一定有什么诀窍,咱们是好朋友,你应该告诉我才对嘛! 赵有水说,我的胆子和你比,有时候大有时候小。得看干什么事情,上山砍柴下地劳作,我比你胆子大;如果是干别的,像当裁缝学走路帮着公安局破案之类,我就不及你的胆子大,严格说来是我不及你聪明,你的脑瓜子转得比我快。 这一点,我承认赵有水说的正确。 赵有水接着说,我怕你上去后出了问题我还得担负责任。现在看你的态度挺坚决,就不妨告诉你。但咱们有言在前,你出了问题不能怪我。 我说,当然不能怪你,这一点你放心,是我自己情愿上去的。 赵有水说,当我爬到半山腰时,无意中往悬崖的下面看了一眼,妈呀!下面黑乎乎的,就像一只巨型的怪兽张开的大口要把我吃了一样。就在这时,只听那边有几个成年人对我喊,孩子,你先不要动,闭上眼睛!下面是数十丈的深渊,看着容易眼花,眼一花腿就软,腿一软就危险! 这些成年人多次到雁浦村周围的悬崖峭壁上砍荆子,爬山的经验相当丰富。赵有水爬上这座峭壁后,这些人就不放心,一直在旁边看着。当他们看到赵有水盯着崖下发愣时,知道他正处于极度惊恐状态,赶紧予以提醒。这个提醒很及时也很管用,赵有水慌忙从山下收回眼光,站在原地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这样歇息了一阵,恐惧的神态慢慢地消失了。后来,他再也不敢往下看了,一直看着上面。看着上面,情绪果然稳定了许多。 我自言自语地说,两眼一直往上看?就能不害怕? 赵有水说,不光不要往下看,还不要老想着下面。就像走在路上看到一条蛇,你老是看着它想着它,越看越想越害怕。你索性不去看它也不去想它,就不那么害怕了,当然更不要去动它。你如果非要上前山峭壁去砍柴,就千万千万记住我这一句忠告,眼睛要始终往上看不要往下看。只管想着我是来砍荆子的,别的什么都不要想。注意力集中是人身安全最重要的保障。 说的有道理。 告别了赵有水,我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大半夜不能入睡。赵有水的肚子并不大,远远比不上杨树方,甚至连周艳萍也比不上,可我的胆子还没有赵有水的大,特别是爬坡上岭之类的力气活儿,我在赵有水的面前真的要甘拜下风。然而,赵有水那两捆荆子,实在看得我有点眼馋。村里人对他的赞誉也着实让我羡慕不已。被人夸奖多神气?我平日里都是割一些茅草,受到的都是村民们的白眼。一个是夸赞一个是白眼,上下两层天哪!我的心理很不平衡。人常说,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这个前山峭壁我是一定要爬上去,山上的荆子我是一定要砍下来!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挎着大绳,腰里掖着一把斧头来到前山。山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大约有一尺多宽。路不是人力开出来的,是一条石崖的缝隙,可以勉强通过一个人。爬峭壁时,我双手扶着像刀削过一样的石壁,一步一步地从这条小路上往前挪。我牢记着赵有水的话,两只眼睛始终盯着上方,一次也不敢往下看。走了一段路时,我发现前面有几丛被砍过的荆茬子,这应该是赵有水砍掉荆子留下的。 我又继续往前走,前面终于出现了一簇簇茂盛的荆子。我兴奋极了,从腰里拔出斧头就砍起来。我是第一次砍荆子,不懂里面的诀窍,传统的方法应该是左手握住荆子右手挥舞斧头,砍下来后,顺手将荆子放在一旁,捆成捆儿,用大绳背下山。然而我只顾乱砍一气,砍下来的荆子全掉到下面深渊里去了。我傻了眼,寻思这回只能从峭壁上退回去,绕道来到深渊处,将荆子一根根捡起来才行,然后用大绳背走。 想到这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赵有水在这条窄窄的小道上是怎么砍下荆子的呢?这个地方这么逼仄,他是怎么把这些荆子捆成一捆的?是怎么用大绳绑住的?最后又是怎么背出去的呢?这一系列操作在这个窄窄的地方是很难完成的。别说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就是经常砍荆子的成年人也不可能完成这些高难度的动作。 我忽然想起,这个赵有水一定是采取了最原始最笨拙的办法,先把荆子砍一把下来,再拿着荆子退回到峭壁旁边的缓坡上,然后再去砍一把,再送过去。这个办法虽然保险,但却特别耽误工夫,因为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山道上。 看看砍下去的荆子已经不少了,我收起斧头掖在腰里,从峭壁上退回去,从缓坡上下到峭壁下去捡荆子。 背起荆子时走时,我抬头望了望面前的峭壁,忽然感觉到自己这个砍法具有相当明显的优势。过去,人们背着荆子从山道上往回走时,因为山道特别狭窄,有些人不小心就从上面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而像赵有水那样,又太费工夫太费力气,如果像我这样只管砍不管背,人下来后再去下面捡拾荆子,这不就安全多了吗? 回到村里时,赵有水在街里等着我,他挺为我担心,怕我出现意外。等我背着荆子来到他面前时,他愣了起来,问,你怎么比我砍的荆子还要多?我觉得你是第一次砍荆子,能砍到我的一半就不错了,现在看来比我还要多一半。你是怎么砍的?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他,你是不是砍一把荆子就往峭壁旁边送一把,再砍一把再送一把? 赵有水说,不错,我就是这么砍的,你又没有在现场,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爬到前山峭壁时,看到那个地形,心想你只能这样做才能把砍下的荆子背回来,不然的话你只能空着两只手下山。那个地方特别窄把,是绝对无法背着荆子走出来的。 那你是怎么砍的怎么背出来的呢?赵有水觉得奇怪,我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我把自己的方法告诉了赵有水,他恍然大悟,对对对,你这个办法确实不错,怎么我就没有想到呢?我砍荆子时,也有不少荆子掉到了山崖下,我还觉得怪可惜的,这么多荆子算是白砍了,怎么就想不到下去把这些荆子捡起来呀! 后来,赵有水按照我的方法去前山峭壁上砍了几回荆子,果然方便的很,荆子的数量和分量也大大增加。再后来,这个方法传遍了整个雁浦村和周围的三里五乡,乡亲们都说好。从此,这个方法被乡亲们争相效仿,于是村里再也没有发生过峭壁上摔死人的惨剧了。 第166章 峭壁砍柴(中) 我这个砍柴的方法被村民称为“崖下捡拾法”,更是被雁浦村周边一带的乡亲们广泛采用。方法无疑是很先进很安全的,但也带来了不少“弊端”,自从大家采用了这个“崖下捡拾法”以后,村里无论男女或是大人小孩都可以攀爬陡峭的悬崖了,腿脚灵便不灵便的人也都能上山砍荆子了,黄昏时分,从村前村后山上下来的砍柴人,背的都不是茅草而是荆子了。时间不长,雁浦村周围的山上所有的荆子被砍的一干二净。谁要是想再砍荆子,只好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十里八里都不算远的。 这一年的腊月初八早晨,我吃了腊八粥,肩头挎着大绳,腰间左边绑着一个饭兜,里面装着几块菜饼子和红薯;右边吊一个葫芦,葫芦里装满了水,手里攥着一把斧子,登上了村后大山的崎岖山路。因为走的路远,中午不能回家,要带足填饱肚子的食物和润喉解渴的水。 我这次砍柴的目的地离家有十多里远,是一个叫做“鹰见愁”的山崖。“鹰见愁”,你听听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象到这座山崖该有多么高大多么陡峭。这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去砍柴。这座“鹰见愁”,几乎是村民们眼中的禁地,好多砍了多年荆子的老手也不大愿意去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去“鹰见愁”?除了听说这里的荆子长的又高又大以外,还听说山崖间生长着一种珍贵的木材——小叶紫檀,而且还是满天星品种。我小时候就听人说过,紫檀的生长周期特别长,像这种小叶紫檀的生长周期可以达到上千年,所以业界就有千年小叶紫檀的说法。如果是小叶紫檀里面的满天星品种,那就更上讲究了,简直是珍品中的珍品。但这种珍品可与不可求,没有缘分别说搞到,见都见不到。 还是上次我到县城的二舅家,让他找县商业局长要工业券时,正好有一个县河北梆子剧团的鼓板师也在二舅家,他也是来找二舅做衣服的。 鼓板师在和二舅闲聊中无意说到,最近一次在乡下演出时,不小心将一副心爱的紫檀木板子掉在地上摔了一下。这个东西最怕摔,磕碰一下棱角,声音不太好听了。这段时间自己正为这件事情沮丧和闹心哩! 二舅问他,就是你们攥在左手里那个连在一起的黑红黑红的两块木板吗? 鼓板师说,对,就是这两块板子。 二舅笑呵呵地说,不就是两块木板吗?你闹的哪门子心呀?再换两块不就得了吗?木头板子哪里没有呀! 鼓板师苦笑了一下说,事情哪有你说的这么轻巧?这可不是两块普普通通的木板。普通木板也做不了这个东西。 二舅好奇地问,什么木板才能做这个东西呢? 鼓板师说,一般都是用紫檀木,小叶紫檀更好,如果是千年小叶紫檀最好,再如果是印度生产的千年小叶紫檀那是好上加好。倘若运气好,遇上满天星品种,那真是祖坟里冒了青烟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二舅又问,那你摔坏的这副板子属于哪个级别的呢? 鼓板师说,我这副板子听说也是印度产千年小叶紫檀,但不是满天星品种。鼓板师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心疼这副板子,还不仅仅是它的木材珍贵,它的来历更具有传奇性,因为这个传奇性就更使得这副板子成了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紫檀木确实珍贵,但说它是无价之宝还是有点过誉。二舅听了一愣,我在旁边也不由的一愣!一副紫檀板子再珍贵也是木板做的,能有什么传奇性可言呢! 二舅这个人平时就爱听别人讲故事,故事越邪乎越传奇越好。有的人故事讲得好,他宁愿白给人家做一身衣服也要听。于是就催着鼓板师快讲讲这副板子是怎么个传奇法? 鼓板师的讲述还真是具传奇性。 原来这副紫檀板子是鼓板师的师父传给他的。当年鼓板师跟着他的师父学艺,学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师父还不让他摸这副紫檀板子,但别的东西却可以随便动,比如鼓和鼓槌等。 鼓板师心里充满了疑惑可又不敢问,旧社会艺人学艺老规矩和禁忌事项特别多,师父不说的你别问,问了也不告诉你,你要非想问出个所以然来,闹不好得挨师父一顿暴揍;当然,应该告诉你的,你不问他也会告诉你。 有一次,戏班子在外地演出,鼓板师的师父到厕所里解手,鼓板师就偷着拿起紫檀板子打了两下,正好被解手回来的师父听到了,上前来就扇了鼓板师一个响亮的耳光,紧接着又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不让你摸就别摸,我的话还不好使吗?我是不是你师父?你是不是我徒弟? 鼓板师好像心里也窝着火,就顶撞了师父几句,我跟着你学了大半年的时间了,你连板子也不让我摸一下,我什么时候能学会呢?学不会打板子还算什么鼓板师?那样的话,我还算不算你的徒弟?你还算不算我的师父? 这几句话真把师父问住了,他满脸讪讪地说,那好吧,从今天开始,你先学着从地上抓东西吧。 鼓板师听愣了,从地上抓东西?抓什么东西? 师父一听,将手里的鼓槌扔到了地上,说,就捡这个! 鼓板师从地上捡起鼓槌递到师父手里,师父随手又扔在了地上,又让他往起捡,捡了再扔,扔了再捡,来来回回扔了无数次捡了无数次,直到鼓板师累得直不起腰来了,师父这才放过他。 一连大半个月,鼓板师天天给师父往起捡鼓槌,心里憋气又不敢发作。有一天,鼓板师实在忍不住了,就耐着性子大着胆子问了一次,师父,你为什么老让我捡这个东西呢?这与我学艺有关系吗?我是来学鼓板师的,不是来捡东西的。如果捡东西,我还用跟你学吗? 师父起先不搭理他,依旧让他捡。有一天鼓板师生了气说,师父你再不告诉我是为了什么的话,我就不捡了! 师父说,孩子,你别怪师父心肠狠不通情理,师父当年跟着你师爷学艺,也是捡了好长时间的鼓槌,不光捡鼓槌,还捡过石块和砖头呢。我当初也不明白不理解,最后他告诉我说,手中的这副板子容不得掉在地上,别说摔碎,就是磕碰一下也不行。特别是紫檀木的板子,它虽然特别硬,但也特别娇嫩,稍稍磕碰一下声音就不好听了。唱戏这一行当,鼓板师是总指挥,而这副板子就是总指挥手中的指挥棒,它一出现问题,这场戏就没办法唱下去了。 鼓板师问,师父,可你还是没有讲清楚为什么让我从地上捡东西呀? 师父怒喝一声,你娘的真够笨的了,你练习着把东西攥牢了,手里的板子就不容易掉在地上了。你每一次从地上捡东西,为师都在一旁细细地观察这你的手,你能一次非常准确地抓住了要捡的东西了,师父才敢放心把这副板子交给你呀! 鼓板师问,那么请问师父,我现在能不能拿这副板子了呢? 师父说,严格说来还不太合格,起码比起为师来还差一大截子。然而常言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每个人和每个人的禀赋不同资质不一样,你可能永远达不到为师这个水平,但你也有比为师强的地方,你的强项为师一辈子也达不到。好吧,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拿这副板子了。 梨园行的规矩,能拿板子了,就算是个合格的鼓板师了,也等于学徒期满出师了。当天晚上,鼓板师在家里摆了一桌筵席,请师父师娘喝酒。席间,师父告诉鼓板师,这副板子我迟迟不敢交给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你知道吗? 鼓板师说,我懂得师父一定还有特殊原因,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好意思问。师父认为该告诉我的必定会告诉我,不该告诉我的,问也白问,那还不如不问。 师父喝了一口酒,笑着说,你小子也终于学乖了。本来嘛,我是不准备告诉你的,你的师爷当年曾留下遗言,这个原因就到为师这里必须打住,不能再往下面传了,可为师还是觉得传下去好,不传倒不好。 鼓板师知道旧时代的戏班子规矩多禁忌也多,连忙说,既然师爷有言在先,师父不讲也罢。 师父或许与多喝了几杯酒有关系,说,让后人们知道知道也有益处,现在毕竟是新社会了,而且这件事情也过去好多年了,没有人再追究了。 原来,在一九00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打进中国,慈禧太后挟持光绪皇帝出逃西安。后来銮驾回京,发现宫廷里丢失了一批价值连城的印度产千年小叶紫檀。坊间传言七荤八素,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是八国联军的强盗从故宫里盗走了,弄回了他们的国家;有的说是留守的太监偷着卖到民间鼓了自己的腰包。还有的说是义和团的团民跑到故宫里盗走了......朝廷下令在全国清查追缴,虽然也追缴回一部分,但大部分还是没有了踪影。后来,凡是查到民间拥有这种紫檀木的人全被砍了头,一时间闹的满城风雨,人人噤若寒蝉。 师爷的祖父是一个旧戏班的鼓板师,他通过一些特殊关系和手段弄到了几块宫廷里的紫檀,就做了一副板子并视为珍宝。因为这些紫檀的来历神秘而且犯忌讳,所以他从来不和外人讲。过去艺人拜师,师父和徒弟除了师徒关系外,大部分还拥有一层亲属关系,所以这个秘密就在师徒之间流传了下来。师爷当年告诉师父,你以后收的徒弟如果是外人,即没有亲属关系,千千万万不要告诉他这段秘密,免得受到牵连,伤了身家性命。 师父的亲属中没有人愿意学鼓板师或者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他就收了个外人当徒弟。他本来不想把板子的秘密告诉徒弟,但这个徒弟非常懂事,对师父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亲,就打破了师爷的禁忌,把板子的秘密一股脑儿告诉了徒弟。 就是这样既珍贵又有神秘和传奇色彩的板子,竟然被鼓板师不小心摔了一下,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沮丧到了什么地步!有段时间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就像闹了一场大病。 板子的来历果然神秘和具有传奇性!我和二舅不住地啧啧称叹。 鼓板师说,如果谁能给我找到几块小叶紫檀木材,哪怕质量稍微差一点的,我也宁愿出高价去买。 鼓板师和二舅谈话期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当他提到用高价买紫檀时,就冒昧地插了一句话,问,你准备出多少钱买呢? 鼓板师说,别的木料都是论块买,但这个紫檀木都是论斤买。如果质量不错,我愿意一百块钱买一斤。 一百块钱买一斤?我听了大吃一惊!商店里的全钢上海牌手表才一百二十五块元一块,那是国产表最好的牌子!一斤紫檀木就卖一百块,这可真是天价呀! 二舅也吃惊不小,问,一副板子需要几斤紫檀啊? 鼓板师说,二斤多一些。买上木料后还要加工,要费好多道工序呢! 我记得村里有人说过,家乡周围的山上有过紫檀,但是不是鼓板师要求的那种东西还说不定。不过鼓板师也说了,差一点的也行,不值一百块值八十元也行,五十元也行呀! 我对鼓板师说,我的老家雁浦村可能有这种紫檀。 鼓板师听了喜上眉梢,忙问,真的? 我说,听村里人这样说过,我倒没有见到过。我回去打问一下,如果真有,就给你弄一些来。 鼓板师听了很高兴,说,如果有我就全买下来,记住,不要卖给别人。价格好商量,如果嫌少还可以加钱。就放在你二舅家,我过来取。 这就是我到“鹰见愁”山崖的根本原因。 第167章 峭壁砍柴(下) 我毕竟在上学,上山砍柴只能利用星期日的时间。为了登上“鹰见愁”,我足足准备了两个星期的工夫。即便是上课,也在为登上“鹰见愁”做着准备工作,比如带什么工具等,还设想了好多预案,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鹰见愁”,可真是鹰见愁,崖高不到百丈也有七八十丈,崖面就像用菜刀削过一样。在半山腰处,生长着一簇簇植物,从远处看不清都是一些什么植物,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粗有的细。颜色也不一样,有黑色的白色的,还有一些是黄色与褐色的,显然不是一个植物种类。 半山腰处,有一些山体的皱褶,就是这些皱褶,为人们到山腰处提供了可行的路途,虽然它远远不能称为一条路。正因为不算路,才增加了行走的难度,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难度,才使悬崖峭壁上的植物比如荆子和紫檀的存在,否则的话,早早就被人们砍光了,哪还轮到我来砍伐。 其实,我到“鹰见愁”,并不敢确定有没有紫檀,因为村里很少有人到这里。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早年间可能有人来过,但谁也没有见到。有人说这里有紫檀,是老远看着那些黑褐色的植物与紫檀相仿,或许就是紫檀。我的想法是,不进虎穴焉得虎子,上去看看,如果有紫檀就砍伐一些,毕竟每斤紫檀一百块的高价太诱人了;没有紫檀就砍些荆子当柴火烧,也算没有白来一趟。很多年后,我还为当初这个打算感到震惊,小小的年纪,胆子又不大,怎么就敢做出这样的决定?放到现在,打死也不敢上去。 向“鹰见愁”出发以前,我曾想告诉妈妈一声,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告诉了妈妈,她是绝对不会让我上去的。我只是说要上山砍荆子,没有说要砍紫檀。今天走的路途可能远一点,中午回不来,要带上饭和水。 妈妈说,那就给你烙张大饼带上吧,砍柴挺累的。 我拒绝了。不是我不愿意吃大饼,那是我的最爱,平时想吃也很难吃到的,但今天我却不愿意带它。当妈妈说给我带大饼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生发出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上山砍柴也有带食物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带过大饼,妈妈也没有说给我烙大饼,今天突然说要带大饼,我心里很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听村里人闲聊时说过,上山前最好别吃好的东西,吃好东西有一种送别的感觉。我虽然不讲迷信,可既然村里有这种说法,还是避讳一些好,小心无大错嘛!故而决定平时吃什么,这天就还吃什么。 我来到“鹰见愁”的山脚下。仰头向上一看,看的我头晕目眩。那些好似是紫檀的植物都在半山腰生长着,离山下还有好几十丈高的距离。刀削过的石壁光滑如冰,没有任何路可走,怎么上去? 记得听村里经常攀爬悬崖峭壁的砍柴高手们说过,到峭壁上砍柴,一般只有三条路可走,最常见的就是从山脚下往上爬;第二条是从半山腰横穿过去。如果采取这两个方式,就得具备一个先决条件,无论山脚下和半山腰比须有路可走。当然,山间不会有多么宽敞的路,但起码得让人的双脚有个踏的地方。人的脚无处可踏,他就过不去。过不去还砍什么柴? 最后一个办法,是从山崖的顶端下去。从山顶上下去,走得不是路,而是从山顶找一块石头或是一棵树,将大绳的一端栓在石头或树干上,另一端绑在人的腰间,从山顶上探身下去。农村人修渠修路爱用这种方法在山间装填炸药放炮。现在的电影和电视上也经常播放这样的镜头。 山脚下无路可上。我从山崖右侧的山坡上来到半山腰旁边,观察了一阵,也没有发现可直达悬崖中心位置的路。无奈,只好爬上“鹰见愁”的顶端,无奈只好用最后一种办法了。 来到了“鹰见愁”山顶。万幸的是上面真有几个杏树。树不高大,树干也不粗壮,但完全可以承受住我身体的重量。我把大绳的一端绑在那棵最大的杏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的腰间,慢慢地从山崖上爬了下去。 什么叫心惊胆战?上学时从课文里常读到这句话,但印象不太深。这次来到“鹰见愁”,才真正体验到了心惊胆战的含义。眼前就是壁立万仞的悬崖峭壁,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你说怕不怕?此时此刻,我的双腿发抖,双臂发颤,心跳也加快了不少。虽然是在寒风刺骨的冬天,可我的脑门上竟然还流出了不少汗,这大概就是书本上常说的冷汗淋漓。 这时,我突然想起小伙伴赵有水的一段经历。他说自己有一次到山崖间砍柴,一颗心也在跳的,胳膊腿都抖动的厉害,用眼睛朝上看的方法也不好使了。赵有水不由地自思自叹起来,完了,这回是完了!于是把眼一闭,爱咋咋地吧,索性不看这个世界了!不料这一闭眼,什么都看不到了,情况反倒好转起来,胳膊腿也不抖了,心也不跳了,好像平安无事了! 我也想尝试一下,看看闭着眼行不行。我闭上眼睛,摸着瞎往下爬,也不知道爬到了哪里。爬着爬着突然爬不动了。怎么回事?我睁开眼睛一看,大绳绷的很直很紧,用手拽了几拽,还拽不动。因为有了突发情况,注意力一集中,忽然什么也不怕了! 我琢磨,可能是盘在杏树干上的大绳扽到底了。村里的砍柴高手们说过,从山顶盘大绳也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将大绳一圈圈盘在树干上,一种是盘在人的腰间。盘在树干上的方法比较常见,因为大绳很粗很长,如果盘在人的腰间不方便行动。我就是采用前者,将大绳盘在树干上的。现在看来,一定是盘在树干上的大绳用完了扽直了。然而,当我扭头一看,发现离我最近的一簇荆子还有二三尺左右的距离,够不着砍呀!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腰间的大绳似乎松动了一些,我连忙用手拉了一拉,嘿嘿,居然又拉出来一段,大概也有二三尺的长度。既然能拉出一截大绳,说明杏树干上的大绳并没有用完。那是什么原因突然拉不动了呢?我试着再用力一拉,忽然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从山顶掉下,直奔我的脑袋砸来。我慌忙将头一偏,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奥,我忽然醒悟过来,刚才可能是这块石头绊住大绳拉不动了。我用力一拉把这块石头拉了下来。我又用力拉了一次,大绳却纹丝不动了,这一次大概是大绳真正地到了头。 我挥动着斧头砍下眼前一簇高大的荆子后,意犹未尽,眼光不由地四下里踅摸,咦,怎么没有看见紫檀呢?我抬头往远处了望了一阵,发现前面的不远处,倒是有几棵黑褐色的植物丛。其实,我并没有见到过紫檀长成什么样子,只是听别人说过它的树干是黑褐色的。也不知道前面那些是不是紫檀。最重要的是,即便真是紫檀,我现在也过不去,因为腰间的大绳已经绷得紧紧的,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 我就是奔着紫檀来的,如果砍不到紫檀,岂不是白来一趟吗?想个什么办法呢?俗话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不经意间皱了一下眉头,还真想出个办法。虽然这个办法有点笨,但总比没有强。我双手紧拽着大绳攀上山顶,将大绳从杏树干上解下来往前边挪了几尺的距离,这里正好也有一棵杏树。我把大绳拴在这棵杏树干上,另一端又系在腰里,再一次爬下山崖。很巧,等大绳扥直时,我正好来到那棵紫檀跟前。 我正要挥起斧头去砍紫檀,忽然发现树杈里夹着一些棍棍棒棒的东西。紫檀树杈上怎么会有这些?这是什么东西呢?我伸出胳膊拿过一根看,妈呀!赶紧把它扔到了一边——原来是一根骨头,尺寸挺长,足有二尺多,好像一根人的大腿骨。我又拿过一件东西看,却发现是一个斧头,已经是锈迹斑斑,没有了斧柄。还有一把镰刀,也是没有了刀柄。 这是什么剧情呢?我琢磨再三,觉得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一位来砍柴或砍紫檀的人遇难了。他可能也是从山上下来的,大绳断了,他掉在了这个紫檀树丛了,还算不错,没有掉到峭壁下面,要是那样势必摔个粉身碎骨。大绳断了,他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地困死在了这里。可惜!悲哀!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用手摸了摸腰间的大绳,心里一阵发悸!我的大绳不会也断了吧?断了可就和这位前辈一个下场了! 想到这里,我赶紧挥舞斧头,三下五除二把面前这棵紫檀砍倒,扔到山下,紧接着拽着大绳爬到了“鹰见愁”山顶。 在山顶上,我从杏树上解下大绳,走到离“鹰见愁”足有一里远的地方,歇息了好一阵,悸动的心才慢慢地恢复了正常。这个时候,我觉得有点饿了,就拿出菜饼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进去。 因为脱离了险境,到了安全地带,忽然觉得早上应该让妈妈给烙张大饼带着。今天我砍这棵紫檀,足有十多斤重,即便卖不上一斤一百块的好价钱,卖个七八十块,合起来也七八百块呢!这可是一笔巨款呀!有了这么丰厚的收入,难道还不应该吃一张大饼吗? 我吃饱喝足,又绕道来到“鹰见愁”脚下,将荆子和紫檀捆绑起来,背起来往家里走。一路上,我很为今天的收获感到满足,也为那个在紫檀树前遇难的前辈惋惜,看来不是谁想发财就能发财的,得有运气才行。 回到家里,我把紫檀的枝叶砍掉,锯成二尺长一段,放在屋顶上晾晒了半个月。又利用一个星期天,来到县城二舅家。二舅到县剧团把那位鼓板师找了来验货。 鼓板师看了看我带来的紫檀,拿起一根,端详了好一阵,嘴巴一撇对我说,孩子,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我诧异地问。 鼓板师说,你这是从谁手里买的?他以为我是买的别人的紫檀。 我说,不是买的,是我自己上山砍来的。 鼓板师一听,睁大眼睛瞅着我,似乎不相信,说,紫檀生长的地方都是在悬崖峭壁上,非常难砍伐。你这么小的岁数,能爬上那么高的山崖? 我淡淡地一笑,说,攀登悬崖峭壁对于我们山里的孩子不足为奇,不能说如履平地但也可以说已经习以为常。 鼓板师闻听此言,对我伸出了大拇指说,后生可畏,好样的!不过,孩子,你搞错了,这不是紫檀。 不是紫檀?那又是什么呢?我有点泄气,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还带着担惊受怕的! 鼓板师说,这是黑酸枣枝木,从外观看和紫檀差不多,没有经验的人还真看不出来。 黑酸枣枝木?我一听愣了,说,酸枣枝在我们雁浦村遍地皆是,不是这个样子呀! 鼓板师说,你常见到的酸枣枝和这个不一样,他们是一个科属,但不是一类树种。其实,这种黑酸枣枝木也挺珍贵的,可以做很好的家具,但与紫檀相比就不行了。 我问,这个黑酸枣枝木值钱不? 鼓板师说,这个东西也能做唱戏用的板子,只是声音不如紫檀好听。这样吧,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冒着生命危险砍下来了,就卖给我吧,我给你每斤二十块钱。你看怎么样? 虽然与我的预期相差较远,但咱砍的不是紫檀。这些黑酸枣枝木能卖二百多块钱,也算没有白上“鹰见愁”一趟,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上了一次“鹰见愁”,换来二百元。让我自豪骄傲了大半年。 请看下一章:冰层救援。 第168章 冰层救援(上) 十冬腊月,数九寒天,气温降到零度或零下几度到十几度甚至几十度,村前的翠玉河里就结起了厚厚的一层冰,昔日的淙淙流水变成了晶莹的玉带。 每天放学后或是星期天,我们一群小伙伴就带上自制的滑冰车去河面上滑冰,家乡人俗称为“擦滑儿”。别看我们的滑冰车都是山寨货,但速度可不慢,最高时速可以达到40千米,也就是四十公里。雁浦村里坐过火车的人说,铁道上跑的那些绿皮的慢车地车速是每小时四十公里。天哪,我们的滑冰速度居然和火车一样,一股股自豪和骄傲就在小伙伴们的心底油然而生。 这里不妨先说说我们自制的滑板车。名义上是滑冰车,其实远不是车的模样,准确地说只是个滑冰板,它是由一块质地较硬木板做成的,比如柏木、松木、栗木和榆木等等。这块木板长约二尺宽约一尺五,正好搁下一个屁股。在木板的下面,还要钉上两根很粗的铁丝,村民称为“大豆丝”。另外还要做两个木棍,每根木棍的尖端也要钉上两根“大豆丝”。把木板放到冰面上,人坐在木板上,一手执一根木棍,木棍的“大豆丝”扎在冰面上产生动力,推动着木板向前滑行,这就是滑冰车的运行原理,应该和划船或滑雪差不多。 玩滑冰很惬意,但也潜伏着危险性,容易出现安全事故。因为滑冰的速度太快,极易翻车让人掉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而摔坏。另外,由于翠玉河道高低不平,水流大小不一,所以冰层也就薄厚不同。滑冰车从薄冰上滑过的时候可能会压塌冰层掉进河里,轻者受伤重者丢命。人们常说如履薄冰,什么叫如履薄冰?我觉得滑冰时候的感觉最真实最贴切。 我们村里有一位叫做胖子的小伙伴就因为滑冰出过好几次安全事故,如果不是救援及时,他就成了冰下的“冻鱼”而告别人间了。胖子名如其人,九岁半的孩子体重竟然将近百十来斤,胖的有点出格。一样厚度的冰层,我们滑过去安然无恙,他就不行,“咔嚓”一声,冰层断裂,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胖子就掉进了冰窟窿里。这样的事情好几次发生在胖子身上,我们就劝胖子,你这体格不适合滑冰,练习摔跤可以。 胖子的父母也不让他去滑冰,可胖子偏偏最爱滑冰,而且他的滑冰车比我们的都好,规模也比我们的大好多,他的屁股大,那么大的滑冰车坐上去,居然露不出一丝空闲的地方。我们是自己制作的山寨货,他的滑冰车是从县城专业商店里买的,既结实耐用又美观漂亮。我们的滑冰车都是仿照他的滑冰车的模样制作的。 那一年,刚刚进入腊月,下过几场雪后,天气出奇的冷。有一个星期天,一群小伙伴又到翠玉河里去滑冰。我每次滑冰都在胖子的前头,他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因为胖子掉进冰窟窿里几次,都是我组织人力现场施救,所以他对我很信任,觉得跟着我就不会被淹死。 这一次,我已经滑到前头很远的地方,因为速度很快距离也较远,没有听到后面胖子滑冰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胖子的体重大,滑冰车对冰面的压力也大,加上他粗重的呼吸声,我在前面滑冰时,往往能听到后面他滑冰的声音,还能听到他那呼哧带喘的呼吸声。然而这一次,可能是滑的速度太快,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我们虽然是在玩耍,但因为滑冰有危险性,小伙伴们也制定了很多防范措施,特别是滑冰时最少要三个人一起下河,不够三个人绝不能下河。理由是,如果其中一个人出现危险,留下一个人在现场守护,另外一个人火速到村里报信,让他的家人前来施救。 让家人来救,出于一个特殊原因。从冰窟窿里救人难度很大,时间、方式都很讲究,如果施救方法不对,就会耽误冰层下面人的生命。把家人找来,我们就可以不担负责任。 故而,在河面上滑冰的人大都是一路纵队,如果人数比较多,还会分为几路纵队并排前进,场面很是壮观。 后面的胖子没有跟上来?我心里突然一紧!上几次胖子出事,也是没有跟上来,难道这次又出事了!我情不自禁地扭头往后一看,发现不远处一群小伙伴们正挤在一起忙活着什么。我赶紧返回去想看个究竟,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死胖子,怎么这么笨?竟然又掉进冰窟窿里了。 胖子个子高,膀大腰圆,身子卡在了冰窟窿里,既上不来又下不去,急的只哭。他穿着厚厚的棉裤,下半截身子全泡在水里,已经冻的失去了知觉,然而因为特别着急,额头上似乎还沁出了汗珠。下面凉上面热,这个情况太伤身体了。情景很是危险。小伙伴们使出浑身力气往出拽胖子,但拽了好几次,胖子竟然纹丝不动,腰间被冰块紧紧地卡着。 小伙伴们看见我过来,连忙对我说,谢天谢地你来了,你过去救过胖子,这回还是你来吧! 我问,你们去找过胖子的父母了没有? 教我登上峭壁砍柴的赵有水也在跟前,他说自己去找过了,胖子的父母都不在,到山上砍柴去了。正是因为父母不在,胖子才偷着出来滑冰玩,如果父母在,他是万万不敢出来的。 这可怎么办?在场的小伙伴们一个个害怕起来。人一旦害了怕,就容易心慌意乱,一心慌意乱就更没有了好主意。 赵有水在我们这帮小伙伴中算是个有主见的人,他建议砸开冰层往上捞胖子。不料话音刚落,只听见脚下的冰层“咯吧咯吧”的直响。 不好!这段河道冰层本来就薄,现在上面又站着这么多人,冰层不堪重负可能要坍塌。 我赶紧招呼大家离开这里。小伙伴们“忽啦”一声一窝蜂似地跑到了翠玉河岸边。 胖子一见这个情况更着急了,放声大哭起来,呜呜,你、你们谁也不管我了!我就要冻死了!你、你们回去把我的爹娘找来行不行啊?我家有刚从县城买回来的水果糖块,一人给、给你们一块糖吃,可甜了,行不行啊!呜呜—— 河岸上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回应胖子。 胖子边哭边说,要是嫌少,给你们一人两块糖吃,这总可以了吧? 还是没有人从岸边过来救胖子。 我没有跑到岸边,甘愿当胖子的保护神。我对胖子说,你别着急也别害怕,办法总会有的,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我一定能把你救出来的。 胖子抬起头,一看是我,稍稍放下一点心,但随即又担心起来,用不信任的眼神瞄了我两眼,哽咽着说,就、就你瘦成这个猴样儿,平、平时打架都是我手下败将,现在还、还想救我?你只有五六十斤重,怎么把我这百十来斤的人从冰窟窿里面捞出来?这不是吹牛吗? 我告诉胖子,我虽然没有力气把你捞出来,但却能想出救你的办法来,过去那几次,不都是我想的办法吗?你不是也说过,跟着我来滑冰就等于上了保险锁一样吗?否则的话,你为怎么老跟在我的后面? 胖子一听这番话,似是点起了一点希望之火,就说,我一急把这事给忘了,是的,过去那几次我掉进冰窟窿里都是你想的办法。那好,你现在就快想办法快想办法快想办法!都快冻死我了! 我其实是想安慰安慰胖子,哪有什么办法可想?上几次胖子是掉进了冰层下面,使劲一拉就上来了,可这次不行,这次是卡在了冰窟窿里,成了武大郎攀杠子——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砸开冰层?赵有水这个办法如果在十分钟之前还可以用,但现在却时过境迁不能用了。即便不砸,冰层还有坍塌的可能,如果一砸,这片河床的冰层全掉下去,胖子不但救不上来,还会随着破碎的冰块向翠玉河的下游溜去,死的就会更快点! 这时,岸边的小伙伴们高声对我喊,国青,你到底行不行啊?想出办法来没有?要不然,我们一个一个地过去拽他! 一个一个过来拽他?突然,我想起几天前才学过的一篇课文《拔萝卜》。萝卜太大了,拔不出来,老爷爷老奶奶小猫小狗都来帮忙,拔呀拔拔呀拔,最后终于把大萝卜拔了出来。 这时,一直“咯吧咯吧”作响的冰层突然停止了声响。我使劲用脚跺了几下冰层,觉得还挺结实。看来,这个胖子命不该绝,只要冰层不坍塌,我们这群小伙伴就能把胖子从冰窟窿里拉出来! 既然冰层的威胁已经消除,那么,拔萝卜的办法就能用!我双手拽着胖子的两只胳膊,招呼小伙伴们过来,后面的人搂着前面人的腰,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个人喊口号——预备——起! 大家一起用力,只听“刺啦”一声,胖子没有被拽上来,反倒把他的棉袄袖子拽断了,露出白白胖胖的胳膊。胖子生气地直嚷嚷,你、你们这是救我还是害、害我?嫌我穿的多是不是?嫌我不冷是不是? 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腰带。那时候没有钱买腰带,妈妈就用棉布给我缝了一条腰带,有好几尺长。我解下来一头栓住胖子的上身,一头绑住我的腰,后面的人搂住我,一个连一个,一直排到了河岸边,然后一起发力。嘿,效果真不错,终于把胖子的大半个身子从冰窟窿里拉了上来,只有膝盖以下的小腿还在冰窟窿里面。 胜利在望。我对胖子说,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都累了,得先休息一会儿再拽你。 胖子一屁股坐在冰层上,说,我也得休息一会儿,我比你们还累呢! 不料,我们这一休息,差一点酿成弥天大祸。 正当我们休息时,忽然发现冰层上有股水流了下来,而且水量越来越大,就像夏天发洪水一样! 一见这个情景,小伙伴们大惊失色!大家知道,这是“消凌水”下来了!“消凌水”漫过冰层异常危险!它可以造成整个河面的冰层坍塌,而且会把冰层上的一切物品冲走。冰层上有水,加重了冰层的光滑程度,人在水中的冰层上根本站立不住,只能随着水流往下走,结局不是淹死就是冻死。 “消凌水”的形成是这样的:上游河道有的在阳面有的在阴面。阴面的河道因为长期晒不到阳光,冰层很厚。而阳面能晒到太阳,冰层较薄。赶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阳面的冰层就会被太阳光融化一些而变成水,这股水流过阴面的冰层,再与下一段河道融化的冰水汇合到一起,越来越大,就会像洪水一样冲向下游。雁浦村地处翠玉河的下游,融化的冰水量很大。今天中午,正好天气比较暖和,所以“消凌水”也很大。 “消凌水”流过胖子的身体,又把他冲进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拽离的冰窟窿! 这一次胖子不叫喊了,自知生还无望,眼睛一闭,就等着见阎王了。 小伙伴们也如鸟兽散,赶快往河岸边逃命,“消凌水”的厉害,大家都懂得。 我和赵有水没有离开,紧紧地抓着胖子的胳膊,只要我们不撒手,胖子就不会被“消凌水”冲走! 千钧一发之际,村前山上下来两个砍柴的人,正是胖子的父母。胖子父母一看眼前情景,也大吃一惊,来不及辨认冰窟窿里是谁,赶紧把背上的茅草扔在冰上,挡住汹涌的“消凌水”,然后去拉冰窟窿里的人,一看竟是自己的儿子! 胖子终于被救了上来。他瘫坐在厚厚的茅草上,白白胖胖一个人变成了紫茄子,哆嗦着嘴唇说,小、小伙伴们,到、到、到我家吃糖去、去,快、快点呀!…… 第169章 冰层救援(中) 我和赵有水一人抬着胖子的一条腿,他父亲抓着他的两条胳膊,总算把胖子弄回了家,扔在了炕上。胖子的母亲给他脱掉满是冰渣的衣服,盖上两床被子,又给他熬了半锅姜糖水喝。 胖有胖的好处。如果是我这种体型,在冰窟窿里待那么长时间,早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可胖子似乎没有什么大碍,虽然冻的也和个紫茄子差不多,但还能说话,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吃糖。他的一个姨姨在县城商店里卖糖块,经常给他送糖来。他母亲把糖块给我们拿来,胖子也要吃。他父亲怒喝一声,看你胖成什么样了?村里最肥的猪也不如你胖,还要吃糖?你姨姨早就和你说过,吃糖容易长胖,你就是不听,一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到冰窟窿里出不来了! 不料,胖子很不服气地顶撞他的父亲,姨姨说吃糖容易长胖,那她怎么还老给我送糖来?我看长得胖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一次多亏了我长的胖,这么冷的天气,那么凉的冰水,我也能挺得过来,赶上国青那样的瘦猴,早冻死在冰窟窿里了! 胖子的父亲大概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没再说别的,只是吓唬他,你以后如果再去河里滑冰,看我不砸断你的两条腿! 这个胖子不爱听他父亲的话,后来好几次想跟着我去滑冰,但都被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你去滑冰我管不着,但你不能再跟在我后面了,你出了问题,我可实在担当不起呀! 胖子说,你已经救了我好几次了,你就是我的贵人,我也得想法救你一次。 我说,就你这体型还想救我?不给我添累赘就算烧高香了。 又有谁想到,几天以后,这个胖子真救了我一次。 家乡人管冬季也叫冰季,所以冬季发生的很多故事大都与冰有关。前文所说的峭壁砍柴,虽然也很凶险,但在我的记忆中,最凶险的一次却是发生在冰层上。那次我和好朋友赵有水、杨树方和胖子几个人到一个叫做康石沟的地方去砍柴,就遇到了一次险情,如果不是众人救援及时特别是胖子的舍命相救,我这条小命可能就撂在冰层了。 康石沟离雁浦村有十多里地。要说十多里地也并不是多么远,我们最远到二十多里远的地方砍过柴,不同的是这十多里的路上要经过二十多条小溪。时值三九滴水成冰,这些小溪里的水早就冻成一道道冰坨了,我们习惯上把它称作冰溪。 与村前的翠玉河相比,如果在冰层上出现意外,翠玉河上最怕冰层断裂掉进冰窟窿里,就像前文所说的胖子那样;而在这些冰溪上则最怕摔倒。翠玉河水深,冰层下面有流水;小溪是水浅,从表面会一直冻到水底,硬的像一块顽石,不会出现断裂,故而会把人硬生生地摔倒在冰层上,轻者摔的皮肉破损鲜血淋漓,重者还会摔成骨折。 其实,摔成骨折还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摔倒后随着冰溪往下滑去。山间的小溪流落差比村前的翠玉河还要大,流过山涧而形成瀑布,冬天就冻成了冰瀑,有的冰瀑有几十丈高,如果从这么高的冰瀑上掉下去哪还有命在? 这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我们几个好友背着柴火从康石沟山上走下来。山脚下就有一道冰溪。因为上山砍柴特别浪费鞋,所以爸爸就在我的鞋底上各钉了一块橡胶,俗话叫做鞋掌,是用铁钉钉上去的。铁钉接触冰面很滑,与滑冰车一样。我在经过这条冰溪时,曾经暗暗嘱咐自己,坐着“滑板车”哩,可要多加小心!尽管小心加小心,但还是由于不小心摔倒在了冰溪上。 万幸的是,我摔倒的姿势还不错,是仰巴跤倒下去的,恰巧这天我们砍的柴火不是荆子而是普通的茅草。茅草在冰面上不容易滑动,偶尔滑动速度也很慢,我摔倒后正好躺在了茅草上。更万幸的是,茅草慢慢地滑动了一段距离后,就被冰溪中间一块巨石挡住不动了。 我想站起来,可脚底下太滑,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走在我后面的杨树方见我滑到了,连忙放下柴火去扶我,不料没有扶起我来,倒把他也摔倒了。他摔倒的姿势不大好,是爬在冰溪上的,背后的柴火全压在了他的身上。虽然茅草的重量比荆子轻很多,但好几捆茅草也有六七十斤重,压的杨树方连喘气都很困难。 我哆哆嗦嗦地总算从冰溪上站立了起来,一看杨树方处于险境,赶快跑到他身边往起拉他。 杨树方说,这样是拉不起我来的,你先把我身上的柴火扔掉! 我把柴火扔掉后,杨树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冰溪上蹦了起来。这个时候,赵有水和胖子还在后面没有跟上来。杨树方瞅着光滑的冰溪若有所思。 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胖子和赵有水都是那么大的体重,又背着沉重的柴火,过这样的冰溪是很危险的。我看把咱们的柴火铺在冰溪上吧,等他们过来后再收起来。 我说,这样虽然方便了他们走过冰溪,但咱们的柴火可就白砍了。 杨树方说,刚才咱们俩都在这条冰溪上摔了跟头,我心里很不踏实。这条冰溪并不大,落差也小,前面那几条冰溪才是最难过的,而且今天来康石沟砍柴的人很多,保不齐谁还会摔在这里。咱们的柴火一条冰溪上放一点,虽然白忙活一天,但总比出了事强千倍万倍。 我不知道杨树方心里为什么会不踏实起来,但他甘愿把自己辛辛苦苦砍下的柴火铺在冰溪上,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很让我感动。我也同意把自己的柴火铺在冰溪上。 杨树方说,先铺我的,如果够用,就不用铺你的柴火,不够用再说。 我表示同意。 等我们经过一条名叫小化漕的冰溪时,因为杨树方还在后面给冰溪铺茅草,我走得快了一点,就准备先踏上冰溪。小化漕冰溪是这二十多条冰溪中最险要的一条。它虽然并不宽,但落差非常大,是一个大斜坡。人踏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顺着斜坡滑下来。我一个人不敢过,等着杨树方过来,两个人手拉着手过冰溪,保险系数比较大一点。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杨树方迟迟不过来。等不及了,我就一个人走过小化漕。还是因为那几个倒霉的鞋底的铁钉,我刚踏上冰溪,还没有走几步就又“啪嚓”一个跟头摔倒在冰溪上,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这时候,杨树方也走了过来,见我又滑倒了,心里不仅仅是不踏实而是有些慌乱了。这个国青今天是怎么了?已经连续摔倒两次了,难道不想着回家了?他急走了几步过来准备拉我,不料和在前面那条冰溪一样,不仅没有拉起我来,反把他也带着摔了个跟头。可惜,这一次没有上次幸运,上次的冰溪时一个水平面,而这次是个大斜坡,我们俩都顺着斜坡往下滑去而且越滑越远。 胖子和赵有水也来到了小化漕冰溪,看见有两背柴火在冰溪旁放着,却不见了砍柴人。他们从大绳和镰刀的形状辨别出这两背柴火是我和杨树方的。 奇怪,柴火放在这里,人呢? 赵有水的脑瓜子转得很快,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叫一声,坏了,他们俩是不是从这条冰溪滑到下面去了? 胖子一琢磨,觉得很有这个可能,心里着慌,问赵有水,那可怎么办呢? 赵有水说,还能怎么办?赶快去找他们呗!说着,把身上的大绳解下来往冰溪旁一扔,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就沿冰溪的边缘朝下方跑去。 胖子也把背上的柴火扔在地上。他见赵有水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就问,你带这把镰刀干什么? 赵有水说,你也带上,或许能用的上呢! 胖子不知道镰刀能有什么作用,但他相信赵有水心眼聪明,他说又用可能是真又用,就也带着镰刀跟着赵有水往下跑了过去。 冰溪在前面的山咀处拐了一个湾儿。赵有水和胖子转过山咀后,发现前面果然有两个人正在冰溪上往下滑。两个人试图站立起来,可总是不成功,站起来滑倒,滑倒又站起来,很狼狈的样子。 赵有水见状,赶紧快跑了一阵,追上冰溪上的两个人,一看,正是我和杨树方。 这时,胖子也追了过来。赵有水把手里的镰刀递给胖子说,你的力气大,快把这两把镰刀扔到国青他们前面的冰溪上! 镰刀?胖子稍稍怔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赵有水的用意,于是使出浑身力气,左右开弓,两把镰刀飞一样掠过我和杨树方的头顶,在我们的前面四五米的地方扎进了冰溪里面。两把镰刀就像钉在冰溪上的钉子,挡住了我和杨树方的去路,待我们俩滑到两把镰刀之处,滑行终于停止了。 我和杨树方准备站立起来走出冰溪,哪成想我的一只脚不经意地踢在了镰刀上。镰刀扎在冰溪上的位置并不深,力道也不大,这一踢竟把镰刀踢倒了。 没有了阻力,我和杨树方又往下滑了起来。滑着滑着,杨树方的前面出现了一棵小树,有胳膊那么粗。别看小树不粗,却成功的把杨树方挡住了。杨树方扶着这棵小树慢慢地站立了起来,最终走出了冰溪。 我没有杨树方这样好的运气,只好继续向下滑。冰溪旁边的三个人也跟着我往下跑。 前面出现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我心里稍稍平稳了一些。平坦的地方滑行速度就会慢下来,我可以找准机会站立起来,只要能站立起来,就可以走出冰溪。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赵有水大喊起来,胖子,你快去那块平坦的冰溪上,躺在那里! 胖子一听愣了,躺在那里?我为什么躺在那里? 赵有水说,根据地形,平坦之处下面一定是冰瀑。这里的山势这么陡峭,下面的冰瀑少说也有几十丈高,国青掉下去可就没有命了! 一听这个,胖子也害了怕,哭丧着脸说,那我要是也掉到了冰瀑下面怎么办? 赵有水说,你这个体格掉不下去,肯定会像一个大铁秤砣牢牢地吸在冰溪上面。 其实,赵有水用的是个险招数,他不敢肯定胖子就能把我挡住。然而,在他和杨树方、胖子之中,只有胖子去做这件事情成功的可能性最大,他和杨树方都不行,他们的体重较轻,我滑行到他们的身上,他们不但阻挡不住我,而且还会被我的滑行冲力冲到冰瀑下面。 胖子可能也料到了自己躺在那里肯定是九死一生,但他想到我在冰层上救过他好几次,今天到了还我人情的时候了,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平坦的冰溪上面。恰巧,刚才那两把镰刀也滑到这里停住了。 胖子抄起镰刀用力扎进冰溪里,这一次扎的非常结实。然后,他往冰溪上一躺。刚刚躺下去,我就滑到了他的身旁,差几秒钟的时间我就滑到冰瀑下面了! 胖子肥硕的身躯挡住了我。 这时,杨树方和赵有水也来了,他们一人拉一个,把我和胖子拉出了冰溪。自此,迈进鬼门关一只脚的我,又把这只脚撤了回来。我绕道到平坦冰溪的下面瞅了瞅,天哪!这个冰瀑最少有三十丈高,如果掉下去......我不敢往下想了。回转身,我抓住胖子的手说,谢谢你! 胖子说,谢什么?你救我时,我也没有喊谢谢你。应该做的事情不用谢! 我们一行四人回到放柴火的地方。这时,有不少砍柴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过冰溪时一个个小心谨慎,但仍然有人摔倒。 我对几个好朋友说,为了防止再有人摔倒,把柴火都铺在冰溪上好了,我们空着手回家吧。 他们三个都说好。 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可心里却觉得很充实很踏实,这一天没有白干。 第170章 冰层救援(下) 就快过年了,我经历了一场最大规模的冰层救援活动。 我九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早上,雁浦村前的公路上驶来一辆大卡车。车到村口,下来好多人。这些人都穿着浅蓝色劳动布衣服,上衣的衣襟是收口的,衣领是竖起来的。后来才知道这种收口竖领的衣服叫做工作服也叫工装。他们脚上都穿着翻毛皮鞋,底子很厚,鞋腰很高,两排鞋眼密密麻麻,瞅的人眼晕。后来才知道这不叫鞋,正确的称呼是靴子。 这些人还从车上搬下来好多仪器,村民们都没有见过这种仪器。这些人搬动仪器时显得格外小心,还搬下来一些大大小小的锤子。搬完这些东西后,又从车上搬下来一些锅灶和瓢盆碗筷之类,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米面袋子。 我们一帮小孩子都站在一旁看热闹,越看越不懂。首先是不懂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我们看惯了在村里下乡的干部,他们的衣服和乡亲们的衣服布料差不多,区别无非是下乡干部穿着制服,比较干净一些而已。可今天来的这些人这种浅蓝色的劳动布料,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还有衣襟收口衣领竖起,在我们的认知里简直有些奇怪。还有那双靴子,足足有五六斤重,穿在脚上多沉多累呀!别说走路,单是穿着就够人喝一壶的。后来还是这些人告诉我们,这是一种户外鞋,对保护踝关节很有好处。 最让我们不可理解的是,下乡干部都是派饭吃,可这些人竟然自己带着锅灶、瓢盆碗筷和米面,显然是准备自己做饭吃。 有一个岁数稍长的人,可能是个领导,走到我们身边说,小朋友们,大家好啊! 这是向我们问好,按说我们应该回答一声,你也好啊!可那时的我们都傻乎乎的,一个个只知道傻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那时穿妈妈做的衣服。缝纫机做的衣服和手工缝制的衣服不同,针脚很细密,接近于制服。这位领导模样的人大概看出我有些与众不同,就走到我跟前问,小朋友,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一下村干部? 我也犯傻,人家找村干部自然有事情,我却反问了一句,你找他干啥? 领导模样的人笑了,说找村干部给我们安排一下住宿,还有一些事情要和村干部商量。 我说,好吧,你跟我走。 我带着领导找到生产队长张大喜家。张大喜正在帮助媳妇李玉娥蒸年糕,弄得两只手掌心黏糊糊的。 我对他说,有人找你。 张大喜看看那位领导,问,你是—— 领导说,我是地质队的刘阳晨。 张大喜一听,赶紧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握住刘阳晨的手说,哈哈,终于把你们盼来了!刚入腊月,公社的王副社长就告诉我说你们要来,村里就一直等着。住处都安排好了,其他一应事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你们先住下,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就是。说着,领着刘阳晨到住处去了。 地质队?这是个什么单位?是干什么的?我一脸懵懂。 地质队还带着一个孩子,和我们岁数差不多,穿衣打扮和县城里的孩子一样,但他身上不穿劳动布工作服,脚上也不穿靴子,而是穿着一双白色的鞋子,上面也有两排鞋眼,密密麻麻瞅的人眼晕,几天后才知道这叫运动鞋,打篮球的时候穿的。 这个孩子下车后,见到我们站在旁边观看,大概觉得都是童年有共同语言,就主动来到我们面前打招呼。他满嘴的外地口音,我们都听不懂说什么,只好哼哼哈哈敷衍塞责。 孩子们大概是天性使然,在一起很容易混熟。第二天,我们就和这个孩子相处的形影不离了。他告诉我们自己姓刘,名叫刘泽伟,那个领导模样的人就是他的爸爸。刘泽伟的妈妈是市里一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学校放寒假后,妈妈到外地一所学校开会,爸爸也要出来工作,家里没人照料,就把他带了出来。 两天后,我们终于知道地质队的工作性质了,它包含的项目非常多,简单地说,就是勘测地下有什么矿藏。我想,地下能有什么东西?除了石头就是土,有时候还能挖出水来。 到底是地质队领导的儿子,刘泽伟懂得东西太多了,我们在他面前简直就是睁眼瞎。他告诉我们,黄金白银你们知道吧? 我说知道这些东西,但没有见过,听说挺值钱的。 刘泽伟说,当然是很值钱的,但这些东西不是露在地面以上的,它藏在地下或山里面,我们肉眼是看不到的,而要想发现他们,就得依靠地质队里的勘测仪器进行勘察。当然,黄金白银是比较容易勘测到的,有些稀有金属就不容易勘测。 我问,什么是稀有金属? 刘泽伟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稀有金属,没有见过,是听我爸爸说的。 地质队自己做饭吃,天天吃馒头大饼和大米饭。这个生活质量真好,我想,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吧?我们一群小伙伴们凑在一起议论,很羡慕那个刘泽伟,生活在地质队里太幸福了! 不料,刘泽伟似乎对大米白面不感兴趣,常常拿着馒头换我们的年糕和棒子面菜饼子吃。 白天,刘阳晨带着地质队上山勘测去了,只剩下刘泽伟和一个做饭的厨师在家。刘泽伟觉得寂寞孤独,就出来找我们玩。有一天,他来到翠玉河边,瞅着白花花的冰层发呆。晚上,他找到我家说,我想吃鱼,你能不能想法给我搞到几条鱼? 我说这数九寒天的,河面都结了厚厚的冰层,从哪里弄鱼去? 刘泽伟说,鱼都在冰层下面呢!冬天的鱼肉很鲜美。 我当然知道现在鱼都在冰层下面,但为什么冬天的鱼就一定味道鲜美呢? 刘泽伟说,有厚厚的冰层相隔,杂物到不了河里,就污染不到鱼,鱼肉当然就好吃了。 即便真像刘泽伟说的那样味道鲜美,可大冬天的,冰层又那么厚,怎么捉到鱼呢?这个刘泽伟还挺有办法,说不用下河,只须在冰层上砸个窟窿,用网子伸进去,就会把鱼罩出来。 我怀疑地问,你怎么就敢肯定这个窟窿里有鱼? 刘泽伟说,冰层下面的空气不通畅,砸个窟窿后,空气通畅了,鱼都会游过来的。 我们夏天在河里摸过鱼,但从来没有从冰窟窿里罩过鱼,不知道刘泽伟的话是真是假,但一听到冰窟窿这三个字,我的头皮就发麻,胖子的遭遇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闪回,躲都躲不开哩,谁也敢去砸冰窟窿? 刘泽伟大概想吃鱼想疯了,说你们要能给我弄到鱼,我就给你们每人买一双篮球鞋,说着抬起脚来说,看,就是这样的鞋,回力牌的,全中国最好的篮球鞋! 我们都没有穿过回力牌篮球鞋,只是觉得鞋的样子太好看了,如果弄一双穿在脚上,也不枉长了一回脚! 我和杨树方、赵有水、张小虎、胖子等人一商量,大家都同意砸冰窟窿抓鱼,因为回力牌的篮球鞋诱惑力太大了! 赵有水提议到白仙汪里弄鱼,他说翠玉河里流动的水结冰都不太厚,上去有危险。白仙汪里的水不流动冰层结的厚,保险系数大。 让我们没有料到的是,白仙汪里的冰足足一尺多厚,费了好大劲都砸不开。 张小虎说,咱用炸药炸吧! 从哪里弄炸药?赵有水问。 张小虎说,上次村里修水渠剩下的炸药雷管都在我家放着呢,我瞒着父亲偷一些出来。 杨树方说,听说白仙汪里有神仙,咱们放炸药别把神仙炸死了,那可就惹下大麻烦了!咱们能斗过神仙吗? 张小虎说,如果一点炸药就能把神仙炸死,那它还算什么神仙?神仙是不会死的! 也没有其他好的办法,最后大家一直同意用炸药炸冰层。这天上午,刘泽伟带了一个网子随我们来到白仙汪。张小虎用钢钎在冰层上凿了一个坑,放进炸药和雷管,随后把导火索点着。在导火索“刺啦刺啦”的响声中,冰层上的人赶紧往白仙汪旁边的石阶上跑。 刘泽伟可能没有滑过冰,他见别人跑也跟着跑,不料一个跟头栽倒在冰层上,恰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厚厚的冰层被炸出一个大口子,紧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巨响,白仙汪里有一大半冰层被炸蹋,沉到了水里面。别人都跑出来了,只有刘泽伟伴随着炸蹋的冰层掉进了水里! 刘泽伟不仅不会滑冰而且还不会游泳,在水里一阵乱扑腾,喝了不少水。他急的大哭起来,这一哭,又呛进去不少水,再有一会儿就会溺死在白仙汪里。 情况异常危急,我连忙跳进水里去拉刘泽伟。不料,他的棉衣着了水变得死沉死沉的,我的衣服也都湿了,拉不动他。 我一看汪边的胖子,就喊,你快下来! 胖子说,我也不会凫水。 请看下一章:捡拾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