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的婚礼》 第一章 归来 午后暖暖的阳光从我身后那个大大的玻璃窗射进来,让人懒洋洋地想睡一觉。我伸个伸懒腰,把手搭在身后那张墨绿色的沙发上,让阳光暖一暖我有些冰的手。 身边的维儿拍打了我的大腿一下,略带一点笑意地骂道:“你怎么还是这副懒骨头?这又不是你家,别哪儿舒服就倒哪儿好不好?” 我不理会她,索性把鞋子踢掉,卷上了沙发,立刻,维儿尖叫了起来—— “猪啊—你这只猪,放下来,脏死了——” 她的尖叫声冲破云霄,震得我的耳膜有些发疼,我伸手把茶几上的糖果盒捧在怀里,开始大肆搜刮维儿最爱的珍品。 “喂,姓宁的,你和我过不去啊?”维儿凑上来,企图抢下我手中的糖果盒。 我眼尖地抓住一颗包装得很漂亮的糖果,然后把盒子递还给她。 “不要啦!好姐姐,那种糖果我只有两颗,你不可以这么残忍啦,还给我……”维儿噘着小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 我冲她甜甜一笑,她立刻别过头去,说:“别用那种笑对我,我招架不住会吐的。” 我转过她的脸,仍旧是甜甜地笑着,她作势要呕吐,翻翻白眼,倒在沙发上,装死。 我开心地挠着她的肚子,她立刻尖叫着和我扭成一团,两个人笑到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时,门铃响了,维儿无奈地起身,用手拨拉拨拉头发,问我:“怎么样?头发乱不乱?” 我摇摇头,她才满意地去开门,途中还不忘乘机多拉平几下衣服。 我捧起她的糖果盒,在她的家里肆无忌惮地逛了起来。管她的客人是谁,都是一张张裹在胭脂水粉下的脸,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何况我离开这里那么久。 到底是多久呢?有九年了吧?维儿的女儿也已经四岁了,那个坚持要三十而立的豆子也已经订婚了。 听说大家都过得很好——好就好了,九年啊,谁都不容易啊! 我转到维儿的卧房,墙上一张半人高的照片吸引了我,我慢慢地渡着步子走过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照片中的主角们。 穿着破旧牛仔装,手中扬着长鞭,腰间插着两把短枪的帅哥及坐在一匹骏马上穿着红色墨西哥歌姬服饰的美女便是阿凯和维儿了,照片的右下方注明了这是一张婚照。 蛮好玩的婚照,特地跑到墨西哥请著名的墨西哥仙人掌当婚伴。 维儿笑得很甜,阿凯也是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收回视线,我打量起维儿的房间,他们的大床同样吸引我,真想躺上去好好磨一磨。维儿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你怎么跑到这儿了?害我好找!” 我回过头,对她歉意地笑笑。 她走到我身边,挽着我的手,对着她的婚照说:“很特别对不对?那儿好好玩,那些歌者的帽子都好大!哦,还有那些仙人掌——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想过去那里,我甚至还不知道有这个国家的存在——” 她的声音暗了下去,“是在和朋友们商量要去哪里渡蜜月的时候,朋友们提议的,去那里拍婚照曾经——是你的梦想。” 我别开头,却注意到了门边有另一张婚照,人很多,几乎都是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看不清楚到底谁是谁。 维儿一一为我解释:“这是舞儿,这是她老公……这是妃儿,她老公那时还只是她的男朋友而已,你可能还没见过她老公吧?很帅哦,一百九十二公分,吓死人,不过没办法,谁让我们妃儿也那么高……这是宾和他老婆,他们前两年生了个千金……” 我拉住维儿的手,感伤地看了她一眼,手转而摸向像框下的一行字——缺宁扣儿小姐,甚憾。 泪水掉出我的眼眶。维儿抱紧我的手臂,喃喃地说:“回来就好了,天知道我们有多想你。” 吸吸鼻子,我轻轻地抚摸着维儿的头发,她突然跳起来,惊叫道:“天啊!我们在干什么?大厅有客人在等我们,我是来叫你的,快走!” 是谁?我问不出口,一种不祥的感觉窜上心头,我的手开始发冷。紧紧握住刚才从维儿眼皮底下抢来的糖果,企图用我的手掌体温融化这颗糖果,却发现我的手掌已冰冷到麻木的地步。在我手中的真的只是一颗糖果而已吗? 现在的我,需要一杯热咖啡。 回大厅的路漫长得可怕,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很慌乱。维儿把我一路拉回去,让我傻愣愣地与四个陌生人对视着。 他们错愕地看着我,我淡笑着,把手中的糖果盒放在茶几上,然后和维儿一同坐下。 没有人说话,我的手冰得发疼,抓过我的手提包,我慢悠悠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烟,点了一根,企图想从那一点点小光中找到点温暖。 “你怎么又抽了?嗓子都成那样了,还抽!”维儿厌恶地皱起眉头,伸手抢过我手中的烟。当她的手碰到我的手时,她愣住了,仿佛我冰冷的手指泄露了我所有的心事,她看了我一眼,把烟递还给我。 我接过烟,抬起眼睛正视他们。 “扣儿?”一个女人喃喃地唤了我一声,随之,马上大声地惊叫着:“扣儿?是你吗?天啊,真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我仍是淡笑着,我并不奇怪她这么久才认出我,像我,根本就当她是陌生人。 另一个女人也尖叫了起来:“没错,是扣儿,天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完起身挤到我的身边,激动地抱住我哭着。 “很棒对不对?”维儿在旁边尖叫着,让伏在我身上哭的女人哭得更厉害。 眼泪真的可以代表思念吗?为什么另一个女人没有哭?她只是淡淡的笑着,除了刚才短暂的激动,她没有别的表示。 剩下两个男人,一个我真的不认识,另一个——似曾相识吧! “你不走了吧?”伏在我身上的女人轻轻地推开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边,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笑着点点头。她应该是夕子吧?很容易哭的一个人。 “我差点忘了。”夕子边擦去泪水边笑着为我介绍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我老公,叫梅原,你叫他阿原就好了。” 我冲梅原善意地笑笑,他也回给我一个友善的笑容,附带两个酒窝。 眼角瞄到另外那两个人,他们相依偎着,不肯多说一句话。终于,我勇敢地正视他们,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九年来,在我梦里一直不肯妥协的就是这正视他们的勇气。我坦荡荡的,不再逃避,他们也很大方的与我对视,一样不肯妥协。 我细细地打量着那两个人,他们也细细地打量着我。最后,我笑了出来。因为我发现他们苍老得可怜,已不见了当日的风采。 那个女人始终不变的是她倔强的眼神——从不服输,也从不妥协;她仍是那么骄傲地看着我,看我什么?看我的脸上是否也和她一样裹上脂粉,还是看我的眼角有没有和她一样丑陋的鱼尾纹? 我轻轻地牵扯着我的唇角,她也浅浅地笑了一下,仿佛是一面镜子,我在看着自己的表情。 我的目光从她脸上慢慢往下移,突然,愣住了。 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怎么,她有了? 我的心似乎被人用力地揉了一下,痛! 惊觉到我的目光,维儿打圆场似地说:“珏儿和屿枫结婚快四年了,今年才打算要孩子,你看看珏儿,她胖了不少吧?” 屿枫?我呆呆地将目光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啊!是他,没错,还是那张刚毅的脸,只是而今已温雅了许多。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成家立业的缘故,何况他正准备要当爸爸了呢!他胖了一点,珏儿照顾得很周到。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有些不安了起来,轻轻地咳了一声,他的手放在大腿下压着,身子往后挪了挪,紧张环绕着他。 维儿又开始打圆场:“那个——不如把大家都叫出来,吃一顿吧。” “好啊!”夕子举双手赞成。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珏儿和屿枫也点头赞成,立刻,维儿和夕子开心地跑进房间里换衣服,梅原起身去他们以前经常去的那家饭店张罗,客厅里便只剩下我、珏儿和屿枫三个人无言的对坐着。 珏儿的手不时地抚摸着她的肚子,那是一种隐藏在沉默底下的喜悦——她即将要做母亲了,而这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屿枫曾经温厚的大手掌终于从他的大腿下抽了出来,不安地握着。看了我一眼,他问我话的声音有些抖:“没带你老公或是小孩回来吗?这么久不见,也不知道你先生长什么样……” “我还没结婚。”我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又愣住了。我想,他们愣住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我说的话,事实上,他们知道我不可能结婚。他们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沙哑的声音。 “你的声音……”屿枫迟疑地看着我。 “烟酒过度。”我简单地回答他。 “不要抽太多,我都不抽了。”屿枫说完,低下他的眼睛,看着地板不再讲话。 算是关心我吗? 没有人再说什么,我向后靠去,暗自搓了搓冰冷的手,问珏儿:“宝宝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预产期在明年四月份。”珏儿开始眉飞色舞地说:“我好想要一个女孩子,可以给她绑辫子,也可以给她做裙子;可是屿枫想要个男孩子,他说可以和儿子一起去钓鱼,龙凤胎就好了……”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肚子。 屿枫挺了挺背,试着用最轻松的语气和我交谈:“这次回来应该会等过年后再走吧?” “不一定,说不定明天就走。” “这么快?为什么呢?豆子元宵要结婚你知道吗?多住一些日子嘛,等过了元宵再走也不迟啊……豆子的未婚妻你还没见过吧?”屿枫急切地说道。 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这么多话?记得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害羞,一见到女生就开始脸红,一天中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看来,那一切真的都是以前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冲他们歉意地笑笑,拉开手提袋,把电话接了起来。 电话是我的他打来的,在电话的那一端,他很急切地催我赶紧回去。 “我可能没那么快回去,我想多住几天,元宵有个朋友结婚。” 仕奇——我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接你吧,顺便认识一下你的朋友们。” “随你便,什么时候来?” “明天动身。” “几点的车?” “最早的那班,别错过了,要去接我。” “好,再见。”我关上手机,转而又点上一根烟。 珏儿的声音传来:“是男朋友吗?” “对啊!”我笑笑地看着她说:“他明天要来,我回来的这两天他很担心,所以要来看看。” “真的?太好了!”珏儿开心的笑出来,比我还兴奋地计划着:“我们给他开个欢迎会,再带他四处走走,去爬山好吗?好久没去了,扣儿,你也很久没去那座‘圆山’了吧?那山上现在有好多的果树哦!还有……” 她的声音好不容易停下来,我揉揉太阳穴,有点烦。 我想我知道屿枫为什么话会多了——近墨者黑! 屿枫关心地握住珏儿的手,说:“你身子不便,还想去爬什么山?” “不要紧,真的。”珏儿深情地看着她的男人。 真受不了这种肉麻。 这时,维儿出来了,穿着一件乳白色高领羊毛衣和一件咖啡色中裙,头发高高地扎起,手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有点刺眼。 她在我们面前转了一圈,兴奋地问:“怎么样?” 我赞许地点点头。 她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龄年轻很多,这装束令她年轻又有活力,漂亮极了。 珏儿和屿枫也说不错,夕子马上尖叫起来:“我!是我帮她挑的,我功不可没!” 维儿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生了小孩了,不知还可不可以穿成这样子?” “好看得不得了。”我边说边拍手,再一次表示我的赞成。 可怜的女人,才二十九岁,似乎已经年老得不成样子了,看来不结婚还是好的。 “那我就这么穿了?”维儿又问。 “外面冷,多加一件大衣。”屿枫提醒她。 他对每个女人还是这么的细心,除了我,我想,永远除了我。 维儿乐颠颠地去拿衣服了。 梅原冲了进来,兴奋地叫着:“人都差不多齐了,阿凯也在那儿了,我速度够快吧?我只是和他们说有位美女回来了,他们就立即出来了。” 夕子走到她老公身边,端了杯水给他,说:“可能是以为小芙回来了吧?她去日本也已经两年多了。” 小芙?那个漂亮的小家伙,也长大了。 “那我们走吧?”维儿站在房门口说。 我拉了手提袋,站了起来。 屿枫小心翼翼地扶着珏儿,像捧着一件水晶似的那么虔诚。 我走在他们后面,注视着他们,看屿枫是如何仔细小心的为珏儿穿上鞋子,再披上风衣,围上围巾。似乎没有我的眼神成为一种阻碍,他们的眼神才是最重要的——彼此幸福地交汇着。 他们穿完了,我才去拿鞋子。 “扣儿,你的鞋子好漂亮啊,有点像我昨天在商场看到的那双。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穿高跟鞋,就算是上体育课你也不肯穿平底步鞋,对不对啊,屿枫?”珏儿把头转向她老公。 屿枫笑笑的,像记起一件被遗忘了很久又很可笑的事情似的,说:“是啊!好像踩高跷哦。” “还经常让老师批评呢!”珏儿马上接下去说,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已有些微妙变化的脸。 我木纳地系好鞋带,站起来,鞋带绑得太紧,令我有股想向前踢地冲动。 珏儿比我高出许多,但站在高大的屿枫身边仍像一只小鸟。 拿下衣架上的大衣,我慢慢地穿上,慢慢地走出屋子。迎面吹来一阵风,有点冷。我缩了缩脖子,抖了起来。 一行人缓缓地迎风走着,维儿打电话给她老公,两个人用一条无形的电话天线牵着,聊得很开心;夕子紧紧地拉着梅原的手,生怕他丢了似的——只有我是孤单的,此时,好想我的仕奇。 我们要去的地方离维儿的家不是很远,所以没多久,我们几个便出现在老朋友们的面前。 大家细细地辨认着我们这几张刚来“报到”的脸孔,当我把大大的波浪卷头发往后甩去,露出我不曾施脂抹粉的脸时,人群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扣儿!是扣儿!” 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 我只是微笑着,因为我不知道我除了微笑,还能做什么。 大家激动得不得了,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我这几年来的生活。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这会勾起很多人不愉快的回忆。 待每个人都坐定后,菜便上来了。我静静地吃着菜,是真的有些饿了。大家的话题渐渐的远离了我,各自寻找各自的话伴去了。 只有两个人从头到尾在注意着我,那目光如同尖锐的矛,刺穿我的镇静,让我内心深处那积压太久的愤怒悄悄苏醒。 一向最爱与我吵闹的宾隔着桌子冲我喊:“扣儿,你结婚了吗?有没有小孩了?” “我猜她一定还没结婚。”宾身边的豆子接下话题,又问我:“你结婚一定会通知我们的对不对?” 我冲他们微笑地点点头。 珏儿的声音冷不防的从天际传来:“扣儿的未婚夫明天要来。” “是吗?扣儿,是真的吗?”我身边的舞儿尖叫出声,兴奋地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看向珏儿,她有点不安垂下眼睛,怎么?她也希望我找到一个好归宿?还是想借此来减少一点对我的愧疚感? 没用的!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望向我,等着我的回答,看是否和他们猜测的一样。 “是我男朋友要来。”我淡淡地说。 这次人群是真地安静了,每个人都怔怔地看着我。 “怎么?吃菜啊,大家都停下来干什么?”我笑笑地招呼着他们,“我男朋友要来有什么稀奇的?我又不是没交过男朋友,就拿我们今天这桌人来说,里面就有我曾经的男朋友啊!” 一声筷子掉地上的声音传来,每个人又看向发出声音的人,是珏儿。 她低着头不语。屿枫为她捡起了筷子,递给身后的服务生,示意她再去换一副。 其实我知道每个人的惊讶只是因为我沙哑的声音,而非是别的什么,但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直不肯妥协,一直在告诉我——这只是另一个开始而已。 没有人再说什么,我拉起身后衣架上的手提袋及大衣,起身,说:“我吃饱了,明天我男朋友来,我做东,还是这边好吗?菜挺合我口味的,你们都要来哦——我先走了。” 就像一阵风吹过,没有人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走了,没有人能挽留得住我,如果有,早在几年前就留下我了。我是一定要走的,我自由而不受约束。 风冷冷地吹进我心里,路上的行人真少!这倒好,让我可以好好地理一理我的思绪。 突然间,有人拉住我的手,那动作温柔得虔诚,从手掌传来的温度熟悉得不真实,遥远的温馨感又赶来了。不可能是那个人,不会是他——我转过头,真的是他,屿枫。 “到家里去坐坐吧,你没吃多少。”他说。 我望向他的身后,不远处,走得很慢地是珏儿,一手扶着腰,一手放在肚子上。她走得很吃力,六个月大的肚子有那么重吗? 我不说话,也不表示,三个人在灯火辉煌的街上吹着风。最后,屿枫拉着我走向珏儿。走到珏儿的身边时,他放开了我的手,改去扶珏儿,而我?竟跟他们走了。 是什么让我跟他们走的?是什么让我又一次相信了他们?我想,或许是我内心深处那个还有一丝软弱的我在做怪吧! 有一种爱很奇怪,历经多少年,还是没变,即使你在心的周围筑起了很多防护,只被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给摧毁了,没有翻身的余地。 第二章 珏儿和屿枫 珏儿和屿枫的小家布置得很漂亮,最吸引我的是放在客厅里的那个大布偶。 “坐。”屿枫招呼着我,把我安置在客厅的大沙发上之后,他便钻进了厨房里。 珏儿挺着肚子,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轻轻地放到我面前,问:“喝吗?会不会嫌太冰?” “我想先来点热的汤。”我边说边搓着手。 她顿了一下,才听清楚我那沙哑的声音在讲些什么。她朝厨房的方向喊:“屿枫——先来一碗汤,扣儿冷了。” “好——”屿枫应了一声。 笑笑的,我们又安静了。 我向后靠去,把头发夹到耳后,目光却不知不觉地又落在了珏儿的肚子上。 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说:“还记得以前吗?姐妹们总爱开玩笑说以后要你生一窝小孩来分,因为大家都羡慕你的漂亮。” 我微笑着把手放在额头上。是啊!那个时候…… 屿枫微笑着从珏儿身后的厨房出来,那笑容竟和我的一样。他的手里拿了只勺子,却是一副绅士模样地问我们:“两位女士,没什么菜了,来碗番茄蛋汤好吗?” “好吗?”珏儿温柔地问我。 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屿枫立刻又钻回厨房。 又是一阵沉默。 我咳了一下,企图打破我们之间的这层尴尬。珏儿深呼吸了一下,笑笑地问:“你男朋友长什么样?” 她是真的想知道还是因为我们之间太安静了,而她随便扯一个话题?管他的,问了就回答吧! “他很黑,高高瘦瘦的,戴一副眼镜。”我简单地回答她。 “对你好吗?” “好啊!”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兴奋地睁大眼睛。 我挑高眉头,注视着她,不讲话。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会让她想到些什么,因为她方才的表情就让我想到了以前那个天真的我。 她有些不安地笑笑,说:“不好讲就算了。” “不想听吗?”我颇有兴致地问她。 “不!不是……只是如果讲了会不高兴的话还是不讲的好。” “不高兴?不会啊!我很高兴,故事讲完了之后不高兴的人不会是我。” 她看着我,眼睛大得不真实,小小的梨窝挂在她的嘴角边有些生硬。 “我去看汤好了没有。”她说。 “我不是很饿。” “不好啦!你也没吃多少。我去看看,马上就来。”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关切,好像真的很关心我似的。 才不接受她的虚伪关心呢!我从包包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目送她和她的大肚子走去厨房。 好奇怪哦!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逃避话题的人竟然会是当初勇敢的她,难道我真的坚强了,还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的错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烟灰缸,在大厅转了起来。 大厅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吧台,吧台的柜子上摆了很多的酒,其中有一瓶82年的小葡萄红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过去,轻轻地拿起酒瓶,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口,瓶子还没开封过,所以只闻到一鼻子的灰。 “要来一杯吗?”不知何时,屿枫已经站在我身后。 “上面好多灰尘。”我说。 “很久没有整理过了,从知道珏儿有小孩了之后吧!我戒酒了,但是如果你要是想喝,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破例一次!”他傻呼呼地笑着,用围裙擦了擦手。 我放下酒,敲了敲烟灰,顺手把烟灰缸放在吧台上,眼睛却落到了雪白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婚纱照及婚照底下的那只白色大狗熊布偶。 屿枫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说:“漂亮吗?呃——我是说布娃娃,好看吗?送你的。” 我的拳头轻轻地打在布偶脸上,没回答他的话。布娃娃?我已经有好多好多了的布娃娃了,但多了又可以怎么样?伤心的时候又不可以躲进布娃娃的肚子里痛快地哭一场。 “你现在还打拳吗?”屿枫的声音突然降了下来。 怎么,他还记得?还真有心啊! “早就不玩了,偶尔只当是健身,没有以前那种傲气了。”我笑笑地看着他,突然,我朝他做了一个漂亮的击拳动作,吓了他一跳。 他随即大笑起来,把我拉到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漆黑的天色让玻璃变成了一面若大的镜子。屿枫学我做着刚才的那个动作,高大的他看起来有点笨拙。他感叹着:“还是你做好看啊!怎么说你那时也拿过女生组的金牌,虽说那时女生组只有两个女生报名,但真的,你很厉害——不过你看,九年没见,你还是没长高,还是只站在我的胳肢窝而已。” 他笔直的站好,用手在我的头顶和他的胳肢窝来回比划着,然后自顾自笑得傻呼呼的。 镜中的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纯的年代,那时的我们天真不知愁,无忧的样子就像此时这般,光是站在镜子前就可以让我们满足。我是比他矮了许多,那时我喜欢拿身高的问题和他闹,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这种距离,他放弃了他最爱的篮球,我也垫上了不下十公分的高跟鞋。 我最讨厌的事就是赤足与他站在一起。“扣儿,屿枫!”珏儿的声音自我们身后柔柔地传来。 我转过头,看见珏儿一手扶着腰,另一手端着一盘菜,颤巍巍的,令人看了觉得可怜。 我原本想上前去接过她的菜,屿枫却早我一步上前,扶住了她。 “干嘛,我来就好了。”屿枫没有怒意地瞪了她一眼,又说:“你陪扣儿坐一会儿,我来端菜。” 珏儿回了他一个会心的笑容。不一会儿,屿枫已经风风火火的将菜端上了桌子。 “少了什么吧?”屿枫边念叨着边抓抓头发。 “没有碗筷。”珏儿温柔地提醒。 屿枫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对!我怎么给忘了,对对对!还有碗筷,我去拿,多谢老婆大人提醒!” 看着他又匆忙地跑进厨房拿碗筷,珏儿禁不住笑骂了一句:“没大脑。” 转眼间,屿枫出来了,好不容易就坐了,分了碗筷,他开心地宣布道:“我们开动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仍有一个很漂亮的酒窝。 我低下头,有点落寞地径自吃起来。 “好吃吗?”珏儿和屿枫不约而同地问。 我的心抖了一下,有点酸涩的感觉挤上心头,只是不语的地点点头。然而这已经让他们很开心了,尤其是屿枫,笑得像个孩子。 接下来,我们开始静静地吃饭,没有人再说什么,似乎是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 偶尔,屿枫会夹菜给珏儿,珏儿总是回报他一个会心的笑容。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有好几次,屿枫夹菜的手是想转到我这边来的,可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后,就又夹到了珏儿的碗里去了。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才放下碗筷,问:“可以来点喝的吗?” “来点香宾好吗?”屿枫兴奋地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就跑去拿酒了。 珏儿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关切地劝我:“别喝了,你不是烟酒过度吗?别让嗓子太累。” 我冷冷地抽回我的手,拒绝了她的关心,我不要她的同情,所以这酒,我是一定要喝的。 屿枫把酒放在我的面前,倒了一杯给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小嘬了一口,身子向后靠去,目光却刚好又落在了角落里的那只小葡萄红上,笑笑的,没说什么。当目光开始慢慢地溜达这幢白色的建筑物时,我想,我应该好好地夸一夸他们的婚照了——仅出于礼貌,但事实上,他们的婚照是真的很好看,很正式,很传统。 那婚纱照使我的心情很沉重。 “婚照很漂亮。”我说。“是吗?”珏儿开心的回过头去看婚照,嘴里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是小芙的表哥拍的,她表哥开了一家婚纱店,说是只要是我们姐妹去,一律免费的。你看到了那婚照下的熊仔了没有?很可爱对不对?呆会儿回去时把它带走吧!送给你的……” “怎么说?”我打断了她的话。 “我和屿枫结婚前一起去买结婚用品的时候,在一家很漂亮的商店橱窗里看见了它,就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这只熊仔。那时,我们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它送给你,因为你一直都很喜欢这些布娃娃、小手工艺品什么的,我们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可以亲手送到你的手中。” “它太大了,我抱不动。” “很轻的,我都抱得动。” “不!很重!”我坚持着。 事实上,我没抱过那家伙,只是心里面难受得紧,那不单单是一只布娃娃而已。 “好吧!”珏儿叹口气,又说:“如果改变注意,随时可以来抱走它。” 我笑笑地冲她点点头。 “说说你的男朋友吧。”屿枫突然开口。 珏儿似乎也很感兴趣,换了一个坐姿,把身子靠向沙发扶手,然后娇小的身子便整个缩进沙发里——不知是沙发太大还是她太娇小。 看着珏儿的大眼睛,我一点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你男朋友对你好吗?”珏儿又问。 “当然好,他可是我的男朋友。”我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屿枫。 他低下了头。 珏儿也安静了。许久,她像是找话题似地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不可能有婚礼的。”我肯定地回答她。 笑容僵在珏儿的脸上,她怔怔地看着我,声音小得可怜;“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好想理清楚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了青春的本钱,也因为我没有那个命吧!但这样说来又有点好笑,我才二十九岁,二十九岁算老吗?这个年龄结婚不算迟吧? 我依旧是笑笑地看着珏儿,却惹怒了一直低着头的屿枫,他握紧拳头突然站了起来,严肃地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只是笑!” “除了笑我能做什么?”我仍是笑着,问。 他终于爆发了,态度回到了从前,不留情地朝我吼着:“怎么?你还在怨恨我们吗?你是回来讨债的吗?” “你别再折磨我们了……”珏儿的表情可怜兮兮的。 折磨?多可笑的字眼。我怎么折磨他们了?那个令我痛恨的当初,折磨我是他们一贯的态度。灰暗的日子在他们手中一码一码的加注在我的生活里,而今他们却反过来说我?哼!多可笑的“折磨”! 我嘲笑似地扯弯我的嘴角,珏儿却忍不住哭了出来,别过头,不让我和她的男人看见她的泪水——能不看见吗?不能!所以屿枫冷冷地问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我可以怎么样? 面对他的愤怒,我一笑而过。当初不敢面对这份伤痛的人是我,操控着我的命运的人是他们,而现在,我发现我像在欣赏一出戏,用着游戏的态度捉弄他们。 我有一丝痛快。 把面巾纸递给珏儿,我说:“别哭,我不是回来看你的泪水的,你的泪水会使我沉重。” 屿枫替她接下。 珏儿擦擦泪水,红着鼻子无奈地笑笑,声音有些不真实的平静,“你还恨我们,对吗?” “没错啊!” “为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她突然直视我的眼睛。 我没有回避她的眼睛,我读得懂她眼里的讯息——她在嘲笑我的坚持,她认为我这么死心眼地恨他们这么久很没必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平静地说,“这么久以来,我逃避自己、家人、朋友和你们。我一直过着蜗牛般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少了一样东西,我才回来了,我只是回来找样东西。” “找到了吗?” “没啊!没有找到。”我无奈地摊开手。 珏儿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她赶紧抽了一张面巾纸捂住鼻子,企图把泪水逼回去。 叹了一口气,我又从包包里摸出烟。点了一根,只吸一口,想了想,熄掉了。 “你过得好吗?”珏儿又问。 “不好!” “既然不好,为什么不回来?”她提高了声音,眼泪却掉了下来。 “为什么要回来?回来看你们多幸福而我多落迫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她可怜兮兮地哭着,手掌覆盖在脸上,哭声减淡在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掌里。 屿枫的手不知所措地搓着,我知道他想安慰他的女人,可我——他曾经的女人在看着,于是他紧张和不安了起来。 想了想,我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虽然我已经很平静不需要再用烟来掩饰,可是烟能让我更好地理清楚思绪,也算是我替他们点的吧,他们需要好好想想。 “我很想你回来,很想你……”珏儿抬起泪眼,认真地看着我——那泪水是咸的吧? 我淡淡地回应她:“你们幸福地生活着,早已经没有我可以生存的地方。这么久以来,我只要一想到你们,似乎空气全没了,我窒息着,却始终逃不过你们的影子。” “别再走了好吗?” “不!我仍是要走的。” “为什么?”她不理解的地看着我,咬紧下唇。 我手上的烟灰这时掉到了茶几上,我从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擦去那一团被燃烧掉的灰烬。 我看向屿枫,他的眼神也和珏儿一样,让我有点动摇。我可以和他们说我这九年来发生的事情吗?如果我当初选择留下来,如果我当初没放手,那今天的局面会是什么样的?我并不是在后悔我当初的选择,我并不后悔!我想无论我做什么样的努力,他们仍会在一起,我的未来已经注定是一片灰暗。他们那时已决定要伤害我就不会管我的痛苦,那我又为何要重新选择?注定是要受伤的。 珏儿的泪水像珍珠一样,她连哭起来都那么好看。她哽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走呢?” “为什么?”我自嘲似地问自己,又问他们:“想听吗?” 他们点了点头。 我熄掉了手中的烟蒂,就像是重新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样,我又点了一根烟。 “擦干泪水,”我对珏儿说,“静静听我讲完,别哭,别打搅我,你只需要听。”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开始讲—— “离开你们的时候我没有带多少行李,只有两三套衣服和一本我舍不得丢掉的日记本。身上穿最轻便的衣服,惟独脚下的那双鞋是沉重的,因为那是屿枫送给我的,也因为我每走一步就离家远了一步,直至我一个人登上了远去的那一列车。 我知道车子要去哪里,只是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我一个人是否可以活得下去。 那时候我过得很迷茫,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在那座陌生的城市,我流浪着,决定要放弃自己——说白了,我只是在找一块自杀的地方。但是我不要干脆地死去,既然每个人都在折磨我,那我就不能那么快死去,我也要折磨我自己。 那时,我没有生气、没有色彩地在残喘着,我相信我是已经死了。 我生活的城市离你并不远,屿枫,只有四百二十二公里,即使后来你去读大学,我们之间也不过是一日的车程之遥……然而你从没有来找过我,我知道,我地离去对你是一种解脱。 你们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没有交任何朋友,孤独的躲在租来的小屋里,天天把自己浸在酒精里,抽着烟麻痹自己的神经,当自己清醒后马上又开始折腾自己……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不这么做我只会哭,只会用一切最恶劣的手段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时我会停下来,哭着写日记,写寄不出去的信,一封又一封。 后来有一次,我酒醉迷迷糊糊地走出公寓,在马路上乱逛,最后倒在了公路旁,一个好心的男人把我捡回家,给了我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他就是我现在的男友——仕奇。 是仕奇让我又一次活了起来,是他让我又点了一把火照亮了我心中黑暗的那个角落,是他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他教我要爱自己,教我反抗、保护自己和说‘不!’。 你们若以为我就此得到了幸福那就错了。仕奇是一个思想负担很重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缺陷,所以我们爱得很辛苦——我的辛苦是因为我仍是恨着你们,所以我无法给仕奇一份完整的爱;仕奇的辛苦则是因为他无法正视我的过去,所以他无法给我一份正常的爱。 我的过去是什么?只是一堆无知的人在犯着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我很累,时常委屈地哭泣,就只是因为我爱他同时恨着你们。 仕奇与我谈得最多的是死亡。 终有一天,要么我先离开他,要么是他先离开我,我们没有未来,没有婚礼,因为—— 我发现我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不是仕奇。 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伪君子,他为了一个与我姐妹相称了十几年却轻易背叛我的女人,把我一脚踢进了绝望深渊,根本就不念我们过去半点情份——这样的男人,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不配! 你们永远也想不到那份痛苦,因为你们是幸福的,快乐的,根本就不用去烦恼我的问题。 你们也要为人父母了,可你们能了解我当时的感受吗?不能!因为你们的孩子是幸福的,他不必担心他的母亲流浪街头,不必为自己是生存或是死亡这个问题忧愁;你们的小孩注定要活着,他会在众人的祝福下长大,会有很多玩具,会有他爸爸的肩膀骑着玩;他可以开开心心地背着书包去上学,大一点点的时候他也会有自己的玩伴,会有自己的朋友;再大一点点,当他可以给自己做主的时候,他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爱的和爱他的人……而我的小孩却注定要夭折!要躺在冰冷的托盘上,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力。 医生告诉我,孩子已经四个月大了,要拿掉是很危险的。我当然也很希望孩子能保下来,可是那时我只有二十岁,年轻得让自己害怕。 我失去他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仕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我,不让我放弃自己的生命。 是的,当孩子被强迫从我体内取出时,我也准备要放弃自己。我绝望无助的大声嘶吼,我清晰地感受着那份痛楚,感受着那脆弱的生命是怎样在我身体里反抗着、挣扎着,他是不愿离开我的身体的,可我没有办法,只能用我的鲜血和仕奇的眼泪做他的陪葬——除此外,我什么也给不起。 手术并不是很成功,医生告诉我,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而这便是我付出的最惨痛的代价。 从仕奇手掌里传来的温暖让我在最痛苦的那一刻缓了过来,而对你们的恨却使我更加坚强地活了下来。 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这一切痛苦加倍的从你们身上取回来! 珏儿,你纯洁,你美丽,你曾看不起那样的我。你说好女孩应该守身如玉,于是你纯洁地破坏了我的爱情。你觉得自己没有错,因为你至始至终都保留了完美的自己,你并没有使什么卑劣手段去得到屿枫。 我肮脏,是的,我不纯洁,我正是你看不起得那一种人。但你为什么不看不起你的丈夫?因为男主角正是他!你一味的地认为我可怕,那他呢?他可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男人! 我无法再拥有完美的恋情,因为我始终认为爱情的最终形式是婚姻,但你说,一个内心已无完肤而且又无法生育的女人可以有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你们是王子和公主,我只不过是小小的配角,是每个作者笔下了了几笔便掠过的小角色——所以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命可以上大学,无忧无虑地过着大学生活,然后毕业、找工作、结婚……你们唯一担心的也只不过是在某一天遇见我时该换上哪一张面具来对我。 这九年里,我做过很多份工作,我今天所有的成就都是我自己拼回来的,这当中没有你们的鼓励,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你们地鼓励;这当中也没有你们再来参插一脚,你们一定以为我就这么死了,对不对? 而我所受过的苦与累,只有仕奇一路陪我走了过来。他不是一个有钱人,所以他只能陪我一起吃苦;他也不是一个懂浪漫的人,所以我总自以为委屈的独自伤感。但是我爱他,虽然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仍是爱他的。 渐渐的,我感受到自己的苍老了,满腔的怨恨开始懂得该如何去积压,所以我今天才可以平和的和你们并肩坐在这里。亲爱的,你别怪我太小气,过了这么久,又找到了一个我爱的人,却还这么坚持憎恨你们。 我相信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你们,也有足够的恶毒言语可以决裂我们之间的一切。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力气。 孩子不可能再有了,每当我想起这一点,心就有如刀片在割。我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力,就在我年轻的二十岁这一年开始;婚礼也不会再有,因为我无法忘记你们当初对我承诺过的话,我无法握着仕奇的手,心里却布满你们所给的阴影走进礼堂。对你们而言,诺言并不后悔当初出口的理由,那也只是你们一时动情许下的。 珏儿,你记得你当初对我承诺过的话吗?你说你不会再涉入我们之间,你说你爱的根本就不是屿枫,可是你最后还是背叛了你给我的承诺,直至现在做到最彻底,与他结婚,有了小孩;屿枫,你也说过,你的世界真正爱的、用心爱的、永远爱的只会有一个人,你承诺过要回我身边,你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可你却在我的床上想着她,我只是一个影子,你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是我自己太傻了! 别否认我对你们说的这些过错,也别否定我的话。我没说错,你们自然是另一个角度地评价我。你们也痛苦,因你们之间卡着一个我,左边是友情,右边是爱情,拿捏不到一个平衡点,越是无法在一起,你们就越是相互爱得痴狂。 我走了,退出了,不再过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日子,不再和黑暗中的宿命做斗争。然而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对你们的恨却从未停止过地跟在我身后,我几乎崩溃,要疯了…… 流浪了九年,你们知道我拥有了什么?我什么都有了,就是找不到用来抚平你们给我伤痛的理由。 对我而言,你们掠夺的不仅仅是我年轻的生命里小小的一段感情,你们还掠夺了我的孩子,我做母亲的权利,还有我的婚礼……哦,珏儿,别哭,该哭的人是我。你已经很幸运了,有什么好哭的?是因为我可怜吗?你要同情我吗?还是你要用泪水来赎回我地谅解?错已经错了,回不去了,也已经改不了了。 如果你们的生命有足够的时间,那你们要做什么?如果你们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你们又要做什么?再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300天的时间,那我是否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恨你们!可以,对不对?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告诉我,如果我的寿命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我可以做什么?去旅行?不!我害怕流浪;留在这里?不!这儿已经陌生得不如我想象,已经不是我所记得的那个城市了。或许不用想太多,我决定继续恨下去,便无所谓在哪一片土地上苟延残喘了。” ——我停住了述说,浅尝了一小口酒,向身后的沙发靠去,把手中早已燃烬的烟蒂 第三章 林和仕奇 走在街上,风无情地入侵我的身体,我的脸烧得厉害,我知道,我是在生气。 我在生那两个人的气。 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我的坚持的! 家越来越近了,突然,我感觉到身后有动静,似乎有个人靠我很近地在走路,我甚至还可以感觉得到那个人轻微地喘气声。 猛地回过头,我的鼻子撞上一堵肉墙,痛得我赶紧捂住鼻子,眼泪立即流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突然会转过身来。”对方惊慌失措地向我道歉,手往我的鼻子摸了过来。 “别碰我!”我拍开他伸过来的手。 他无奈地笑笑,手放在口袋里。 我用“恶毒”的眼光扫视着这个男人,发现他其实长得不错,尤其是脸上的那两撇小八字胡子很漂亮。他的脸在我脑海里定格了很久,我却找不到一个适合他的名字,我想我不认识他吧?但是对他似乎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是谁呢? 他看到我迟疑的目光,立刻从口袋里翻处了一个漂亮的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到我面前。“我叫林,请多多指教。” 我没有接他的名片,只是往上面瞄了瞄——我知道这样做很没有礼貌。他是个医生。 我讨厌医生。 他又笑了一下,又把名片往前推来。 我的眼神开始冷了起来,尽管他有一小撇很好看的小八字胡,尽管他的穿着很有品味,尽管他的笑容让人看起来很放心——但我还是对他没有多少好感,我甚至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没有因此而死心,反倒是胆大包天地抓住我的手,想把名片放到我手里。 我警觉地避开,一个漂亮地擒拿将他的手扳到他身后,他痛得哇哇大叫:“别,别这样,我没有恶意的,扣儿,相信我!” 他知道我的名字?他认识我?我猛地推开他,他往前踉跄了一步,随即站住,整了整衣服,回过头又冲我笑着。 “你是谁?”我冷冷地问。 “我是林啊!”他指着他名片上的名字,又说:“aling是我的英文名,如果你喜欢可以叫我aling。” “你认识我?” “何止认识!我很高兴可以再见到你,要知道,我刚刚可是在珏儿的家门口等了快一个小时,天啊,冷死我了!”他越说越兴奋,还不忘来几个动作增加气氛。 他的话无疑吸引了我,什么叫做“再见到”?我和他以前很熟吗?为什么他要在珏儿的家门口等我?他——是谁? “可以请你去喝杯咖啡吗?”他问我。我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可是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关于珏儿、屿枫、你还有我。”他边说边挑高了他的眉毛。 我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他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此时的我像极了一只好奇心很重却又怕危险的猫——想知道答案又怕前面是个陷阱。 他知道他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了,立刻接下去说:“当然了,我要和你谈的东西还包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我的兴趣被彻底地挑起了,望着他,我似乎正在看着一颗神秘的,包罗万象的水晶球。 “啊!往前走大约两百米,有一家很棒的咖啡屋,那里的咖啡可是一流的,怎么样,去喝一杯?”他很绅士地把手肘伸向我。 我安静地把手递过去,随他走了。 我对他真的很好奇很好奇。 咖啡屋很漂亮,尤其是服务生,个个都是俊男美女,身材高挑、气宇非凡——我不知道原来小镇会有这么一块令我吃惊的宝地,维儿没说。 叫“林”的男人把我带进一间包厢,令我更加意外的是这里的灯光亮如白昼,起先我还以为灯光会是昏黄昏黄的,没想到却是亮得可以让我看清林的五官。 他的鼻子很漂亮,小胡子更迷人。 “坐!灯光会不会太亮?我不喜欢太暗,那种昏暗的灯光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所以我叫我的伙计们帮我把灯换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忘了告诉你,这家咖啡屋的老板是我姐姐,我是合伙人。这间包厢是我专属的,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的。” 我静静地看了一下房间的布置,我觉得这个男人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因为我发现了这间房间的四个墙角都栽种了玫瑰,毫无修饰的任其攀上天花板;一幅凡高的《星空》装饰画挂在墙壁上却被嚣张的玫瑰紧紧地缠住,那种感觉就像一颗心被捆绑着,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房间没有太多的摆设,边上的墙角里摆放着一张仿欧洲风格的复古梳妆台,这张梳妆台与这间房间很不搭调,因为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个男人,所以我想这个梳妆台应该很有历史;我和林的身下坐着深咖啡色的贵妃椅,看得出这些椅子的名贵,因为布料上的图案是很精致的传统手工刺绣,而扶手的木料是上好的红木,手感很好。正当我准备要低下头来仔细的研究脚下的地毯是不是纯手工制作的时候,就听见林的声音:“我的房间怎么样?喜欢吗?” “很美,你设计的?”我回应他。 他点点头。 “我喜欢玫瑰。”他说,“玫瑰的生命力很旺盛,就像我一样。这些玫瑰可不是一般的玫瑰,它们是野生的玫瑰,是霸道而又嚣张的精灵。我最喜欢它们的刺,很迷人。看到那张凡高的《星空》了吗?那是一张装饰画,我买不起原作……呵呵!”他径自笑了起来。“你注意到了没有?虽然这张装饰画的色彩比原作还绚丽,却不见得更漂亮。我喜欢凡高的作品,尤其是这张《星空》,我觉得很配我的玫瑰,一样是疯狂的艺术。” 他点了一根烟,问:“要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要摆一张梳妆台在那里呢?”我问。 他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了梳妆台边说:“我在一次拍卖会上买下来的,它有一个很美丽的故事,结局不是很好,但我很喜欢——事实上我喜欢一切悲剧性的故事,所以我买下它来给我的玫瑰梳妆。” “价格不菲吧?” “还好,要了我两年半的工资。” 他轻轻地用手指在梳妆台上游走,注视着它,像在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难道他真的把那梳妆台当成一个活生生的物体,用超乎常人的心态去对待? 这时,一个服务生送上了两杯咖啡,林给了他一些小费让他退下了。 “你对自己的员工很好啊!”我靠向椅背,笑着说。 “我从没有把自己当做是老板,我是一个客人,一个每天都来的客人。”他端起杯子,想了一会儿,问:“怎样喝咖啡?加糖还是白兰地?” 我轻轻的点点头,“糖。” 他夹了一块糖在我的杯子里,自己则没加。 然后,我们便这样对坐着,没有说话地喝着咖啡,似乎在比赛着谁的耐性好一点。 终于,我开口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了吧!” 他握紧杯子,没有任何修饰地说:“你回来报复他们了,对不对?” 我颇有兴趣地看着他问:“何以见得?” 我发现他的眼睛很漂亮,深沉而又明亮,有一种很精明的感觉。此时,听到我的话,他的眼睛里立刻有了一丝火花,他紧张而又略带一点愤怒地问道:“你不是回来向他们报复的?” 我冷笑着,不回答他。 “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了你九年了!现在你回来了,加入我的报复行列吧?”男人兴奋得脸都红了。 “为什么是我?”我静静地反问他。 “为什么不是你?”他激动起来,口气开始有些急切了:“你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他们,你有足够的理由来接受我的邀请啊!” “哦?”我挑高眉头看着他,“说个理由啊!”他安静了下来,向椅背靠去,叹了口气问:“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我没回答他,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我们见过一次面,就在你走之前。”他便说便用力地吸了一口烟。 我努力地翻阅回忆,却一无所获。 他决定性地把烟头熄灭,叹了口气说:“九年前,我们在珏儿家见过一次面——那次的聚会来了很多人,你那些所谓的姐妹带着她们的男朋友全来了。每个人都很开心,但有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是你,另一个是屿枫。最开心的人是我,我甚至以为我是最幸运的,因为那晚的男主角是我,珏儿拉着我的手向你们宣称,我——是她的男朋友。” 就像一记闷雷在我的脑海里炸开,我惊讶极了,不由自主的站起来,“你,你……原来是你!” 原来是他——珏儿的牺牲品。 “没错,是我。”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下去。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然与我挂上了钩。 “坐啊!”他笑着说。 我慢慢地坐了下去。 “瞧你,还是那么漂亮。珏儿呢?她已经老了,老了就是没本钱了,但我还是很爱她。”他的嘴角拉开一条美丽的弧线,看着我,像在看一件货品。 我没有应他的话。 他仍径自说着:“那段日子我过得很高兴,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幸运儿,因为我苦追了三年的珏儿终于回头了。我以为我的真心得到了上天地垂怜,我以为……唉!她不爱我,一点都不!我只是她的一个盾牌,我只是一个陪衬,这些你们都知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在心中呐喊。 他苦笑了一下,见我不应他的话,便又径自说道:“我是那么的爱她,我的爱并不输于你对屿枫的爱。” 我低下头,他说的话有一些触动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 再抬起头看他时,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泛红,他苦笑着说:“珏儿和我谈了四年的恋爱,在她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嫁给了我,可是——”他的声调突然拉高,几乎是用吼地叫出声:“她逃婚了!在我们的婚礼上和屿枫一起走了,逃走了!” 我再次被这个男人吓到了。 他已经脆弱地流下了眼泪,咬了咬下唇,似乎想把泪水压回去,“看似美好的两段感情,背后却隐藏着无尽的苦楚。你看破了,远走他乡,而我?却痴迷地守在她身边,一守就守了九年。” 我很安静地看着他,听他说。 “结婚的那天,她好美,可她不开心,她的每一个笑容都是勉强的伪装。我对她发誓,一定会好好地爱她,珍惜她,可她的眼神却失魂落魄地望向窗外,至始至终都在等待。当我们在上帝面前接受众人地祝福的时候,屿枫来了,带走了她,带走了我的骄傲、幸福及希望!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喝彩,珏儿把我们的婚礼当成她对屿枫的最后一次投注,无视我的感受。我的感受是什么?对他们而言只是垃圾!” 他的手遮住脸,抽泣着。 我的心也跟着酸涩了起来。 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试图给他一点安慰,可是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只好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哭了许久,他的手放开,苦涩的笑容挂在流泪的脸上,我从没有看见过哭得那么压抑的人。他接过我的面巾纸,擦干了脸上泪迹,继续说:“每个人都说他们很浪漫,很勇敢,冲破一切困难勇敢的在一起,我呢?被人们压在谈话中最含糊的字句里,一言带过。” 我的心情很沉重,其实我不知道林的故事,这九年来,我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来往。现在,我很心疼这个男人,因为他身上有我的影子。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为什么不看看狼狈的我?如果你那时在,你一定会安慰我,最起码我们可以相拥而泣,我一个人承担了这痛苦,一个人…….”他伏在我的肩膀上痛哭着,像是一个委屈的小孩。 他的心碎成粉了吧? 突然,他抬头问我:“你仍不愿与我为伍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用手耙了耙头发,一副很烦恼的样子。“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九年啊!我等了九年……” 我也一样等了九年,可我却不想与他一起报复他们,这仇恨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不想与别人一起分享,没这个必要。 “九年啊!不小的数字,你怎么可以不报复他们?屿枫的命已经在我手上了,我只要轻轻一捏,他就可以一命呜呼了。扣儿,只要你一句话,我们马上就可以一起分享这快乐,好不好?”他的双眼布瞒兴奋的血丝,好像一头饿了很久的狼看见了令他心动已久的食物。 我不解地看向他,问:“你知道了屿枫的一些秘密,是吗?” 他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我的心凉了一下。 “不是一些,是全部,是全部!” 我嘲笑地丢给他一个不相信的眼神。 “别不相信我,是真的!我知道了他所有秘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加入我的行列吧!好吗?”“我不会与你一起的。”我坦白告诉他。 他惨笑了几声,随后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很凄凉。 “你笑什么?”我冷冷地问。 他停住了笑,口气有点悲哀:“我有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即将出生,可是他出生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爸爸了,就算他爸爸能把生命撑到他出生的那一天,我那可怜的孩子也不能和他爸爸一起生活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刚才说过了,屿枫的命就在我的手上,我一捏他就死了。他的孩子当然是见不到他的,而孩子也不能和我一起生活。”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什么?”他突然站起来,背对着我,声音冷得让我有点抖:“屿枫的孩子是我的!” “你疯了!” “我没有!”他转过身来,激动的喊着:“屿枫和珏儿结婚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都没要孩子?不是他们不想要,而是屿枫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不可能!”这回是我比他激动,“九年前我还怀过屿枫的孩子!” 林安静了下来,没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转而盯着他面前的杯子说:“他在做一个实验,那个实验有很高的辐射,他不知道。做检查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那个辐射会致癌。他们到医院做人工受孕,我就是那次的主治医生,而那颗幸运的精子——是我给的。” 我的手脚冰冷了起来,“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只是在说着一个事实,只不过这对你们而言有点离奇罢了。孩子是我的,珏儿也应该是我的!”他终于又吼出了声,冲着我,毫不留情。 我的手冷得发疼,只得抖动着,捧着杯子,却发现咖啡已经冷却了。 最后,我们都冷静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实验?”我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迟疑地看向他。 他用坚定的目光回答我。 我不相信他会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说罢了,不可能不知道。但他的目光太坚定了,连我的疑问都被他的目光刺穿,不留余地的破碎。 “他还有多久的时间?”我的口气仍是轻轻的。 “不超过三年。” “三年?”我惊叫出声,手中的杯子被我重重地放到茶几上,冷却的咖啡溅了出来,洒了一地。 他仍用坚定的目光回答我。 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离开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离开他的巢穴。 正当我走到门边,林的声音又传来:“你会去告诉他吗?会去挽救他的生命吗?要知道他如果停止那个实验,调养得好得话会没事的,但——扣儿,他曾经那样的伤害你,你不会去救他……” “够了!”我打断他的话。 “你不会去的!” “够了!”我提高了音量。 “不会,你不会的!”他吼叫出声。 “够了!够了!”我几乎歇斯底里,原本就沙哑的喉咙最后半点声音也没有了。 “扣儿呀!”林冲上前抱住我,“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的狠心呢?为什么你不愿报复他们?加入我的行列与我一起不好吗?你没想过吗?你不恨他们吗?你曾经受过那样的伤害他们心疼过你吗……” 我用力地推开他,拉开门,狼狈地逃走。 路上的风更冷了,但绝没有我的手脚冰冷,甚至已经麻木了,拖着我的身体不知去哪里。 小镇,这个我曾经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小镇已经陌生得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不知道在另一个角落的人们怎么样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事实上,这么久的日子以来,除非有仕奇在我的身边陪我,否则大多数的夜晚我都是睁着眼睛为这个世界守夜。 星空很美,冬日的风也很迷人。 这一天,见到了原本就生活在我生活里的每一个人,知道了我本该知道的很多事情。若是还和以前一样就好了,可以抱着怨恨的心试着睡去,今夜却是反复折磨自己,该怎么办,还恨吗? 每个人都是很可怜的,生命本就清白,只是自己走的路常使自己不单纯,也就有了罪恶。 一阵电话铃响起,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星光下,我的表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这么晚会是谁打来的? 轻轻地接起来,对方的世界很安静。 “喂?”我先出声。 没有人回答我,是恶作剧吗?原来也有人这么无聊,把电话费浪费到我这里来了。 我也安静着,与对方一起沉默。 窗外的星光铺满了我的小阳台。 终于,对方开口了,是很轻的声音,仿佛从天边远远地传来,“是我,珏儿。” 应该是她,也只有她会在这种时候仍想证明她的存在。 “我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或许也没有睡,所以就打电话给你了——你睡了吗?”她轻声地问我。 “没有。” 她笑了一下,“今晚的星光很美,有点像夏天。你在外面那么久,有看过像小镇这么纯的天空吗?一定很少吧?我现在在阳台,屿枫睡得很沉,不知道我原来已经离开他的怀抱偷溜到阳台上吹风了。” 什么意思嘛? 她又释怀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好久没有聊天了,真怀念过去的我们啊!” 我安静地听着。 “回来后是不是发现大家其实都没有什么变,这里的空气还是很新鲜?扣儿,你漂亮了好多……”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我们开始安静了。 我不想对她说些什么,觉得没什么必要,觉得一开口就输了,是不妥协,不屈服。 凌晨的夜本就是很安静,而此时我们更安静。我能很清楚的听见她的呼吸声,也可以听见她平稳的心跳声——她是否也可以听见我的心跳和呼吸? 突然,她开口打破了我们的沉默,只是一句话,却激起我心中无比的愤怒,她淡淡地问我:“为什么要回来?” 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吧?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不曾想过我的感受,只是一味任性的将自己的自私发挥得淋漓尽致,却没有人看见,只有我!只有我才没有让她看似纯洁的外表给骗了,只有我才是清醒的。她在驱赶我再次离开这个地方,最好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也没有再问,同一个时间,我们挂断了电话。 走到阳台,风有点儿湿湿的,凉凉的。 抬头看天,天上好多的星星,我轻轻地数着,想用我这凡胎肉眼找出属于我的那颗星星,当我数落了最后的一颗星星时,我睡着了,睡在冬日暖暖的阳光里。 有点累了,真想就这样沉睡不醒。 一阵急促的电话声猛烈的敲打着我的大脑。对了!今天要去接仕奇的车。 我起身打个呵欠,小跑着去接电话,果然是我的仕奇打来的,他已经到站了,看不到我,所以就打电话来了。 行云流水般的洗梳完毕后,我对着大衣镜傻傻地咧着嘴笑,我马上就要去接我最心爱的那个男人了。 风吹在脸上是没有温度的,可是我不冷,因为我即将见到我的仕奇,我一定要紧紧地抱住他,一定要好好地痛哭一场。 终于,车站到了,人也见到了——瘦了。 开心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朝他伸出手,他轻轻地张开他的拥抱。我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抖动着肩膀痛快地哭着。 他任我抱着,脸上是幸福的笑,他用手温柔地拍拍我的背,说:“好了,别哭了,好多人在看着呢!” 我不理会地继续哭着,这个怀抱是属于我的,这个男人也是属于我的。 “好了,回去吧,我好想睡一觉。”他又说。 我这才不情愿地离开他的怀抱,帮他拿了一小袋行李准备回家,他的行李不多,看来他不打算长住。 我也是不能长住的,小镇已经不再是我的小镇了。 回家的路上,身边的那个男人很罗嗦,一直在不停地问我问题:“你有没有按时吃药?有没有定时去医院检查?” “有!”我简单地回答他。 “鼻子好一点了没有?夜里还塞鼻吗?” “好很多了,不塞鼻。” “还有没有抽烟喝酒?” “没有!” “你去哪一家医院做的检查?这里的医院出名吗?给你做检查的医生是什么学位……” 烦!我推了他一把,撒娇道:“说别的嘛。” 他立即傻笑了起来,好可爱! 路过一个花店,他停住了脚步,回头问我:“想来一束花吗?” “不要!” “替我省钱?” “不好吗?” “真的不要?” “有点动摇。”我调皮地回答他。目光停在一株紫色的“勿忘我”上,问花店小姐:“多少钱一枝?” 花店小姐面带笑容地回答我:“15元。” “好贵哦,一碗牛肉面的钱哪。”我边说边看向仕奇,等待他的下一步行动。 他用眼角瞄了我一眼,随即对花店小姐说:“给我来一束‘情人之吻’吧,多加一点满天星。” 花店小姐应了一声,便动手包了一束黑色玫瑰,加了几枝白色的满天星,交给仕奇。 仕奇随手付了钱,就把花往我手上一塞,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情人之吻’会是黑色的玫瑰吗? 我摇摇头。 “因为情人的吻是最甜蜜的,而黑玫瑰之所以会黑是因为它太红了,红到了极至就成了黑色,这样说你明白吗?”他的嘴边荡着一抹坏坏的笑。 我舔了舔嘴唇。 他俯下身来,在我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花店小姐的笑声从我们身后传来,我颇为骄傲地挽住仕奇的手离开了花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还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花店里的那株紫色的“勿忘我”,似乎曾有过的一个记忆碎片模模糊糊地踏浪而来。 有个男人曾对我说过,他会种一株世界上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勿忘我”给我,那是尊贵的黑色,不与人分享的自豪,他还说……算了,过去那么久了,他早该忘记了。 我和仕奇坐在我的小阳台上晒太阳。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 第四章 徘徊 昨日和朋友说我要做东,朋友们自然是全部按时到齐,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想好好宰我一顿,他们是真地想和我再好好聚一聚,只是分别了这么久,大家陌生了许多,他们找不到一个好借口。 我和仕奇到达了饭店,维儿的电话随之而来。 “扣儿,你在哪里逛啊?人都到了,你是不是想赖帐?我告诉你,我们可不等了,吃完了我把帐单给你寄去,你别想逃。”维儿霸道地喊着。 电话里又传来了阿凯在一旁的声音,“你这娘们怎么这么说话,要是把她又给吓跑了怎么办?” 我不禁好笑,随口应她:“我在楼下了。” 关了电话上了楼,一见到人,那些家伙们就开始胡乱尖叫了起来,以此表示他们的兴奋。 “别吵,别吵!”妃儿大声地制止这项“暴动”,“我的宝贝儿子在睡觉,你们不要这样吵!” 我和仕奇相视而笑,双双入坐。 这次来的还有他们的小孩,有会跑会跳的,也有还躺在襁褓里的。豆子也把他的新娘带来了,是一个很斯文的女孩子,见了人会有点害羞。 不用我介绍,每个人看见仕奇都明了那个人是谁。妃儿边摇着怀中的小家伙边对我说:“你男朋友的酒窝好漂亮。” 仕奇不太好意思地道了声谢,这时,妃儿的儿子不知怎的眉头一皱,眼睛还没睁开呢,就开始嚎然大哭。妃儿乱了手脚,又是摇又是哄的,可她的宝贝儿子根本就不卖她的帐,越哭越起劲。 妃儿的宝贝儿子一哭,也不知牵动宾的那个宝贝女儿的哪一条神经,那个小家伙也跟着哭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包厢被两个小家伙的哭声淹没。 大人们愣了一下,随即都开怀大笑。宾从老婆手中接过女儿,疼惜得不得了,边亲着女儿的小脸蛋边念着:“宝贝乖,我们不理那个臭小子,他不乖我们不要理他,宝宝乖……” “我看这两小家伙倒很投缘啊,有点夫唱妇随的样子,来来来,今天干脆就给他们定个娃娃亲,热闹热闹!”永平一开口,立刻就引起强烈的反应,大家都说好,除了宾和妃儿。 妃儿故意白了宾一眼,不屑地说:“我们家子杰才不会娶你们家那个什么什么阿菊阿花的,我们子杰以后要出国,娶个美国的洋妞,增进两国友谊说不定以后就是我们家子杰的重任了。” “哎,那位女同志,我女儿叫恺梅,生在冬天里的一朵美丽快乐的梅花,这名字可是街口那个黄大仙给取的,人家说了,这个名字是他老人家这几十年来给人取名取得最好的一个,还保平安呢!”宾的神情骄傲得像只孔雀。 妃儿刚想说什么,永平就拉过他的儿子一本正经的说:“哎哎,你说街口那个黄大仙?他也说我们家刘怜的名字是他这几十年来给人取名取得最好的,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那个什么‘恺梅’是最好的?” “‘榴莲’?我还‘苹果’呢!你那什么名字,你让大伙说说看。”宾的脸上一副嫌弃的表情。 这时,永平那个五岁的儿子(姑且叫他“小榴莲”吧)拉了拉永平的衣角,委屈地问永平:“爸爸,你把宾叔叔的女儿嫁给妃儿阿姨,那我以后怎么办呢?” 众人一阵哄笑,这时,菜上了。“吃菜——吃菜……” “他们都是这么玩的。”我笑着对仕奇说。 仕奇的笑容淡淡的,我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聚会。我垂下眼睑,暗地里,桌子下,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有一点歉意。 他以为我不舒服,马上看向我,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我歉意地笑笑。 “傻瓜!”他小声的骂我,私底下把我的手握得更紧,紧得我有点疼。 我突然想起了屿枫和珏儿,看向他们,刚好看见珏儿正在用餐巾纸把屿枫衣服上沾到的菜汁擦干净,他们真是好恩爱。 虽然大家昨天不欢而散,但是今天却如同没事一样,他们还是来了,他们不敢不来。再看看屿枫,我记起林说的那件事,心头紧了一下。 仕奇把菜夹到我碗里,我回过神,冲他笑笑。 好生事的宾这时起了哄:“扣儿,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没有应话,屿枫和珏儿立刻看向我们。 仕奇在一旁笑笑地接下话题,“快了,到时你们一定要来喝喜酒。” “那当然了!”宾越说越兴奋,干脆放下手中的碗筷,说:“我们这些朋友中以前就是扣儿最活泼了,你不知道啊——她的拳头可厉害了,一个可以顶两三个男的!她以前老吵着要早婚,结果,现在二十有九了,还没嫁。你呀!哥们我说,你就把她给娶回去,洗衣做饭也好,看门买菜也行,你就当做是做善事,拯救一个无辜少女即将老去的青春,就把她娶了吧!别让她过期变质了。” 朋友们立即大笑起来。 屿枫和珏儿似乎正悄悄松了一口气。 而仕奇呢?我的仕奇也在笑,只是那笑有一点凄楚,我不忍看了,暗暗地怨恨自己。如果我是健康的,如果我能活得久一点,如果…… 仕奇也看向我,我却把头转开了。 孩子们在我的身边跑来跑去,我只认得维儿的小孩,其余的小孩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认识也好,反正也不会有我的小孩。 生命是一个轮回,生生世世的延续我却要断在这一生。没有来世,也没有生命的重新开始,没有孩子无辜的眼睛。我只有一个空壳,正如仕奇所说过的一样,只是一颗尘埃,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寻找回家的路。 只是,天黑得太快,孤独无孔不入。 如果我停止我的思绪那是否可以躲开恐怖的死亡?如果这一切只是梦境,我是否可以在惊恐中醒来?如果,如果,如果这都是如果那该有多好! 看看身边的人,是自己爱的还是爱自己的,是昨日为你哭泣的还是明日你准备托付终身的?是上苍垂怜你而赐予的还是缘分提早从来世赶来的? 没有人知道我即将死去,只有我身边的仕奇;没有人心疼我这短暂的生命,只有爱我的仕奇。若问你——怎样才算爱情?是轰轰烈烈的一场刻骨铭心还是平平淡淡的相扶到老?爱又可以支撑多久?是花落的一瞬间还是坚持至死的不渝? 其实什么都不用去想,我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可以喘息,我来不及想,我害怕去想。 有人推了推我,我转过头,原来是舞儿。 “你怎么都不吃东西啊?”舞儿边说边夹了一块肉放到我碗里。“你瘦太多了,这样不好。” “你也多吃点。”我也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 “我这几天胃口不好。”她小喝了一口酒。“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呐!那个扎冲天辨的丫头。 我看过去,小家伙刚好也看向我,四目一相对,彼此都会心的笑着。 “她很漂亮。”我说。 “像她爸。我肚子里这个像我。”她说得很平淡,不像是一个正准备要当母亲的女人的态度。 我在想,她该不会是和她老公闹别扭了吧? “和老公闹别扭了吗?怎么还喝酒?” “没有啊!”她安慰性的拍拍我的手背,说:“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应付得来,别忘了我是护士呢!” “那你老公呢?今天没有看到你带老公来。”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径自说:“又不是第一次,我以前那才叫辛苦,大热的六月天……” “你老公呢?”我坚持着。 她愣了一下,口气仍是淡淡地说:“他在外面做生意,一年才回来两三次,肚子里的小家伙不是他的。” 我很吃惊,幸好大家聊天的声音很大,没人听见舞儿的话。 舞儿看我一脸吃惊,反倒是有几分嘲笑:“你怎么了?我以为你还和以前一样,这种事你应该不会觉得奇怪才对。扣儿,你变了,我以为你会支持我的。” “为什么?你……”我问不出口。 她眨了眨她美丽的大眼睛,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每个人都看向她,她把手中的酒杯向众人晃了晃,然后一饮而尽,大家也和她一样,喝光了手上的酒,又各自聊开了。 我很心疼她的笑声,因为很凄凉,没人知道原因,所以没有人听得出来。 “你老公对你不好吗?”我又问。 她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我,最后才说:“我寂寞。”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寂寞是最好的理由,其实——我好佩服她有这样的勇气。 身边的仕奇看向我,问:“想什么?” “没!”我装做没事,喝了一口汤。 目光停在对面的屿枫脸上,他刚好也看向我这边来,我急忙把目光调离开来。这顿饭是什么味道?难道我已经丧失了味觉?不然我怎么会食不知味呢? 舞儿递了一只高脚杯给我,杯子里装了一点红酒,我接过手,浅尝了一口,突然我又记起了林说的话,心头又是一紧,难道我放不下为屿枫高悬的心吗? 我回头问舞儿:“你知道屿枫在做什么研究吗?” 舞儿点点头。待舞儿将话说出口时,杯子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化成千千万万片,如同我的心、我的恨、我的痛苦,全碎了。 因为我听见舞儿说:“屿枫在研究——如何才能种出黑色‘勿忘我’。” 深夜,我躲在仕奇的怀里,像平常一样,他搂着我赤裸的身体,很平静的睡了。 然而我却是睁着眼睛,睡不着,很冷。 烦、烦、烦…… “你在抖。”头顶传来了仕奇的声音。 我没有回答他。 他帮我拉高被子,更紧地抱住我,问:“又准备为这个世界守夜啦?” “他要死了。”我说。 “谁?” “屿枫。” “哦!”他应了一声,没有半点感情,他与屿枫是没有半点交情的,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的瓜葛,这样反而好一点。 安静了好久,我知道仕奇并没有睡着。 “你能阻止他的死亡吗?”仕奇淡淡的问。 “能。” “那你会去阻止吗?” “我不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你一直都是我面前透明的孩子,没能将你的心事在我面前藏住,一直都是。”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哽咽着:“这么长久以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是什么支撑着我的生命——不仅仅是你的爱,还有对他们的恨。我恨他们,可不知道怎么去恨;我想要报复他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我……我不要他死。” 泪水终于决堤。 “不想他死去仅仅是因为恨他吗?”他问。 我的心痛了一下,“是的,是因为恨。”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没有说话。 “我爱你,仕奇。”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 “我该怎么办?该告诉他吗?这是我报复他们的最好时机,该放弃吗?”我无助地紧紧抓住仕奇的手臂。 他又叹了一口气。“你能明白当我知道你有绝症,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时,心里什么感受?” 我摇摇头。 “我害怕!因为我爱你,因为我即将失去我爱的你;也有无奈,因为我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这一切都是痛!请你站在珏儿的立场想想看,她即将失去要与她相扶到老的人,她甚至还不知道这个危险即将到来。到那时,这些恐惧疼痛排山倒海的过来,她会受不了的。” “不错!”他又接下去说,“这的确是报复的最好机会,但你真的会这样报复吗?对你有什么好处,只是图一个心安吗?别忘了,我也正在失去你,我和珏儿是一样的。只是,我的疼痛是有心理准备的,是一点一点加注上的。当那一天到来,我真地失去了我爱的你,而她也失去了她爱的他,那么这两份伤痛便全都是你带来的。” 我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依然是你,善良的你。”他溺爱地吻了吻我的脸颊和我的额头,“和她说吧,生命是可贵的,” 他只是听我说,而他不会问为什么屿枫会死去,因为他相信该是他知道我会和他说,我不想说的——说了只会增添彼此的痛苦。 我渐渐平静下来。 “说说你的病吧。”他又问。 我苦笑着,没有什么好说的。 “医生有没有说要动手术?” “癌细胞已经扩散,动手术也没有办法。”我的声音小得可怜,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他仍听见了。 “为什么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拿报告?” “怕我会在你面前崩溃。” “无所谓这一次。” “不!这是最后一次任性了。”我把手放在他裸露的胸前,感受他的心跳。 他也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这是我们一贯的小动作,一起感受对方的心跳,而每跳一下,那手掌底下的心就苍老了一秒,却用着永恒不变的坚持,说:“我爱你。” 我决定再去屿枫家,和仕奇一起去。 我决定劝屿枫放弃那个实验,放弃那株花,放弃我们曾有的那个约定—— 记得那时有阳光,很明媚,从他快乐的脸上倾谢下来。站在海边,一向寡言少语的他却大声地对我说:“我会送你一朵花,名字就叫‘勿忘我’,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花——浓郁的香味包裹着黑色的花瓣,那是用我的双手亲自栽种,用我的汗水来浇灌,还有我的爱精心地呵护着。我要你捧着它走进教堂,牵着我的手,一辈子……” 然后他的手穿过我齐耳的短发,又说:“你要为我留一头长发,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要为你高高地挽起——只垂下几缕,俏皮的在你脸上随风摆动,然后我们一起听神父为我们祈祷,宣誓我们的爱情,一切便将是完美。”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那如诗般的爱情宣言,那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年少无知,只凭着一股热情在岁月的海里畅游。 长发,我有了,这么长久以来,我一直都留着及腰的长发,只是我老了,这头发起了波浪——就如当初在他脚下轻轻走过的海浪一样。 而花呢?他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为什么还要栽种那花儿?如果我告诉他那花会结束他的生命,他会怕吗?会再继续下去吗? 或许,那花并不属于我。 我揽紧了仕奇的手臂,这个冬天好冷。 仕奇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算是安慰吧? 对于我们的到来,屿枫和珏儿惊讶得不得了,他们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踏入他们家一步了吧? 仕奇对他们的家很欣赏,我知道他就喜欢这样干干净净的小屋,尤其是那个小酒吧和小壁炉。 屿枫把那只白色大狗熊布偶抱来我面前,傻呼呼地笑着说:“走的时候别忘了带走,你拿不动就叫仕奇拿。” “我很容易弄脏白色的东西。”我淡淡地应了他一句。 仕奇一把抱过布娃娃,放到我身边的沙发上,用着半命令半玩笑的口吻说:“扣儿,娃娃很漂亮,你不是很喜欢布娃娃吗?要收下哦!” 我没有应他,只笑了笑。 珏儿打开冰箱,拿了好多零食出来,屿枫紧接着泡了一壶好茶。 仕奇友好地坐在屿枫身边,当他环视大厅的时候,看见了那张婚纱照,立刻称赞道:“婚纱照拍的很不错!” “你们结婚的时候也去拍一张吧,是小芙的表哥拍的,是免费的哦!”珏儿笑眯眯地挺着大肚子轻轻坐在我身边。 仕奇边看向我边说:“这么好,免费?” 他的眼睛里有一股火一样的热情,我不忍看,只好低下头,却又听见他问:“珏儿,宝宝多大了?” “六个月多了。你们会呆到那个时候吗?我想让你们帮孩子取名字。”珏儿幸福地看向丈夫。 屿枫一脸笑意,点着头。 仕奇也很开心,拉过我的手,说:“好啊!到那时就让我和扣儿给他取名字。我和扣儿都好喜欢女孩子,要是女孩子就好了,长得要像妈妈那么漂亮,性格要像爸爸那样稳重。” 珏儿和屿枫都开心得笑起来,他们的笑使我难过。 仕奇拍拍我的手背,意味深长地问我:“不好吗?” “好,当然好。”我淡淡地应了一句,没多少感情。 天知道我可不可以熬到那个时候。 珏儿尝试着来拉我的手,我缩瑟了一下,还是让她给握住了,她的语气带了点恳求:“中午这边吃饭吧!” “好啊!”没等我拒绝,仕奇就应了下来。 这是九年来她第一次握我的手,她的手仍和以前一样冰冷。 屿枫也拉住仕奇的手,说:“女人就爱聊天,让她们聊聊,我们去买菜吧!” “好啊!”仕奇站了起来,拉起外套,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屿枫走了。 剩下我和她了。 我借故拿烟,抽开了珏儿的手,又借故抽烟,坐离了她身边,离得远远的。 “烟味对你和孩子不好。”我说。 她笑着点点头。 没话可说了。我讨厌安静,我讨厌沉默,所以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机和音响,放了一片cd,若无其事的看电视节目听cd,让自己别去想太多东西。 “你会和他……结婚吗?”她突然问我。 我猛地看向她,对上了她勇敢明亮的眸子。她是瘦小的,身子并没有因怀孕而胖一点,现在她卷在沙发里,更加显得娇小。 “会吗?”听不见我得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不会!”我回答得很干脆。 她的头低了下去。 直至现在,我仍是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她是用了什么手段将屿枫带离我的身边?她只是薄薄的一个躯壳,她没有三头六臂,可她却能让屿枫把对我许过的誓言一并抹杀,为什么她能够让屿枫对她痴迷这么久?或许他们会一生一世的相伴相守,不再分开。可我不能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爱是这么的奇怪——最初在一起的人往往并不一定会相扶到老。 现在我有点信命了,缘份是命运捉弄的。 手中的烟很快就完了,我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抬头看看珏儿,发现她也在看我。我哑然笑了一下,问:“看什么?看得我好奇怪啊!” “我好想你啊!”她得眼眶又红了。 真受不了这样的气愤,我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向电视机,耳朵却清楚地听见她的另一声叹息。 歌里面有一句歌词打动了我,只是简单的几个音符在伴着歌手唱道:“若说相爱是幸福,那流泪的人拿了什么当赌注?若说相恨是痛苦,那痛楚要向谁倾诉……” “谁的歌?”我问。 “无名氏的。” “哦,很好听。” “屿枫买的,他说听cd就要听这样的效果。” 我随手拿了一片cd,有点感伤地说:“是啊,屿枫就爱听这样淡淡悠悠的东西……呃,仕奇也很喜欢呢!” “你却最爱卡通片。”她马上接口说。 我笑了一下,把片子放了回去,在房间渡来渡去。 “来,喝杯茶。”她说。 我停下步子,坐在她身边。静静地接过她手中的茶,浅尝了一口。 茶是好茶,香郁。 “好喝吗?是舞儿送的。” 舞儿?我想起了昨夜与舞儿的对话,便问:“舞儿和她老公感情不好吗?为什么我没见过她老公?” “她老公很少回来,也难为她了,一个女人家拖着个孩子,挺寂寞无聊的。” “然后呢?” 珏儿为我加茶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似乎想拿什么东西却又忘了,只是有点迟疑地问我:“你都知道了?” “一点点。” “那男人没她勇敢。” 老实说,我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我不想再开口问她。 珏儿又重新为我添茶。最后她停下手中的一切,像在祈祷似地看向窗外,双手合十。一阵风吹进来,把她的话急急地掠过我的耳边,我听见她说:“是林。” 我打了个冷颤,怎么又是那个男人? “林和舞儿是同一家医院的,舞儿是林的助理。林一直没有结婚,不知怎么的就和舞儿好上了,但最近听说两个人分开了,天知道那个男人想干嘛。”珏儿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点对舞儿惹上那个危险的男人而表现出来的担忧。 “林在报复。”我的口气比她更平淡。 珏儿愣了一下,脸色开始苍白,她不相信地问:“你,你说什么?报复?他想报复谁?是我还是舞儿……” 她的嘴唇开始上下抖动,看我的眼神开始空洞了起来,泪水慢慢的塞满了眼眶,终于,哭出声了。 我靠向椅背,手端着杯子,悠闲地欣赏着珏儿哭的模样。 “我早就应该知道,都怪我……”珏儿哽咽着。 她老了,没有以前那股狠劲。看看她的样子,真的不敢相信就是这么脆弱的人竟成了我的劲敌。 “你应该想一想舞儿该怎么办。”我说。 “那个傻瓜!那个男人那么坏,她怎么还和他在一起呢?他不可能会爱舞儿的,不可能!”珏儿尖叫出声。 “那他爱谁?”我冷冷地问。 一句话把珏儿问住了,她呆呆地睁着她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最后,又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那哭声是悦耳的,冲击着我的耳膜,犹如一首强劲的钢琴曲令人激情澎湃。 她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我怎么,怎么……又成了一个,罪人了,舞儿,舞儿……又是一个牺牲品吗……” 我安静着,不准备安慰她。 这时,门开了,两个男人边说边笑地走了进来,提了两手的菜。看到珏儿的泪水,两个男人都惊呆了。 漂亮女人的眼泪是对付傻男人最好的武器。 屿枫将菜放在地板上,慢慢走过来,坐在珏儿身边,温柔地问:“怎么了?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珏儿用手背擦了擦泪水,看了看屿枫,然后很勉强地笑着说:“没事,眼睛进沙子了……对了,你和仕奇买什么菜了,我去弄。” 仕奇伸手阻止她,“不用,我和扣儿来就好了。” 每个人都看向我,虽然仕奇的口气很轻,但已决定了我的一切。我叹口气,从沙发上起来,帮仕奇把菜提进厨房,留下珏儿夫妇在大厅。 不出我所料,一进厨房就听见仕奇的责骂:“你怎么把人家给弄哭了?就不能好好说吗?” “你为什么买芋头?我不爱吃。”说完,我把装芋头的袋子扔进了水槽,然后打开水龙头。 “不是说要原谅了吗?你难道忘了?”他紧接着问。 我把另一个袋子放在他身边,挑剔着:“这些茄子这么丑,能吃吗?” 他突然板起脸孔,冷冷地看着我,问:“你很喜欢这个样子是吗?” “我也不爱吃豆芽!”我顶上他冷冷的目光。 就这样,我们久久的对视着,谁也不肯妥协,直到水槽的水漫了出来。仕奇瞪了我一眼,转身去关了水龙头,开始低头洗菜。 我站在他身后,我知道,他生气了。 没来由的一阵心虚难过窜上心头,我从背后抱住了他,难过地道歉:“对不起, 第五章 失踪 夜已深,一轮明月挂在天上,说真的,我很少看见冬天的夜里有月亮。 仕奇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发呆,而我则坐在阳台的小太阳椅上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我不想叫他,相信他也不想我此时去打搅他。可是这是我的生命,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可以浪费我却不行。于是我走了过去,立在他的身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上那个白色发亮的物体。 “我明天要回去。”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从我耳边传来。 “好啊。”我应了他一声。 他看向我,没有笑意地扬了扬嘴角,我的泪水便顺着月光流下脸颊。 “你从不懂得反抗。”他说,“当别人伤害了你,你接受了那份伤害,逃开了,像乌龟一样躲在自我仇恨的壳里,却不懂得怎样报复别人。你总是把气吞进肚子里,一次一次成为别人伤害的对象,一直都是。” 让他说吧!他没说错。 他的手指向天空,问我:“你说,那是什么?” 我看过过去,原来是那轮月亮,有点圆了。 “是挤满思念的心。”我说。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又问:“是他对吗?你仍是想着他的,为他担心、为他牵挂,于是思念就挤满了那瘦弱的月牙,挤涨了,却一直都坠不下来。” “不对!”我勇敢地对上他的眼睛,“月亮本来就可怜,因为他是情人们寄相思的媒介,不止我一个人在思念,每个人都在思念,是大家挤涨了她。” “不对!”他也反驳我。 我挑高了眉头看着他。 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心口上,问:“那我手底下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是孤独可怜的月亮。”我闭上眼睛。 他笑了一下,说:“不!是好几层衣服。” 我把衣服层层地解开,将他的手放在我赤裸的胸口上,坚定地说:“现在衣服没了,你可以感受得到了吧?” “还有一层皮肤,皮肤下面还有脂肪、血液、肉、骨头……最后才是那轮月亮,她并不孤独。”他的口气仍是轻轻的,却是惹怒了我。 我转过身,冲到太阳椅旁边的玻璃桌边,抓起一柄水果刀,面对着仕奇。 月光下,刀子明晃晃的冰凉,靠着我滚烫的胸口。 他坐直了,问:“你要干什么?” 我把刀尖指向自己的胸口,对他宣誓道:“如果看你不见这轮月亮,如果这轮月亮面前有这么多的阻隔,那么就让我撕开这密布的乌云,就让我用鲜血洗净你所有的疑惑,让你看看这月亮。”“不——”他冲向我。 我闭上眼睛,刀子随着泪水落下,在胸口上划下一道不深的血痕——这只怪那柄刀子不是很锋利。 他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失足跌倒。 “你这个坏女人,坏蛋!”他用力地摇着我。 他的声音在抖,我知道他在害怕,可我头晕。下一秒,我被他揉进了怀里。 “别——别——”他抱我抱得很用力,吼叫着:“你要死吗?你这个坏蛋!丢下我吗?好吧,好吧!你死吧!你这个没良心的,丢下我一个人,你死去吧……” “别生气了,好吗?”我虚弱地笑着说。 他狠狠地掐了我的脖子一下,我差点断气。下一秒,他吻住了我。 这次是真的透不过气来了,急忙推开他。 他的目光如火炬,我很害怕。 他把我纵身抱起,往里走,抛下一地的月光孤零零的在阳台。 进了卧房,他把我扔在了床上。我的身体在厚厚软软的床垫上弹了几下,却震得想吐,立刻大声叫着:“我现在受了伤,是个病人,你怎么可以这么粗暴地对待一个病人?” “信不信我待会儿拿胶布封住你的嘴?”他面无表情地把药箱里的药用胶布拿了出来。 我只好闭嘴。 “你没有别的消毒药吗?”他问。 “没有,就只有酒精,我准备自焚用的。” “你又说!”他生气地把我翻了一个身,用力地往我屁股狠狠地打了一下。 我惨叫了一声。 他又翻正我的身体,开始他的工作。 “会有疤的。”他说。 我笑笑地看着他俊朗的脸。 “别计较我的一切过去,过去已经没有了,你是我的现在、将来、永远,对吗?”我边说边靠向他。 他把我推远,为我清洗伤口。“会有疤的,以后别找我哭,这可是你自己找的。” 我坐起来,搂住他撒娇道:“你答应我好吗?你答应我好吗?别记着我的过去,我活得只有你了。” 他把我用力地推倒在床上,吼叫着:“再不好好清洗包扎伤口,会有一条长长的疤,丑死你!” “看!你比我紧张哦!什么疤,什么伤痕我都不怕,我甚至会很骄傲!仕奇,血流尽了,我仍有说‘爱你’的力气。我们只要快乐,别悲伤好吗?记着我们相爱,什么事就都不用怕了。我爱你,仕奇,你也爱我不是吗?说啊!说‘我爱你’。”我捧住他的脸。 “我不和你说。”他收拾妥当,躺到我身边。 “说!”我坚持着。 “睡觉!”他伸手关灯。 “好吧!”我蒙上被子大声吼着:“你就一辈子藏在心里好了,别说出来,乌龟!” 他没有应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手伸向我,把我抱出被子,一双温柔的唇伴随着轻轻喘息声吻着我受伤的胸口。 吻轻轻淡淡的,却是浓浓的充满爱意。 于是,月光也悄悄洒进我们的窗子。 ———————————————————————————————— 离开这里这么久,我只和一个人联系过,那就是现在已经出家的幽。我记得幽给我写的信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她出家的那家寺院就坐落在小镇的南门海边,叫“红叶远庵”。 而幽已经改了名字,脱去了这凡胎,法号“远尘”。 我拿起手表看了看,已经十一点了,现在去打搅她不知道合不合适?一定不合适,可我想见幽。 计程车把我送到了南门海边,我下车,付了钱。司机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在找我钱的时候,说了一句:“小姐,这里的小混混很多的,你要小心。” 谢过了他的好心,我开始朝“红叶远庵”走去。路不是很好走,有很多的鹅卵石,刚刚的司机就是因为这里的路不好走,所以没把我送到目的地。 到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仔叼着烟,吊儿啷噹地开着玩笑,蹲在“红叶远寺”的大门口。他们的穿着很古怪,东拉一条铁链,西挂一堆棉线的;他们的头发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有的小孩还穿了一大排的耳洞——用我们的家乡话来说,这些小孩叫“阿谢仔”,就是不成材的混混。 “红叶远寺”的大门紧闭着,隔绝了这一票乌烟瘴气的“阿谢仔”。 看到我,那些“阿谢仔”们吹起了口哨,流里流气的磨到我身边,其中一个鼻子上挂了一个银环的小流氓痞痞的对我说:“阿姨,这么晚还出来赚钱啊?” 其他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我瞪着他们看。 “阿姨,借点钱花花。”小流氓又说。 我的拳头慢慢地握紧,这时,“红叶远寺”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提着垃圾桶的老尼姑走了出来,看见了那些小混混,立刻大动肝火,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阿谢仔’天天在这里,没家可回是不是?没大人教养是不是?怎么不被警察抓去关?” “阿婆,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这样骂人是会被佛祖怪罪的,你会下地狱的!”小混混们边开心地叫喊着边跑开了。 老尼姑又念叨了几句,把垃圾桶放在门口后便关了门。 我似乎是透明的。 正当我要举手敲门的时候,门开了一条缝,还是那个老尼姑。她探出头来,眯着眼,看着昏黄路灯下的我,问:“施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我是来找‘远尘’的。”我说。 老尼姑吊着眼睛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仿佛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很久没有人来找她了。”老尼姑说。“请问您是哪里来的客人?” “哪里来的不重要,我想见见她。” “请进来吧!外面风很大。”老尼姑打开了门,让我进去。 路是光滑的大理石铺成的,跟刚才的那条鹅卵石相比,好走了很多。 很久没来这里了,变化挺大的,记得这里以前只是一间小小的寺宇,几棵树、几尊佛而已。现在路的两旁很有规范的种上了红叶树,那些供奉佛祖的庵都翻了土,重建了;不知什么时候庵前又多出了假山瀑布,潺潺流水…… 老尼姑在前面带路,不多时便带我进了一间厢房。 古老的油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厢房里的摆设很古香古色,尤其是那张脱了漆的老床,让人仿佛回到了清末年间。 “您请等一会儿,老身去去就来。”老尼姑施了个礼,退下了。 我在一张老藤椅上坐下来,一会儿,一个小丫头端了一杯茶进来。她梳着两个羊角辫,一套滚小绒边的青色棉袄,脚上踩着一双绣小花的黑色小布鞋,整个就像从画里出来的人一样。 “请喝茶。”小丫头边说边把茶放在我身边的茶几上。 “谢谢!”我道了声谢。 丫头朝我淡淡笑了一下,退出去了。 我端起茶,在这间厢房里转了起来。墙上一副画看起来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画上的是一枝墨竹和一潭小溪,旁边提了一首诗,可能是年代比较久远,看不怎么清楚,模模糊糊只看清了几个字。 我努力地想了想,还是记不起来。 再看看画的落款,终于恍然大悟——那画是九年前一次醉酒我画给幽的。上面那首诗应该是《品雨轩客访》。 我不禁失声哑笑,原来她这么有心,把这副画挂了这么久。 木门“吱呜”一声被打开了,我转过身,与来人面对面。 那就是幽了,虽然一身浅灰色的长衫,虽然没有头发,头顶上光明溜圆——可那仍是她,我的幽。 “施主,深夜来访,请问有什么事?”她的语气很平和。 怎么?她认不出我来了? “幽……”我的声音沙哑枯涩。 她淡然一笑,说:“施主指名要见我,怎么还会叫贫尼的俗名?这里已经没有叫幽的人,只有远尘。” “我是扣儿,你的扣儿……”我上前,轻轻地握住幽的手。 她仍是淡淡地笑着,没有挣开我的手,“施主是来上香还是来听贫尼颂经的?” 已经不是我的幽了吗?我伤感地放开她的手,“对不起,打扰了。” 我准备离去,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的手拉住我——就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幽的手轻轻地拉住我的衣角,我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越来越没有幽默感了?”她的声音调皮的传来。 幽带我到她的房间去。 一进门,我就被她房间里那高大的书架吸引,随手抽了一本起来,是一本烫金的佛经。 “你都读过了吗?”我兴奋地问。 她笑而不语。 一阵茶香飘来,幽已经泡上了一壶好茶。 她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又叹了出来,说:“真的太久没见了!你这次怎么有空?还是你想开了?其实做人就是这样,好也得过,不好也得过……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变化?” “漂亮了很多。” “什么叫漂亮了很多?是很漂亮啊!我在你走后的第三年来到这里,我妈哭得像个泪人——其实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我还和以前一样,我还是我。后来我妈也想通了,她经常来,她现在能理解我了。”幽招呼着我喝茶,又说:“出家有什么不好的?这里有一个阿婆和一个没人要的小丫头陪我,我们很喜欢这样清静的生活。” 我哑笑,“真的很难想象这就是出家人的生活。”我指向她房间的空调和电视机。 “出家人也需要知道一点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情,这些都是来还愿的人捐赠的,都是有钱人,拜托我们帮他们早晚颂经。” “你会颂经吗?” “笑话!我当然会,我这个住持可不是做假的。白天我工作八个小时,八个小时里我是尼姑,八个小时外我还是徐莲幽。”她说完冲我笑了一下,“你呢?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要一辈子都不回来吗?” 我叹了口气,喝了口酒,“我得了癌症。” 她愣了一下,“真令人吃惊……其实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你死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谢谢!他们经常来找你吗?” “豆子经常来,这些人中他的事业最不如意,可是他最念旧情——你见过屿枫了吗?” “见过了……珏儿也见过了……该见的人都见过了。”我的神情黯然。 幽朗朗地笑起来,“别这样嘛,这辈子没有缘份就祈祷下辈子嘛,我也是天天的祈祷,希望佛祖能保佑我下辈子能再遇到森,我还要和他在一起……这辈子我会虔诚的伺候佛祖,佛祖会感动的。” “幽,你比我勇敢。”我握住她的手。“也比我幸运,起码你拥有了一段完整的感情。” 她笑笑的,拍拍我的手背。 幽以前是个快乐无忧的女孩子,和森是公认的一对碧人,可是双方的家长都因为他们太年轻而反对这段感情,于是他们选择了徇情。 那是个冲动的年纪,也是个愚蠢的年纪。他们选择了跳楼,然而跳的时候森紧紧地抱住幽,结果森的头部先落地,而幽却是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他妈妈也来过……森死的时候她几乎要和我拼命……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跳的那一刹那森要抱住我,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那时我们站在阳台的时候我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在害怕……我不是怕死,只是怕疼。”幽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说:“真好笑,都决意要死的人了居然还怕疼。” “他妈妈来干什么?” “劝我还俗的。她以前非常恨我,因为我带走了她最爱的儿子。我也曾想过再死一次,可是当我明白森的用心时,我便决定出家,用我余下的日子来陪伴他的灵魂——扣儿,在我们跳楼的那一刻,你知道吗?森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我几乎是摔在了他身上,他用他的身体保护了我。”幽的泪水蜿蜒流下,“我出家后,她妈妈过了好几年突然来找我,她告诉我,森从小就有抑郁症,他的世界本就是很悲哀寂寞的,他的死不是我的错,或许森早就计划好了要离开这个世界,他不让我跟着去。” 我震惊极了,我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段故事。“可是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那么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会有‘抑郁症’?” 幽抬起头,接过我的面巾纸,轻轻地擦去泪水,声音沙哑地说:“他的母亲告诉我,森的世界本不应该出现一个我,真正的他一向很沉默——或许我们看见的那个他并不是真实的他,仿佛有两个他,一个真的,一个假的……”幽突然遮住脸痛哭了起来,“扣儿,我怎能相信我爱上的那个竟然是假的,而要我活下来的那个才是真的?” 我上前抱住她,无声地安慰着。 过了许久许久。 幽抬起头,轻轻地回抱着我。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扣儿,你回来了真好,真的很好……”幽的声音减淡在我的肩膀。 “我知道,我知道……”我安慰地拍拍她薄弱的背。“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 仕奇并没有回去,相反的,他把他的衣服全搬上了我的衣橱,看来他不走了。 我们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整天无忧无虑的到处游玩,没有别的烦恼。 转眼,春节将近,我准备在大年初二这天将仕奇正式介绍给我的姐姐们,因为小镇有个风俗,就是每逢大年初二,女婿要上门给岳父岳母拜年。虽然爸妈都已经不在了,可我希望今年能和姐姐们吃顿团圆饭。生命短暂,可以做的就做吧! 然而,初二没到,珏儿的失踪便扰乱了这一切。 那个该死的女人,没留一句话、没打一声招呼、没带半件行李就人间蒸发了。 是绑票? 没有人知道答案。维儿打电话通知了我,我和仕奇火速赶到屿枫家。朋友们差不多全来了,满满地坐了一屋子的人。 我和仕奇刚进门,屿枫便冲了上来。 “扣儿,扣儿,我求你了,放了珏儿吧!放了她,我求你了……”屿枫抓住我的手臂着急地哀求我。 我倒吸一口冷气,傻了。 豆子和宾跑上来,把屿枫拉开,仕奇大手一挥也挡在我面前。 “扣儿,我求求你,你放了珏儿吧——”屿枫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歇斯底里地叫着。 泪水聚集在我的眼里,只差我一眨眼便会掉下来。 妃儿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拍拍我的肩头以示安慰,屿枫则被他们几个男人反锁在房间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气愤地问。 维儿坐过来,拍拍我的手,无奈极了。“从昨天确定珏儿失踪后,他就一直怀疑有人绑架了珏儿,东想西想的,昨夜头疼了一个晚上。早上医生来看过了,说他是神经衰弱。” 我看向锁着屿枫的那扇门。他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像受伤的野兽的哀鸣声;我还听见他在砸东西,一件一件的东西被他高高举起,又往我心头狠狠地砸下来;他的漫骂声是致命的利刃,一刀一刀剜着我的心。 维儿的性子比较火暴,她冲过去,拍了拍房门大声地吼着:“你疯了?扣儿怎么可能会绑了珏儿?你静静好不好?每个人都很难过,你以为就你一个在着急吗?你别再砸东西了,想家破人亡吗?” “放我出去,我去求扣儿!她还爱我的话就会把珏儿放回来,扣儿——”屿枫的声音里夹了一丝哭腔,“我可以放弃珏儿的,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只要你不伤害她,只要她和孩子都平安。扣儿,我是说真的,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说‘我爱你’吗?我说,我说,我现在就说,一千遍一万遍都可以……只要你放了她,重新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对你……” 我终于哭出声来,扑进仕奇的怀里,不顾一切地痛哭着。 我是凶手?我绑架了珏儿? 这个男人,什么神经衰弱?他本就一直都认为我是个阴险的小人。 朋友们一一上来安慰我。 突然间,那扇隔着屿枫和我们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倒了。 屿枫如同重获自由的野兽又在重新肆意寻找他的猎物。 仕奇把我紧紧抱住,想退出这所房子,朋友们也一一挡在我与屿枫之间。 “扣儿——”屿枫来到我的面前突然跪了下去。 天空瞬间黑暗。我闭上眼,不忍再看——我实在不忍看见我曾爱过的男人如此折磨自己都只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原来他是如此的爱着珏儿,为了她竟可以如此委曲求全!早知道,我九年前就绑架了那女人算了。 宾和阿凯上前要去拉他起来,被他执意拒绝了,“不!不!别碰我,别拉我起来——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扣儿,我向你投降了,我不会再伤害你了,我这次是说真的……不不不!我一直都是说真的。我发誓,扣儿,我向你发誓!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放了珏儿,我马上跟你走,永远永远只听你的话,我发誓……” “我没有!我没有!”我可怜的喉咙几近失声地冲他吼叫着:“我没有,我没有绑架你那个美丽的妻子,我没有!” “你终于开口了?”他开心地站起来,“你答应要放她回来了?好!你给我十分钟,我去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跟你走。” 他忙碌了起来,却是手足无措的东奔西窜,突然间,他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我。 仕奇把我抱得更紧, “你还是那么恨我对不对?你还是那么地恨我,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们,你不会放过我们的……”他喃喃自语着。 “屿枫,别这样。”阿凯企图去拉屿枫的手。 “不!”屿枫尖叫着闪躲。 我能感觉到仕奇的阵阵敌意。 几个男人上前去拉屿枫,屿枫拼命地闪躲。最后他跑进了厨房,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把刀,明晃晃的吓人。他把刀抵在手腕上,威胁着我说:“扣儿,我可以死,你那么恨我不就是想要我死吗?但你一定要把珏儿放出来,别伤害她。” “不——”朋友们惊叫着。“等等!”我冲出人群,挣脱了仕奇的安全的臂弯。 站在高大的她面前,我如同一颗尘埃。 他的手腕已经被刀压出了一道血痕。我伸出手,望着他——四目相交,彼此是不肯妥协的倔强——许久之后,他把刀慢慢地递给了我。 我想他应该清醒一点了吧?因为他没有如我想像中那样撕裂了我。 他的手抚着头,痛苦地问自己:“在哪里?珏儿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她不会有事的,我们可以登寻人启事,可以到警察局报案,她不会有事的。”我边说边把刀放在桌上。 “报案?”舞儿尖叫起来,“对方撕票怎么办?” 仕奇上前扶住我,问他们:“接到对方的电话了没有?” 大家轻轻地摇摇头。 屿枫仍不相信地盯着我看,又问:“珏儿真的不在你那边吗?” “真的没有。”我的口气很坚决。 他低下头开始沉思。 每个人看他安静下来了,以为没有什么事了,便都静静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仕奇拍拍我的肩膀,轻声地说:“你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休息?” 我点点头。 “回去?”屿枫低咕了一声,当他再次抬头看我时,他的眼睛又开始泛红。 我不是很想离开,可是我不知道我留在这边还可以做些什么。当我转过身想和仕奇走时,突然,一双手从我背后用力地推向我,在众人地惊叫声中,我重重地朝前跌去,摔在地上。 一阵巨痛从我的盆骨传来,侵袭了我的知觉。 有人抱起了我,我却无力去想是谁。 ————————————————————————————————-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想动却动不了,手没什么力气,下半身也失去了知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死期已经提前了。 一个穿着白衣大褂的医生开门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护士,端着一个托盘。 我憎恨白色托盘。 我望着医生,他也看着我,嘴边一抹礼貌性的笑。 “我睡了多久?”我轻声问。 “两天。”医生也轻声地回答我。 “真久啊 !医生,我男朋友呢?” “他刚走不久,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医生故做轻松地说,“我们医院食堂的小粉丝还不错哦,要不要让护士帮你买一份?” “医生,你很年轻,还没有三十岁吧?” 医生略微羞涩地笑了一下, 第六章 叛徒 终于,过年了。 谁都没有心思过这个年。可怜的豆子因为珏儿的失踪而取消了婚期,要等珏儿回来后再选日子。 珏儿以前常去的花店和书店、蛋糕店之类的店铺我们几乎是天天去“报到”;酒店、旅社、饭店也几乎都问遍了,还留下了我们的通讯地址,生怕会漏掉一丝线索。 这样紧张的日子一直熬倒了正月底,那是屿枫和珏儿结婚四周年纪念日。这个纪念日对大家而言只是一个徒添伤心的日子,只能陪着早已不成人形的屿枫安静地坐着、等着。 我带着林送我的勿忘我与仕奇一起去看屿枫。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那株花并没有凋谢,或许是因为我悉心照料,也或许是因为勿忘我这种花本就是这样——盛开与凋谢都如同纸剪的花,没有水分。 再见到屿枫,我的心立刻酸涩了起来。 其实他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可气色仍不见红润,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眼神也很空洞。 我觉得他像一具木偶。 他看见我手上的花,呆住了。 我把花递给他。 他接过花,怔怔的看看花,又看看我。 朋友们的目光全转过来,没有人说半句话,很安静。 “花上市了吗?”屿枫虚弱的问,语气中拖着长长的伤感。 “没有。”我用手理理头发。“你好像还有一个合伙人,他送的。” “是林吧?”屿枫苦笑着。“他的确是我的合伙人,也是我的赞助商。这几年,他一直在支持我。” 我想,我知道林为什么要支持他。因为屿枫要改变花的基因和染色体所需的那些药物全由林经手,而林知道哪些药物可以至癌。 “我一直找不到关键的所在,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屿枫低下头寻思着,“为什么它会褪色?不能永恒呢?” 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思考中,他歉意地笑笑,把花递给豆子说:“豆子,帮我把花插起来,虽然是次品,但也不错。”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我皱着眉头问他。 “这束花是被染过的。” “是假的?” 屿枫点点头。 “看来林比我聪明许多,懂得如何使勿忘我变色,我真笨。”屿枫自嘲着。 我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 屋子里的人很多,能来的都来了。 我把轮椅转向舞儿,她马上走过来,把我推到人群当中去,仕奇紧跟在我身后。 “你的腿怎么样了?”舞儿轻声问我。 “很好啊!”我简单地回答她。 她用手摸摸我的腿,严肃地说:“有点不正常,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还没好,一定有问题。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年纪大了,骨质疏松,又缺乏运动,你一直都是很懒的。” 朋友们笑了起来。 维儿从手腕上摘下一个漂亮的发束,把我的头发束了起来,突然她惊叫了起来:“扣儿,你的头发好少哦!” “本来就少嘛!”我淡淡地应她。 “胡说!”她点了我的鼻子一下。 她的手指凉凉的,而我的鼻子是烫的。 这时,宾从外面小跑着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纸盒。不用说,谁都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大蛋糕。 “现在是几月份?”屿枫突然开口。 “今天?”宾愣了一下,说:“现在是正月底,今天是你和珏儿结婚四周年的纪念日,大家都记得。” “原来已经过了三月了。”屿枫的双手抚上了他的额头,泪水掉了下来。 每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屿枫。 宾轻轻地拍拍屿枫的肩头,无言地安慰着。 “孩子——”屿枫哽咽着,“孩子的预产期就快到了,而珏儿——我不在她身边。” 维儿红了眼眶,伏在阿凯的肩头哭了起来。她生过小孩,知道一个女人的不容易,知道生产的辛苦。 电话突然响起来。 豆子顺手接起来,听了一会儿递给我说 :“扣儿,好奇怪——找你的。” 我接了过去,听了一会儿,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我只好把电话挂了。 电话又再次响起。 我又接了起来。对方很安静,没有声响,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不敢再挂电话,而是和对方一起沉默,僵持着。 一声咳嗽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我的心脏差点停止。我看向屿枫,双手抖了起来。屿枫也看向我,只是不很明白我为何是那样的表情。 “扣儿,你还好吗?”仕奇关切地问我。 终于,我把话筒用颤抖的双手交到屿枫的手里面,我的声音沙哑到我自己都听不见那两个字——“珏儿!” 众人惊吁了一声。 屿枫睁大眼睛,马上提起话筒,凑到耳边,泪水不住的往下掉。他激动万分的“喂”了一声。 然而,对方却挂断了电话。 屿枫又失控了,抓着话筒哭喊着:“珏儿,你在哪里?你说话啊,别丢下我一个人啊——珏儿,别啊——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几个朋友过去,企图抢下屿枫手中的话筒却没有成功。屿枫拼了命地拽着话筒,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脸,他的悲伤彻底决堤。 我不忍看,只觉得我的泪水也已经打湿了我的前襟。 一双手伸来,擦去了我的泪水,那是仕奇厚实温暖的手。他不让我再为这个男人多掉几颗泪,于是我必须忍住。 突然间,屿枫冲向我,猛地跪在我脚下,抱着我没有知觉的腿,激动地喊:“她在哪?扣儿,我求你,你告诉我,她在哪?我求求你……” “我不知道,她没说话。”我害怕地想挣脱他。 仕奇用力地拖起屿枫,把他推向人群,然后严厉地对屿枫说:“不许你再伤害扣儿!如果你再碰她一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拉住仕奇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再看看屿枫,他把头埋在阿凯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唉!珏儿,你折磨够你的男人了没有? 电话又再次响起,吓了每个人一跳。 维儿马上接了起来,“喂?是珏儿吗?” 对方仍是安静着,没说话。维儿着急地喊:“你是不是珏儿?是不是?你说话啊……”维儿停了下来,看向我,呆呆地说:“扣儿,一个男人——找你的。” 每个人都看向我,我颤着手去接电话,声音很不真实地说:“你好。” “是我。”林的声音传来。 “是你?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林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你们那里好像很热闹啊!是在等女主角吗?” “你还不肯说出珏儿的下落吗?” “她就在你们身边啊,你们没有认真找而已啊!她也不想见你们,呃——我可是绅士,女士说什么我总得照办才体现得出我的风度,不是吗?” “只要你放了她,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好商量。” “扣儿,话说清楚一点,我可没有绑架她,是她自己要留下的。她很好,孩子也很快就要出生了。你——时间也不多了,做为一名医生,我有职责提醒你,不可过于激动,否则很容易出事的。你还是和你男朋友尽情去玩吧,别浪费时间了。” “我们已经报警了。”我一字一顿地说。 “报警了也没有用,人不是我带走的,而且,你们找不到我的,我和珏儿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这里的风景可真迷人啊!” “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人。” “谢谢!我很喜欢你给我的称赞,这是我最至高无上的荣耀!”林的笑声不时的又传来。 “疯子!“ “真是话不投机啊!不然就这样吧,祝福你好运了。”林把电话挂掉了。 我呆呆的,慢慢地放下话筒。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屿枫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样?有没有珏儿的消息?“ “没有珏儿的消息,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定知道珏儿在哪里,那就是林!但他不肯说出珏儿的下落。” 屿枫猛地站起来,“我去找他!” “没用的!”阿凯说,“你想,他要绑架珏儿的话,就不会躲在我们能找得到的地方,不是吗?林没有向我们索要钱,也不想告诉我们珏儿的下落,那就说明他的目的只在于珏儿。” “是啊,他的目的只在于珏儿。”舞儿突然开口,声音很悲伤。她的手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微隆的小腹,那里有林的孩子。“你们不了解他是多么狠心的一个人,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仕奇蹲在我身边,温柔地问我:“林还说了什么?” 我努力地回忆着,“他说珏儿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没有用心找而已。” “我们有什么地方还没找?”仕奇低下头寻思着。 “说不定已经离开了小镇。”夕子猜测道。 “不,不会离开的,林说珏儿就在我们身边,”我否定了夕子的想法。 妃儿也提出了她的想法:“珏儿会不会是在哪一个地方住下来了,没出来走动,不然,这小镇这么小,走哪儿都见得到熟人,会有消息的。” “对,就是这样!”任奇果断地下了结论:“她肯定是在这么一处地方,没有经常出来。我想她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会不会是在某间租来的小屋?” 朋友们看来看去都不肯同意这个看法。 屿峰整个人紧张了起来,呆呆地看向门口,全身不住地颤抖,似乎正准备冲出去。 任奇拉住了屿峰的手,把他按到椅子上坐好,我很意外,屿峰也很吃惊。 “不会出事的,母子会平安的。”任奇很坚决地说,手则更紧地握住屿峰的手。 屿峰终于安静了。 ……………………………………………… 夜深了,窗外有猫在叫,很像小孩子的哭声。 仕奇开了小台灯,把我的被子提高,再把被子的边沿塞好,以防冷空气跑进来。 “你会去西藏吗?”我轻轻地问。 仕奇笑出声:“怎么了?干嘛问这个?” “你一直都想去是吗?” “呃!”他应了我一声。 “带上我吧!我和你一去,步行去……去布达拉宫,去看看佛祖,求支姻缘签。”我边说边看向朦胧灯光中的仕奇。 仕奇用手轻轻的拍拍我的背,笑着说:“你说到哪里去了?布达拉宫哪有签可求?再说布达拉宫又不在西藏,布达拉宫应该在西玛拉雅山上。” “是吗?我看电视上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我睁大我的眼睛。 “小笨蛋,你是超级路痴,当然不知道了。”他的口气全是怜惜的疼爱,“我骗你的,布达拉宫在青藏高原那儿。” 是吗? 我坐了起来,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对他说的话我有点怀疑,“真的在青藏高原吗?” 仕奇笑了起来,开心得不得了,“小白痴,当然是耍你的,你们小学地理没教这个吗?” “有,我还是科代表呢!”我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他伸出手把我的手拉进了被窝里,说:“那科代表同志,为什么我会在警察局里签了四次大名把你领了出来?看来你的方向感不是很好。” “迷路了当然要找警察叔叔了,再说了,去的城市越多越大,记忆就不好使,就越容易迷路,能怪我吗?”我的手摸上了他的胸口。“只有三个地方我不会迷路。” “哪三个?” 我故意不说,等了一会儿,他就急了,“哪三个地方?” 我指着他的心窝说:“你家、我家,还有……” 他握住我的手,深深地吻了一下,感动极了,“还有我的心对吗?” 我摇摇头,认真地修正他的话,“是厕所!”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被他“修理”了一顿。他笑得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真正的笑,真好看——以后就见不到了吧?他也见不到我了。 如果可以这么天天开心就好了。 “你会去西藏吗?”我又问。同样的问题再问出口却是不同的心态。 “会,步行去!” “带上我?”我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傻瓜!”他的声音很轻,不真实。“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 我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却又故做轻松的说:“你也可以带着我的骨灰盒一起去啊!” 他抱我的手加深了力道,仿佛要把我揉进身体里,成为他的一份子。 我摸着他的背,用我温暖的手为他驱除不安,用最平静的声音对他说:“我们聊聊吧!好好聊聊——这些日子我们逃避了太多的话题。” 他没有说话。 我轻轻地推开他,与他面对面,说:“这些日子我们逃避的话题很多,我们不敢谈及珏儿的失踪,不敢谈及屿峰的失常,还有我即将要面对的死亡……我知道我们都在珍惜这仅剩的日子,不愿让不开心的日子成为我们最后的回忆,但我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 他仍安静着。 “我的遗嘱已经在我回老家的时候立好了,我希望你可以接手我的那些生意。我知道你不喜欢受束缚,但是这是我的心愿。”我的泪水又不听话了,又一次在他面前崩溃,打湿了我的枕巾。“好好照顾自己,有空回来看看我的姐姐们,好吗?” 他仍在沉默着。对我而言,沉默是煎熬。许久之后,我的手摸上他的脸,故做平静的说:“去西藏也带上我吧,让我好好陪陪你……你知道吗?你变了很多,最近我发现你越来越滑头了……”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窝上,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地说:“扣儿,我们结婚吧!” “不!不可以!”我惊慌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很安静,看着我,眼里有一抹惊心的失望,泛着某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 我心疼地将他拥入怀里,吻着他的额头不住地哭着,“对不起,仕奇,对不起……” 他拍拍我的背,不肯再说一句话。最后,他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某种暖暖的液体流下了我们相融的那块肌肤。他抖动的双肩使我极为不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用眼泪来报答他。 许久,他抬起头看着我,手轻轻地抚上我的胸口。我忍住了泪水,手也轻轻地往上抬——这一抬,便是永恒、便是山盟海誓、便是天长地久。 时间在这一刻停住,仍在跳动的是我和仕奇各自手掌下的那颗心,用着永恒不变的声音在说着:“我爱你……” ………………………………………………………… 一大清早,一阵烦人的铃声便打搅了我的美梦。我揉揉眼,吻了吻我身边的仕奇,才伸手将床头柜上正响个不停的电话接起。 “宝贝,睡得好吗?我和珏儿正在欣赏风景呢!”是林的声音。“啊!这里山清水秀的,实在是个生孩子的好地方。” 我心一惊,掀开被子,取了床头柜上的一件睡袍披上。然后艰难地从床上下来,坐在床边的轮椅上,再把自己推到阳台。 “你们在哪?珏儿怎么样了?”我四下环顾,企图找到他们在我楼下的身影。 “她这几天胃口不错,我陪她出来走走,我们的孩子再过些日子就要出生了,珏儿的体力有些不好,得多加锻炼。” 他又唠唠叨叨了一会儿,突然严肃起来:“扣儿,我实在想不清楚关于你的仇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你操心。”我冷冷地回答他。 “不!宝贝,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宽阔的胸襟?你这么长久以来的恨呢?哪去了?你再努力的想想他们当初对你所做的一切……” “够了!”我大吼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从轮椅上站起来,我不认输,我一定要站起来。 远处已有一轮金色的太阳升起。我扶住阳台的栏杆,颤巍巍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对着电话大声地吼着:“为什么这一场战争到了最后竟然变成你和我的战争?我是不会认输的!” “宝贝!”他开心地大笑起来,“你说的没错,这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已经成了这番局面,故事越来越好玩了。” “玩?”我愤然的一掌击在栏杆上,“你很喜欢让自己爱的人哭泣吗?你一手制造了这样的悲剧就只是为了玩吗?请你不要再纠缠珏儿了,即使她是你锁定的女主角,相信她也不会喜欢你为她安排的剧本的!自己无法得到幸福,为什么也让自己爱的人跟着一起痛苦?你就学不会宽容吗?” 他又一阵大笑,是在笑我吧? “你知道吗?”他又说,“我以前养过一条很可爱的狗,后来它随着一群流浪狗跑了,从此开始了它流浪的生活。多年后我又在街头看见了这只狗,它已经不认识我了。它到处在找吃的,惊慌地躲避来往车辆,我心疼它,但我告诉自己——‘你怎么知道它不快乐?’知道吗?扣儿,道理是一样的。” 我很安静地听他说完。 “扣儿,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他的声音有些许的感伤。“我一直都相信你会和我一样恨他们。这九年,是恨让我活了下来,是对他们的恨意在支撑着我原本打算放弃的生命,还有的……就是等你回来的心。扣儿,我们都一样,如果放弃了憎恨他们就等于放弃了自己,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了,这九年来,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心态。 他没听见我的回答,便冷笑了几声,“扣儿,我想你不明白,因为你是个叛徒!你背叛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你背叛了自己的信念,叛徒!” 叛徒? “是!”我说,“我是叛徒,但我没有背叛自己最根本的原则!其实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你害怕原谅他们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于是你蜷缩在自我仇恨的壳里不敢出来。你想原谅,可是你没有勇气,你是胆小鬼!你是懦夫!” 火辣辣的感觉窜上我的脸颊,我大口地喘气,企图平息着怒火。突然间,我发现,我怎么好像在和另一个自己吵架? 越来越冷了,可我脸颊上的温度并没有降下来。正当我想再对他说些什么时,一件外套披在了我的肩膀。我心里一惊,手忙脚乱的关掉电话。 仕奇穿得很单薄,在风中,他的头发乱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然后,他把我抱起来,慢慢走回房间。 他一句话都没说,我觉得更可怕。 半途,电话从我手中滑落,然而,我们谁也不想去捡。进了屋,寒风挡在了玻璃外,那是另一个世界,阳台的轮椅上似乎还坐着一个我——就留在那个世界。 …………………………………………………………………………………………………… 死神终于赶来我身边了,昏昏沉沉的这几天,我不知道游了几遍地府,看来,我的情况是越来越糟了。 仕奇坐在我的身边,神形很憔悴,看见我醒了,立刻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谢天谢地,烧退了,没事了。” 我用力地抬起手,握住他放在我额头上的手,声音苦涩沙哑地问:“你一直都在这儿陪着我吗?” “你总得让我上几趟厕所吧?”他笑着逗我。 我知道,他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是不善于承认自己感情。 他把我的头抬起来,在下面垫了一个枕头,让我可以更好的看清楚他的脸——眼袋很大、胡须也很多,全长出来了;他的脸颊陷了下去,整张脸一副好“惨不忍睹”的样子。但在我看来,他仍是那么的英俊,那么的帅气。 我的手摸上了他的脸,开玩笑地问:“你非要把自己打扮得这么丑来证明你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服侍我吗?” “感动吗?” “当然!”我的眼眶又热了起来。“谢谢!” 他用手拍拍我的脸,溺爱地说:“傻瓜!饿不饿?我去给你买份吃的吧,你想吃什么呢?米线汤还是粥?” 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他:“你好瘦,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会煮饭烧菜,老拖着你吃方便面,没把你喂胖。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会做饭的女人,让她养胖你,胖一点好看啊!” “我原本也是想给你煮点东西的,可怕一走开,你醒来了找不到我会害怕,所以这儿只有几个苹果,要不要来一个?”他也把话题远远地岔开。 “那天的事,你不生我的气吧?” “当然生气了。”他淡淡地说,“但是现在你最大,我还敢跟你生什么气?” “小气鬼!”我噘着嘴巴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轻拍了一下我的嘴,“真难看。” “仕奇,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带我的骨灰去西藏,也要记得拿回来,不可以半路弄丢了哦!”我故做严肃地训他:“你不可以看见那里的女孩子漂亮就把我丢在路边,这样我会很可怜的!。” 他微笑着把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声音极度的温柔,“我早上打瞌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 “梦见我们很老很老的时候在海边一起看夕阳,看小孩子们放风筝,看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在海边举行婚礼,看维儿和阿凯也都带着小孩来参加我们的孩子的婚礼……反正梦见了很多很多。” 我的泪水掉了下来,这回换我骂他:“傻瓜!” 他轻轻地擦去我的泪水,笑容很甜。 这时,房门被打开,还是以前那个年轻的医生,他走了近来,一见我哭就皱了眉头,说:“不可以哭哦,最好保持好心情。” 我冲他点点头。 他微笑着面对仕奇,说:“想来我的办公室喝杯好茶吗?” “有事这边说吧。”我说。 医生愣了一下,看了看仕奇,仕奇没有反对。 “我只是想和你男朋友单独聊聊,没什么的。”医生的口气极其的轻松。 仕奇去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他身边,医生坐下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点无奈的说:“你比我想像中还勇敢。” 我勇敢?是的!为了仕奇,我必须勇敢。 “你真的想听吗?做为一个仁道的医生,我应该先和你男友谈谈,再商量一下怎么和你开口。这样直接的告诉你实在是太残忍了。”医生坦白地说。 “医生,”我笑道,“你很可爱啊!” 医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开始认真起来,“好吧,那我们开始说吧。” 我认真勇敢的对上医生的眼睛。他就像是来宣判我死刑的死神,我不是怕,是不舍!我不舍得那即将说住口的数字,怕太短…… 医生牵扯了一下嘴角,硬硬的。他叹了一口气,“情况很不理想,癌细胞已经……现在重要的是保持好的心情,勇敢一点,继续化疗,并不是没有奇迹发生过。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约两个月吧!其实这……” 顾不上那么多了,泪水窜上心头,悲伤已经决堤了。我拉高被单,整个人躲在被单里痛哭了起来,我用力地嘶吼着,想把这厄运驱离我的身体。 天啊!我该怎么办? 被单外也有一个人在那个苍白的空间里伤心,可是我安慰不了他。我无法勇敢,我无法去面对那么短暂的数字,这么久的坚持,我好累!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的残忍?我好害怕!我不想去那个冰冷的世界,我不要舍下这些爱我和我爱的人。 第七章 伤害 我想我是没有机会走出这家医院了,每天排得满满的全是治疗课程表。 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只好全剃了,光溜溜的脑袋戴了一顶很漂亮的假发,但没过几天我就把假发给摘掉了,因为光头也不是很难看,重要的是我要勇敢面对。 课程表被我给撕碎了,我对年轻的医生说:“我不想把我剩下的时间浪费在医院里,我要去很多的地方游玩,花掉我这些宝贵的时间。” “你现在连最起码的坐轮椅也没办法坐好,还想到哪里去度假?”医生笑笑地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在等仕奇,他去给自己倒杯咖啡,顺便帮我倒点开水。 电话响了,我慢慢拿过来看,是维儿。 “在哪里?几天不见你了!”维儿的大嗓门毫不客气地嚷着,“是不是和仕奇偷偷跑去结婚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现在想跑也跑不动,在医院里动手术呢!” “呸!呸!呸!不吉利!你和仕奇到底有没有好消息啊?可别骗我们哦!” 我失声哑笑,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但说到消息,我就想起了珏儿,急忙问维儿:“珏儿呢?有没有珏儿的消息?” 维儿安静了衣会儿,我心底便猜到了七八分,结果她的答案却出乎我的意料,“珏儿有打了一次电话来,要屿枫放心,说她很好,孩子也快生了,等孩子生了就回来,还留下一个手机号码,叫你有空打给她。” “那个混蛋女人!”我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她总是这么的任性,太过份了!那屿枫呢?他怎么样了?” 维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现在整个人傻傻的,就像一个低能儿一样,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就知道发呆,说他像植物人还贴切一点,医生都拿他没办法。” “我去看看他。”我坚决地说。 “不行!”仕奇的声音打碎了我的坚决。 我看过去,仕奇站在门口,手上的两杯水已经被他激动地泼光。他把杯子丢进垃圾桶,随后走到我的面前,用清晰的声音告诉我:“我决不会让你去的,不会!” 看着他,不知怎的,我竟然有一股恨。 维儿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的一直讲,我把电话用力地摔在地上,立刻,电话四分五裂。 仕奇静静的,我也是静静的。 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淡淡地说:“你去吧。” 他的声音很低沉。 泪水冲出眼眶,我捂住脸痛哭,此时的心情有如一只榨汁器在我的伤口上榨着青涩的柠檬果。 他像往常一样没有安慰我,只是安静地等待我停止哭泣。 痛快了,哭够了,我放开手,却看见仕奇背对着我,他的一只手搭在脸上,不知是何种表情。 恐惧窜上了我的心,我怕他不理我了,于是我连忙呼唤着他:“仕奇——仕奇,你别生气了,我不对,是我不好,回过头来吧,对不起……” “我去洗把脸。”他头也没回,放下他的手,大步的走出去,离开我。 我看见他刚才搭在脸上而今已经放下的手掌是湿的,还有一滴液体滴落下来,晶莹剔透,那一定是他的泪水。 天啊,可恶的我! “别走,仕奇,别走——”我凄厉地冲他的背影喊,生怕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仕奇定在门口,没有走,也没有回头。 一阵空白窜上我的脑子,我念着他的名字停止我的悲伤,停止了意识。 努力的睁开眼,迎接我的是仕奇疲惫而又急切的脸,他一定又很久没睡了。 “好丑啊!”我的喉咙发不出什么声音,却还想和他开开玩笑,“你非得让我看这么丑的你吗?” “要不要喝点水?”他淡淡地问。 我摇摇头,声音实在是小得可怜,“你要不要吻我?你吻我一下,我就不渴了。” 他愣了一下,一种被我打败的表情浮在脸上。他的手指抚过我的嘴唇,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细嫩的指腹正在我的干涸的嘴唇上滑出血来。他的手指是天生拿笔的,比我的手指还纤细、修长,有时真羡慕他。 但是,他没有吻我,他不会像我这么的任性。 “你要让我渴死吗?”我轻轻地问。 “我去帮你倒杯水。”他做势要站起来。 我是很赖皮的,于是我抓住他,不让他走,然后继续我的坚持:“你还没吻我呢!睡美人睡了一百年不也是为了等王子的一个吻?可见吻是多么的伟大,是一剂可解百毒治百病的药。你吻吻我,说不定我的病就好了,就可以成为你的新娘了,可以……” 他用嘴唇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 他在抖,吻我吻得很用力。我知道他在害怕,他不让我用自嘲的方式来伤害彼此。 他最终还是吻我了。 时间停止了吗?我们吻了多久?是一个世纪吗?当他离开了我的嘴唇,我才慢慢睁开眼睛。 “看!我好了,我生龙活虎了!你救活了我,你是我的王子,把我从这罪恶的地狱带倒你家吧!我给你洗地板、煮饭、洗碗、洗衣服;我会很认真的学烧菜,每天都为你按摩、看门……我会做的东西有很多,总之,带我离开这儿,去哪里都可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该睡觉了。”他拉高我的被子。 “不!”我拉住他要离去的手,放在脸颊,对他撒娇着:“让我多看看你,我睡那么久了,现在好不容易醒了,就让我多看看,把你的样子带进梦里去。” “你的梦里有什么?”他皱着眉头问。 我伸出手仔细的抚平他的眉头,然后学他皱起眉头严肃地说:“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你,你一定不肯来!有时梦会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怕吗?” “嗯!怕极了。那你呢?你的梦里有什么?” “我没有梦。”他边说边低下头。 “不!你有,说嘛!” 他用手抹了一下脸,顺势把手停在下巴,支撑着自己的头。“我的梦里全是鬼。” “那你怕吗?” “怕!”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口气却是很轻松地对他说:“没事的,等我也变成鬼了,就到你的梦里去把那些鬼都给吓跑,以后,你的梦里只能有我,知道吗?” “傻瓜!”他疼爱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开心地笑起来,似乎好久没有这样了。 “我帮你办理了出院手续了。”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 他的眼睛很明亮,闪烁着认真的光芒,“我知道你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所以我帮你办好出院手续了。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好吗?” 怎么的,我又想哭了?不!我不可以哭,不可以在这个我今生最挚爱的男人面前再哭了。 “我们去哪里玩?”他握住我的手问。 “我们去西藏,去完成你的心愿。”我哽咽着说。 他点点头,吻一下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心窝,“我们会带很多的土特产回来,回来后我们就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把大家都给请过来喝我们的喜酒。” “仕奇,以前我很爱做梦,你笑我天真,现在是你爱做梦,我却笑不出来。原谅我,我不行。” 他苦笑着,脸上尽是失望的表情,让我痛彻心扉。 我抱住他,用手轻轻摸着他的后背让他安心,我尽量放得很轻松,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找一个会煮饭得女人,让她把你养胖,让……” 他打断了我的话,只用了三个字,便让我的泪水泛滥成灾。我听见他用着我听过的最悲伤的语气对我说:“求你了……” 我的心一刹那间全碎了,“仕奇,你怎么可以对我说‘求’字?我只是你的小奴隶,你可以命令我的,你不用求我也不要求我,能嫁给你是我的福份,只是我没这个福份。” 声音是颤抖的,连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他握住我的手,加深了力道,眼里一片雾气迷蒙,泛着他的悲伤,再次说:“我真的求你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没有花,我没有戒指,我一无所有,但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大的幸福,你是我的财富,请别再让我一贫如洗。好吗?做我的新娘吧?” 这个可恶的男人!他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这么感人的说辞?他怎么可以说这么令人感动的话来让我哭?坏蛋! 他见我只是哭,便松开手,一言不发的向门外走去。 恐惧又窜上我的心,我尖叫着:“仕奇——你要去哪里,你不要离开我,仕奇——别走……” 他立在门口,声音很清晰——“贫穷怕什么!没有你,我甘愿做一辈子乞丐!” “我会死的,能陪你走多久?和我结婚只能徒添你的伤心。” 他没有理我。 我继续说:“仕奇,你是在可怜我对吗?因为我生命短暂,所以你同情我,所以你……” “够了!你可以不嫁,但是你不可以无视我的真心!你这样的说辞于我而言是一种侮辱!扣儿,我们这么长久以来的真心相待是假的吗?”仕奇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认真地看着我,“说可怜,我才是那最可怜的人,因为你根本就不信任我!” 面对他的认真,我很慌张,“仕奇,我不是不信任你,你别生气,仕奇,对不起……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我不会煮饭,我没有行动能力,没有太长的时间可以陪你,我只是你的累赘,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他轻轻地吻住了我。 刹那间,一切的话语都没有了,我清楚的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他又在我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声音很平静,“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那就算了。” 风从窗口吹进来,凉凉的,我们开始沉默。 许久之后,我妥协了,“娶我吧,把这个累赘娶回家吧!让她拖累你,让她惩罚你。” 仕奇的泪水掉了下来,脸上却满是笑容。 “别反悔!”他说。 “反悔的人是你!”我帮他把泪水擦去。 仕奇抱住我,声音温柔极了,“等反悔的时候再说吧,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我要告诉所有的人,你是我老婆!” “傻瓜!”我更紧地抱住他。 他会心的笑容灌醉了我,我觉得幸福。以后不可以再哭了,因为我将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要幸福到死去的那一天。 珏儿给维儿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要我打给她。 拿到电话号码后我想也没想就给她打了过去。然而电话响了几声之后便断掉了,再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 怎么回事? 我放下电话,看向漆黑的窗外,今晚格外的冷,风刮得有点恐怖。仕奇在我身边睡得很安稳。 已经出院了,我回到了我的小洋楼。 我看向我最爱的小阳台,在我还没离去的时候,那小阳台是我和朋友们的小舞台,我们唱歌、跳舞、烧烤……但现在,那阳台太荒凉了。 电话响起,我接了起来,是珏儿。 我说不出我是什么样的感受,听到她的声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扣儿,你在听吗?”珏儿的声音幽幽的。 “我在听。”我淡淡地应她。 “我听说你的病了,林告诉我的。” 我静静地,听她讲。 她笑了一下,“很辛苦吧?听林说最近你的情况很不好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有没有想过要到哪里去玩?” 我仍然安静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吗?”珏儿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扣儿,以前你对我真的很好,但是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你有爱你的父母、有疼你的姐姐、还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屿枫!读书的时候,你考试不及格,没有人骂你,明知道你根本就无心读书,屿枫还给你补习;英语会考前,你知道我有多努力?结果我得了第二,扣儿,你却得第一!你凭什么得第一?你为什么得第一?我有哪一点不如你?我没有比你差的地方——我长得比你漂亮,演话剧的时候我总是演公主;我的成绩一向比你好,我连唱歌的分数也比你的高!可是……你什么都有了,我却什么都没有,我甚至连屿枫的孩子也怀不上,可你却可以!” 她很激动,我在想像着她此刻的表情。 “扣儿,我没有错,我有什么错?上天已经对我那么的不公平,难道我连爱的权力也没有吗?” “你当然有爱的权力。”我说。“上天对你也很公平——你漂亮、温柔,唱歌又好听,见到你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那为什么每个人都站在你那一边指责我?扣儿,我恨你,我好恨你,为什么你总是比我幸运?为什么?”她几乎是嘶吼出声。 这个女人疯了。 我叹口气,真拿这个女人没办法。“珏儿,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也很努力,只是你没看见。” “你努力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有了一切!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你那样的幸福……”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扣儿,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我这么久以来努力创造的幸福全没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屿枫已经被你折磨得不成人型了。如果你爱他,你就应该回来,待在他身边,好好地照顾他。” 珏儿的哭声越来越刺耳,“扣儿……你我姐妹一场……你就不能手下留情吗?” 可笑!“姐妹一场”?亏她说得出来,当初她为什么就不能念及我们姐妹一场?她那时为什么就不能对我手下留情?我做了什么让她觉得我在威胁她?我什么都没做啊! “珏儿,你在怕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怕?以前你什么都不怕的……你知道吗?以前,你一直是我的女神,你总是高高在上,我近乎崇拜——你是那么的温柔和美丽。我保护着你,从不愿让你受一点委屈——有谁骂了你,我帮你骂了回来;谁打了你我替你双倍讨了回来……我就像你的姐姐一样在爱你,即使现在我怀着报复的心态回来,我也没有做什么伤害你的事。反倒是你自己,你作践了你自己!” “你知道什么?我是那么的努力!想让自己的未来幸福一点,可是我却没有你幸福!屿枫是我抢过来的,那男人意志薄弱,经不起我楚楚可怜的几个表情就动摇了你们所谓坚固的感情。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情比金坚?狗屁!不也全毁了?那男人全都放弃了!但现在你回来了,那个懦弱的男人不可能不心动!” “你连自己爱的人都信不过!珏儿,你真可怜!” 珏儿冷笑着,“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的口气也冰冷了起来。 珏儿突然又哭了起来,她恳求道:“扣儿,求求你,你走吧!别再出现了,这里已经容不下一个你了,你离开吧,你走吧!” 我记起来了,九年前,我出走的前一天,珏儿也是这样说的。站在海边,那时的海风很大,扬起了她的长发,美得不真实。 那时的她年轻生动,只微微一笑,对我说“你走吧!别再出现了,这里已经容不下一个你了……” 面对那么坦然的一个她,我明白我不是她的对手,再争下去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而屿枫那时就站在我们的不远处,看着我们,沉默着。 珏儿那时说的话屿枫一定也是听见了,可是他没有为我们的过去申诉过一言半句,他就是那么安静地站着…… 我记起来了,是他们逼着我离开小镇,那时的我懦弱得可怜。“珏儿,你的眼泪是假的。”我说完,盖上了电话。 钻进了熟睡的仕奇怀里,我觉得好温暖。 仕奇推着我的轮椅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我觉得这空气真的是自由又清新。 因为脊椎已经无法支撑我的身体,所以连坐轮椅也成了一件难事。于是聪明的仕奇用一些质地柔软的布把我绑在轮椅上,然后在我身上再盖上一件薄毯,我便可以轻松的上街呼吸久违的空气了。 “不要逛太久,待会儿还要回医院报到呢!”仕奇边走边提醒我。 “我知道,可是我爱极了这空气。仕奇,你深呼吸一下看看,空气是不是很甜?”我做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说:“我们刚刚路过一个公厕。”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试图拍打他的手臂,回头看了他一眼,今天的他精神好了很多,一定是昨晚睡得很好。 “现在回去吧,离家远了。”他调转“车头”。 “不!”我顿了一下,“去看看屿枫吧!” 很难得,他竟点了点头,没反对。 我不知道他得心里在想什么,是什么感受。这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什么。 进了屿枫家,见到了妃儿和舞儿。两个人高兴得尖叫着,围着我又叫又跳,只差没把我从轮椅上挖起来了。 舞儿发挥她的护士余热,对于我坐轮椅下了好几个结论,最后,一直动员仕奇带我去大城市的医院好好检查。 仕奇笑着点点头,伸手摸摸我的假发。 除了笑,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医生有没有说什么?”舞儿认真地问我。 “其实已经好很多了,只是懒,所以比预期的还慢一些,过些时候就没事了。”我笑笑地回答,突然我记起舞儿的那件事。我看向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我把手伸向她的小腹,她立刻反射性地尖叫跑开,脸上一抹笑,骂道:“坏家伙,乱吃人家豆腐。” “怎么样了?”我问。 “什么怎么样了?”舞儿故意眨着她漂亮多情的眼睛,站得远远地问我。 我没有再问什么,大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相信她可以好好地照顾自己。 进了屿枫的房间,我终于看见屿枫了。他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被子已经滑落地板他也浑然不觉。妃儿帮他把被子捡起来,重新盖好。 仕奇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径自看了起来。我知道,他是想给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和屿枫单独相处好好地说说话。 我把轮椅推向屿枫的床,似乎正在把自己推向一座新坟,去祭拜一位已死去却还有呼吸的木乃伊朋友。对我而言,他的沉默及静止不动其实是一把火,正在燃烧每个关心他、爱他的人的希望。 我也算一个吗?不!我不算!我才不愿去关心他,去——爱他。 他就是这么一直躺着吗?他瘦了好多,几乎只是裹着一层皮,两颊严重地下陷,已不见了昔日的英姿。 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唤了声:“屿枫。” 他的脸慢慢地转向我,那动作慢得可怕,似乎他的脖子已经几百年没动,生锈了。 他的眼神空洞得让我更害怕——他让我觉得心寒。 我冲他笑了一下,笑容涩涩的。 他学我也笑了一下,笑容僵僵的。 接下来,我们再也没有做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些东西,我只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很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还有呼吸吗?还有心跳吗?还有对我的愧疚吗?其实这愧疚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是现实的存在,他逃不开。 我忘了放开屿枫的手,就这么与他握着,感觉上已经没有了甜蜜,只有单纯的心酸。我也忘了背后沙发上那一张报纸后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在看着我与屿枫的沉默,这一刻的沉默夺走了三个人的呼吸。 终于,我开口了,声音淡淡的,“我……我——”却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我再次开口,勇敢骄傲地说:“我要结婚了。” 后面传来妃儿和舞儿的欢呼声,她们开心的围着仕奇吵个不停。 屿枫突然来了精神,反握住我的手。他的嘴一张一合,想说些什么?想祝福我吗?不用了,屿枫,不用了。 他看着我,眼眶红了,他松开了我的手,模糊的声音传来——“……花,花……头发……” 妃儿和舞儿从我们身后走来,听见屿枫在说话,立刻开心地叫道:“屿枫终于说话了!” 我的心却被屿枫的话所震惊。到了这个时刻他还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为他留一头长发,他要为我种出世上最美丽最独一无二的“勿忘我”;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他要为我把头发高高挽起,只垂下几缕,然后我要捧着那美丽的花骄傲的宣布他是我的最爱。 妃儿坐在屿枫的床沿,很温柔地问:“屿枫,你要不要喝水?渴不渴?” 屿枫看了她一眼,微微地摇摇头,然后,他急切地看向我,似乎希望我可以读懂他眼里的讯息。 我懂的。 我苦笑着,手伸向我的假发,轻轻一扯,三千烦丝离我而去,只剩一个光明干净的现实。 后面的女孩尖叫了起来。 屿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颤抖着抬起来,不敢相信地摸上我光秃的头顶——而后又无力的垂下。 仕奇放下报纸,走了过来。他接过我手上的假发,重新为我戴上,一言不发。 我淡淡地牵扯着我的嘴角,想哭想笑却都没有表情。真正伤心的是那两个男人,因为他们是最最最爱我的人,也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头发有什么意义。 屿枫拉高被子,抽泣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在被子下寻找一个避难所。 我不敢看仕奇,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突然,屿枫掀开被子,挣扎着要起来,仕奇急忙扶住那虚弱的躯壳,但屿枫并不打算躺回床上,只是一直念叨着:“花,花……花……” “你要去哪里?”屿枫激动的样子让仕奇有些手足无措,他大声地问屿枫。 “花!”屿枫同样大声地回应仕奇。他的眼中充满愤怒,似乎想把仕奇撕成两半。 “什么花?”仕奇抱住屿枫摇摇欲坠的身体。 “花——”屿枫歇斯底里地喊着,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伏在仕奇的肩膀哭了起来。 仕奇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我。 他哭得很尽兴,没有任何的掩饰。许久之后,他离开了仕奇的肩膀,冲我们笑了一下,揉揉眼角,声音很苦涩,有点无力地说:“头发没了,花也很久没去料理,还是要送给你当结婚礼物——约定的一半。” “约定的一半……”我喃喃念着这句话。 “让我去看看花吧!”他静静地说。 妃儿和舞儿很坚决的摇头反对。 “我一定要去!”他大吼了一声。突然,他睁大了双眼,激动地扑向我问:“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吗?林的电话,林那次打来的电话不是说珏儿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没用心找而已?我知道在哪,我知道在哪!” 我们都被吼得傻傻的。 “在花棚,在花棚!她失踪后我们一直遗忘的地方是花棚,她一定在那里!” 屿枫开心地笑起来,伸手去取衣架上的衣服。 “你疯了!”舞儿尖叫着扑向他,企图阻止。 屿枫双眼通红,挣扎着。 “我要去花棚,我要去——” “那就去吧!”仕奇也大吼了一声,把他从床上挖起来,拖着他,一路不留情地拖到了大厅。 妃儿和舞儿急忙追出去,我努力地推着轮椅想跟上他们的 第八章 真相 一路上,屿枫的心情出奇的好,一直询问着我们他会不会丑了,珏儿见到会不会不喜欢之类的话。 可怜的男人。 花棚离屿枫的家有一点距离,这可苦了屿枫了,他简直是望眼欲穿,苦恼得不得了,为我们不给他任何的答案而抱怨连连。 “舞儿,怎么样,我的头发乱不乱?待会儿见到珏儿我应该是先过去抱她,还是等她过来抱我?哦对!她身子不方便,不可以抱她,要沉住气……”屿枫对着舞儿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舞儿叹口气,揉揉眼角,把正要掉下来的眼泪又给揉了回去,红着眼眶看着窗外。 妃儿一向心软,此时还肯安慰屿枫的人也只有她了。“屿枫,没事的,说不定珏儿就在那里等我们呢!你别太激动,她还不知道我们正要去接她,我们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好吗?” “好!好!还是和你说有用些,等以后孩子出生了,你一定要当他的干妈!妃儿,你要和她说我一顿饭吃两大碗,她会很放心的。我现在生龙活虎了不是吗?我没事的,你别和珏儿说别的,她看见我这么活蹦乱跳的就知道了……”屿枫又喋喋不休地说着,只是这次的目标对准了妃儿。 妃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泪水,不小心就掉了下来。 “怎么哭了?” 屿枫帮妃儿擦去了泪水,“就要见到珏儿了所以你高兴对不对?我也很高兴,也好想哭……” 路到尽头了,一间漂亮的玻璃屋映入我们的眼帘,舞儿探出头,淡淡地说:“到了。” 到了,屿枫的希望也要破碎了。 我们慢慢地下了车,出乎意料的是屿枫没有飞奔过去。他整了整衣服,也慢慢地下了车。 或许,他也知道最坏的结局是什么,所以他不敢太快知道真相,怕会再次从高处摔下来,粉碎了,连痛都来不及喊出口,让风一吹,渣都不剩。 走到门口,屿枫抢先仕奇一步握住了门把,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没有人去惊动他,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我真怕他再流汗下去就会虚脱倒地。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转了一下门把,把门打开走了进去——绿色的美丽盆景占了这间宽敞的实验室四分之三的位置,剩下的那四分之一空白着,没有一丝尘埃,站着一个看似纯洁的女人附加一个小小的生命体。 那个女人很美丽,但那两个生命体却是残忍的。 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小花铲,白色的孕妇裙沾上了点褐色的泥土,但这并没有减少几分她给予人的明亮气息。看到我们,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会心地笑了起来,声音很平淡地问:“来了?” 来了?好简单的一句“来了”!可知道这一句话撕碎了多少在场抑或不在场的人那颗关切她的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体谅别人的感受。 我们都是傻子。 屿枫的泪水已经投降,夹着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牵挂、他的悲伤一起从他的身体里倾泻下来,打湿了他现在已经凹下去的脸颊。 是她,没错,是她——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若说是这辈子必须要偿还上辈子欠她的债,我想,我们谁都还了,不用再为她牵肠挂肚了。她根本就不值得别人对她好,她也永远不明白。 “你太过分了!”妃儿气愤地冲她喊。 珏儿笑笑地回应她。走过来了,她立在我的面前,示威性的把手放在肚子上说:“孩子过预产期了可还没有动静呢!哦!他踢我了,这小东西!” 若不是我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我一定会踢破她的肚子,让她也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屿枫慢慢地走向前,像个行尸走肉。他的眼睛盯着珏儿——他今生最挚爱的女人看。待走近了,他们四目相待,却无言以对。 珏儿冲屿枫甜甜一笑,笑容美得如同清晨里那第一缕阳光。 屿枫的手高高扬起,像一阵风扫落了那缕美丽的金色丝线,随着一声动人的“啪!”——我的心陶醉了,带着一丝复仇后的快感欣赏着屿枫给珏儿的脸上印上去的那一个巴掌印。 他的手掌还是那么的大,曾经包裹住我的小拳头,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有力! 珏儿的头发乱了,她的脸别向一边,血丝淌下她的嘴角。她拨开头发,脸上仍是那抹甜甜的笑。 然后,屿枫轻轻地抱住了珏儿,就像他的动作一样轻的声音传来——“珏儿,我们回家吧!” 一巴掌结束了他对珏儿的愤怒,取而代之的仍是宽容与爱护,多多少少,我有些失望。但我想怎么样?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么快就来了?”林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愤怒地看着他。 “哦,扣儿,越来越漂亮了,怎么还不能走路吗?你的假发倒是很适合你啊!”他边说边走过来,走到了屿枫面前,与屿枫面对面。 屿枫搂着珏儿的手因气愤而抖动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这对纠缠了九年的情敌把各自的面具摘下来,血淋淋地相对。 “真不该嫁给他啊!你看,被打了吧?当初你若不是从我的婚礼上逃跑,今天就不会被老公打了,我可是一个好老公,疼你都来不及,怎还会打你?”林的口气全然是开玩笑,可我知道那是真的。 “闭嘴!” 说话的是舞儿,只见她快步走到林面前,很帅气地甩了林一巴掌。 林挨了舞儿一巴掌却仍是笑笑的,那态度像极了刚才的珏儿。 “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你不配被爱,没资格去爱,你是人渣!”舞儿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打女人的,”林平静地看着舞儿,“尤其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你的孩子是我的还是你老公的?” 舞儿又愤怒地甩了林一巴掌,林依旧没有闪躲,没有反手,依旧是那么平静的口气:“怀了孕就应该告诉我,怎么说我也是有责任的。” 仕奇的拳头从林的脸上狠狠地砸下去。 林站不稳,倒在地上。他爬起来,血淌下他的嘴角,他笑笑地拍拍手,看着舞儿。 舞儿一甩头,哭着跑出花棚,妃儿马上追了出去。我想,她们走了或许是件好事。 林回头看了一眼离去的舞儿,又回过头来,对珏儿轻声地说:“你别回去。” “不,我要回去。”珏儿淡淡地说。 “说好了要等孩子出生的。” “屿枫来接我了,这也是我们说好的。” “真的要走?” “是的。” “你真无情。” “我们都一样。”珏儿向林走去,想去牵林的手,“我们都一样无情,你是另一个我,我是另一个你,看到对方,我们就像看到了自己。” 林向后退去,喃喃地说:“别碰我,你一碰我,我就会死掉,会灰飞烟灭的。” 珏儿停下脚步,回头向屿枫招招手,“屿枫,我们回家吧!” 屿枫牵住了珏儿的手,紧紧地,似乎在承诺着他们再也不分开了。 “珏儿,请不要离开我。”林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按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将遥控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玻璃屋顶立刻向四周慢慢地延伸下钢墙,林守在门边哈哈大笑,“遥控器没了,谁也不能出去!珏儿,我们永远在一起!” “快出去!”仕奇大叫一声,扑向林,与林扭打成一团。 屿枫扶着珏儿小心翼翼地向门外跑去,林见状立刻挣脱仕奇。他扑向屿枫,把屿枫推向我,珏儿失去依靠一下子重心不稳撞在门上。 瘦弱的屿枫跌向我,我们双双跌倒。而这时,珏儿惨叫一声,扶着肚子,靠着玻璃门。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下身的裙子和地板湿了一片。 “羊水破了!”珏儿痛苦地叫着。 仕奇和林又扭打成一团,屿枫则是拼命地挣扎着要起来,却没成功——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门越来越低,没时间了,我大喊着:“你们别打了,没看见珏儿要生了吗?仕奇——赶紧把珏儿送到医院!” 珏儿痛苦地呻吟着,汗水打湿了她的脸,她的血开始流出来,迅速渗透她的白色裙子。 仕奇挣开林,扶住珏儿,林却死命的把着门不让他们出去。 仕奇狠狠地踹着林,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林,林跌了出去。仕奇急忙把珏儿打横地抱起来,弯腰穿过已经没有一人高的门。 外面又传来打斗声,看来林在门外拖延着仕奇。看着门越来越低,我和屿枫面如死灰,努力地爬向大门。 钢墙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已经出不去了。 这一片厚厚的钢墙挡住了我和仕奇、珏儿和屿枫之间,就像一把刀,截断了我们。 黑暗笼罩了下来。 我解开了把我和轮椅紧紧绑在一起的布条,爬向屿枫,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身影。 仕奇在钢墙外用力地拍打着,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扣儿,你听见了吗?扣儿——你回答我——” “听见了!”我也大声地回应他。 屿枫已慢慢地站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最后,他开了灯。 我的眼睛一阵刺痛,待适应了光线后,我看见了屿枫正靠在门边,无力地拍打着铁门,喊着:“仕奇——珏儿怎么样了?” “她快生了——”仕奇回答他。 我爬向屿枫,他正慌张地自言自语着,“快生了,怎么办……怎么办?” 想必门外的仕奇也很慌张吧!我拍拍门,喊:“仕奇——先送珏儿到医院,要快!别慌,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不会有事的!” 仕奇可能在犹豫,屿枫紧张无助地抓住我地手臂,我继续说:“别拖了,救人要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的,在你回来之前不会有事的!对了,林怎么样了?” “他晕倒了。” “那就快点行动吧!” “扣儿,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仕奇用力嘶吼着。 “我答应——” “屿枫——”仕奇又喊道:“我会好好的照顾珏儿,你也要好好照顾扣儿——拜托了。” “一定一定!” 屿枫手足无措地抱住我,身子不住地抖着,抖得我发愣。 外面传来了车子发动的声音,渐渐小了,我轻轻拍着屿枫的肩膀安慰着:“没事了,安全了,别怕……”屿枫傻傻地点点头。 我们开始安静,好久没有这样了,我们安静得可以听见回忆正赶来的脚步声。他紧紧地抱住我,是忘记了松手还是原本就不打算放开我? 我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比我的心跳快了半拍。我没有推开他,是忘了,还是本就不想?他的呼吸渐渐平稳,随着我的呼吸一起坠入回忆。 “屿枫,”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你好一点了没有?珏儿会没事的。” “嗯!”他轻轻回应我,手松开了一点。 “别,别放开我,这样很好。” 他又重新抱紧了我。 他的胸口仍是那么的温暖。 “仕奇是个好男人。”他说。 “是啊,很好的人。” “嫁给他是你的福气,或者可以说,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我——就没有这样的福气。” 泪水聚集在我的眼眶中,我伤感地摇摇头。 “扣儿,”他轻轻地把下巴顶在我的头上,磨擦着,温柔地说:“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抱着你了,在梦里也好想,可是你一直离我那么的远,没有抱到。” 泪水终于掉出来了。 抬起泪眼,我盯着他憔悴的双眼,抖动着我的下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你怎么又哭了?你不可以哭的。”他边说边胡乱地擦去我的泪水。“你不可以哭,因为我会心疼,仕奇也会很心疼的。” 我用力的吸吸鼻子,苦笑着点点头靠向他而今已全是骨头的肩膀,试着再去寻找昔日懵懂的爱情和少年时的甜蜜。放纵自己背叛仕奇,放纵自己的任性,就一回,就这一回。 我并不是不爱仕奇,不!我爱他,而我同时也放不下眼前这个令我又爱又恨的男人。我也爱他,只是这爱已经褪色,而今再重拾,只是一种回味,一种释怀而已。 这并不是背叛。 “你的身上还是这么香,我从没忘记过这味道。你知道吗?我一直想把‘黑色勿忘我’调制成你的味道,却一直没有成功。这香味只属于你一个人,独一无二,没有人可以替代,我永远也调制不出来。”他在我的耳边深情地说。 “别再想那花了,天堂会有,我上天堂的时候一定会摘到的。你现在已有了要去爱的人了,就不要再去理那花儿,那花不吉利。”我淡淡地应道。 他低下头,声音十分沙哑,“对不起……” 我抬起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睛,许久,我们不曾说些什么,只是这样看着对方。这样的感觉像是我们第一的约会,牵着小手,天真的以为这就是我们今生的宿命;认真地看着对方,把各自爱的人牢牢地记在心里、眼里、脑海里。 他在想什么?这么认真地看着我,是否也是在想着那青涩的过去?他的眼眶渐渐红了,湿润了。 我急忙抱紧他,用尽我所有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此时,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小屋里,我属于他,他属于我,就这么一个拥抱,我希望可以成为永恒——可我的心里又很清楚,不可以!因为我还有我的仕奇。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们都已经被命运安排好了——维儿有她的阿凯,豆子有他的新娘,屿枫有他的珏儿,而我有我的仕奇……大家都是上辈子注定好的,走得再远,该是你的总会踏破千山万水来与你牵手,不是你的,把一辈子的眼泪全押上也没用。 “是不是那花研制成功了就可以再拥有你了?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可以让花不褪色?我到底遗忘了什么?为什么每次都会无助地看着那花变得苍白?扣儿,你告诉我,你能给我答案吗?”他绝望地看着我。 苍白?花儿为什么会苍白?为什么花会褪色?突然,我大声嚎哭了起来,所有的守望在明白的那一刻全碎成粉了。是的,我知道那花为什么不成功,我知道,我知道——但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扣儿,你怎么了?”他害怕地摇晃着我。 “你真无情,这九年来,你不曾真正心疼过我。你只是用你的愧疚在栽种那花儿,并不是用你的爱和你的宽容,那些都已经给了珏儿了,你对我有的只是歉意而已,你当然不会成功!”我的神情比他先前更绝望。 他诧异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还要哭泣?看着他,我用哭泣当成发泄的方式,不停的宣泄自己的悲伤。 他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悲痛欲绝,问他:“你到花店买过‘情人之吻’吗?” 他摇摇头。 “那你见过黑玫瑰吗?你知道黑玫瑰为什么会是黑色的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告诉他答案。 “黑玫瑰是‘情人之吻’,因为情人的吻是最甜蜜的,而红玫瑰红到了极致的时候就变成了黑色,你还不明白吗?你一直用药物改变勿忘我的颜色,都没想用你的爱和包容去等待、去培育一株最普通最平凡的勿忘我,你不明白这是最普通最简易的道理,因为你对我没有爱!”说完,我的脸埋进了我的手掌,泣不成声。 “天啊!”他不敢相信地张大眼睛。 我们之间不可能会有奇迹。 “扣儿,对不起,对不起!”他更紧地抱住我。 “别碰我,你还想告诉我什么?梦里?你的梦里根本就没有我!”我推开他,伏在地上痛哭着。 他没有再来安慰我,可能是没有勇气吧! 我哭累了,用手背擦着泪水,重新面对他。他伸出手,轻轻擦去我的泪迹,他的手取代了我的手。 我们都平静了下来。 “我们今生回眸五百次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们在一起三年半,就算一天一次也有两个半的五百次了。” 在我们还相爱的时候,幽曾对我们说过那个传说——今生若能回眸五百次便可换取来世一次相遇,而十年同渡,百年共枕。 “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我还你。下辈子,让仕奇把你让给我,让我好好的对你,不离不弃。我陪你去西藏,去布达拉宫,陪你到处走……我们到墨西哥拍婚照,我们生好多好多个小孩,组成一支足球队……我要让你好幸福好幸福。”他的声音哽咽,“这些我都记得,你的梦,你的理想,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全记得——梦里有你,真的有你,只是你离我好远,我没能追上你的脚步,没能开口唤住你,因为我的身边有珏儿,我正牵着她的手……” 我像个孩子一样“呜呜” 地哭着,看着他,我没有质疑他的话。或许每一个女人都有这么愚蠢的时候吧! “今生,我会好好地照顾珏儿,拜托仕奇也好好的照顾你,下辈子——”他停住了,看着我,眼里闪烁着的满是他的希望。 希望什么?真的想和我来世同行吗? 我摇摇头,把他的希望摇掉了。 “我和仕奇是九年的回眸,来世我也要做他的新娘,再用来世的时间换取下一世的相遇,生生世世都要和他在一起。”我坚决地说。 他闭上眼,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缘分就是这样,要用心经营,一但错过,生生世世都会错过。 “我能抱你最后一次吗?”他淡淡地问我。 我伸出手,他颤抖着抱住了我,我们紧紧地拥抱着,抚摸着对方的后背,尽情地流泪。 一阵敲门声传来,我们急忙分开,慌乱地找寻着彼此坚定的眼神。 “里面的人,听到了没有?”一些吵杂的声音和一个略微清晰的声音传来。 “扣儿,我是维儿啊!你怎么样了——你不要吓我啊,你回答我啊,你有没有好好的……”维儿的声音传来,夹着哭腔,让我觉得温暖。 屿枫走过去敲门,回应道:“我们都很好,维儿,你别急,你和谁来了?” 阿凯的声音传来——“该来的都来了,你们别怕,大家都在,仕奇报了警,通知了我们。仕奇没有来,他在医院和妃儿她们几个在照顾珏儿呢!” “珏儿怎么样了?”屿枫紧张地问。 “还没搞定啊!” 谁这么幽默?隔着铁门,大家的声音分不是很清楚,说不定是宾。 “里面的人请注意,我们要把门锯开,请尽量往后退!”扩音器中传来了警察的声音。 我们相视了一眼,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没有知觉的下半身,说:“我走不动。” 屿枫一言不发的把倒在上的轮椅摆好,再伸出大手,把我横抱了起来,放到轮椅上。 他推着轮椅往后退了几步,冲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大喊:“我们准备好了。” 电锯的声音轰隆隆的传来,锯开这扇门,我们便要回到各自的世界中去,再也不会相遇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也看了下来,说:“我真的舍不得。” 我伸出双手,他蹲了下来。我的手环上了他的脖子,脸慢慢地靠向他,他也低下头,靠向我——我们吻住了对方。 这是最后一个吻。 我终于明白我回来找什么了,我是来找一个结束,把我们的爱恨结束在这个吻后。当这个吻结束,不会再有梦里身影,不会再欠对方什么了。 咸咸的泪水渗入我们的吻,我推开他,淡淡地,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似地径自闭上眼睛,我累了。 等待着这扇门倒,我们再也没有说半句话。 时间过得好慢,那扇门锯了好久,终于从几丝光线变成一个四方大门。一声巨响,倒了下来,拍打着灰尘,让我们得以重生。 轮椅推着我们,一步步走向轮回。 再也不欠谁什么了。 过了这门,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让轮椅走得很慢。而门外的朋友们却喜极而泣,每个人都开心地相拥在一起,欢呼着我们的重生。 宾把我抱了起来转而钻进车子。 终于还是要离分,而这一分,便是千山万水,永远都回不去了。 偷偷看一眼,是默契,终在回过头的那一刹那,什么都结束了。 医院的走廊上—— 仕奇从产房出来,换屿枫进去。他径直朝我走来,脸上一抹焦虑不安。走到我跟前,大手一挥,把我揽进怀里,紧紧地。 “你没事吧?”他边吻着我的耳垂边问。 “没事,珏儿呢?” “难产,可能要剖服产。”他皱起眉头,“她刚才拉着我不放,非要我陪她进产房。我有点应付不过来,好多的血,她又叫得那么的凄惨。”我推开他,“回去洗个澡。” “一起?” “我想留下来。” 他扳过我的轮椅,一直往门外推,“不行,你已经太久没有和我在一起了,我不想再和你分开,所以呢——没的商量,和我回去。” 我享受着他难得说出口的情话。 背后传来了豆子的声音:“你们去哪?” “回家洗澡!”仕奇头也没回就爽快地回答了他。 “你们不等小家伙了?”林的声音如同炸弹在我们身后响起。 我和仕奇都大吃一惊,连忙转过身。 林已经走到了宾身边,因为距离太近,所以他不慌不慢地就把一把刀抵在了宾的脖子上。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到,呆住了。 林的额头上还有血迹,估计是刚才和仕奇打斗是撞伤的。 “林,你别乱来!”豆子反映过来,马上和林交谈,分散他的注意力。“有什么事大家好商量。” 林的刀子明晃晃的,宾的脖子已经被压出一条鲜红的血痕。林凶狠地看着我和仕奇,大吼着:“过来!” 仕奇别无选择地推着我走向他。 两个正在谈笑风生的护士走向我们,一见到林立刻尖叫出声,缩成一团。 “不许报警!”林歇斯底里地叫着,“刚才要不是我醒得快,早让警察给抓了!扣儿,算你命大,但这次你没那么走运,给我过来!” 仕奇停住了脚步,问:“你想干什么?” “我要和扣儿单独谈谈!”他红了眼,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有点害怕。 仕奇态度坚决地应他:“我不会把她交给你的!” “那就试试看啊!”林激动地抖动着他的刀子,这可苦了宾了,宾疼得咬紧牙。 维儿和妃儿急得直掉泪,无助地抓住她们身边各自的丈夫。 “妈的!”宾咒骂了一句,对林大吼着:“有种的话你刀子就给老子割下来,大不了命一条,老子今天和你耗到底!” “我只想和扣儿说几句话。扣儿,如果你不想和我单独谈,在这说也一样。”林后退一步,收紧了手上的刀子,宾不得不也后退了一步。 舞儿走向前,很平静地看着林,伸出手,说:“你要说什么都可以,但先把刀子给我。” “我不会给你的。” “给我。”舞儿坚持着。 林的眼睛十分凶狠,渗透着一种绝望似的悲伤,看着舞儿,恨意盈然。 舞儿冷笑着,说:“你知道吗?你的行为很幼稚,我压根儿就看不起你,更何况 第九章 相守 一片青草地,珏儿和屿枫在并肩走着,屿枫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家伙,一家人看起来很甜蜜的样子。 仕奇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孤单地走着,我赶紧跑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我等你好久了。”他说。 “你在这里干嘛?”我调皮地攀上他的手臂。 “我们要去结婚啊!你跑不见了,大家都在找你,快点,我们快来不及去教堂了。”他边说边整理着他的领带。 这是我才发现他今天穿得特别的不一样,是一套很正式的白色礼服,脖子上还打了个金色的领结,他的头发梳得很油光,胡子也刮得很干净,看起来,整个人帅极了。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只穿着便服,脚上甚至连一双鞋子也没有,立刻很羞涩地摇摇头说:“我没有婚纱……” “可是朋友们都在等我们啊!”仕奇帮我把凌乱的头发拨好,在我的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不管你是什么样子的,我都是爱你的。” 顷刻间,天朗朗地晴了起来,彩虹在天边铺了一条路,五彩缤纷的花朵在草地上尽情开放,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我觉得幸福。看向仕奇,仕奇也看向我。 “我爱你啊,扣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 “我也爱你啊,我的仕奇!”我高兴地叫喊着。 闭上眼,我把我的双唇献上,他认真仔细地吻了下来,幸福与喜悦填满了我的心间。我想睁开眼睛,但我的眼皮好重,我觉得痛,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闷闷的痛。 “仕奇,仕奇……”我呢喃着。 终于,我用力地睁开我的眼睛—— 脖子好酸啊,我好像正躺在哪里。花没了,彩虹也不见了,我把头别向一边,看见了一张焦急憔悴的脸——哀伤的眼神、布满胡渣的下巴、下陷的双颊、黑色的眼圈、凌乱的头发……根本不是刚才那个仕奇,但我知道,这个才是真实的。 “你醒了?”仕奇焦急的问。 “你刚才好帅。”我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奇怪,我的力气都到哪里去了? “你又做梦了。”他怜爱地拍拍我的脸颊。 “才没有呢!”我转正我的脸,盯着天花板看,“你穿着礼服,头发梳得很油光,胡子剃得很干净。好多人都来了,都好幸福的样子;那一刻有彩虹为我们铺路,所有的花儿都开了,唯独少了一种颜色,但也是很美的……这些是梦吗?如果是就太可惜了。” “不,不是梦,是真的!等你病好了——不!明天,我们明天就去登记,明天就去结婚……扣儿,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你是我最爱的妻……”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脸颊边上不住地来回磨蹭着,泪水掉了下来。 这种感觉好熟悉,似乎我已经对他念叨了很多遍的样子,莫非我真的在做梦? 啊!仕奇,你为什么哭呢?你的泪水使我觉得沉重。 “你哭了?”我不安地问。 “没有,我是高兴,”他胡乱擦着泪水。 “我睡多久了?” “一会儿而已。”他淡淡地回答我。 “骗人!”我心疼地看着他,“你的眼袋好大,很久没睡了吧?”我想抚摸他的脸,但我的手提不起来,我知道,死神已经站在我的脚边了。 他摇摇头。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怎么没有人?” “现在是凌晨三点,大家都回去了。”他边说边把他的手表翻给我看。 “你怎么不睡?” “有,我有睡的,刚刚醒过来。”他轻松地笑笑,却掩饰不住他的疲惫,他一定很久没有合眼了。 好心疼他。 “你睡一会儿吧,趴在我的身边,我想看你睡觉的样子。”我轻声地哀求他,“求你了。” 他摇摇头,亲吻着我的手指,“我不累。” “拜托——求你了,你知道吗?你睡觉的样子很可爱,很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 “一个长胡子的洋娃娃?”他调皮地睁大双眼。 我笑着,这也算是苦中做乐吧! “来啊,趴着睡一会儿,睡醒了你就又有精神了,有了精神你才可以更好的照顾我。现在我醒了,换过来让我照顾你,我给你唱歌,你睡吧!”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点点头,趴在床沿边上,闭上了眼。 我知道,他并没有睡。 “我唱那首《相守》给你听好不好?你以前很喜欢这首歌,说这首歌轻淡淡地,旋律很美。你带着我跑了很多条街去找这片片子,买到的时候你好开心。我很用心的把歌学了起来,因为你喜欢听,我总想着会有一天可以唱给你听。”我的心中无比的幸福,我觉得快乐。 他的眼皮晃动着,很不安分,是想睁开眼睛看看我还是正在与睡眠做斗争? “轻轻牵我的手,轻轻与我相拥 冰冷的寒风,我躲在你怀中 总是以为会长久,起码到白头 只靠这一点热,还少什么? 你说我会做—— 紧贴你的额头,感受你的温柔 冰冷的双手,你不肯交给我 紧紧贴在你胸口,温暖我的手 只靠这一点热,还少什么? 你说我会懂—— 从不愿再去想以后,什么和什么 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相守 从不曾对你有所求,什么和什么 因为这就是永远的相守……” ——仕奇的呼噜声轻轻地传来,我知道他是真地睡了。我睁大我的双眼,看着那漆黑的窗外,我怕,我怕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世界守夜,为我的仕奇守夜。 天渐渐亮了,仕奇睡得很安详,我一夜未曾合眼,我怕我再睡去就不会醒来了。 护士小姐来巡房,看见了仕奇趴在床沿边睡着了,立刻会意地离去。 倒是维儿,一大早就提了个盏子,和阿凯急冲冲地跑来,一进门就大喊:“扣儿,我来了!” 仕奇惊醒,双眼布满血丝,更憔悴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休息。”维儿歉意地笑笑,走向仕奇,“仕奇,你回去睡一觉吧?这里交给我和阿凯就可以了。” “不用!”仕奇拉住我的手,在我唇边轻吻了一下,“我离开一下去洗把脸。” 维儿看仕奇离开,立刻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我。阿凯把维儿手里提的盏子接了过去,倒了一碗汤递给维儿,对我说:“这汤很补的,是我和维儿昨晚上炖的,一夜没合眼,这叫‘十全爱心大补汤’,专治百病,试试看。” “你的爱全给维儿了,哪还有我的份?”我笑笑地看看阿凯再看看维儿。 维儿瞪了阿凯一眼,边给我喂汤边说:“你要就拿去,我还巴不得呢,他啊——烦死人了。” “没良心的女人!”阿凯小声地嘀咕着。 “回家我收拾你!”维儿用力地捏了阿开一把。 两个人恩爱的吵闹着,全然忘记了再给我喂汤。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不禁想起了我的仕奇,如果我“走了”,他能再找到一个爱的人好好的过完下半生就好了,我也就真的放心了 但是——一个人一生真正的可以爱几次?生命如此短暂,一生一世够用吗? 维儿又开始给我喂汤,很小心翼翼地吹着,我觉得很幸福。 阿凯坐在一旁翻着报纸,时不时的抬起头看我们一眼,似乎有话要讲,又似乎没有。 “你今天的精神好很多。”维儿的声音降了下来,“前两天你一直都迷迷糊糊的,怪吓人的。” “你们都知道了吗?”我的声音也暗淡无光。 “仕奇没有讲,我们私底下找医生的,舞儿和那个医生关系不错——我们大家都很难过。”维儿的眼圈红了起来。大家——也包括那两个人吗? “珏儿怎么样?”我转移了话题。 “生了个女儿,很漂亮,不知怎的,总觉得那孩子和你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维儿的声音有些沙哑。 “才几天大的孩子,怎么看得出来?”我微笑着,觉得很窝心。“母女平安吧?” 维儿抿着嘴唇点点头。 “林呢?” “暂时被拘留了,不过大家都在尽力的帮他,快出来了。” “舞儿呢?” “她和林订婚了。”维儿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有一股温暖涌上了我的心头,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福气,所以知道了别人获得幸福,由衷的为他们感到高兴,希望他们过得好。 而我?已没有希望了。 仕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梅原和夕子。夕子捧着一大束的香水百合。一进门,看见了维儿夫妇,立刻惊讶地叫道:“我以为我们最早,原来你们更早。” “阿凯一会儿还要上班,所以先过来看看,呆会儿直接去上班。”维儿说。 夕子点点头,把花交给仕奇,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眼神和方才的维儿一样,许久,声音也是哑哑地说:“小芙昨天接到了我的电话,现在正在飞机上——原本以为你回来,大家就可以团圆了……” “少了我,多了一个小鬼。听说珏儿的女儿很漂亮,你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所有的小孩都一样,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见风长。” “你们什么时候也要一个?”我调皮地问。 夕子微笑地拉过我麻木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羞涩地低下头幸福的说:“四个月了,双胞胎。” 听见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仕奇也在微笑,可他看我的眼神却是苦的。 这一天我的情况出奇的好,能见的人都见到了,直到夜幕降临,人群散去,剩下的时间属于我和仕奇——他一整天没机会和我说话。 “要喝水吗?”他温柔地问我。 我的眼皮很重,可我不敢睡,我真的怕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冲他轻轻地摇摇头。 “累不累?睡一觉吧?”他边说边帮我把被子拉高,塞好被子的每一个空隙,不让一点点冷空气入侵。 看着他认真而又削瘦的脸,我很心疼,却用着最平静的口吻对他说:“你这些日子瘦多了,以后要找一个会煮饭会做菜的女人养胖你,知道吗……” 他用手指阻止了我抖动的嘴唇,他的眼睛红得厉害,让我心疼得也跟着红了眼眶。 “你知道吗?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还记得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带来的那只小皮箱吗?我送你的礼物就在里面。”他转开我的话题。 “那个时候我没让你打开,对吗?” 他点点头。 我摇摇头。 “是我亲手做的,结婚的时候可以用得到,可以珍藏一辈子的东西。” “我猜不到,是什么?”我轻轻地问。 他的泪滚落了下来,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边不住地轻轻斯磨。“我去拿来给你看。” “现在吗?” “嗯!”他坚定地点点头。 我不肯答应,“别走!这里离家好远,我不要你走,明天吧,明天再看。” “好,明天再看。”他微笑着点点头。 突然,一阵眩晕向我袭来,我觉得空气一下子稀薄了,不禁大口大口地喘气。 仕奇马上按了服务铃,扶住我。 我又一次输在空白的境况下。 迷朦间,我听见那个年轻的医生对仕奇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不知道可不可以再醒来……” 我当然可以醒来,我当然可以。 但是我好累啊,好睏,觉得疼,觉得累,觉得很无力,只想好好睡一觉。远处,传来仕奇的声音,小得可怜,可我知道他正大声地与我说话。 这空白的世界哪里是尽头? “扣儿……”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是我的仕奇,可是他的声音好遥远,朦朦胧胧又很清楚。 我要看我的仕奇。 有人抓住我的手,我知道是我的仕奇,但我怎么样才可以睁开我的眼睛? 我只能无力地等待,直到世界安静了下来,痛苦一点点地消失,慢慢地,什么都没有了。 不!不可以! 我猛地一睁开眼,掀开我沉重的眼皮,猛然的这一瞬间我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床边有好多的人,是来为我做最后的道别吗?难道我真的要死了? “扣儿……”仕奇激动地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一定很温暖,可惜我感觉不到。 大家围了上来,让我可以好好地看看他们。哭声从维儿开始,舞儿和妃儿也忍不住,终于,每个人的泪水都顺势而下,击垮了强颜欢笑的努力,崩溃了。 这样的哭声冲击着我的耳膜,让我很欣慰。 屿枫也在,只是他的泪在珏儿脸上,一颗一颗地迅速滑落,似乎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再次流出,没有尽头,烫到我。 维儿还和以前一样,一哭就红了鼻子。 能来的都来了吧? 仕奇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脸上,他的眼睛里有一股莫大的悲痛,“你睡得好沉,别再吓我们了好吗?” “不会了。”我的声音原本就很沙哑,现在罩在氧气罩里更加的模糊不清。 珏儿坐到了我的床边,正在做月子的她水灵灵的圆润剔透,可她的笑容却有点牵强,她温柔地轻声问我:“要不要看看小家伙?” 我看着她,仍有一股心酸,或许是见不得她这么的漂亮吧?她的眼睛很好看,水汪汪的,哭的时候很无辜,或许屿枫就是被她的眼泪骗走的吧? “要吗?”她又问了我一遍。 我挣扎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仕奇,他明白我的意思,帮我拿掉了氧气罩。 我感激地冲他笑笑。 看向珏儿,我吃力地回答她,“不用了……维儿说小家伙很像我,我在梦里见过,很漂亮……” 珏儿哽咽着,问:“梦里,有什么……” “有大家,都好幸福的样子,身着盛装来参加我和仕奇的婚礼;有一条彩虹铺成的路通向我和仕奇幸福的家,还有好多好多的花……”我微笑着慢慢诉说,把我的梦告诉大家。 仕奇别过脸,不让我看见他刚刚滑落的泪。 “扣儿……”珏儿又唤了我一声。 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她美丽的脸上。 “别恨我。”她说。 最后关头,恨与不恨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她,问自己——她是什么?是一把火焰,仍在焚烧我的过去,所以这恨,仍是要坚持下去的。 她企图要把我的手从仕奇的手中拿走,我马上阻止了她:“别!珏儿,我坚持了这么久,并不想改变什么,你也很清楚——我们回不去的。请别把我的手从仕奇的手中拿走,没有他给我的温暖,死神会更早来的。” 我想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她笑笑地点点头,从床沿边站起来,走向她的丈夫,突然,她又回过头,泪水掉下来,双唇颤巍巍地说:“不管恨也好,不恨也好,别忘了我。” 只是这样吗?挣扎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不让我忘记她吗?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怎么可以忘记她美如仙子的气息?我怎么能忘记在我哭泣时她递过来的瘦弱肩膀?我怎么可以忘记她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句话…… 只是一切不可能再来一次了,也没有时间让我们再去回忆,我们——回不去了。 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将我团团围住。我痛苦地尖叫出声,朦胧间我看见了一扇大门朝我敞开着,门口全是黑色的勿忘我,过了那扇门,还有一条美丽诱人的彩虹桥。 “仕奇——”我哑声叫着。 “我在!”他跪在我的床边,与我拉近距离。 彩虹桥越来越清晰,桥头走来了那个穿着白色西装打着金色领带的仕奇,他伸出手,想带我走。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一看身边的那个仕奇——他们差好多,可我更心疼身边这个憔悴不堪正在无助落泪的仕奇。 这样的心疼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他的泪水泛滥着,没有掩饰。 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可是呼吸却不肯放过我,于是我只能艰难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每个人都忍着泪,怜惜地看着我。 好睏,眼皮好重。 “别睡,扣儿,我给你讲故事,我给你唱歌,我要说‘我爱你’给你听,说一万遍一亿遍,你别合上眼,求求你,别……”仕奇的哭声终于混乱了,四面八方的传来,撕裂了我的心。 我的仕奇,我怎么舍得你? 白色的雾散开,将我带到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这不是我的世界,我要回去! 最后的努力,似乎是向死神借了最后的时间,我终于又醒来了。 “你醒了?”维儿凑了过来。 “仕奇呢?我怎么没看见他?”我四处搜寻他的身影。 “他回去拿东西了,很快就回来。” “真怕见不着他最后一面。”我自嘲着,看向围在一旁的朋友们。 他们对我已无话可说,只是尽力的给我最美的笑容,让人觉得很窝心。人群中,我见到了幽,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到我醒了,她便走了过来。 “幽,你来了,真好……”我激动地说。 她拉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泪水溢出眼眶。“你我朋友十几年,倘若一日一回眸,也换得来生做对亲姐妹……来世,我是姐姐,你是妹妹,我会永远的保护你……” 我微笑着,说:“到了天堂,我会帮你去找森,告诉他你等他到下辈子。” 幽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回到座位上安静地流泪。 门口,安静着,仕奇没有来。 他回去拿什么?为什么不回来了?死神借给我的时间可不多啊!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每个人都看向门口,与我一同迎接那迟来的男主角。 出现在门口的是从梦中走来的仕奇——白色的西装、金色的领结。只是头发还是那么凌乱,没有梦中那么的油光,他在大口地喘着气,慢慢走向我,眼睛坚定地看着我,不曾移开。 他的手上有一件白得发光的婚纱。 哦!我终于知道他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了——可以一辈子珍藏,可以在婚礼上用到,是他亲手做的。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摊开婚纱,朋友们立刻围上来,每个人都拉住婚纱的一角,帮他把婚纱铺在我身上,最后掌声随着他的吻一起飞舞。 “你见到……拿着婚纱一路狂奔的新郎吗?我就是……”他的气息还未平稳,说话有些吃力。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终于,一只易拉罐的拉环出现在他手掌中。他单膝跪下,坚定地对我说:“来不及买,只找到这个——戴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永远,直到永远……我们不再分开了,扣儿,我们不再分开了……” 他的手在颤抖,将拉环轻轻地为我戴上。 这一戴,就圈住了我们,不再分开了。 虽然他的手在抖,但那是不可动摇的坚定,看着我,他说:“明天,我们明天就去西藏,去布达拉宫——现在,你只需要说一声‘我愿意’。” 此刻,怎么会有牵肠挂肚排山倒海向我袭来,我在想什么? “仕奇!”我唤了一声,“幽曾经对我说过,说两个相爱的人今生若可以回眸五百次的话,下辈子就可以再见面。我一直相信这个传说——我们在一起九年了,下辈子起码也可以一起喝杯酒……见了面,你可一定要认出我啊……” “笨蛋!”他的泪水慢慢地滑下他消瘦的脸颊,“什么都别想太多,我们这辈子的生活还没开始呢!下辈子,下辈子我当然会认出你,因为你是一个好女人,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扣儿,下辈子、下辈子的下辈子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永不分开!” 疲倦又来拜访我了。 “仕奇,我爱你啊……我怎么舍得你……”我好累啊!“仕奇,我好爱你,好爱好爱……” “我也爱你,好爱好爱……”仕奇的哭声终于散开来,没有保留地崩溃。 我努力的想举起我的手,可是我没有力气。 或许是心灵相通,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再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前——这是我们甜蜜的小动作,让彼此在爱人的心跳中明白对方的爱意。 我感觉到了,他的心每跳一下都在对我说一次“我爱你”。而我的心跳他感觉到了吗?是不是很微弱?我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份沉重,可是我对仕奇的爱怎么能停下来? 美丽的白雾四起,隐约中我看见了那个梳着油光头发的仕奇,他伸出手,问我:“你愿意吗?” 我的声音小得可怜,但我相信我的仕奇听得见,因为他一直在我的身边,不曾离开。 “我愿意。”我说。 伸出手,我握住仕奇的手,与他一起走过两边铺满黑色勿忘我的大门,步上了彩虹桥。阳光照在我漂亮的婚纱上。每个人都奋力鼓掌,为我们喝彩。 悄悄地回过头,那缓缓关上的大门结束了我对那一个世界的留恋。只是,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有一个拿着婚纱的男人在向我奔来——是仕奇,我的仕奇。 大门终于合上了,永远的合上,将他挡在了门外。 深沉的钟声响起,我要赶去举行我与仕奇的婚礼了,我不让他再四处寻我,不让他再这么孤单了。我的婚礼一定会很精彩,因为在这么美丽的天堂,我拥有了一切。 可我的手指上却仍戴着一只易拉环,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祝福——那一个世界,有那么一个男人正在为我哭泣,我听见他说:“勿忘我……” 后记 阳春三月,扣儿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小镇举行了简单的葬礼。那一天,天气很晴朗,只是风吹来有一点凉…… 小镇有一个风俗:凡是还未成家的孩子死后不可以有碑。但扣儿有一座很大的坟,还有一块精美的青石碑,因为她是我的妻,我今生最爱的妻。 扣儿旧时的朋友很多,大家都是接到了来自维儿和阿凯他们发出的消息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我挤在人群中,感受着他们对扣儿发自内心的悲痛和惋惜,陪大家一起落泪。 扣儿走了。 我也要走了,要带着扣儿的骨灰去西藏,这是我和扣儿的心愿。我的行囊不重,简简单单的,除了一些衣服之外,里面还放了一缕扣儿微卷的长发,那是她在做化疗的时候掉下来的,虽然她的头发不是为了我而留,但是我亲手接住了,一丝丝的整理,用我对扣儿的爱和执着。 以后要走的路该怎样,我不知道。扣儿用了九年的时间去遗忘屿枫和珏儿带给她的伤痛,最后也没有成功,我想我也一样吧——我也会用我剩下的人生来怀念扣儿,我无法遗忘她也不能遗忘她,因为她是我今生最爱的妻。 我在扣儿的坟边种了一枝柳,希望等我从西藏回来时,这枝柳已经长大,可以代替我的双手为扣儿挡去即将来临的炎炎烈日——原来,春天已经在我们的不知不觉间,溜走了…… 我会回来的,带着扣儿的骨灰回到这里,还有我们一路上点点滴滴的回忆。回来之后,我会长居在这个小镇,因为扣儿就在这里,这里有扣儿的牵挂,而扣儿是我最美的妻,最爱的妻。 会有很多人为我们祝福的。舞儿和林当初在争执的时候有一句话让我很感动——“有一种爱是刻骨铭心的”,我对扣儿的爱便是如此。 趁着这个好天气,扣儿,我的妻,我们该上路了…… ——吴仕奇 《给我最爱的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