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妻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寒冷却喜庆的正月刚过完,京城就又迎来了一桩大热闹。 已故元后所出的大皇子要成亲了! 大皇子这人,除了常常进宫的朝廷官员偶尔能瞻仰其龙章凤姿,百姓们没有见过他真面目的,只听说大皇子孤僻不喜与人交往,平时鲜少出门。但百姓们都知道大皇子生的极好,因为当今宠后娘家的一个侄女,沈四姑娘在宫里见过大皇子一面后就非他不嫁了,可惜她生的太丑,大皇子看不上,皇上亲自做媒大皇子都不肯娶。 但今日大皇子要迎娶的就是那位歪嘴的沈四姑娘。 目送花轿朝宫里去了,街道两侧的百姓们心情都暗暗惋惜,大皇子的俊美与沈四姑娘的丑都是出了名的,这样的两人凑成一对,真是太糟蹋大皇子了。可沈四姑娘心地善良啊,大皇子年初得了一场怪病,至今昏迷未醒,太医们束手无策,称大皇子最多再活半月,这沈四姑娘不忍心上人早逝,提出嫁过来冲喜。 皇上感其情深意重,立即准了。 皇宫,东三所。 大周朝的皇子们都是二十成婚再出宫建府,萧元才十九,为了冲喜,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婚事准备地再仓促,其他几个皇子也都来了萧元的听竹居,凑成一桌心情复杂的喝喜酒。萧元身边的大太监葛进陪了几位殿下一会儿,惦记上房里还昏迷不醒的主子,找个借口溜了。 出了厅堂,葛进望望西边快要落山的日头,心急如焚。难道主子今晚真要与那丑婆子洞房花烛?丑婆子惦记了主子两年多,还不趁此机会对昏迷的主子乱动手脚? 想到自家仙人一般的主子即将被人亵渎,葛进实在不忍心,病急乱投医,提了主子最喜欢的黄莺鸟去了上房。打发小太监们出去,葛进在床边跪下,先吹声口哨逗黄莺鸟叫唤,再盯着床上因为中毒清瘦下来的主子看。 那毒太过罕见,太医们查不出来就说主子得了怪病,但什么毒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殿下,您要是再不醒,晚上咱们可没法帮您拦着那女人啊。」葛进哭丧着脸道。 萧元静静地躺着,一无所知。 葛进提着鸟笼在主子面前晃了一圈,又长吁短叹道:「殿下,您快瞧瞧,您昏迷了这么久,这鸟没有您哄着,难过地都开始掉毛了,您……」 「你胡说八道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斥,葛进不用看也知是谁,举着鸟笼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殿下最宝贝这只鸟了,掉根毛他都皱眉头,我吓唬吓唬他,说不定他一着急就醒过来了。」 卢俊是萧元的贴身侍卫,沉默寡言,最看不惯葛进啰嗦没正经,此时殿下内有性命之危外有丑女浑水摸鱼,葛进竟然还有心情说混话,卢俊忍得着实辛苦,不屑与葛进辩论,额头青筋却直跳。眼看葛进又要晃鸟笼,卢俊忍无可忍,一把将鸟笼抢了过来,恨声道:「你不是自称神医弟子吗?怎么这么久还治不好殿下?」 葛进天天被他催一遍,早心累了,对着床上的主子叹道:「毒早解了,只是殿下为何昏迷,我真的号不出来,但我敢保证殿下不会出事,你放一百个心吧,怕就怕殿下醒来发现那丑女进门了,明明康复了又气背过去。」 主子眼光高,身边至今没有一个女人,素来逗鸟为乐,醒后发现被丑女钻了空子,能不气? 卢俊沉默。 皇上是靠主子母族颜家登上帝位的,颜家有功,亦有野心,想要拿捏皇上。皇上暗暗忍了几年,很快就扶植了沈家,以迅雷之势将颜家众人关进大牢,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颜家倒台当年,元后病逝,皇上续娶沈家女儿为后,宠爱非常,对主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冷,想尽各种办法给主子添堵,连冲喜的事情都做了出来。 或许主子的毒也与皇上有关?还是另有其人? 卢俊仔细回想当日主子接触过的人…… 才想起几个,手中鸟笼被人抢了去,卢俊看不得葛进不敬主子,伸手要抢。葛进不给,两人你来我往,笼子里娇贵的黄莺鸟扑闪着翅膀吱吱喳喳地叫,声音清脆悦耳,里面的惊慌可怜也是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于是萧元还没睁开眼睛,先听到了爱鸟的惊叫。 他皱了皱眉,试着睁眼,闯过来的亮光刺人。萧元连忙闭上,听清两个心腹在做什么,他低声开口:「放下笼子。」 大病初愈的人,声音低的几不可闻,葛进卢俊却都听到了,不约而同看向床上,连黄莺鸟都因为久违的主人声音平静了下来,歪着脑袋往那边望。 「殿下您醒了?」葛进最先回神,扑到了床边,满脸激动。 萧元没理他,一手挡着眼睛,习惯了屋里的光亮,才慢慢坐了起来。葛进稳稳扶着他靠到迎枕上,因为太关心主子的身体,他没有请示就拉过了主子的手,认真为他号脉。卢俊沉稳,朝主子点点头,去外面守着了。萧元目送他出门,视线投向笼子里的黄莺鸟,平静如水,仿佛他只是做了一晚梦。 「恭喜殿下,只要殿下好好调理,五日后应该能恢复七八成。」号完脉,葛进大喜道。 「查出谁下的毒了?」萧元还是疲惫,闭着眼睛问。昏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中了招。 葛进有很多话说,体贴地先给主子倒了杯水,服侍主子喝下后才低声请罪:「我与卢俊怀疑有人在宫宴上动了手脚,派了两个暗线去查……都没有线索。」这皇宫里男主人是皇上,女主人是沈皇后,夫妻俩都防着主子,他们没法大张旗鼓地查,也不敢动用太多人,人一少速度慢了下来,对方早毁尸灭迹了。 萧元神色不变,继续问,「外面的喧哗是怎么回事?」东三所里一共住了四个皇子,这么多年都没有如此吵闹过。 葛进目光闪烁起来,吞吞吐吐地将皇上赐婚的事情告诉了主子。 萧元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就在葛进以为主子会睁开眼睛发作时,萧元只是笑了笑,「冲喜?」 尾音上挑,有淡淡的讽刺。 葛进识趣地没有接话。 「下去吧,我再睡会儿,天黑了抬我过去。」萧元重新躺了下去,顺手将鸟笼放到了床里侧。 他对婚事如此漠然,葛进心里七上八下的,对着男人后脑勺问道:「殿下真打算娶她了?」沈家有两房,那个沈四姑娘是二房的庶女,即便天仙似的容貌也配不上主子,更何况还是个彻彻底底的无颜。 「我自有计较。」萧元声音懒散。 明白主子不愿多说,葛进只好放下纱帐,走到内室门口,忽的想起主子的话。抬他过去,那就是要隐瞒主子已醒的事情了?思忖着回头,透过薄纱帐子,隐约可见男人侧躺的身影,不知主子做了什么,里面的黄莺鸟唱曲似的叫了起来,欢快好听。 主子不像是太担心的,葛进摇摇头,去跟卢俊安排了。 暮色四合,天黑了下来。 到底不是正宗的喜事,客人们都散了,葛进也安排小太监抬着「昏迷不醒」的萧元去了新房。 第二章 新娘沈四姑娘穿了一身大红衣裳,浓妆艳抹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丑,葛进看了恶心,暗暗将沈皇后骂了一顿,若沈四不是这种货色,那女人多半也舍不得把侄女嫁给主子。好在主子醒了,葛进相信主子不会叫丑女人得逞,领着人退了下去。 沈四姑娘心花怒放,坐在床边,欢喜地盯着新夫婿。旁人都笑话她喜欢萧元是自取其辱,可她做到了,真的嫁给了他,这样美的男子,哪怕他明日就没了,能与他同床共枕,做一夜夫妻,她也满足。 她目光热切,萧元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懒得再装,直接坐了起来。 「啊,殿下醒了啊?」 沈四姑娘惊喜地道,紧张地手不知该放哪儿,心砰砰乱跳。 萧元没看她,径自起身,「服侍我沐浴。」 侧室里备着水,沈四姑娘想到那情形,羞得低下头,眼里心里只剩前面的丈夫,什么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葛进就在外面守着,侧耳倾听,听到一阵阵水声,大约一刻钟后,主子喊他进去。 葛进好奇死了,闻言立即快步赶到侧室,挑开帘子,就见浴桶旁边沈四姑娘狼狈地躺在地上,头发上半身都湿了,一动不动咽了气,联想刚刚的水声,显然是被主子溺死的。 「将她收拾干净,完事后你亲自去父皇那里禀报,就说皇子妃一片痴情感天动地,冲喜奏效,我醒了,她不知为何暴毙而亡。」萧元身上也沾了水,一边面无表情地脱下外袍扔到地上,一边正色吩咐道。 妻者,齐也,他要自己挑,哪个女人不识趣非要凑上来,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嘱咐完了,萧元坐到椅子上,等着心腹收拾,稍后他再配合。 男人云淡风轻,杀人如踩死一只蚂蚁,心狠手辣与谪仙的容貌很难让人联想到一起。葛进却最敬佩这样的主子,一扫压在心头月余的闷气,咧着嘴忙活了起来,擦完沈四姑娘的脸,甚至细心地帮对方补了妆。 一个时辰后,宣德帝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收到了长子苏醒的喜讯与儿媳妇暴毙的噩耗。 沈皇后独宠后宫,夜夜与他同眠,此时就在旁边,闻讯未施粉黛的妩媚脸庞瞬间沉了下来,求证地看向丈夫。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死了?定是萧元醒后不满他们的安排,狠心杀了她的庶出侄女。 她能猜到的,宣德帝自然也猜得到,气得胸口起伏,低声骂了句「逆子」。 打发了宫人,他将妻子搂到怀里,冷声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们沈家人白死的。」沈四死不死他不在乎,但逆子这是变着法子打他的脸,他如何能忍?念在亲骨肉的份上,他留着他的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沈皇后抬眼看他,「皇上打算如何做?他既然敢杀人,肯定不会留下把柄,而且他得了怪病昏迷,现在用同样的离奇理由掩饰冲喜新娘的死,颇有一命换一命的缘法讲究,正应了咱们先前赐婚时造的势。强行追究下去,百姓们怕会非议。」 她说的有道理,宣德帝不禁沉默了下来。 「我倒有个主意,」沈皇后突然笑了,抱住男人脖子,轻轻耳语了一阵。 宣德帝认真聆听,越听越满意,使劲儿捏了她一把,「你啊你,哪来的这么多坏点子?」 沈皇后狡黠地笑,望着男人眼睛道:「近墨者黑,我都是跟皇上学的啊。」 男人再宠她,她都是继后,她的两个儿子在身份上始终低了萧元一头。虽然长子已经封了太子,她依然看不惯萧元这个眼中钉,不好直接杀人惹皇上猜忌,那就让萧元无法娶妻无法借用妻族的势力好了,再将他送到天边去,眼不见心不烦。 三十出头的女人,坏起来妖娆妩媚,宣德帝看得情动,拥着人躺了下去。 三日后,宣德帝早朝时颁发了一道诏书,诏书上称大皇子萧元感念妻子以命相救的似海深情,上表请奏终身不再续娶,借此缅怀妻子。皇上动容,下旨准奏,另封大皇子为秦王,即日前往封地陕西。 文武百官哗然。 而萧元还在自己的院子里悠哉养病,直到宣旨太监过来,他才得知此事。 「王爷,接旨吧?」宣旨太监细声催道,看着跪在前面的大皇子如今的秦王殿下,心里很是不屑。陕西,那可是国舅爷的地盘,秦王去了那边,就算他是王爷,也免不了被地头蛇压,这辈子已然翻身无望。 萧元什么表情都没有,接过圣旨,脑海里浮现出陕西各地的舆图。 他侧头,示意葛进给宣旨太监赏。 宣旨太监呆住,这人是真不懂还假不懂啊,竟然还有心情给赏钱? 葛进将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等主子走远了,他摸摸袖子,摸了个小银锭子朝宣旨太监脚侧丢了过去,「给,拿去输吧!」 既然都要走了,还客气什么? 冷哼一声,欣赏完对方红白变幻的脸色,葛进转身追主子去了。 「澜音起来了,说好了今日一起去看日出的,难得到了华山,你再不起来,下次咱们可不定什么时候来呢。」 睡得香香的,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聒噪,谢澜音皱眉嘟囔了一声,微厚的饱满红唇嘟起,抱着被子朝床里面转了过去,可那声音不依不饶,又纠缠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消失。 终于又清净了下来,谢澜音不自觉地翘起嘴角,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继续惬意地睡觉。 窗外,桑枝鹦哥送完二姑娘,关好屋门挡住山风,重新回了外间。 鹦哥走到内室门口,掀开门帘瞧了瞧,见纱帐那儿静悄悄的,她抿唇一笑,放下门帘,边往榻前走边轻声同桑枝说话,「姑娘起来还早呢,咱们再睡会儿吧?」 谢家三房六个姑娘里,属自家这位五姑娘最娇气,受不得一点累。就说此次去西安舅老爷家喝喜酒,一行人在华阴歇脚,是姑娘再三央求夫人带她来华山赏景的,可是颠簸一路才到镇岳宫,姑娘就再也不肯往里面走了,夫人这才决定在这里住两晚,明早再下山,继续赶路。 桑枝手里正拿着一面小镜子照妆容,从镜子里看她,「你眯会儿吧,我就不睡了,免得一会儿还得重新梳头。你看,这边早上风还挺大的,刚刚出去送二姑娘那么一会儿,就把我头发吹乱了。」 说话时仔细理了理发髻。 她行事一板一眼,穿衣打扮更是讲究,平日里衣裳有道褶子都不行,鹦哥想起姑娘被桑枝唠叨那些琐事时难以置信的样子,偷偷笑了,坐在榻上看了一会儿,到底精神头不如桑枝,打个哈欠歪在榻上,闭眼打盹。 桑枝是勤快的性子,梳完头就开始干活了,轻手轻脚地将里外桌子都擦了一遍。 天渐渐亮了,鹦哥揉着眼睛坐起来时,就见桑枝在往里面端水,水还冒着热气。 「你去提来的?」鹦哥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起来收拾。 桑枝摇摇头,「刚刚小道姑拎过来的,好了,你去叫姑娘起床吧,姑娘烦我。」她就想不明白,同样是叫人起床,为何姑娘更喜欢让鹦哥叫。 第三章 鹦哥知道原因,喊姑娘起床得哄着来,桑枝只会不停地念叨「姑娘起来了」,姑娘不烦才怪,可惜她教了桑枝几次桑枝都学不来。笑了笑,鹦哥飞快擦把脸,抹了茉莉花味儿的香膏,便去里面喊人。 素色纱帐里,谢澜音依旧睡得香甜,乌发散乱,黛眉如画。白皙细腻的脸颊如涂了最好的胭脂,娇滴滴似朵牡丹,红红的嘴唇饱满丰润,色泽诱人如新洗过的樱桃。 伺候这样天仙似的主子,鹦哥做什么都觉得享受,挑起纱帐,俯身轻声唤人,「姑娘,我听小道姑说华山玉井的水可以润肤美颜,昨晚特意吩咐她们烧玉井的水给姑娘用,姑娘快起来试试吧,一会儿水凉了效用就不好了。」 谢澜音有了动静,蹭蹭被子,困倦地转过身,睡眼惺忪地问道:「真的?」 声音轻柔娇软,说不出来的好听,那娇娇的味道没来由让人不忍心骗她。 鹦哥说的确实是真话,笑着点点头,伸手扶床上的美人起来,「我何时骗过姑娘?」 镇岳宫的玉井还是有些名气的,谢澜音没有怀疑,懒懒地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等两个大丫鬟来伺候。桑枝端水靠前,谢澜音接过拧了水的热巾子敷脸,温热的触感瞬间驱散了她的睡意。轻轻叹了声,谢澜音顶着巾子吩咐道:「鹦哥帮我揉揉腿,昨儿个走了半天山路,现在酸死了。」 这人声音一好听,抱怨起来就容易叫人感同身受,鹦哥心疼了,歪坐在榻上帮姑娘揉腿,从大腿揉到脚踝,熟练非常。桑枝早习惯自家姑娘的娇气劲儿了,伺候姑娘洗完手脸,取了两个成套的粉彩花鸟纹香膏盒过来,打开盖子递了过去。 沁人心脾的玫瑰香袅袅飘散开来,谢澜音先用食指挖了些面霜点在额头腮边,边揉匀边满意地夸道:「三表哥这次送的‘美人娇’比以前的好多了,闻着香,涂在脸上也舒服,我打算以后都用这个了,一会儿我就去跟他说。」 鹦哥马上笑道:「三公子最宠姑娘,只要姑娘说喜欢,三公子肯定不会再卖给旁人。」 夫人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舅老爷那边倒好,连续生了四个公子,个个都是经商奇才。大公子专管丝绸皮毛,二公子精通古玩瓷器,三公子从小就爱琢磨胭脂香粉,四公子熟知天下茶,哥四个分别接手一样生意后,蒋家陕西第一富商的地位越发稳固,商人里面人人都赞生子当如蒋家郎。 其中三公子蒋怀舟长姑娘五岁,生辰却是同一天,都是十月初十,因此三公子尤其偏爱这个表妹,每次制出新东西,都会先给姑娘用,凡是姑娘喜欢的,那东西就专供姑娘了。就这一点,不知羡煞了杭州多少贵女,个个想方设法巴结姑娘,希望能分点好东西。 可惜三公子生性风流,要不然表兄表妹多配啊。 想到三公子玉树临风的俊逸模样,鹦哥暗暗惋惜。 谢澜音将贴身丫鬟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伸手戳她额头,「整天瞎想什么,赶紧去外面瞧瞧夫人她们回了没。」 她有堂兄,关系不亲,幸好舅舅家还有四个表兄。舅舅舅母待她们姐妹如亲生女儿,她也把表兄们当亲哥哥,一点儿女私情都没有。只要三表哥始终对她好,兄妹情分不变,他有多少女人同她有什么关系? 目送鹦哥的背影,谢澜音同桑枝哼了声,「我看鹦哥是动了春心,等咱们回杭州了,我就给她挑个好的配了。」 桑枝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笑着将香膏盒盖好,「姑娘才舍不得呢,鹦哥走了,平时谁哄姑娘开心?」 谢澜音撇撇嘴,瞧瞧窗外,问道:「今天冷吗?我想穿那条绣樱花的褙子。」 桑枝连忙劝她,「姑娘还是换条厚的吧,虽然进了三月,这边还是挺冷的,姑娘穿那么少,等会儿夫人见了该罚我们了。」怕姑娘不高兴,赶紧又道:「到了西安出门逛时再穿多好,让她们瞧瞧咱们杭州的好料子,山里树多,万一不小心划破了姑娘该心疼了。」 谢澜音想了想,改了主意,「好吧,换绣蝶恋花的那条。」 都是新衣服,这条好歹厚点,桑枝应声去取。 鹦哥回来时,谢澜音已经打扮好了,上穿一身莲红色绣蝶恋花的褙子,下面是白底绣兰叶的长裙,十三岁的姑娘个头比同龄姑娘要高挑些,身姿曼妙。闻声转过来,小姑娘耳畔的红玛瑙坠子轻轻摇曳,衬得她肌肤胜雪,正被轻轻晃悠的坠子吸引,瞥见姑娘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 「姑娘真美。」哪怕天天陪着,鹦哥还是忍不住赞道。 「夫人他们回来了吗?」谢澜音轻声问,眼睛又朝镜子看去,隐含得意。 鹦哥笑着道:「回了,刚回来,姑娘快过去吧,免得一会儿夫人打发人来叫。」 谢澜音点点头,留桑枝在屋里看着,她领着鹦哥出了门。 前院堂屋,蒋氏品了一口热茶,朝侄子蒋怀舟感慨道:「我还是最喜欢这玉井水泡的茶,甘醇清冽,没嫁给你姑父时,每年夏天我都会来华山避暑,最喜欢住在镇岳宫,为的就是这玉井水。」 嫁过去了,身为官家夫人,不能再像做姑娘时随心所欲,得端庄守礼,轻易出不得门。上次回娘家还是母亲过世,如今故地重游,想到做蒋家女儿时的逍遥快活,蒋氏不禁对着茶水出了神。 蒋怀舟见姑母缅怀旧时,联想他在谢家遭遇的轻待,心里突然很不痛快,扬声道:「姑母喜欢喝,咱们就多在这儿住几日。离我大哥娶亲还早,我会派人送信儿回去,让父亲不必担心。」 凭蒋家的财势,姑母想嫁什么样的人不行?偏偏被一个武夫骗走了心,从陕西远嫁杭州,孤身在外。其实姑父还好,真心喜欢姑母,也不嫌弃姑母生不出儿子,可他那继母陈氏如今谢家的当家老太太却是个恶妇。听说陈氏嫁进谢家前就与表哥谢定有了苟且,勾得谢定不喜原配,原配死了陈氏进府,更是处处看继子不顺眼,妇人家磋磨不得姑父,就改成找儿媳妇的茬。 侄子心疼自己,蒋氏欣慰道:「算了算了,几年没回来,我想快点回家看看。」 一旁男装的谢澜桥重新给母亲添了杯茶,爽快道:「娘,要我说咱们先去看舅舅,回来时再来这边多住几日,那会儿正好凉快,我陪您四处逛逛,反正咱们出门前爹爹说了,让娘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着急回去。」 「娘才舍不得呢,」谢澜音娇娇俏俏地走了进来,望着母亲笑,「姐姐别听爹爹说的好听,你没看到爹爹的眼神吗,分明在求娘早点回去……」 「你给我闭嘴,连我都敢打趣了,这么大的人,也不怕你表哥笑话。」蒋氏就是有再多的回忆,看到俏皮的女儿也散了,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谢澜音一点都不怕,转身坐到蒋怀舟下首,亲昵地撒娇,「三表哥是谁啊,才不会笑话我。」 蒋怀舟用折扇点了点她额头,闻了闻,笑着问道:「这香膏用着如何?」 第四章 他爱捣鼓胭脂水粉,可惜家里没有姐妹。姑母家里四个,大表妹天生一张冷脸,送香给她蒋怀舟怕挨打,二表妹虽然爱笑,却也是男人的性子,整天琢磨做生意,小表妹才八岁,爱吃爱睡觉,还不知道打扮,因此他有了精心调制的好东西,只能送这个最美也最爱美的澜音表妹。 「很好啊,三表哥送的礼物里面,我最喜欢这套‘美人娇’了。」得了好东西,谢澜音笑得格外甜美。 谢澜桥嗤了妹妹一声,「我看你不是喜欢东西,是喜欢那个美人的名字吧?整天就知道臭美,一点正经事都不会做,你倒是把琴棋书画都学了啊?」大姐习武,她经商,都不是长辈们喜欢的乖乖女,自己不想学那些,谢澜桥就希望两个妹妹替母亲争口气。 谢澜音知道她的心思,斜眼回道:「说的好像你都会似的,我好歹针线比你强。」 谢澜桥呵呵笑,「是,你比我强,那你往后别来找我讨钱花。」 「别啊,你是我亲姐姐,我不找你找谁。」谢澜音最没骨气,登时挪到姐姐跟前,一把抱住自己的摇钱树,「我二姐姐最有本事了……」 主位上,蒋氏笑吟吟看姐妹俩玩闹,心满意足。 为何非得生儿子?她就喜欢女儿,别说四个,再生一个她也照样当宝贝稀罕。 用完早饭,蒋氏去寻相熟的道姑叙旧了,蒋怀舟领着两个表妹去赏景,他身材颀长,穿一身白色圆领袍子,风流倜谠。谢澜桥只比谢澜音大一岁,个头却高了半掌左右,穿身玉色圆领长袍,也是个眉清目秀的俏公子。 裙装打扮的谢澜音走在他们中间,越发显得娇俏。 谢澜音怕吃苦受累,却也是好动的性子,昨天辛辛苦苦爬上了华山,今日当然要好好逛逛。因这时节镇岳宫里几乎没什么游客,谢澜音暂且将帷帽摘了下去,交给鹦哥拿着,她只管兴致盎然地欣赏四周秀丽山景。 可惜她在杭州时最多去姐妹家做做客,走路不多,眼下没走多久就累了。想撒娇喊累,身侧姐姐突然朝前面一片清澈水潭跑了过去,难得出门,谢澜音不想坏了姐姐的游兴,便忍了下来,只有呼吸不受控制地重了,小脸也红了起来。 「澜音走不动了吧?」谢澜桥太了解妹妹的千金身子了,为了让妹妹多走两步强健身骨才假作不知的,领着妹妹去药王殿逛了一圈,估摸着差不多了才体贴地问道。 谢澜音正想开口呢,听姐姐问了,她连忙点点头,桃花眼水灵灵地望着姐姐。 「那是玉井楼,咱们过去坐坐吧。」蒋怀舟指着正殿前面的一座木制小楼道,「玉井就在里面,听说亲手提上来的井水会更好喝,你们俩要不要试试?」 谢澜音自小娇生惯养,别说自己提水,她都没看过下人们是怎么从井中往上提水的,觉得这事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就兴奋地应了。谢澜桥看看妹妹快步往那边走的娇俏背影,摇头失笑,望望不知何时升高的日头,接过鹦哥手里的帷帽追了过去。 「戴上吧,楼里可能有男客。」谢澜桥替妹妹戴上帷帽,低声嘱咐道,方才在药王殿就遇到一对儿父女。妹妹容貌太过出众,就跟一块儿稀世罕见的大宝贝似的,谢澜桥舍不得让外人瞧见。 「嗯,正好遮日头,别把我晒黑了。」 隔着薄薄的白纱,谢澜音认真打量对面的二姐姐,体贴地劝道:「姐姐,三表哥新送的香膏真的很好用,你也用吧,晒黑了多不好看啊。还有大姐,她不喜欢有香味的东西,回头我让三表哥做些不香的给她带回去,哼,就算她要当个女将军,也得当个白面俊俏的,别晒成爹爹那样,扎进麦堆里都找不到他了。」 舅舅舅母连同四个表兄都有钱,每年都会送她们各种好东西,出门做客谢澜音喜欢送些别致的给交好的姐妹们,但像美人娇这种她不愿跟旁人一起用的,就只有亲姐妹可以共享了。 谢澜桥也不想变黑,挑开白纱瞧瞧妹妹白里透红细嫩嫩的脸蛋,伸手捏了捏,点头道:「行,我也用。」然后扭头问跟上来的蒋怀舟,「三表哥听见了吗?」 「听见了,你跟大表妹一样,都不要香味是吧?」蒋怀舟笑着道,顺便用折扇将谢澜桥挑谢澜音帷帽的手敲了下去,「注意点,你现在是男装,大庭广众下让人瞧见,准以为你在调戏人。」 「调戏人也都是跟你学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谢澜桥退后两步,学母亲那样训斥表哥,「你都十八了,该收敛收敛了,好好娶个姑娘回家才是正经事,少在外面勾三搭四……」 一句话没说完,被蒋怀舟用扇子敲了额头一下,谢澜桥吃痛喊疼,抽出自己的扇子要打回去。谢澜音幸灾乐祸地在旁边看热闹,眼看姐姐又被表哥敲了一下,她不干了,娇声威胁道:「三表哥你再欺负姐姐,回头我告诉大姐去!」 「我怎么有你们这样一对儿白眼狼的表妹!」蒋怀舟转身也给了她一扇子,「刚刚谁跟我要东西来着?」 「你偏心,为何打澜音用的力气就轻了?」谢澜桥紧跟着指责他,「你别想狡辩,我听出来了,打我比打澜音响多了!」 「三表哥知道我怕疼。」谢澜音马上又站到了表哥这边,得意地显摆道。 兄妹三个打打闹闹的,说笑着到了玉井楼前。 楼分两层,一楼中间就是那口玉井,上面是茶楼,供游人休憩品茶赏景的。 蒋怀舟来过好几次了,摆摆手让小道士退到一旁,他特意挑了个小点的水桶放了下去,然后将麻绳塞到谢澜音手里,「给,提上来吧,让我也尝尝表妹亲手提水泡的茶。」 谢澜音一碰到那粗糙的麻绳就不乐意了,急着把绳子往他手里塞,「我不管,你一个大男人,哪有让表妹提水的?」这么粗的绳子,把她的手磨粗了怎么办? 蒋怀舟有心逗表妹,故意不接。 「我来试试。」谢澜桥笑着要接,蒋怀舟可不想累着任何一个表妹,眼疾手快将绳子抢了过去。 谢澜音笑了,凑在井沿前往里看,水深不见底,泛着幽幽的光。她心生好奇,问表哥,「传闻玄宗妹妹金仙公主在这儿取水洗头时不慎将头上玉簪掉了下去,后来在山下玉泉院的泉水里发现了簪子,所以唤作玉井玉泉,那这边的井水真的与那边相通吗?或者只是谣传?」 「我又没试过,哪里知道?」蒋怀舟慢悠悠地提水。 谢澜音不满意,刚想问那边的小道士,心中忽的一动,趁人不注意,将左耳挂着的红玛瑙坠子摘了下来,左右瞅瞅,悄悄丢了下去。 她做的够隐秘,耳坠落水发出的轻响也被水桶边沿晃出的水下落时掩盖了,可谢澜桥蒋怀舟都看见了,蒋怀舟无所谓,谢澜桥气得捏了妹妹胳膊一下,「你个败……你钱多的撑着了是不是?」 咬牙切齿说的很小声,不愿让旁人知道那是妹妹的耳坠,免得真被人捡起时传出去惹麻烦。 她气妹妹不爱惜东西,掐人的劲儿就用大了,谢澜音啊地叫了声,好在知道自己犯错在先,没有跟姐姐犟嘴,怕姐姐掐一下不够出气的,赶紧往楼上跑。 第五章 谢澜桥转身去追她。若是别的耳坠她也不会这么气,但那是去年腊月妹妹缠着她买给她的,因为当时有人争抢,她多花了几十两银子,方才妹妹轻轻松松丢下去了,仿佛那是大风吹来的一样,今儿个她不教训教训她,小丫头往后还不更败家啊? 这两个表妹在一起就不会消停,蒋怀舟习以为常,低声吩咐小厮长安去山下玉泉院瞧瞧。 那边谢澜音气喘吁吁地上了楼,见楼上已经有了一桌客人,她十分庆幸,快步走到他们附近坐下,有恃无恐地望向追上来的姐姐,不信她会在人前跟她动手动脚。 谢澜桥一眼就看出了妹妹的狡猾心思,但她确实不愿丢人,深深吸了口气,举止从容地走了过去,在妹妹对面落座,狠狠扔了一把眼刀子给她。 谢澜音无声地笑,暂且安全了,她随意地朝旁边的客人看了过去。 卢俊面无表情端坐,刀刻般的脸庞冷峻肃然,他对面,葛进正斜眼偷窥新来的客人,因为谢澜音戴着帷帽,他不知道对方看了过来,继续偷窥,目光在谢澜桥身上多转了两圈,这才收回视线,伸手去端茶,顺势朝主子比划了个手势。 两个都是女的。 萧元淡淡瞥了他一眼。 葛进悻悻地扭头,怕被卢俊笑话,嘴角愉悦地翘着,心中很是懊恼。真是,他怎么忘了,主子虽然背对那边坐着,刚刚姐妹俩进来时主子肯定已经观察过了,哪用得他多事? 谢澜音观察完了,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三个人,衣着最华贵的背对自己,剩下两个容貌都不俗,一个冷脸,气度同大姐有些像,应该会些功夫,另一个贼眉鼠眼不老实,盯着姐姐看了半晌,大概是看出姐姐是姑娘了? 不过姐姐穿男装只是为了方便,并不介意被人看出,更不在乎旁人是否指点。 「三表哥,我想喝桂花茶,这里有吗?」见蒋怀舟上来了,谢澜音扬声问道。 娇软悦耳的声音一响起,葛进立即瞥向自家主子,刚刚这姑娘在楼下说话时,主子端茶的手就顿了顿,显然是喜欢这声音的,所以他才想帮主子找出正主。 此时萧元却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细细品了口茶,放下茶碗,继续眺望窗外的山景。 「有,我昨日嘱咐过他们了。」蒋怀舟走过来时朝葛进那边点点头,一改在表妹们面前的吊儿郎当,温润谦和,是他平时在生意场上的模样。 葛进回以友善一笑。 客套过了,蒋怀舟专心陪两个表妹。 一侧葛进见主子一杯一杯接着喝,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是真不想走还是舍不得那比黄莺鸟叫还好听的声音,聪明地吩咐小道士再上一壶茶。 他们不走,谢澜音休息够了,提出继续去逛。 蒋怀舟谢澜桥就站了起来。 谢澜音走在姐姐右侧,快下楼时,忽有山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吹得她帷帽帽纱掀起,露出了白皙精致的下巴,红润饱满的唇,以及右耳轻轻摇曳的红玛瑙坠子。 风大,帽纱迟迟不落,谢澜音抬手将其放了下去,一边跟姐姐抱怨一边下了楼。 人走了,萧元平静地收回视线。 「公子,这姑娘说话真好听,要我说比您的鸟叫好听多了。」葛进回头看看,笑着道。 萧元没说话,过了会儿起身离座,「走吧。」 卢俊寡言少语,沉默地跟在主子身后,葛进回想主子多喝的那几碗茶,下楼时提议道:「公子,咱们第一次来华山,要不多住两日吧?」主子不爱酒不爱美人唯独爱好听的声音,多住几天,或许明天还能邂逅那位姑娘呢。 萧元就跟没听见一样,专心走路。 葛进顿时明白,他又自作聪明了。 翌日清晨,主仆三人下山时,途径玉泉院。 葛进走路喜欢东看看西瞧瞧,眼尖地发现玉泉岸边上有颗红得发亮的石头,被水波冲荡着,轻轻地浮动,动一下就亮一下。葛进瞧着有趣,跑过去捡,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个耳坠子,不免失望,回来将东西塞给卢俊,「给你吧,将来哄媳妇用。」 耳坠的质地还挺不错,也不知是哪个富家姑娘落的。 卢俊看看他手心里的东西,没接。 他不要,葛进留着也没用,就想重新抛回泉水里,才要扬手,东西突然被人拿走了。 「公子?」葛进诧异地看向主子,满眼难以置信。 萧元转了转两指之间鲜红的玛瑙,随即收入袖中,继续前行,一声解释都没有。 卢俊迅速跟上。 葛进愣在原地,还是想不通,他的主子是皇子是王爷啊,怎会看上这等捡来的东西? 蒋家有钱,蒋氏也有钱,谢家其他几房所有钱财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她的嫁妆零头多,所以女儿贪玩扔丢了只耳坠,蒋氏根本没往心里去,只告诫女儿以后别再如此胡闹,首饰是女儿家贴身用的东西,被人捡到了不好。 「我知道啊,井边要是有外人,我肯定不会丢下去,我才没那么笨呢。」谢澜音靠在母亲怀里撒娇,边说边朝告状的二姐姐挤眉弄眼,「我就是好奇玉井玉泉是不是通的,谁让三表哥不告诉我?」 蒋怀舟正在喝茶,闻言喷了出来,「得,这还怪到我头上来了,行啊,到了西安你让别人带你出去玩吧,我算是伺候不起了,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扣。」 他身上沾了水,狼狈地收拾,谢澜音歪头朝他笑,「就不,大表哥忙着娶媳妇,二表哥好静不爱动,四表哥没有三表哥个子高,站在身边更有气势,我就要缠着你。」 蒋怀舟哼了哼,摇着扇子道:「总算还有点眼光。」 谢澜音才要再哄两句,脑顶被母亲点了点,「玩一两天过过瘾就够了,不许天天出去。」 蒋氏小时候是娇生惯养过来的,想做什么父母兄长都纵着她,陕西的民风也没有杭州那么古板,就算女儿们都养在杭州,都是正正经经的官家闺秀,蒋氏也没有太苛刻地约束女儿们,丈夫人虽冷,对女儿的纵容却比她更多。 不过三女儿澜音容貌太美,美得让蒋氏不放心,故此要稍微多加管束些。 母亲发话,谢澜音乖巧地保证不乱跑,但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实在场的几人谁都知道。 晚上好好睡了一觉,次日日头高了谢澜音才起来,蒋怀舟看看二表妹谢澜桥,幸灾乐祸道:「昨天长安在那晃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你的耳坠,刚刚又下去看了一次,依然没有,我看你是白扔了几十两银子。」 耳坠都是成双成对的,丢了一只,剩下的这只自然也没法戴了。 谢澜音失望地撇撇嘴,「果然传说都是不可信的。」 谢澜桥见妹妹只是失望,一点都不心疼银子,气得又要去掐她,谢澜音抓着表哥躲,蒋氏来了才消停下来。 一行人先回了华阴县城。 蒋氏难得回娘家,带了不少江南特产,装了满满八辆马车,由陆迟领着谢徽精心挑选的二十名侍卫护送。陆迟是蒋氏陪嫁掌柜陆遥的义子,与蒋怀舟同岁,面如冠玉长眉细眼,不笑时也像在笑,平易近人,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到底是真心在笑,还是暗藏坏水。 第六章 「夫人回来了。」听说主子们归来,陆迟立即迎了出来,一身灰衣掩饰不住其卓然风采。 蒋氏对他更像是对待子侄,有些无奈地解释道:「说了明日回来,不过咱们五姑娘嫌累,今天就回了,派人收拾收拾,午饭后就启程吧。」 陆迟笑着点头,转身前朝谢澜音望了过去。 他在蒋家的嫁妆铺子里做事,但也是谢澜音的长随,每次谢澜音出门,蒋氏都会安排陆迟陪着。长女澜亭自己会功夫,身边亦有侍卫保护,次女澜桥更像是蒋家人,不管在家里怎么跳脱,到了外面立即变了一个人似的,稳重狡猾从不吃亏,小女儿澜宝生性懒惰,守着娘亲哪都不愿去,只有三女澜音娇气贪玩,让蒋氏不放心。 谢澜音同陆迟很熟了,看出他眼里的笑,隔着帷帽瞪了他一眼。 陆迟仿佛看得见般,笑意更胜,去后院安排了。 中午用完饭,众人歇息片刻,继续赶路。 走了三日,黄昏时分抵达西安城六里外的一个小县城,蒋家在此处有别院,蒋氏一行就到那里下榻休息,明早再进城。 因为蒋氏之前派人传话要后日才能到这里,前两天改了主意也没有派人再通传,想给家人一个惊喜,故蒋家其他三位公子里只有四公子蒋云舟提前到了别院,先安排下人们准备接人,没想到姑母表妹们提前到了。 「姑母怎么不早说,大哥二哥要明日才过来,发现没能第一时间接到您,准得自责。」蒋云舟匆匆赶了出来,目光惊喜地在姑母表妹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姑母身上。 「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在城门外面接接就好了,哪用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蒋氏看到小侄子就忍不住笑,将人拉到身边,上下打量,柔声感慨道:「看看,云舟都比我高了,那年我回来,你才十二,跟你澜音表妹差不多高。」 看到久别的亲人,蒋云舟也高兴非常,瞅瞅谢澜音道:「是啊,我记得澜桥澜音那会儿都到我鼻子那儿,现在澜音才到我下巴,嗯,澜桥个子长得挺快的,姑母,大表妹小表妹怎么没来?」 他与谢澜亭同岁,生辰早了两个月,勉强当了所有表妹的哥哥。 对于谢澜音而言,四个表哥里面,前面三个每年都会去杭州一次,她很熟悉,只有年纪最小的四表哥还没被允许出过远门,有些陌生了,不过听他熟稔地跟她们姐妹比个子,笑时跟记忆里的一样,嘴角会露出个酒窝,那些陌生顿时不翼而飞,主动上前解释道:「大姐帮爹爹的忙,脱不开身,妹妹懒着坐马车,只能等四表哥去杭州看她啦。」 都说她娇气,谢澜音却觉得妹妹澜宝最娇,她睡懒觉要挨数落,妹妹睡懒觉就没人会管。 蒋云舟很是惋惜。 蒋怀舟见附近街坊有人出来看热闹,劝道:「先进去再说吧。」 蒋云舟点头,往里走时告诉众人一个大消息,「皇上封大皇子为秦王,明日秦王殿下便要抵达西安,仪仗进出前后半个时辰百姓不许进出城门,姑母,咱们不如在这边用完午饭再出发,免得还得在城门外面苦等。」 蒋怀舟刚得知这个消息,目光微变。经商的最怕当官的,西安一下子来了个王爷,也不知其人如何,若是个贪婪的,自家免不了得多送些孝敬过去。 蒋氏谢澜桥也想到了这茬,碍着身边人多,彼此交流个眼神,都没有露出什么异样。 谢澜音常听母亲姐姐谈论铺子里各项账目,对官商之间的人情世故也懂一些,但她一来年纪还小,二来对舅舅一家充满了信心,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更想看热闹,兴奋地同母亲道:「娘,我想去看秦王仪仗进城,娘说你看过平西侯领兵凯旋,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等热闹呢。」 平西侯便是沈皇后的亲大哥,二十四岁立功封侯,现任陕西总兵,总兵府也设在西安。 蒋氏看看女儿,想到自己当年看热闹的心情,笑着应了,「行,那咱们就去瞧瞧,不过这是你求的,到时候别跟娘抱怨,嫌等的时间长。」 谢澜音连忙保证不会,娇娇的声音随着凉风飘到了隔壁的院子。 新绿的老槐树下,萧元一身浅色锦袍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夕阳的光从墙头斜洒过来,没有照到他,却照到了挂在树枝上的鸟笼上,里面的黄莺鸟蹦跶了两下,嫌那光芒太刺眼,喳喳叫了两声便卧了下去,将小脑袋缩进了翅膀。 于是姑娘好听的声音消失了,黄莺也不叫唤了。 萧元睁开了眼睛。 葛进就在旁边伺候着呢,见此讨好地道:「公子怎么醒了?要不我再逗它叫两声?」 主子就爱听着鸟叫睡觉小憩。 萧元摇摇头,目光落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葛进连忙倒了杯普洱茶递过去。 萧元懒懒地靠着藤椅,垂眸细品。 葛进望望墙头,知道主子肯定听出来了,小声道:「真巧,咱们又遇到那一家人了,公子,我看那姑娘的表哥气度不俗,回头我派人去打听打听?没准也是名单上的人。」 强龙不压地头蛇,是因为那条龙没出息,自家主子肯定要做这陕西的主人的,那就得摸清陕西有哪些蛇,打听清楚了,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杀了煮了,换条能用的补上去。 就算那位表哥只是普通人,先弄清楚那姑娘的来历,万一将来主子兴起,他也有地方找人不是? 萧元放下茶碗,点点头。 葛进笑着去了,出门时遇到卢俊,随口问道:「都安排好了?」 卢俊没理他,径自走到主子身前,低声道:「公子,我确认过了,公子的府邸就在王府后面,隔了一条街,两间屋子中间修了暗道,遇到急事,公子可以随时赶过去。」 顶着王爷的身份不好办事,假作商人则可游刃有余地与官府、大商甚至边关外的胡人往来。 「仪仗?」萧元起身,对着鸟笼问。 卢俊低头回道:「从京城到这边,一路上都没有出事,只要公子称病不见客,那些人也不敢冒然去王府求见。」 随着主子进城,主子在京城的遭遇很快就会传遍陕西,聪明人都能猜到主子不被皇上所喜,看似封王实则贬谪,那么主子有些怪脾气不愿见客,旁人也不会怀疑,主子安排的替身足以瞒天过海。 一切安排妥当,萧元取下鸟笼,转身朝屋子走去,「明早出发,去看秦王进城。」 卢俊本能地要领命,还没开口就傻了,主子要明早进城? 那不是去白等吗? 一声「是」卡在了喉头,等葛进回来,卢俊平静地将主子的吩咐告诉了他,葛进聒噪,但人很聪明,主子的心思他不说回回都能猜中,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点小心思根本不用猜,葛进瞅瞅上房的窗子,想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意味深长地笑了,抬脚要去里面伺候。 「等等,你笑什么?」卢俊伸手拦住他,笑得那么贼,肯定是猜出来了啊。 毫无预兆地被拦住,葛进纳闷地回头,盯着卢俊看了两眼,奇道:「我每天都笑,你管我笑什么?」说完忽的明白过来了,指指窗子,压低声音问他,「莫非你想知道主子为何决定明早进城?」 第七章 卢俊默认。 葛进就拉着他胳膊往旁边走,最后停在槐树下面,示意卢俊低头。 卢俊没有多想,低头听。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葛进边说边笑,说完最后一个字,兔子般跳了出去。 卢俊一把没抓住人,眼看葛进已经跑到屋子门口了,气得咬牙切齿。 屋子里面,萧元听到动静,猜到那二人又斗起来了,唇角微翘,继续喂鸟。 「姑娘姑娘,大公子二公子到了!」 外间传来鹦哥兴奋的声音,纱帐里面,谢澜音睁开眼睛,下一刻猛地坐了起来,挑开帐子看向走进屋的丫鬟,「真的?」 美人初醒,凌乱的青丝披散在肩头,慵懒妩媚,一双桃花眼明亮如秋水,装满了惊喜,又灵动地像个孩子。 鹦哥手里端着水,满脸是笑,「可不是,四公子昨天派人去传话了,刚刚大公子说,知道姑娘好热闹肯定要去看秦王进城,他们就早点过来接夫人姑娘。姑娘快起来吧,两位公子都喝完一碗茶了。」 谢澜音已经站了起来,洗漱穿衣打扮,平时需要两刻钟,今早只用一刻钟就收拾好了。 前院厅堂,已经见过的蒋怀舟蒋云舟坐在蒋氏右下首,蒋济舟蒋行舟坐在左下首。 四兄弟模样酷似又各有千秋,其中准新郎蒋济舟今年二十三岁,鼻子下面蓄了两撇八字胡,显得他更加稳重。老二蒋行舟年方二十,一身玉色长袍,眉目清隽,他喜好古玩瓷器,人也如沉淀了时光岁月的上品青瓷,静谧端雅。 老大稳重干练,老二端雅俊逸,老三风流倜傥,老四尚显青涩,面对这样四个出色的侄子,蒋氏就跟自己养了四个好儿子一般,收不住笑。 谢澜音脚步轻快地赶过来,看到一屋子四个表哥,也觉得眼前一亮。 「大表哥二表哥,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早啊,一声招呼都不打,害我又要被我娘骂懒了。」谢澜音笑盈盈走到母亲左侧,熟稔地同两位表哥说话,目光落在蒋济舟的八字胡上,笑得更欢,「大表哥为何留这样的胡子?我是大表嫂的话,嫁进门先让你把胡子剃了!」 没胡子多精神啊,蓄了胡子,硬生生老了几岁。 蒋济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挑眉问:「真不好看?」他自己觉得还行。 谢澜音认真点头。 表妹娇憨可爱,蒋济舟思索片刻道:「既然澜音觉得不好看,那咱们打个赌吧,若是你大表嫂嫁过来喜欢我的胡子,你给我十两银,她不喜欢,我给你二十两,如何?」 谢澜音瞅瞅他,悄悄看向斜对面的三表哥,这么不公平的赌约,总觉得其中有诈。 蒋怀舟端茶喝,放下茶碗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谢澜音心中一喜,刚要答应,二公子蒋行舟轻声咳了咳,一本正经地问兄长,「我记得去年大哥给嫂子买了支簪子,去林家做客时送出去了吗?」 话音刚落,蒋怀舟站了起来,「姑母,我去看看行李搬运地如何了。」说着脚底抹油般溜了。 蒋氏笑得合不拢嘴。 谢澜音气急败坏,对着他背影骂:「好啊你,明知道大表嫂不嫌弃大表哥还故意骗我答应,想让我输钱,你等着,看我到了西安怎么收拾你!」数落完那个又朝蒋济舟嘟嘴,「才见面大表哥就糊弄我,回头我找表嫂评理去!」 蒋济舟笑而不语。其实未婚妻也嫌弃过他,不过亲一口她就不敢嫌弃了。 「还是二表哥对我最好了。」谢澜音甜甜地夸道。 蒋行舟还没说话,那边的蒋云舟不爱听了,侧头同谢澜桥道:「看来澜音有二哥陪就够了,那我就陪澜桥表妹去逛西安城吧。」 谢澜桥笑着附和,谢澜音知道四表哥拈酸了,赶紧又去哄他。 一大家子叙旧完毕,简单用了早饭,便出发了。 蒋家四兄弟骑马守在马车旁,谢澜桥也跟着凑热闹,谢澜音挑开窗帘看外面英姿飒爽的姐姐,大声同蒋怀舟道:「三表哥,你答应到了这边要教我骑马的,别忘了!」 大姐二姐都会骑马,她也要学。 「你给我坐好了,大声嚷嚷什么。」蒋氏一把放下窗帘,皱眉将女儿拉了回来。 母亲管教,谢澜音立即老老实实坐好,乖巧极了。 这个女儿最会扮乖也最会阴奉阳违,蒋氏点了她额头一下。 外面谢澜桥前后望望,见有携家带口的布衣百姓,也有坐骡车马车的富贵人家,看方向就知道全都是朝府城去的,不禁同表哥们感慨道:「看来大家都想见识秦王爷的风采,外县的都要赶过去,城里肯定更热闹。」 蒋济舟道:「是啊,这边许久没有贵人来了,一下子来了位王爷,谁都想瞻仰龙子风采。不过我听说秦王殿下身体不适,一路都没怎么露面,今日咱们未必能瞧见其尊容。」 谢澜桥瞅瞅路旁纷纷朝他们看过来的小姑娘们,笑了,低声道:「看不到王爷,看见四位表哥,这些姑娘怕是也不虚此行了。」论容貌,她的表哥们个个都是顶尖的好。 蒋济舟扫了眼左右,笑着摇摇头。 车队之后,萧元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外面卢俊赶车,葛进坐对面看热闹,指着前面马上的几位公子道:「蒋钦果然会生儿子,瞧瞧这哥四个,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将你比下去。」 卢俊充耳未闻。 葛进忽的「咦」了声,歪过脑袋窃声道:「你看,那边穿红裙子的姑娘偷看你呢!」 卢俊还是不理他,眼睛却随意往街旁看了一眼,一片粗布衣里,只有一个穿红裙子的,是个两岁左右的女娃,被她爹爹抱着,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在啃。 卢俊暗暗攥紧了马鞭。 葛进见他下巴绷得更紧了,无声地笑,过了会儿正色道:「等会儿停下时利落些,跟前面的马车并肩。」主子爱听谢五姑娘的声音,离得远了怎么行。 卢俊回头看看车帘,以为主子想近距离了解蒋家众人,点了点头。到了西安城外,停车等候王爷仪仗时,凭着好眼力好身手,卢俊稳稳将马车停在了谢家马车右侧,中间只隔了蒋济舟蒋行舟哥俩。 「大表哥,还要等多久啊?」 谢澜音哄好母亲,稍微挑开一条窗帘缝隙,小声问道。看看外面,旁边只能看见一辆马车,前面不远是两排身穿铠甲的士兵,对面也有士兵,身后是摩肩接踵翘首期盼的百姓,都是来看秦王进城的。 蒋济舟估摸道:「大概还得等两刻钟。」 谢澜音有些失望,刚要放下帘子,旁边马车里忽的传来几声悦耳的鸟叫。谢澜音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窗帘紧闭,什么都看不见,视线旁移,却认出了那个冷面的车夫,正是在玉井楼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游客。 又碰上了,还挺巧的。 正主还没来,谢澜音嫌日光晒,不用母亲吩咐就坐正了。 枯燥地等了很久,外面突然静了下来,蒋济舟提醒表妹人要到了,谢澜音登时来了精神,迅速戴上帷帽,在母亲再三叮嘱里下了马车。还没站稳,对面也有人下来了,听到响动,谢澜音情不自禁地抬头,这一看就失了神。 第八章 那是个身穿墨色长袍腰系锦带的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纪,旁人下车时都会低头注意脚下,他却气定神闲如履平地,凤眼清冷地看向前方,俊美脸庞上不见一丝蔑视,但他举手投足里确确实实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他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来审视自家的下人。 男人容貌上乘常见,气度出尘不易得,这人不但外表超凡脱俗,气度亦清冷高华,真正是鹤立鸡群,一露面不仅谢澜音看愣了,连见多识广的蒋济舟蒋行舟也都诧异非常。 察觉几人的注视,萧元侧目看来。 蒋济舟抱拳赞道:「公子好风采!」 萧元不谦虚也不自得,颔首致意,客气疏离,然后就朝前面去了,一个字都没留。 蒋济舟看着他的背影,同二弟交流了个眼色,此人绝非凡人。 蒋行舟颔首,余光里见表妹还傻站着,应是被那位公子惊艳了,轻声提醒道:「走吧,咱们去前面看。」 谢澜音终于回神,幸好有帷帽遮掩,不必担心表哥们看见她的失态。 「这人真不知礼,大表哥夸他他竟然都不知道谦逊一下。」 长得再好,品行不端也不行,想到对方冷脸回敬自己的大表哥,谢澜音本能地不喜欢。 奇人脾气多怪,蒋济舟倒没放在心上,护着两个表妹走在中间,他与三个弟弟分站两侧。 秦王还没到,官路中央城门前,陕西总兵平西侯沈捷已经领着大小官员出城相迎了。 谢澜音盯着这些大官小官瞧了会儿,悄悄往蒋济舟那边靠了靠,「大表哥,那个人是谁?」 她上次来陕西才九岁,四年下来,就是曾经见过的人也早忘了。 蒋济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马上就道:「那是平西侯府世子沈玉堂。」 蒋家乃陕西首富,平时与官员们来往也算频繁,譬如他这次娶妻,就给沈家等官员下了帖子,帖子送过去是礼数,人家来不来他们就不强求了。 谢澜音了然,又打量了沈玉堂一眼。怪不得那么年轻就能站在第二排了,原来是世子爷,生的倒是挺好的,一身锦袍英姿勃勃,只不过…… 谢澜音忍不住朝旁边看了看,不敢露出大动作,只瞥到了那人墨色的衣摆。 天外有天,她今日才明白这话的道理。以前觉得长辈中父亲谢徽最好看,平辈里三表哥蒋怀舟最俊朗,可刚刚只是匆匆一个照面,见识过那人的龙章凤姿,谢澜音心里最超凡脱俗的美男子不由就换了人。 可惜脾气太臭了…… 「秦王殿下到,官民跪迎!」 一声高昂的传唤远远传来,谢澜音精神一震,随姐姐一起跪了下去。 萧元动作慢了一瞬,但很快也撩起衣摆跪下,低头前,目光在平西侯沈捷身上转了一圈。 沈捷四旬年纪,伟岸威严,看着秦王车驾缓缓而来,他嘴角微微翘起,领着陕西百官俯身跪迎。毕竟是王爷,当着一城百姓的面,他还是得给秦王一些脸面的,不过以后吗,秦王识趣最好,不识趣,他不介意让他领略领略什么叫虎落平阳。 ~ 秦王驾到,按理说百姓们必须都低着头,只是人人都想瞧瞧王爷,没有几个真听话的。 谢澜音仗着头上戴了帷帽,看得更加恣意。 车驾前是八个王府近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奢华气派的马车车帘垂着,窥不见里面的人。再后面就是一路护送秦王的三千府卫了,无论是骑兵还是走卒,行动都整齐有素,给人一种肃杀的感觉。 谢澜音看了两圈,还是更好奇秦王殿下,视线重新落到了车窗上。 马车停下,一片屏气凝神里,车帘动了,却是一个小太监钻了出来,甩了甩拂尘,就站在车辕上对平西侯等人道:「殿下车马劳顿,贵体抱恙,就不出来见列为大人了,诸位还请让开吧,耽误了殿下回府休息可不好。」 态度很是倨傲。 百官低着脑袋面面相觑,沈捷上前几步,朗声道:「既然殿下身体不适,臣等改日再为殿下接风洗尘!」 率先站到了官路一侧,其他官员为他马首是瞻,纷纷效仿,转瞬城门前就空了出来。 小太监满意地点点头,拉长声音道:「走吧,回王府……」 随着他尖细的声音落下,车马再次动了起来,陕西气候干燥,风一吹,尘土飞扬。 尘土从帷帽底下钻了进来,谢澜音嫌弃地皱眉,等仪仗全部进城不用再跪了,她第一个起身往回走,小声抱怨,「跪了这么久,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还白白吸了这么多土,不愧是王爷,架子真够大的。」 蒋济舟笑着跟着她,到了马车前,伸手扶她上去。 谢澜音低头,轻薄的帽纱被风吹起,露出半张娇美侧脸,红唇嘟着,饱满诱人。 后头葛进看得一愣,马上瞥向自家主子。 萧元已经收回了视线,神色淡然。 葛进暗暗撇了撇嘴,人美音甜就是吃香,主子挨了数落都不生气。 日上三竿,谢澜音等人终于进了城门。 「早知道根本看不见贵人的面,我就不来了。」谢澜音小声跟母亲抱怨。 长这么大,不算刚刚远远一瞥的平西侯,她见过的最高的官便是祖父谢定,正三品的参将,其次是杭州知府,京城她小时候也去过,但那时人小大人管得更严,只能乖乖待在长辈们身边,没有出门看热闹的机会。如今来了西安还以为能看到位王爷,谁想白等一场? 女儿嘟着小嘴儿,好像小时候丈夫答应带她出去玩最后却食言后不高兴的样子,蒋氏笑着拍拍女儿的手,柔声道:「贵人贵人,还不是跟咱们一样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就是身份高些,没什么好看的。澜音别气了,快到你舅舅家了,别让你舅舅舅母误会。」 想到多年未见的舅舅舅母,谢澜音立即忘了那点不愉快,凑到窗前看街上的热闹。 「娘,我记得那颗榆树,拐进那条巷子就到舅舅家了是不是?」 离了热闹繁华的主街,附近渐渐安静了下来,官员们的府邸都在城中城东一带,富商们多集中在城西,蒋家所在的榆荫巷更是被百姓们称为元宝巷,意思就是这条街遍地都是元宝。谢澜音九岁时在舅舅家住了两个月,她没有捡到元宝,却记得三表哥上树给她摘榆钱吃。 忆起童年趣事,谢澜音从右车窗探出脑袋,笑着朝马上的表哥眨眼睛,「三表哥,你还记得那年你摘榆钱给我吃,跳下来时不小心崴了脚被舅舅罚闭门思过三天的事吗?」 蒋怀舟瞪她,「你还好意思笑?因为你我挨了多少次罚,这次喝完喜酒你就回去吧,别住太长了,反正我们这儿尘土多,你也不喜欢。」 他嘴贫,谢澜音赌气,从车里放东西的黄梨木小架子上捏了一颗桂圆干朝他丢了过去,「我愿意住几天就住几天,要你管!」 蒋怀舟眼睛尖,一把将桂圆干接住了,笑眼看表妹,再单手捏破桂圆放进口中,跟着把壳儿朝表妹丢了过去,得意洋洋。 谢澜音连忙放下窗帘,水润润的桃花眼里都是笑。 自家堂兄妹间不是很亲,她喜欢这边的四个表哥。 第九章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车队没拐弯时小厮就报给主子们了,唯一的妹妹回家了,蒋钦高兴非常,与妻子李氏提前赶到门口。李氏原本是蒋钦的大丫鬟,温柔贤惠能管家,头脑聪明会算账,婚前婚后都是蒋钦的贤内助,同蒋氏关系也一直都很好。眼下蒋氏领着两个外甥女来了,李氏比丈夫还高兴,谢澜音坐在马车里,她先看到了骑马的谢澜桥,惊喜道:「澜桥也会骑马了啊?」 「舅母!」谢澜桥翻身下马,三两步跑到舅母跟前,用力抱住了她,埋在舅母怀里撒娇,「舅母我好想你啊,要不是怕我娘担心,我早自己骑马过来了,才不跟她们磨磨蹭蹭的。」 四姐妹里,谢澜亭不苟言笑,谢澜音娇气可人,谢澜桥这个中间的则是在外面能当精明的少年郎,在亲人面前亦会嘴甜撒娇。 外甥女嘴甜,李氏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夸了一顿,然后牵着谢澜桥去了马车前。 谢澜音早等不及了,抢在母亲前面探出身子,甜甜地喊舅母。 十三岁的小姑娘穿了身桃红的褙子,笑起来明眸皓齿人比花娇,哪还是曾经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分明变成了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李氏看愣了一瞬,跟着松开谢澜桥的手,亲手扶谢澜音下来,惊艳地道:「澜音怎么长这么好看了,舅母差点没认出来,不行,舅母不许你走了,留在这边给舅母当女儿吧!」 谢澜音瞥向那边的蒋怀舟,委屈哒哒地告状,「可三表哥让我喝完喜酒就走……」 桃花眼里仿佛真的含了水雾,楚楚可怜,唇角却翘了起来,狡黠可爱。 李氏立即狠狠瞪了三儿子一眼,「多大年纪了还胡说八道,再敢欺负澜音,我把你轰出去!」 母亲胳膊肘往外拐,蒋怀舟认怂,决定回头再收拾表妹。 「大嫂别听澜音瞎说,分明是她欺负了怀舟一路,你别再惯着她了。」蒋氏随后下车,伸手要戳女儿额头,谢澜音忙躲到舅母身后,瞧见那边已经年过四旬却依旧俊逸儒雅的舅舅,赶紧跑过去跟舅舅撒娇。 妹妹领着外甥女回来,家里比过年还热闹,蒋钦摸摸三外甥女澜音的脑袋,目光在谢澜桥跟次子蒋行舟身上转了一圈。谢徽抢走了他的宝贝妹妹,那四个外甥女里他怎么也得抢个回来当儿媳妇。澜亭看妹婿的教法颇有留着招赘之意,澜音年纪跟三子比较般配,只是儿子风流,娶哪个都委屈外甥女了,幺子才十六,亲事不急,这样看来还是澜桥与次子更合适。 等大儿媳进门了,他就跟妹妹谈谈此事。 一行人先去屋里叙旧。 人多热闹,聊着聊着就要吃饭了。 蒋家有钱,院子占地极广,得了外甥女后,李氏同丈夫商量,在蒋氏闺阁后依景新建了四座院子,留着外甥女们过来住。蒋氏得知后嫌破费,一年也住不了几天,姐妹四个住她院子里的厢房就够了,李氏回信却道外甥女们婚嫁了也得过来串门,到时候携家带口的,当然得单住一个院子。蒋氏哭笑不得,心里又十分感动,旁人都说大嫂高攀大哥,只有她知道大嫂的好,大哥能娶到这样的妻子才是蒋家的福气。 饭后谢澜音姐俩就回了各自的院子休息。 谢澜音的院子叫邀月阁,两进的小院有池有亭,暮春时节,风景秀丽。谢澜音来过一次了,眼下就跟回到自家一样,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后,躺到舒适的床上歇晌。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她是真的累了,陡然放松下来,竟睡到黄昏才醒。 「姑娘,下午小姑奶奶派人送信来了,说她身子重就不过来了,请姑娘们有空去那边玩。」 桑枝伺候姑娘梳头,鹦哥在旁边帮忙打下手,轻声同姑娘说下午发生的事。 谢澜音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撇撇嘴道:「谁高兴去她家?」 她有两个姑母,大姑母跟父亲是一母同胞,现在在京城当官夫人,也是谢澜音心里唯一的姑母。另一个乃继祖母的小女儿谢瑶,今年才二十二,十五岁出嫁时谢澜音已经记事了,记得谢瑶是如何讽刺母亲出手小气的,记得谢瑶身边的丫鬟背地里都说母亲是卑贱的商家女儿,更记得谢瑶出嫁前,摸着她脑袋,笑眯眯告诉她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这样的身份,将来只能给人当小妾。 谢澜音那会儿年仅六岁,因谢家的男人都没有妾,她对妻妾懵懵懂懂,只知道谢瑶说的肯定不是好话,回去问母亲,母亲脸色十分难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谢澜音就去问乳母,拐着弯问的,才得知妻与妾的差别。 自那以后,谢瑶再回娘家,谢澜音只当她说的话都是耳旁风,离得远远的,后来谢瑶的丈夫方泽调到陕西当官,谢澜音很是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常常见到这个招人厌的姑母了,谁料方泽不知是运气好还是真有本事,而立之年竟迅速升到了西安知府的位置,成了舅舅家头上的父母官。 谢澜音料到这次过来免不了要与那边打交道,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我听金珠姐姐说,夫人回信儿了,明日让两位姑娘过去请安。」知道姑娘心情不快,鹦哥放低了声音。 金珠是谢澜桥身边的大丫鬟,谢澜桥爱钱,院里大小丫鬟取名都跟钱有关。 谢澜音听了,嘴角抿了起来,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再嫌恶谢瑶,那都是正经的亲戚,母亲身为长嫂可以不去看小姑子,她与姐姐是小辈,不去肯定会招来闲话。这要是在别的地方,谢澜音不在乎被人指责不懂礼,可这是西安啊,她们不能连累舅舅舅母。 「去就去,送完礼见个面就回来。」打扮好了,谢澜音轻声嘀咕了一句,领着丫鬟去了前院。 李氏也正在跟蒋氏数落谢瑶,「身子重?她才四个月,嫂子千里迢迢过来,就是六个月她也该领着孩子过来看看!既然她不将你当嫂子,你也不用惯着她,明儿个澜桥澜音哪都不用去,乖乖留在家里陪我吧!」 当初谢徽提亲,得知他有个继母,李氏就不大愿意,拗不过傻妹妹才允了嫁。妹妹在杭州的日子她不清楚,可单看谢瑶目中无人的猖狂样,就能猜到谢家老太太陈氏是什么德行。 蒋氏心里平平静静的,劝解她道:「有什么值得气的?不过是走一圈做做面子活,澜桥澜音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待不上一刻钟就出来了,大嫂安心准备济舟的婚事吧,就差五天了,东西都齐全了吗?」 她要转移话题,李氏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呢?」 蒋氏无奈地笑,都生了四个女儿了,她继续疯,女儿们还不得跟着疯啊? ~ 方家。 谢瑶懒懒地靠在榻上,听小丫鬟回话,得知明日两个娘家侄女会来,她笑了笑,「好啊,几年没见了,我也瞧瞧她们都长成了什么样。」 她没有旁的吩咐,小丫鬟低头退了出去,出门时一不留神撞上了刘嬷嬷。 第十章 刘嬷嬷是谢瑶的乳母,乃谢瑶身边最得脸的人,她揉揉被撞疼的胳膊,伸手就去掐小丫鬟的脸,「没长眼睛是不是?现在夫人怀着身子,你这样毛手毛脚的,哪天不小心撞到夫人怎么办?我看你是不想在这儿伺候了,那我这就去回禀夫人,赶紧卖你出去,趁早如你的意!」 小丫鬟咧着嘴哭,连连告饶。 刘嬷嬷狠狠推她出去,继续骂了几声才转身进屋。 谢瑶皱眉看她,「好好的又发什么火?」 她最大的乐趣就是逗蒋氏的女儿们,心情正好的当头,身边人小题大做添晦气,自然不喜。 刘嬷嬷见夫人还悠哉悠哉的,想到在花园里看到的情形,胸口更堵了,凑到谢瑶耳边小声道:「夫人,刚刚老爷领着姑娘在湖边垂钓,那个贱女人打扮地花枝招展地去了,故意装作不会钓鱼,让老爷教她……」 谢瑶猛地坐了起来,拧着帕子瞪着眼睛,「老爷教了?」 刘嬷嬷没吭声,一张老脸阴沉沉快要下雨似的。 男人就没个好东西,花似的美人主动送上来,谁会拒绝? 谢瑶懂了,气得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望着窗外道:「走,我倒要瞧瞧,当着我的面他还教不教!」 刘嬷嬷连忙服侍她穿鞋更衣,再扶着人慢步赶向湖边。 方家的花园旁。 西安知府方泽一身青衫站在表妹杜莺儿身后,看似在教她如何垂钓,眼睛却看进了杜莺儿的衣领。杜莺儿今年十五了,正是花样的年纪,人长得美,身段更是傲人,胸脯几乎快要包不住了,将衣襟高高撑了起来,透过衣领只能窥见一缕春光,半遮半掩的最是撩人。 「好了,我会了,表哥你走开吧。」男人目光火热,杜莺儿哪能察觉不到,虽是有意为之,光天化日这般也挺羞人的,轻轻往旁边挪了挪。 丫鬟们都打发下去了,方泽瞅瞅旁边才七岁的女儿,右手依然攥着表妹的手,放在鱼竿上,左手却悄悄揽住了杜莺儿的腰,侧过身子掩饰,「表妹今日用的什么香?」 「表哥……」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杜莺儿急了,怕他当着女儿的面胡来,慌得要躲,方泽紧紧抱住,呼吸重了起来,「表妹,你今天真好看,一会儿你领人出去逛铺子,去明月楼等我。」 表妹聪明,勾着他又轻易不肯给他,方泽偏偏就吃她这套,就算动不了真格的,能搂搂抱抱腻歪一下午也好,总好过在家陪谢瑶。 杜莺儿嗔他一眼,刚要说话,瞥见那边谢瑶主仆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看着谢瑶手扶肚子的动作,杜莺儿眼里闪过一道恨意,表哥已经答应娶她了,只等谢瑶生孩子时做些手脚,既要了谢瑶肚里可能有的男娃又能让谢瑶死了,腾出位置给她。可杜莺儿不愿意,谢瑶肚子里的是女儿还好,将来添点嫁妆也就嫁了,是个儿子,她还得费次事。 不如…… 有了主意,杜莺儿假装没看到谢瑶主仆,红着脸低下头,抿唇道:「我不去,上次我,我洗了半天手才去了味儿……」 还没彻底开苞的美人,说起这种天真抱怨的话最是让人把持不住,方泽强忍着身上的火,凑近她耳朵道:「没事,这次表哥不欺负你了,咱们……」 「你们在做什么!」 他只是说悄悄话,从谢瑶的角度看过去却像是亲嘴,登时胸口血气翻涌。当着女儿的面两人都敢这样拉拉扯扯,私底下是不是已经行了苟且之事? 怒火攻心,谢瑶狠狠瞪着匆匆分开的两人,如果眼刀子能杀人,方泽杜莺儿已经死了千百遍了。 「表嫂你误会了,表哥在教我钓鱼,真的,不信你问阿菱。」杜莺儿白着脸站在方泽旁边,一副被人抓包的心虚样子,偏还要努力掩饰。 七岁的方菱早在母亲大吼着过来时就站起来了,紧张地看着大人们,听表姑姑提起自己,父亲母亲也都盯着她,小丫头本能地点头,望着母亲道:「娘,表姑姑不会钓鱼,爹爹……」 「闭嘴!」女儿胳膊肘往外拐,谢瑶气上加气,瞪着女儿道:「我让你说话了吗?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是不是连你也盼着我早点死了,好让她给你当娘?」 她指桑骂槐,方菱却听不懂,只当母亲在骂她,当即哭了出来。 杜莺儿忙走过去安抚,将小姑娘搂到了自己怀里,皱眉对谢瑶道:「表嫂不喜欢我误会我,有什么气直接朝我撒好了,你骂阿菱做什么?」 这人勾引她的丈夫,现在还敢哄她的女儿,好像她才是恶人一样,谢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去扯女儿,「阿菱是我女儿,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你凭什么多嘴?」 母亲声音尖细,方菱怕挨打,低头往杜莺儿怀里钻,谢瑶愣了愣,跟着加大力气抢人,嘴上骂得更厉害,「你个死丫头,我才是你娘,还不给我过来!」 看着面前柳眉倒竖的女人,杜莺儿咬了咬唇,一边使劲儿将想要离开的方菱放自己这边拉,一边扭头求方泽,「表哥,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啊!」 却是谢瑶狠狠抓了她手一下,杜莺儿正愁没机会,借着身形遮掩踩住谢瑶的裙子,谢瑶往后倒的同时,她也受惊般迅速后退,惊恐地看着自己被抓出四道血痕的手背。 方泽一个大男人,懒得跟女人们动手,本想等两大一小分开后再劝劝的,没想变故陡生,有孕的妻子拉着女儿倒了下去,心尖上的表妹更是被抓了一手的伤。方泽再也没法置身事外,安抚地看了表妹一眼,见表妹含泪点头,这才去扶妻子。 「疼……」谢瑶肚子针扎似的疼,眼里没了杜莺儿,只剩俯身过来的丈夫,紧紧抓着他的手,「孩子,快请郎中……」 方泽大惊,难以置信地看向妻子身下。 谢瑶穿的是白底的衣裙,此时被她压着的一侧裙摆却红了,似水流蔓延,那红色还在继续往外洇。 ~ 蒋家。 饱饱睡了一个懒觉,谢澜音起床打扮,走到衣橱前,亲自挑了身海棠红的妆花褙子。 「戴那根镶红宝石的海棠花簪。」鹦哥打开首饰匣子,谢澜音看了看,选了最耀眼的簪子。 谢瑶一直拿她官家千金的身份讽刺母亲,连带着她们四姐妹也不待见,暗地里实则羡慕她们大房的钱财,如此谢瑶越羡慕什么,谢澜音就越要给她看什么,谢瑶心里不痛快了,她就舒坦了。 「到了那边别惹事,见过面就早点回来。」蒋氏不放心地嘱咐两个女儿。 「知道了,我们还要回来帮舅母的忙呢。」谢澜音笑得格外乖巧。 蒋氏最不信她,得了次女谢澜桥的保证才略微放心,与李氏去送女儿们出门。 三公子蒋怀舟负责领路,因为方家住在城东,与秦王府挨得近,蒋怀舟就故意领着人从秦王府后面那条街走,路过王府时同两个表妹介绍道:「陕西曾经有位郡王,后来获了罪,府邸就空了下来,这次修缮过后拨给了秦王殿下,是城里最气派的府邸。」 出门做客,谢澜桥穿了女装,与谢澜音坐在马车里,姐妹俩一起探头瞻仰王府威仪,却只见围墙高耸,巷子里的寂静更加凸显了这王府的威严。 第十一章 「光是围墙有什么好看的。」谢澜音很快放下了左边的帘子,悄悄挑开了右边的,这条街多是官家宅子,谢澜音见惯了曲径通幽的江南园林,就想瞧瞧陕西的民宅,回头讲给妹妹听。 可惜门口太窄,车轮几次转动马车就过去了,除了影壁看不清什么,谢澜音渐渐没了兴致,打算再看一户就不看了。 谁料马车走到那宅子的门口,谢澜音随意看过去,意外看见了人影。三个人,领头的男人身穿灰色锦袍,头戴玉冠,丰神俊朗却凤眼清冷,目光相对,谢澜音只觉得那双眼睛要透过帘缝直接看到她心里,莫名心慌,倏地放下了帘子。 窗帘落下,马车继续前行,很快就走出了一顿距离。 葛进没看见车里的姑娘,却认得那个车夫,再望望马车另一侧的男人背影,低声同主子道:「公子,是谢家的马车。」 萧元已经拐弯朝相反方向走了,低低嗯了声,表示听见了。 葛进看着主子冷漠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猜错了,主子或许只是喜欢听谢五姑娘说话,对她的人并没什么兴趣,否则怎么会如此冷淡?刚刚马车经过时主子脚步一点都没慢的。 意识到自己可能自作聪明了,葛进及时闭了嘴,没再提谢家的事。 耳根清净了,萧元继续前行,脑海里却闪现方才看到的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初出山林的麋鹿好奇地张望,撞入他的眼睛,她又惊讶又有点慌,马上藏了起来。 她慌什么? 再次拐弯,萧元侧目朝巷子里望了过去。 然而马车已经拐进了另一条街,空荡的巷子里寂静无声。 萧元看不见的地方,蒋怀舟策马靠近车窗,低声提醒两个表妹,「前面就是了。」 车厢里面,谢澜音就跟没听见一样,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上的镯子,耳边是昨晚从表哥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原来方泽的妹妹嫁给了沈捷麾下一个心腹将领当填房,正式与沈捷攀上了关系,怪不得这么快就升到了西安知府。这样看来谢瑶眼光还不错,当初方家身份可是不如谢家的,方泽凭着出众的容貌气度才得到了祖父陈氏的认可。 可惜归根结底还是靠姻亲才升的官。 这样想来,对那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方姑父,谢澜音也没什么好感。 车停了,姐妹二人下了车,就见一身着素色衣裙的妙龄姑娘领着丫鬟从里面走了出来,容貌妍丽,身段婀娜。 谢澜音看向姐姐,有点不懂了,此人是谁?按道理,谢瑶好歹该派刘嬷嬷出来接她们的吧? 「是澜桥澜音吧?」看清门口两个水灵灵娇俏俏的姑娘,杜莺儿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艳,笑着道:「早就听闻谢家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来来,快进去坐,你们姑母身子不舒服,托我来接你们,我呢,是阿菱的表姑姑,你们不嫌弃的话也喊我一声姑姑好了。」 谢澜桥朝她苦笑,「看您跟我们差不多的年岁,喊您姑姑……实在有点叫不出口啊。」 杜莺儿掩唇笑,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收敛了笑意,叹气道:「好了,我先领你们去看你们姑母,等会儿咱们再聊。」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澜桥点头,朝妹妹使了个眼色。 谢澜音乖乖跟在姐姐身旁,看着前面杜莺儿窈窕的身影,一时半会儿却记不起她是方泽哪个亲戚家的表妹。 很快到了上房,听说谢瑶卧床不起,蒋怀舟不适合再往里走,停在了前面的厅堂。谢澜音姐妹跟在杜莺儿身后,才走进后院,就听里面传来了谢瑶声嘶力竭地叫骂:「想纳她进门?方泽你做梦,我告诉你,我宁可跟你和离也不会同意让她进门!」 「那就和离好了。」男人声音平静,不高不低地传了出来。 谢澜音脚步一顿,脑袋有点不够使了,询问地看向姐姐。 谢瑶不是怀孕了吗?怎么突然又要和离了? 一声「和离」,谢瑶如被人掐住了喉咙,突然说不出话了,不敢相信地盯着对面的方泽。 这是她的丈夫,八年前花灯会上,他提着花灯对她笑,温润如玉恍然似仙,她一见倾心,母亲嫌弃方家官职不高,她不嫌弃,一心要嫁他。婚后夫妻俩如胶似漆,她随他千里迢迢来到陕西,他升官了,她高兴,他娇娆的表妹来投奔,她拈酸她委屈,却也没想过离开他。今日杜莺儿害她小产,郎中说她以后可能都生不出孩子了,丈夫不惩治杜莺儿,竟然还想纳她进门? 谢瑶怎么能答应?丈夫纳谁都行,唯独不能纳杜莺儿! 她赌气用七年多的夫妻情威胁他,让他知道她的决心,可他居然平平静静地答应了? 「你再说一遍!」 谢瑶紧紧抓着褥单,身上疼的厉害,可她不在乎,只想听他将话收回去。 她不信丈夫真的不要她了! 方泽看着床上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的妻子,眼里只剩不耐。 娶谢瑶,是希望借谢家的势力,也为谢瑶的美貌动了心,没想到婚前谢瑶娇俏可人,婚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都要管着他,一到了朝廷要调官的时候,她就劝他多送些礼,比母亲还啰嗦,仿佛他升不了官多委屈她似的。等他凭自己的本事升任知府,谢瑶依然不识趣,他出门应酬逢场作戏她也要闹,自己生不出儿子,还不许他纳妾。 方泽早厌烦她了,如今他攀上了沈家这根高枝,也不用再顾忌谢家。之前打算在谢瑶生孩子时动手脚,假装成难产,对谢家也好交代,如今谢瑶自己将孩子折腾没了,他不用再顾念什么颜面,想出了这招激将法。 「你要和离,我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方泽走到窗前,透过窗棱见院子里两个小姑娘转身要走,他无声地笑,朝外面请道:「澜桥澜音,你们进来,刚刚你们姑母要与我和离,你们姐妹既然听到了,便来做个见证吧,回杭州后替我作证解释清楚,免得岳父岳母以为是我欺负人。」 昨日他没派人去蒋家报信,为的就是现在。谢瑶最看重脸面,不肯在谢家大房面前露怯,此时被两个侄女亲耳听到她主动提出和离,她心里就是再后悔,也会坚持下去。 院子里,谢澜音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知道谢瑶夫妻为何争吵,也懒得知道,可她太了解谢瑶的性子,被谢瑶知道她们姐妹听见了,肯定会一根筋要和离。谢澜音不想谢瑶和离啊,和离了,谢瑶肯定得搬回杭州,与自家人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活。当初谢澜音好不容易盼到谢瑶出嫁了,自然盼着谢瑶这辈子都不再回去。 然而现在被方泽戳破了…… 谢澜音看向姐姐。 谢澜桥与妹妹想到一处去了,想了想,她领着妹妹转身,往屋里去了。 直接走了,谢瑶不清楚她们的心思,极有可能赌气和离,她们好好劝劝,或许谢瑶就改了主意。 「姑父姑母,这是怎么了?」行礼过后,谢澜桥关切地赶到了谢瑶床前,忧心问道:「姑母生病了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早知姑母病了,我娘肯定也会过来探望姑母的。」 第十二章 说完皱眉质问旁边的刘嬷嬷,「姑母卧病在床忘了告诉我们,你怎么不知道送信儿过去?」 刘嬷嬷看这俩姐妹不顺眼,但她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什么,当即跪了下去,哭丧着老脸道:「两位姑娘,不是老奴不想,实在是这事来的太急……夫人孩子没了,老爷不柔声宽慰,居然在这当头提出纳妾,夫人能不急吗?一着急说了气话,请姑娘们快劝劝老爷夫人吧,一夜夫妻白日恩,大小姐才七岁,没了娘她得多伤心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为了不让谢瑶回杭州给自家人添堵,谢澜音再懒着搀和,还是朝方泽走了两步,乖乖巧巧地道:「姑父您先消消气,大人的事澜音不太懂,只知道姑母那话绝不是真心话,姑母刚失了孩子,心里悲痛,姑父就别把她的气话当真了,有什么事等姑母养好了身子,你们再坐下来好好商量?」 小姑娘虽然才十三,因个子高挑,瞧着已经像个大姑娘了,眉如新月眼若桃花,娇娇俏俏站在那儿,仿佛屋里突然开了朵花似的。单单这天仙似的模样便让人醉了心,再看她红润的唇说出媚骨的娇娇话,方泽半边身子都快酥了。 屋里就他一个男人,女眷们都盯着他,将他的失态看得清清楚楚的。谢澜音气得像吞了只蝇子,谢瑶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形容,谢澜桥同样沉下了脸,而最担心最着急的莫过于杜莺儿了。 一旦表哥改口,这妙计就白搭了! 「表哥,澜音侄女说的对,表嫂只是气话,您当真做什么?」杜莺儿三两步走到谢澜音身前,先挡住方泽视线才很是自责地道:「我知道表哥是为了我好,可表嫂的身子最要紧,咱们的事还是等表嫂养好了再说吧。」 嘴上说着善解人意的话,美眸却含嗔带怨地望着方泽,隐含提醒。 谢澜音再美,那都是方泽的侄女,就算他动了花花心思,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那又何必为了水中的月亮继续与一个不能生养的谢瑶纠缠下去?况且杜莺儿有自信,论美貌,她并不比谢澜音差什么,是个聪明人都知道该选谁。 方泽确实不傻,经人一提醒,理智很快就回来了,心情沉重地对谢澜音姐妹道:「我也不想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但你们姑母行事莽撞害了我方家的骨肉,她不反思自己,反而污蔑孩子表姑,刁蛮跋扈,哪里有半点当家主母该有的样子?既然她主动提出和离,那就这样罢,你们谁也不用再劝,我这就去写和离书。」 「老爷,您不能如此狠心啊!」刘嬷嬷急得追了上去,抱住方泽的腿,脑袋却望着谢澜音姐妹哀求,「两位姑娘,求你们帮帮劝劝吧,求你们了!」 谢澜音还记得刚刚方泽看她的恶心眼神,才不想再跟他打交道。 谢澜桥早挡在妹妹身前了,平时那么精明的人此时却露出了几分无措,垂着眼帘道:「这,这事我们小辈儿不好插手,回去我们会禀明母亲,由母亲出面吧。」 方泽明显是个好色的,占了妹妹的便宜还能保持理智,可见是铁了心了,她们多说无益。 小姑娘们识趣,方泽冷笑,一脚将刘嬷嬷踹开,叫上杜莺儿走了。 蒋氏不喜谢瑶,料她也不会真心劝说,兴许还会幸灾乐祸,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无情的丈夫走了,侄女们劝说不管用,在谢瑶眼里就没了用途,反而恼怒自己在她们面前丢了人,不禁将一肚子火都发在了她们身上,「谁让你们随便开口的?是我懒得再面对他那副虚伪的嘴脸,是我不要他了,谁用你们求情?一个个都自以为是,敢情蒋氏就是这么教你们的?那种忘恩负义的男人,也只有你们才稀罕!」 「原来姑母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谢澜桥冷笑,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全是讽刺,「姑母那么聪明,那我问问你,那位表姑娘在方家住多久了?既然想当妾室,为何拖延到现在?我看人家才是真的聪明,将姑母的性子早摸透了,姑母刚小产她便怂恿姑父来提纳妾的事,激你冲动提出和离。现在好了,姑母如愿以偿,和离后不用再面对姑父,那位表姑娘也不用做妾了,直接当正经的知府夫人,有了闲心还可以拿阿菱妹妹发泄对姑母的恨,果然都是聪明人,确实不必我们姐妹自作聪明,澜音,咱们走。」 谢澜音点点头,临走前也补了一句,笑着朝谢瑶道:「姑母,您嫁的远,祖母常常念叨想你呢,这下您和离回去了,祖母肯定特别高兴,还有您平时交好的姐妹们,又可以请您过府叙旧了。」 只有方泽会激将法吗?她们也会,她就不信谢瑶甘心成全杜莺儿。 「怎么回事?」蒋怀舟一直在前面等着,见两个表妹出来时脸色都不大好看,疑惑地问。 「出去再说,晦气死了。」谢澜音绷着脸道,男人色眯眯的目光就像蜘蛛网落在了她身上,挥之不去,她只想快点回家洗个澡。身为长辈,方泽居然对侄女动了色心,这般不堪,如果不是谢瑶那么招人厌,谢澜音怎么也不会反对她和离。 但她也没那么傻,做不到高高兴兴地将个烫手山芋接回家。 是,那也是谢瑶的家,但若不是陈氏勾引祖父,哪里会有谢瑶? 想到曾经陈氏也像杜莺儿一样在故去的祖母面前厚颜无耻耀武扬威,谢澜音就浑身都不痛快。被女人勾走的男人不是好东西,这种自甘下贱勾引有妇之夫的,活该她的子女受报应。 回到舅舅家里,谢澜音先回自己的院子沐浴。 谢澜桥去寻母亲,将方家的事情说了。 蒋氏思前想后,又气又头疼,气方泽故意拖她的女儿们下水,头疼该怎么劝谢瑶。不劝离,得罪的是西安父母官方泽,劝和离,谢瑶回家,陈氏会是什么脸?不去又不行,多少街坊在看着。 她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糟心亲戚? 和离是大事,想装不知道都不行,蒋氏让女儿去歇着,她准备马上去方府看看。 李氏陪她去。 谢瑶正在气头上,听说她们来了,八成是来看热闹的,气得砸了药碗,「不见,让她们走,我不用她们假好心!」出嫁前她对蒋氏冷嘲热讽,蒋氏怎么可能关心她的事? 短短一日功夫,刘嬷嬷就急得嘴角起了个火泡,一边弯腰收拾碎碗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她,「我的夫人啊,澜桥姑娘的话您没听懂吗?您真答应和离了,那贱人第一个拍手叫好,您甘心成全她?蒋氏是长嫂,辈分摆在那儿,李氏虽不是官夫人,她家有钱,平西侯夫人看到她也会给两分薄面,有她们帮忙劝说,老爷会听的。」 女人和离不是多光荣的事,就算再嫁一般嫁的都不如头一个,更何况自家夫人身子都毁了,说难听了就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怎么会有好男人要?与其低嫁,不如继续跟方泽过,回头给他纳几房妾,生了儿子抱个放到膝下养,照旧当四品官夫人。 谢瑶自小被爹娘当成掌心宝养大,能忍受杜莺儿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昨晚她没了孩子,方泽不见半分难过,心心念念只惦记着杜莺儿,可见心里早没了她,她即便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将来夫妻也是同床异梦。 第十三章 谢瑶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她宁可回家当老姑娘,也不想委屈自己。 只不过她也不能便宜杜莺儿就是。 心思转了转,谢瑶揉着额头躺好,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道:「请进来吧。」 刘嬷嬷以为她听进去了,喊来小丫鬟端走碎瓷片,她出去迎人。 蒋氏一进屋,谢瑶便望着她哭,「大嫂,我命好苦啊……」 她受了这么多委屈,想要落泪都不用装的,真的就哭了。 蒋氏受宠若惊,实在没料到谢瑶会跟她诉委屈,疑惑地跟李氏对个眼色,一起上前劝她,「好了,妹妹先别哭了,对身体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澜桥她们小,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妹妹为何闹和离?」 谢瑶抽搭着讲给她听。 蒋氏就说了一些劝她别冲动的套话,不愿牵涉其中,免得真和离了陈氏谢瑶都赖在她头上。 刘嬷嬷心里清楚,这两人在夫人面前说啥都没关系,关键得去劝方泽,便在旁边哀求地道:「大夫人,舅太太,老爷那边还在气头上,您二位帮忙劝劝吧,老奴身份低微,老爷不听我的啊。」 「不用了,」不等蒋氏答应,谢瑶擦擦眼睛,望着李氏道:「嫂子们要准备济舟的喜事,还是先别管我们的糟心事了吧,他再想和离,也不可能现在就将我撵出去,嫂子们真可怜我,等济舟成完亲再过来看看我就够了。」 「也好,兴许方大人也只是一时气话,过两天你们就和好了,这么久的夫妻情分,哪能说放下就放下。」李氏感慨着接过话,拍拍谢瑶的手道:「那我们过阵子再来看你,妹妹先什么都别想,养好身子要紧,什么也不如这个重要。」 谢瑶含泪点头,瞅瞅肚子,声音低了下去,「我这里药味儿重,嫂子们快回去吧。」 「好,妹妹安心休养,我们改日再来。」看着过于懂事的小姑子,蒋氏压下心中疑惑,与李氏告辞离去。 上了马车,李氏先问妹妹,「不对啊,她今儿个怎么这么反常?听澜桥的意思,之前还迁怒她们姐俩着,怎么一下子就老实了?莫非是怕方泽铁心和离,盼咱们给她撑腰?」 蒋氏暂且也想不到别的理由,看看嫂子,想到自己一过来就连累嫂子跟着跑,歉疚道:「好了,这边咱们先不管,嫂子安心操持济舟婚事吧,这可是咱们蒋家第一次娶媳妇,千万别出了差错。」 提到儿子的婚事,李氏马上笑了,跟妹妹夸起未过门的儿媳妇来。 那边刘嬷嬷目送马车走了,急匆匆回了后院,不解道:「夫人,您怎么不让她们帮忙?」 谢瑶自有主意,反问她,「老爷去哪了?」 刘嬷嬷抿抿唇,心虚地看她一眼,结结巴巴道:「好像,好像去闻声苑了……」 闻声苑,是杜莺儿的住处。 谢瑶听了,并未动怒,闭上眼睛躺了会儿,忽的叹了口气,「去请姑娘过来。」 既然她不能生了,那女儿她必须带走,娘俩相依为命,也免得女儿留在这边被继母磋磨。 刘嬷嬷出去打发小丫鬟去请人,七岁的方菱很快就赶来了,进屋看到生病的母亲,小丫头止不住泪,伏到母亲怀里哭,「娘,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她说话了,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什么都听娘的,娘你别吓唬我……」 女儿依赖她,谢瑶心里软了一块儿,打发刘嬷嬷出去,她抱住女儿轻轻地拍,声音轻柔,「阿菱,你爹爹不要我了,你想跟他过,还是跟娘一起回杭州外祖母家?娘跟你说,杭州很美,那里……」 「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方菱不在乎杭州美不美,只想跟着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 谢瑶再也忍不住,抱紧女儿哽咽起来。 娘俩相拥落泪时,闻声苑里,方泽也正在抱着杜莺儿亲。 男人终于决定和离了,这事已经成了八分,杜莺儿心里高兴,愿意让他多占点便宜,只是等她发现方泽的手越来越不老实时,杜莺儿急了,喘着气求他,「表哥,表哥你别这样……」 「和离书我都写好了,难道你还不信我?」方泽近乎粗鲁地将表妹的手扭到她身后,抬着她下巴问,目光幽幽,「表妹,我知道你怕什么,怕我事后不负责,以前事情没定,我不碰你,但现在我彻底跟她闹僵了,你还不信我,那可真让我寒心的。」 与谢瑶成亲多年,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感情,为了杜莺儿他要抛弃妻子,这女人竟然还要吊着他? 男人脸色冷了下来,杜莺儿心里犯怵,忙装羞垂下眼帘,细声道:「不是,我当然信表哥,我,我只是想留到咱们,成亲那天……」 她识趣,方泽声音温柔下来,继续在她耳畔流连,「她坐完小月子我就打发她走,然后马上娶你过门,最多一个月。表妹还担心什么?给我吧,你看我想成什么样了?」 将她抵在橱柜上,让她感受他的不能忍。 杜莺儿还是不愿意,一天没正正经经嫁给他,她心里就不安生。刚要再想个委婉点的借口,身子突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杜莺儿吃了一惊,抓着他衣襟求饶,「表哥,表哥你……」 说了一半,硬生生被人丢到了床上,眼看着男人开始扯衣裳,杜莺儿真的怕了,哭着求他,「表哥,再等等好吗?我,我怕……」 「怕什么?」方泽拽着她腿将她拖了出来,毫不怜惜地压了下去,眼里隐含威胁,「表妹,我喜欢你的聪明,可我告诉你,男人的耐性都有限,饿极了,很有可能就去别处了。」 杜莺儿脸色一白,紧张又不安地望着他,「表哥不想娶我了?」 吓唬完了,方泽再温柔地送上甜枣,亲亲她道:「娶,我最喜欢莺儿了,不娶你娶谁?好莺儿,别怕,表哥会轻点的……」 言罢不再给她啰嗦的机会,低头堵住她口,手脚并用。 外面窗子底下,杜莺儿的两个丫鬟低着身子偷听,听到里面姑娘哭哭啼啼的,伴随着架子床摇动的声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互相看看,脸都是红的,眼里则是得意。 姑娘貌美有手段,老爷的心都在姑娘身上,过阵子姑娘成了新夫人,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在府里的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 蒋家。 听鹦哥说母亲舅母回来了,谢澜音立即去寻母亲,「娘,她还是想和离吗?」 蒋氏看看一起赶过来的两个女儿,知道她们都不喜欢谢瑶,还记着小时候被谢瑶欺负的事,就将谢瑶的态度学给姐妹俩听,「娘跟你们舅母估摸着,她是不想离的。」 谢澜桥只是笑了笑,谢澜音则大大地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不用再跟谢瑶打交道了。 三女儿喜形于色,蒋氏正色提醒道:「在娘跟前可以这样,有外人在的时候切不可庆幸,她毕竟是你姑母,别叫人说咱们谢家的姑娘不敬长辈,刻薄无礼。」 「女儿知道,娘放心吧。」谢澜音笑着往母亲跟前凑了凑,熟练地帮她捶腿,歪着脑袋有些底气不足地请示道:「娘,三表哥说明日带我们去逛逛,您准吗?您要是不准,我就待在家哪儿都不去。」 第十四章 她以退为进,蒋氏哼了声,看向次女道:「好啊,难得你这么懂事,那就在家陪我。」 「娘……」谢澜音急了,伸手抱住母亲,仰着小脸撒娇,「娘,好娘了……」 小姑娘声音娇软悦耳,像刚出生的黄莺鸟喳喳地求娘亲喂饭,蒋氏最敌不过女儿这样求磨,用力捏了捏女儿细嫩水灵的脸蛋,「那你要听你表哥跟姐姐的话,不许自己瞎跑!」 「我才不跑呢,跑了买东西谁帮我结账啊。」得了许可,谢澜音高兴地站了起来,跑到姐姐跟前继续哄还因为丢耳坠的事跟她置气的小财主。 谢澜桥怕她又来抱人的那一套,转身就往外走。 谢澜音笑着追了出去。 秦王府后街上的一座宅子里,葛进伺候主子更衣,想到今日在街上听到的那些关于主子的流言蜚语,小声问道:「公子,明日还出门吗?要我说这西安城也没什么看头,论繁华照京城差远了。」 他不愿主子再听那些扫兴的谣言。说什么弱不禁风,他家主子内家外家功夫兼修,主子沐浴不爱让人伺候,但他偷瞄过一眼,小腹足足有八块儿疙瘩,一整队禁卫都抓不住主子,这也叫弱不禁风? 「你不想去?」萧元漫不经心地问,「那明日你留在这边,我只带卢俊。」 「想去想去,怎么不想?」葛进连忙改口,胳膊搭着换下来的衣裳赔笑道:「明月楼的葫芦鸡挺好吃的,公子再带我们去尝尝?」 萧元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姑娘,你就带我一起去吧?」一大早,谢澜音梳妆打扮的时候,鹦哥在旁边讨好地哀求道,「我保证不拖姑娘的后腿,姑娘做什么我都不管,绝不惹你烦行不行?」 难得出回远门,她也想跟着姑娘多见见世面。 「这次不行,等过几天我随母亲出门时再带你。」谢澜音看着镜子里一身男装的自己,边正正头顶的簪子边毫不留情地道,「姐姐谁都没带,她打扮起来像男儿,我这一看就不像,只有我一个还不打眼,再带上你,岂不是一眼就让人看穿咱们女扮男装了?跟桑枝在家待着吧,我会给你们俩带东西的。」 鹦哥不愿意,继续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谢澜音瞪她一眼,很是无奈地道:「行了行了,你不就是想去大慈恩寺求姻缘吗?回头我就跟母亲提,让她帮给你留意郎君人选。」 桑枝扑哧笑了出来,鹦哥红着脸嘟起嘴,委屈哒哒地望着谢澜音,「姑娘就会打趣我……」 「谁让你话多?我怎么不说桑枝啊?」闹够了,谢澜音不再耽搁,脚步轻快地出了屋。 蒋怀舟谢澜桥已经在前院等着她了,听到脚步声一起回头,就见小姑娘穿了一身白色圆领袍子,领口杏色,腰系同色玉带,行动间腰肢纤细如弱柳扶风,别的地方不用看,单看这双手可握的小腰就知道她是个姑娘。 「你还不如直接穿女装,哪有男子长你这样?」蒋怀舟多看了一眼表妹明灿灿水灵灵的桃花眼,才抽出折扇挑刺谢澜音的打扮,说到哪里扇子就点到哪里,「你看你这眉毛,是不是特意描过了?还有你的嘴,涂这么红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女的吧?」 谢澜音冤枉极了,一把拍开他的破扇子,「谁描眉涂唇了?不知道什么叫天生丽质吗?不信你问问我二姐,我从小就长这样!」 她太过貌美,不打扮也像是精心打扮过的,为此常常被一些闺秀讽刺狐狸精,小小年纪就学大姑娘那般描眉画眼。当着那些人的面谢澜音只做耳旁风,其实心里不好受,现在表哥说她,哪怕她知道表哥只是在开玩笑,也有点不爱听。 谢澜桥知道妹妹的心结,这次站到了妹妹这边,瞪着蒋怀舟道:「三表哥还没到二十岁,眼睛怎么就不好使了?」 蒋怀舟哪能不知道表妹没装扮,欺负完了赶紧说甜话哄人,新奇地盯着谢澜音道:「原来表妹没用那些东西啊,嗯,我表妹果然是天生丽质,美得连我都没看出来。」 「少嘴贫,快走吧!」谢澜音哼了声,嘴角却翘了起来,怕被表哥看出来,领头走了。 蒋怀舟看看谢澜桥,两人都笑了,大步跟了上去。 西安名胜颇多,一路逛过去,从大慈恩寺出来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蒋怀舟吩咐小厮长安去取马车,他们兄妹三个暂且在寺外的树荫下等候,与表妹们提议道:「晌午去明月楼吃?西安酒楼里数那里最好,饭后想听曲听说书都行。」 「我想听说书的。」谢澜音一脸不信地看着他,「唱曲的都是貌美的姑娘,我怕表哥的魂儿被人勾了去。」 「没大没小,这话也是你说的?」蒋怀舟敲了她一下,他眼光高,一个唱曲的怎会入他眼? 谢澜音刚要还手,蒋怀舟神色微变,皱眉问赶过来的长安,「马车呢?」 长安跑得出了一身汗,晦气道:「公子,咱们的马车跟李家的马车停在一起,李家小少爷贪玩,不知从哪弄来的巴豆,给一排马都喂了,这会儿……」 这会儿一起拉呢。 谢澜音嫌弃地皱眉,好像闻到了味儿似的。 谢澜桥疑惑地问表哥,「李家?」 蒋怀舟冷哼道:「是汇通钱庄李家,他家小少爷顽劣不堪,没少做这种事情。」 「那咱们怎么回去啊?」谢澜音望望来路,着急地道,从这里去内城,坐马车也得走两刻钟,总不能走着回去吧? 蒋怀舟正要吩咐长安去寺里问问有没有马匹可借,忽见一辆马车从寺里驶了出来,他眼力好,很快就认出了那个车夫,正是在华山玉井楼偶遇的三人之一。 萧元的马车很宽敞,主位他曲腿可以酣卧,两侧各有窄榻,足以容两人宽宽松松的并肩而坐,所以谢澜音兄妹三人上车后,他依然端坐在主位中间,没有客套让地方的意思。 谢澜音与姐姐坐了右侧,蒋怀舟自己坐另一边,葛进留在了外面。 蒋怀舟看看低头委屈的小表妹,又好笑又心疼,同萧元道:「舍妹大惊小怪,让公子见笑了。」 萧元唇角稍扬,目光顺势投向了那边的小姑娘。 谢澜音微微低着脑袋,红唇轻抿,因为出了丑,白皙的脸庞如被暖风吹红的桃花,娇美动人,长长的眼睫扑闪扑闪的,自以为够隐秘地朝表哥飞了记眼刀。萧元想到刚刚她明明欲对嘲笑她的表哥发火却因顾忌他生生忍下来的生动模样,心里有些可惜。 他喜欢听她说话。 他生下来就爱好听的声音,乳母说每次他哭闹,她哼支小曲他就不哭了,很是好哄。后来乳母病逝,他搬进了东三所,与其他皇子一起住在宫里,院子小,不便养伶人弹琴唱曲,就寻了这只黄莺鸟,听鸟叫静心怡神。出了宫,仪仗在前面,他领着人单独走,路过知名的乐坊,顺道去听了听。或许是习惯了自然灵动的鸟叫,再听那些人唱出来弹出来的曲调,萧元竟觉得还不如鸟叫听着舒服,便歇了买伶人闲时听琴曲的心思。 第十五章 但他没料到兴起去华山,偶然听到了那样的声音,说是天籁之音,太过浮夸,非要形容的话,萧元觉得她的声音如她的美貌,宜嗔宜喜。宫女拌嘴怄气萧元嫌吵闹,她生气埋怨他就觉得好听,更不用说她撒娇卖乖的时候了,闭上眼睛,享受地想要入睡。 可惜他想听,姑娘不说了。 见她额头中间红了一块儿,脑海里浮现她含泪的眼睛,知她撞疼了,萧元顿了顿,拉开旁边紫檀木小橱中间一屉,取了个青釉的瓷瓶递给蒋怀舟,「这是玉莲霜,可消肿止痛,令妹受伤乃因我而起,这瓶玉莲霜权当是袁某谢罪了,请三公子务必收下。」 听她说了那么多话,这葛进秘制的珍药就当是赏钱罢。 他举止守礼,没有直接将东西送给表妹,蒋怀舟心生好感,担心表妹疼得难受,没有拒绝,郑重道谢,随后将瓷瓶递向谢澜桥,「你先帮她涂些,免得耽误了,回头让姑母看见,八成得禁她的足。」 谢澜桥笑着接过东西,先朝萧元道谢,才侧转过身。 谢澜音额头实在疼,二来也是怕留下痕迹被母亲发觉,就乖乖朝姐姐转了过去,面朝主位上的男人。姐姐给她涂药,清清凉凉的,有淡雅的莲香,谢澜音闻着喜欢,忍不住悄悄观察起那人来。 他穿了一身浅灰的杭绸长袍,衣上没有任何花哨的绣纹,但那料子光滑亮丽,看起来有种飘逸之感,普通的富贵人家都穿不起,再配着他腰间状如凝脂的极品羊脂玉,足以判断他出身不俗。 正要收回视线,男人的手忽然落在了腰间的玉佩上,五指白皙,莹润堪比玉质,比女人的手还要赏心悦目。谢澜音看得一怔,情不自禁抬眼去瞧。 萧元五感敏锐,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她慌乱垂眸。 看着小姑娘因为紧张抿起来的嘴唇,萧元若有所领,却猜测般问道:「姑娘疼痛可有缓解?」 偷看过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他不在乎多她一个,但他想听她说话。 偷窥被人抓住,谢澜音很是不自在,她只是出于好奇才看的,这人千万别误会…… 念头才起,听他这般问,谢澜音松了口气,迅速收起胡思乱想,对着他足下黑靴道:「已经不疼了,谢公子赠药,其实是我没看清楚,撞到脑袋与公子无关,公子不必自责。」 他对大表哥不客气时她反感,现在人家客客气气的,谢澜音也讲道理,不能失了礼数。 萧元颔首,看看黄莺鸟,同蒋怀舟解释道:「袁某爱鸟,喜欢带它随行,不想惊到了令妹。」 「公子好雅兴。」蒋怀舟笑着赞了句,仰头瞧了鸟笼一会儿,真心实意地夸道:「我见过的黄莺几乎都带点黑色,公子这只遍体金黄,实属罕见,难怪叫声也非一般黄莺可比,圆润清脆,悦耳动听。」 萧元难得笑了笑,视线不着痕迹地在那边的小姑娘身上转了圈,论悦耳,他的黄莺不及她半分,可惜她是官家姑娘,若是个无父无母的或是贱籍,他倒可以买回去,叫她在身边伺候。 「公子,前面就是东大街了,我先送您去明月楼,再送三公子他们回府?」车外,卢俊瞪开朝他挤眉弄眼的葛进,朗声问道。 蒋怀舟惊讶地看向萧元,「袁公子要去明月楼?」 萧元面现诧异,「莫非三公子也……」 蒋怀舟大喜,热情相邀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咱们都去明月楼,今天就由我们做东吧,算是答谢袁公子的搭车之恩。」他原打算分别时提出挑个时间请对方下馆子答谢的,他自己请,不带表妹们,但现在彼此知道了对方的去向,他再临时改去别处,就太失礼了。左右表妹们都是男装,也同行了一路,无需再避讳。 萧元谦虚了几句,蒋怀舟再三相邀,他便应了。 谢澜音对此没什么意见,心思都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一刻钟左右,马车停在明月楼前,蒋怀舟先下车,萧元示意二女先请,谢澜桥刚要起身,谢澜音偷偷拽住姐姐的袖子,小声朝萧元道:「袁公子先请吧,我,我想同姐姐说两句话,很快就好。」 小脸红扑扑的。 萧元点点头,没有多问,径自下了车。 车帘落下,谢澜音飞快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肿起来,低声问姐姐,「红不红?」 要是红了一块儿,她怎么好出去见人?刚刚她就想问了,碍于有外人没好开口。 「没有,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谢澜桥好笑地看着妹妹,「快下去吧,别让人家等。」 容貌无损,谢澜音放了心,转身时忍不住抬起手,隔着笼子逗里面的鸟。这黄莺确实漂亮,谢澜音看着都想买一只养着了。 她满心喜欢,黄莺鸟并不习惯生人靠近,扑棱着翅膀从笼子底下飞到横木上,警告般叫了两声。 谢澜音吓了一跳,莫名心虚,瞪了脾气不好的黄莺一眼,消了买鸟的心思,挑帘出去时装得一本正经的,一副鸟叫与她无关的样子。 葛进低头掩饰笑意。主子的这只鸟,脾气特别大,除了主子,他去逗的话,黄莺偶尔会给些面子叫两声,旁人逗黄莺就跟哑巴了似的,只有陌生人靠近,它才会发出刚刚那样警惕的叫。而谢家这两位姑娘,谢澜桥英姿飒爽,不像是会逗鸟的,那肯定是她妹妹了,还挺会装。 葛进悄悄看向自家主子。 萧元平静吩咐道:「你去提鸟笼。」她既然喜欢黄莺,上去了应会逗弄一番,说话给他听。 葛进咧嘴笑了,利落地上了马车。他就知道主子对谢家五姑娘有些心思,瞧瞧,这下就开始讨好了,以前出门都留鸟笼在马车里,现在猜到五姑娘喜欢就让他带上去,可不就是为了讨好美人的? 「那是主子看上的人,你好好伺候着,乱叫什么。」取鸟笼时,葛进小声嘀咕道。旁的皇子十五岁就有侍寝宫女了,主子性格孤僻,不喜欢身边多人,皇上皇后安排人他都没要,这位五姑娘算是主子第一个动心的,可不能得罪。 黄莺鸟转了转小眼睛,不知听懂没听懂。 蒋怀舟昨日已经定了雅间,现在直接随伙计上了楼。 四四方方的桌子,蒋怀舟请萧元坐东,他在上首,谢澜桥不愿妹妹挨外男太近,主动坐了萧元另一侧,于是谢澜音就坐了萧元对面。 有了在马车上偷窥被人抓住的教训,用饭时谢澜音规规矩矩的,哪都没看,乖乖地听表哥与他高谈阔论,只有萧元身后的黄莺鸟叫唤时,她才好奇地抬头瞧瞧。 「姑娘如果喜欢它,可以靠到跟前看,不必客气。」饭后休息时,萧元大方地道。 谢澜音看向表哥,见表哥鼓励地看她,便轻声朝萧元道谢,绕过桌子去逗鸟了。 「袁公子想听曲还是说书?」蒋怀舟收回视线,问萧元。 萧元浅笑,「都可。」 「那就说书吧,这黄莺叫的这么好听,还用听什么曲子啊。」谢澜音扭头插嘴道,她本就不是拘谨的性子,一顿饭下来,面对萧元也没有那么生疏了。 蒋怀舟递给萧元一个无奈的眼神,吩咐门外伺候的伙计,「请胡老先生过来,他说的最好。」 第十六章 伙计马上去请,很快就领着一个年过五旬的黑袍老者上来了。 「不知三公子想听哪段?」都是熟人,胡老先生笑着问蒋怀舟。 「最近可有什么新故事?」蒋怀舟指指鸟笼前的小表妹,「她们年纪小,爱听些有趣的。」 胡老先生久住明月楼,对城里的消息十分灵通,猜的到屋里两个陌生的少年多半就是蒋家新来的表姑娘,便点头道:「有,是讲秦王殿下与秦王妃伉俪情深的,三公子以为如何?」 秦王刚来,城里众人对贵人的事极为好奇,小姑娘们更是爱听,而且那并不算秘密,贵人听说了应该也不会介意,再说大家都是熟人,没人会把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捅到王爷跟前去。 蒋怀舟还没说话,谢澜音来了兴致,从鸟笼前回到座位上,兴奋道:「好,就说这个。」 对面萧元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秦王殿下昏迷不醒,秦王妃一片痴情,愿用自己的寿数换殿下苏醒,老天爷感其诚心,便让殿下活了过来,可惜秦王妃香消玉殒……殿下醒后颇为触动,十分后悔先前对王妃容貌的嫌弃,主动上奏求皇上准其此生不再娶妻……」 宽敞的雅间里,胡老先生声音抑扬顿挫,仿佛亲眼看到了秦王妃跪在丈夫床前下跪祈求的样子,又看到了秦王对窗思念亡妻的孤寂。 可惜他说的感人肺腑,谢澜音这个年纪最小的姑娘都不信,更不用提蒋怀舟谢澜桥了。 「一命换一命这种事,老先生该不会真的相信吧?」谢澜音轻声质疑道,「老天爷这么容易被感动,世上就没有那么多天灾人祸了。」 胡老先生坦然地笑,「天家的事,咱们就说个热闹,小公子不信,自有信的人。不过秦王殿下请旨的事千真万确,圣旨已下,往后殿下只能娶侧妃纳妾室,侧妃名头再好,终究也只是妾,听说原本京城很多贵女都倾慕殿下龙章凤姿,争先恐后要嫁他,这事出来后,就没有了下文。」 这点谢澜音倒是赞同。 王爷再好,只能当妾的话,是她她也不嫁,更何况秦王这婚事蹊跷太多。堂堂皇子会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夫妻情分的丑姑娘请旨不娶?谢澜音不信,秦王没有请旨,便说明那是皇上的意思。当父皇的既不想儿子娶妻又将儿子打发到边疆,可见秦王有多不招皇上喜欢,明摆着前程无望,谁还肯主动贴上来当妾?或许小门小户家的姑娘稀罕,只图一场富贵,真正的贵女绝不愿意。 家里祖父是三品武将,父亲因为一些原因目前只是五品,谢澜音自觉算不上什么贵女,但她自小被父母如珍似宝地宠着,为何要委屈自己当妾室? 少年慕艾,小姑娘们肯定也希望未来相公是个有容貌有家世的温柔深情的男人。得知秦王来了西安,谢澜音心底其实是有那么点小小的憧憬的,然而此时知晓了秦王底细,谢澜音对秦王再无半点憧憬。 讲完故事,胡老先生从蒋怀舟手里接过赏钱便退了下去。 蒋怀舟看向旁边的男人,刚要找个委婉的由头告辞,萧元先开了口,「秦王殿下的事我也有所耳闻,甚至听说皇上向来不喜长子,派秦王来西安,为的就是借平西侯的手压制秦王,对此三公子有何见解?」 他目光平静又似别有深意,蒋怀舟心里一惊。 蒋家消息灵通,回家后父亲就叫他们三兄弟过去,嘱咐他们稳妥行事,别搀和到秦王平西侯的明争暗斗里。这内情只有少数人知道,袁公子能说出那番话,显然也是洞若观火的,可出门在外最忌讳交浅言深,蒋怀舟不明白他为何要与他提。 是提醒,还是试探? 前者大家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试探的话,他又是哪边的? 不是蒋怀舟自大,蒋家虽然只经商,两边真打起来,蒋家绝对有争抢的价值。 「原来还有这等传闻?」心里百转千回,蒋怀舟神色凝重起来,看看墙壁,朝萧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廷大事我向来不懂,只听说秦王过来后尚未接见任何人,究竟是身体不适还是另有隐情,咱们就不好妄加揣度了。」 如果是提醒,他也透漏了点消息过去,倘若是试探,对方立场不明,他同样模棱两可,怎么都不会得罪人。 萧元看着面前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富家公子,笑了笑,起身道:「三公子与我想到一处了,官场上如何,都与咱们这些经商的无关,袁某初来西安,日后生意上兴许会与蒋家有所往来,届时还望三公子多加提携。」 「袁兄客气,」蒋怀舟连忙回礼,「咱们如此有缘,以后袁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萧元颔首,再朝谢澜音姐妹点点头,「府里还有事,那袁某先行告辞,改日再请三公子吃席。」 蒋怀舟欣然应允,领着表妹们下去送他。 葛进与卢俊一直在外面候着,终于散场了,卢俊守在主子身边,葛进去雅间提鸟笼,出来后走在谢家姐妹身后。 出了明月楼,就见蒋家的马车也到了这边,长安回府新赶来的。 萧元朝三人拱手,「再会。」 蒋怀舟领头致意。 萧元先上车,车帘落下时,他目光从外面最矮的姑娘身上掠过,转瞬被车帘阻隔。 谢澜音并未察觉,上了自家马车后,回想男人卓然高华的气度,她求证地看向表哥,「这位袁公子真够奇怪的,我看他不像是普通的商人,还有他在雅间问你的那番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是吗?」蒋怀舟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语气轻松地道:「管他是何来历,都与咱们无关,澜音不用多想了,怎么样,额头还疼吗?」妹妹们就该无忧无虑的,他不想让她们搀和外面的事,特别是朝政。 提到伤处,谢澜音笑了,从袖口摸出那个青釉瓷瓶,感叹道:「这玉莲霜挺好用的,三表哥你闻闻,里面都放了什么?回头咱们自己配着用。」父亲长姐在军伍里,难免会伤到,最需要这等良药。 蒋怀舟精通香料,对药草也颇有钻研,打开瓷瓶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现在我分辨出来的就有七八种,想要辨出所有药草,再尝试配制,没有一两个月肯定不行。」 「那算了吧,月底我们就走了,我可没时间等你。」他如此没把握,谢澜音伸手要抢回瓷瓶。 蒋怀舟不给,纳闷地道:「你走你的,我配出来了派人给你送一箱子过去不就成了?」 「万一你配不出来呢?」谢澜音怀疑地看他,「我手里就这一瓶,被你糟蹋光了我往哪找去?要是香料我信你,这种药膏,哼,我还是保住这一瓶吧。」 小表妹竟然质疑他的本事,蒋怀舟不高兴了,转转手里的瓷瓶,盯着她道:「这么宝贝一瓶药膏,澜音该不会是看上那位袁公子了吧,想要留下瓷瓶当念想?啧啧,澜音眼光确实不错,袁公子貌似潘安……」 「你再胡说!」他没正经,谢澜音气红了脸,又抢了一次没成功,赌气坐了回去,「算了,不就是一瓶破药膏吗,我不要了,随你怎么折腾。」 她又不是好色的男人,怎么会因为对方生的好看就动了心? 第十七章 「三表哥。」妹妹生气了,谢澜桥埋怨地瞪兄长,「别口没遮拦,传出去舅母第一个罚你。」 两个表妹,一个气鼓鼓的,一个轻飘飘的威胁他,蒋怀舟连忙赔笑,将瓷瓶还给表妹,「好了好了,是表哥不对,不该胡说八道,我们家澜音还是孩子呢,就喜欢三表哥是不是?」 「少厚脸皮!」谢澜音飞快抢回瓷瓶,瞪着他道:「就你这样,还不如大表哥的胡子看着顺眼!」 蒋怀舟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摸着嘴唇上面道:「你说真的?看来我也要留胡子了。」 他煞有介事,谢澜音看着他,想象两个表哥顶着同样的八字胡站在一起的情形,扑哧笑了出来。 表妹们笑得开心,蒋怀舟比配出了上品香料还畅快,神采飞扬地问,「怎么样,是直接回去,还是再去别处逛逛?」 谢澜桥看向妹妹,目光宠溺。 谢澜音举起手里的瓷瓶瞧了瞧,提议道:「咱们去医馆看看吧,或许有卖玉莲霜的也不一定。」 蒋怀舟就吩咐长安去城里最有名望的医馆。 少男少女们无忧无虑,方家,谢瑶躺在床上,毕竟小产了,损了元气,瞧着病怏怏的。 「她们真这么说的?」她闭着眼睛问刘嬷嬷。 刘嬷嬷气极了,恨声骂道:「她不要脸,她身边的丫鬟也不要脸,做出那等苟且事不藏着掩着,还好意思到咱们这边耀武扬威,一个个小娼妇转生的……」 她不甘心啊,不甘心自己一手照顾大的姑娘竟然输给了那种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谢瑶也恨,也不甘心,但她与刘嬷嬷不同,刘嬷嬷只会背地里骂,她不想白费力气,只想还手。 「老爷去了府衙?」谢瑶睁开眼睛,平静地问。 刘嬷嬷沉着脸点头,以为她想跟方泽对质,哀声劝道:「姑娘好好养着吧,和离就和离,咱们不受这份气。」得知方泽与杜莺儿同房后,刘嬷嬷彻底死了心,喊谢瑶也换回了旧称呼。 方泽不在…… 谢瑶望着床顶,目光越来越坚定,招手示意刘嬷嬷凑到身边来,低声耳语了一阵。 刘嬷嬷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姑娘,我知道你恨她,我也恨不得扒了她的皮,可咱们不能冲动啊,若他一气之下告到官府……」 「他有脸去告吗?」谢瑶盯着刘嬷嬷,眼睛亮地可怕,「他去告,就是将家里的丑事抖搂了出去,他道貌岸然自诩君子,就算有侯爷替他撑腰不怕丢了官,他会为了一个吃到嘴里的女人让一城百姓看他的笑话?」 刘嬷嬷呆住。 谢瑶笑了,「我告诉你,他不会,杜莺儿以为我走了她就可以当知府夫人?今日我就要让她死了心,不但如此,我还要让她尝尝被她好表哥嫌弃的滋味儿,让她也领教领教她好表哥的翻脸无情,而到了最后,我依然是官家女儿,她?」 谢瑶没再说下去。 但刘嬷嬷已经懂了,一双老眼同样泛起了狠光,「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办!」 「姑娘,那边请您过去一趟。」丫鬟梧桐挑帘走了进来,同靠在床上歇着的主子道。 杜莺儿正在摆弄方泽送给她的蓝宝石步摇,闻言惊讶地挑挑眉,「请我?说了什么事吗?」 梧桐还没开口嘴角先翘了起来,讽刺地道:「说是要与姑娘恩断义绝,请姑娘去拿曾经送给她的一些绣活儿。姑娘,我看她退东西只是借口,其实是想亲眼打探虚实,否则派人送过来就是,何必非要让姑娘走一趟?姑娘不用搭理她,免得她又说难听的,奴婢去拿吧?」 虽然在讽刺谢瑶,一句打探虚实,也透出了得意劲儿,为姑娘得了老爷的宠爱。 杜莺儿面露不愉。 姑娘家婚前没了清白,哪怕是给了准丈夫,也不是值得炫耀的事,她是被表哥强迫着从了的,心里并不打算宣扬出去,无奈动静大了,被身边的丫鬟们听见,叫她们猜了出来,事后竟然又去谢瑶那边炫耀。 如此愚笨的丫鬟,杜莺儿已经决定了,等她正式嫁给表哥后马上换掉,至于谢瑶…… 想到之前谢瑶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杜莺儿咬了咬唇。 提前给了表哥确实不好,但能气到谢瑶,她乐意走一趟,谢瑶骂得越难听,就说明她越生气,她现在最喜欢看的就是谢瑶灰头土脸,如丧家犬般,除了狂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抢走表哥的宠爱。 「她病着,给我拿身素净的衣裳吧。」有了主意,杜莺儿懒声吩咐道,起来时悄悄揉了揉腰,昨日表哥纠缠了她几度,她身上真的酸。 打扮好了,梧桐要帮她插根白玉簪子,杜莺儿目光流转,没有阻拦。那根蓝宝石步摇,就等谢瑶离开当天她再戴上吧,今日光凭表哥宠她的事就能打击谢瑶了。 主仆俩一前一后去了谢瑶的院子。 「表嫂身子可好些了?」进了屋,杜莺儿走到谢瑶床前,忧心地问,美眸里还带了几分自责,「表嫂,我,我确实喜欢表哥,只是没料到他那么着急,表嫂刚没了孩子他就说了出来,表嫂,你与表哥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真的不忍心你们和离,表哥那儿我可以劝劝他,表嫂……表嫂,你让我伺候表哥吧,咱们一起过日子不行吗?」 往常她这么拐弯抹角地刺她,谢瑶定会暴跳如雷,今儿个她只淡淡斜了杜莺儿一眼,便对那边气得脸发白的刘嬷嬷道:「我让你收拾杜姑娘送我的那些东西,收拾地怎么样了?」 刘嬷嬷狠狠瞪了杜莺儿一眼,低头道:「我去瞧瞧,姑娘稍等,我马上送过来。」 谢瑶点点头,等刘嬷嬷出去了,她指着那边的椅子道:「杜姑娘坐吧,昨晚想是累着了。」 杜莺儿已经做好了被她嘲讽的准备,这会儿面不改色,见屋里只剩自己的丫鬟,她让梧桐出去,确定脚步声远了,这才轻声同谢瑶道:「表嫂,你知道昨晚表哥同我说了什么吗?」 谢瑶配合地露出困惑的神情。 杜莺儿面颊微红,似是陷入了羞人的回忆,蚊呐般道:「表哥说,他,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快活过……」 表哥还说了很多她的好,他的贪婪也确实证明了他对她的喜欢,杜莺儿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谢瑶,再不掩饰自己的笑意。谢瑶身份比她高又如何,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她比谢瑶年轻比她貌美,而她也即将取代谢瑶的位置,成为正四品知府夫人。 看着头顶笑靥如花的死对头,谢瑶藏在被子里的一双手几乎要将被褥抓破,但她抓得越狠,脸上就越平静,「他是不是也夸你貌美了?夸你比天上的仙女还好?」 杜莺儿诧异于她的反常,刚要琢磨谢瑶到底是什么意思,外面突然传来梧桐的惊叫,随即没了声音。杜莺儿心里一慌,匆匆跑了出去,才跨出门,身子突然被人一把扯了过去,杜莺儿暗道不好,剧烈挣扎,可刘嬷嬷恨她入骨,趁两个婆子扣住杜莺儿勒紧绳子后,狠狠将一团污黑的抹布塞进了她口中。 「抬进去!」 刘嬷嬷两眼泛光地道。 那两个婆子都是谢瑶从杭州带来的人,对谢瑶忠心耿耿,抬小鸡般将杜莺儿押了进去,迫使她跪在谢瑶床前。 第十八章 杜莺儿呜呜挣扎,谢瑶没她的精气神,朝刘嬷嬷点点头,「帮她装扮装扮吧。」 刘嬷嬷早就等着这句了,猛地抓住杜莺儿头发扯她抬头,跟着就拔下头上特意准备的尖细簪子,毫不手软地朝杜莺儿脸上划了下去。 杜莺儿惊恐地瞪大眼睛,不顾头发扯痛拼命躲闪,但终究难敌两个婆子…… 屋里女人的闷哼如困兽嘶鸣,充满了愤怒恐怖绝望,谢瑶如听天籁,静静地欣赏眼前的好戏,看着杜莺儿美艳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她忘了小产的悲伤,忘了负心汉的薄情,也忘了关于和离后的种种思量。 她只觉得痛快,浑身舒畅。 ~ 「您这药膏我从未见过,敢问小公子从何处得的?」 回春堂是西安城里排的上名号的一家医馆,东家姓郭,闻过玉莲霜后,眼睛发亮,期待地望向谢澜音。 谢澜音见他同前面几家郎中一样对玉莲霜充满了兴趣,心里很是失望。玉莲霜好用,她在城中跑来跑去是希望找到卖主多置办些,可不是为了替这些郎中们牵桥搭线的。倘若那位袁公子是药商,她倒可以报出他的姓氏住处,但回想袁公子清冷的气度,谢澜音怀疑她真的做了,下次再见,她极有可能死在袁公子的眼刀子下。 「偶然所得,既然先生这里也没有,那我等告辞了。」谢澜音尽量客气地道。 难得遇到好东西,郭东家舍不得就此放手,看看手里的青釉瓷盘,诚心提议道:「三位公子,老夫愿出百两银子买这瓶玉莲霜,侥幸能配出方子,再送三成红利给你们,如何?」 谢澜桥蒋怀舟一起看向妹妹。 谢澜音没有任何犹豫,婉拒道:「晚辈能得到这药,未能物归原主已经占了人家的便宜,怎好再借他人之物来换钱?先生好意恕晚辈只能心领了。」 城里最有名望的几家医馆都没有,这玉莲霜多半是袁公子独有的方子,同表哥配制的极品香脂一般,独一无二。谢澜音之前请表哥配制玉莲霜只是为了自家人用,从未想过靠其牟利,表哥也不是那种只看钱的人。 买卖不成,郭东家遗憾地将瓷瓶还给了谢澜音。 「再去别家看看?」上了马车,蒋怀舟看不得小表妹失望,热络地道。 谢澜音摇摇头,捶捶腿,有些疲惫地道:「算了,回去吧,晚了我娘又该唠叨了。」 蒋怀舟想了想,低声道:「以后有机会,我帮你问问袁公子玉莲霜的来历。」 「麻烦三表哥了,万一是他自家的方子,三表哥就打住吧,别问人家买。」谢澜音懂事地道,表哥疼她,谢澜音怕他因为她冒然提钱得罪了对方。 「人情世故我还用你教?」小表妹瞎担心,蒋怀舟轻轻敲了她额头一下。 谢澜音甜甜地笑,靠到了姐姐身上。 马车稳稳地走,绕了几条街,终于停在了蒋家门前。 谢澜音最后一个下车,兄妹三人说笑着要进去,才走到台阶前,巷子口忽然传来车轮声,谢澜音领头望了过去。 「是方家的马车。」蒋怀舟与方家人打交道多,眼尖地认了出来。 谢澜音谢澜桥互相看看,不约而同转过身,站在门前等马车靠近。 车停了,帘子挑开,七岁的方菱怯怯地探出脑袋,她还没见过两个表姐,只认得蒋怀舟,就小声喊他,「三表哥。」随了谢家姐妹的称呼。 「阿菱怎么来了?」蒋怀舟再不喜方家人,也没法冷待一个小丫头,上前问道。 方菱乖乖道:「我娘说大舅母来了,带我过来给大舅母请安。」 谢澜音难以置信地望向车里,谢瑶才小产,不老老实实在家卧床休养,来这边做什么? 「你们哥仨刚从外面回来吧?」谢瑶白着脸从车里探了出来,打量小辈们一眼,熟稔地道。 说话时跟车的丫鬟扶方菱下了车,再来扶她。 谢瑶忍痛下车,黛眉紧皱,额头鼻尖冒了汗,看起来十分虚弱。 她这副样子,蒋怀舟无法阻拦她进门,朝两个表妹递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先请谢瑶母女进府,再派门房去里面通传。 蒋氏李氏得到消息,联袂迎了出来。 谢瑶一看到她们,眼里立即转了泪,牵着女儿朝李氏跪了下去,「蒋家嫂子,方泽不要我跟阿菱了,我们娘俩在西安城里无处可去,只能投奔你们,求嫂子收留我们几日,等大嫂回杭州时,我们再与大嫂一道回去。」 她低头落泪,方菱见母亲哭了,想到爹爹不要她了,也跟着哭了起来。 娘俩哭作一团,凄苦可怜,蒋氏却没有任何同情,只觉得无地自容,愧对兄嫂。 大侄子要成亲了,蒋家上下喜气洋洋,谢瑶母女突然过来投奔,哭哭啼啼的,无异于一盆冷水浇下,回头方泽可能还会追上来,而这些麻烦都是她带给兄嫂的! 脸上发青,蒋氏都不知该怎么面对身侧的嫂子。 李氏瞅瞅神色差不多的娘仨,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去扶谢瑶,「妹妹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咱们去屋里说,你还伤着身子,别累到了。」 人都跑到家里来了,她就是想撵,恐怕也撵不走吧? 谢瑶小产和离牵涉到女人间的阴私,蒋氏不愿两个女儿听污了耳朵,就让两姐妹去哄方菱。 谢澜桥不耐烦同小孩子打交道,母亲舅母扶着谢瑶拐去上房后,她一溜烟似的跑了,将方菱丢给了妹妹。 姐姐狡猾,谢澜音气得险些跺脚,对上方菱胆怯拘谨的眼神,她又没法同个孩子发脾气。 领着方菱回了邀月阁,谢澜音坐在榻上,见方菱怯怯地跟了过来,小脸都哭花了,眼圈红红的,谢澜音狠不下心肠,深深吸口气,尽量放柔声音问道:「阿菱知道我是谁吗?」 方菱点点头,望着她道:「你是五表姐,娘说五表姐长得最好看了。」 谢澜音扯了扯嘴角,怀疑谢瑶是为了哄她们收留她故意教女儿的,不过看着小丫头眼里明晃晃的惊艳,谢澜音比听她学舌还受用,叹口气,吩咐桑枝:「去端盆水来,服侍表姑娘洗脸。」 桑枝领命去了。 谢澜音招手,等方菱拘谨地走过来,她牵起小姑娘手,低头问她,「阿菱,姑母为何说姑父不要你们了啊?是他把你们赶出来的?」上房那边母亲不让她听,她只好从方菱这里探探消息。 提到父亲,方菱眼圈又红了,「爹爹要娶表姑姑,不要我们了,娘说要带我去杭州外祖母家……爹爹早上去府衙了,还没有回来,娘怕爹爹不许我去杭州,带我来求舅母帮忙……」 谢澜音摸摸小姑娘脑袋,眼里浮现疑惑。 谢瑶是偷跑出来的,可如果只是为了带走女儿,谢瑶大可以等身体快恢复了再说,左右方泽身为知府,白日里大多时间都是在府衙的,为何要拖着那样虚弱的身子投奔过来?难道是为了让舅母迫于临近的喜事不得不收留她? 应该就是这样了,大表哥成亲是大事,舅母现在一心扑在亲事准备上,没精力陪谢瑶周旋。 不亏是栽了一次大跟头,谢瑶给人添堵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第十九章 想到谢瑶终究还是要回杭州,还打算跟她们娘仨一道回去,谢澜音胸口就像堵了一团棉花,气闷地厉害。 「五表姐,我想跟娘在一起,你替我求求舅母,别让爹爹带我走行吗?」方菱说完话就在紧张地观察表姐的脸色,见她皱眉,小姑娘更担心了,豆大泪珠成对儿滚落下来,可怜兮兮地望着表姐。 她是方家的骨血,只要方泽不同意,谁都没法劝,谢澜音相信长辈们也不会冒然插手,为了谢瑶得罪方泽。不想骗方菱,也不想白白惹她哭,谢澜音看看端水进来的桑枝,轻声哄道:「阿菱别怕,姑母会有办法带你走的,好了,先去洗洗脸吧,一会儿我领你去找姑母。」 她声音好听,哄人的时候更容易让人心安,方菱神情放松下来,乖乖去洗脸。 洗完了,桑枝将她领到梳妆镜前打扮,到了跟前才发现紫檀木妆台上只摆着那套美人娇。透过镜子看看榻上低头沉思的姑娘,桑枝舍不得给方菱用三公子专送姑娘的好东西,拿起粉彩香膏盒时就假装吃惊地咦了声,扭头问鹦哥,「早上姑娘的香膏用光了,我让你换上新的,你是不是忘了?」 谢澜音听到这话,抬头看了过去。 鹦哥已经熟练地附和桑枝道:「瞧我这记性,你等等,我马上去取。」说完快步出去了,姑娘之前用的香膏也是三公子送的,几十两才能买那么一小盒,姑娘有了新的将旧的赏给了她们,拿来给方菱用也没有轻怠她。 两个丫鬟鬼灵精怪,谢澜音只觉得好笑,美人娇是好,除了自家姐妹,她不会往外送任何人,但只是在她屋里用一次的话,她还没那么小气。不过丫鬟们都演了,她现在也不好戳穿她们,幸好方菱年纪小,应该猜不到这里面的道道。 鹦哥儿很快就回来了,拿了一盒满装的香膏来,打开后,立即有清幽的兰花香飘散开来。 方菱情不自禁吸了口气,知道这是好东西,只是想到在五表姐身上闻到的淡淡玫瑰香,小姑娘视线在那边的粉彩香膏盒上转了圈,攥攥袖口,垂下了眼帘。 ~ 谢瑶带着女儿抵达蒋家时,方家的管事也匆匆赶到了府衙。 方泽正在断案,听管事说杜莺儿去了妻子那边就没有出来,而妻子迅速领着女儿离府,料定出了事,便以证据不足推迟审案,心神不安地往回赶,进府后直奔妻子的院子。 「夫人去了哪里?」见刘嬷嬷挡在门前,似是早料到他会回来,方泽沉声问。 刘嬷嬷慢慢跪了下去,捂着帕子抹泪,「老爷,表姑娘欺人太甚,听说夫人不肯和离,竟然趁我们不在屋里的时候想要迫害夫人,幸亏我们回来的及时才保住了夫人的命,夫人死里逃生心有余悸,不敢再在府里住下去,领着大小姐去了蒋舅爷家,表姑娘……」 「她怎样了?」方泽心里突然浮上不好的预感。 刘嬷嬷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嘴角,低头道:「表姑娘要用簪子杀夫人,我们阻拦时表姑娘不小心伤了自己……」 「她人在何处!」方泽暴怒,一脚朝刘嬷嬷踢了过去。 刘嬷嬷哎呦惨叫,方泽已经没有耐性等她说下去,铁青着一张脸往里闯,进了屋,就见杜莺儿主仆手脚被捆背对背绑在床柱上,其中杜莺儿背朝他,梧桐呜呜挣扎,杜莺儿没有半点动静。 方泽快步绕了过去,「表……」 一声表妹没喊完,便惊得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盯着杜莺儿脸上的两道细长血痕,左脸右脸各一道,完好的地方也染了血污,狰狞恐怖。 「老爷,夫人说了,她与您做了八年的夫妻,虽然老爷狠心要和离,她却做不出坏老爷名声的事,表姑娘是犯了大错,好在有惊无险,夫人就不将表姑娘送官了,剩下的请老爷自行处置,但夫人也不敢再在府里逗留,拖着病体搬去了蒋家,只求老爷允她带走大小姐,老爷以后娶了新人还会有旁的子嗣,夫人恐怕只有大小姐一个骨肉了……」 刘嬷嬷弯着腰跟了进来,哀伤着道。 方泽怎么可能信她的鬼话,看看昨晚还与他颠鸾倒凤而此时却受伤昏迷的杜莺儿,方泽猛地扯开梧桐嘴里的帕子,还没发问,梧桐大喊着嚷嚷了出来,「老爷,姑娘是被害的!夫人请姑娘过来取姑娘送的旧礼,趁机仗势欺人派人对姑娘下了毒手!」 「呸!」刘嬷嬷一口吐在了她脸上,「我们奉命去取东西,回来就见你在门外鬼鬼祟祟的,望风一般,我们冲进去时表姑娘正要刺夫人,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反咬一口,是觉得夫人太好说话是不是?」 梧桐不服,大声狡辩。 刘嬷嬷嗓门比她更大,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 方泽额头青筋直跳,目光从杜莺儿旁边沾了血的白玉簪子扫过,认出那确实是杜莺儿的,他厉声喝断两人,盯着梧桐问道:「表姑娘陪夫人说话,你为何没在里面伺候?」 梧桐知道这事对自家姑娘不利,目光闪烁起来,被方泽吼了一声才颤声扯谎道:「夫人,夫人有话要与姑娘说,让我出去……」 刘嬷嬷冷笑,「你何时这么听夫人的话了?」 梧桐抿了抿唇,见方泽面沉如水,马上替主子申冤,「老爷,姑娘真的是被她们害的,您都答应要娶姑娘了,和离书已经画了押,她不同意也得同意,姑娘何必多此一举?」 「和离书上只盖了官府的印儿,我们夫人还没画押,她可不就是来逼夫人按手印儿的!」刘嬷嬷瞪着眼睛喷了回去,说完懒得与梧桐辩解般,刘嬷嬷转身朝方泽行礼,「老爷,既然梧桐口口声声咬定是夫人陷害姑娘,那我这就去回禀夫人,直接报官好了,请老爷在公堂上做个裁决!」 真去了公堂,姑娘小产被迫和离是苦主,杜莺儿有理由害人,百姓们会信谁? 再说了,方泽舍得下这个脸吗? 正得意,脸上忽然被人狠狠甩了个耳光。 刘嬷嬷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脑袋里嗡嗡作响。 「滚!马上去告诉谢瑶,让她明日便将她的东西搬出去,今日我方泽与她恩断义绝,将来她与她的贱种出了任何事,都休来找我求情!」 方泽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如何看不出谢瑶设下的一手好局?谢瑶那里人证物证俱全,梧桐躲在门外也帮了她,打官司杜莺儿也赢不了,更不用说他不可能让这件事传出去。事情落得这种地步,只能怪他低估了谢瑶的狠辣,也高估了杜莺儿的聪明。铁板钉钉的事,杜莺儿只需老老实实在闻声苑里待着,一个月后就能当新夫人,偏她非要过来与谢瑶争一口气…… 撵走刘嬷嬷,方泽派人将梧桐关进柴房,再命人去请郎中。 送杜莺儿回了闻声苑,看着容貌已毁的表妹,方泽又心疼又愤怒,狠狠砸了床板一下。 表妹孑身一人,他哄好她一人就够了,谢瑶母女他留着也没用,走了更好,免得碍眼,可他咽不下这口气!谢瑶是官家千金,和离日子也不会太苦,他却没了娇妻! 怒到极点,脑海里突然浮现谢澜音小小年纪便已倾城的娇美脸庞,还有那声娇滴滴的「姑父」。 第二十章 方泽目光渐渐平静下来,抬手摸了摸下巴。 既然蒋家做了谢瑶的后盾,就休怪他拿那边的人泄火! 暂且安顿了谢瑶娘俩,蒋家众人聚到一起商量应对之策,谢澜音姐俩也凑在一旁听。 「哥哥,大嫂,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蒋氏愧疚极了,看着兄长蒋钦道,「谢瑶过来是投奔我的,稍后方泽来要人,哥哥大嫂别搀和了,我出面就可,好歹我也是官夫人,方泽总要给我几分情面。」 「妹妹这话太见外了,听得我不舒服。」李氏瞪了她一眼,「咱们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蒋钦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望着门外道:「他若过来,我与他说,以我对方知府的了解,他是个聪明人,猜的到咱们与谢瑶关系冷淡,彼此之间只有一点虚情,应该不会迁怒到咱们头上。」 谢瑶一直都看不上蒋家,方泽与他见面却礼遇有加,显然那是个有主见的人。 蒋氏还是过意不去,看着大侄子,「济舟媳妇回完门我们就走……」 「胡说。」李氏立即打断她,像训斥孩子一般瞪着她,「看你这次过来行事作风,还以为你真的懂事了,敢情还是个冲动性子。我知道你不希望她住在这儿,可她还在小月子里你就走,旁人照样会说你苛待小姑,说我们刻薄撵人。其实我倒要谢谢她,你们说月底走我就不高兴,现在好了,住到四月半吧,别给街坊们留话柄。」 蒋济舟三兄弟紧跟着附和,劝姑母多住一阵子。 蒋氏有点头疼。丈夫当着女儿们的面让她不必着急回去,临别前抱了她一晚,早上她穿衣打扮,他坐在床上不说话,一双眼睛却跟长在了她身上似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莫名可怜巴巴的,她心中不忍,答应他尽量提前回去,这下好了,非但早不了,还得晚上半个多月。 可大嫂的话确实有道理。 左右为难,蒋氏询问地看向两个女儿。 谢澜音刚到西安,新鲜劲儿还没过,自然希望多在舅舅家玩几日的,谢澜桥喜欢做生意,舅舅家有那么多铺子,她之前还发愁没时间多逛几家,现在好了,时间一下子充足了起来。 姐妹俩笑盈盈的,都没良心,不惦记她们爹爹姐姐,蒋氏无奈地瞪了她们一眼。 延迟回杭州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商量完了,小丫鬟领着刘嬷嬷来了。 「你们夫人离家,方知府知道了吗?」蒋钦平静地问。 刘嬷嬷跪在地上,用袖口抹泪,「知道了,他,他让我们姑娘明日就把东西都搬出来,还说,还说大小姐以后跟他再没有关系……舅老爷,我们姑娘惨啊,求你们收留她吧,她现在还虚着身子,就是有地方可去,也经不起颠簸了啊……」 蒋钦诧异地挑眉。 李氏直接站了起来,盯着刘嬷嬷问:「怎么突然闹到了这种地步?他就是铁了心和离,也要等孩子姑母养好身子吧?他就不怕被人指点?」 刘嬷嬷悲愤交加地说了杜莺儿意图害人的事,「她那么盼着我家姑娘死,姑娘心寒,不敢再在那里住了……」 李氏看向丈夫,她真不信杜莺儿一个孤女有那么大的胆子。 蒋钦眉头紧锁,同长子蒋济舟道:「走,济舟随我去趟方家。」 方泽如此决绝,显然对谢瑶寒了心,谢瑶此时投奔自家,他必须去解释一番。 派人迅速准备好礼,父子俩马不停蹄地去了方家。 方泽寒着脸出来见客,进了厅堂直接落座,看着蒋钦道:「蒋老爷若是来劝本官接她们母女回来的,恕本官失陪。」 蒋钦一听他自称本官,就明白了方泽的意思,赔笑道:「不敢不敢,她一声招呼不打直接领着女儿出了府,换做内子,我也会勃然大怒,这事是大人受了委屈,蒋某绝无意替她说话。今日过来,只是想同大人解释一声,蒋家收留她实在是迫于姻亲关系无奈之举,还请大人不要误会什么才好。」 方泽脸色好看了些,伸手请他们父子俩落座,叹气道:「她的脾气我最清楚,若不是她不可理喻,我与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更不会让她去给你们那边添乱,济舟婚期在即,家里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都差不多了,」蒋钦笑答,期待地望着他,「不知大人有没有空去喝杯喜酒?」 方泽苦笑,放下茶碗道:「罢了,我去了恐怕会惹人非议,这次就免了吧,来年蒋家添丁了,我再去凑凑热闹。」 话外之意,他愿意继续与蒋家走动。 蒋钦放了心,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又商量好明日何时来搬谢瑶的嫁妆,便告辞了。 方泽亲自送他们,目送蒋家马车走远,男人脸上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老爷,表姑娘醒了。」小厮快跑着过来回禀。 方泽笑容收敛,大步去了闻声苑。 杜莺儿昏迷时郎中已经替她处理了伤口,这样的伤不好包扎,所以杜莺儿醒来跟丫鬟要镜子,便将脸上那两道狰狞伤痕看得清清楚楚。她自负美貌,现在最重要的美貌没了,杜莺儿愤怒地将镜子砸了下去。 刺耳的破碎声,震得方泽脚步一顿,确定里面没有更多动静,他才挑起了帘子。 「表哥……」 杜莺儿一看到他就委屈地哭了,才要继续诉苦,意识到自己容貌不复,急得朝里面转了过去,双手挡在两侧,不肯给他看,脑袋低着,泪珠下雨般往下掉,哭出了声音。 方泽承认自己对表妹也没有痴情到非她不娶,但他确实很喜欢这个美貌又狡猾馋人的表妹,如果不是出了这场意外,他也会真的娶她。这会儿表妹可怜兮兮地躲在床里哭,方泽心里不好受,用眼神示意丫鬟们退下去,他坐到床上,没有强迫她放下手,只将人挪到了自己怀里,「表妹,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表哥,她人呢?我要还回去!」杜莺儿看着床褥,恨声道,咬牙切齿。她不要谢瑶死,她要谢瑶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方泽目光微变,沉默片刻才给她讲不能动谢瑶的道理,「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咱们理亏,事情闹大了,传到我的仇家耳里,再参我一本治家不严,那我不但没法往上升,怕是连这个知府也做不下去……」 「你的意思是,我的脸就白毁了?」杜莺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忘了遮掩容貌,猛地转了过来,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表哥不愿帮我报仇?」 她目光凌厉,配着脸上的伤阴森可怖,方泽背脊莫名发凉,知道她恨极了,他扶住杜莺儿肩膀,低声解释道:「不是不报仇,只是不能马上报,表妹,现在是我往上升的紧要时候,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表妹,你想想,她这辈子都不能生养了,只要我派人将此事传出去,她便再也嫁不了人,一辈子当个老姑娘,难道这样还不算报复吗?」 他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句话,他不会再报复谢瑶。 望着男人白皙俊朗的脸庞,杜莺儿泪如雨下,「她要当一辈子老姑娘,那我呢?表哥,我的脸毁了,你还会娶我吗?」刘嬷嬷刺的那么狠,伤口那么深,她都无法安慰自己脸伤还有恢复的可能。 第二十一章 方泽面现不忍,握住她手道:「表妹,我为了你都与她和离了,你知道我的心,只是,我身为官员,日后少不了应酬,我的妻子也要与其他官夫人打交道,你的脸……」 「那就是不娶我了,是不是?」杜莺儿苦笑着问,因为脸丑,更显得那双含泪的眼睛楚楚动人。 方泽也说不清为什么,面对这样可怜的表妹,他底下竟然有了点动静。 表妹才十五,脸毁了,身子还新鲜,只要在脸上蒙上面纱…… 「表妹,不是表哥嫌弃你,只是你现在真的不再适合抛头露面,你委屈一下,给我当妾室?」方泽抱住哭得越发可怜的人,轻轻亲她头顶,「虽是妾室,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将来继室进门,她只管出去与人打交道,我心里还是更喜欢你,也会更看重你为我生的子嗣,好不好?」 杜莺儿额头抵着男人肩膀,止不住眼泪,心里却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谢瑶毁了她,他为了他的前程不肯替她报仇! 哄她做妾室,还不是认定她娘家无人无处可去,料定她别无选择? 可她确实没有选择,跟着方泽,她还有机会靠儿子报仇,走了,她一个毁容的弱女子,能去哪儿? 「表哥,表哥我怕,我怕你有了新人冷落我……」抱住唯一的倚仗,杜莺儿哭得肝肠寸断。 方泽真的心疼了,连声保证道:「不会的,莺儿别哭了,我先寻良药替你祛疤,或许能恢复如初,那时候我再娶你为妻!」 「可我若是一直好不了呢?你愿意等我多久?」杜莺儿抬起头,泪眼朦胧。 方泽亲亲她眼睛,「别说丧气话,先治着,我多派些人出去,一定能治好你的。」 杜莺儿垂眸,遍体发寒。 她再信他的话,才是傻子。 两日后。 秦王府后街的宅子里,葛进听完王府暗哨的回禀,点点头,去上房寻主子。 萧元一身家常袍子,正站在书桌前画黄莺,宣纸上一枝桃花开得茂盛,黄莺鸟还未成形。葛进不敢打扰主子雅兴,站在旁边默默等着,待主子放下墨笔,他才笑着夸道:「公子这桃花画的真好,比外面开的还好看,就是一只鸟太孤单了,不如再画一只?成双成对多喜庆。」 「用不用我也给你配成对?」萧元瞥他一眼,朝洗漱架子走了过去。 葛进嘿嘿笑,没把主子的打趣放在心上,一边帮主子挽起袖口一边闲聊般回禀道:「主子,谢瑶搬去了蒋家,彻底与方泽和离了,杜莺儿毁了容貌,方泽派人四处寻访名医,看来他对这个表妹确实很上心。」 方泽是西安知府,主子没过来时就派人盯着他了。 「你可有把握治好她?」萧元撩水洗手,神情淡漠。 葛进自信一笑,「这种伤,两年内我保证能帮她恢复如初。」 至于两年后,留疤太久,怕是不行了。 萧元颔首,「吩咐下去,两年内不许方泽成功议亲,杜氏那里你动些手脚,别叫她有孕。」 「明白,公子放心。」谈及正事,葛进郑重地道。 方泽一日不议亲,杜莺儿就不可能主动要求为妾,时机成熟主子再抛出诱饵,杜莺儿就顺理成章成了主子在方泽身边的棋子,方泽听话便留着他,方泽不识趣,一个杜莺儿足以让西安换知府。 「对了,明日蒋家办喜事,公子去吗?」葛进好奇地问,当日在明月楼,蒋怀舟邀了主子的。 萧元接过巾子,垂眸道:「送份贺礼过去。」 闹哄哄的,他就不去了,交情也没到那个份上。 葛进已经猜到这个回答了,毕竟去喝喜酒也肯定见不到谢家五姑娘,主子也不是为了拉拢谁便委屈自己做不喜欢之事的人。提到贺礼,葛进想起一事,声音又恢复了轻佻,「公子,谢五姑娘那么想买玉莲霜,要不咱们送几瓶过去?」 「也好,让蒋家人知道我在盯着他们。」萧元平静地道,言罢去了书房。 葛进停在原地,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明知道主子喜欢闷着骚,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早晚得坏在这张快嘴上。 那边萧元单独进了书房,坐好后却没有看各地暗哨送来的消息,而是罕见地发了呆。 谢家五姑娘,谢澜音…… 他倒真的有点想她的声音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明知道城里有只叫的最好听的黄莺鸟,他却不能过去逗,因为那是旁人家的,他真去了,那只「黄莺」肯定不高兴叫给他听,养她的人更会将他赶出门。 最关键的是,他也做不来公然抢鸟的事。 ~ 天刚刚亮,蒋家就忙碌了起来。 今日大表嫂要进门,谢澜音早早就起来了,穿上特意为了迎亲准备的海棠红妆花褙子,头上也簪了一枝海棠花,喜笑颜开地去给长辈们请安。小女儿娇俏可人,蒋氏见惯了,没觉得太惊艳,李氏可喜欢的不得了,将外甥女拉到跟前,再次嘱咐道:「你大表哥他们喝完交杯酒后,你记得递上糖水给他们,千万别忘了!」 新郎新娘喝糖水,寓意甜甜蜜蜜,按照习俗,这糖水都是小姑子亲手送过去的,李氏没有女儿也没有堂房侄女,就将这差事安排给了小外甥女。 大喜的日子,谢澜音嘴角一直是翘着的,乖巧道:「舅母放心,我都记住了,前院鞭炮一响我就备好糖水,不会忘的。」 李氏摸摸外甥女脑袋,眼里全是羡慕,「澜音是我生的多好啊,越看越喜欢。」 蒋氏笑她,「大嫂马上就要有儿媳妇了,你把儿媳妇当女儿疼不就行了?天天夸澜音,夸得她忘乎所以越来越没规矩,哪里招人喜欢?」 李氏刚要替外甥女说话,忽见刘嬷嬷领着方菱走了过来,笑容不由僵硬了几分。 进门时,刘嬷嬷轻轻推了推方菱。 方菱穿了一身水红的衣裳,父母容貌都不俗,小女娃长得也粉雕玉琢的,这样一打扮很是喜庆。谨记母亲的叮嘱,方菱乖巧地朝李氏道:「舅母,我娘出不了门,叫我过来迎大表嫂,这是我娘让我给您的。」 从袖子里摸出个封红,递给李氏。 谢澜音目光在那封红上转了圈,垂下了眼帘。 谢瑶没闹和离时,母亲来了她都不来看看,如今谢瑶有求于他们,该尽的礼数一点都没落下,就是不知回到杭州后,谢瑶会不会马上翻脸。 「哎,你娘这么客气做什么,阿菱来了就够了。」李氏不想要谢瑶的礼金,知道方菱做不了主,将封红递给刘嬷嬷,小声道:「你们姑娘好好的,这礼我肯定收,现在她自己过了,还带着女儿,该省还是省吧,都是一家人,不用讲究虚礼。」 刘嬷嬷知道主子不差这点钱,而且出了礼在蒋家住着就有底气了,说什么都不肯接。 李氏沉了脸,盯着她道:「给你你就接着,把我的话转给你家姑娘,难不成你还能替她做主?」她忙得很,没空陪一个嬷嬷浪费功夫。 挨了训,刘嬷嬷不敢再拿乔,接过封红,叮嘱方菱听话别乱跑,她回去复命。 蒋氏看向小女儿,「澜音照顾阿菱吧,你们姐俩别淘气,老老实实在后院等着,前面人多眼杂,别冲撞了客人。」 第二十二章 又把哄孩子的事情推给她…… 谢澜音埋怨地回视母亲,被母亲用一个鼓励的笑容敷衍后,谢澜音认了命,叫上方菱走了,暗暗决定下次出去玩母亲不同意的话,她就用这事讨价还价。 大表哥去十几里外的县城迎亲,另外两个表哥也跟着去了,天色尚早,道喜的客人还没来,谢澜音想了想,领着方菱去花园里逛。 「五表姐,大表哥娶完亲咱们就走吗?」方菱仰着脑袋问。 谢澜音刚折了一根柳枝,闻言心中微动,低头看她,「姑母让你问的?」 方菱年纪小,藏不住事,脸上马上露出了破绽。 谢澜音笑笑,不想为难一个孩子,摸摸她脑袋道:「等姑母养好身子再走,大概四月半吧。」 方菱嗯了声,视线投向了家那边,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爹爹了,眼睛发酸。 谢澜音看出来了,却没有说什么。 谢瑶的女儿,往后极有可能成为另一个谢瑶,她可没想过要同她当真的表姐妹。 一大一小在园子里逛了两圈,正房那边客人陆续抵达,渐渐热闹了起来,谢澜音就领着方菱去陪客。日上三竿,门外迎亲的队伍回来了,马车才拐进巷子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谢澜音站在院子里,望着外面腾起的烟雾,顿时忘了那些烦心事,由衷地替大表哥高兴。 表嫂都不嫌弃大表哥的八字胡,肯定是很喜欢大表哥了。 很快,谢澜音就在新房见到了新娘子林萱。 林萱的父亲是个举人,考进士连续落第三次后便不再考了,做起了绸缎生意,蒋济舟就是去林家谈生意时邂逅的林萱。林萱自幼聪颖,跟着女先生学了诗词歌赋,私底下也学了一手算账的好本事,当时蒋济舟进货,林老爷算错了账,林萱故意没有提醒,躲在后面观察蒋济舟,见蒋济舟没有占便宜,主动指了出来,就有些喜欢了,蒋济舟再来的时候,她故作无心地与他偶遇。她生的温婉秀丽,又比普通闺秀多了灵慧气韵,蒋济舟一见动心,眉来眼去几次,姻缘就成了。 看着明艳动人的新娘子坐在八字胡表兄旁边,谢澜音忍着笑,稳稳托着两小碗糖水走了过去,甜甜道:「请大表兄大表嫂喝糖水,婚后夫妻恩爱,甜蜜如意。」 小表妹吉祥话说得好听,蒋济舟赞许地点点头。 林萱被众人围观,脸红红的,哪敢多打量新表妹啊,低头端起碗。 晌午陪新娘子吃席,晚上小两口洞房花烛,谢澜音躺在自己的床上,忍不住也幻想自己的未来夫君。容貌肯定要好,一来她看了赏心悦目,二来能保证她生的孩子也漂亮,家世呢,也必须好,不能让人看低了…… 胡思乱想着,渐渐睡了过去。 翌日新人要敬茶,谢澜音没敢睡懒觉,鹦哥一叫她她就醒了,收拾完毕去了前面。 新人还没到,长辈们在里面说话,谢澜音见三表哥朝她眨眼睛,她心里好奇,跟了出去。 「昨天没看到迎亲,是不是有点失望?」蒋怀舟摇着扇子问表妹。 谢澜音努努嘴,没办法,谁让她是姑娘啊,不能如男子那般无拘无束。 蒋怀舟笑,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同她说悄悄话,「我跟你说,城外三十里有座僮山,僮山里住着的人跟咱们的习俗不一样,咱们娶亲得三媒六聘,还得相看人,他们那边女人挑夫君是要对山歌的,每年三月二十五对歌,哪个男的对得上来就选谁,怎么样,澜音想不想去看热闹?」 「还有这样的?」谢澜音新奇地问,「那要是对歌的男人太丑怎么办?」 「再丑,唱得好那也是一技之长。」蒋怀舟也不太懂其中的门道,信口胡诌道,说完敲敲小表妹脑袋,「问东问西的,你到底去不去?」 谢澜音连连点头,还想问问他打算怎么劝服母亲答应,就见远处走来一对儿新人,男的高大俊朗,女的小鸟依人,只是不管谢澜音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别扭,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身边蒋怀舟突然发出一声闷笑,转身提醒她,「胡子。」 谢澜音立即看向大表哥,果然发现了怪异之处,那两撇八字胡没了! 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谢澜音学三表哥那样,急急转了过去。 蒋济舟见了,轻轻捏了捏妻子的小手,「都怪你,害我被他们笑话了吧?」 昨晚急成那样,她竟然说什么不刮胡子便不许他亲,他能不刮吗? 林萱脸颊通红,飞快挣开了他手。 怪谁啊,他自己选的,她可没逼他。 僮山在城外三十里,坐马车的话得走上大半天,来回来去一天肯定赶不及,谢澜音都摸不准母亲会不会准她去看人家对歌选亲,更不用说在外面留宿了。 「三表哥,你去跟我娘说?」用过早饭,谢澜音陪新表嫂坐了会儿,见蒋怀舟走了,她立即追了出去,要与蒋怀舟商量「大事」。 「那不行,这事必须装成你无意听人说的,然后求我带你去,要不你舅母该打我了。」蒋怀舟停下脚步,低声提点小表妹。此去僮山,小表妹只是怕姑母不答应,被母亲知道是他提议的,蒋怀舟怕母亲又拿鸡毛掸子打他。 「那咱们一起去。」谢澜音抢过表哥的扇子,拨弄着玩,「我求娘,你保证咱们不会出事。」 蒋怀舟摸摸下巴,突然提醒她另一件事,「就算姑母答应了,咱们也得骑马过去,你行吗?」 谢澜音立即笑了,展开扇子替他扇风,「还有好几天呢,今天咱们哄好我娘,明天表哥就教我骑马,我这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 蒋怀舟怀疑地看她 ,抢回扇子敲了敲她肩膀,「这可是你说的,别学一会儿就跟我抱怨累。」 谢澜音刚要保证,身后忽的传来姐姐谢澜桥的声音,「你们俩又在嘀咕什么?」 谢澜音回头,就见姐姐与二表哥蒋行舟一起走了过来,都是男装打扮。她心中一喜,马上将出行计划说了出来,热络地邀请两人,「姐姐跟二表哥也去吧?咱们人多热闹,还可以去山里打猎。」 蒋行舟微微一笑,看向刚刚跟他约好一起逛铺子的谢澜桥。 谢澜桥点了点妹妹额头,训斥道:「打什么猎?就你这小身板,不被狼叼走就是万幸了。你去问娘答应不答应吧,答应了叫上陆迟陪你们,我与二表哥要去看铺子,没空陪你胡闹。」 姐姐不去,谢澜音很是失望,小声嘀咕她就知道赚钱。 谢澜桥听见了,作势要拧妹妹耳朵,没良心的,跟她讨钱花时怎么不嫌弃她? 谢澜音嘿嘿笑,拉上蒋怀舟跑了。 蒋氏还在陪新媳妇说话,兄妹俩闲庭散步般去了蒋氏出阁前住的香园,在院子外赏花溜达。那边蒋氏是过来人,知道昨晚侄媳妇肯定累到了,聊了一阵便体贴地劝林萱回去休息,目送小两口走了,蒋氏欣慰地同李氏夸了几句,就回来了。远远看到那对儿兄妹,蒋氏立即料到没有好事,到了跟前直接问道:「又要求我什么?」 母亲聪明,谢澜音没有打马虎眼,亲昵地挽住母亲胳膊说了实话。 她说完了,蒋怀舟如商量好那般打保证。 第二十三章 蒋氏看看娇俏明丽的小女儿,脑海里却浮现丈夫冷峻的脸庞。 她与丈夫,就是在僮山认识的。 她出阁前跟小女儿一样,喜欢热闹,僮山对歌她去了好几次,最后一次,便遇到了同去看热闹的谢徽。当时谢徽还是个清冷的少年郎,只领着长随来这边游历,两人人生地不熟,走着走着迷了路。哥哥乐于助人,邀他同行,谢徽却道貌岸然,眼睛总往她身上瞄…… 回忆与丈夫的初遇,蒋氏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甜蜜。 谢澜音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娘又想爹爹了,每次提到爹爹,娘就会这样。 蒋怀舟也看出了姑母的异样,忽的一扇子敲在掌心,「对了,我想起来了,姑父姑母就是在僮山遇见的,我记得小时候听母亲提起过。」 往事被侄子捅了出来,蒋氏有些尴尬,刚要揭过去,谢澜音兴奋地抱住母亲胳膊,央她讲给她听。蒋氏怎么好意思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往里走,谢澜音不依不挠,紧紧追在后面,「娘不说也成,回家后我问爹爹去,不过娘小时候去过僮山,那我去也没关系吧?外祖母那么开明,娘可不能输给外祖母!」 被女儿抓住了把柄,蒋氏这个「身不正」的母亲没有底气约束女儿,而且僮山风景秀丽乃游玩的好去处,并无危险,蒋氏就点了头,叮嘱女儿先专心学骑马。 得了许可,谢澜音高兴极了,兴奋地求表哥下午就带她去骑马。 蒋氏好笑地提醒道:「先去买两双靴子吧,男装你有了,骑马的靴子可不能少。」 谢澜音看看脚上的红缎绣鞋,仰头笑了。 上午兄妹俩去铺子里选了几双马靴,逛完回来,谢澜音同表哥商量好下午出发的时间,回了邀月阁,鹦哥提着东西跟在后头。 「姑娘,夫人派人送来了这些,让你骑马的时候换着穿。」桑枝将几条裤子摆在榻上,示意姑娘看,「大腿这里特意加厚了,说是骑马的时候不容易摩着,夫人真细心,想来路上听姑娘说要学骑马,那会儿就让人准备好了。」 谢澜音摸摸加厚的地方,再提起来看看,对着镜子嫌弃道:「是不是太臃肿了?」 鹦哥听她不太想穿,连忙上前劝道:「夫人会骑马,她既然准备了,肯定是为了姑娘着想的,姑娘不听,回头屁……大腿擦伤了,耽误出行怎么办?」 她险些说出粗鄙的词儿,谢澜音笑着瞪她一眼,再看看镜子,「我先试试吧。」 说试就试,命桑枝去取男装,从上到下全都换了,白色的圆领长袍,同色中裤,脚上鹿皮的皂角长靴,就算看得出来是个姑娘,也透了几分英气。谢澜音很是满意,扭头瞧瞧,发现看不出裤子的厚,不影响身段,歇完晌就穿这身去见蒋怀舟。 小表妹一脸讨夸的模样,蒋怀舟笑着夸了她一顿,带谢澜音去了蒋家在郊外的马场。 「先去选匹马吧,」到了地方,蒋怀舟望向马厩那边,「我倒是有几匹好马,可惜你个子矮,骑不来,今日我给你选匹温顺些的。」 谢澜音对这些一窍不通,全都听他的安排,乖乖跟在表哥旁边,东瞧西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一对儿主仆,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萧元正领着卢俊挑选马匹,他在京城时有匹神驹,可惜那匹太招摇,容易泄露身份,就让它跟随仪仗进了王府。路上他连续换了两匹,都不怎么满意,今日比较闲,听说蒋家这边养的全是塞外的良驹,便亲自过来挑选了。 马鸟这等活物,他都是自己选的。 远远听到熟悉的娇软声音,萧元疑惑地望了过去,就见小姑娘一身男装随她兄长说笑着走了过来,他才看清人,小姑娘也看到了他,随即停在了那儿。马场辽阔,显得天高地远,她一身白衣,似朵随风飘来的玉兰花,娇美又清丽。 原本因为没寻到良驹而生出的失望,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 「三公子,五姑娘。」 萧元朗声招呼道,步履从容地走了过去。 见是他们,蒋怀舟又惊又喜,迎上前道:「袁兄是来看马的?」 萧元颔首,目光从对面的小姑娘身上扫过,移向了一侧马匹,「听闻西安良驹都出自贵府,便过来看看,三公子也来选马?」 蒋怀舟瞅瞅小表妹,笑道:「是啊,舍妹贪玩想要学骑马,我先给她选一匹。袁兄来了多久了,可有遇到中意的?」说话时飞快看了一眼跟在主顾身边伺候的马场管事。 管事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萧元已经客气回道:「刚来不久,既然三公子也要选马,不如咱们同行?」 蒋怀舟当他是客气,不愿在他面前坦诚这里没有入他眼的马,心里反倒有些歉疚,不好戳破,就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询问萧元对马匹的要求。 女人爱衣服首饰,男人爱骏马宝剑,谈起来就容易忘了旁的。谢澜音默默陪两人走了一排马厩,见表哥只顾得讨好客人忘了她,有点不高兴了,但又不能坏了马场的生意,就自己盯着马相看,走着走着看到一匹雪白的骏马,全身没有一点杂色,顿时喜欢上了。 「三表哥,我想要这匹。」谢澜音轻轻扯了扯表哥衣袖,兴奋地道。 她一开口,萧元动作比蒋怀舟还快,立即站定了,转身看小姑娘相中的马。 「这马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高了?」蒋怀舟走到马厩前,摸了摸白马脑袋,有些犹豫地道,马场的马都是好马,小表妹只是偶尔骑骑,选哪匹都成,挑的就是马的身量与脾气。 谢澜音站在他身边,摸着白马柔顺的雪白毛发,再看看那双水汪汪的美丽大眼睛,越看越喜欢,撒娇地央求表哥,「三表哥先让我试试,不试你怎么知道我够不到马镫?」她腿长着呢,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告诉表哥罢了。 蒋怀舟还是觉得白马太高了,想要劝表妹再去看看旁的。 像是知道他不愿意一样,谢澜音扯住他袖子,边晃边甜甜地喊表哥,一声一声如风吹雨敲窗。 蒋怀舟有些动摇了,旁边萧元随意般抬手扶上栏杆,只觉得两腿发软。 他真的不知道,原来世上会有种声音,让他宛如泡在温泉里,连心都无法控制地为她软。 「既然五姑娘喜欢,三公子就牵出来让她试试吧。」萧元稳了稳心绪,帮着谢澜音道。 他喜欢听她说话,也远远听过她与亲人撒娇,但这样近的听她连续娇求还是第一次,萧元都没料到那声音对他的刺激会这么大,大到他必须假装扶住马厩栅栏微微俯身才能掩饰衣摆那里的异样,所以他再喜欢听,为了避免丢人,也必须打断她。 他替自己说话,谢澜音探过身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萧元淡淡一笑,在小姑娘之前移开视线,对着白马夸道:「这马面对咱们这么多人都没有慌,确实够温顺,适合给五姑娘用。」 蒋怀舟看着白马温顺的眼睛,点点头,对管事道:「先牵到跑马场,配上马鞍。」 管事笑着应下。 萧元调息地差不多了,退后几步,让开地方。 第二十四章 管事进去牵马,谢澜音目光追随白马,猜想表哥还要继续陪这位袁公子挑,她不耐烦听,三两步追上管事,倒退着走路,笑着同蒋怀舟道:「三表哥,你们先忙,我去看他们配马鞍,顺便跟它培养培养感情。」 蒋怀舟发出一声轻笑,朝她摆摆手,「行了,好好走路,仔细摔了。」 谢澜音马上转了过去。 蒋怀舟目送小表妹走了会儿,边请萧元往前走边无奈道:「舍妹是家里幺女,被宠着长大的,规矩上就散漫了些,让袁兄见笑了。」 萧元遥望前面的碧蓝天空,轻声道:「能无忧无虑地长大,是五姑娘的福气,如果我有女儿,也会有求必应。」 蒋怀舟意外他会这般感慨,笑着看他,「袁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想来登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为何也至今未娶?」 「先立业,再成家。」萧元回答地云淡风轻,说完不知为何想到了谢澜音拽着兄长衣袖撒娇的样子,再联想几次偶遇表兄妹俩都在一起,萧元想了想,意味深长地朝蒋怀舟笑,「看三公子对五姑娘照顾有加百般体贴,袁某先提前恭喜三公子了。」 蒋怀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连忙摇头,「袁兄误会了,在我眼里澜音就是个孩子,她也只把我当哥哥,绝没有旁的意思。」 萧元忙自责地道:「是我想左了,还请三公子勿怪。」 蒋怀舟岂是那等小肚量的人,继续陪他看马,再次走完一排,见萧元依然没有中意的,越发肯定萧元只是出于客气才逗留的。思忖片刻,蒋怀舟忽的敲了敲扇子,同萧元道:「上个月刚从塞外运来十匹良驹,其中两匹还没有完全驯服,我命人牵出来给袁兄看看?」 萧元凤眼里浮现兴趣。越是有大才的人,越不会轻易屈服于人下,驯马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我命人直接将马牵到跑马场去了。」蒋怀舟转身吩咐另一个伙计,他领着萧元主仆去了跑马场。 谢澜音的马已经配好马鞍马镫了,蒋怀舟不在她不敢冒然骑,就先牵着乖马慢慢地溜达,走出一段距离再折回来,就见表哥领着那对主仆过来了。自家表哥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锦袍,那么风流倜谠的一个人,并肩走在只着深色锦袍的袁公子身侧,竟被衬得像个管事。 可他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谢澜音隐隐不安,等人走到近前,听说萧元要亲自驯马,谢澜音悄悄瞪了表哥一眼。 跑马场是挺大的,但是驯服马匹,马四处乱跑,不可能萧元在那边驯马,她还可以心无旁骛地学,表哥领人过来,明显是得先照顾客人,又得让她等。 小表妹瞪起人来不害怕,但里面的委屈让蒋怀舟莫名地内疚,刚要将小表妹叫到旁边哄两句,萧元上前一步,淡然地对谢澜音道,「五姑娘放心,袁某最多耽误你一盏茶的功夫。」 他凤眼平静,胸有成竹,谢澜音念在那瓶玉莲霜的情分上,没有出言质疑,客气笑道:「袁公子多虑了,我并不着急,你安心驯马吧,祝公子马到成功,收服良驹。」 声音好听,话说得也让人受用,想到刚刚小姑娘明显不高兴的俏模样,萧元忽然忆起了家中那只黄莺鸟。刚养的时候,黄莺也是不待见他,完全凭心情叫唤,他精心喂养调教了两个月,黄莺才真正听话了。 这姑娘娇气又圆滑,真是黄莺鸟,恐怕驯服起来更费心力。 「借五姑娘吉言。」目光在她小小的鹿皮皂靴转了一圈,萧元守礼地退到蒋怀舟身侧。 驯马的伙计牵了两匹高头大马过来,两马体型又有不同,略高的那匹遍体墨色,在阳光下乌黑油亮,较矮的正是汗血宝马,同样威风凛凛,宛如两个桀骜不驯的将军一起走了过来。 如此出众的骏马,谢澜音突然来了兴致,将手里的马缰交给管事拿着,她紧张地站到表哥身边,等待看一场驯马好戏。 「袁兄想先试哪匹?」蒋怀舟很是好奇地问。 萧元早在伙计牵马过来时就有了选择,目光投向黑马。 伙计牵马过来,卢俊忽的上前,正色请求道:「公子,我先试?」 主子千金之躯,不容有任何闪失。 「不必。」萧元声音清冷,接过马缰,牵着马朝跑马场对面走了过去,免得在这边惊马伤人。 卢俊紧随其后。 望着主仆俩的背影,谢澜音疑惑地问表哥,「你说他能行吗?」若是那个侍卫打扮的人,谢澜音倒不会太过质疑,只是袁公子瞧着身形偏瘦,清冷的眉眼也更似天上不问世俗的仙人,光凭气度容貌,谢澜音怎么都无法将他与驯马联系到一起。 「袁公子绝非等闲,澜音仔细看就是。」蒋怀舟轻摇折扇道。如果没有自信,谁会以身试险?这位袁公子对美貌的小表妹没有任何特殊关注,提出驯马应该只是爱马,而非那种在美人面前逞强的无能纨绔。 谢澜音盯着他瞧了会儿,期待地望向对面。 离得远了,看不清男人的神情,只见他忽的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简洁,深色袍摆翩飞还未落下,他人已经跨上了马背。仿佛只是一个眨眼,骏马陡然高高抬起上半身,愤怒嘶鸣。眼看着男人随时都有可能被甩下来,谢澜音情不自禁攥住了表哥的手臂,说不清是怕男人坠马出事,还是怕野性难驯的马朝她奔来。 骏马跳跃怒鸣,男人始终紧攥缰绳,稳如泰山,白皙如玉的脸庞随着骏马的癫狂时而呈现在阳光下,时而背光,就在谢澜音看得背上冒出冷汗时,男人不知做了什么,骏马突然停止了跳跃,风一般朝前跑去。 「袁兄好本事!」蒋怀舟看得热血沸腾,扬声喝彩。 萧元闻声回望,目光却落在了那道白衣身影上,感受着胯下骏马雄健的身躯,心中豪情顿生,他策马朝兄妹俩跑了过去,隔了二十来步勒住缰绳,徐徐停在二人身前,低头问她,「五姑娘,不知袁某有没有超时?」 男人居高临下问话,谢澜音仰头看他,却在看清那双隐含戏谑的凤眼时,失了神。 这是一个俊美脱俗气度出尘的男人,是个看似文雅实则拥有惊人力量的男人。看着他被暮春明媚阳光照得越发俊逸逼人的脸庞,脑海里重现他策马疾驰的矫健身影,谢澜音心跳忽然有些不受控制,扑通扑通,是她从未领略过的陌生感觉。 但她听得出男人话里的那丝得意。 归根结底,也是个喜欢炫耀的人。 心里再欣赏,谢澜音也不愿让他太得意,就敷衍地赞道:「袁公子骑术精湛,令人佩服。」 萧元笑了笑,没再看她,翻身下马,摸摸黑马脑袋,同蒋怀舟道:「三公子开价吧。」 蒋怀舟朝他拱了拱手,诚心道:「那么多人都驯服不了此马,今日它臣服于袁兄,说明袁兄是它命定的主人,宝马赠英雄,袁兄认我这个朋友的话,就请不要推辞了。」 萧元欲言又止,与他互视片刻,笑了,回礼道:「好,怀舟以诚相待,袁某也不再客气,从今以后,怀舟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当全力相助。」 第二十五章 谢澜音听了,悄悄撇了撇嘴。舅舅家是陕西首富,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顶多有些钱财,可再多也比不上舅舅家,何德何能让舅舅去求他办事?说话倒是挺不谦虚的,果然跟初遇时一样傲慢自负。 蒋怀舟却不是那么想的,没有惊人背景,养不出这等身手和气度,用一匹马换份交情,绝对划算,更何况即便对方只是普通人,凭今日驯马的一幕,他也真心想要结交,当即约萧元晚上一起喝酒。 萧元爽快应约,瞅瞅旁边的白马,笑道:「怀舟指点五姑娘骑马吧,我刚得了良驹,暂借你这儿跑两圈。」 蒋怀舟点点头,「那好,袁兄自便,最好多跑几圈,稍后咱们一道回城。」 萧元不置可否,朝兄妹俩拱拱手,转身上马。 人走远了,谢澜音随口问表哥,「那匹马卖的话,得多少银子啊?」 蒋怀舟当小表妹舍不得银子,低笑道:「这个没准,驯服不了一分也卖不出去,驯服了……澜音不用心疼,咱们家还缺一匹马的钱?我告诉你,这份交情绝对值,你三表哥我从来没有看错人过。」 谢澜音嗤之以鼻,催他快点教她骑马。 一刻钟后,谢澜音坐在马上,学萧元之前的样子,居高临下地问表哥,「你不是会看人吗?那你怎么没看出我骑这匹马正合适?」 故意将脚伸出马镫,跟他显摆自己的腿长。 「你小心摔下来!」蒋怀舟心都快跳出来了,迅速将她腿按了下去。 谢澜音忍不住笑出了声,左右看看,兴奋地催他,「三表哥你快牵着我走几步!」 蒋怀舟再次嘱咐她坐稳了,这才乖乖给小表妹当马夫,牵着白马慢慢往前走。 萧元跑完一圈过来,大概是黑马气势太盛,白马紧张地往旁边退,谢澜音习惯了前后走,初次遇到这种状况,吓得尖叫出声,立即俯身抱住马脖子,眼睛紧闭。 蒋怀舟笑她胆小,「有我牵着,你怕什么?」 另一片,萧元目光从小姑娘红扑扑的脸一寸寸往下移,先是她紧贴马背的脊背,再是柔软可折的纤细腰肢,最后来到了那条修长笔直的美腿上,因她穿着紧身的马装,真是满园春色尽现。 「袁某失策惊了姑娘,你没事吧?」嘴上说着赔罪的话,唇角却翘了起来。 谢澜音还是不敢直起身子,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先对上了旁边黑马的大眼睛,虽然也是水漉漉的,她却找不到一丝温顺,只看到了桀骜嚣张,仿佛在耻笑她与白马似的。 心里有气,谢澜音头也不抬地撵人,「我的马胆小,袁公子还是别靠过来了。」 这会儿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冷冰冰的,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萧元失笑,同一脸无奈的蒋怀舟对个眼神,双腿轻夹马腹,朝前去了,擦肩而过时,察觉小姑娘飞过来一记眼刀。萧元顾忌她在马上,乱动容易出事,没有跟她计较,权当不知,离得远了,才回头看。 蓝天之下,小姑娘一身白衣做少年打扮,娇娇地使唤她的表哥牵马。 不知为何,萧元突然有些羡慕蒋怀舟了。 「公子,咱们真要等他们?」看看那边已经敢单独骑马慢走的小姑娘,卢俊不解地问主子。 「此地坐马车进城要走将近一个时辰,他们最多再骑两刻钟也就回去了。」萧元悠然地拍了拍黑马脖子,「下午无事,在这骑骑马也不错。」 卢俊没葛进那么多话,知道了主子的打算,就默默跟在黑马旁边。看着主子骑在马上心情愉快的样子,只是望着碧空草地也会翘起嘴角,卢俊心里有些发酸。主子在宫里几乎不出门,过着近似幽闭的日子,如今终于得了自由,喜欢散心也在情理之中。 那边蒋怀舟看看日头,同前面马上的小表妹道:「澜音下来吧,明日咱们再来。」 谢澜音刚学会骑马,还没尽兴,小心翼翼催马转弯,边朝表哥走边兴奋道:「我想骑着它回去,明天再骑它过来,这样路上也算是练马了。」真的有了自己的爱马,她才算理解了之前表哥与袁公子忘我畅谈的心思,白马温顺听话,大眼睛像是能回应她的话般,谢澜音喜欢极了。 「路上马受惊怎么办?」蒋怀舟一口拒绝,上前要扶她下来,「路上人来人往,可没有咱们自家的马场清静,你刚学,一步一步慢慢来,别急功近利。」 谢澜音不由失望,不过想想也是,谨慎些总比出意外伤了身子好。 两手稳稳扶着马鞍,谢澜音在表哥的指点下抬腿下马,才站定,两条腿就抖了起来,谢澜音赶紧扶住自家表哥,感受着酸麻的腿,苦笑道:「骑马果然没那么简单,幸好听我娘的话了。」 「姑母跟你说什么了?」蒋怀舟笑着问。 谢澜音哪会跟他说穿厚裤子以防摩屁股的话,慢慢走了几步,觉得腿没那么酸了,松开表哥自己走。 蒋怀舟远远朝萧元挥挥手。 萧元策马过来,下马问道:「两位要回去了?」 蒋怀舟颔首,笑道:「是啊,看袁兄如此喜爱这马,是不是还没有跑够?」 萧元摸摸马脑袋,环视一圈跑马场,有些遗憾地望向远方,「可惜马场地方有限,不便施展,他日得闲,想去关山看看,三公子生在陕西,想来早去过了?」 关山草原是西安城附近最大的牧场,蒋怀舟喜欢出门游历,去过多次了,热情地替他介绍道:「去过几次,那里距离西安有六百多里,以这马的脚力,一天便能到了。袁兄若不嫌弃,四月底我愿替袁兄引路。」 「怀舟好意,袁某求之不得。」萧元拱手道谢。 谢澜音听得心里痒痒,小声问表哥,「关山有草原?」既然方便跑马,肯定是草原吧? 蒋怀舟示意萧元同行往外走,这才给小表妹解释。谢澜音一听果然是草原,埋怨地嗔了他一眼。既然有那么好玩的地方,为何不早早告诉她?现在袁公子已经说了要去了,她再要求同去,容易惹人误会。 「五姑娘也想去?」她不继续说,萧元猜测着问。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谢澜音怕他多想,尽量平静地道,语气淡淡。 萧元点点头,同蒋怀舟道:「若是五姑娘想去,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妹了。」 「太远了,我姑母不会同意的。」蒋怀舟笑着道,根本没想过要带小表妹去那么远的地方,且快马加鞭小表妹受不了颠簸,坐马车太浪费时间。 到了马场外面,看着伙计将她的爱马拴在了马车后头,谢澜音满意地上了车。 蒋怀舟来时与小表妹同坐马车,现在要陪萧元,便也骑马。 两人边走边聊,谢澜音劳累了半晌,腰酸腿软,听了会儿就困了,嫌靠着车板不舒服,她从小架子底下取出靠枕当枕头,惬意地躺了下去。马车走得稳当,轻轻的颠簸反而添了舒适,谢澜音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车里迟迟没有动静,蒋怀舟心里奇怪,靠到窗前,挑帘看看,就见小表妹睡得正香。他失笑,放下帘子,扭头朝萧元笑了笑,「学那么会儿就累得睡着了,真是娇气。」 第二十六章 萧元没有接话,却想到了家里黄莺鸟睡觉的样子,圆圆的脑袋窝在羽毛里,像个球,他敲敲鸟笼,黄莺便立即抬起脑袋,豆粒大的黑眼睛水润润的。想到鸟眼睛,又记起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不知她睡醒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胡思乱想着,出了神,还是蒋怀舟与他说话,才陡然清醒过来。 进了城门,两人约好时间去明月楼喝酒,便分道扬镳了。 马车到了蒋家门前,谢澜音还没有醒,蒋怀舟无奈地笑,命车夫直接将车赶到邀月阁,亲眼看着桑枝鹦哥伺候睡眼惺忪的表妹进去了,他才去见姑母。 「澜音没给你惹麻烦吧?」蒋氏请侄子喝茶,不放心地问,「你啊你,就是太惯着她了,比亲哥哥还亲,惯得她什么都使唤你,跟你大表妹二表妹都没有对你那般不客气。」 「那说明我这个表哥当的好,澜音亲近我,姑母就别再说那些客套话了,咱们谁跟谁。」蒋怀舟笑着道,怕姑母担心,好好夸了一番小表妹骑马的天赋。 娘俩聊得愉快,蒋氏心疼侄子,让他回房休息去。 蒋怀舟与人有约,没有多留。 蒋氏望着侄子的背影,知道这对表兄妹只有兄妹情,想到上午嫂子找她说的那番话,蒋氏问身边的大丫鬟玉盏,「去瞧瞧,若是二姑娘回来了,让她过来一趟。」 玉盏轻声应了,约莫一刻钟后回来,道二姑娘尚未归。 蒋氏看看天色,料到那兄妹俩多半会在外面用饭,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她这三个女儿,长女性冷,好像真把自己当男儿看了,提起婚事她就走,说是要自己挑,却没有半点开窍的意思。二女儿大大咧咧的,难得兄嫂不嫌弃,蒋氏心里也盼着这门亲事能成,至于小女儿,才十三,暂且不用她发愁。 既然二女儿未归,蒋氏去了邀月阁。 谢澜音在车上没睡够,这会儿倒在床上继续睡,睡着睡着感觉有人碰自己的手,困倦地睁开眼睛,对上母亲温柔秀丽的脸庞。 「娘……」谢澜音轻轻唤了声。 她的母亲当然是个美人,然论令人惊艳,要输给冷峻的父亲一分的,可母亲眉眼里比寻常女子多了干练英气,不似其他夫人太太整天将规矩放在嘴边,这让她的美别有味道。容貌上,长姐随了父亲,清冷脱俗,二姐更像母亲,聪明秀丽,她呢,容貌继承了父母各自的长处,是最好看的,但是脾气就哪个都不像了。 「身上酸不酸?」蒋氏正在检查女儿掌心,见她醒了,柔声问道。 谢澜音点点头,往母亲身边靠了靠,依赖地望着母亲,「幸好听娘的话了,要不肯定更酸。」 「没破皮吧?」蒋氏看向女儿的腿。 谢澜音以为母亲要亲自检查,红了脸,忙道:「没有,就是有点红了,已经涂了药膏,没事的,娘别把我想得太娇嫩了,你看我手不好好的?」 「为了出去玩你是什么苦都不怕了。」蒋氏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又捏着她手瞧,「回头我让人给你缝副护手,还是小心些吧,咱们家属你皮最嫩,小时候吃饭洒了汤,手心烫起了泡,疼得你爹爹差点罚乳母军棍,回家让他发现你磨出了茧子,又得心疼。」 谢澜音不太信,「真的?」 爹爹疼她,她想做什么,只要跟爹爹说,再难的事情求个三遍爹爹也就答应了,但爹爹天生冷脸,对她们姐妹都很少笑,父女间亲密的举止也不多。 蒋氏摸摸女儿脑袋,笑容里充满了回忆,「你爹爹人笨,脸皮还薄,只有你们不懂事的时候才敢做丑脸逗你们笑,还不让我看见,其实心里最疼你们。」 母亲这样一说,谢澜音突然想家了,抱住母亲道:「娘,咱们早点回去吧。」 谢家的日子再不安生,父亲长姐都在那里,她想他们了。 「四月半吧,等她出了小月子咱们就走,我已经写信回去了。」蒋氏叹口气,归心似箭。 谢澜音知道母亲烦恼什么,懂事地劝道:「娘,咱们不管她,回了家继续各过各的日子,随她们怎么闹,咱们不往心里去就是。」 「嗯,澜音长大了,就该这么想。」看着女儿娇美的小脸,蒋氏欣慰一笑,跟着拍拍她肩膀,「起来洗个澡吧,过会儿该吃饭了。」 谢澜音乖乖地起床。 明月楼的雅间里,萧元站在窗前,见蒋家马车缓缓行来,停下后却只有蒋怀舟一人下了车,虽然已经料到,还是有些失望。 她的声音比黄莺鸟叫还让人着迷,可惜她不是可以随意捕捉的鸟。 心不在焉地与蒋怀舟饮酒畅谈,散席时天色已晚。 萧元领着葛进回了自己的宅子。 沐浴过后,萧元靠在床上,看着鸟笼里蜷缩成一团已经睡着的黄莺鸟,脑海里全是她在跑马场的身影,或是兴奋地笑,或是惊慌地叫,而他只能远远望着,看她与她兄长撒娇。 不知想了多久,困意上来,萧元揉揉额头,闭眼入睡。 玩物丧志,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不该浪费心力在一道声音上。 理智上作了决定,梦里竟梦见了她。 她拉着他的衣袖撒娇,一声声撩人,马场空旷,她是主动送上门的孤鸟,他不必忍。 翌日萧元照旧去晨练,葛进进来收拾床铺,意外发现床褥卷了起来。 葛进愣在了屏风前。 自家主子清心寡欲,住在宫里时,一年顶多梦一次,可进了西安城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看来遇到喜欢的姑娘,主子也无法免俗啊。 葛进窃笑,抱起床褥去了外面。 「昨日姑娘虽然受累了,现在瞧着气色好像更好了。」 鹦哥站在床前,看着姑娘刚擦拭过的白里透红的小脸,由衷赞道。 谢澜音半信半疑,将帕子递给桑枝,示意鹦哥举镜子给她照。鹦哥笑着将镶嵌了一圈各色宝石的镜子摆到她跟前,谢澜音一边擦手霜一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果然没有疲态,反而神采飞扬,不禁就笑了。 穿上鞋子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大概是昨晚抹了药膏加上鹦哥睡前醒后的按揉,腿也不酸了。谢澜音越发精神,换上一身杏色圆领袍子,脚步轻快地去给母亲请安。 走到香园,却见母亲姐姐的丫鬟都站在外面,玉盏看到她特意通传了一声,谢澜音心知有鬼,快步赶到堂屋前,狐疑地打量里面的娘俩,「娘又在跟姐姐说什么悄悄话?」 蒋氏咳了咳,飞快朝次女递了个眼色。 谢澜桥一大早被母亲放了个响雷,正啼笑皆非呢,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同妹妹说的事,就讲笑话般说了出来,「澜音,娘问我喜不喜欢二表哥,你觉得我喜欢吗?嫁人的那种喜欢。」 谢澜音愣了愣,脑海里浮现二表哥蒋行舟温润如玉淡然如水的身影,忍不住笑了,坐到母亲另一旁道:「娘怎么想到这事了?二表哥就是竹林里最秀挺的那根青竹,我姐姐则是天上乱飞的雀鸟,根本不是一路人啊。」 若是姐姐与二表哥有什么,她早看出来了。 第二十七章 两个女儿都把这门亲事当笑话,蒋氏可是认真的,瞪了小女儿一眼,「你懂什么?现在觉得不合适,成亲了就能过到一起了,好比我跟你们爹爹,我若是不理他,他半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我们不是过的好好的,还生了你们姐仨?」 「可你们互相喜欢啊,我对二表哥根本没有那种想法,」事关自己,谢澜桥马上反驳道,「在我眼里二表哥就是我亲哥哥,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娘你就别瞎配对了,真想跟舅舅家结亲,不如撮合澜音跟三表哥……」 「你胡说什么!」谢澜音不干了,过来要打姐姐。 姐妹俩闹起来跟喜鹊打架似的,蒋氏气得扭头喝茶。 谢澜音看看母亲,重新坐好,幸灾乐祸地问姐姐,「娘跟咱们提了,舅母多半也与二表哥提了,那姐姐还好意思天天让二表哥领你逛铺子吗?要不姐姐跟我一起去僮山玩吧?」 谢澜桥不以为意,「二表哥才没那么小气,长辈们乱点鸳鸯谱,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信一会儿你看着,我亲口问二表哥去。」 她说话直白的不像个姑娘,比自己年轻时候还,还傻,蒋氏揉揉额头,决定随孩子们胡闹好了,都是自家人,怎么说话都没关系,正好免了她还得琢磨理由回绝兄嫂。表兄表妹成亲是好,知根知底让人放心,但是孩子们没有看对眼,他们也不能强求。 娘仨说了会儿话,一起去正房那边用饭。 蒋家众人都到了,蒋钦李氏并肩坐在主位上,蒋济舟夫妻俩坐一侧,蒋怀舟哥俩坐另一边。 看到她们娘仨,李氏眼睛一亮,期待地望着小姑子,儿子这边没问题,就看那边了。 谢澜桥人聪明,一双妙目更是能看透人心,扫视一圈,她笑了笑,直接走到蒋行舟跟前,「二表哥,我娘跟舅母想撮合咱们,那我问问,你想娶我吗?」 众人皆惊。 蒋氏朝兄嫂递个无奈的眼神,直接去了自己的位子,谢澜音跟着母亲,笑着看蒋行舟,好奇他怎么回答。 蒋行舟站了起来,看看姑母,目光回到面前男儿般爽朗的表妹身上,大大方方地道:「二表妹愿意嫁我的话,我会好好待你,不让二表妹受任何委屈,咱们白头偕老……」 他没有喜欢的人,既然父母姑母希望撮合他与二表妹,只要二表妹有心,他便会一心对她。 只是他没说完就被谢澜桥打断了,「谁要跟你白头偕老?二表哥你少装,我知道你只把我当妹妹,好啊,你想把辜负长辈苦心的罪名都推在我身上,让我娘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是不是?」 蒋行舟坦然一笑,摸摸表妹脑袋道:「既然澜桥不喜欢我,那我便替澜桥找个好夫君。」 他对表妹确实没有男女之情,表妹不喜欢他,他也舒了口气,因为他觉得表妹该嫁个真心对她的男人,夫妻互相钟情,而非相敬如宾。 谢澜桥嫌弃地躲开他手。 蒋钦夫妻互视一眼,心都凉了,敢情俩孩子根本没那意思,是他们想多了。 女儿跳脱,什么话都敢说,蒋氏挺不好意思的,苦笑着朝侄媳妇道:「这俩丫头都被我惯坏了,没有一点姑娘该有的样子,阿萱别笑话我啊。」 林萱连忙摇头,很是羡慕地看着谢澜音姐妹,由衷道:「姑母说的哪里话,我是家里的长女,下面都是弟弟,从小就羡慕有兄长照顾的伙伴,澜桥与二弟亲如兄妹,我看了只会欣羡。」 谢澜音轻轻咳了咳,意味深长地瞄了蒋济舟一眼,小声道:「现在表嫂不用羡慕了,大表哥对你肯定比对我们还好,就说他那胡子,我嫌弃了好几遍他都不肯刮掉,整天自鸣得意,结果表嫂说一声他就老老实实剃掉了……」 林萱顿时红了脸,羞答答看看丈夫,低下了头。 蒋济舟笑着告诫小表妹,「那是你表嫂御夫有方,澜音有空多陪你表嫂坐坐,跟她学学,别总想着出去玩,听说你昨日还学骑马了?」 「要你管,脸皮都快比城墙厚了!」没听说哪个丈夫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夸妻子御夫有方的,谢澜音听着都替表哥难为情。 孩子们没大没小妙语连珠,李氏看着羞得低下头的儿媳妇,心中宽慰,忘了次子婚事不成的失望。 事情说开了,长辈们不再费心,谢澜桥继续跟着蒋行舟逛铺子,谢澜音则继续随蒋怀舟学骑马,她是个没耐性的人,练女红坐不上两刻钟就要出去走走,现在对骑马有兴趣,学着就快了,两日过后,她第一次策马从郊外进了城。 这日跑马回来,进门时遇到陆迟同样外出归来。 谢澜音在杭州出门都是陆迟陪着她,到了西安有三表哥陪着,陆迟就没有跟着。连续好几日不见,谢澜音还有点想他了,吩咐小厮牵马,她熟稔地与陆迟说话,「这几日你都在忙什么?」 陆迟一袭细布灰衣,因为蒋怀舟在旁边,他比单独与姑娘相处时多了几分客气,恭敬回道:「回了一趟老家,祭拜了一下祖父祖母,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他是蒋氏陪嫁掌柜陆遥收养的孤儿,口中的老家自然指的是陆遥的老家。 看着与三表哥同样俊朗出众身世却有云壤之别的陆迟,想到小时候自己四处乱跑时长她五岁的陆迟始终不离左右地跟着,谢澜音忽然有些触动。在她心里,陆迟是值得信赖的长随,也是她的伙伴。 「今日是二十二,后日就是你生辰了,咱们去城里逛逛吧,我给你选样礼物。」谢澜音笑着邀请道。杭州城每年三月二十四有场庙会,她年年都去,八岁那年无意得知陆迟同天生辰,因为日子巧,一下子就记住了。 小姑娘笑容甜美,目光亲昵,应该是这世上除义父外唯一记得他生辰的人,陆迟的心就像泡在了温水里,由里到外的暖。不愿让人知,他垂眸掩饰眼中情绪,「姑娘竟然还记得,对陆迟而言这就是姑娘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其他不用姑娘破费了。」 谢澜音知道他客气,仰头看了眼表哥,笑道:「不是单给你买礼物去的,二十五咱们一起去僮山,我想添些东西。三表哥那天要去铺子做事,所以叫你陪我。」 陆迟失笑,「好。」 蒋怀舟打量他一眼,问道:「城里你熟吗?用不用我派个人给你们领路?」 陆迟还没说话,谢澜音很是自豪地道:「三表哥别瞎担心了,陆迟记性最好,每个地方他去一次就认识路了,再说他陪陆叔来过西安好几次,对西安的了解未必比你差。」 陆迟忙谦虚道:「那倒不敢,不过对城里商铺还算熟,三公子不必担心。」 蒋怀舟与他同行一路,对陆迟还算了解,知道是个稳重的,点点头。 到了陆迟生辰这日,谢澜音起得比往常都早,赶到香园跟母亲请示,「娘,我跟陆迟约好今日去逛铺子的,买些明天要用的东西,晌午在明月楼吃完饭再回来。」 「你想买什么?」蒋氏含笑问。 谢澜音昨晚就想好了,一样样列了出来,「我想买顶帽子,三表哥给我准备的不好看,还想买把剑……」 第二十八章 「不行,你根本不会用,买来挂在身上反而危险。」蒋氏立即反对道,见女儿嘟起嘴,她笑了,「算了,你想买就买,出发前把剑拿出来就行,反正你就是图个好看,有剑鞘在,没人知道里面是空的,而且挂在身上还轻巧些。」 谢澜音买剑确实是图好看的,听母亲这样解释,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主要就是这两样,另外陆迟不是陪我去吗,我也想送他一柄剑,正好今日是他生辰。」 蒋氏点点头,陆迟的生辰她也记得,现在的陆迟于女儿就好比陆遥于她,是近似兄妹的感情,所以也没有多想,估摸了一番价钱,让玉盏去取五百两银票,正色嘱咐女儿,「不许乱花,回来我跟你对账。」 刀剑这种东西费钱,宁可多给女儿准备些银子,也不能让女儿看中了却买不起。 母亲出手大方,谢澜音赶紧跑到母亲身后揉肩捶背,等玉盏取了钱袋子来,她抓着就要走。 「你不用早饭了?」蒋氏疑着喊道。 「我要去吃油泼面,三表哥介绍了一家馆子给我,就不在家里用了!」谢澜音头也不回地跑了。 蒋氏小声嗔道:「这孩子,越来越野了。」 玉盏替自家姑娘说话,「夫人别担心,五姑娘难得出门,对外面自然好奇,等回了杭州,肯定会重新乖起来的。」 蒋氏暗暗叹息,她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对女儿们而言,杭州谢家更像是鸟笼,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随时准备刺两句,女儿们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肯定憋屈。西安这边风气本就开放些,又都是宠她们的长辈,自然就想抓紧时间多逛逛了。 蒋家门前。 陆迟已经在等着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转了过去,整个人都笼罩在明媚晨光里。看到一身玉色男装打扮的谢澜音,他笑着喊了声姑娘,眼里的笑比春意还浓,让人看了心情就舒畅。 「给你拿着,小心别丢了。」谢澜音将手里的钱袋递给他,论逛街时守财的本事,她自认不如陆迟。 陆迟熟练地收好,抬手扶谢澜音上车,他骑马跟在一旁。 马车停在了一处巷子里,接下来就靠走的了。 谢澜音这几日练马劳累,这会儿已经饿的肚子叫唤了,走在陆迟旁边,闻着两侧摊子饭馆传来的饭香,她后悔地咽口水,「出门前该吃块儿酥饼垫垫肚子的,你也饿了吧?」 其实西安名吃那么多,不一定非要吃面,但家里过生辰的习俗是早上吃碗长寿面,谢澜音这才选了面,算是替陆迟庆生。 「还好,」陆迟走在谢澜音外侧,一双笑眼隐含防备地掠过路人,免得撞到她,听到前面有卖肉夹馍的,他低声问她,「要不要先吃一个解馋?」 刚好身边有个四旬左右的布衣汉子经过,手里拿着一个肉夹馍,咬了一大口,嘴边都是油,还有肉末掉了下来,被他快手接住重新塞回了嘴里。谢澜音抬头看陆迟,嫌弃的眼神替她做了回答。 到底是官家小姐,陆迟自知出了馊主意,尴尬地笑笑,幸好没走多久就到了蒋怀舟介绍的陈家面馆。 铺面不大,外面搭着棚子,摆了几排黄木桌子,已经坐满了客。谢澜音见面馆瞧着干净整洁,心里很满意,只是与陆迟走到铺子门口,发现里面约莫十张桌子也没有空的,新月似的黛眉就皱了起来。 不愧是表哥大力推崇的,看来百姓们都喜欢吃啊。 谢澜音肚子扁扁,不想再等,刚要提议换家吃,里面突然有人朝她招手。 谢澜音瞪大了眼睛,怎么又遇上他们了? 陆迟观她脸色,疑道:「姑娘认识他?」 谢澜音出门逛,不大愿意见到熟人,毕竟姑娘家四处走动不太合规矩,想假装不认识转身离开,葛进像是猜到她心思般,提前迎了出来,笑得十分灿烂,「小公子来吃面的?真巧,我家公子也是得了三公子推荐过来的,相请不如偶遇,小公子不嫌弃的话,与我家公子同桌如何?」 面馆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娘,见有新客人来了,热情地询问谢澜音主仆要吃什么。 店主都请了,谢澜音不好再拒绝,看一眼最里面那桌始终背对自己的男人,领着陆迟往里走。 葛进跟在最后,看看陆迟身上的衣裳,猜到只是长随,放了心。 「袁公子,又见面了。」走到桌前,谢澜音收起心中对连番偶遇的怪异感,笑着寒暄道。 萧元刚到没多久,点的面还没上来,遇到谢澜音他也很意外,朝二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落座。听谢澜音向那个长随打扮的男子介绍过他后,萧元轻轻颔首算是致意,没有多看陆迟,同谢澜音打听蒋怀舟,「三公子怎么没陪你?」 「他去铺子忙生意了。」谢澜音看着走过来的大娘回答道,言罢先与陆迟点面,点好了再闲聊般反问,「袁公子怎么想到来这种小地方用饭了?」 萧元笑了笑,目光守礼地落在一侧,「初来西安不久,哪里都想走走,你呢,只是过来吃饭?」说话时察觉陆迟在看他,萧元抬眼看了过去,目光相对,陆迟大大方方笑了一下才收回视线。萧元看看主仆俩因为坐得近只隔了半臂左右的衣袖,眸色微变。 蒋家人个个精明,这个叫陆迟的长随定有些本事,才有资格单独陪她出门。 谢澜音点点头,见伙计端了两碗面来,朝对方笑了笑,示意他先吃。 大瓷碗落在桌子上,里面油还滋滋作响,萧元暂且没动筷子,继续问她,「饭后要去何处?」 这样追问有些失礼了,谢澜音抿了抿唇,想到表哥对他的看重,她没有露出不快,敷衍地回道:「随便逛逛,遇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两样,遇不到就当领略城中风土人情了。」 葛进悄悄瞥向主子,莫名有点紧张。这位谢五姑娘似乎不大待见主子,主子除了在皇上那里受过冷脸必须忍着,可没好脾气地忍受旁人轻待的,这次会为了女人破例吗? 萧元搭在腿上的手难以察觉地动了动,食指轻叩。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追问一个姑娘的去处,可他喜欢她的声音,想到她很快就要回杭州去了,以后两人恐怕再无见面的机会,萧元就想趁人在跟前多听听她说话。他不仗势欺人,不抓她这只黄莺,多听两声总成吧? 「正好袁某也有此意,既然你有熟悉西安的人引路,不知可否允我跟在后面,借个方便?」萧元抬眼,今日第一次直视对面的姑娘。 他话说得唐突,目光却坦坦荡荡,仿佛他只是不懂人情世故,而非厚颜无耻。 谢澜音回想几次见面,对他的印象除了无人能及的出众容貌,就只剩他的傲慢自负了,其人性情如何确实不太了解。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点点大腿,想到他送的玉莲霜,并非没有任何长处,谢澜音决定替表哥卖个人情给他,「好啊,袁公子是我表哥的好友,今日表哥不在,就由我们替他略尽地主之谊吧。」 「多谢。」萧元客气一笑,等谢澜音主仆的面也端了上来,这才拿起筷子。 第二十九章 谢澜音的面后到,还很烫,可她太饿了,搅了搅,便急着夹起一根,嘟嘴轻吹。萧元坐她对面,听到动静朝她看去,正好看到小姑娘嘟起红润的嘴唇,脑海里毫无预兆浮现那晚梦中荒唐情景,萧元迅速垂眸,挑面的动作并无停滞,面到了嘴里却没了味道。 他十九了,十四五岁就做过梦,模模糊糊,仅能醒后通过褥上痕迹猜到做了什么梦,只有梦到她的那两场,不但记得她模样,更记得每一个场景,特别是她喊他的声音,他想不到词形容,只知道如果他再昏庸一些,定会做出登门抢人的事,让梦成真。 一碗面食不知味,饭后萧元派葛进去结账,「承蒙小公子提携,这顿饭理该我请。」 几十文钱的小账,谢澜音没有推拒。 走出面馆,葛进陆迟分别走在各自主子身后,一个喜形于色,一个眉宇微锁。 萧元想听小姑娘说话,自己却不怎么会主动攀谈,谢澜音不愿表现地自己多高兴陪他逛街似的,便也沉默不语,扭头看左侧的热闹,不往男人那边看。两人各怀心思不觉得尴尬,葛进暗暗替主子着急,走了一段后笑着问道:「小公子有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都一起走了,谢澜音也没必要瞒了,望着前面回道:「想买顶斗笠,再配把长剑。」 葛进惊讶道:「小公子还会功夫啊?」 谢澜音微怔,本能地看向旁边的人,见男人凤眼同样意外地看了过来,不知为何脸上发烫,随口胡诌道:「跟家父学了一招半式,平时自己练着玩罢了。」总不能告诉他们她只是买来装模作样的吧? 「原来五……小公子还会剑术,真是厉害。」葛进瞅瞅前面纤细的小身板,信以为真,兴奋地替主子找亲近美人的机会,「公子擅剑,不如提点提点小公子,也算是还了今日小公子领路的好意了。」 萧元看着小姑娘越来越红的脸,唇角上扬,轻声问她:「你意下如何?」 谢澜音想也不想就摇头,强颜欢笑,「算了吧,我那点本事实在不敢在袁公子面前献丑。」 萧元看一眼她腰间别着的折扇,明白了,这姑娘喜欢臭美。 正要看向前面,余光里忽然发现远处有人跟踪,且绝不是他的暗卫,萧元眼中笑意瞬间弥散,暗暗攥了攥手。 难道他的身份暴露了? 不动声色陪小姑娘逛了几家刀剑铺子,帮她选了一柄女子佩剑,萧元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 他没有回府邸,而是去了他暗中买下的一间茶楼。 品完一盏茶,今日轮值的那名暗卫扮成伙计走了进来。 「查出是谁的人了?」萧元端着茶盏问,语气像在问账房今日进项如何。 暗卫低声道:「回公子,公子走后我继续跟着他,发现那人的目标应该是谢家姑娘。」 一旁葛进松了口气,他就说主子不可能这么快就暴露了行踪,旋即又疑上心头,谁会跟踪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莫非因为貌美,被人贩子盯上了? 「去查对方底细,若对方出手,在谢姑娘察觉前处置了。」 萧元放下茶盏,面如谪仙,声冷如阎王。 明月楼。 刚点了菜,伙计拿着菜单走了,陆迟有事出去,谢澜音猜测他是方便去了,自己在雅间里坐着,目光渐渐落到了她放在桌子上的长剑上。 这是那人帮她选的。 其实她没想让他帮忙,她不用剑,只是买来充充样子,只要剑鞘好看就行。陆迟会点功夫,身为她未来的陪嫁掌柜,对什么生意都有所涉猎,为她判定剑身优劣也够了。可她挑来挑去看中一柄剑鞘镶红宝石的,陆迟也觉得还行,袁公子突然走到她身边,直言否决。 他说那剑华而不实,她挂在身上,外行人看了确实会羡慕她的富贵,内行人只会耻笑她金玉其外,然后为她选了一柄通体墨黑只在首尾两端有赤金龙凤雕饰的长剑,当着她的面拔出长剑,仰头看剑身,指点她如何选剑。 男人是俊美无双的,那平静专注品剑的侧脸看得她出了神,那声音清越又低沉,无端端令人沉迷,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她心上。虽然他插手地霸道,谢澜音这次却没有反感,反而觉得他每句话都是对的。 然后他将长剑递给了她。 谢澜音想接的,瞥见陆迟面不改色的笑脸,知道陆迟不会因为她信旁人而生气,但设身处地,换成她她应该会不舒服吧? 就在她犹豫到底选哪柄时,男人突然提出有事,将剑挂回原处,告辞离去。 谢澜音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但她看看两柄剑,分别挂在腰间试了试,发现袁公子的话确实有道理,戴剑鞘镶红宝石的那柄让她看起来像街上招摇撞骗纨绔子弟,墨色的仿佛才是真正的用剑高手。 陆迟笑着劝她买袁公子选的,谢澜音想了想,两柄都买了。 有人叩门,谢澜音扭头去看,陆迟走了进来。 谢澜音收起思绪,朝他笑了笑。 很快酒菜端了上来,两人边吃边聊,饭后喝杯茶,一起走了出去。 下楼时,迎面走上来一对儿主仆,前面的男子一袭深色锦袍,与袁公子穿的同样颜色,身形也相似,乍一看谢澜音惊讶地停了下来,直到对方抬起头,谢澜音看清对方虽然俊逸却陌生的脸庞,暗暗失笑。 西安城那么大,怎么可能走到哪里都遇到他,再说遇见了,她有什么好期待的? 抛开脑海里莫名的淡淡失落,谢澜音客气地朝对方点点头,继续下楼。 对方显然看出她是姑娘了,守礼地退到楼梯边角,侧身让路。 谢澜音心生好感,又朝他看了过去,这一看心里就惊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这人是平西侯府世子沈玉堂。 沈玉堂身为西安城里身份最显贵的公子,已经习惯被姑娘偷窥了,他性子冷,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面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再美,他多看一眼也就移开了视线。凤眼清冷,让谢澜音顿时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下了楼,谢澜音低声问陆迟,「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人有些面熟?」 当日迎接秦王仪仗陆迟也在场,认得沈玉堂,想了想,点头道:「眼睛确实与袁公子酷似。」 谢澜音边走边回想平西侯沈捷的容貌,闲来猜测道:「侯爷不是凤眼,看来侯夫人定是凤眼了。」不过沈玉堂容貌更像父亲,随他母亲的大概只有那双眼睛。 陆迟笑笑,没有接小姑娘的自言自语。 回到蒋家,蒋氏得知女儿一口气给自己买了两柄长剑,还有一把匕首,恼她乱花钱,硬是将剩下的银票索了回去。 谢澜音一点都不心疼,抱着买来的宝贝回了邀月阁。 「这两柄剑先收起来,明天我带这个去。」谢澜音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精致玲珑。听袁公子那样说后,谢澜音再带花哨的剑有点带不出去了,带墨色那柄又显得她今日买两柄只是为了哄陆迟高兴,所以她多挑了一把匕首。 桑枝看看手里的长剑,好像看到两张银票即将被埋到土里。 鹦哥忍笑,取了彩线来,替姑娘编匕首穗子。 第三十章 翌日早上,蒋氏亲自送女儿出门,看着马上顾盼生辉的女儿叮嘱道:「骑马走得快,你们出发的早,肯定能赶上那边对歌,路上就慢点走,别一口气直跑。」 谢澜音乖巧点头。 蒋怀舟笑道:「姑母放心吧,澜音胆子小,让她跑太快她也不敢。」 「我是嫌风大,谁告诉你我不敢了?」谢澜音马上瞪了过去,替自己辩解。 蒋氏笑笑,摸摸白马脑袋,又叮嘱几句,目送兄妹俩与陆迟一起走了。 三道背影,两高一矮,影子被晨光拉的长长,转瞬就拐过了巷子口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李氏收回视线,看看旁边的小姑子,轻声感慨道:「以前我就是这样看你们兄妹与陆遥一起出门的,转眼间咱们孩子都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过得可真快。」 蒋氏打趣她,「大嫂是不是在埋怨当初大哥没带你?」 李氏笑着拍了她一下,都快当祖母的年纪了,竟然还说这种俏皮话。再说当初蒋钦是想带她去的,怪她不会骑马也不敢骑,不过回来听蒋钦没正经哼那些有些露骨的曲子给她听,她倒庆幸自己没去。 北城外。 三骑快马先后出了城。 蒋怀舟与陆迟故意让着谢澜音,让她走在前面,也是顾忌她的速度,不想让她累到。谢澜音初次去僮山,正在兴头上,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才慢了下来,深色斗笠下小脸红扑扑的,额头鼻尖儿都冒了汗。 「歇会儿吧。」蒋怀舟勒住马,体贴地劝道。 谢澜音底下颠地不舒服,闻言乖乖下马,放开马缰去路边树荫下溜达活动筋骨。蒋怀舟跟上去,将竹筒递给她,「喝吧,这筒专给你预备的,我没动过。」 表哥心细,谢澜音展颜一笑,接过竹筒喝水。刚打开塞子,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谢澜音以为又是同去僮山凑热闹的哪家公子哥,背转了过去,对着远处田地喝水。 「好像是袁公子。」陆迟眼力最好,走到蒋怀舟身前道。 谢澜音听了,一口水喝岔了,迅速拿开竹筒,低头呛了起来。 这都遇上几次了,不会真的那么巧吧? 不用蒋怀舟替她拍背,谢澜音自己平复了会儿,扭头望去。 萧元马快,已经到了跟前,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一圈,笑容里不掩诧异,「三位也是去僮山的?这就是怀舟的不对了,我问你西安有什么值得去逛的地方,你独独漏了僮山,若非我昨日在街上听人提及今日僮山热闹,有此巧遇,竟不知你还对我藏了一处。」 再不屑找借口,为了不让人怀疑,也得说上一番。 蒋怀舟喜欢他不俗的见识,这番偶遇意外又高兴,坦然解释道:「不是我刻意隐瞒,只是没料到袁兄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如果不是这丫头央我来,我肯定不会专程跑去听人唱歌。」 谢澜音嗤笑一声,「三表哥忘了就是忘了,何必拿我当借口?你若是没去过,怎么识的路?」说完走到自己的白马旁边,安抚地摸摸马鬃,白马温顺地蹭蹭主人的手,却还是绕到主人另一侧,不敢挨那匹黑马太近。 小表妹不给面子,蒋怀舟无奈地朝萧元笑。 萧元望向远处的青山,笑道:「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对歌选婿这等奇闻,想亲自去领略也不足为怪。三位是马上上路,还是再歇息片刻?」 蒋怀舟看向小表妹。 谢澜音察觉男人视线也投了过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扶着马鞍上了马,用行动代替了回答。小姑娘头戴斗笠先行一步,蒋怀舟摇头失笑,也去上马。 萧元望着前面娇小的白衣身影,没有追上去,与蒋怀舟并肩走在后面。 陆迟看了他几眼,不知为什么,虽然男人举止守礼,他却觉得对方好像对自家姑娘有了些意思。单论容貌,此人倒是配得上姑娘,只是听三公子说言,这人身份神秘,怕背景不简单,陆迟怕姑娘因他惹上麻烦。 正在思量,身侧有人看他,陆迟看过去,对上卢俊冷漠的侧脸。 陆迟失笑,识趣地不再窥视。 中间又歇了两次,众人抵达僮山山脚时,阳光正暖,林间鸟语花香,景色怡人。 山脚有几户农家,蒋怀舟来的次数多,与其中一户已经熟悉了,将马匹停在那里,他与陆迟分别背上干粮,准备好了,看看萧元身后的箭筒,打趣道:「如果袁兄失手没打到猎物,我分你些干粮。」 「若我侥幸有所得,咱们同烤野味儿。」萧元朗声回道,阳光从枝桠间穿过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面如冠玉凤眼明亮,宛如林中明珠,光彩夺目。 谢澜音默默移开了视线。 如果真的有缘分,那他们与这位袁公子的缘分也太深了,算上今日,似乎已经偶遇了六次? 说是巧合,未免太巧,若是对方有意为之,是为了接近富甲一方的舅舅家,还是…… 再次偷看过去,见男人神情专注地与表哥谈笑,谢澜音垂眸,右手悄悄攥了攥袖口。 他对她并没有过失礼的举动,应该是她想太多了,她再美,毕竟不是所有男人都好色。 确定对方对自己无意,谢澜音便主动走在陆迟身边。 「姑娘小心。」刚上山,山路还算好走,陆迟却怕姑娘头回走不稳当,格外谨慎。 谢澜音扭头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连这种路都……」 才说完,脚下踩到一处被落叶掩盖的小挖坑,惊叫一声,身子不由朝前面歪了过去,幸好蒋怀舟就走在她前面,她伸手去抓他的时候蒋怀舟及时搀住她,免了这一趔趄。 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谢澜音脸红红的,瞥见男人转了过来,她莫名不敢去看,低头装委屈。 她这样,蒋怀舟也不好奚落她,歪过身子,让小表妹走在自己前头,出事他好看得见。 谢澜音听话地点点头。 她换了位置,萧元看着方便,与蒋怀舟说话时目光偶尔投过去。小姑娘侧脸红润,耳垂白皙如凝脂,都是难得的美景,他却只盼着她张开那樱红的唇,说上几句给他听。 盼的太紧,又不能逗鸟般主动去撩,还要接蒋怀舟的话,一心分作几处用。眼看前面山路较陡,萧元只顾盯着她纤细的身子怕她摔了,没料自己也有失足时,一脚踩空朝前面踉跄而去。 跌倒时扶最近的人是本能,但萧元忍住了,没去抓她,全力稳住身形。 趋利避害也是本能,那边谢澜音见他这么大的块头朝自己扑来,生怕自己被他扯下去,想也不想就往旁边躲。 萧元已经站定了,看着那远离自己的鹿皮小靴,又气又笑。 今日他不教训她一顿,她不知道什么叫感恩。 「袁兄怎么也学澜音了?」萧元差点摔个跟头,蒋怀舟虚扶一把,笑着打趣道。 萧元面不改色,望着狭窄清幽的山路道:「平时养尊处优,没怎么走过山路,让诸位见笑了。」 飞快看了谢澜音一眼。 谢澜音躲完了就心虚了,正悄悄观察他神色,想知道他有没有察觉,一对上他洞若观火的凤眼,谢澜音就像做了坏事被人抓住般,熟练地装没事人一样往前走,脚步还特别轻快。 萧元嘴角翘了翘,朝蒋怀舟点点头,几人继续赶路。 第三十一章 走到深处无路可寻,就变成了蒋怀舟在前面领路,谢澜音走在他与萧元中间。 「再转个弯就是了。」连续走了小半个时辰,蒋怀舟额头见汗,一边擦一边指着前方的拐角道,「这地方视野好,只是山路难走,来这边的人就少了,小时候我跟大哥也是误打误撞找到此处的。」 因为没有路,谢澜音累得气喘吁吁,爬华山都没这么累过,根本没力气抬头看,低着脑袋喘气,眼睛只盯着表哥的靴子,他走她就走,甚至都懒得抱怨他瞎折腾。她是来听歌的,能听到就行,何必非要走这么远? 萧元久居宫中,平时也很少走动,但他内外功夫兼修,这点小路还不算什么,呼吸依然平稳。不急不缓走在后面,看着前面小姑娘头顶的男子方巾,听着她越来越重的喘声,很是享受。 谢澜音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旁人眼里的景,终于快到山顶了,听表哥让她伸手他要拉她一把,谢澜音长长地舒了口气,喘着抬起头,还没看清人影,鞋底踩松了一块儿山土,人也朝后倒了下去。 「小心!」 没等蒋怀舟吓得停了心跳,萧元立即上前一步,稳稳将谢澜音抱到了怀里。 他胸膛宽阔,揽着她腰的手臂修长有力,谢澜音惊魂未定抬起头,就对上了男人白皙俊朗的脸庞,那双凤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像在笑她是个只顾自己的小人,而他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翩翩君子。 恼羞成怒,谢澜音刚要狠狠推开他,萧元已先退后一步,低声赔罪:「事出突然,唐突之处还请五姑娘见谅。」 谦谦有礼,要多君子就有多君子。 可是真君子,会因为那点小事用眼神讽刺她吗? 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谢澜音赌气不理他,也不理会表哥善意的训斥,抢先爬上了山顶。 山前是一片山坳,清爽的风迎面出来,让人心旷神怡。面对僮山郁郁葱葱的美景,谢澜音不知为何笑了,好像刚刚那点小愉快都没关系了,环视一圈,兴奋地回头,「三表哥,他们在哪里对歌?」 小姑娘站在山巅,头顶是湛蓝晴空,脚下是茵茵草地,她一身白色衣袍,明眸皓齿,看得四个男人都是一怔。 谢澜音看出来了,见萧元也盯着她出神,她莫名欢喜,咬咬唇,迅速转了过去,眼里都是笑。 其实他也是有点喜欢她的吧? 否则怎么会厚着脸皮留在马场看她骑马,怎么会要求与她一起逛街,又跟到了僮山来? 心砰砰的跳,余光里见他停在了她左侧,谢澜音悄悄看了过去。 萧元也在看她,为她方才转身时含嗔带笑的目光,那一瞬,她眼里的光彩太迷人,他甚至忘了她的声音。 目光相对,有些东西不必言明也心里有数,谢澜音微红着脸低下了头。 说不清为什么,有时候明明很讨厌他,可是确定他喜欢她,她忍不住高兴。 或许她也有点喜欢他了? 谢澜音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很欢喜,有别于亲人带给她的幸福。 萧元却分辨不出她是羞红了脸还是累红的,他只知道,她好像不生气了。 「他们就在那里对歌。」蒋怀舟没留意两人的异样,看着两侧的山坡道。这里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山坳,说是山,都不算高,其中东西两座相对,距离更近,谢澜音他们所在的是北峰,距离较远。 「看见了没,那里有人影。」蒋怀舟指着西坡一处地方,示意小表妹看。 谢澜音兴奋地点头,「那边是姑娘,我看见她们头上的银饰了!」而且姑娘们的裙子颜色鲜艳,在绿树里很是显眼,可惜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看到人影走动。 蒋怀舟给她介绍选亲的大致情形,「其实他们是两个村子的人,两个村子里哪个姑娘该嫁人了,哪个汉子得娶妻了,彼此心中都有数,亦有提前看对眼的。今日对歌时,双方母亲陪姑娘们站在西坡,父亲们站在东坡,如此对准夫婿知根知底,防止有人捣乱。」 「那生的太丑的会不会娶不到姑娘?」谢澜音好奇地问。 蒋怀舟敲了敲她脑顶,「有丑男人自然也有丑姑娘,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人家自有办法,咱们看个热闹就是。走吧,应该快开始了,咱们去树底下坐着听。」 谢澜音正好累了,就跟表哥一起去歇息。 萧元走在蒋怀舟另一边,卢俊主动走向另一颗树,陆迟犹豫片刻,随他去了。 谢澜音摘了斗笠,托着下巴,眺望远处青山。 望着望着,山坳里突然响起姑娘婉转悠扬的曲调,山风鸟鸣伴奏,唱给对面的众少年郎听。 那曲词朴实无华,直接唤出了「阿哥阿妹」,谢澜音第一次听这么直白的曲子,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脸也跟着发烫,可在这青山绿水间,直白的曲子却没有一丝粗鄙之感,谢澜音很快就被其吸引,忍不住走到山崖边上朝声音来处眺望,想见见那姑娘是何模样。 看不见,一曲落了,东坡上紧跟着响起男儿嘹亮的歌喉,唱词更粗犷。 谢澜音笑弯了腰,红着脸跑回来,重新坐到表哥身边,「这人唱的真难听,是我我才不选他。」 蒋怀舟随着曲子轻敲折扇,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人家山里的姑娘就喜欢嗓门大的汉子,嗓门大说明身板好力气好。你还别嫌弃人家,就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些汉子也看不上你。」 「你再说!」他竟然拿她与山里人相提并论,而且还是贬斥,谢澜音气得抢他扇子。 蒋怀舟笑着起身,挪到了萧元那边,「袁兄挨着她吧,这丫头讲不过我就动手,你帮我挡着,她就不好意思打我了。」 「看你们兄妹玩闹,真是让人羡慕。」萧元笑着道,往谢澜音跟前挪了挪,嘴上同蒋怀舟说话,眼睛却看向了面前的小姑娘。 他目光像是会说话,谢澜音不用看也知道,立即戴好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不给他看。 萧元闭上眼睛,脑顶抵着树干,沉浸在随风飘来的野趣十足的小调里。 听着听着,听到她小声哼唱,轻轻柔柔的,似有若无。 萧元莫名紧张,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动,怕她受惊不唱了。 但谢澜音并不是每个姑娘唱她都跟着唱的,只有觉得好听的,她才会情不自禁随着调子哼一会儿,轮到男人们唱,她大多时候都是笑,笑得比唱的还好听。 萧元动了动手指,克制住了去碰她的冲动。 他真的喜欢这姑娘,声音也好,娇气狡黠的性子也好,他想带她回去,他来养她。 可是不行,他没有理由,她才十三,上面两个姐姐都没出嫁,轮到她还早,而且,她要走了,而他不知还要在西安住多久,才能回京。她是只逍遥快活不谙世事的黄莺鸟,他是生在养在皇宫那所牢笼里的兽,她无忧无虑,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就连此次进山,他都另有目的。 日头越升越高,萧元站了起来,同蒋怀舟道:「我去碰碰运气,你们在这儿等着?」 下午还有几场对歌。 谢澜音悄悄扯了扯表哥袖子,她也想去看打猎,留在这里多没意思。 第三十二章 蒋怀舟对小表妹向来有求必应,便站了起来,看着山下道:「一起去吧,山里有条河,你去打猎,我们去河里抓鱼,然后就在河边开火,那里收拾东西方便,吃完咱们再上来。」 萧元点点头,请他带路。 这次蒋怀舟三人走在前面,他与卢俊落后。 走到之前那个拐角,两侧突然有黑衣人冲出,还没动手先撒了类似面粉的东西过来。蒋怀舟陆迟都以为是石灰粉,立即闭上眼睛,陆迟上前迎敌,蒋怀舟护着惊慌害怕的谢澜音往后急退,没走几步,蒋怀舟身子一软,山岳一般压向了谢澜音,谢澜音大惊,努力去扶表哥,眼前忽的一黑,她也倒了下去。 转瞬五人都昏迷在了地上。 两个黑衣人互视一眼,个子高的将谢澜音扛到肩头,另一个在前面领路,二人熟练地往山里跑去。他们是城外的青帮,只要银子够,什么差事他们都敢做。 深山里一处山洞中,西安知府方泽一身青衣头戴笠帽站在山洞前,想到一会儿谢澜音就将成为他的人,自得地笑了。他就在这山洞里要了她,事了拂衣去,蒋家人再有本事也查不到他头上,日后见面还得敬他一声「方大人」。 既占了便宜泻了火,又不会惹麻烦上身,简直是一箭双雕。 谢澜音很难受,胸骨疼,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顶着她,要敲碎她一样,人也如置身风头浪尖,颠得她想吐。 痛苦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垂落下来的长发,倒着垂下去,被风吹乱,看见黑衣人靴子急促交替,在人迹罕至的草丛里急速行走,她感觉到颠簸,是因为被他抗在肩头。 之前发生的事,一下子都记了起来。 谢澜音本能地想要挣扎呼救,忽听有人说话,「买主为何选那么远的山洞?都快翻过一个山头了,真他娘的累人!」 扛着她的黑衣人脚步顿了顿,似乎在擦汗,脾气倒还好,喘着解释道:「离得远被人追上的机会就小,忍忍吧,一千两银子,够咱们吃香喝辣一辈子的了!」 同伙嘿嘿笑,「是啊,拿了银子咱们兄弟就换个地方干,蒋家人在西安城也算是一霸,被他们抓出咱们,没咱们好果子吃。」 黑衣人点点头,望望前面的山坡,往同伙那边走了过去,「不行了,我背不动了,这个山坡你背她上去,剩下的路我继续背,快了,翻完这个小山头就到了。」小姑娘再轻,他都背了小半个时辰了,急匆匆的,走起山路太辛苦。 「行。」同伙很好说话,蹲到地上,让他将人扶上来。 谢澜音就趁两人交接的时候猛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喊救命。蹲着的同伙愣住,刚刚背着谢澜音的黑衣人则慌乱地追了上去。看着周围幽幽的荒草野树,听着后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谢澜音又怕又急,眼泪落了下来。 知道这样跑下去自己肯定不敌这两个人贩子,谢澜音迅速拐了方向,躲到一颗树后,趁另一人靠近前时哭着求黑衣人,「这位大哥,我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你也知道我舅舅家有钱,只要你送我回去,我们给你五千两,更多都行!」 母亲一直劝她好好在家待着,她不听,哪热闹就想往哪去,现在她后悔了,只要这次能平安回家,以后母亲说什么她听什么,再也不出门了! 看着两个渐渐包抄过来的黑衣人,谢澜音泪如雨下,害怕地往后退。 美人一头青丝披散,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两个黑衣人看得眼睛都发直,不过他们做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更看重的是钱跟命,面对美人心智也算坚定,由一人哄小姑娘,「你真能保证你舅舅会给我们银子,而不是直接命人将我们押送官府?」 谢澜音现在怕得不行,分辨不出他们话中真假,看到一丝希望就想抓住,连连点头,「是,五千两在我舅舅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你们送我回去,便是我的恩人,更多的我们都愿意出,绝不会追究! 矮个子黑衣人停住脚步,询问地看着同伙。 高个子摸摸下巴,盯着谢澜音道:「也好,那咱们原路折回去,走吧。」说着先朝前面走去。 谢澜音没有傻到马上相信他们,故意保持了一段距离,瞥见后面的人想要靠过来,她立即往一侧跑。矮个子笑了笑,快走两步去追同伙,可就在谢澜音松口气的时候,突然朝她拐了过来。谢澜音大惊之色,朝斜方向夺路而逃,前面高个子早就盯着她了,狼一般扑了过来。 恶人紧追不放,谢澜音拼命往前跑,左手臂突然被人拽住,谢澜音一个趔趄朝地上栽了下去,黑衣人没料到她会摔了,慌乱中踩了她脚。谢澜音这会儿哪顾得疼,跌倒时袖子撞到地上,感受到匕首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谢澜音急得将匕首抽了出来,哆嗦着对准两人,脚疼站不起来,她就坐在原地,死死瞪着两人,「你们别过来!」 高个子岂会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看在眼里,继续朝她走。 谢澜音胳膊抖得更厉害,只顾着防备他,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匕首抢了过去。与此同时,高个子饿狼般冲上前,轻轻松松将谢澜音提了起来,抓起事先准备好的破布就往她嘴里塞,「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还想跟我们斗!」 谢澜音绝望挣扎,眼看高个子又要扛她,一支利箭忽的急射而来,准确无比地没入高个子左胸。 剧痛来袭,高个子失力松了谢澜音,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看见了,跌在地上的谢澜音也看见了,带着血的箭头从他胸口透了出来…… 高个子身形一晃,一头朝谢澜音栽了下来。 谢澜音尖声惊叫,以手撑地拖着腿爬向旁边,堪堪躲过了高个子,正要回头看是谁射的箭,身侧又传来利箭破风时,扭头一看,矮个子同样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前一刻还要抓她去卖的人,顷刻间双双毙命。 谢澜音怔怔地看着两具尸体,犹如刚从噩梦里醒来,惊魂未定。 直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谢澜音心中一紧,却在看清来人熟悉的冷漠脸庞时,痛哭失声。 她真的得救了,不用担心回不了家了…… 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这等惊险,谢澜音一哭就收不住了,低头抽噎,帕子湿透了不能用,想要用袖口。萧元站在她旁边有一会儿了,见她哭得越来越狼狈,再也看不下去,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 谢澜音接过,继续哭,好在最害怕的劲头已经过去了,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认识他们吗?」萧元指着两具尸体问。 谢澜音最后抹了抹眼睛,摇头,「好像是人贩子,要拿我卖钱。」说话还带着哭腔,有点哑了,更显得委屈哒哒的。 萧元受不了这声音哭诉委屈,攥了攥手。 如果陕西已经落入了他手中,他定会杀了方泽替她报仇,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用得上方泽。 方泽与沈捷心腹是姻亲,算是沈捷的亲信,等他利用杜莺儿将方泽收为己用,方泽就成了他埋在沈捷身边的眼线,日后一旦反水,对沈捷的打击更大。换个新的知府,他还得想办法收服对方,知府取得沈捷信任也需要时间。 第三十三章 所以他只能救她,暂且不能帮她报仇。 而救了她,蒋家也欠了他天大一个人情。 「走吧,你三表哥他们随时可能清醒,别让他们担心。」收回思绪,萧元看着她肩膀道。 他是真的想救她,但到底还是掺杂了私心,不够纯粹。 谢澜音试着动了动腿,左脚踝一动就疼。 萧元皱眉,抬起她腿就要脱她的靴子。 「你做什么?」谢澜音急着阻拦。 萧元回头看她,目光坦荡,「检查你是不是扭伤了脚踝。」 谢澜音是好人家的女儿,虽然爱玩,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爱惜的,哪怕有点喜欢他了,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不想随便给他看,侧过脸小声道:「那么疼,肯定伤了。」 言外之意就是不用看了。 萧元识趣地放下她腿,顿了顿,看着她脚问,「那你自己能走吗?」 谢澜音摇了摇头,看他一眼,咬咬唇道:「你帮我找根粗点的树枝,我撑着走。」 「撑拐杖很费力气,就算你能坚持走完山路,以你的速度,怕是天黑也走不回去。」萧元平静地分析道。 谢澜音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她难道要直接说请他扶她或背她吗?话本故事里,这种事情都是救美的英雄主动…… 「我背你走,快些。」萧元突然转了过来,伸手要扶她。 谢澜音惊讶抬头,额头几乎碰到他白皙的下巴,他挨得那样近,凤眼里是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谢澜音一下子红了脸。 他俊逸如初,她却狼狈之极。 小姑娘脸红红的,眼圈也红红的,娇美又可怜,萧元眸色微变,别开眼道:「你不反对吧?」 谢澜音蚊呐般嗯了声。 萧元就让她右腿单腿用力,他先扶她起来,他再蹲下去。谢澜音看着身前宽阔的肩膀,突然什么都不怕了,慢慢地趴了上去。 萧元托起她腿弯,稳稳站了起来。 他山岳般拔地而起,谢澜音身子本能地往下坠,怕掉下去,她往上蹭了蹭,脑袋快搭在了他肩头。突然这么亲密,谢澜音悄悄看他,正好萧元也看过来,四目交接,谢澜音匆忙低头,掩饰般问他,「你,你没有昏迷吗?怎么追了上来?」 她声音近在耳边,萧元情不自禁紧了紧手臂,尽量平静地道:「我们走在后面,吸入迷香的少,我醒了先来追你,我的手下守着他们,免得还有别的歹人。」 谢澜音轻轻「哦」了声。 这轻柔的声音勾起了萧元的梦境,他喉头发紧,迅速转移心思,「你容貌太过出众,以后尽量避免来这种荒山野地,最好只随父母出行,否则再有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话说到了谢澜音心尖上,她又后悔又难为情,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后悔,就又「哦」了声。 萧元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两人静了下来,只剩他长靴踏地的脚步声,谢澜音反思过后,脑袋往后挪了挪,偷偷看他。 「今日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怕活不成了,」她真心感激地道,「如果以后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袁公子尽管开口,我会竭力报答袁公子的救命之恩。」 萧元沉默。 他想要的报答,是她以身相许,为他说一辈子的话,可她还小,他现在也没有那份闲心。 「我想听你唱曲。」走了几步,萧元望着前面的荒草地道。 分别在即,他想听她唱一首完整的曲子,日后回味。 谢澜音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问他,「你说什么?」 萧元顿足,偏头看她,「上午在山顶,无意听到姑娘哼曲,袁某除了爱鸟,便是喜欢音律,姑娘真想报恩,就唱首曲子给我听吧。」 唱曲报恩? 心头就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谢澜音自嘲地重复道:「袁公子救了我,只需我唱曲就行了?」 喜爱音律,让她唱曲,他把她当成僮山里民风开放的村女了,还是当成酒楼里的卖唱女了?她宁可他求金求银,甚至求份人情。可笑她竟然还以为他喜欢她,看来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可以任意羞辱的姑娘,或许正因为她不像其他贵女那般温婉守礼,他才敢提这种过分要求? 萧元听出她语气不对劲儿,连忙解释,「姑娘误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轻视之心,你不愿……」 「我唱,你想听什么?」谢澜音仰头,对着树梢道,将眼里的泪憋了回去。他想听她就唱,从此以后两清。 她声音低了冷了,萧元越发不放心,蹲下去,然后他扶着她转身。 他想看她的脸,谢澜音扭头不给他看。 萧元突然想到家里的黄莺鸟,不高兴了也是乱动脑袋。 「生气了?」他笑着问她,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 谢澜音绷着小脸不理他。 萧元无奈地笑,重新将她背了起来,轻轻地颠了颠,「罢了,不用你唱了,我先是救了你,又说错话惹你生气,咱们已经两清了,你不再欠我什么。」 「不用,我没那么不讲道理,」谢澜音不用他装好人,「你说吧,到底想听什么。」 她在气头上,非要他说个曲,萧元不知为何想到了被她嫌弃难听的一个汉子唱的曲,整首曲子翻来覆去几乎就四个字,忍笑说了出来,「阿妹嫁我。」 谢澜音心跳陡然一滞,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只是在说曲,登时气得红了脸,用力推他肩膀,「你放我下去,我不用你背了!」 他哪是厚脸皮,简直无耻! 萧元咧嘴笑,说什么都不松手,她又用拳头砸又蹬腿抗议,他都不管,笑着听她骂他。 管她唱曲还是骂人,只要她说话就够了。 两人一个心情愉快地听,一个气鼓鼓的骂,随着男人稳健的步伐,很快就走远了。 另一边山头,方泽等了很久不见人来,耐性耗尽,派带来的长随去探探。 约莫两刻钟后,长随气喘吁吁赶了出来,声音慌乱,「老爷,那二人都死了,被箭射死的!」 方泽大惊,「怎么可能?」 蒋怀舟陆迟都只会些勉强能自保的功夫,他请的可是青帮里排的上名号的两个人,出道后从来没有失手过,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还是用箭杀死的? 他并未听说蒋家有人擅箭。 「回去查查,看今日是否另有人陪他们同行。」计划落空,方泽攥紧了拳头,领头出了山洞,准备从另一小道回城,走出一段距离又顿住,思忖片刻道:「算了,不用再查,免得露出痕迹。」 谢澜音出了事,蒋家人必会追查凶手身份,他可不能主动送把柄过去。蒋钦为人世故圆滑,在侯爷那里都有几分情面,他若因为这种不入流的事与蒋家闹僵,侯爷未必会站在他这边,毕竟侯爷虽然雄霸一方,品性还算正直,不喜底下官员为非作歹。 至于那个谢澜音…… 如此难得的绝色错之交臂,他还是有点不甘心。 男人脸皮太厚,谢澜音骂了一阵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不放她下去反而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她偷偷瞧着,他唇角上翘似乎心情还挺不错的样子,顿时没了兴致,闭上了嘴巴。 萧元还没听够,但他做不来主动讨骂的事,便一心走路。 山路难行,他走得应该很累,谢澜音这个被人背着的也觉得累,特别是脖子,得一直仰着。 第三十四章 「还有多远?」看着周围陌生的林木,谢澜音小声地问。 「来时我追了他们小半个时辰,现在走得慢,大概还得走三刻钟。」萧元呼吸还算平稳。 山里绿荫满地,但他累得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谢澜音看见了,本就不多的怨气也就散了。 若是随便来一个男人要求她唱曲,她定要让表哥们打他一顿,但这人不一样啊,他救了她,免了她被人凌辱,而且他平时举止颇有君子之风,现在回想,刚刚提出的唱曲也有点玩笑的意思,似乎真的没有恶意。 他是真君子也好,她自己找理由为他开脱也好,反正谢澜音现在无法厌恶这个不知疲倦认真背她走路的男人。除了小时候父亲表哥们背过她,谢澜音还没被一个外男背过,而他动作那么体贴,将她托的高高,不用她使劲儿攀着他。 阳光从枝叶空隙漏下来,偶尔照亮他俊朗的侧脸,谢澜音脖子真的酸了,她将左手搭在他肩膀,脸贴着自己的手背躺了下去,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后脑勺对着他。察觉他扭头看过来,谢澜音脸上发热,细声替自己解释,「脖子酸了。」 娇娇的声音,像黄莺鸟饿了时叫着告诉他它饿了,也像夜里黄莺鸟将小脑袋缩进脖子之前的一声轻轻啁啾,告诉他它累了,它要睡了。 萧元喜欢黄莺鸟,也喜欢她这个比黄莺鸟还要更娇更招人疼的小姑娘,心软似水,低低嗯了声。 他继续走,她耳朵贴着手背,手背贴着他肩膀,听到的脚步声好像都变了些。 漫不经心地看着头顶枝叶,谢澜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犹豫片刻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真是荒谬,他都背着她了,她都有点喜欢他了,竟然还对他一无所知。 她是陈述的语气,说不说随他,萧元听出了小姑娘的暗示,眼帘低垂,「姓袁,单名一个霄。」 谢澜音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只琢磨这个名字可能蕴含的寓意,没有多想,继续问,「哪个字?逍遥的逍?」 萧元笑了笑,侧头看她后脑勺,「云霄的霄。」 她喜欢玩,无拘无束,他志在九天,长路漫漫。 谢澜音听岔了,新奇地转过头来,「元宵的宵?」说完想到他姓袁,不受控制笑了起来,水漉漉的桃花眼戏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上元节出生的啊?否则家里人怎么给你起了个汤圆的名字?」 她笑的坏,看他的笑话,萧元也是经她提醒才发现这个假名的纰漏,但话已出口,没法再改,他就看着她笑,看得她红着脸重新转了回去,这才以德报怨,边走边道:「你名字不错,‘谁家澜音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杭城’,可是出自此句?」 这辈的谢家姑娘们都是「澜」字辈,谢澜音只有最后一个字是专门取的,听他居然念了一句诗,谢澜音很是惊讶,「这是谁的诗?我怎么……」 话没说完,对上他意味深长的凤眼,谢澜音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唐朝诗仙青莲居士所作,只不过原句是‘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被他改动了两处,将她的名字加了进去! 「你,你无赖!」 生气时打自家表哥打习惯了,谢澜音也狠狠地捶了他一下,哪有用姑娘闺名打趣的? 「我这是恭维。」萧元很冤枉,他明明在夸她。 谢澜音瞪他一眼,迅速趴了下去,这次忘了垫手,直接挨着他肩膀。生气是做给他看的,其实眼眸紧闭,脸红红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反复念他为她改的诗。 她脸颊发烫,透过衣衫传到了他肩上,萧元轻轻颠了颠背上娇小的姑娘,突然有点不想走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什么都不用考虑,只要逗她就够了。 但再长的路都有尽头。 「前面就是了。」萧元轻声提醒道。 谢澜音慢慢转了过来,因为知道表哥陆迟只是吸了迷药,身边还有他的护卫守着,她并不是很担心,脑海里想的全是他。看着他累得微微泛红的俊脸,回想一路他小心翼翼没让她颠一下,还在路过一张大蜘蛛网时故意绕了一圈,她很不舍。 「出了这种事,我娘恐怕不会再让我出门了。」她看着他,委婉地提醒道。 不能出门,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真的喜欢她,应该会同样失望,甚至有所表示吧? 萧元脚步不停,走一步呼吸都重一下,心无旁骛般嘱咐道:「你脚上有伤,是该好好休养,就算好了,也别再轻易出门了,人心叵测,到底谁想害你,恐怕亲眼见到你才敢相信。」 他没有精力养她,但他希望她一生顺顺畅畅的,别再生波折。 他话里除了客气的关心,没有任何不舍,谢澜音心慢慢凉了下去,不甘心地还想再试探试探,但女儿家的矜持让她开不了口。 「公子!」听到脚步声,卢俊迎了下来,见到尊贵的主子竟然背着人,震惊地忘了动作。 萧元抬头问他,「三公子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吸入的迷香较多,我掐过一次人中,不管用。」卢俊配合地扯谎道。他不习惯说假话,但主子有令,他照样能说得天衣无缝,而且这话也不假,掐人中确实不管用,他只是没有用别的手段罢了。 「再去试试。」避开卢俊要帮忙搀扶的手,萧元喘着道。 卢俊知道该让蒋怀舟两人清醒了,马上去帮忙。 萧元跨上最后一段山路,谢澜音抬起头,见表哥昏睡在地,她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低声道:「放我下去吧。」 萧元点点头,将她放到了蒋怀舟身边。 蒋怀舟人中都被卢俊掐红了,疼得醒了过来。一看表哥睁开眼睛,谢澜音心底不好同萧元发泄的后怕委屈都涌了出来,扑到表哥怀里哭。蒋怀舟本能地抱住表妹安抚,看着她凌乱的长发,眼里迅速恢复清明。 萧元及时解释了一番,末了道:「两位若想追查下去,我愿意再为你们领路去找那两具尸首。不过五姑娘脚上受了伤,我觉得还是先回城为好,安顿了五姑娘咱们再回来,也可多带些人手。」 「袁兄救命之恩,小弟无以为报,」小表妹死里逃生,蒋怀舟先让她坐着,他起身,郑重朝萧元行了一个大礼,「今日起,袁兄便是我们谢、蒋两家的恩人,日后只要袁兄有所差遣,我等定竭力报答。」 「怀舟客气了。」萧元立即扶他起来,有些不悦地道:「怀舟仅凭几次见面交情就赠我以宝马良驹,今日五姑娘被人劫持,即便是陌生人我也会出手相救,更何况怀舟待我一片坦诚?再提报恩,便是存心要与我疏远。」 报恩这种事,用得着时出手就是了,平安无事时说再多也都是空话,蒋怀舟不再赘言,再次朝萧元行礼。自家姑娘失而复得,陆迟对萧元的感激不比蒋怀舟少,跟在一旁行礼。 「好了,别再多礼了,时候不早,咱们下山吧。」萧元看一眼垂头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劝道。 蒋怀舟点点头,走过去将小表妹扶了起来,他背她下山。 谢澜音乖乖趴到亲表哥背上,歪头时长发落下来,透过被风吹乱的乌发,她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俊美男人,想到他说的即便她是陌生人他也会出手相救,最后一丝绮念都没了,苦笑着闭上眼睛。 第三十五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不喜欢,那就不喜欢吧。 蒋怀舟心疼小表妹,走了一段发现她默默不语,以为她还在害怕,故意说笑话给她听。谢澜音知道表哥的好意,只是她现在不想说话,肚子突然咕噜了一阵,她看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小声撒娇,「三表哥,我饿了。」 她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陆迟立即从食袋里取出一块儿油酥饼递给她,顺势走在她旁边,随时准备再递一块儿。 有了吃的,身边还有人如此关心她,谢澜音重新打起了精神,拨开头发,接过油酥饼后先笑着递到蒋怀舟嘴前,「三表哥也饿了吧,你先吃一口?」 蒋怀舟心中沉重,一点都没有食欲,笑着自嘲,「我在地上睡了一个时辰,不饿,澜音吃吧。」 谢澜音就自己吃了起来,哭湿的帕子当时就扔了,发现饼沫儿掉在了表哥肩头,她嘿嘿地笑,「三表哥衣服脏了,回家我给你洗。」 「少油嘴滑舌,快点把腿养好我就烧香拜佛了。」想到娇气可爱的小表妹险些被人卖了,不是死就是被人百般羞辱,蒋怀舟眼睛发酸,心里自责极了,恨自己没用,又打定主意以后不再带小表妹来这种荒山野岭。 谢澜音继续吃饼,清脆作响,吃完一块儿,扭头跟陆迟要水,俨然又成了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萧元在后面看着,心情复杂。 下了山,谢澜音在农户家重新梳头,还是男子打扮,因她无法骑马,蒋怀舟将小表妹抱到自己马上,兄妹俩共乘一骑,催马慢跑。表哥怀里宽阔舒适,谢澜音闭着眼睛靠着他,听一路马蹄哒哒。 一侧萧元不时瞥向蒋怀舟紧紧抱着她腰的手臂,越看胸口越不舒服。 但人家是表兄妹,他没有立场反对。 快进城了,蒋怀舟邀请萧元主仆随他去蒋家,萧元笑着回绝,只让他有空请他吃席,其他感激就不必了。蒋怀舟人在马上,怀里还抱着小表妹,没法硬拉他,目送萧元主仆纵马离去,他摸摸小表妹的脑袋,快马回了自家,陆迟半路拐去请郎中。 进了府,下人们纷纷震惊,蒋怀舟只称小表妹走山路不慎摔了脚,免得传出去惹人非议。 女儿第一次离她这么远,蒋氏自女儿走后就开始担心了,一听女儿带伤归来,立即赶到了邀月阁。谢澜音要脱鞋看脚,蒋怀舟避嫌在堂屋等着,看到姑母来,想安抚几句,蒋氏摆摆手,示意待会儿再说,急匆匆进了屋。 鹦哥低头站在榻前,已经帮谢澜音脱了靴子,正在慢慢往下褪白绫长袜,因为伤口出了血,袜子沾着肉,谢澜音疼得眼中转泪,连声催她慢点。蒋氏见了那个心疼啊,怕鹦哥笨手笨脚,她将丫鬟撵走,亲自俯身帮女儿。丈夫谢徽偶尔受伤,缠纱布上药都是她做的。 「怎么摔的?」终于脱了袜子,蒋氏托着女儿白嫩嫩的小脚丫子,盯着那一片红肿的脚踝看,眉头紧皱。其实外伤看起来还好,只有一点破了皮流了血。 谢澜音经表哥提醒了,不能在丫鬟们跟前说实话,咬定不小心摔的。 摔都摔了,蒋氏除了心疼无可奈何,听说郎中已到,她瞪了女儿两眼,接过鹦哥递来的短袜,动作轻柔地替女儿穿好,裤腿再放下来,只露出受伤的地方。 准备好了,吩咐丫鬟去请人。 李氏与头发花白的老郎中一起走了进来,蒋济舟之妻林萱跟在后面,她们来倒不让人意外,谢澜音看着被刘嬷嬷领进来的方菱,很是诧异。 「五表姐,听说你摔了脚,我来看看你。」方菱站在一旁,小声地道,关切地看着表姐的脚。大概是在蒋家住了几天了,七岁的女娃没有之前那么拘束,放开了很多。 谢澜音客套地笑笑,「没事,表姐走路不小心摔了一下,阿菱不用担心。」 方菱点点头,走到了蒋氏一侧。 老郎中仔细检查谢澜音的伤势,询问一番后,摸着胡子道:「表姑娘伤势无碍,卧床休养五日便可消肿,行动自如,这点破皮伤也不会留疤的。」 蒋氏松了口气,与李氏同送他出去,由蒋怀舟领着郎中去开药方。 屋里方菱见表姐没有大碍,她乖巧地叮嘱表姐好好养伤,领着刘嬷嬷出去了。回到娘俩住的别院,刘嬷嬷先送方菱回她的厢房,再去上房与谢瑶回话,「姑娘,五姑娘只是摔了脚,小伤,养几日就好了。」 谢瑶失望地撇了撇嘴。她和离被赶出府,在蒋氏母女面前丢了脸,听说侄女从山上摔下来,她自然盼望侄女伤的重一些,让她也有机会看场热闹,再装模作样关切地慰问一番…… 得知只是小伤,谢瑶没了兴致,继续安心养身子。 那边父兄们都回来了,趁众人都过来看病,蒋怀舟将丫鬟们打发出去,把实话说了出来。 谢澜音靠在床头,见母亲吓得脸都白了,想到当时的惊险,眼里再次浮上泪,靠到过来抱她的母亲怀里,安抚母亲也是安抚自己,「娘别怕,没事了。」 蒋氏如何不怕,如花似玉的女儿真被拐走,会落得什么下场? 谢澜桥也后悔地不行,拉着妹妹的手保证道:「以后澜音想去哪儿姐姐都陪着你。」 谢澜音破涕为笑,乖乖地道:「我哪都不去了,就在家待着。」 蒋氏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紧紧抱着宝贝女儿,生怕女儿突然丢了。 李氏也过来哄外甥女,一旁蒋怀舟压低声音同父兄们道:「我本来想派人去将贼人尸首抬回来的,路上仔细想想,抬回来动静太大,牵涉的人也多,传出去对澜音的名声不好。」 蒋钦颔首,仔细琢磨了一番外甥女听到的贼人谈话,沉声道:「确实,不必再去了,西安城周围明知咱们家财势还敢动手的,无非那几个专干这种勾当的帮派,你派人暗中打听,看看哪个帮派少了人,同时也摸清楚今日都有哪些人物在僮山出现过,咱们慢慢查,但千万不能让人联想到澜音身上。」 言罢肃容对蒋氏道:「妹妹放心,澜音不会白受惊吓,早晚我都要把背后的买主揪出来。」 追查真凶只能靠兄长,蒋氏出不了什么主意,倒是想到了女儿的救命恩人,望着蒋怀舟道:「怀舟,你替我转告袁公子,就说为掩人耳目,咱们不便马上登门道谢,过阵子澜音受伤的风声淡了,我再携礼拜访。」 蒋怀舟知道袁公子不喜这些人情往来,但他救了小表妹,姑母肯定要去道谢,便点点头,「一会儿我就过去一趟。」 蒋氏又起身劝蒋家众人,「好了,澜音只是受了点小伤,你们也不用惦记她了,忙去吧。」 蒋钦哄了外甥女几句,领着儿子们要走。 李氏手快拉住长子,当着蒋氏的面嘱咐他,「这事就别跟你媳妇说了,我知道她嘴严,但少个人知道我就少担份心。」 蒋济舟明白,正色同蒋氏保证道:「姑母放心,济舟心里有数。」 蒋氏慈爱地笑笑,侄子转身后,她嗔怪地看向李氏,都是一家人,难道她还不信侄子们? 人都走了,谢澜音在母亲姐姐的陪伴下吃了碗牛肉鸡蛋面填肚子,吃饱了就想睡觉。 第三十六章 蒋氏看着女儿睡着,才领着次女离去。 谢澜音却毫无睡意,面朝床内翻个身,睁开了眼睛。 不想想他,但她忍不住,初遇后的一幕幕,特别是今日山中两人独处的情形,不停在脑海重复。 她第一次对男子动心,可惜…… 傍晚蒋怀舟从萧元那边回来,过来看小表妹,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釉瓷瓶,笑道:「袁兄知道你腿上有伤,又送了一瓶玉莲霜给你,我趁机问了,这是他身边人家里的祖传秘方,外面没有卖的。」 谢澜音看着他手里的青瓷瓶,咬咬唇,还是接了过来,心里百转千回。 他送药给她,是关心她,亦或也仅仅出自客气? 谢澜音老老实实在屋里养了五日便能下地走动了,但经过那一场惊吓,她再也不想出门。 「娘,你在看什么?」早饭后,谢澜音陪表嫂说了会儿话,回到香园找母亲,见她手里拿着一封帖子,谢澜音好奇地走了过去。 蒋氏笑着将帖子递给女儿,「这是我让你三表哥拟的,一会儿让人送去袁公子那儿,明早我亲自过去感激人家,澜音要一起去吗?」女儿的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既然与袁公子已经见过几面了,还是救命的恩情,蒋氏觉得女儿还是跟着去比较合适。 谢澜音神色不变地接过帖子,脑海里却浮现男人云淡风轻的冷漠脸庞。 他都不喜欢她,她还过去做什么? 她可不是喜欢谁就要厚脸皮黏上去的人,再说谢澜音也没觉得自己真就非他不可了。那人容貌俊朗,气质脱俗,武能驯服野马,文能信口改诗,又救了她一命,谢澜音找不到不为他动心的理由。但他不喜欢她,谢澜音也就收了心,她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姑娘,容貌同样万里挑一,还愁遇不到其他好男子,何必非要惦记一个对她无心的? 「我不去,我哪都不想去。」将帖子还给母亲,谢澜音脚步轻快地走了,有那功夫去见一个外人,不如多陪陪舅母。 蒋氏只当女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心疼又欣慰,姑娘家,还是少出门为好。 喊来陆迟,让他去送帖子。 萧元收到帖子,看看笼子里的黄莺鸟,命葛进去准备明日招待客人用的东西。 主子喜欢的姑娘要来了,葛进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厅堂里的摆设瓷器务必做到样样都是难得的好货色,却又很彰显底蕴,不能让谢家母女误会主子是个土财主。 萧元坐在书房,透过窗子看葛进使唤小厮进进出出的,暗暗好笑,等葛进忙活完了,他过去看了一番,让葛进搬走一些纯粹用来炫耀的器物字画,想到明日还可以再见她一面,看她娇美的笑听她轻声细语,心情也不错。 然而次日门房报客人来了,萧元一袭锦袍迎出去,却只见眉眼与她有几分相像的蒋氏,旁边跟着蒋钦蒋怀舟父子,身后是端着礼匣的丫鬟小厮,暗暗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她娇小的身影。 心里不受控制地失望,面上丝毫不显。 萧元笑着上前行礼,举止落落大方,言辞温润谦和。 蒋氏惊艳于他的容貌气度,再想到这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越看越喜欢,好一番感激。 客套过了,萧元请三人去厅堂喝茶,说着说着随意般问道:「五姑娘脚伤可好了?」 蒋氏笑道:「好了好了,劳袁公子关心,本想带她过来亲口向您道谢的,可惜那孩子受了惊吓,现在哪里都不愿意去了。」 萧元微微颔首,忆起当日她坐在草地上失声痛哭的可怜样子,有些走神。 本以为能见面,结果没见到,心里免不了生出异样,只有真的见了,才能平复。 接下来的几日,萧元领着葛进卢俊又去城里逛了几圈,走路时忍不住在街上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然而一次都没有见到。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明日谢家母女就要动身归杭。 晨光漫进内室,萧元躺在床上,看着床顶挂着的黄莺鸟,终于还是作了决定。 蒋家。 离别在即,谢澜音一日比一日舍不得舅舅家,上午跟在蒋怀舟身边看他调香,下午与舅母表嫂娘几个一起打牌聊天,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昨天跟蒋怀舟约好今天钓鱼,谢澜音将姐姐表嫂也叫上了,四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湖边。 柳荫清凉,湖风怡人,说是钓鱼,四人嘴就没闲过,欢声笑语。 蒋怀舟的小厮长安突然赶了过来,「少爷,袁公子来了,说是知道姑奶奶一家明日要回杭州,他提前来送别。」 蒋怀舟立即站了起来,同女眷们道:「我先去接人,你们继续聊吧。」 他大步走了,谢澜桥扭头问依然盯着湖边的妹妹,「澜音要不要过去看看?」那是救命恩人,今日一别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人家主动来送了,她们出于礼节,应该露面的。 「不去,男客来自有表哥招待,我一个姑娘做什么去?」谢澜音拉起鱼钩瞧了瞧,见没有钓上鱼,将鱼漂往远处甩了甩,桃花眼目不斜视,专注极了。 谢澜桥疑惑地看了妹妹两眼,总觉得僮山一行后,妹妹老实地像换了个人。 谢澜音打定主意不去见,萧元这一次自然又是失望而归。 夜里躺在床上,萧元久久难眠。 他隐隐有种感觉,她好像在故意躲着他,可是细想起来,她又没有躲他的理由。 明早她就要走了。 萧元胸口发闷。 他第一次舍不得一个姑娘,或者说,除了皇位,他第一次对外物生出了渴望。 他不想她走。 可她不是黄莺,他也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或许,她的声音还会变化?她才十三,她还小,长着长着变了声,就不是他喜欢的那种了? 这样想想,似乎没那么不舍了。 翻个身,萧元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他罕见地没有起来晨练,葛进凑在门外听了听,听不到动静,回想这半个月主子都有些心神不宁,常常对着鸟笼走神,再想到今日谢家五姑娘就要走了,葛进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候在外头,没有敲门打扰。 旭日东升,城门之外。 谢澜音挑开马车窗帘,回望西安古城巍峨的城墙,无声笑了。 没什么好留恋的,世上好男人那么多,错过这一个,还有更好的。 最后看一眼城门,谢澜音放下窗帘,乖乖坐了回去。 谢澜音娘仨去西安时坐的马车,颠簸了一个多月才到,返程时拐到江上乘船,一路顺流直下,竟赶在端午前一日进了杭州地段。 谢澜音从船篷里走了出来,闻着家乡湿润清新的空气,视野所及青山绿水,顿觉浑身舒畅。 「还是回家好,在舅舅家住了那么久,我都晒黑了。」 伸懒腰时瞥见自己的手,谢澜音举着瞧了瞧,小声同跟出来的姐姐感慨道。 杭州水汽较重,日头没那么明晃晃的。 「黑什么,现在瞧着与以前根本没差别。」谢澜桥反身背靠在栏杆上,看着妹妹笑,「知足吧,旁人家的女儿除了远嫁,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去瞧瞧,咱们这一路可是逛过好几处名山大川,将来老了回想,亦不虚此生。」 第三十七章 她一身男装,桃花眼熠熠生辉,里面是对四处游历的向往,谢澜音突然有些可惜,左手手肘搭在栏杆上,拄着下巴惋惜道:「姐姐若是个男子,定不输表哥们。」是男的多好啊,既能偿了姐姐的心愿,又能免了母亲被人指点看低。 谢澜桥垂眸看妹妹,笑得胸有成竹,「不是男子,姐姐也不会输给他们,你看咱们大姐,爹爹身边的侍卫有几个能打得过她的?」 这倒也是。想到长姐练剑时游龙走凤般的风姿,谢澜音踮脚翘首朝远处的码头望去,兴奋极了,「爹爹大姐肯定来接咱们了,我看看这里望得见不。」 谢澜桥也跟着她看。 姐妹俩身后的船篷里,蒋氏心里有点紧张,悄悄往镜子里瞥了好几眼,怕自己妆容哪里出错。来回来去三个月没见丈夫了,久别重逢,她当然希望以最好的姿态去见他。 三十出头的女人,因为思念感情恩爱的丈夫,怕身边的丫鬟们误会故作端庄沉稳,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娇羞欢喜,再加上平时精心保养,看着仿佛年轻了十岁。而隔壁的船篷里,才二十二的谢瑶因为小产又急着回家,路上吃了些苦头,面色泛黄,竟比嫂子还显老。 听着外面两个侄女兴奋欢快的谈话,谢瑶靠在榻上,黛眉微蹙,却是近乡情怯。 方泽道貌岸然冷漠无情,她不后悔与他和离,可和离对一个女人的名声影响太大,娘家人会不会看不起她?父母疼她,肯定不会,但她有三个嫂子还有一群侄子侄女。大哥是同父异母的,脾性谢瑶了解,不是在意后院琐事的人,顶多大嫂背地里笑话她。二哥是她真正的长兄,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谢瑶在二哥面前不必抬不起头,但二嫂…… 想到她出嫁前与二嫂闹过几次不快,这次那小肚鸡肠的女人准会逮住机会报复回来,谢瑶心烦意乱地攥了攥帕子。 都怪二哥没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花钱给他买官他还看不上,整日只知道游手好闲,偶尔自怜两句怀才不遇。若他像三哥一样年纪轻轻就当了户部郎中,领着妻子去京城住,她就可以少面对些冷嘲热讽了。 「娘,我想出去看看。」七岁的方菱在船里闷了这些日子,终于要上岸了,不免兴奋,走到榻前,怯怯地请示道。 谢瑶看向女儿。 女儿模样随她,生了一双美丽的杏眼,只有眉毛与负心汉有些相似。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最亲的人了,是毫不犹豫选择要跟她走的乖女儿。看着女儿胆怯的眼神,谢瑶心中的戾气突然都没了。 为了女儿,她也要挺直腰杆,否则她输了底气,女儿在表姐们身前更将惴惴不安。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女儿好好养着,将来还有翻身的可能,再替她争一口气。 「阿菱等等,娘领你出去,」放下拿在手里做样子的话本,谢瑶挪到榻前,一边穿鞋一边笑着对女儿道:「三舅舅在京城,过年才能回来,二舅舅在家,今天他肯定来接咱们了,兴许你大表哥也跟着来了。」 母亲要陪她,方菱高兴极了,听母亲只提了两个舅舅,仰着小脑袋好奇地问,「大舅舅呢?」 三个舅母,她只见过和蔼可亲的大舅母,自然对大舅舅更好奇些。 谢瑶嘴角一抿,看看雕花的窗子,她蹲到地上,扶着女儿肩膀低声嘱咐道:「阿菱记住,只有二舅舅三舅舅是你亲舅舅,大舅舅不是外祖母生的,娘跟外祖母都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是真心喜欢阿菱。到了外祖母家,阿菱跟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玩,不许去大舅舅的院子,懂吗?」 方菱不是很懂,但她想到了五表姐的香膏,五表姐身上一直都是玫瑰香,给她用的却是兰花香,跟鹦哥桑枝身上的香一样。 原来不是亲表姐,怪不得五表姐不喜欢她,给她用丫鬟的香膏。 好像明白了母亲的话,方菱懂事地点点头。 船上地方不大,谢瑶母女说话谢澜音也听到了,听方菱问完大舅舅里面就没了声音,她讽刺地笑了笑,同姐姐耳语,「准是在说咱们家的坏话,你信不信?」 谢澜桥看看谢瑶住着的主舱,不置可否。 「二表姐,五表姐。」方菱先走了出来,看到两人,犹豫了下才喊道。 谢澜桥笑着点点头。 她从小就喜欢去母亲的嫁妆铺子里玩,深谙与人相处之道,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可,不必喜恶都表现在脸上,旁人过来寒暄,她同样虚以委蛇,若扭头就走,落到外人眼里反倒落了下乘。 她笑得明媚,方菱悄悄攥了攥手,总觉得这个表姐并不讨厌她。 转瞬对上五表姐同样的笑脸,方菱小手慢慢松开了。 母亲说得对,笑得好看,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方菱本能地回了表姐们同样的笑脸,然后就跟在母亲身后去了前面。 一个小丫头,谢澜音谢澜桥音都没放在心上。 又行了一刻钟,眼看官船即将靠岸,谢澜音回了里面,戴好帷帽准备下船。 官船专有一个码头,临近端午亲戚们走动较为频繁,不过谢澜音他们运气不错,船过来时码头很是空旷。头戴帷帽站在姐姐旁边,谢澜音一眼就看到了堤岸上的父亲长姐,高兴地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岸上,望着即将靠岸的船,望着船头仿佛长了些个头的两个女儿,谢徽罕见地露出了笑。 他身边,谢家长女谢澜亭目光也温柔了些。 「大姐我可想你了!」将手交到长姐手里,谢澜音一上岸就抱住了比她高出将近半尺的长姐。父亲身材颀长,母亲也是高挑的个子,她们三姐妹在同龄姑娘中都是拔尖的,十六岁的谢澜亭最为挺秀,谢家长孙谢晋东与她同岁,就站在旁边,两人个头难分伯仲。 妹妹带着帷帽,谢澜亭不方便跟她说话,拍拍她肩膀算是回应,然后朝那边刚上岸的谢瑶喊了声姑母。 直到她开口,声音清脆明显是女儿音,谢瑶才终于相信这个一身天青色长袍的清冷少年郎真的是蒋氏长女。目光挪到侄子谢晋东身上,谢瑶再不甘心,也必须得承认,论气度,亲侄子竟然输给了一个姑娘。 「澜亭十六了吧,还没说亲?」谢瑶忍不住问道。她是真的想不通,蒋氏到底想把女儿们教成什么样,三姐妹站在一起,只喜欢玩乐的谢澜音倒算得上最正常的一个。 她这样问,谢澜音谢澜桥不约而同笑了。 谢澜亭已不带一丝感情地回道:「澜亭尚未说亲,谢姑母挂念。」 什么都不解释,只大大方方地承认,听着客气,但也顶得人胸口发闷。 谢瑶面子上过不去,还想刺两句,她亲哥哥谢家二爷谢循咳了咳,皱着眉头道:「都先上车吧,这里人多眼杂,回家再叙旧。」 妹妹从小便不让人省心,这次一声招呼不打就与方泽和离了,还带着外甥女回来,往后嫁人都不好嫁,他跟母亲都很头疼。好好的四品知府夫人让她给折腾没了,她还有闲功夫操心侄女?人家亲爹亲娘都没管,她管有什么用?不嫌丢人! 心中不快,语气就差了。 第三十八章 谢瑶猜到兄长在埋怨她冲动和离,抿了抿嘴,将女儿带到跟前,「阿菱过来见过两位舅舅。」 谢徽是大舅舅,天生冷脸,谢循是二舅舅,脸色难看,方菱以为舅舅们都不喜欢她,攥紧了母亲的手。 小女娃怯怯的,谢晋东瞧着可怜,主动将表妹牵了过来,「阿菱走,表哥领你去坐马车。」 他眉目俊朗,笑得灿烂好看,方菱安心了些,瞅瞅母亲,见母亲点头,她乖乖跟着去了。 谢循谢瑶兄妹立即跟了上去。 码头只剩自家人,谢徽看向久别的妻子,面冷,目光里藏着火。 蒋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牵住小女儿道:「咱们也走吧。」与丈夫擦肩而过时又回头叮嘱长女,「澜亭别骑马了,咱们娘四个坐车。」 谢澜亭知道母亲想她,点点头。 到了马车前,谢澜亭先扶两个妹妹进去,她想扶母亲,瞥见紧挨着母亲而站的父亲,便抬腿跨了上去。蒋氏因为长女的「识趣」脸上更热,上车时察觉丈夫果然没正经地捏了捏她手,隔着帷帽狠狠瞪了过去。 谢徽看见也当没看见,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余光里瞥见车中小女儿鬼灵精怪地望着他,立即转身去了前面。 「爹爹心虚了!」车帘落下,谢澜音偷偷地笑。 「一回家就胡说八道。」蒋氏摘下帷帽,瞪了一眼小女儿,回头就去拉长女的手,目不转睛地打量,「我怎么看着好像瘦了,是不是又出去剿匪了?」 去年有帮山贼闹事,丈夫领长女去了,蒋氏担心地整晚睡不好觉。 在至亲面前,谢澜亭脸上的冷融了些,平静地回母亲的话,「今年府城各处风调雨顺,并无山贼闹事,母亲可能太久没见我,才觉得我黑了。」 她一板一眼的,蒋氏无奈地叹口气。 都怪丈夫,旁人求子都去拜观音娘娘,丈夫倒好,嫌寺庙人多带她去了关公庙,结果关公真显灵了,送了她这样一个模样脾气都随她爹的长女。次女女扮男装很容易看出来,长女,只要她不开口,披上一身戎装,恐怕说她是姑娘旁人都不肯信。 母亲问完话了,谢澜音挤到娘俩中间,仰头问道:「大姐你看我是不是黑了?」 谢澜亭盯着小妹花瓣似的脸蛋看了看,实话说道:「好像没什么变化,澜音又换香膏了?」 长姐没看出自己黑,谢澜音放了心,笑着道:「是啊,就是三表哥新给我配的美人娇,我在西安去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晒黑正是因为用了它。大姐,我让三表哥配了不香的带回来,你也用吧?大姐这么俊,晒黑了就不招小丫鬟喜欢了。」 说完想起旧事,扑到母亲怀里笑了起来,憋都憋不住。 蒋氏看看被妹妹打趣却面无表情的长女,又气又好笑。 那年陈氏故意弄了个貌美的丫鬟来,偷偷调教了一阵,派来勾引丈夫好给她添堵,结果那丫鬟在花园里瞥见长女,以为是大少爷谢晋东,鬼迷心窍忘了陈氏的嘱咐,跑到长女面前搔首弄姿…… 被长女以疯了为由拎到陈氏面前,逼得陈氏发卖了人。 「孙女见过祖父祖母。」 谢家厅堂里,谢澜音谢澜桥姐妹俩一起上前,朝坐在主位上的谢定夫妻行礼。 谢定自小练武,身体强健,如今刚好五十岁,头发乌黑不见一丝灰白,脸上虽然有了皱纹,依然可见年轻时候的俊朗,幽深眼眸光彩不减,不怒自威,不愧是曾经的江南第一猛将,就是现在,除了谢徽等屈指可数的后起之秀,也很少有人敌得过他。 看到两个明艳动人的孙女,谢定笑得很是和蔼,「嗯,澜桥澜音又长个子了,怎么样,在你们舅舅家玩的好吗?」 妹妹嘴甜,谢澜桥示意妹妹答话。 对于谢定这个亲祖父,谢澜音感情有些复杂。 其实祖父与陈氏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但祖父与祖母的婚事是两人还在娘胎里就定下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守信义的人,不许祖父与陈氏来往。长辈有命,祖父只得迎娶祖母过门,婚后与祖母相敬如宾。那边陈氏却一直不肯再嫁,拒了几次婚事,一心痴恋祖父,祖母在世时两人似乎有些首尾,祖母去世当年,陈氏就进了门,年底早产生下一子,很多人都怀疑陈氏进门前就有了孩子。 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对祖父对陈氏都十分冷漠,小时候谢澜音刚更得知那些陈年旧事时,以为父亲怨恨祖父,也赌气不再搭理祖父,父亲却教训了她一顿,不许她不敬长辈。谢澜音听父亲的话,继续给祖父当孙女,后来见祖父对父母还算维护,还很支持两个姐姐做她们喜欢做的事,甚至亲自提点长姐功夫,对她也是宠爱有加,谢澜音就将替祖母抱的不平压到了心底。 毕竟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提祖孙间的情分,祖父是一家之主,跟他打好关系,陈氏想要使什么幺蛾子磋磨母亲也得忌惮祖父三分。 「挺好的,就是离家这么久,想祖父了,可惜我瞧着祖父比年初我们走的时候还要精神,看来是一点都没想我跟二姐。」谢澜音很是委屈地瞥了祖父一眼,熟练地哄道。 孙女娇俏可人,谢定忍不住笑,点着谢澜音道:「你啊你,真不知道性子随了谁。」 「我是您孙女,肯定随了您啊。」谢澜音狡黠地笑。 谢定摇头失笑,一旁陈氏面无表情,眼睛望着门口,似乎都不屑看谢澜音姐妹。 谢家三姑娘谢澜薇最见不惯堂妹甜言蜜语奉承人的样儿,轻轻哼了声,故意抬高声音与方菱说话,「阿菱第一次出远门,路上还习惯吗?」 方菱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亲戚,有点认生,听表姐问话,她拘谨地点点头。 陈氏瞅瞅可怜巴巴的外孙女,叹口气,吩咐自己最喜欢的孙女:「澜薇,阿菱初来乍到,你领她去花园里逛逛吧。」 谢澜薇十四了,只比谢澜桥小几个月,心思通透,猜到长辈们有话说,笑着走到方菱跟前,一手牵她,另一手牵着她六岁的同胞弟弟谢晋西,姐仨一起往外走。 陈氏朝长孙谢晋东摆摆手,「你也跟着去,多陪陪阿菱。」 谢晋东恭敬应是,跟了上去。 陈氏又看向大房的三个孙女,目光冷了不少,「你们姐仨也下去吧。」 谢澜音扫一眼斜对面的谢瑶,悄悄看向母亲,陈氏若只想与谢瑶说贴己话,不会单撵他们几个小辈走,留下母亲,是不是要迁怒了? 蒋氏淡然自若,用眼神安抚女儿们不用担心。 三姐妹一起退了下去。 转眼厅堂里就只剩谢定陈氏老两口,谢徽蒋氏夫妻,二爷谢循与其夫人,以及和离回来的谢瑶。 打发丫鬟们下去,陈氏冷脸质问女儿,「和离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跟你父亲?」 谢瑶登时红了眼圈,走到她身前跪了下去,拿出帕子抹泪,哽咽着道:「娘,他们欺人太甚,女儿一日都忍不下去了……」 第三十九章 陈氏已经在信中得知了来龙去脉,恨极了方泽与那个贱人,也疼极了唯一的女儿,因此她刚刚的火气只是个引子,另有他用。此时女儿哭诉了委屈,陈氏立即将怒火转向了蒋氏,「出事时你妹妹刚刚没了孩子,冲动之下考虑不周还说得过去,你身为长嫂的怎么不帮忙劝劝?是不是因为对我心怀不满,看到妹妹出事便袖手旁观幸灾乐祸?」 谢定皱皱眉,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谢徽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随着妻子的裙摆移动。 蒋氏离座,走到二老中间,平静地道:「我从未对母亲有过不满,不知母亲为何有这种误会。妹妹出事时,澜音她们姐俩劝了一次,我与我嫂子也赶过去劝她三思,妹妹听不进劝,也不许我们去找孩子们姑父转圜,此事刘嬷嬷可以替我作证。后来妹妹领着阿菱去了我兄长家,我兄长又亲自过去说项,一家人都希望他们夫妻和睦,只是妹妹态度坚决,我们实在插不上手。」 「没耽误济舟娶亲吧?」谢定终于开了口。 蒋氏垂眸道:「没,劳父亲挂念了。」 谢定点点头,低声训斥女儿:「你啊你,从小做事就欠考虑,便是铁了心和离,也不急一时片刻,何苦没养好身子就要离开?还跑去了亲家,咱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到西安去了!」 谢瑶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抽搭着哭。 二夫人看着小姑子丧气的样,想到小姑子出嫁前没少给她添堵,她心里痛快,绕绕帕子,起身劝道:「父亲,母亲,妹妹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已经够可怜了,好不容易回了家,你们就别数落她了,还是先让妹妹回去休息休息吧,养好身子要紧。」 小姑子是二老的掌心宝,她才不信他们是真的不喜谢瑶了。 「行了,都散了吧,老大媳妇也赶紧回去歇歇。」谢定听女儿哭得脑仁疼,说完了自己先走了。 蒋氏朝婆母行个虚礼,与丈夫并肩离去。 「辛苦你了。」回大房那边的路上,谢徽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眼里隐含愧疚。 他见过妻子做姑娘时的逍遥快活,所以也知道妻子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 蒋氏轻轻挣脱他的手,朝他笑了笑,「没什么苦的,出去一趟,澜音澜桥都懂事了许多。」不愿丈夫因那些不值得挂心的琐事自责,蒋氏笑着给他讲孩子们在西安的表现,「澜桥行事越发稳重,澜音啊,这丫头会骑马了……」 端午佳节,钱塘江上赛龙舟。 杭州城每年端午都会举办龙舟赛事,热闹不下于上元花灯节,谢澜音特别庆幸她们娘几个回来的及时,昨晚早早歇下,一夜好眠后起来,神清气爽。 换身男装打扮好了,谢澜音去正院给母亲请安。 昨晚夫妻俩小别胜新婚,蒋氏也才起来不久,面色红润如新开的牡丹,眼角眉梢风流尽显。谢徽去前院了,蒋氏心不在焉地听管事媳妇回禀这段时日家中琐事,脑海里全是床帏中丈夫的百般柔情。 冷冰冰的人,吹了灯就彻底换了样了。 「娘今天用了什么胭脂啊,脸色真好看。」谢澜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了,见娘亲对着茶水发呆,神情甜蜜温柔,显然没有因为谢瑶的事受到影响,她也跟着高兴,笑着走了过去。 蒋氏立即回神,没有理会她的俏皮话,视线在女儿身上转了一圈,先打发三个管事媳妇下去,才故意奇怪地问女儿:「你怎么又这样打扮了?不是说再也不出门玩了吗?」 谢澜音被贼人扛着的时候确实是那样想的,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她最多不再去荒山野岭,可没打算一辈子都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此时母亲笑话她,谢澜音熟练地替自己找借口,「我只说不单独跟三表哥出门了,可没说永远不出门,今日有爹爹大姐陪着我,我,我不信我还会不小心扭到脚。」 堂屋里还有丫鬟,她及时改了口。 谢澜亭正好走了进来,闻言皱皱眉,让丫鬟们下去,她低声问母亲:「母亲回来时,舅舅可有查到什么线索?」昨天二妹跟她说了小妹的事。 蒋氏摇摇头,敷衍了过去。 其实兄长有点怀疑是方泽做的鬼,因为西安城里敢得罪蒋家的青帮真没有几个,除非买家比蒋家来头更大。而那阵子蒋家只因为谢瑶触了方泽的霉头,方泽又曾经看女儿看呆过。 但兄长也只是猜测,即便确实是方泽做的,想要报复回去,也得从长计议,让女儿们知道也没有用,徒添烦恼罢了。 「好了,那个不用你们操心,今天出去时小心些,别掉到江里去。」蒋氏迅速转移话题,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女儿道。 谢澜音假装没听到,扭头与长姐说话。 一会儿谢澜桥也到了,娘四个说了会儿闲话,一起去给陈氏请安。 三姐妹一溜的男装,简直跟三个儿子似的。 谢瑶昨日哭过一次,今日跟没事人一样,长嫂进门她动都没动,照旧坐在陈氏旁边,打量三个侄女一眼,好意劝蒋氏,「大嫂,澜亭她们三个都不小了,你怎么还如此纵容她们?看看这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谁家夫人看了喜欢啊?」 蒋氏无奈地附和道:「可不是,只是她们个个都主意大,我想管也管不了,就随她们去吧。」说完笑着嘱咐方菱,「阿菱千万别跟表姐们学,姑娘家还是穿裙子好看。」 方菱不知该不该点头,看向母亲。 谢瑶碰了个软钉子,顺势就道:「是啊,阿菱还是多跟你三表姐玩吧,三表姐温婉大方,这才是咱们谢家姑娘该有的样子。」 被夸了,谢澜薇悄悄挺直了腰背,笑盈盈看着方菱。 方菱想到昨日三表姐送了她很多好东西,也笑了,没再往大舅舅家的三个表姐那边看。 谢澜音并未留意那边,只与自家姐妹说话,等谢定等人来了,一大家子一起用早饭。 谢定是武夫,不是特别看重规矩,对女儿孙女的教养更是不怎么插手,都交给妻子儿媳妇们各自管,都是血缘至亲,只要没有犯大错,教成什么样他都稀罕,因此见到三个侄女穿男装也没说什么,饭后他领头,带着孩子们去江边看龙舟赛。 谢家租了一条气派的画舫,与杭州知府柳家的船并排领先。 谢循妻子二夫人便是柳家的女儿,当初见谢循一表人才,看着也颇有些学问,便开开心心嫁了过来,结果谢家三个爷,老大功夫超群,现任杭州守备,将来应该能接替谢定的位置,老三去京城户部当官,前途大好,只有谢循不顶用。二夫人心中不喜,一看到娘家人,就领着女儿谢澜薇去那边做客了。 两个儿子她不敢领,怕惹公爹不喜。 二儿媳走了,谢定看看旁边的二儿子,无声叹了口气。儿子不争气,确实委屈人家知府千金了。 「将军,薛佥事求见。」谢定身边的刘副将在下面扬声通报道。 谢定笑了,看向长子谢徽,「他这会儿不该在龙舟上准备比赛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薛九是谢徽营下的佥事,官居六品,也是谢徽最器重的心腹。 谢徽道不知,目光在长女身上掠过。 第四十章 谢澜音也翘起嘴角看向长姐,薛九豪爽不拘小节,对谁都大大咧咧的,连爹爹的话他都敢顶嘴,但只要长姐发话,薛九便比孙子还乖。谢澜音觉得薛九肯定喜欢长姐,至于长姐…… 想到每次她提起薛九时长姐无动于衷的神情,谢澜音就替薛九发愁。 如果薛九能当她的姐夫,她真的挺高兴的。 正想着,蹬蹬蹬颇有节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转眼一身黑衣桨手打扮的薛九就走了上来,二十四五的男人,身形高大体格健壮,肤色微黑,五官俊朗,特别是那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流光溢彩。画舫里这么多人,他朝谢定谢徽行礼过后先看向了谢家姐妹这边,呵呵笑道:「二姑娘五姑娘回来了啊。」 嘴上同两个小的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谢澜亭。 谢澜亭皱了皱眉。 薛九立即别看眼,看谢澜音。 谢澜音轻笑,直接问他,「薛大哥不在龙舟上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薛九笑笑,朝谢定谢徽道:「秉将军,这次赛龙舟,每队规定必须有十一人参赛,可我手下一人昨晚吃坏了肚子,今天没法上场了,那可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临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补上,斗胆过来问问大小姐,不知她有没有兴致与民同乐。」 谢定捋了捋胡子,看向长子。 谢徽其实心里很满意薛九,而且他瞧着吧,长女对薛九应该也不反感薛九,只是她与普通的姑娘不一样,不会表达,既不会主动给薛九温柔小意,又不会在薛九凑上来时扭捏作态,两人相处起来就更像是同袍。 「澜亭怎么说?」谢徽都听女儿的。 「你另去找人吧,我不擅划船。」谢澜亭面无表情地拒绝。 薛九马上道:「我来划船,大小姐替我们击鼓助威如何?」 他目光炽热,谢澜亭犹豫片刻,点点头。 薛九高兴地直搓手,朝一船人吆喝,「有大小姐为我们助威,今天头筹肯定是我们的了,诸位赶紧赌我们赢吧!」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跟在谢澜亭身后下了楼梯。 谢澜音靠在栏杆上目送他们,看着薛九始终歪着脑袋同长姐说话,情不自禁笑了。 有这样的人一直守着长姐,长姐怎么会愁嫁呢? 稍顷锣鼓大作,数十条龙舟齐头并进,谢澜音仰首观望,只见领头的龙舟上一片黑衣。 果然是薛九的龙舟赢了。 谢澜亭回来时,将彩头递给了小妹妹。 魁首有赏金,桨手们每人都分点,谢澜亭分到的最多,一个十两的金元宝,另有唯一的一艘玉雕龙舟。 谢澜音收了金元宝,将玉雕龙舟退回给长姐,「姐姐留着当纪念吧,第一次比赛就赢了魁首,多有意义啊。」 谢澜亭不喜欢这些金玉之物,小妹妹不要,她就递给二妹妹。 谢澜桥本想拒绝着,瞥见那边方菱眼巴巴地望着玉雕龙舟,便笑着接了过来,回到家后再摆到了长姐的屋子里。不是她小气,实在是这龙舟算是薛九送长姐的,长姐不懂男人的心,她们当妹妹的得替她考虑到,免得将来两人在一起了,薛九要看,姐姐一句送人了,伤了薛九的心。 谢澜音笑着夸她心眼多,姐妹俩都认定了姐夫是薛九无疑。 谢澜亭一脸无奈,军营里的同袍之情,两个傻妹妹怎么会懂。 夜幕降临,三姐妹纳凉过后,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夜时分,谢澜音突然惊醒,听外面果然一片嘈杂,不但府里这样,似乎整座杭州城都动荡了起来,急着喊鹦哥,「赶紧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也迅速跑到衣橱前,再无心思琢磨哪条褙子配哪条裙子好看,胡乱往身上套。 鹦哥去了,好长时间都没回来,亦或是谢澜音心急如焚等得不耐烦,领着桑枝去了母亲那边。才到正院,就见父亲长姐一身戎装,母亲正焦急地说着什么,似是叮嘱。 「爹爹,到底怎么了?」谢澜音一阵心慌,她为父亲长姐的本事自豪,却一点都不想他们真的去打打杀杀,置身危险。 「倭寇夜袭,我们必须走了,澜音听话,好好待在你娘身边,哪都别去。」谢徽摸摸小女儿脑袋,最后看一眼妻子,转身离去。 谢澜亭抱抱妹妹,随即毫不留恋地掰开妹妹紧攥着她手臂的小手,大步去追父亲。 灯光明亮,但也照不透所有黑暗,父女俩的身影转眼就被夜色吞没。 谢澜音站在母亲身边,眼睛突然发酸。 因为倭寇来袭,前一日百姓们还在兴高采烈地庆祝端午,第二日便急着携家带口往别处投奔了,胆子大的则抱着一丝侥幸地便留在杭州城,大门紧闭,足不出户。 谢定临走前下过命令,禁止谢府生乱。 其实谁都可以走,他们这些官员的家眷反而不能溜。谢定率兵击退倭寇,倭寇打不到杭州城,她们自然安全无虞,可一旦倭寇打进来,就说明谢定谢徽父子守城失利,以当今皇上的脾气,守将失职,家眷跑到哪里都得跟着获罪。 五年前倭人攻打高丽,分出一队侵袭山东,山东守将一家便因失职,逃将斩首,族人流放。 当年属国高丽向大梁求救,大梁派兵支援,击退了倭人,倭人乖乖臣服,没想短短五年过去,倭人又来滋事,竟然还换了地方,来攻打浙江。因为谁都没料到倭人竟敢海上夜袭,边镇将领没有准备,被其连续夺走数个村县。 八百里加急的消息送进京,很快就带来了宣德帝仿佛看得见怒火的圣旨,命浙江守将全力驱敌,字字句句都是必胜的话,没提守不住如何处置,但谁都猜得到败兵之将的下场。 整整一个月,谢定谢徽父子都没有从沿海回来,与府里全靠书信联络。 与外面的人心惶惶相比,谢宅里面安静地与平时无异。 至少谢澜音的院子里没有太大差别,小丫鬟们照旧早早起来打扫庭院修建花枝,也可能是因为陈氏规矩定的严,不许她们擅自离开自己的院子,不出门,就无从得知海战的消息,无知则无畏。 躺在床上,听屋檐下小丫鬟们轻声夸哪朵花更好看,谢澜音忧心忡忡。 战事一日不结束,她就无法放心,父亲,长姐,祖父,还有薛九那不知到底能不能成的她自己挺看好的姐夫人选,哪个她都不愿意他们出事。 「姑娘,姑娘,大姑娘回来了!」 外面传来鹦哥前所未有的惊喜声音,谢澜音听了,一把掀开被子,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谢家厅堂里,几乎所有主子们都来了,陈氏谢瑶方菱,谢循二夫人一家五口,蒋氏谢澜桥更是早早到了,谢澜音兴冲冲赶过来,就见她高挑英气的长姐一身铠甲站在众人中间,被所有人紧张地望着。 「大姐!」谢澜音不管,这是她的大姐,她得先看看,看看大姐有没有受伤。 担惊受怕了一个月,谢澜音跑到长姐跟前时,一看到长姐转身露出的消瘦脸庞,眼泪就出来了。看起来精神不错,不像受伤的样子,可是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定是辛苦极了。 小妹妹要往她身上扑,谢澜亭却没给她碰,扶住谢澜音肩膀,苦笑着提醒道:「我这身衣裳快半个月没换了,澜音还是别碰了。」 第四十一章 「我不嫌你臭。」谢澜音非要碰,再次扑了过去,埋在长姐怀里,紧紧抱着她。 谢澜亭失笑,拍了拍小妹妹肩膀。 蒋氏也想长女,只是没小女儿那么撵人,见长女好好的,她这心就放下了大半。谢澜桥站在母亲身边,看着长姐笑。 陈氏就没她们的好耐性看姐妹团聚的戏了,咳了咳,开口问道:「澜亭怎么回来了?你祖父让你送信儿来的?那边情形如何了?」丈夫都五十了,身手再好也不复当年,她如何不担心? 谢澜亭松开妹妹,看着母亲回话道:「父亲与祖父合力擒获倭人主将,同船一人经审问发现是倭人大王子,现在倭人暂且退兵,想必要派人回去请示,祖父命我押送二人回来,等候皇上定夺。」 陈氏眼睛发亮,谢瑶激动地道:「竟然擒获了对方的王子,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陈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还没说话,二夫人先高兴地插话道:「擒获敌人王子,比击退倭人还扬我大梁国威,皇上会不会升父亲的官?」 一句升官,如明日驱散了笼罩谢宅一月的阴霾,众人的眼睛都亮了。 蒋氏见陈氏等人已经知道她们最想听的消息了,便以长女疲惫为由领着三个女儿告辞,回大房说话。大梁手里有了对方的人质,战事几乎已经明了,蒋氏主要问问父女俩的起居,谢澜音更体贴,挖了一指美人娇,长姐洗完脸后非要给她抹上。 战场危险,谢澜亭身上的弦紧绷了一个月,现在放松下来,任小妹妹胡闹,一会儿再洗遍脸就是。 如何处置倭人俘虏,便是朝廷的事了。 六月中,宣德帝命人押送倭人大王子、主将进京,很快倭人那边也派人进京求和,称愿意俯首称臣,再以另一位王子为质换回大王子,借此表诚心,另有大量金银珠宝奉上,还进贡了几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宣德帝与众臣商议后准奏。 国事解决了,宣德帝论功行赏,封谢定为武定侯,谢徽为兵部郎中,父子俩暂留杭州抚民交接军务,年前进京,另命谢徽领人送倭人一程。 圣旨传到杭州,谢澜音做梦都是笑着的。 父亲升官了。 别看父亲之前的守备与兵部郎中同样是五品,论手中的权利将来的前途可是远远不如兵部侍郎的,各省府那么多守备,兵部郎中一共才四个。而且搬到京城,她就可以常常去看亲姑母了,更能见识京城繁华。 小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来身姿轻盈,陈氏却胸口发闷。 丈夫封侯了,世袭罔替的爵位,那下任侯爷是谁? 若不是那个女人,她本该是谢定的原配夫人的,她的儿子也是家中长子,不像现在,被谢徽占了嫡长的位置去! 「倭人无缘无故打咱们,虽然现在迫于形势臣服了,心里未必真的服,皇上派个小官送送就好,何必让明堂去?明堂现在是兵部郎中了,送一群贼人,是不是太给倭人体面了?」 入了夜,陈氏服侍谢定歇下,一边掩帐子一边闲聊道。 「皇上是要用明堂震慑他们,警告他们别再生反意。」谢定有些得意地道。 三个儿子,只有长子谢徽继承了他的武艺,即便长子不会像其他子女那样讨好他,他也喜欢。 男人笑得眼睛都弯了,陈氏攥了攥手,靠在旁边打趣道:「看你高兴的,自己封了侯爷,儿子们也给你长脸,好几年没看你笑成这样了。」 谢定心情好,来了兴致,加上体力好,老夫老妻也敦伦了一场。 事毕陈氏靠在他依然结实的怀里,微微喘着气跟他商量,「表哥,你看,明堂自己有本事,三十多岁就当了四品京官,你也在兵部任职,有你提携,他前程差不了。老三从小争气,我也不用担心他,就咱们老二没出息,训了这么多年我都懒着管他了,可是不管又不行。如今咱们家有了爵位,要不表哥就请封他当世子吧?这样他们哥仨都有了安排,我就可以安安心心等着抱重孙了。」 谢定原本惬意地听着,听着听着睁开了眼睛,没有看怀里的妻子,望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道:「无论爵位还是家产,都是嫡长为先,这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规矩,你看看京城那些国公府侯府,哪家不是长子当世子?」 再说这爵位是他与长子一起挣的,老二什么都没做就得了,老大一家会怎么想? 陈氏早想好了对词,尽量轻松地道:「话是如此,可皇上不也立了二皇子……」 谢定脸色一沉,推开身上的女人,绷着脸坐了起来,沉声斥道:「太子的事也是咱们可以妄加议论的?那是大皇子生来体弱,不堪太子辅政之责,皇上才立了二皇子,明堂身强体健立有战功,我怎么能越过他请封老二?」 陈氏被他弄疼了,揉着胳膊嗔他,「朝廷的事我是不懂,你好好跟我说不就行了,用那么大劲儿做什么?我这不是操心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吗?哪家当娘的不这样?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整天乐呵呵的舞刀弄枪,什么都不上心?」 谢定看看她手揉的地方,想到刚刚的亲热,这会儿自己表现地好像翻脸无情一般,脸上有点挂不住,伸手去拉妻子的手,「给我看看。」 陈氏拍开他的手,拉好被子躺了下去,哀声叹道:「罢了罢了,明堂随你出生入死,是该给他,要怪就怪老二没本事。若是亲的,我倒可以跟明堂提提,不是亲的,我也没脸求他让着弟弟,就这样吧。」 说完朝里面转个身,闭上了眼睛。 谢定看着妻子已经不复年轻时候白皙莹润的侧脸,再无睡意。 他有两个妻子,到头来两个他都欠了她们的。 可是他欠的,他自己想办法补偿,不能委屈了孩子们。 ~ 谢家大房。 呼吸平复后,谢徽轻轻松松将妻子从桌子上抱回了纱帐里。 刚刚经历了一番疾风骤雨,蒋氏懒洋洋无力,情意绵绵地看着丈夫替她收拾,又端来茶水给她喝。夫妻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想要什么,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能赶回家过重阳吧?」明日丈夫要去送倭人出海,还要留在沿海县镇处理些官务,这一年夫妻俩聚少离多,蒋氏真的盼着他早点回来,一家人好好团聚。 「初八就回。」谢徽话一向不多,但每次都说妻子最爱听的。 蒋氏笑了,丈夫躺下来后,她转到他怀里,感慨道:「澜亭真是的,你走哪她都要跟着你,你去送人她也要去,一刻都不肯多陪陪我们娘几个。」 谢徽笑,不知怎么想到了长女小时候,才两岁,就喜欢看他跟祖父练武。 夜深人静,夫妻俩又聊了会儿孩子们,相拥而眠。 翌日,谢徽领着长女送倭人出海,薛九随行,谢定也派了身边老人刘副将协助长子。 出发时,一家人都出去送行。 刘副将骑在马上,随谢徽父女前行时,忍不住看向将军身侧的女人,那个他喜欢了几十年的人。 三十年前,陈氏哭着求他帮忙,他帮了,然后将军一直都以为自己酒后乱性才碰了陈氏。 摸摸袖口,刘副将突然有点不敢看陈氏给他的信了。 第四十二章 他怕她又求他,求他做对不起将军的事。 金秋时节,杭州城处处桂花飘香。 早饭过后,谢澜音随二姐谢澜桥去了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五味斋,那也是蒋氏嫁过来后置办的铺子,建在西湖边上,生意兴隆。 「二姑娘五姑娘来了。」陆遥亲自出来迎接,看姐妹俩的目光慈和地像长辈。 蒋氏在苏杭扬三座古城都有铺子,全都归他管,陆遥是名符其实的大忙人,前天刚从苏州回来,谢澜音根本没料到今日会见到他,此时见了,很是高兴,甜甜地喊「陆叔」。 陆遥摸摸小姑娘脑袋,领着姐妹俩去了专给她们备着的雅间,陆迟陪行。 落了座,伙计端了五味斋几样招牌糕点上来,谢澜音捏了最喜欢的桂花糕,一边欣赏西湖秋景一边吃,耳朵听旁边三人聊生意上的事。连续吃了两块,听他们提到舅舅家了,谢澜音擦擦嘴,品了口桂花茶后好奇问道:「陆叔说秦王殿下设宴,还给舅舅家下帖子了?」 平西侯沈捷在西安住了几十年,与舅舅有些交情,但凡宴请屈尊降贵邀请舅舅表哥们还说得通,可是秦王堂堂王爷,见都没见过舅舅,怎么会给大多数官员看不起的商户送帖子? 陆遥点点头,笑着道:「不过并非只舅老爷一家,西安四大名商都收到了,可惜秦王宴请前晚贪杯喝酒,身上起了疹子,脸上也有,开席时隔着屏风请众人饮酒,没有露面,舅老爷也没能一睹真容。」 谢澜音又捏了块儿桂花糕,小声哼道:「害我白跪了那么久,活该他起疹子。」 小姑娘斤斤计较也可爱,陆遥笑笑,忽然有风吹了过来,劲儿头还不小。陆遥心中微动,走到窗前,见湖面上波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再看天上,远处乌云滚滚而来,登时皱眉,转身道:「要下雨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望着湖面的风浪,谢澜音吃到一半的桂花糕突然没了味道。 要下雨了,父亲他们现在在海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她希望回来了,可是这时候…… 谢澜桥同样担心,姐妹俩忐忑不安地回了谢府,才下马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被风卷的毫无规律,伞沿压得再低都不管用,短短一段路,赶到母亲那边时,姐妹俩衣摆都湿了。 「雨太大,你们先别走了,换我的衣裳凑合一会儿吧。」蒋氏强自镇定,心疼地看着两个女儿。 谢澜音小脸发白,担心地问道:「娘,爹爹大姐他们……」 「没事的,他们常在海上漂,发现不对肯定早早回来了,不用你们担心。」蒋氏笑着替女儿擦掉脸上一滴雨珠,催她进去换衣裳。 谢澜音抿抿唇,乖乖去了。 谢澜桥欲言又止,蒋氏摇摇头,不让她说。 女儿们进了屋,蒋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几欲压顶的滚滚黑云,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襟。 她希望丈夫女儿已经上岸了。 她希望这只是一场小暴雨,而非江南沿海并不罕见的飓风…… 海上。 三艘官船目送倭人远去,才调转船头不久,海上突然风起云涌。 谢徽面不改色,发现海风是逆风,迅速命船上官兵收帆,再加快速度回岸。 命令吩咐下去,谢徽走到长女身边,沉声道:「澜亭去里面等着,不要出来走动。」 风浪太大,深灰色的海水如猛兽,无边无际涌来,要吞没这三艘渺小的船。船身剧烈摇晃,谢澜亭放心不下父亲,说什么都要陪在父亲身边。长女孝顺又不孝,谢徽忙着掌握大局,巡视各处情况,无心多说,吩咐薛九:「送大小姐进去,再让我看到她在外面,军法处置。」 「父亲……」 谢澜亭还想再争取,手臂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力道如蛮牛,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往船篷那边走。谢澜亭不想跟着他,船身忽的一个剧烈摇晃,两人一起朝船舷那边栽了下去,薛九及时将她拉到怀里,他重重撞到了船栏,她则撞到了他怀里,结实地像堵墙。 「马上进去!」 那边谢徽扶着栏杆,大声吼道。 「你留在外面,将军只会分心。」薛九紧紧搂着心上人的纤腰,舍不得松开,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 谢澜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儿,眼看父亲去了船头,拽住了随风摇晃的帆绳,而刚刚站在那里的官兵已经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谢澜亭眼里满是挣扎,见父亲又朝这边看来,她握紧拳,转身就走。 薛九及时松开手,想要跟上去。 「我自己进去,你留在外面,替我照看父亲。」谢澜亭头也不回地道,是命令的语气。 「好!」薛九大声吼道,目送她进了船篷,他才艰难地朝谢徽那边赶去。 晴空万里的天好像一下子黑了,海浪也是黑的,暴雨倾盆而下,眼睛都难睁开。 之前三个爬上去收帆的人都被晃到海里去了,谢徽要亲自上去,薛九抢先一步,冒着雨往上爬,雨往下打,他索性闭上眼睛。 底下谢徽四处搜寻,瞥见刘副将赶了过来,忙喊他过来帮忙。 刘副将犹豫片刻,才走了过来。 谢徽命他在下面稳住绳子,他上去帮薛九,帆弄不下来,整条船都得完。 看着他艰难地往上爬,刘副将视线慢慢下移,落到了眼前只要他用力砍上一刀便能砍断的桅杆上。 陈氏让他找机会杀了谢徽。 他知道陈氏想要爵位,想让二爷继承侯府。 但他不想杀一个无辜的铁骨铮铮的男人,不想杀将军最引以为傲的骨肉。 可脑海里浮现当年将军狠心要与她断绝关系娶另一个女人时,她哭着倒在地上的身影。 她说她可怜,她确实可怜,青梅竹马的表哥娶了旁人,狠心不要她了。 如果没有先夫人,她可以直接嫁给将军,将军的一切也都是她亲生骨肉的。 她说她这辈子都得被先夫人压着了,死了也不能与将军合葬,她唯一想求的,就是她的儿子能得到他该得的。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求他…… 海浪汹涌如恶鬼,他心里也进了鬼,暴风雨助纣为虐,天海间一片漆黑,没人看得到他做了什么。刘副将悄悄拔出长刀,狠狠朝桅杆劈了下去。 远处突然一道闪电劈下,薛九正要下去,低头,就看到了刘副将狰狞的面孔。 他愣了一下,随即朝旁边桅杆上的人大喊,「将军小心!」 但他迟了,电鸣遮掩了那声重重的砍击,桅杆啪地断了,带着攀附其上的人朝海里坠了下去。 「父亲!」被薛九一声大喊引出来的谢澜亭推开门,看见的就是父亲落水的那一幕,她什么都没想,也没有时间想,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她不要父亲被海浪卷走,如果真要卷,她要陪着他。 连续三道重物落水声,太响太响,震得刘副将跌坐在地上,可那声音与翻涌的浪潮相比不算什么,除了亲眼所见的刘副将,再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刘副将颤抖着站了起来。 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了,至少他能勉强看见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大爷落水了,大姑娘跳了下去,薛九也跳了下去。 第四十三章 他杀了三个人吗? 刘副将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刀处理桅杆断口。 这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帮她,以后就是她以命相逼,他也不会再助纣为虐。 ~ 三日后的黎明,海面渐渐亮了起来。 薛九一手抱着自家将军的腰,一手紧紧攀着与他手臂差不多粗细的桅杆,扭头同将军另一旁的姑娘说话,「澜亭,你说,咱们现在在哪儿?」 在海上漂浮了这么久,没有淡水喝,他嘴唇发白,都干了。 谢澜亭并不比他强多少,不想回答他的废话,她忧心忡忡地观察父亲。 父亲似是伤了脑袋,一直昏迷不醒,她怕再找不到岛屿上岸,父亲先支撑不住。 「澜亭,你看我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如果咱们能上岸,你嫁我行吗?」海上红日升,海水五颜六色,薛九望着最前面那片灿烂的红,目光渐渐回到被朝霞照红了脸照地美艳动人的姑娘身上,目不转睛地道。 如果她肯答应,就是马上死,他也值了。 谢澜亭闭上了眼睛。 薛九笑笑,才笑一点,扯到嘴上的裂口了,忙收了笑。 三人继续随波漂荡,漂着漂着,薛九难以置信地望向远方,「澜亭,我好像看到船了!」 早在漂浮第一日,他就直呼心上人的名字了。 谢澜亭凝目望去,果然看见几艘大船,似乎是船队。 绝处逢生,谢澜亭看看父亲,使出所有力气,与薛九一起喊人。 两刻钟后,三人被救上了船,意外得知这些船乃广东海商白家的商船,要去海外夷邦经商。 船上有郎中,先为谢徽诊治,看脉后称要等谢徽清醒才能判断病情,而谢徽何时醒来,他没有把握。 谢澜亭不愿强人所难,薛九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恳请白东家返航,日后必有重谢。 白东家遗憾地摇头,「我们此去牵涉多家利益,无功而返,白家恐怕难以在广东立足,恕白某爱莫能助。二位若是忧心家人,我们船上备有一艘小船,白某愿提供粮水罗盘等物,并借你们两名伙计,顺利的话,五六日便可靠岸,否则只能等明年六月与我们一起回来了。」 薛九看向谢澜亭。 谢澜亭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父亲,左右为难。 不回去,母亲跟两个妹妹肯定以为他们凶多吉少,不知会多伤心悲痛,还有刘副将,他受谁指使,她心中有数,陈氏杀了他们父女,会不会朝母亲妹妹们下手?可是回去,海上风云变幻,父亲康健她还敢试试,父亲不知何时才能醒,她不敢冒险。 她想留薛九在这边守护父亲,她自己回去,但谢澜亭无法开口,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开口,薛九定会跟她抢,谢澜亭不怕再遇海难,但她不愿薛九冒险。他已经陪她死一次了,她…… 「你随我走。」 薛九一直在观察她,她还是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让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不用看,用心猜,也知道她的为难。 不顾身边有人,薛九攥住她的手腕,将人牵到了船后,对面是辽阔海面,此地只有他与她。 他不说话,谢澜亭垂眸,看他还攥着她的手。 才想松开,男人突然压了过来,谢澜亭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薛九动作比她快,将她双手都按在壁板上,看准她唇压了下去。 谢澜亭侧头。 薛九动作顿住,嘴唇距离她被晒得发黑的脸庞不足一寸。 她闭着眼睛,没有再躲,仿佛默许他可以亲她。 薛九却没有亲,他看着她纤细却平静的眼睫,分不清这默许是因为感激,还是旁的。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是不是?」他松开她,退后一步问。 谢澜亭睁开眼睛,却没有看他,只看着他腰间荷包,那是她的,他骗她买的,然后他又抢了去。 「你不必……」 「我必须去,为了让你安心,也为了让将军安心。」薛九打断她,说完抬起手捧住她脑袋,迫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望进她的,「澜亭,我喜欢你,但我这样做不是出自喜欢,而是一个属下该做的。我不会用此事换你答应我什么,我只想用我跳水的那一瞬我并不后悔的冲动问你,明年你回来,嫁我可好?」 谢澜亭仰头看他。 夜里海上的星是最亮的,可他此刻的眼睛,比那些星星还亮,还触动她的心。 「那你等我。」没有扭捏,没有难为情,她平静地像是吩咐。 薛九咧嘴笑了,笑得又傻又开怀,「好,我等你回来。」 等她回来,他再亲她。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突然多了一艘小船,缓缓地与几艘庞大商船背道而驰。 而此时的杭州谢府,蒋氏领着两个女儿站在厅堂,面对满屋子或伤痛或同情或隐含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挺直脊背,冷漠而坚定道:「一日没看到他们父女俩的尸骨,我便不信他们死了,我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办丧事!」 她不信,不信丈夫舍得丢下她,不信最稳重的长女会让她担心。 她不信。 谢徽父女连同薛九都死了。 这是刘副将带回来的消息,说谢徽意外落海,其他两人跳水相救,都没能上来。 同时没了长子长孙女,担心多日的谢定当场吐血。 蒋氏也经受不住打击,直接昏了过去,醒后与谢澜音姐妹抱头痛哭,娘仨都哭成了泪人。 直到陈氏开始主持丧事。 蒋氏不许,不许下人挂白,不许陈氏派人发丧,更不许去置办父女俩的棺木。 陈氏拗不过她,请谢定出面劝说。 谢定心里的痛并不比蒋氏少,那是他亲自教导武艺兵法的长子,是他亲眼看着从个女娃娃长成女将军的长孙女,可是飓风海浪的威力,他比谁都清楚。三艘官船,共落水十一人,这十一人,包括他谢家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明堂媳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官府给其他落水官兵的抚恤金都发下去了,那些人家早就披麻戴孝挂了丧事,咱们……」谢定喉头发哽,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咱们也早早给他们爷俩准备吧,别让他们在海上做孤魂野鬼。」 「祖父,按刘副将所说,当时倭人的官船应该就在不远处,或许爹爹大姐他们被卷到倭人那边,被倭人救起也不一定,您怎么能一口咬定他们死了?」望着前面好像突然老了十来岁的祖父,谢澜音哽咽着替母亲回道。 其实她知道,这都是她们娘仨自欺欺人的念头,就算父亲长姐真被倭人所救,恐怕也凶多吉少。可她不能接受,她不信父亲长姐真的死了,不信老天爷如此狠心,要让他们家破人亡。 孙女泪流满面,谢定突然劝不下去了,或许…… 「澜音,认了吧,以往遇到飓风出事的,有几个人活着回来了?」陈氏痛惜地道,一边说一边低头拭泪,「出了这样的事,咱们家里谁都不好受,但死者为大,早点办好丧事,咱们也早点将他们的魂魄召回来,送他们入土为安。」 她信谢徽父女肯定死了,那就必须落实他们死的事实,如此谢徽这个长子没有儿子,爵位自然会落到她的儿子身上,否则听凭蒋氏母女胡闹,只称谢徽遇到海难生死不明,那世子之位就得给他留着。陈氏不想白等,不想等到一个万一,先让儿子封了世子,届时谢徽真回来了,也没法再讨要。 第四十四章 「你亲眼看到我爹爹死了?谁告诉你他们死了?」谢澜音猛地瞪向陈氏,瞪向那个最巴不得父亲真遇难的人,陈氏眼圈越红,她就越恨她的惺惺作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笑!」 陈氏脸色大变,二夫人抢着讨好婆母,走到谢澜音跟前训斥道:「澜音胡说什么?你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迁怒你祖母啊?算了,看你哭成这样,我也心疼,还是听祖父祖母的话,早点替你们父亲守孝吧。」 说着又去劝蒋氏。 笑话,前几天她还在跟丈夫抱怨爵位要落在谢徽头上的事,现在谢徽倒霉主动让出了位置,她比婆母还盼着谢徽是真的死了,盼着早点盖棺定论。 「你滚!」谢澜音悲愤交加,狠狠推了她一把,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真当她不知道吗? 二夫人「哎呦」一声朝后面栽了过去,被谢家二爷谢循及时扶住。 谢澜薇大怒,上前要与谢澜音理论。 「都给我闭嘴!」看着眼前的闹剧,谢定忽的发出一声怒吼,如平地乍起惊雷,包括谢澜音在内,都被震得打了个哆嗦,齐齐看向他。 谢定眼里布满了血丝,是真的红了,伤心的,为亲骨肉,失望的,为这么一个心不齐的家。 「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明堂澜亭还没回来,再办丧事。」 疲惫的丢下这一句话,谢定起身离去,背影沧桑。 丈夫如此看重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明明死了还纵容儿媳妇胡闹,陈氏恨恨咬牙。 谢澜音与姐姐扶着母亲回了大房。 「娘,咱们先别哭,咱们耐心地等,或许爹爹大姐很快就回来了。」谢澜桥强忍着泪,劝她在人前佯装坚强回到家里便如丢了魂似的母亲。 谢澜音更是抱住了母亲,哭着劝她,「娘你别这样,爹爹那么喜欢你,那么怕惹你不高兴,他一定会回来的……」 小女儿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蒋氏本能地抱住娇小的女儿,耳旁响起丈夫笃定的话。 他说他初八回来,要与她们娘几个一起过重阳。 然而初八谢徽并没有出现。 蒋氏背着女儿们偷偷地哭,拿出账册,记了丈夫一账,留着将来与他算,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下黄泉。 九月一天一天地过,月亮圆了又缺。 杭城百姓听说了谢家的事,茶余饭后,也都会讨论月底前谢家人到底能不能等到谢徽。 五味斋。 陆遥瘦了一圈,夫人出了事,他这个月哪都没去。 「大掌柜,有人求见,称是故人。」门外伙计低声禀报道。 陆遥皱皱眉,到了院子外面,就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眼窝深陷满脸胡子茬的男人。看见他,男人没有说话,只昂首挺胸地望着他,眼睛泛红却明亮逼人。陆遥定住,仔细端详片刻,心中惊涛起,面上风波静,笑着道:「原来是郭贤弟,怎么穿成了这样?来来来,快随我去换身衣裳,好好收拾收拾。」 薛九大步跟他走。 到了屋前,陆遥请他先进,他看看左右,掩上了门,再将薛九请到内室,进去便转身问他,「大爷他们……」 「都活着。」薛九拎着茶壶走进来的,说了最关键的,他仰头喝水。 陆遥看得出他的辛苦,心定了,先去吩咐下人准备饭菜,再回来打听。 他是夫人的亲信,亲到将军还曾泛酸过,薛九是十分信任他的,将实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我路上仔细想过,如果我直接去回禀老将军,刘副将逃不过一死,但陈氏那个毒妇……」 「她为老将军生了两子一女,老将军又曾因父母之命亏欠过她,只要陈氏翻出旧账,老将军看在旧情看在子孙的前程上,最多不再往她屋里去,绝不会让她声名扫地。」陆遥冷声分析道,面沉如水。 薛九颔首,咬牙切齿道:「正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白白受了那番苦?我不甘心,所以我想先暗中杀了那毒妇,伪装成她意外丢了命,隔几日我再回来报喜,如此咱们既报了仇,老将军也怀疑不到咱们身上。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陆掌柜去谢府走一趟,请夫人决断。」 陆遥的身份,进出谢府最合适。 「薛大人义气干云,请受陆某一拜。」陆遥起身,郑重朝薛九行礼。 虽然薛九并没有提他在这场谋害里的救主功劳,但陆遥能想象的出,不畏生死跳海相救是忠心,遭逢海难又单独乘小船漂洋过海冒险告知真相是侠义,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真心敬佩。 薛九笑着扶他起来,「什么大人,往后叫我……」 说到一半,还是把「姑爷」两个字憋了回去。不能急不能急,等明年澜亭回来,这些人自然知道他已经拿下她的心了。 很快伙计端了酒菜上来,陆遥笑着陪薛九用饭,晌午还回到屋里歇晌,醒来去看账,再以回禀夫人为由头坐车去了谢府。 大半个月过去了,蒋氏现在已经平静了很多。 丈夫平安,她不必哭,丈夫真出了事,她哭再多也没用,她得坚强,留着精力照顾另外两个女儿,现在她就是大房的顶梁柱,她倒了,两个女儿更加无所依靠。 听闻陆遥来了,蒋氏想了想,去厅堂见客。 见了面,看着椅子上瘦了不知几圈的夫人,陆遥眼底怜惜一闪而逝,当着丫鬟的面,将一本账册递了过去,「夫人,扬州李家出了变故,要卖了名下的绸缎庄,我算了一笔账,觉得可以买,请夫人过目。那边卖的急,所以我……」 蒋氏知道他不是为了一个绸缎庄便在眼下丈夫生死不明时冒然找她商量买卖的人,配合着道:「无碍,正好我也想找些事情做,分分心。」 亲手接过账本,低头看。 字是陆遥写的,清隽飘逸,用了她熟悉的暗语,看到薛九归来丈夫长女平安时,蒋氏眼睛一酸,装作头疼伸手抚额,悄悄擦了泪,继续往下看。 买下庄子,表示她同意薛九暗杀陈氏的计划,不买,薛九明日便会登门,请谢定做主。 心里的恨平复了狂喜激动,蒋氏看着账目,认真盘算了起来。 刘副将与陈氏有交情,他们都知道,但谁也不知道刘副将竟愿意为了陈氏以下犯上,谋杀他最忠心的将军的长子。是他有把柄落在陈氏手里,还是两人有旁的不为人知的关系? 想到丈夫三兄弟都随了谢定的容貌,蒋氏并不怀疑陈氏的清白。 另外陈氏谋害丈夫,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谢循夫妻甚至谢瑶也有份? 这些疑惑,只要谢定审问刘副将,便能知晓,陈氏活着与否都没关系。 那么提前杀了陈氏,不让谢定怀疑到自家头上? 不行,太便宜陈氏了,死前都没有受到谢定的冷落。 蒋氏抬头,看外面的宅院。 这是丈夫的家,但除了她们母女四个,丈夫在这个家里,只有半个父亲。 蒋氏很想知道,谢定这半个父亲,会不会为差点丧命的长子做主。 关系到谢家名声,蒋氏不求谢定将陈氏的罪过宣扬出去,只要谢定愿意让陈氏「病逝」,她便替丈夫值了,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家,敬他如父。如果谢定舍不得陈氏,想轻描淡写糊弄过去,她们娘几个还有何必要留在这冷漠的宅子里? 第四十五章 谢家侯府的爵位丈夫女儿都出了力,蒋氏不会拱手让人,她先领着女儿们回娘家,明年丈夫归来,他想要,她们娘几个再回来,陪在他身边。丈夫不稀罕,她也不稀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丈夫是白身她也引以为傲。 至于陈氏,她照旧会报复,谢定做不到为了长子杀妻,她不信他有脸为了毒妇追究。 「要价贵了,年底咱们就要进京,留着钱去京城置办产业吧。」 合上账册,蒋氏平静地将册子递给陆遥。 陆遥看她一眼,心里有了数。 翌日黄昏,薛九登门求见,谢家众人皆惊。 当薛九跪在地上,说出谢徽昏迷谢澜亭安然无恙的消息时,谢家众人的脸上,可谓精彩纷呈。 谢澜音扑到姐姐怀里,眼泪比惊闻噩耗时还多。 她是高兴哭的。姐姐好好的,父亲遇到了郎中,能被大商队带着出海的郎中,医术必然精湛,父亲平时身体康健,肯定能清醒过来,明年就能回来了,一家团聚。 谢澜桥额头抵着妹妹脑顶,悄悄落泪。 蒋氏心中自有算计,狂喜过后又紧张了起来,急着问薛九,「郎中可有说大爷何时能醒?」 谢澜音姐妹听了,立即望了过去,相似的桃花眼,泪光点点。 谢定也紧张地看着属下。 陈氏心思难辨,二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一旁谢瑶瞧着放松些,但也更期望听到不好的。 薛九这人,看似粗犷,其实心细如发,加上来时得了陆遥提醒,此时便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担忧地看了蒋氏两眼,才吞吞吐吐地道:「郎中说大爷伤了脑袋,能不能醒得看天意,他,他只有……三成把握。」 郎中原话,大爷性命应该无忧,语气有七成把握。但他改成三成,说得惊险些,一会儿老将军得知真相后会更恨陈氏,若非不想影响爵位,薛九都想说得更严重点,反正事后夫人肯定会解释给两位姑娘听。 三成,比死了强,但也让人提心吊胆。 谢定愁眉紧锁,习惯地想要摸摸胡子,瞥见大儿媳跟两个孙女再次阴云密布的脸,忙舒展眉头,故作轻松地劝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堂连海难都撑过来了,还会熬不过一点脑疾?你们都打起精神,该高兴才是。」 谢澜音看看姐姐,谢澜桥朝她点点头,含泪笑道:「是该高兴。」 陈氏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颗心高高地悬着。 她问过刘副将当时的情形,薛九开口提醒谢徽,说明薛九看见刘副将提刀了,因为薛九跟着落海,她认定三人必死无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眼下薛九回来了,他会不会…… 「将……侯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秉。」 似是知道陈氏最怕什么般,薛九抬起头,目光从陈氏脸上扫过,落到了谢定脸上,「此事关系甚大,除了老夫人,大夫人二爷,二姑娘五姑娘,请侯爷暂时遣散其他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氏遍体发寒,双腿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紧紧并拢,抢在谢定开口前道:「看你神情憔悴,定是连夜赶来报信的吧?我们知道大爷大姑娘平安无事就行了,你先回去歇息歇息,养足精神再来回禀,小事不着急的。」 先争取时间要紧。 薛九冷笑,「谢老夫人关心,只是属下必须马上禀明侯爷,否则我寝食难安,还请侯爷成全。」 说着朝谢定跪了下去。 谢定侧目,看见妻子脸色苍白,垂着眼帘不敢看他,视线转过去,次子谢循一脸茫然,大儿媳妇连同两个孙女同样疑惑不解,再回到目光坚定的薛九身上,谢定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老二媳妇,你们都下去吧。」 老爷子发话,二夫人不敢耽搁,同丈夫对个眼色,领着两儿一女走了。 谢瑶狐疑地打量一番几人,没有任何线索,实在摸不到头绪,就牵着方菱退了下去。 人都走了,谢定看向薛九。 薛九神色突然悲愤起来,膝行着挪到谢定身前,磕头喊冤,「侯爷,大爷冤啊,他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而是收帆时被刘副将突然砍断了桅杆啊!」 「你说什么?」谢定倏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你……来人,去传刘琦!」 门外立即传来侍卫快速离去的脚步声。 「你把当时情形再说一遍!」谢定重新落座,低声命令道,「敢有半句虚言,我一刀砍了你!」 薛九毫不畏惧,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从风浪起到他们获救,「侯爷,若不是想死个明白,属下根本支撑不到今日,早被海浪卷走了!属下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死的窝囊,不回来问个清楚,属下死不瞑目!」 话里充满了愤恨。 谢澜音也恨,哭着扑向陈氏,「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刘副将从小就跟在祖父身边,对祖父忠心耿耿,这个家除了陈氏,没人再能使唤他,想到父亲长姐险些死在这女人的狠毒上,谢澜音满腔仇恨,恨不得马上杀了陈氏。 「澜音!」蒋氏一把扯住小女儿,将哭泣不止的小女儿交给次女扶着,她定定地看着陈氏,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才朝谢定跪了下去,「父亲,事情未查明之前,儿媳不想冤枉任何人,只是相公澜亭险些丧命,现在相公生死不明,澜亭无依无靠孤身在外,儿媳求父亲替我们做主!」 「父亲别听澜音小孩子瞎嚷嚷,这事怎么可能与母亲有关?」 谢循隐隐猜到了什么,见母亲失了魂魄一样,显然打算认了,他匆匆跪了下去,用另一种方式提醒母亲,「父亲,就算薛九说的是真的,大伯父真是被刘琦陷害,刘琦也可能本就对大伯父心怀怨愤,或是与倭人勾结在了一起,怎么能因为母亲与他有些儿时相识的交情,便冤枉母亲?」 杀人一事母亲绝不能认,只要刘副将咬定他没做过,光凭薛九片面之词,父亲就不能处置母亲。 「二叔,澜音只是一时悲愤才对祖母有所不敬。既然二叔都不是很信薛大哥的话,为何短短时间就将那样两盆污水泼在了刘副将头上?」谢澜桥按住冲动的小妹妹,有些讽刺地道。 「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关系到母亲与他在父亲心里的地位,谢循此时十分清醒,立即用礼法训斥侄女。 谢澜桥抿抿唇,拉着妹妹一起跪在母亲身旁,「求祖父替我们做主!」 谢定根本没听见这些争吵,他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妻子。 他知道,刘琦与长子没有任何仇怨,刘琦死也不会投靠倭人,没有过命的交情,刘琦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杀他的儿子。 但妻子救过刘琦的命,在他们才十几岁的时候,出门游玩,刘琦被蛇咬伤,会医术的妻子救了他。或许赶回城里也能活下来,但在刘琦眼里,那便是救命之恩了。 陈氏也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正是那时起,她发觉刘琦喜欢上她了,喜欢到她托他做事,他言听计从,所以当她发现表哥渐渐对那个女人动了心,真的不想再与她纠缠时,她请刘琦约表哥出来喝酒,在酒里放了点东西,她再进去叙旧诉请……表哥要了她的身子,再也狠不下心赶她。 第四十六章 刘琦都为了她杀人了,或许,他也愿意替她抗下一切罪名? 心里有了希望,陈氏没那么怕了,迎着丈夫审问般的目光道:「难道你也怀疑是我指使的?」 她四十多了,嫁过来后陪他演了几十年的戏,装作不在乎做他的继室,不在乎他喜欢那女人生的儿子,现在演起无辜来照样得心应手。 谢定看不透,他怀疑妻子,又不愿相信他年少时候喜欢的姑娘,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会那么狠。 没法回答,谢定回头,让两个孙女先回去。 她们还是孩子,不该搀和到这种事情里。 谢澜音不想走,她想知道祖父如何处置陈氏。 蒋氏朝女儿摇摇头,让她们听话。 谢澜桥扶起妹妹,谢澜音看着跪在那里的母亲,想到这些年母亲在陈氏母女那边受到的冷言冷语,她哭着看向谢定,「祖父,小时候我问你是不是更喜欢二叔三叔,你说你没有偏心,这次我爹爹差点死了,你真不偏心,就还他一个公道吧!」 背后真凶是谁,她不信祖父不知道。 谢定很想像以前那样给予孙女肯定的答复,可他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连点头都不行。 他怕自己做不到,会更寒孙女的心。 没有等到祖父点头,谢澜音忽的苦笑,什么都没说,与姐姐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之前领命去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远远朝姐妹俩点点头,然后直接跑进门,跪下道:「侯爷,刘副将他,他自尽了……死前让属下转告侯爷,说他对不起您,今生无颜再见,下辈子再向侯爷赔罪。」 谢定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望着跪在那里的人,想到跟了他几十年的侍卫兼兄弟,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重重跌回了椅子上。 「表哥!」陈氏回神,第一个扑了过来,着急地替他揉胸口,满脸悲戚,「表哥,他做了糊涂事,以死谢罪,哪里还值得你为他伤神?」 谢定捂着胸口咳,吐出一口血后,终于压住了胸口的血气激荡,只是看着面前关切望着他的妻子,忽然觉得恶心,恶心到想狠狠踹她一脚,恶心到后悔自己当年怎么会喜欢她,如果没喜欢,他便不会对不起亡妻跟她的孩子们,不对连累兄弟因他的内宅争斗丧命。 「扶我回去。」谢定闭上眼睛,强压着怒火吩咐道,「我头疼难忍,此事明日再追究,明堂媳妇老二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有你们母亲照顾。」 蒋氏看一眼他紧紧攥着陈氏的手,起身走了,与门口两个女儿一道离去,薛九紧随其后。 谢循想要扮扮孝子,收到母亲的眼色,低声告辞。 陈氏扶着谢定慢慢往卧房走,感受着男人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额头暴起的青筋,陈氏猜到接下来她并不轻松,但刘琦死了,没了人证物证,谢定就是怀疑她,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表哥看着点门槛。」推开屋门,陈氏柔声提醒道,她也低着脑袋,看他抬脚。 「关门。」进了屋,谢定冷声道。 陈氏脚步一顿,随即应了声,松开他手臂,过去关门。掩好了,她转身,还没瞥到谢定的影子,脸上突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回神时,人已经跌在了地上,脸上火烧一样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个毒妇!」头顶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怒骂。 陈氏没有听见,她看着滴在青砖地面的血,目光呆滞。 他打她了,他竟然打她了…… 陈氏左脸高肿,嘴角鼻子都在流血,谢定毫不在乎,一把将人提起抵在门板上,如猛兽低吼,「你就那么想要爵位,为了爵位连我的儿子都狠心杀?」 那是人命啊,就算不是他的儿子,她怎么敢? 恨到极点,谢定铁拳攥得越来越紧。 衣襟被他高高提着,陈氏双脚快要离地,脖子勒得发疼,呼吸困难。 可是看着面前眼里再无半点温情的男人,陈氏没有求情,只是有点想笑。 她可以继续陪他演,咬定自己没有做过,但她知道,他不会信,就算他不惩罚她,两人之间也再没有可能回到从前。 其实早在他决定履行父母之命抛弃她时,他们就回不去了。 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怨气突然涌了上来,陈氏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了高出她一头多的魁梧男人,谢定也没料到她有如此力气,退后时愣了一下,回神时就见陈氏扑了过来,手高高抬起,要打他。 谢定眼疾手快攥住她手,陈氏一击不成,左手猛地拔下头上发簪扎向朝谢定肩膀。 她动作太快,谢定躲闪不及,肩膀吃痛,他越发恼怒,狠狠一甩,陈氏再次扑在了地上。 「你疯了!」 「我是疯了!」 几乎就在谢定刚骂出口的时候,陈氏立即尖声回敬了过去,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望着谢定骂:「我是疯了,早在喜欢上你这个混蛋的时候就疯了!谢定你混蛋,你明知自小与人有婚约,为何还要喜欢我?既然喜欢我了,为何又在我对你情根深种时答应娶另一个女人?既然娶了她,为何还要夺了我的清白?」 她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眼泪冲散嘴角血水,确实与疯了无异。 谢定身体一僵。 他确实知道自己有婚约,但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因为家里离得近,表兄妹俩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在他还不懂喜欢时,他只把她当妹妹,等他懂事了,母亲再次提醒他别跟表妹走太近提醒他有婚约在身时,他才发现他更想娶表妹。 年轻气盛,他以为他坚持下去,父母就会妥协,所以继续跟表妹在一起。 直到父亲用逐出家门逼他,他才发现父母的决心比他更胜,君子一诺,父亲死也要守。 两个女人,必须对一个负责,一边是父母与未婚妻,一边是表妹。 他对不起表妹,选择了另一边。 亡妻温柔体弱,却坚持孝顺公婆,他渐渐收了对表妹的心,表妹怎么骂他他都认,因为他的确有负于她,只是没想到,一次醉酒,糊里糊涂地就犯了错。后来亡妻不知怎么发现了,抑郁不欢,生下长女不久便撒手人寰。 那边表妹还为他守着,他既然欺负了她,自然要娶她。 「我是对不起你,可我没有补偿你吗?」谢定声音低了下来,失望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女人,「这三十年来,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就连你看明堂他们一家不顺眼,时时挑刺,我也尽量睁一眼闭一只眼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拿回一切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陈氏再次哭吼了出来,指着他胸口骂,「你把心给了那个女人,每年你都会想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书房里藏了什么东西!她抢了我的名分抢走了我的表哥,我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儿子抢走我儿子的爵位!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抢!谢定你记住,就算你杀了我,你心里也清楚,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到底是谁的错!」 「执迷不悟!」 谢定高高扬起手,想再打一巴掌扇醒她,他就是再对不起她,她也不该杀他的儿子! 「你打吧,最好打死我,我死了你就痛快了!」陈氏仰着头,讽刺地看他,双眼亮的可怕,「打死我,再把我生的儿孙都杀了,你们一家子过!我争不过她,我认了,我躲远远的,我领着孩子们一起死,再也不碍你们的眼行了吧! 第四十七章 谢定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举起的手都跟着颤,「你,你以为我不敢吗?」 陈氏笑了,神情突然平和下来,最后凝视谢定几眼,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落下,「表哥怎会不敢?三十年前,我给表哥缝荷包不小心扎到手,表哥都会心疼,如今我……」摸摸自己发肿的脸,再看看自己早已不复年轻娇嫩的手,陈氏眼泪越来越多,「怪我傻,信了你曾经随口说的话,与其活着被你厌烦,不如死了。」 她哭个不停,谢定看着她搭在腿上的手,这么多年的回忆一幕幕闪现。 他狠不下心。 「爵位是明堂的,就算明年他没能回来,我也会过继一个孩子给明堂,你趁早死心吧。」谢定转身,背对她道,「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这次我不再追究,但你我多年夫妻情尽,再有下次,我绝不手软。」 言罢咳嗽着走了。 陈氏目送他,看着谢定走出屋门,想到那句「夫妻情尽」,想到刚刚男人每一个冷漠无情的眼神,心里突然空了,只是很快,眼里又坚定起来。 为了一个谢徽,她把夫妻情分搭了进去,若是还让爵位落在谢徽头上,她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除非他别回来,否则她照样要他死! ~ 翌日早上,谢定将大儿媳蒋氏同两个孙女叫了过来。 「刘琦畏罪自杀,我派人搜遍他房中,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也没有任何家眷。昨晚我仔细想过,明堂遇害的事传出去容易惹起非议,澜亭一个姑娘牵涉其中,闹大了对她的名声也不好,既然刘琦已死,恩怨已了,你们就安心等明堂澜亭他们回来吧,其他的再计较也无益。」 谢定心中有愧,没有看娘仨,将手中草拟的折子往前递了递,「这是我写给圣上的,称明堂他们因公事落海,如今身在海外。皇上知道了,定会下旨抚恤咱们,我请封明堂为世子,皇上应该也会准奏。」 「祖父这是贿赂我们吗?」 谢澜音看着对面她曾经怨过又敬过的男人,眼里蓄起了泪,「祖父,那是您的亲儿子,现在他生死不明,您明知是谁要杀他,居然打算用一张奏折敷衍他的妻儿?我爹爹大姐随您出生入死,这爵位难道不该是他们的,您竟然要用本该属于我们大房的东西贿赂我们?您摸摸自己的心,到底偏到哪里去了!」 孙女声音娇软,撒娇时让他什么都想答应,现在哭诉指责他,谢定的心亦如刀割。 长子出事,他也没日没夜的担心,可是…… 杀了妻子,另外三个儿女会怎么想?到时候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敢看儿媳孙女,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本能地替自己找借口,「明堂福大命大……」 「我爹爹福一点都不大!」谢澜音泪如泉涌,抓起那奏折朝他砸了过去,「摊上你这样的爹,他没死是老天爷开眼,死了是活该,谁让他生在谢家,谁让他将你敬你当父亲!谢定你……」 「澜音!」蒋氏将悲愤失控的小女儿拉回怀里,按住她脑袋安抚,「澜音别说了……」 「我就要说……」谢澜音埋在母亲怀里,痛哭失声。 方泽不要方菱这个女儿了,她还同情过方菱,诧异世上竟然有方泽那样为了一个女人抛妻弃子的薄情人,可昨晚她辗转反侧等了一夜,竟然等到了一个与方泽无异的祖父,父亲大姐险些丧命海上,他竟然还要包庇陈氏? 她替父亲不值。 谢定垂着眼眸,听着孙女悲愤委屈的哭声,看着落在腿上的奏折,只恨奏折为何没落在他脸上。 先是对不起表妹,再对不起亡妻,如今,他又辜负了长子一家。 「既然父亲说刘琦是凶手,那我信父亲,父亲替澜亭考虑,不愿将真相传出去,我也听父亲的安排。」蒋氏抱着小女儿,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公爹,早就料到七七八八的结果,此时得到确定,她并不觉得意外。 「娘……」谢澜音泪眼模糊地抬头,与姐姐谢澜桥一起望向母亲,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 谢定也第一次抬起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儿媳。 蒋氏拍拍小女儿,让谢澜音自己站好,她面无表情地朝谢定跪了下去,叩首道:「相公为人磊落忠心为国,竟遭人仇视惹来杀身之祸,儿媳担心谢府还有同样仇恨相公伺机报复的人。相公不在,儿媳战战兢兢寝食难安,怕自己不知何时成了刀下鬼,怕一个不慎澜桥澜音也遭了陷害。故请父亲准许我带她们姐妹回娘家躲避一段时日,来年明堂澜亭回来了,我们再回府尽孝。」 谢定终于明白儿媳为何如此平静了,他就知道,这个儿媳绝不是被人欺负了还能忍的人。 回娘家吗? 也好,至少那里有真正关心她们娘仨的亲人,留在这边,谁值得她们留? 他是没脸求她们留的。 「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写信过来,明堂回来了,再让他去接你们。」谢定无力地道,脑海里浮现几个人选,又道:「就让薛九护送你们回西安吧,明堂回来,我再调他进京任职。」 薛九对长子忠心耿耿,有他保护她们娘仨,他放心。 「谢父亲成全。」 蒋氏淡淡地道,起身,转向两个女儿,「走吧,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动身。」 这个家,她一刻也不想再多待。 十月秋风凉。 马车慢慢地走,谢澜音趴在车窗沿上,下巴搭着手背,怔怔地看着官路旁的田地。 这是今年她第二次去舅舅家,可这次去,再没有年初的轻松心情,即便母亲告诉她父亲伤势并不严重,郎中有七成把握,她松了口气,却高兴不起来。 父亲长姐受了委屈,她不甘心,凭什么他们一家天各一方,陈氏却能继续与家人安乐度日? 小姑娘细眉凝愁,蒋氏知道女儿的心结,然杀人放火的事,她不想让女儿知道,只好暂时让女儿不痛快一阵子了,但她相信,等陆遥得手后将消息传过来,女儿的心病自会不药而愈。 「明日就能到庐州了,正好是澜音生辰,娘让人去买鸭油烧饼给你?」摸摸女儿柔顺的长发,蒋氏笑着哄道,还记得上次路上女儿夸过的各地小吃。 谢澜音扭头,对上母亲清瘦的脸庞,不愿再让母亲忧心,强迫自己露出个笑,「还想吃望云阁的烤鸭。」 蒋氏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 「五姑娘想不想吃烤大雁?」窗外传来薛九爽朗的声音。 长姐出事之前,谢澜音心里就将薛九看成半个准姐夫了,现在对他欣赏又感激,听到他轻松依旧,谢澜音心情跟着放松不少,重新探到车窗前,笑着问他,「哪里有大雁?」 薛九骑在马上,伸手指了指天上。 天空高远,一行大雁南飞,谢澜音望着那大小不一的黑雁,笑了笑,「人家飞得好好的,薛大哥就不要放箭了。」 薛九弓箭都摆好了,没想到在原本最喜欢看他们打猎的五姑娘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 他侧头看看,见小姑娘脸庞瘦了,嘴角虽然弯着,眉眼里却有忧愁,明白怎么回事,便收起弓箭,再次保证道:「五姑娘不必担心,将军身体康健定能康复,大姑娘武艺超群,来年他们肯定会平安归来。」 第四十八章 他目光炯炯,精神饱满似秋日里依然青翠挺拔的树,谢澜音实在是好奇,朝他招招手,等薛九靠近了,她很小声地问道:「大姐远在天边,薛大哥一点都不想吗?」天天乐呵呵的,难道这家伙并不是真的喜欢长姐? 念头一起,并未尝到真正情爱滋味的小姑娘眼里多了怀疑。 薛九已经把她当小姨子了,见她竟敢怀疑他对澜亭的心,立即弹了小丫头脑门一下,「胡思乱想什么?我比你还想,越想就越要照顾好自己,明年好神清气爽玉树临风地见她,否则整天愁眉苦脸把自己弄丑了,她不喜欢了怎么办?」 「呸,谁说我大姐喜欢你了?」他脸皮厚,谢澜音笑着骂他。 坐回车里时,真的笑了。 薛九说的对,她得好好养着,不让父亲长姐担心。 一家人每到一处,先会派伙计提前去租赁宅院,因此翌日进了庐州城,车队直接驶进了一家干净整齐的四合院,热水什么都备好了,谢澜音痛痛快快泡了一个澡,换身新衣裳去见母亲。 蒋氏有点累,就多泡了会儿,过来时就见两个女儿坐在桌前一起吃鸭油烧饼呢,轻松说笑的样子,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开朗。 「娘快点过来,再晚点就没你的份了。」谢澜音笑着请母亲。 蒋氏摇摇头,走过去刚要在小女儿旁边落座,闻到鸭油味儿,胸口忽然一阵翻滚,连忙转身走开几步,皱眉平复。 「娘怎么了?」谢澜音疑惑地回头望。 谢澜桥也不懂母亲为何突然走了。 蒋氏的大丫鬟玉盏心中一动,想了想,越发兴奋,轻声提醒道:「夫人,我派人去请郎中?」 最近一个月谢家大事小事不断,她之前提醒夫人月事没来,夫人自嘲是心绪不稳,没放在心上,如今都有了孕吐的症状,兴许确实有了呢? 蒋氏摸摸肚子,想到了丈夫临行前的那一晚。 会有那么准吗? 次女小女连续生的,生完小女儿郎中说她亏了身子,恐怕得好好调理几年才能再怀上,如今都十几年过去了,在她都快放弃的时候,丈夫又给了她一个? 朝玉盏点点头,蒋氏故作平静地同女儿们解释道:「昨晚不小心着了凉,胃有点不舒服,请郎中开副方子就好,你们俩别担心。」 姐妹俩将信将疑。 两刻钟后,郎中到了,手搭上蒋氏手腕没有多久,便笑了,起身贺喜道:「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已经有一个来月了。」 得了准信,蒋氏低下头,掩饰眼里的泪光。 那个狠心的,算他运气好,将功补过了,否则明年看她怎么罚他。 旁边谢澜音谢澜桥都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特别是谢澜音,回神后立即朝母亲扑了过去,蹲在蒋氏身前看她的肚子,「娘,我要当姐姐了!」 「当就当,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蒋氏情不自禁地笑,嗔怪小女儿,她自己也没内敛到哪去。 谢澜音就是高兴,目不转睛地瞧着母亲的肚子,恨不得弟弟妹妹马上就出来。 玉盏去请郎中开调理方子,询问些路上需要注意的事宜。谢澜桥命另一个大丫鬟玉坠吩咐下去,晌午给同行的伙计们加菜,人人赏二两银子,回头同母亲道:「娘,我给舅舅姑母写封信道喜吧?」 父亲长姐出了事,大家都惦记,现在终于有了好消息,赶在年前送过去,亲人们都高兴些。 蒋氏点点头。 谢澜桥犹豫片刻,低声问道:「那边,还写信吗?」 蒋氏没有马上回答,摸摸小女儿脑袋,笑着问她,「澜音觉得呢?」 她的澜音还小,娇生惯养长大没受过一点苦,遇事容易冲动,她要借此事提点提点女儿。 谢澜音刚想说不写的,谢家她只把谢定当家人,但现在谢定辜负了他们一家,还写信过去做什么? 可母亲这般问她,肯定有什么深意。 谢澜音压下心中对谢定的怨对陈氏的恨,认真思索起来。 她不愿意写,是不想让谢定高兴。 可是得知母亲有孕,谢定一人高兴了,陈氏那娘几个肯定不高兴吧?因为母亲生了儿子,侯府爵位更是他们大房的了。 爵位…… 谢澜音心思转的越来越快。 对,必须写信,还得早点写信,父亲九月初走的,如今母亲有孕月余,时间刚好对的上,若是半年或孩子生下来再传到谢家,陈氏诋毁母亲的品行怎么办? 「写。」谢澜音抬起头,期待地看向母亲。 蒋氏由衷地笑了,拍拍小女儿肩膀,「嗯,那你们姐妹俩商量着写去吧,一会儿拿来给我看看。」她的女儿大了,会越来越懂事,现在受到的委屈,便是她将来行事的前车之鉴,懂的多了,嫁人后才能独当一面。 三封信,给西安、京城的都很厚,除了报喜,亦写满了思念之情,而给杭州的,只有寥寥几笔。 因为杭州离得最近,那边的信先到了。 谢定现在一人睡在前院,儿媳孙女们走后再也没有见过陈氏,这日正在书房看京城有人来的信,暗暗琢磨京中形势,听说儿媳有信来,不由紧张。 儿媳是带着怨走的,平安无事不会与他联系,莫非车队出了事? 信一到手,谢定急切地拆开,打开一看,发现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二孙女澜桥写的,说她母亲有喜了,一个多月了。 谢定朗声大笑,趁门外下人望进来前抹掉了眼中老泪,快步去了祠堂。 他就知道,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要求列祖列宗保佑,保佑儿媳这胎是个男娃,为他的明堂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谢徽膝下要添丁,谢定高兴不已,消息传到陈氏那里,陈氏当即砸碎了一个茶碗。 蒋氏竟然有孕了! 如果她生了儿子,即便谢徽死了,也轮不到她的亲孙子们过继! 陈氏气急攻心,第一个念头就是派人去弄掉蒋氏的孩子,可马上又被她否决了。蒋氏那人精明的很,有钱有人,平时就将大房守的无懈可击,现在这种情形,她定会更注意自己的安全,几乎堵死了这条路。 污蔑她偷人? 也不行,她真敢做了,谢定第一个饶不了她,想到那日谢定吃人般的目光,陈氏暂且不敢再触他的逆鳞。 怎样都不行,陈氏唯有求菩萨保佑,保佑蒋氏没有生儿子的命,再生个女儿。 杭州灵隐寺香火鼎盛,陈氏决定去拜佛烧香。 她前脚才领着儿媳妇女儿出门,后脚消息就传到了陆遥耳中。 上了香,二夫人领着孩子们去玩了,谢瑶陪陈氏去客房休息。 虽然拜了菩萨,陈氏心里依然堵得慌,什么都不想做,坐在榻上生闷气。 本以为谢徽死了,他没死,盼着他客死他乡,转眼间蒋氏又有了身孕。 怎么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心烦意乱,看到原本该在西安当知府夫人的女儿,陈氏更是气闷,可毕竟是亲生的,舍不得迁怒。 母亲眉头紧锁,一看就心情不好,谢瑶体贴坐到榻前的矮凳上,轻轻给母亲捶腿,小声劝道:「娘,我知道你心烦什么,这种看老天爷脸色的事,咱们发愁也没办法,可你想想,她一有身孕便长途跋涉回娘家,很快就是寒冬腊月了,谁能保证她会顺顺利利生下来?就算生了,不也可能是女儿吗?退一万步讲,就是生了儿子,想继承爵位就得搬回来,那么多年,娘还怕没有机会?」 第四十九章 不亲的哥哥与亲哥哥当侯爷,对她的差别可大了,她当然不希望爵位落在外人手里。 陈氏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外面丫鬟突然在门前回禀,「夫人,圆慈大师新制了两包桂花茶,派人送来了。」 陈氏抿了抿嘴。 圆慈大师与谢定关系不错,这茶是要送给谢定的,想到这些日子儿孙们劝了好几次谢定都不肯见她,得知蒋氏有孕谢定还美滋滋四处宣扬,陈氏现在听到与他有关的事情便来气。 谢瑶先让小丫鬟请人进来,才低声提醒道:「娘,您收了茶叶,回头亲自给父亲送去,都几十年的夫妻了,你好好哄哄,父亲会心软的。」 女儿对她充满了信心,陈氏回想以往夫妻之间的恩爱,也还抱着一丝希望,便收起郁气,露出和善的笑,抬头朝门口望了过去。 小丫鬟挑着帘子,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端着茶盒走了进来。 陈氏常常来灵隐寺,别处的小和尚她兴许不认识,圆慈大师身边的她都眼熟,仔细端详两人一眼,奇道:「你们是圆慈大师新收的弟子?我瞧着眼生。」 两个和尚互相瞅瞅,低头道是,各自报了法号。 陈氏点点头,命小丫鬟去接茶盒。 就在丫鬟们接过东西的那一瞬,两个少年和尚突然出手,一人对付一个丫鬟,转眼就将人放到在了地上。谢瑶大惊,扶着母亲就要跑,放声尖叫,才叫一声,娘家都被人捂住了嘴,使劲儿地挣扎。 白脸和尚应付的是谢瑶,见这女人养得嬉皮嫩脸的,在他怀里躲来多去,他故意将人压到榻上,低声同兄弟商量,「我看她长得不错,一会儿你去外面放哨,容我弄上一回?」说着手在谢瑶身上乱动。 谢瑶惊恐绝望,拼命想要将人掀下去,可男女天生力气悬殊,被人压得死死。 「你不要命了?」脸上有痣的和尚低声斥道,一边说一边将陈氏身上值钱的首饰往下扯,扯得陈氏头发散了,耳垂红了,扯一下身子就打个哆嗦,「利索点,一会人多了咱们就跑不了了!」 东家只让他给陈氏教训,可不能节外生枝。 白脸和尚盯着谢瑶,在谢瑶绝望的注视下啧啧了声,将沾了迷香的帕子捂到谢瑶嘴上,眼看着谢瑶昏死过去,他伸手将帕子丢给同伙,「给你,我这还有一块儿帕子,弄晕了吧。」 脸上有痣的和尚伸手接,按着陈氏的手故意松了力道,陈氏不怕被人抢钱,可是见那边的贼人竟然要扯女儿的衣裳,她想也不想就要逃出去,出其不意竟然将身上的人推开了! 「来人……」 她拼命往外冲,才跑出一步就被脸上有痣的和尚拽了回去,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 陈氏脑海里嗡嗡一片,登时倒在了地上,为难当头,陈氏回神后仍然不忘呼救,可惜发出的声音连屋里的人都听不清楚。 「跑,你还跑啊?」脸上有痣的和尚一脚揣在陈氏肚子上,目光阴狠地道,「老老实实交出身上值钱的东西,老子没想要你的命,可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老子了!」说完扬起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匕首,狠狠朝陈氏肚子扎了下去。 「大哥别冲动!」白脸和尚猛地扑了过去,脸上有痣的和尚「手一歪」,匕首准确无比扎到了陈氏右手手腕上,疼得陈氏闭紧了眼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大哥,她们是官家太太,咱们别闹出人命。」白脸和尚先用手里女人的小衣堵住陈氏的嘴,才焦急地劝道。 脸上有痣的和尚似是被他劝服,凶巴巴瞪陈氏一眼,一把扯出陈氏脖子上的红绳,见是一枚水色上好的玉佛,狠狠一拽,拽的陈氏脑袋抬起又重重磕下,再去抢陈氏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白脸和尚继续去了谢瑶那边,抢首饰时做了不少揩油的事,看得陈氏目眦欲裂。 抢完人,两人对个眼色,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出门后继续装作灵隐寺的和尚,走出谢家休息的这座客院时,迎面撞上二夫人谢澜薇娘俩,身边谢晋东一手牵着七岁的方菱,一手牵着六岁的弟弟谢晋西。 两个和尚顿足,低头行礼。 二夫人没有多想,继续说笑着往里走。 到了客房,向来被陈氏宠爱的谢晋西挣开兄长的手,兴奋地往里跑,「祖母,我刚刚看到一只松鼠……」 挑开帘子,却见他的祖母倒在地上,披头散发,手上扎着一把血淋漓的匕首,榻上姑母衣襟敞开,身上比他还白。 谢晋西僵在了原地,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夫人谢澜薇娘家随后进来,看清屋子里的情形,谢澜薇啊地尖叫,二夫人同样白了脸,好在反应够快,迅速阻止长子与外甥女进来,吩咐长子去喊人,再让女儿领弟弟出去,她忙着去扶陈氏,「母亲,母亲……」 一个时辰后,谢家。 「回侯爷,老夫人她……」杭州最有名望的郎中惋惜地看了眼陈氏,摇头叹道:「老夫人脸上脖子上的伤不碍事,只是她右手手筋已断,往后怕是,再也拿不得东西了。」 「母亲……」二夫人跪在床边,掩面痛哭,一旁谢循脸色十分难看,又心疼又恨。 谢定离床几步站着,瞥一眼床上形容狼狈疼昏过去的妻子,心中复杂。 妻子说是动身北上前再去灵隐寺拜拜菩萨,祈求一路顺风,但她到底去求什么,他一清二楚。如果她老老实实在家闭门思过,去碰上这种事? 只是,灵隐寺那么多香客,为何偏偏轮到了她? 脑海里浮现大儿媳临走前平静的脸庞,谢定心中一紧。 会是大儿媳安排的吗? 「父亲,母亲去灵隐寺没有千次也上百次了,为何以前都没有出事,如今一被大嫂怀疑就出了事?」谢循请父亲去了外面,扑通跪了下去,言辞愤慨,「父亲,她今日敢买凶欺辱母亲妹妹,明年大哥万一出事,她是不是还想再杀了我们?求父亲彻查此事,替我们做主!」 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蒋氏做的,但就算不是,他也要将污水泼过去,让父亲不喜。 「满口胡言!」 谢定一脚踹在了次子身上,寒着脸斥道:「你抓到贼人了?你亲口听他们说是你大嫂指使的了?澜音怀疑你娘的时候,你怎么没求我替她们做主?我告诉你,你大嫂是我派人提亲娶进谢家的媳妇,她温顺纯良孝敬公婆,绝不会做这种事。贼人到底是谁,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你安安心心在家照顾你母亲,让我听到外面有半句诋毁她的传言,听到有人搬弄是非弄得谢家家宅不宁,休怪我六亲不认!」 即便是大儿媳做的,那也是妻子活该! 他不忍对妻子赶尽杀绝,亦没脸追究大儿媳,长子生死不明,妻子废了手,一报还一报,他管不了,他也没法管。 警告地看了次子一眼,谢定转身要走。 谢循不甘心,伸手扯住父亲的衣摆,悲愤交加:「父亲,您生母亲的气,可是妹妹呢?她被人凌辱,你让她以后怎么见人?难道您连妹妹都不管了吗?」 第五十章 谢循脚步一顿,许久才沉声道:「阿瑶的事,除了你母亲与她,除了你们夫妻,再无旁人知晓,你真心疼她,就闭紧嘴巴,别再提此事。」 他信大儿媳做得出报复狠心婆母的事,但他不信大儿媳会迁怒小姑子,否则她不会平平安安将女儿从西安送回杭州,更不会只让人扯开女儿的衣裳。更何况,一切都只是猜测,或许大儿媳对此毫不知情。 心思重重,谢定亲自领兵去抓人。 很快就听说两个和尚是扬州那边逃逸过来的,一路冒充和尚在不少寺院都做过这种事。 事已至此,谢定越发相信此事与大儿媳无关,就连陈氏娘几个都动摇了。 特别是陈氏,她很清楚,如果是蒋氏派来的人,她可能已经死了,女儿更是躲不过被人糟蹋的命。但这并不影响她去谢定跟前哭诉,只要丈夫相信是蒋氏所为,他们就算两清了,那丈夫也不必再冷落她了吧? 然而谢定听她再三暗示凶手乃大儿媳所派,本来因妻子受伤微微动摇的心,再次冷若寒冰。 就在陈氏一边自怨自艾废了的手一边绞尽脑汁挽回丈夫的心时,蒋氏收到了陆遥的信。 她简单看过,递给了围在身边的女儿们。 谢澜音同姐姐一起看的,看完既痛快又有些失望,小声咒了一句。 谢澜桥沉思片刻,忽的笑了,哄妹妹道:「没事才好,否则咱们还得给她守孝。」 蒋氏赞许地看了眼次女。 刚得知丈夫出事乃陈氏所为时,她确实想要了陈氏的命,但深思熟虑过后,还是改了主意。 丈夫现在领了兵部郎中的职,但还没有正式交接,白白耽误一年,那样的肥缺,明年丈夫回京,想要顺利进兵部都得好好打点打点,一旦陈氏死了,丈夫就得为她守孝三年,太耽误前程。而陈氏活着,等她看到丈夫平安归来继承爵位,看着她们一家越过越好,到了那时候,她废掉一只手的痛苦便不算什么了。 鹅毛大雪簌簌地落,马车慢慢地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马车里,谢澜音披着桃粉色绣如意纹的斗篷,紧紧靠着姐姐坐,小脸发白。车里摆着紫铜小炉,上好的银霜炭烧起来看不见烟,可她依然冷,紧紧盖在腿上的探子,恨不得将自己围成一团钻到姐姐怀里去。 蒋氏心疼地去摸女儿的手。 谢澜音手里捧着手炉,手心热乎乎的,手背却有点凉。 怕母亲担心,她打起精神笑,「娘我不冷,就是靠着姐姐舒服。」 蒋氏心疼也没办法,叹口气道:「澜音再忍忍,一会儿就到了。」 冬天天寒地冻白日短,再加上她怀有身孕,车队走得特别慢,慢慢悠悠地从九月走到腊月,终于进了西安城。杭州的冬天冷,但跟西安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西北风呜呜地吹,车帘掩得再严实也能钻进来。她习惯了,次女澜桥活泼好动也耐得寒,只可怜了小女儿,打小娇嫩,前几天刚病了一场,今儿个又赶上大雪,可千万别再冻病了。 「喝杯茶吧。」蒋氏想倒茶给女儿喝,谢澜桥抢着做了。 一碗热茶下肚,谢澜音暖和了很多,一手攥着斗篷领子,一手轻轻扯开一条窗帘缝隙。棉布帘子外还有竹帘,谢澜音没动那个,透着竹帘缝隙问车旁的蒋怀舟,「三表哥不觉得冷吗?」 大雪天骑在马上,她都心疼了。 蒋怀舟身上披着大髦,头上戴着遮雪的斗笠,朗声笑道:「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早习惯了,澜音不用担心我,快放下帘子吧。」 谢澜音扫一眼外面的白茫茫,放了帘子。 两刻钟后,娘仨再次进了蒋府。 小外甥女冻得可怜兮兮的,李氏心疼坏了,没管身怀六甲的蒋氏,先让外甥女们去炕上坐,知道娘仨在南方住惯了受不住这边的冷,她特意让人把炕烧得更热些。谢澜音手冷脚冷,脱了斗篷乖乖爬到炕上,丫鬟抱了被子出来,谢澜音就躺在炕头,只露着脑袋在外面,眨巴着眼睛看母亲与舅母一家叙旧。 大半年不见,舅舅舅母表兄们除了身上的衣服厚了,没什么变化,只有大表嫂林萱,也有喜了,五月里就诊出了喜脉,现在大腹便便,预计上元节过后就要生了。 李氏打趣小姑子,「明年你给我生个外甥,萱萱给我生个孙女,俩孩子呢,当侄女的反而要比表叔大几个月,多稀罕啊。」 旁人家婆母都盼着儿媳生孙子,她一连拉扯了三个儿子,就盼儿媳争气给蒋家添个姑娘呢,整日将孙女挂在嘴边。 婆母心宽,林萱没有了必须生儿子的压力,吃好喝好,养得丰润了不少。 年底家人团聚,有说不完的话。 谢澜音躺在被窝里,暖和了,也困了,在熟悉的温馨的家常里睡了过去。 睡着了,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母亲轻声唤她,谢澜音想睁开眼睛,有微凉的手贴上了她额头,很是舒服。她睁开眼睛,发现屋里点了灯,看看陈设,好像还是舅母的房间,灯光太亮,谢澜音却分不清是清晨黄昏,母亲让她继续睡,她便睡了。 好像没睡多久,有人拉她的手,然后舅母将她扶了起来,姐姐端药给她喝。 ~ 天黑了,雪还在纷纷地落,萧元靠在榻上,手里拿着本书,凤眼却望着窗外,一双黑眸倒映着柔和灯光,如晨光笼罩的湖水,澄澈表面下,是谁也看不透的底。 院子里传来葛进轻快的脚步声,萧元视线收了回来,随手翻了一页书。 「公子,刚刚蒋家那边传信儿过来,五姑娘偶感风寒,进府不久便病倒了。」 葛进三两步走到铜炉旁,一边烤手一边回话,一张嘴先呼出一团白气。 主子过来不久,便在蒋家安插了眼线,葛进觉得吧,以主子现在跟蒋家的关系,如果谢五姑娘没来西安,那眼线多半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她病了? 萧元眼睫颤了颤,目光在葛进靴子上转了一圈,没有说话。 葛进知道主子只是不愿表露他对谢五姑娘的在意,其实心里想得很,就自顾自说了起来,「唉,五姑娘她们还真是可怜,一家人天各一方,谢家那边没有真正关心她们的亲戚,才回去不久又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万一谢大人出了事,谢家人恐怕也不会接她们进京了。」 通过蒋家,谢家的事他们便是不知具体,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不过对于主子来说,谢家的不幸,倒是他的机会。 主子短时间内回不了京城,谢家五姑娘估计也要长住西安,如果说年初相处时间太短是二人有缘无分,如今这一闹,可不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主子真喜欢人家,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葛进眼巴巴地望着暖炕上的主子,希望主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出去吧。」萧元神色如往常一样平静,继续看书。 葛进偷偷瞄了两眼,实在看不出主子的心思,摇摇头,退了下去。 人走了,萧元回想心腹刚刚那番话,抬眼看炕桌上的鸟笼。 天冷,黄莺鸟懒懒地缩成一团,见主人看过来,它轻轻叫了声,清脆好听。 第五十一章 萧元走了神。 她四月里走的,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 说实话,他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了,偶尔梦里会梦到她,但只是确定自己梦里出现的姑娘是她,那面容却如隔了一层雾气,雾里看花,又看得见什么?声音虚无缥缈,梦里梦外都没有确切的记忆,只知道,他曾经痴迷她的声音。 年后她就十四了,模样肯定变了,声音是不是也变了? 毕竟是曾经印象深刻的姑娘,他确实想再见见她。 但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主动去找她,有缘的话,自会再遇。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谢澜音这一病,又好生调理了七八日,才彻底恢复了精神。 但她嫌外面冷,哪都不想去,窝在屋里同丫鬟们下棋打发时间,哪天天暖无风,她才舍得出门。 除夕这晚,一大家人一起守岁,谢澜音坐在母亲身边,看着舅舅家合家团圆,想到远在天边的父亲姐姐,偷偷地哭了,熬到子时明明该困的,回到邀月阁却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年后也没什么精神。 小表妹思亲了,蒋怀舟心疼,想方设法哄她高兴,眼看就要到十五上元节了,蒋怀舟提着一盏他亲手做的花灯来撺掇小表妹,「明晚开始,连续三晚花灯会,咱们家几处铺子都猜灯谜送彩头,澜音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谢澜音怕了西北的冷,白天都懒着动,晚上更不想出门,提着表哥送的花灯转了转,摇头。 「那我不送你了。」蒋怀舟学她赌气时的样子,一把将花灯抢了回来。 谢澜音忍俊不禁,随即哼道:「三表哥做的花灯一点都不好看,我正愁怎么拒绝呢。」 小丫头最会气人,蒋怀舟伸手捏她鼻子。 表兄妹俩闹了起来,蒋怀舟很快讨饶,乖乖给小表妹弹了下脑顶,再次劝道:「澜音去吧,表哥精心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保管这是你最难忘的一次上元节,你就给表哥一点面子,别让表哥白费心思?」 他想让小表妹开心起来,变回那个天真无忧的娇姑娘。 他说的太过诚恳,谢澜音微微动容,「你先说说是什么礼物。」 她又何尝不懂表哥的一片苦心? 蒋怀舟见她动摇了,故作神秘,笑着转了转被她提着的花灯,「明晚澜音随我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欢,我答应再送你一样礼物,只要表哥买得起的,随你挑。」 谢澜音笑了,桃花眼水润润的,里面是被人呵护在意的满足,「既然三表哥如此热情相邀,那我就去瞧瞧吧。」说完忆起那次被贼人劫走的事,而逢年过节这等热闹场合更容易出意外,谢澜音心有余悸地提醒他,「这次咱们多带几个人?」 小姑娘怕怕的,蒋怀舟心疼了,摸摸她脑袋道:「这次咱们就在自家铺子待着,不往街上走,来回来去坐马车,不会出事的。」 他安排的好,谢澜音放了心。 翌日蒋怀舟再去与姑母商量,蒋氏听说两个侄子都陪着,又只在自家铺子,点点头。黄昏孩子们出门时,她替小女儿拢拢梅红色的狐毛斗篷,温柔叮嘱,「乖乖跟着表哥们走,夜里冷,早点回来。」 谢澜音乖巧应是,跟着与姐姐上了马车,蒋行舟蒋怀舟骑马随行左右,前往蒋家的双凤阁。 双凤阁现归蒋怀舟打理,乃一条街正对的两家铺子,南街的卖脂粉香料,北街卖金银首饰,是西安城里官夫人有钱太太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越是有钱人家给的彩头就越丰盛,加上蒋怀舟早把声势造起来了,花灯会还没正式开始,双凤阁附近已经陆陆续续围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人太多,致使马车都难通行。 「绕到后街,咱们从后门进去。」街口,蒋怀舟看看那边摩肩接踵的人群,吩咐车夫道,语毕他先调转马头,谁料一转身,撞见两位熟人。 「袁兄!」蒋怀舟惊喜地唤道,立即下马,上前打招呼,「袁兄该不是来赢彩头的吧?」 萧元一身天青色圆领锦袍,目光扫过双凤阁前的百姓,浅笑道:「这么多人,怕是难赢。」 清朗又低沉的声音,飘进了不远处的车窗。 谢澜音捧着手炉贴了贴脸,神色淡淡,仿佛并不认识那说话之人。 佳节偶遇,蒋怀舟邀请萧元共赏花灯。 萧元欣然应允,领着卢俊随蒋家兄弟绕到了双凤阁后面。 马车停了,蒋怀舟去车门前接表妹们。 两盏大红灯笼只照亮了小小的一块儿地方,萧元半隐在昏暗里,凤眼望着车帘。 谢澜桥先出来,照旧一身男装,身上披着青色斗篷,兜帽搭在下面,露出小姑娘秀丽英气的眉眼。亲姐妹,容貌多少有些相似,看清谢澜桥那一瞬,萧元脑海里那场暮春三月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起来,慌张趴在马背上的她,嘟嘴吹面的她,坐在荒山野岭害怕哭泣的她,还有趴在他背上桃花眼明亮水润的她,接连浮现眼前。 只有她的声音,无形无影无味,他依然记不清。 眸色深了,萧元紧紧盯着半挑的车帘。 谢澜音怕冷,没姐姐那么抗冻,车停之前就先把兜帽遮起来了,弯腰往外走,脑袋低着,雪白纤长的狐毛遮掩了大半张脸,就是站在她对面的蒋怀舟都看不全,落到萧元眼里,便只看见小姑娘秀挺的鼻梁,还一闪而逝,转眼就被蒋怀舟挡住了。 下了车,谢澜音就像依赖亲人的幼崽儿,立即挪到姐姐跟前挽住她胳膊,娇娇地靠了上去。 天冷,这样紧挨着暖和。 蒋怀舟看了好笑,示意两个表妹转过来,给她们引见萧元,「还认得袁兄吗?」特别看了一眼小表妹,笑着道:「若不是有袁兄提点,当初咱们在僮山差点就迷路了。」当着下人们的面,没有提什么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怀舟何必次次都要提。」萧元缓步走了过来,站在了他左手边。 「阔别半年,袁公子风采更胜。」谢澜桥大方地赞道。 萧元谦逊一笑,目光落到了已经站正的小姑娘身上。 宽大的兜帽几乎遮掩了她的眼睛,他个子又高,只看见她浓密的眼睫低垂,红唇轻抿,下巴尖了瘦了。联想她家中遭遇又刚刚病了一场,萧元心软了,声音也温柔了几分,「五姑娘,别来无恙。」 朦胧灯光里,谢澜音看着男人腰间的羊脂玉佩,很多事情也记了起来。 他驯服野马,他救她脱险,他背她下山,让她唱曲儿报恩。 不可能不记得,但也只是记得罢了。 抬起头,对上男人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俊美脸庞,谢澜音很自然地笑了,「别来无恙。」 娇软甜濡的声音,如融融的春光,驱散了周围刺骨的冷。 萧元心头一跳,视线不受控制地从她潋滟的眼睛挪到了她红唇上。 就是这种声音,让他魂牵梦萦,或许,随着她长大了一岁,声音也更动人了。 似是黄莺鸟飞走了又飞了回来,萧元忍不住攥了攥手。 第五十二章 他目光平静,但眼底有旁人难以察觉的野心勃勃,蒋怀舟等人看不见,猎物般被他盯着的谢澜音发觉了。不满他的无礼,也怕了里面她陌生的东西,谢澜音皱眉,重新挽住姐姐的手,看向内院,「外面冷,咱们快进去吧。」 谢澜桥点点头,与妹妹先进去了。 男人们跟在后面。 萧元谈笑自若地与蒋家兄弟寒暄,目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前面的小姑娘。 遇到她之前,他没有考虑过要娶什么样的妻子,遇到她之后,闲暇时想了想,发现他不需要妻子出自名门,不需要她貌若天仙,也不需要她精通琴棋书画,他只需要一个让他愿意与其同处一室的妻子,一个让他看着舒服一个让他想要照顾的姑娘。 这位谢家五姑娘,光凭这口好嗓音就让他满意了,而她不但貌美,娇娇俏俏的脾气也招人疼,好几次他都想将她抢到手心里,像逗黄莺鸟那般逗她,至于家世,便是谢徽永远也不回来,他也不在乎。 之前放她走,是因为她年纪小必须跟母亲回杭州,他没有精力去哄一个远在杭州的姑娘,现在她再次送上门,他再不随心所欲,便是对不起老天爷给他的机会,对不起这让他心心念念的声音。 进了雅间,谢澜音抬手将兜帽放了下去,歪头正簪子时,瞥见那边男人在看她。四目相对,男人非但没有识趣地避开,反而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了笑,凤眼明亮,似含了绵绵情意,配着那俊逸出尘的容貌,看得她心跳不争气地快了一下。 但她又觉得莫名其妙。 记忆里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对表兄如君子相交,对她,除了让她唱曲那一次,始终客客气气,即便帮她挑选佩剑时也更像是照顾友人妹妹,眼里不带一丝男女之情,可是刚刚,他的眼神…… 因为貌美,谢澜音出门时遇到过些自诩风流的公子,那些人看她,轻佻不规矩。而方才男人的眼神,就给了她那种感觉,只是他气度摆在那儿,未让人觉得反感。但谢澜音想不通啊,分别时他对她无心,不可能才重逢他突然就发现了她的好吧? 心中疑惑,谢澜音如没瞧见他一般侧转过身,低声问姐姐,「我头发乱了?」 也许又是她会错了意,其实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 「挺好的。」谢澜桥仔细瞧瞧素来注意妆容的小妹妹,笑着道。 谢澜音更不解了,刚想偷偷观察对方,突然失笑。 那么在意他做什么?便是他真的喜欢她了,她也不稀罕了。她要等父亲长姐回来,届时父亲去京城当官,她自然跟着过去,再在京城选个好男人嫁了,最好是个有些身份的官家子弟,让陈氏等人继续嫉妒泛酸。 而眼前这个,容貌气度再不俗,不过是个…… 想到母亲表哥们都是经商的,谢澜音没有再看低对方,与人相处,她不会因对方是商人便鄙夷看不起,她只是不会嫁给这样的人,不会给陈氏等人讽刺嘲笑她的机会。 想明白了,谢澜音走到窗前,看下面赶来猜灯谜的百姓,径自与表哥说话,「三表哥,什么时候开始啊?咱们家的灯谜,有什么新鲜花样吗?」 蒋怀舟笑了,喊来掌柜,让他马上开始,小表妹好奇,他怎么能让她等? 掌柜笑呵呵去了二楼当中的雅间,推开窗子,朗声介绍今晚灯谜的玩法。 却是蒋怀舟准备了九个灯谜,谜底都是珠宝,凡是猜出来的人,便能赢得一样用该珠宝制作的首饰。 下面的百姓立即欢呼起来! 双凤阁摆出来的珠宝首饰,就算是铜做的,做成首饰也值几两银子,比那些饭馆招牌菜的彩头强多了,运气好赢得金银玉石首饰,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眼看着九个伙计端了九个用红绸布蒙着的托盘走了出来,百姓们叫嚷地更热闹了。 谢澜音看着下面一张张兴奋的脸庞,情不自禁跟着高兴,扭头夸道:「三表哥真是大手笔,这九样彩头加起来得几百两银子吧?」 蒋怀舟笑,扫一眼她头上的首饰,道:「最好的,是一支镯子。」 见他看着自己的祖母绿耳坠,谢澜音震惊地吸了口气,「你竟然拿祖母绿的手镯当彩头!」 蒋怀舟没有说话,露出一副他有钱他愿意的嚣张模样。 谢澜音知道表哥们有钱,她也没心疼,惊讶过后再看看底下的众人,不禁感慨:「以后谁也不用辛苦劳作了,每年上元节赶到三表哥这里猜灯谜,赢了彩头转手一卖,便能安心享受荣华富贵。」 蒋怀舟嗤了声,「我这是为了讨你欢心才准备的,明年就没了,哪有这么多的好事。」 谢澜音心里高兴,嘴上故意抱怨道:「你分彩头给他们,我有什么高兴的?都送给我还差不多。」 蒋怀舟刚要继续顶嘴,旁边突然有人插话,「早知有祖母绿,我就不上来了。」 瞥见男人靠过来的身影,谢澜音抿了抿嘴,假装好奇地绕到姐姐那边,离他远些。 萧元眉头微皱,他喜欢近距离听她说话才靠过来的,她怎么走了? 此时却不好再追上去,心不在焉地同蒋怀舟闲聊。 很快有人猜出了第一个灯谜,「鱼婆偷人,鱼公要逐妻」,谜底是岫玉,猜中的中年男子得了一枚岫玉扳指。 见双凤阁真的如此大手笔,猜灯谜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过人多是非多,有几乎同时喊出谜底的,红着眼睛要证明自己是第一,掌柜早有准备,无论男女,同时猜中便作诗,哪怕是打油诗,念出来谁获得的掌声最多便给谁。 一般的百姓哪会吟诗作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也让人笑掉大牙,谢澜音第一次见到这种热闹,笑得肚子都疼了,靠在姐姐肩上休息,小脸红红,灯光下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可惜她有心躲着萧元,萧元只能看到她后脑勺…… 最后一样祖母绿手镯送出去后,人群散去,双凤阁前渐渐安静了下来。 蒋行舟牢记姑母的叮嘱,怕晚归姑母担心,朝三弟使了个眼色。 蒋怀舟颔首,笑着问萧元接下来要去哪逛。 萧元起身离座,刚要说话,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发出一声脆响。 众人不由都低头,就见萧元脚下多了枚红玛瑙耳坠,红的似火,流光溢彩。 谢澜音看傻了眼,那耳坠怎么好像是她的? 谢澜桥陪妹妹买的,当然也认得,怕妹妹神情露出破绽,不动声色将妹妹挡在了身后。 蒋行舟不清楚里面的内情,蒋怀舟是知道的,瞥见两个表妹的动作,他心里就有了数,打趣般问道:「没看出来啊,袁兄竟然随身带了这种东西,莫非今晚与佳人有约?」 谢澜音红了脸,恼羞成怒瞪了表哥一眼,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啊? 众目睽睽之下,萧元淡定从容,捡起耳坠捏在手里把玩,目光有些怀念,「怀舟多想了,这是我去年游华山时在玉泉旁拣到的。古人有遗帕定情,我觉得我与这耳坠的主人也有缘分,便收了起来,将来有幸得见,或许能成就一段佳话,异想天开之处,还请诸位莫笑。」 说着取出帕子,无比珍视地擦了擦那枚红玛瑙耳坠,再贴胸收好。 第五十三章 蒋怀舟愕然,忍不住看向小表妹。 谢澜音轻咬红唇,盯着男人胸口瞧了会儿,转身走了。 他捡了便捡了,但这辈子她都不会让他知道那是她的耳坠! 还没走出双凤阁,谢澜音便将兜帽戴上了,领头走在前面,快步下了楼。 萧元走在后面,望着她负气的背影出神。 他那样说,她生气,是因为不喜欢他,所以才觉得被冒犯了吧? 想到小姑娘转身时嘟起来的嘴,萧元失笑。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 他容貌出众,常常被宫里伺候的宫女偷窥,萧元很清楚姑娘喜欢谁了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她呢,他去驯马耽误蒋怀舟教她她都不高兴,街上偶遇她也不主动亲近他,显然对他无心。不过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想方设法哄她吧,哄的她高兴了,自然就喜欢上他了。 到了门外,蒋怀舟与他道别,神情有些古怪。 以前只是单纯的朋友,现在发现这位朋友想跟他小表妹「成就一段佳话」,蒋怀舟再也没法将他当普通朋友看,到底是撮合还是保持距离,他回头得先问问小表妹与姑母的意思,虽然他觉得除了身份,这人没什么好挑的,论容貌气度,与小表妹站一块儿简直是天造地设。 萧元点点头,看了一眼车窗,道:「年前年后繁忙,听闻伯母来了西安,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拜访,请怀舟见到伯母替我拜个年,他日我再携礼,亲自去给伯母请安。」 蒋怀舟有些意外,不过想到去年姑母去袁家走动过,又觉得袁公子这般也是礼节,便痛快应了。 翻身上马,两帮人在街口分道扬镳。 不知何时起了风,街上行人也少了,离开热闹地段,夜晚寂静无声,只有冷风迎面吹来,吹得人脸都发僵。 卢俊偷偷看了主子一眼,见主子看起来心情不错,忍不住问道:「主子要纳五姑娘做妾?」 主子非好热闹的人,晚上直奔双凤阁,又拿出五姑娘的耳坠说了那样一番话,他脑袋再笨也看出来主子是想对五姑娘出手了。主子喜欢谁想要谁他一个侍卫不该干涉,但他怕主子隐瞒身份久了,一时冲动忘了他真正的身份。 看五姑娘在家里受宠的样子,她母亲舅舅多半不会让她给主子做妾室,主子是否考虑到了这层? 萧元嘴角抿了起来。 他之前没想到,现在想到了。 得知父皇将那个丑女塞给他时,他都没有现在愤怒。 当时他未考虑过娶妻,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遇到心仪的姑娘,只想着先得了皇位,等他坐上皇位,父皇的旨意又算什么?没想短短一年,那道圣旨就成了自己娶她的绊脚石。 萧元可还记得,明月楼里听人说他的故事时,她对给「秦王」做妾的不屑。 萧元也不想委屈她,更不想早早暴露身份。 但他更不想再等几年,一来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二来他迫不及待想要快点将她娶回身边,每天每晚都听她说话。 要不,就以现在的身份娶她? 萧元望望天上的明月,忽然觉得可行。 用这个身份,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不会受任何委屈,他出去做事时只称做生意去了,她也不会怀疑,乖乖在家等着他回来,给他生几个孩子。大事成了,他直接封她为后,这么尊贵的位置,她高兴都来不及,肯定不会气他骗人,就算气了,孩子都有了,好好哄哄也就好了。至于臣子怎么说史书怎么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还不都得听他的? 巧的是,蒋家也是经商的,只要他先得了她的心,她父母应该也不会太反对。 「娶妻,以后与那边来往,注意别露出破绽。」 头也不回,萧元低声道。 卢俊望着主子的侧脸,沉默片刻才领命。 主子的心思,他是真的看不透了。 夜色如水,主仆俩的影子被一侧宅邸前的灯笼左右,长长短短变化,直至消失在街头。 另一边的马车里。 谢澜桥轻声数落妹妹,「现在后悔了吧?谁让你当初乱扔东西?」 贴身的物件儿落到了一个大男人手里,人家还惦记着与妹妹成就一段姻缘,不认识的话倒可以装作没听见,可袁公子是妹妹的救命恩人,又与表哥交好。妹妹不去讨要耳坠,袁公子当真因为一个耳坠痴等怎么办?讨要了…… 「澜音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谢澜桥打趣地问道,说实话,妹妹与袁公子确实很有缘分,那个耳坠便是最好的见证。 「他哪里值得我喜欢了?」懊恼后悔的当头,听姐姐还有闲心笑话她,谢澜音轻声嗔了一句,说完忆起男人擦拭红玛瑙耳坠时专注认真的脸,想到自己的东西每天被他贴身收藏,谢澜音忍不住打了个冷哆嗦,烦躁地钻到姐姐怀里,「姐姐快帮我想个办法,把耳坠偷回来吧!」 她不但不想承认与他的狗屁缘分,还不想将东西留给他! 凭什么给他收着?她喜欢他的时候他做什么去了?现在她收心了他才想娶了,他想娶她便凑上去,那她算什么?她谢澜音还没差到愁嫁的地步,挑都不挑就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再说了,她一个好好的大活人他都没看上,真去相认,没准人家还以为她冒名顶替…… 仿佛看到男人倨傲不屑的脸一般,谢澜音越想越烦,在姐姐怀里蹭来蹭去。 妹妹又磨人,谢澜桥赶紧按住她,好笑道:「你以为我是神偷啊,想偷什么就偷什么,既然妹妹真的无心,那,咱们就当不知道吧,以后尽量不再见他。一会儿我跟三表哥说一声,他心里有数的。」 「可我想把耳坠偷回来……」谢澜音还是没有放弃这个念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姐姐。 谢澜桥点了点妹妹鼻子,狡猾地道:「那你去求三表哥吧,我是做不来那种事的,想做也没有机会。他常常与袁公子见面,兴许可以碰碰运气。」 谢澜音立即凑到车窗旁,朝骑马跟在旁边的表哥招手。 蒋怀舟正琢磨耳坠的事呢,见小表妹召唤,马上凑了过去。 谢澜音一手挡着嘴,低声与他耳语。 蒋怀舟连连摇头,「此非君子所为,你不喜欢他,咱们别透漏出去就是,只当耳坠丢了。」 任小表妹说的天花乱坠求得他内疚自责,蒋怀舟照样不答应。 谢澜音心里有气,猛地放下了窗帘。 其实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她真的烦啊,他捡了放旁的地方收着便是,偏偏放身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好不容易消了气睡着了,谢澜音罕见地做了个梦,梦见男人喝醉了,醉倒在床上,身边无人伺候,她蹑手蹑脚去偷耳坠,摸到了,眼看就要得手,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然后,然后她就吓醒了…… 上元节过后没几天,萧元真的携礼登门拜访了。 他提前一日下了帖子,谢澜音听说后,次日老老实实待在邀月阁,免得出门被他碰到。 又没见到人,这次萧元却没有马上离开,陪蒋氏说了会儿话,蒋怀舟客气地请他去他那边坐坐,他便去了。 第五十四章 「那是怀舟制香的地方?」到了蒋怀舟的院子,见两个小厮搬着一箱东西从一间宽敞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萧元颇有兴致地问。 蒋怀舟点点头,笑着邀请他,「我带袁兄去瞧瞧?」 萧元做了个请的首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屋中宽敞明亮,几排橱架上摆满了各种晒干花瓣磨成的粉,幽香扑鼻,亦有制好的香膏,用上好的瓷瓶盛放。萧元随意浏览,偶尔拿起来闻闻,瞥见玫瑰花粉,他目光微变,继而挪到香膏那排,很快就找到了一盒美人娇。 美人娇旁另有两个小字,「玫瑰」。 萧元端起瓷盒,没有打开,便凭那淡淡的香味儿确定了这是她用的。 她曾娇娇地靠在他肩头,他当然记得那股香。 「这个闻着不错。」萧元朝蒋怀舟赞道。 美人娇是蒋怀舟目前调配出来的最让他满意的香膏,得意之作,忍不住多介绍了几句,末了打趣道:「袁兄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两瓶。」 萧元笑着看他一眼,「这么好的东西,摆在铺子里价格肯定不菲吧?」 蒋怀舟没有多想,实话实说道:「小表妹喜欢这个,就专给她用了,不曾拿出去卖。」 萧元听了,低头看手里的青花瓷香膏盒,似是要确定什么般,再次抬高,轻轻闻了闻。 蒋怀舟困惑地看着他。 「恕我冒昧,敢问怀舟可曾听说五姑娘丢过一只耳坠?」萧元转向他,注视他眼睛问道。 蒋怀舟自小在铺子里混,心思转的飞快,马上猜到了什么,茫然地盯着萧元看了两眼才不解地反问道:「袁兄怎么突然这样问了?」说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莫非袁兄怀疑昨晚那只耳坠是澜音落的?」 萧元没啥表情,门外葛进耳朵尖,听蒋怀舟一副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语气,忍不住腹诽了几句。不亏是表兄妹,三公子五姑娘都挺会装的,一个明明逗了主子的黄莺假装没逗,如今这个明明知晓耳坠的事还假装不知,可见五姑娘是同表哥透过话了,不想与主子相认。 自家身份尊贵文武双全又有仙人之姿的主子被人齐齐嫌弃了,葛进胸口堵得慌。 萧元并未在意蒋怀舟的欺瞒,蒋怀舟没有直接否认,已经算是磊落了。 「我生来五感比旁人敏锐,当初捡起耳坠之时,曾闻到淡淡的玫瑰香,与美人娇的香味一样。如果美人娇已经摆在铺子里贩卖了,我绝不会想到五姑娘身上,但既然不曾卖过,而当日怀舟与五姑娘确实在华山,便忍不住问问。」 萧元看着蒋怀舟,眼里隐隐流露出几分期待。 蒋怀舟看出来了,这人之前对小表妹客气守礼,但心里还是有好感的,所以在期待得到肯定的回答。 蒋怀舟不敢得罪小表妹,也不愿直接欺骗一个真心结交的朋友,看看那瓶美人娇,蒋怀舟摸摸脑袋,似是遇到了罕见的趣事般笑了,「袁兄的话有些道理,不过我真的没听澜音说过,一会儿我去问问她吧。如果她没丢,可能是旁的姑娘恰好用了相似香气的脂粉,喜欢玫瑰香的姑娘挺多的,我记得袁兄说耳坠是从泉水旁拣到的,被泉水冲刷,香气变了也有可能。」 这样明日他说不是小表妹的,对方也能明白小表妹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那就有劳了。」萧元诚心地道,又看了一眼美人娇,才移开了脚步。 送完客人,蒋怀舟想了想,去了邀月阁。 「泉水泡了一晚的耳坠,他居然还能闻出香味儿?」谢澜音难以置信地问。 蒋怀舟摸了摸鼻子,「美人娇香味本就难散,不信你现在洗两遍脸,用力搓,擦干了照样能闻到。」 谢澜音顿时泄了气。 确实是这样,刚得了美人娇的时候,她还夸过这点。 「那就按你说的,告诉他我没有丢耳坠,让他误会旁人去吧。」谢澜音烦躁地转了转茶碗,皱着眉头道。 蒋怀舟瞅瞅愁眉苦脸的小表妹,惋惜道:「可惜了,我看袁兄猜到丢耳坠的姑娘可能是你时,他似乎很高兴,现在注定是白高兴一场了。」一转眼他的小表妹也长成大姑娘了,开始有人喜欢了,蒋怀舟觉得挺新鲜的,忍不住想逗逗小表妹。 谢澜音一来分辨不出表哥是不是瞎编的来逗她,二来怀疑表哥根本没领会那人的眼神,瞪他一眼,让他直接否认去,便去内室了,免得继续听他胡扯。 蒋怀舟下午就去了。 萧元微微失望,转瞬又恢复了自然,扬言要继续等下去。 蒋怀舟再去小表妹跟前跑腿。 谢澜音松了口气,夜里躺到床上,回想去年的一幕幕,又有点怅然若失,好在只是片刻感慨,想想失散的父亲长姐,想想已经搬到京城侯府的谢家众人,小姑娘很快就平静了,裹好被子睡去。 月底林萱生了个小女娃,母女平安。 蒋济舟给女儿起名叫绒绒,因为当天下了一场小雪,绒绒的雪花无风静落,触动了他的心。 蒋家终于有了姑娘,蒋钦李氏都很高兴,绒绒洗三过后,夫妻俩就开始商量大办满月礼了。 谢澜音现在有空便跑到大表嫂这边,看她哄孩子,乳母给绒绒包襁褓把嘘嘘,谢澜音都好奇地学,只有小丫头拉臭了,她才笑着溜掉,等里面收拾干净了她再进去。临近满月,绒绒一天变一个样,白白胖胖的,谢澜音喜欢地不得了,除了表侄女,其他什么都抛到脑后头去了。 此时蒋家的帖子已经发出去了。 知府方家。 依然少女装扮的杜莺儿放下帖子,隔着面纱问方泽,「表哥要去吗?」 面容挡着,一双美丽的眼眸像是会说话般,越发勾人。 容貌毁了,为了继续攥住男人的心,杜莺儿对着镜子下了一番苦功,又请了专门的嬷嬷教她房中术。凭着这双勾人的眼睛,日益精湛的本事,再加上表兄妹之间昔日的情谊,方泽竟没有嫌弃她的容貌,越发地宠她了,后宅的事就交给她打点。去年曾经有人介绍过一门不错的亲事,可惜不知怎么漏了风声出去,让女方家里知道方家有个身份特殊的表妹,不了了之,方泽还没有厌弃杜莺儿,就没急着续娶。 「为何不去?」 方泽歪躺在榻上,眼睛望着房顶,脑海里是京城的事,「谢定封侯,父子俩都进了兵部,连侯爷都夸他们父子,有心结交。我已经得罪了谢定,切不可再断了与蒋家的交情,就算要断,也得等谢徽真的回不来了再说。」 早知谢定会封侯,她绝不会与谢瑶和离。 可惜没有早知,方泽只庆幸去年他派人劫走谢澜音的事安排的天衣无缝。 眼看着男人不知为何出神,杜莺儿眼帘垂了下去。 她希望表哥与谢家彻底断绝关系,否则谢家爬的越高,表哥就会越后悔,后悔到生出于谢瑶再续前缘的地步。谢瑶走的决绝,但她有了女儿,只要表哥诚心悔过,谢瑶极有可能答应,届时她又算什么? ~ 平西侯府。 侯夫人孟氏也在与沈捷谈论蒋家的帖子。 第五十五章 「往常蒋家有事,侯爷都是派人送份礼过去,这次为何让我亲自跑一趟?」孟氏不解地问,「蒋家在陕西再有分量,都只是商家,侯爷是不是太给他们脸面了?」 沈捷喝了口茶,提点她道:「现在谢徽妻子蒋氏在这边,让你去是给她面子。」 镇国公府颜家败落后,他们沈家迅速成了盛极一时的权贵,妹妹封后,外甥受封太子,他也成了威名远播的平西侯。但沈捷心里清楚,皇上还是防着他的,只让他镇守西北,兵部没有沈家一个人,父母二弟留在京城,也有点人质的意思。 伴君如伴虎,不小心行事,颜家便是例子。 所以他要敬着皇上,也得与朝臣们打好关系,不结党,但也不能谁都不理。 孟氏懂了,点点头。 夫妻俩继续闲聊,外面小丫鬟报三位公子来了。 孟氏瞥了一眼丈夫,才让人请。 很快沈捷的三个儿子便走了进来。 领头便是侯府世子沈应时,今年十七,容貌酷似沈捷,只有一双凤眼与父亲不同。 走在他旁边的是嫡出三公子沈应明,才十岁,容貌继承了沈捷孟氏的优点,肤白唇红,很是漂亮,与世子兄长不同,沈应明活泼爱笑,嘴角有个梨涡,越发显得调皮。 庶出二公子沈应谨走在最后,不同于兄长的清冷幼弟的孩子气,十七岁的他嘴唇单薄,眼寒戾气,或许天生如此,便是刻意讨好父母时,也遮掩不住。 孟氏最喜欢嫡次子,笑着将宝贝儿子叫了过来,「后日蒋家孩子庆满月,明儿要不要去?」 沈应明好热闹,立即点头。 孟氏摸摸儿子脑袋,又看向长子,笑容收敛了几分,「应时也去吧,你父亲脱不开身,你代他走动走动。」 这个儿子虽然是亲生的,从小与她不亲,才两岁就被丈夫抱到前院养着了,说是作为世子得严格管教,轻易不许她插手。她拗不过丈夫,幸好很快又生了女儿,这日子才有了点奔头,只是与长子的感情不可避免的淡了下来。等她想亲近长子时,长子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对谁都一张冷脸,让她想亲近话都说不出口。 「好。」母亲吩咐,沈应时言简意赅。 孟氏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落到那个庶子身上,没提他,让两个大的下去了,她低头哄小儿子,问他有没有去看生病的姐姐,声音温柔。 沈捷看看她,想到刚刚离开的两个儿子,眼里掠过一抹歉疚,转瞬即逝,寻了个借口告辞。 孟氏目送他走,朝那边的大丫鬟墨兰使了个眼色。 墨兰心领神会,轻步出去了,少顷回来,堂屋里已只剩孟氏。 「夫人,侯爷去了梅阁。」 除了夫人,侯爷一共有三房姨娘。最开始方姨娘住在梅阁,除了侯爷与园子里伺候的丫鬟,谁都不许进去,侯爷也不让方姨娘给夫人请安,后来方姨娘与夫人同时有孕,生下二公子难产死了。侯爷将二公子抱给竹园里的宋姨娘养,很快又抬了位严姨娘进来,而这位严姨娘不但住进了梅阁,就连待遇都与最初的方姨娘一样,极受宠爱又神秘莫测。 为了她,夫人与侯爷不知闹过多少脾气,闹着闹着认了,大家各过各的,幸好那个严姨娘不会生养,住进来十几年都没个动静。 丈夫去了那边,孟氏都习惯了,静静坐了会儿,去跨院看女儿。 梅阁里,听丫鬟说侯爷来了,严姨娘放下手中书,抬头看去。 夕阳的光暖融融的照进来,那绝色脸庞上一双凤眼,美如秋波。 沈捷情不自禁停住脚步,望着书桌前被柔和夕光笼罩的小颜氏。 快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与初遇时一样,美得高傲清冷。 那时他只是护国公手下的一个普通将军,她是高高在上的颜家二姑娘,是皇后的亲妹妹,他曾无意撞见她一次,被她的美貌迷惑,他看的出了神,而她则用一种看奴仆的轻蔑目光瞥了他一眼,便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翩然离去。 当时他刚刚娶了孟氏,明知不该,还是为她动了心。 皇上暗中笼络他,他不答应便是死,他听从皇命陷害颜家,事成后他平步青云,颜家则落入了尘埃。 她与家人一起流放辽东。 他放不下,一路暗中跟随,负责押送的衙役觊觎她美貌,单独带她去了一片树林,护国公和他两个成年的儿子早已丧命战场或被斩首,只剩还是孩子的颜家三公子和几个女眷,瞪红了眼睛也无济于事。 沈捷就趁当时救下了她,打晕两个衙役,用提前准备好的女尸伪装成她滚下山坡丧命,死无全尸,衙役醒来后不敢声张,只道她逃跑时丧命,从此世人都以为她死了,只有他知道,她被他带回了陕西。 她不愿意,他用皇宫里她刚刚丧母的外甥用辽东的亲弟威胁。 她不得不从,成了他院子里的方姨娘,可即便时被他抱在怀里,她眼里也只有鄙夷。 沈捷想看她笑,然后她真的笑了,在她有了身孕在她听说孟氏也有了身孕时,笑着与他讨价还价,无论她生男生女,她的孩子都必须与孟氏的换了,让他们的孩子做沈家嫡出的子嗣,若是男子,还必须继承他的爵位。他肯答应,她便一心一意做他的姨娘,他不同意,她即刻一尸两命。 沈捷舍不得她死,舍不得他们的孩子死,犹豫两晚,答应了她。 孟氏产子当天,她服了催产的药,他精心安排,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很快又不留痕迹地处置了所有知情的人,包括她身边的丫鬟。 她不想养孟氏的孩子,他安排她假死,将孟氏的孩子交给宋姨娘养,再让她以新的身份进府。她也确实履行了她的诺言,待他如丈夫,从不试着踏出梅阁,也从未提出要见孩子,安安分分的做梅阁的主人,对外面什么都不打听。 沈捷也不敢让她与外面有联系。 他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处心积虑让亲生骨肉做了世子,不就是希望将来儿子替颜家报仇,然后成为皇长子萧元的助力吗?沈捷很清楚,换子之前与她约法三章,她身边的下人全都是他精心挑选的,死了她与儿子相认的心。 他喜欢她,为她冲动,但他绝不会让长子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绝不会让长子妨碍亲外甥太子登基,一旦被他发现这母子俩联络上了长子也偏心母亲要背叛沈家,他会毫不手软地废了他的世子位。 「在看什么?」收回思绪,沈捷笑着走了进去。 小颜氏没有起来,朝他指了指桌上的书,低头道:「三月里侯爷要生辰了,我在想为你做什么样的玉佩。」 她垂眸挑选,神情专注。 沈捷笑了,坐过去陪她挑。 他没有时间常常带她出去,她困在梅阁无趣,除了琴棋书画刺绣等闺秀惯用打发时间的把戏,更是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譬如养花种菜,木雕玉雕,有段时间还捣鼓编竹篓藤椅,反正总是有新奇的点子,其中学的最精的,便是做玉佩。 长子十五那年单独去外面历练,她做了一枚麒麟玉佩,托他送给长子,保他平安。 那是他第一次看她哭。 第五十六章 他心软,仔细检查过玉佩,确定没有任何与儿子身份相关的线索,里面也不是空的,便将玉佩交给了长子,怜她一片爱子之心,他告诉长子这是他特意去大慈恩寺请主持开过光的,命他随身佩戴。 他只是不许她主动见孩子,每个月还是会找机会给她见的,只是她隐在暗处,长子看不到她。那么他希望她看到儿子戴着她送的玉佩,会开怀些。 ~ 二月底,清晨天亮的早了,空气也没有那么冷了。 谢澜音穿着一身樱红色的杭绸妆花褙子来看表侄女。 小丫鬟见了,脆声朝里面通传。 屋里林萱立即推开搂着她乱碰的丈夫,红着脸去屏风后收拾。 蒋济舟意犹未尽地吞咽了下,低头理理身上的衣袍,先出去了。 「大表哥,绒绒醒了吗?」谢澜音熟稔地问。 「醒了,就等着你帮忙洗脸了。」蒋济舟神色如常地逗道。 谢澜音着急看表侄女,朝他笑了笑便进去了。 林萱佯装自然地招呼小表妹。 谢澜音一心扑在表侄女身上,没有留意表嫂脸上可疑的绯红,快步走到炕沿前,俯身亲了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的女娃一口,「绒绒今天满月了,看小姑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抬手拿出一个赤金项圈,下面缀着长命锁,锁下系着九个小铃铛,晃起来叮当作响。 绒绒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项圈,伸手要抢。 谢澜音先亲了小女娃一口,再在表嫂帮忙下替绒绒戴上。 日头渐渐升高,客人们陆续登门。 萧元也来了,透过窗帘缝隙看蒋家的院墙,想象她现在在做什么。听说她很喜欢大表哥家的小侄女,整天笑呵呵地去那边串门,俨然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姑娘,让他明明准备好了接近她的理由,却没有机会下手。 「公子,平西侯府的人也到了,就在咱们后面。」葛进小厮打扮跟在马车旁,往后面瞧了瞧,对着车窗低声道,「世子陪着侯夫人来的。」 他与主子远远见过沈应时。 萧元目光一转,没有做声。 两辆马车前后停在了蒋家门前。 贵客登门,除了谢澜音在里面陪表嫂,蒋家众人连同蒋氏谢澜桥都迎了出来。 萧元很识趣,下车后朝长辈们点点头,主动站到了蒋怀舟身后。 蒋怀舟递给他一个没办法的眼神。 萧元回以了然一笑,视线投向了马车。 沈应时下马,朝蒋家众人颔首致意,转身去了车前,先将弟弟沈应明抱了下来,再扶孟氏。 蒋钦李氏都见过这娘仨了,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热络地去行礼寒暄。 谢澜桥一身男装,目光在娘仨身上转了两圈,低声同母亲道:「难怪舅母说侯夫人更偏心幼子,这位世子身上几乎没有与她相似的地方。」 蒋氏轻轻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萧元离得近,听到了些,却没放在心上,毕竟不是所有孩子都像父母。 只是,当孟氏娘仨在蒋家众人的簇拥下走向这边时,萧元目光一凝,定在了沈应时腰间的玉佩上,随着他越走越近,他看得也越来越清楚,同时变得清晰的,是儿时乳母温柔的话语。 「殿下,这麒麟玉佩本是一对儿,乃老太太家里传女不传男的宝贝,保佑姑娘们儿孙满堂的,老太太临走前,分给了娘娘与殿下的姨母……」 贴身收藏的玉佩,便是离得有些距离,他也认得清熟悉的纹络。 萧元难以置信地抬头。 沈应时恰好与他擦肩而过,凤眼目不斜视,拒人于千里。 宾客满门,今日的蒋家处处热闹。 萧元心中有事,同蒋怀舟打声招呼后,领着葛进去了蒋家的花园。 快三月了,天气暖和了不少,池边堤岸上迎春花开,嫩黄鲜亮。 萧元行至池边,望着粼粼的池水出神。 母后去世时他才两岁,什么都不懂,六七岁的时候,他通过乳母知道了颜家的下场,外祖父与两个舅舅被扣上了谋逆罪名,斩首示众,姨母在发配辽东途中丧命,两个舅母与年幼的孩子们身体羸弱,不久也去了,只有小舅舅还活着,在苦寒之地娶妻成了家。 他看过颜家的抄家名单,姨母那枚玉佩也在其中,只是碎成了片,应该是姨母被迫交出时,选择玉石俱焚。 麒麟是祥瑞,天底下麒麟玉佩数不胜数,但外祖母家传承下来的这一对自有其特别之处,萧元取出贴身收藏的玉佩,再次端详,确实与沈应时那枚成双成对,连玉色都一样。 如果是旁人按着姨母那枚玉佩做出来的,那个人与外祖母姨母关系一定非常密切。 长辈们身边伺候的丫鬟?亦或是闺中密友? 可为何玉佩会落到沈家,还到了沈应时身上? 「公子在烦恼什么?」葛进在旁边观察了有一会儿了,第一次见到主子如此烦恼,面上都露出来了,看看主子手里的玉佩,他低声问道。 葛进心思敏锐,萧元没有瞒他,将玉佩给他看了眼,一边收到怀里一边低声道:「沈应时身上的,与我这枚是一对。」 葛进脸色大变,本能地扫视一圈周围,确定无人,他才垂眸沉思。 沈家的情况他们很清楚了,唯一查不到的,就是那位神秘莫测的严姨娘。权贵之家妻妾成群并非罕事,严姨娘受宠,不用去主母面前晨昏定省也是宠妾常见的待遇,但她与世隔绝,近似幽禁的起居,便太过稀奇。 而她不是第一个,前面还有位方姨娘。 是她容貌与方姨娘酷似,沈捷才像宠爱方姨娘那般宠她吗? 但两个姨娘的古怪处,应该与沈应时的玉佩没关系啊? 葛进挠了挠脑袋,歪头的时候,对上主子俊美清冷的侧脸。 葛进心头忽的一跳,这气度…… 气度相似正常,都生了一双凤眼也正常,但同时又都佩戴着成对的玉佩…… 玉佩是姨小姐的,最正常的情况,玉佩该在主子表弟妹身上,可姨小姐年纪轻轻就…… 如果没有呢? 葛进兴奋地搓了搓手。 姨小姐可能真的活着,当年死无全尸现在看来完全是障眼法,玉佩在沈应时身上,说明沈应时是姨小姐所出,如此一来,沈应时容貌不像孟氏与孟氏关系不近便都有了解释。 因为方姨娘与严姨娘都是姨小姐,当年姨小姐产子时,想办法与孟氏换了孩子! 葛进越想越兴奋,但想做到这一步太难太难,又关系到姨小姐的声誉,葛进不敢马上确定,委婉地提醒主子,「听说世子与沈家庶出的二爷乃同一天生辰。」 萧元侧目看他。 葛进没有闪避,与他对视。 论聪敏,萧元更胜葛进,只是身在局中倒无法保持清醒,现在得了提醒,他马上就想到了平西侯府那位严姨娘。 如果她真是姨母…… 萧元暗暗攥紧了手。 「大哥,我要去池边玩。」 身后突然传来少年清脆的声音,萧元与葛进一起回头。 沈应明早看到他们二人了,但他没有在意,兴奋地往池子边跑。他第一次来蒋家,过来了才发现蒋家的园子不比侯府差多少,便哪都想瞧瞧,孟氏与各位太太说话抽不开身,就让稳重的长子看着弟弟。 第五十七章 「别离池子太近。」沈应时跟在三弟身后,冷声提醒道,说完朝萧元二人点点头,便随着三弟去了池子另一边。他不喜与人交际攀谈,今日蒋家来的多是商人,他更不必顾忌什么。 「公子?」葛进轻声提醒道,池边人少,正是结交的好机会。 萧元摇摇头,远远看了沈应时几眼,看沈应时将走到池边上的少年提回去后,转身离去。 便是姨母所生,沈应时也是沈捷的儿子,当务之急,是先确认严姨娘的身份。 他希望自己猜对了,那样他又多了个亲人。 可萧元也盼着自己误会了,因为他不敢想象严姨娘真是姨母的话,这些年她受了多少苦。 ~ 萧元走后两刻钟左右,沈应时叫住三弟,也准备回前院去了。 前院那边,谢澜桥听说妹妹找她,她便往后院走,到了前后院相通的月亮门前,刚要跨过门槛,旁边树木后突然有人影晃动,谢澜桥皱眉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瞥见一物飞了出来,她本能地闪开,才退后两步,那根爆竹「嘭」的炸了。 声音吓人,亦有沙粒崩到了她身上,好在没有受伤。 谢澜桥没怎样,被谢澜音派来传话的鹦哥吓得抱住二姑娘往一边躲,不小心绊了脚,两人都栽倒了下去。 「哈哈哈,一个大男的还这么胆小!」树丛后跑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幸灾乐祸地望着主仆俩笑,见鹦哥趴在谢澜桥身上,他啧啧了一声,又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鹦哥气坏了,起来就要去抓他,「你是谁家的孩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李长茂做惯了坏事,撒腿就跑。 鹦哥去追,没跑几步,谢澜桥火冒三丈地超过了她,边追边吩咐:「你去找绳子来!」 鹦哥咬咬唇,怒气冲冲去找绳子,敢吓唬他们二姑娘,今日二姑娘怎么罚都是应该的。 她走了,谢澜桥盯着前面的少年郎跑,可惜她到底是个姑娘,出门再多也不曾这样与人追赶过,眼看臭小子越跑越快,谢澜桥故意虚张声势,喊那边的小厮来帮忙,然后趁李长茂歪头看的时候,猛地扑了上去。 「你还跑啊!」谢澜桥气喘吁吁抓住少年郎的胳膊,要拿他。 李长茂剧烈挣扎,牛犊子一样,看都不看就往谢澜桥身上打,打不过就去扯谢澜桥的头发,一下子将谢澜桥的发冠扯掉了,扯完了刚要笑,忽的发现这个哥哥头发放下来美得像个姑娘,再听他的声音…… 「你是女的?」 李长茂傻眼问道。 「我是你姑奶奶!」 谢澜桥从来没如此生气过,扭着少年郎将他抵在树干上,狠狠拍了他屁股一下,「说,你是谁家的!」 表侄女大喜的日子这孩子竟然乱扔炮竹,不小心伤到人怎么办?还有刚刚打她那好几下,感受着身上被锤子砸了般的疼,谢澜桥心里有气,又狠狠拍了一下,「不管你爹是谁,今晚你都别想回家,我给你绑树上,直到你认错为止!」 「大姐姐,我认识他!」 沈应明偷看好一会儿了,见李长茂受罚,他兴奋地跑了过来,「他是汇通钱庄李家的小少爷!」 「沈应明你别以为你爹是侯爷我就不敢打你!」李长茂扭着脖子瞪他。 沈应明才不怕他,指着他前面的树嚷嚷:「就把你绑在这颗树上!」 「应明。」沈应时皱眉呵斥三弟。 沈应明哼了声,乖乖回到了大哥旁边。 谢澜桥认出这对兄弟了,知道这是舅舅家的贵客,再看看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大方自嘲道:「抓个孩子都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让世子见笑了。」 十五岁的姑娘,穿一身男装,身材挺拔如芝兰玉树,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几缕随风轻扬,起起落落,衬得那脸庞白皙如玉,眉眼灵动,美丽又别有一种潇洒不羁的风姿。 沈应时点点头,本想叫三弟继续往前走,目光移开时一顿,落在了她按着李长茂肩膀的手背上。 她流血了。 李长茂乃西安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沈应时突然担心这位姑娘再吃苦头,犹豫片刻,走过去道:「姑娘先去处理伤口吧,我送他去见李老爷。」 「不要!」李长茂立即紧紧抱住树干,仰头求谢澜桥:「姐姐,你快点把我绑起来!」 爹爹最怕当官的,沈家是城里最大的官,世子送他回去,爹爹肯定以为他得罪了世子,回家还不打死他啊? 李长茂怕极了,哀求地望着谢澜桥。 男娃长得漂亮,扮起可怜来还挺让人心软,谢澜桥有点为难,然后突然记起来了,去年他们的马被人喂了巴豆,可不就是这位李家小少爷所为?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谢澜桥立即将人交给沈应时,感激道:「那就有劳世子了。」 她当然知道哪个惩罚对李长茂最重。 沈应时微微颔首,低头看李长茂:「你自己走,还是我押着你走?」 李长茂转了转眼睛,嘟嘴道:「我自己走。」 沈应时就朝前面扬了扬下巴。 李长茂慢慢吞吞从两人中间走过,走出三步了,突然撒腿跑,身形才动,脚踝忽的一疼,不由朝前扑了下去。 谢澜桥震惊地看向男人的手,他哪来的核桃当暗器? 沈应时发觉她的目光,好像他馋嘴随身带着核桃般,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家弟出来时抓了几个,让我帮他拿着。」 谢澜桥笑了,看看马上将功劳抢到自己头上的沈应明,拱手朝兄弟俩告辞:「那我先走了。」 沈应时第一次被个姑娘行拱手礼,怔了下才点头,回神时姑娘已经转身离去。 「这个姐姐真奇怪。」沈应明望着大姐姐的背影,小声嘟囔道,「她怎么穿男人的衣裳?」 沈应时看着头也不回的姑娘,很快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走吧。」收回视线,沈应时面无表情地道。 「姐姐要是留了疤,我找他算账去!」 邀月阁里,谢澜音心疼地帮姐姐上药,看着姐姐手背上被李家小少爷抓出来的三个血红指甲印儿,气急败坏地道。 谢澜桥现在已经消了气,笑着安抚妹妹,「这点小伤不碍事,养几天就消了,他被沈世子送回去,一顿揍是少不了的。对了,澜音找我回来做什么?」 谢澜音还是有气,连好心情都没了,一边给姐姐涂玉莲霜一边绷着脸道:「青青约咱们三月三同去潏河边上采兰,我问问你想不想去。」 她口中的青青是蒋家左邻姚家的大姑娘姚青青,同样是个富家千金,姚、蒋两家关系不错,谢澜音过来住时与性格开朗的姚青青就成了闺中密友。 「澜音想去吗?」这种姑娘们喜欢的事情,谢澜桥都不怎么感兴趣。 谢澜音看她一眼,小声道:「姐姐去我就去。」 她没有亲哥哥,但两个亲姐姐都可以当哥哥看的,有姐姐陪着,她玩得也安心。经过去年被劫一事,谢澜音现在是不敢单独出门的,而上巳节采兰,表哥们顶多将她送到潏河边,就不好在一群姑娘里逗留了,得去公子哥那边晃悠。 妹妹明摆着希望她去,谢澜桥笑了笑,「好,咱们一块儿。」 第五十八章 谢澜音立即笑了,催姐姐去换身衣裳,她再帮她梳头。 打扮好了,姐妹俩一起去见客。 孟氏是座上宾,由蒋氏李氏陪着,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并肩走过来,孟氏愣了愣,惊讶地指着谢澜桥问蒋氏:「这,这是二姑娘?」 在门外时她就见过谢澜桥,但那时谢澜桥穿的男装,玉树临风,如今换了女儿打扮,英气不失娇俏,倒让她有点不敢认了。 「澜桥见过夫人。」不等母亲回话,谢澜桥先笑着行礼。 蒋氏看看二女儿,有些无奈地解释道:「这孩子贪玩,总喜欢男装打扮。」 孟氏仔细打量谢澜桥一番,笑得很是和蔼:「小姑娘都这样,我们家妙妙偶尔也会打扮成公子哥的模样出去骑马,可惜她这几日身子不舒服,没能带过来,你身子不便走动,哪天我请澜桥澜音去我们府上做客,让她们做个伴。」 蒋氏连忙道谢。 不过心里并没有太当真,世家夫人见面都喜欢说这种客套话,但孩子们能不能玩到一起,就得看缘分了。好比她小时候随母亲出门,两家大人关系不错,她与对方家的姑娘却是彼此看不顺眼。 聊着聊着,要开宴了。 宴席散后,客人们纷纷告辞。 孟氏上了马车,听小儿子兴奋地学李长茂被他爹爹训斥的事,才得知长子与谢澜桥有了点渊源。她看向窗帘,透过缝隙看到马上神情冷漠的长子,再轻声问了小儿子几句当时情况,不由皱了眉。 长子性子冷,对亲弟弟亲妹妹都不是太热络,外面的姑娘他几乎没正眼瞧过,这次竟然主动帮谢澜桥了? 该不会是对谢澜桥动心了吧? 孟氏本能地不喜。 她早就听说过谢家三位姑娘的事,大姑娘谢澜亭习武,二姑娘谢澜桥喜欢做生意,两个都离经叛道,只有最小的谢澜音像个姑娘。当着蒋氏的面她夸谢澜桥,其实心里是看不上的。 回到府中,孟氏单独留长子问话,「听明儿说,你见到谢家二姑娘了?」 沈应时点点头,没有多说。 儿子闷葫芦,她不问他就不说,孟氏又头疼又无可奈何,笑了笑,闲聊般道:「这个二姑娘也是,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好歹是蒋家请客,她这样一闹,李家就是教训了儿子,心里对蒋家肯定也有所埋怨。还有你,堂堂侯府世子,搀和商人家的事情作何?以前娘可没见你多管闲事过。」 她聪明,拐弯抹角地试探长子对人家姑娘的心思。 沈应时也不傻,自然听得出来。 但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端坐在椅子上,垂眸听母亲说。 他这样装糊涂,孟氏的头疼转为烦躁,也有点不喜,索性直接问道:「应时是不是看上那位二姑娘了?」 沈应时终于抬眼看她,平静地道:「母亲多虑了,我只见过她一面,谈何喜欢。」 见了一面谈不上喜欢,那是不是多见两面就可以喜欢了? 孟氏嘴角轻抿,故意曲解儿子的意思,同时也是提醒,「是啊,而且她喜欢抛头露面,太过插手铺子里的事,这样的姑娘,不适合做官家儿媳妇,更配不上你了。」 「闲谈不议人非,母亲慎言。」沈应时淡淡地道。 孟氏一噎,攥攥袖子,厌烦道:「好了,我是小人,你是君子,我跟你说不到一处行了吧?回去吧,我去看看你妹妹。」说完看也没看儿子,起身走了。 沈应时目送她,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里躺到床上,他习惯地取过玉佩,拿在手里把玩。 玉佩上的麒麟威风凛凛,沈应时放到鼻端,已经没了那淡淡的香。 闭上眼睛,脑海里再次浮现那场似梦非梦的回忆。 七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头脑昏沉,常常昏睡。有次夜里,他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那是个女人,但她身上的香与母亲不同,但也是他熟悉的,因为从小到大,他常常闻到这种香,有时候是睡醒后在枕边闻到的,有时候是生病时闻到的,但那时他太小太小,小到记不住。 再次闻到,七岁的他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看看除了母亲到底还有谁敢抱他。 可没等他睁开眼睛,她说话了,「应时不怕,娘来看你了,有娘在,明天你就好了……」 「你小点声,别吵醒他。」是父亲的声音。 「不是说吃了药就昏睡吗?」女人声音轻柔,话里是不小心做了错事的语气。 父亲没再说什么,女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温柔地将他放回床上,替他盖好被子。他能感觉到她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醒来的时候,她才轻轻地亲了亲他额头,留下一滴泪,一句低低的几不可闻的「对不起」,走了。 那晚他彻夜难眠,头脑比没病时还清醒。 他终于知道为何三弟那么像母亲,他不像了,渐渐也知道为何三弟可以在母亲的院子里住到五岁,他很早就被父亲抱到前院,还不许他勤往母亲那边跑。因为他生母另有其人,而父亲心知肚明。 父亲喜欢叫他去书房说话,有一次,他看到侧室门帘晃了晃,有女人衣裙闪过。 他觉得那是他的生母。 十五那年,父亲送了这枚玉佩给他,无需闻那淡淡的香,他就知道一定是生母给的,因为父亲不是那么感性的人。 沈应时甚至猜的到,梅阁里住的就是他的生母。 二弟眉眼像孟氏,不知情的人不会多想,他知道,所以他不明白,为何她要换了他。 他不怨恨,因为他知道生母肯定有苦衷。 但他也不想见她,因为是她先不要他的。 孟氏啰嗦,有她的缺点,但她将他当儿子,所以他不会亲近,却也敬她,把她真正的子女当弟弟妹妹照顾。至于那边,他就等着,看看父母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告诉他真相。 收好玉佩,沈应时吹灯入睡。 秦王府后面的宅子里。 萧元衣衫齐整,坐在书房,手里也拿着那枚麒麟玉佩,目光出神。 将近三更,外面才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葛进快步去开门,卢俊一身黑衣走了进来。 「怎么样?」葛进替主子问道。 卢俊摇摇头,神色凝重:「侯府侍卫森严,我等了将近三刻钟才找到机会潜了进去,到了梅阁,发现周围更是守卫重重,似是知道有人会过去般。怕打草惊蛇,我没敢擅闯,回来请公子定夺。」 葛进皱眉,看向主子。 萧元沉默,良久才道:「既然防着,以后不必再去了。」 普通的妾室,沈捷何必搞这么多的名堂? 恐怕梅阁的那些人,就是防着他这位突来西安的秦王殿下的。 收手,萧元紧紧攥住母亲留给他的玉佩。 宁肯玉石俱焚的姨母,会甘心做沈捷的姨娘? 他要沈捷不得好死。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逗妻 卷一》作者:毛毛雨 2、《逗妻 卷二》作者:毛毛雨 3、《逗妻 卷三》作者:毛毛雨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