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垃圾王子》 楔子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刚升上小学六年级的秋天。 黄昏时分,她换下私立贵族学校的制服,坐在有隔音设备的琴室里已经好一会儿,心思却被客厅传来的高分贝争执声牵引着。 「什么?!把厨娘、司机、园丁一个个辞退了不打紧,现在还想把这房子卖了?」说话的是宋家的女主人,她一辈子都在富裕的环境中过日子,从来没想过身边理所当然存在的一切,竟会有转眼成空的一天。 「先把房子卖了应急,你和湘湘搬回娘家暂住一阵子,等我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要等到什么时候?」女主人哭嚷着:「之前已经向我娘家借了那么多钱,现在还要我搬回去住,这像话吗?不如我带湘湘直接去跳海算了!」 「你、你就这么不懂事吗?忍耐一阵子就过去了!」 「忍耐?要我忍耐也就算了,但湘湘呢?她才刚上小学六年级,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受任何苦!」 「我知道,我也不想呀!可有什么办法?都到这个地步了!」 「总之你自己想办法,别想打这房子的主意!」 大人的争吵持续进行中,她停下练琴,幼细的手指轻搁在黑白键上。即使试着想把耳朵关上、集中心思,可越来越激烈的叫骂与哭声,教她心头益发不安与难受。 父亲是大型营建公司的老板,身为独生女的她,自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双亲的疼爱不在话下,她拥有最丰沛的爱与从不匮乏的物质生活,遵循专家规划的顶级教育课程学习,是众人口中的千金大小姐。 本应是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和童年时光,在这半年来却渐渐变调了。 先是家里的佣人一个个不见,接着,来访的客人脸色奇异,父母亲开始出现大小争执,起初还会刻意避开她,这几天却是毫不在意,不但从卧室吵到客厅,甚至当着她的面也可以继续吵。 她隐约知道是家里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可究竟有多严重,竟然需要卖掉房子?那她心爱的钢琴呢?也会被卖掉吗? 不要…… 宋于湘的眼眶红了,再也无心练琴,索性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合上琴盖,拉上蕾丝套,然后转身走向窗台。 娇小的身子不失优雅地倚着窗边,圆眼望着窗外风景,小手拨弄着精致的缇花刺绣窗帘,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向父母亲问个清楚时,一抹瘦削的身影从外墙经过,走向靠近厨房的后门,让她不由自主分了神。 她认得那个男生,很久以前便见过他,大约比她高几年级,印象中常常是个老婆婆带着他,奋力推着手推车到家里来。 宋家生活向来奢华,相对地汰换的物品也特别多,厨娘常说这对祖孙很可怜,住在隔条街尾的铁皮屋里,仅靠捡拾废弃物换取微薄收入维生,因此总会将旧衣物和可回收的物品留给他们,甚至有时也会打包宴会后剩余的餐点,让这对祖孙带回去饱餐一顿。 她记不住小男生的长相,只记得他的脸上总是扬着笑,好像毫无烦恼。 那张笑脸已经出现了好几年吧?她皱了皱细致的眉。 自从小男生升上国中后,老婆婆很少再来,经常是他自己前来敲门,但无论这对祖孙的生活过得多可怜,事实上和她并无直接关系。 可是,如果这个房子真的卖了,他们是不是就一无所有?若母亲又不愿投靠娘家,那该怎么过日子?无家可归的她是不是也会和这个男生一样? 不要——她不要变得和他一样! 她、她讨厌这个男生! 莫名的恐惧转化成幼稚的举止,让她颤抖地打开琴室,冲动地走到后门,用力拉开门闩,仰着头,一张小脸瞪着来人。 国中生没料到会是宋家大小姐亲自来应门,而且那张娇嫩的小脸明显染着怒意。 是不是吵到她了?他急忙解释:「我只是想来问看看有没有不要的——」 「没有!」瞧着他绉巴巴的制服,她气极了。「喂,收垃圾的——」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看着她。 「你——你以后别来了!」宋于湘气呼呼地说。 静默许久,男孩终于开口。「为什么?」 「反正……反正就是别来!我不准你再来!」她不想被他发现家里的窘况,更害怕自己有一天和他一样…… 「听见了没?你这——」她奋力丢出恶毒的话语。「收垃圾的!」 他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她许久,才默默推车离去。 关上门,宋于湘哇地哭了。 即使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可她从不蛮横骄纵,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么狠毒恶意的话,一切都是因为过度复杂混乱的情绪,但说出口以后,心头却一点也不好受。 她这才明白,原来伤了别人的同时,也伤了自己。 该向他道歉吗?可他还会来吗? 怎么办? 越想,眼泪越多,她哭得更难受了。 第一章 华灯初上,安静的巷子底,停着一台黑色轿车。 夏元灿坐在车内,静静看着眼前这栋白墙红瓦洋房。 在这之前,他已经不知来过多少次。小时候,他经常和奶奶推车来这里,后来虽然搬离这附近,但只要一有空闲,他还是经常像现在这样躲在角落,默默、安静地望着红瓦洋房,期盼看见那个总是悬在心头的倩影。 悬在心头……已经好多年了吧! 他对于这个白墙红瓦洋房是有很多记忆的。父母早逝,他只得跟着祖母相依为命,靠着一台手推车四处捡拾物品,加以整理后换回微薄收入以维持生活。 每回只要一走进这条巷子,远远瞧见宋家——也就是这栋外观雅致的独栋花园洋房,他的心情就会莫名轻快而喜悦。他知道院子后方那扇铸铁小门开启后,不但可迅速充实空荡荡的推车,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机会能遇见宋家大小姐。 在他小小年纪的心目中,大小姐是他见过最甜美、最可爱、最有气质的女孩。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是在某一回餐宴后。在宋家工作的厨娘是个好心人,早就交代他当晚来取宴后剩余的菜肴。那天,他来得有些早,站在厨房外的角落,听见院子里的谈笑声,好奇地探头一看,宋氏夫妇牵着约莫八、九岁的大小姐,正准备逐一送客。 他猜大小姐约莫比他小个两、三岁吧,穿着粉红色的蕾丝洋装,乌黑的长发上扎着美丽的蝴蝶结,细致的鹅蛋脸甜甜笑着。 她无意间转头,视线短暂与他相对,樱桃色的唇边还挂着洋娃娃般的笑容,深深撼动了他青涩的心坎,一时间,他的脑子竟然空白了。 后来,又有很多次机会遇见她,虽然通常是一道纤秀的背影,或只是听见银铃般的笑语声,但他的反应始终一样,就是一片空白。 虽然当下思绪空白,但回家的路上,心头的怦然却令他回味再三。 他猜想,这就是大人常说的「触电的感觉」吧…… 即使从来不曾正面相对,也不曾交谈,但随着时日俱增,他越来越喜欢那个女孩,即使只是远远看着,心头仍然觉得无限美好,工作时的心情益发愉快。 虽只是懵懵懂懂的国中生而已,他已经清楚领略了暗恋爱慕的滋味。 可那回,也就是他最后去宋家的那回,从不曾与他交谈的宋家大小姐竟然亲自应门,还对他说话,却喊他是「收垃圾的」—— 你这个收垃圾的!我不准你再来! 虽然这是事实,但出自暗恋的宋家大小姐之口,像是一把利刃刺向左胸,他的心头第一次感到无比难忍的涩疼。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怔怔地望着心目中的小公主。这个称呼,明明白白地提醒自己与她的距离。 虽然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犹豫几天后,他还是遵照大小姐的命令,不再前去敲门,可他依然在巷子里偷偷探望,即使只是看到大小姐的背影也好。 可他再也没有看过她了。 宋家变得安静,门前来往的车子变少,在里面工作的佣人似乎也不见了。 不久,他和奶奶住的违章建筑被拆除,只得搬到市郊,到这一带的机会也变少了。 祖母病逝后,回收厂的老板见他无依无靠,留他在厂里工作,他工作认真,应对进退也很合宜,大学毕业后,老板觉得这等人才不该只是在这个小地方,于是将他引荐至规模更大的上游回收厂,就这样,他一步步踏入资源回收的世界。 凭藉自己的天资聪颖、勤奋认真,加上好运,多年后,他已经成为年收数亿元的资源处理公司负责人,主要营业项目包含一般垃圾回收、建筑废料处理以及科学园区的污染物品处理与电子零件下脚料回收等等。 大学时期,他的生活渐趋稳定,一有空便回到这条小巷子。宋家的洋房依然矗立,但似乎已无人居住,他多次向邻居打探,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有人说是全家移民去美国,也有人说搬到东部乡下,甚至也有迁至中国内地的说法,总之,宋家人已经不住在这里。 但房子还在,也不见有人搬进来,于是他想,说不定有一天,宋家大小姐还会回来这里…… 这信念支撑着他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去年,他接到一个邻居的线报,说宋家的灯亮了,大小姐回来了! 他万分狂喜,当晚立即冲过来确认。 灯确实亮了,只是感觉不对。 偌大的房子只有微弱的灯光透出,这和宋家原本奢华豪气的风格不符,他极力压下满腹疑问,直到隔日早晨又去了一趟,确定大小姐真的回来了—— 那娉婷的身影、举手投足的秀雅,甚至连头发也是一样地乌黑直亮,根本是儿童时期放大版的宋大小姐! 当他瞧见她轻盈地走出大门,低着头快步离开巷子时,整个胸口涨满了喜悦,差点就想追过去,幸好残存的理智阻止他的冲动,将他的心绪拉至另一个层面。 她……这些年过得如何?谁和她住在这房子里?结婚了吗?急着要去哪里? 有太多的问题浮现,他决定先探查清楚,再视情况行动。 于是,耐心地观察将近半年后,他只能说她的生活实在平淡规律,探不出半点具体的消息,终于决定在今晚主动出击,先来向她问候。 夏元灿瞄了瞄时间,差不多了,他坐直身子,屏息以待。 果然,一个纤秀的身影从巷子的另一端逐渐靠近,经过他的车子时,夏元灿立即打开车门下车,唤住她—— 「那个……」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宋小姐?」 停下脚步,她微微侧首望向他。 「我是夏元灿。」他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些。「好久不见。」 ★★★ 突然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宋于湘猛地心口一提。 是来讨债的吗? 自从父亲宣告破产并逃至中国后,债权人一拥而来,娇生惯养的母亲带着她投靠娘家后便病倒过世了,她被迫提早长大,在舅舅的协助下学习适应人情冷暖。 幸好母亲私下还有不少黄金和珠宝,她靠着变卖后的现金撑过一段时间,即使至今仍有大笔债务等着她每月按时偿还,但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只是此刻忽然又冒出个陌生人来找她,难免让她心头惊惶。 她还在思索着是不予理会直接冲进十步远的老家,还是转身快跑,男人却更靠近了。 「大小姐。」他黝黑的脸扬着笑。「还记得吗?以前常去宋家后门的就是我,夏元灿。」 她很快便想起来了,是那个让她生平第一次开口骂人,事后却后悔好久好久的男生。 可他……为什么在这里? 「你……」向来无喜无乐的情绪起了微微的波浪,宋于湘力持镇定,冷静地问:「有什么事吗?」 见她肯开口,夏元灿笑得更愉快了。「放心,我不是来收垃圾的。」 不太明亮的光线下,他的笑容意外闪亮。有这么好笑吗? 「收不收垃圾,应该和我无关吧?」她抬眉,不冷不热地应着。 「是无关。」他又往前跨了一步。「宋小姐,我……可以认识你吗?」 宋于湘握紧肩上的背包,直觉地后退一步。她不习惯和人太靠近,尤其是这个看起来高健壮、笑容明亮且还不讨人厌的男人,让她感觉有些不安和不自在。 而且他也长得太高大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吧?她记得他当年明明是很瘦弱的呀! 「宋于湘小姐,我可以认识你吗?」 又被逼退一步,她有些急了。「不是早就认识了吗?」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那不算。」夏元灿瞅着她,压下过快的心跳,努力让嗓音带着磁性,方唇保持真挚的笑容。「我是说,当朋友的那种。」 当朋友?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出现,还要求和她当朋友? 难道他没听说当年她家里发生什么事吗?竟然跑来对一个背负巨额债务的人,笑着说要当朋友? 或者,他其实只是想来嘲笑她的落魄? 算了,反正当年她欠他一顿骂——若他执意要追讨,她也无话可说。 她淡淡答道:「随便你,但我没空。」然后她转身准备回家。 「咦?等等——」这样的答案不就等于拒绝吗?夏元灿健臂一伸,拦住她。「至少,我们可以交换手机号码——」 被拦住去路,宋于湘抬眼瞪他。「我没手机。」 「怎么可能?」 她叹了口气,拉开扁薄的肩袋。「不信你看,真的没有。」 夏元灿还真的认真看了看,袋里除了钥匙、钱包、一本记事本,以及几份资料,没其他多余的东西了。 这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孩该有的背包吗? 「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情急之下想到另一件事。「别这样随便打开包包,很危险的。」 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淡笑。对于身无长物的穷人如她,每个月的进帐全都从银行帐户直接扣缴除,既然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害怕担心的? 拉上肩袋,宋于湘再次准备回家。 「难道你不怕我吗?」夏元灿不死心地追问。哪有女生会这样打开随身背包让男人检查? 「你?」她转头。「请原谅我说实话,只是个收——呃,处理废弃物的人,有什么好害怕?」 一个从小认分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她只是对于当年冲动下说的那些话有些愧疚而已,否则他有什么好令人害怕的? 夏元灿一怔。只是个「处理」废弃物的?用词是比当年文雅了点,但在她的心目中,他永远只是个卑微地收垃圾捡破烂的人吗? 再说,资源回收业其实是一个错综复杂、令人难以想像的杀戮战场,并非让人轻视的低层行业。 「看来,我们真的需要好好互相认识了。」灿烂的笑容隐去,他退后两步,健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才说:「下次见了,大小姐。」 宋于湘瞅了他一眼,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还有一堆工作等着赶工,没空和他多说,便优雅地翩然离去。 夏元灿靠在车边,静静看着她过度轻盈的身影隐入锈痕斑斑的大门,接着,如同过去半年的观察一样,客厅那盏不太明亮的灯亮了。 无论这些年她究竟遇上什么事,他都会一一厘清,当年心头的位置始终为她空着,现在,他要慢慢填补回来! ★★★ 宋于湘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忍不住掩嘴秀气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伸展疲惫酸麻的臂膀,这才硬撑起精神踩着快步,赶着去教课。 昨天接到音乐教室柜台小姐的通知,说是又多了一名学生,不但是毫无键盘学习经验的成年人,而且还指定由她担任一对一的指导老师,于是她顾不得因为赶工打字外包业务而一夜未眠,仍然一早就出门工作了。 她白天是高中总务处的一名小职员,下班回家是兼差打字的文书处理外包人员,周六、日还到音乐教室教钢琴课,一个月下来的收入将近五万块,却几乎全用来清偿债务,她只好想尽各种方法省钱,甚至规定自己只要是脚程半小时内的地方,一律只能步行。 只要能尽快把债务还清,不再看人脸色过日子,她愿意忍受一无所有的清贫生活。 走进音乐教室,柜台的职员立刻报告最新消息。「宋老师,新学生很早就来了,正在里面等着。」 是什么样的学生,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嗯,谢谢你,陈小姐。」她客气地应对,转身往琴室走。 站在琴室前,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看见男人宽阔的背影,她怔了好几秒才礼貌性地在门上敲了敲,男人闻声转头过来。 是他?! 「嗨!」夏元灿笑得很灿烂,迅速起身替她开门。「我们又见面了。」 「你来做什么?」 「学琴啊!你不是钢琴老师吗?」他的功课做得很足,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连她在这里教课都知道,还指定要她? 宋于湘仰着头,冷静地问:「你到底想干么?」 「我想学琴。」他替她拉开钢琴旁的椅子,恭请她坐下后才说:「公司要求我在尾牙时上台表演,想来想去,要唱歌跳舞我都不会,所以决定用钢琴来弹一首——」 「你会弹琴吗?」她突兀地打断他。为了尾牙而学琴,听起来多匪夷所思。 「就是因为不会,所以才来学啊。」他端坐在钢琴前,转头笑望着她。 「那我建议你还是去学唱歌或跳舞比较容易些。」 「那有什么厉害的?而且我已经跟公司报备了,就是表演钢琴演奏。」 「你以为弹琴有那么简单吗?」还真勇敢。「会看谱吗?会指法吗?」 「都不会。可是我问过柜台小姐了,完全没有基础也可以学那个叫什么流行爵士钢琴之类的……」 他神情认真,始终带着笑,老实说,那笑容还颇真诚,教她没有理由再驳回。 话说回来,多了个学生就多了钟点费,多了钟点费就多了收入,多了收入就少了负债,那么……管他到底会不会—— 「嗯。」她点头,公事公办地问:「决定要表演哪一首?」 「喔,我已经想好了。」他清了清喉咙,哼了一小段。 「卡农?」虽然明显走音,她竟也猜出来了,倾身在钢琴上弹了几个音符,跟他确认。 「对、对,就是这首!」 距离农历年底大约还有三个月,她可以重新编调和弦,只要认真练习的话,应该还可以勉强达到目标。 「嗯,我知道了。」她拿起学习纪录卡,盘算着预定的进度。「所以,每周一次,课程就照一般的方式——」 「不行。」他摇头。「我资质驽钝,至少一周得三次以上。」 「如果只是想学会这首,一周上一次课,其余时间你租琴房练习就可以了。等一下问问柜台小姐,她会替你处理的。」 「不,为了确保到时上台不丢脸,我认为还是多上几次课比较保险——」 她又打断他。「你在什么公司上班?」这么有闲又有钱! 「还是在收垃圾呀!」他笑笑地从口袋的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宏远环保科技资源处理公司 夏元灿 落落长的公司名称念起来很有气势,上头没有任何职称或抬头,不过有一排手写的手机号码。 环保科技?资源处理?「这算是……收垃圾?」 「是呀,换个名称而已。这行做久了,已经很有感情,所以就一直做下去了。」简单地说是如此没错。 有人会对收垃圾这种工作很有感情?她无法理解,不过,这也是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她没有理由质疑。 「有正当职业很好。」她把名片夹入自己的琴谱里,客套地答。 「其实回收垃圾有很多种类,下回我带你去公司参观。」 「不用了,我没空。」她立即结束话题,翻开教材。「我们先从认识钢琴和基本指法练习开始,请像这样,把双手放在琴键上。」 她在右侧的琴键上做示范,夏元灿也跟着将双手按顺序放上。 第二章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看起来力道十足,但一双大掌上布满疤痕,教她一时讶然。 果然是付出劳力辛苦工作…… 「大小姐,这样对吗?」他认真问。 「我不是大小姐!」像是被什么刺着似的,她转头瞪他。「在这里——我是老师!」 「好吧,那就……大小姐老师吧,我有加上『老师』喽。」 「你——」 「你看!」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他的右手忽然轻触她的左手。「你的手好白,我的手好黑,这样放在一起,像不像是黑白键?」 「你——到底要不要上课?」 「要呀,可是……」他笑得很无辜。「大小姐老师,你的脾气不太好喔,这样学生应该会被吓跑吧?」 「给我练琴!」用得着他来批评吗?宋于湘快发火了。 「是,遵命!」他挺直宽肩,认真服从命令,可眼底、唇边仍然闪着笑。 老师的话当然要听,而且这回,他还想要听好久好久呢…… 六十分钟的课程结束了,宋于湘在教师室准备下一堂课。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教琴是件身心俱疲的事。 他的问题很多,但百分之九十都和课程内容无关,倒像是故意找话聊,或是找她麻烦。 而且他的存在感很强烈,强烈得让她……无法专心教课。 他再也不是昔日那个瘦弱男孩,高大结实的身躯像橄榄球队队员,脸庞的线条粗犷阳刚,总是带着看似毫不介意的朗笑,身上没有汗味,反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清爽气息。 说是淡淡的,却让她心头莫名焦躁起来。 才刚打开保温瓶想喝口水,她又被门口探进来的人头吓了一跳。 「大小姐老师,我和柜台小姐排好时间了,一、三、五晚上和周六、日各一堂,所以……」他笑开了。「明天见。」 明天?他是来真的?! 是想怎样,有必要那么认真学琴吗?她才不信什么尾牙表演这种理由! 宋于湘故作冷静,可又掩不住莫名的怒意,语气冷到极点—— 「回去最好先把指法练好,再见!」 ★★★ 隔日下午,夏元灿仍然提早到音乐教室。 高大的身躯挤在钢琴前,十指摆在琴键上,僵硬地按顺序敲着键盘,发出的声音一点也不美妙,唇边忍不住逸出无奈的苦笑。 根据这半年来对宋家大小姐的观察,他猜想宋家的财务状况真的出了问题,否则以宋家人豪气的习性,根本不可能让独生女穿着朴实,也无司机接送,甚至还得来音乐教室兼课赚钟点费。 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但为了理所当然地接近她而不被拒绝,他决定报名钢琴班,顺理成章成为她的学生。 他伸手抚上那张教师用椅。那么多年,她的影像只留在记忆中,梦里也很难想像坐在她身旁的感觉…… 昨天,她就坐在这里,长发拢至耳后,露出白细的颈项,身上没有任何人工香味,白色的棉衫衬得她的气质更纯雅,她很安静,不苟言笑地教他如何摆放手指…… 他想起报名时向柜台小姐打听她,那个年轻的美眉笑着说:「宋老师?她是个安静又认真的好老师喔!」 「安静认真?」 「是呀,很多家长都喜欢她,因为她有办法让学生安静下来练琴。」 这算是好的评语吗? 察觉他的脸色,美眉赶紧保证。「你放心啦,宋老师只是有点冷、平常不爱说话罢了,该说话的时候也说得很赞,但是琴艺更赞啦!」 她是很安静没错,可昨天那六十分钟里,他澎湃的心口却没冷静过。 他试着说笑逗她,故意佯装听不懂课程,存心挑起她的情绪,但得到的反应并不大,他感觉得出她有些动气,却只是咬唇蹙眉忍耐下来。 为什么这么安静而淡然呢?他宁可她开口骂人,而不是表现得如此客气陌生…… 敲门声传来,一转头见是她,夏元灿赶紧起身,高大的身躯扶着差点被撞翻的琴椅,开门进来的她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迳自在教师椅坐下。 她拿出习惯用来指导的铅笔。「指法,右手先来。」没有多余冗长的开场或问候,要他直接上场。 夏元灿把手指搁在琴键上,才按了三个音,手指已经打结僵住不动。 「好奇怪,我的手从来没这么不听话过。」 「掌心——掌心要鼓起来,我昨天说过了,要想像自己握了个乒乓球。」她放下铅笔,示范了一次。「然后……」 她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摆出优美的姿态,看似纤细的柔荑轻松地在黑白琴键上舞出流畅的韵律感。 那姿态太优雅,太美妙,害他很想直接伸手覆上…… 「咳!」清清喉咙,夏元灿说:「我还是不懂乒乓球到底有多大,可不可以帮我调整一下?或者——」 宋于湘抬眼看了他三秒,正打算拿铅笔把他几乎快趴在琴键上的掌心挑高,纤手却冷不防被他的大手包住,拉到键盘上。 「我试看看——是像这样的感觉吗?你的手——不,应该是拳头好小,差不多只有乒乓球大而已吧?所以,我现在握这样……」他收得更紧些。「正确吧?」 「你——」她用力挣脱他的手,转身从自己的琴谱袋拿出一颗乒乓球硬塞到他手里。 终于惹她生气了。 「这里有录影机!」她指着钢琴侧面用来录下练习画面的小镜头,白净的脸染上一抹奇异的红晕,气呼呼地嚷着:「给我握着练习五分钟,下课后请跟柜台小姐要档案,回家后好好看清楚!」 他绝对是故意的! 哪有人这样直接、直接用她的手来练习! 昨天明明示范得很清楚,还说什么不知道乒乓球的大小,竟敢抓她的手去试—— 这人绝对、绝对是故意的! ★★★ 趁着他正在练习的短暂空档,宋于湘三两步奔回教师室,她的心口却扑通跳着。 钢琴课中难免会与学生有肢体接触,尤其是调整初学者的手指位置与姿势,但从来没有学生像他这般故意……故意袭击她! 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这样握着她的手,也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的手好粗糙,动作也鲁莽,可是被紧紧包覆在其中的感觉却好厚实、好温暖,暖得……教她惶然而不知所措。 她喝了口水顺顺气,做了几次深呼吸平息后,一脸平静地走回琴房。 他敢捉弄她,她自然有办法出招回应。 「大小姐老师,我好像学会了,你看!」他拱起掌,指尖立起,慢慢弹出五个音,然后得意地对她一笑。 「看起来是……还可以。」她也想对他客套地笑,就像平时对学生那样,可脸颊的肌肉却绷得很紧。「不过为了确保你不会贵人多忘事,回家请务必多练习,明天——我记得明天你也会来上课,我要考试。」 敢忘,我就考死你! 谁知他对她的冷脸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考一百分有奖品吗?」 「并没有。没练好的话,最好别来上课。」以为自己是小朋友吗?还敢讨奖品,幼不幼稚啊?! 「你好严格。」他笑得更灿烂了。「可是我喜欢这样,被管的感觉真好。」 她怔了好几秒,才冷冷地答道:「你那么欠人管吗?」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 欠人管的应该是她那张嘴才是——为什么老是这样对他说话?她明明不是喜欢耍嘴皮子的,可为何每回面对他,总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我从小就没人管啊。」他笑笑,线条阳刚的脸上表情很爽朗。「我爸妈早就过世,奶奶身体不好,我只能自己管自己。」 「啊?」没想到他会讲出童年往事,宋于湘一时接不上话。 「收垃圾的工作,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想做,可是没办法,这是除了社会局的补助之外,唯一可以养活我和奶奶的方式。」他的笑容转而有些无奈。「因为成天只顾着工作,也没机会被好好管教,如果以前……我是说当年若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也不是那样……」讲到当年,怎么变成是他开口道歉了?她的声音又弱了些。「我只是想,你赚钱应该很辛苦,何必来这里学琴多花钱?」 「喔,这你放心,我想我的收入还够付得起学费。」 「收垃圾……可以赚很多钱吗?」她很疑惑。若能让他撒钱不眨眼地来学琴,说不定她该考虑要不要也进入这一行,好早日还清债务。 「那得看是收什么样的垃圾了。这样吧,你拨出个时间,我带你去好好参观,好不好?」 「我没空。」她再次拒绝,但这是事实。可她的语气越来越软了。「现在不该聊这些,继续上课吧!」 「好啊。」他也没反对,认真跟着她练习指法。 宋于湘在旁轻声数拍子,黝黑而布满深浅疤痕的大手占据了琴键,也占据了她的视线。 她知道他不是个坏人。当时年纪还小不提,在她阅历了众多债主的脸色后,直觉仍然告诉她,这男人不坏。 她只是不明白,他真的是单纯想学琴吗? 应该问个清楚,还是装无知地继续赚钟点费? 单调乏味的琴音持续着,她向来清明的心思却莫名飘远了。 ★★★ 六十分钟过去,终于下课了。 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夏元灿早就打听清楚,而且还在下课后十分钟就把车子开到音乐教室门口,及时拦住正要回家的宋于湘。 「我刚好要到你家附近,顺路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每天走路回家,久了腿会变粗的。」不等她回答,他硬是把轻盈的她推入车内。「大小姐的腿那么美,一定要好好保养才行。」 「走路?你怎么知道?而且……」她低头看着紧紧包裹着双腿的牛仔裤,不解地问:「你看过我的腿?」 「小时候看过,你常穿很漂亮的洋装。」他笑笑,发动车子。 她一怔,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哪个小孩的腿不美?」 「不,你的真的比较美。」 「你别开玩笑了。」不想再讨论自己的腿,宋于湘情急之下转了话题。「今天教的转指指法,回去要多练习。」 「已经下课了,大小姐。」他笑着望了她一眼。 「别叫我大小姐。」她说不出有多讨厌这个称呼,像是提醒她曾有过、却不会再回来的幸福时光。 「那我该怎么喊你好呢?宋老师……太严肃了,宋小姐……又太客气了,还是……」他认真思考,迸出两个字。「老宋?」 「什么?」她竟然想笑,可又得忍住。「我又不是老头子。」 「是是,我错了。美女应该怎么称呼……」他看似思索着很困难的问题,好一会儿,才提出另一个意见。「湘湘,如何?」 湘湘。其实他老早已不知在心里偷偷喊过多少次。 他一直很想这么喊她。当年在宋家,大部分的人都称她为「大小姐」,但他曾听过宋家女主人喊她「湘湘」,轻柔的声音充满浓烈的疼惜,像是一种亲密关系才有的通关密码。 宋于湘蓦地一凛。湘湘。 好久没有人这么喊她了。童年记忆里,爸妈总是搂着她,宠爱地这么唤着。舅舅也是喊她「湘湘」,可是语气很无奈,舅妈心情好时会连名带姓叫她「宋于湘」,心情差时则是讽刺地叫「宋大小姐」。 很久没有人像他这样,温柔而带着感情地轻唤着。 她感觉胸口急速起伏,心头泛着涩疼,眼眶竟然奇异地有些湿润了。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以为自己早已被生活磨练得无喜无悲,却三番两次被他轻易地扰乱平静的情绪。 「我?」夏元灿迅速转头,察觉她的脸色苍白,原本还带点玩笑的心情猛然一揪。「生气了?」 生气了?这句话像是导火线,啪地引爆她的怒意。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故意来惹她生气的吗?莫非他还牢记她当年情绪激动之下斥骂他的几句话,特意来跟她讨回多年前的公道? 「停车!」她丝毫不客气地下令。「我说停车!」 他照办,方向盘一转,在路边停下。 「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当朋友。」想重新认识她,想找回当年那位甜甜笑着、掳走他所有心思的宋大小姐。 「当朋友?你需要费这么大力气和我交朋友?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家早就不是以前的模样,干么还硬要做什么朋友?!」 一知道宋家破产落魄后,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是她私立贵族学校的同学,无不纷纷走避,尤其妈妈病逝后,根本没人想靠近她。 这个当年只靠捡破烂过日子,而且还曾被她乱骂一顿的男生,竟在十五年后回来找她,还说要和她做朋友? 怎么可能?! 「你其实是来嘲笑我的吧,想笑就笑吧,我不在乎。」以后别再来烦她! 「不是这样。」他试着想解释。「宋家出了什么事我的确不清楚,但我不是专程来嘲笑你。」 甜美的小公主变成敏感的小刺猬,教他更不忍了。「听我说——我要谢谢你,当年你的那一声『收垃圾的』,提醒我不能只做个四处向人乞讨垃圾的人。没错,现在的我还是个『收垃圾的』,可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我拥有一个员工超过百人、去年营业额超过八亿的环保回收公司六成的股份,而这一切是你赋予我的意志力所获得的。你是我的恩人,我为什么要笑你?」 这算是……收垃圾也可以收出一片天?宋于湘怔然。 第三章 曾经是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现在得靠兼差来还债,而当年挨家挨户收垃圾的小男生,如今却成为公司大老板,还说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多么讽刺。 「我希望能为我的恩人做点事,想照顾她,变成她的朋友。」 所以才特地到音乐教室来捧场,指名要上她的钢琴课?宋于湘一想到这里,情绪越发酸涩难受。 这算是同情吧?竟然用这种方式说要照顾她……要是今天她是沦落在酒店弹琴卖笑,岂不有了基本恩客一名? 「不必了,这算不上什么恩惠。那时我只是心情不好乱造口业而已,成功是靠你自己努力得来,否则无论我骂几次也没用的。」她深吸气,努力想拦住眼眶里过多蠢蠢欲动的水分。「我要下车。」 「让我照顾你——」他拉住她的手。 「不要管我!」纤瘦的手臂用力甩开他。 娟秀的脸蛋僵硬而清楚地表达强烈的抗拒,夏元灿不想在此刻与她继续坚持下去。 「你怎么想,我无权过问,但我真的只是想当你的朋友,分担痛苦,分享快乐,像真正的朋友那样。」按开中控锁,他轻叹了口气。「我会继续上钢琴课,明晚见。」 宋于湘急急甩门就走,眼泪也啪地随之滑下。 你怎么想,我无权过问,但我真的只是想当你的朋友。 分担痛苦,分享快乐,像真正的朋友那样。 她越来越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凭着直觉快步走着。 要照顾她?要和她当朋友?分担分享?这男人说的像是火星话,她无法理解真正的意思。 身负钜债的她,在学校时就是班上的瘟神,同学彷佛害怕她会开口借钱似的,无不离她三尺远,「朋友」这个名词已经太陌生了,她习惯也理解别人的冷漠,时日一久,她索性与人保持距离,不让人知道自己背后难堪的故事。 这些年过去了,她的生活平淡犹如白开水,适应平静以后,她只想努力赚钱把债务还清,其余的人情世故和风花雪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一点,也不想知道。 眼看着纤薄的身影消逝在红砖道的另一端,夏元灿的心情罕见地沉重。 从小就经历底层社会的生活,他看过太多不幸的家庭,也尝过各种人情冷暖,无论是高声斥喝或是可怜同情,他向来只是微笑带过,不愿多想也不放在心上。 宋家果真是没落了,但那又如何?会比他的过去更糟吗?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令人退避三尺的刺猬呢? 脑海里全是她苍白又绷紧的倔强神情,夏元灿多年来保持坚硬的心口又揪了起来。 他不想让她恼怒、生气,但怎么能放下她不管?不能让她这样过日子,他一定要插手,管到底! 朋友…… 好陌生的名词。有了朋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孤独很多年了,她害怕与人太靠近,不知道怎么和人交心做朋友,她甚至不知道有朋友是什么样的滋味。 宋于湘坐在书桌前,怔怔看着眼前的脆皮泡芙。 今晚本来是有钢琴课的——就是那位环保科技资源处理公司大老板的课,但她从学校下班赶到音乐教室后,才知道他今晚临时有事,无法上课。 除了缺课的讯息之外,还有一盒甜点要求转交给她。 「宋老师,这家的脆皮泡芙超赞的,网购排名第一耶,尤其是蓝莓口味,常常要等很久才到货喔!」夸奖完伴手礼,柜台美眉顺便又夸了送礼的人。「夏先生人好好喔,不能来上课,还特地托人送东西来欸!」 她一怔。都说不要他管了,还送东西给她?他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宋于湘把礼盒推向她。「送你吧,或是分给其他老师吃。」 「不用啦,夏先生另外送了三盒要请大家吃,都是不同口味喔!」美眉很热心地介绍。「你的那一盒就是最难买的蓝莓耶,这里还有原味、咖啡和芝麻,你要不要吃看看?」 「我……」原来他连音乐教室的其他人也一并照顾到了。 「你带回去吧。」她摇头委婉推却,找了理由想把礼盒塞回给美眉。「我不方便收学生的礼物。」 可年轻美眉的动作更快,硬把礼盒塞到她手里。 「我们只是音乐教室,又不是一般学校,而且只是一盒泡芙啊!」美眉把她推出门外,又把礼盒塞给她。「你好瘦喔,要多吃点呀——啊,电话响了,我要进去接电话,不然主任会骂人的——」 年轻的身影一下子就奔回柜台前继续忙碌,她总不好再拿着礼盒去打扰人家,宋于湘决定先带回去再说。 捧着甜点走路回家,简单整理家务后,她想了想,从冰箱拿出礼盒放在面前,慢慢拆开。 里面的泡芙已经被摇晃挤压得有些歪斜,盒中间贴着一张小纸条。 公司揪团,我也凑了一脚,与你分享。 与你分享。分享……这就是他所谓的「朋友」吗? 她听过这个知名的甜点,学校老师也曾发起好几回团购,可她总是笑笑找理由带过,从来没有参加——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可让她跟着流行尝鲜了。 她拿起叉子,轻轻切下一块送入口中,唇齿感受着微甜而带着蓝莓的酸味,一口接一口,不算大的泡芙很快就吃完了。 妈妈带着她投靠舅舅家后,吃穿住并没少她一份,只是她敏感的心思清楚感觉出舅妈非常不欢迎自己。 因此一考上大学后,她便独自在外租屋,半工半读完成学业,而后又靠着舅舅的安排,让她一毕业便有了固定薪水的半公务员工作,去年舅舅还不顾舅妈的反对,从债主手上将抵押的房子买回来,以她的名义向银行贷款,才能让她搬回到妈妈一直挂在心上的房子,只是也让她背负的债务顿时爆增数百万元。 纤薄的肩上得扛下七位数字的贷款,心思只懂得盘算如何有效利用每一块钱,生活压力早已让她失去闲情逸致,更不用提像现在这样坐下来,细细品味沁凉而甜入心坎的糕点。 果然是甜入心坎……尤其是「朋友」的心意。 她微微吁叹一口气,正想起身将剩下的泡芙收进冰箱,门铃声在此时响起。 是谁?她诧异地推门而出,经过早已无花园造景的院子,将生锈大门拉开一小条缝隙,探头而出。 「嗨!」来人带着朗笑,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门口。「对不起,今天公司有事耽搁了,来不及上课。」 醇厚熟悉的嗓音竟然惹得她一阵脸热。夏元灿怎么直接来找她? 「如果只是这件事……」她清了清喉咙,试着冷静回答。「课程是直接往后延一次,不清楚的话可以问问柜台小姐。」 握着门把的纤手抓得更紧,她退了一步,准备关门。 「我知道。」他很有技巧地抵住门。「既然今晚上不成课了,要不要和我出去走走?」 和他出去走走?为什么?即使不上课,她还得在电脑前赶工赚取微薄的打字费。 何况,「朋友」只是个虚幻的名词,她不需要,也不必和他靠得太近。 「很抱歉,我没空。」她拒绝了,但想起那盒泡芙,此时正好当面道谢。「谢谢你的泡芙,下次不要再送了。」 「泡芙是小事,我是被拉去揪团凑数,我一个人也吃不完。」顿了顿,他微微叹口气。「但我的心情不太好。」 她一怔,然后挑眉瞅他,看他使出什么把戏。「那又怎样?」 「泡芙很好吃吧?」他偏头瞅着她,方唇笑得很真诚。「朋友要分享,也要分担啊!」 还说什么「朋友」,竟来向她讨人情?都怪她刚才一时控制不住,吃掉一颗泡芙了,否则还真想整盒还给他…… 「我只是想去兜兜风而已。」见她表情有些懊恼,他随即劝进。「不会耽误太久,一个小时就好。」 该如何拒绝呢?这下可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算是贪吃的报应吧! 算了,就陪他一次,当作是回报那盒泡芙好了。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她勉强同意。「你保证?」 「好啦,我保证就今天这一次。」不等她回答,他已经推她入门内。「快去加件外套,记得带大门钥匙!」 几分钟后,宋于湘拎着背包走出大门,一顶崭新的粉红色安全帽已经落在头上,三两下就扣好了。「上车吧。」 真的要去吗?一手扶着安全帽,她迟疑地看着他跨上机车的背影。 「介绍一下,这是阿灰。」夏元灿回头冲着她笑,豪气地拍拍椅垫。「它陪我好多年了,上山下海都很厉害,勇得不得了。」 强健的双腿让机车后退两步,长臂拉起她的纤手。「上来呀!」 他明明笑得很开心,哪来的心情不好?嗳,算了……她闭了闭眼,攀着他的肩,一鼓作气跨上后座。 还来不及调整好姿势,双手已被拉住,环抱上他的腰际。 「抱好,阿灰很猛的——」他笑着催动油门,上路了。 ★★★ 跑起来噗噗作响的阿灰确实勇猛,夏元灿也不多话,保持两轮行驶的平稳,一路穿越市区的水泥丛林,沿着城市边缘一路往南骑,一栋又一栋的高楼建筑逐渐被抛在身后,眼前的景观已不是熟悉的繁华红尘,而是虫声唧唧的山区坡路。 宋于湘僵硬的肩膀慢慢软化,开始学会享受移动的速度感,好奇眼底的风景变化。 沁凉秋风拂过脸颊,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夏元灿高大的身躯不仅替她挡去冷风,而且还屡屡紧急煞车,让她不得不贴住他的背。 「你到底会不会骑车?!」气死人了,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老是撞上他后背的单薄胸口,感觉连耳朵都热了起来。 「我会骑啊!怎么了?」他在路边停下,一脸不解地回头望她。 「那就不要……不要紧急煞车啊!」 「下坡路段,比较难控制。」夏元灿无辜地笑,瞧见她纤手捂着胸口,又加了一句。「喔,我不是故意要吃你的豆腐——」 他认真发誓。「什么也感觉不到,真的。」 什么也感觉不到?是在笑她高中后就没发育过的胸部吗? 「夏元灿!」她恼了,抡起拳头捶向他的宽肩。 「这力道刚好,舒服,不过——」他呵呵笑,伸手制止她。「别打了,我皮厚,怕弄伤你的手。」 一缕夜风吹过,他迟疑了几秒钟,厚实的大掌才握着她凉凉的小手,将之拉回放在自己腰间,笑说:「靠着我,别抬头,免得着凉了。再绕一圈,我们去吃宵夜,嗯?」 摩托车再次启动,宋于湘没有回答,却也没抬头。 山间的路段并无想像中的幽暗,倒是很安静。 安静得像是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行进中,即使彼此不交谈,只是静静贴靠着他,但男人的体热默默煨暖了她的心口。 和一个男人如此贴近,她惊讶自己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别扭或不自在,只是…… 「这样绕来绕去,心情就会好吗?」她以为心情不好的他,会滔滔不绝地向她诉苦。 许久,她没听见夏元灿的回答,但脸贴着他宽阔的肩背,彷佛听见厚实的胸膛传来几声低笑。 不说话,只作伴。她忽然想起曾在某本书中看过的这句话,原来,和「朋友」相依靠的感觉是这么……温暖而踏实? 宋于湘先是一诧,心头蓦然越来越软,环在他腰间的手竟也更紧了。 ★★★ 绕过另一段坡路,静谧渐渐远去,两侧的街道越来越热闹,他们终于又回到市区。 最后,阿灰停在巷子里。 「带你来个好地方,这里的东西保证便宜又好吃。」夏元灿拉着她,穿过另一条小巷弄,眼前的喧哗让她不由得停住脚步,睁大眼睛张望。 这是……夜市吧?她从来没有逛过的地方。 童年时,她是被捧在手心的千金小姐,出入的都是百货公司、高级餐馆和五星级饭店,家道中落后,她活动的范围局限于学校与舅舅家,上了大学后只知道忙着打工赚生活费,年轻人呼朋引伴逛街逛夜市的生活,她从来没有机会体验过。 阵阵的食物香气唤醒她的饥饿——晚上只吃了个小小的蓝莓泡芙而已。 「那家四神汤很有名,隔壁的面线羹配臭豆腐很赞。」遥指热闹的摊贩,夏元灿详细介绍着。「另一边也有米粉汤、甜不辣、沙茶鱿鱼羹,走过去还有炭烤、咸酥鸡、蜜豆冰……你想吃什么?」 这么多,该选哪一种好呢?宋于湘还来不及思考,却被此起彼落如雷般的洪亮叫声吓着了。 「厚,阿灿你这小子!这么久没来看我们,是发达了就忘了大家喔?」 「就是咩,知不知道良心怎么写?亏我天天念着你,总算念到你耳朵痒,知道要来了厚?」 「哇,少年ㄟ,会不会失踪太久了你——」 前排几个小吃摊的老板扯嗓嚷着,路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 「你你你——今天还带了美女!」面线羹的老板冲出来,手拿杓子指着夏元灿。「还不快给我进来!」 「美女」指的是她吗?宋于湘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洗穿多次的棉t和牛仔裤,脸蛋烘热了起来。 夏元灿大笑,牵着她走入小摊里,在角落找了空位让她坐下。「先坐一下,我去其他摊子打声招呼。」 高大的背影才刚踏出去,两碗特大份的面线羹已经端到她面前。 「这个笨蛋,追女生不带去大饭店,带来这种小地方做什么?切!」 「欧吉桑讲话一定要这样吗?」另一个温柔的声音随即插入,老板娘敦厚地笑着,在她身边坐下。「阿灿的眼光真好,女朋友好漂亮,好有气质。」 「我、我们只是朋友……」方才的吆喝声已经让她不知所措,这下被冠上女朋友的称号,教人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板娘才不相信。「只是朋友?我们认识他这么久,从没看他带女生来过,你是第一个喔!」 「他……常来?」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 「阿灿没告诉你吗?」老板娘遥指远处。「他国中时搬来住在这附近,下课后就来夜市回收垃圾去卖,回家还要照顾老阿嬷,是个肯吃苦很认真的孩子。阿嬷死后,他就去回收厂工作……啊,你应该知道他的职业是——」 「环保科技资源处理公司。」 「厚,还真是落落长,反正就是做回收啦,说难听点,他是靠捡破烂活下来的。现在当了大老板,还派人固定来替我们打扫街道整理垃圾,把可回收的垃圾让给附近的老人去换钱,说是要谢谢照顾他长大的街坊邻居。」 老板娘顿了顿,又说:「漂亮小姐,阿灿出身虽低,但人穷志不穷,希望你别嫌弃。」 「我没有、我们只是……」她还没解释清楚,大嗓门又传过来。「欧巴桑你是又在八卦什么?没看到等着外带的人那么多,还不快来帮忙?」 老板娘笑笑起身,一路念回去。「你才欧吉桑咧!谁不知道你也想来跟漂亮小姐讲话——」 宋于湘低头盯着微泛油光的羹汤,回想方才老板娘的话语。 原来,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第四章 想像穿着学校制服的他,蹲在人来人往的巷弄里,不畏脏污油腻,耐心地整理捆绑一袋又一袋的垃圾,只为了从中赚取微薄的零钱。 莫名地,她的心口竟然有些涩疼。 虽是家道中落,她顶多只是去兼家教或当做影印店小妹之类的简单打工,并没真正落魄到得付诸劳力过日子,可他从小就辛苦做粗活以换得温饱,还要照顾年迈的奶奶,小小年纪靠自己这样艰难生活着,却懂得夹缝中求生存,拚出自己头上的一片天。 她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比? 「怎么不先吃?不喜欢吗?」醇厚的嗓音落下,是他回来了。 「想等你……一起吃。」犹疑了几秒,她才说,抬眼瞧见夏元灿手上拎了几包塑胶袋。「这是?」 「大家太热情,要我们带回去吃。」他边说边替她布上筷子和汤匙,催促着。「面线羹要趁热快吃。」 说着,他先舀了一大口送入嘴里,接着唏哩呼噜又吃了几口,很快就吃完了。 他抽了张面纸拭去嘴边的渍痕,才开始说起过去。 「我在这里至少住了十年,每天都来收垃圾,这些叔伯大婶阿姨对我非常好,不但让我赚些零用钱,还经常免费请我吃晚餐。」 「嗯,我刚听老板娘说了些。」她秀气地喝口汤,想了想又问:「不是说心情不好吗?」 「有吗?」他偏着头想了想,又露出爽朗笑容。「我忘了。现在这么快乐,哪还记得什么不愉快的事。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跨步走到摊前,几分钟后又回来,手上多了盘热气腾腾的臭豆腐。 「吃面线羹要配臭豆腐才够味,别怕臭。」他努力怂恿。「老板的臭豆腐是天然发酵做成的,绝对好吃又营养。」 臭豆腐?这男人还推荐她吃臭豆腐?她忍不住笑了。 会对一个女人推荐臭豆腐的男人,究竟是存什么心呢?她没有研究过,不清楚男人的心理,但她不是笨蛋,夏元灿带她来这条街,绝对不是只为了吃宵夜。 她猜,他想用这种方式让她认识他,让他们的距离更靠近—— 「好啊,我要看看到底有多臭。」挟一块品尝后,她皱着眉,却笑嚷着:「真臭!可是——很好吃。」 「哈,这可是臭豆腐界的极品。」夏元灿转头大喊:「喂,老板,她说这臭豆腐真臭,可是很好吃!」 「呵呵,来喔,漂亮小姐都说好吃的臭豆腐喔!」老板笑得更开心,吆喝得更起劲了。 ★★★ 秋高气爽,虽然夜市的人潮越来越多,但一点也不显燥热,反而随着夜深而略感冷意。 宋于湘以为只是吃个宵夜而已,没想到两人最后竟然认真地逛起夜市了,而且还被他牵着手,一摊又一摊地慢慢逛着。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瞪着他。「干么一直牵着我的手?」 「这个喔?」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一下,笑笑回答。「我怕你走丢了,越晚人越多,迷路就麻烦了。」 「并不会好吗?」当她是三岁小孩?还迷路呢。宋于湘甩了甩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该放开你的时候,我自然会放开。」他不肯放,黑眸瞅着她。「相信我吧。」 她只好任由他。只是牵手而已,再继续坚持的话,好像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但,牵手也就算了,为什么他还抢着付钱? 「来,棉花糖!」夏元灿从老板手中接过来,交到她手上。 「我付——」她拿出钱包,抢着想付帐,却被夏元灿挡下来。 他轻松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塞给老板,拉着她转身就走。 「让我有点面子好吗?这里也算是我的地盘,别的老板要请客那就算了,怎么可以让我带来的朋友付钱?要是传出去,我还能在这里混吗?」 「可是,之前的章鱼小丸子、芋圆甜汤、烤鸡翅,都是你付钱,已经花了不少……」 「你才吃几口?还不都是我吃掉的。」他毫不客气地撕了一角棉花糖,吃了起来。「拜托,别在这种地方跟我算钱。」 她知道与他争执无用,反正也争不过他,最后恼的还是自己。 「好吧。」宋于湘自嘲地笑笑,也撕了另一角的棉花糖,吃了起来。 逛完热闹得像是嘉年华会的夜市后,夏元灿骑车送她回家。 穿梭在市区街道里,宋于湘轻靠在他的背后,闭上眼睛,今晚的一幕幕像是电影般,重新播放了一回。 她想起在山林间轻拂脸颊的凉风,想起贴在他厚实背后的暖热,想起面线羹老板和老板娘的热情款待,想起被紧紧牵握的手,他不时还要环住她的肩以避开拥挤的人群。 想起和他上钢琴课时的恼火不自在,想起那夜他第一次来门口寻她,说想要认识她,想起自己多年前那个黄昏时倚在窗口而惶然不安的复杂心情…… 记忆像是被用力转开的盒子,宋于湘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 今晚,第一次感觉和人如此靠近。 不仅是肢体表面的接触,而是夏元灿温暖诚挚的心意。 他看起来粗犷爽朗,身材高壮结实,脸庞方刚,笑起来阳光,心思却细腻得令她讶异。 像今晚这样的作伴出游,让她彷佛回到童年时光,被呵护宠爱关心…… 哪个女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呢?但她不是傻瓜,这已不是单纯的「朋友」而已。 该拒绝他的靠近吗?而且,这样的关系又能维持多久? 如果他知道自己身负钜债,连同利息至少要二十年才能还完,会不会惊吓得落跑? 算了,不该多想风花雪月,有期待就会有伤害,还是彼此回到原来的轨道比较好。 但是,今晚姑且就这样吧,她只是需要一点点温暖,别想太多…… ★★★ 回到宋家门口,下车后,宋于湘把安全帽还给他。 看着他大手轻松接过,她忍不住问:「常常载女生?」 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问这个干什么?真是! 「并没有。」夏元灿扬了扬安全帽。「全新的,特地为你买的。」 「真的?」她不信,心口却莫名扬起一丝甜意。 「真的。」他把安全帽收到椅垫下,自嘲地一笑。「哪有女生喜欢坐这么破旧的摩托车,可是你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没好气地应着。「喔,载别的女生都开车?」 「不是这样,是你不会嫌弃阿灰。」他拍拍厚实的椅垫。「别以为阿灰是破铜烂铁,其实只是外表旧了些,性能非常好,而且很人性化,载到不喜欢的人还会发脾气。可是它今晚跑了那么久,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表示我载的人,它也很喜欢。」 它「也」很喜欢……宋于湘的心口飞快跳起来。 见她不语,他又解释起来。 「你不喜欢阿灰?我很久没有和阿灰一起兜风了,趁着天气还不是太冷,想说赶快载你出去。如果你真的不习惯坐摩托车,那下回我开小黑来。」 「小黑?」这又是谁? 「上班时开的四轮轿车,我的特助替我挑的,据说开出去谈事情比较容易成功——」 原来是车子。她忍不住笑出来。「干么帮车子取名字?」这人真怪。 「我怕寂寞。无论是骑车或开车,我喜欢一边踩油门一边和车子说话,帮它们取个名字,感觉上像是朋友。你不怕寂寞吗?」 「寂寞?寂寞啊……」想了想,她淡淡回答。「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习惯就好。」 「何必习惯?以后有我陪你。」他保证。「不要客气,随传随到。」 「不用了,我没时间烦恼寂寞这种问题。对了——」她从背包里翻出皮夹,拿了两张百元钞票递到他面前。 「这是在夜市吃东西的钱,我想还是各付各的比较好。」她瞧了瞧四下,继续说:「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麻烦请收下。如果不够,我可以再拿——」 她还没说完,两百元啪地被抽走,下一秒,她的皮夹也被抽走。 要是收下,他还算是男人吗?夏元灿动作快速又俐落,两张薄纸瞬时被收进皮夹,又秒速塞回她手上。 「就说不用了,干么和我算得这么清楚?」 「不行!」她急着想打开皮夹。 夏元灿坚持。「只是小钱,我还有这个能力。」 「我也有这个能力!」宋于湘情绪激昂起来。「不管是大钱小钱,我都不想欠人——我欠的已经够多了!」 「说什么欠的,你敢再拿出来,我——我就跟你绝交。」他的表情严肃得像是她犯了什么大错,但撂下的话却让人忍不住想笑。 「好啊,绝交就绝交,谁稀罕。」她丝毫不让,耍起脾气。 「我稀罕,我就是稀罕你。」 夏元灿脸上不知几时已敛去笑意,黑眸定定看着她。唉,为了两张百元钞,他连这种本该藏好的内心话也掏出来讲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稀罕她? 该说什么才好?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宋于湘默然,握着皮夹的手微微颤抖。 两人对峙许久,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终于先开口。「我、我要进去了。」 「嗯。那——湘湘,」夏元灿清了清喉咙,唤住她。「两百块就当作基金吧!」 「……」 「下次我们再去兜风时,吃饭的钱就从里面扣,这样就公平了。」 「我没——」空。 他轻易阻止她的拒绝。「下回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兜风,好不好?今天晚上——」顿了顿,他的嗓音有些哑。「我觉得很快乐,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从来没有。」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黑眸意外地晶亮,那样认真诚挚的神情,充满冀望地瞅着她,宋于湘实在无法狠心拒绝。 「好……好吧。」 「谢谢。」他蓦地笑了,笑得像是得到多大的恩惠。「快进去吧,已经十点了,晚安。」 「嗯,晚安。」掏出钥匙开门,宋于湘又回头。「谢谢你,夏元灿。我今晚……」脸颊浮现两抹淡红,她有些赧然地望着他。「也很快乐。」 然后,她低头快步冲进大门。 关上门,抚着心口,她急急喘了口气。 纤手掩上持续发烫的脸颊,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今晚……真的很快乐。 真的。 我今晚……也很快乐。 盯着已关上的大门,夏元灿收起笑,黑眸深敛,呼出一口气。 今晚的出游计划是大胆又冒险。 说起来,一切其实都是巧合的安排。下午的会议拖延太久,本以为大概又得八、九点才下班,他那位能干的特助懂得看脸色,知道表面带笑的他,其实早已不耐烦,于是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会议,让大老板可以理直气壮地下班去。 他开车回家,换了相伴多年的破机车,火速冲到宋家门前。没人知晓在他按下门铃的那一刻,内心是多么忐忑不安。 见到那张白皙的秀颜探出门来,他的心脏简直要蹦出来了,幸好意念够强,才能镇定着硬撑下来,找理由邀她出去。 幸好她没有拒绝,在他硬拗之下静静上车,连他厚脸皮地拉过她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她也只是顿了下,然后僵硬地圈住他。 一路上他不敢多说话,唯恐自己的口拙又惹恼她,只是,随着车程越绕越远,他慢慢感觉到身后的她似乎不再对他那样排斥,顶多抱怨他的紧急煞车,但听来也不觉真有怒意,倒像是小女孩撒娇,让他更大胆地逗弄她,还以天凉当理由,乘机把她拉近自己,让那张净白秀气脸蛋贴在背上。 略带凉意的柔软身躯听话地靠上来,让他猛然一凛,卡其休闲裤下顿时涌起一股令人尴尬的热意,厚实的宽背竟然也莫名僵硬起来。 荒郊野外,他是在干什么? 人家好不容易愿意稍微靠近点,他的脑袋就立刻装满垃圾思想吗? 真是见鬼的……禽兽!他忍不住想咒骂自己。 他只得逼自己深呼吸,硬是靠意志力消弭生理的邪恶反应,只是背上的软玉温香似乎丝毫没察觉他的不自在,还问他—— 「这样绕来绕去,心情就会好吗?」 不管绕去哪里,他的背上正亲昵贴着多年来的梦中情人,心情怎么会不好? 当然,若是能搂在怀里,那就更好了。 想着,他忍不住逸出无奈的笑。 去夜市吃宵夜也是个险招。他是刻意带她去自己度过青春年少的地方,明知夜市既吵杂纷闹又充满草根气息,和她优雅淡定的气质完全不同,但他想让她看看那里,想知道她会怎样反应,是嫌弃地甩头就走?或是高姿态地要他送她回家? 但她什么也没多说。 虽然暗自仰慕这位大小姐多年,他却从来不敢奢想能像今晚这样握着她柔细的小手,说说笑笑地漫步在人群中。 夜市的热闹气氛正好拉近两人的距离,在老板们粗鲁的吆喝声中,气质高雅的秀颜藏不住羞涩的笑靥,微微泛红的双颊彷佛成了桃花脸,教他舍不得移开视线,于是使劲鼓吹这个好吃那样好玩,拚命讨好她,只想让那张苍白的脸蛋染上快乐的笑容。 回来的路上,她自动靠上他的背,那贴近的轻柔触感惹得他不由得又是一颤。 她不讨厌他了,是吧? 谢谢你,夏元灿。 虽然光线昏暗,但他以二点零的视力发誓,她细致的脸颊浮着两朵红云,害羞地急忙躲入门内。 那可爱的模样,让他顿时手足无措。他终于明白原来男人的心头也会像青春小鸟冲进来般地乱跳着。 我今晚……也很快乐。 第五章 原来,他有能力让她感觉快乐。 跨上阿灰,健臂握紧机车龙头,一手拉住煞车,一手用力催油门,阿灰兴奋地噗噗作响,夏元灿有些晕陶陶。 这是个好的开始,只要他拿出耐心与坚毅,慢慢感动她、温暖她,让她愿意靠近他,终于喜欢上他…… 他心甘情愿为这段感情付出最大的努力,再苦都不怕。 ★★★ 那次的出游之后,宋于湘清楚知道两人的关系明显有了变化。 她逐渐习惯有夏元灿这个「朋友」的存在,上琴课时彼此会说笑,下课后,他会邀她去附近吃点宵夜,如果时间充裕,还会陪她走路回家。 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她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连柜台的美眉都发现了。 「宋老师,最近看起来不一样,你谈恋爱了喔?」 宋于湘正站在柜台前整理几份教学纪录表,吃惊地抬头,顿了顿。「哪、哪有!」 「有啦,真的不一样了,脸色粉红粉红,好美呀!」美眉凑过来小声地说:「是跟夏先生,对不对?」 「……」 「你们两个下课后常常牵手一起去吃东西,我都有看到喔!」 「那是因为……」她掀了掀唇,却找不出合适的话。 都怪她太贪恋牵手时的温暖和安全感,像是被保护、宠爱着,以至于夏元灿每回拉住她的手时,她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地用力甩开。 见她双颊晕红的尴尬样,美眉赶紧保证。「唉呀,谈恋爱是好事,别怕,我不会跟主任说的!」 「我不是……嗳,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宋于湘把签好的资料推给她,表情狼狈地拎起琴谱袋。「我要去准备课程了。」 教师室里只有她一人,宋于湘放下袋子,松了一口气。 这算是谈恋爱吗?如果是的话,再这样继续下去又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她蓦地想起两人第一次出游后的钢琴课。 那天,夏元灿把一个小小的米色束口袋放到她手上。 「这……」 「这里面是我们的基金。」他拍了拍袋子。「就叫它阿乐好了,有了基金,我们就可以出去快乐——」 阿乐……宋于湘讶然失笑地接过小袋,拉开细绳,发觉里面不只两百块钱,还多了好几张纸钞,少说也有近千元。 「怎么有这么多钱?」 「喔,因为……」他冲着她笑。「别说出去——我中了几张统一发票。」 「所以?」 「这是偏财,最适合拿来吃喝玩乐。」 这也就算了,可尔后,这袋子里的钱从来没少过,理由也是各式各样。 「我和同事打赌赢了,刚好拿来吃东西。」 「口袋有些零钱,叮叮当当的好吵,就顺便丢进去了。」 她才不相信他的说法,却又忍不住笑开了。 明知道他是在找藉口,好让她不再计较出游的费用,他照顾她的方式如此独特,虽然很笨拙,但她懂。 若是戳破他的伎俩,反而显得无趣而刻意,除非是她不喜欢他…… 怎么会不喜欢?否则这一阵子,她不会期待有他的钢琴课,也不会在接到打字的案件时以最快的速度完工,好在下课后挪出时间继续跟他去吃宵夜,更不会期待见到他,任由他逗笑自己。 如果两人相处的感觉,已经明显得连柜台美眉都认为这就是谈恋爱了,那夏元灿又是怎么想?是不是该问个清楚? 但问清楚后又如何?接受或是拒绝? 况且她自己认定的「喜欢」,会不会只是因为孤单的时间太长了,所以一旦有人不畏惧地靠近,她就想依赖对方,享受有人作伴的美好滋味? 这太难了,她根本无法想得清楚,而且下一节课就快开始,她怎么还敢在这里想着风花雪月—— 宋于湘深吸口气,拎起琴谱袋走出教师室,到琴房等学生。 现在烦心这些都太多余了,还是好好上课,认真地赚钟点费吧! ★★★ 不过,这天下课后,她又被押进夏元灿的车子里。 她瞪着越来越重的「阿乐」,问:「这是聚宝袋吗?」 「可能是吧,我要好好保管才是,免得被偷——终于练完琴了,你想吃汤圆还是肉羹面?」 她似乎永远都拿他没办法,或者,其实是她根本不想拒绝…… 谁不想在秋末初冬的夜里与好朋友结伴寻觅热食点心?不仅填饱胃囊,也温暖空虚的灵魂深处。 尤其是像她这样生活乏善可陈的寂寞女子,内心深处也渴望有个人陪,何况他的性情随和言谈幽默,随她怎么耍性子也赶不走,温柔而执着地敲开她心底的墙,让她摘下冰冷的面具,默默接受他以「朋友」的名义靠近她,关心她,照顾她。 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但这样的朋友,她真的很想一直拥有…… 还没想好要吃什么点心,一阵卡农的和弦铃声传来,是夏元灿的手机响了。 「喂?嗯,喔,啊——现在?」声量高了些。「现在——要我去公司?!」 「可是我——好吧!」他无奈地结束通话,忍不住抱怨。「到底谁才是老板啊,要求超多,管得又宽……」 夏元灿把手机塞进口袋,不甘愿地跟她解释。「公司有事,我得回去一趟——」他眼神一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公司?不好吧。」她可以接受他,但不代表可以接受更多的陌生人。 「有什么关系?你去替我骂骂那些人,以后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我哪会骂人——」她不服气。 「很简单,就像你平时骂我那样就可以了!」 「夏元灿!」 「对对,继续保持这种语气!」他哈哈大笑,开车直奔内湖科学园区。 ★★★ 黑色的欧洲轿车停在一栋大楼前,「宏远环保科技资源处理公司」的招牌明亮地矗立着。 他拉着她搭上电梯,直奔位于八楼的办公室。 「灿哥你来了——」 电梯门一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传来,宋于湘还没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来人已经劫走站在身边的夏元灿。 「拜托行行好,这明天一早要送进环保署的——我这回一定要雪耻,用这一叠计划书堵住那个小科员的嘴,让她再也挑不出半个屁来!」 「你是很有志气,不过有客人在,请注意用词。」夏元灿抱着刚被塞进手里的大叠资料,走回宋于湘身边,腾出一只手牵住她,没好气地说:「再说,要堵住谁的嘴那是你的事,用不着拉我下水——」 「但你是董事长,要你盖章才算数!」 「叫阿伦盖啊!他知道印章在哪里。当初就说不要找我当董事长,还弄个特助给我,老是像七月半的阿飘一样,缠着我不放!」 「我也知道印章放在哪里!但重点是你根本还没过目,怎么能送出去!」对方也吼回去。「还说我是阿飘!事情都是我和总经理在做,只不过是要你翻一下确认看看而已,还好意思叫个不停……」 「那也早点拿出来啊,你不知道我最近晚上都很忙吗?还把我找回来——」 「你会有我和总经理忙吗?啊!」这位特助终于发觉宋于湘的存在。「你你——带了美女,还牵人家的手!」 「我刚就说有客人了——」夏元灿无奈地耸耸肩,特助已经飞快跳开了。 他转身冲进某间独立的办公室,又像一阵旋风似地冲回来,还多拉了另一个人。 「总经理你看他——」他指着夏元灿,目光焦点却直直瞪向牵着宋于湘的大手。 她察觉了,立即想甩开,却又被拉回去,牢牢稳稳地握住。 「咦?」被称为总经理的唐习伦诧异地摘下眼镜,讶然盯着她看。 夏元灿笑了。「我来介绍,这是公司的总经理,唐习伦。」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对她补充。「这人很阴险,当初就是他组了董事会,还在大家面前硬要我接董事长。」 「什么阴险?」唐习伦睇着夏元灿,一字一字解释。「明明是经过合法程序表决通过,绝对没有任何意图或陷害之意。」 「最好是。」他扯了扯唇,不怎么认同,又介绍另一个人。「这个就是好胆把我call回来,要我盖什么文件的特助,柯家勤。别以为他看起来是个男的,其实很爱管事,很爱碎碎念,罗嗦的程度连女人都怕——家勤,家禽也,名副其实的鸡婆个性,懂了吗?」 「到底要不要盖章?!」柯家勤咬牙切齿。「难怪最近七早八早就急着下班,原来早就安排好娱乐活动,也不想想总经理和我还在公司替你卖命——」 「停停停!我马上盖章、马上盖!」要是让这只家禽继续碎碎念,今晚的娱乐节目就要泡汤了,夏元灿抱起厚重的资料,认分地躲进董事长室。 看着高大的背影逃之夭夭的模样,宋于湘笑了。 「不好意思,我们兄弟间相处就是这样。男人嘛,总是粗鲁些,请见谅。」唐习伦一派优雅,很有总经理的架势。「阿灿有时还像个孩子,得靠小柯在旁边提点。」 「那……怎么会让个『孩子』当董事长?」 「孩子只是比喻。他是个真性情的男人,不畏苦不怕难,肩膀够强壮,该他扛的责任从不推诿,气度够大,眼光也精准,从职员到主管个个都对他服气,这样的人当然够资格当领导者。」 唐习伦顿了顿,继续说:「他也许不够帅,不懂得用心机讨人欢心……」 不,他不难看,也会逗我开心,还让我知道自己原来也有活泼的另一面……宋于湘想反驳他,却说不出口。 但随着唐习伦接下来的话,她的心怦怦地飞快跳起来了。 「阿灿对我向来是什么事都藏不了,却把你藏得这么好,若不是小柯赶着要他回来看文件,不知要瞒到几时——别急着否认,我看得很清楚。」他推了推眼镜,淡笑。「无论如何,我祝福这位好兄弟,希望这段感情能开花结果。我还有几份合约没看完,不好意思,先告退了。」 唐习伦转身离去。 开花结果…… 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的心已被现实生活折磨得无情无欲,以为所有的人对她而言都是平行线,从没想过自己和一个男人会有交集的一天。 如果在世俗的设定下,男人与女人的交往必须开花结果,那她势必要让对方失望了。 谁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背着高额债务?或许,自己还得帮忙负担——这件事当然让人听了就想逃离。 所以,「开花结果」只是个奢侈的梦想罢了——不,是想都不该想的。 既然不该想,为什么她竟然还一直忍不住要想?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宋于湘一个人,她怔怔看着窗外安静的街道,心思如蒙上浓雾,越发茫然。 ★★★ 不知该说是有天分,或是他真的下足苦工,以完全不识琴谱的初学者来说,夏元灿的表现确实令人惊奇。 他虽然在一开始时玩笑似地挑选了帕海贝尔的〈卡农〉,但真正开始密集的练琴时却是全神贯注,笨拙的手努力敲对每个音符,脚板不住地打节拍,认真的态度让宋于湘不得不折服。 练琴如此,相信他对其他的事情也不会马虎。她心底这么想。 「这算不算是我们的定情曲?」夏元灿正努力让音符串得更流畅些,忽然转头问她。 「哪有什么定情曲?」她脸一热,马上砸话过去。「你好好练就是了,到时候上台别给我丢脸。」教不严师之过,她可不想让他砸了自己的招牌。 「会不会丢脸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时候你一定得来评分。」 「我最好是真的会去。」 「你是老师,当然要来。收了学生可得负责到底的。」 「那还不如我自己上台演奏算了。」 「好啊,我让他们再多加个节目,你压轴演出如何?」 「到底要不要练琴啊你?」 虽是把学生骂回去,但她也忍不住抿唇暗笑。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逐渐习惯在两人的抬杠中,找寻彼此的默契与熟悉。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样奇异的感觉,尘封多时而坚硬冰冷的胸口已被他融化,他的坦率、热情、关心和呵护,串成一条纯净的潺潺小溪,滋润她干涸的心田。 但她依然不太确定这是否就是「爱」的感觉。 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太疲惫,一时贪恋可依靠的肩膀,岂不等于是利用他又伤害他? 再说,她能永远依靠着他吗?自己背上的负担那么重,怎能硬赖着他?万一把他压垮了呢? 想回去以前的安静生活,却又放不开手上刚握住的幸福,去与留,接受与拒绝,就像是天使与魔鬼,不时在她脑海里来回交战。 该怎么办才好?听着夏元灿认真练习的琴声,宋于湘的心思越是混乱。 第六章 下课后,两人一起散步,他掏出一张邀请卡递到她手中。 「尾牙晚会。到时候我去接你。」他的嗓音好温润醇厚。「来当我的女伴,不准拒绝。」 「什么不准?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偶尔让我凶一下嘛!」夏元灿笑了,开始哄她求她。「好啦,来参加尾牙晚会吧!」 他的声音好像有着一种特殊魔力,竟让她默默点头答应。 不是因为不忍拒绝他的恳求,而是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的心。 是不是应该干脆让他知道她身上那些难堪的现实问题?也许坦白摊开来,她就能找回平静,而他也不再坚持「稀罕」她,可以另寻一个值得爱的女人…… 也许,这样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方式。 看着他高兴地哼起歌来,她轻轻地别过脸,叹了口气。 车子平稳奔驰在市区街头,宋于湘忍不住转头瞧着身旁的男人。 他今天……很不一样。 平时总穿着休闲衫配卡其裤的他改变造型,高大健壮的身躯套上深色西装,搭配深紫缎面横纹领带,造型发蜡将浓密黑发抓出俐落气势,她闻到他身上清爽而带点诱人性感的古龙水气息。 这是她认识的夏元灿吗?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幸好乏善可陈的衣柜里还有一套黑绒小洋装,那是前年为了参加音乐班师资检定而买的,配上多年前妈妈留下来的珠光小提包,还不算太寒酸。 今晚会是怎样的场面?她瞅着男人手工西装的精致袖扣,心底越发不安。 「想什么?」好听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惊醒了沉思中的她。 「没。到了?」她回神,才发觉车子已停在饭店大厅前。 夏元灿低声轻笑,长腿跨出车门,绕到车子另一边替她开门,大手轻松地把钥匙抛给饭店接待人员,然后牵着她走进饭店。 不知是水晶灯亮得刺眼,或是大理石太光滑,抑或是脚上两百九十九元的高跟鞋不实穿,总之,莫名的惶然让她一阵晕眩,幸好身旁有他紧紧牵着。 幸好身旁有他紧紧牵着……这么一想,她的心思似乎安定了些。 绕过大厅,他们搭着电梯来到十二楼的贵宾包厢。 她不清楚别的公司是怎么举办尾牙餐会,但眼前这个……会不会太正式而华丽了些? 整整席开五十桌不说,整个小舞台以多种花卉将公司标志设计成背景,灰绒布幕下有一架黑色钢琴,罗马柱旁有现场演奏的乐团,天花板嵌满投射灯,晶亮的灯光把整个包厢衬得奢华亮丽,参加的宾客个个盛装出席,简直像是个大型的颁奖典礼。 不顾众人好奇的目光与窃窃私语,夏元灿带着她在最前面的主桌坐下,充当主持人的柯家勤立刻宣布晚会开始。 「各位嘉宾、各位同业先进、各位亲爱的同事好友们,今天是本公司的尾牙晚会,相信大家都不想听太多废话,来,首先登场的节目是——让我们欢迎夏董带来的钢琴演奏——喔喔,要看到猩猩弹钢琴真是不容易,大家拍手啊!」 席间一阵哄堂大笑,夏元灿已经走向小舞台,他接过麦克风,嗓音脆亮。「不好意思,这只家禽老是说错话,本公司绝不会以猩猩弹琴这种把戏来欺骗大家,要弹琴的是我。」他指着自己。「大家都知道我的个性不爱拖泥带水,话不多说,献丑了。」 高大的身躯在钢琴前坐下又站起来,长手指向坐在主桌的宋于湘,投射灯很配合地照亮她。「为各位带来我和女朋友的定情曲——帕海贝尔的『卡农』!」 瞬时,口哨声、尖叫声、掌声从四面八方涌起,观众反应太热烈,以至于夏元灿还得站起身来,几度挥手要大家安静。 琴音照着认真练过的节拍逐一流泄在充满好奇与兴奋气氛的空间里,音色不算圆润,但也没严重的走音或拖拍,整体来说,尚称顺利流畅,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大家都想认识那位女主角,想听关于夏元灿这位资源回收界的王子的爱情故事。 终于弹奏完毕,他起身行礼,掌声热烈响起,还来不及让人有举手发问或大叫安可的机会,主持人随即宣布下一个节目开始。 夏元灿笑嘻嘻地回座,迫不及待拉着她追问:「怎样?及格吗?」 那认真又期待鼓励的神情,果然像是个孩子。 宋于湘无可奈何地一笑。「我敢说不及格吗?」 「你说了才算数。」 「真要听?好,顶多只有五十九分——」她话还没说完,一个急切的声音插入两人之间。 「抱歉,这人先借用一下。」说着,夏元灿已被人拉走。 她看见柯家勤拉着他到舞台边,推到唐习伦身旁,然后开始逐桌向来宾及客户敬酒。 台上正卖力演出爵士舞蹈,气氛动感欢乐,台下酒酣耳热,众人互相挟菜互倒酒水,只有她一人安静地坐在主桌,晶亮的玻璃转盘堆满各式佳肴,可她丝毫没有动筷的念头。 他真的成功了,当年的瘦弱男孩,如今已经是个大老板、董事长、企业家,而曾经毫不客气骂跑他的千金小姐,反倒成为负债累累的落魄女子。 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 她并不是嫉妒,但感觉有些难以承受。这个当下,或许是莫名而无法抹去的自卑感,让她不知如何若无其事地面对受众人拥戴的夏董事长。 她默默站起来,轻步走向洗手间,路过房门半掩的休息室,她听见一个甜脆而带点娇气的女声—— 「喂,夏元灿,」那女孩说:「定情曲?你惨了啦,丽晶电子会计室的小玫组长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听说她暗恋你很久了,而你竟然公开和别人有了定情曲,说不定以后申请帐款都要等大半年了!」 「呿,哪有什么暗恋?」夏元灿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你别乱讲话,我这粗人哪配得上人家。」 「粗人?可你这粗人的行情却好极了,听说有几个大老板也很欣赏你,连女儿都带来了。」 「是我吗?我以为他们的目标是唐习伦。」 「都有啦,你们两位堪称是环保清洁界的王子和少爷欸!我来看看能配得上夏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女孩探头出休息室四处看。「咦,你把人藏到哪儿去了?」 「是哪家的公主又干你啥事?颜希诗小姐,你会不会管太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听小柯说你最近正为情所苦,要不要我顺便出手解救你?」 「去去去,别瞎听乱说。」颜希诗板起脸。「真的不介绍一下?那我只好等着周刊的详细报导了。」 「本人毫无新闻价值,你慢慢等吧!」 「夏元灿你这个小气鬼!」 配得上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一瞬间,宋于湘只听得见这句话,而且这句话也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 若是真的和夏元灿在一起,以大家对成功企业家另一半的好奇程度来看,她身负钜债的事情岂不是会被拿出来讨论? 流言、八卦、批评、嘲笑——这些烂戏码一天到晚在杂志周刊和电视上演出,撇开这些公开流通的消息管道不说,光是要堵住公司内部的蜚短流长就已是个问题,她怎么能让夏元灿落入别人的口舌之中? 不行,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她这个假千金真正的家庭背景,也不能因为贪恋他对她的好,就赖着他不想离开,让自己的私心害了他—— 她转身想往外走,才刚到门口,却被柯家勤拦住。 「宋小姐,晚会才刚到一半耶。」他诧异地说。 「我知道,但……」她找了个理由。「我有点事得先走了,谢谢招待,再见。」 ★★★ 她的脚好痛。 宋于湘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直到脚底磨得辣疼才停下来。 便宜的鞋就是容易磨脚,尤其又是新鞋。她弯身脱下黑色高跟鞋,揉揉僵硬红肿的脚盘,感觉那股疼痛似乎一路往上窜,连心口也隐隐作痛。 抬头看看四周,这里已经距离她家不远,于是她索性拎着鞋,赤脚踩上红砖道。 她不自觉地哼起〈卡农〉,哼着哼着,想起今晚包厢内的衣香鬓影,嗓音越来越干涩,鼻头竟然有些发酸,冬雨也在此刻落下。 没有钱,就没有理想。她拨了拨脸上的水珠,自嘲地一笑。 若是家里没有发生那样的憾事,她应该会在母亲的安排下顺利念完音乐学院,然后参加各种国际大赛,接受名师指导,成为父母亲冀望的钢琴家。 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是,顶多只是个琴匠,连正统古典音乐界最鄙夷的流行钢琴演奏,她也愿意教授,只要钟点费能顺利入袋。 雨丝不大,但很冰冷,夜风从领口窜了进来,冻得她打哆嗦。 如果她是个钢琴家,是不是就能配得上夏元灿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苍白的脸上布满湿意,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走得很慢,脚步很沈,不知又过了多久,总算弯进熟悉的巷弄里,此时,一把伞忽然出现在她头顶上。 她抬眼,看见的是他,夏元灿。 「你跑去哪里了?我沿街一路找回来。」那张总是朗笑着的脸庞,此刻布满焦急与怒意。「瞧你,又湿又冷!」 「找我做什么?」她想大方地笑,唇角却不住颤抖,说出来的话又酸又涩。「你应该去找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配得上你的公主们……」 「什么谁配谁?说这些做什么?」他一把搂住她。「为什么自己走回来?你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只是不想因为我,害你被误会已经有对象……你是个很好的男人,现在事业也很成功,应该要……」她停了几秒钟,沉沉地说:「找个配得上你的好对象才是。」 「如果你要这么说,那我也要讲明白——」他急着想解释。「在我心中,只有你配得上我!」 「我?」她扬了扬手中的高跟鞋,涩然一笑。「我只是个假的千金小姐,瞧,我只能穿这种便宜的鞋子,懂了吗?」 「怎么了?你的脚——」瞧见那白皙足下的红肿,夏元灿的下一个动作便是抱起她,往她家冲去。 「你这傻瓜!脚痛还自己走路回来!为什么不等我?你真想气死我吗?!」 夏元灿的胸口剧烈起伏,真的恼了。「你只会装坚强,为什么不依赖我?难道我就那么不可靠吗?」 「我不是装坚强。你放心,我不会再这样了。」到了家门口,她挣扎着下来。「不过,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拜托……」 别让我老是吼你、气你,别让我老是沉浸在幸福里,忘了自己是谁…… 他怒火狂烧,双眸显得更黝深。「要我别来,你得给我理由!」 「理由?」她指着斑驳的围墙,哽声说着:「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以他的身分,要打听这栋房子的故事还不容易?难道非要她亲口告诉他才行?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你会愿意告诉我!」 「那么难堪的事情,要我怎么说?况且,你派特助去找个徵信社查一查,即刻什么都明白了。」 「这么多年,为了打探你的消息,我不是没想过要找徵信社,但我想靠自己去认识你、了解你,我想要你自己亲口告诉我——」 一定要她在喜欢的人面前,将自己的难堪全数摊开吗? 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就此死心,让她回归无情无欲的生活—— 「好,」她咬唇。「我告诉你。」 ★★★ 宋于湘开了门,拉着他一起进入宋家。 走过院子,印象里百花绽放的花园和鱼池造景早已被填平,只剩光秃秃的水泥地,在夜色里看来空旷而寂寥。 布满锈痕的客厅大门咿呀地被推开,夏元灿才跨进去,却停步了。 家徒四壁、空无一物。还有什么形容词可用?他想不出来。 偌大的客厅里什么摆设也没有,连沙发都省了,天花板没有想像中灿亮的水晶灯,只有一盏苍白的日光灯,照着一室的苍凉寂寞。 宋于湘继续往里走。她推开另一扇房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荡在过大的空间里—— 「这台钢琴是我唯一的资产。」 她走进琴房,掀开厚实的琴盖,灵巧的手指滑过几个黑白键,琴音听来和她的嗓音一样苍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家破产了。 「十五年前,我爸生意失败,他带了些资本逃去中国想东山再起,却在当地出意外死了,妈妈带着我投靠娘家,后来也病倒过世。 「舅舅成了我唯一的亲人。那几年,我看着他不断替我们家收烂摊子,因为很多债务并不是抛弃继承就能解决的,舅舅帮忙还掉一笔又一笔的债,一时还不了的,就协调延至我成年有经济能力后再偿还。就这样,我还在学生阶段就已知道,自己的成年礼便是父母亲留下来的负债。 「大学毕业后,舅舅想尽办法替我买回这栋房子,这是我妈病重时的心愿,她希望唯一的女儿可以像往日一样,住在当年她亲手打理的家,继续当她心爱的小公主。」 搬回这栋房子的那晚,她独自面对空空荡荡的房子,虽然感觉萧瑟,却不害怕。 她把父母亲的遗照放在钢琴上,往事一幕幕跃出记忆,她对着照片弹了整夜的琴,流了整夜的泪,被孤独寂寞啃蚀的心也静静地抽疼了一夜。 天将亮时,她在父母亲面前发誓,一定会守住这个房子,一定会把债务全部还清,请他们不要担心挂念。 「我是回来了,却因为房贷而背上更多的债。债务让我提早尝到人情冷暖,让我认清现实的残酷,我没有朋友,没有时间作梦,只想拚命赚钱。我白天在高中当职员,晚上回家后继续赶按件计酬的打字工作,周末再去音乐教室教课,唯一的乐趣就是计算自己的负债还剩多少。」 把十五年来的生活赤裸裸地掀开,她的心像是有着刚结痂却又被挖扒的伤口,淌着血,疼得教人说不出话来。 她怅然一笑。「我自以为坚强勇敢,却早已对人生失去希望,你知道这种生活有多悲哀吗?」 「湘湘……」夏元灿向前一步,怜惜地看着她。 「不要这样喊我!」宋于湘的泪落下。「那会让我想起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论过去发生什么事,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宋家的大小姐,是我的公主,是我从好久以前就一直放在心底,想要喜欢一辈子的女人。」 他将她拥入怀里。「我爱你。让我爱你吧,湘湘。」 「你爱我?你爱我?」她一把推开他,笑得凄凉。「一个负债近千万的女人,值得你爱吗?」 为什么爱情非得先用现实仔细盘算衡量过才可以?夏元灿一双黑眸紧紧锁着这张小脸,心底翻腾着。 从原本天真快乐、享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一夕之间沦落为家破人亡、日夜被追债的孤儿,他不敢想像当年的她究竟受了多少精神打击。 而现在,她竟然还让这些债务阻挡自己的幸福…… 怎么能让她这么做? 第七章 他生在穷困人家,早已习惯苦日子,自小看尽众人的脸色,反而让他更懂得活着这件事。 推着破旧的推车走在巷弄之间,即使夏天艳阳毒辣,冬日寒风刺骨,但他仍能从中找寻一丝微薄的快乐。虽然活得卑微,他也从未觉得不幸。 这样的他,很想抚平她心中的伤,让自己心中不断感受到的快乐幸福,慢慢温暖她长久冷寂的心…… 夏元灿静默许久,忽然拉她入怀,大手轻轻抹去那张苍白脸上的泪痕,下一秒钟,他已经低头吻住她泛白的唇瓣。 温热的唇一贴上她的,像是冬日午后的阳光,让她的膝盖蓦地一软,单薄的身子贴在男人的胸口,再也没有挣扎的能力。 他吻着吮着,怎么也品尝不够似的,唇舌间的热度越来越高,彼此纠缠的方式越来越绵密急切,大手顺势抚上她柔软的背,将她拥得更紧。 原本只想以轻吻和拥抱来抚慰她这些年来受过的苦,可吻得越深,心就越疼,他真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胸口,好好疼惜。 宋于湘没有力气推开他,任由他暖烫的舌纠缠她的。她的泪潸然而下。这被拥抱、被热烈疼爱的感觉,她舍不得放开,只想要一直继续…… 原来吻和泪,就是爱情的滋味…… 夏元灿的健臂将她收紧在自己怀里,理性地告诫自己,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想要得更多。 他费了极大力气才松开她,伸手轻抚上她迷蒙的小脸。 「相信我,我真的爱你。」 「我相信。」只是时间不对,身分不对。 现实是她不该也不能,但他的拥抱和吻激起她冰封深处的欲望,她无法控制自己,想抗拒他,却又忍不住贴近他暖热的身体。她想忘却一切,汲取他给的温暖,想被爱,被喜欢的男人拥着,即便只有一个晚上也好…… 她踮起脚尖,微肿的唇想主动贴上他的,可高度不够,只吮上他的颈边。 她……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夏元灿低声喘息,全身都热了起来,奋力克制自己,哑声低嚷:「你……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她又羞又恼。「不然你就快走!」 「别后悔!你别后悔!我就当是你愿意了!」 宋于湘用力拉下他,所有的现实已抛在脑后,这回她不只吮住男人的唇,还不知死活地缠住他的舌。 夏元灿抱起她,跨步寻至她的房间,绵密的吻早就从她纤细的颈间一路烙下,他三两下就脱去自己的上衣,大掌拉下她碍事的胸衣,热烫的唇温柔地疼惜那小巧的胸。 奇异的感觉刺激得她想哭,宋于湘想抬头抗议,却瞥见角落穿衣镜里透出的影像。 那黝黑健壮的身子覆上自己,而她的细臂正牢牢攀住他的宽肩,当她移动到某个角度时,镜里映出一张酡红娇艳的小脸。 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殷殷等着情人来采。 好美。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美丽的时刻。 当他的热烫勇猛地进入她的温润时,她蓦地笑了,然后温柔地吻上他,闭上眼,全心感受他。 今晚,她要尽情绽放,只为他——尽情绽放。 早晨。 没有虫鸣鸟叫,也没有早餐的香气,夏元灿是在一阵琴音中醒来。 不是放cd片,而是现场演奏的美妙乐章。他忍不住唇角一扬。这真是最人性化的闹钟了。 他闭上眼,想在床被间嗅闻那股清淡却勾人心魂的女人香。不对——这是昨夜欢爱后残存的气味,清楚地提醒他昨夜的粗鲁与饥渴。 他倏地坐起。会不会伤了她?昨夜真的太急了些…… 那细致光滑如蚕丝的肌肤,那纤薄却不失柔软的身子,那似呢喃又像娇吟的美妙嗓音,那温暖又湿润的纯女性触感…… 他心中的完美公主娇羞又坚定地贴近他,教他怎么能把持控制得住? 一整夜里,他完全慢不下来,从床上、书桌到窗前,丝毫不顾她微弱的抗议,还以不同的姿势要了她好几回,该死,真是禽兽! 不过,虽然懊恼自己的失控,但她愿意让他紧拥入怀,愿意对他交出自己,愿意让他这样那样的做尽坏事…… 想起昨夜,他全身又要热了。 下了床,夏元灿扒了扒浓密的黑发,发现自己的衣服已整齐叠好,上头还放着毛巾和一支牙刷。 都替他想好了。一丝甜意涌上心头,他的方唇忍不住再次扬起。 简单地漱洗后,他循着琴声到琴房寻人。 「早安。」他走上前,想挤上宋于湘的琴椅,却被她无情推开。 她挺直腰身,清了清喉咙。「厨房有白吐司,不嫌弃的话请自用,用完请回,不送。」 翻了几页琴谱,她准备继续练琴,神情冷淡,彷佛昨夜两人的热烈纠缠只是一场不存在的春梦。 他偏着头,浓眉一扬。「我以为至少会有个早安吻。」 「早安吻?」她无法再佯装若无其事,纤瘦的身子像是针扎似地跳起来。「拜托你,别提这些,昨晚就当作没发生过——」 夏元灿浓眉一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她是怎么了?昨夜明明热情得令人把持不住,现在竟然要他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怎么可以!」夏元灿绝不同意。「这是你的第一次,不是吗?」 「什么第一次——你这人……」她秀气的脸颊轰地烧红了。「这跟你无关,反正你就忘了,当作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怎么能忘?我等了那么久,这辈子都不会忘的。」方唇嚅了嚅,迸出一句更不可思议的话。「而且,那也是我的第一次——」 怎么可能?她才不相信! 「明明很熟练的样子……」什么时候该猛进,什么时候该温柔,他掌握得恰到好处,几度将生涩的她逼至欢愉的最顶点而久久难以平息,他的表现分明像是老手,怎么可能是第一次? 「男人总是有学习的方法,这你就不用知道太多。」说着,他的脸也热了起来,急着转移话题。「而且,昨晚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说不定会闹出人命……」 「你别胡说!」她大惊,懊恼地咬紧唇瓣。 「不用担心,有了更好,真的。」夏元灿乘机将她掳进怀里,伸手摸摸纤细的腰身,顺势低头靠上白皙的颊边,啧地偷香成功。 「别再来了!」她又急又气。「你这无赖!」 「是啊,就要赖你。」下巴抵住她的发心,温柔地摩挲着。「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想赖也赖不掉了,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宋于湘拒绝得很干脆。 夏元灿的笑容顿然凝住。都甘愿让他吃乾抹净了,却还是拒绝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他不认为她是个想玩游戏的女人。 「莫非嫌弃我是个收垃圾的?」 「不是,是我嫌弃自己。」她摇头,顺势说起往事。「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个黄昏,你推车要来我家后门收垃圾,结果被我赶了出去?」 「是啊。」他一笑。「你忽然叫住我,我本来以为你终于看见我了,心里很高兴,没想到却是要我走,以后不准再来——」 「对不起。」她诚挚地道歉。「当时家里已经发生状况,我的心情不好,一时拿你出气……」 「你一直记得这件事?」他讶然。 「嗯。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只是当时情绪所致,对不起,夏元灿。」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她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他惊讶自己原来没有被忘记,但是…… 「那现在呢?又要叫我走,以后不准再来?」他语气转冷,真的不明白她的心思。 「我不能耽误你,也不想害了你。」她低头,顿了顿,才轻轻地说:「至少等我债务还清再说——如果你真的愿意等我的话。」 都怪自己昨晚被情绪冲昏头,什么都不顾,才让他误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了。现实的考验与残酷,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一段她要不起也不敢要的爱情,她只能这么说,拖延彼此的时间,也许久了,他就会灰心放弃了…… 「那还不简单。有多少?我替你还。」他开口承诺。这些年来,他手上已经累积数千万的资产,应该足以替她还债。 「不。」小脸绷得更紧,她推开他,认真说起来。「为了还债,我不是没想过去酒店之类的地方上班,赚钱的速度可以快一些——」 他捂住她的嘴,急着阻止。「我不准!」 瞪了他一眼,宋于湘继续说:「但我不甘心为钱出卖自己,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但至少是踏实安分地赚钱还债,也算对得起父母。所以——」 她深吸了口气。「不要让我们之间扯上金钱,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糟糕,好像成了商品。」 「我没有这种意思!」他急着想解释。「绝对没有!」 宋于湘抬眸,对他淡淡一笑。「那就不要再说替我还钱。而且,那也是你辛苦赚来的钱,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浪费?把钱花在心爱的女人身上,怎么能说是浪费? 夏元灿轻轻叹了口气。她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他完全可以理解,即使过去的生活充满压力与折磨,但并未磨去她的自尊,这些他也懂,但是—— 「那,我们之间又算什么?」 一个不能当女人的肩膀,为她扛下问题的男人,他到底又算什么? 「算什么……」她沉吟。 明知不该再靠近他,昨夜却又主动攀上他,现在又硬要他当作没这回事,这……到底是算什么?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让我先静一静,好吗?」她挣脱那温暖扎实的怀抱,走到窗前。 望着宋于湘纤弱的背影,长发柔顺披在薄肩上,窗口晨光融融,此时此刻竟美得像一幅画。 他有幸走入这幅画里吗?夏元灿静默许久。 「湘湘,」他轻轻唤她。「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我走。我之前说过,该放开你的时候我自然会放,绝不会勉强,但是——」 他从背后拥住她,嗓音温柔如春风。「如果只是因为你的债务问题,无论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愿意等你。」 闻言,她蓦地转身,眼眸蒙上水气,眼眶湿润得像是随时都可以落下一场雨。 「你……」 「我已经等了十五年,再等下去也不算什么。」他收起笑,黑眸定定迎向她。「我会一直等下去的,直到你愿意敞开心,真正爱我的那一天。」 ★★★ 周日的清晨,宋于湘正准备去音乐教室上课。 她换好衣服,在穿衣镜前仔细拉整衣角,心思却想起在某一夜,自己向来苍白的脸颊因为男人的疼爱而娇艳似盛开的桃花。 那一夜,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说什么会一直等下去……但自从那天早晨离开之后,夏元灿再也没有出现过。 说她不为他动心,那百分之两百是骗人的。 她其实是担心,担心他能够爱她多久,担心她背负的债务问题会不会成为两人的绊脚石? 说穿了,一切不过是「不相信」三个字而已,她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 她的生活又恢复往常的平淡规律,平日上班下班,晚上接外包案子赶工,周末到音乐教室兼课,这是她本来早就过惯的生活,现在却觉得每分每秒都莫名难捱。 但她虽然可以说出一百个拒绝他的理由,却无法抽回自己已跟随他走远的心,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烦恼了。 听到〈卡农〉的音乐会想到他,买碗肉羹汤当晚餐会想到他,办公室又揪团买东西时会想到他,连听到回收垃圾车的广播也会想到他。 短短几个月相处的美好记忆,简直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 真的要当一切不曾发生过……比她想像的困难多了。 不得不承认她想他,真的很想。 但他为什么就这么失去消息?之前明明老缠着她,黏得像是牛皮糖,现在却说消失就消失。 莫非说要等她的意思,是要她主动找他?那也该事先说清楚呀! 越想越动气,她倏地从琴谱袋里抽出记事本,最后一页夹着夏元灿之前曾给她的名片。 赌气地拿起电话,她又顿住。 若是接通了,该说什么?说自己要或不要这段感情? 那究竟是要或不要呢? 或是干脆诚实告诉他,这些天来她的心总像是被虫啃着,刺刺痛痛,有时还会酸涩难忍,她猜那只虫名叫思念。 她想念他开朗乐观的大笑,想念他结实健壮的怀抱,想念他老是故意和她作对,想念他硬拗时的无赖表情,想念他厚实的手牵着自己,走过一条又一条的红砖道。 她变得贪心,渴望他的疼惜和宠爱,那长久以来云淡风轻的日子,是已经回不去了。 还是打电话看看吧,就说、就说…… 第八章 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和他说,她的手指却像是自有意识似的,按着上面手写的手机号码拨去。 铃声响起,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您好。」 「呃……」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他。「我是宋于湘。」 「宋小姐?」电话那端的声音很惊喜,却压得很低。「我是小柯!太好了,你打来得正是时候——啊,请等等。」 打来得正是时候?什么意思? 她听见快速移动的脚步声,几秒钟后,对方才继续说:「要找灿哥吧?呃……是这样的,你先别吓着喔,呃……灿哥出了点意外——」 「意外?」她重复一遍,一时间似乎无法理解这两字的涵义。 「就是……唉,我和灿哥来上海开会,结果因为车祸意外,灿哥在医院住了好几天,也无法如期回台。我知道他明明很想念你,却不敢和你联络,怕你知道了会担心,但我又不想看他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养伤,如果你可以来看他的话——」 小柯还滔滔不绝地讲着,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出意外了!而且还住院这么多天,伤势一定很严重——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就是在中国出意外而身亡,最后还是舅舅透过关系,请人将骨灰送回来…… 不,她不能在这里傻等! 「我去看他!」她当下做了决定。「请给我地址,我会尽快出发!」 她拿起纸笔迅速抄下资料,挂了电话,想了三秒钟,立即冲出家门,直奔音乐教室。 她一路连走带跑,只花了十分钟就到达教室,猛地一把拉开玻璃门,吓到了柜台美眉。 「宋老师?!」美眉惊呼。「什么事这么急?」 「我、我……」她扶着柜台喘气,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想找……老、老板,老板!」 ★★★ 宋于湘不寻常的举止,让柜台美眉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替她联络上音乐教室的老板。 原来她之前曾听说这位老板也在江南经营乐器工厂,经常两地往返,因此,决定要到茫茫对岸找人的她,第一个想到就是这位有丰富旅游经验的老板。 她顺利询问到前往上海的相关资讯,并火速回家准备相关证件、联络旅行社,大致底定后才忽地想起一件事。 机票要钱、车资要钱、打电话要钱、出门就是得花钱,更何况是越洋飞到上海。 而她的银行户头里仅剩下不到五千块钱…… 怎么办? 无论如何,她要去!她要去见他,说什么都要去一趟! 有什么方法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筹到旅费?她要的不多,只是一张机票和车资而已,可是,要去哪里才能凑到这些钱? 她没有信用卡,银行也不可能再借钱给她,难道要跟地下钱庄…… 不行!谁知道那些吸血鬼会不会把她卖了,那她还能有机会见到夏元灿吗? 她焦虑地在客厅走来走去,一向平静空旷的空间里,只听见她的拖鞋啪嗒啪嗒的来回声响。 还是……唉。 想来想去,她唯一能开口请求帮忙的其实只有一个人,就是舅舅。 之前为了依照母亲遗愿来安顿她,舅舅四处奔波交涉,终于把这栋房子的钥匙交给她时,她感激得痛哭出声,但舅舅在一阵叹息后,只淡淡说了几句话。 「湘湘,我把你妈挂念的房子买回来了,头期款我付,但其余的房贷你得赚钱来缴,舅舅能做的只有这样,以后就靠自己吧!」 一句「舅舅能做的只有这样」,让她再也不敢、不想麻烦舅舅。 于是她咬紧牙根日夜工作,撙节每一块钱,只为了不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她当然不想再跟舅舅开口,但眼前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无论如何她都得试一试。 她咬紧唇瓣,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拨了那组熟悉的号码。 「舅舅,是我……」电话接通,一听见长辈的声音,她的眼泪就要迸出来了。「可以再借我……三万块吗?」 语毕,她再也承受不住担忧与焦急的强大压力,终于大哭了起来。 ★★★ 舅舅没有详问,只交代她要好好生活。隔日,她的户头多了三万块,宋于湘才松了一口气,鼻头一酸,又哭了一场。 她以最快的速度在三天内办妥所有证件和手续,拎着简单的行李登上飞机。 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当飞机冲过云层往上升的时候,她的耳朵承受不住气压而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有些慌,此刻又想起夏元灿。 湘湘。想起他温柔的嗓音,充满情意的轻唤。 她还有机会让他这么唤着她吗? 在等待出发之前,她曾试着再打夏元灿的手机,想知道他的伤势究竟有多严重,想让他知道自己要飞去看他,可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教她更是焦急万分。 幸好之前已抄下了他养伤暂住的地址,否则即使飞到上海,她也不知从何找起。 都怪自己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坚持,能让他爱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既然他连她身负近千万的债务都不嫌弃了,她到底是在坚持什么? 人生本来就该狠狠地爱一回,总比什么都不敢要来得好——她终于想通了。 她希望还来得及弥补自己的过错。 整趟飞行航程里,她滴水未进,空姐送来的餐点也原封不动地退回,一心一意在心底向老天爷祈求。 拜托,请让他平安无事,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一辈子照顾他,和他作伴—— 飞机顺利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后,她抓紧行李,一路冲到入境关口。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口语腔调,她没有任何畏惧,爱情赋予她勇气和坚定的意志,她搭上计程车,睁着眼小心翼翼地按地址寻找,终于让她找到了。 站在一栋崭新的花园洋房前,她按了门铃,屏息以待。 开门迎接她的是柯家勤。 「宋小姐?」他早已从门口的视讯装置看到她,立即奔到铸铁雕花大门前。「你真的来了!」 「我想见他——」她声音喑哑。 「没问题、没问题!」柯家勤急忙迎她入内,穿越小巧精致的花园,从玄关进入客厅,再爬上二楼。 「灿哥住在这个房间,你直接进去就行了。」他替她开了门,然后打算在门口等着,随时等候差遣。 他可不想妨碍老板谈情说爱——别说他不够义气,该帮忙的,他绝对帮忙到底了。 偌大的房间里四处散落着文件和档案夹,放下行李袋,宋于湘走了几步,才在落地窗前的贵妃椅上发现正在休息的夏元灿。 他高大的身躯委屈地挤在椅内,手上还握着几张资料,双眸紧闭,呼吸平顺,似乎睡得很熟。 终于……见到了他。 她的眼眶一热,欣喜的泪几乎要随之落下。 看了看四周,她从床边取了件薄被,轻轻替他盖上,纤细的身子屈坐在贵妃椅前,仔细望着他的睡颜。 那两道浓眉,那曾经热切紧锁着她的双眸,挺直的鼻梁,总是带笑的唇,方正的下巴……是他,也将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他看起来很好,只是感觉脸颊有些肿胀,不知道他究竟伤在何处……该不会是脑内吧? 没关系,她愿意照顾他,陪伴他,直到他完全康复—— 人似乎总是要等到失去才知道拥有的可贵,这回她真的学到教训,除非他开口说不要她,否则她再也不会推开他了。 就这样认真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真正的意义。 下午时分,这个高级住宅区安静得像是山中小屋,不知名的鸟叫虫鸣反而显得有些吵,终于吵醒熟睡的男人了。 他先是伸了伸腰,薄被落到地上,宋于湘赶紧拾起,想再替他盖上时,发现他醒了。 「你——」夏元灿诧异地坐起身来,怔怔看着她,方唇掀了掀,却说不出话。 「是我。你……还记得我吗?」即使她试着想平静过度激动的情绪,可声音明显发颤。 「你——」他与她对望,好半晌才开口:「我当然记得。只是湘湘,你来这里做什么?」 太好了,至少没演出失忆这种戏码。她惊喜地说:「我来看你。听小柯说你出车祸,还住院——」 「慢着!」夏元灿黑眸瞪得很大。「车祸?住院?」 「不是吗?」 他陡地迸出朗笑,笑得肩膀都颤抖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她是因为听到小柯转达的消息,才一路奔来急着看他啊! 笑声惊动了守在门外的柯家勤,他推门探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来得刚好。你告诉她我车祸?你竟告诉她我车祸?!」 「是车祸没错啊!」柯家勤理直气壮。「呃,我解释一下好了。」 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老板是在马路边被个大婶骑脚踏车撞上,跌倒时弄伤了牙齿,只好找牙医先拔掉那颗牙,拔牙后因为感染而引起蜂窝性组织炎,高烧不退被要求住院治疗,所以耽误了预定的会议行程,因此延后回台的时间——」 脚踏车?撞伤牙齿?凑来凑去,竟然变成车祸、住院多天? 宋于湘一时怔了,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偌大的房间顿时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那不知名的鸟儿继续发出聒噪叫声。 夏元灿不是不想让她知道,而是整件事情说起来太丢脸了。 那天,他和另外两个主管正要出发去拜访台商客户,冷不防被一个卖菜的大婶骑车撞个正着,不仅掉了满地的野菜萝卜,他还因此摔在一旁的树下,硬是撞歪了原本就该拔除的智齿。 以为只要把那颗发疼的智齿拔了就没事,但不知是体质或其他问题,最后竟然变成蜂窝性组织炎,好端端的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还成天高烧不退,只得乖乖住院治疗。 他作梦也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打电话给他,柯家勤没把话说清楚,她却因此立即奔来…… 到底是该欣喜高兴,还是想办法遮羞? 「搞什么?你怎么连这种事情也通知她?」老板觉得很尴尬,只好把脾气发在特助身上。 「sorry!sorry!」柯家勤一脸歉意。「是因为刚好宋小姐打你的手机,当时你正在睡觉,所以我就接了。后来我日夜赶着签约用的资料,而且也没再接到宋小姐的电话,我就忘记跟你报告这件事了。」 「我有再打,可是关机了。」她讶然。 「喔,那是因为,呃……我不小心把灿哥的手机摔进马桶,坏了……」他说得很小声。 所以,这个乌龙事件让她误以为他真的车祸,因此急匆匆地独自搭飞机赶过来? 「所以你就跑来了?你真的因为这个笨蛋的话就跑来了?」 宋于湘默默点头。 夏元灿倒抽一口气。这一路……不知道让她多担心、多疲累。 他火了,转头炮轰特助。 「你竟敢忘了这件事?!不但没先跟我报备,还让她大老远跑了这趟?柯家勤,特助这位置你到底还要不要干——」 这个凡事都挂在嘴边的特助,竟然会忘了告知他这么重要的事?等他回台湾后,一定要马上炒了这家伙! 听他教训特助,宋于湘一颗心沈了下来。 怎么从他醒来之后,只听见他不断追究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却毫无欣喜之意。 如果真的不想看见她,那她走就是了…… 宋于湘忍着鼻酸,转身往门边走,打算拎起行李袋立即离开,却又被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儿?」夏元灿诧然问。 还能去哪儿?回去台湾,躲回老旧的房子,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 「我要回去。」她努力想挣脱那只健臂。「放开我。」 「回去做什么?你不是专程来看我吗?」他错愕地望着她,发觉那双亮眸已经泛红。「怎么了?」 怎么了?还不都是因为他—— 「从刚刚到现在,你一直质问小柯为什么让我跑来……」她也恼了。「你根本不想见到我,对不对?」 突然被指控,夏元灿一脸不知所措。「我……没有啊!」 「不想见我可以直说,何必拐弯抹角骂别人,我没那么笨……」 想起自己一路焦急心慌,不顾颜面拜托舅舅支援旅费,孤独摸索陌生的旅程,所有的委屈在此刻一涌而上,泪落得很急,想抹也来不及。 「谁说不想见你?谁说要让你走?」夏元灿恍然大悟,一个使力,把纤躯圈在怀里。「不准走,你来了,我就不让你走。」 「该走的其实是我……」柯家勤虽然偶尔很白目,但眼睛可敏锐得很,眼前正在上演爱情复合大喜剧,他岂好继续当电灯泡? 「柯家勤!还不滚!」老板怒吼,还指名道姓。 「两位继续,我马上走、马上走!」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两人视线,顺便把门反锁,喀地关上了。 紧急逃离现场,柯家勤松了口气。总算又帮了老板一把,呼,特助还真不好当呢! ★★★ 「你来了……」夏元灿抚着怀里的软玉温香,下巴顶着她的发心轻轻厮磨,眼底净是掩不住的欢喜。 他又吻了吻她的发丝,软声劝慰。「不要哭。」 「都是你害的!你害我担心,害我得请假,害我为了飞来这里,还得向舅舅借钱——」她纤手用力捶他,眼泪又落了些。「你害我的负债又多了三万块!」 「好好好,都是我害的,你想怎么骂都好,那三万块连同利息让我来还,可是,湘湘,我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他按下正在他胸前「抓痒」的纤手,轻声唤她。「你爱我,是吗?」 「我不爱你。」她挣脱他,背着他转向窗台。 第九章 夏元灿不信,想好言好语地哄她,她又转回身,白净的脸上充满怒意。 「我不爱你的话,会跟你上床?会怕连累你而拒绝你?会听个特助随便两句话就去筹旅费?会一个人冒险跑来找你?夏元灿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 一口气讲完,她捂住胸口喘气,明眸还挂着水珠,淡色的唇瓣因为激动而泛红,扞卫爱情而美丽的模样教夏元灿看傻了。 许久,方唇吐出一抹低笑。 「早该这样了,湘湘。」强健的身躯轻松将她揽入怀中,牢牢锁住不放。「看来这只家禽养得还不错,乌龙归乌龙,但想不到这招还真有效。」 「什么有效……」她不服地低嚷。「我只说我爱你,又没说要跟你怎样……」 「可我想跟你这样……」他低头咬住她柔软的耳垂,重重一吮,宋于湘忍不住逸出娇吟。 「才不要……」她脸好热,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她想跑,却被抵在落地窗前。「不准跑,以后我说了算。」 「算什么——唔……」长发被拢至前方,男人热烫的唇贴在她的后颈,忽轻忽重地吮着啃着,酥麻的感觉竟让她全身发颤。 「窗……透明的……」 水亮的红唇逸出的话断断续续,夏元灿轻笑,大手往旁用力一扯,窗帘随即遮去即将来临的绮丽浪漫。 「床上的资料还没整理好,暂时先在这里嗯?」他抱着她,轻轻地让她在贵妃椅躺下,随即卸去彼此碍事的外衣,黑眸紧紧瞅着她不放。 「那就不要——」他干么讲得好像她也很急……其实,只有拥抱也很好呀。 「不行,我刚刚已经讲过,以后我说了算。」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小空间也有小空间的乐趣,试试看?」 「唔……」她羞得闭上眼。 热烫的唇舌一路从香肩膜拜而下,深浅不一的吻痕像是盖印章似地落在她细致的肌肤上,凝脂白玉般的娇躯被好好疼惜滋润,犹如绽放的粉红玫瑰。 骨节分明的大手抚上她胸前的圆弧,揉捏得肌肤都泛红了,他才肯低头以唇舌温柔抚慰。 宋于湘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想扭动越来越燥热的身子,却又期待某处的空虚可以被填满,可正在她身上造反的男人偏偏不允,偏要慢慢折磨她,折磨得让她只能藉着婉转娇吟来纾解难言的渴望。 「吻我……吻我……」她终于忍不住,申吟着要他的唇舌与她交缠。 她也想折磨他,想扳回一城。 「不行。」夏元灿低笑拒绝。「吻了你,就听不见你美妙的声音。」 他爱死了她的申吟声,又娇又媚,勾人心魂。 什么美妙的声音,那是因为她根本无法控制…… 嗳,想到就觉得好丢人。 「连个吻都不肯,那就别怪我——」 她生气了,小手贴上他的胸膛,然后故意以很慢的速度往下移。 「啊……」 她听见男人用力倒抽一口气,逸出喑哑的粗喘声,然后抓住她的手阻止。 「你……你学坏了。」 她不服。「我本来就坏,我是千金大小姐,爱怎样坏就怎样坏!」 「那我要看看到底有多坏——」夏元灿俯低身体,趴伏在她身上,以烫热的唇舌膜拜她。 「小人……」她的声音陡地拔高,而后化为一丝几不可闻的喟叹。「你这小人……」 「难道你希望我在这时候是君子吗?」他抬起身体,莫名染上几分邪气的黑瞳望住她。「要君子,还是小人?」 没有答案,只有彼此的喘息。 这男人非要她开口就是了。 渴望却空虚的感觉教人失去理智,宋于湘咬紧唇,认了—— 「好啦,我就是要小人,可以了吧?」她一张脸已经热得快熟了。 「嗯哼。」夏元灿沈下紧实的腰身。「遵命,大小姐……」 听见心爱女人的娇喘吟哦声,他再也不想忍了。 平时相处可以是君子,不过这种紧要关头,当然要当小人喽—— ★★★ 夜里,宋于湘悠悠醒来。 这里是哪里? 她翻个身。腰好酸,腿也是,连手臂也觉得疼了起来,这才意识到什么。 四周一片黑暗,她听见身旁的他规律的呼吸声,不知现在是几点了? 都怪夏元灿。下午把她困在贵妃椅上,硬是折磨到天都黑了,才甘愿让帮佣阿姨把晚餐送进来。 谁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躲进浴室不敢出来,实在是没有勇气面对别人了然于心的眼光。 虽是甜蜜,终究还是脸皮薄。 吃过晚餐后,夏元灿把床上的文件资料飞快整理好,一叠叠搬到门外去。她以为他的工作效率超高——明明晚餐时还听到小柯来敲门求他赶进度。 结果竟是—— 「当然还没看完,一整个下午都在忙。」说得很理直气壮。「不过我分别做了记号,有空再看。」 然后,他拉着她爬上净空的床,慎重宣布。「这张床今晚有别的用途——亲爱的,我们来试试席梦思吧?」 他又吻上她的唇,她笑了,随即被他带进瑰丽的情欲世界。 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太美好,无论是斗嘴抬杠,或是相依作伴,甚至是床笫的私密亲昵,她感觉身心似乎重新被洗涤过了,无比轻盈清爽。 她轻轻移动身子,想起身喝杯水,一只健臂却从后拦住她纤细的腰。 「去哪里?」男人的唇在她的腰间落下结实的一吻。 「想喝杯水而已。」她回头看他,伸手摸了摸他浓密的发。 「真的?不是要落跑?」他索性坐起身来,又问:「昨天下午、晚餐后、还有洗澡时发生了哪些事,你还记得吗?」 这……她的脸热了。「怎么不记得?不然干脆也忘了你是谁好了。」 「你敢?我就把你关在这里三天三夜!」他拍拍厚实的胸膛。「你应该知道我的体力还不错。」 宋于湘笑了,靠在他胸前大方承认。「是还不错。」 「别又像上次一样,起床后就不认帐了。」搂紧她,他低声说:「那一次,我真的很受伤。」 「可那天你走了之后,整整一个月没和我联络,又该怎么解释?」他不说就算了,一提起,她忽然想起这笔帐了。 「是你说要静一静,我哪敢打扰你?」 他何尝不想回到以前牵手散步的时光?但已经答应要让她静心思考,也承诺会耐心等待,他只得暂时放手…… 「你认为我需要静上一个月吗?我看是藉口吧!是不是去找丽晶电子的小玫组长了?没关系,你老实说,我承受得住。」 「哪有……等等,你怎么知道小玫?」夏元灿急了。「别管她,我真的从来没有对她有任何想法,心里一直住着你,装不下也看不到别的女人,真的!」 「你这个笨蛋,一个上市公司的主管你也不知道要去追,这么不懂得算计,偏要选择负债累累的我……」她笑了,心口是甜的,热了,回头绵密地吮住他。「不准你后悔,我不准……」 许久以后,夏元灿才被她放开。他低头瞅着怀里的女人,要求更多的承诺。 「我不会后悔,但以后,谁都不准离开谁,答应我。」 「嗯。」她甜甜笑了。 他心满意足地拉着她躺下,滚了一圈。「席梦思真的还不错,回去我马上买一套,好不好?」 「干么问我?」 「骑马打仗也要看对象啊!」他赖着她。「就这一套?还是想试试水床?听说会晕船——湘湘?亲爱的?怎么不说话?」 一个羽绒枕头从天而降,甩在他的脸上。宋于湘翻身跨到他身上,笑着打他。「骑马打仗是吧?你这个坏孩子!坏透了!」 「那就一起坏吧!」夏元灿翻个身把她压在身下,大笑了起来。 一夜无眠,她其实还是很困倦,可怎么也无法回到床上再睡。 坐在落地窗前,宋于湘微笑地瞅着夏元灿留给她的字条。 亲爱的,我出去谈点公事,中午回来。 ps.别丢下我落跑了。 字迹歪斜,但仍能看出一笔一画书写时的情意。 经过昨夜,她很清楚自己笃定的心思,能拥有他是老天赐给她的福分,她要珍惜这段从十五年前就定下的缘分。 笑闹地玩了骑马打仗之后,两人像是有永远讲不完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吱吱喳喳讲个不停。 她说着过去和生活点滴,他微笑倾听,有时给她一个深吻。 或是换成他,聊着工作的艰辛,谈创业过程中的经验,听到不忍处,柔荑便轻抚他掌上一条又一条的丑陋疤痕。 聊到最后,他们竟然追究起谁比较可怜这件事。 「你比较可怜。」宋于湘说:「一年四季无论风吹雨打都得去收垃圾,辛苦工作只有换得一点零钱,所以你比较可怜。」 「怎么会是我?其实这种粗工只要做惯了就好,而且我没有负债,一人饱全家饱,所以,」夏元灿下定论。「是你比较可怜。」 两人争着同情对方,其实彼此心底都清楚,这幼稚的游戏纯粹只因为互相怜惜罢了。 同是孤儿的两人,从今后要结伴同行,她想要的不多,只要能紧握彼此的手,在往后的日子里相依相伴,这就足够了…… 夏元灿果然在中午回来,一进房间便脱下西装外套扑向她。 「做什么啊——」 她笑着尖叫。 「抱一下嘛!」男人笑嘻嘻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语:「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都好。」她笑着应允了。 有他陪着,到哪里都好。 ★★★ 说要带她出去走走,竟然不是上海知名的观光景点,而是附近的一处花园老洋房区。 衡山路是过去法租界的中心,一整排风格迥异的老式洋房就像是城市历史的缩影,美丽的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宋于湘认真听着专人导览解说,沉浸在特殊的异国风情里。 她的生活空寂太久,像这样放松心情欣赏身边的景物,已经算是罕见地难得,她的心情飞扬雀跃起来。 夏元灿从头至尾都没松开她的手,他满意地瞅着那张被逗得粉嫩明亮的白皙小脸,不时偷尝那始终扬着笑的唇角。 两人手牵手散步一整个下午也不觉得累,直到黄昏街灯亮起,夏元灿才带她绕去某个安静的巷弄,他已事先预定了餐厅。 这间餐厅是以花园老洋房改建而成,点完菜后,坐在已有多年历史的法式桌椅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上面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他个人的财务状况。 xxx银行 现金存款三百万元 xxx银行 定期存款五百万元 xxx证券 股票现值一百万元 xxx证券 股票现值三百万元 xxx海外基金 现值两百万元 xxx债券 现值四百万元 xxx路x段xxx号xx楼 公寓一层 xxx路xx段 土地一笔 她错愕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几乎全都以百万为单位! 「什么意思?」她把这张纸推回给他。 「除了宏远的股份之外,我还有这些资产。」他认真说:「回台湾后你也可以去查看看,我真的有这些钱。」 她笑了笑。「所以……」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的债务问题,我来扛。」他敛起眉,神情非常严肃。「我们结婚吧!」 她噗地笑起来。 「别闹了。」 「湘湘,我们结婚吧!」他又说了一遍,咬字清楚。 「为什么还不上菜呢?好饿呢。」她却装作没听见,故意扯开话题。 夏元灿恼了。他是百分百认真,她为什么不信? 他抓起那张记载个人身价的白纸,冷冷问道:「我以为两人约好要相依作伴,就该有个名分,不是吗?或者你只是哄哄我,回台湾后又继续过你一人的生活?」 宋于湘讶然。她当然不是随便哄他——有必要大老远地跑来他面前演一出戏吗? 「我不是哄你——」她想解释,可抬眼却感觉那双黑眸冷凉,变得陌生。「灿……」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上海吗?」夏元灿深吸口气,沉沉开口。「我并不是想赚很多钱,要说我没企图心也好,要说我不长进也好,总之,我并不想成为钱的奴隶。但我必须对我的股东负责,对我的职员负责,我必须带领公司往前走,为了拿下昆山苏州一带台商的废料处理生意,所以我来上海。 「我既然为了不相干的人努力克尽自己的社会责任,那么对你——湘湘,你也清楚我的心早就非你莫属,难道要我看着你每天辛苦为钱奔忙,只为了你那该死的自尊心!」 她以为他已经不再过问她的债务问题,想不到他还是心心念念…… 第十章 这突如其来的争执,让宋于湘的脑中一片空白。 真的该接受他的资助吗?亲兄弟都要明算帐了,她不懂为什么他要替自己偿还债务?她明明可以自己负担,只要他不嫌弃就好了。 她呐呐说不出话来,伸手想拉他,却被他反握,紧紧包覆在大掌里。 掌心的热度就像他的怒意,一路传到她不知所措的心坎。 「如果我坚持要替你还清所有债务,你会怎么做?离开我吗?」他继续说下去。「钱和我,究竟是哪个重要?」 为什么讲到最后,竟会把他和金钱放在天秤上?这要她如何取舍? 「我不知道。」沈了沉思绪,她老实说。 一句「不知道」,倒教夏元灿接不下话。 他定定瞅着眼前秀雅的脸蛋,想再多说几句狠话,舌头却像是打结般动不了。 「这句话还真好用。」最后他只好这么说。 餐厅里播放优雅的法式香颂,菜肴陆续上桌,本来应该是充满恋人絮语的温馨晚餐,如今只剩下刀叉落在瓷盘上的来回声响。 宋于湘嚼着食不知味的小牛排,不知该如何打破彼此的沉默,她不由得想起昨夜的亲昵甜蜜。 到底要怎么谈恋爱?她真的不懂。 若要像以前的模式,把他一把推开甩头就走,那实在太幼稚了。 但也没人教她该如何面对一个生气的男人啊! 整件事情说起来,好像都是她的错。 是她不肯和他结婚,是她不肯接受他的金援资助,可是…… 恋爱才刚开始,为什么急着要结婚?也许彼此认真相处之后,发觉根本不合适,他难道都不担心? 而金钱援助……她实在没有勇气拿走他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 难道不能给彼此再多一些时间思考清楚吗? 气氛沉闷地吃完这顿晚餐,没有多加停留,两人便起身离开了。 小巷很安静,初春的夜风依然冷凉,她裹紧了外套,很想偎进身旁男人温暖的胸膛。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是因她而起,那就由她来解吧! 想了想,她倾身靠近夏元灿,伸手挽住他的健臂。 「亲爱的,我们谈谈好吗?」 一声「亲爱的」,让夏元灿高大的身躯猛然一凛,原本很不舒爽的胸口似乎疏通了。 不是他故意冷淡待她,是她实在太令人沮丧了。 经过昨夜,他以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完全不同,她愿意为了一个模糊的讯息,而抛弃自尊主动前来寻他,而且也表明愿意和他共度人生,那他的求婚有什么不对? 再说,她都愿意用下半生陪伴他,那他与她共享财产,顺便替她付帐单——虽然这帐单金额是多了点,但他负担得起,有何不可? 谁知道她笑着推开、拒绝! 怎么不让人沮丧、不让人生气? 原本是想顺势吓吓她,等自己脾气过了之后再跟她谈谈,可是她竟然攀了过来,开口就是一声「亲爱的」,害他整个气势都……软掉了。 「亲爱的,」宋于湘靠得更近。「这条路好美。」 他抬头,夜里的路灯温柔如月光,映着优雅的梧桐树干,在砖道上透出枝叶的影子,若是情人倚偎漫步,那当然是美,美翻了。 「嗯。」他想装冷,可声音听起来却很弱。 「我知道错了,别气了,嗯?」那声「嗯」,还特别娇滴了些。 「然后呢?」声音更软更弱了。 「要你别气了呀。」她停住脚步,美眸瞅着他。「别气了?」 「你是鹦鹉吗?就只会说这句话?」他还是冷着脸。「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不然呢?」她的语气很无奈。「我还想谈谈恋爱,可你却急着想把我推去当黄脸婆;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把债务还清,你偏要替我还,不就等于是当我的债主?你说,要我怎么同意?」 刚刚她明明承认自己有错,现在听来却好像全都是他的错,这、这…… 「你跟我结婚,怎么会当黄脸婆?我会把你供在家里好好伺候啊!」他赶紧好言好语地哄起她。 「供土地婆吗?我才不要。再说,我背这么多债,除了你还有谁敢要我,何必急着结婚?」 听起来好像怪怪的,可夏元灿又找不出话反驳。 「那……换我来当你的债主也不错啊,我赚了很多钱,根本花不完,干脆借给你,利息一毛也不拿,你何时想还钱都可以,这样不好吗?」 「没有还款压力,那我看我到老也还不完了,这笔帐是要我带到阴曹地府去吗?」 夏元灿呆住,又被堵住嘴了。他感觉自己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根本说不过她啊! 以前到底怎么把她哄到手的?为什么现在完全失灵了? 见他呆若木鸡的拙样,宋于湘笑了。 「亲爱的,我们回去好吗?有点凉了。」 「嗯嗯,我马上打电话请司机来接!」 「亲爱的……」声音好软。 「咦?」大小姐还有吩咐? 「我们这样算是为钱吵架吗?」她说得有点委屈。 「算是吧。好啦,都是我的错。」他终于受不了,直接认错。 「吵架好累喔。」她优雅地打了个哈欠。「等下回去后,不要再玩骑马打仗了,嗯?」 晴天霹雳! 原来吵架的下场竟是如此凄惨…… 望着迈着小步往前走的纤秀背影,夏元灿真的一整个呆掉了! ★★★ 宋于湘只请假三天,因此隔天早晨就得准备返台。 夏元灿送她到浦东机场,由于班机时间还早,两人在星巴克喝了杯咖啡。 「湘湘,我想了一晚——」 他之所以能想一整晚,是因为这位大小姐不但拒绝玩骑马打仗的成人游戏,还搬了行李独自住隔壁客房,理由是—— 「你拔牙的伤口还有点肿,还是不要让你太上火比较好,我去隔壁睡。」 上火? 等他回过神想拉住她,她轻盈的身影早就翩然离去。 连抱也不给抱,这样的处罚真的太严重了,于是他认真思考一夜,终于得到教训。 「我想,我们暂时不要考虑结婚。」他神情凛然。「但为了培养感情,我想我有义务搬去和你住。」 「这……不好吧?我至少也还是个未婚女子,传出去不太好听。」 「但你要忙着赚钱还债,我在上海的业务也开始运作,根本没有时间聚在一起,若不把握分分秒秒,那还算什么谈恋爱?」 「可是……」怎么拒绝他?她自己也很想时时与他相聚相守。 「就这样决定。」他拿出大男人的架子。「我说了就算。」 这件事宋于湘倒没再坚持。爱情就像拔河,今天赢了,明天就松手认输,彼此一来一往,才能把感情维持在平衡点,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 但是同住一屋就算了,夏元灿的行径越来越大胆。 他先是订了一组席梦思高级床垫摆在她的房里,后来又整理书房,请师傅来订做几个高至天花板的大书柜,把自己家里的藏书都搬过来放满。 这样还不算,某天回来时,他说唐习伦的沙发要汰换,他想干脆搬回家摆在客厅里,这也算废物利用。 过了几天,他又扛了柯家勤淘汰的液晶电视回来。 下周,出现一组音响和喇叭。 厨房也有了新锅具和骨瓷碗盘。 房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宋于湘冷眼看着他的诡计一天来一招,也不拆穿他,由着他拿回收利用当藉口,用他的心意慢慢丰富这个空白多年的房子。 不久,他说工人最近很清闲,为了让人家多赚点生活费,于是雇用他们来帮忙粉刷里外墙壁,顺便整理房子的外观,也把围墙大门修整了一番。 最后,连景观设计公司也出现了,先是把工地多余的沙土填成花园,又把豪宅换下来的花花草草全数移到小花园里,接着又挖了个小池塘,养了几尾小鱼,十五年前的白墙红瓦洋房逐渐复活起来了。 那天,宋于湘刚从音乐教室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夏元灿站在池塘前。 「湘——」他兴奋地迎向她。「花花生了!生了!」 「花花是谁?」她哑然失笑,这人还是喜欢帮事物取名字。 「那只白底红花的金鱼,旁边有好多小花鱼,看见没?它竟然一声不响就生了,也不知到底是谁的种。」他叨念着,又抓了一把鱼饲料小心撒下。 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蹲在池塘前,把鱼儿们当朋友般地话家常,眼眶顿时热了起来。 这个房子,全是他仔细照料之下,才能回复往日风貌。 前几天,当她满怀感谢地望着他时,他却不好意思了起来。 「你忘了我们在上海看过的老洋房吗?每栋的历史都是百年以上,竟然能整理维护得那么优美,那你的房子一定可以做到。」在她热切的目光下,他竟然红了脸。「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别人不要的,你也知道我擅长回收嘛,当然眼光好,收的都是宝——」 不待他说完,她就吻了他,当然,接下来就是席梦思床忙碌的时间了。 不只是这房子,想感谢他的还有很多,包括他的温柔陪伴,他的宽容以对,他的疼惜宠爱,好多好多。 是不是该考虑结婚了呢? 宋于湘怔怔想着,门铃却在此刻响起。 她转身开门,来人竟然是好久不见的舅舅。 「湘湘,听说这里藏了个男人?」 长辈深深望了她一眼,视线移到池塘边,那个男人正跨步走来。 「看来是真的了……」 她愣住,握着门把的手,莫名地颤抖起来。 ★★★ 「这是怎么回事?」舅舅参观完整间房子后,坐在客厅里饮了茶,才开口。 他似乎对于房子恢复旧貌一事并无太大意见——除了经过宋于湘房间时,对king size的席梦思床多瞧了几眼之外。 「舅舅,他是我……呃,交往中的对象。」她嗫嚅地回答,一颗心跳得很快,深怕当场被反对而驳回。 「什么来历?」舅舅说得很淡,语气却有十足气势。 「夏元灿,宏远环保科技资源处理公司负责人。」夏元灿先递上一张名片,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摺得很小的一张白纸,慢慢打开,恭敬递给长辈。 「这些是我的资产状况,当然有部分的股票和房产价值会略有波动,但维持生活应该还不成问题。」 宋于湘探头一看,正是之前在上海老洋房餐厅时,写上密密麻麻资产数字的那张纸! 他怎么随身放在口袋里?还有,干么拿这张给舅舅看? 舅舅拿出老花眼镜,一笔一笔仔细看着。客厅里只有凉风扇转动的声音,宋于湘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舅舅是她唯一的长辈,也是照顾她成长的亲人,她很在意舅舅的意见,要是他不同意她和夏元灿在一起,该怎么办? 「家里还有什么人?」舅舅一边看,随口问。 「只有我。我和湘湘一样,也是个孤儿。」 舅舅又安静了几秒钟。 「环保科技资源处理公司?」他放下那张白纸,又拿起名片细看。「怎么会和湘湘认识?」 这个行业和她的工作范围完全不相关,他知道这孩子每天认真工作,按时还债,为什么会接触这个行业,而且还是个董事长? 「报告舅舅,我以前常来宋家收垃圾。」夏元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年因为很喜欢湘湘,所以决心为她奋斗努力,现在终于在回收业有些成就。」 「收垃圾的?」舅舅灰眉一挑。 「是。但如果不是湘湘,我至今仍只是个不成气候的人,幸好是她,让我有勇气和意志力一路往上攀爬,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她有这么厉害?我以为她只是个死脑筋的女孩。」舅舅笑了笑。 「舅舅——」原来在舅舅的心底,她只是个死脑筋的孩子? 「所以这房子是你翻修的?」舅舅又问。 「是。希望湘湘的父母亲会喜欢。」他恭敬回答。 宋于湘的眼眶热了。他知道她对父母亲的挂念与承诺,于是帮她把老房子恢复原貌,好让天上的父母亲看了也高兴。 他为什么这么好,这么好…… 「我想……」舅舅沉吟许久,才回答:「应该会吧。」 他缓缓起身,把那张白纸还给夏元灿,没多说什么,转过身准备回去。 宋于湘赶紧跟上,送到大门前,舅舅又回头。 「还有,湘湘不是孤儿,她至少还有我。」他对着夏元灿似笑非笑地说:「我是主婚人,你知道吧?」 「是,舅舅!」夏元灿笑得嘴都快裂开了。 湘湘不是孤儿,她至少还有我。 这一刻,宋于湘的眼泪真的落下了。即使她带给舅舅那么多的麻烦,他仍视她为亲人,甚至知道她有了交往对象,还要亲自来探看一番。 望着那有些弯驼的背影逐渐远去,她的唇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淡薄得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夏元灿搂着她的肩,诧异地问。 「我说……」她顿了顿,终于提高音量。「我们结婚吧!」 男人像是听见火星话,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追着转身入内的纤秀背影嚷嚷—— 「是你说的喔!不可以后悔——啊,我把舅舅找回来,你再重新求婚好不好?喂,说完再走呀——」 宋于湘不理他,迳自走进琴房。 她深吸了口气,掀开琴盖,轻松地让帕海贝尔的〈卡农〉音符圆润地从指尖流转而出。 当年让她看见他的窗台、重逢时的美丽乐曲,这里,是她和夏元灿故事的开始。 也许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她只要宽心顺着走即可,人生风景如此美丽,即使自己不再是那个受人围绕、疼爱的小公主,可是她有了全世界最有价值的垃圾王子,还有什么好沮丧自卑的呢? 对,她的垃圾王子。 想到他,宋于湘的唇角终于完全放松,毫不隐藏地勾起一抹最温柔的微笑。 后记 辛蕾 上帝,我要先告解。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我太高估自己的猪脑袋,才会把一份原本已写好近百页的稿子大胆删成三分之一,然后又不知死活地全部重写。 而且,我常常虐待家里的三台电脑,喂它们吃不明来历的下载档案,以至于逼得它们在我赶稿的期间轮流罢工,愤怒地吃掉我的文字——即使扁薄生涩得根本称不上美味滋补。 再来是我的随身碟们,我不该随便把它们插在连手都不好伸进去的位置(到底怎么把它插进去的呀),以至于急着想拔出时,连电脑也一起翻了个跟斗,直接砸上我的右脚,毁了整个拇趾趾甲,造成血淋淋的意外事件,并且严重影响赶稿进度。 还有…… 嗯,我觉得还是不要再说下去,上帝大概已经不想原谅我了。 总之,下回绝对不敢了,编辑大人! 这本书里面的男主角替车子取名一事,其实是我个人的喜好。 我的车子称为欧小白(品牌+颜色),桌上型电脑分别是大柱和小奇,笔电则是星小白(又是品牌+颜色)。 我的化妆包是丽丽(希望自己很美丽),香水叫小r,外出的背包则是阿黄、灰灰和小黑(一听就知道原因),鞋子也各有不同名称,怕大家看不下去,就此省略好了。 是不是因为寂寞,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赋予名字给这些日夜陪伴的小东西,似乎也是件很神圣的事情,而且也拉近我们的距离(?),相处起来也比较亲切些。(天音:哪有?车子、电脑还不是常背叛你!) 终于交稿了,我想先去喝一大杯冰开水,然后滚去床上,好好睡上三天再说。 大家下次见喔。(要记得再来唷!)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