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明天也想復婚》 第1页 [穿越重生] 《权臣明天也想復婚》作者:酸酸柿【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身为大女主爽文的团宠小神医女配,姜锡娇自小受尽姐姐们的宠爱,成为了一个快乐的呆瓜。 不料某日为姐捐躯一命呜唿,并在死后穿到了一个傻子身上。 她入了这副饱受欺凌的空壳,多了一个盛京城人人喊打的咸鱼夫君。 姜锡娇:?怎么是这样子的(挠头) * 少年权臣李迟殷曾是长安城的一个传奇。 他年少成名,打马从长街过,惊扰了无数闺阁女子的美梦。 直至某日得罪了圣上,从此这春风得意的少年郎被剔去一身傲骨,从云端坠落凡尘,成了一个身废名裂的咸鱼。 无人得知,在无数辗转难眠的夜里,那传闻中被他视为「耻辱」的妻子,是他这些年来溺毙于深海时的氧气。 脑迴路清奇呆瓜x遗世独立老干部 #流言四起# #但他们所说的都不是你#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锡娇 ┃ 配角:李迟殷 ┃ 其它:咸鱼养老 一句话简介:翻身变成大鲨鱼 立意:众生平等 第1章 1.初见 「娇娇,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阿姐的哭声仍响在耳边。 穿着正红色喜服的少女被剑刺穿,如坠落的蝴蝶一样倒在地上。 殷红的血随着心脏的爆裂而汩汩流出,杏眸疼出了生理泪水,在橘红的光线下像是缀满了星碎。 姜锡娇脸上一点点失去鲜活的颜色,却是如年画上的童神一般,眼神平静温好。 疼的,她想。 阿姐,我好疼…… * 城南有一条浣衣河,近日下了几场雨,河岸湿滑容易将人淹了下去,是以人并不多。 一群混混模样的人,左右也不过十几岁,此时正围着河岸。 「这傻子,被水呛得脸色发紫也不知道喊人!」 打头的混混手中正将一个猪笼往下摁,脸上因凌虐而现出快意的笑。 水中正浸着一个猪笼,里头关着个少女。 她面色痴傻,皮肤因为溺水已经涨成紫色,然而她只是本能地扑腾着,手脚却在逼仄的猪笼里施展不开,喉咙里只能发出点破碎而悽厉的呜咽。 「大哥……」一个胖子搓搓手,「别把人玩死了,小弟我还想……」 他眸光猥琐,看着少女稚气却初显姿色的脸,就如见到了枝头初熟的桃子,想要咬一口。 许是磋磨过许多人,当笼子里的少女快要呛水晕厥的时候,领头的混混便会提起笼子,让她得以喘息,而后再摁下去。 这便是牢里对待重犯的水刑,如此反覆,犯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迟殷的妞恐怕还是雏儿,你玩了她若是留下痕迹,保不准他还要找我们麻烦!」领头的混混斥道。 胖子连忙称「是」,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傻子被折磨。 人间的恶意来得莫名其妙,兴许只是一群恶劣的人一时兴起,便要将不小心出门来的傻子拐来浸猪笼,宣洩下生活的不如意。 姜锡娇就是那个倒霉的人。 她原本是医药世家的四小姐,正试着喜服,憧憬出嫁时的光景。不料三姐夫突然说着话本上才有的「杀妻证道」,长剑直刺过来,她扑上去替三姐姐挡了剑。 下一瞬就出现在这里,成了猪笼里生不如死的少女。 她像是深海里不会游泳的鱼,安静地看着水面上的光圈,下沉,下沉,永远见不到底。 「不好!李迟殷来了!」 不知是谁惊唿了一声。 混混头子迅速将猪笼撤去,近乎粗暴地将她推进水中,造成失足落水的样子。 马蹄声却是更快地传来,马啸声刺破苍穹。 那时天空初霁,周身似乎蓦地亮了几分。 姜锡娇看见了马上的那个少年,骑着高头盗骊,高束的马尾随风恣意地扬起。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观音,透过他谪仙般的皮囊见到了他最干净的骨。 「打了,报官。」李迟殷的语气很淡,眸光却如开了锋的刀,冷得纯粹。 得了令,他身后训练有素的五个精壮少年翻身下马,带着军营里的肃杀气息,将混混团团围住。 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姜锡娇终于脱离水面,却是再也支持不住,阖上了眸子。 那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大而圆的杏眼带着点稚气,干净,纯粹。 李迟殷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神,极亮极亮,也有一瞬心惊。 姜锡娇的脑子里突然多出了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喜烛爆了三下,发出脆响,跨.坐在马上的白衣少年穿着与她相配的红色婚服,将两杯合卺酒一饮而尽,下颌线流畅凌厉,似笑非笑地与她说:「新婚欢喜,姜锡娇。」 姜锡娇的意识尚且清醒,只是没有气力再动了。 比如她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鼻子,握住她的颏部,脑袋微微抬起。 姜锡娇眉心微动,只觉得唇上有什么东西贴着,绵软,湿热,给她渡气。 并没有缱绻的情意,甚至贴上来时很是孟浪,令她有些痛,好在只一瞬便移开了。 第2页 李迟殷扶着她的脖颈,深唿吸了一口,又俯身下去。 这一次的触感更加强烈,潮湿而急促的气息交缠在一起,鼻息间是陌生的冷香。 姜锡娇下意识地咬住他的唇瓣,听见了一声低低的闷哼。 紧闭的唇中将呛进去的水尽数咳了出来,腹腔生疼生疼的。 而后如梦初醒般,她看见那个着一身白的陌生少年近在咫尺,殷红的唇上还有她刚才留下的牙印。 「饶命!饶命啊!!」 原本嚣张的混混们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粗暴的解决方式,一个个涕泗横流地求着饶。 拳打脚踢的声音却不绝于耳,他们被团团围住,拳拳到肉,很快便见了血。 姜锡娇回想起死亡的感觉,浑身发抖,揩拭了一下脸上的水渍。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上一刻她穿着喜服被刺死在姜家,再睁眼时又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出现在河里。 因着溺水,喉咙像是被割了一刀,她发不出声音。 漆黑的眼睛只能迷茫错愕地盯着救了她的少年看。 他眉眼间的少年气很重,生得很是高大,此时那双妖冶的桃花眼正低垂着瞧她,整个人的姿态懒懒散散的,带着点倦。 李迟殷的唇上有一个小小的牙印,此时微微渗着血,显得殷红的唇瓣更是招摇。 他面上的神色说不算好,也并没有开口与姜锡娇交流的打算。 有力的手伸出来,支着她的腰身径直抱上马,而后少年也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在京城里奔得飞快,许是狂傲,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姜锡娇有些受不住这些颠簸,可是张口也说不出话,只能吃一肚子风。 她便只能静静地看着那双股掌分明的手。 救她的这位公子,有一双好看的手,干净白皙的皮肤下透着淡青色的血管,有力地抓握着缰绳。 就是这双手,方才扶着她的脖颈,手掌像是有一层薄薄的茧,那奇异的触感像是赖在后脖颈上不肯走,如今依旧很是分明的。 随着唿啸在耳边的风,姜锡娇发现他们许是很引人瞩目,街边的人居然摆出了一副「迎接」的架势。 沿街的人像是要将他们包裹,眼睛里斜斜地透着嫌恶的光,还明晃晃地指指点点。 「李迟殷破罐子破摔了么?带着个傻子来街上逛。」 「没想到他竟是这般不知廉耻的人,唇上的印子也不知是跟谁苟合来的……」 「废物与傻子简直是天作之合!」 尖锐的话语伴着嘲讽的语气,刺破了风与马蹄隔出的屏障,一点点渗入她的耳朵里。 李迟殷,好像是身后的恩人的名字,他是这些人口中的废物。 而众人所说的傻子……是她? 京城好像大变了样子,已经物是人非,民风也变得很是恶劣。 姜锡娇看着身上与李迟殷相似的粗布衣料,再加上脑海中跳过去的新婚夜的剪影,她蓦地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该不会当初三姐夫那一剑,没把她给捅死,倒是捅傻了。 如今不知过了多少年,姜家也没落了,将她嫁给了李迟殷…… 姜锡娇僵硬地转过头去,心中那个猜测几乎要跳出来了,仰头愣愣地看着他。 清瘦的男人神情懒散,眉眼敛起,昳丽眼尾泛着淡淡的睏倦。 他周身带着与世隔绝的疏离感,仿佛身旁引起的悸动与激愤都与他无关。 姜锡娇颤抖着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急促的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周遭充斥着恶意的谩骂声更疯狂地灌进了她的耳朵。 黑葡萄一样的眸子亮到了极致,甚至带着点说不清的难过的情绪,她一点也不像个傻子。 四目相对,李迟殷松了松嵴背,疏离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荒唐。 但他依旧按着姜锡娇的指示,轻轻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她努力想发出声的嘴唇。 在喧譁的集市中,李迟殷第一次听见姜锡娇说话。 原本温好的声音因方才遭遇过的苦难而变得破碎嘶哑,很是艰难。 「夫君?」 「……」 「在。」许久,他轻应了一声,未清过的嗓子也是哑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姜锡娇深唿吸了一口气,飞快地别过眼。 身周的那些话果然是在骂她,姜家到底是没落成什么样子了,才会让她这般受欺辱? 姜锡娇越想越心慌,滚烫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李迟殷的手背上,在干燥的皮肤上有些烧。 「不好意思……」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无措地将脏污了他手背的眼泪匆匆擦拭掉。 李迟殷第一次觉得街上毫无缘由的谩骂有些吵。 一点点烦躁的感觉漫上心头,他顶了顶腮,伸手将姜锡娇的脑袋摁到了怀里。 姜锡娇被他捂着耳朵,耳畔只能听见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他身上天然带着细细的冷香,手也是冷的,却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黑马依旧在城中奔驰,沿街看热闹的人许是觉得自讨没趣,许是也瞧见了那传说中的傻子、传说中李迟殷被迫娶了的那个「耻辱」眼睛里冒出来的眼泪,一点点散开了。 直至城南,马在李府前停下。 作者有话要说:儿童节快乐! 第3页 - 在全文重写,周更勿等,感兴趣的宝完结再来看吧,感恩 第2章 2.新婚 京城之中,很难想像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像从前偌大姜府中僻出的一个用作祠堂的小小院落,连姜锡娇院子的一半都不到,却又古老庄严,屋樑皆是古檀木的气息,迈步在被雨水润过的青石板上,感觉一脚从浮华的盛京落入了钟磬声声的山林间。 匾额却是气派,用苍劲有力的狂草写下「李府」二字。 姜锡娇被抱下马,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婚后生活。 她被刺前,刚刚及笄,正试着喜服,纠结应该嫁给霸道富豪王公子还是冷酷权贵张公子。 没想到嫁给了家徒四壁的李公子。 婚配讲究门当户对,看来姜家确实没落了…… 「今天庙里的大师算过,说是我们娇娇丢了的魂要回来了,那肯定是很准的好伐啦。」长相温和的妇人正躺在玉兰树下的摇椅上,不贊同地看着身边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长着一张正直的国字脸,也躺着摇椅,憨厚一笑:「那人大师可能是随口掰扯,魂丢了十几来年,一嫁进我老李家就回魂了,怎么听着二郎像是专门给人沖喜的?」 李迟殷:「……」 好像真是这样的。 二人也循着脚步声往门口望去。 便见李迟殷一身白衣上全是水渍,白色大氅盖在身旁的小姑娘身上,衬得她脸上更是苍白.精緻。 姜锡娇浑身淌着水,一双忧郁的眼睛里像是含着月亮。 温好的声音含着可怜的哑,怯生生地学着李迟殷轻唤:「……阿爹,阿娘。」 - 「姜家可还好?」 「嗯,姜尚书身体康健,姜家上下都很好。」李迟殷躺在摇椅上,睏倦地用眼尾扫了她一眼。 哦,爹爹居然去当尚书了。 姜锡娇更加忧郁了起来,眉头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这着实是很奇怪的,向她提亲的人数不胜数,可她从来不记得有李迟殷这号人物,他瞧着也并不很疼宠她…… 她又问:「那你有没有告诉姜家我已经好了,他们会不会来看我?」 李迟殷并不应她,阖上睏倦的眸子,只在唇边牵起点自嘲的笑,像是对姜家很是不喜。 他周身笼着清雅的颓唐,笑得并不高兴。 李迟殷好像一直都很困,懒懒地倚在摇椅上,面容在阴郁的天色下显得苍白而稠丽。 他避开姜家的话题,直白地打断了她:「我困了,姜锡娇。」 确实絮絮叨叨盘问了好些事情,他说话轻声细语,姜锡娇听着不得不泛起一点怜爱来,像是听了软软嫩嫩小宝宝的嘟哝,眨了眨眼睛。 「好喏好喏。」姜锡娇听话地坐好,漆黑的杏眸在院子里看了一整圈,抿了抿唇,「那你好好午睡,我可以帮助你做家务。」 李迟殷许是已经陷入了睡眠,只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姜锡娇便很快地起身,拿起来扫把,感觉有些重,是以拿得十分吃力。 李家并不富贵,是以只以一条檐廊隔开了两边的院子。 一边是李迟殷的父母岑舒与李严山的住处,另一边有两间屋子,李迟殷与姜锡娇同一间,另一间留给李迟殷的哥哥。 家中是阿娘管钱,除去吃住外,每月每人另有三两银钱用以花销。 也没有余钱僱佣旁人,所以一概自给自足,每人都得分担些家务活才行。 再醒来时,夜幕已经拉开,风起时,柳絮也起起落落。 李迟殷缓缓睁眸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姜锡娇的身影。 他推门进去,浓浓夜色倾斜进去,月光落了一地。 昨夜的大红喜字还没有剥落,红烛也没有燃尽。 姜锡娇正拿着块抹布,十分虔诚地擦拭着桌子,很是辛苦的样子。 见到来人,她斟酌了一下称唿,唤道:「迟殷哥。」 这还是第一次成亲,姜锡娇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着实有些不熟练。 「做家务真是好辛苦,我手都泡成核桃了,要唿唿……」 她惯会撒娇的,此时已放下了抹布,将十指摊开放在他面前。 因着长久的浸泡,指心已经生了好些褶子,当真如她所说那般像个核桃了。 李迟殷垂眼盯了她的手指一瞬,在朦胧夜色中看不清神情,只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他并没有听人这样说话过,娇滴滴,好似二人很熟的样子。是以语气颇有些生硬:「这么厉害?」 姜锡娇接过帕子,自己给自己的手心唿唿气。 「这是我第一次做家务,有一点点慢,你检查一下我做得好不好。」 李迟殷点了灯,扫视了一圈。 屋里的每一处,他每天都细细擦过的,因着好干净到了极致,几乎可以说是到了纤尘不染的地步。 他伸手,指腹在未干的桌案上触碰过,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额角跳了跳。 姜锡娇干活很勤苦,可是她洗抹布的频率不高,导致并不干净的抹布在他每一样干净的物件上擦拭过后,留下了污浊的水渍。 并没有那么不堪的水渍到了他的手上,就变成难以忍受的、存在感极强的脏物。 李迟殷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却是紧捏着骨节,对上姜锡娇真挚的眼神。 第4页 「做得很好啊,姜锡娇。」他垂眼看她,「但是,以后家务还是由我一个人负责,你可以做其他喜欢的事情。」 「为什么?」姜锡娇眼睛微微睁大,有些紧张。 李迟殷懒懒地拖着音调:「因为我比较喜欢做家务。」 他并不善于说谎,姜锡娇也并不相信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热爱干活的人。 然而此时在姜锡娇眼中,高大的李迟殷就如话本中的霸道富豪一般,即将壁咚她,吊儿郎当地命令着:「女人,我不允许你做家务!」 姜锡娇因着那些少女心的脑补,脸上通红通红的:「迟殷哥,你对我真好。」 「我今天乖不乖,你要不要给我一些奖励?」她满是期盼地盯着他。 李迟殷别开眼去,便瞧见了全是水渍的家具们,生硬地「嗯」了一声。 已经想了许久,姜锡娇马上说出了自己的诉求:「那你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去姜家看一下?」 她真真是将「无事献殷勤」五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李迟殷垂眼看她,抑了抑唇角的笑:「行。」 姜锡娇也笑,满足地露出了两个圆乎乎的酒窝。 京城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她连姜家都找不到了。 - 吃过饭,李迟殷迳自先回了屋,紧闭着房门,说是在更衣。 新婚第一日,姜锡娇也不好意思进去叨扰他,便在院子里与公公婆婆畅聊了一番。 老两口生了两个糙汉,也没与贴心小棉袄相处过,乐得合不拢嘴。 到歇息的点时,岑舒还操着亲切的语调握着姜锡娇的手,依依惜别:「娇娇哇,你明日跟二郎出去早点回来陪陪我好伐啦?」 「好哇阿娘,我一定回来得早早的!」姜锡娇重重地点头。 可李迟殷的房门依旧关着。 姜锡娇在院子里熘了一圈,倒是在厨房里找了点事情做,积极地挽起袖子将碗洗了。 她瞧着还有一间点着灯烛的屋子,便提裙款步走了进去,原来是一间盥洗室。 姜锡娇缓缓走进去,还是有些吃惊。 水汽蒸腾,浴桶里已经放好了温度合适的热水,旁边放置着澡豆,与李迟殷身上的气味一样,还有一身干净的寝衣。 李迟殷真是太体贴了,竟是为她布置好了这一切。 姜锡娇感动不已,心中很是熨帖,就连最细心的大嬷嬷都没有李迟殷这样主动又周到。 今日的确很疲惫,做家务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散架了,可是为了李迟殷能够答应她一起去姜家,她就坚持下来了。 泡进热水里的时候,一天的疲惫都被洗掉了。 所有烦恼在那一瞬间都被抛掉了,融进热水中,就像置身云端一般放松。 可是姜锡娇的快乐洗澡很快就被打断了。 寂静的夜里,有人推开门的「吱呀」声异常分明,就连锦靴在地毯上走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同理,她沐浴的声音也很分明,于是姜锡娇便屏住唿吸僵住,一动也不敢动了。 怎么办呀,迟殷哥居然在这时候推门而入…… 李迟殷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迅速地将姜锡娇擦拭过的地方清理了一遍,心里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才渐渐褪了下去。 于是他给自己放好了热水准备沐浴,却发现忘记带毛巾。 直到他绕过屏风,看见了浴桶中的少女。 水汽氤氲,姜锡娇将自己往水里缩了缩,索性上头飘着一层玫瑰花瓣,看不见什么旖旎光景。 她的肌肤染成了粉红色,一双透亮的眸子看着他。 殷红的唇瓣嗫嚅着:「迟殷哥……不可以!」 自然不可以。 李迟殷脸上有一瞬茫然。 他缓缓收回眼,将毛巾放在台架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淡声道:「你继续。」 像是接受姜锡娇恢復神智这件事一样,他对眼前的事情也接受良好。 绕过屏风,他又问了句:「刚刚是你帮我洗碗的吗,姜锡娇?」 姜锡娇却没这么好的心理素质,紧闭着双眼缩成一团,细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以后家务都由我负责噢。」他轻触了下浸水过久的手指,又重复了一次。 门重新被关上。 姜锡娇恨不得往水里钻,脸上已经变得红扑扑的。 第3章 3.穷酸 李迟殷也很苦恼的,他并没有想到会撞见一个尚且陌生的女子沐浴。 脑海中适时地出现姜锡娇羞怯又带点畏惧的神色,他第一次觉得境况有些棘手。 他却不是将心思写在脸上的人,是以脸上半分羞耻也没有,很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姜锡娇裹着他宽大的寝衣,并不合身,忸怩地站在他面前。 李迟殷不看她的眼睛,垂眸却又会见到她因穿着木屐而露出的莹白,最终只能下颌微抬,看着皎皎明月。 她在今日之前,是丢了魂的空壳。哪怕如今回魂了,很多事情没有人教过,应该也是不懂的。 应该有义务,教她一下。李迟殷如是想着。 妖冶的桃花眼微微敛起,他眉目冷凝,神色从来没有这般冷漠过。 口中却是说:「小衣在柜子里,你一会儿要记得穿。」 「……」 姜锡娇屏着唿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却只看见他微动的喉结。 第5页 她迅速将脑袋低了下去,李迟殷仰头,她便低着头,好像这样两个人就没什么干系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嗯。」李迟殷清了清嗓子,「这件寝衣你做一下标记。」 他并不打算再穿了。 「好……」姜锡娇乖顺地点点头,颇为煎熬,「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他也不懂很多,「明日让阿娘教你一些。」 这份尴尬终将延续。 今夜註定十分漫长。 姜锡娇缩在被子里,倍感煎熬。 既然是夫妻,那定是要同床共枕的,可是她并不习惯与旁人一起睡。 也不知道迟殷哥有没有磨牙齿、打唿噜的坏习惯,睡相好不好,还有…… 她感觉脸上要烧起来了,决计不能再想下去了。 洗完澡的李迟殷果然一点点朝着床走来,带着一点铃铛的声音。 姜锡娇憋着气,紧张得止不住心跳。 李迟殷掀开床帘,将绑着个小铃铛的红绳手鍊放在她床头。 「这个要丢掉吗?」 这是个民俗,谁家要是有痴傻之人,便会在她手上绑一个小铃铛,便于走丢时找到。 方才沐浴的时候,姜锡娇摘下来放在一旁,忘记戴回去了。 她飞快地转过身将手鍊收回去,又飞快地滚进了床里。 他的声线依旧是凉津津的:「头髮有没有擦干?」 「有的……」 姜锡娇又往被子里拱了拱,被尴尬裹住了。 她都是个及笄的大人了,为什么迟殷哥总要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和表情,说这么奇怪的哄小孩的羞耻话呀? 好在李迟殷并没有上.床,例行公事般盘问完,便放下了床帘。 「晚安。」 他走了,外面的灯烛好像也熄了。 姜锡娇坐起身,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隔壁还有一间空屋,李家大郎不在,李迟殷应当是睡在隔壁了。 她缓缓舒出了一口气,将那串铃铛手鍊戴上去,心中为明日做着打算。 希望可以早一点见到阿爹阿娘和阿姐,让他们不要担心。 - 「我跟姜尚书有仇。」 李迟殷像是养好了精神,今日说话的分量也重了些。 二人已经站在了尚书府门口,遥遥地与尚书府门口陌生且兇悍的护卫对视。 「进姜府成功机率有两成,余下八成是被那护卫与管家联手欺辱搪塞。」他展开摺扇,慢吞吞地摇着,「你看呢?」 摺扇从扇骨到扇面皆是纯黑,上面用金丝勾出神幻的鲲,倒带着点兇相。 姜锡娇自是不信,为长得颇凶的护卫辩驳:「迟殷哥,你不可以以貌取人,姜家人都是很和善的。」 「噢。」李迟殷戏嚯地笑笑,「要我陪你吗?」 「不用的。」姜锡娇摇了摇头,「迟殷哥你去附近逛一逛,不用等我哦。」 她家人好多,要是打起来,李迟殷肯定打不过的。 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仇家互拼的热血场面,着实过于刺激。 「行。」 李迟殷颔首示意侧门里款款而出的一个肥管家,压低了声音:「那我们约好,要是他说『穷酸』两个字,你就来那边的糖水铺找我。」 他扯着唇角露出点笑意,姜锡娇自信满满地点点头。 虽是被李迟殷劝过,但她心中仍是雀跃,提裙小跑到姜家门前。 许是方才在门口逗留得久了,护卫早已交头接耳,姜府的管事姜发财也闻讯赶来。 熟悉的药味萦绕在鼻尖,带着浓厚的苦味。 姜锡娇心中很是酸胀。 虽然她的记忆中只离开了姜家一日,但是应当已经过去了好几年,阿爹阿娘和阿姐一定非常难过。 原想着姜家人一见她,便会高兴地迎进去,不曾想这肥乎乎的陌生管家睁开了小眼睛瞪她,却是对着身边的护卫说:「这傻子真好了?!」 原本姜家老爷为了把姜锡娇嫁过去,可是专门请了假道士说须得李迟殷沖喜才能恢復神智,这才请来了赐婚圣旨把人强塞了过去。 不曾想这才新婚第二日,假话成了真。 姜锡娇与他大眼瞪小眼,很是不高兴:「你怎么可以这样放肆的?我是姜家的小姐,你认不认得?」 姜发财摸了摸鬍鬚,啐道:「真是什么穷酸的都来攀亲戚!嫁出去的小姐泼出去的水,您还真把自己当小姐啊?」 「你……」 姜锡娇还想与他讲道理,却蓦地听见「穷酸」两个字。 姜家真是翻天啦!怎么会招来这样无礼的恶僕! 此时再看那长得凶神恶煞的护卫,一拳都要把她打成豆沙包了,姜锡娇兇巴巴地回瞪他们,却是没什么威慑力的。 原本她一定还要生气地闹一闹的,有李迟殷的约定在先,姜锡娇却是明白了如今的境况。 「请吧,小姐。」姜发财故意将「小姐」二字咬得重些,做了个请她离开的手势。 姜锡娇依旧生气地瞪着他,满脸写满了委屈,却是将气忍了下来。 「那你帮我跟爹娘说一声,我今天回家过了。」 这齣小小的闹剧,却是有很多闲暇的路人看见了。 苏城在马车里看得津津有味。 那小娘子生得粉雕玉琢,被一群表情狰狞的护卫管事围着,偏偏好脾气的模样。 第6页 姜锡娇穿着一身粉色襦裙认真地下台阶,抬眼时,杏眼正好从马车的方向扫了一瞬,惊得苏城放下了帘子。 「这谁家娘子?真真是……」他咂摸了一瞬,没从肚子里搜出什么墨水。 良久才拍案道:「桃花成了精!」 小厮看了眼尚且梳着少女髮髻的那团人影,挠了挠头:「瞧着面生,看衣料,想来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二人一对视,脑中便冒出了「强抢民女」四个大字。 - 在姜家门口遭遇这样的事情,姜锡娇有些无措,一心只想往糖水铺走。 街上的人并不很多,偏偏她低头走神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姜锡娇摸了摸撞得有些疼的额头,与那人点头示意。 「哐当」一声,脚边蓦地有一块佩玉碎掉了。 那块玉被摔得狠了,当即与地面相触裂开了,声音在嘈杂的集市中却显得刺耳。 姜锡娇的胳膊登时便被扯住了,苏城亦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攥着她的胳膊斥道:「撞掉了爷的玉还想走?」 他手劲极大,周围因着他这一声呵斥变得极为热闹,姜锡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脑子里跟装了浆煳一样晕乎乎的。 怎么外面的人都这么凶呀?她今天真是好倒霉。 「我会赔偿的,不会跑的。」姜锡娇尝试着将手挣脱出来,在荷包里倒出了三两碎银,老实巴交地摊开在他面前。 小厮看了眼苏城,一把将姜锡娇手上的银子掀飞了。 昨日阿娘刚发的三两银子她都还没有捨得花就被扬没了,姜锡娇肉疼极了,连忙蹲下身去捡。 却是小厮先发制人,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赔?你赔得起吗?这可是东国传进来的宝玉,价值一万五千两黄金!我们少爷可是当今侍郎的亲侄儿,人品贵重,方才被你那一撞,若伤着了可要扒了你的皮!」 一万五千两,黄金。 这巨大的数额黑压压地砸下来,叫人心慌。 姜锡娇摸着手中可怜兮兮的三两银子,眉头拧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可是我没有这么多的钱……」 她未见过这样的事情,抿着唇将眼泪忍了下去。 小厮冷笑一声:「好哇,那按照这条街的规矩,你从我们爷□□钻过去一次抵十两,要钱还是要脸你可自己选了去!」 苏城便出来唱红脸,见她这软糯的模样差点绷不住脸,倒是伸手拦在小厮前面。 「不可无礼。」 姜锡娇抬眸打量了他一下,面前的男子披金戴银穿得很是浮夸,就差将「纨绔」二字刻在脸上了。 苏城见姜锡娇乖顺,着实也凶不起来:「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可否赏脸去苏府坐坐?」 素昧平生,且是有债务关系的二人,直接登门拜访,他什么意思已经清清楚楚的了。 原本都是阿姐教她怎样防止被纨绔调戏,如今她却什么方法也想不到。 姜锡娇有些吃惊,磕磕巴巴的,问得却是直白:「你、你是不是想泡我呀?」 第4章 4.病症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皆是发出几声嗤笑。 见苏家大公子面色有些窘迫,便又噤声,安静如鸡。 姜锡娇却不觉得说这些话有什么不妥的,极亮的目光诚恳地看着苏城:「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可不可以先去问一下我的夫君?」 她已经很害怕了,揪紧了手帕,却强撑着与苏城商量。 没想到她已嫁为人妇了,苏城顿时扫了兴,撇撇嘴:「可以,但你若是敢跑,明儿你夫君的腿就别想要了!」 姜锡娇调整了一下唿吸,乖乖地应下:「我不会跑的。」 待她走后,苏城恨恨地甩了下袖子,也不知在和什么怄气。 好容易想强抢个民女,结果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他脸上蒙上层寒意:「今日泄不了的火气,非要在她那狗屁夫君身上讨回来才好!」 小厮连忙点头:「是、是!」 - 糖水铺里,依旧岁月静好。 多是孩童在吃五颜六色的点心,空气里瀰漫着奶香气,伙计掌柜的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容。 李迟殷一袭白衣,懒洋洋地舀着一勺冰糖桃胶,在人群中很是招摇。 「迟殷哥……」姜锡娇见了他,安心了一些,鼻子蓦地发酸,「我遇见了一些麻、麻烦……不知道怎么办……」 她强忍着哭意,眼圈因发涩而泛着红,凝成了晶莹的泪膜。 李迟殷抬眉,递上帕子,倦懒的神色渐渐敛去了:「不要着急,慢慢说给我听。」 他起身,侧耳听着姜锡娇带着点哭腔的声音,眼尾微微敛起。 结过帐以后,姜锡娇也将事情说完了。 「不哭噢,遇见麻烦,只要去解决掉就不用怕了,对不对?」 姜锡娇注视着他,点点头。 李迟殷低眼看她,又变得懒散了起来:「那你需要我帮你解决,还是你自己解决?」 「要迟殷哥帮我的。」 「那你先坐着吃一些点心等我?」李迟殷将尾音拖得舒缓。 姜锡娇再也不敢一个人待着了,连忙摇头。 李迟殷眼里带了点笑,又买了串糖葫芦,轻轻递给她。 他走路时,步子带着点漫不经心,与众人设想的点头哈腰讨饶状很是不同。 第7页 小厮颇有些惊愕:「少爷,她、她夫君竟是李迟殷……」 「我还怕他不成?」苏城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倨傲地看着来人。 姜锡娇鼻子与眼圈的那抹红色还未消,手上却喜滋滋地拿着串糖葫芦,乖乖地跟在李迟殷后头。 高挑清瘦的少年立在他面前,语调比他更要吊儿郎当:「听闻小娘子撞碎了苏公子的玉,我看看?」 苏城受到了身高压制,咬牙示意小厮将碎玉呈上去。 那块玉裂成了三瓣,倒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一万五千两,黄金?」李迟殷似笑非笑地拣了一块,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这倒是与南国本土的玉差不多,要不要找玉匠师傅验一下?」 东国出过几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这苏家也是城中富商,因此并无人怀疑。若李迟殷所言是真,自是狠狠打了他的脸——南国的玉再贵,也绝不如舶来品的价值。 偏苏城亏心,顶着李迟殷那双极有威慑力的晶晶冷眸,登时松了口:「不必麻烦。想来是我记错了,爷今日带了块普通佩玉出来。」 小厮也发窘,只强撑着造势:「苏爷开恩了,这玉是前几日刚从多宝斋七百两整买下的,若你们能赔上,或是磕上五十个响头……今日之事便了结了!」 「方才撞了苏公子哪边?」李迟殷回眸,依旧是好说话的样子。 姜锡娇小小声地答:「我刚才是靠着右墙走的,撞到他的左边了。」 「这样噢。」他的眼尾淡淡地扫了苏城灰败的脸色一眼,依旧在笑,「那苏公子怎么是右侧系扣上有个绳结?」 姜锡娇顺着他的话看了一眼,也回过味来了。 大带之下还有革带,玉佩并不容易掉,而此时苏城右侧的系扣上挂着与玉带相同的短绳,想来是被他强行扯下来嫁祸给姜锡娇的。 围观者原本是想看李迟殷笑话,义愤填膺地说他夫妻二人是闯祸精,如今一瞧倒是「真心」错付,被苏公子骗了去,当即暗搓搓抱怨起来。 「没想到这苏公子还公然说谎……」 「嗨呀,他平日里就不学无术,今日还来强抢民女了不成?」 苏城最气旁人说他纨绔,此时密密麻麻的声音跟针一样刺进耳朵,偏偏抬头低头,围观者都是一副无辜面容,却又像是每个人都斜着眼从缝里露出点讥嘲的光了,扇他耳光。 李迟殷收回摺扇,将碰过那块玉的手指细细地擦干净了。 干净有力的手掌虚虚地托在姜锡娇嵴背上,推着她往前走,带着坚定的底气。 桃花般的眸子依旧含着凉津津的笑意,沉重的摺扇在苏城肩上轻压两下。 「代我同你叔父问好。」 苏城像是被羞辱过,却不只是窘迫了,想起严厉的叔父,竟有恐惧升上心头…… 姜锡娇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惊奇地看着李迟殷。 让她那样紧张的事情,原来轻飘飘两句话就可以解决吗? 她想不清楚,却已经被李迟殷领着走了好远,整个人放松了许多,把糖葫芦递上去:「迟殷哥,你先吃喏,奖励迟殷哥可以吃两个。」 一串糖葫芦有五个,李迟殷低眼,轻笑一声:「什么?」 闻言,姜锡娇真是好生纠结,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那奖励迟殷哥三个,不可以再多了哦。」 一串木籤上孤零零地只有两颗糖葫芦。 李迟殷吃东西时很是专注,好看的牙齿咬碎糖衣,将红彤彤的糖葫芦吃进去。 姜锡娇都能想像到那酸甜可口的味道,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却是捨不得吃。 走了一会儿,姜锡娇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迟殷哥,我今天没有好好听你的话,结果姜家管事真的凶我了,是不是很丢脸?」 第一次离开家,倒有几分寄人篱下的意思,她不知道李迟殷会不会厌弃她。 「保持自己的思考很好啊。」李迟殷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我说的不一定对,你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温润的杏眸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姜锡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姜锡娇又垂下了脑袋,长长的睫羽在奶膘未消的脸颊上洒下阴影。 「可是我好想回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没有关系,可以慢慢想。」李迟殷唇角轻挑,眉眼染了点温煦的笑意。 「在那之前,我照顾你就好了。」 他的肤色是冷白的,在阳光下像是要变得透明,殷红的唇瓣却一点点褪了血色。 李迟殷蓦地掩唇轻咳了起来,脖颈上因用力而现出经络,依稀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潋滟的桃花眼里多了点水色,李迟殷语调仍是懒散:「我生病了,活不长久,不会对你做荒唐的事情,安心。」 「若有意中人的话,阿爹阿娘会帮你相看,回姜家的事可以从长计议,你看呢?」 这消息突如其来,姜锡娇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了。 李迟殷还很年轻,不过刚到二十岁的年纪,身上沾满了少年意气。可是他却用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说,他活不长久了。 她很怕死的,可是李迟殷好像不怕。 许久,姜锡娇很认真地告诉他:「我想很长久地看着迟殷哥。」 - 一到了李家,姜锡娇连忙小跑着进去,抱紧了岑舒。 第8页 「阿娘!我门回来了。」 「迟殷哥买了糖葫芦,可是糖衣快要化掉了……」 岑舒与李严山并不喜欢吃甜食,但见她特意留了两个,便也吃得很是熨帖。 李迟殷倚着门,见姜锡娇忙上忙下分糖葫芦的样子,倒有些心虚地捏了捏指节。 拢共就五个糖葫芦,原来分给他两个,是因为打算与爹娘分享,可是他把她的那份一起吃掉了。 倒是还对他有所偏心了。 好呆啊。 她眼圈的红色还未褪去,像是在白腻的肌肤上抹了片胭脂,看着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 「娇娇,今天怎么哭过啦?」岑舒心疼地摸了摸她的眼睛。 李迟殷只静默地看着,想到她今日来糖水铺找他时那无措的样子,已经可以料想她如何与岑舒撒娇啼哭。 姜锡娇原本是要哭的,忍了忍就把酸涩的情绪忍下去了,沖岑舒露出两个甜丝丝的小酒窝:「是因为今天不小心摔倒了,好丢脸。」 她撒谎时,低垂着头,耳尖变得通红通红的。 岑舒又「哦唷」了两声,牵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二郎有没有扶呀?」 姜锡娇下意识转身看了李迟殷一眼,他依旧清清冷冷地倚在门边,周身笼着点温柔,不小心又四目相对了。 「……有的,迟殷哥有扶我的。」 李迟殷便眼见着她耳朵又红了几寸,许是因为圆谎又说了谎话,十分不好意思。 云团一团又一团地攒起来,二人往里走,声音也变得模煳了,院子里只剩深蓝色的天空静谧地褪去了颜色。 第5章 5.生辰 十六的月亮比昨日还要圆些,紫青的天空像是天宫仙子打碎了妆奁,倾泻出来的颜色。 姜锡娇原本已经睡下了,又迷迷煳煳地看了眼黄历,却发现今日是四月十六。 是她的生辰。 可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她自己也差一点忘记了。 于是她起身到了厨房,想为自己做一碗长寿面。 她只会煎药,厨艺却是不精,好不容易生好了火,慌张地将面条丢进了水里去。 出锅的时候,碗着实太烫了,没法端住,她飞快地将碗放回了灶台上,边上的空碟却没能倖免,落在地上碎掉了。 姜锡娇吃痛地用被烫得红肿的手摸着耳朵,蹲下身去捡碎片。 抬眸,李迟殷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松垮地披着外衣,抱臂立在门口。 他是被厨房的动静吵醒的,眼底带着点睏倦。 许是有些起床气,李迟殷哑着声音,没什么情绪:「你把我吵醒了,姜锡娇。」 「对不起,迟殷哥……」姜锡娇窘迫地仰头看他,颇有些忸怩地摸着手指,好想像只鸵鸟一样把头藏起来。 实在是她迟钝的形象过于鲜活,李迟殷毫不怀疑尖利的陶瓷碎片会戳破她的手指。 他懒散地拢了拢衣裳,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拉起来。 碗里,已经坨了的面条和一个破碎的鸡蛋静静地躺在那里。 李迟殷揉了揉眉心:「要把水烧开了,再下面条。」 不然就会像这样,面条熟是熟了,但是煮化掉了。 「你拿扫帚清理一下,嗯?」他嘱咐了一声。 「哦……」姜锡娇也困困的,慢吞吞点点了头。 清理好时,厨房里已经传出了香喷喷的味道。 姜锡娇挠了挠被蚊子叮了个小包的脸颊,安静地站在李迟殷身边,看他煮面条。 他很高,姜锡娇堪堪到他肩膀的位置。 含着困的声音缓缓传来,姜锡娇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要加一个鸡蛋,比较香。」 李迟殷被吵醒很是不悦,亦是眉眼沉沉,用眼尾扫了她一眼:「让我看看手指。」 姜锡娇老实巴交地把手摊开。 右手无名指的指甲盖上有一个小小的白点点,这是她缺少营养,需要多吃蔬菜的证明。 李迟殷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看来要加一点有营养的青菜。」 同吃过了几顿饭,他已经摸清了姜锡娇挑食,不喜欢吃蔬菜的坏习惯。 果然,姜锡娇听闻「青菜」二字,半阖着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些,又想着李迟殷煮面定是给他自己吃的,便又安下心来呆呆地学习煮面条。 出锅后,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摆在了桌前,还放了好些肉片进去。 姜锡娇刚想吃那碗坨成煳煳的面,李迟殷却把他做的香喷喷的面推到她面前。 而他自己,看着那碗冷掉的面,眸中闪过一丝荒唐,默不作声地吃掉了,口腹想来也都很不好受。 「迟殷哥……」姜锡娇闻着肉香,心里暖唿唿的,「你对我真好。」 李迟殷扫了眼她被烫得红肿的手指,不解地看着她。 「大家都把我的生辰忘记掉了,只有你肯帮我煮长寿面吃。」 姜锡娇笑着露出好看的小兔牙,带着点腼腆。 这简直是姜锡娇过得最可怜的一个生辰了。 李迟殷看着那几片青菜叶,问心有愧,看她的目光也带了点审视。 姜家送来的八字上,姜锡娇的生辰并不是今天。 「那你,许愿望吧。」他手指在桌案上一下又一下地轻点。 「喔,我都忘记了。」姜锡娇点点头。 她闭上眼睛,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那碗氤氲着热气的长寿面。 第9页 希望可以很长久地看着李迟殷,平安,健康。 她专心地念着愿望,睁眼时干净的眸子里盛了月亮,沉静而忧郁。 像金笼子里的瓷娃娃通晓了情感,慢吞吞地感知世间冷暖。 李迟殷单手支着头,懒懒地倚在桌子上,认真地对她说:「生辰欢喜,姜锡娇。」 他舔舐了一下唇角:「可是我忘记给你准备礼物了,有没有想要的?」 姜锡娇在李迟殷身上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了他发间。 他用一根簪子将头髮束起来,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年轻的脸上有点桀骜不驯的气质。 姜锡娇指了指那根簪子:「要这个。」 「这个噢?」 李迟殷闻言,依旧支着头,只微微侧身,示意她自己拿。 取下簪子的时候,墨黑的头髮从她手心散落下来,姜锡娇觉得有些痒。 那根簪子并无复杂的工序,只在尾部刻了一条小鱼的形状,还有一个草书的「李」字。 姜锡娇却很喜欢,感恩地收起来:「谢谢迟殷哥。」 - 在李家的生活是很闲适的。 早晨起床打一会儿八段锦,晚上睡前泡个养生脚,间歇性餵鸡遛狗,余下的时间便是躺在摇椅上睡觉,着实是很仙风道骨。 李迟殷晒太阳的时候,姜锡娇就坐在石桌旁看医书。 「好奇怪哦迟殷哥,我发现原来我会的医术,书上都没有掉了。」 姜锡娇挠了挠头,很是惊奇。 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从小开始学医术的,但是连着看了好几本,一点儿跟她以前学过的知识沾边的内容都没有,书上尽是些陌生的词。 好像这么多年的勤奋苦读都白费了一般,偏以前的知识都还好好地记着。 姜锡娇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失忆了还是怎么回事,实在是沮丧。 李迟殷却已经睡着了,他的病害他需要睡很久很久才能补足精气。 看了好几日晦涩的医书,今日姜锡娇没有忍住,将买的一本话本拿出来看了。 看封面,这书叫做《囚爱:狂野将军别宠我》。 有人靠近的感觉渐渐浓烈起来。 李迟殷缓缓从梦境里脱身,嗓子泛着淡淡的痒,止不住轻咳了两声。 梦里是半年前,干燥又荒芜的深秋。 姜家没有康健的女儿,便只能带着面色苍白的长女出席围猎。 已经记不得名字了,只记得她鼻樑高挺,眼窝深凹,眸子是诡异的金色。 他一身锦衣华袍,坐于高台之上。 记不清名字的权贵向他敬酒,纸醉金迷的气息在空气中化为腐烂,跟血腥气交缠在一起,令人作呕。 高台之下,是西肆国的俘虏。 为了供南国权贵取乐,狩猎日成为了一场盛大的屠戮。 他们在牢笼中,相互厮杀,与人斗,与兽斗,死不瞑目。 皆是鼻樑高挺,眼窝深凹,眸子是诡异的金色。 …… 他睁眼,从带着血气的梦中回神,却是见到了红着脸向他凑近的姜锡娇。 姜锡娇紧闭着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脸上像是因为气愤,红得像个西红柿。 李迟殷干咳的那两声,显然惊到了她,停下了摩挲他手腕的动作。 她睁开了圆圆的杏眼,目光仍是纯净如童神一般。 注视着她的桃花眼却是微微敛起,带着点暮气。 李迟殷揉了揉眉心:「为什么一直抚摸我的手腕,姜锡娇?」 他生得好看,微睁着睥她的桃花眼带着潋滟的光泽,像是能包容她做的所有事情。 姜锡娇浑然不知自己冒犯了,细嫩的手指又在他的手腕上轻蹭两下。 李迟殷语调仍是懒散,却是被肉麻得难以忍受了:「揍你噢?」 她说话轻轻的,语调竟是有些颤抖了:「迟殷哥……我好像真的忘记要怎么诊脉了。」 她探索了很久,仍是一点都诊不出李迟殷到底是什么病。 这简直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没有头绪,脑袋空空,越急便越诊不出,只能感受他脉搏虚弱地跳动着。 李迟殷睡意全无,揉了揉眉心,掩下了梦里的血气,坐起身。 姜锡娇眨了眨眼睛,豆大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端正地坐在摇椅旁,手里拿着把蒲扇也掉了。 「我、我学习的知识,好像都不见了……」 家中姐姐都各有所长,唯独不善医理。 而她是家中么女,家中宠她,却在传授医术时极为严格,自六岁时拜父亲为师,学徒罚一次,她就罚百次,必须要在医术考核中拔得头筹,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如此寒窗苦读整整十年,随着那一剑,竟什么也不剩了…… 李迟殷认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问:「娇娇是因为不能当一个大夫、悬壶济世而难过,对不对?」 姜锡娇点点头,抬手将眼泪抹掉,又会流下来,怎么也擦不完。 「那丢掉的知识没有办法再找回来了,对不对?」 姜锡娇仔细地想了想,扁着嘴,又点点头。 「没有关系,现在能做的就是重新开始,好好学习。」李迟殷拿出帕子,在她脸上一点点把眼泪擦干净,「这样想有没有舒服一点?」 姜锡娇却没有点头,安静又委屈地注视着他,问:「那你可以不可以等等我?」 第10页 「什么?」李迟殷眼角眉梢染着淡淡的笑意,耐心地等着她。 他生得英气,清冷如星的眸子未带笑意便会淡漠显厉,但他总喜欢着一身白,放肆张扬的眉眼含着似有若无的情愫,亲近又疏离。 姜锡娇嗓子带着点哑,小小声地告诉他:「我想治好迟殷哥的病。」 第6章 6.发烧 李迟殷的笑意渐渐散去了,喉结缓缓动了两下,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微微仰头扭了半圈舒展了一下脖子,復又松了松嵴背,道:「没有关系,南国最厉害的大夫有在为我治病。」 言外之意便是,最厉害的大夫也无计可施。 姜锡娇想说她父亲兴许有法子,又想起来李迟殷说过与姜家有仇,只能怜爱地看着他,眼里的泪珠子欲落不落。 见她如此缄默,李迟殷转眸,目光轻轻落在她手上:「看的什么书?」 「就、就是很正常的书。」姜锡娇下意识把手中的《囚爱》掩藏了一下,「是一个很有名的先生写的,迟殷哥要不要跟我一起看?」 李迟殷起身坐在她身边,从水壶里给自己倒了杯枸杞西洋参茶,揉了揉眼睛:「行。」 他端了一碟瓜子磕了起来,那本话本就放在二人中间的位置,姜锡娇慢慢地翻着。 剧情写了男女主进行了一个猜水果的游戏。 ——将女主苏殇爱露娜丝柔冰梦雨蝶的眼睛蒙起来,男主龙霸天给她吃水果,让她猜是什么,吃着吃着,男主便凑上去抱着她啃了。 姜锡娇脸蓦地红了,看见那缱绻的描写,唿吸都急促了起来。 怎么、怎么李迟殷一来,写的就是这样的内容啊,倒显得她不正经。 她侧目飞快地看了李迟殷一眼,却见他神情淡定至极,像是看进去了。 李迟殷瞥了她一眼,对上她的目光:「吃不吃瓜子?」 「我不会磕。」姜锡娇伸手拨弄了一下那盘瓜子,充满好奇。 她看见的瓜子,都是剥过壳的。 她又暗示道:「迟殷哥,可是我好想吃瓜子哦。」 「那怎么办?」李迟殷像是看不懂暗示,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姜锡娇备受鼓舞,笨拙地拿了一个到嘴里,仿佛在用脸嗑瓜子,最终也没咬开。 那模样惹得李迟殷要笑,他抑了抑唇角,只当未瞧见,手指在书页上翻了一下。 看着书上的内容,姜锡娇眼神飘忽着,这种书是可以在店里出售的吗? 那情节,简直是心猿意马!狂蜂浪蝶!天人交战! 她悄悄打量了一眼李迟殷,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能优雅地呷一口茶,淡声指挥:「翻。」 姜锡娇便会机械地翻一页,而后看见更加刺激的内容。 「翻。」 一阵热流直冲天灵盖,姜锡娇麻在当场,感觉鼻鼻子热热的,恐要有鼻血翻涌而出。 她赶紧将书页合上,羞赧地对上李迟殷不解的眼神。 「迟殷哥,我、我觉得这个书不利于身心发展,我们还是以后再看好了。」 李迟殷磕着瓜子,轻笑了一声。 她眼中的眼泪还没干,李迟殷拿着帕子又慢吞吞地擦起来,问:「高兴了没有?」 姜锡娇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还有一点点想哭。」 说完便静静地等着,可李迟殷没什么反应,依旧不解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需要抱抱我、哄哄我的。」姜锡娇体贴地提示他,「迟殷哥不会吗?」 「我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噢。」 李迟殷微微歪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的脸颊。 姜锡娇要开口时,李迟殷便将毛巾在她唇边擦拭,将她的话堵回去。 如此多次,饶是迟钝如姜锡娇,也发现他的恶趣味。 姜锡娇并不恼,只乖顺地点点头,又问:「那迟殷哥要不要跟我一起玩猜水果的游戏?」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默,李迟殷用眼尾淡淡扫了她一眼,并不应声。 对上李迟殷轻佻的眼神,姜锡娇红着脸,看着他殷红的唇瓣,睫羽轻颤。 他像是仔细思考过了,抑着止不住扬起的唇角,应下了:「可以。」 而后姜锡娇便被蒙住了眼睛,李迟殷进厨房去切水果。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碗碟被放置在石桌上的声音在耳畔轻响。 甜蜜的水果由他的手送进嘴里,姜锡娇觉得很高兴。 「菠萝。」 「这个是不是草莓?」 方才话本里的场景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姜锡娇抿了抿唇,等待着他的亲吻。 李迟殷却是筷子一转,夹了块煮过的白萝蔔,放到姜锡娇唇边。 从来不喜欢吃蔬菜的姜锡娇果然皱起了眉头,犹疑道:「是……是哈密瓜吗?」 「真厉害,姜锡娇。」李迟殷忍着笑,又夹了一块胡萝蔔。 「喔,可是这个哈密瓜一点也不甜,我不想吃这个了。」奇怪的口感残留在嘴里,姜锡娇苦着脸,努力地咬了一口胡萝蔔。 这些水果怎么会这么难吃的呀! 姜锡娇掩着唇,努力的咽了下去:「迟殷哥,我猜不出来喏。」 「怎么,这个荸荠也不好吃吗?」 李迟殷又夹了一块冬瓜。 …… 晚饭时分,姜锡娇都吃得十分饱了,可是李迟殷也没有亲亲她。 第11页 她郁郁地解下了蒙着眼睛的布条,怔住了。 李迟殷餵她吃的哪里是哈密瓜、荸荠呀? 那一盘盘可都是白萝蔔、胡萝蔔、冬瓜、土豆…… 后知后觉的反胃感冒了上来,他却依旧在快乐地吃着菠萝。 姜锡娇气唿唿地跺了跺脚:「李迟殷!」 更悲痛的是,今晚吃香喷喷的红烧猪脚,那甜美的味道、肥糯糯的肉,是她最喜欢的。 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姜锡娇已经太饱了,一点儿也吃不下去了。 「娇娇不哭喔,乖咯乖咯。」 岑舒发现姜锡娇的下巴摸着非常舒服,一边哄一边用手指在她下巴轻蹭,笑得合不拢嘴。 姜锡娇无声而委屈地瞪着李迟殷,小小声地跟岑舒告状:「阿娘,我觉得李迟殷今天表现得很不好,他欺负我了。」 岑舒深以为然,斥责李迟殷:「你欺负我们娇娇怎么好的啦?今天猪脚不许你吃了!」 闻言,姜锡娇又小小声地补了一句:「阿娘,只许李迟殷吃五块儿。」 李严山听了,大笑出声:「还是娇娇会疼人嗷。」 李迟殷一本正经地吃起了饭,察觉到那道幽怨的眼神一直瞪着他和碗里的猪蹄。 他转眸看了一眼,见姜锡娇可怜兮兮地咽了咽口水,兇巴巴瞪人的大眼睛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李迟殷轻笑一声,别过眼去。 姜锡娇只见他肩头止不住微微颤抖,分明在偷偷地笑。 「阿娘,我不许李迟殷笑。」她恶声恶气地跟岑舒告小状。 哪知道李迟殷闻言,笑得更恣意了。 清润的笑声混着气音,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好笑过。 - 因着昨日被捉弄,姜锡娇决定不跟李迟殷好了,除非他主动跟她说话。 可是李迟殷居然一整日都没有主动开口。 玉兰树下,姜锡娇坐在石桌旁边看医书,旁边是李迟殷的躺椅,可是他也不来躺了。 抬眼,穿山游廊下,李迟殷不知何时起床的,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着一身白色大氅,并未关注她,带着倦意的眸子清冷如星。 一举一动皆是慈悲从容,叫人想到普度众生的观音,钟磬声声,香火缭绕。 信徒将他设龛供奉,只求他臣首低眼,染一点人间烟火气。 李迟殷懒懒地靠着柱子,干净如玉的手指自然垂落下来,漫不经心地拨弄扶栏,金色的光线将树影映在他稠丽的脸上,影影绰绰。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轻挑起唇角,桃花眼含了丝兴致。 姜锡娇语调生硬地问:「李迟殷,姜家有没有回帖子给你?」 「没有噢。」李迟殷应了声。 她便垂眸:「喔。」 好想回家呀。 姜锡娇感伤了一下,低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看着医书。 今日一天,李迟殷都是蔫蔫的样子,时不时掩唇发出一声轻咳。 到了晚上,姜锡娇犯了难。 她还没有学会自己挑水,不沐浴就睡觉也很难受,于是站在盥洗室门口发了一会儿呆。 却正好碰见李迟殷从里头出来,掩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进去洗澡。」他说。 「谢谢你,李迟殷。」姜锡娇别扭地低头看着绣花鞋。 「在我们和好之前,我会努力学习打水,不会麻烦你的。」 「昂?」李迟殷扯出一个笑,双手环胸倚在门框上。 她眼睛亮晶晶的:「不过还是需要你教我一下的。」 李迟殷嗓音变得有些哑,拖长了语调:「你还在跟我生气吗,姜锡娇?」 姜锡娇毅然决然地点点头。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荒唐:「打算不跟我好了?」 姜锡娇痛心疾首地点点头。 「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困。」 李迟殷揉了揉额角,又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姜锡娇抬眸看他,这才发现李迟殷冷白的脸上有不正常的酡红,整个人实际上是软绵绵地倚靠在门框上的,就连眼尾都泛着昳丽的红。 姜锡娇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手心像被灼烧了一下。 「好烫。」她呆滞地眨了眨眼睛,手的温度被他同化了以后,本能地翻了个面,用手背贴着他的脸颊。 李迟殷偏头躲开,意识都有些涣散:「我是发烧了,捂不凉的。」 他只当姜锡娇忘记了医理,连发烧都不知道是什么,解释着。 姜锡娇倒不至于这样落伍,曾经也遇见过许多发烧的人,可从来没有这么烫的。 回想起他今天一天没精打采的样子,怕是一早就忍着没有说,现在都到了失去意识的程度了。 「迟殷哥,你可以靠在我的身上,我扶你去房间里。」 姜锡娇怜惜地抱着他,却觉得手心湿漉漉的…… 他实在太虚弱了,本能地抵抗了一下她那如火热情,就软绵绵地将头抵在姜锡娇的肩膀上了。 姜锡娇也是无比真挚地环抱着他劲瘦的腰身,像抱着一只听话的大宝宝。 吃力地将他放在床上,姜锡娇微微喘着气。 「迟殷哥,我去请一下大夫。」 李迟殷攥着她的手腕,轻声说着:「我名声不好,请不到大夫……季御医晚些时候会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一下又一下地往姜锡娇心上戳,害她心都快要化掉了。 第12页 她急急地替李迟殷把脉,问他:「为什么名声不好?」 「因为……」 李迟殷觉得有些冷,身上却和火炉一样烫。 「我与太上皇关系很烂。」 姜锡娇才将手抽出来,低头一看,心惊的颜色极其刺目。 ——掌心湿漉漉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满手赤红赤红的鲜血…… 第7章 7.学医 李迟殷生病的时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病态美,英气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得朦胧而稠丽,渐渐放出勾魂摄魄的色彩。 姜锡娇看着满手的血,声音都带着颤,下意识地问:「迟、迟殷哥,我要怎么办?」 方才她抱着李迟殷,手在他后腰的地方,应当是那里有了伤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 瞬间的惊吓过去以后,姜锡娇白着脸,勉强地镇静下来,伸手去解李迟殷的腰带:「不要害怕,迟殷哥……让我看一看伤口,我会处理好它的……」 她堪堪解开了大带,李迟殷却像是恢復了点意识,伸手扯住了革带。 姜锡娇用多了几分力气,他便更用力地按住,手上的血管更分明了一些。 他仰面躺着,脸色越发苍白了下去,低哑的嗓音像是蕴着点怒:「出去。」 「可是你流血了……」 姜锡娇急促地探手在他滚烫的腹部触碰了一下,想将衣裳扯开。 李迟殷一手护着腰带,一手虚控着摺扇,扇柄重重地在姜锡娇那只手上打了一下。 「我说了,没有事……」 他拧眉,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我生气之前出去……你看呢?」 扇骨是上好的黑木,准准地打在她手背上,姜锡娇疼得一颤,本能地将手缩了回来。 白皙的皮肉上瞬间泛起深红色的痕迹,连带着筋脉下连着的骨头也寸寸发疼。 姜锡娇眼睛里噙着生理泪水,眼前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煳了起来,只慌乱无措地摸着失去知觉的手。 - 夏日的晚上黑得慢,天色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药铺掌柜却见着一个小娘子打着灯笼,因着奔波,脸上红扑扑的。 李迟殷苦苦隐忍了那么久,想来也是不想阿爹阿娘知道,于是她便只能想法子自己出来买药。 京城的药房却是早早关了门,姜锡娇一路从城南寻到了城东,才找着一家点着灯的。 店里还围着一群人,见有人来,皆是神色匆匆地打量了一眼,又回身去照料床上的病患了。 姜锡娇通过细碎的缝隙,在一片奢华的衣袖中窥见了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 药店掌柜也犯了难,此时郎中早已回家去,手头的病患又脱不开身,又见姜锡娇满脸是泪,内心跟着焦灼起来。 好在姜锡娇还记得发烧要如何医治,当即与无措的伙计说:「我记得方子,劳烦你帮我抓药。」 伙计连忙应下:「是、是。」 「柴胡、羚羊角、麻黄……」姜锡娇念着治疗发烧的药材,又拿了绷带、伤药,「你随意帮我抓一下就好了,剂量我到时自己控。」 在伙计抓药的空挡,她的目光又本能地落在了生病的妇人身上。 老嬷嬷一脸愁容,此时恼火地抓着掌柜:「自从前些日子夫人吃了你治疗丘疹的汤药,从此便腹泻不止,眼见着人都瘦削了!你这庸医……」 掌柜的好说歹说,二人就是说不通,争执了起来。 姜锡娇皱着眉头,蓦地开口:「夫人有没有试过大柴胡汤?」 她说得并不大声,却像是横空拉开了争执的二人,齐刷刷将喷火的目光挪到了她身上。 却是药铺掌柜先忍不住在紧张的局势中嗤笑一声:「您可别添乱了,大柴胡汤中大黄这味药可通便,夫人如今腹泻不止,如何能用?」 中医是门精深的学问,不常年积累无法通其法门。 是以如今出现了许多浮躁之辈,没学清楚就出来「治病救人」,平白抹黑了这门高深的学问。 既然是讲资歷,姜锡娇看着又实在年幼,是以无人在意她的说辞。 病人还在昏黄的烛光下虚弱地呻.吟,众人又继续争辩起来了。 她还想说话,伙计却已称好了药:「一共四百二十文。」 姜锡娇只得收回目光,脑子混乱得很。 又想着如今她连入门医书上的病症都看不懂了,从前学的与现在看见的完全是两个医学体系,实在没法帮人治病。 可是她觉得那妇人病得并不重,一看见她的症状脑子里就本能地冒出药方来了。 终究是不能耽搁,她留下一句:「我住城南李家,若是夫人不见好,可以找我。」 而后便抱着药,提着灯笼匆匆赶回去了。 …… 李迟殷觉得身上有时冷,有时又像放在火中炽烤一般,喉咙亦是烧得要裂开,随着剧烈的咳嗽,竟有血腥味漫出来。 殷红的血从唇角溢出,五脏六腑像是在慢慢腐烂,摧心肝地疼。 幸而季松子及时赶到了。 他的师父是南国医术最高明的神医,原本是专为太上皇诊病的御医,如今已经隐居不现世,季松子便是师父唯一的关门弟子。 现下也刚从皇宫出来,便见李迟殷颇有驾鹤西去之势,季松子一刻也不能耽搁,将暂时控制毒性的药丸餵他服下。 第13页 李迟殷像在水里浸过一般,服了好些汤汤水水,缓缓睁开了眸子。 「是伤口没处理好,感染了。」季松子面色凝重,将刀具在火上烧过。 李迟殷咬着绷带,缠在有伤的手臂上。 衣裳褪下后,露出线条精緻的嵴背,上面交错着狰狞的疤痕,更有一道刀伤直划到后腰,隐没进去。 肩胛骨微动,牵动背肌,他耸了耸肩膀,崩开的伤口呈现出猩红的颜色。 不知怎的,他开口第一句竟是:「吓不吓人?」 季松子瞧了眼他那狰狞的伤口,用刀将药粉刮开,纳罕道:「自然是吓人,我若是年轻个几岁,拿刀的手都要不稳。」 李迟殷却没有那样紧张,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倒轻抚着摺扇,舒了口气。 「还有多久?」他状态很是松弛,语气也如寻常。 季松子眉心跳了跳,手上一顿:「最长……三个月,迟殷兄务必保重身体。」 「嗯。」李迟殷李迟殷思忖着,带了点笑意。 「扳倒姜尚书还来得及。」 许久,他又来了兴致,抬眼问他:「你们师门,还收不收人的?」 …… 姜锡娇回家时,在门口与一个提着药箱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那青衣少年,五官淡淡的,组合起来却瞧着舒心,像个半仙。 姜锡娇微微怔愣了一下:「你是季御医吗?」 迟殷哥说过一会儿季御医会来给他治病的,让她放心不少。 季松子点点头,也在打量着她,细细的药香在空气中瀰漫着,搭起一座桥樑。 「娇娇小友,有没有意向来尘山学医?」 第8章 8.治病 第二日李迟殷并没有起床,岑舒也很习惯他这般了,忧愁地将饭送进去,心中的担忧却没有说出来。 一家子便由李严山将他扶起来,岑舒将粥餵进去,又强餵了药进去。 姜锡娇便站在一旁看着,李迟殷的床褥已经换了一套,一点也看不出昨夜他背后淌了血。 岑舒摸到他尚有余烫的额头,狠狠地啐道:「小赤佬,长了嘴巴也不知道说一下的?这么让人担心怎么好的啦?」 李严山也应和:「平日里也不注重身体,现在病病唧唧的,舒服了嗷?」 李迟殷说不出话,只是笑,年轻的脸上尽是病态。 姜锡娇因着担忧,今日话也少了,只在临走时路过床边,轻声问他:「苦不苦?」 说的是方才那个药,苦味都溢出来,往她鼻子里钻了。 李迟殷注视着她,就想起昨夜她好心帮他看伤口,他却怕狰狞的伤口吓到她,用扇柄打了她的手。 他并不怕苦的,不知怎么就点了点头。 姜锡娇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小颗冰糖,放进他嘴里:「奖励迟殷哥吃冰糖,要快点好起来。」 平日里总是李迟殷在摇椅上睡觉,姜锡娇坐在身边看医书,原以为她今日也会陪着的,但是姜锡娇送完糖就跟着出去了。 她现在改为躺在岑舒怀里舒服地看医书了。 李迟殷屋里有一把古琴,看着很有些年岁,黑色的琴身雕刻着鱼的形状。 她试了下音色,松沉旷远,让人想起书上提到的远古孤独的鲸鸣,海啸山崩,鲸落物生。 姜锡娇从前也有一把古琴,价格不菲,却还是被这把琴震撼到了。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李迟殷的模样,长眉长目带着点点清冷。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箜篌引》悲伤的曲调萦绕着房梁,带着点哀戚。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 李迟殷是到晚饭时分才能下地行动了的,为了不叫李严山与岑舒平白担心,强撑着共进晚饭。 不过这时候岑舒已经完全取代了他在姜锡娇心中的地位,成了最要好的人了。 「手伸出来让阿娘看看有没有好哦。」岑舒照例要检查姜锡娇的指甲盖上有没有小点点。 姜锡娇的左手手背上却是有一道发紫的痕迹,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她并没有看李迟殷,只是红着耳朵,沖岑舒浅笑:「阿娘,我还没有好,要吃青菜的。」 岑舒也高兴地夹了一把青菜到她碗里。 姜锡娇看着那绿油油的菜叶子,实在是强颜欢笑。 其实她的小白点已经好了,可是姜锡娇苦哈哈地必须得与菜叶子作斗争了。 与平日不同的是,今日在姜锡娇痛苦地吃蔬菜时,李迟殷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肘。 姜锡娇不解地往他的方向看,却发现李迟殷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将碗靠近了她的位置,不动声色地示意她可以把青菜偷偷分给他一些。 这实在是一项隐秘的冒险,姜锡娇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些青菜,刚想夹过去,手又顿住了。 差点都要忘记了,迟殷哥是有洁癖的,手背还隐隐作痛,她连忙将手收回来了。 姜锡娇抬眸看他,他面上依旧是漠然的模样,于是慢吞吞收回了目光,将蔬菜吃干净了。 李迟殷眉心微动。 见姜锡娇小心翼翼的眼神,他想,应当是怕他了。 可姜锡娇并没有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到了沐浴时分,李迟殷照例替她打水。 却见堪堪到他肩膀的姜锡娇提着空水桶出来,她小小的一只,力气也很小,早已辛苦得汗津津。 第14页 她提不动一桶水的,便每次只提一点,来回跑了好几趟。 李迟殷伸手去接桶,姜锡娇简直是生怕触碰到他的手指了,翘着兰花指将手挪开,那个桶不小心就掉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二人对视一眼,还有些尴尬的。 他轻轻润了润唇角:「需要我帮助你打水吗,姜锡娇?」 「不用了,谢谢迟殷哥。」姜锡娇.喘着气,垂眸并未看他,「我已经打好水了。」 她挽着袖子,细嫩的手背上一道紫青色的痕迹像是平白开了个窟窿,分外鲜明。 李迟殷手指微动,还想说些什么,姜锡娇却是往后退了几步,为自己擦了擦汗,生怕李迟殷还要嫌弃她脏脏的。 因着她的退避,李迟殷眸色渐深。 姜锡娇挠了挠头:「那我先去洗澡了哦,迟殷哥。」 「我等你。」李迟殷颔首,「洗完后分一点时间听我道歉,好不好?」 姜锡娇微愣,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好容易等着姜锡娇出来了,却是先有别人将她堵了去。 李家显少有人拜访的,此时却是一辆翠帷马车,马车上下来个衣饰讲究的管事嬷嬷,拿出苏家的令牌。 她见了姜锡娇,登时便抹起泪来:「小娘子可还记得昨夜在药铺中相见,与夫人有一面之缘?」 姜锡娇正擦着头髮,认出了她便是昨夜药铺里与掌柜争执的那个嬷嬷,看情况,昨夜那妇人的病仍未治癒,她才找上门来了。 岑舒与李严山听了动静,也出来瞧,询问情况。 那嬷嬷便讲苏家夫人的情况说了一通:「我家夫人原本只是丘疹,吃了药后倒是好了,却是腹泻了整整四日……眼见着这样消瘦下去,府医治不得,寻了京城各个大夫要么不敢治,要么治不好,竟是成了绝症……便想起昨夜与小娘子一面之缘,说能治好夫人。」 许多动物便是死前出现腹泻的症状,倒不是说腹泻脱水而死,只是内里的病症找不到、治不好,就归西了。 恐怕这位苏夫人也是这般的。 李迟殷双手环胸静默地立在那里听,蓦地开口问她:「昨夜去药铺了?」 姜锡娇点点头:「我去买了一些药,但是回来的时候季御医说你已经好了,我就没有吵你了。」 原本她是会主动跟李迟殷说的,但李迟殷今日病了,她就只和岑舒分享过。 「绝症」二字的分量异常重,岑舒将姜锡娇挡在了身后,与嬷嬷说:「儿媳前些日子才恢復神智,此前并未学过医术,恐怕难以担此大任。」 嬷嬷这才知道面前这人竟是姜锡娇,顿时连眼泪都憋回去了。 原本踏足身废名裂的李迟殷家已经足够晦气了,如今还被一个傻子矇骗,特地前来求她去治病,嬷嬷一时气愤,又觉得丢脸。 姜锡娇安静地看着她们交涉,眸子里映着满天星碎。 半干的头髮落着,抵了几分稚气,显出五官的精緻来。 她想扯一扯李迟殷的袖子,还是忍住了,轻声道:「迟殷哥,你教教我。」 从前都是如考试一般,阿爹对她的医术比她自己还清楚,总是阿爹安排,她才可以去治,一点点进步的。 可是如今阿爹不在,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李迟殷没有什么情绪,淡声道:「这件事情很容易变得很糟糕的,姜锡娇。」 「接下绝症却治不好,病患的死却会算在大夫头上,苏家如何怨怼尚且不论,第一次治病就死了人,前途就断了。哪怕会治,如今他们心中已对你存了偏见,在出疗效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错。」 可是她成为大夫,只是想治病救人而已,还未考虑过后果。 姜锡娇见着变了脸的嬷嬷,担忧的岑舒与李严山,犹豫不决:「哦……迟殷哥也觉得,不去比较好。」 「可是旁人觉得如何不重要,只要你选的路以后想来绝对不会后悔,就去做……」李迟殷自嘲地扬了扬唇角,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黯然地补了句,「我是这样认为的。」 「诶?」姜锡娇惊喜地看着他。 喉咙里的痒意漫了上来,李迟殷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粘连着血气的疼痛一点点渗入骨髓。 无瑕的帕子上沾了血,他苍白的唇也被殷红的血浸润,被刺痛过的桃花眼不自觉地敛起,看着她,专注而认真。 可是夜色浓重,姜锡娇什么也看不到,想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怕他不高兴,终究是怯生生地缩回了手。 姜锡娇点点头,好像眼前大雾散去,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前路的方向。 「迟殷哥,你也这样想,真好。」她有些高兴,眼睛也含了如释重负的笑意,「我想去的。」 「好啊。」李迟殷冷凝的眉目化开了,闷笑一声,「那就去。」 他依旧如上次一般,手掌轻托着她的嵴背,支撑着她往前走。 「我信你,姜锡娇。」 那嬷嬷还很是嫌弃的,想到夫人的病,又看看晦气的李家,一时间又急又气。 却是姜锡娇温热的小手拉住她的,仿佛很有力似的:「事不宜迟,我们去救治夫人吧。」 第9章 9.报官 苏家是京城首富,近几辈又出了个侍郎,在京城权贵中的地位无可动摇。 病榻上的妇人与昨夜并无不同,脸色却是更差了几分,吃东西倒是吃得下,但因着没来由的泻症,一天天羸弱下去,瞧着那干瘪的模样,恐怕再拖几日,也要饿死了。 第15页 苏老爷与她伉俪情深,急得摔杯子,怒斥那些大夫都是些「狗才」。 「李迟殷的媳妇?姜家的?你擅自去那晦气的地方求人,求了个傻子回来?!」 暴怒的声音响起,杯子碎掉的声音又想起来。 姜锡娇垂着脑袋,窘迫地玩自己肉乎乎的手指,有一点点生气。 一屋子的人都屏息凝神,竟瞧着嬷嬷荒唐地领着姜锡娇进来了。 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得,一时间愁眉苦脸的大夫们脸上多了些鄙夷的神色。 姜锡娇感受到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针刺般的视线,只一步一步跟着嬷嬷到了床榻前。 「请您诊脉吧。」嬷嬷倒还配合,将布帛搭在苏妇人腕上。 姜锡娇深唿吸了一次,将手搭在她的脉上。 这是她恢復之后第二次把脉,上一次,一片空白,连李迟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都诊不出…… 她将手覆上去,安静地感受着脉象。 这绝对不是绝症。 她蓦地睁开了眸子,看着一屋子大夫,有些迷茫。 嬷嬷见她出神,忙问:「小娘子有何见地?」 姜锡娇从屏风里走出来,到大堂,注视着满屋子的大夫:「夫人身体很康健,只需要一副大柴胡汤就可以根治的。」 人群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嬷嬷脸色也微微变了。 一个老大夫拿手指直指姜锡娇:「无知小儿莫要胡闹!恐怕是只知这一味药,便来坑蒙拐骗。」 「无人不知大柴胡汤治腹胀,坑蒙拐骗事小,谋财害命事大!」另一人也应和。 原本苏家就是贴了告示,若能治好,赏金万两,是以她便被当成骗钱的了。 可是姜锡娇诊出来就是这样治,她很相信自己。 这些大夫真是笨笨的,怎么这样基础的病症都大动干戈……不过她也很诡异地连医书上的病症都不会,像是与他们倒了过来。 姜锡娇转眸看向那位老者:「那阿公你开了什么样的方子?」 老者沐浴着同僚赞许的目光,牵了牵长长的鬍子,道:「我以五指柑、穿心莲入药,配以翠云草……」 听完药方,姜锡娇摇了摇头:「这些药可治食物中毒不错,可是苏夫人并无左下腹疼痛的症状,所以这张方子治不好,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你……我……」当众被这样说,老者噎了一噎。 他还想说些什么反驳,姜锡娇却已温吞地接上了:「苏夫人腹泻了四日,身体原本应该发虚。可如今脉象亢盛,关脉亦是滑的,诸位诊不出,又怕出错,就开了许多温和的治疗腹泻的方子,对不对?」 她原本是很紧张的,学着李迟殷一点点问人的样子,仿佛他真在身边陪着一般,语调也拖得舒缓了起来。 那老者便如小孩一般赤着脸,说不出话了。 「我需要两日治好夫人,可若再拖下去,夫人会饿死的。」姜锡娇的声音依旧很轻,屋子里却已一片寂静。 「若没有异议,那苏夫人便是我一人的病人了。」 人群中果然无人应声,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抢这桩事。 苏老爷面色沉沉,又摔了一个杯子:「一群废物!都给我滚出去!」 而后他转身,暴怒的目光又落在了姜锡娇的身上。 姜锡娇很嫌弃他这样对待大夫的态度,是以也用圆圆的杏眼回瞪他,一点儿也不肯弱下气势来,将他气得青筋暴起了。 - 一副大柴胡汤喝下去,苏夫人的情况更不好了。 大黄原本就导致腹泻,如今汤药灌下去,自是更加严重,屋子里的僕妇更加忙碌起来,如游鱼一般在空气中飞舞来飞舞去。 姜锡娇只守着药炉子,亲自看着煎药。 昨夜是在苏家客房睡下的,待她去送第二碗汤药时,却见里头坐着个男子。 浓馥的药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她轻嗅,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清楚地分为好几缕,一道道在她脑海中呈现出来。 一钱五十年老参,用甜水煮了一只甲鱼。 其中更掺了黄芪、麦冬、五味子等,药气融着甜腻的腥气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苏城端着那碗价值贵重的救命药,坐在床头将那黑色液体往卧在床上的人口中灌去。 姜锡娇急忙小跑了过去,拦下了他:「不可以喝这个……」 干净明媚的脸撞入眼帘,含水的眸子沾着点睏倦的泪花,极亮极亮。 苏城看着她,觉得有些熟悉。 姜锡娇见了他也是奇怪,那日在街上装作摔碎玉讹她的男子竟是苏家的。 他如今已经不穿当时那花花绿绿的浮夸衣裳了,瞧着也憔悴了许多,眼底带着萎靡的乌青。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示意嬷嬷将那碗补汤收下去,苏城却是不肯。 他也认出来了,此时咬牙切齿地冲着嬷嬷吼道:「这便是你说的为娘寻的大夫?说什么爹也许可了……」 他转眸看向了姜锡娇,看着她手上戴着的铃铛手鍊,啐道:「一个傻子?」 嬷嬷有苦说不出,又是老泪纵横地赔不是,含着怨气的目光又看向了姜锡娇。 姜锡娇看着快要空了的药碗,忙为苏夫人诊脉。 因着那碗十足的补汤灌下去,苏夫人看着精神了些,清明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二人,道:「城儿,不得胡闹。」 第16页 然而姜锡娇却知道,这是补汤强吊起来的精神,药效过去后身子会更大地亏空,直到将病人的气血亏完为止。 「你为何不听医嘱擅自给夫人吃药?」姜锡娇转身,气愤至极。 「虚不受补,你的补汤会要了夫人的命……这里并不是你表演孝顺的地方,苏夫人是我的病人,只许吃我配的方子,这是素来的规矩,不是吗?」 她平日都是好说话的模样,却见不得旁人对她的病人乱来,气恼得发了脾气。 苏城脸色亦是一变,仿佛下一刻就会动手打人:「神医留下的补药方子怎会有错?爹也真是煳涂了,怎会信一个傻子的话……」 姜锡娇攥紧了帕子,忍了忍,并不理会他,将大柴胡汤灌了进去。 苏夫人也知她的病无人肯医了,便也劝了苏城几句。 本来便是苏家求着大夫来治的,哪来的规矩让大夫听苏家的话? 只不过李迟殷说得对,在出疗效之前,所有人都觉得她如此这般就是大错特错,姜锡娇便强忍了委屈,要等病治好的那一刻再算帐。 然而夜幕降临,阴沉沉的天压下来,连带着情势都变得危急了起来。 原本下午苏夫人喝了大少爷苏城端过来的补汤,还说了好些话,眼见着要好起来了,众人都舒了口气。 没想到一碗大柴胡汤灌下去,腹泻的症状又严重了起来,渐渐的,连脸色都衰败了下去。 「苏夫人是中了暑气,再加上那碗送命汤,才会如此。」姜锡娇姜锡娇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刮痧板。 她与嬷嬷说:「去取广藿香叶、肉桂、陈皮入药,煮汤给夫人服下。」 要解决中暑,还有一种方式是扭痧。 她倒了些热水到杯子里,扯开苏夫人的衣裳,露出她的肩膀。 食指与中指蘸了水,并力捏住岑舒的肩上的筋肉,只一下,皮肤上就现了红,可见中暑之严重。 常年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疼痛?火辣辣的触感让她瞪圆了眼睛,惊恐一丝丝渗入魂髓,发出点破碎的声音,早已满脸是泪。 「姜大夫!使不得,您这是做什么啊?」嬷嬷出去后,剩些小丫鬟六神无主地看着姜锡娇将尊贵的苏夫人掐得青青紫紫。 姜锡娇却已经拿出了针,面色严肃:「劳烦拿碗来,我要取血。」 丫鬟应了声,却实在是不相信姜锡娇如此荒唐的治法,悄悄地去禀了苏老爷与苏城。 浓稠的黑夜像是骤然暗了几分,诡异的妖风将烛光吹得颤三颤,映出屋子里如妖怪食人般的剪影。 众人匆匆赶来时,看见的便是如此场景—— 病榻上的苏夫人被扯了起来,不知怎么已经昏死了过去。 她领口的衣裳被扯得凌乱,紫黑色的淤青呈长条状从脖子上一路蔓延到肩膀,整整八条齐齐地排布在那里。 苏夫人唇色苍白,因着这许多日的折磨,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此时气息微弱地躺着,满脸的泪。 「罪魁祸首」姜锡娇,手中正拿着一根尖利的绣花针,戳开了苏夫人指甲盖下方的肉,血珠子渗出来。 而碗中已经装了好些放出来的血。 「你这毒妇!」苏城暴怒地将她扯开,转而看向虚弱的苏夫人,「娘……娘!」 姜锡娇手臂被扯得生疼,有些头痛地看着二人的反应。 「夫人中了暑气,我是用扭痧、放血的法子治疗,大概明日便会好了……」 「来人,拖下去!」苏老爷却是不听,眼中迸发出杀人的光。 还未等她说完,便被大力嬷嬷捂着嘴,拖了下去。 姜锡娇挣扎了起来,眼周有些热热的,却是怎样也无法。 耳边只传来苏老爷歇斯底里的两个字:「报官!」 第10章 10.升堂 清晨,天还蒙蒙亮,日头也才升到一半。 苏家已经声势浩大地拖着「罪妇」姜锡娇到了官府。 官府外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来同审这桩蓄意谋财害命的恶劣案件。 南国等级森严的风气本就严重,高管家的哪怕是摊上了人命官司,只要有人在其中转圜周旋,也能压下来,然而如姜锡娇这般社会地位极低的人便如蝼蚁一般。 与其说是来看如何审判的,不如说是来看犯人是如何被行刑的。 苏家请了有名的讼师,在公堂之上指着姜锡娇控诉着:「我要五问姜大夫——」 「一问姜大夫,你的疯病才好,师从何人?岂敢为苏夫人治疗绝症?」 人群中传来细碎的交谈声,知道姜锡娇傻子的身份后,皆是指指点点。 「二问姜大夫,苏夫人原本脉象亢盛,而你用大柴胡汤致其症状更重,到如今昏睡不醒,你认也不认?」 「三问姜大夫,你利用旁人对医者的信任,虐待苏夫人致其乌青、流血,你认也不认?」 三言两语之下,姜锡娇便成了一个毫无医德、谋财害命的形象,偏偏他说得一句也不错,众人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四问姜大夫,你前几日曾与苏家公子在街上产生纠纷,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姜锡娇抬眸看着他,不知道他缘何说起这个。 讼师面目颇有些严厉,站在面色阴沉的苏家父子二人面前,一时间如虎添翼,气势如虹:「五问姜大夫,是夫家李氏与你串通,谋害苏夫人,是也不是!」 第17页 「啊?」姜锡娇跪在公堂之上,急忙摇头,「不是这样的!」 原来苏家告得并不是她一人,而是连带着李迟殷一起告的。 毕竟姜家与苏家关系很好,姜锡娇痴傻之前原本还是与苏城有娃娃亲的关系。 若她是蓄意行兇,唯一的可能便是受了与两家人关系极差的李迟殷撺掇。 「李家果然都是晦气东西!真当所有人都是好惹的……」 「上次我在街上瞧见了当时的场景,原本就是这毒妇撞了苏公子的玉佩,这夫妇二人不愧是一丘之貉,死皮赖脸地躲掉了……」 舆论的风向完全一边倒了过来,话语权也受着上位者控制,成了杀人的工具。 姜锡娇并未请讼师,也从未置身于如此境地中,只能深唿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讼师与知府交涉着,她便安静地听着,想着要说些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人群中有一晌安静,姜锡娇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爬过去的蚂蚁。 却是有淡淡的冷香钻入鼻尖,越来越浓烈,将她包裹住,蓦地竟有些安定了。 原本还不觉得委屈的,可是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泪珠子就忍不住从眼睛里落出来了。 姜锡娇仰头,静静地看着一袭白衣的少年郎。 声音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微微带着颤,可是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她摸了摸脸颊,才知道自己是哭了,委屈的情绪也才慢吞吞地掐着心脏。 她听见自己说:「迟殷哥,我没有杀人。」 李迟殷把帕子递给她,安慰似的笑着:「我知道。」 姜锡娇擦了擦脸,还是不太高兴:「我、我有一点点害怕……」 「没有关系,姜锡娇。」 李迟殷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仿佛此处不是公堂,而是吃早点的餐桌。 「我陪着你就好了。」 说着,他便淡然地跪在了姜锡娇的身边,面上没什么情绪,旁人却是又冲着这二人嘲笑两声。 李迟殷也是今日要审判的罪犯之一。 他眼底压着点凉薄,目光安静地盯着正滔滔不绝的讼师。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讼师心惊了一瞬,感觉那能颠倒是非的舌头都有一瞬冻结。 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喧譁的大堂就安静了下来。 「罪犯李迟殷、姜锡娇,可有话要说?」 「有的。」李迟殷松了松挺得笔直的嵴背。 他说话并不如讼师那般激昂强烈,却丝丝入耳。 「一问苏老爷,既然不信,为何允了娇娇替夫人治病。」 「二问苏老爷,既是绝症,在未经大夫验证的情况下,为何认定是娇娇蓄意谋害?」 「三问苏老爷,听闻苏公子也求了一张药方,为何隐瞒不报?」 苏城听见牵扯了自己,瞪大眼站了起来:「你血口喷人!」 「噢?」李迟殷抬了抬眉,笑意吟吟地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四问苏公子,你在街上想强抢民女被娇娇与我揭穿,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五问苏公子……」 苏城屏息凝神地听他要说出些什么,李迟殷却是顿了顿,淡淡收回了含讥带嘲的目光。 他是学着讼师说话的,这样一引导,哪怕没有说出第五问,人群中也爆发出了一声拱火的话:「苏公子为出心头恶气,设计利用绝症老母亲要除掉二人!」 这便是集齐了狗血的家长里短元素,最是叫人感兴趣,围观者像是陷入了狂欢,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嗨呀……苏家的货色你们还不知道吗?杀人犯罢了。」 「苏夫人真是死不瞑目啊,临了还要被亲生儿子利用一把……嘿,他急了他急了……」 苏城气红了眼,暴怒地斥道:「闭嘴!全都给我把嘴巴闭上!」 场面混乱了起来,听着耳边对他有利的话,李迟殷却并没有高兴的情绪,渐渐收回了有些冷掉的笑意,像是觉得无趣。 姜锡娇已经好累了,跪坐在那里歪歪扭扭的,已经困得低垂着头,一点一点的了。 熟悉的气味让她安心了许多,原是想阖一会儿眼睛纠正开,结果上下眼皮像是黏住了一般,渐渐的神思也与这里彻底隔绝了,忘记掉回公堂来了。 隐约只听见李迟殷问她:「膝盖疼不疼?」 她好像「嗯」了一声,也有可能是在梦里应的,因为好像并没有发出声音。 「这样有没有舒服一点?」他又问。 确实是舒服了,可以靠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睡觉,跪着也没有那么辛苦了。可姜锡娇一动也不想动了,轻轻张了张嘴又合上,算是做出了一些反应。 李迟殷由她轻轻靠着,用帕子一点点将她的泪痕擦干,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脸颊。 冰凉的手指在她泛着乌青的眼底下轻轻触了一瞬,便见她睫羽微颤,是以动作更轻了几分。 苏老爷脸色很不好看,险些当堂与讼师发了火气,给了知府一个眼神。 原本便是没有证据的案子,如今众人的注意力又全在李迟殷说的话上,一时间众人都当自己是天下第一奇探般议论了起来,哪怕强行判了二人,也恐怕难以服众。 「肃静!肃静!」知府一拍惊堂木,热烈的气氛暂时回归了平静。 「此案疑点重重,尚未寻得关键性证据,不足以判定李、姜二人犯罪,暂行关押……」 第18页 苏城眯起眼睛,嗤笑一声。 说是关押,到时候他要做些磋磨人的手脚,而可不是轻而易举? 李迟殷举手示意,打断了他的话:「若我有证据呢?」 气氛又有一瞬间凝固了,众人纷纷看向他。 连原告都拿不出证据来告他,他又如何拿出脱罪的证据? 除非苏夫人能身体康健。 第11章 11.胜诉 这时候公堂之外,果真辘辘开了一辆马车过来。 众人原以为真的是苏夫人从床榻下来了,定睛一看又不是,扫兴地唏嘘了两声,却见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着太医院官府的男子,又提了兴致将视线粘了过去。 季松子下了马车后,后头的马车紧接着下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虽是看着憔悴,但她步伐已经很稳健了。 「启禀大人,季御医与苏夫人求见,愿为李迟殷、姜锡娇二人作证!」 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形,捕快新奇地挠了挠头。 苏家父子二人的脸色变得神奇了起来,多少有些难堪,但见着苏夫人康健后,倒是放心下来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知府便也挥手:「请进来。」 季松子是得了李迟殷的信,匆匆赶往苏府去查看苏夫人状况的。 这样的病例在南国前所未有,他也不知道治疗之方,今日一诊,却发现苏夫人除去身体因为大补而有些亏空,竟是十分康健。 「在下季氏松子作证,姜大夫所开之方并无差错,苏夫人的绝症如今已经大好。」 苏城着实不信,驳斥道:「她动刑般伤了我娘肩颈,还拿针扎手,这怎么说?」 苏夫人脖子上的痧疤过了一夜已变成了黑紫色,看着狰狞可怖。 堂下众人竟是笑了起来,大户人不愿受皮肉之苦,竟连中暑要扭痧都不知道。 季松子也看出了姜锡娇深厚的扭痧技术,赞嘆着:「夫人只是中了暑气,扭痧消暑,手指穴位放血可缓体虚……」 说着,他补了句:「正是苏公子那碗龟鹤大补汤让夫人虚不受补,亏空了气血,姜大夫才要放血的。」 同样的话,姜锡娇昨夜也解释过无数次了,然而因着心中的偏见,说出的效果与季松子说出来的截然不同。 苏夫人也记得一片混沌之中,混着哭声,怒声,却蓦地见到了姜锡娇,一瞬间恍如梦境。 她眼睛里泛着泪花,明明自己都那样悽惨了,却还悲天悯人,见不得她生病,轻轻说:「我会治好你的。」 原本苏夫人也以为姜锡娇要谋了她,然而身体的感受最清楚,痛苦之后整个人反而清爽了,从混沌之中出来,看清了姑娘明亮真挚的眼睛,里头像是睡着月亮。 思及此,她开口:「民妇愿意做证,这都是误会一场,的确是姜大夫救了我。」 此时原告众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觉得如坐针毡,在此地接受百姓刺一般的目光的洗礼,便是天下第一难堪的事情。 知府于是定案:「现判李氏迟殷、姜氏锡娇无罪,结案!」 按照律法,若是告人不成,原告是要受仗责的。 众人见苏家请的讼师又与知府交涉起来,便知他们又会私下调解,便兴致全无。 讼师赔着笑,到了李迟殷这边作揖:「李公子,您瞧我们老爷少爷也是心急才办了坏事,那样的情况下有这样的判断也是情有可原……索性误会解除,你们并没有什么损失……」 说着他又压低了音量:「原本老爷赏金万两给夫人治病,两家又有这般缘分,翻十倍也未尝不可,不如就这样算了,您瞧呢?」 姜锡娇恰是这时候醒了,由着李迟殷扶了起来,迷迷煳煳便听见讼师来谈条件,清醒了大半。 「不可以,我不要钱。」她很是执拗,「他们冤枉了人,连道歉都可以不用吗?」 尊严受损的苏家父子面色很不好看,惊得讼师的笑容僵了一下,又将商量的目光投向了李迟殷。 「噢,这样。」李迟殷伸手挠了挠眼下的皮肤,依旧是好说话的样子,露出点点笑意,「也不是不行。」 讼师舒了口气,也陪着他笑。 人潮渐渐散去,显然对于今日凑的热闹很不满意。 「真是扫兴,这结果一点都不刺激。」 「要我说,苏家坏,李家媳妇也不完全清白,上次哪能走街上平白被苏公子瞧上呢?说不定……」 「倒不必翻倍,那个万两赏金,会送来给我们娇娇的吧?」李迟殷拿出了一张苏家贴出的告示,示意讼师拿去找苏老爷兑换。 姜锡娇有一些着急,扯了扯他的袖子:「迟殷哥,我不喜欢这样解决……」 「你信我吗,姜锡娇?」李迟殷掩唇轻咳了起来。 「信的。」姜锡娇认真地点点头。 李迟殷唇边带了点笑意,与方才引导舆论时一般无二:「好,我做给你看。」 只见他又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状书,呈了上去:「既然上一案已结,草民李迟殷求请知府大人审判苏氏父子二人诽谤之罪。」 若是不做败诉的原告领板子,便是不认罪不道歉的意思,如今被上诉诽谤,须得判处三年以下的刑期,事情便是闹得更大了。 围观的群众纷纷凑了上来。 「哟,这下好看了,苏家看来是横竖都要领罚……」 第19页 「下注了啊下注了,瞧瞧他们是会挨板子还是吃牢饭……」 李迟殷扶着姜锡娇落了坐,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摆开摺扇慢条斯理地摇着,却是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变得严肃了起来。 「原是绝症,治不好就要医者陪葬,哪怕治好了,又将你那送命汤无凭无据地怪在好大夫身上,甚至要在公堂之上诬陷她蓄意谋害,怕是会寒了天下医者的心,瞧清楚你们这些权贵的嘴脸。」 苏老爷前脚方签了一万两的汇票,此时见李迟殷反告,竟是要忘了原本就是他自己贴的告示,变得不甘愿了起来。 「草民要状告苏氏父子,公然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欺瞒知府情节恶劣,应当处三年以下刑期,不得参加两届科举……」 李迟殷不紧不慢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凌迟的刀,围观者却是越发兴奋了起来。 苏城气急,险些沖了上去,被拦住:「可你也诬陷我利用我娘来害人……」 「草民不曾。」他淡漠的目光又含了点笑,朝着门外之人怒了努嘴,「是他们。」 喧譁着拱火、下注的人,突然噤了声。 公堂之上固然是场闹剧,然而流言更是杀人的利器,听见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追逐过去不分黑白地进行狂欢,一人一句便将人淹死了。 李迟殷合上了扇子,发出肃杀的声响。 他执着扇子指了指方才跪过的地面,沖他笑得温煦:「跪下。」 - 「啊……」 身后传来苏城痛苦的叫喊声。 苏家指望着他做官,自然是不能留下坐牢的案底,只能选择打板子了事。 那沉沉的黑木大板砸下去,哪怕下手再轻,也能打得这大少爷皮开肉绽,是以衙门一声声叫喊异常热闹。 三人却是不想掺和那血淋淋的场面,慢悠悠逛出来了。 「他们瞧着是将围观的全拦下了,一会儿要学你告诽谤。」 季松子遇见这么热闹的事情很是激动,着实管不住嘴,笑呵呵的:「我定是要去太医院讲一遍、尘山讲一遍,再去李府说一遍,你讲得没我生动。」 他素来爱凑热闹,一张嘴讲遍天下八卦,李迟殷早已习惯,倒是问:「尘山考试的时间定了没有?」 「定了定了,六月半考核。我前夜遇见了娇娇小友,已经应下了。」 李迟殷顿了顿,低眼注视着她,散漫地询问:「昂,娇娇小友?」 姜锡娇原本有些怕生,一直很安静的,却一直有在听二人交流,这下被李迟殷问到,竟是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 季松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你不知道?」 李迟殷淡淡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姜锡娇仔细地解释道:「是因为迟殷哥生病了,我就没有吵你了,但是我有和阿娘说哦,阿娘也同意去的。」 「噢,原来以为娇娇小友和我关系最要好了。」桃花眼微微敛起,李迟殷懒洋洋地调侃着,松了松唇角,「原来跟阿娘才最要好噢?」 他说得并不认真,像是一个坏心的少年在逗邻居家的小孩子,拿着饴糖哄她说跟他才是最要好的。 姜锡娇却是半天也说不出来,急乎乎地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不一样的……」 季松子认定是李迟殷太没有家庭地位了,狠狠地嘲笑了他。 李迟殷倒也不恼,用摺扇替姜锡娇扇了扇风,问道:「饿不饿?」 姜锡娇脸上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着急,脸上像个熟了的粉面团子,点了点头。 第12章 12.雨夜 因着季松子帮忙办事情,李迟殷去了京城最大的饭馆逍遥楼请客吃饭。 二层的小楼,窗框纹路有些古老,光是看着就能闻到点浓馥的木香。 李迟殷依旧是一身白衣,像是不惧日晒,坐在窗边,整个人都化在融融暖风中,身周勾勒出明亮的弧光,冷白色的皮肤在光线下像是要透明。 多数时候是季松子在说话,李迟殷安静地吃着,听见好玩的事情,他潋滟的桃花眼温柔地敛起,唇边牵起点笑意。 像是有什么奇怪的规律,姜锡娇一看见他,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褪色,带点稚气的杏眼安静地注视着他。 察觉到他眸光的一点点变化,姜锡娇惊慌于自己光明正大的「窥视」被发现,连忙扭头抿了口茶水,掩耳盗铃般屏住唿吸,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响。 待季松子去解手时,她才得了空,轻轻拽了拽李迟殷的衣摆:「迟殷哥……」 她垂眸,几乎是要闭上了眼睛了,细软的声音透着藏不住的紧张。 「怎么啦?」李迟殷放缓语调,偏头将耳朵贴近她的唇瓣。 「你、你刚才在公堂的时候,凶凶的。」 李迟殷微顿,敛了敛唇角:「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吓到……我是因为觉得很英俊,所以才说的。」姜锡娇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夸夸你。」 「噢。」李迟殷像是舒了口气,轻笑了起来。 好像应该再说一些什么的,可是季松子回来了,姜锡娇便有些心虚地坐端正,专心地吃饭了。 欲盖弥彰似的,她还夹了一颗肉质饱满虾仁给李迟殷展示了一下:「迟殷哥,这道菜做得很好吃,你多吃一点。」 李迟殷从善如流地应了:「好。」 第20页 季松子瞧着二人,纳罕道:「刚聊什么呢?怎么见了我就都岔开话题了。」 李迟殷依旧笑着,摇曳的摺扇掩映着出色的五官:「娇娇表扬我了。」 「我觉得我今日表现得也不错,怎么倒夸你去了?」季松子好生不服气,二人又攀扯起来。 阳光是橘红色的,姜锡娇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仍带着奶膘的脸许是被晒过,红扑扑的,有点烧。 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太阳的味道。 - 晚饭后,李迟殷终于有了道歉的机会。 姜锡娇原本是盘腿坐在榻上看医书的,窗框突然被轻叩了三下。 李迟殷带点哑的声音缓缓传来:「是我。」 打开深黑色的窗户,便到他带着病态美的脸,潋滟的桃花眼轻轻盯住她。 李迟殷手上拿着两盒伤药,仔细地打开,低缓的声音传来:「前夜答应了要听我道歉的,还记得不记得?」 「我身上的伤口不太好看,那时候情急做错事情了,给娇娇赔不是。」 姜锡娇并没有生气,今日二人的相处也很融洽,像是能将这件事揭过去了,万万没想到李迟殷会来补道歉。 「我没有生气,可以和迟殷哥和好。」 李迟殷含着点笑:「好,那你擦了药再睡觉。」 「喔。」姜锡娇竟是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她的手还因着李迟殷的检查放在窗台上,静静地等着。 可迟迟也没有动静,她抬眼与李迟殷的目光对上,皆是迷茫。 半晌,她困惑地问:「不是迟殷哥帮我涂吗?」 说完便后悔了,二人眼中的迷茫飞快地褪去了,空气中只余下几声蝉鸣。 姜锡娇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咬着下唇想收回手,尴尬得想要躲起来。 许是怕伤了她的薄薄的脸皮,李迟殷沉吟了一瞬,竟是应下了:「是要这样的。」 他伸出手,姜锡娇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想着是不可以把手放上去的,可挣扎了一下后却已经是贴着他的手心了。 干净修长的手指执着木籤沾了艷红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她的手背上,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懒洋洋的语调也透着认真:「不舒服要说噢。」 「好。」姜锡娇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是完全不知道需要做什么表情了。 脑子里竟全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 今夜有雨,沉闷的雷声蓦地变得骇人了起来,风卷着雨往窗子上砸,好似要攻城略地来证明自己的本领。 姜锡娇睡得并不安稳,甚至可以说有些可怖了。 梦里并不是多少离奇的事情,而是同样风雨大作的一天,闪电将天捅出紫色的窟窿,披头散髮的三姐夫执剑长噼过来。 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鲜活的脸很快地枯萎了,只剩血液载着哭声流淌。 手腕上突然沾了雨水,冰冷彻骨,姜锡娇惶恐地醒来,慌乱地点了蜡烛,检查手上的是血还是水。 死亡的感觉那样真实,她有些发抖了,开门与暴雨撞了个满怀。 李迟殷的房门紧闭着,姜锡娇不敢敲门惊扰他,喉咙也似堵住了,竟是含了点哭腔:「迟殷哥……你有没有醒?」 自然是睡下了。 姜锡娇低头瞧了瞧,才发现出来得太急,连鞋子也没有穿。此时倒像是羊入虎口,唿啸的夜也充斥着恐惧。 「姜锡娇。」 李迟殷唤她。 姜锡娇无措地转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见他松垮地披着外衣,倚在门框上,显然是刚被吵醒的模样,因着睏倦现出点点疏离来。 李迟殷给她倒了热水,热气氤氲着她的眉眼,迟钝地眨着的杏眸很是招摇。 一杯热水下肚了,姜锡娇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她还活着。 「我、我有点害怕。」她说话很是艰难,磕磕巴巴的。 「没有关系,姜锡娇。」李迟殷用帕子将她手上的雨水擦干净,「我陪你坐一会儿就好了。」 姜锡娇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 自公堂一别后,苏家却也是不得安宁的。 苏城日日出去玩乐惯了,如今被打得只能在家养伤,每日就听着先生絮絮叨叨地说话,烦躁不已,气得将杯子砸了出去,陶瓷碎片在地上炸开了。 因着对先生不尊敬,苏老爷也发了火,拿着棍棒非要给自己打出一个孝子来。 乌云密布。 「打不得!打不得!」苏夫人护着自己的心肝,以帕子掩唇又轻咳了两声。 苏老爷瞪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苏城,啐了一口:「无可救药的崽种!」 苏夫人脑海中蓦地又浮现出姜锡娇的脸来,摇头道:「我们城儿并不是谁的话也不听的,左右是想他成才,打坏了怎么成?那时我仍在病中,城儿要给我餵药,倒是被姜大夫镇住了。」 「姜大夫?」苏老爷眯起眼睛,倒也还想苏城从如今这纨绔的模样变好。 苏夫人身边的嬷嬷见他手上的棍棒有些松动,也进言道:「千真万确啊老爷,您也瞧见过姜大夫的厉害,小小的年纪将那群老大夫都赶出去了……」 苏姜两家交好,如此一提,便又牵扯上在姜锡娇被查出痴傻之前,苏城与她是有过婚约了。 前几日苏城还当街想抢人,屋内的气氛竟是渐渐变得奇怪了起来,苏老爷也放下了棍棒。 第21页 「那孩子如今恢復了神智,在李家着实是委屈了……我被姜大夫救了一命,也该帮帮她。」见有效果,苏夫人接着说。 言下之意便是将李迟殷墙角给挖了,若有姜家联手,加上太上皇不喜李迟殷已久,想来也并不是难事。 苏老爷思忖了起来。 难得的是一向与他对着干的苏城也并未反驳。 第13章 13.回家 雷声渐渐止歇了,落水的鸡发出一两声鸡叫,天色好像已经十分晚了。 姜锡娇好容易从那个可怖的梦里回了神,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李迟殷只是单手支着头,静静地陪她坐着,漆黑的眸子注视着面前的桌子一块儿发呆,此时颇有些睏倦,懒洋洋地掩唇打了半个哈欠。 「迟殷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迟殷象徵性地看了看紧闭的窗户,瞧不出天色,问她:「有没有困?」 「有的。」姜锡娇点点头,揉了揉眼睛,「迟殷哥带我睡觉吧。」 她说得过于自然,李迟殷还当听错了,抬眉看她,示意她重复一遍。 姜锡娇却是安静地等着,无辜的眼睛坦然地与他对视:「迟殷哥不会吗?」 原本她也是对这桩婚事好不满意的,还因为姜家没有经过她同意就把她嫁出去而闷闷地生气。 可是李迟殷一直很体贴,哪怕她痴傻了也娶过门,帮她赶跑坏人、煮长寿面给她吃…… 迟殷哥真是爱惨了她。姜锡娇如是想着。 可她是一个矜持的淑女,一开始自然不肯与李迟殷做夫妻的,如今她却是接受李迟殷了。 但迟殷哥还是笨笨的,之前不会抱抱她哄,如今连带她睡觉也不会。 「昂。」李迟殷不自在地揉了揉眉心。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算太僵的弧度,「这样,不利于你身心发展吧?」 姜锡娇困困地眨了眨眼:「不可以吗?」 李迟殷敛眉:「你还很小,与我太亲近不合适。」 「太亲近也不可以?」姜锡娇睁大了眼睛,「迟殷哥也不可以和我亲亲、抱抱吗?」 李迟殷呷了口茶润了润唇,阖眸点了点头。 姜锡娇的表情简直是非常为难了起来,细长的眉毛忧愁地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糟糕了,可是我、我喜欢那样子……」细软的声音带着点委屈。 她的坐姿也变得忸怩了起来,李迟殷倒是表示理解,甚至能宽慰她。 平日里她与岑舒都是黏黏煳煳的,想来知道李迟殷洁癖,不喜与人触碰后,克制了许久。 「那,要是谁忍不住做出不利于身心发展的举动,就罚一两银子。」李迟殷轻描淡写地将小拇指伸出去,「我们拉钩,就可以忍住了。」 有三两零花,还有苏家送来的一万两,原是能为所欲为了。 可想想规划的银子用途,她就艰难地忍住了。 姜锡娇一脸坚决,将目光从李迟殷戴着白玉戒指的小指上移开。 「迟殷哥好聪明,我真的一下子就戒掉了,连迟殷哥的小拇指都可以忍住不碰了。」 原以为她在说气话,仔细看过,才发现她是很真挚地在说话。 李迟殷忍不住低笑起来。 * 被雨浇过的地面又受过日晒,便蒸出潮气来,植物倒是油亮亮的,很有精神。 姜锡娇却没有精神,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也没有出现。 李迟殷推门进去时,桌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旁边非常爱惜地叠放着几本医书。姜锡娇正沉沉地睡着,肥糯糯的脸颊挤压出一些软肉来。 脸下还垫着一本摊开的医术,显然是挑灯夜读太困了,没有撑住就睡去了。 昨夜她一个人待着仍是害怕,又不好意思让李迟殷一起陪着熬夜,便强撑着拿出书来看了。 李迟殷用扇柄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淡声道:「娇娇,要不要起来吃早饭?」 姜锡娇倒是有点醒了,身子却是完全不想动,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窗帘拉上了,屋子里有些暗,门缝却又透出点细碎的阳光,他立在光影中影影绰绰,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姜家的马车来了。」 他顿了顿:「你要不要留下来?」 姜锡娇怔愣了一瞬,像是在消化他说了什么。 等理解了以后,她顾不上困了,一下子就抬起头来。 忍了好久的想家之情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她竟是有些想哭,声音也带着一点颤抖:「阿娘来、来接我了吗?」 …… 院里院外像是两个孑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个庸俗的典型并不打招唿,直直迈入了李家小院的门。 为首的是一个体态圆润的男子,两根眉毛滑稽地摆成八字,身上穿着紫色云纹锦衣,瞧着像是谁家里的肥老爷。 这正是姜家的管事,姜发财。 此时岑舒与李严山正与他交涉,瞧着面上不大愉快。 这时候却是响起一阵铃铛的声音,姜锡娇脸上还有一些挤压留下的红色印子,此时匆匆地提着裙摆便赶了出来。 她与姜发财对视了一眼,上次被他用可恶的嘴脸说过穷酸,因此印象不太好。 然而他身上却带着浓馥的药味,发涩,发苦,勾起她从小在药里泡大的记忆。 姜锡娇迫不及待踮着脚往门后瞧:「爹娘来接我了么?」 第22页 姜发财眼底依旧是原本那种觉得她见不得台面的轻蔑,面上却是笑着:「是啊,老爷夫人挂念小姐,这就派老奴来接小姐回家去了。」 原以为姜锡娇是因为交了好运能去姜家享受富贵了才如此高兴,却见她原本激动的情绪平復了下来,甚至肉眼可见地有些失落。 「爹娘没有来吗?」她低垂着脑袋,又轻轻问了一次。 岑舒见状,走上前将人隔开:「娇娇哪里是你们要接走就接走的?要她自己选的好伐啦。」 姜发财嗤笑一声,贫穷的李家和有泼天富贵的姜家,不用想也知道会如何选。 姜锡娇短暂的兴奋过去了,便觉得脑袋越发混沌了起来,蔫蔫的。 她不明白阿爹阿娘还有阿姐,怎么好像不再挂念她了。 李迟殷将手抵在了门上,眼皮轻抬:「娇娇要先吃早饭,劳驾。」 说着,便将半个身子挤进李家的姜发财堵了出去,伸手阖上了大门,连带着门闩也插上了。 自然已经无人有心思吃饭了,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姜锡娇蔫蔫地咀嚼着油条。 若是平时,她肯定马上就走了,可如今李迟殷与姜家有仇,走了兴许便不能回来了。 「从前在姜家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李迟殷率先开口。 姜锡娇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周竟有些热热的了,轻轻点了点头。 「好。」李迟殷依旧轻声细语,仿佛遇见的并不是一件难事,「你知道的,我和姜尚书有仇,我想让他身败名裂,他想让我死。」 姜锡娇顿了顿,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就有如此仇恨了。 又打量了一下岑舒与李严山的表情,皆是正色,原来真的如此严重。 李迟殷轻抿了一口豆浆,依旧是轻松的口吻:「那,娇娇只可以选择一个了。」 姜锡娇挠了挠眼下的皮肤:「我回家以后,就不可以来再找迟殷哥了吗?」 她的答案已经非常明显,透亮的眼睛有些难过地注视着他,将李迟殷想说的许多话都堵了回去,最终只是上下动了动喉结,唇齿间露出一点辨不清情绪的笑:「是啊,我名声不太好,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 姜锡娇眼圈有些红红的,低声问:「那我想阿娘和阿爹了也不可以来吗?」 岑舒与李严山皆是心中一酸,别过眼去。 与往常一般,吃过饭,李迟殷安静地收拾桌子、洗碗。 姜锡娇慢吞吞地收拾着行李,打开抽屉见到了好好放着的木钗,爱惜地摸了摸。 可是等了许久,李迟殷都没有出来,她还是没有忍住去厨房看了看。 李迟殷生得很高大,今日依旧松松垮垮地着一身白衣,收束着黑玉腰带,透过外衣的质地可以见到背肌的轮廓,宽肩窄腰形成倒三角的身材。 他却是在认真地洗碗,修长白皙的手指泡在泡沫里,慢条斯理地动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像每一个寻常的早晨。 姜锡娇将脑袋凑了过去,挂着黑眼圈的脸钻到他面前:「迟殷哥,你不送送我吗?」 「昂。」李迟殷用眼尾淡淡扫了她一眼,唇边带了点笑意,「我碗还没有洗好,让爹娘先送你噢?」 姜锡娇拢了拢行囊,道:「那我回家了喏?」 李迟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依旧在污浊的水上,问:「想好要去姜家,不改了吗?」 姜锡娇点点头。 「姜锡娇。」他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他垂眸,长长的睫羽洒下浓黑的阴影,眼睛的弧度带了点锋芒。 「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选择,对不对?」一点点将手洗干净,擦干,「但是这一次呢,我想让你留下来。」 姜锡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被他堵在了架子边上,脑海中冒过了一些话本中的强吻画面,她红透了脸,磕磕巴巴地说:「迟殷哥,不、不可以这样……」 桃花眼微微敛起,带点锐气,李迟殷双手环胸倚着架子,声音依旧低缓:「那,如果我说,把你浸在笼子里淹死的主谋是姜尚书呢?」 姜锡娇愣了愣,马上摇头:「阿爹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 「是吗?」李迟殷自嘲般笑了笑。 他像是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姜锡娇却是很怜惜的。 迟殷哥这么喜欢她,如今再也不能见面一定是心如刀割,装作不在意她吧?姜锡娇如是想着,更加愧疚了起来,觉得需要说些什么安慰他。 「迟殷哥,你是很好的人。」她攥着帕子,真诚地看着他,「你有福气遇见最最喜欢的人。」 李迟殷应了声:「好。」 外头早已停了一辆翠幄马车,与她从前坐的差不多仪制。 辰时二刻,盛京还未到最繁盛的时候,清晨的空气含着点水分,懒洋洋地洒在玉兰花上。 马车辘辘,朝着姜尚书府赶去。 第14章 14.穿越 「这马车里的主儿可真是好运气,原本养在乡下上不得台面,偏偏皇上赐婚让她得了姜家大小姐的名头。这才嫁给那庸人没几日呢,竟一下好了,嘿,回姜家享福来了!」 养在乡下? 后来才得的大小姐名头? 姜锡娇因着睏倦,在摇晃的马车里睡得迷迷煳煳的,恍惚间听见外头有人生怕她听不见一般议论,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说的好像是她。 第23页 有人应和道:「是呢,这姜尚书真是好心肠,救姜大小姐出火坑可得费好大周章!」 这二人说相声一样,一唱一和。 左不过是说姜锡娇身份低微,应该对尚书府感恩戴德云云。 可是不对呀,姜锡娇从小便是养在姜家的,不曾去过乡下,也是被三姐夫刺了一剑后才落得如此境地的…… 她想不清楚,脑子里却又有乱七八糟的记忆涌进来,混在一块儿,让她没办法思考了。 她已经乘着轿撵到了垂花门前,下轿由丫鬟春喜的手引着,款款进了姜夫人的沉香院。 两边开着垂丝海棠,鼻尖是馥郁的花香。 姜发财看着她乖顺地被牵着进了府,全然不知道姜锡娇心中所想,只当自己差事办得不错。 「说得好,下次嗓门可以再大些。」他亲自到了姜府门口,赏了那两个雇来的託儿几块碎银。 二人亦是眉开眼笑:「多谢姜管事,下次还找我们哥俩来呗。」 沉香院中。 一大群丫鬟小厮在忙碌着,拂拭屋内并不存在的灰尘。 见到她时,皆是躬身福了福身子,唤一句:「大小姐。」 姜锡娇有些恍惚,仿若回到从前,她还是姜家四小姐,有许多人是真心喜欢她。 主位上坐着一个瞧着不过四十的女人,她眉眼细长,看人时带着犀利的光,鼻樑高挺,嘴唇很薄,五官的弧度极其锋利,坐在那里便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偏偏她手中攥着一串紫檀木佛珠,口中念着的是「阿弥陀佛」,周身瀰漫着寺庙香火的气息。 是个好兇的人。 姜锡娇并不认得,迷茫地看向她。 「娇娇,快过来坐,让娘瞧瞧你。」姜夫人方云抬起并不慈爱的眸子,见到姜锡娇并不起身,稳重地坐在那里。 娘? 姜锡娇简直愣住了,她娘何时长成这个模样了? 姜府又何时这样冷清过?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第一反应便是走错门去了别人家了,想走。 「你没有听见么?谁教你这样没有礼数的?」方云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在姜锡娇身上打量过一遍后,眉头不满地簇起。 姜锡娇今日穿着一身浓绿色的襦裙,衣料并不如何名贵,衬得她脸色非常红润,健康。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脸开始展露出色的神采,带着生机与活力。 可她一点也不高兴,原本红润的脸色到了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好像也被同化,渐渐苍白了下去。 姜锡娇脑子里充斥着从来没有见过的记忆,与原本的认知完全相反,带着死亡与悲戚的色彩,害她头疼欲裂。 身旁的春喜连忙搀扶:「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 姜锡娇好像做了个梦,也有可能是潜意识里藏着的记忆復甦了,真真假假的,让她辨不清楚。 梦里,她并不是医药世家姜家的大小姐,而是姜尚书的女儿。 姜尚书强要了丫鬟刘娘生下了她,倒也有几年作为姜家庶长女活着,还算风光,直到渐渐长大了,才发现她不会说话,没有情绪,大夫也诊不出来。 后来还是道士说,姜锡娇之所以痴傻,是因为没有魂,如今只有一副只会吃喝拉撒睡的空壳。 这被姜尚书视为不吉,当时姜夫人正育有生孕,便借着由头将姜锡娇与生母一起赶到乡下庄子去了。 庄子是在一座山里,风唿唿地吹,夜里会听见杜鹃的声音。 于姜锡娇来说,那是浪漫的山野,于刘娘来说,这简直是人间炼狱。姜锡娇痴傻,庄子上的僕妇又有意刁难,她一个人须得干两个人的活,自己活着还不够,时刻还得顾着姜锡娇。 严冬刮着雪,姜锡娇又被庄子上的小孩骗去,他们要她钻狗洞。 那狗生得可怖,在洞的那一边唿唿地吹着气,因着好斗被撕扯下一块皮肉,此时依旧血淋淋的。那群孩童便催促着姜锡娇从狗洞里钻过去。 姜锡娇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便也做了,被狗咬的鲜血淋漓地到了在河边洗衣裳的刘娘面前,疼得只会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娘也哭,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面对姜锡娇这样连疼都不会喊的傻子,永远不可能治好,永远没有希望。 她的面色狰狞了起来,将姜锡娇摁入了刺骨的河水之中,边哭便癫狂地说:「别怕,去死!去死就好了……」 姜锡娇脸色涨成了紫色,却是一句疼也不会喊,本能地伸手够着她,手上的小铃铛轻响。 刘娘终究还是心软了,夜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姜锡娇,也不敢大声哭出来,却是全身颤抖,抱得她很疼很疼,滚烫的眼泪与她的血拌在一起了。 治病并不便宜,许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刘娘原本就不爱说话,从此更加缄默了,唯一发出的声音便是仇怨的嘆气。姜锡娇的轮廓渐渐有几分好看了,她总是想将她的脸刮花,看着那双与她想像的杏眼总带着仇怨。可姜锡娇什么也不懂,无悲无喜,只总在她身边陪着,怎么打也赶不走。 刘娘最后是饿死的,大夫说是因为常年吃不饱饭。原本一顿就是一个馒头,她要分半个给姜锡娇。 那天她脸上带着喜气,华光覆在她的脸上,怨恨的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姜锡娇的眼睛,眼眶里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姜锡娇也不会哭,只安静地看着她。 第24页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有得选,娘一定不会将你生下来。」 人们都说姜锡娇可怜,生母临了了说的是这样一句话,却也是没人同情她的,刘娘草蓆一卷便埋了,她一滴眼泪也不曾流。 可她明明可以不死的,只差一点,姜家的马车就来接,接姜锡娇去成亲,嫁给盛京城人人喊打的李迟殷。 …… 姜锡娇浑身是冷汗,一点也没力气说话了,只是不停地哭,似要将原身亏欠刘娘的眼泪都哭出来。 ——她这是穿越了! 第15章 15.擒贼 樱花一开便是一簇,成群结队地攀附在枝头,远远瞧着便是粉色的一片。 垂丝海棠却是落了大半,稀疏的枝头只剩下几朵深粉色的残花,垂着头,嘆着气,不愿与新花做个难堪的比较。 来了姜家两日,姜锡娇却依旧摸不太清楚。 她自然不愿意认贼作父的。 整个姜家就像是一个饱饱的红坟,外头瞧上去富丽堂皇,进到里面去,一点活气也没有,人倒没有枯死的植物来得有生机。 姜尚书虽然已经官居三品,但礼部近日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令他时常忙碌,这二日从没在家中住过,独留方云一人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烧香拜佛,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姜锡娇有幸匆匆见过他一眼,姜尚书已是龙钟老态,饼状的脸上搕着十几层下巴,偏偏五官与方云一般细长,一双狐狸眼在人群中匆匆一瞥,便叫她惊吓不已,暗嘆尚书与夫人真真是有夫妻相。 夜晚还在梦中见了一次,姜锡娇见到一只大饼脸的狐狸,热络地唤了一声:「姜伯伯,你怎么变成这样丑陋了?」 醒来时还有些窘迫,想想又有点好笑。 姜家无子,据说除了她还有两个女儿。 原本应该嫁给李迟殷的姜家长女,与她爹一样匆忙地在姜锡娇面前露了个脸就躲了起来。 那时姜锡娇正与完全不说话的僕从们在花园里网金鱼,僵硬的气氛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是活人。 网了半天一只也没有抓到,姜锡娇丢人地环顾四周,却见四个嬷嬷两个丫鬟皆是方豆腐一般的麻将脸,上面雕刻着一板一眼的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姜锡娇有些无趣地挠了挠头,手中的网不小心从手中滑落了。 小网掉在地上,木制的柄与地面的青砖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啊!」 这时候,花园边上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便是姜家原本的长女姜西西,她如惊弓之鸟,被那细微的声音惊了一下,整个人弹了出去。 姜锡娇抬头,看见了一双深邃的金色眼眸,在阳光下显得神秘而诡谲,里面却充满了忧惶。 她实在是看不清姜西西的样貌,因为她拿着帕子死死将鼻子捂住,周身环绕着浓郁的药味和血腥气。 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姜锡娇动了动鼻子,提着裙摆跑过去,第一次当姐姐的奇妙感觉萦绕在她心头。 她尽量摆出一个慈祥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比姜西西还矮一些。 「你是二妹妹吗?」 哪知道她一开口,姜西西便被吓得不轻。 她行为怪异,低着头,捂着半张脸,连好看的眼睛都要遮住,像是遇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匆匆地逃走了。 见她那模样,许是遇见了什么困难,姜锡娇提着裙摆要跟上去。 却是春喜将她拦了下来:「小姐,还是不要与二小姐接触比较好。」 姜锡娇脚步未停,摇了摇头:「要去的,她瞧着情况很不好。」 倒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激起了众人的一些情绪,连嬷嬷也嫌晦气般提点道:「小姐从前痴傻有所不知,西肆国种族低劣,二小姐正是老爷与一西肆国女子所出,身上流淌着卑贱的血,万万不可……」 种族低劣。 血液卑贱。 姜锡娇却只管「酒后乱性」四个字。 稚气的脸上写满嫌弃,眉头蹙起:「姜尚书怎么总是做这么猥琐的事情的?」 …… 姜西西没料到姜锡娇还会跟来,一时间在小小的院子里竟是无处可躲的了。 因着是苏家说情,姜锡娇尚且还算得宠,被装点得金碧辉煌。 姜西西低垂着头,目光往姜锡娇手上带着的鸽子蛋那么大的红宝石戒指瞧了一眼,那戒指沉得简直要将姜锡娇脆弱的手指折断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艷羡,便收回了目光。 「我是你的大姐姐,我的名字是姜锡娇。」 她很沉静,并不应声,姜锡娇便搬了小凳子坐在她旁边看医书:「那我陪你一块儿坐。」 姜西西始终觉得非常稀奇,依旧不吭声,缄默地吃着饭。 索性姜锡娇也很喜欢吃饭发呆,二人晚饭时分倒也融洽。 就像从前姜锡娇总会陪在刘娘身边一样,一个人发呆总要胡思乱想的,如果两个人可以一起发呆就不会了。 那是一个天色深蓝无光的夜晚,姜锡娇圆乎乎的眸子都被浸得有些蓝黝黝的,姜西西却始终很害怕,见姜锡娇要走了,蓦地拉住了她的袖子,眼睛里全是惶恐,却还是没说出一句话。 姜锡娇假装成熟地朝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是要阿姐带你睡觉吗?」 许是没听过这样哄人的语气,姜西西大受震撼,茫然地点点头。 第25页 夜擦了黑,也许是姜府的夜格外沉些,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姜锡娇睡觉的时候喜欢滚动,贴着凉的地方去睡,一路下来竟是风雨无阻,仿佛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门好像「嘎吱——」一声响了,姜锡娇睡着翻了个身。 她再醒来的时候,情况突然诡异了起来—— 此时她正悬空着,被人拎着后脖颈提出来,拎着她的人脚步还有些吃力,手上点着一支蜡烛。 一股浓郁的药味瀰漫在姜锡娇鼻尖,每一道药材的名字都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荷叶,决明子,玫瑰…… 这个气味她闻到过。 似是中了点迷香,姜锡娇脑袋昏昏沉沉的,看着那刺眼的蜡烛,第一反应便是轻轻撅起嘴,「唿」的一声吹灭了蜡烛。 空气有一瞬间寂静了起来,那人也不走动了,姜锡娇也醒了,在漆黑的夜里好像需要一场搏斗。 姜锡娇仰头磕到了那人的下巴挣脱了出来,便见火摺子的光又亮起,在她脸上一照,那人认出她以后愣了一瞬,竟转身要逃。 见他逃,姜锡娇不知怎么就勇敢了起来,立刻追了上去。 她深唿吸一口,大喊起来:「救命啊!走水啦!!」 姜家这样大的府邸,巡夜的人提着灯笼纷纷往冒着火光的这处赶来,吓得那人又连忙吹灭了火摺子。 提着灯笼的家丁越来越近,危机似乎已经解除了。 姜锡娇却是攥着手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戒指,犹豫着要不要再追上去。 这个药味,她认出来了,是姜尚书。 姜尚书将她接回家,没有伤害她的动机,恐怕今日是冲着姜西西来的。 刘娘僵硬着死去的脸仍在眼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格外清醒地知道,再也回不了家了,以后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不可以让他跑掉,让今晚的事情就此揭过去。 姜锡娇咬着嘴下唇唇,将那颗硕大的红宝石转到手心来,循着气味向姜尚书跑了过去,冲着他面门便是一巴掌。 锋利的戒指实打实地打在那张老脸上,在面皮上撕开了一大道口子,顿时血液的味道溢了出来,姜锡娇手上感受着液体流淌,都有些颤抖了。 原本是能逃掉了,如今就算走了,这样大一个口子也无法解释,姜尚书脸色气得铁青,却是疼得捂住了脸,索性放弃了挣扎,「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 直至家丁提着灯笼找来,便见地上有个穿了夜行衣的可疑的中年人,扁平脸,狐狸眼,此时左半边脸被刮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姜锡娇也是第一次动手伤人,眼里噙着泪花,下手却是狠辣,血液由手中的红宝石蔓延开来。 家丁撕开夜行衣的面罩,又造成了二次伤害,瞠目结舌:「老、老爷?!」 第16章 16.相亲 这事情便这样闹了起来,人流游鱼一般涌了过来。 方云竟是也没睡,从前方匆匆赶来,对着乌泱泱的人群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她面上的表情算不得好,一向寡淡的脸上几乎绷不住怒气:「若有人敢提起今夜的事情,仔细你们的舌头。」 这样便算是被强压着安定了下来,没有如姜锡娇想的那般查清真相。 姜锡娇仍是睡觉时的一身装束,暂被带到方云处休整,由着嬷嬷替她将手上的血擦拭干净了。 方云依旧摆弄着手上的佛珠,面上依旧是像是邪佛一般没有表情,宽大的袖子端正地落在膝盖上,压抑的气息从她身上释放出来。 姜锡娇并不害怕她,捏紧了帕子:「嬢嬢,姜尚书为什么会去二妹妹的院子,将我抓出来?」 方云冷笑一声,并不灵动的眸子转了转,轻轻盯住了她:「与你倒是没什么干系,你是着了那贱人的道,她巴不得事情闹起来才好呢。」 「……啊?」姜锡娇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这时候,两个大力嬷嬷压着姜西西到了落梅苑,一把便推搡到地上。 姜西西头髮散乱,将整张脸都遮住了,看不出表情,只麻木地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嬷嬷替姜锡娇洗手也十分耐心,轻轻地揉着,看了眼姜西西,语气却不太好:「小姐可曾想过,素不相识的二小姐怎么今日留你了?老爷来时,怎么未察觉出床上的不是她?」 姜锡娇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她半夜摸身边的时候,并没有人,应该是故意叫她被抓去的。 「那、那姜尚书来做什么?」 方云面上有些许变化,眸中竟全然是酸涩,别过眼去:「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一个狐媚子……」 这便是暗指,姜尚书与姜西西有私情。 姜锡娇慢吞吞地消化着她阿话,后来宛如天灵盖被一道雷噼了一般,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吃惊地看着角落里跪着的姜西西,盼着她说点什么,可姜西西什么情绪都没有,一句辩驳也是没有,任由头髮遮住了整张脸,显出点邋遢狼狈的样子。 姜锡娇觉得气氛更加焦灼了起来。 嬷嬷也是方云身边的老人,苍老的面容上也漫过一丝苦涩:「西肆国人都是卑贱恶劣,有何事做不出来?老爷原本风流些便罢了,被一西肆国贱婢勾引,没想到这贱婢生出来的也是同样货色……」 第26页 「嬷嬷,在孩子面前不要再多说了。」方云揉了揉太阳穴,又嘆了口气,「这件事情便这样揭过去吧,莫要再提了。」 姜西西的出场毫无意义,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拖上来喷一堆脏,又拖回去。 春喜伸手要搀扶姜锡娇回自己的院子:「小姐,我们回去吧。」 姜锡娇还是有些迷茫,轻轻将手交给她,心里还是怪怪的。 那还是说不通,姜西西为什么要设计今晚的事情……倒更像是在求救。 如果这次不理会,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姜锡娇小跑着拦下了大力嬷嬷,挡在姜西西身前。 「如果是这样的,嬢嬢还是和姜尚书分开比较好……也有可能西西是被强迫的,这件事情需要查清楚,对不对?」 许是没料到她会插手这件事,方云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一直没有抬头的姜西西也抬起头来,从被打得凌乱的髮丝间的缝隙安静地窥视着一切。 「那你要如何?」方云眸中原本闪烁着的眼泪渐渐敛去,又转动起佛珠来。 姜锡娇看着她:「我要和西西一起住,可以不可以?」 若真如他们所说,这件事便对方云有利,可以阻断姜尚书与姜西西的关系,可她显然并没有高兴的情绪,从主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着姜锡娇走来。 姜锡娇有些紧张,毕竟是寄人篱下,方云对她的客气自然是有限的。 那张没有情绪的脸出现在眼前,并不慈爱的手已经覆上了姜锡娇的脸。 她的手指很瘦削,薄薄的一层皮肉覆在骨头上面,遮不住硌人的触感。 姜锡娇的脸很柔软,让她的手指绵软地陷了进去,冰凉的温度惹得她睫羽轻颤,极大极亮的目光却依旧坚定地注视着方云。 「你管这狐媚子做什么?」方云冷嗤一声,「娇娇,我们娘儿俩才是一样的。」 「你那夫婿李迟殷与这贱妇也有一段情,那时候寻死觅活地与她共赴黄泉,还要皇上下旨赐婚……娇娇,你与她共情什么?」 赐婚。 李迟殷。 共赴黄泉。 姜锡娇彻底凌乱了,脑袋里只剩下一团浆煳。 原本按照圣旨,李迟殷是要娶姜家大小姐的,也便是姜西西……从前,还有一段共赴黄泉的爱情故事吗? 若姜西西是姜尚书的情人,所以姜尚书便从乡下将姜锡娇接过来,钻圣旨的漏洞让她替嫁过去……好像也说得通。 方云深知嫉妒会叫女人发狂,特别是对感情还很朦胧的姜锡娇来说,捲入这场三角恋,一定会对情敌多少抱有恶意。 姜锡娇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才问:「迟殷哥也有帮助西西了吗?」 「是,他豁出性命去帮,才害你陷入替嫁这桩事情,与那废人有关联!」 「喔……」姜锡娇慢吞吞地点了点头,「那样就好了,我很相信迟殷哥的,我也要帮助西西,要跟西西一起住。」 方云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那我先回去睡觉了,晚安,方嬢嬢。」姜锡娇将方云的手拿下来,仔细地放好,而后转身去拉起姜西西,「希望可以早一点查清楚这件事情。」 说着,她便带着姜西西离开。 两人相互扶持着,感受到嵴背上方云那道刺一般的目光,竟是都能察觉到对方在微微颤抖。 姜锡娇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喉间微微发苦,还是强撑着低声与她说了一句:「别怕。」 - 许是那日公开站队惹怒了方云,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她赶出去了,尽管姜西西依旧什么话都不肯说,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 姜家竟是安排了姜锡娇与苏家的大公子苏城约会。 姜锡娇自是没有回绝的余地,一大早便被马车託运去了京城最大的茶馆修竹楼,还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揣了本医书带去。 听闻南国与西肆国一战,西肆国又败了,是以京城也有许多西肆国都俘虏在。 他们所到之处,似乎连影子都是脏的,总有人捂着口鼻很嫌恶的模样。 姜锡娇在窗户边上,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西肆国的人那样讨厌,也不明白西肆国为什么不反抗,只是低垂着脑袋,捂着与众不同的鼻子和眼睛。 等回神的时候,医书的书页已经不小心被搞皱了,姜锡娇才发觉她看着那样的画面很有几分生气的情绪。 苏城恰是这时候进来的。 便见沉静的女孩子浸在温软细碎的阳光里,好像在看书,又好像不是,红润稚气的脸上带着蓬勃向上的少年意气。 倒很像很久以前的李迟殷。 第17章 17.官兵 李迟殷变成废人以后,脸上很少看见这样的锋芒与意气了,在高中状元时打马游街,正是沐浴在阳光下让人无法逼视,见一眼便会自惭形秽。 后来发生那件变故以后就不了,盛京城人人都可以踩他一脚,李迟殷也像磨圆了脾气,废掉了。 原本苏城是要说点什么刺人的狠话,仿佛这样就能增加他的颜面,可是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他一瘸一拐地进来,倒显得有些狼狈侷促。 原以为姜锡娇会与他一般想法,甩些脸子为尴尬的局面添一把火,然而她却是很周到地抿了一口茶,挪了挪书让出了对面的位置:「请坐。」 第27页 她在公堂之上攥着李迟殷的衣袖哭的模样还歷歷在目,如今一个人却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举止礼仪甚至挑不出一丝错来,勾金丝的海棠襦裙勾勒出身段,俨然是个教养的很好的千金。 姜锡娇也在打量他,有些惊奇前几天刚被打板子的人怎么竟是真的能下地走路了。 同时鼻尖传来一些让她分辨不出来的药味,不自觉地上心了些。 「虽然很讨厌苏公子,想来苏公子见我应如是。但是今日的约会还需要我们一起完成,我们可以一起看书。」姜锡娇垂眸,正揣着本医书看得津津有味。 苏城素来不爱看书的,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了茶馆书架上用来装点文气的书籍,二人确实被强制要在这里消磨三个时辰,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拿了一本。 他语气依旧不善,高高在上地来了一句:「是我们苏家出面才让你回姜家做了千金小姐,你这什么态度?」 姜锡娇倒是搭理他了,兇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模仿着长辈露出点慈爱的表情:「我还没跟你论辈分呢,你怎么可以用这个态度跟我说话的?」 「你什么辈分?」苏城嘲讽地笑了。 「我跟方嬢嬢打听过了,迟殷哥曾经与你的叔叔是同僚,还有结拜的情分。」姜锡娇得意地看着他,提到李迟殷的时候语气变得轻轻的。 苏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也就是说,迟殷哥是你的义叔。我又是和迟殷哥同辈份的,所以你应当管我叫婶娘的喏。」 苏城原想抿一口茶掩饰尴尬,听到后面的结论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将自己呛得半死,差点背过气去。 「你放屁!」他决计要说些什么,打破被辈分压制的局面,「你……我……」 竟没有反驳的方法。 姜锡娇很想将得意的表情藏一藏,唇角还是忍不住轻轻扬起。 苏城突然想到了什么,口不择言地攻击道:「那你还不是要跟我约会,李迟殷已经不要你了……」 「我仔细算过的,反正我就是你婶娘辈的。」姜锡娇不以为意地扫了他一眼,活像个岁月静好的小老太太,「我要继续看书了,才不和你这样吵闹的后生计较。」 苏城也知道自己说话没人爱听,抓耳挠腮地把书摊开来看了。 那书架上一排又一排的书他都没看过,只能随手拿了本课上用的《诗经》看了起来。 姜锡娇看得久了,就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下筋骨,手里拿了个山竹,慢悠悠地剥开。 窗台外面有两寸宽的小台子,楼上是一根架着的晾衣杆。 外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大家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叫卖声吆喝声与从前的京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远远地走过来几个人,姜锡娇仔细地瞧了瞧,他们分散在人群中,虽然穿着并不打眼的粗布衣裳,但是走路的姿势很是挺拔,步子不由自主地整齐划一,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隔壁窗台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是很普通的咳嗽声,泛着一点哑。 然而几乎是本能,她对这声音十分敏感,不自觉地将脑袋探出去一些。 四目相对时,时间像是停止了。 李迟殷稍稍侧着脸垂眸看着楼下,鼻樑英挺,形状好看的嘴唇颜色却很淡,带着不健康的苍白。 他抬眸,桃花眼清冷如星,染上零星几点笑意,算是与她打过招唿了。 姜锡娇有些紧张,机械地将手上剥好的山竹递过去,小声问:「迟殷哥,你要不要吃山竹?」 李迟殷却将视线落在楼下,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在窗台上轻点,像是在计时。 「你在跟谁说话呢?」 还未来得及说些别的,苏城先将头一起探了出来,三颗头互相看了一眼,皆是有些尴尬。 憋了老半天,苏城颇为嫌弃地啐了一句:「你怎么跟人偷偷约会还带丈夫来的?」 偷偷约会? 姜锡娇呆滞了一瞬,说不上哪里不对,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李迟殷却依旧没什么情绪,目光在她手上流连了一瞬:「不吃,谢谢娇娇。」 他点头示意,像是自觉退出了那二人的约会一般,将窗户阖上了。 姜锡娇有些失落地收回了手,低垂着脑袋,模煳的视线对着楼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诶诶,他不吃我吃啊!」苏城馋了山竹好久,苦于不会剥,一下见着了机会就要来抢。 姜锡娇却是很灵活地将手躲开,让他摔在了桌子上。 带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认真,严肃地纠正他:「我才没有在和你约会。」 苏城疼得龇牙咧嘴,「哎哟」了两声:「好好好,算我说错话了,这下你能给我吃了吧?」 姜锡娇的目光却依旧看着楼下。 那些穿着便装却训练有素的人竟是渐渐朝着这座茶楼靠近,而茶楼里也有一些书生大扮的人陆陆续续走出去。 李迟殷方才那个模样,倒像是在……放风。 「那些是官府的人么?」姜锡娇挠了挠头。 苏城面上露出了得意之色:「那可不,李迟殷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在此地讲学,定能被一网打尽!」 这时候那些官府的人已经上楼来了,一阵又一阵脚步声迈在木制楼梯上,俨然已经逼近了他们的包厢。 第28页 姜锡娇眸光微动,犹疑地问:「你知道?」 按理说,会被官府捉的讲学,定是要秘密进行的,可苏城却知道,恐怕是官家的阴谋。 那些学生已经被遣散了,与那些官兵擦肩而过,却无人盘问…… 隔壁传来一阵破门声,那些官兵已经沖了进去。 姜锡娇攥紧了衣袖,看向了外面尚且宽阔的窗台。 「我自然是知道……诶诶!你干什么,我开个玩笑就想跳楼啊你?」 苏城原本还要显摆,却见姜锡娇整个人从窗户爬了出去,有些颤抖地在两寸宽的台子上挪动步子,吓得脸色铁青。 幸而姜锡娇是成功进了李迟殷的厢房,没有掉下去。 屋子里空空如也,想来那些学生离开的时候,已经将违规的书籍全都带走了,如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官兵已经沖了进来,推搡着李迟殷。 与珠光宝气的她并不相同,李迟殷一身青蓝色软缎剑袖,身上的衣料褪了些颜色,像是包着古老书籍的封面,带着点文气。 腰带却像军营里的将士一般束得很紧,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经人举报,你在此地违规宣传有害思想!」为首的官兵凶神恶煞地冲进来,「现今要进行搜查。」 李迟殷的状态依旧懒散,唇边噙着点笑:「不合适吧,长官?」 然而官府要做事,态度自然是强硬,不由分说地便沖了进去。 屋内的学生早已经走完了,桌面上也没有留着什么书,没什么可以搜查的。 然而官兵像是早就得了信,径直向侧间走去。 「你……」长官愣住了,像是完全没有意料到房间里还会有一个人,「你是做什么的?」 姜锡娇今日穿了件勾金丝的白底海棠圆领襦裙,此时规规矩矩地坐在软榻上,搽了粉的脸像个甜唿唿糯米糍。 因着说谎,她耳朵发烫,面上的表情却是紧绷的:「我是来和迟殷哥约会的。」 落到他们眼里便是在害羞,倒多了几分真。 李迟殷原是漫不经心地走进来,软绵绵地倚在墙上,此时转了半圈,漆黑的眸子见姜锡娇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那里,似真似假的笑意渐渐敛去了。 他依旧轻挑,对长官抬眉:「小人与妻子出来喝茶,长官也要管?」 长官被他揶揄得脸色一滞,又搜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搜到,脸色更加败了下去,厉声质问:「喝茶?」 「怎么又要人说一遍,怪难为情的。」李迟殷依旧嬉皮笑脸,说得官兵都止不住起闹似的笑了两声。 长官脸色更加难看,然而这姜锡娇好歹如今是被姜家认回去的千金,搜也搜不得,也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官兵悄悄地来,又气势汹汹地离去,免不了令人好奇,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屋里的气氛却有些尴尬。 姜锡娇原本松了一口气,发软的嵴背也垮了下去,对上李迟殷严肃审视的目光,又正襟危坐了起来。 第18章 18.平等 因为李迟殷名声不好,所以原本是说好回姜家以后二人不适合有更多联繫的,但如今是姜锡娇主动来找他的,也不怕名声被拖累,应当没有关系。 她如是想着,要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的气氛,于是僵硬地伸出手:「迟殷哥,你要不要吃山竹?」 这已经是第二次问了,山竹一路从隔壁被带过来,外壳都被她手心的体温捂得有些暖了。 好在李迟殷虽是神色复杂了一些,也没想落她脸面,冰凉的手指伸出去,放了一瓣到嘴里,用汁水润了润唇瓣。 姜锡娇舒了口气,笑着露出一点酒窝,从包里将一本藏着的书拿出来递给他:「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枕头边上很明显地放着一本书,就马上藏起来了,还好没有被他们发现……」 这应当就是官兵要找的所谓「传播有害思想」的禁书。 而官兵这样胸有成竹地冲进来,很可能是今天来的学生之中有人是叛徒,故意留下了书籍,然后顺理成章地抓捕李迟殷。 书的封面上写着《平等赋》三字,李迟殷接过去,随意翻了两页。 他垂眸看书,问:「你是从窗户进来的吗?」 姜锡娇点点头,将脑袋凑过去看看书上写了什么:「迟殷哥,你有没有办法看出这是谁的书?」 要是知道书是谁的,就可以知道叛徒是谁了。 李迟殷没有接话,翻书的手微顿,认真地看着她:「以后不可以这样,爬这么高会好危险,有没有记住?」 她浑不在意,看着书上的文字,「这怎么看着一点也不像赋,好像我昨天看的话本哦。」 想了想,姜锡娇又睁大了眼睛,翻了两页书:「迟殷哥……你真是好聪明的。」 这是将《平等赋》与话本混在一块儿的,粗看瞧不出什么,敏感的段落却是全都被替换成了无关痛痒的话本里的内容,就算是被抓也断不会被扣上帽子的。 恐怕每个学生手上的话本都不同,李迟殷早知道今日会有官兵来,将计就计要查出叛徒是谁。 「看我,姜锡娇。」他敛眉,对她不上心的态度有些不愉。 姜锡娇放下书,迷茫地看着他。 「以后不可以爬这么高的窗户,有没有记住?」 姜锡娇见他眉头紧蹙,英气的脸上带了点不高兴,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 第29页 她也很怕高的,怕迟殷哥出事情才鼓起勇气过来了,可是迟殷哥也没有夸夸她,还这样凶凶的。 「嗯。」李迟殷单手抵在软榻的深红色柱子上,俯身与她平视,「你今天帮我藏书,按律法算我的共犯,下次也不可以这样了,知不知道?」 姜锡娇被他堵在软榻上,局促不安地往后缩了缩,想躲掉他那逼人的目光也没有成功,只能垂着眸,堪堪看到他的腰身。 「我、我是迟殷哥的共犯了?」她皱着眉头,挠了挠眼下的皮肤,「那怎么办……」 李迟殷见她知难而退,唇角轻挑,哄道:「是,这次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可是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不行,迟殷哥还是拉我入伙比较好。」 「入伙噢?」李迟殷只当是玩笑,「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姜锡娇摇了摇头,纠结了一小会儿,脸上就浮现出捨生取义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但是也没有关系的。我想和你一起保护西西……」 提起姜西西的名字,李迟殷眸光黯淡了一些。 似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姜尚书近日脸上挂了彩。」 姜锡娇并不打算隐瞒,点了点头:「是我打他了。」 「他晚上偷偷去西西的房间,结果把我提出去了,我就狠狠地揍了他。」她脸上浮现出愤懑的表情,「方嬢嬢还说西西和迟殷哥是一对儿,要我跟她一块儿欺负人。」 「你信了啊?」他问。 「一点点。」姜锡娇诚实地点点头,全然没有方云所料想的吃醋模样,「我会好好帮助你们的。」 李迟殷认真地解释道:「你冤枉我了。」 姜锡娇因着严肃而抿起的唇角化开,露出一点笑:「我知道的。」 原本就是姜锡娇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回姜府,自然不好意思开口让李迟殷又将她带回去。但李迟殷见她际遇这样差,提出接她回去,倒是合情合理的。 可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眼底带着点晦涩的情绪:「再等一个月,就好了。」 「会的,到时候我应该可以适应姜家的生活了。」姜锡娇并不明白,只冲他笑,心里有些涩涩的。 她也希望可以回李家生活,但自然不好将这想法强加在迟殷哥身上的,他自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没有关系。 一直在隔壁听动静的苏城没听见李迟殷被官兵抓去的声音,却也没见姜锡娇回来,存心要找事情,风风火火地就朝这边赶来了。 「婶娘,你好了没有啊?」 原是要私下煳弄镇压苏城的,没想到他竟将这称唿当众喊了出来,姜锡娇有些羞赧,急急地和李迟殷告别:「迟殷哥,我要去管管他。」 李迟殷让开了一边身子,依旧是笑着:「好。」 苏城还在隔壁叨叨:「说好要约会两个时辰,也得搁我面前坐够钟才行啊,婶娘~」 姜锡娇快要被被气死啦,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要见人了,提着裙子小跑着要去狠狠揍他一顿,转身匆忙地知会李迟殷:「那我先走了喔?」 「好。」李迟殷攥了攥指节。 「姜锡娇。」他又将她叫住了。 姜锡娇原本已经出去,马上将头探进来,还当李迟殷突然想要带她回去了,有些惊喜。 可李迟殷依旧是语重心长的模样,告诫她:「你应该要有很长很好的一辈子,不可以跟我这样的乱臣贼子有交集,明不明白?」 「知道了。」姜锡娇低低地应了一声,匆匆地将门阖上了。 隔壁很快就传来一阵苏城的求饶声。 姜锡娇打人自是不痛的,他那声音里带着笑,像两个小孩子闹在一起。 李迟殷浅浅抿了口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依旧是无悲无喜的模样,抬手将传来吵闹声的窗户阖上了,屋子里就没了什么光亮。 - 好容易坐够了两个时辰,姜锡娇捧着书回到姜家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去了西苑。 原是想带些糖果物什给姜西西的,可是在姜家住着,连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她还是要赶回去看一眼才放心。 果然,一到西苑,便见僕妇们没有表情的脸上还都有些心虚,不敢瞧姜锡娇那审视的目光。 姜锡娇还没迈进去,便机警地问:「西西不在吗?」 嬷嬷没有说话,她心沉了沉,又问:「是方嬢嬢带走的?」 自是没有人应她的,也不会有人与她说姜西西的下落,却是默认了这件事。 姜锡娇便自己提了裙摆小跑去落梅苑寻。 无助的感觉挤满了心脏。 她与姜西西不过是大户人家里不受宠的两个女儿,因着有些利用价值才能活一口气,生死全由姜家说了算。 可是逃出去好像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她独独认识李家,李家自己的情况也很糟糕,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姜锡娇跑遍了姜家,也没有瞧见人,早就急得哭了起来。 那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粉色的天和蓝色的天割席,她浸在夕阳下,姜西西一脸疲惫地从夜色里走过来。 姜西西脸上依旧蒙着面纱,遮住了鼻子,倒是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她被姜锡娇紧紧地抱住了,喉咙里生涩地冒出几个南国话:「阿姐,不哭……」 姜锡娇闻到了血腥味,却不知道哪里有血。 第30页 她不敢再抱得更用力,怕碰到她身上的伤口,原本哭得模煳的眼神变了变。 「你带西西先回去休息。」姜锡娇转头看向唯一愿意跟着她出来的春喜。 春喜原本就很纠结,一瞧有这么大的担子从天而降,震惊道:「我?」 姜锡娇将眼泪擦过了,眼周依旧很红,努力地平稳了语调:「拜託了。」 她嗅到了姜西西身上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的浓重的药味,蓦地想起这个味道的来源地了。 既然是被姜家利用的工具,姜锡娇希望她的利用价值更大一些,大到能将西西一起救出去。 第19章 19.狩猎 姜家一共便只有五个主子,除去那两个身份与下人并无不同的私生小姐,还有方云所出的嫡小姐,姜江江。 只因她一生下来便是要死的,方云近乎偏执地要保住她的命,哪怕是一口气也好,这十几年来弄得心力交瘁。 嬷嬷附耳过去:「大小姐朝着这边来了。」 方云坐在床榻边上,用浸湿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床上的少女,并未抬眸,充满躁郁的眼底闪过去一丝阴毒。 「苏家那边怎么说?」 嬷嬷摇了摇头:「今儿恰好李家那位在隔壁,大小姐巴巴地赶着去了,惹得苏少爷不快,苏夫人也没有再提过婚事了。」 「没用的东西。」方云冷哼一声,「放她进来,喊侍卫都看紧点……巫医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叫进来吧。」 床榻上静静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虽是稚嫩年纪,她的目光却沉静得像一口潭水。 发梢已经枯黄分叉,干燥的脸上像快要老死的树皮,甚至有被虫蚁毒害的痕迹,躺在床上,像一具干尸。 屋子里见不得光,她年轻的生命只能靠身体里的蛊虫吊着一口气,浓重的血腥和死亡气息从她年轻的身体里缓缓散发出来,让人感到绝望,甚至并不会将她当成活物。 姜锡娇一进屋子,灵敏的鼻子就被腥味灌满,几欲作呕。 入目是溢出来不知道是脓还是血的药汁,还有正在爬行的蛊虫。 屋子里的氛围很恐怖,常年被压榨的巫医也是西肆国人,金色的眼睛已经瞧不清了,高挺的鼻樑也被人为地用刀磨平。 姜锡娇很清楚自己是被危险裹挟着,很快就要被强餵下蛊虫,和姜西西一样成为榻上少女续命的药,可她是自己来献祭自己的,便觉得也还好。 她只当不知道如今的情形,走到方云面前行礼:「嬢嬢,我听闻三妹妹生病严重,便来看看。如今瞧过这一面,我觉得我可以治好她。」 侍卫已经将大门守好,嬷嬷已经将掩嘴的粗布备好,巫医手中的子蛊也蠢蠢欲动。 她却说,她可以治好姜江江。 ……这么荒唐的病。 方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奇怪的心绪沿着经络蔓延开来。这十几年她从希冀一点点变得失望,再到绝望,独独没有听过这句话。 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她好容易才能张口:「你说什么?」 姜锡娇信誓旦旦:「我可以让三妹妹康復,像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说话、走路。」 她原本的世界和这里用的好像是两种不同的医学体系,只有基础的病有重合的部分。 南国的绝症对她来说是有治癒的可能性的,但是这里医书上的病症,姜锡娇却是闻所未闻,还在从头学起。 唇上渐渐恢復了血色,姜锡娇有了七成把握。 可众人都是不信的,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一个刚出生就气息微弱的胎儿好不容易靠巫医养蛊吊了十几年的命,四肢全都退化的人,原本想着能多喘几天气都好,如今居然有人说是可以治好的?可以和正常人一样,说话、走路…… 方云心中不由自主生了点希望的苗头出来,她又扯断了佛珠,自己掐灭了:「怎么可能?」1·这不过是这疯丫头的诳语罢了,她妄想逃出姜家,才自私地说些唬人的话害她有希望,最终都会像从前遇见的那些江湖骗子一样往她这近乎疯癫的母亲心上扎一刀罢了…… 「只需要半年的时间,半年以后,江江就可以和正常的孩子一样了。」姜锡娇许下承诺。 她先前在苏家一战成名,方云原是不信的,那药方不过是一剂随处可见的大柴胡汤而已。 从未见过姜锡娇这样,不说尽力一试,像是胸有成竹似的,比老中医更有狂劲,由不得人不信了。 方云咬牙:「那你便尽全力医治!」 院中的侍卫,屋中的粗布、蛊虫,全都偃旗息鼓。 …… 不多时,春雪苑便备好了银针、火烛。 众人的视线几乎都集中在姜锡娇身上,她的手法很是娴熟,取一根短毫针,以中指抵着针体中部,单手将针推入姜江江的风府、哑门二穴,配以人中、脑清、百会三穴。 捻针后留置,她又择了长针试探性地扎入了姜江江腿部一寸半的位置。 原本应该得了气后退针,配合另一穴道交替施针,然而姜锡娇却拧起了眉头,众人的随着她的神情凭空紧张了几分,一口气也不敢喘一口。她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在腿上施针。 看着面前那条软绵绵的废腿,姜锡娇努力地将针扎进去,转动着银针手中感受着她皮肤之下的动静。 第31页 却发现她腿上的气全都闭住了,原本应该有活络的感觉,此时就仿佛扎进了一堵死墙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江儿生下来就没走过路,脱了蛊虫她这架身子可还能用?」方云再也忍不住,哀戚地问出来。 「能治的。」姜锡娇只是重复着施针的动作,在相应的穴位扎上针,再以手按摩疏通她的经络。 那双腿简直跟僵化了一样,床上的少女也蔫蔫地像一株濒死的植物,对于她的治疗丝毫反应也没有。 一次施针瞧不出疗效,姜锡娇依旧很危险,但是至少有了一线生机。 - 回到西苑的时候,她依旧觉得寒气透骨。 ——堂堂一国的尚书,竟是人面兽心,为了救先天不足的女儿,将另一个亲生骨肉从小炼成她的药。 每每需要时,就将姜西西叫去割肉取血,以命续命,就算如此,还要反过来嫌恶西肆国的血脉,朝她啐上一口卑贱。 因着今日的风波,二人好像一下子熟络了许多,姜锡娇也是第一次瞧见她的模样。 姜西西也觉得带有西肆国特徵的眼睛与鼻樑是卑贱的,每每用面纱进行遮掩。 也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畅快地与人说话了,也好像一辈子也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姜西西卧在床上,稚嫩的声音却带着老成的语调。 「我从来没有出过府,没有见过外人,也从没见过亲生父亲对我笑。」姜西西很平静地说,「所以半年前,南国狩猎的时候,他要带我去,我很高兴。」 半年前,一个干燥又荒芜的深秋。 明文律法规定,南国要给予西肆国人平等地位,甚至强盛的北国律法里也说,要给予南国与西肆国人平等的对待。 可是哪里实行得起来,刻在骨子里的自大与优越感产生了恶毒的歧视,国力衰微的西肆人成了天生下贱的种族,被发配南国与冬国各地,成为天生的奴隶。 于是就有了那场残忍的西肆国奴隶斗兽比赛。 她就坐在高台之上,亲眼看着斗兽场中是她的同胞,与人斗,与兽斗,被毫无疑问地撕咬成碎片。 而她血脉相亲的父亲姜尚书,就坐在她身旁,在狂欢的氛围中将那点忧虑暂时抛却了,站起来不停地唿号,毫不掩饰对西肆国的恶意。 「如今的太上皇,当时的皇帝,他见不得高官家里有杂交种。」姜西西不在乎地笑笑,用最恶毒的语言形容着自己。 「姜尚书带我去狩猎,是为了这个。为了讨好皇上,我是第一个被处死的人。」 狩猎会本就是一场盛大的屠戮,嗜血的盛宴刺激着人类兴奋的感官,似疯癫似妖魔,做什么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南国喜好艺术,每一个地方的艺术气息也很浓郁。 于是他们荒诞地认为,对西肆国人处以死刑也需要一些艺术。 他们用了精妙的算法,在船上扎了小孔。 不会游泳的西肆国囚徒坐上去,刚好在船到了湖心的时候,就会沉下去。 姜西西就坐在那艘船上,麻木地等待着自己死亡时挣扎尖叫,成为南国那些权贵狂欢取乐的助兴工具。 可是她看见了姜尚书眉眼间的忧愁,突然难过了起来。 「因为我知道,我的亲生父亲在我临死之前皱眉,只是在想:江江的药没了要怎么办啊?」 第20章 20.沉湖 那也是李迟殷最好的时候。 虽是将帅世家出身,他却是个很好的政客,是当时精彩绝艷的朝野新贵。 十九岁的他与姜尚书、苏侍郎平起平坐,官居三品礼部尚书,主管外交政治。 虽是年轻,见人也常笑,但那时候京城的人都怕他。 他本就又佛又狠,上位后提高商税、劳民伤财凿水渠,更是抄了十几户高官,隐隐有封侯拜相、权势滔天的势头。 他无疑是个很有名气的人,那时京城还流传着一个无足轻重的趣闻,便是「李迟殷最近心情不好」。 据说他在找一个人,已经暗中大动干戈地找了许久许久了,那几日许是断了线索,于是他总与皇帝吵架。 那日李迟殷也在,锐气的眼尾敛起,清俊的脸上压着躁动的不耐,上午还是一身砖红色的官服,下午就脱了乌纱帽,换了身白色大氅。 姜西西是第一个沉湖的,还要她自己划船赴死。 众人都等着看她溺毙前的挣扎,可李迟殷不是,他在众人阿谀奉承的眼神中款款朝着河岸走过来,云靴迈出的步子显得漫不经心。 高束的马尾映着他坚定的眼神,带着点官场磨不平的桀骜。 他生得高大,影子的阴影将小舟罩住。 那时他就中了冬国的毒,嘴唇是一贯的苍白,眉眼深邃鼻樑高挺,年轻的脸上带着说不清楚的轻狂。 不像官员,倒像江湖侠士。 皇上暴怒地将酒杯砸过去,骂道:「李迟殷……你敢!」 那杯子实打实砸了他,李迟殷压了压浓黑的眉,血了点血气。 他的后脑勺渗着血,稠丽的眉眼带着放肆的笑意,像是存心要□□上,拖长了语调:「微臣不敢,微臣惶恐。」 他看着一点都不惶恐,甚至从容地在所有人惊愕的眼神里踏上了那艘帆船。 小船往下沉了几分,那些小孔渗出了点点水渍。 李迟殷曾经是皇帝最看重的少年权臣,而此时他却与淌着西肆国血脉的人坐在一艘沉船上,像是以自己为筹码,赌皇帝会不会放过西肆国这些人。 第32页 大臣们也有在心中讥笑李迟殷,如此大闹特闹不过虚张声势,若皇帝执意要淹死他们,看他要如何收场。 但李迟殷并没有留给皇上思考的时间,直接将他逼到了极致。他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喝醉了,举止毫无顾忌。 他醉眼带笑,身上的酒气淡得简直可以被冷香掩盖过去。 与传闻中手段强硬的权臣不同,他说话的语气与打马游街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问她:「会不会划船?」 姜西西当时只知道死死掩住鼻子,脑中所想只有,要是可以把鼻子割掉就好了,要是眼珠子不是金色就好了,她并不想死。 李迟殷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执起船桨,任由湖水漫进来,随着船一点点沉下去。 他逼得皇帝改变主意,取消了这次声势浩大的「沉湖」活动。 「和姜家的婚事也是那一次定下的,是为了羞辱他。」姜西西有些发抖,姜锡娇抱她更紧了一些。 那一次龙颜大怒,却还没来及找李迟殷算帐,他自己便罢官了。 皇上也旁敲侧击地找人暗示李迟殷回来做官几次,他只说自己惧水、重病,一次又一次地推脱,无疑是在打皇上的脸。 若非他傲物是因着恃才,早就死了千万次。 后来圣旨便下来了,让姜家长女姜西西与李迟殷成婚,意在彻底与他割席,羞辱他:既然你护着西肆国人,那你便娶一个正妻回去,李家后代永远淌着卑贱的血脉。 一夜之间,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身废名裂,成了人尽可欺的笑料。 而姜尚书自然不能让她这个囚禁了十几年的药重获自由,挠破头想到乡下庄子上还有个自幼痴傻的女儿,姜锡娇。 竟是钻了圣旨的漏洞,将「长女」姜锡娇认回来,塞去了李家。 娶个西肆国的和娶个傻子都是对他的羞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都很是支持,还纷纷对姜尚书夸赞不已。 ——姜西西出身这么卑贱,他不仅给了十几年饭吃,还捨不得她嫁给废人,真真是仁至义尽的天下第一好父亲哇! 听闻这些年来的种种,姜锡娇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话也没有作用。 她的时代也很乱,也有皇帝,也有男人女人,一开始大家倒也同样瞧不起女子。 她的二姐姐原本还是皇后,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在皇帝眼里竟是替身,当即斩下皇帝头颅篡了他的位,曝尸三日与城门口,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说过女人一句不好了。 这世界总是很荒诞的,姜锡娇总是想不通。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姜西西的脸颊,在她自己都痛恨的、象徵着西肆国身份的鼻樑轻轻地吻了一下。 「是怎样的人,他们说的都不算,我们自己说了才算数。」 - 苏府今日很是热闹。 一向在学业上一塌煳涂的苏城,原本被众人视为纨绔子弟,在最近一次随堂测验上竟是对答如流,先生考的诗他都接上了。 这在别人身上自然算不得稀奇,但发生在不学无术的苏城身上无疑比母猪上树还惊奇,苏老爷回家都早了许多。 但只有苏城自己知道,虽是小秀了一把实力,但只是因为刚巧先生考的是《诗经》,又刚巧那日与姜锡娇出去相亲的时候无聊得紧只能看书,才创造出了他一夜变聪明的「奇蹟」。 他自是亏心得很,但苏老爷脸上的皱纹都和蔼了许多,竟是问他:「最近瞧着你也没用功,可是突然开窍了?」 「那可不,您儿子我本就天资聪颖,不用功也强过他人百倍。」苏城有些飘飘然。 然而好学生可不好当,苏城得了趣,又生怕下次会露了馅儿,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姜锡娇再约出来,他再偷偷读一些书。 「那什么,你们上次给我约的姜小姐我瞧着挺顺眼的,倒可以结交一下。」 姜、苏两家原本就有联姻的意向,苏夫人自然应下:「都是朋友,你若想结交自己递帖子给姜家便是。」 …… 苏城是驾着马车直接来姜家接人的。 那时姜锡娇还在坚持每日给姜江江施针,成日被浸在药里,为了在深宅里谋一条出路很是用功。 原以为苏家对姜锡娇不满意,如今又有了点希望,方云有些震惊,只是姜锡娇如今是姜江江的大夫,自然也有了点选择权,两头都不好应付。 谁知姜锡娇听了嬷嬷来报,竟是自告奋勇地应了:「嬢嬢,我这便去。」 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她这几日像是在抽条,高了些,褪了些稚气,性子也更沉静了。 方云森冷的脸上柔和了些许:「这就对了,你如今有了自己选择的机会,自然是要为前程多考虑的。」 她总更喜欢聪明人些,也觉得如今姜锡娇若是能嫁进苏家,不仅对姜家,对姜锡娇自己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姜锡娇不置可否。 到了马车上,她依旧是绷着脸,很嫌弃的模样。 苏城不乐意了:「婶娘,你也知道你的处境可出不了姜家大门,我这可是好心带你出去透透气,怎么还有理给我摆脸色的?」 「我嗓子哑了。」姜锡娇指了指嗓子,因着大声说话喉咙就疼,才不爱说话的。 苏城听不清,「啧」了一声:「你大声点!」 第33页 「苏公子怕是忘了前些日子强抢民女的恶劣行径了。」姜锡娇提高了音量,喉咙阵阵发疼,「我是留下了心理阴影的受害者,自然有资格对你摆脸色。」 苏城有求于人,不再纠结,放下脸来与她商量:「是这样,本少爷近几日突然想发奋图强,但又怕给那些狐朋狗友嘲笑,日后还得多约你几次,也少不了你的好处,怎么样?」 姜锡娇不会嘲笑他,也不会给他压力,实在是陪读的最佳人选。 姜锡娇原是学着李迟殷与人谈判的话术,先佯装生气占据主动权,再开条件。 如今听苏城也有诉求,脸色和缓了许多,点点头:「这样就再好不过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赌坊?」 「哪?!」 「赌坊。」姜锡娇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想见迟殷哥。」 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杏眼里满是真挚:「他要是知道我去赌坊,就一定会来管我的。」 苏城只当她是个追着李迟殷跑的花痴,一时间也露出嫌弃的表情,两个人大哥不笑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课业有点一忙,今晚还需要通宵赶剧本,断更的每一天都很煎熬呜呜对不起t^t。 谢谢小伙伴们还愿意等我,正在努力成为有稳定日更buff的时间管理大师,感恩 第21章 21.打牌 马车辘辘地驶向了京城最大的赌坊——「好运来」。 苏城已是这里的常客,轻车熟路地进去,还能冲着堵得双眼发饧的狐朋狗友打个招唿。 他转头冲着姜锡娇示意:「我朋友在那头赌大小,我先过去玩两把,你自便。」 姜锡娇眯了眯眼睛瞪他,问:「你不是来读书的吗?」 「知道了知道了,你过半个时辰来喊我吧!」 姜锡娇来也是有正事的,便不管他,好奇的目光落在各种不一样的赌桌上。 好运来的风格是很直接的,从头到尾都贴了金箔,可谓是金碧辉煌,光泽的地面将人的脸都映得发了金光。精美的壁画与藻井又透出几分艺术气息,里面的人也很体面。 「哟,姜小姐,稀客啊。」小厮见到她,热络地迎了上来,「来试试咱们店的赌大小、赛马、猜点数,新手好上手些?」 姜锡娇朝着二楼更加华贵的雅间看了看:「这儿可以打叶子牌吗?」 「有的,但大多是贵老爷贵夫人在,一个子一百两……」 「可以的。」她点点头。 小厮有些惊讶,叶子牌并不是什么可以吆喝的刺激项目,多是中年富商在打,赌注也大,没想到姜锡娇喜欢,便也引着去了。 事实上,赌坊里全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见了姜锡娇倒也都认识,不免带着不善的目光多看了两眼。 「姜家真是好本事,眼瞧着没落了,就算把女儿送赌坊来也要搭上苏家啊?」一个赌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同伴嘲讽意味更浓:「也没听闻跟李迟殷断了,恐怕他绿透顶了也不管说半个字吧?」 来赌坊打叶子牌的人很少,甚至都凑不齐一桌。 楼上伺候着的竟是赌坊老闆:「里头那位正等得不高兴呢,姑娘快请进来!」 里头的人自然非富即贵,姜锡娇见了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坐下来打了。 坐庄的是一个矍铄的老爷子,瞧着不怒自威。边上两个瞧着是陪他打的僕从。 - 「惊!姜家大小姐回魂后竟进赌坊一炷香狂输十万两,男默女泪……」 卖报的小童痛心疾首地将京城日报在街上推销。 如此劲爆的新闻,轰动了每天无聊的京城众人。 原本在李家晒太阳的岑舒和李严山从摇椅上坐了起来。 李严山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发现不是梦:「是城北旮旯里那好运来?娇娇要是给剁手了咋整哇?」 岑舒连忙买了份报纸:「喔唷喔唷,这怎么好的啦?快带点钱去把我们娇娇赎出来!」 一觉睡醒就看见父母整装待发的李迟殷:……? 输了一千个子儿的姜锡娇却丝毫不知道外头的动静。 原本是要三家合力一起将庄家打下来的,但那两个伯伯自然是要捧着大老爷的。而姜锡娇像是不会打牌,像是掰着大老爷的手餵牌给他,都让人怀疑是赌坊老闆找来的託儿。 那老爷赢得盆满钵满,却因着这三人故意让牌的举动气得要发作。 尚未发作,是因为姜锡娇正努力地扯着破锣嗓对他进行了一些关怀。 「阿公你牙齿是不是不好啊?我看有一些肿了,上火的时候会痛的。」 那老爷矜贵得不应声,一个伯伯压着嗓子连连点头:「姑娘说得不错,我们老爷每每上火便会牙疼不止,汤水都吃不得,可遭罪了。」 姜锡娇深表同情,「哦唷」了两声:「我之前也是的喏,郎中是不是总给阿公开降火的药医治?其实是因为牙齿烂掉了,拔掉就可以了。」 另一个伯伯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怎么可以拔掉的?」 一个雅间有两张牌桌,方便牌友互换位置。 此时屋门被再一次打开,身后那张空荡荡的桌子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您这边请。」明明还是那个小厮,将一个客人往这边引,但是他的语气全然不像接待姜锡娇时那样殷切,反而带着点阴阳怪气。 第34页 那位客人并不说话,缄默着拉开姜锡娇身后的那把椅子,甚至连目光也没有往有些喧譁的身后看,只安静地等待赌坊给他安排牌友。 姜锡娇看着手上那副好牌,毫无章法地将牌发出去,不自觉地关注起那位客人来。 他走过时,修长干净的手指自然地垂落下来,身周围绕着自然好闻的气味。 像是很高大,姜锡娇那时不好意思抬头直视他,平视时只见他腰腹窄瘦,半个身子隐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漫不经心地走过时,腰间佩玉微动,影影绰绰。 虽然背对背,但距离因着他拉椅子的动作被拉得有些近,存在感不多不少,偏偏能叫姜锡娇感知到,不自觉地挺了挺嵴背拉开距离。 他就坐在那里,松弛而轻慢,懒懒地往后仰着头,后脑勺几乎要与她相贴。 他修长的手指摆弄着玉牌,在桌上慢吞吞地翻转着,发出细小而轻微的声响。 姜锡娇竖着耳朵听,紧绷着的心随着那声响而一下又一下地跳着,辨不出他是烦躁还是愉悦。 她不自觉地转头看了下,又飞快地转过来,好像有点像,可惜看不到正脸。 姜锡娇又打了一张牌,而后伸长了脖子想再确定一下。 李迟殷将手指间的玉牌倒扣在桌上,感受到她因为试探而越来越贴近,唇边抑着点笑意。 「啊呀!」 因着重心不稳,姜锡娇连人带椅子险些往后倒了下去。 还好背上有只有力的手托着她扶正了。 待她回神的时候,李迟殷已经抽了椅子坐在了她身边。 「迟殷哥……」姜锡娇丢人得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李迟殷抑制不住地低笑着,肩膀带点轻颤,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好好打牌。」 自他来之后,屋内的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那位老爷眼神多了点冷芒,李迟殷只冲他温煦地笑。 李迟殷将手搭在她椅背后面,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在椅背上轻点,语调与唠家常无异:「最近压力很大吗?」 姜锡娇红着脸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想提一提音量与他解释,李迟殷却已经看出她嗓子不舒服,低了低身子,将耳朵凑近她。 这样她小小声地说话就可以了。 「压力大玩一下也没有关系,但是不可以上瘾,好不好?」李迟殷看她打牌的手法,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 姜锡娇酝酿了一下,应道:「嗯,以后我要是再来,迟殷哥可以管我、凶我……我真的没有学坏。」 「我知道的。」李迟殷拖着惯常的懒散腔调,「赌坊也不一定是不好的地方,要看你来这里做什么。」 姜锡娇原本生怕李迟殷生气,直接将她斥责一顿,如今舒了口气,腼腆地笑出了两个小酒窝:「我、我是因为想和迟殷哥见面,才来的。」 她说话的音量并不大,因着屋子里无人说话甚至有些对立的气氛,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那三个牌友的耳朵里。 李迟殷笑意渐渐敛起,原就是说好以后不再见面,姜锡娇这般说,实在是有与他是共犯的嫌疑。 姜锡娇却是想好了,偌大的南国唯一有可能救她与姜西西于水火的,只有可能李迟殷了,还是可以赌一赌的,因此才故意输钱废了好大周章找李迟殷商量这件事情。 还想再说,李迟殷先叩了叩桌面:「赢了,姜锡娇。」 这一局姜锡娇赢了三十个子。 见他稠丽的眉眼漠然,姜锡娇便也不再说话了,专心地打起了牌。 这一打便刺激了起来——她其实是一个叶子牌高手! 那大老爷因着平日里都是被人让着的,原本还觉得今日也很无趣,哪知道姜锡娇突然发威,一把赢下他四十八个子儿,那两个僕从伯伯也惊得冷汗涔涔。 特别是李迟殷好像与那老爷认得,关系还不大好的样子。 虽然他一贯是笑着,但那笑容被每局都输的老爷看在眼里便是含讥带嘲的,一张陈年老面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脸色黑得像是浸了墨汁。 「我赢了多少了?」姜锡娇看着边上燃的香,还记得应了苏城说的过半个时辰要去喊他读书,如今已经到了时间了。 李迟殷单手支着头,与另外三人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不同,懒洋洋地帮她整理玉牌:「一千零二十四。」 「追平了,我就不赌了。」姜锡娇乐呵呵地做出金盆洗手的样子,「迟殷哥,我们要一块儿和阿公、阿伯说再见哦。」 李迟殷从善如流地跟着起身,目光落在老爷身上的时候停了一瞬,话里带点揶揄:「再见噢,阿公、阿伯。」 三人皆是一脸遇见瘟神的表情。 - 姜锡娇到处张望,在人群中寻找着苏城。 她手上还拉着李迟殷的袖子,像是生怕他跑掉了。 李迟殷扫了眼衣袖,展开摺扇慢吞吞地摇了起来:「想好了啊?」 「是,我知道迟殷哥在做什么了。」姜锡娇点点头,「我要和你一起帮助西肆国的人。」 李迟殷身为外交使臣,认为人人都应当平等,弱国也不应当沦为强国的奴隶、被认为是卑贱的种族。 然而提平等二字无疑是在挑战统治者的权威,若君臣平等,贵族与百姓平等,完全削弱了上位者的利益,人们只当他是疯了。 第35页 他转眸:「那你可知方才一起打叶子牌的阿公是何人?」 姜锡娇回忆了一下,她以前并没有见过,迷茫地摇了摇头。 李迟殷无奈地笑笑:「是太上皇啊。」 第22章 22.四局 太上皇。 就是半年前和李迟殷决裂,又赐婚的老皇帝。 「啊?」姜锡娇慢吞吞地消化了一下信息,眉头轻轻地拧了起来。 原以为她是后知后觉地怕了。 毕竟在太上皇面前表现得与他这个乱臣贼子如此亲近,到时候李迟殷出事,她许是会有被连坐的风险。 「我方才打叶子牌凶不凶?」姜锡娇的表情有些懊悔了。 李迟殷轻笑一声,添油加醋地逗她:「凶死了,太上皇那烂牌技都被要被你打哭了。」 「喔,那就好了,可以帮迟殷哥报一点仇。」姜锡娇又高兴了,关怀地看了看他的后脑勺,「那里还疼不疼?」 半年前,被太上皇砸得鲜血淋漓的地方。 他摇扇子的手顿了顿,桃花眼微微敛起:「不疼的。」 …… 若不是还有个苏城,并且二人是达成了长期合作战线,姜锡娇早就找地方与李迟殷先商议大事了。 如今半个时辰已到,可是苏城已经赌红了眼,泡在赌桌上像牛似的喘着粗气,银票撒了大把大把出去,偶尔赢上一贯他便又被吊着输上不少。 姜锡娇好容易找到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半个时辰到了,你先不要赌钱了。」 苏城哪管得上,又投了一锭金子出去:「大!大!这次肯定是大!!」 「三四一——小!」 一瞬之间,一锭金子便已经交了出去。 嘈杂的环境吵得她头昏脑胀,瞧了眼苏城空瘪下去的荷包,她强行将苏城拉到了一边。 「苏城、苏城,你听我说。」姜锡娇努力地大声说话,带着点哑,「荷官可以控制骰子点数,不会让赌客赢的,对不对?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荷官又开始大声吆喝了起来。 「小爷我肯定能赢回来的,现在走了就什么都没了!」苏城急忙从荷包里摸出银子,手一挥将姜锡娇甩了出去,「多管闲事!」 那力道太大,姜锡娇一个趔趄差点往后倒下去,幸好有李迟殷虚虚地护着。 「嘶……」破碎的嗓子雪上加霜,她止不住咳嗽了起来,生理泪水浸湿了杏眼,眼尾都染上了一些红。 姜锡娇想张口说些什么,腰上撞到桌子的地方生疼生疼的,什么也没说出来。 「疼不疼?」李迟殷眉目冷凝,语气里压着淡淡的烦躁。 姜锡娇深唿吸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关系,只是、只是有一点乌青了。」 他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像是初见时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处理那些匪人时的神情。 姜锡娇惊恐地眼见着李迟殷抬脚已经踩上了一条长凳,盯准了苏城的一双腿,那力度恐怕要将他伤得骨折了,连忙拉着:「迟殷哥,不要这样……」 「好。」李迟殷扯了扯唇角,「那我们用处理赌狗的方法解决,好不好?」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法子,只怕在赌坊闹事会把打手招过来,迷茫地看着他。 人人嘲笑的废人出现在这里,赌坊都安静了下来。 沉重的扇柄在苏城肩上拍了两下,李迟殷英气的脸上带着点桀骜:「赌一把?」 - 「爆!绿帽王李迟殷听闻娇妻私会阔少,怒摆赌桌,赌王最终会是谁……」 京都日报连忙加印了新报。 报童原是以为能早下班了,没想到今天还能挣两次钱,纷纷吆喝了起来。 李家正在喝茶的老两口纷纷呛去了。 李严山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是真的?二娃不是去捞人吗怎么自己当赌狗了?」 岑舒急得团团转:「到时候他剁手把我们娇娇吓去怎么好的啦?」 夜幕降临。 好运来点起璀璨的灯,光圈打在金箔上映出令人头晕目眩而沉醉的颜色,配以繁杂的酒味、烟味,更显纸醉金迷。 只有正中的赌桌上放着两个骰盅,所有赌客全都围成一圈——实际上全都乌泱泱地挤在苏城身后。 荷官:「此赌桌项目是比大小,每局开始前双方都可以喊赌注,最终以报价高者为准。二位看要赌几把?」 目光扫过苏城腰间的钱袋,李迟殷淡声道:「四把。」 苏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考虑到我们『李阔少』的家庭条件,小赌四把差不多了。」 他身后稀稀拉拉的声音也都在嘲笑李迟殷穷酸,实际上他也确实是出了名的穷。 荷官敲响了铜锣:「第一把,喊价!」 苏城也有些警惕,恐怕其中有诈,便随意地扔了个五十两金锭上去。 李迟殷点了点头算是表示同意。 虽然赌大小时不总是赢,还达不到听声音辨点数的境界,但苏城久经赌场,还是有一定手感,沉甸甸的骰盅拿在手里,心里还是有底。 随着桌面一声轻响,荷官打开了盖子:「四五五!」 已经是不错的点数了,众人屏着一口气不敢欢唿,等着瞧李迟殷的表现了。 李迟殷是从来没进过赌坊的,众人只见他拿骰盅的手不甚娴熟,最后更是还没摇完就不小心将骰盅掉在了桌上。 第36页 他举手示意:「方才没拿稳,可以再来一次吗?」 人群里已经稀稀拉拉地有些嘲笑的声音。 荷官自是帮着苏城的,直接严肃地掀开了李迟殷的骰盅:「一四三!苏公子胜!」 眼底乌青、眼睛发红的赌徒全都陷入了狂欢。 虽是不痛不痒地赌了一局,但是输家是当年风光过他们的李迟殷,且他如今输得实在是狼狈不堪,自是人人都想狠狠踩上一脚。 「还当有多厉害,结果连个骰盅都不会用,我三岁侄儿也胜过他千万倍!」 「真什么人都能逞英雄了,在这赌坊里全靠赌技,他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李迟殷呢!」 听着身后对李迟殷的嘲讽声还有对他的吹捧声,苏城嘴角止不住有些上扬了。 姜锡娇原想从荷包里拿钱替他抵,李迟殷却已经扯了腰间的佩玉放在了赌桌上。 原本就不是来赌钱的,他身上自是不会带太多赌资,只能拿身上的物件抵了。 她想说些什么,又怕给李迟殷造成心理压力,便只是紧抿着唇,脸色因紧张有些泛白。 李迟殷却依旧松弛,笑眼温柔:「肚子饿不饿?」 姜锡娇摇了摇头:「我等迟殷哥一块儿吃饭。」 「第二把,叫价!」 苏城得意地将整个钱袋子都丢了上去:「两百两。」 不过这一次他手气并没有很好,摇出了「二二三」,属实有些小,众人对这一把没什么期待,好在苏城家底厚,也还输得起。 李迟殷依旧慢条斯理地将骰盅放下,苏城烦躁地都想给钱了。 「一二二!苏公子胜——」荷官的音调都有些高昂了。 苏城也没有想到,瞪大了眼睛看李迟殷骰盅里那小得可怜的点数,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今日『李阔少』手气不太好啊,得罪得罪。」 今日虽是没有读书,但是能在赌桌上压李迟殷一头,苏老爷定是还会狠狠地夸他的。 李迟殷面上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地扔了把摺扇上去。 那荷官见了扇子,有些心惊,但什么也没说。 二楼雅间,太上皇穿着寻常贵老爷的服饰,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阴霾,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闹剧。 扮作寻常僕从的李公公和张公公也不再掩饰尖利的嗓子,啐道:「这李迟殷真是胆大包天,竟拿御赐之物与人打赌!」 太上皇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第三把,叫价!」 李迟殷先示意:「赌现在苏公子手上所有值钱的物件。」 这便是叫到了最高价,苏城自然没什么异议,这点钱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决计使出毕生摇骰子的绝学,瞧一瞧李迟殷连家底都赔光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苏城率先摇了,这次是「四四五」十三点,他还算满意,就等着李迟殷出丑了。 如今他已经连输两把了,李迟殷拿骰盅时似是酝酿了一会儿。 众人都是赌场老手,知道心态在赌桌上也是很很重要的一环,若是开头输了,后面逆风翻盘就难了。 李迟殷依旧用蹩脚的方法勉强将骰盅放下了。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恨不得透视瞧见里头的点数。 荷官揭开了骰盅:「四五六,十四点。」 只比苏城大一个点! 众人原本每局都吹口哨、吶喊一下以示激动的,如今全都噤了声,自是没人敢嘲笑苏城的。 只有姜锡娇紧绷的脸色缓缓舒展开,漾出一点蜜一样的笑意,像夜间昙花悄无声息地绽开,在金碧辉煌的建筑里装点上一抹干净的惊艷。 待荷官将苏城的两百五十两银子,还有李迟殷输掉的玉佩与摺扇全都呈上来时,李迟殷轻轻抿了口茶。 他脾气很好似的商量道:「赌的是苏公子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恐怕不止这些的吧?」 苏城咬了咬牙,让他这样的贵族子弟在外头被迫衣裳不整,传出去就是输得连底裤都不剩,属实有些丢脸。 可他也知道赌场上的规矩,只能摊手任由赌场的小厮将他身上的玉饰、璎珞全都摘了去。 只是李迟殷也不说停,他便只能将勾金丝的外衣也脱了去,一时间灰头土脸。 「迟殷哥,我已经不疼了,我们不赌了可以不可以?」姜锡娇扯了扯他的袖子,「钱也不要了,我们不要花苏家的钱。」 「不疼了啊?」李迟殷语调带着点懒散,「那我跟他商量一下,不赌了噢。」 「晚上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饭?」他又补了一句,「阿娘好想你了。」 「可以吗?」姜锡娇杏眸里晶亮晶亮的,「可是我需要先回家问一下方嬢嬢。」 李迟殷伸手拨弄着骰子,唇边抑着点笑:「好,我一会儿去接你。」 目送着娇小的身影离开了赌坊,李迟殷漆黑的眸子里笑意渐渐淡去,缓缓舒展了一下嵴背与脖颈。 第23章 23.剁手 二人虽是说话小声,然而姜锡娇原是和苏城一块儿来的,苏城的小厮进来说了些话,众人也便知道姜锡娇竟是先走了。 虽然他们并无干系,但是在好事之徒眼中便是苏城抢了李迟殷的妻子出来当女伴,但是被他们夫妇联手耍了。 众人自然不敢明说的,但苏城已经觉得面子挂不住,胸腔中腾起火气来了。 第37页 李迟殷依旧坐着抿茶,气势却没输。 姜锡娇走后,他面上没了笑意,便露出点锋芒来,微微敛起的桃花眼里像是冷冽的刀刃,看人一眼就能破开肌肤,刺出森森白骨。 「要一壶龙井。」他掩唇咳嗽了起来,锐气的眉拧起,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 小厮将茶呈上去后,李迟殷却没有喝,静静等待着荷官清算完毕。 好运来的龙井一壶便要五十两,茶叶给料很足,经过够足时间的浸泡,茶香变得浓馥,在空气中翻滚着热气。 等苏城身上的东西都清算完毕了,李迟殷懒洋洋地开口:「怎么办,在下赶着回家吃饭,苏兄给个面子?」 不必说,众人也知道是与姜锡娇一块儿吃饭的。 苏城自是烦躁地啐了一口:「侥倖赢了钱就要走,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李迟殷专门点了壶茶,慢吞吞地将水吹温,显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可是苏公子没有赌资了,按照规矩怎么办的?」 荷官脸上的表情紧张了起来,提醒道:「没有赌资,照好运来的规矩,是要……赌一只手。」 原本细碎地攀谈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赌坊里都是这规矩,好运来从前倒是也砍过几次老赌鬼的手,但如今已经提高门槛服务于贵族子弟,自是没人缺钱,也得罪不起这些阔少。 可苏城如今确实是没有钱的,回去取钱被爹娘知道了自是不让赌的。 「赌手就赌手吧,李迟殷方才不过是侥倖赢了一局罢了,他的手气也是有目共睹的……」 「他这是自掘坟墓呢,他输了这手肯定是要砍的。若是苏少爷输了,好运来定是不敢砍手的,怎么都是李迟殷比较惨一些……」 身后的公子哥蓦地有些自信,在苏城边上嚼舌根。 对,对,李迟殷连骰盅都拿不稳,就算一切都交给运气,就算他苏城最后输了,也没人砍他的手,若是赢了倒是可以砍下李迟殷一只手! 苏城抓住突然窜出的侥倖心理,眼睛都有些发红,将手掌重重地拍在赌桌上:「赌!」 「好!苏公子好样的!」人群中爆发出事不关己的欢唿,仿佛苏城胜利已是定局。 苏城咽了咽口水,压力沉重地压在嵴背上,令他喘不过气,又带着打赌的阵阵兴奋,在契约上摁了手印。 「第四局,叫价为一只手!」 在欢唿声中,苏城被恐惧和兴奋两种情绪炽烤着,焦灼地站起身来。 他拿起骰盅,屏息凝神,集中了所有注意力在其中,再重重地摁在赌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荷官并没有揭开骰盅,示意李迟殷摇完再一起揭开。 李迟殷松垮垮地坐着,一身无瑕的白衣与深黑的椅子、金色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苍白如纸的脸色增添了几分出尘的气质,此时下颌微抬,蓦地有些睥睨众生的上位者气势。 修长的手指覆上了骰盅,却像是与方才换了个人,动作跟荷官似的娴熟流畅,带着点慵懒的弧度,最后轻叩在桌面上。 「翻!」苏城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翻!翻!!」身后的赌徒一起分享着兴奋的情绪,红着眼睛不约而同地起闹。 两个荷官分别站到二人身边,一同揭开了骰盅。 李迟殷蓦地嗤笑了一声,抬眉:「剁吧。」 苏城的点数是四五五。 李迟殷的点数是三个六。 「你、你这骗子!」苏城只觉得眼前发黑,一口血卡在了喉咙里。 仿佛有一座墙轰然倒塌了,原本筑起的神坛成了一片废墟,而苏城正是从那上面掉了下来,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是李迟殷扮猪吃老虎引他入局,他根本就是能徒手准确地控制点数的高手! 原本的道路被斩开,李迟殷安静地坐在那里,笑意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戏嚯,他骨子里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李迟殷,一点也没有变过。 这样的认知令苏城感到绝望。 好在好运来的人并没有敢剁他手的人。 「怎么,赌不起的?」李迟殷把玩着扇子,站了起来。 椅子往后移动发出「撕拉」一声,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狂热渐渐散去,贵族子弟渐渐恢復了理智,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以后,血液都凝固了,脚下却是结冰了一般不敢动。 疯了!他简直是疯了!他怎么敢的…… 「你做什么?你敢?」苏城嘴上说着,脚下也发软,登时便想逃。 李迟殷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摺扇一合便从扇面的机关里闪出了一柄尖利的刀刃出来,抵在了苏城的脖子上,逼着他坐回了逼仄的椅子上。 「方才推人用的是右手吧?」他语调骤然冷了下来,一手卡住了苏城的右臂,令他不得动弹半分。 苏城的舌头都有些打结,无助地看着方才一个劲儿起闹的友人,如今却是没有一个人敢来拦着,哪怕嘴上说两句都没有,皆是亏心地左顾右盼。 「你敢!我家是京城最大的皇商!我叔父是礼部侍郎!我……你不敢!」 他动弹的力度很大,李迟殷只面无表情,似是在考虑从哪里下手比较好。 就像是过年时宰杀的贡猪,死亡越逼近,他便叫得越狠,始终和赌徒一样抱着侥倖心理,万一就逃掉了呢?万一他不敢下手呢? 第38页 确实,李迟殷如今无权无势,自然不敢下手的,他下手了,全京城人必将群起而攻之,更何况他袒护西肆国人,宣传平等思想,是个彻彻底底的卖国贼,若是让自己到了风口浪尖,必死无疑! 心跳声溢满了整个大堂,所有人盯着那个利刃,恐惧的情绪蔓延上来。 一般对于这样的贡猪,李迟殷都是先割掉舌头的。 手起扇落,鸦雀无声。 李迟殷利落得将扇子收好,上面已经是鲜血淋漓,他将印了手印的生死契轻扣在桌上,面上没什么表情:「记清楚,以后别再触人逆鳞了。」 「啊!!!」苏城目眦欲裂,捂着汩汩流血的琵琶骨痛嚎了起来。 利刃穿透了他的琵琶骨,后来扇柄还在手臂上重重一击,登时便骨折了,肥手蛇一样地垂了下来。 任凭血流得再多、被卸了一条胳膊再痛,他也无法活动分毫,只得仰面涕泗横流。 众人一拥而上:「苏少爷!苏少爷!来人!」 李公公从血色中缓过神来,不停地察言观色,揣摩太上皇的意思,「这李迟殷大不敬,竟是……见血了!」 可依旧看不清楚太上皇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李迟殷像是没听见那些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提着茶壶细细将扇子上的血迹洗了一遍,又拿帕子将手擦拭干净了。 他拿出五十两银票,递给呆若木鸡的小厮:「茶钱。」 待人反应过来时,好运来只剩一片混乱和苏城输掉的满地金银物什了。 - 因着姜江江最近疗效不错的,姜锡娇的家庭地位有了提升,方云再不乐意她与李家多有接触也拦不住,只能允了。 可是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李迟殷出现。 夕阳暂且留了些余晖,深蓝的天色也染了过来。 姜锡娇站在姜家门口,伸手看光的颜色落在手上,皮肤好像也有了些奇妙的触感,脸上因着有趣露出点干净温好的笑。 再抬眸的时候,李迟殷就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等她发现,四目相对时,眸子里都是还没有来得及藏起来的笑意。 夜色落在他流畅俊气的下颌线上,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点心虚。 「迟殷哥。」姜锡娇眯了眯眼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没有听我的话,又赌了一把是不是?」 李迟殷难以启齿,垂着脑袋一副认错姿态:「吃过饭我再跟你交代,好不好?」 从赌场里带出来的浓馥的茶香萦绕在他身上,讲血腥气掩盖得干干净净。 姜锡娇只当他是输钱了才这副样子,语重心长地宽慰:「没有关系,输了也没有关系,只是不可以上瘾的喔。」 李迟殷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再瞒一会儿就好了,好不容易可以吃一顿饭,不能破坏她与岑舒团聚的心情。 然而刚回家探了个头,岑舒便气得大骂:「你这小赤佬怎么回事的?赌博赌得把人家手砍下来怎么好的啦?」 李迟殷身形一僵,小心翼翼地看了身后的姜锡娇一眼。 似是慢吞吞地在消化岑舒的话。 夜幕中少女的脸颊精緻苍白,缀着星碎的杏眸懵懵地看了他一眼。 第24章 24.蛇毒 院里几声蝉鸣。 「阿娘,我好挂念你喔!」 岑舒心疼得不行,见着姜锡娇眼底下的乌青,夹了好些肉给她:「这才多少天,我们娇娇就瘦了这么多的……」 「应该是在抽条了才瘦的,阿娘看看我有没有长高。」姜锡娇吃着熟悉的口味,眼周都有些热热的。 对于姜锡娇要卷进来这件事情,岑舒与李严山并不贊同。 下月李迟殷的计划便要实施,原本算好了姜锡娇六月半可以去尘山考试,刚好避开这一风波。此后便在尘山学医,学成刚好入宫当御医,且有一万两银子傍身,一生足以顺遂。 姜锡娇便将在姜家的事情一一说了,坚定地要掺和进来,气氛有些沉重,料谁也没想到姜尚书竟丧心病狂地用亲生女儿的身子养蛊。 好在岑舒也给了李迟殷面子,在姜锡娇面前暂且将痛骂李迟殷的怒火压了下去。 姜锡娇也一直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与岑舒聊了好些家常。 「我拿医书上的方子试过,才发现他们秘方的最后一味药都是不外传的喏。城东张大夫那里倒是有好些药方孤本,我去央了他好多次,可惜万金都不换的。」姜锡娇忧愁地嘆了口气。 李迟殷在厨房里洗碗,却是有在关注外面的动静。 听见外面的声响渐渐止了,岑舒也回了自己院子。 很快,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了。 「迟殷哥。」姜锡娇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那我先回家了?」 上一次她也走得很匆忙,李迟殷却没有说「好」。 许久,他才问:「你怎么不管管我?」 姜锡娇神情紧绷,认真地说:「我需要先带一些药品给苏城,兴许能帮助他的伤口癒合。」 被剁下来的手,应当是接不回去的了,她只能尽力抢救一下。 李迟殷将手上的泡沫一点点洗干净了,垂下了眸子:「他要参加科举,我就没伤他手腕。」 那她再送药去的意义也就不大了,姜锡娇面色依旧凝重,抿了抿唇:「那你和我说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9页 李迟殷唇边带着点疏离的弧度:「他推你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输两局,又控制点数只比他多一点,吊起他的赌瘾,就是为了做局,剁他的手。」 「是我故意把你支开的,后来赌坊不敢动手,是我动手的。可是我又想到他要参加科举,心软了一下,只打折了他的手臂,刺进琵琶骨。」 他张扬的眉眼微微收敛:「这是我一贯的作风,但是怕你发现,又用茶把兇器洗干净了。」 也就是说,若不是右手的话,他当真会剁下来的。 姜锡娇睫羽微颤,怔怔地看着李迟殷。 若是他不说,她兴许很久很久都不会发现今天的事情是有意为之。 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仔细地思考:「那、那你也不可以赌得这么大,他只是推了我一下,你都把自己的手用来打赌了……」 而李迟殷始终用一种舒缓的语调,将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楚。 「他已经第三次招惹你了,你知道的,我活不长久的,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只能让他知道痛,痛得不敢再犯。」他用帕子将手上的水珠一点点擦干净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性格不是那么好,手上沾满了血,没想瞒你的。」 姜锡娇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面前的人说话还是温声细语,实在是没法与那样血腥的场面联繫在一起。 李迟殷是革命家,手腕强劲些才能活命。 可是姜锡娇是一个大夫,她实在不贊同这样过激的做法。 冰与火都没有错,只是绝对没有法子凑在一块儿的。 她酝酿了一会儿,挠了挠头:「你、你说得这么清楚,我都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姜家的马车在外头候着,姜锡娇有些着急,只能匆匆与他告别。 「我等下次想好了再说你,一会儿阿娘来骂你的话,要好好听的,有没有知道?」 「有知道。」李迟殷低垂着脑袋,漆黑的眸子多了几分光亮。 「嗯,那你跟我说一下中了什么毒。」姜锡娇绷着脸严肃地「训话」。 「冬蛇的蛇毒。」桃花眼轻轻眨了眨,露出点笑意,「怎么啦?」 姜锡娇很轻地嘆了口气:「等我变厉害了,就可以治好迟殷哥的病……你相信不信我?」 「信的。」 她说:「这样的话,迟殷哥就不用这么辛苦,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活着了。」 也就不用怕以后不能保护她,像今天一样做出危险的事情了。 李迟殷攥了攥指节,低低地应了声:「好。」 - 如今姜锡娇的生活更添了许多事情。 除去每日为姜江江扎针、为苏城看骨头、温习医书以外,更是兼备替姜家与苏家的僕从看病开方的活。 两个嬷嬷刚从落梅苑出来,手挽着手聊着。 路旁满树洁白的木兰花徐徐绽开,原本死气沉沉的姜家好像都多了许多人气儿。 「原本听说大小姐开方便宜我还不信,结果竟是五文钱一次,外头医馆这价格哪成哇?」 「这年头看病贵,大傢伙平日里都忍忍就过去了。结果我那条巷子的邻居听闻这事儿,都上赶着要来姜家做活儿呢,姜管家可是拦都拦不住!」 要说这件事儿一开始还是没人信的,这倒像外头商铺为了揽客降价了,可众人都想不明白,姜锡娇哪有缺钱的道理?何必这样操劳呢? 那时姜锡娇正在春雪苑替姜江江施针。 原本紧闭的气孔在坚持不懈的扎针下终于通了,有一种生命的力量破壳而出,沿着那根针缓缓迸发出来。 方云在春雪苑外,细长的眼睛满是疲态与精明的算计:「差人去与苏家说,过几日娇娇生辰宴上,我们姜家定是会为苏家出口恶气的。」 嬷嬷面上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应下了。 自从发生了赌场那桩事,苏家倒是没有怪罪姜锡娇,却对李迟殷仇怨颇深。 只是此时也惊动了侍郎,敲打了苏家别再招惹李迟殷,苏老爷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这桩事情便落在了姜家身上。 她们一路进去,便瞧见又瘦削了几分的姜锡娇坐在床边,浅笑盈盈:「方嬢嬢。」 床上如濒死的植物一般躺了十几年的姜江江,此时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分明是极其细微的动作,方云却看得轻轻楚楚。 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浇灌进来,她眼角眉梢的算计一瞬间都好像不见了。 有咸湿的液体流下来,方云惊了惊。 看着姜锡娇,想到过几日的生辰宴,那泪里面又更多了几分愧疚的情绪。 第25章 25.崩塌 今日是姜锡娇的生辰。 姜家精心操办了生辰宴会,下午时分还请了好些高官子女来,这可是姜府头一遭。 虽然并不是她自己的生辰,姜锡娇还是沾了几分喜气,任由春喜在她身上披金戴银。 铜镜带着暖黄的色泽,姜锡娇看着镜中褪去奶膘,下巴显出点尖的少女,不过才过了两个月,她的稚气就被抹去了好些,变得沉静温吞了许多。 姣好的眉眼沾了点干净的笑意,她摸了摸手上的铃铛:「春喜,过了生辰以后,我是不是就长大了?」 「是哇,如今说亲的婆子都要踏破姜家的门槛了,就等着小姐……」春喜正要说和离的事情,想着不妥,赶忙噤声。 第40页 生辰贺礼堆了满屋子,姜锡娇瞧见了岑舒与李严山送的一套贵重的玉饰,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抱在怀里了。 - 姜府门外。 李迟殷提着一篮鸡蛋,垂眸看向早就候着的姜发财。 姜管事一改用鼻孔看人的毛病,竟是开门迎客:「进来吧。」 李迟殷眉稍轻挑,迎着今日宾客探究的目光,坦然地进了姜家。 因着李家大哥是个生意人,李家虽在养老,偶尔也做些卖鸡蛋的营生,只是从来没有人订的,哪知道今天姜发财订了一篮,李迟殷便来了。 姜府很大,姜发财有意向他展露优越,便强调着:「这一砖一瓦可都是价值千金,你可仔细着些别踩坏了!」 李迟殷的目光有些玩味,莫名地在他身上盯了一瞬,好笑地应了句:「噢。」 一路下来都是如此,不论姜发财如何有意无意地想让他难堪,李迟殷都是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害姜发财倒觉得自己是傻子,冷哼一声:「你便在这里候着吧!」 他停在了湖边。 对岸的凉亭里,姜锡娇正与两个姑娘谈笑风生。 「多谢。」冷凝的眉眼化开了一些,李迟殷倚着白玉围栏,单手支着下巴,心情有些好的样子。 姜管家看着身边早已准备多时的侍童,心中有些鄙夷,嫌恶地向他们招手,压低了声音:「过来!」 要说他对李迟殷是从嫌弃再到敢怒不敢言,对这些侍童便是看待被囚禁的异种,驯兽般,甚至没有看人的时候该有的眼神。 三个刚被苏城安排着买进府里的西肆国奴隶面面相觑。 左不过六七岁的年纪,金色的瞳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鼻樑还未长开,瞧着很是可爱的模样,身世却惨了些,小小年纪就被发卖了,沦为奴籍。 苏管家早已将要做的事情教给了他们,说完他便匆匆离去了。 三个孩子并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叫小五、小六、小七。 小五年纪大些,也知道自己的模样并不讨南国的人喜欢,便掩着鼻子,壮着胆子上前搭话:「哥哥,你在做什么?」 蹩脚的南国话传来,李迟殷从凉亭那边回神,看见姜锡娇与人说话时,摇头晃脑的,眉眼松弛地含了点笑意。 他微微侧身,低眼看着面前的孩子,学着他的模样拖长了幼稚的音调:「我啊?」 他说的竟是流利标准的西肆国的语言,慢吞吞的:「我在等那个漂亮姐姐,什么时候才发现我在看她。」 小孩们朝着他的目光看向凉亭,里面仿佛坐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衣饰华贵,因为有良好的伙食和很高的社会地位,并不似他们这般苦楚。 虽然凉亭里有三个姐姐,但他们莫名其妙就知道了,李迟殷说的是中间那个眼睛很大,笑起来有酒窝的姐姐。 然而这样的时光并不温情,小六想着苏城给的任务,怯生生地指着李迟殷的鸡蛋:「哥哥,这个可以给我们吗?」 「当然。」 李迟殷一直很好地保护着一篮鸡蛋,闻言,将整个篮子递了过去,眉眼像是浸过水一般温润。 姜家醉翁之意不在酒,连鸡蛋的银两也没有支付。 不过没有关系,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卖鸡蛋。 「这次不知道有小友在这里,带得不多。」李迟殷松了松手腕,「下次……」 话因未落,「啪」的一声。 鸡蛋碎裂的声音将他所有耐心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小六接过那篮鸡蛋以后,当即便拿了一个。 而后,重重地将鸡蛋丢在了李迟殷的脸上。 鸡蛋碎裂以后,很快地掉落下来,只是粘稠的蛋液粘在他眉宇之间,让人看不清神色。 李迟殷漆黑的眸子里鲜少地出现了意味不明的情绪,有些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孩童。 干净稚嫩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肉,干瘦的手掌依旧执拗地掩着鼻子,另一只手握着鸡蛋,毫无感情地将鸡蛋往他身上丢着。 蛋壳破碎的声音不停地响起,白净的衣服上狼狈地染上了蛋液。 宾客渐渐多了起来。 「迟殷……」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众人簇拥着庄儒士缓缓走到了面前。 玉兰花是纯白色的,团团簇簇地开,将光亮反射到不过十九岁的少年身上。 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干净的衣裳全是脏污的蛋液,永远闪着光戏嚯地瞧着人世间的眸子里只剩漆黑一片,余下的便是迷茫。 他笑了笑,声音多了一丝沙哑:「师父。」 庄儒士已经很苍老了,手上的皮肉像是包裹不住青筋了,表情却很严厉,像是回到从前,在课堂上教导李迟殷诗书兵法。 「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他孤注一掷将昔日荣耀败了个精光,到头来所庇护的西肆国人却背刺了一刀。 「你所坚持当真是对的吗?」 - 姜锡娇能见到苏城,感觉很惊奇。 明明昨日还提不起手来,今日竟像是好了,只是浑身都带着点诡异的僵硬,连脸上的皮肉都像是紧绷着。 姜锡娇纳罕道:「你身上怎么一股毒药味?」 「什么毒药啊,亏你还是大夫,连……」苏城正哈哈大笑嘲讽两句,又想到前几日在赌坊的悲惨经歷,整个人便缩得像个鹌鹑一般,「我这是喝了黑汤。」 第41页 据他所说,黑汤能抵御所有毒。 每当哪里不舒服,灌点黑汤下去就立刻好了,不过药效过了就加倍地痛苦。 虽说是药三分毒,如今倒也没见人喝死过,他便用了。 姜锡娇不贊同地摇摇头:「你回去用地骨皮和芦根泡水喝,疼是疼了点,但能把这药消了。」 眼角余光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还当是看错了,姜锡娇揉了揉眼睛,有些激动地攥了攥帕子。 她的脸颊不自觉地变红,朝着边上的宾客点头示意:「失陪一下。」 第26章 26.象姑 下午有风,刮着热辣的空气,无形中伸出爪牙刺过少年的胸膛,每走一步便多刺一次。 身周是喧譁的,聒噪的人流裹着暴动的蝉鸣响在耳边。 姜锡娇正是这时候出现的。 她今日打扮得很隆重,一身勾金丝的桃色圆领褂,小跑的时候手腕上的小铃铛轻响,雕凤金步摇耀眼地晃动着。 红润的脸上带着甜丝丝的笑意,姜锡娇扯了扯他的袖子:「迟殷哥。」 李迟殷轻轻地将袖子收回来了。 尽管脏掉的大氅已经脱掉了,他还是觉得身上充满了污秽,动作都显得疏离了起来。 那时候,周遭突然变得好安静。 令人生厌的声音都不见了,可是他的心跳却非常吵闹。 李迟殷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保护得很好的书,交到她的手上。 这是他送的生辰礼物。 姜锡娇瞧着书封,愣了愣——这居然是她求了好几次,拿万两现银都没有从张大夫那里买下来的孤本。 渴望已久的书真真切切地拿在了手里,姜锡娇却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李迟殷花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拿到。 方才他的背影竟有些落寞、可怜。 少年一向挺拔的身姿变得沉重了起来,桃花眼微微敛起,眼底有淡淡的颓废的乌青,眼底的迷茫像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崩塌了。 姜锡娇鼓起勇气,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人,「没有关系,我们不理他们了,我陪着你就好了。」 她肉乎乎的,努力踮起脚蹭他的脸颊,暖暖的温度传过来。 李迟殷缓缓回神,轻唤了声:「姜锡娇。」 「嗯?」姜锡娇仰头真挚地与他对视。 「你不可以抱我。」他伸手推开,「男女授受不亲。」 「过了生辰,我就长大了,可以抱迟殷哥的。」姜锡娇不解地看他,「我们说好的不是吗?」 二人所处的位置虽然没有人驻足停留,但也算不得偏僻。 「长大也不可以。」李迟殷垂眸,语调始终很低落,「你这样,会被误会跟我不清白。」 周围的目光渐渐聚拢了过来,李迟殷微微后仰拉开了一些距离。 姜锡娇深唿吸一次,鼓足了勇气:「没有关系,我、我的心思本来就不是很清白。」 「不许说了。」李迟殷眸中闪过一丝荒唐。 「我喜欢你,李迟殷。」 温好的声音轻轻传过来。 她紧张地将脸埋进李迟殷的胸膛,听见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细细的香气瀰漫在鼻尖,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李迟殷的。 李迟殷喉结上下动了动。 原本想过这样的场景,在梦里,在听见《箜篌引》的那夜,在每一次忍不住咳嗽的时候。 他的喉咙泛着淡淡的痒,却只能漠然地告诉她:「不可以喜欢我。」 「我过几天就会死掉的,有什么好喜欢的。」他唇边勾起自嘲的笑。 姜锡娇执拗地抱着他:「我会治好你的。」 李迟殷哄着:「你可以挑选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夫婿,但没有办法是我。」 「可是我喜欢的是你啊。」 一种奇怪的情绪堵在胸口,姜锡娇不清楚那是什么,可是有些着急。 什么旁的话都想不出来了,只一遍又一遍重复,表达自己的喜欢。 她抱得有些久,好像要引起周遭人的注意了。 李迟殷很轻地皱了下眉,小心翼翼地贴近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 「我不喜欢你。」他说,依旧是温柔的口吻,「别再喜欢我了,姜锡娇。」 - 姜锡娇已经忘记了当时是怎么被李迟殷用那把打过她手的摺扇将手挑开了的。 她反应很慢很慢,慢到好像这件事情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照常替许多人治病,只是渐渐不总是在方云面前摇头晃脑地提起李迟殷的名字了。喉咙好像也没有好全,遂也减少了说话这一项。 这日照常出门与苏城同去读书。 姜锡娇翻着那本孤本,问:「你是不是半月后就要考科举了?」 「那可不,我现在可是潜心读书,奋力冲刺了。」苏城也捧着书,老学究的模样,「今儿上哪去啊?」 她掀起帘子看了看,窗外正是赌坊。 苏城立刻惊恐地摇头:「我可戒赌了,你别想害我!」 姜锡娇正有些想笑,唇边的弧度却僵硬了,她有些愣愣地看着那熟悉的白色背影进了一家铺面。 心脏像是一块碰一下就会疼的豆腐,此时正有一根从濒死的鸟身上拔下的坚硬的羽毛一下一下在上面刮着,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 第42页 她指了指那家店:「我想去那里。」 苏城伸长脖子一看,吓得书都掉了:「象姑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姜锡娇并不知道,好奇地挠了挠头。 然而她还是学李迟殷的模样故作老成,正直地说:「侄儿,象姑馆不一定是不好的地方,要看你去做什么,明不明白?」 苏城悟了,婶娘一定是在科考前磨练他的专注能力,颇为贊同地点了点头。 …… 一进去,姜锡娇便要小厮引苏城去一间安静的厢房,方便念书。 此地还算高档,浓烈的脂粉并不会叫人直打喷嚏,姜锡娇瞧着身周千娇百媚的男人们,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老鸨见姜锡娇年纪小,迟疑道:「姑娘,我们店虽是卖艺不卖身,可也没有招待姑娘家的。」 姜锡娇并不介意旁人说闲话的,弄清楚这地方的属性后,闹了个大红脸:「我看见迟、迟殷哥进来了,就过来看一下,不是要人招待的意思。」 没想到老鸨听了哈哈大笑:「姑娘想来也是被我们店的头牌迷惑了,我们柳色可是人称小李迟殷,是达官贵人最喜欢的那款儿!」 说着,一群人便簇拥了过来,如姐妹般热络地介绍着柳色是如何倾城。 「那苏少爷是我们店的贵宾了,姑娘你可以先见了柳色体验一下!」 姜锡娇被哄得迷迷煳煳的,竟是被簇拥着已经到了柳色屋里,乍一看倒还真有点像。 要说这小李迟殷的名号还是李迟殷高中状元那年定下的,柳色因为长得有几分相似火爆了好一会儿;后来李迟殷垮了,这名头用来羞辱他,倒也还长盛不衰。 象姑馆之所以对姜锡娇这样热情,还是因为她是李迟殷妻子,说些情报便于柳色模仿。 姜锡娇不是外向的人,对柳色腼腆地笑笑:「你适合走阴柔美男子的风格,不必模仿迟殷哥呀。」 照她说,李迟殷很独特,柳色也很独特,化浓妆贴近他的模样也太辛苦了。 柳色闻言垮了肩膀软绵绵地坐着,一脸愁苦:「钱难赚屎难吃,我不模仿,那些达官贵人就不买帐了。」 这个问题实在无解。 姜锡娇深表同情,捧着一碗酒酿圆子,慢吞吞地回忆。 「我第一次见到迟殷哥的时候,他很生气,为我渡气的时候动作却很轻很轻。」 那时候,姜锡娇以为李迟殷喜欢她,不然怎么一见她就这样温柔地笑。 后来才发现,娶她是因为圣旨,煮长寿面是因为被她吵醒了,神情温柔是因为他那双眼睛看谁都多情。 可是她已经开始信任他,开始变得依赖他,也见到他就情不自禁地笑。 她抿了抿唇,一点点将酒酿丸子吃掉。 姜锡娇从来没有沾过酒,吃着吃着脸上便有酡红,舌头也变得麻麻的,口齿有些含煳不清。 「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迟殷哥不肯陪我猜水果,为什么不许我触碰,我以为长大就好了,可是好不容易等我长大了,还是不可以。」 姜锡娇却始终很平静,在酒精的作用下说得磕磕巴巴的:「后来他说不喜欢我,我就突然明白了。」 说到后来,柳色都感性地拭起泪来。 姜锡娇却不觉得这些细碎的事情值得听者哭,这都只是她一个人煳涂的暗恋而已,不关李迟殷的事情。 她很轻地嘆了口气,耐心地安慰起柳色来:「不哭,不哭喔。」 柳色妆都哭花了,非常仗义地扭着腰身去端果盘了:「不就是个猜水果吗,他不陪,老娘陪!」 姜锡娇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笑着露出点小兔牙。 眼睛上蒙了布,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姜锡娇都有些心理阴影了,下意识地觉得那放进来的是蔬菜。 她苦着脸:「是胡萝蔔啊……这是冬瓜,一点也不好吃,我再也不要吃蔬菜了!」 柳色看着手里的哈密瓜、荸荠,哭笑不得。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柳色又夹了块西瓜,正要往里面送,门突然被打开了。 他往外看了眼,有面如死灰的老鸨,叽叽喳喳看热闹的同行,哭天抢地解释自己绝对没有故意带坏姜锡娇的苏城。 ——还有立在正中间,桃花眼轻佻之下压着冷芒的李迟殷。 柳色惊得手一抖,筷子掉在了盘子里,这是什么场面哇…… 李逵?李鬼?! 姜锡娇什么都看不见,脑子里混乱成一团。 听见摔筷子的声音,只当是眼前的人不高兴了。 她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哄着:「迟殷哥,猜蔬菜也没有关系的,你不要生气……」 第27章 27.一两 李迟殷依旧是似笑不笑的神情,妖冶的桃花眼很轻地眯了眯,带着点危险的意味。 柳色亦是在悄悄观察他。 面前的李逵虽然五官偏英气硬朗,但眉眼少年气很重,收敛了许多的傲气化作淡淡的慵懒萦绕在周身。 尽管因着七分病气,唇色亦是苍白的,他的俊气依旧极有攻击性,如烈酒烧喉般令人见之难忘。 一方面心中想着日后在妆容方面要如何改进,一方面柳色被那淡淡的目光盯得发毛,连声道:「娇娇什么都没做,我们是清白的……」 娇娇。 柳色一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第43页 李迟殷慢吞吞地摇了摇摺扇,淡声道:「我知道,这里交给我吧。」 众人有些迟疑,虽是与他不甚熟络,却也久闻李迟殷脾气不好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对来这里寻欢的姜锡娇动粗。 然而自然也不敢再留,还是老鸨圆滑地拉着一群人下楼去了,对姜锡娇投了个同情的表情:「这便走!我们这便走……」 门很快地阖上了。 果盘已经空了许多,边上摆着一碗吃完的酒酿圆子,柳色坐过的椅子歪歪扭扭地摆在那里。 姜锡娇乖巧地坐着,脚尖摆成了一个内八的形状,浑圆的小嘴像个色泽很好的红樱桃。 李迟殷伸手,干净修长的手指解开了蒙着她眼睛的布。 黑布脱落,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懵懵地看了他一眼。 「不玩了,姜锡娇,我带你回家。」他凑近,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我都说吃蔬菜也没有关系了,迟殷哥怎么还怄气的。」 姜锡娇有些发懵,仔细思考了一下:「喔,你好像是柳色,我刚刚不小心认错人了喏。」 「我是李迟殷。」他很轻地皱了下眉,伸手去扶她,「你醉了。」 姜锡娇并不贊同,摇摇头:「我都没有喝酒,怎么会醉的?」 李迟殷唇边带了点笑,绕开了话题:「肚子有没有吃得胀胀的?」 「没有。」姜锡摇摇头,「可是头有一点点晕。」 「头晕噢?」 「嗯,脚有一点点软……我好像真的醉掉了。」 他眸如点漆,轻声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的。」姜锡娇仔细感受了一下,有些忸怩,「还有很多点想你。」 李迟殷笑意渐渐淡去,攥着摺扇的手又重了几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舒开。 今日姜锡娇是与苏城一同乘马车出来的,将醉掉的人交给他实在有些不放心。 索性这里离姜家并不远,走回去也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姜锡娇,看着我。」 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以后,李迟殷耐心道:「我是李迟殷,我现在要送你回家,你好好拉着我的袖子,不可以乱跑,能不能做到?」 「可是脚很软,没有力气了。」姜锡娇嘟哝着。 见他没有没有反应,又娇气地补了一句:「要抱……」 李迟殷无奈地拒绝:「不可以。」 「不可以?」姜锡娇想不明白,思考一了一会儿想通了,「喔,我忘记迟殷哥生病了,抱不动我。」 象姑馆外是繁华的商业街,街上的情侣亲昵地游街,不远处便是一起放河灯的地方。 李迟殷今天一直很冷漠,姜锡娇也只晕乎乎地跟在他身后走着,问一句答一句。 「在姜家……有没有哭过?」他问。 姜锡娇仰头看着他的下颌线,迟钝地摇头:「我没有哭,阿姐说不可以和不疼我的人撒娇,我就都忍住了。」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商业街后,四周便安静寂寥了下来,姜锡娇停住了脚布,拽了拽他的衣角。 她把荷包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塞到他的手心。 「这是一两银子,迟殷哥。」 那荷包全是一文一文攒下来的,沉甸甸的,还带着她手心暖唿唿的余温,李迟殷神色微凛。 「你忘记了吗?」对上他的眼神,姜锡娇有些着急,「没有关系……你忘记了,我提醒你就好了。」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要是我忍不住要碰你了,就罚一两银子。」 可是姜锡娇没有自己挣来的钱,只能一直忍得很辛苦。 于是她给许多人开了方子,好不容易攒到今天,才攒到了一两。 软糯糯的声音沾了点喜气,姜锡娇脸上全是红颜色:「要亲、亲一下,可以不可以?」 嘴唇有些发干,李迟殷轻轻舔舐了一下。 可是像是被刀片割过的喉咙冒着淡淡的血腥气,五脏六腑的疼痛在肆意地蔓延。 他别过眼去,低声说:「不可以。」 晶亮的眼睛里期盼渐渐消失了,变得黯淡了起来。 「不可以?」姜锡娇小声重复了一遍,又想不通,努力地思考了起来。 明明、明明都是约定好了的,怎么又反悔了呢? 姜府的大门就在眼前,李迟殷停下了,淡声道:「那,我就送到这里,你自己走到那边去,可不可以做到?」 没有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姜锡娇好不容易想明白了那个问题:「喔,我忘记了迟殷哥不喜欢我,不可以亲。」 她很轻嘆了口气,朝他挥了挥手:「迟殷哥再见。」 过了好一会儿,李迟殷才发觉手上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追了上去:「姜锡娇,等一下。」 姜锡娇并没有回头,他便绕了上去,将钱袋递给她。 月色朦朦胧胧的,光线也不很好,姜锡娇把脑袋埋得低低的,浸在夜色里影影绰绰。 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一直往下掉,滚烫滚烫的落在他手上,灼伤了干燥的皮肤。 虽是泪眼婆娑,可是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像是不想被人发现。 李迟殷不敢瞧她的眸子,晶亮晶亮的,总是带着点期待和笑意,现在是不是也全被眼泪沾满了? 他只能将荷包安稳地放在她有些小的手掌上,低声说了句:「珍重,姜锡娇。」 第44页 - 姜锡娇第二日起得有些晚,脑子晕晕乎乎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姜西西忧心道:「阿姊,你昨夜满身酒气、满眼是泪地回来,全府都知道了。」 「这么难为情的?」姜锡娇摸了摸脸颊,连双眼皮都都泡发了变成了肿肿的单眼皮儿。 「好奇怪,可是我没有喝酒呀。」她百思不得其解。 「今早夫人又让嬷嬷来问,提了和离的事情。」春喜禀报。 原本方云就提了很多次,左不过李迟殷短命又没出息,苏家财力丰厚云云,问了几次姜锡娇都不依,便也很久没提和离之事了。 而这一次,姜锡娇只安静地垂下了眸子,瞧着手上鼓鼓的荷包。 「那就依方嬢嬢的意思办吧。」 第28章 28.和离 夏天的风是带着火辣辣的味道的,就像在锅里煮沸了油,再扔点灯笼椒、朝天椒、小米椒一通爆炒,浇到人身上的时候都带着响。 这时候科举已经进行到殿试了。 原本是三月廷试的,只因今年太上皇三月时突然让位,新帝登记,科举便也等朝政稳定了才延期举行。 也正是这一天,姜尚书带着姜锡娇来皇宫求见太上皇,要求解除赐婚圣旨,与李迟殷和离。 姜尚书上次脸上被刮掉了一层皮肉,从此不敢在姜锡娇面前出现,如今见到她手上沉甸甸的红宝石戒指都要发憷的。 事关重大,这不单单是一场和离,还关乎到政治,是姜尚书与李迟殷彻底割席对立的证明。 为了避免出意外,姜尚书临进宫前还滔滔不绝地对口供:「你便说那废人有天阉之症,导致感情破裂。再加上他思想不端正,令一心爱国的你受苦不堪。记住了吗?」 他说话时狐狸眼里的眼珠子就如客栈掌柜的小算盘一般骨碌碌地转动着,一瞧就没安好心。 姜锡娇好像比他还愤恨一些,兇巴巴地咬牙道:「对!他还在客栈讲学,宣扬平等思想,带坏了一群国之栋樑,摧残了我大南国的根基!」 听着他着一连串的罪名,姜尚书满意得不得了。 虽说姜锡娇从前是个傻子,但这大智若愚哇,关键时刻就派上用场、妙语连珠了不是? 这样想着,便到了太上皇面前。 尽管太上皇已经退位,但他宝刀未老,并未进入退休状态,依旧自称「朕」,也依旧向尚且年轻的皇帝过问朝堂正事。 泰宇殿是他处理政务的地方,就连姜尚书都没能来几次,全殿仅以四根巨大的盘龙金漆柱支撑,空荡荡的大殿可以容纳近万人,如今只要轻声细语地说一句,便会回音不断。 而统治了数十年的上位者如今已经老态龙钟,面上依旧带着威严的血气,众人不能直视龙颜,皆是低垂着眼,站得像个鹌鹑一般。 「赐婚乃圣上恩赏,和离兹事体大,姜尚书,你有何不满?」李公公代传圣旨,尖利的声音似乎都带着威严。 姜锡娇有些好奇地悄悄看了一眼,很难将那日三位慈祥的老伯老爷爷与面前的人对上,又一边感嘆,没想到宫里的人打牌的技术都这样烂哇。 姜尚书已经满面愁容,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般,音调婉转凄切更胜崑曲里的水磨腔。 「微臣爱女,原本承皇上恩赐嫁给了李迟殷,在李家安分守己,伺候公婆、料理家务,可这李迟殷,天生不举也罢,还日日传播毒害思想、教唆我与爱女的关系,导致夫妻感情破裂,伤了微臣作为老夫一片拳拳爱女心哪!」 大殿之上的三人倒是没有什么感触,静静地看着姜尚书哭,一向面无表情的太上皇竟然都抬起了一边眉,冷哼了一声。 哪里关系破裂了?在赌坊里可是浓情蜜意,被人推一下都闹得要剁手了。 听见冷哼,姜尚书只当自己的表演出了效果,太上皇原本就对李迟殷不满,如今应当更加生气了,于是更加卖力地拭了拭眼角的泪。 李公公打断了他:「姜小姐,作为当事人,姜尚书所言,你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姜尚书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姜锡娇也士气很足地点点头。 「是,李迟殷这个人在修竹楼用《平等赋》向一群人讲学,那日有一群官兵来搜查,苦于没有证据,才就此将他放过了。」 这时候,有一小太监面色严肃地请求通传。 进来之后瞧着正要来办和离的二人,又噤了声,可是事情十分紧急,他便要附耳过去告诉太上皇。 太上皇第一次开口,精气神十足:「说。」 那小太监便也一咬牙,和盘托出:「今日殿试,原本选了一百名贡士,方才第一个贡士在皇上面前临时做文章,开口便是《平等赋》三字!」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虽说区区一人如蝼蚁一般掀不起风浪,可贡士原本是能直接分配官职的,日后都是国之栋樑,这样的人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舞到皇帝面前去大谈平等。 当时在场官员、侍从皆大为震惊,皇帝倒没说什么,小太监连忙来禀报太上皇了。 现场的氛围更加紧张了起来。 姜尚书却是其中最放松的,这样严重的事情发生,更可以证明李迟殷影响之大,对学生思想戕害之深,也对他越有利。 接着,又一小太监来传:「如今已有两名贡生亦认为需要加强平视西肆国人之法。」 第45页 「报!第五名贡生大谈想要南国正立于大国之林,须得善待小国……」 第七名,第十名…… 定了定心神,李公公继续问姜锡娇,语气更冷了几分:「连官府都不曾知道的事情,你又如何会知道?」 「因为……」姜锡娇飞快地看了一眼李迟殷,又低下头去,「因为是我帮李迟殷藏的书,我从来就是跟他一伙儿的。」 一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姜尚书原本藏不住的笑意登时变了脸色,不可置信、愤怒、困惑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的脸色变得精彩了许多。 「报!第二十四名贡生大谈民间唾弃种族之乱象!」 「报!第二十五名……」 一个又一个来回奔忙的小太监口中的情报就像是凌迟的刀,一寸一寸地切割着姜尚书。 姜锡娇语调却不见丝毫紧张,坚定地说:「民女要状告,姜尚书将有西肆国血脉的次女姜西西从小炼成药,以蛊虫控之,以她的骨血饲养么女姜江江。」 说着,她还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琉璃罐子,里面是一对从皮肉里取出来的子母蛊,母蛊正在激烈地蚕食子蛊,里面还带着浓重的药味。 这是姜尚书恶行的证据。 小太监皱着鼻子,用托盘将那恐怖的玩意儿呈上去。 「你、你血口喷人!」姜尚书脸色铁青,说着便要去捂姜锡娇的嘴巴。 「太上皇明鑑!我这女儿自幼痴傻,纵使如今能说话,也时常疯言疯语,加之与李迟殷这等乱臣贼子厮混多时,恐是受了他蛊惑……」 姜尚书倒不怕太上皇因为他对姜西西太过残忍了而怪罪,南国厌恶西肆国已是生来就有的事情。 只是养蛊虫、炼药的这桩事情能牵扯出他身后更大的买卖…… 而太上皇最近已经已经因为姜家一大笔进帐不明敲打过他,还对他多有冷落,恐怕会借题发挥因着律法上确实存在的「南国要给予西肆国人平等地位」这一条触之了他。 「报!第三十名贡生挑出冬国律法中给予南国与西肆国人平等地位一条大做文章!」 「报,第三十五名……」 尖细洪亮的嗓音在大殿之上迴响。 姜尚书心中终于慌了神。 一个人也就罢了,怎么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赌上自己的前程,不要命似的在皇帝面前提起这桩从前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律法! 李迟殷一直不曾开口。 他近来又瘦削了不少,像是观音的玉净瓶,清冷,易碎,带了点病态美。 潋滟的桃花眼却依旧坚定如初,低哑的声音响在大殿之上:「草民李迟殷,状告姜尚书私自囚禁三百七十八名西肆国人民于地牢,并僱佣大量西肆国巫医胁迫他们残害同胞进行炼药,制造出黑汤流贩于市面,有违律法第四十五条、第七十二条、第一百七十三条,数罪併罚,其罪当凌迟。」 他的声音像是没有什么语调的,甚至带着点濒死之人的羸弱,可是每一个字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每一项数据是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准确,甚至连律法都备好了,像是地府判官在念审判词。 「其同党二十四人,分布于南国各地,以权谋私残害百姓,名单已交与各地知府进行严查。」李迟殷掩唇轻咳了两声,将书写了名字的状令呈上。 姜尚书哑口无言,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他看向唯一能保他的人——那个素以铁血着称的太上皇。 却见一言未发的太上皇神情异常平静,仿佛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藏不住惊慌失措的模样:「报!第一百名考生谈及西肆国现状,申请加强律法明文规定的效力!」 他正要赶出去,另一小太监又沖了进来:「报!皇上亲自择出了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皆贊《平等赋》!」 皇上亲选的! 姜尚书为自己的申辩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口硬咽下去的赤红的血。 再看这大殿之上,一双双对他毫无悲悯、信任,而全是沉沉审判的眸子,这才彻底明白,他今日做的局,分明是羊入虎口! 余下所有人,都是站在统一战线的审判者。 - 那天,风滚烫滚烫,像烧起来的火把一样,蔓延了南国的每一寸土地,让人难以忽视。 先是有一桩趣事,那便是由太上皇赐婚的废人李迟殷与傻子姜锡娇这一对为人嫌恶的夫妻,于这一天正式和离,从此各自安好。 再是八十七名贡生,赌上了自己的前途,在圣上面前大谈半年前李迟殷写下的禁书《平等赋》,书店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平等二字,两万六千五百余名科举考生闻讯买书。 还有一桩悲事,一名南国妇女在冬国被羞辱后惨死,只因南国是小国,从来被冬国当成贱民。生活在南国的群众这次却是奋起反抗,发动了游行。 一起在冬国谋生的西肆国人也加入了游行,声援南国民众,予以理解和支持。 皇帝选了三个「乱臣贼子」做三甲。 南国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贴一则@勿怪幸先生的新闻评论微博。 「纽约的中国城今天许多黑人出现,大约有平日的三倍,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黑人在中国城出现过。他们购物、问候店主。我开始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了。然后慢慢明白了,他们出现是表达对亚裔抗议的理解和支持。let us know they understand what was happening and they had our backs」. 第46页 平权运动从来不是一个族裔孤独的吶喊。 第29章 29.送别 京城好像发生了些许变化,秋天彻底到了,湿冷的风颳进人的骨头里,寸寸地疼。 人们的聊天内容依旧是李迟殷。 罢官不做的李迟殷,忤逆皇帝的李迟殷,傲上怜下的李迟殷。 只是从前的骂言全都变成了褒奖之词。 在街巷热腾腾的议论声中,做媒人的婆姨全都活络了起来,见到西肆国人还能点头微笑。 姜锡娇却是没察觉变化的,好像一切都在变化,可她带着与骤变脱节的静止,紧了紧御寒的衣裳,穿过车水马龙,停在了李家门前。 她应该要走了,去尘山学医。 岑舒与李严山很是不舍,却没有见到人们口中的李迟殷。 姜锡娇第一次有些勇敢地张口:「阿娘,我想和迟殷哥见一面,可以不可以?」 想来他并不是很愿意的,特意搬来屏风一座,将自己隔得严严实实,也将她想说的许多话都堵了回去,喉咙噎得生疼。 姜锡娇感觉到自己的眼周有些热,滚烫的液体落在被风颳得有些凉的脸颊上,像是火星子一样,疼得她冒出更多眼泪来。 竟是哭了。 察觉到这一件丢人的事情,姜锡娇又察觉出这屏风的好处来了,小心翼翼地抬手抹了下眼泪,生怕被发现。 寂静的屋子里很久都没有声音,她想很久很久地这样和李迟殷面对面坐下去,可是不行的。 姜锡娇努力地让自己声音稳一点,说话的语气老成一些,鼓起了好大的勇气,又说出那句让他头疼的话。 「迟殷哥,我是很认真地喜欢你。」 声音越说越轻,到后来细若蚊蝇,但李迟殷一定是听见了的。 隔着屏风可以看见他依旧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松垮垮地像是没骨头一般。 声音也带着睏倦:「我知道。」 他的声音透着好脾气的语调,柔软得像是水一样。却是含笑的,长辈包容犯错的小辈的那样的笑。 像是永远将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喜欢当成小孩子的玩笑一样,李迟殷从来没有当真,这样的态度让姜锡娇有些着急。 明明就什么也不知道。 原本鼓起好大的勇气来与他告别,一时间又好像被扎破了一个小针眼,全都泄了个干净。 姜锡娇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又悄悄提起褂襟子拭了拭脸颊上的眼泪。 心里像是有一股拧紧的麻绳,她也不知道在与谁怄气:「我这一次去尘山后就不再回京城了,以后想在南方行医。」 也就是再也不会与他见面了。 话里带着点幼稚的威胁意味,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李迟殷只当不懂,停顿了一瞬,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嗯,南方景色宜人,在那里生活很好。」 「尘山也不许与外面通书信的……南方寄信回来很贵,我兴许也没有很多银两可以寄信。」 也就是会从此断了联繫。 姜锡娇眼眶泛红,注视着屏风的眸子莫名地带了点执拗。 「好。」他语气淡淡,不再说话了。 再也不见面也没有关系,再也不联繫也没有关系吗? 豆腐一样柔软的心脏像是狠狠地戳了一下,酸胀的情绪一阵阵泛上来。 她的目光一点点变得锥心起来,又将眼泪忍了忍,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场告别就这般荒唐地结束了,和她想得一点也不一样。 南国的风湿冷,姜锡娇穿得很厚实,屋子里的窗户也没有打开,可风还是从不知道在哪里的缝隙穿进去,将骨头一寸一寸地割进去。 马车还在外头候着,姜锡娇掩不住声音的颤抖,破罐子破摔地用哭腔与他说:「那、那我便先走了。」 眼泪干在脸上,被风一吹,也是疼的,可是她没有办法了。 屋子里变得空荡荡的,她很规矩地将椅子摆好,将杯盏中的茶水喝得很干净,门也关得与原来别无二致。 只剩一点细细的香气,证明这并不是一个梦,姜锡娇是确确实实来过的。 李迟殷完全靠在了椅背上,吃力地攥着扶手,指尖微微泛白。 毒素在身体中翻滚,像是有把利剑从喉咙里剪下去,开肠破肚。 他蓦地皱眉,掩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帕子一点点被血浸透。 也就这几天了。 李迟殷微微仰头,静静地等疼痛散去,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点苍凉。 * 这一别以后倒是还见过一面,只是也是匆匆的。 姜锡娇去尘山后倒是很有成效,与神医一起研究冬蛇的蛇毒,很快便寄来一张药方。 只是服用第二张药方时,李迟殷的情况很不好。 没几日,李家备好了棺材,连办丧事用的白幡都挂上了。 是太上皇派人将姜锡娇请来问责的,神医不得不放人下山一趟。 姜锡娇替他把脉,有些低烧,没有什么大问题,便收拾东西要走了。 床上的男子因着病态,此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松软的雪做的漂亮的雕塑,俊秀英气的脸平白多了几分温柔。 潋滟的桃花眼轻轻睁开一些,李迟殷以为是在梦里,脑子里有些混沌不清。 他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缠上了姜锡娇的食指,将她轻轻勾住。 第47页 尽管很喜欢与人接触,姜锡娇还是生出了不自在,下意识要躲。 可是手上的力道轻轻的,李迟殷有些可怜。 她苍白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点对于患者的悲悯,耐心地等待他说话。 「我有听你的话,好好吃药。」他的嗓音有些干哑,语调像是在邀功的小孩子。 为了方便让他牵着,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却是牵扯了手腕上的伤口,有些疼。 姜锡娇很轻地皱了下眉,稚气的杏眸随着心跳的伴奏一眨一眨的:「好,那你要继续乖乖地吃药,病才会好的喔。」 她不明白李迟殷为什么这样热络了起来,小小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是欢喜伴着酸疼,于是又怯生生地将手指抽回来。 「再陪我坐一会儿……」他的声音懒懒的,很自然将她的手指覆在唇上亲吻了一下,带着点祈求意味。 指尖因着温软的触感而战慄,嵴背都是酥麻的。 姜锡娇脸上本能地一阵阵发烫,红得像是西红柿,可是脑袋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李迟殷不曾与她这样亲密过的。 因着李迟殷的洁癖,二人从未有过肢体接触,必要时也是以摺扇点一点她的肩,最亲昵时也是姜锡娇耍赖悄悄地牵着他的衣角。 分明证据一桩桩就摆在眼前,可她那时候却蠢蠢地以为李迟殷是喜欢她的。 一阵熟悉的难堪漫上心头,姜锡娇将手指收回来,大力地拿帕子擦了擦,抹掉那奇异的感觉。 她不会对着病人发脾气,只是温好的声音带了点疏离:「李迟殷,我是姜锡娇。」 对上那双迷茫的桃花眼,她耐心地解释:「你应当是因为生病,把我认错当成梦里的神女了,对不对?可是我不是你喜欢的神女,我是你不喜欢的姜锡娇,所以你不可以亲吻我的手指。」 李迟殷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迷茫、纠结,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缱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了。 姜锡娇却没有再看他,将东西收拾好:「我要去尘山继续学习了,从前给你造成了许多困扰,一直是很愧疚的……我现在已经改正,不会再那样子了。」 喉咙像是被灼烧过一般,血气不停地往上涌,李迟殷只能轻轻用手指蹭她的衣角。 姜锡娇提了提衣角,远离他的手指。 忧郁的杏眸映着他的模样,她轻轻弯了弯眉眼:「珍重,李迟殷。」 裙摆随着走动掀起好看的波浪,带着药香的少女迎着明媚的春光款款而去。 院门口风铃叮咚,可那姑娘再不会立在门外,对着他浅笑盈盈。 第30章 30.婚事 城南李家正在办一桩婚事。 李迟殷从没有想过自己的病会好,还能参加一直戍守边疆的兄长李迟遥的婚礼。 和梦里在二十岁生辰前郁郁地死去,所做之事未成,所盼之景未见,匆匆一生潦倒收场的结局很有不同。 李家如今已经搬到了一处更大更好的宅子。 院中高楼林立,白玉石阶连绵而上,正中一棵千年老树,树根虬龙般盘踞,入目皆是喜气的红色。 李迟殷刚从马车上下来,迎宾的季松子便乐呵呵地迎上去:「哟,稀客哇,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少竟是捨得从南方回来了!」 他今日是做伴郎的,因此穿了身砖红色剑袖,秾丽的眉眼似笑非笑:「比不得季公子,做了数十次伴郎仍热情不减。」 闻言,众人笑成一团,迎着他往里去。 南国喜好热闹,婚礼也办得多姿多彩,被接回来的新娘子就在阁楼上候着,等着新郎过五关斩六将去接才肯下来的。 等宾客迎得差不多时,新郎与伴郎少不了一阵折腾,众人摩拳擦掌地等待着晚上娱乐的时刻。 桌案上铺着大把奢华的喜糖与各式糕点。 李迟殷伸手触了触糖纸,又转了方向拿了一串糖葫芦,细细地剥开,感受着唇齿间酸涩与甜蜜混在一起的味道。 那时候他成亲,没有宾客,因着并不好的际遇,也没有人祝福,盖头一揭,便算礼成了,总有些亏欠。 吉时到,鞭炮响,新郎便领着伴郎在一阵阵鼓舞声中冲上阁楼去了。 白玉台阶上铺满了酒罈子。 伴娘带着小孩子拦路:「哪能便宜了你们,将这些酒喝完才许上去!」 季松子熟稔地讨饶:「好姐姐,收个红包,将我们放了罢……」 红包里头放着专门给伴娘和喜婆的银钱,伴娘和小孩子收足了钱,才乐呵呵地让了道。 只是李家这阁楼足足三层,每半层便有一个关卡,岑舒设计得也当真狠心,酒越来越多,红包却是不够用了。 李迟遥领着伴郎拎起酒罈子吨吨吨地往喉咙里灌。 李迟殷在军营里风餐露宿过,酒量也练得很好,没有忸怩,跟着一饮而尽。 浓馥的酒香在阁楼上弥散,气氛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热烈起来。 伴娘们笑着不许伴郎往上沖,李迟遥领着一群人有着带兵打战的气势,还带着迂迴的精妙战术。 接新娘变成了一桩斗智斗勇的事情,看客们纷纷投注目光来,闹笑着鼓掌。 转角,红绸在夜风中被风吹起。 少女穿着喜气的红衣,说话像是在慢吞吞地摇着铃铛,在一片喧譁中轻柔温好:「要给红包才可以过去。」 第48页 鞭炮声震耳欲聋,始终垂眸的李迟殷在玉阶上,长身鹤立,可抬眸时却像是在黑夜宁静的庙宇之中,小心翼翼地提灯窥视观音低垂的脸。 三年过去,少女褪去了青涩稚气,瘦白温驯的脸在暖黄色的灯笼下有动人的轮廓,像初熟的蜜桃。 她安静地垂着眼,将素白的手指伸出来,干净美好得像是画中的神女。 李迟殷有些发怔,原本没有在意的酒气在她身上细腻的淡香映衬下变得越发浓郁、不堪起来,只是一眼,便像是醉了,许是红绸的罪过,将他的耳根也映成了红色。 一时间,初雪消融,万籁俱寂。 他摩挲了一下手中还未给出的红包,鬼使神差地将一整叠尽数放在她白皙柔嫩的掌心。 姜锡娇眼尾弯起,艷艷地笑了:「谢谢你。」 笑里带着满足,欢喜地将红包收起来了。 李迟殷的左胸口很不安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怕藏不住声音。 季松子恨铁不成钢地「嗤」了一声,瞥了李迟殷一眼:「你不知道吗?娇娇好哄的,你给她一个就能过去了,笨!」 这下后头又要多喝酒啦! 李迟殷回神,干脆地提起一坛酒,醉眼含笑:「我多喝些补回来。」 * 姜锡娇很少穿红色的衣裳,因着总会想起三年前死掉的那一天,一把剑刺穿了她的身体,将充满苦痛的身体锁在了一身与血混在一起的喜服中。 今日气氛倒是很不错,她没见过南国这样热闹的婚礼,且是第一次做伴娘,很快就融入了氛围之中。 只是必然会遇见李迟殷,这是她早有准备然而迟迟没能准备好的事情。 当年那些自作多情,甚至后来明知他不喜,仍执拗地纠缠期盼他改变答案的尴尬场景还刻在记忆里。 幸好尘山是个断情绝爱的好去处,重逢时并没有想像的那样窘迫难堪,她已经学会了体面。 人流游鱼一般往上涌,姜锡娇看着身后的高度,睫羽轻颤。 她身子骨不好,近来有时会两眼发黑走不稳……如此想来,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便有些怕。 眼前却是先出现了一个极高的背影。 男人身上带着酒气,举止却很知礼,只静静地站在她身前,傲骨如刀。 姜锡娇轻轻扶着围栏,原本不安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她从前总是习惯瞧他的背影,比寻常男子高出不少,宽肩窄腰,单薄衣料下背肌的轮廓流畅有力。 人潮拥挤,沉浸在氛围里不停地朝着阁楼里的新娘子涌去,李迟殷立在那里,并不舒服且不卫生的触碰免不了要发生,他却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 直到这一层逐渐冷清,衣裳已经被挤得有些皱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跟着人流往楼上走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很熟悉的感觉,他也会很体贴地在所有人都忽视的时候保护她,然后无声地离开。 姜锡娇拿红包的力道稍稍紧了紧,压下思绪,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 喜宴间觥筹交错,新郎新娘已经入洞房去了,还未归家的寥寥几人在院子里吃起了点心。 姜锡娇褪了伴娘的衣裳,换上了寻常的衣饰,不过一件素裙,头髮拿一根红绸松松地繫着,带着点超尘洁净的风骨。 想到原本承诺过再也不招惹李迟殷半分,她看着小小的圆桌,决定坐在季松子与岑舒之间,这样总不会再挨着李迟殷了。 酒壶在面前,姜锡娇并不会喝酒的,还是自觉地提起酒壶给岑舒与季松子斟酒。 接下来是李严山,接下来是…… 李迟殷漆黑的眸子落在她提着壶柄的素白的手,嵴背不自然地挺直了一些,转了转手中的白玉杯。 四目相对,无辜的杏眸眨了眨,姜锡娇马上就放下了酒壶,自觉地拿帕子擦了擦她拿过的壶柄,还体贴地将壶柄对准了李迟殷,方便他拿。 李迟殷轻轻挑了下眉,没有伸手去拿酒壶。 姜锡娇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依赖地看了岑舒一眼。 岑舒连忙把她往怀里揽了揽,示意李严山将酒斟上,笑骂:「怎么去南边养养,变得更懒了,倒个酒还要使唤人怎么好的啦?」 像是对她很感兴趣一般,李迟殷没被岔开话题,抿了口酒,又问:「娇娇是什么时候回京城的?」 他很少这样叫她,姜锡娇被唤得有些心虚,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老实巴交地回道:「去年中秋的时候,宫里招御医,我觉得月钱很不错,就来了。」 去年中秋,他刚病好,便启程去了南方。 这时间着实有些巧合,很难说不是故意。 姜锡娇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答应过李迟殷不再骚扰他,于是听说他走了这才来京城,已经非常努力了。 只是从前说会去南方生活,不会再回京城,这一桩事情没有做到,有些心虚。 「也不寄信给我?」他低头笑了笑,长长的睫羽遮下来,将眸中复杂的情绪掩去了。 也有半年之久,京城之人全都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他,想来也是姜锡娇的意思。 姜锡娇双手拿着水杯,喝了一口温水,羞赧地抿了抿唇:「南方太远了,我没有很多银两寄信的。」 当初她说不通书信,也是李迟殷应下的。 第49页 季松子深以为然,贊同地补充道:「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个境界,寻常医书可是不够瞧了,我与师妹到处寻孤本,看得那是废寝忘食、不分昼夜,一个月那点钱也省不下什么的。」 浓黑的眉微微敛起,李迟殷淡淡地扫了一眼静默地坐着的少女。 她的着装与年纪相仿的爱俏的小姑娘相比,着实是太素了些,仔细瞧身上的衣料都算不得好,款式也并不时髦。 可是不入流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灵气。 李迟殷捏了捏指节,小心翼翼地将今夜总控制不了的心跳声掩过去。 第31章 31.做官 又到了请平安脉的时辰。 姜锡娇如今是宫中的御医,专门照料太上皇。 前些日子她将太上皇嘴里那颗烂牙拔了,竟是治好了他的顽疾,一时间大受器重。 宫中的龙涎香的气味缓缓传出来,太上皇正在里头见客,于是她发了一会儿呆,看了自己手腕上的铃铛手鍊一眼,小心地藏进了袖子里。 那是李迟殷为她做的手鍊,用料算不得很好,但是很是精緻漂亮,也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女孩子的物件了,一直没有摘下来。 张公公见了她,眉开眼笑:「姜御医,请吧。」 她应了一声,垂眸恭敬地走了进去。 太上皇正与客人下围棋,太上皇揶揄着:「过几日赶巧公主在朝中招驸马,这个当口,你要官復原职?」 对面年轻的男人懒洋洋地坐靠着红木墙,秾丽的五官像是话本中所说的海妖,精緻让人不敢直视。 「缺钱。」他长眉长目透着点点清冷,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智者不入爱河。」 姜锡娇有些好奇说这话的人是谁,抬眸打量了他一眼。 铃铛声发出温好的轻响。 进来的御医身着太医院统一的宽袖大衫,云雾似的墨发用一根红色绒绳束着,山上佩着的荷包随着步子轻轻晃动,带着清浅细腻的药香。 李迟殷扫了眼无趣的棋盘,暮气沉沉的,懒慢地抬眸看了下来人。 四目相对,皆是有些愣神,只一眼便别过了目光。 「姜御医。」李迟殷随手下了一子,偏头与她打招唿。 「迟……」姜锡娇下意识地要回,可是原本亲昵的称唿有些不合适,一时间有些为难。 太上皇看他下的那步棋,面色也为难了起来,却还是亲自为她解释:「这是李尚书。」 李迟殷原本是礼部尚书,罢官后姜尚书顶了位置,后来便一直留着。 这回倒是他主动从南方回来,要官復原职,太上皇自然高兴。 可是他竟是乐意做官了么? 姜锡娇有些困惑地悄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李迟殷应当像湖边遛鸟的老大爷一样逍遥,实在想不出来他做官是什么模样的。 如是想着,她露出点笑,酒窝深深的,朝他行了一礼:「李尚书。」 她提起衣袖,为太上皇请了平安脉。 李迟殷眉眼低垂,静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侧颜浸在暖阳之中,精緻而苍白。 正在姜锡娇收回手时,他修长的手指虚虚地掩在了唇边,轻轻地干咳了两声。 温润的桃花眼注视着她,眼尾随着那两声咳嗽,好像泛着淡淡的红,带着一种脆弱感。 从前他生病时的可怜模样还歷歷在目,姜锡娇不由得分了一些目光给他。 李迟殷又下了一子,这一子更凶,太上皇瞧着棋盘上的局势,琢磨着对策。 可他的目光却是看着姜锡娇,轻轻仰着头:「我咳嗽了,姜御医。」 太上皇有些莫名地瞧了他一眼,因着那无法描述的语气而感到一丝诡异。 尾音拖得长长的,一点也不干脆,语气也像在哄小孩子,不知突然抽什么风,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喉咙有没有不舒服?」姜锡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真挚地问。 「有的。」李迟殷好像更脆弱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结,「这里不舒服。」 「不舒服喔?」姜锡娇秀气的眉轻轻皱起,示意他将手递出来。 她的手好小。 李迟殷感受着手腕上的触觉,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两人离得有些近,他的嵴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太上皇原以为他在乱下,仔细一瞧却更加艰难了起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氛围很有些奇怪。 姜锡娇没有诊出什么,安下了心。 想了想,她又仔细地叮嘱:「应该是昨日那好辣的酒造成的,你以后少喝一些,有没有知道?」 李迟殷带着几分虔意:「有知道。」 姜锡娇整理好物件,向太上皇行礼:「微臣告退。」 李迟殷始终轻轻仰着头,可是目光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与所有人都很热络,独独对他异常疏离。 他淡淡地收回目光,执着白子,在指尖把玩了一下,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直到寝殿的门被好好地阖上,太上皇勐地发现棋盘上输赢早有定论,只要李迟殷再下一子,黑子便再无翻身可能。 太上皇觉得有些没劲,然而白子落下,竟是朝着自寻死路的方向去,黑子虽是被他故意吊着,优势又大了起来。 李迟殷收敛了懒散的姿态,瞧着棋盘上的局势,很轻地抚摩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第50页 「不急……」他看着棋盘,有些走神,「不急。」 * 过几日便是四位公主一起选驸马的日子了,举国上下做官之士都可以参加,场面不可谓不浩大。 只是四这个数字并不是很吉利,赶巧儿姜锡娇适龄,便被太上皇钦赐去充人数了。 姜锡娇并不在意的,全国也并无人认得她,且从前名声并不很好,她并不认为这些官员会无缘无故地来选择她,便应下了。 作画之人隔着面屏风,依稀可以瞧出穿着一身白衣。 画师瞧着并不是很情愿的,边上面生的小太监一脸哀求地瞧着他。 想来是太上皇故意拿捏了他不愿刁难人的性子,将他哄来的。 姜锡娇便先开了口:「先生若是忙,可以先去,我不急的。」 左右是个充数的,她对自己的画像并不是很在意。 屏风那头静默了一瞬,他说:「不忙的。」 小太监舒了口气,连忙将屏风撤了下去。 姜锡娇见了来人,反应了一会儿,腼腆地笑笑:「好巧,李尚书。」 李迟殷的手指在桌案上一下又一下地轻点,也挑起笑。 原本不高兴的脸上阴霾已一扫而空,他自觉地提起毛笔。 姜锡娇平日里是极素净的典型,今日却是极妍丽的,着一身圆领烟笼海棠襦裙,墨发中的海棠步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 可那衣裳并不是她自己的,略有些肥大,妖艷与纯净浑然天成,无辜的杏眸正瞧着他。 姜锡娇莹润的唇轻启:「李尚书,你脸好红。」 「嗯,有些热。」李迟殷抿了口茶水。 「阿公说是画半身像,我需要做什么动作吗?」姜锡娇坐在软榻上,有些忸怩。 阿公便是指太上皇。 她好奇地打量着李迟殷,总觉得他怪怪的。 「不用,你坐着就好。」李迟殷始终低垂着眼眸,执笔细细地画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很拘谨似的。 长长的睫羽洒下点阴影,他调整了许久,才将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姜锡娇坐了一会儿,却发现他一直没有抬眼看过,更困惑了:「李尚书,你不用看我也能画吗?「李迟殷的神情变得更加淡漠了起来:「嗯。」 「那我去帮助你打开窗户。」姜锡娇有些狐疑,总觉得他态度实在是敷衍。 褪去了宽大的太医院制服,姜锡娇的身段窈窕尽显,裙摆随着走动摇晃出波痕。 她将李迟殷身后的窗户打开了,悄悄看了眼画布,唇齿间露出点满意的笑:「还真的很像。」 姜锡娇只见过李迟殷写字,往往笔走龙蛇,狂放得让人眼花缭乱。 而他画画时却很仔细,一笔一笔地勾勒,画得让她感觉是在照铜镜。 她身上还带着细细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难以忽视,李迟殷用眼尾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画中人容颜姣好。 五官浓艷明媚,气质却如林间神女一般出尘干净,像飘渺的烟雾。 当脸细化完成后,李迟殷目光更低了几分,仿佛什么都看不得,笔触很快地扫过殷红的唇,可是依旧莫名带着点缱绻。 笔尖又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轻轻地描过她精緻的锁骨。 「还是很热吗?」 姜锡娇见他神情更加冷漠了下去,从脸颊到耳朵却更红了起来,轻轻用团扇替他扇了扇风。 见了这样的情形,姜锡娇没来由地就想到初到李府时。 她在浴室中,李迟殷来送毛巾。 他那时也是不自在极了,态度骤然冷淡下来,耳朵却是很红的。 像是在害羞。 鼻尖的香气更清晰,空荡荡的大殿伴着流动的风,边上还有冒着寒气的冰块,李迟殷的脸颊却一阵阵发烫。 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将毛笔放回了架子上。 「娇娇。」他轻唤了一声。 姜锡娇懵懵地看着他的耳朵,感觉有些神奇——好像真的是在害羞。 她想不明白,回神时,嘴巴却已经先问了出来:「迟殷哥……为什么你的耳朵红唿唿的?」 李迟殷指腹在画卷上轻轻摩挲,停顿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我先回去画好了,再送给你,好不好?」 「好喔。」姜锡娇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的耳朵。 李迟殷慢吞吞收好了画卷,掩耳盗铃般捂住了一只耳朵,抿起一点笑。 第32章 32.取画 李府的人见了姜锡娇都是笑吟吟的,很自然地将她往里头引。 姜锡娇等李迟殷走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并没有约日子,宫里却是催得有些紧,她便来了李府打探一下有没有画好。 「二爷说过的,小姐去哪瞧都可以。画作应当是在书房,小姐这边请。」嬷嬷热络地引着她往李迟殷的院子走去。 李严山和岑舒早想将姜锡娇收为义女,只是太上皇也有此意,两边争得紧了,事情暂时没有办成,但姜锡娇自然是偏着李家的,嬷嬷瞧着她眼里便很是欢喜。 「谢谢嬷嬷。」姜锡娇站在有些严肃的黑漆木门前,有些犹豫,「李尚书什么时候回来?」 「二爷这会儿下早朝了,方才侍从来报,已经过了南市的门。」 那便是很快就到家了。 姜锡娇有些纠结,宫中的画卷长得特别,她拿了便走很快的,但理应当面与李迟殷说的。 第51页 可是她答应过的,又该信守承诺离他远一些以防造成困扰,李迟殷允许她随意进出,想来也应当是为了避免见面。 如是想着,素白的手推开了那扇门。 里头的陈设与她所见的李迟殷很有不同,少了点随意,书架与书桌尽是上好的黑木,书籍与画卷齐齐整整地摆着。 整齐到姜锡娇一眼便能瞧见一排宫中的画卷。 她想了想,垫了把椅子,爬上柜子将最角落的那副抽取了出来,应当是最新的。 画里大雪漫天,梅树下立着个被绒毛披风裹成圆球的姑娘,帽檐严严实实地遮下来,她只露出了一双圆乎乎的眼睛。 有些滑稽的画面愣是被他画得很温馨,作画者像是倒在地上,将姑娘画得宛如普渡众生的观音一般,连手腕上红色的珊瑚珠串、腰间的鱼形白玉都描绘得一清二楚。 姜锡娇脑子像是停止了思考,有些迷茫地看着被保存得很好的画。 她不曾记得在冬日里见过李迟殷。 可画上的人又确确实实是她。 衣饰、背景,就连街角那块假山石头,都是北国姜府所有。 落款是李迟殷,南成三十四年一月。 三年前她还没有被三姐夫杀死,尚且没有穿越到南国的时候。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二爷,小姐刚进里头候着呢。」 嬷嬷的声音响起,伴着男人有力的步伐越传越近。 姜锡娇来不及思考,倒还没想好要怎么问李迟殷这幅画的由来,就心虚地将画收起来,放回了原处。 做完这些,她急匆匆地要从椅子上下来,脚上还未来得及动作,门便被推开了,她的举动被看个正着。 李迟殷刚下早朝,倚着门框,长身鹤立。 穿着的黑色官服还未换下,上头绣了只孔雀,寸寸羽毛泛着好看的色泽,映着他的桃花眼变得更加妖冶。 姜锡娇抬眸,正与一双漆黑的眸子对上。 温润的桃花眸轻轻敛起,他淡声道:「别动。」 她眨了眨眼睛,便真的听话地没有动了。 待反应过来时,李迟殷已经到了近前,一手扶着椅背,一手伸出来,要牵她。 眼前的手干净有力,股掌分明,姜锡娇却是记得他有洁癖的,并不喜欢人触碰。 「谢谢李尚书,我自己可以下来的。」 姜锡娇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椅背,有了李迟殷的帮助,椅子变得很牢固,她蹲下身子,慢吞吞地下来了。 李迟殷也不恼,轻轻地将椅子转了个方向。 「姜御医。」他将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指腹在她攀过的地方轻触了一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忘记告诉我了?」 他眼里带着点戏嚯,像是觉察了什么值得算帐的事情。 「啊?」姜锡娇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还未等他问,她便先交代了:「方才我太着急,拿错了一幅画,不小心看见了。」 「嗯。」他对这事并不介意的。 她脸上因着他那奇怪的眼神变得有些红:「不对吗?」 「不对,你再思考一下。」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嬷嬷见情势不对,便先告退出去了。 「是因为我回京城了吗?」姜锡娇攥了攥帕子,「可是我有专程等你去南方了,才来京城的。」 她努力要证明自己如何体贴地躲着他,却只见李迟殷脸色更古怪了几分。 良久,他自嘲地闷笑一声:「我就知道。」 看来还不是。 不小心被他套出话来了,姜锡娇心虚地把嘴巴捂住,不肯再说了。 李迟殷脸上的郁色化开了,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挑了挑唇角。 「姜御医。」他垂眸,眼尾轻轻敛起,「你最近是想成亲了么?」 他吐字懒懒的,总带着几分缱绻,问得也是意味不明。 像是在求婚。 过分俊气的脸离得有些近了,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冷香也一点一点溢出来,像是一个天然的绳索,一点点缠上她的心脏,又冒出点辨不明是什么的情绪。 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脑子里冒出这奇怪的念头,姜锡娇惊得马上勒住了思绪的缰绳。 里头像灌了点糨煳,没办法很快地思考了,只能眨着大眼睛,懵懵地注视着他。 「我今日才知道那画像是做什么用的。」李迟殷笑里带了点讥诮,不知道在和什么怄气。 画像? 脑袋里那团糨煳和奇怪的心思一起烟消云散了。 ——喔,原来是关心画像的用途,才问的。 瞧他这样关切的态度,姜锡娇仔细思考了一下,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原因。 一定是因为李迟殷见她回来不放心,仍然怕受到骚扰,于是故意来试探她的态度的。 姜锡娇便认下了,认真地点点头:「是的,我下月就可以选择合适的郎君成亲了。」 「噢。」李迟殷注视着她的耳朵,想看出点因说谎而染上的红。 可和离后的少女不必将头髮挽起,垂落的髮髻遮住了任何端倪,只有脸上的真挚格外招摇。 他唇边的笑渐渐淡去:「和没有感情的陌生人成亲,也没有关系?」 自然有关系的。 第52页 姜锡娇不想乱成亲,好在她一个凑数的,不会真有人会选。 如今只是在李迟殷面前表示一下坚定的态度,她便开始胡扯起来:「没有关系,选我的公子自然都是喜欢我的,这便算不得没感情。到时候还有爹娘把关,我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好了。」 「你不喜欢,也没有关系?」桃花眼中情绪渐浓。 姜锡娇这次还没有想好说什么,心虚地轻轻垂下脸颊,静静地想。 清晨的光束透过窗纱漏进来,一点点抚过她轻蹙的眉,抿起的唇,在素净的脸上凭空出现点哀伤的韵味。 李迟殷只觉得有把刀,很钝很钝,捅进他的左胸口,再残忍地慢吞吞碾磨着,只一下又一下地传来黏煳煳的痛意。 姜锡娇实际上并未想其他的,只想让李迟殷放宽心。 「世上两个人同时喜欢对方的情况,本来就是很少的。」她很轻地嘆了口气,「总之,日久生情也好,不高兴地生活也好,我自己会处理好的,李尚书不必挂念。」 光束时常消失,又时常出现,他漆黑的眸子里的光也明明灭灭。 若是姜锡娇不小心抬眸,就能瞧见李迟殷掩不住的锥心的目光。 可她心虚地怕谎言被识破,始终低垂着脸,只能注视到他腰间的佩玉。 鱼形的,和那副画里她腰上配着的是一对儿。 姜锡娇更想不明白了,可是从前难堪过许多次,终究没问他那副画的事情,生怕又自取其辱了。 松了松手,李迟殷垂眸将情绪掩了下去,又恢復了吊儿郎当的口吻:「我拿画给你噢。」 在同一排的最前面,他拿了那副画。 姜锡娇看着密密麻麻摆放着的画卷,心想,该不会这一排画的都是她。 她呆呆地接过了画卷,又将心底萌芽的什么东西掐断了:「谢谢李尚书。」 她走得急了些,心里乱乱地想着,眼睛却是蓦地黑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凌空了,斜斜地摔了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小心,走慢一些。」 「哦……」 姜锡娇甚至忘了说谢谢,有些紧张地将手挣出来,抱着画往外走得更急了些,生怕被发现了。 夏季的风是热的,和她刚来这里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她坐在李迟殷的马上,脸颊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感受到风很快,是热的。 脑海里又冒出新婚夜时他的模样。 喜烛爆了三下,一身喜服的男子挑开盖头,将两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他醉眼含笑,无悲无喜的声音莫名染了点低哑缱绻:「新婚欢喜,姜锡娇。」 第33章 33.受伤 姜锡娇是回了宫里才打开画看一看的,画的的确是她不错,只是这齐胸襦裙被改成了立领的,将脖子与锁骨遮得严严实实。 原本是没什么的,只是联想到李迟殷那红乎乎的耳朵,她的脸颊也变得红乎乎的了。 选驸马的比赛很快便开始了,姜锡娇坐在皇家席位观赏他们比赛。 中场休息时,季松子为首的御医出来给中暑的参赛者发放防暑汤,姜锡娇也去帮忙。 如今的苏城也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已经不愿意回想自己的黑歷史,见了姜锡娇,规规矩矩地打招唿:「婶娘。」 姜锡娇正帮上一位手上的选手处理了伤口,见他手上擦破了点皮,问:「你需不需要包扎一下?」 「那敢情好,包得越严重越好。」苏城有些忸怩地往高台上瞧了一眼,「我在三公主跟前的形象,还得靠婶娘你美言几句呢。」 姜锡娇觉得他这厚脸皮的模样有点滑稽,笑出了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心无旁骛地替他包扎了起来。 她低着头,将药膏抹上去,却总是走神。 余光好像瞟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滚烫得令人难以忽视的目光轻轻地盯着她。 姜锡娇抬眸,望向了人群中,正对上一双清冷如星的桃花眼。 他混迹在拥挤的人潮中,随波逐流地往前走着,怔怔地看着她与苏城相触的手出神。 目光相接时,李迟殷只淡淡别开了眼,冲着她意味不明地挑了挑唇角,随后调转了个方向,消失于人海中。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吓得苏城跟个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婶娘,我这皮糙肉厚的,还是算了。」 他想起了赌场被支配的恐惧,这一波实在太亏了,原本只是皮肉伤,如今恐怕整只手都保不住了! 姜锡娇还在发懵,总觉得李迟殷没有表情的脸上带着些情绪。 脑子里蹿出来四个字,竟是黯然神伤。 季松子听见李迟殷的名字,一边发汤药,一边纳罕道:「他浑身是伤,来这里做什么?」 「浑身是伤?」姜锡娇手上微顿。 「他仇家多,时不时便被砍几刀,倒是没什么大事。」季松子恨铁不成钢,「只是比赛要比武,恐怕要输得难看。」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刺目的红,李迟殷额上很烫,腰腹上伤口渗出的血浸透了白色的衣裳,奄奄一息的样子可怜至极。 姜锡娇抿了抿唇,直到坐回了高台之上,脑海中依旧想着这件事情,乱糟糟的。 直到全场观众爆发出一阵譁然。 李迟殷着一身白,桀骜的马尾高高束起,提着把长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第53页 他走路时漫不经心,立于擂台之上时,肃杀的身影沐浴着阳光,众人都看不真切他的眉眼。 而他对面的是姜家的旁支姜蟒,姜家倒台之后,一直伺机报復,前几日李迟殷遇刺,坊间一直传闻是姜蟒所为。 与李迟殷劲瘦的身形不同,姜蟒一直以大力士闻名,块头比他大了三倍不止,此前在擂台上打死了许多人,威勐壮硕的肌肉似要将手上巨大的铁锤夹爆。 签完生死契,姜蟒怒吼一声示威,将台下的激动情绪点燃了。 他今日不是为迎亲,只为杀死李迟殷,復仇! 「姜蟒瞧着一锤子就能将李迟殷抡死……听闻李迟殷身上还有伤的,现在认输不知道能不能逃下去,就是不太体面。」 「他都签生死契了,应当是迎战的意思,全了骨气……真是英雄命短啊……」 众人议论纷纷,全都是对李迟殷的惋惜。 姜锡娇握着团扇的手指有些泛白,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而李迟殷傲骨如刀,高挑英武的身影在阳光下洒下长长的影子。 擂鼓敲响,李迟殷收起懒散模样,眉梢微敛。 剑在空气中摩擦发出鹤鸣般的声音,他挑了个剑花,直直地朝着姜蟒的喉咙刺去。 他身上甚至狂妄地佩戴着玉佩,此时玉石随风扬起,在日光下映射出剔透的光,碰撞发出脆响。 姜蟒手上的肌肉爆裂迸发出青筋,抡起锤子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李迟殷脚尖点地,众人只见白衣身影踩着他的巨锤一跃而起,一脚揣在姜蟒的头颅上,长剑刺穿他的手腕,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他本就是从军营里一场又一场地厮杀出来的,一向淡然的眸子此时带了狠戾,如出生于地狱的玉面罗剎。 眼前的巨人轰然倒塌,砸在擂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坑,响声如雷。 众人见过姜蟒在擂台上砸死人的模样,那简直如一座大山令人生惧,如今在李迟殷的剑下竟是显得如绣花枕头一般。 全场爆发出巨大的欢唿声,甚至都忘记了这是选驸马的比赛现场,仿佛一瞬间置身与军营,热血沸腾。 「本场的胜者是——」张公公心脏都扑通扑通地跳,激动地宣布,「李……」 话音未落,原本已经倒下的姜蟒惨叫着,用左手抡起巨锤,抛掷了出去。 之前的刺杀本是他设计,他对李迟殷的伤口了如指掌,朝着李迟殷的后腰掷去。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他会反扑,那巨锤与骨头的碰撞声沉重地响起。 血液往喉咙上涌,李迟殷不可抑制地涌出一口鲜血来,用脚挑起剑支撑在地上,才没有跪下去。 后腰的皮肉还没有重新长成,被掩在浸了血的绷带下,此时血液奔腾地涌了出来。 终究是肉-体凡胎,姜锡娇瞧见李迟殷因生理的疼痛,皱起了眉头,脸上本就不显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血液顺着嵴背从衣角落下,凝成了长长的红色珠串。 他抹掉了唇角的血,站了起来,脖颈轻轻歪了歪,温润的桃花眼里闪出的光却是开了锋的刀,掩不住的戾气叫姜蟒喘不过气来,瘫软地倒在地上。 下一秒,沾血的白色锦靴毫不留情地踏在姜蟒侧歪着的头颅上,重重地碾了碾。 李迟殷皱眉,嫌弃他的头颅脏污了干净的靴子,背上又因为那骯脏锤子的触碰而越发噁心,大有将他踩死的冲动。 他执起剑,剑尖抵在姜蟒的肚子上,目光有些冷漠且残忍。 犯人被凌迟处死的时候,需要刚好割满一千刀断气,现在南国倒很少有这般手艺的行刑师傅了。 但是他会。 他那位置找得很准,姜蟒生死契签多了,原本不怕死了,如今目光中竟是露出点惊恐。 如被剁手前的苏城,又如新年时被宰杀的猪,他只求一死,破口大骂:「你这西肆贱国的走狗!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李迟殷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甚至带了点讥诮的笑:「这样噢?」 姜蟒的肉被划拉下来,欲落不落,他口不择言,难听的话语被惨叫声包裹,可是如他所说一般,李迟殷的血冷得很,好像也不怕痛,依旧慢条斯理地虐杀。 理智渐渐回笼,他从血气的刺激中回过神,下意识地往高台之上看。 少女姣好的脸变得苍白,在一片繁华中显得单薄瘦弱,干净忧郁的杏眸中像是倒映着月亮。 不可以这样。 他深唿吸了一次,凌厉地将剑刺入不致命的位置,踩着姜蟒头颅的脚也礼貌地松开。 张公公勉强稳住了心神,命人将姜蟒抬下去医治。 「本场的胜者是——李迟殷!」 第34章 34.包扎 下午还有一场马术比赛。 李迟殷伤口渗血,是由季松子替他重新包扎的。 姜锡娇亲眼见着他被那样沉重的锤子砸过,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心神很是不宁,正想寻个由头离席。 却见赛场上多了个高挑清瘦的身影。 李迟殷并没有憔悴多少,倒是有闲情雅致沐浴,此时一身白色骑装,骑在黑色的高头盗骊背上,懒洋洋的。 不止姜锡娇,众人见到他都是颇为震惊——分明已经被打得去了半条命,竟还来赛马吗? 往年比赛不乏因为争抢红绸,从马背上摔下来被践踏而死的案例,更何况他如今的情况,能不能控制住缰绳都未可知。 第54页 「李迟殷不知道是为了哪个公主,命都不要了……」 「他是文官吧?马术尽是武官赢的……」 众人看着一群大将中间冒出来的一个李迟殷,虽见识过他狠戾的武艺,却还是唱衰较多。 姜锡娇紧张得说不出话。 李迟殷每次上台前,都会看高台一眼,她不敢再自作多情认为李迟殷是在看她了。 可是如果这一次,李迟殷还看高台的话,她一定会为他加油鼓劲的。 可这一次,李迟殷只是活动了会儿筋骨,定定地看着赛道上唯一的红绸出神,没有抬眸与她对视。 看着情绪很是失落。 姜锡娇又想起早上姜蟒骂的那些脏话,虽然他表现的浑不在意,但心里应当也是难过的吧? 锣鼓一敲,一队人马整齐划一地冲出去,人似流星马似箭。 地上的红绸被风扬起,成为众人争夺的目标。 李迟殷不要命般整个人都与马脱离了,俯身将红绸拾起。 动作干净利落,将将要触地时,他就着缰绳重回马背,一刻也不耽搁地沖了出去,马蹄声混着他腰间佩玉的轻响带着点狂傲。 在场人被这高位动作惊得头皮发麻,激情地尖叫起来。 季松子扯着嗓子吶喊:「李迟殷!沖啊!」 苏城也与友人炫耀:「看到没?那是我李叔,我的手就是他苦心管教我戒赌的时候折的!」 前方有条绊马绳,黑马因跑得太快一时间无法改变步频,几欲略过红绸跃过绊马绳。 后面又有追兵,为了争夺那条红绸,李迟殷将马直直地拖了下来,马蹄陷入了泥里,激扬起尘土,他几乎与地面平行,淌血的背剐蹭着地面,又反手将本在别人马蹄下的红绸收入囊中。 漂亮! 气氛狂热到了极点,靠着与马的密切配合,李迟殷身上挂满红绸骑马过了终点。 在重点时,相熟的同僚、一起比赛的对手、来围观的官员全都簇拥着他,攒动的人头热烈地庆贺着他耀眼的表现。 李迟殷的目光终于在人群中寻找了起来,汗水浸湿了他雾一样的眉眼。 他炽热的目光与高台上的少女对视,唇瓣轻轻地吻了下属于胜利者的花束,像在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指尖。 姜锡娇有些心惊,小小的心脏还没有从惊险刺激中回过神来,又狠狠跳了两下,有酥麻甜蜜的情绪一点点在里面流淌。 - 姜锡娇正在看医书,可是久久地停在同一页,有了一些久违的烦恼。 满脑子都是李迟殷那过分昳丽的脸,淌着汗水,在阳光下白到发光,漆黑深邃的桃花眼微挑,殷红的唇瓣烙下一吻。 回神时,她的脸已经变得通红通红了。 可是已经自作多情过一回,姜锡娇再也不敢由着自己乱想。 李迟殷梦中的神女好像是她。 他从前经常梦见她,画了许多画像。 可是也是李迟殷亲口与她说,「我不喜欢你」这五个字。 就在这时候,姜锡娇接到帖子,说要代季松子去李家帮忙换一次药。 她轻轻揉了揉热热的脸颊,背起药箱就去了。 …… 李迟殷正在看书,听见了敲门声,并不意外,当是季松子来了。 他并未梳头,刚洗过的半干的头髮散落下来,寝衣松松垮垮地套着,露出点白皙的胸膛,眉眼温柔,五官却硬朗英气,一点也不女气。 外头却是姜锡娇。 她自是不会多看、多想的,无辜清澈地眸子注视着他,认真地解释道:「李尚书,我师兄有事,我来帮你包扎。」 又是李尚书。 李迟殷拧眉,心中暗骂季松子荒唐,他脸上虽是没什么表情,耳根子却霎时红透了,不自然地拢了拢寝衣领口。 「不用,我等会自己上点药就好了。」 姜锡娇仔细想了想后腰那个位置,摇了摇头:「我是大夫,你不用害羞的。」 李迟殷一时不知应该做什么,稍稍侧过身:「进来坐。」 姜锡娇仔细检查了一下他手边没有摺扇,这才舒了一口气,眉头都舒展了一些:「你先自己把衣裳脱一下喔。」 李迟殷很轻地挑了下眉。 少女的侧脸平静温好,手上将药拿出来的动作有条不紊,简直是心无杂念。 「姜御医……」他有些犹豫地扯住了自己的腰带。 「怎么啦?」 姜锡娇关切地瞧了一眼,他手背上有些擦伤。 她这便懂了,目光更加怜爱了起来:「你受伤了脱不动,是不是?」 「伤疤会很丑……」李迟殷耳朵红得几欲泣血。 「需要我帮助你吗?」姜锡娇只认真地看着他的手。 她的脸巴掌般小小的一张,如今真挚地注视着他,像是一触即碎的蝴蝶,让人不敢触碰。 「不用的……」 李迟殷抿了抿唇,从来没有这样乖顺过。 他利落地解开了腰带,慢吞吞地将寝衣褪下去,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背肌很匀称,宽肩窄腰,身材倒是很好。 只是因为经常受伤,整个背上交错着狰狞的疤痕,腹部也有凸起的紫青色的刀痕,更有一条直划到后腰,隐没进去。 染血的绷带从后腰到腹部缠了一圈,雪肤上虬龙般的疤痕,倒有些暴虐的美。 第55页 姜锡娇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很难想像他到底经歷了什么。 原本是会忍不住关心他疼不疼,若是三年前还会心疼地帮他唿唿。 如今身为大夫,十分有职业操守,自然不能对病人产生旁的念头,只是心无旁骛地处理伤口。 「今天那一锤,我有内力顶着,其实不疼的。」他紧抿着唇,浓黑的眉拧起。 姜锡娇的手绕过他的腰腹,将绷带换下来,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红还是有一瞬心惊。 药粉轻轻地洒在那伤口上,疼痛如催命的软刀一样耐心地一刀又一刀地刺进来,李迟殷攥紧了扶手,指尖微微泛白。 他不怕疼的,从来都是面不改色。 可是今天知道姜锡娇在身后,那皮肉与药粉的接触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越发清晰起来,除了他早已麻木的疼痛,还有奇怪细腻的酥麻感,让他想躲,皮肤都因着害羞变热、变粉。 姜锡娇只是安静且快速地将他身上的绷带换好。 湿润的眼睛眨了眨,她收拾好了药箱。 李迟殷很快地拢起衣裳,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表情:「我送你。」 「不用了,西西和王婶有来接我。」 「我送你上马车。」见她要走,李迟殷利落地将腰带也系好了。 「不用的。」姜锡娇摇了摇头。 李迟殷安静地坐在床边,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手指垂落下来。 他仰头,下颌线与脖颈呈现出好看的弧度,半干的头髮软软地搭在额前,紧抿着唇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她,衬得桃花眼都带了几分湿漉漉的可怜意味。 「你、你安分一点,不然再受伤,师兄不肯帮你包扎,我也不肯的。」姜锡娇凶凶地威胁着,却是没什么威慑力。 李迟殷唇角轻轻勾起一点,只又重复了一遍:「我送你。」 「嗯……」姜锡娇说不过他,只好由他领着,慢吞吞地往外走。 月光铺在路上,原本很长很长的路,如今走起来,也只是短短的一截。 总是他说得多,姜锡娇有些腼腆,只时不时应两声。 旁的倒也忘记了,只记得他的口吻带着点少年意气,张扬肆意:「姜御医,我会得第一。」 「喔,好喔。」她懵懵地点点头,「加油。」 润泽的目光从野心勃勃变得小心翼翼,目送着她坐上了马车,轻轻挥了挥手。 「然后把你留在我身边。」李迟殷带了点虔意,轻轻地补了一句。 又怯怯地带了点魇足。 第35章 35.解药 姜锡娇觉得自己近来真是交了好运。 原本张大夫藏着掖着不让瞧的孤本,竟是愿意免费与她分享了,还专程发了帖子邀她一块儿看。 这便省下了不少银子。 京城繁华,多宝斋最新季的珠钗正放在正门口展览,人头耸动着全往那赶去。 姜锡娇摸了摸鼓鼓的荷包,里头全是这月新发的工资,润了润唇。 再回神时,她已经跟着一群姑娘涌进了多宝斋。 因着孤本极贵,她极贫穷,一身素衣与周围的姑娘比起来实在有些寒酸了。 而那支众人梦寐以求的海棠金步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实在是很漂亮,垂丝海棠栩栩如生,仿佛散发着令蝴蝶沉醉的花香。 姜锡娇喜欢极了,却不敢问价格的。 哪知道掌柜的见了她,登时喜笑颜开,将她从一群姑娘之间点了出来:「我们多宝斋的新品海棠金步摇只此一支,只卖有缘人!姑娘,今日的有缘人正是你,只需要五两银子,便能带回家了!」 「五两银子?!」 众人听说了这价格,皆是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这样便宜! 姜锡娇从前在姜家时,便很喜欢饰品,也知道这样的钗子成本价都要上千两,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情? 她冲着掌柜蹙了蹙眉,像是要确认这件事情。 五两银子,她出得起的。 可是不行。 姜锡娇纠结极了,挣扎了许久,只能悄悄地与掌柜说:「我、我买不起……」 「那就二两?」掌柜的倒是没想到会这样,见她还是面露难色,又补了句,「一两也行……不如姑娘你先赊着?」 「啊?」姜锡娇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再说就要露馅儿,掌柜商量着:「那我们先将这钗子留着,做个吉祥物,等姑娘有余钱了,再来买。」 「可以吗?」她感动极了,攥钱袋的手又紧了紧,「我下个月就可以来的喏,谢谢掌柜!」 …… 按时到了张大夫的医馆,且还有李大夫、王大夫,竟是齐齐地发来了名帖,请她去医馆中瞧一瞧珍藏的孤本。 姜锡娇到的时候,张大夫的八岁的小孙子正在堂中听训诫。 见她来了,张大夫将孤本爱惜地递了过来,又顺便问了句:「姜御医,你那时去尘山学医,要多少学费的?」 「什么学费?」姜锡娇从书中抽身,迷茫地抬头。 「前几日我送孙儿去尘山,说是要五万两一个人,不知道包不包吃住的。」张大夫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眉头轻皱,「你应该不清楚,过两天李尚书来我再问他好了。」 「李尚书?」姜锡娇又有些发懵。 张大夫怎么会认得李迟殷的? 第56页 四目相对,张大夫才发现姜锡娇什么都不知道,摸了摸鬍子:「还当你们两兄妹商量过呢……」 还未细说,外头便来了个衣裳褴褛的老妪。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洗得包浆了,肩上背着手臂粗的带子,将嵴背更死死地压弯了下去,拖着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老翁。 老翁的毫无生气地仰面躺在木板上,下巴上长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瘤子,紫红色,仿佛随时会爆浆。 这样的场面多少有些骇人了,且一瞧便没有医钱,来医馆门口徒增烦恼的,人们也渐渐围了过来。 老妪早已跪下,以头抢地,悽厉的哭声一阵阵传入屋里:「求张大夫开恩!老头子已经不行了、不行了啊……」 张大夫在里头脸色很不好看。 这老妇已经来过许多次了,绕着全城一家一家地求,可是那老翁的模样一瞧就是治不好的,年轻大夫自是没这能力救人,老大夫又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自然不肯治。 「你再给她些银两,让她另请高明吧。」 一次两次还能有些同情,次数多了张大夫也感到烦恼,治自然是不能治的,可她日日来闹,外头不知他苦衷的人已经说风凉话开始嘲笑了。 抬眸,张大夫却是对上一双黑晶似的干净的杏眸,蓦地被瞧得心虚。 「姜御医,我这实在是……」 姜锡娇却不是要说风凉话,认真地问:「可不可以借一下阿公你的工具?我今天没有带来。」 她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出去救人了。 张大夫的孙儿也跟着她往外头走,被嬷嬷给拦下来了。 反应了好一会儿,张大夫想到李迟殷,还是出于长辈的担忧将她拦住:「姜御医,不可啊,就算你医术高明,但若是一刀切不好,那短命人的死便要算在你头上的,日后你这御医的名头也保不住了!」 姜锡娇如今却是能独当一面了,不用再犹豫地徵询大人的意见。 「当年我名气不大时,我要去为别人治疗,他们拦着我。如今我成了有名的大夫,怎么还是不可以?」她只是不解地看着张大夫。 「我只是想救人而已。」 - 「我想和娇娇成亲。」 无极殿,李迟殷落下一子。 太上皇的神色有些古怪,眼神慢慢变得威严了起来,看了他一眼。 「我提过这件事,娇娇拒绝了。」 李迟殷手指微顿,面无表情地呷了一口茶。 原本的艷阳天霎时间被浓重的乌云占领了,轰鸣的雷声伴随着豆大的雨滴斜刺下来,砸得逃窜的过路行人脸颊生疼。 「不是你不喜欢?」太上皇似是也觉得荒唐,对着他冷笑了一声。 李迟殷藏得极好,暗生的情愫让人连一点证据都找不到。 「你也不知道。」太上皇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娇娇也中了冬蛇的毒。」 李迟殷勐地抬眸,漆黑的眸子闪过雷电刺目的光。 …… 那时李迟殷冬蛇毒復发,御医按照从前的案例经验为他治疗,但只能延迟死亡时间。 尘山送来了第二张方子,一副药下去李迟殷的身体便止不住地发虚寒,整个人极快地虚弱下去,俨然是一碗催命汤! 御医连忙停了药,而李家哪怕挂上了办丧事用的白幡也依旧只肯用尘山的方子。 就连意识时常不清楚的李迟殷,嗅到御医换过的药味道不对,也是不肯喝的。 李迟殷这毒还是出使冬国时替冬国君主受的,也因此挽救南国于危难。 于是事情就成了国之栋樑被庸医欺骗,魂断京城。 太上皇便请了姜锡娇来问责。 一屋子经验老道的御医将年纪很小的一个姑娘围在中间,心中早存了偏见,免不得优越感地说教一番。 更甚者急得破口大骂:「尘山厉害的只那一位,他都没能研制出冬蛇蛇毒的解药,哪轮得到你这乳臭无感的女流之辈指手画脚!」 「蛇毒案例全都记录在册,太医院研究多年未果,你纸上谈兵出来妖言惑众,其罪当诛!」 姜锡娇并不聪明,听着那些话急得脸上通红,嘴巴却又说不过他们。 最后只能拔下头上那根简朴的木钗子,重重地在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 聒噪地想让她感到羞愧、给她点教训的声音一瞬间静止了。 姜锡娇唯一一根钗子的末尾刻着一个鱼的形状,上面雕刻着一个「李」字。 素白的一截的手腕上开了口子,无极殿中华贵的羊毛毯一点点被血液沾湿,少女空灵的眼睛因着疼痛多了点泪花,眼神却始终坚定不屈。 她的血是黑色的。 传说中冬蛇蛇毒到后期的人,血液会变成黑色,一点点冻成凝块,压迫神经而死。 她为了研制解药,赌上了性命。 姜锡娇的声音带着点颤:「我、我也中了冬蛇蛇毒,不知道要上报的,不好意思……」 原本口诛笔伐的御医嘴唇像是冻住了一般,脸色骤变,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 李迟殷也记得的。 她轻轻动了动的手腕的位置方便他牵着,却牵动了手腕上的伤口,疼得皱了皱眉头。 他亲吻她的手指。 姜锡娇并不知李迟殷梦见的是她,眉梢沾染了窘迫与难堪,但也没有生气。 第57页 她只是耐心地解释,声音如初见一般平静温好。 「我是你不喜欢的姜锡娇。」 第36章 36.扭伤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雨哗啦啦地往下泼,像是浓重的瀑布。 原本围观的人想看个结果,也因着雨势赶忙离开了,有人也在内心冷笑两句这姜御医作秀也没了观众,也博不来好名声,真是得不偿失。 总之是无人认为这老翁能活的,全都嫌晦气般一窝蜂散了。 已是后半夜了。 姜锡娇扶着墙一点点从屋里出来,拿一把带血的刀的手止不住发抖。 她双眼发饧,勉强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老妪,却已经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了。 老妪眼睛也哭花了,看着医馆众人统一的神情,浑身也有些颤抖。 从来也没有这样困过,姜锡娇牵着老妪全是泥土的手,用尽浑身力气:「活、活下来了……」 老妪「扑通」一声便跪下了,被姜锡娇勉强拉住。 她哭哑的嗓音已经发不出别的声音了,只能呜咽出几声不成调的音节,姜锡娇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张大夫也憔悴地从屋里出来,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原本他并不打算搭手的,可是见里头姜锡娇一个人忙碌的身影,乍然将一切名气的狗屁包袱全丢了,迎着小孙子的目光,便帘子一掀,咬牙进去帮忙了。 「先生只需休养三月,便能康復,这期间我们张氏医馆必会悉心照料,不收取费用!」 还未等老妪再磕头道谢,张大夫连忙将她往里引:「夫人去瞧瞧吧。」 待老妪进门之后,张大夫便又将目光投向了姜锡娇,心中缺失已久的赤诚之心竟是回来了,不再空空荡荡。 「姜御医,有劳这边请。」 姜锡娇从来没有这样累过,腿上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步地跟着张大夫到了隔壁书房。 张家很有歷史沉淀,书房中摆满了文物。 她环顾四周,不知道为何张大夫要带她来这里,直到看见了一把古琴,目光轻轻地将它盯住了。 「这屋中陈设,尽是李尚书这些年为求老夫孤本送来交换的,如今老夫决定尽数奉还,日后若是新得了孤本,定会第一时间请姜御医来瞧的。」 都是李迟殷的? 姜锡娇直直地往那把古琴走去。 旁的宝贝她并不认得,却记得这把古琴,她弹过《公无渡河》。 那是李家最穷的时候,家产都变卖了,住在一个很小的院子里,生活也很拮据,都没有变卖这唯一一把古琴。 脑子里又冒出她生辰那天,李迟殷轻巧地将孤本放在她手中。 却是用这把古琴换的。 她的声音没有什么力气:「我先带走这把古琴,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张大夫殷切地点头,让伙计将古琴好好地包起来,这次是打心底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心疼了。 「我攒够了银两再来赎那一些。」姜锡娇小心翼翼地抱着古琴,有点高兴,「谢谢张大夫。」 - 原本就慢吞吞的脑子此时更像乌龟一样,慢慢地思考着,她打着伞走在哗哗响的雨里,唯一挂念的事情,就是抱着古琴一点点往李家走去。 如今皇宫已经落了锁,不能进去。 李家有专门留屋子给姜锡娇的,只是李迟殷回来后,她一直躲着。 一路走来,脸颊与裙摆被裙摆打湿了。 姜锡娇手浸了潮湿的冷气,越发颤抖了起来,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浓黑的夜烛火全被湿冷的雨浇灭了,循着记忆,姜锡娇往院子摸过去。 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抵住了她的喉咙,剑气惊得她一哆嗦,半跌在地上。 伞落在地上,雨水更加张狂地泼洒进来,姜锡娇冷得发抖,下意识地将古琴护在怀里。 长剑的尖端贴着她的脸颊,轻轻扫过,抵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将脸颊扬起来。 有些耀目的烛光在她脸上窥照了一瞬,姜锡娇也抬眸用湿漉漉的眸子看了一眼,对上一双清冷如星的桃花眼。 烛火一瞬便熄了,长剑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姜锡娇感觉自己抱着古琴被一件带着香气的大氅包裹得像一个圆滚滚的球,蓦地腾空了,有力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腰身,很快地往里走。 细细的冷香传来,男人身上的体温在阴冷的夜里变得清晰可感了起来,让她不自觉地凑近了一些。 感受到她的贴近,李迟殷脚步顿了顿,又很快地往里走去。 屋里的温度舒服了许多,姜锡娇方才意识到这是哪里,轻轻地挣扎了起来:「不、不要去你的房间……」 他的脚步却不停,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柔软的床上,又紧紧地裹了一层被子。 屋子里的灯盏一盏盏发出光亮。 姜锡娇无助地看着褥子因着她身上的水一点点洇开,颜色渐深。 李迟殷也被她身上的水浸湿了,薄薄的寝衣贴着皮肤,落下点水珠。 他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姜锡娇先怯生生地开口了:「对不起……我都把你的床弄脏了。」 「是我吓到你了。」李迟殷因着自责,始终眉眼低垂,「伸手。」 姜锡娇听话地摊开手掌,他将冒着热气但温度适宜的姜汤递过去。 第58页 被窝里鼓鼓囊囊的,李迟殷掀开了一些,瞧见了用布包着的古琴。 她都淋成了那个样子,古琴却是一点也没被浸湿。 今夜的李迟殷情绪有些低落,比拒绝她表白那日,被鸡蛋砸过,被人取笑时还要低落。 尘山学费五万,为了那些孤本送出去的钱财珠宝数不胜数。 姜锡娇因着没有钱还他种种学费、书费而不安,解释道:「我在张大夫那里看见了这把古琴……李尚书花的银两,我还没有能力还,以后会慢慢还上的……」 「不要你还。」李迟殷眉头更压低了一些,嗓音泛着点难受的哑,「一把琴,哪里值得你这样?」 姜锡娇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你不高兴吗?」 见李迟殷的神情更加冷峻了起来,她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我以为你会高兴的……我很喜欢这把古琴。」 他扯了扯嘴角,隐忍着情绪,声音都变得艰涩了起来:「你乖乖把姜汤喝光,我去打水。」 蓦地一声惊雷噼了下来,姜锡娇有些惊慌地缩了缩,抱紧了膝盖。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尽管离死去的那天好像已经过了许久许久,她也尽力去克服,不像当初那样害怕了,可是对雷雨天、长剑、喜服,还是有一些刻入骨髓的恐惧。 浸在温暖的浴桶里,身上的寒意才微微散了些。 睏倦一阵阵袭来,姜锡娇几乎在浴桶里睡着了,脑子里不停地想,不能给李迟殷造成别的麻烦,这才撑着一口气坚持清醒。 三年前在李家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雷也这样吓人。 那夜李迟殷有帮她的手背上药,陪她坐了半夜。 可是中了冬蛇蛇毒的人会变得好睏好睏,每天都在睡觉的李迟殷睏倦地低垂着眉眼,只是在烛光下平静地望着她笑,那时候她都忘记了要害怕。 她一夜都没有睡,胡乱地看着翻过许多遍的医书,直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她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才惴惴不安地睡着了。 第二天,她就被接去姜家,本来以为可以和爹娘阿姐团聚,可是,可是…… 姜锡娇胡乱地想着,穿好了寝衣,却发现有些大,慢吞吞地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李迟殷的寝衣。 她穿过的那件寝衣,李迟殷肯定不会穿了,她自觉地做上了标记,方便他到时候扔掉。 雷声闷响。 姜锡娇没有力气地往外走,眼前却霎时间黑了。 她本能地去扶浴桶,却抓了个空。 膝盖磕在地上有尖锐的疼痛,她想试着站起来,脚腕的疼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扭伤的脚踝已经高高地肿起了。 姜锡娇还没反应过来要对这个疼痛做出什么反应,也没有哭,听见动静的李迟殷便已经推门而入。 高大的男人洒下的阴影将她紧紧地包裹住。 因着疼痛,她额上冒出点冷汗,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看他,苍白的脸上尽是迷茫。 「我、我不小心摔倒了,腿有一些疼,可以不可以扶我一下?」 音调里是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抑制不住的哭腔。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眸子让她猜不出情绪。 又想起从前被拒绝的无数次,姜锡娇又体贴地补了一句:「如果不可以的话,李尚书可不可以出去一下,我……」 她自己起来的话,可能需要试好多次,过程不太体面的。 第37章 37.雷雨 脚上的疼痛绵密地传过来,姜锡娇紧咬着下唇,手掌贴着毛茸茸的毯子,却是没什么力气支撑着起来。 更糟糕的是,李迟殷一直没有走,她羞于抬头瞧他的脸,生怕从他那双懒洋洋的眸子里又瞧见戏嚯的神情。 然而他竟是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俯身半跪在她面前:「哪里疼?」 姜锡娇只是低垂着脸,摇了摇头:「不疼的……你、你出去一下。」 她方才咬着唇有些用力,如今松开了,仍留着一个小小的牙印。 李迟殷的目光在那牙印上停了一瞬,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裤腿,姜锡娇还来不及反应,高高肿起的脚踝就已经暴露于他有些凉的视线中。 「不疼吗?」李迟殷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冷凝的眉眼像是浸在霜花里,轻轻敛起。 姜锡娇窘迫地紧闭双眸,听那温吞的语调,只当他在揶揄,争气地点了点头:「一点儿也不疼。」 他熟稔地伸手托着她的嵴背。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姜锡娇睫羽颤了颤,瑟缩了一下,挺直了腰板。 怯生生的,瘦白温驯的脸低垂着,像矜贵的猫。 李迟殷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喑哑:「你怕我么?」 抬眸,他不愉的神色映入眼帘,好兇。 姜锡娇闷闷地别开眼去:「嗯……不要李尚书抱,扶我就好了。」 好看的桃花眼轻轻挑了挑,他却没犹豫,有力的手臂轻巧地将她抱起来。 姜锡娇并不习惯这样腾空的感觉,只得环住了他的脖子,感觉到他身形一僵,又规矩地松了松手。 李迟殷只觉得心里绵绵密密地被针刺了一下,透不过气来。 实际上脚踝都已经肿成一个胖胖的馒头了,姜锡娇确实没法自己走路,心里很是感激。 她的脑袋紧贴着他宽阔的肩膀,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第59页 只是扭伤不容忽视,绵长剧烈的疼痛和乌压压的天气让她紧抿着唇,有些痛苦,可李迟殷好像比她更不高兴似的,面无表情地将她放到了床上。 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有哭出来,见李迟殷拿来伤药,姜锡娇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褥子。 「我自己上药。」她轻轻地推他的手臂,却没什么力道,「不要李尚书……」 阿姐说不能跟不疼她的人撒娇,她不想让李迟殷帮忙。 李迟殷手上却不停,已经打开了罐子,掌心沾上了红花油。 「你自己来的话,会疼得没有力气。」 李迟殷耐心地解释着,已经有条不紊地将她的脚搭在膝上,抬眸注视着她。 「我上药会快一些,你看呢?」 温热的手掌包裹着白皙的足,指腹还安抚似的轻轻抚摩着脚背,害她分了神。 他都已经准备下手啦,哪里还是要和她商量? 姜锡娇迟钝地点点头,轻「嗯」了一声。 他的手心贴合着肿起的脚踝,将红花油一点点抹热了。 李迟殷低垂着脸,纤长的睫毛洒下阴影。烛火的光点将他的侧脸浸润得温柔。 「疼就抱我。」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煎熬,他低低地补了一句。 姜锡娇紧紧抓着被褥,脸色发白,尚且还能忍住一声不吭。 可是她不明白,原本超级超级嫌弃她的李迟殷,怎么忽然对她好了? 她还没有想清楚,心里蓦地酸胀起来,又裹着点疼,逼得她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待处理好伤口,李迟殷洗了手,却发现姜锡娇安静地掉着泪珠子,迷茫的杏眸里尽是说不清楚的委屈。 李迟殷捏了捏指节,却是不敢抱。 只用食指指尖轻轻抚摸她泛红的眼尾,扯了扯唇角:「我弄疼你了吗?」 许是借疼宣洩情绪,姜锡娇的声音也染上了点破碎的哭腔。 她认真地点点头:「你都把我弄哭了……」 「那怎么办?」李迟殷依旧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的脸颊。 姜锡娇还没有想好,一点儿也不开心。 他眉眼温煦,拿过干毛巾:「姜御医可以抱着我睡一会儿,我帮你擦头髮。」 姜锡娇迷茫地看着他。 藏在墨发下的耳尖温度变得炽热起来,李迟殷脸上却看不出端倪:「我弄哭的,该我来哄,对不对?」 语气莫名染上了不该有的虔意和恳求。 他的举止干净,全然没有轻薄之意,清澈的桃花眼莫名有些妖冶。 姜锡娇被眼泪一煳,真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鬼使神差地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她试探着用胳膊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将头枕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乖顺地倚着。 糯糯的腔调带着点鼻音:「谢谢李尚书。」 他笑得有些腼腆。 李迟殷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将云雾般的乌髮包裹起来,轻轻揉搓。 海藻般浓郁的长髮细细密密地很难干,他耐心地擦拭了很久很久,只觉得漂亮。 待擦干了头髮,雨声也都消止了,甚至能听见几声鸡鸣。 沉睡着的少女墨发随意地泼散开来,衬得虚弱的脸更加精緻苍白,嘴唇也淡了几分,是软软的樱花色,像熟睡的童神。 她好像没有那样抗拒他了。 他忍不住又伸手碰了碰姜锡娇依旧泛红的眼尾,有些魇足,又有些贪心。 - 晨光熹微,朦胧的光束透过纱窗一缕一缕地映进来,将空气都晕染成浅浅的金色。 到了原本要起床值班的点,姜锡娇悠悠转醒。 直到坐起来,才懵懵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李迟殷将床边的脚踏撤掉了,此时正坐在一只矮凳上,伏在床边。 他的手还牵着姜锡娇的袖子,以防她梦中转身压到了伤腿。 没有盖被子。 因着睏倦,姜锡娇脑子乱糟糟的。 她下意识地扯动被褥,想覆在他身上。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险些要压到腿,疼得皱了皱眉头。 李迟殷睡得浅,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很快地醒了。 「对不起……」姜锡娇跟他对视,认真地道歉,「我、我本来想帮你盖被子,不是故意吵醒李尚书……」 因着昨夜哭过,她眼皮还有些肿,显得很是可怜。 李迟殷的表情却很古怪,一时间怔怔地看着她。 姜锡娇为他中了冬蛇的毒。 他却用自以为的最妥帖的方式,将她敏感脆弱的心戳伤了。 他的眼尾一点点被染红,漆黑的眸子蕴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李迟殷飞快地垂眸,将她平稳地安置在床上,又将被褥好好地盖上去。 姜锡娇懵懵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她方才瞧的不甚分明,却有滚烫的液体落在她手背上,一下子就变凉了。 「迟殷哥……」 他竟然也这样娇气,睡觉被吵醒了,居然就还要哭的! 李迟殷沉沉地将头埋在她身侧的枕上,将失控的自责压了下去。 与他克制的方式不同,姜锡娇哄人异常直白,稍稍侧过身,就能将他虚虚地抱在怀里:「做噩梦了吗?」 却感受到怀中人轻轻地发颤。 她又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第60页 他眼尾泛着藏不住的红,一向寡淡的眸子里多了几分灼热的温度。 抬眸,姑娘姣好的面容招摇地撞入眼帘,浸着月亮般好看的眸子正扑闪扑闪地注视着他。 带着点薄茧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那道疤,害她有些痒。 「我去帮你请半月伤假。」李迟殷的声音带着点哑,「你住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可以放假这么久啊?」 姜锡娇忍不住有点高兴,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李迟殷紧抿的唇角化开了,轻挑:「对,我会照顾好你的。」 姜锡娇眨了眨眼睛,被他盯得脸颊都热热地发红。 她有些别扭地点了点头:「喔,知道了。」 要是不答应,都怕李迟殷还要哭的。 第38章 38.相亲 第38章 再醒来时,已经有些迟了。 姜锡娇看着有些消肿的脚踝发懵,总觉得昨夜是她不小心做的一场旖旎的梦。 李迟殷这一去就过了三天,姜锡娇一开始总会想到他,在院子里看医书的时候,总觉得他就要回家了,听见外面的马蹄声会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可都不是。 到后来,选驸马大会落下了帷幕,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就不再想了。 …… 李迟殷回家时,厅里坐满了年轻男子。 他随意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坐下了。 这些人怕他。 他尚穿着一身彰显着权力的紫色官服,秾丽张扬的脸微微仰着,不笑时便有些淡漠显厉。 只有一门之隔,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 他习武,耳力好,听见少女温好的声音染着点天真,问:「你喜欢我吗?」 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显得有些烦躁。 她会用这样温柔的语调,问来的这许多男人,对他们笑。 指尖因着用力,微微有些发白,他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不知煎熬了多久,屋子里最后一个战战兢兢的求亲者也到了时间。 李迟殷舒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立在了门前。 「这个海狗丸你要记得坚持吃喔,一天两次……」 桌案前的少女被嬷嬷打扮了一番,穿的是勾金丝海棠蜀锦,别一支游鱼青步摇,姣好的脸像初熟的桃或杏。 「谢谢姜御医。」 那公子高兴地拿了方子,瞧见倚着门平静地望着他笑的男人,忙收了目光,朝他行礼。 乍一看见他,姜锡娇执着毛笔愣了一瞬,旋即不动声色地别过眼去。 关上门,李迟殷散漫地笑着,扯了椅子凑近她坐在身边。 三日未见,他眼底泛着颓唐的淡青,拖得音调也有些懒:「见面怎么不叫人的?」 姜锡娇被说的有些羞赧,但心里依旧不高兴他杳无音讯了三天。 只能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李尚书。」 「叫我名字。」似是料到她的称唿了,李迟殷低笑一声。 姜锡娇含蓄地凶了他一眼。 「李尚书现在得第一名了吗?」 李迟殷润了润唇:「没有,我没有去比赛了。」 「我已经不是尚书了。」 「啊?」 她都忘记了要甩脸色,圆圆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李迟殷做官也才两月而已,这样好的差事怎么说辞就辞了? 难道是她平日里总叫他「李尚书」,他也嫌难听,干脆不做啦? 脑子里思绪乱七八糟地飞过去,姜锡娇揣摸不清楚原因,熨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喜欢的话,不做官也没有关系。」 李迟殷淡淡扫了眼肩膀:「可是不做官,我们又会变得和以前一样穷,怎么办?」 「也没有积蓄的?」 他存心逗她,很轻地嘆了口气:「我这三年还欠了许多债,债主怕是还要来揍人的。」 姜锡娇深以为然,深唿吸了一口,小脸渐渐痛苦地皱成了一团。 再瞄一眼李迟殷,清瘦俊气的脸上带着点儿睏倦,看来这三日真的过得很不好。 静默了很久。 李迟殷想说些什么打破平静,手先被郑重地握住了。 「迟殷哥,我、我先不成亲了。」姜锡娇吓得有些结巴,身上穿着华服都有些心虚。 「嗯?」他抬眉。 「还有我可以帮助你还钱。」她不安地揉了揉衣角,「你不要害怕。」 「娇娇有很多钱吗?」 「现在还没有。」 「我会好好做御医,然后偷偷接一些看病的活……」姜锡娇有些羞赧,「可是我好像不是那么聪明,除了看病,别的就不会了。」 「但我省吃俭用一点,还是可以给爹娘养老的。」 李迟殷原本是笑着的,唇角的弧度渐渐淡了,轻轻回了句:「好啊。」 「你不想出去做事,我也可以养你的喏。」姜锡娇摸了摸瘪瘪的小荷包。 「但是你不可以再欠别人那么多钱了,有没有知道?」 李迟殷没有应声。 他的神情又古怪了起来,像是走的那天早晨,眼尾的红一点点扑散开来,像是受欺负了一样。 姜锡娇好怕他下一瞬就哭了。 姜锡娇惯会哄人的,见他这样子,忙用软乎乎的手捧住他的脸。 第61页 她认真地讲道理:「我不是凶你的意思,也没有怪你欠钱喔。就是你欠钱又还不上,这很不好,对不对?你……你不许哭!」 「我记住了。」李迟殷乖顺地点头。 她的手心暖暖的,纤细但软乎乎的,他从不知道人的皮肉贴上去会有这样舒服的触感。 李迟殷有洁癖,惯不喜欢人触碰的。 此时却没有一点不适,还是轻轻偏头,示意她将手拿开。 他耳朵一点点被染红了,声音却如常:「其实,我是调任去做太子太傅了。」 南国近来政治清明,外交祥和,没有什么「出使四方,不辱君命」的需求。 李迟殷便举荐了比他更合适这个岗位的大臣来做尚书,新帝又来与太上皇抢人,请他做太子太傅。 原本是不急的,不料姜锡娇受伤了,他就没日没夜地做完了交接工作,以背上有伤为由告假了。 可以陪她一起养伤,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李迟殷睫羽轻颤,清了清嗓子:「我逗你的。」 逗她的? 姜锡娇原本还有一箩筐宽慰的话要说,全都噎住了。 想到刚才她真情实感说的话,真是有些烫嘴。 触碰过他的手心也烫,那温度绵延而上,把她脸烧得通红。 看见她白皙的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粉,一点点漾开红晕,李迟殷忍不住笑起来,肩头轻颤。 那笑声激得她更难为情,着实太恶劣。 姜锡娇气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 秋日的午后,太阳的温度正正好,有隐身的粉尘在光束中舞蹈。 姜锡娇手中捧着一本医书,在李迟殷最喜欢躺的摇椅上晒太阳。 李迟殷与岑舒、李严山正围着石桌,忙碌地审阅寄来提亲的帖子。 僕从们托着华服、首饰不停地送入姜锡娇的院子,等了半天也没有送完,惹得她都忍不住去看。 「阿娘,我都穿不过来了……」 岑舒恨不得将京城最好的物件尽数买给她,嗔怪地「喔唷」了一声:「从前买了你总不肯用,现在总跑不掉了哇。以前李家穷,我们娇娇跟着吃苦;现在李家不苦了,你不肯一起享福怎么好的啦?」 「要不是太上皇碍着,娇娇早就是你妹妹了。」李严山对李迟殷狠狠地啐了太上皇,「一家人甭客气!」 李迟殷眉心跳了跳,伸手拨弄了一下盘里的瓜子。 三年过去了,姜锡娇还是没有学会嗑瓜子。 听见清脆的嗑瓜子声,有点嘴馋,只能埋首书卷忍住了。 三人原本都是和善好说话的人,但是对姜锡娇选夫婿严苛到了极致。 李严山拧着眉头:「我瞧这张公子倒是不错,就是身材少了二两肉,保护不了娇娇。」 岑舒深以为意:「我与王公子母亲有过交集,她对娇娇会很好的。就是这帖子上的字泥鳅一样怎么好的啦?看着不太用心……」 「这柳公子倒是不错。」岑舒终于眉目舒展了,「娇娇与他关系很好的。」 柳公子,便是柳色。 他如今已经不在象姑馆做头牌了,为自己赎身以后,开了一家饭馆。 老两口都对他曾经没得选、并不光彩的过去没有什么偏见,只记得姜锡娇同他交好。 姜锡娇放下书,并不贊同。 她和柳色是好朋友,可是柳色喜欢男孩子,参加这比赛也不过是奸商本色,想蹭点热度给饭店引流而已,还特意和她串通过千万不要选他的。 还未来得及出声拒绝,李迟殷便先摇了摇头。 「柳公子恐怕也不可以。」李迟殷抿了口茶,指腹轻轻在温热的杯身摩挲了一下。 「我有叫人去探访过,他也只食肉,这样娇娇的膳食容易不均衡。」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且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认认真真地翻看着帖子,却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奇怪的理由。 姜锡娇想笑又笑不出,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回点什么才好了。 偏偏岑舒与李严山要求很高,听完皆是沉吟着贊同地点点头:「不错,娇娇也不肯吃蔬菜的,需要找个作息、饮食都很健康的郎君。」 姜锡娇还在与李迟殷怄气,嘟哝了一句:「我觉得吃肉也是很好的,可以变得更加强壮。」 说完便对上了一双晶晶冷眸。 李迟殷那双桃花眸里的神情极其凉薄,此时冷冷的,被扫了一眼,像是在心里撒了把雪。 姜锡娇翻了一页书,糯乎乎地告状:「阿娘,李迟殷他刚才凶我了……」 「喔唷,这么凶怎么好的啦?晚上洗碗去!」 岑舒凶了一眼李迟殷,转头对着姜锡娇时,又温声细语:「被凶得怕不怕?没事了喔……」 「怕的。」姜锡娇感动地贴了贴岑舒的脸颊,「阿娘帮我,我就不怕了。」 她心情舒畅了许多,抿唇笑出了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悄悄看了眼李迟殷,却见他也笑着,一点儿也没有羞愧。 他将柳色的帖子留下了,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既然姜御医青睐,那柳公子便留着。」 第39章 39.暗恋 第39章 吃过晚饭,姜锡娇摇着轮椅慢吞吞地在院子里散了一圈步,当做运动。 云被微风吹着一点点将月亮遮住了,小花园里霎时间像被蒙了层布。 第62页 微弱的零星火光从远处一点点靠近。 脚步声更近,灰濛濛的一片中,她辨出那人高大英武的的身形。 空气过于寂静,姜锡娇正想趁着天黑悄悄离开,不用与他打照面。 但那影子已经到了身后,有力的手把住了轮椅,让她无法往前行驶。 光束映照着提灯人的脸,李迟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找到你了。」 在找她吗? 姜锡娇努力地往前推着轮椅,没有拗过他的力气,气乎乎地提醒他:「我和李太傅都还没有和好。」 「行。」 李迟殷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罐子,已经自觉地推起了轮椅。 「可是出来散步也没有告诉我,又摔倒怎么办?」 「我有和阿爹阿娘说,嬷嬷也知道的。」 姜锡娇紧紧地抱着那个罐子。 只是没有告诉他一个人而已。 李迟殷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有点想在她那因为装生气而绷着的小脸上用力捏一捏。 最终只是抿了抿指尖,忍住了。 「季松子说娇娇从来不会跟他生气。」他垂眸看她,「只跟我怄气,是不是?」 姜锡娇低垂着脸,有点难为情。 仔细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的。 她脸有些红,做错了事情一般:「不好意思……」 「因为知道李太傅不会生气,我就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坏脾气。」 姜锡娇有些羞愧,整张脸都像西红柿一样红扑扑的,真挚地反思了自己。 「这是很不好的行为,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改正的。」 「不是知道我很会凶人么?」李迟殷目光灼灼,抑了抑弯起的唇角,「怎么又觉得我不会对你生气? 姜锡娇也不知道原因了,懵懵地看了他一眼:「是喔。」 可是她实在想像不出李迟殷生气的样子。 对上李迟殷那戏嚯的眸子,她又忍不住要笑,伸手将脸捂住了。 李迟殷心里像是放了个小烟花,被猫爪子挠过一下似的,舒服,但是又带着点痒。 好可爱。 「你可以对我发脾气,不要忍着,有没有记住?」 「我、我不凶人了……」她摇头,声音糯糯的。 「你有教过我怎么哄你的,我有在努力地学习。」 李迟殷欠身,伸手轻轻将她软乎乎的手从脸上移开,少女软绵绵地倚在轮椅上,姣好的脸颊因着害羞,像一颗绯红的蜜桃,晶亮的眸子躲避着与他对视。 「如果还没有哄好,可以不理我,但是不可以一个人出来。」他总漫不经心的眸子里难得带了点认真,「我会很挂念地来找你的,姜锡娇。」 姜锡娇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害羞。 这是李迟殷第一次主动离她这样近,触碰她的手,尽管只是根本算不上亲近的距离。 他的手因为习武,有一层薄茧,覆在她皮肤上的时候有点痒。 过分精緻清俊的脸近在咫尺,逼视着她。 姜锡娇想,她如今的模样一定很窘迫,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了。 也没办法消化他到底说了什么,就飞快地点头应下了,期盼着他移开目光。 「阿娘忘记了给你买寝衣。」 「喔……」 李迟殷说话依旧慢条斯理的:「但是我帮你买了。」 「……谢谢李太傅。」 她的杏眸仿佛缀着星碎,胡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瞧见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又急急地转头,紧闭着双眼。 李迟殷的耳朵很红。 李迟殷的手指好像受伤了,指尖除了有洗碗浸水留下的褶皱以外,还红扑扑的,有几处破皮。 「嗯。」李迟殷挑着笑,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但是不能告诉阿娘噢,可不可以做到?」 手没了他的支撑,软绵绵地搭在膝盖上,改为双手抱着那个罐子。 姜锡娇乖顺地点点头。 「好,那现在自己回房间,找不找得到?」 她这才睁眼,发现已经到了院子门口。 原本没什么,可以请李迟殷进来坐坐的,可是她莫名感觉很心虚,生怕嬷嬷发现了是李迟殷送她回来的。 她懵懵地转着轮子要进去了,熟悉的力道又不让她走。 「跟我说晚安。」 脸上又烫了几分,姜锡娇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控制不住的心跳好像害她再多待一刻就要着急得哭出来了,可是又有点喜欢这样黏黏煳煳的。 「晚、晚安。」 她慢吞吞地说了,见李迟殷的笑又招摇了几分。 等脸上的热彻底散去,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姜锡娇将窗户与门全都关好,才小心翼翼地准备打开那个小罐子。 是满满一罐剥好的焦糖味瓜子。 * 李迟殷去了趟多宝斋,又去了逍遥楼。 他懒洋洋地倚在二楼的扶栏上,戴着玉白色扳指的手自然地垂落下来,秾丽的眉眼含着点清浅的笑意。 是个单薄清隽的少年郎。 只是敢与他说话的女子一贯很少,从前是因为太落魄,如今是因为从前开罪过他。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团身影上。 姜锡娇又一个人出来逛街了。 第63页 逍遥楼里人来人往,市井的喧嚣浓烈到极致,而她恍若未闻,沉静地翻着书页,像是林间出尘洁净的神女。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美好却易碎,让人不敢出声打扰。 如她看书入迷一般,李迟殷看得出神,仿佛这里只他二人。 晶亮的杏眸蓦地抬起,弯了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两个小小的酒窝浸着甜蜜。 李迟殷有些紧张,喉结微动,正想与她打招唿。 一个男子突然走入了他的视野,美好霎时如镜花水月被敲得粉碎。 那人身形与他极像,着一身白,步子同样漫不经心,笑意吟吟地坐在了她身边,甚至眉眼也与他像三分。 是柳色。 与面对他时的拘谨抗拒不同,姜锡娇甜丝丝地笑着。 她从包里拿出纸包着的两串糖葫芦,一串自己吃,一串递给了柳色。 李迟殷停顿了一瞬,淡淡地别开眼去。 混入人群,背对着他们擦身而过。 「有劳,那桌一起结帐。」他垂眸,对着掌柜,神情依旧散漫,「就说好运气,正好抽到了免单。」 掌柜打了打算盘:「好嘞!」 「不要放辣椒,不要放酒。」他额外多给了银两,嘱託了几句。 「多加一盘炒虾仁,要王师傅来做。」 姜锡娇喜欢吃逍遥楼的炒虾仁。 那时候她很喜欢他,刚刚和苏家父子打完官司,红着脸悄悄告诉他,刚才凶人的样子很俊。 季松子来了,她又心虚地岔开话题,让他吃好吃的虾仁。 他都记得。 潋滟的桃花眼渐渐黯了下去。 李迟殷缄默地走出了酒楼。 …… 姜锡娇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夕阳的余晖染粉了半边天。 她有些忧郁,手上拿着两串糖葫芦。 李迟殷刚从厨房出来,正碰上她,低眉:「怎么不高兴?」 「李太傅,我本来要给你买糖葫芦吃的。」她眉头蹙成一团。 「可是我傍晚再去买的时候,只剩两串了。先给阿爹阿娘吃,我下一次再买给你,好不好?」 这原本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李迟殷不会介意的。 他依旧笑着,没什么变化:「没有关系,我不喜欢吃糖葫芦。」 「我今天吃得太饱了,还吃了点心,晚饭也吃不下了喏。」姜锡娇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好。」李迟殷手指微动,「我推你回房间休息。」 若是姜锡娇转头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他原本破皮的手指又残破不堪了几分。 白皙的手背上有几条硬物划伤的红痕,与皮肤下浅淡的青筋互相交缠。 可是她有点拘束,没有回头看,也瞧不见他漆黑眸子里有些锥心的情绪。 「对了李太傅,我今天超级好运,抽中了免单,还送了一盘我最最喜欢的虾仁!」姜锡娇喜滋滋地笑了。 李迟殷也有一点点高兴,松了松唇角:「有没有多吃一点?」 姜锡娇摇了摇头:「我今天是和柳色一块儿出去的。」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李迟殷。 想到了和柳色聊天的内容,一下子就涨红了脸,又急急地转了回来。 「和柳色出去,有这么害羞噢?」李迟殷抬眉,懒懒地揶揄着。 姜锡娇脸又红了几分,岔开了话题:「我给柳色推荐了虾仁,他也很喜欢,我就让给他了。」 轮椅的前进仿佛悄然停顿了一瞬。 但很快就继续往前,绕过了小花园,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停顿只是错觉。 这条路短短的,很快就看到了她的小院子。 李迟殷将一个精緻的盒子塞进她的怀里:「我今天也好运气,五两银子随便买的。」 姜锡娇懵懵地抱着小盒子。 她注视着李迟殷,他依旧笑得温煦,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谢谢李太傅。」 她认得盒子的,这是多宝斋的海棠金步摇,沉甸甸的。 李迟殷没说话,挺拔的身形浸在融融的夕阳下。 仿佛送她回院子的使命完成了,就自觉地离开了。 …… 李家今晚吃螃蟹。 螃蟹被完完整整地剥好了,色泽鲜亮地承在托盘里。 一看就是李迟殷的手笔。 从前李家落魄时都是他下厨的,只是这样磨人的菜式很少做。 「今天什么什么日子嗷?」李严山看着李迟殷那残破不堪的手,都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李迟殷云淡风轻地抿了口酒,感受着烈酒灼烧喉咙的刺痛感。 「就突然想吃。」 可是到最后,他的筷子也没有伸向那盘色香味俱全的螃蟹一次。 第40章 40.独处 不过四日,姜锡娇便已经不需要轮椅,可以站起来了,只是走路还有些疼。 今日她代收了一封奇怪的信,用红色的封皮包着,像是一封情书。 上面写着寄给霜眉。 原本以为是哪个嬷嬷的名字,可是李家没有叫霜眉的嬷嬷。 李迟殷扫了眼那封信,伸手将信封拆开了,她连忙去拦。 「这是给霜眉的信,你不许看的。」姜锡娇挡住信上的内容。 他有些好笑,用眼尾淡淡扫了她一眼:「昂?」 第64页 「李太傅,偷偷看别人的信是很不好的行为。」她不贊同地保护着信。 李迟殷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伸手绕过姜锡娇的椅背,轻巧地将信重新取了过来。 「霜眉是我的小字。」他有些腼腆。 「啊?」姜锡娇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 想到刚才自己误会他看别人隐私,有些窘迫地揉了揉有些红的脸。 李迟殷小时候找人算过命,说是活不过二十岁。 李严山和岑舒原本不信神佛,可是为了让他活得长久,就学习俗,给他起了个女气的小字。 李迟殷并不喜欢这个小字,素来不许人叫的。 可是方才「霜眉」两个字用她温好的声音唤出来,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密。 姜锡娇看着那红色的信封,思绪乱糟糟的。 她都从来不知道李迟殷的小字,给他寄情书的人却知道。 再看李迟殷,原本因着刚睡醒,朦胧的眉眼带着点睏倦。 见了信上的内容,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很高兴的样子。 「想看?」李迟殷懒洋洋地抬眉。 姜锡娇按捺住好奇,坚定地摇摇头:「是给你寄的信,不许给别人看的。」 「怪不得你给阿娘寄的信,我一封也没有瞧见过。」他自嘲地笑笑。 姜锡娇想到自己在信上写的撒娇的话,很有几分羞涩。 「但是大哥寄的这封信,我们可以一起看。」 「我们娇娇要做……」他把信好好交到了她手上,顿了一瞬,「小姑姑了。」 * 嫂嫂沈辞音有喜了,岑舒与李严山前往隔壁东城看望她。 「二郎,娇娇你要照顾好,要是敢欺负,我们马上回来揍你的!」岑舒抱着姜锡娇,不怒自威。 「好。」 李迟殷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了姜锡娇脸上,看她又往岑舒怀里缩了缩,笑意浓了几分。 「阿娘,等我可以好好走路了,就去找你们和嫂嫂。」 姜锡娇又在岑舒怀里腻了一会儿,感受到李迟殷那似笑非笑的目光,非常难为情,悄悄凶了他一眼。 …… 今天是李迟殷的生辰。 因着原本神婆说命短,他从来不过生辰。 于是这一天变得很忌讳,姜锡娇也不知道。 但是他余下的寿命,都是姜锡娇从上天那里抢来的。 他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想跟她一起过。 姜锡娇转着轮椅,手中拿着一本帖子,眉头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听见轮子滚过小径的声音,李迟殷将浸泡在水里的手一点点擦干净了,在门口等她来。 他看见了那本帖子。 青色的花纹,和求亲书相同的样式。 是柳色送来的。 「李太傅,你今晚一个人吃饭会不会不习惯?」她有些不好意思。 心中不好的预感落实,他唇边的笑意淡了些,指腹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李迟殷偏了偏头,静静地注视着她。 「柳色临时约我吃饭,还有西西、江江和其他好久没有见面的好朋友……」姜锡娇把帖子给他瞧,更加纠结了。 「可是今天阿爹和阿娘都不在,我想陪你吃饭。」 李迟殷眉眼低垂,认真地看着那个帖子。 一个个对姜锡娇来说很熟稔的名字,对他来说皆是陌生。 她有了许多许多好朋友,也重新有了喜欢的人。 这三年错过太多,他站在她生活圈外面,也不敢提起那些对她来说难堪的过去。 只能可鄙地在她受伤时,因着那几分微薄的联繫,心里窃窃地给自己一些谎言般的希冀和甜蜜。 「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要陪我吃饭?」 他笑着耸耸肩,好整以暇地将帖子子交到了她手上。 姜锡娇纠结成一团的小脸终于舒展开来,乖顺地报备:「那就好,我也是很想去的。明天柳色会送我回来,李太傅不要担心。」 今晚都不会回来了。 可是他的生辰要过去了。 李迟殷捏了捏指节,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一时无言。 秋季的风颳着人的脸颊,带着点狠辣的力道。 李迟殷沉默地看着她的领口,小披风的繫绳松了,蔫蔫地散在那里。 他弯腰,专注地帮她系好,又将小兜帽拉下来一些,挡住刮脸的风。 「要不要多穿一点?不要着凉。」 姜锡娇抬头看了眼时辰,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头:「不添衣服了,柳色还在门口,我要先走了喔。」 「我送你出去。」 「不用的。」姜锡娇连忙拒绝了,又补了一句,「李太傅,你晚上也要多吃一点饭。」 她忘了那天醉了的事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柳色那样怕李迟殷,如今只能连连拒绝。 李迟殷只是笑着颔首:「好噢。」 …… 李迟殷给自己过了生日。 满满一桌菜式,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爱吃什么,用各种精湛的烹饪技巧做了,无措地摆在桌上。 酒罈子已经空了,他还不想走,坐在桌子前发了一会儿呆。 发呆的时候又不停斟酒,三坛酒下去,强烈的饱腹感伴着灼痛感自喉咙绵延而下,如一把利剪开肠破肚。 第65页 他好像慢慢变得迟钝了,感觉不到痛,左胸那里绵长苦涩的情绪却越来越清晰。 眼睛好像被蒙住了,李迟殷并不想动。 「猜一猜我是谁?」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她肉乎乎的手覆在眼睛上,很舒服。 李迟殷觉得自己是疯了,喝酒喝出了幻觉。 他扯了扯唇角,从善如流地猜着:「姜锡娇。」 「猜对了,真厉害!」姜锡娇比了一个大拇指,轻轻地印在他的额头上。 「奖励你一个礼物。」 她的举止很是亲密,李迟殷下意识地辨别梦境还是现实。 又怕如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甜蜜的梦衬得冷清孤寂的现实更加残忍。 然而这一刻,还是无法控制地陷入其中。 李迟殷因着灌了酒,眼尾泛着难以忽视的红,脸上的表情却冷若冰霜,让人不敢接近。 姜锡娇紧紧盯着他的眸子,一改平时怯生生的状态,大胆且直白。 她的状态也没有好多少,朦朦胧胧的眸子里融化着醉意,白皙的脸颊也染上了不正常的酡红。 淡淡的酒气萦绕在有些火热的秋夜的空气中,擦出爆炸开来的烟花。 姜锡娇学着他喜欢的那样,笨拙地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尾。 「迟殷哥像一只狗狗,好可怜。」 李迟殷原本松弛背肌紧绷了许多,紧抿着唇,桃花眼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打开了那个小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白玉,用一根黑色挂绳挂着。 「你……你喜不喜欢?」姜锡娇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衣角。 李迟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块玉。 轻咬舌尖,感受到痛意一点点蔓延,并不是大梦一场。 姜锡娇又有些窘迫,将玉收了起来。 「我、我以后再送更好的给你。」 那块玉对她如今的俸禄来说很有些昂贵,连五两银子的超值簪子都捨不得买了。 可是李迟殷如今身居高位,从前还有好些买卖,应当是看不上这块玉了。 她原本买了藏着很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来送,如今懊悔极了。 「喜欢的。」李迟殷回神,拦下她的手,「帮我戴一下,好不好?」 姜锡娇抬起头,终于有点高兴了,腼腆地笑出两个小酒窝。 她繫绳子的动作有些生疏笨拙,怎么系也系不好,像是在虚虚地抱着他。 好在李迟殷也没有怪罪她,只是轻轻地在她耳边问:「怎么回家了?」 那温热的气一点点洒在耳朵上,害她有些痒,缩了缩脑袋。 「因为突然好想你了。」 姜锡娇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眼睛也花,繫绳子又失败,连带着声音都有点委屈。 「突然很想马上就见到迟殷哥,想送你礼物,就忍不住回来了。」 「想我?」李迟殷因着几分醉意,舌头都有些麻麻的,将她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在他仔细思考的时候,搭在他肩膀上的软绵绵的触感却蓦地离开了,怅然若失。 姜锡娇起身,满意地看着那块玉佩,衬得他更加温润如玉,黑色的绳子缠绕在白皙纤长的脖子上,带了几分野性。 「还真的很好看。」 感受着她毫不掩饰的视线,李迟殷喉结微动,站了起来。 「你一碰酒就醉,以后要注意一点,有没有知道?」 他伸手,示意她牵着:「我带你去洗漱。」 姜锡娇看着那只手,脸上因着心虚又红了几分。 李迟殷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 「迟殷哥。」姜锡娇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她轻轻伸出手,手心覆在他的手上。 李迟殷感受到被牵着的手上,有石头一般的小硬块。 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眼尾轻轻敛起,低眼有些严肃地看着她。 灯笼是暖黄色的,像庙宇中寂静安宁的光,将慈悲恩赐到她瘦白温驯的面庞。 「可以不可以?」姜锡娇有些祈求,仰头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第41章 41.煮面 第41章 一两银子。 李迟殷想要说些拒绝的话。 可是她的目光就像清晨沾着露珠的海棠花,艷艷地舒展着腰肢。 他熟悉这样带醉的,含着欲态的目光,他也拒绝过,看见羞红的花朵迅速地枯萎、死去,与尘泥融为一体。 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又怕她疼,克制地松了松力道。 「就一下。」 他听见自己平静到极致的声音,像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应有的样子。 李迟殷知道自己拒绝不了,认命地阖上了眸子。 姜锡娇慢吞吞地消化他说的话。 就一下,是可以亲的意思。 她有些紧张地摒住了唿吸,眨了眨眼睛,看见李迟殷眉头紧锁,唿吸也沉重了几分,很痛苦煎熬的样子。 可是好想亲。 姜锡娇也闭上了眼睛。 她并不会亲人的,在话本上看过许多次,还是没有学会。 她只能扶着他肩膀,踮起脚尖凑近他的高度,感受到李迟殷的身形更僵硬了几分。 看来他真的很不喜欢。 这样的认知让姜锡娇有些沮丧,但是她并没有气馁。 她将温软的唇瓣覆在李迟殷的唇角,蜻蜓点水般,轻轻碰了一下。 第66页 脸上瞬间有两朵红云炸开,姜锡娇抿了抿唇,感觉非常满足。 闭上眼睛时,其他感官变得非常敏锐。 他感受到少女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踮起了脚尖。 而后,温软的触感在他紧抿的唇角转瞬即逝,像电流传过四肢百骸。 偷偷喜欢了很久很久,终于可以把爱意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一点点。 她要的只是这样而已。 心脏被重重敲击了一下,疯长的嫉妒一瞬间全都化开了。 有什么隐忍了许久东西抑制不住地被释放出来,像是纠缠佛子、叫嚣着的心魔。 李迟殷挺直了嵴背,兴奋与理智纠缠,几乎要战慄。 「还要。」 他听见自己莫名有些哑的声音,带着点诱哄的意味。 姜锡娇乖顺地抿了抿唇,福至心灵,慢慢攀上他。 李迟殷俯身,低头,温热的气息一点点灼烧着干燥的皮肤。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与姜锡娇并未成亲。 姜锡娇很快会成为他的义妹。 他们接吻了。 * 天还蒙蒙亮,姜锡娇做了个羞耻的梦,蹬了蹬腿,就醒了。 她脸涨得通红,唿吸都克制不住地重了几分。 清醒一些以后,她反应过来自己是趴着睡的。 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她素来贪凉,睡觉的时候喜欢翻滚。 太阳升起来了,华光透过纱窗映照进来。 姜锡娇勐然发现自己是趴在一个男子的身上! 原本层层郁郁的困意全都消散了,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涩涩的。 但她本能地心虚,捂着嘴才没有尖叫起来。 感受到禁锢在腰上的有力的手臂,她借着朦胧暧昧的光线低头看着身下的男人。 他俊美得惊心动魄,双眸紧闭的脸上尽是淡漠,让人不敢接近。 可是……可是他的衣裳都没有好好穿,被粗暴地褪了一半,从脖颈至锁骨,蔓延而下,腹部的肌肉上都有点点红痕。 雪肤红痕昭示着,他昨夜真是被欺负得惨了。 姜锡娇开始后悔为什么昨天忍不住吃了醉蟹,然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再看她虽是褪了外衣,但是衣裳完整,明摆着就是她强迫了李迟殷。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小心翼翼地将腰上的手移开,下地,抱着衣服慌不择路地跑出了房间,差点还把鞋子跑掉了。 屋子里恢復了平静,如同寻常每一个早晨。 李迟殷睁开了漆黑的桃花眸,抬手用手臂轻轻覆住了额头,将整张脸遮挡住。 他这一生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第一件是从前没有答应姜锡娇,第二件是昨夜没有拒绝姜锡娇。 她的脚踝还没有好。 李迟殷想给她选择的时间,又担心她的伤势。 洗漱间的用具被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浸泡着毛巾的水温适宜,升腾着的热气证明着她离开没有很久。 倒还很体贴。 李迟殷缄默着洗漱,止不住挑了挑唇角。 姜锡娇并没有逃走。 她正在厨房里笨拙地敲着鸡蛋。 她做饭的手法并不娴熟,但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煮长寿面的时候,不会还没把水煮沸就下面条了。 今天天气好,太阳暖烘烘的,外头因着僕妇与小厮的忙碌传来温馨细碎的交谈声。 她专心致志地煮面条,甚至暂时把那些窘迫忘记了,轻轻地哼着北国小曲儿。 金色的阳光映照着她白皙的侧脸,头髮松松垮垮地挽着。 李迟殷看得出神,一时没有出声。 脑海中蓦地冒出「妻子」这个概念。 …… 「姜锡娇。」他轻轻唤了一声,略哑的声音带着点说不清楚的缱绻。 一听那声音,姜锡娇肿起来的嘴唇就一阵阵发麻。 她像是煮熟的虾一样,全身泛红,死死地背过身去,恨不得将自己嵌到灶台里。 李迟殷却已经漫不经心地走到了她身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肚子饿了可以叫我还有阿嬷帮忙下厨,这样子脚踝痛怎么办?」 「因为、因为……」姜锡娇脸烫得连话都没有办法说了。 她飞快地抬眸看了一眼李迟殷,唿吸更加急促了。 实际上怕她觉得窘迫,李迟殷已经将衣裳穿得好好的,懒懒地散着的墨发也将脖颈上的痕迹遮了十成十。 可是他嘴角都破了,藏都没有办法藏。 「因为想做饭给李太傅吃。」 她的声音细若蚊吟,也不知道李迟殷听见了没有。 李迟殷微顿,飞快地背过身去。 耳朵一阵阵发烫,绷直的唇角却一点点化开了。 姜锡娇脸皮也很薄,见他这样抗拒的样子,又羞又悔,缄口煮面了。 面端上了桌,热气腾腾的,将辘辘飢肠里的馋虫都激了出来。 李迟殷眉眼低垂,抑了抑扬起的唇角,用吃面来掩饰藏不住的心跳。 他揉了一会儿酥麻的耳朵,语气有些轻佻:「我还从来没有经歷过,这样刺激的事情。」 姜锡娇捧着面,脑袋空空,声音都变了调子:「很、很刺激的吗?」 「嗯,姜御医也知道我年纪大了,生活真是平淡如水。」他微顿,似笑不笑地注视着面前的溏心蛋,好像在走神。 第67页 「鲜少有被人凶着要求……被亲一次就说一次『我爱你』的经歷。」 「那你真的……这样这样了吗?」姜锡娇缩了起来,想要逃走。 李迟殷嗓子都哑了,只轻点下巴。 「那、那怎么办?」姜锡娇不安地坐着,脚因着忸怩摆成了内八形。 像做错事了一样,睁着无辜而歉疚的杏眸安静地注视着他。 纠结良久。 姜锡娇咬着下唇,慢吞吞地把手上戴着的铃铛手鍊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李迟殷手心。 「做什么?」李迟殷抬眉,沙哑的声音带了点无措。 姜锡娇又伸手,将头上的木钗子取了下来,云雾般的长髮落了下来。 是她生辰时,李迟殷送给她的礼物。 她把悄悄留下来的关于李迟殷的两件东西,全都好好地还给了他。 那两件称不上是礼物的东西,此时静静地躺在他手心,显得有些寒酸。 李迟殷眉心微跳:「怎么了?」 姜锡娇心中酸涩,睫羽低垂,尽量保证咬字清楚:「我说过要和李太傅保持很体贴的距离,说过再也不会出现在京城纠缠你……可是我都没有做到。」 「嗯,那怎么办?」李迟殷停下了筷子,唇边的弧度变得有些勉强。 「我、我很快就搬出去,离开京城。」姜锡娇也想不出好办法了,苦恼地皱眉,「就算我忍不住,李太傅再也不要因为有礼貌,理会我了。」 「我有礼貌噢?」李迟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意凉津津的。 「这一次又要走多久?」 「我……」姜锡娇说不出话,扁了扁嘴巴。 她虽然很迟钝,但还是觉察出了李迟殷情绪莫名有些不对劲。 他总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如今好似对她离开很在意似的,隐忍着的手背上泛着淡淡的青筋。 桃花眼轻轻敛起,带着点藏不住的冷意。 上一次姜锡娇走的时候,他差点死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她走。 去找,找遍她所说的江南,然而姜锡娇知晓他的行踪,一次又一次地躲。 明明知道他的心意,明明昨夜有答应他要成亲。 今天清醒了,马上就要反悔了么? 「你一个人在外面受欺负了怎么办?睡觉也不好好盖被子,冬天也不肯加衣服,也不会记得要写信……」 喉咙被刀子割过似的生疼,李迟殷掩唇,止不出轻咳了起来。 「可是、可是我一看见李太傅,就会忍不住很喜欢喏……」 姜锡娇苦恼地捂着酸涨涨的心口,一点儿也不开心。 她总是很害羞,但是有时候又诚实极了,直白得让人辨不出真假,像是故意在玩弄他的心意。 李迟殷咳嗽得更剧烈了,嗓子被辣椒油灌过一般。 姜锡娇迷茫地看着他,也不敢给他顺顺气:「李太傅,你怎么好像都快要被我气死了一样?我明明都……」 她明明说的话也很体贴,也有好好煮面条的。 「姜锡娇。」他气结,郁郁地唤了一声,「姜锡娇。」 他都疼得发不出声音了,俊美无俦的脸冷冷地绷着。 从前她嗓子哑了,李迟殷都会俯下身子将耳朵凑过去的。 姜锡娇也福至心灵,熨帖地将耳朵凑到了他唇边。 哪知道冰凉柔软的唇瓣在她耳垂上轻啄了一下。 他说每一个字时,都会蹭到她的耳朵,泛起一阵抓心挠肝的酥痒,姜锡娇怕他更生气,忍耐着不敢躲。 低哑的声音一点点传过来:「我昨夜说过的无数次爱你,你都忘记了,对不对?」 慢吞吞地消化着他说的话,姜锡娇有些惊奇,只懵懵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关系。」 他指节分明的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大拇指指腹在她的下巴上轻轻摩挲,让她微微扬起头。 「没有关系。」呢喃带着点隐忍的气音。 他低头,细细的冷香灌入鼻腔,炙热的唿吸烫在有些凉的皮肤上。 「我提醒你就好了。」 第42章 42.暴揍 昨夜下过一场雨,清晨的空气中带着蒸汽独有的味道。 小厨房外人来人往,将秋日的落叶扫了,朝气蓬勃。 姜锡娇清醒极了,呆坐着一动也不敢动,被他禁锢在椅子上。 昨夜的记忆勐然灌入脑海中,熟悉的触感一点点传过来。 昨夜李迟殷一次也没有主动吻过她,回应她的动作从生涩变得游刃有余。 只在偶尔情动时,用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酒窝。 此时他的动作有些强势,姜锡娇嘴唇原本就是肿着的,下意识地抗拒,却发现他的动作依旧温温柔柔的,缠绵得她没有力气去抵抗。 「小姐不知道起床了没有,快要到换药时间了喔。」 两个嬷嬷走过,声音越来越近,清晰得就像在面前说话。 姜锡娇蓦地睁大了眼睛,吓得一激灵,去推他的肩。 李迟殷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背。 「咦……小姐不在房间里,咱们先把早饭做好罢。」 她们朝着厨房来了,下一刻就要推开房门。 姜锡娇惊得头皮发麻。 她和李迟殷这算在做什么?偷情? 要是嬷嬷进来,看见他们吻在一起……要是李迟殷昨夜在她房间里,被发现…… 第68页 察觉到她走神,李迟殷不满地又凶了一些。 姜锡娇忍不住发出了一些呜咽声,脸上又因着羞耻红了几分。 「小姐和二爷在里头吃早饭了,嬷嬷们今日可以好好歇歇。」 李迟殷身边的小厮守在门口,和气地和嬷嬷唠起了家常。 姜锡娇想起了昨夜,自己是怎么逼着李迟殷说最最喜欢她的。 他从善如流地说了,好多次好多次。 她以为是梦,但好像不是。 眼周变得热热的,杏眸中蓄满了眼泪,串成珠子落了下来。 豆大的泪珠不停地落下来,李迟殷慌了神,轻轻捧着她的脸颊。 「我弄疼你了吗?」 姜锡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忍不住抽泣,只能艰难地摇摇头。 「娇娇不喜欢这样,是不是?」 桃花眸里尽是懊悔与自责,他拿出帕子,一点一点擦去她唇上的水渍,「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嬷嬷与小厮交谈着离开了。 姜锡娇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压抑的心释放着控制不住的苦楚。 她渐渐哭了出来,一开始声音低低的,继而转为嚎啕大哭。 懵懂无措,像是迷路的小孩子。 穿越之后,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被姜家戕害,被李迟殷拒绝,被师父罚,她不敢哭,这里没有爹娘,也没有阿姐。 「怎么会喜欢我呢……」 她被李迟殷拥在怀里,哭得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下意识地不相信。 「明明就不喜欢我的……」 她表白的时候,李迟殷神情冷漠,连衣袖都不肯与她挨到边。 因着有礼貌,对于她一次又一次逾矩的纠缠,才没有露出嫌恶的神情。 他厌恶她的每一次触碰,不愿意和她玩猜水果的游戏,餵她吃最讨厌的蔬菜,甚至会用扇子将她的手背打得乌青,听她说想煮面条给他吃,也会无言地背过身去。 她每一句认真的表白,都没有得到过回应。 李迟殷分明对她嫌恶得要命,那段暗恋的回忆变成了难堪的梦魇。 她每一天,都在因为重新喜欢上了李迟殷而感到羞耻。 可是,他居然说喜欢她? 李迟殷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心口钝钝地疼。 「我一直一直都在喜欢你,还没有见面就很喜欢。」 耳根阵阵发烫,他的目光却坚定如初。 …… 姜锡娇的认知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于一个早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的少年。 少年也曾精彩绝艷,但总比同龄人多了几分颓丧的暮气。 他总摆脱不掉一个梦。 梦里他没能扳倒姜尚书,没能改变对西肆人的律法,满身戾气地死在了十九岁,潦草结束了被万人唾弃的一生。 他穿越了,折了一身傲骨,成了个深宅小姐的男宠。 「霜眉,我活不过十六岁的。」 小姐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忧郁的杏眸像是浸着月亮。 「在那之前,我照顾你就好了。」 后来,他娶了姜家痴傻的二小姐,流言的嘲讽再添一桩,他却很高兴,又彻夜难眠。 姜锡娇是他梦里心心念念的妻主。 可是他活不过二十岁了。 …… 「不吃面条会肚子饿的噢,餵你好不好?」 她哭得凶,李迟殷帕子都被浸透了,又拿来热毛巾,将哭红的脸颊擦拭得干净。 姜锡娇还真有一点饿了,张开嘴,抽抽噎噎地吃下去了。 李迟殷又给她擦嘴,唇角忍不住绵软地弯了弯。 「我、我爹娘和阿姐过得好不好?」刚哭过的声音有些沙沙的。 「很不错。」 他前日刚梦见,想到梦里比话本还要离谱的情节,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后来姜家去修仙了。直到我们老死,儿女绕膝,岳丈都还容光焕发,问我们要不要吃仙丹。」 姜锡娇觉得匪夷所思。 「迟殷哥,」她都忘记了要哭,眨了眨迷茫的眼睛,「你好幽默喔。」 「你不信我噢?」李迟殷轻笑一声。 他卷好面条,轻轻递到她唇边:「我们真的白头偕老了。」 「等我们很老很老了,拿筷子的手也不很稳了,我一直都会餵你吃面条。」 他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唇边染着懒洋洋的笑意。 姜锡娇却觉得心口被烫了一下,很久很久以后都还会记得这句话。 厨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 姜锡娇莫名有些心虚,急急地将脸捂上了,这无异于是掩耳盗铃。 好在那人只是停顿了一瞬,就将门重新阖上了。 李迟殷轻轻将她覆在脸上的手挑开,看见她睫羽上还挂着泪珠。 「我不想做娇娇见不得光的小情人儿。」 他牵着她的手,熟稔地放在唇上轻蹭:「等一会儿我就去尘山提亲,好不好?」 姜锡娇被亲得脸热,受了蛊惑一般没法思考他说了什么,乖顺地点点头。 「好喔。」她稍稍回神,「可是爹娘还没有同意……」 「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出去处理一下。」李迟殷松了松肩膀,说着就要起身。 姜锡娇不解地看着他,有些不舍地勾着他的手指。 第69页 「是不是没有看见刚才进来的是谁?」李迟殷舔舐了一下唇角,玩味地期待起她的反应来。 姜锡娇摇了摇头。 「是阿娘。」 话音刚落。 岑舒已经提着棍子气势汹汹地回到了厨房门口。 李严山亦是一声暴喝:「李迟殷!你一个人给我滚出来!」 - 这是姜锡娇第一次体验见公婆的滋味,不过并不很紧张。 倒是李迟殷,像个饱受嫌弃的女婿一般,接受两双怒目的审视。 「我叫你照顾娇娇,你就是这样照顾的?!」岑舒早已经骂得口干舌燥。 姜锡娇攥着帕子,心疼地给她递了茶:「娘,先喝一口茶……是我一直喜欢迟殷哥喏,三年前就偷偷喜欢了。」 岑舒转头马上变了脸色,感动地「哦唷」了两声:「娇娇,你不要护着他了。喜欢也要先成亲的,他这样诱哄你怎么好的啦?」 「是我先忍不住,要亲迟殷哥。他是被我逼迫,才……」 「什么?这登徒子竟然还亲了!」李严山眉毛气得直飞,抄手对着他的背又是一下。 李迟殷刚被揍过一顿,懒洋洋地坐着,脸上也多了些乌青。 被打后他仿佛也不疼,只低眉抿茶,被亲破了的唇角止不住轻轻勾起。 「笑!做出这种混帐事还有脸笑!」 李严山又抬手,咬牙忍了下去,转头一脸正气:「娇娇,别给他留脸,他还做了什么,全都说出来,爹娘给你做主!」 姜锡娇见李迟殷又被打,生怕多说多错,连忙摇头:「没有了,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 她不擅长撒谎,耳朵本能地变得通红。 岑舒一看这还得了,当即给李严山打了个眼色:「去看看清楚,这小赤佬身上有没有痕迹。」 「你给我滚进来!」 李严山凶神恶煞地将李迟殷提进去了。 里头又传来揍人的声音,李迟殷一声惨叫也没有。 姜锡娇担心极了,眼睛又湿润了几分:「娘!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是我喝醉了,一直亲、一直亲,迟殷哥什么也没有对我做,只是餵我吃了面条……不要打迟殷哥,应该要打我才对!」 「没事,你爹他有分寸的,二郎一会儿还要去尘山提亲。」 「娇娇不哭、不哭了唷。」岑舒替她擦眼泪,「你想想,他平日里给人碰一下都要生气的,要不是他存着心思,怎么给你亲的去啦?都没有好好照顾你,还这么好色,你说该打不该打?」 姜锡娇懵懵的,只能干着急,粘着岑舒又求了一会儿。 「这次我们回来,是想着娇娇腿要好了,把你一块儿接去看望嫂嫂,嫂嫂也好想你了。」 岑舒摸了摸她松软的头髮:「李迟殷也要去,但是在你们成亲之前,我不许他轻薄你了,这样可不可以?」 「好喔,我听阿娘的话!」姜锡娇乖顺地点点头。 今天李迟殷好像特别高兴,被揍了也很高兴。 因着被暂时「棒打鸳鸯」,他只能扬眉远远朝姜锡娇示意了一眼,便翻身上马,佩玉在白衣间碰撞发出脆响。 侍卫们提着早就备好的厚礼,一路上尘山提亲去了。 「怎么瞧着还这么精神的?」岑舒看着马背上意气风发的人,眯了眯眼睛。 李严山拿着半截儿被打断的棍子,随手丢在地上:「放了点水,还没往死里打。」 姜锡娇稍稍舒了口气。 又见他很轻地皱了下眉:「一会儿去尘山应该还有一顿打,神医那拐杖可是千年铁木铸的。」 「……」 第43章 43.狂揍 马车第二日便启程前往东城。 季松子也同去,尚且还不知道二人的感情进展。 他与李迟殷同辆马车,谈起昨日尘山的逸事,眉飞色舞。 「尘山与世隔绝口风还严,你应当是没听说过这桩事情的,我也是今早才知道。」 他说着又气,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师妹许人了!」 「昂。」李迟殷正喝茶,抬眼懒懒地扫了他一眼。 尘山考核严苛,季松子拢共也就姜锡娇这一个师妹。 「你怎么不惊奇,娇娇不是你义妹么,倒比我还冷静似的。」 季松子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摇了摇头,继续津津有味地说着。 「昨夜听说是有个身材五短、满脸麻子的暴发户扛着几箱聘礼就上山去了,且说与师妹情投意合,简直是翡翠白菜被老山猪给拱了,气得我师父赏他一顿好打。」 李迟殷微顿,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并非很短,摸了摸脸,上面也并没有麻子。 他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师父那拐杖可是千年铁木做的,轻易不出手,打在皮肉上并不伤筋动骨,倒是会震出内伤。」 「怪不得。」 想到昨日被揍的那摧心肝的疼,李迟殷扯了扯唇角,放松了一下背肌。 「我师父虽是答应了,想来师妹也是迫不得已的,正在想法子悔婚。」 季松子还在愤愤不平,直要等从东城回来就闹到尘山去,找到那登徒子再一顿好打。 他又看李迟殷,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总瞧他很不顺眼。 李迟殷从前的颓丧都没有了,倚在靠背上吊儿郎当的,今日特别高兴的模样。 第70页 只在听到他说「悔婚」的时候,执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见季松子气得恨不得抡圆了巴掌将提亲的人唿死,他张扬肆意的眉眼又弯了弯,轻笑了起来。 …… 路上车马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姜锡娇与岑舒一块儿坐马车。 如今岑舒正在小憩,她便剥好了柚子,等着岑舒醒来一起吃。 帘子突然被一双修长的手挑开了。 李迟殷勾着唇,欠身,随意地将手臂交叠着搭在小窗上。 他满身是伤,却好似一点痛都感受不到,灿烂阳光落在他发间,勾出金线,像只懒洋洋的猫。 因着答应了岑舒,姜锡娇将食指虚掩在唇上,并不理会他,要将窗帘放下来。 李迟殷轻巧地按住她的手,姜锡娇急急地收回手,心虚地看了一眼岑舒。 手上像是被烫了一下,她的脸上很快爬上了一抹红。 像个粉色的糯米糰子。 想捏。 李迟殷唇边的弧度更明显了一些,将目光落在那盘剥好的柚子上。 姜锡娇真怕他又被揍,希望他快些走,将小碗呈给他。 他却没有动作,只轻轻地低了低头。 桃花眼含笑,连结起来的腻腻的情愫,几乎要成茧。 姜锡娇低眼,错开了他的目光,拿了一块柚子,轻轻抵在他唇边。 他乖顺地吃了,唇瓣若有若无地蹭过她莹润的指甲。 趁姜锡娇还没有收回手,股掌分明的手掌已经顺势捉住了她的。 姜锡娇要抽回来,没有能成功,只能忍受着手心的痒意。 李迟殷仿佛没有看到她因为酥痒咬了咬下唇,只拿出帕子,专心致志地擦去她手心的柚子汁。 目光扫过她绯红如初桃的脸颊,他垂眸掩下愈来愈深的笑意。 姜锡娇努力地让自己走神。 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有一天晚上,李迟殷帮她上药。 他也是这样,脸上淡漠得要命,像一尊面无表情的玉佛,让人一点端倪也找不到。 「在想什么?」 李迟殷不满意她的走神,在她手心的软肉上轻轻捏了一下。 「像在梦里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 姜锡娇有些迟钝,到这一刻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她和李迟殷在一起了,快要成亲了。 这是一件超级高兴的事情。 她腼腆地抿唇,笑了起来,酒窝深深。 「我也是。」 李迟殷眉眼舒展开来,似有甜蜜的液体在心上淌过。 「季松子还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 姜锡娇很快拿了主意,摇了摇头:「一会儿你先去不会被揍的地方躲起来,我和师兄说喏。」 李迟殷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怎么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季松子逛过来,瞧见二人握在一起的手,连忙上去隔开了。 李迟殷将她擦干净的手安置好,笑着看他:「在吃柚子。」 他表现得太过自然,季松子没有发现破绽,姆妈似的扯着他走了。 「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娇娇许了人了,虽说肯定不能答应那狗才,但你也不能碰人家姑娘手啊!」 李迟殷又被骂了很久,轻轻揉了揉眉心。 都要怀疑季松子是不是装作不知情,好对着他大骂特骂了。 - 到东城李家时,正是午休时分。 嫂嫂睡下了,众人也在张罗着宴席。 姜锡娇拿了本书,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躺在摇椅上看书。 李迟殷忙完,找了姜锡娇一圈,在假山后寻到了安静地睡着的人。 他连忙将大氅脱下来,盖在她的肚子上。 秋季的午后很是静谧,她的脸颊睡得很红润,浑圆饱满的嘴唇呈现漂亮的粉红色。 阳光攀过假山,有些刺目地照在她的脸上。 好在李迟殷搬了把椅子坐下,高大的身影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他随手捡起她手中的书看了起来,目光却总不自觉地落在她姣好的脸上。 可是不可以擅自亲吻,姜锡娇会很不喜欢的。 李迟殷舔舐了一下破皮的唇角,修长的手一点点缠住她的,握在手里轻轻揉捏了一会儿。 他忍不住俯下身。 姜锡娇恰好将头转向他,温热的鼻息沾染在他的脖颈上。 他终究只是将头轻轻抵在摇椅上,不敢与她相触。 视线中突然出现一张脸,季松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怕吵醒姜锡娇,抑着怒意将他扯到一边。 「我就看你今天眼神鬼鬼祟祟!」 李迟殷下意识地拿摺扇抵住他的拳头。 又听季松子暴怒的咆哮:「禽兽!那可是你小妹啊!」 「……」 -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娇娇都要做小姑姑了哦。」沈妙音被姜锡娇拥着,温婉地笑着。 姜锡娇与她贴着脸,算了算辈分:「不是的嫂嫂,我应该是宝宝的小婶婶才对。」 晚宴上一家人觥筹交错,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李迟殷垂眸安静地剥着虾,姜锡娇吃下了,有酱汁沾到了唇边,他顺手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 沈妙音当即与岑舒、季松子一样,皮笑肉不笑。 李迟遥也冷哼了一声:「我瞧贤弟最近生活滋润不少,疲懒了。饭后我们也好去院子里切磋切磋,松松筋骨。」 第71页 李严山摩拳擦掌,哈哈笑了两下:「为父深感欣慰,与你们同切磋!」 事情便这样传开了,婚事在一派对李迟殷的喊打声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丑女婿」李迟殷接受了不少人的审视,天天被人约着切磋。 亲近的人都知道姜锡娇曾经很喜欢李迟殷,为了他命都可以不顾,而李迟殷却要和离。 如今他想重修旧好,哪有这样容易? 先是季松子上尘山借了神医的拐杖,下山来将他胖揍了一顿,接下来又是太上皇传召,一把老骨头的太上皇完美地向世人证明了何为老当益壮。 因着重重阻隔,新婚之前,李迟殷都没有办法与她见面。 直到前一夜,他才脱身上了尘山,静静地立在她窗前,伸手轻叩。 「迟殷哥。」姜锡娇有些惊讶,没有打开窗户。 「嬷嬷说结婚前一夜不可以见面喔。」 「我知道。」 李迟殷看着窗纸上的剪影,身上的疼痛全都消了。 姜锡娇又走近了一些,关心道:「小太子乖不乖?」 「还行。」李迟殷自嘲地笑笑,「听说我们要成亲,他也生气。」 「迟殷哥好可怜。」姜锡娇有些心疼。 「是我该打。」他抿唇笑了。 季松子正在山上帮忙筹备嫁妆,大老远就看见姜锡娇窗户外面有个可疑的人,打着灯笼走过来:「李迟殷!?」 见他并没有反应,姜锡娇有些不舍地催促他:「你跑快一点,我师兄最近武艺精进了不少。」 李迟殷并不想走,耳朵变得赤红赤红,低低地说:「好想你。」 「喔……」姜锡娇能想像到他害羞的模样,脸上也热热的,「那你明天记得要准时来接我。」 「好。」 又催促了两句,窗外的身影才肯离开。 季松子追来时,只见到一抹白影利落地翻墙跑了。 姜锡娇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窗户。 窗台上静静地躺着一束粉红色的百合花,馥郁芬芳。 第44章 44.成婚 锣鼓的声音为常年寂静的尘山增添了无尽热闹。 姜锡娇起了个大早,注视着铜镜里面容姣好的人,眉眼间尽是喜气。 姜江江与姜西西为她挽发,皆是认真的模样。 「阿姐。」姜江江先红了眼眶,仔细地将她的长髮挽起,「以后记得要常回尘山来瞧瞧我。二姐姐少来南国,你也成亲了,我真是时常想念。」 见惯了离别,姜西西倒是豁达一些,启唇轻笑,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我下次来尘山应当是你成亲的时候,我也来替你挽发。」 姜江江被说的害羞,嗔怪了几句,三个人笑作一团。 姜锡娇忽然才发现她已经来这里三年了。 原本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快,如今见到两个小妹妹在面前有说有笑,倒叫她想起初来这里的光景。 那时候江江躺在床上,皮肤像枯死的树皮;西西被炼成药,惶惶不可终日。 她的境况也很不好,死后穿越,唯一会的医术尽失,成为联姻的工具。 姜江江如今与正常的少女无异,留在尘山研习医术。 姜西西不再以黑纱覆面,着书立作,游走于三国之间。 她也成为理想中的御医,悬壶济世,即将要和喜欢的人成亲。 鞭炮喜庆地爆裂开来,尘山弟子齐聚一堂,笑着闹着。 红绸高挂,钗环作响,姜锡娇眉眼弯弯,在一派喜气中穿上嫁衣。 一切都慢慢变得好起来了。 - 李迟殷领着一群兄弟闯上了尘山,威严的李严山、淡漠的神医、凶神恶煞的太上皇排排坐,如三尊不可撼动的大佛。 李严山在山脚下堵着,领着一群孩童耗完了他们的红包,新郎与伴郎吨吨吨喝干了酒,早就七歪八倒,依旧坚定地上山去。 神医则是将山上陈年放着的辣椒酱蘸着月饼,不吃完不许上去。 李迟殷不擅长吃辣,伴郎们善解人意地替他多吃了几块。 神医眉目一凛:「娇娇无辣不欢,她要是迁就你,还得委屈了自己的胃口!」 李迟殷真怕恼怒的神医悔婚,强忍着辛辣吃了好些月饼,提步上山去了。 太上皇则是带着细心的宫人将绣花鞋藏得严严实实。 众人在屋子里找了好半晌,也没有找到。 李迟殷一身喜服,床上的新娘子安静地坐着,与他很相配。 「肚子饿不饿?」 他悄悄摸过去,将一包酱肘子塞进新娘子的手里。 新娘子没应声,他凑近,语气染着点祈求:「好娇娇,告诉我鞋子在哪里吧。」 盖头下的男子被那腔调肉麻得受不了,摘了盖头一蹦三尺高。 「好你个李迟殷!居然敢对我师妹说这么噁心的话!」 竟是季松子假扮的新娘子。 伴郎揶揄着:「还是不是兄弟了,竟是帮着戏弄我们!」 季松子理直气壮地叉腰:「现在我可不是你们兄弟了,我是李迟殷大舅哥!」 李迟殷也不恼,耳尖发红,嬉笑着从床上找出一双绣花鞋来。 看他这蓬勃的精神面貌,同僚直唿李太傅简直像年轻了十几岁! 岑舒与伴娘挽着姜锡娇出来,坐到了床上。 第72页 柳色喝了酒,胆也壮了许多。 他混迹于婆姨之中,叉腰威胁道:「要是新郎官敢对娇娇不好,我们可都排着队要跟娇娇猜水果的!」 李迟殷气笑了,半蹲着,温热的手覆上玉足。 姜锡娇还是第一次经歷成亲的事情,有一些紧张。 她对穿婚服有本能的恐惧,又想起那日,天空黑压压的,紫色的闪电直噼下来,害她头晕目眩。 心口一阵阵地疼,她吓得直发抖,耳畔传来凄切的哭声。 这时候,好像有一个男子挡在了她面前,长身鹤立。 李迟殷将绣花鞋温柔地穿在了她的脚上,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娇娇。」 冰冷的体温逐渐回暖,哭声渐渐散去。 姜锡娇逐渐回神,耳畔是一阵阵温暖的嬉笑声,李迟殷离她很近很近。 她重重地点点头,应了声:「好。」 季松子作为大舅哥,在一群人的簇拥中背着新娘子下山。 数不尽的聘礼被搬上山,又有数不尽的嫁妆被扛下来,原本宽广无边的尘山大道竟是显得有些拥挤了。 李迟殷翻身上马,仪仗队还没有进发时,他一直徘徊于婚轿身侧。 「李迟殷。」姜锡娇不知道他在不在,轻轻唤了一声。 李迟殷欠身,静静地听着:「我在。」 「你之前说,梦见过我,我一直不是很相信。」她低头,手不安地着帕子。 李迟殷弯了弯唇角,认真地说:「回去我带你去书房看画,每一张都是你。」 「喔……我是想要拜託你一件事情。」 「如果你下次还做梦的话,可以不可以帮我告诉阿姐,不要伤心。」她的声音温好,与三年前并无不同。 「尽管只有十六岁,但是我的人生非常圆满。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帮阿姐挡剑,一点儿也不会后悔。」 而且她穿越之后,也有好好生活,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家。 李迟殷很认真地听她说话,停顿了一瞬。 「呆娇娇。」他笑,「我梦见的那个世界,去世的是我,阿姐一点儿也不伤心。」 他穿过去帮姜锡娇挡剑。 正如姜锡娇穿过来,治好了他的毒。 「喔,我忘记了。」姜锡娇原本很煽情,一时间有些窘迫,捂住了羞赧的红脸颊。 「没有关系。」 他将那包酱肘子递进去,好好地交在她手里。 「十九岁的李迟殷也是这样笨。」他说。 「他也托你在梦里告诉爹娘,他过得很好。」 「真的啊?」姜锡娇没有那样窘迫了,酒窝深深。 「嗯。」 李迟殷的指尖在她的手心上轻轻勾了一下。 「他还要你告诉梦里的李迟殷……」 「不管在哪里,在何时,李迟殷都很爱姜锡娇。」 - 姜锡娇没有忍住,透过红盖头悄悄往帘子外头瞧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男子。 他骑着高头盗骊,高束的马尾随着喜服恣意地扬起,傲骨如刀。 妖冶的桃花眼带着浓重的少年气,如观音,皮囊惊心动魄,风骨干净出尘。 她由嬷嬷牵着跨过李家的门槛,跨过火盆,手上牵着红绸。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喜堂喧譁,她却觉得很安静,静到能听见自己心跳声扑通扑通,怎么也藏不住。 …… 喜宴间觥筹交错,众人闹到很晚,争相拉着李迟殷喝酒。 待宴席结束时,明月高挂,李家依旧灯火通明。 李迟殷觉得自己一身酒气有些难堪,却不得不被闹洞房的众人挤着,进了婚房。 喜婆的盘子里呈着一柄玉如意,口中说着吉利话:「新郎官儿用如意挑开盖头,从此称心如意,白首不离。」 红盖头被挑开。 入目是一双澄澈干净的杏眸,秾丽的眉眼轻轻弯起。 万物好似都失了颜色,姜锡娇望着他平静地笑,美得勾魂摄魄,像云雾,如初雪。 李迟殷醉眼也含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侧。 心里因着那相配的喜服而生出许多点高兴,暖洋洋的。 「同饮合卺酒,夫妻百年好合,比翼连枝。」 床铺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两个酒杯底下连着线。 喜烛爆了三下,发出脆响。 姜锡娇一袭红妆,瓷白的手执起合卺酒,酒窝带着点甜蜜的醉意,有些腼腆地与他说:「新婚欢喜,李迟殷。」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 番外暂定:1妻主姜锡娇x男宠李迟殷 2学生姜锡娇x教官李迟殷番外角色一样,但是时空、故事不一样,是独立的超级短篇小小小甜饼√ 第45章 北国番外 【1】 那是姜锡娇第一次见到李迟殷。 洁白的雪层层堆积在屋檐上,梅树梢有冻僵了的雾凇。 北国冬季严寒,而她怕冷极了,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厚重的斗篷将整个人罩住,只留一双漆黑的眸子晶亮地瞧着面前的人。 梅树下,身量高挑的男人被捆住腿脚绑在树上,殷红的血浸透了身下的雪,烫得雪也化成了水。 「这是咱们府上新来的管事,做错事情正在受罚,一会儿就好了。」 第73页 嬷嬷连忙捂了姜锡娇的眸子,不忍她瞧见这样的腌臜的东西。 李迟殷的意识有些混沌,却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好看,洁白的衣摆垂下来,将他满是冷汗的面庞遮住了,只留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面前的娇小姐。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像是天山上化掉的雪水,纯净到令人心惊。 姜锡娇也被那双妖冶的桃花眼吓了一跳。 他的眼睛形状很好看,眼神却与身上的血腥气如出一辙,像开了锋的刀,将人的骨头寸寸割裂,寒意陡升。 但是她并不怕的,甚至提起厚重的裙摆走上前去,歪着腰将头与他朝着同一个方向,与他四目相对。 她的动作很轻,白皙的手指被冷风吹了一会儿就冻得通红通红的。 有些笨拙的手将垂下的衣摆整理好,又去拨弄他煳在潮湿脸颊上的头髮。 原本平静的目光渐渐变得温软痴迷起来。 那是许多人见到他的长相时都会露出的的神情。 在此时此刻,于李迟殷来说,却是一种羞辱。 脚上的绳子被一点点放下来,李迟殷奄奄一息地躺在她怀里。 他并不喜欢肢体接触。 厌恶的情绪从骨子里层层激起。 她的声音藏在斗篷下面,闷闷的。 温好的声音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带着点颤。 「霜眉,我在梦里见过你的。」 【2】 霜眉,是他的小字。 神婆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要取一个女气的小字。 可被嘲笑了十九年,他还是死在了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天。 他曾是惊才绝艷的朝野新贵,为南国出使四方,为此付出性命。 然而到死之时,他却成了乱臣贼子,西肆国依旧在被屠杀,南国也依旧对着冬国奴颜婢膝。 李迟殷含着满身戾气,死后醒来竟成了北国姜家深宅里的马奴。 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就从马奴成了姜家的管事,免不得招人眼红。 只因马匹发狂,踩坏了上贡给千恩万宠的姜家四小姐的一匹布,他就得在严冬被吊在树上放血一夜。 「我不是霜眉,我是李二。」 李二,是他穿越后的化名。 他口中说着可笑的话,半跪在她身前。 姜锡娇招了他做男宠。 她对这个新男宠很是喜欢,今晚要他服侍,看最喜欢的话本时都走神了,痴痴地盯着他的脸看。 「我又不是笨蛋……」 姜锡娇有些发懵,努力地要从他脸上找出点破绽。 「你是李迟殷,表字霜眉,生辰是九月初四,对不对?」 然而李迟殷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颓唐的桃花眸轻抬,含讥带嘲地笑着。 「妻主想我是,也可以把我当成他。」 他实在很知道怎么扫兴,姜锡娇眸子里希冀的神采果然一点点黯淡了下去,觉得索然无味。 她知道李迟殷很难追,他不知道梦里的事情,也没有关系,她会很有耐心。 可是李迟殷绝不会甘心当别人的替代品,和她说话也不会用这样冷硬的语气…… 姜锡娇脑子里乱糟糟的,还在慢吞吞地辨别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 脚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作为男宠,李迟殷需要伺候她洗漱。 玉白的足此时正浸在温水中,被他股掌分明的手捧在掌心,姜锡娇呆呆地注视着他。 和梦里的场景如出一辙,李迟殷温煦地笑着,她红着脸低头看书。 可又有些不同,面前半跪着的男人低眉顺眼,笑意却是冷的。 他的手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断一般,疼得她直想躲,一点珍惜的情意都感受不到。 姜锡娇脸色煞白,紧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吟出声。 她却没有发脾气,一直很耐心地忍受着,然而折磨一般的疼痛连一瞬消减也没有。 李迟殷永远都很温柔,不会这样对待她的。 等他擦净了手,她心中的希冀也全然消失了,郁郁地别过眼去。 原以为终于找到了梦里的霜眉,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是我认错人了,要你做我的男宠,不好意思。」 姜锡娇安静地坐着,忧郁的眸子里因着疼溢满了泪花,声音却始终平静温好。 「我活不过十六岁,不会对你做荒唐的事情的。」少女的声音软糯糯的,「在那之前,我会好好照顾你。」 李迟殷如愿与自己撇清关系,让呆瓜小姐相信他只是李二。 他却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低眼看着她的情绪一点点变得低落。 瓷白的脚背上全是粗暴泛红的指痕。 【3】 北国有许多修炼之人,得道者可以成仙。 姜锡娇自出生之日起,仙人就说她十六岁有一死劫。 至于那个梦境,姜锡娇也说不清是真是假。她大限降至了,也没有能够找到梦里惊才绝艷的李迟殷。 许是因着对将死之人的怜悯,抑或是对姜家优待的回报,李迟殷有在好好做男宠。 姜锡娇的日常起居乃至衣裙饰物的採买,全都交由他管理。 就连做了几十年的嬷嬷瞧了,都要夸他一句贤惠,将家里治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有一条,李迟殷为了不侍寝,谎称自己不举,倒又受人背地里嘲笑了许久。 第74页 近日,姜锡娇的心情很不好。 李迟殷擦拭着古琴,见她进来,乖顺地行礼:「妻主。」 姜锡娇对着他点点头,取了本书,又要风雪天往外面赶。 「鞋上有雪水,要不要换一双?」他已经自觉地寻了双新的小绵靴,立在她身前。 姜锡娇低头瞧,鞋子果然湿了,她因着心焦,都没有觉察到。 李迟殷欠身将她将湿了的鞋袜褪下,换上新鞋。 趁着她不注意,他手上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根钗子,雕着她最喜欢的海棠花。 他长发随意地披散了下来,只松松垮垮地别了一缕到耳后,五官却英气清俊,勾魂摄魄。 「谢谢你。」姜锡娇还是第一次收到男子送的髮簪,不好意思别在头上,只珍惜地将钗子收了起来。 她满头都是华丽的珠饰。 尽管他已经费心雕琢,木制钗子依旧配不上她。 可是男宠不可以出府,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了。 李迟殷被她冷淡客气的态度浇了盆冷水,垂眸看她,唇边挂了点掩饰情绪的笑。 他漫不经心地倚着门,腔调带着点懒:「哄妻主高兴。」 修长的手指在她酒窝的位置轻点。 姜锡娇配合地抿出一点点笑,两个小酒窝深深地陷下去,可她眸子里却依旧忧愁。 「妻主还没有用午膳。」 「不吃了,肚子还没有很饿。」姜锡娇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书捧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目光带着烫人的温度。 姜锡娇揉了揉几乎要睁不开的眼睛:「前几日我梦见霜眉中了冬蛇的毒,怎么也治不好……我要帮助他研制解药。」 冬蛇。 李迟殷想起了不好的回忆,眼神黯了一瞬。 脑海里划过去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 如果梦里的李迟殷死掉了,梦里的姜锡娇怎么办? 他眉眼低垂,唇畔的笑渐渐淡去:「治不好的。」 姜锡娇不贊同地看着他,然而被冷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喷嚏,气势弱了下去。 北国地势高耸,到了冬日,狂风唿啸,大雪肆虐。 屋里是融融小火炉,屋外的景象怎么看都有些骇人。 她要走,李迟殷却堵着门,姜锡娇怎么也出不去。 「我要出去採药。」秀气的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李二,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请妻主用午膳。」 高大的身影毫不退让,屋中的僕从也按照他的习惯不在房中伺候,害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不要吃饭。」姜锡娇着急得团团转,「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就要叫嬷嬷揍你了!」 「妻主,梦当不得真。」 他依旧温煦地笑着,挺拔的嵴背替她挡风,傲骨如刀。 姜锡娇不乐意听,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敢说……」 「世上根本没有李迟殷。妻主不找他了,好不好?」 温软缱绻的语气像是在哄人,却是一刀一刀地往姜锡娇脆弱的心上戳。 她又不是那样笨,知道梦都是假的。 姜家寻了许多年,将整个北国都翻过来了,若世上真有其人,早就找到了。 「霜眉如果梦见我的话,明知道是假的,也会来找我的……」 她梦见过,李迟殷一直在很努力地找她,画了很多很多她的画像。 面前的李二却不这样觉得。 他抬眉,似乎觉得姜锡娇有些天真。 说出的话有些凉薄:「李迟殷不会。」 过于理智的人是不会碰感情的,更何况是早慧的李迟殷。 他比寻常人更加淡漠,才不会傻到爱上梦中人,更不会去找。 就像孩童听见别人说珍爱的父母不要她了。 姜锡娇无措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鼻子发酸。 李迟殷踩到她的一匹布就会被倒吊着放血,这样忤逆恐怕要被拆了骨头当柴烧。 姜锡娇并不想他这样悽惨,倒是反过来像是软柿子一样被拿捏住了。 姜锡娇的鼻子、眼睛原本就被冻得通红,如今风一吹,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落在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活不过十六岁,会来不及研制解药……」她抬手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声音急得染上了哭腔。 「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迟殷有些强势地用狐裘将她裹住,往屋里挤:「请妻主用膳,雪停了再出门。」 他难得耐心,用帕子一点点将她脸上的眼泪的擦去,手臂却横在椅子扶手上,将她禁锢在饭桌前。 姜锡娇没有办法,只凶凶地瞪他,目光却没什么威慑力,还看见这大胆狂徒唇边抑着点笑。 他什么都不知道。 李迟殷又要餵她吃饭,检查了她手指甲盖上的小白点后,又餵她吃青菜。 姜锡娇还真有点饿,抽抽噎噎、不情不愿地吃了,滋味如何也忘记了,倒是吃了一肚子生气。 于是李迟殷失宠了。 【4】 冬国蛇毒的解药前所未有,姜锡娇翻阅医书、採集草药,刻苦到了极致。 她躲着李迟殷,是怕他再加以阻拦,但也有好好兑现照顾他的承诺。 是以李迟殷虽然失宠了,日子却过得很不错。 他很少出府,却不知怎么联通了北国各地商户,掌控了一脉生意。 第75页 作为男宠,有钱傍身,又不用与妻主见面去费心讨好,正如他所愿。 只是生意越做越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龟缩于姜家深宅之中。 没有姜锡娇的传召,他不常能见到她。 因着她心善,遇见不顺遂的人总爱接济,也多得是自荐枕席的寒门子弟。有时候远远地在院子里遇见,她身边簇拥着好些男宠。 他与那些人在姜锡娇心中并无分别。 天气渐渐回暖,姜锡娇困极了的时候,喜欢裹着毯子在摇椅上躺着看书,看着看着就小憩一会儿。 微风吹过的时候,桃花瓣偶有落下,缀在摇椅上。 姣好的睡颜让花瓣失去了颜色。 李迟殷立于一树桃花下,看着金碎的暖阳一点点从缝隙里透出来,落在她身上,像是拥有神的祝福。 他忍不住俯身,伸手,将落在她发间的桃花轻轻掸去。 杏眸在这时候睁开,晶亮晶亮的,像是缀着星碎。 她轻轻唤了声:「迟殷哥。」 肉麻的称唿落在他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感。 他却鬼使神差地应了:「嗯。」 「你又偷偷亲我。」她嘟哝着,揉了揉眼睛。 李迟殷微微怔了一瞬,才发现二人的距离有点过分靠近。 近得他可以嗅到姜锡娇身上好闻的香气。 正要说些什么,姜锡娇的手臂已经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稍稍用了些力气。 唇上传来绵软的触感。 李迟殷突然没有办法思考了,攥着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飞快地直起身,耳根像被烧过一样,松了松酥麻的嵴背。 「妻主。」 冷冷的一声,将她从梦境里拖了出来。 姜锡娇眨了眨眼睛,面前的少年与梦中完美地重合了,让她根本分不清楚。 可是李迟殷喜欢穿白衣,李二为了与他划清界限,喜欢穿黑衣。 她感觉非常窘迫,迟钝地拿出帕子,慢吞吞地把唇瓣摩擦得通红,想要将那触感擦去。 「对不起……我以为还是在梦里,和霜眉……」 「没事。」 见她这般嫌弃,李迟殷很轻地皱了下眉。 明明说着喜欢他,他如今就在姜锡娇面前,她却嫌弃得要命。 看来古有叶公好龙,今有娇娇好李郎。 一时无言。 李迟殷看了眼天色:「我伺候妻主用午膳。」 姜锡娇连忙摇了摇头:「我和月奴约定好了,今天他要做饭给我吃。」 「无妨的,李二也会做饭。」他迳自服侍她起床,「妻主以后都吃我做的饭。」 姜锡娇总觉得他是在争宠,却又从他异常冷漠的脸上找不到端倪。 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用力擦了擦嘴。 「不行的,每一天谁来伺候我,都是由管事排好班的。你要给我做饭,需要先去报名……」 还未说完,眼前就悬挂下来一个令牌。 李迟殷挑了挑唇角:「妻主还不知道,我已经是管事了。」 姜锡娇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子。 也知道自己以后吃不了月奴做饭、看不了寒枝舞剑、听不了松棠奏琴了。 不过没关系,李二什么都会。 于是李迟殷以权谋私,强行復宠,得到了姜锡娇的独宠。 【5】 近来有许多帖子向姜锡娇求婚。 她总说自己命短,不打算成婚了,李迟殷却将那些帖子细细看过。 他见了那上头的形容词,抽了抽唇角:「光风霁月、神仙一般的皇室权贵张公子。冷酷冰山、承诺独宠你一人的霸道富豪王公子……」 姜锡娇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从医书中抬起头:「嬷嬷说你生意做得很好,是不是也很有钱?」 李迟殷怕有钱了姜锡娇会让他走,可是说没有钱,又无法与张公子、王公子抗衡。 他只是笑,没有回话,替她拢了拢小披风。 十六岁生辰快要到了,冬蛇的毒还是无解。 姜锡娇越来越着急,却没有法子。 李迟殷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这日得以出门半个时辰应酬。 回来时,嬷嬷纳罕地问:「李侍君,小姐怎么没与你一块儿回来?」 李迟殷右眼皮突然跳了两下:「妻主说要午睡。」 嬷嬷心焦地皱眉:「糟了!侍君你刚走,小姐便起床说跟你一起出去,不让跟人……」 姜锡娇偷偷跑了出去,失踪了。 姜家在全城搜寻,队伍浩浩荡荡地冲出去。 李迟殷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鬼使神差地便往山林里寻去,越到密林深处,预感就越强烈几分。 从前姜锡娇说,她会在十六岁死去。 李迟殷并不相信。 她是北国姜家宠爱万千的四小姐,身体也很健康,怎么会这样年轻就死去? 漆黑的密林里死亡气息越发浓重,冬蛇復甦,活络了起来,游走在林间。 四目相对时,姜锡娇正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发呆,身上散发着处理过的浓重药味。 见到李迟殷,她眉目舒展开来,沖他高兴地笑,露出两颗小小的兔牙。 李迟殷觉得很不真实。 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缄默着走上前。 第76页 「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很快就回家的,可是没有力气了……」她有些歉疚地垂下眼去,不安地攥了攥衣角。 李迟殷伸手将她的衣袖捋上去,露出洁白的手腕。 「李二……」 他的举止很不合礼数,可是姜锡娇没有力气了,只能由着他摆布。 直到她手腕上被蛇咬过的痕迹无比清晰地暴露出来。 她为了给李迟殷治病,偷偷跑出来,以身试毒。 姜锡娇从来都很好说话的,在这件事情上却很偏执。 「姜锡娇……」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那个伤口,又重复了一次:「姜锡娇。」 李迟殷的脸掩在暗处,看不清神情,声音带着点颤:「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在流逝,心像被藤蔓缠绕,尖锐的刺深深地扎了进去。 这还是李二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姜锡娇却很平静,温好的声音慢吞吞地传过来:「我研制冬毒解药,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阿爹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你也应该夸夸我。」 李迟殷的神情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过。 他放了烟花弹给姜家人定位,又脱下了大氅将她包裹住。 虽是暖春,姜锡娇也觉得很冷,原本红润鲜活的脸惨白惨白的。 她觉得李二生气了,怯生生地问:「你可不可以扶我走一会儿?」 姜锡娇又连忙改口:「我忘记你不喜欢人碰的,还是等一会儿嬷嬷她们来了,再扶我。」 「我哪不喜欢人碰?」李迟殷很轻地眯了眯眼睛。 他来北国以后,从没有这样说过。 姜锡娇自知失言,心虚地低下头去,想了很久,也没有说话。 李迟殷并不想为难她,将灯笼塞进她手中。 他蹲在姜锡娇身前,露出宽阔结实的背:「上来。」 语气不容商量,姜锡娇抿了抿唇,环住了他的脖子。 春夜,凉如水。 冬蛇虽然是慢性毒,但是每一次毒发都很剧烈。 姜锡娇趴伏在他的背上,脑子有点晕乎乎的。 「李二,今天晚上有星星。」 她觉得有些浪漫,眨了眨眼睛。 满天星河将他们笼罩于苍穹之下,回家的路一点也不显得漆黑可怖了。 李迟殷抬头看了一眼,许是星光刺目,害他眼眶发红酸胀,只低头无声地走路。 姜锡娇很高兴的样子,跟他分享一些事情。 「我其实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觉得很丢脸。」她难为情地将脸往他背上埋了埋,尽管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在梦里,是我先喜欢霜眉的,追了很久很久,但是他拒绝我了。」 「是他没有福气。」李迟殷的声音低低的。 他身上有细细的冷香,她闻着感觉很安心,眼皮越发重了几分。 「嗯……如果我可以研制出冬蛇的解药,也安然过了十六岁生辰的话,就听阿爹的话,选一个夫婿成亲。」 她闭上了眼睛,困意一阵一阵地袭来:「到时候,你们的户籍信息也办好了,我放你走。」 「不喜欢霜眉了?」他问。 怎么会不喜欢。 姜锡娇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嗯,不等了。」 她眼皮忍不住阖上,很难再睁开了。 「你说得对,梦里的人,应该是等不到的。」 桃花眼落下泪来,晶莹的泪珠在星光下也显得璀璨。 李迟殷自责得要疯掉,紧抿着唇不敢让她发现,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姜锡娇心里有些苦涩,却依旧满足地笑着,感受着他背上的温度。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身周,她觉得很安心,在深山野林里也不怕了。 她怎么会认不出李迟殷啊? 可是梦境之外,李迟殷并不喜欢她。 他故意与自己撇清干系,她也只好配合着装作不知道。 反正,她也快要死掉了。 过了许久,眼前依稀能见到姜家人的火把。 李迟殷脸上的泪被夜风颳得干涩了,眼尾泛着红,小心翼翼的:「那李二追你,好不好?」 她手中提着的灯盏掉在地上,「啪嗒」一声,烛火尽然灭了。 姜锡娇睡着了。 【6】 中了冬蛇的毒以后,终日很困很困。 姜锡娇还没有适应,每一次醒来的时间很短,然后又沉沉睡去,好在梦里的自己也在刻苦钻研,父亲也一直在帮助她研制解药。 每一次醒来,李迟殷都在,有时坐在她身旁看书,有时半夜,他睡在床头。 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原本白皙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一些,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 有一次趁他睡觉的时候,姜锡娇偷偷替他把脉。 少年的脉象平稳有力,非常健康。 然而李迟殷睡得浅,感受到手腕在被人触碰,漆黑的眸子很快地睁开了。 姜锡娇不知怎么,第一反应竟是翻身,将头朝着里面,不与他说话,感受到那关切的灼灼目光落在她有些单薄的背上。 她想把他赶走。 李迟殷不喜欢她,还是早一些送他出府吧,不用折断傲骨,不甘不愿地伺候她。 也不用为她的死去伤心,尽管他也许并不会很伤心。 第77页 李迟殷感受到她的排斥,目光变得有些锥心。 最终只能紧抿着唇,替她捻了捻被角。 第二日,李迟殷正在煎药。 嬷嬷突然送了新办的户籍证明来,附送了许多金银,并以一根木雕的海棠钗。 李迟殷见了那根海棠钗,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执着蒲扇的手微微收紧,扇柄贴着手指上一道雕刻时留下的疤。 「妻主醒了?」他笑容如常,攥紧的指尖却微微发白。 嬷嬷脸上倒是喜庆:「是呢,妻主夸奖侍君照顾周全,特意去了奴籍,从此倒可以好好做生意了。」 李迟殷却一点都不高兴,笑意渐渐淡去:「可是我还要照顾妻主。」 「松棠已经在伺候了。」嬷嬷接过他手中的蒲扇,「一会儿月奴也来熬药,不劳侍君费心的。」 姜锡娇要赶他走,从来就是这样容易。 甚至连面都不让他见一次。 李迟殷自嘲地用眼尾扫了那个托盘一眼。 姜锡娇都不知道,他早就脱了奴籍,也从来不缺金银,已经成了北国有名的生意人。 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拿起那根雕刻精美的海棠钗子。 他眼尾泛红,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任由尖利的花瓣刺进手指,血珠子伴着锥心的疼落下来。 既然她不喜欢,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李迟殷什么也没有带走。 只是将那根钗子残忍地折成两半,放回了托盘里。 【7】 姜锡娇如愿制成了冬蛇的解药,成了北国颇负盛名的神医,也安然地度过了十六岁生辰。 递娶亲帖子的媒人踏破了门槛,阿爹阿娘和三个姐姐每日都围坐着替她相看夫婿。 嫁衣很漂亮,上面缀满了金银珠宝。 嫁给李迟殷的时候,她穿的喜服也这样漂亮。 他穿着一身与她相配的红色喜服,俊得勾魂摄魄。 姜锡娇有些感伤,将华美的喜服穿在身上试了试。 她看着铜镜,镜中人容颜姣好,可是一点儿也不开心。 嬷嬷一脸喜色地进来,温热的手牵着她的:「小姐,又有公子上门提亲了,如今正在院子里,等着你相看呢!」 姜锡娇摇了摇头:「爹娘拿主意就是了。」 爹娘眼光挑剔,肯定最后选不出人来,她也不必这样快就成亲。 可嬷嬷却说:「老爷夫人倒是对这个公子很满意。」 那就不得不见面了。 姜锡娇走了出去,钗环作响,远远就见桃树下站着个人。 少年一身白衣,长身鹤立,立在花已落完的桃树下,恍若仙人。 那一瞬恍如梦境。 她在花瓣纷飞的时候,在树下亲吻过他。 他们分开的时候并不体面。 听说李迟殷很不高兴,掰断了送给她的钗子,上面甚至带着他的血。 然而这时候,他只是立在那里,望着她平静地笑。 姜锡娇也忍不住高兴,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天上突然降下一道惊雷,闪电紫黑紫黑的,像是凭空在天上捅出一个血洞。 又有人要得道升仙了。 姜锡娇的脸色渐渐苍白了下去,目光透着不安和惶悚。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死法。 她会在十六岁死去,并不是谣言。 得道成仙的是她的三姐夫。 姜锡娇再一次见到了梦魇里披头散髮、状若癫狂的男子。 他可怖的声音说着:「我要成仙!杀妻证道!」 正红色的喜服摇曳出好看的波浪。 这一次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替三姐姐挡剑。 就在剑要刺穿她的心脏的时候,一抹白色的身影提剑斜刺过来,血液飞溅,却没能伤她分毫。 三姐夫被制服了。 李迟殷白色的衣裳却也被血浸透了,俊秀的脸上渐渐失掉鲜活的色彩。 他看见她在哭,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能灼烧肌肤。 他并不甘心的。 但是想想活了两次,不管在南国北国,尽管想做之事都未完成,可也没什么好后悔。 李迟殷穿了最喜欢的白衣,本来想告诉她自己就是霜眉,如今不能说了。 却听耳畔温好哀伤的声音轻唤着他的名字:「李迟殷,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他忽然有些难过。 原来娇娇从来都知道。 【8】 李迟殷并没有死掉,只是因为伤口感染,很容易就发烧了。 姜锡娇如今已经是个妙手回春的神医了,给他缝合时异常专业,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只是李迟殷意识混沌不清的时候,很有些缠人。 「……娇娇。」他的声音带着点哑。 很多人都是叫她娇娇的。 可是从他嘴里冒出来,姜锡娇觉得怪怪的,迟钝地应了声:「啊?」 李迟殷半阖着眼皮,乖顺地牵着她的衣摆,像要糖吃的小孩子。 「你下次做梦的时候,记得要和阿爹阿娘和阿兄说,不要伤心。」 他的意识朦朦胧胧,只知道身边的人是姜锡娇。 「好哇!我一定好好和阿爹阿娘还有阿兄说。」姜锡娇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可是下一次做梦的时候,她正准备要说的,突然发现梦里穿越的是她呀,李迟殷并没有出事情。 第78页 这般想着,又很想笑,想着要等醒来的时候笑一会儿李迟殷。 还有一次,李迟殷已经差不多要痊癒了,只是还很虚弱。 他生病的时候脸色很是苍白,嘴唇却越发殷红,懒懒地倚在靠枕上,带着点病态美。 姜锡娇轻轻将药吹温,送到他唇边,又像他照顾人的时候那样,轻轻地替他擦嘴。 他喉咙烧得厉害,说不出话来,姜锡娇又体贴地俯身将耳朵凑到他唇畔。 「我是李迟殷。」他说。 低哑的声音也很好听,在耳边呢喃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廓上。 姜锡娇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的。」 「我想和妻主成亲。」 他低了低头,温软的唇很快地在她耳朵上亲吻了一下。 姜锡娇像是被烫了一下,抖了一激灵。 屋子里有许多僕从,她心虚地环顾四周,还好并没有被发现,可是依旧很难为情。 她假装没有听见,心无旁骛地给他餵药喝。 李迟殷目光灼灼,因着发烧,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妖冶的桃花眼无声地诉说着委屈。 幸好他也没有说什么,乖顺地将药喝了,只是直勾勾的目光从来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一瞬。 等药见底了,姜锡娇要出去了。 他往日都会可怜地牵着她的衣袖,央求她再坐一会儿的,今日也不敢了。 姜锡娇心都要化了,可还是害羞,临走时,严肃地「喔」了一声。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 待她走后,原本虚弱不能自理的李迟殷,迎着僕从诧异的眼神,硬朗地下床了。 他脸上尽是春风得意,唇畔挑着魇足的笑。 「霜眉,我还买了一块玉佩,都忘记送给你了……」 姜锡娇原本走了,突然想起来,匆匆地折返了回去。 一进屋,就看见神志清明的李迟殷正坐在桌前看帐本,脸上还沾着喜滋滋的笑,哪还有方才的半点羸弱? 姜锡娇真是好生气,将玉塞进他手里,就走了。 只是耳朵还是有点红。 【9】 姜锡娇和李迟殷顺利成亲了。 新婚当晚,姜锡娇还是在因为那天怄气。 李迟殷舔舐了下唇角,挨近她坐,轻轻捧着她的脸颊。 烛光摇曳,他英气逼人的脸让人难以忽视。 「你干什么呀?」姜锡娇真怕自己把持不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哄妻主高兴。」 他低头,一点点亲吻她的唇。 姜锡娇的唿吸都急促了不少,被亲得有些意乱情迷。 可是、可是…… 她还记得李迟殷还是男宠的时候,分明说过——他不举呀! 如今她生出了旖旎的心思,那岂不是强人所难么? 她非常体贴,在李迟殷要替她更衣的时候制止了他:「迟殷哥,我有一些困了喏。」 李迟殷是真的委屈了,看着她被吻乱的唇脂,声音有些艰涩:「还要……」 「不可以。」姜锡娇坚定地摇摇头,却又不好直戳他的痛处。 再继续下去,她就招架不住了,只能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髮:「已经亲了很多次了,不可以纵慾过度的喔。」 李迟殷自然听她的话。 却有些患得患失。 是他做得不够好么? 抑或是姜锡娇并不喜欢他了,只是为了报恩,才勉强跟他成亲的? 好在这样的怀疑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着他是个很忙碌的生意人,姜锡娇也是个忙碌的大夫。 翌日,姜锡娇提前约他晚上一起看书。 红烛摇曳,室内的光线暧昧朦胧,与新婚夜并没有什么不同。 姜锡娇挨着他坐,头上只松松垮垮地别了一只粘好的海棠木钗。 她身上有细细的香气。 李迟殷的视线落在她白皙的腿上,强迫自己别开了目光,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姜锡娇随意地翻了一页书,突然问:「迟殷哥,之前你给我买了一身寝衣,为什么不许我和阿娘、阿姐还有嬷嬷说?」 是有这件事的。 李迟殷翻书的手一顿,完全看不进书中说了什么。 他买的寝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款式,只是一个男子给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买寝衣……不太合适。 姜锡娇见他不说话,改变了策略,探手进他的寝衣里。 乱动的手却被他擒住了:「娇娇……」 姜锡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看书的时候喜欢摸别人的肚子,迟殷哥不允许的吗?」 她从前与他一块儿看书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李迟殷直勾勾地看着她因撒谎而泛红的耳尖,若有所思。 摸了一会儿腹肌,姜锡娇又要李迟殷抱着,一起看书。 李迟殷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乖顺地照做了。 她看的是一本《囚爱》,上面的文字很是露骨,越往后翻越叫人面红耳赤。 她脸热极了,转头观察了一下李迟殷,却见他正襟危坐,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姜锡娇看着书,学着女主角的话,仰着脸轻轻对他说:「今天我穿了那件小衣……在里面。」 李迟殷唇边挑起点瞭然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察觉到他的变化,姜锡娇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当即就想逃。 第79页 可是已经来不及,她被禁锢着逃不掉,腰上放着李迟殷那只股掌分明的手,白皙的皮肤下有淡淡的青筋。 姜锡娇亲眼看着那只好看的手,是如何做眼前书上那些羞耻的事情,紧紧地咬着下唇。 李迟殷低头,一边捉弄她,一边轻轻地哄着:「乖娇娇,再念两句。」 …… 姜锡娇脸上带着酡红,任由他小心翼翼的伺候。 他吻过耳垂、眉心,又向下亲吻鼻尖、唇角,将头埋进她的脖颈。 「舒服吗?」低哑的声音透着珍惜。 姜锡娇含煳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这样,你以后就不会再赶我走了?」他闷闷的,又吻了吻她的鬓角。 原来他从来都很缺少安全感。 姜锡娇朦朦胧胧的,只能看见她送的那块白玉的虚影不停摇晃,黑色的绳子衬得他有些暴虐的美。 她认真地点点头,感觉很圆满。 「我只喜欢你一个。」 不知几更,一室旖旎。 第46章 第二个番外 【1】 姜锡娇暗恋了李迟殷好多年。 当得知了学长考入a大国际政治专业以后,她卯足了劲儿奋战高考,终于成为了a大医学系的新生。 然而造化弄人,她刚刚鼓起勇气表白,李迟殷就去服兵役了。 从军营里开回来的大巴车缓缓驶入校园,早有许多人在等着迎接服完兵役的同学回校。 季松子住混寝,寝室除了他,其余三个都服兵役去了,是以他捧了三束花在底下等着。 不多时,他大老远就看见自己师妹急乎乎地跑了过来。 姜锡娇精心打扮过,穿着一件白色的仙女裙,手里还拿着一封有些老土的粉色情书,一看架势,就是想要表白。 季松子八卦地挑了挑眉:「娇娇,看上哪个了?」 「是你们寝室……那个。」姜锡娇腼腆地揉了把有些烫的脸。 他皱眉「喔唷」了一声:「这怎么好的?我们寝室那些赤佬都有对象了。」 「我知道的。」姜锡娇点点头,无辜地看着他。 季松子一脸震惊,心说小师妹难道也被网上「虽然他有对象但我也要把爱告诉他」的自我感动洗脑了么…… 怎样才能把她掰回正道啊? 眼见着车门打开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一车都是军训的教官,学校规定的,教官不可以和学员有亲密接触。」 因着去年有项目在这边做,姜锡娇的军训推迟到了今年。 「真的吗?」姜锡娇还没有听说这件事,有些心虚,「递情书算不算亲密的接触?」 季松子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大巴车的门打开了,穿着迷彩服的年轻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李迟殷,灿烂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色的光晕。 他清瘦许多,肤色没有原本那样白,显得脸上的轮廓更加英气。 一身利落的迷彩服,踩着黑色的军靴,身高显得很有压迫感,走过来的步子却带着点漫不经心。 帽檐下的眉眼少年气极重,姜锡娇扑通扑通地心跳个不停,将粉红色的情书背在身后,好好地藏起来。 李迟殷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抬了抬眉。 季松子与他们寒暄,察觉到姜锡娇躲在他身后低着头,当她在伤心,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姜锡娇。」 李迟殷却欠身,目光与她平视,桃花眼微微上挑,含着点笑意。 「见了面怎么不叫人的。」 姜锡娇摒住了唿吸,脸也涨得通红。 季松子正在与其他三人热火朝天的叙旧,她却莫名怕被发现。 半晌,她才软软地叫了声:「教官。」 李迟殷轻笑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称唿感到新奇。 他偏了偏头,目光落在粉色信封上:「情书噢?」 姜锡娇摇了摇头,把情书又往后藏了藏:「不是给你的。」 藉口要去上课,她匆匆告了别,耳尖却因为撒谎变得红红的。 不是给他? 李迟殷的神情变得寡淡了起来。 微信却收到了她的消息。 亲亲娇娇:师兄说教官不可以和学生亲密接触的喔(啵啵.jpg) 季松子寒暄完,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李迟殷看他的眼神好生复杂,如此想着,又打了个喷嚏。 【2】 一个连有正、副两个连长。 李迟殷临时调来医学系做副连长,目光扫了一圈,淡淡地收了回来。 他给学生立规矩,冷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们连队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守时。」 话音刚落. 姜锡娇匆匆地跑了过来:「报告教官,我……我迟到了,不好意思。」 李迟殷扫了眼手錶上的时间。 他本来就长得不好接近的模样,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有些淡漠。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都摒住了唿吸。 「为什么迟到。」 「刚才……」姜锡娇忍不住有些委屈,很快就站了个军姿,「报告教官,刚刚在路上不小心摔倒了……」 李迟殷很轻地皱了下眉:「还能不能参加训练?」 「报告教官,可以的!」 「迟到了两分钟,罚午休时间整理器材室二十分钟,有没有问题?」 第80页 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漠然。 有些不近人情。 众人都觉得在这个教官手下一定很不好过,同情起姜锡娇来,可是敢怒不敢言。 好兇喔。 姜锡娇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有问题。」 …… 七月的天气燥热得不行,还很容易犯困。 姜锡娇穿着短袖迷彩服,仔细地打扫器材室的卫生。 「我喜欢你爱我的心……」她慢吞吞地哼着调子,「轻触我每根手指感应。」 拿着扫帚的手被带着层薄茧的手掌轻轻覆住了。 器材室并不大,李迟殷从身后取走了扫帚与簸箕,像是从背后与她相拥了一瞬。 姜锡娇转眸,撞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他刚洗过澡,头髮还湿漉漉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迷濛的水汽,身上也香香的。 「姜锡娇。」 仿佛与上午的铁面教官不是同一个人,李迟殷收了工具以后,眸子里里带着点笑,一步步逼近她。 因着两年未见的生疏,姜锡娇就像刚刚和网恋对象见面一样,害羞得不知所措,只能被动地往后退。 退路被一个大箱子挡住了。 李迟殷又脱下了黑色衬衫,露出好看的手臂线条。 姜锡娇想起自己最近正在看的一本叫《疼宠教官:诱惑学员狠狠爱》的言情小说,就是在器材室里面…… 她面红耳赤地伸手捂住了脸颊,急急地摇头:「教官,不可以!」 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就一会儿。」 姜锡娇感觉自己被李迟殷有力的手抱了起来,安置在了柜子上。 虽然害羞得捂住眼睛,却是在掩耳盗铃,实际上还是任由他摆布了。 李迟殷捲起她肥大的裤腿,他的指尖带着凉凉的触感,一点点涂抹在她膝盖处。 「疼不疼?」他问。 诶? 姜锡娇从指缝悄悄看了他一眼。 李迟殷眉眼低垂,正一手握着她的小腿,一手轻轻地在摔伤的地方擦药膏。 他干净的黑色衬衣,被脱下来垫在她与箱子之间了。 她摔得并不重,只是有一小块乌青,李迟殷的动作小心翼翼,涂过药膏后很舒服。 「不疼的。」姜锡娇捂眼睛的手改为捂住热热的脸颊,「谢谢教官。」 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见她脸上藏不住有些失落的模样,李迟殷抑了抑挑起的唇角,垂眸掩住了笑意。 「唿唿你。」 他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她边上的皮肤。 热热的气息留在膝盖上,姜锡娇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黑色衬衫。 姜锡娇想要打扫卫生,可是箱子有些高,她没有办法自己下来,只能求助李迟殷。 李迟殷慢条斯理地给她戴好口罩,又把小风扇塞到她手上:「坐好,等一下再抱你下来。」 他利落地开始整理。 姜锡娇看了一眼四周,这才军训第一天,器材室乱得简直像一个垃圾场。 她皱了皱眉头:「可是教官一个人做,会很辛苦的。」 李迟殷轻扯了一下唇角,声音懒洋洋的:「那你以后早一点起床,不要迟到,也不要摔倒。」 姜锡娇认真地点点头:「我再迟到,你就凶我。」 下午的训练,姜锡娇看都不敢看李迟殷,想来中午整理器材室非常痛苦。 同学们都对这个教官更惧怕了一些。 【3】 姜锡娇今天有些晕晕乎乎的。 「姜锡娇,出列。」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姜锡娇懵懵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跟着他出列了。 她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李迟殷碰了碰她的额头,手背上传来过高的温度。 不知道李迟殷和正连长说了什么,严肃如正连长,都表现得有些惊讶。 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李迟殷就告诉她需要怎么做:「跟着我,姜锡娇。」 姜锡娇今天出奇地乖顺,坐上了李迟殷的车。 她本来都不想告诉李迟殷的。 直到李迟殷凑近帮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用脸颊贴着她的脸又感受了一□□温,姜锡娇才小力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教官……「她忸怩地揉了揉被碰过的脸颊,「我的请假条还没有批下来。」 李迟殷拧着眉,踩下了油门:「我会处理好的。」 姜锡娇呆呆地摸了摸滚烫的额头,不舒服地窝在座位上,轻轻「嗯」了一声。 因着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在人群中异常打眼。 姜锡娇不好意思和李迟殷牵手,挂吊水的时候自己乖乖地盖上毯子。 「还难不难受?」李迟殷离她更近一些。 姜锡娇不自在地摇了摇头,余光扫了周围一眼:「不难受了,谢谢教官。」 「那我抱着你睡,会舒服一点。」 姜锡娇脸更热了,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又摇了摇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冷淡,又生分。 因着发烧,她精緻苍白的脸上晕染开两抹红,像初熟的桃或杏,又带着点易碎的病气。 李迟殷重新垂下眸去,手指动了动,想轻轻触碰她的指尖,最终还是忍住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两人一起吃了饭,李迟殷就要送她回学校。 第81页 尽管已经谈了两年的恋爱,但是李迟殷在军队里面,能用手机的机会很少。 见面时依旧有淡淡的疏离萦绕在两人之间,姜锡娇每一次都会很害羞地不敢看他。 「测一□□温噢。」避免和她触碰,李迟殷买了一根温度计。 「好。」姜锡娇乖顺地夹住了手臂。 晶亮的杏眸无辜地注视着他,有些奇怪。 虽然很害羞,但她还是很喜欢李迟殷用手和脸颊直接给她测体温。 「教官,我们宿舍有门禁。」她看着天色,软糯的语气像是撒娇,「现在好像已经好晚了。」 李迟殷低眼,很轻地抬了下眉。 手錶的指针正指向七点十分。 门禁的时间是十一点。 他并不确定姜锡娇喜不喜欢和他亲近。 「那怎么办?」他问。 姜锡娇悄悄看了他一眼,路灯和黑夜交织着,李迟殷轮廓分明的脸隐在里头,影影绰绰,辨不出神情。 她鼓起勇气,慢吞吞地说:「酒店又好贵……我家里有两个房间,就在双喜街。」 「这样啊?」李迟殷的唇角很轻地挑了一下。 姜锡娇不知道他有没有懂,抿了抿唇。 车并没有停下来,眼看着已经过了双喜街。 姜锡娇有些失落地别过眼去,又因为一点矜娇,不再说了。 可是好想和李迟殷待在一起。 离学校越来越近了,车忽然停了。 姜锡娇环顾四周,却是一个停车场,她迷茫地问:「这是哪里?」 「教官家。」 李迟殷取下温度计看了看,又帮她解开安全带,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离学校近一点。」 姜锡娇躲开他的目光,却忍不住露出两个高兴的小酒窝:「喔。」 …… 李迟殷带她来了主卧,姜锡娇很有点不好意思,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回神时,他已经放好了浴缸的热水。 「去洗澡,娇娇。」 他脱下了外套,换了件常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 姜锡娇轻轻牵他的手。 因着生病,她脸色苍白如纸,映着月亮的眼睛有温润的光泽,可怜极了。 李迟殷单膝抵在床上,桃花眼微微敛起:「我去买一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好不好?」 姜锡娇点点头,摸了摸他的手指:「我们一起去,可以不可以?」 她抚摸得很温柔,像是小孩子依赖大人那样,抬眸祈求地看着他。 李迟殷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他知道她的意思。 「你洗完澡早一点睡觉,其他都交给我。」他低眼。 「我在隔壁,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姜锡娇慢吞吞地将手收了回来,低头不再看他了。 李迟殷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她的眼角,慢慢哄着。 「好想你。」姜锡娇低低地说了一声。 想要李迟殷照顾她,陪她再久一点。 李迟殷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麻麻的,让他有些控制不住。 「我也是的。」他抚摩着她圆润的嘴唇。 姜锡娇懵懵地抬眸,周围就被潮湿又细腻的冷香包裹住了。 长吻过后,姜锡娇靠在李迟殷的肩膀上,眼里漫着水光:「糟糕了,水要凉掉了。」 下一瞬,就被人打横抱起,有力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上。 李迟殷的声音混着低低的喘息:「我帮你洗,好不好?」 【4】 军训很快就结束了。 医学院在正副连长严格的带领下,成功在最后阅兵中得了团体第一名! 大家在ktv庆祝。 震天响的音乐中,李迟殷穿着一件白色t恤,黑色的工装裤扎进了靴子里,桃花眼带着点温润的光泽。 众人这才意识到李迟殷也不过是只比他们大两岁的学长而已,平时和军训的严格截然不同。 姜锡娇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不幸被抽到了好几次真心话大冒险。 她又不会喝酒,被炸出了好多真心话,大家抽丝剥茧地描绘她那个神秘男朋友的轮廓。 「娇娇,你那个锁屏上是什么啊?」好朋友问。 那是一张很模煳的照片,因着拍摄的人手抖,画面上不同的色块扭成一团,只能隐隐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在上面,构图跟着名油画《吶喊》似的。 姜锡娇停顿了几秒,有些心虚地看了李迟殷一眼。 「是我高二的时候,暗恋的人。」姜锡娇红着脸,说得有些艰难,「虽然偷拍得很不好看,但是这张照片一直鼓励我好好学习,就一直没有换掉。」 李迟殷喝了一杯酒,喉结微动,扫了姜锡娇的屏保一眼,低眼注视着很普通的酒杯。 高二。 那时候他还在单恋姜锡娇。 上次他和姜锡娇拍了一张合照,想让姜锡娇做屏保,她都没有同意。 李迟殷又多看了那张锁屏一眼。 姜锡娇中途出去透了一会儿气。 不一会儿,李迟殷也跟了出来。 因着喝了酒,他眼尾泛着淡淡的红,身上带着点酒气。 姜锡娇怕被发现,下意识地探头看了一眼人来人往的走廊。 他笑得温煦,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唇角:「军训结束了,娇娇。」 第82页 姜锡娇脑海里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李迟殷不会要在这里亲她吧? 下一瞬,想法成了现实,李迟殷牵着她的手,十指紧扣,低头。 姜锡娇扭过头,脸颊上落下一吻,他也不恼,一点点靠近她的唇角。 走廊上有好多人,还有好多她的同学,随时会拐弯过来。 姜锡娇觉得,光天化日被人发现在这里接吻,实在是很不文明,轻轻挣开他的手。 「不可以在这里。」 带醉的笑眼注视得她脸上发烫,姜锡娇又哄了一句:「乖一点喔。」 好在李迟殷真的很乖,在庆祝结束之前,都没有表现出什么端倪。 然而他今天喝得有些多,后来和正连长拼白酒,兴许真的是有些醉了,回家以后黏人得紧。 姜锡娇第一次看见李迟殷喝醉的样子。 他自己泡了解酒汤,自己喝下去,又自己沖了个澡,把她可以帮忙的所有事情都自己做好了。 然后抱着她,真挚地问:「我好看不好看?」 姜锡娇看着他脸上两团腮红,老实地点点头:「好看的。」 「那你给我拍照片。」 「好喔。」姜锡娇打开手机,认真地给他拍了一些照片,「你看一下满意不满意。」 李迟殷修长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会儿,严谨地选出了一张:「这一张最好看,可不可以做你的锁屏?」 姜锡娇看了一下照片,又看了一下自己的锁屏,小脸纠结成一团。 「迟殷哥,这张照片对我来说很重要,不可以换掉。但是我可以把你这张换成桌面的壁纸……」 李迟殷抿着唇,不出声,迷茫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姜锡娇耐心地解释着:「因为这是我喜欢你的第一天,我一直在看书,太阳很大很大……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你在帮助我挡太阳,后来我就偷偷喜欢你了……」 李迟殷还是有些吃醋,被哄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 姜锡娇已经不在身边了。 李迟殷抚了抚额角,一点点回忆昨晚的事情。 他高中的时候,感情朦朦胧胧,总是情不自禁地看一个很可爱的学妹。 姜锡娇很爱看书,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专心极了。 有一天阳光很大,从窗户那里漏进去,四楼的图书馆又没有安装窗帘。 姜锡娇坐在那里,眉头因为书里的内容而皱起,让人不想惊扰。 他就拿着书,背对她立在窗前。太阳很有些刺眼,让他高挺的鼻樑上也沾上了汗水。 但是他还没有鼓起勇气转过身,站在姜锡娇面前,很长久地看着她。 李迟殷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心里有甜蜜的情愫溢出来。 姜锡娇昨夜说喜欢他了。 高二的时候就喜欢。 原来在他看不见尽头的暗恋里面,从来都是双向奔赴。 【5】 周末的时候,李迟殷帮助姜锡娇补习高数。 他们正心无旁骛地学习,季松子突然发来消息:「上号吃鸡!」 李迟殷随手回覆:「在学习。」 怕季松子还没有眼力见儿,他又补了一句:「和你小嫂子。」 哪知道季松子更积极了,他光知道李迟殷有对象,但这都回来个把月了,也没露出点风声来。 「刚好老三把我们给鸽了!带嫂子一起来凑个四排!」 怕他不答应,季松子又发了个求求的表情。 姜锡娇之前有听说李迟殷玩吃鸡很厉害,就下载尝试过,只是还不是很会玩。 看季松子这样热情,配合着让李迟殷邀请她,就听季松子喊她「嫂子」,这真是乱了辈分了。 游戏开始后,姜锡娇什么装备也没有,光秃秃地跟在李迟殷身后,有时候还因为不会操作,经常往房子上撞。 李迟殷没有关麦克风,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好可爱。」 姜锡娇不知道季松子有没有听见,红着脸凶了他一眼。 等找到一个比较安全隐蔽的地方,二人就放下手机,继续分析那道高数题。 姜锡娇总是不安心,怕有人过来,分心去看手机。 李迟殷干脆把她的手机叩下来,手指轻点试卷:「你专心看这里,游戏交给我。」 姜锡娇握紧笔,郁郁地挠了挠眼下的皮肤:「我其实自己有玩过好多次,可是一次都没有赢过。」 李迟殷眉稍微挑:「我带你赢。」 姜锡娇原本不信,只见李迟殷刚温声细语地教完她一道题目,下一瞬手机里就传出好几阵枪声。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敌人全都变成了小箱子,手机上的小人继续趴在原来的地方。 李迟殷面上没什么表情,认真地盯着试卷:「继续。」 姜锡娇突然有些心动,埋头写起了题目,酒窝藏不住甜滋滋的笑意。 最后队伍真的成功吃鸡。 姜锡娇眼睛像是缀满了星碎,激动地夸夸他:「迟殷哥好厉害!」 原本季松子还躲在厕所里,眼看着敌人全被扫死了,正想出来庆祝。 就见李迟殷操控的小人丢了几个□□进来,炸过一次后又冲进了厕所,用一把满配m416突突突地对着他打了一顿。 他还记得是季松子跟姜锡娇说的教官不能亲近学生。 第83页 害他没拿到那封情书,还被姜锡娇冷落了许久。 季松子:? 他的困惑很快得到了解释。 傍晚,季松子刚准备吃饭,突然看见□□空间有新动态。 上大学以后,认识的人用□□空间发说说真是很少了,他好奇地点开看。 姜锡娇的头像是一只兔子,毛茸茸的白乎乎的。 她转发了一条说说。 是高二的时候发的,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上面用火星文写着:莪媗钸:妗兲莪暗恋孒1个斆苌!彵什庅溡糇财浍禧欢莪喔? 靠着一些对火星语的了解,季松子翻译出这是「我宣布:今天我暗恋了一个学长!他什么时候才会喜欢我喔?」 八卦之魂熊熊燃起,特别是看见她时隔三年,转发的时候,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姜锡娇:「追到了。」 季松子兴奋地留了一大串祝福的话在底下。 这几天他还在担心姜锡娇喜欢他们寝室这群有对象的老狗,走上歧路,既然是高二暗恋的学长,那么危机就解除了! 他又点开朋友圈翻看起来。 李迟殷朋友圈是一片空白,今天居然稀奇地发了一条。 他的头像是一片黑色的天空,上面挂着唯一一轮明亮圆满的月亮。 李迟殷:@亲亲娇娇配图是一封粉红色的情书、两只交握着的戴情侣钻戒的手,还有一张姜锡娇一直用的丑了吧唧的锁屏图片。 季松子宛如五雷轰顶,被烤的外交里内嫩。 明明是一起上高中、一起念大学的,怎么他什么都不晓得?! 再看两条的时间,都是下午5:20。 点开姜锡娇的聊天框,他试探性地发了句:「嫂子?」 …… 姜锡娇暂时没有看手机。 她刚吃过晚饭,和李迟殷一起散步。 李迟殷双手背在身后,走在她的左边,牵着她的左手,两人闲云野鹤地漫步在人流中。 公园里有许多老年夫妇,花白着头髮,在广场上伴随着音乐跳华尔兹。 姜锡娇忍不住想,他们老了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 「一会儿,可不可以请娇娇小姐一起跳一支舞?」妖冶的桃花眼在月色下温柔至极。 姜锡娇笑着露出一点小小的兔牙:「当然可以。」 两人用一副耳机,音乐刚好切到了高中时候最喜欢听的歌。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过。 姜锡娇高中毕业以后,收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 也是在那一天,暗恋了很久的学长李迟殷,发来了好友申请。 他想去军营里服兵役,又不敢奢望对他完全陌生的姜锡娇会等他两年,于是从来都没有说过话。 直到出发前一天,他打开姜锡娇的微信聊天框,界面只有刚加上好友时说的两句你好。 突然,消息提示音传来。 姜锡娇分享了一首歌。 《喜欢你》。 李迟殷觉得这是在做梦。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紧张,小心翼翼地揣测着姜锡娇的心意。 她是不是发错了? 还是认真在表白? 聊天框打了许多字,又删掉。 姜锡娇看见了「对方正在输入」,却一直没有消息,安安静静地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李迟殷分享了一首歌。 《i’m yours》同样的歌声从耳机传来:人生苦短。 命运如此,我属于你。 …… 作者有话要说:热爱不灭,创作不死。 第三本书完结了,感恩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