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娇妻 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鹊山桃林深处,一身白裳的黎煊倚着青石墓碑而眠,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缓缓地睁开眼,看向来人,露出了一贯的温和笑容,「就知道你会寻过来。」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我们回去吧。」 温羡的目光掠过他沾着血迹的双手,落在他身后的新坟上,抿紧了唇,走到黎煊的跟前,取出袖中的信。 「这是她临终前托人要交给你的信。」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 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爱因缘故,则生忧苦,以忧苦故,则令众生生于衰老。 爱别离苦,所谓命终。」 薄薄一张桃花笺,沾着淡淡的桃花香,可娟秀的小字写的却是无情的偈言。黎煊捏着信笺,呆立半晌,方才缓缓转身看向那黄土犹新的坟茔,嘴角似有若无溢出一丝苦笑,「婉婉,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爱给他出难解的题。 那求不得放不下的樊笼尤其是那么好挣脱的? 温羡立在不远处,看黎煊将桃花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后,才抬步走了过去,淡淡地与他道,「逝者已矣,王爷还是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黎煊侧身看向温羡,见他一脸肃色,不由蹙了一下眉,半晌才哂笑了一下,「时慕,本王从前不想要,如今也没有争的必要了。」 他从不是爱江山之人,又何必再趟浑水? 温羡的目光移向青石墓碑,见上书「爱妻宣颜氏之墓」,落款则书「宣黎」,心里便猜到黎煊的打算,知他是心生退隐之意,便笑了一声,开口道:「若想天下升平,王爷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争或不争,从来都是没有选择的事情。」他负手远眺,见桃林尽处云霭漫漫,缓缓地道,「黎煜若是登上那个位子,这天下只怕难得一日安宁,朝堂清明便成妄谈。」 外戚独大,宦官弄权,吏治混乱,民不聊生。 温羡阖目,双手缓缓地握成拳,半晌倏尔睁开一双凤目,眸底一片清明,启唇对皱眉不语的黎煊道,「王爷不为天下黎民,也该想想黎泽。」 黎泽,是云惠帝亲赐给嫡孙的名。 颜婉已故,太子正妃之位空悬,黎煜续弦娶妃只在早晚,届时黎泽亲父不疼,亲娘不在,在太子府处境不提,等到黎煜荣登大宝,黎泽难免就要成为一些人的绊脚石,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护住他。 听到黎泽的名字,黎煊怔了一下,心头涌上一阵晦涩。 「本王,明白了。」 温羡提的是黎泽,其实不过是在提醒他一件事,即便他不与黎煜争,他一样是太子一派欲处之而后快的绊脚石。生在皇家,没有所谓的兄友弟恭,那么,要么争,要么亡。 黎煊不怕死,只是不愿意再一次败在黎煜的手里。 手轻轻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黎煊抬头看向乌云重重的天空。 这风雪之势,终不可挡。 皇觉寺西殿毁于无妄火,已故太子妃棺木与守灵婢女嬷嬷葬身火海一事在坊间掀起不小的言论风波,但这次却并没有惊动云惠帝,只因为云惠帝正为建州的雪灾而焦头烂额。 建州位于天阙山以北,地势封闭,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将建州的房屋压塌一片,地里的庄稼也被厚雪压住,家畜牲口更是接二连三地冻死,加上大雪封城,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朝廷拨下的赈灾粮食也运不进城,灾情在短短的半月里已经迅速地恶化,从建州呈上来的折子里甚至已经出现人员伤亡的灾情。 云惠帝将六部朝臣并朝中几位老臣召到跟前征询救灾良策,见众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了半晌也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便看向一直凝眉未语的温羡,问道:「温卿,认为这灾该如何救?」 温羡上前一步,拱手道:「恰如各位大人所言,拨银开仓通路是迫在眉睫,只臣以为仅仅如此远不够。」 「继续说下去。」 「拨银开官仓赈灾民,需派人监督地方赈灾官,防止克扣贪墨,这是其一;农田作物受雪灾折损,应及时清除压在作物上的积雪,并设屏障护住作物,这是其二;当地官仓粮食有限,临近地区的官仓应该积极预备,随时配合赈灾粮草征调,这是其三;最后,应该组织建州官民做好应对下一次降雪的应急准备,拨下足够的赈灾银。」 云惠帝闻言皱眉细思,半晌点了点头,又问他,「依温卿言,这赈灾银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现今的国库并不丰盈,只怕顾了建州,别处的开支就要吃紧起来。 温羡从容地开口继续道:「臣曾听民间有‘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传说,其实集凑赈灾银未必不是良方。」 一只羊身上拔的毛再多,也不如整个羊圈的羊毛多。 云惠帝显然也品出了意思,眼睛当即就亮了,连赞几声后,才笑着对温羡道:「建州救灾一事就交给温卿了。」 温羡拱手应下。 「老奴听说建州的雪大着呢,大人防寒的衣物可要多带一些。」岑伯一边指挥着府里下人将温羡北赴建州的行礼往外搬,一边还不忘与温羡念叨,「这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了,大人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过年了。」 温羡早习惯了岑伯的絮絮叨叨,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东墙边打开紧闭的窗扉,微微抬头,看到光溜溜的杏树枝桠,眼底流光暗转,半晌,取出纳于腰间绣囊的玉笛,轻轻地打了个转,横笛于唇边。 轻扬婉转的笛声响起,似絮絮低语,又似低吟浅唱,裹在凛凛的冬风里,越过东墙,落入西窗下捧卷人的耳中。 颜姝从书卷里抬起头,侧耳听见熟悉的笛声,眼睛微微亮了亮,不由半跪在湘妃榻上,探身将阖住的窗扉推开半扇。 光溜溜的杏树枝条在寒风轻轻打颤,颜姝的目光透过枝桠间隙落在雪白的墙壁上。 笛声从墙的那边来,那她与他岂不是一墙之隔? 颜姝的心没来由地一跳,细细地听了笛声,辨出这不是从前几次听过的曲子,而是一首作别的小调。 作别? 他是要出门了? 想起那一日在饮月阁里温羡神色认真的问话,她眨了眨眼,这曲子莫不是吹给自己听的?他这是在与自己道别么? 这样的猜测才一冒出来,颜姝握着书便红了脸。 翠喜进来瞧见了,疑惑地问道:「姑娘的脸好端端的怎么红了?」瞥见半开的窗扉,她又挠了挠头,「难不成是热的?」可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就热了呢? 颜姝红彤彤的俏脸僵了僵,她随手合上窗,躺在湘妃榻上,将书打开盖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道,「歇晌了,你别扰我。」听到翠喜往外走的脚步声,颜姝突然又掀开书,半坐起来把人喊住,「翠喜,你把我的琴拿来。」 翠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去屋子的另一边将琴搬了过来。 颜姝没让她挪了琴案过来,反而直接伸出两只手将琴抱到榻上。玉手纤纤,轻轻地拂过琴弦,颜姝低头盯着古琴右端悬着的琴穗出神,好半天才勾起一根琴弦轻轻一拨。 第二章 「铮——」 翠喜原以为自家姑娘是兴致偶起,孰料她只是勾了琴弦随意拨弄了两下就将琴放到了一边,一时难免有些疑惑。 「姑娘?」 颜姝道:「我只是想试一下琴弦而已。」 「……」 见翠喜一脸的疑惑与不相信,颜姝移开了目光,随手抄起刚刚扔在一边的书掩在自己的面上,又侧身躺了下去。 翠喜小心翼翼地将短琴从湘妃榻上移开,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姑娘今日怎么这么奇怪啊? 她疑惑不解地将琴放回原位,瞥一眼小姑娘,见她似是真的要歇晌,便放轻了脚步退出屋子。站在门口的台阶前,她突然「咦」了一声。 笛声没了。 她看了一眼珠帘后隐隐约约的湘妃榻及榻上的人儿,又看了一眼高高的西墙,圆圆的小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来。 云落居的西墙外,竹里馆的东墙边,温羡握着玉笛,轻轻地摩挲着玉笛笛身上的精致刻纹,凤目低垂间划过一丝笑意。 那不成曲调的三两声琴弦勾拨,一声不落地入了耳,即使隔着厚厚的一堵高墙,他也想象出那个小姑娘手抚琴弦时的别扭模样,嘴角的弧度不禁放大了些许。 信陵城的雪又落了三场,满城的梅花尽数绽放,一片梅香缭绕间,年味儿也随之蔓延开。 颜家因为颜婉故去的缘故,这个年便冷清低调了许多,武安侯府的热闹自然也随着减去了六七分,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比隔壁的尚书府要好上许多。 翠喜经常上街去采买绣线,来回都会经过尚书府,见那府上大门紧闭,桃符都是陈旧的,半点儿人气都没有,回到云落居的时候就忍不住与颜姝说道起来,「隔壁府上冷冷清清的,哪有一点儿要过年的模样?听说温大人是去了建州赈灾,这都要过年了,还没回来呢……」 翠喜轻声地说着,颜姝不知不觉地就停下了绣针,低垂的眉眼微微一闪,再落针时却错了针脚…… 腊月初八那一日,信陵下了一场细雪,颜桁下了朝从宫里回到侯府时,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全然不见平日的和气平易,府里的下人们瞧见了都不由屏息提心起来。 苏氏煮了热茶,正围炉暖手,就听到了外头传来了颜桁回来的声音。她扬起一张笑脸相迎,不期然见到自家夫君一脸沉怒,当即起身走到他身边,一边替他脱下身上的大氅,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上朝又有人给你气受不成?」 颜桁坐到暖炉边,气闷了半晌才开口与苏氏道:「早朝陛下提起了年后采选一事。」 「这和你又没关系,好端端地你生个什么气?」苏氏笑了一声,「采选我记得就在元宵后,这三年一次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等着呢,那边府上不还住着一位等着入宫采选的表姑娘?」 见苏氏不以为意,颜桁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给她递了过去。 苏氏疑惑地接了纸,打开一眼,原是这一届征召采选秀女的名单。她起初还不知颜桁用意,直到在最后看见了颜姝的名字,才怔住,惊讶道:「怎么会有阿姝的名字呢?」 每隔三年一次的秀女采选,选的都是京中年满十六七岁未出阁未定亲的贵女,她的小阿姝还尚未及笄,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名册上?苏氏慌慌张张地又从头看了一遍,发现除了颜姝外,颜家二房的两个小姑娘颜妙和颜嫣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这莫不是弄错了?」苏氏想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了,「老颜,你得跟陛下说一声,咱们家阿姝不能进宫去啊。」 苏氏不想自己的女儿去趟那采选的浑水,怕她受了欺负。 颜桁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已经让人当众宣读了采选的名单,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苏氏嚯的一下站起身,气急道:「难道真要让阿姝去参加采选吗?」她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对颜桁道,「老颜你想想,阿姝明明年岁不符却出现在了这名册上,摆明了是人有意为之,如果真把女儿送去了,你就不怕教人算计了你的宝贝闺女去?」 「但不让阿姝去就是抗旨不遵的大罪。」 苏氏见他如此说,气得把手里的纸拍在颜桁的面门上,「你敢把阿姝送去采选,咱们的日子也别过了。」 「嗳,我没说真要让阿姝去啊。」见苏氏果真动了气,颜桁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气闷了,他伸手将苏氏拉回来,对她道,「左右离采选还有些时日,容我再想想法子周旋。」 苏氏任由颜桁拉着自己的手,瞪着一双美目看着他,问:「你有什么法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甩开颜桁的手,在他面前踱了两步,指着他道,「当初温羡那孩子来求亲,你偏不答应,如今可好了。」 依着苏氏来看,一个温时慕胜过龙之九子。 这一回,颜桁没有再呛声说温羡不好了。 早知有如今,他还不如把女儿先定给隔壁那个狼崽子了。狼崽子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可他心眼多,护住他的小阿姝想来也是足矣的,再不济,他还活得好好的,多照拂着也就是了。 颜桁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有些懊悔了。 且不提颜桁与苏氏此时因为这采选名单之事如何气恼,宫里的云惠帝这会儿也沉着一张脸坐在淑妃宫内的主座上,喝问采选一事。 「那颜桁的女儿,朕没记错还是个未及笄的,怎么也被添了进来?」 云惠帝后位空悬,后宫一应事宜都是由淑妃操持,这每三年一次的采选同样也是由她负责。采选名册由下面拟好呈到她面前,最终是她筛选敲定再送呈云惠帝御览的。从前淑妃从未出过差错,云惠帝这次便未细看名册,等王公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念出来后,他看着颜桁陡然变色的一张脸,才发现颜姝的名字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上头。 云惠帝鲜少露出的疾言厉色让淑妃心生惧意,她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才扬起温婉的笑容,走到云惠帝身边,温声细语地解释道:「臣妾从前听先太子妃常提起这四姑娘,说她知书达礼、性子也温婉贞静,臣妾听着喜欢,想着小姑娘虽然未及笄,不过也就这一年里的事情,不如趁着这次采选召进宫来瞧瞧,若果真是个极好的,不论替那位皇子宗室定下,也都是陛下之福啊。」 「哦?」云惠帝微微眯了眯眼,却是哼了一声道,「朕看你是想替太子定下吧。」 淑妃赶忙低下头,「臣妾不敢存私心。」 云惠帝摆了摆手,叹道:「罢了。」这颜桁之女如果真入了宗室门,颜家与黎家便依旧是姻亲,颜桁为了独女,想来也不敢生出任何异心。只是这小姑娘定给谁就得另提了。 想起御书房里还有未批完的奏折,云惠帝起身,叮嘱淑妃几句后便拂袖而去。 目送云惠帝离开后,淑妃转回贵妃榻前坐下,她身边伺候的嬷嬷替她换了一杯热茶,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娘娘真要为殿下定下颜四姑娘?」 第三章 淑妃摇了摇头,伸手端了茶,抿一口,才缓缓道:「就算本宫想,颜家也不会应,陛下更不会答应。」黎煜混账,已经「逼死」颜家一个姑娘,此番再择正妃,颜家女断无再入太子府的可能,至于云惠帝那边……淑妃攥住了手里的茶杯,讥笑了一下,时至如今,这陛下心里关于这储君的称只怕也倾斜了吧。 那嬷嬷听着淑妃的话,觉得有些不明白了,「那娘娘冒着大不韪将颜四姑娘的名字添上是为了……」 淑妃想起温恢前番将名册送来时与自己说的话,垂下眉眼,淡淡地勾了勾唇,「拉拢人心。」 —— 采选一事,颜桁与苏氏没有瞒着颜姝,当天便细细地与她说了一回。本来夫妻俩还担心女儿接受不了,孰料颜姝听完以后只是笑了笑,也没有气恼,也没有抗拒。 苏氏拉着女儿的手,见她如此,便提着一颗心问她,「阿姝,愿意去参加采选?」 颜姝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却莞尔笑道:「参加采选的又不止女儿一人,到时候女儿不过走走过场,落选了不就回来了?」 闻言,苏氏愣了一下,琢磨着「落选」二字,眼睛稍稍亮了些许。 颜姝抱着苏氏的胳膊,微微仰着头,声音娇娇糯糯地继续道:「阿爹阿娘放宽心就好了。」 看着小女儿一派天真的模样,苏氏与颜桁对视了一眼,无奈摇头,只不再提了。 但是等苏氏与颜桁离开后,颜姝面上甜甜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她呆呆地坐在西窗前,盯着那枯杏枝头冒出的小苞出神,樱桃小唇抿得紧紧的。 翠喜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伺候着,这会儿没有再出声惊扰颜姝,她知道,方才自家姑娘故作坦然不过是为了安侯爷和夫人的心罢了。 对于采选,颜姝之前在颜府住的那些日子,曾听颜妙和颜嫣说过无数回,也知道那借居颜府的表姑娘梁漱月寄人篱下这么多日子都是为了元宵后的采选,可她却从没有料想过这采选也会落在自己的头上,此时难免有些彷徨与茫然。 枯杏枝轻轻地摇晃着,颜姝的神思不自觉被拉回,她垂了眸光才要收回视线,却被杏树下一团灰白色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圆滚滚的灰白团子撅着小屁股在杏树根前刨土,毛绒绒的小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十足憨傻的模样逗得颜姝「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翠喜好奇地顺着自家姑娘的目光望过去,惊奇地「咦」了一声,道:「这是打哪儿跑来的小胖狗呀。」 因着苏氏害怕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不论是在平州的将军府还是如今的侯府都没有人会在府里养这些,这只突然出现在云落居里的小胖团子,于颜姝主仆而言,实在是很神奇了。 翠喜看着那小胖团子刨了半天土的傻样,终于耐不住心痒跑了过去。她站在离那胖团子三步远的地方,微微弯着腰,看着因为发现自己而突然炸了毛的胖团子,软声哄道:「小乖乖,不要怕,我不是坏人哒。」 「呜~汪!」 胖团子咧嘴龇牙,自以为是的凶态毕露,实则依旧憨傻,翠喜瞧了也不由笑出声,扭过头对走到门前台阶上的颜姝,故意道,「姑娘,它凶我咧~」 因着翠喜扭头转身的动作,趴在地上作龇牙状的胖团子也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人,它黑溜溜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紧接着就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兴奋地朝颜姝跑了过去。 胖团子圆滚滚的,跑两步还栽了个跟头,到了颜姝的脚下却立马端端正正地坐正了身子,翠喜远远地看过去,竟觉得这胖团子的姿势与门口的石狮子有些神似了。 胖团子乖巧地扫了扫尾巴,探出前爪,啪——落在颜姝的绣花鞋上,印出黑黢黢的一朵小梅花…… 「这小胖团子该不是从土里爬出来的吧?」翠喜才走过来,恰好看到小胖团在颜姝绣花鞋上印梅花的一幕,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颜姝轻轻地挪了一下脚,见小胖团子锲而不舍地扑腾着小爪子跟过来,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继而抬头对翠喜道:「你去寻杏儿,问她有没有看到这小家伙是打哪儿钻进来的。」杏儿是专门负责打理花园里花花草草的丫头,寻常总在这附近转悠,有什么人或者东西进进出出,大多瞒不过她的一双精明眼。 翠喜应了一声,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等她回来时,颜姝正蹲在廊檐下,用手里的绢帕逗弄那胖团子。 胖团子本是圆滚滚的一只,偏生认不清现状,只伸长了小短爪要去挠抓被颜姝半提着轻晃的帕子,够了半天无果才趴下身子将毛茸茸的脑袋搭在并放的两只前爪上,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还不忘「嗷呜」两声讨巧。 颜姝都它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瞥见翠喜回来,才将手帕子轻轻地搭在小家伙的头顶上,抬头问她:「杏儿可瞧见了?」 翠喜摇了摇头,上前边扶着颜姝起身,边道:「竟是没有人瞧见这小胖团子打哪儿来的,奴婢去问了一圈,府里也没人敢私自将这狗儿猫儿的带进来。」见颜姝侧头看着地上那个扯着帕子玩的傻狗,翠喜突然道,「莫不是从花园那儿的狗洞里钻了进来。」瞧它一身灰头土脸还真像。 颜姝点了点头,随即对翠喜道,「吩咐人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哪户人家丢了狗儿在找,另外再让人备点温水过来。」 等到小胖团子被清洗干净又擦干了毛发被抱回来,颜姝和翠喜都有些惊喜地亮了亮眸光。 先前只知道它圆滚滚的一团,一身灰土虽然瞧着可爱却也狼狈,这番被打理以后,倒是现出了本来的面目,雪白雪白的一团,宝蓝色的眼珠,确有几分精致的雪团子模样。 颜姝看着萌态毕露的小家伙,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小家伙抱在怀里,轻轻地替它顺了顺毛,「可惜我不能长长久久地养着它。」即便寻不到小家伙的主子,苏氏也不会允许她在府里养狗的。 她摸着小家伙柔软蓬松的毛,又吩咐翠喜去备了吃食过来。小胖团许是饿极了,见着吃食便一头扎进了小碗里,摇着尾巴吃得不亦乐乎,然而,一声突兀响起的鸣哨声传来,小胖团摇得欢快的尾巴僵了一下,随即便抛下喷喷香的吃食往外头窜去。 颜姝和翠喜在一旁看得一脸莫名,随即二人便起了身追出去,恰好看到那胖团子从杏树后西墙脚的一个小圆洞里钻了出去。 那圆洞看着不过碗口般大小,可胖团子钻起来却毫无压力。 翠喜盯着那空荡荡的圆洞,呆呆地道:「奴婢忘了这儿还有个小狗洞了。」说着她又倏尔反应过来,看向颜姝,「姑娘,墙的另一边好像是温大人的府邸。」难不成这狗是温大人养的? 翠喜侧首看颜姝,而颜姝则臻首轻抬看向西墙头的竹叶。 竹里馆书房边的东耳房里,才从隔壁钻回来的胖团子端坐在一只小木盆前,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眼巴巴地看着推门进来的高大人影。 来人恰是前日夜里才回到信陵的温羡。 第四章 温羡手里端着给胖团子准备的吃食,进门后瞥一眼小家伙便抿住了唇。 小家伙嘴边的毛湿漉漉的,还沾着细粒,摆明了一副才吃完没擦嘴的架势。他微眯凤眼,又注意到今日的小家伙好像比平日里干净了那么一点? 这狗儿是他从建州返回信陵的半道上捡来的,初时还是瘦小的一只奶狗,他偶发善心带回来,一路上将养胖了一些,因着才回到府里,并没有来得及安排人给小家伙打理清洗,所以,是谁动了他的狗? 「呜~」没有等到投喂的小家伙低声呜咽了一声,滴溜溜的一双宝蓝色眼睛也变得水汪汪起来。 温羡缓缓蹲下,将吃食扣进小木碗里,见小家伙吃得欢快了,才起身将手里的空碗随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 岑伯领着两个小厮搬了一些小东西进来,是给狗狗睡觉吃饭玩耍的小玩意,一一安置好了,岑伯才走过来对温羡道,「大人,这小不点养在这里会不会扰到大人,不如老奴在外院另外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小不点就是温羡给胖团子起的名字了,他当时并没有想到那瘦瘦小小仿佛一掌就可以握住小奶狗会吃成这么胖的一团。 对于岑伯的提议,温羡摆了摆手,反而问起他这半个多月里信陵城里发生的事情来。 岑伯捡着一些要紧的提了,例如宋仁的嫡孙宋戈酒后失德强占了一良家姑娘,酒醒后不认账不提反而失手误伤人命最后闹大了传进了云惠帝的耳中惹了圣怒,最后亏得宋仁和定国公温恢的斡旋才保住了小命被革职杖刑收押;又例如衡阳王殿下屡进良策解了圣忧,近来风头愈盛,惹得太子一派不快,朝中渐渐独出了衡阳王的派系……说到最后,岑伯又有些犹豫地将采选一事提了,「元宵后的采选,颜四姑娘的名字也被人报了上去。」敏锐地感受到周身的空气稍稍冷凝了些许,岑伯连忙将自己前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一并都说了,「老奴托人从宫中打听来的消息说,这其中是淑妃娘娘的意思,还据说太子继妃还打算从颜家挑一位姑娘出来。」 话才一说完,岑伯就看见自家主子的脸瞬时沉了下来,原本在一旁埋头苦吃的小不点似乎也察觉到自家主人的心情晴转阴了,拖着自己的小木碗悄咪咪地往一旁挪了挪。 自从上一回温羡拜访武安侯之后,岑伯心里便把隔壁府上的颜姑娘当成了未来的女主子,突然出了采选这么个茬子以后,他无疑是除了颜桁与苏氏以外最着急的一个人。 他好容易盼到温羡动一回心,总不能就这样教人轻易扼杀了去。 在温羡不在信陵的这些日子里,岑伯前前后后也琢磨了不少法子,这会儿便道:「其实这些年淑妃娘娘待大人也算亲厚,大人的心思,老奴省得,武安侯和武安侯夫人知道,可淑妃娘娘不知,大人不如提一句,想来娘娘也会从中周旋的。」 岑伯从前是定国公府的下人,知道这淑妃未出阁时与先夫人小宋氏姑嫂关系亲厚,心里琢磨着她该念着些旧情的。 温羡只冷笑了一声,与岑伯道,「想来她也是一般算计。」 他与武安侯府走得近,几次出手救下颜姝的事,都是瞒不过有心人的。颜桁等人或许不知小姑娘未及笄便入了采选是个什么缘故,他心里可是明白得很。 有些人,不管过了多久,使出来的招数都是一般无二。 现在跟淑妃提一句,一切自然很好解决,可他就担了她的情。淑妃心里打着拉拢人心的算盘,他可不愿意上太子的那条船。 举步走到院子里,温羡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轻轻摇曳的竹林方向,半晌才勾唇展眉。 在爆竹声中,旧的一岁过去,转眼便过了元宵,到了一月廿二这日,信陵城中各府的应征女子便坐了小轿进宫,入住专门供才选秀女安置的兰苑。 颜姝与颜妙、颜嫣还有梁漱月四人同住一间屋子,见宫里随随便便一间秀女住的屋子都陈设精致无比,颜妙掩不住惊讶,感叹道,「这皇宫果然与别处不一样。」从前看话本子里描述得那么极尽奢华,她还都当是夸张之言,如今亲眼瞧了,才觉得话本子里说得着实比不得这里的一二。 颜嫣坐在那儿喝着茶,见她如此,便嗤笑了一声,打趣道:「既如此,这三天你就好好地表现,不论挣个王妃还是什么的,以后可不就常来这宫里了?」 「别介,我可不要。」颜妙听了直摆手,「我就图一新鲜热闹,挨过了这三天好家里去呢。」 说着她又凑到颜姝的身边,见她正提笔练着字,不由纳罕,道:「阿姝,这都在宫里了你还这么淡定,我听我娘说,你这次的采选可大有文章,你就不怕吗?」 颜姝搁下笔,侧过头,见不仅颜妙和颜嫣盯着自己,就连梁漱月也都一副担心的模样,不禁抿唇一笑,道:「我相信阿爹阿娘还有祖父会有法子的。」 若说颜桁这个武安侯在朝脚跟不稳,可有颜老爷子在,一切可都不一样了。 「你倒是个心大的。」枉费她们连日来还为她担心不已。 秀女进宫的第二日,淑妃领着三宫六院的几位妃嫔在朝霞殿召见了所有秀女,一番相看和才艺展示之后只留下了三十六人,颜妙和颜嫣顺势落选离宫,借故未曾展示才艺的颜姝却意外被留了下来。 颜姝未及及笄便被召参加采选,早已引得信陵城众家注意,如今她表现平平还被淑妃留牌更是让众人揣度这武安侯之女莫不是被内定下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定的太子和衡阳王了。 颜妙和颜嫣被送出宫以后,原来四个人住的屋子里只剩下了颜姝和梁漱月二人。梁漱月看着那抱膝坐在窗前望月的小姑娘,知道她没有前一晚的从容淡定了,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前她寄人篱下,还十分羡慕颜姝,羡慕她是堂堂武安侯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行动随心,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抵不过天家的一道旨意? 「姝表妹,还是早些歇息吧?」梁漱月轻声提醒了她一句。 明日这采选的第二日,据说那些王爷宗室子都会在暗处相看,如果没有十足的精神,行差踏错,便是自毁前程。梁漱月知道颜姝不在乎这些,但还是说了一句。 颜姝回过神,轻轻关上了窗扉,冲她点了点头,才灭了灯火躺下。 只是她捏着被角却毫无睡意。 颜老爷子与颜桁让她安心别怕时,她以为自己是会和颜妙、颜嫣一同回去的,岂料又被留了下来。身边没了亲近的人,她心里跟着就没了底。 她一点儿也不想留在这里,她想回去了。 可是她不知道谁还能帮到她。 蓦然间,她想到那身如修竹的身影,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尚书府竹里馆,温羡倚在东窗前,手里把玩着玉笛看着那高高的墙头,眼里晦暗不明。 「这般时候你还坐得住,倒是让本王有些意外了。」略带三分笑意的声音响起,身着墨色锦袍的黎煊未经通报便径直进了屋,他看着坐在窗前的温羡,又瞄了一眼窗外的白墙,似是想到什么,轻笑着开口道,「原来你是在堵墙思人?」 第五章 见温羡不语,黎煊敛了笑意,与他道:「明天就是采选的第二天了,若是那颜四姑娘依旧被留了牌,只怕……」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很明确,「时慕,你心里到底什么打算?」 温羡转身,走到桌边为黎煊斟了一杯茶,却是勾唇道:「宋仁那老狐狸心存试探之意,自然不能叫他失望了去。」 黎煊细细琢磨他这一句,半晌才挑眉道,「你不怕日后牵累了人家小姑娘?」 「怕?不,若不将她放在眼前,这一颗心哪得半日安宁?」他顿了一下,嘴角笑意加深,「再说,日后事日后谋,时慕只知放不下那就求必得。」 黎煊蓦然抬头,看着站在那儿如同院子里修竹一般挺拔的温羡,竟不由生出几分惭愧与黯然来。 如果他有温羡半分魄力,不去想那么留后路的事,是不是他和婉婉之间也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可惜没有如果,他与她已是一盘死棋。 天上瑶池宴,人间御园会。杨柳抽丝,百花惊艳,兼着穿行其间的人儿细心打扮,恰让那燕妒莺惭,愈发衬得满园春|色如许。 淑妃端坐在半山石上的凉亭中,远远地观望着那御园中三十六位闺秀,见她们或是三五成群嬉笑玩闹,或是独自一人攀柳低吟,不由微微摇头,无声一笑。忽而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着一袭淡紫色裙衫的女子身上,微侧首,问身边伺候的嬷嬷:「可知那是谁家的闺秀?」 那嬷嬷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看过去,瞧清那正抚着一朵牡丹赏玩的女子后,退回来,笑答道:「老奴没记错的话,这姑娘姓梁名漱月,其父在世是漕州知州,如今却是借居在颜府。」 淑妃微微颔首,「看着是个知书识礼的,可惜身份还是低了些。」她稍稍沉吟,目光又逡巡了一回,「可见着了颜家的四姑娘了?」 「才还瞧见在湖边的。」那嬷嬷望向湖边,没看见人,奇道,「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 御园的东边,颜姝背倚假山,咬着唇看着面前笑得轻佻的男人,勉强维持住镇定,道:「小女子无意惊扰太子,还请太子高抬贵手放回小女子去。」方才在湖边,她偶见一只玉蝶飞过,一时兴起追了过来,却迎面撞上黎煜,被他拦堵于此不得离开。 黎煜挑了挑眉,细细地打量面前的女子,见她一张小小的脸蛋,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尤其一双杏眸灵动,扑闪间勾得他心头一跳。他翘了翘唇角,笑看她明明害怕却强装镇定的模样,「你居然识得本宫?」他上前一步,从小姑娘的眉目间瞧出一丝熟悉来,恍然般开口道,「你是颜家女。」 他语气笃定,已然认出面前的女子就是当初在他府上落水被温羡所救的颜四。 黎煜敛去面上轻佻的笑容,往后退开几步,拱手施了一礼,端是一副翩翩君子模样,温声道:「刚才是本宫唐突了。」言罢又往边上挪了两步,让出道来,「姑娘请。」 等颜姝脚步匆匆而去,黎煜面上的温和笑意散尽,转而阴沉着脸,冷哼了一声。跟在一旁的随从见自家主子一直盯着那颜四姑娘背影,倒是记起之前淑妃的叮嘱,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黎煜道,「殿下,娘娘说过,这颜四姑娘……」 「本宫知道。」黎煜冷笑着打断小厮的话,心里不以为然。 他母妃过于谨小慎微,将温羡一个小小的吏部尚书看得过重,想要拿这颜四来拉拢温羡,可他偏不要如她的意。温羡与他本是表亲,却三番五次坏他好事不提,还屡屡构陷他被云惠帝责罚!黎煜磨着牙,暗恼当初在平州的战场没能一箭要了温羡的命。 今番这颜四既然入宫来参选了,他自然得给这温羡送一份大礼,方能报一报心头恨。 「殿下是打算?」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颜四既是如此妙人,本宫自然不能辜负。」夺了温羡的心上人,想来滋味应该不错。 小厮却心有戚戚然,「只怕娘娘那边不会应允的。」 黎煜负手冷笑:「本宫自然有法子教母妃答应。」 言罢直接拂袖离开了御园。 隔得不远的一处高地上,黎煊缓缓合上了手里的折扇,召了侍从到跟前低语吩咐了一句后,才敲着扇子准备离开,才走了几步就被从一旁竹林里突然钻出来的前阳王黎灿拦住了去路。 黎灿张开双手将黎煊拦下后,才嘻嘻的笑着道:「三哥,可有看上的姑娘了?」说着又凑到黎煊的近前,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道,「刚刚我悄悄摸到那边去看了两眼,这一次的秀女生得可真好看呢……嗳,三哥你打我干什么啊?」 黎煊收回敲黎灿脑门的折扇,笑晲了他一眼,端肃着语气道:「你才多大就学会了偷看女子,不怕回头父皇知道训你,整日没个正形。」 「我都十六不是个小孩子了,父皇还说这次要是我有看上眼的,就给我也把亲事给定了下来,免得我像三哥你一样成为皇家的老大难呢。」黎灿捂着额头哼哼了两声,却还是没放弃缠问黎煊的心意,「好三哥,你与我说说呗,好教我能向父皇交差呀。」 「嗯?」黎煊淡淡挑眉看向黎灿。 黎灿惊觉说漏了嘴,才蔫蔫地交待始末。原是云惠帝有意借此次采选解决皇家老大难黎煊,又恰好碰上淑妃意外之笔召了武安侯之女颜姝进宫,就心生撮合之意,只到底顾着黎煊心意,才着了小儿子来旁敲侧击。 黎煊得知云惠帝竟生了将颜姝指给自己的念头,不由抽了抽嘴角。 得亏先一步知晓,不然赐婚旨意下来,他这无意撬墙角的人怕是要被某人恼上不提,连小命都得悬一悬了。 黎煊心思转了一回,揽住黎灿的肩头,语重心长与他道:「你三哥我啊瞧不上那些柔柔弱弱一身书香气的千金小姐,你回去可让父皇他老人家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听说自家三哥不爱柔弱美人的黎灿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脸惊讶之色,转而似是又想起什么,连忙提醒他:「三哥呐,那你可要三思啊,那安国公府上的姑娘你可别招惹啊。」 「此话怎讲?」 「我听说那姑娘貌若无盐,脾性残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呢。」黎灿搓了搓胳膊,戚戚然道,「这次要不是安国公暗地里托了淑妃,这样的女人早该本刷下去了。」 黎煊闻言了然。 安国公与淑妃一处算计好的,那这姑娘等着谁,实在不要太显而易见。 黎煊霍然展开手里的折扇,轻轻地晃了三晃,留给黎灿一句「静静看戏就好」后便一路离宫去寻温羡,却在尚书府门前瞧见温羡从隔壁的武安侯府出来,不由打趣了一句,「时慕是刚刚拜见了老丈人回来?」 温羡则淡淡地回他一句,「王爷这是定下了终身已经?」 见温羡不顾自己径直进了府,黎煊摇了摇头跟上,到了竹里馆以后方将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他听,「这回可算乱成了一堆麻。」 第六章 「倒是相配。」 黎煊本兀自感叹,陡然听到这四个字,免不得呛了一口茶水,震惊地看向温羡:「时慕,你说清楚,是太子与你家颜四相配,还是本王与那定国公之女相配,亦或者说,本王与颜四相配,嗯?」 一杯茶不轻不重被叩在黎煊手边,温羡横了黎煊一眼,「端看王爷需不需要活动一下筋骨。」 「……」 见温羡起身去了书案处取了一本折子放入袖笼中,黎煊挑了挑眉:「此时进宫?」 温羡与他对视一眼,却一笑勾了嘴角,「戏要开场,怎能少了看客。」 「本王开始有点儿可怜太子了。」黎煊笑道。 —— 「本姑娘就要换到这间屋子来!」身穿正红月华锦绣裙的女子手里拎着一节鞭子立在颜姝与梁漱月的屋子里,微微扬起下巴,骄横地指着一群颤巍巍的宫娥道。 女子身段玲珑,一张脸只有巴掌般大小,凤眼樱唇,本该是容色娇艳,偏生半边脸布着拳头大的胎记,硬生生教人不愿注目。 「孟姑娘,房间都是早先安排好的,好端端地实在不好更换,且您那一处已是最好的了。」 一个宫娥往前走了一步,才劝了一句就听到鞭子落在自己身旁地上的身影,一下子就吓得瘫在了地上。 孟倩娇觑了那宫娥一眼,冷哼道:「本姑娘的屋子里都是爬虫,如何能住人?倒是这里瞧起来窗明几净,甚和我心。」 她那一处的确是兰苑里最大的一间厢房,前一夜她也住得好好的,可今天她从御园回去,一推开门就瞧见了满地的爬虫,虽然下人们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可她坐在里面片刻就觉得汗毛直竖,心里着实膈应。 「况她们俩两个人可不就该住大一点的屋子?本姑娘这是做好事,你们为何偏要阻拦我?」 孟倩娇是安国公府千娇百宠的嫡长女,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此番进宫,她爹安国公与她打包票定叫她嫁给衡阳王做正妃,她心里更不把同届的秀女放在眼里。 衡阳王那么得圣宠,日后前途还不知道多好呢,她以后自然也是贵不可言,怎能在那被爬虫爬过的屋子里屈居? 宫娥已经劝了一句,这会儿不敢再得罪孟倩娇,只得求助地看向颜姝与梁漱月。 颜姝黛眉紧蹙,心里不喜孟倩娇的跋扈,只不愿在宫里闹出事端平白丢了武安侯府的颜面,于是便对那宫娥微微点了点头,愿意与孟倩娇换了屋子。 孟倩娇对自己原来屋子里的东西都心存膈应,因此并不拿任何行李,只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直接占了颜姝与梁漱月的屋子,而颜姝与梁漱月入宫本就未带什么东西,只各自取了换洗衣裳与书去了孟倩娇的屋子。 因着颜姝和梁漱月都是好说话的,换房间一事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 夜色如墨,悄悄地蔓延开,兰苑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梁漱月站在窗口,看着对面刚刚熄灭烛火的房间,素来好脾性的她也忍不住道:「这孟倩娇实在有些过分了。」 颜姝将外衫搭上木施,隔着轻纱看向窗边的梁漱月,轻笑着与她道:「左右不过一晚,明天就出宫了,何必与她计较这些?」 「这话倒也没错。」梁漱月合上窗,顺便熄了烛火,借着月色走到床边,爬上去,钻进被窝里,才对睡在里侧的颜姝道,「阿姝,你怕不怕爬虫啊?」 「……」颜姝忍不住缩了一下身子,小声地道,「别,别说了……」 梁漱月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睡睡睡,睡着了就不怕了。」 「……」 这边两个小姑娘挤作一团自我催眠,很快就睡了过去,另一边屋子里的孟倩娇却有点儿择席了。 孟倩娇辗转反侧,半晌才气呼呼地爬起来。 床这么硬,那两个丫头前两天是怎么睡的? 孟倩娇掀开被子,准备起身去唤了丫头进来换被褥,然而脚才碰到绣花鞋,她就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身子竟是立刻软了下来。她瞪眼看向传来轻响的门口,朦朦胧胧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什么人?」 一向骄厉的声音此刻莫名变得软绵绵的,落在来人的耳中,挠得他心头直痒。 来人坐到床边,伸手握住孟倩娇的手,感受到软腻后,笑得轻浮,「果然是个妙人儿。」说着就推了孟倩娇倒向锦被,锦帐落下,遮掩不住一室春色。 御书房里,云惠帝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看着立在龙案前身长如玉的温羡,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道:「温卿连夜进宫,不知有何要事要禀?」 他处理一日的政事,本来困乏已极,正准备往后宫歇息,就教这温羡给拦住。他知道温羡是那种无事不登御书房的人,这般趁着夜色而来,所为之事应该不是等闲小事。 温羡将早就写好的折子交给王公公送呈云惠帝,自己则掀袍跪在了地上,语气沉稳地一字一句道:「臣为的是终身事,求陛下一个恩典。」 拿折子写的不是旁事,正是辞谢云惠帝因着赈灾之功要赏下的赏赐而换取一桩指婚。 若说黎煊的亲事是云惠帝头疼的一桩皇家老大难,那么温羡则是他操持朝政之余记挂的另一个老大难了。他的沐阳公主倾慕温羡,他早有撮合意,前次提过被拒,云惠帝这会儿见他主动提及要指婚,便合了折子,笑眯眯地看向温羡道:「哦?温卿要朕指婚?那温卿如今觉得朕的沐阳公主如何?」 云惠帝从未放弃招温羡为皇家驸马的念头。 温羡一如从前一般,神色寡淡地以高攀不上婉拒,只这一回添了一句道:「陛下曾应允臣,若有心上人,则特许恩典,不知陛下此言臣可否当真。」 意料之中的婉拒让云惠帝心里无奈比恼怒多,他眯眼看着温羡,哼了一声:「君无戏言。」他手叩龙案,「究竟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将朕的沐阳公主给比了下去,说来听听。」 温羡直起身腰,虽是跪在地,却如修竹苍松般直视云惠帝探究的目光,声音朗朗地道:「臣慕武安侯掌上明珠日久,今得武安侯松口,方敢来讨陛下恩典。」 「武安侯的掌上明珠?」云惠帝琢磨了一下,「你说的是那颜四?」 清晨的阳光略带三分暖意驱散沉沉夜色,破晓而来照一室清明。酣战半宿的黎煜缓缓睁开眼,伸手去捞身边人,却摸了一个空,他甫一扭头,就看见床榻前站着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而令他意外的是那身影手里竟然提着一条细长的鞭子。 「你这是作甚?」 颜家的四姑娘不是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子么,何时竟也学着那劳什子安国公家无盐女一样提着鞭子吓唬人了? 窗外刺眼的光亮让黎煜瞧不清逆光女子的面貌,这会儿只当她是受了惊吓后的一时应激反应,便和缓了脸色,敛去惊讶,就着躺卧的姿势开口道,「你既然已经是本宫的人了,本宫自然不会做出抵赖不认账的事情来,待会儿本宫就会去与母妃跟前求了你做正妃。」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低笑了一声。 第七章 不过就是正妃这么一个空虚的位子,当初颜婉做的,如今再换了旁人也无什么大不了。何况他也不是真的贪图颜四的颜色,不过是想看一看那个总是风淡云轻地坑自己一脸血的温羡得知以后会是个什么反应罢了。 黎煜心里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话也说了一长串,可是站在床边的人却并没有反应,就连他意料中的哭泣都没有,有的只是微微急促起来的喘息声。 黎煜心里存疑,手撑床板坐了起来。 「你,你,你是什么人?竟,竟敢如此大胆闯入本宫……来人!」黎煜一直起身看清近前的女子便教唬了一跳,但见其眉目生得精致,可从额角延至右眼眼尾的红色印记硬生生折损了女子的美貌不提,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才要掀开被子下去质问一番,忽觉一丝凉意袭来,他裹着被子对那依旧面无表情站在床前的无盐女怒喝道,「好个不知羞耻的臭婆娘,还不给本宫滚出……」 话音在鞭风声中戛然而止,黎煜下意识地缩手,将将避开那甩过来的细鞭。 「大胆……」 「你就是太子?」孟倩娇抖了一下手里的鞭子,阴沉沉地看着黎煜,心里恨得直咬牙。 她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搂在怀里,身上的不适昭示了夜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她之所以没有像一般闺秀那样大闹,不过是捋清厉害关系。 这男子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兰苑,说明他身份不低,再兼着这荒唐的行径,要猜出是谁便没有那么难了。 纵使入宫时,她爹许诺她的是保她嫁给那温润如玉的衡阳王,可此时她清白已失,哪敢再肖想其他,只能抓住这荒唐的太子不放了。 孟倩娇惯知太子黎煜是个荒唐没用的草包,更知他是个贪色绝情人,自己生得这般相貌只怕是难被他瞧上,便将鞭子一抽,腕上微微一使力,那细鞭就如灵蛇一般隔着被子将黎煜缠住,孟倩娇露出一贯的骄横来,「太子夜闯兰苑,强占秀女身子,传出去只怕……」 「放肆!」黎煜回忆起昨夜之事,再看孟倩娇的脸,心里就涌上一阵恶心,这会儿又被孟倩娇蛮缠,就愈发不快起来,「你个臭婆娘,放开本宫!」 孟倩娇斜了嘴角哼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只能去找淑妃娘娘评个理先了。」孟倩娇最恨别人说她丑,黎煜屡次踩她痛脚,让她恨不得提了鞭子枉顾君臣之礼将其抽个半死,但到底念着安国公府一家子老小强忍住了。 只她从不是个甘于忍气吞声的性子,黎煜毁她清白,她既断了嫁衡阳王的后路,那就只能争取太子正妃位,而且她不要像先前那个短命鬼颜婉一样教这草包太子压制。 孟倩娇下巴微扬,一副骄纵的模样,教黎煜怂了。他有意使个缓兵之计,可软话还没说出口,竟就教孟倩娇扒了被子强行换了衣服拖着往淑妃宫里去了。 黎煜自认习过骑射拳脚,可这会儿面对却半点儿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淑妃的宫殿越来越近。 云惠帝被温羡扰了半宿,一早醒来便到淑妃宫里将温羡所求说了,见淑妃脸色不好看,才挑了眉,问她,「爱妃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黎沐阳是淑妃的女儿,他知道淑妃一直存着与温羡亲上加亲的念头,这会儿倒担心她心里生出不快来了。 淑妃早在得知温羡的心思后就歇了将女儿强定给侄儿的念头,只是她一直以为把颜家四姑娘召进宫来采选,那个一直与她关系还不错的侄儿会为了美人求到她跟前,她连届时如何买个人情给侄儿顺带着替太子拉拢一把人心的说辞都计算好了,可最后温羡竟然直接越过她这个亲姑姑寻到了天意难测的云惠帝跟前去了! 淑妃捏着帕子,斟酌了一下,才轻声与云惠帝道:「臣妾只是有些意外,羡儿竟如此……还望陛下能不要与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云惠帝搁下手里的茶杯,笑看淑妃,道:「爱妃还是过于谨小慎微了。这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陛下竟是允了?」淑妃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上次云惠帝从她宫中离开,即使没有想着把那颜四许给太子之意,也定会将其指给那衡阳王黎煊,以拉拢那武安侯亲宗室,倒是从未料想他会如此快的松口应了温羡所求。 云惠帝手叩檀木桌,面露淡淡笑意,「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他的衡阳王相不中颜四,余下皇子年岁又不相当,这颜四本就是要放归本家的。如今温羡主动求到他跟前,不惜以加官进爵的赏赐为交换求一桩姻缘,他自然不好反驳,毕竟顺水的人情,做一做又何妨? 看着云惠帝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淑妃低眉为他换茶,心里知道他是真的没有恼温羡,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望。 可惜这顺水的人情她分不得羹,拉拢人心的盘算到底落了空。 不过,此番看来,她那个已经冷心冷情十多年的侄儿果真是对颜四动了真心,好在这次采选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且等日后她再从颜四身上下下功夫,拉一拉自家侄儿的心。 这般想着,淑妃的一颗心才又重新活络了过来,面上也露出了柔美的笑容。 只是这笑刚刚露出七分,就因为宫殿外传来的动静而僵住。 瞥见云惠帝皱了眉,她微侧了身,扬声问道:「何人在外面喧闹,不知道陛下在这儿吗?」 一嬷嬷挑帘进来,面上有些难色,犹豫了半晌,顶不住云惠帝慑人的威严目光,才吞吞吐吐道,「外面是安国公府的孟大小姐和,和太子殿下……」 安国公府的孟大姑娘大逆不道地用鞭子绑了太子殿下往这边来,嬷嬷心里唏嘘,却不敢当着云惠帝和淑妃的面指出来。 「他们两个怎么凑到了一处去了?」淑妃有些疑惑了。 安国公府的孟倩娇她有印象,盖因安国公夫人前番进宫求她将那孟倩娇指给衡阳王,圆了小姑娘的女儿心。她知孟倩娇貌丑性子差,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想着借采选将人送进衡阳王府折腾。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部署,这丫头怎么就跟她的煜儿碰到了一起去了。 此时淑妃只是单纯地疑惑,并没有想到别处去,毕竟在她看来,一是好好颜色的黎煜不会招惹无盐孟倩娇,二来心有所属的孟家女也不可能纠缠太子。 然而现实往往就是用来扇脸的。 等到一袭红衣张扬的孟倩娇用细鞭绑着衣衫不整的黎煜,二人推推搡搡进了大殿,淑妃的一颗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去了。 她扭头去看云惠帝,果然看到龙颜已经黑沉了下来。 与淑妃一般心里打鼓的还有孟倩娇,她原只想闹到淑妃跟前逼她许了自己太子妃之位,却没料到云惠帝此刻竟也在淑妃的宫里,一时之间那些先前组织好的撒泼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急得脸红眼也红了。 云惠帝眯着眼,认出这是安国公家的丫头,瞧着那张脸也微微侧目,只还保持着威严,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第八章 孟倩娇所为,早已逾越女儿家规矩,可云惠帝并没有直接动怒,反而莫名生出欣赏之意。 胆子大,制得住太子,倒也是不一般。 当着云惠帝的面,孟倩娇收起之前的骄纵模样,抽回自己的细鞭随手束在腰间,期期艾艾半晌,在黎煜拼命使眼色下,还是厚着脸皮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都给说了,连她强换居室也都没给落下。 过分的紧张让她反而冷静下来,想到黎煜出现在兰苑绝对是有预谋冲着某人来的,自然猜出与那屋子原来的主子有关。她认下小错,那么昨夜荒唐毁了清白的骂名便落不到她身上,至于其他便端看云惠帝的圣意了。 听说黎煜竟然荒唐到夜探兰苑,甚至还有迷药迷晕秀女行了不轨之事,云惠帝当即将手里的茶杯砸向跪在孟倩娇身边的黎煜。 茶杯准确无误地砸中黎煜额头,滚烫的茶水浇了他满头,坚实的瓷杯更是砸得他额头登时红肿起来。 捂着红肿的额头,黎煜委屈地才要开口,就被淑妃直接给打断了。 「陛下息怒,煜儿他这次的确是荒唐了些,这都是臣妾教养不力的过错,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说着她起身冲到黎煜跟前,直接掴了他一巴掌,「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对于孟倩娇的话,淑妃毫不怀疑。知子莫若母,黎煜摸去兰苑的用意她多少猜出了九成。她一心拉拢温羡为他助力,可他却是认真地记恨温羡,摸去兰苑要毁的不是孟倩娇清白,不过是想借颜四来打击报复温羡罢了。 淑妃这一巴掌是恨铁不成钢,也恨自己养了个目光短浅不成器的儿子。 然而如今木已成舟,淑妃打了黎煜,该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她看了一眼孟倩娇,叹了一口气,才要开口与云惠帝提让孟倩娇入太子府为侧妃,就听见后者不疾不徐地做了决断。 「安国公嫡女孟氏倩娇品貌端庄,温婉贞淑,通情达理,秀外慧中,特指婚与太子黎煜为正妃,择日大婚!」 赐婚的圣旨当天就送达了安国公府,安国公与其夫人意外之余,不觉喜上眉梢。本以为只能攀上衡阳王那个富贵闲王,没料到他们家倩娇竟然入了圣眼即将成为太子的正妃! 安国公当即就给府里上下的丫鬟小厮仆人加了五两的月钱,阖府同庆。 除了给太子指婚的旨意以外,云惠帝还给其他几位年纪相当的儿子赐了侧妃,当然对于皇家老大难,这一回他只成功地指了一位正妃,恰是那兵部尚书卢远道的小女儿卢鸣筝。同时云惠帝另书了三道圣旨,一道送去武安侯府,两道送去了与武安侯一墙之隔的尚书府 云惠帝决断了太子与孟倩娇之间的公案,御口一开就让先前被留牌的三十六名秀女各自回家去等候宫里的旨意。 颜姝与梁漱月一道出了宫,至武安侯府前的大街才各自分开,一个回侯府,一个回颜府。 颜桁与苏氏早候在花厅,等见到三四日未见的女儿从门外袅袅婷婷地进来了,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苏氏将颜姝拉到跟前,细细地打量了一回,瞧好精神尚好,安了心,仍是忍不住心疼道:「清减了一些。」 「娘,女儿无事。」原先她在宫里也觉得提心吊胆,然到头来,除了那一次在御园意外撞见太子黎煜外,竟是风平浪静得令她产生一种错觉,好似她此番被征召进宫就是去赏花赏景而已。 她眉眼舒展,语气轻快,苏氏与颜桁对视了一眼,眼底都露出了一些淡淡的笑意。 皇宫那地方等闲哪有好相与的人?女儿在宫中如此安生,想来该有人预先打点过了。而能将手伸到宫里,且又念着自家女儿的人,除却那位与衡阳王交好的温时慕不做他想。 想起温羡,颜桁与苏氏便想起了另一桩事来,正待与颜姝说道一回,可这口才刚刚开,外头竟就传来了御旨下达的通报声。 众人俱是一惊,一时都没料到这御旨所为何来。 直到王公公笑眯眯地念完了旨意,将明黄的绣着龙纹的卷轴对合,双手奉到一脸茫然的颜姝手中,口道「恭喜姑娘,姑娘大喜」时,颜桁才登时反应过来,而苏氏更是迅速备好了红封。 这是沾喜气的事,王公公也不推辞,乐呵呵地将红封纳入袖中,拱手对颜桁与苏氏道:「恭喜侯爷和夫人,得此佳婿。」他是在云惠帝跟前伺候的老人,自是知道今上对温羡的重视,这桩婚事颜家女虽说不得高攀,但绝对没有半点儿委屈。想到那一晚温羡连夜进宫求旨赐婚时言真意切的情状,王公公脸上更是堆了笑,「来日咱家可要讨杯喜酒吃,也沾沾喜气。」 「自然自然。」颜桁笑着应了,又要留他在府里用茶。 王公公摆了摆手,指指一旁一个小太监手上托盘里盛着的两卷圣旨,笑辞道:「这可还有两道圣旨等着呢,咱家改日再来叨扰侯爷。」 颜桁亲自送了王公公到大门口,见他也不登轿,竟是直接转了方向,领着仪仗直接就去了隔壁的尚书府,不由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花厅里,颜姝还呆呆地捧着那道明黄烫手的圣旨,半晌才有些无措地抬眸看向苏氏轻轻地唤了一声:「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上一回在饮月阁,她也没有应承他那一句,怎么这赐婚的旨意直接就砸了过来呢? 不是说心存抗拒,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意外。 苏氏将她手里的圣旨取过来,展开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召了翠喜到跟前,嘱咐她仔细寻了锦盒收好后,才拉了女儿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道:「娘的阿姝长大了。」从前娇娇小小的一团,一眨眼间就到了说亲的年纪,苏氏看着女儿懵懂的目光,笑着与她说了前日温羡登门一事。 颜姝被召进宫参加采选,温羡知道这事有人察觉了他的心思开始盯上她,一番计较后还是决定要将心上的小姑娘放到自己跟前小心呵护,于是在去求赐婚前,先到武安侯府征求颜桁与苏氏的首肯。颜桁与苏氏在出了采选这茬子事以后,一直在后悔上次没有答应温羡的提亲,恰巧这时温羡又主动提起,颜桁就没有再拿乔,言道温羡若能求了指婚,这亲事便定下来,当然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大婚必须在颜姝及笄以后。结果可想而知,温羡一一答应了下来,也的确让云惠帝亲自下了赐婚的御旨。 「阿姝啊,这婚事如果你不愿意,只管与爹说,爹总有法子给你周旋的。」颜桁不是个轻言失信的人,但他也绝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女儿,这桩指婚但凡颜姝露出一丝半点儿的不情愿,他大不了不当这劳什子武安侯,直接去找云惠帝拒婚。「温家小子长得凑合,就是忒文弱了些,阿姝你看不看得上,直说就是。」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苏氏瞪了一眼才从外面进来就口无遮拦的颜桁,又看着颜姝道,「不过你爹说的也对,终身大事,爹娘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颜姝低眉垂首,白皙的小脸飞红,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应答,只觉得羞人得紧。 第九章 虽她不说,那一副娇羞的小女儿姿态落入颜桁和苏氏的眼中,二人对视了一眼,俱是了然。 还要说什么呢,这摆明就是看上了隔壁那个小子了呗。 尚书府里,温羡恭恭敬敬地接下赐婚的圣旨,才要谢恩起身,就被王公公笑眯眯地拦住了,「温大人,别着急,陛下这里还有另外一道恩旨呢。」说着抖开小太监双手递过来的另外一道圣旨,清了清嗓子,才开口念道,「上谕:今吏部尚书温羡,天惠聪颖,屡献良策,功绩卓越,堪为百官典范,特擢升为左丞相,赐黄金千两,钦此。」 王公公上前一步,将圣旨放入温羡手中,扶他起身,满面堆笑,道:「恭喜温相,双喜临门。」 这突如其来的升官旨意令温羡意外极了,只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神态,轻笑着将岑伯递过来的荷包塞给了王公公,见他乐不可支地收下了,才邀他往花厅用茶。 王公公品着上好的雨前龙井,半刻似是恍然般开口与温羡道:「咱家差点儿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了。」见温羡的目光落了过来,他便笑着道,「这相府的宅邸,陛下让咱家亲自问问温相的意思,说,这城中任意一处,相爷只管挑拣。」 温羡淡笑,执壶为王公公添了茶,才不疾不徐道:「还请老大人替我谢过陛下好意,如今这宅子住着已是极好。」 王公公算是看着温羡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见惯了他眉目清冷的模样,这会儿见他眼角染笑,心思一转,立刻就会了意,「咱家明白了。」那武安侯就一掌上明珠,温大人这是想着两家比邻,日后便宜呐。「这天色也不早了,咱家也该回去给陛下复命了。」 见温羡起身要送,王公公连忙笑着止住,只道:「温相请留步,不必送,不必送。」 等到王公公离开以后,温羡便折身去了竹里馆,封官与赐婚的两道圣旨,一道被随手扔在书案上,另一道则被他小心翼翼地锁进了紫檀木刻花的长形锦盒中。把锦盒收好,温羡向东而立,看着那扇紧阖的窗扉,嘴角翘起。 云惠帝一共下了三道赐婚的旨意,一是将安国公的嫡长女赐予太子黎煜为正妃,婚期就定在二月初二;二是将兵部尚书之女卢鸣筝指给了衡阳王为正妃,婚期则定在了八月下旬;第三就是将武安侯之女许给了吏部尚书哦不应是新鲜出炉的丞相温羡。 三道赐婚的旨意传了出来,在信陵城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 安国公府的孟倩娇会成为太子继妃已经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衡阳王黎煊和温羡的亲事更是让众人猜不透云惠帝的心思与打算,至于京中其他闺秀听说那温润如玉的衡阳王和貌胜潘郎的温尚书都定了亲,一时都捧着心哀叹不已,更是对那好命的兵部尚书女和颜姝艳羡不已。 坊间热议三道赐婚的旨意,朝堂百官则是对温羡坐上丞相的位子议论纷纷,其中有支持者,中立者,但更是不乏反对质疑者。 第二日早朝,云惠帝将将落座就见下面朝班里走出来一人,朗声道:「臣请陛下再思立丞相一事。」他手持玉笏,腰背挺直,「温大人建州救灾虽劳苦功高,但跃居相位实难服众,还望陛下三思。」 「臣附议。」 「臣附议。」 三三两两的朝臣出班,不一会儿就有十多个人提出了反对意见。云惠帝眯着眼扫过去,除了一开始站出来的齐大人,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前丞相的人了,不由皱眉摇头。 他将目光缓缓移到站在前排的温羡身上,见他神色淡淡,如昆山冷玉,竟是不气不恼,便颔首开口点了他的名,「温卿,怎么看?」 温羡应声出列,拱手施礼,继而却淡笑道,「臣资历虽浅,但也并非饭袋酒囊,今忝列左丞相一职,自当不负陛下厚望。」 云惠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扫一眼那些提出异议的朝臣,徐徐道:「旨意是朕拟的,尔等如今是在质疑朕?」 虽无怒意,但天威慑人。 众人顿时伏下身,口称不敢。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定国公温恢站了出来,「臣等不敢疑议陛下圣裁,只这丞相……」 「臣觉得这丞相定得好!」自从封侯上朝以来,颜桁从不冒头说话,这会子看一帮子人联起手来欺负自家未来女婿,本就气闷,等温恢也出来说话了,素来护短的他立即就开口打断了温恢的话,落地有声地道,「温羡虽然年轻些了,但这正是他的优势啊,我黎国要强起来,总不能老玩那些陈旧的老套路,温羡为相,臣以为,定能引活水,兴朝纲。」 「好!」颜桁话音才落,云惠帝当即赞了一声,他看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看的温恢,又看向满堂朝臣,缓缓开口,「武安侯所言恰和朕意,丞相一事不得异议。」他笑了一声,忽而又道,「再者而言,温卿入朝以来,破贪腐,达民情,屡献良策,尔等言他资历不够,朕只问一句,前有贪腐,后有建州雪灾,你们这些资历深的人有谁站了出来?」 云惠帝的诘问令众人默然,不敢再说,默默地退回了原班。 温恢心有不平意,可顶着天威也不敢多说。 左丞相一事就此定下。 等过了两日,云惠帝又擢升了内阁阁老姜行止为右丞相,设左右两相,互补互督,才彻底平息了朝堂议论。 身在太史司编修史册的宋仁从书山书海里出来回到府中,后知后觉地听说了消息后,当即就气得吐了血。 竖子何德何能! 温恢听说宋仁气得吐血了,带着宋氏登门探视,被拒之于门外。 宋仁原话,妇人之仁,养虎为患,不成器的东西,休想看老夫笑话! 温恢吃了闭门羹,站在宋府门外,脸色阴沉。 宋氏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温恢的衣袖,才想为自家老父辩解一句,就教温恢不耐烦地挥开。看着温恢拂袖而去的背影,宋氏攥紧了手,心里慌了起来。 宋仁这时候跟温恢翻脸,如果温恢迁怒她与温谦,那温谦还能拿到世子位吗? —— 转眼到了二月初二这日,太子黎煜迎娶孟倩娇的阵仗虽然不比前番迎颜婉如太子府般浩大,但也足以令信陵百姓叹为观止。 饮月阁二楼雅间临街的窗户前,颜妙趴在窗口,目送安国公府送嫁的花轿远去,忍不住冷哼道:「真是出乎意料,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孟倩娇嫁进太子府。」太子的眼光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后半句颜妙没有说出口,但是一旁的颜嫣和颜姝包括梁漱月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颜嫣想的要比颜妙多一点,她颇有些担忧地道:「我比较担心泽儿。」和孟倩娇的无盐齐名的是她的骄纵性子,任谁说,她都很难相信孟倩娇会善待先太子妃留下来的小黎泽。 颜姝与梁漱月都曾亲眼见识过孟倩娇的蛮横,此时听了颜嫣的话不由跟着点头附和。 颜妙背倚窗栏,看向三个愁眉苦脸的妹妹,笑了一下:「放心好啦,我前些天可是听祖母提起过,说宫里淑妃娘娘要把泽儿抱进宫里去教养呢。」说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最可怜的就是泽儿了。」 第十章 亲娘离世,父亲又那么快地就有了新人,这以后长长的路,可有谁能护着她呢。 「都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大姐姐人走茶凉,还能有谁记得她?」 长街上喜乐连天,锣鼓声、鞭炮声一声连着一声,响彻整座信陵。衡阳王府里,黎煊独立廊庑下,看院中桃花媗妍,神色落寞,半晌,风吹落红成阵,他伸手接住一片随风翩翩而来的花瓣,嘴角微勾一丝苦涩笑意,轻轻地唤了一声,「婉婉。」 今日太子娶亲,来日他也逃不过。这空荡荡的衡阳府终究要迎来新的主人,久悬未定的衡阳王妃到底也不是那个她。 如今众人皆道黎煜薄幸只闻新人笑,可他何尝又不是个负心人。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太子迎亲娶续妃在坊间正传得热闹,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件事更是直接让坊间炸开了锅。 丞相温羡亲自请了长公主出面往武安侯府提亲了! 本来云惠帝亲自下旨赐婚,这亲事便是已经落了定,如今温羡又特地请了长公主为媒,行事细心,处处顾虑周全,对武安侯之女的重视也尽显无疑。从前那些说一文一武联姻不过是今上一盘制衡棋的人,都悄悄地闭上了口。 温相这分明是极其满意这桩赐婚的! 众人或唏嘘,或赞叹,又或艳羡,多不过在茶前饭后做了谈资。 且说二月初十这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温羡就更换好了衣裳,亲自去城西长公主府接了长公主黎氏到丞相府,请她一一过目了提亲的礼品,确认无误后才择了良辰前往武安侯府。 颜桁与苏氏早得了信,听到外面的动静后就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这怎么还出来迎接了?」由温羡亲自扶着的长公主脸上笑意盈盈,虽已年近半百,但却风韵犹存,她示意颜桁与苏氏不必行礼,才笑吟吟地道,「今儿我不过是个寻常的长辈来为小辈提亲保媒,亲家这般大礼可就过了。」 颜桁与苏氏本就不是拘泥于繁文缛节之人,闻言止了行大礼的动作,只寻常见礼后请了长公主到正花厅用茶。 到了花厅,长公主与颜桁坐了上座,苏氏坐在右手边的位子上,而温羡则是立在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才笑着缓缓开口,道:「时慕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是个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更改的牛脾气。这一回他主动去陛下面前求了御旨,又眼巴巴地来寻我说亲,说什么就认定了你家的姑娘,非卿不娶,还说圣旨赐婚虽隆恩荣耀,可到底不足以表示他的心意,要按着普通人家说亲的流程再走一遍,断不能委屈了颜家姑娘呢。」 一旁的苏氏闻言笑着颔首,她看了一眼温羡,见他今日敛了平日的锋芒,一身簇新的淡蓝色锦袍衬得他愈发多了几分温润之气,便笑着与长公主道:「时慕的确是个好孩子。」 从前她便赏识温羡,如今温羡重视女儿、重视亲事,苏氏自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了。 几人寒暄了一回,长公主才给温羡示意,后者轻轻地击了一下掌,外面立时就有人将聘礼一一抬了进来,大大小小的箱笼不多时就摆满了整个厅堂。 温羡恭谦地将礼单呈给颜桁,颜桁接过去淡扫一眼,竟是有六十四抬。 颜桁抬头看向温羡,眼神有些复杂起来。 算一算自从他们回到信陵搬进这武安侯府以来,温羡借着各种由头送过来的礼物大大小小也有不少,如今这聘礼又是这么大的手笔,他都忍不住要怀疑丞相府里的库房是不是都被温羡给搬空了? 手里握着礼单,再看神态谦恭的年轻人,颜桁的眼底露出笑意,心也安下来了。 温羡如此看重女儿,他又何必再介意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呢? 想及此,颜桁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放大,示意苏氏将早已备好的颜姝的庚帖拿了出来。 两家互换庚帖与信物,又当场写下婚书,正式结下两姓之好。 「如今这亲事是正式定下了,至于婚期……」 长公主的话头才起,颜桁便立即接了话茬,道:「婚期还是按着当初说定的,等小女及笄后再议。」 认可了温羡这个女婿是一回事,把女儿嫁出门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大婚的日子,颜桁并不打算妥协。 长公主有些犹疑地看了温羡一眼,见后者含笑点头,才轻轻地摇了摇头,顺遂了颜桁的意思。 小绿豆整理 出了武安侯府,长公主没有再进温府,而是在轿辇前将婚书与颜姝的庚帖郑重地交到了温羡的手中。她看着眉目清朗,长身玉立的温羡,不由感叹道:「当年柳娘走的时候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一晃眼如今都要成亲了,柳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柳娘便是温羡之母小宋氏的闺名了。 听长公主提及小宋氏,温羡染着笑意的眼角微垂,声音温淡地道:「今日多谢姨母了。」 长公主二九年华出嫁,嫁的是宋仁长子宋宽,不过在小宋氏辞世、温羡被除籍后的第三年,因宋宽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外室和两岁大的儿子宋戈,长公主一怒之下命人将宋宽打了个半残后扔下一纸休书后就搬到了城西长公主府独居。这么些年来,长公主府与宋家老死不相往来,但长公主念着与小宋氏的情谊,一直以姨母的身份照拂温羡。 温羡感念长公主的恩情,自然格外敬重她;而膝下无儿无女的长公主更是乐得温羡与自己亲近。 细细地又叮嘱了温羡几句后,长公主才上了轿辇离去,留下温羡手握婚书与庚帖笑对武安侯府门前的石狮子。 颜姝与温羡定亲的消息传得很快,苏老夫人听说了消息后,捏着佛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与身边伺候的何嬷嬷道:「我的心愿到底还是不能够了。」 何嬷嬷轻轻地替苏老夫人捏着肩膀,听到这一句便笑着道:「天下姻缘,讲求缘分二字,如今也只能说咱们三少爷和表姑娘是没有缘分。」说着她微微一顿,才继续,「更何况依着老奴冷眼看过来,对表姑娘,三少爷只有兄妹之情,再无其他了。」 「何嬷嬷又在祖母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何嬷嬷的话音将落未落,外间就传来了苏云淮的声音,紧接着棉布帘子就教人掀开了。 看着阔步而来的苏云淮,何嬷嬷抿嘴笑了一下,哎呦道:「三少爷这可就是在冤枉嬷嬷了。」说着又忙着去安排人准备茶水点心。 等何嬷嬷出了门,苏云淮走到苏老夫人跟前,殷切地替老夫人捏肩膀,一边还笑嘻嘻地开口道,「祖母,我听说阿姝定亲了?」 苏老夫人闻言,心头一跳,缓缓睁眼,见孙儿面上笑意真诚,不由纳闷。 「嗯。」苏老夫人又合上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不论她从前心里如何打算,现下云惠帝都已经下了赐婚的旨意,外孙女儿婚事已定,她不想孙儿后知后觉陷进去。 第十一章 「祖母,孙儿今日来找您,是有一时相求。」苏云淮俊脸微红,说出的话让阖目的苏老夫人心又是一提。 苏云淮等了半晌,不见自家祖母开口,手下捏肩的动作立时就停了下来,反而伸手去扯苏老夫人的衣袖轻晃:「祖母。」 耐不住苏云淮聒噪,苏老夫人又睁开眼,看向红着脸的苏云淮,问他,「为了亲事?」见他点头,便皱了眉头,「不行。」 苏老夫人毫不犹豫的拒绝让苏云淮傻了眼。 他明明还没说看上谁,为什么就不行了呢? 难道表妹嫁得人,他还不能娶媳妇了? 苏三少爷有些委屈,垮了一张俊脸,「祖母不是一直想要苏家和姑母家能够亲上加亲吗?」 见孙儿「执迷不悟」,苏老夫人顿觉头疼,不明白他从前为什么不早点儿开窍,偏偏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才来哀求,「你表妹已经订了亲,你现在再有什么心思都是为时已晚。」 「……」好像有哪里不对?苏云淮懵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苏老夫人话里的意思,顿时俊脸又红了起来,急忙道,「祖母,我没说看上的是阿姝表妹啊。」 苏老夫人也怔住了,忖度着苏云淮的话,费解了。 看上的既不是她的外孙女儿颜姝,那这亲上加亲又是从何而来?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会儿苏云淮对着苏老夫人疑惑的目光,反而失去了先前鼓起的勇气,一张俊脸红了个彻底,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孙儿喜欢的是颜家三姑娘。」 苏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好半天才想起来上次在枫林寺里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好像是叫颜嫣来着?苏老夫人微微眯了眯眼,看着自家孙儿窘迫又期待的模样,半晌才露出笑容来。 这可真是应了何嬷嬷的话,天下姻缘果真是讲究缘分了。 只是苏老夫人还是十分好奇,自家这个整日只知道与诗书作伴的孙子到底怎么就相中了人家小姑娘。 苏云淮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听大哥二哥说过,讨媳妇不能脸皮薄,这会儿只能厚着脸皮与苏老夫人说了一回。 苏云淮爱读书,除了家里的书房和书院,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城里的翰墨斋。自从结识了颜嫣以后,他便屡屡在书斋碰上她,起初他只想着躲开,可后来实在躲不过,只好每次都与颜嫣寒暄几回。时间长了,他慢慢地发现他和颜嫣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也发现颜嫣虽然每次都打趣他是个「书呆子」,但实际上并不像旁人那样嫌弃自己只会读书。他发现自己现在不仅不想躲着颜嫣,反而想长长久久和她在一起畅谈诗书。 听到「畅谈诗书」四个字,饶是苏老夫人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个孙子读书读魔怔了。 不过,好在眼下也算开了窍。 苏老夫人对上苏云淮期待的目光,稍稍沉吟,到底松口:「去请了你娘过来吧。」 苏夫人嫁进苏家时,苏氏还未曾出嫁,姑嫂之间有些龃龉,因此自从颜桁与苏氏打平州回到信陵后,苏夫人一直担心苏老夫人会心血来潮地将多年前亲上加亲的戏言做真。她不讨厌知书识礼的外甥女儿,但实在不愿意与苏氏做了亲家。如今眼见外甥女儿的亲事定下,苏夫人才松了口气,就被苏老夫人突然叫到跟前说起了儿子的亲事。 苏夫人看了一眼杵在苏老夫人身后、俊面微红的儿子,才扯了唇角,对老夫人道:「云淮的亲事的确该相看了,只是儿媳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人选呐,云淮自己心里有了主意了,今天就是要问问你的看法的。」苏老夫人说着,又示意苏云淮,「你自己与你娘说道说道吧。」 话已经说过了一遍,再说一回时就显得轻松起来。 苏夫人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即同意,也没有立即反对,只说了一声,「知道了。」 「娘~」苏云淮见苏夫人神色淡淡,心里有些没底了。 苏夫人瞧他一脸紧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微微笑道:「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娘是想着先相看相看这位三姑娘后,再给你去说亲。」 苏云淮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抱着苏夫人的胳膊道:「三姑娘识字爱读书,是个好姑娘。」 「……」独特的评判标准。 三月初三,春和景明,惠风和畅,草长莺飞,恰是踏青好时节。 信陵城外,兰舟湖畔,绿草如茵,垂柳依依,颜姝才掀开车帘便一眼望见湖畔三两结伴春嬉的年轻女子。 「那边好像很热闹呢。」颜妙跟在颜姝身后下了马车,远远地瞧见湖边集聚着一群人,当即就有些好奇起来。 颜嫣才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闻言便顺着颜妙指的方向望过去。 好像是斗诗会? 颜嫣有点儿心痒,跳下马车就与颜妙、颜姝道:「我记得每年上巳春会都有斗诗,那边兴许就是,要不一起过去看看?」 颜妙一听诗书二字就觉得头大如斗,当即便摆了摆手,「你可就饶了我吧,我又不懂那些。」 「阿姝~」 颜姝瞥一眼那处的热闹,看着眼睛亮晶晶的颜嫣,微微一沉吟,也跟着颜妙摆手,「人太多了。」 她素性喜静,着实不想凑热闹。 颜嫣虽然觉得有些败兴,但是也不勉强,只自己领着小丫鬟往那边去,留下颜姝与颜妙二人面面相觑。 上巳春嬉热闹,并不单单只有斗诗会,不喜诗书却爱热闹的颜妙很快也被吸引着抛下颜姝跑去放纸鸢玩了。 颜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兰舟湖畔,瞧见那随风款摆的依依杨柳,她心下一动,便领着翠喜朝湖边走去。 兰舟湖湖面开阔,清风吹过,湖面上涟漪一层层地荡漾开,倒映着湖边垂柳的影子,近岸的浅水里,红的、白的、黑的鲤鱼欢快地嬉戏着。颜姝立在湖边赏玩了半晌,抬目看了一眼湖岸边的石块,忽而兴起,提着裙摆就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去踩石块。 那些石块常年在湖岸边,表面早被湖水冲得光滑。翠喜在一旁瞧见自家姑娘的动作,一颗心当即就提了上来,连忙上前劝道:「姑娘,这石头滑,你仔细脚下。」 颜姝轻轻地踩着石头走了两步,果如翠喜所言,一时兴致渐歇,恰好瞧见一旁有一块及膝高的光滑石头可供休息,便提着裙子挪步过去坐下。她抬头看向碧波荡漾的湖面,迎面吹拂而来的和煦春风让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杏眼,轻嗅鼻息间萦绕着的淡淡青草香气。 不远处莺歌燕语的嬉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而颜姝的眼里只有满目春光。 翠喜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看颜姝,又看看细柳,半晌却又被天空中摇曳的纸鸢吸引了目光。她一时好奇,顺着一只挥舞剪刀的燕子纸鸢才转回身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才要开口就被迎面而来之人的一个眼神吓得捂住了嘴巴,而后又十分乖觉地放轻了脚步走到一边去了。 衣裳摩挲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石头击水的声音响起。 第十二章 颜姝只当是翠喜耐不住性子,孰料睁眼侧首,一片月白色绣木槿暗纹的衣角就撞进了视线。 小姑娘面上呆呆的,一双明亮的杏眼里此时满盛惊讶,温羡见她仰脖盯着自己半晌回不过神,眼角微扬染上笑意,大掌已经覆上那柔软的发顶。「这是看呆了?」 说话时,他挑了挑眉,眼底的戏谑让颜姝蓦然回神,察觉到两个人间的距离相隔不过半臂长,而她坐他立,莫名的压迫感让她窘迫得红了耳根。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容易害羞。 温羡收回了手,往后退开一步,只是在颜姝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完时直接掀袍在她的身旁坐下。 石头虽然不算小,可温羡身高体大,一坐下来,还是显得拥挤起来。 颜姝没料到他会坐下来,两个人手臂挨着手臂,隔着春衫,她甚至隐隐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温热,这下连着脸蛋儿也烧了起来。 因着是上巳节,兰舟湖畔踏青春游的人来来往往并不算少,颜姝不好抽身走,只得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然而她挪一点,身旁的人就立即跟着挪一点,石头本就不大,没挪两下,颜姝便没了退路。她蓦然抬头看向温羡,瞪得圆溜溜的杏眼流露出她此时此刻的羞恼。 温羡并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嘴角噙笑地看着颜姝,那目光说是一瞬不瞬也丝毫不为过。 颜姝被他瞧得不自在,脸皮到底还是薄,立时就要起身走开。可她才起身,脚下就是一滑,整个人立时就往湖水的方向栽去。惊呼声还未出口,手腕便被人擒住,接着握住她手腕的人轻轻一拉,她身子被带得一转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听到一阵愉悦的笑声从头顶传来,颜姝又羞又恼,小手挣扎着就要将那温暖的怀抱推开。然而她的力气不过是蚍蜉撼树,温羡只轻轻地按住她的后背,她就不得不伏在他的怀中。 「……」 「别动,有人过来了。不想让人瞧了去,就乖乖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以往颜姝未曾察觉的喑哑,莫名勾得她心儿一颤,果真不敢动了。 这光天化日之下与外男搂搂抱抱,即使这人是她的……未婚夫婿,教别人瞧见,也是不合规矩的。 怀中的小姑娘乖顺下来,温羡将目光将远方走动的人影处收了回来,他微微低头,瞧见的是小姑娘乌黑的发顶,和发髻上轻轻颤着的玲珑蝴蝶簪,指尖勾了一缕垂发绕了绕,温羡好心情地勾起了唇角。 人在怀中,鼻息间是她身上甜甜的馨香,温羡终于生出了真切感来。 与温羡不同,此时的颜姝觉得自己好似置身火炉之中,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她伸手拽了一下温羡的衣角,在他身子一僵时,闷声闷气地开口道:「人走了吗,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唤回了温羡的神思,他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应了一声,随即放松了力道。 看着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匆忙跳开,温羡眉梢眼角的笑意微微一凝,嘴角也微微抿起。 颜姝站在青软的草地上,手抚心口轻轻地呼了两口气,才迎上温羡此时已经敛了笑意的目光,轻声道:「温公子,下一次不要再捉弄我了。」她不傻,刚刚目光匆匆一逡巡,除了不远不近守在一边的翠喜哪里还有旁人? 她声音娇糯,那软软的控诉落入温羡的耳中反而多了一些撒娇的意味,被他敛去的笑意又细细碎碎地从眸底偷溜出来。 「第四次了。」温羡薄唇轻启,说道。 「???」 对上小姑娘疑惑的目光,温羡缓缓起身,朝她走过去,「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刚好救下你。」 颜姝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一次是白水镇,她被那刁徒调戏,失足时被刚好路过的他救下;一次是鹊山桃林,他护住了她;一次是去年端午,虞城侯之子找麻烦时,他出手相助;再一次就是方才了。 颜姝将手里的帕子绞了几圈,嘴却不由轻轻撇了撇。 鹊山桃林与方才明明都是他的缘故,又不是她有意的。 小姑娘的嘴角微微耷拉了些许,情绪也都写在脸上,温羡垂了目光,看着快被她绞作一团的帕子,无奈地笑了一声:「不过,以后那我不会让你再遇上那些危险的。」 低沉的声音说着保证的话,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温柔。 颜姝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半晌却微微蹙眉。 「怎么,你不信?」温羡也跟着皱了眉。 颜姝摇了摇头,主动朝温羡迈进了一步,侧首瞧着面前这张褪去清冷疏淡、目露柔情的俊脸,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公子莫不是被人掉了包?」 「……」听见她软软的一句疑问,一时之间温羡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此话怎讲?」 颜姝松开被绞得皱巴巴的绢帕,别开脸,说,「总觉得你变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拒人千里,也不那么冷淡和凶巴巴了。」 当初在鹊山桃林再遇时,他冷着脸说的那些话还历历在耳,他让她离她远些,可短短半年的功夫,他不仅和她订了亲,还对她温和起来,这叫颜姝总是有一种不真切的不感觉。 温羡显然也想起了在鹊山桃林发生的事情来,俊面划过一丝尴尬,只眉梢眼角与唇边的笑意不减,半晌竟是宽袖一整,对着颜姝拱手施了一礼,口中道:「那我在这里为从前失礼处向姑娘赔罪,还望你原谅则个?」 语带笑意,掺着一丝揶揄与戏谑,他眉目含笑、俯身做小的姿态任凭谁瞧见了,都要惊掉下巴。 这哪里还有半点儿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时的矜傲? 只温羡是不在意这些的。 左右面前的小姑娘又不是外人。 颜姝反而被他的举动惊到,半天愣愣地回神,却再也不敢直视温羡含笑的双眸,目光四下里游弋,禁不住一颗心砰砰乱跳,她胡乱地寻了一个借口,慌慌张张就像先逃离。 「我该回去了。」 虽说颜妙与颜嫣去别处凑热闹一时不会注意到这边,但与温羡独处,颜姝还是觉得心不仅慌慌还发虚。 平日相见小姑娘一面难如登天,今儿好容易寻着机会了,温羡又哪里肯轻易放人离开。他身形一闪,挡住小姑娘的去路,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微抿了唇,才开口道:「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一路沿着兰舟湖畔的白堤缓行,穿过一片小竹林,来到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溪前。颜姝看向踏上浅溪石块的温羡,见他转身朝自己伸出手,还有些回不过神,想不明白自己缘何也有这般大胆时候,竟然抛下翠喜,独自一人随着温羡越走越偏? 目光落在白皙的掌心上,颜姝轻轻地咬住下唇,犹豫了一下,瞥见温羡蹙眉,立时就将小手搭了上去。温热的大掌轻轻裹住柔软的小手,颜姝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看向潺潺的流水,不过片刻她便顾不得其他,脚下的湿滑让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由温羡牵着她走。 第十三章 过了小溪,又走了一会儿,颜姝抬目四望时,入眼皆是开得正好的夭夭如雪堆枝头的杏花,一阵轻风拂过,漫天的花雨更是教人惊艳不已。颜姝眼睛一亮,忍不住快走几步,走入那纷纷飞落的杏花雨中,旋身一转,开心地笑了。 温羡则是步履缓缓地跟在颜姝身后。看着小姑娘笑靥如花,露出少见了少女娇态,温羡亦是弯唇浅笑起来。 「这里真美!」颜姝立在一棵杏花树下,伸手接住一朵飞落的杏花,不禁喟叹一句,「温公子,这么好看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呀?」 在颜姝的认知里,温羡年少入仕,浸身案牍,少有闲暇,而此一处虽离兰舟湖不远,但也藏得隐秘,等闲很难有人能够发现这妙地。 温羡踱步走到颜姝跟前,伸手摘去落在她发上的花瓣,之后才抬起头环视四野杏花,薄唇轻勾,语含笑意地道:「说起来,这里的杏花还是当年我亲手栽下的。」 见颜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眸底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与好奇,温羡觉得好笑,转身引着她一路边往杏花林中走,边徐徐解释道,「这里远离信陵城,环境清幽本是静心读书的好地方,我在这里闭门读过几年书,当初一时兴起,才让人在书舍四周栽下这些杏树。」 话音落,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颜姝抬眸,就见一座小小的院子出现在了眼前。 不比颜家在鹊山脚下的别院宽敞,眼前这座院子只有简简单单的两间竹屋和一个搭棚小厨房,院墙只用篱笆桩围了起来,看上去似一般农舍,确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跟在温羡的身后进了院子,颜姝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意外地发现这里被人收拾得十分整洁,一草一木,井井有条。 「公子常来此处?」 温羡摇了摇头,道:「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察觉到小姑娘的疑惑,他轻笑了一声,添了句,解释道,「这里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清理。」 当年他被温恢赶出定国公府,书院院长不敢明着得罪定国公,将他从书院开除以后,暗地里寻着他给他安排了这一处读书的地方,并且每隔三天还趁着夜色出城到这里来授课解惑。这小小的简陋院落,承载了温羡不少记忆,又于他别有意义,故此,即便温羡入仕离开这里,还一直安排人精心打理。 颜姝了然颔首,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户上,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清隽少年正伏案习字读书的画面,嘴角不禁微微一弯。 温羡没有领颜姝进屋,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与她道:「起风了,我送你回去。」 深林风寒,裹着淡淡的料峭之意,纵使温羡想与小姑娘单独多呆一会儿,也还是顾及她的身体,怕她受了风寒。 颜姝点点头,转了脚下的方向离了小院,才要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就被温羡喊住。 「从这边走两步就是兰舟湖,乘船回去正好可以赏一赏这春日湖光。」 颜姝没有异议,跟在温羡的身后,不一会儿就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湖风,抬眼时,兰舟湖便已近在眼前。放眼望去,颜姝意外地发现这一处竟是与来时的地方东西相望。 「过来。」 低沉的声音响起,唤回了颜姝的神思,她看过去,就发现不知何时温羡已经站在了一只乌篷小船的船头。风卷起他白色衣摆猎猎,浩渺氤氲的湖边衬着长身玉立的他恍似那水墨山水画中独立孤舟的谪仙,让人移不开目光。 一声轻笑从温羡的唇边溢出,羞得颜姝匆匆收回视线,耳尖偷红。 扶着温羡的手,借力踏上乌篷船,船身轻晃,颜姝的手才松开又一下子抓住那只温热大掌。 小小的乌篷船,颜姝与温羡并肩而坐,同赏湖色潋滟,倏尔颜姝的目光落在身边人腰间系着的玉笛,记起他曾说的那首名为《念》的曲子,犹疑半晌,还是忍不住咬了咬唇,轻声问起曲子的来历。 她记得,他曾说过,曲子是他写的,也不是他写的。 听颜姝再一次问及那首曲子,温羡眸光微闪,解下玉笛握在手里,指尖轻轻划过笛身精致的刻纹,他嘴角笑意淡了些,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若问这曲子真正的出处,说来也算是奇谈。」凤目幽深,他的目光落在颜姝莹白的小脸上,见她一脸怔色,才勾了唇浅笑,继续道,「从前我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年。少年被奸人陷害,小姑娘无意救了他一命,少年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让人暗地里看护小姑娘,偶尔让派出去的人说一说小姑娘的近况,渐渐地少年知道了很多关于小姑娘的事情,知道她身子不好与苦药汁为伴,知道她喜读游记,渴盼能够离开深宅去看看湖光山色……孤独的少年慢慢地对小姑娘上了心,可当少年在外云游时,手下的人却传来了小姑娘定亲出嫁的消息。少年星夜奔波赶回去,看到的不是小姑娘出嫁的十里红妆,而是猎猎白幡和三尺素棺……少年后来位至高官,得罪权贵,流放边地,半道投江自尽,遗物只有一本泛黄的诗集,诗集里的簪花小字注解恰是出自那小姑娘的手笔……那个梦我反反复复做过几回,醒来后总觉怅惘,便将梦里故事谱作一曲。」 「原来是这样啊……」颜姝低喃一声,感叹于温羡梦里的故事,又莫名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悲哀,一时反而沉默了下来。 温羡见颜姝的神色不对,悄悄握紧了手里的玉笛,半晌才开口问她:「姝儿对这首曲子很感兴趣?」 他突然的亲昵称呼让颜姝惊得回了神,又悄悄地红了脸颊,她别看脸,看向碧波微微荡漾的湖面,轻声道:「其实,我曾在梦中听过这首曲子,只不过每次都只听到一点儿。」语气里有些小小的遗憾与惋惜。 握紧的手微微松开,温羡转了一下手里的玉笛,忽而轻笑一声,对颜姝道:「想不想再听一回?」 玉笛横呈,修指轻动,悠扬的笛声婉转响起,起初一声一声如泣如诉,至哀极却倏尔转了曲调,渐次将哀伤淡去……颜姝静静地听着,恍惚间如入其境,似走了一回温羡梦中的故事,最后却只置身苍茫,隐约见白衣倚新坟,横吹玉笛,曲调哀婉。 听完整首曲子,颜姝半晌才回过神,不由问了句,「为何最后悲伤都消失了呢?」 「因为少年终于还是寻到了他的小姑娘,不会再有分离。」梦里同归黄泉路,此生相对,苦已尽,自是甘来。 温羡的目光沉沉,其中掺杂了太多颜姝看不懂的情绪,她有心多问几句,却发现乌篷船儿轻轻晃了一下,已经到了兰舟湖的东岸。岸上不远处,颜嫣正在问着翠喜什么,颜姝瞧见了,心头一跳,再顾不得其他,匆匆别了温羡下船。 目送小姑娘身影匆匆而去,温羡低头看向手中玉笛,半晌才笑了一声。 旧曲谱新词终是不妥,也该换一首新曲了。 第十四章 乌篷船船身又轻轻一晃,复又沿着原来的路往杏林小院的方向而去,而在方才停船的不远处,一艘华丽的游船上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娇艳少女沉着一张俏脸,看一眼乌篷船,又看一眼湖岸不远处那抹纤细身影,掌心紧握,轻咬牙关,问身边伺候的丫鬟:「兰信,那个女子是谁?」 兰信抿了抿唇,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公主,那位就是武安侯府的颜四娘了。」 「原来她就是颜姝么?」黎沐阳冷哼了一声,拂袖转回船舱去了。 兰舟湖岸边,颜嫣微挑秀眉,睨着面露不安与心虚的翠喜,轻哼问道:「说罢,阿姝去哪儿了?」 方才斗诗会一结束,她提着作为彩头的竹编大蜻蜓过来寻颜姝,看到只有翠喜一人蹲在垂柳树下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斗草玩,心里不由好奇起颜姝的去向。 说是好奇而非担心,主要是某丫鬟太过淡定。 翠喜的手里还拿着蕙草,见问,不好道出自家姑娘是叫未来的姑爷给拐走了,只得支支吾吾起来,「姑娘她说想一人走走,就,就叫奴婢在这儿等着呢。」 颜嫣又是一声轻嗤,面上写满了不相信。 她是知道自家四妹身边的这个丫头的,话多,黏人,寻常都是寸步不离守着主子的,今天这反应怎么看都像有猫腻。颜嫣想着,眯了眯眼,双手负到身后,哼声道:「好你个翠喜,把主子跟丢了就要了哄骗于我?」 她俏脸紧绷,眉梢上挑,不怒自威的模样,唬得翠喜顿时慌张起来,就要开口说了实话。然就在此时,款款而来的身影叫翠喜一下子喜形于色,指着颜嫣身后的方向,道:「三姑娘,呶,那不就是我家姑娘了。」 颜嫣将信将疑转身,果然看见颜姝迎面走来。 她刚刚从那边寻过来,明明没有看见人呀? 「阿姝,你走去哪儿了,真是教我好找。」颜嫣不由抱怨。 如翠喜一般,颜姝也有些心虚,别开目光,才轻声道:「就是随处走走,瞧着那厢花开正好,才忘了。」 颜嫣闻言眯了眼,盯着颜姝微红的耳根和飘忽的目光,心里生疑,觉得她并没有说实话,目光便顺着她方才过来的方向望去,恰巧看到悠悠驶走的乌篷船,与船上一抹白色身影。因为隔得远,颜嫣并没有瞧清船上是何人,但意外觉得那乌篷船有些眼熟。 颜嫣晃了一下手里的竹编蜻蜓,盯着心虚的颜姝,正准备开口追问,就听见一阵争闹声由远及近。 「我说过了,你别再跟着我了!」颜妙的语气很明显是压抑着怒火的。 「不跟不行啊,我弄丢了你的风筝,可不得再赔你一个嘛。」轻佻却又带着讨好的声音随之响起,「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立即去给你买,不然我给你做也行啊。」 颜妙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俏脸没了一贯的笑容,只冷冰冰的,「你真要赔?」 男子以为她改了心意,顿时笑容放大,「哗」地一下打开折扇,挑眉道:「自然。」 「那我不要你赔风筝,只要你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可以吗?」 「不是,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又没得罪过你。」 颜妙嗤笑一声,讥讽道:「章平川,你欺负我哥哥,就是得罪了我,再不走,我就揍你了!」 「当初那事都是误会,我当时是真的请客喝茶来着。」章平川想到当初做的事情,悔得想要拍断自己的大腿。早知道他会看上颜家这颗小辣椒,当初他不仅会划着龙舟倒退三舍,还会对颜家兄弟恭敬有加呢。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如今你大哥他们都不记仇了,怎么你这丫头还老咬着那些不放呢?」 颜妙摊手,「本姑娘就是记仇咋了?」她转身欲走,见章平川还要跟过来,便立即停下脚步,指着他道,「你再跟过来一步,信不信我回头去虞城伯府告状?」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老子「青椒炒肉丝」的章平川一下子就被吓得顿住了脚步,不敢上前了。 见状,颜妙得意地哼唧了两声,小跑着冲到颜姝与颜妙跟前,拉着她俩就朝另一边走去。 「少爷,现在怎么办?还跟过去吗?」 章平川一巴掌招呼到问话小厮的脑门上,骂道:「跟个屁,再跟过去你家少爷就要被揍了!」 「……」 「说吧,二姐,你怎么会与那虞城伯府的小纨绔搅和到一处去了?」 兰舟湖畔,依水而建的凉亭里,颜嫣抱着胳膊,隔着石桌挑眉看向自家姐姐,语气颇有些严肃地问道。 颜妙趴在石桌上正头疼呢,听她又提及那人,顿时皱了眉,露出嫌恶的表情来,「是他像块甩都甩不开的膏药一样非要跟着我好不啦。」她都说了好几回不用他赔那只纸鸢了,偏偏那人好似听不懂人话一样,非要一直跟着她。 「别管他怎么样了,以后遇上还是避着些吧。」颜嫣说。 方才她在一旁看着那章平川的态度,分明就是故意蛮缠,且不论他是个什么心思,单凭他素日风评,颜嫣都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自家姐姐。 颜妙本来还因为章平川心烦,这会儿瞧见颜嫣一本正经的模样,反而笑了出来,双手捧着脸颊,不以为意地道:「就放心好啦,不过就是银样镴枪头一个,真惹到我了,我总有办法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方才她一提虞城伯,那家伙立马就吓怂了,要收拾他实在不要太简单了。 听了颜妙的话,就知道她是没有放在心上的,颜嫣不由叹了一口气,只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左右颜妙也不是那等会吃亏的人。 而颜妙见颜嫣终于不念叨自己了,不由暗暗地吐了一口气,之后才扭头看向坐在她身旁、一直很安静的颜姝,问道:「阿姝呀,怎么瞧你一直心不在焉的啊?」说着,她又嘻嘻地笑了一声,揶揄道,「难不成还在想那温——唔……」 一个「温」字才发出半个音节,颜姝立马反应过来,急慌慌伸手就给颜妙把嘴巴捂住了。 似是没料到颜姝会是这般反应,颜妙还愣了一下,之后才将她的小手扒拉下来,手拍着心口舒了两口气,往边上挪了一个位子,「阿姝,你难不成是想杀人灭口?」 颜姝羞急,脸一下就红了,而一旁的颜嫣则眨了眨眼睛,不解,「温?」 「可不就是温大人了?」颜妙眯着眼睛笑,「我刚刚可瞧见他往湖边来的,不信阿姝就没有遇上。」 彼时她正放着纸鸢,但也注意到湖边动静,虽只匆匆一瞥,但那身影她自认不会认错的。 颜妙这话说完,不等颜姝开口辩驳,颜嫣已然猜到了一些,只不过见她已经俏脸儿羞红一片,此时便没有再跟着颜妙一起打趣她,然而眼底的戏谑之意却掩也掩不住。 扯了一下手里的绢帕,颜姝抬眸瞪了二人一眼,撇了撇嘴,嗔道,「你们净知道拿我取笑寻开心。」语气似恼还羞。 「不敢不敢。」颜妙最爱逗脸皮薄的堂妹,这会儿便嘻嘻地道,「我可怵未来的四妹夫了,哪敢得罪四妹妹?」 「你还胡说!」颜姝恼得起身就要去拧堂姐的嘴巴。 第十五章 眼见二人嬉闹起来,颜嫣无奈地摇了摇头,默默后退两步,看戏心里更是有些感叹。 说起来,四妹妹与自家姐姐处久了,性子倒比当初活泛了许多啊。 颜姝与颜妙闹了一会儿,掌不住,被翠喜扶着站定身子,才要看向微微得意的颜妙,目光反而被她身后、凉亭外走过来的人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兰舟湖上巳春嬉的人很多,因此,颜姝即使知道外祖苏家的女眷可能在附近,也没有料及真的会这么巧就遇上了。颜姝稍稍整理了一下鬓发,移步迎过去,轻笑见礼,「大表嫂、二表嫂。」 来人正是颜姝大表哥苏云洋的妻子乔氏和二表哥苏云濮的妻子陆氏。 乔氏性子爽朗,最喜娇软可爱的小姑娘,见着颜姝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牵她进了亭子,等瞧见亭子里另外两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眼睛更是亮了一下,心里有底,嘴上却只笑道,「容我猜猜,这两位可就是二姑娘与三姑娘了?」见二人颔首过来见礼,乔氏轻声一笑,与静坐一旁的陆氏对视了一眼,才松了颜姝的手,改而牵了颜嫣的手,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状似不经意般开口,「那这位定是三姑娘了,这一身的书卷气,我是不会认错的。」 立在颜嫣身旁的颜妙没掌住笑意「噗嗤」笑了出来。 乔氏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看看颜妙,又看看颜嫣,最后却看向小表妹,问道:「难道认错了?」 颜姝记着颜妙方才的打趣,这会儿见乔氏问起,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抿唇笑答:「可没有认错,不过,您只夸三姐姐书卷气,二姐姐可要不开心了呢。」 「这倒是我的疏忽了。」乔氏恍然一笑,暗暗给陆氏使了一个眼色,教她拉了颜妙与颜姝说话后,方才牵着颜嫣坐到凉亭另一边,细细地问起她的喜好,半晌之后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颜嫣则对乔氏的过分亲昵感到不解,揣测了好半天,陡然想起某个书呆子后,瞬时红了脸颊。 方才乔氏问的那些,可不是像极了府里杨嬷嬷为儿子说亲时问丫鬟小花的问题么? 颜嫣心里有点儿欢喜,有点儿害羞,又有点儿害怕。 等到乔氏与陆氏离开了,她还恍如置身云里雾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半天里,颜姝和颜妙显然也瞧出了一些苗头,看着颜嫣的模样,二人不由相视会心一笑。 —— 过了十余日,云落居里,颜姝将一针一线刚刚绣好的荷包拿在手里,正瞧着有没有什么瑕疵,就教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小跑着进来的翠喜惊得险些没把荷包扔了出去,一时不由瞪了她一样,嗔道:「你这火急火燎的,是有人在后头追你不成?」 翠喜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一下,才道:「奴婢这不是急着与姑娘说好消息吗?」见自家姑娘面露疑惑,她连忙将自己方才从苏氏院子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刚我按着姑娘的吩咐去给夫人送东西,在夫人院子里看到了那边府上的嬷嬷了,听说是三姑娘就要定亲了呢。」 「定亲?」颜姝将荷包放在软榻上,「说仔细些。」 翠喜「嗳」了一声,才继续道:「说是苏三少爷相中了三姑娘,苏夫人特地派了媒人提亲,二夫人端了两回才松口,两家择了明日交换庚帖定下亲事,二夫人这会子是专门派人过来请咱们夫人明儿回去呢。」 即便上巳那日已有所觉,这会儿听了消息,颜姝还是不由喜上眉梢,打心眼里为颜嫣与表兄苏云淮感到高兴。 翌日,喜鹊在颜府门前的古树枝头蹦蹦跳跳,在喜鹊的报喜声中,苏夫人亲自领着三子苏云淮到颜家提亲。颜二夫人胡氏见苏云淮一身书生气,举止温文尔雅,心里满意,再没有为难,十分爽快地与苏夫人交换了庚帖,将亲事定下。 后院翠霞轩里,一只绑着大红丝绸捧花的箱笼被抬进了颜嫣住的厢房,苏家的嬷嬷对俏脸绯红的颜三姑娘说了一句「这是我家三少爷特意嘱咐要送来姑娘面前的」后就退了出去。 颜姝与颜妙俱是好奇地盯着那半大不小的箱笼,想不通苏云淮为何在聘礼之外还要单送一只箱笼过来,不由目光炯炯地看向颜嫣。 颜嫣掌不住二人热切的目光,红着脸吩咐丫鬟开了箱笼。 「哈哈哈,苏三公子还真是不辜负书呆的美称呀。」颜妙感慨了一声。 那箱笼里一非珍器珠宝,二非绫罗绸缎,三非胭脂水粉,而是满满当当的卷籍,从医药到游记、从诗词到话本……各门各类,应有尽有。 「三表哥也不呆,懂得投人所好。」颜姝掩唇偷笑。 至于当事人颜嫣则有些哭笑不得了。 —— 颜姝与颜嫣的婚事相继落定后,颜老夫人和颜二夫人胡氏都开始一心张罗起颜妙的亲事来,毕竟比起颜姝与颜嫣,如今已是二八年华的颜妙显然更让人着急。 只是任凭颜老夫人与胡氏拿了许多画像名册与颜妙挑选,她也是一个都瞧不上眼,折腾来折腾去,反而气得胡氏卧床好几日。 这一日,颜妙为了避开那些恼人的画像,索性躲到了武安侯府颜姝的云落居里。看着正在翻看游记的颜姝,颜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阿姝,真的,我现在每天对着那些公子少爷的小像,真的都快要被逼疯了。」 颜姝放下手里的游记,抬头看向面带愁色的颜妙,道:「二伯母原也是为你好的。」 颜妙嗤了一声,哼哼道:「不全然是呢。」她娘虽是着急她的终身,但更多地却是担心颜嫣与平阳侯府苏家的亲事托久了会横生变故。「阿姝你是没看到我娘挑的那些人,一个个看样子都无趣的紧。」 「那,二姐姐喜欢什么样的啊?」颜姝忽而问道。 「我……」颜妙噎了一下,也说不清楚,「总要合我的脾气,让我看顺眼了才行。」 「哦。」 颜妙越想越觉得心烦,索性抛开,伸手拈起湘妃榻上的一只荷包,转了话题问颜姝,「这荷包的颜色……阿姝,你不是自己用的吧?」藏蓝色绣竹纹,怎么看也不像阿姝平日戴的。 见问,颜姝才注意到颜妙手里把玩的荷包,恰是她前些日子才做好的,「我,我做来送与我爹的呀。」 「阿姝你不老实了哦~」颜妙眯着眼笑,觑着颜姝心虚的小模样,毫不留情地拆穿,「据我所知,三叔可是送来不用这个的哦。」 她一下子坐到颜姝的身边,晃了晃荷包,扬起下巴问道:「快,从实招来!」 颜姝一把夺了荷包,撇撇嘴:「随你信不信。」 「……」 日暮时分,颜妙乘马车回家,不多时,坐在车里的她便发觉出不对来。 武安侯府与颜府相隔一条街巷,乘马车不过片刻就到,可今天怎么走了这么久? 正在她寻思间,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颜妙掀开车帘,一眼就看见站在马车前,抱臂挑眉笑得张扬的某人,俏脸顿时黑了。 城西长公主府门前,一辆青顶马车悠悠停下,候在门口的一个老嬷嬷瞧清马车上的标志,脸上堆笑地下了台阶迎上去。 第十六章 翠喜搬了小马凳放在地上,轻轻唤了一声,见车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挑开,她挪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主子步下马车。 「老奴给姑娘请安了。」老嬷嬷朝才站定的颜姝福了福身子,悄悄瞥一眼小姑娘戴着的白色帷帽,复又笑着道,「长公主可念叨了姑娘好半天了。」说着,引了颜姝主仆从侧二门入公主府,一路往长公主设宴的后花园水榭而去。 长公主素喜海棠花,当年从宋家搬出住进公主府邸后不久便命人在后花园水榭外辟出一方地,栽种的海棠花大多都是专门从别处移植过来的,其中不乏各色稀品,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半园海棠都是长公主亲自打理的。 颜姝跟在领路老嬷嬷的身后,莲步缓移,打海棠花间的小径穿过。 淡淡的花香若有似无,萦绕在鼻息间。颜姝偶一抬眸,便见枝头海棠花开如濯锦,或极红如胭脂点点,或缬晕似淡粉云朵,点缀着青绿色的细叶,情状喜人。 「红妆艳色,照浣花溪影,绝代姝丽。弄轻风、摇荡满林罗绮。自然富贵天姿,都不比、等闲桃李。」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颜姝不爱海棠,可这会儿瞧着海棠色,嗅着淡淡花香,也忍不住心头微动,一时竟想起了旧时偶翻闲书时曾读过的诗词来。 正寻思间,老嬷嬷含笑的声音却将她的神思拉回,颜姝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水榭门口。 「姑娘,请。」 老嬷嬷立在水榭外并不往里走,而门口珠帘旁的小丫鬟立即机灵地打起了帘子。 颜姝微微抿了抿唇,移步进了水榭,就见原本热闹的水榭静了一瞬。 长公主坐在上座,看见门口进来的小姑娘,眼睛微微一亮,含笑开口道:「可终于来了。」 颜姝悄悄抬眸,见长公主观之可亲,心头的紧张稍稍消去三分,走到长公主跟前,屈膝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福礼,才轻声道:「阿姝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冲颜姝招了一下手,让小姑娘到了近前,拉着她的小手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吟吟地点点头,与坐在水榭席上的人道:「你们瞧瞧,本宫可没有吹嘘,这天下再难有这样标致的人儿了。」 今日受邀而来的皆是宗室各府的女眷,瞧见长公主对颜姝的态度,联想到月前云惠帝的赐婚圣旨,众人心思不一,有羡有喜有妒,尤其是那些尚未出阁的贵女,这会儿早将手里的绢帕揪着绕了好几个圈。 从前温羡不近女色,对所有女子的示好都视若无睹,众女虽然黯然,但心里总是平衡的,而现下颜姝独得温羡与长公主的青睐,她们心里不由滋生出些嫉恨来。 长公主将众人的神色淡淡纳入眼中,心有明镜,面上只淡淡一笑,牵着颜姝落坐在自己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小姑娘半晌,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时慕的眼光的确不错。 小姑娘看上去软乎乎的,心思却十分通透,不是那等容易被人拿捏的,面对这些宗室女眷竟也丝毫不怵,进退有度,确是个好的。 长公主心里满意,正打算开口,就听见外面有人通报,说是沐阳公主到了。 身穿一袭湘妃色锦绣华裳的黎沐阳被人簇拥着进了水榭,径直往长公主跟前走来,行动间发间的珠钗和腰间垂系的环佩叮咚作响,引得满室宾客纷纷注目。 黎沐阳微屈膝,朝长公主福一礼,才弯唇道,「沐阳给姑姑问安。」而后目光状似不经意从长公主身边的颜姝身上划过,她面上露出一点儿疑惑之色,眨眨眼睛,问,「姑姑,这位是?」 「武安侯府的阿姝姑娘,就是她了。」云惠帝下旨,温羡定亲,宫里的动静,外人不知,长公主却知道一些。当初御旨赐婚的消息一传出,她眼前这位沐阳公主便央着淑妃,哭着闹着要去求云惠帝收回圣旨,她对温羡的那点儿心思,更是教人一看就明白了。而且今日的赏花宴,她只私下发了几张帖子,这会儿黎沐阳就亟不可待地跑了过来,长公主心里哂笑一声,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她的心思。 若不是听说了颜四在她府上,她这个侄女儿哪里会踏进这座长公主府呢?须得知,此番还是黎沐阳平生第一次进府。 「原来你就是颜四姑娘啊。」 这厢颜姝才依着规矩给沐阳公主行了礼,就听到黎沐阳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眉头不禁轻轻一蹙。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位公主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与轻视? 「姑姑,我之前曾听说四姑娘诗才横溢,您看今儿外面满园的海棠花开正好,莫若请四姑娘吟诗一首助助兴,才算不失了风雅不是?」丹凤眼眉尾微吊,红唇微启,黎沐阳的语气端的高高在上,针对之意丝毫不加掩饰,恰如其人,张扬而放肆。「四姑娘,你意下如何?」 颜姝凝眉,口中只道:「阿姝不过平白识得几个字,实在不敢献丑。」 「呵,四姑娘这是在谦虚呢,还是不想给本宫面子?」黎沐阳微微眯了丹凤眼,语气咄咄逼人起来。 「阿姝不敢。」 「哼……」 此时的长公主已经沉下脸,将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叩在案几上,见黎沐阳似是恍然回神看了过来,她唇边噙了一抹冷然的笑意,淡淡地道:「沐阳,这里是长公主府。」 一句话就教黎沐阳的脸色变了几变。 黎沐阳抿了抿唇,半晌才扯出一抹笑,「是沐阳失礼了。」 长公主淡笑,「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哪里有喝茶赏花有意思呢。」 这话一出,态度立显。 黎沐阳心里有些不快,却只能按捺下。 因席间多了黎沐阳这个深受帝宠的小公主,其他宗室女眷就缄默了起来,水榭的笑语散去,气氛莫名就有些怪异起来。 坐了半晌,因见长公主神态间流露出淡淡的不悦,在一旁伺候的嬷嬷便上前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提议道:「主子,这会子外头阳光正暖,不如一起去园子里赏赏花?」 长公主颔首,众人便一齐离了水榭往外去。 满园海棠艳压桃李,长公主陪着众人赏了一会子便有些乏了,叮嘱下人好生伺候着,自己则往水榭后头去歇息了。 颜姝看了一会儿海棠,正准备领了翠喜去寻长公主请辞,就教黎沐阳身边的婢女兰信拦住了去路。 「颜姑娘,我家公主有请。」 对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颜姝稍稍愣了一下,只能跟着兰信往海棠园东墙的方向走去。 黎沐阳双手合扣,轻轻搭在小腹处,腰背挺直,下巴微扬,端的一副公主架子。瞧见颜姝跟在兰信身后过来,丹凤眼里划过一丝不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七分笑,在颜姝要福身下拜前,黎沐阳便开了口:「日后都是一家人,四姑娘不必多礼。」见颜姝面露茫然之色,她才似恍然般笑了一声,「本宫忘了说,想来四姑娘也未必知情,温羡他是本宫的表哥,我们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呢。」 第十七章 「刚刚在水榭,是本宫一时兴起,才失了分寸,还望四姑娘不要介怀呢。」 黎沐阳此时的态度与先前在水榭里判若两人,颜姝看着她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心里纳罕,却只道:「阿姝不敢。」 黎沐阳上前一步,亲切地拉住颜姝的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一回,才道:「从前我一直在猜表哥娶妻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今日见到了四姑娘才算知道,心里还真是有些意外呢。」她勾了一下唇,似是费解般问她道,「四姑娘,你说,表哥他看上你哪一点儿了呢?」 颜姝蓦然抬眸,对上黎沐阳此刻开始犯冷的目光,下意识地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她紧紧地攥住,紧接着就听到黎沐阳咬着牙的声音响起,「美貌?才华?还是武安侯手里的兵权?呵……也许没有父皇的赐婚,表哥他根本就不会去提亲也说不定呢。」 黎沐阳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颜姝莹白的小脸,一想起她不仅与温羡订了亲,甚至还能让那个对自己从来不假以辞色的温羡温柔以待,她心里就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住,平白生出不甘心来。 颜姝被黎沐阳问得一怔,脸色也白了几分,半晌稳住了心神,才迎着她的目光问道:「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黎沐阳嗤笑,冷哼道:「我说,你配不上温羡。」 「她配不上,谁配得上?」 冷冽得不带半点儿温度的声音突然响起,不仅黎沐阳被吓白了脸,颜姝跟着也是一惊。 她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温羡竟然立在了十步开外的月门处。 今天他身穿玄色锦袍,青丝用一根白玉簪束住,如芝兰玉树,又如傲骨青竹,单是站在那儿,便教人移不开目光。 黎沐阳没料到温羡会出现在这里,一想到方才的话都尽数被他听了去,原本还趾高气扬的她霎时就慌了,「表,表哥……你怎么会在这儿?」说着,勉强镇定下来,复又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移步向温羡走过去,一边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一边语带亲昵地开口道,「表哥是来看望姑姑的么?」 不着痕迹地避开黎沐阳伸过来的手,温羡侧移一步,先看了一眼不远处海棠花下俏生生立着的小姑娘,而后方将目光淡淡地落在黎沐阳的身上,微拱手,声音微冷地道:「臣说过,公主乃金枝玉叶,臣不敢攀亲,也担不起这‘表哥’二字。」 「表哥~」这一回因当真颜姝的面,黎沐阳没有如过去一般改了称呼,反而微红了眼眶,委委屈屈地又唤了一声。 然而,温羡却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停在了颜姝的身边。见小姑娘只顾低头盯着绣鞋上的花儿,温羡目光柔了一下,之后再转身看向黎沐阳时,眼底便多了些寒意,「这么多年来,殿下该听说过,我是个护短的人,谁欺了我的人,我必当……」稍稍顿了一下,他哼笑一声,「一分不差地欺回去。」 「表……」对上温羡泛冷的目光,黎沐阳咬唇攥手,身子也微微颤抖着,「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前温羡对她虽不假辞色,但从未露出这样慑人的神态,竟好似要取她命一般。 还有,他居然说颜姝是他的人! 在得知温羡被赐婚定亲的消息后,心里那点儿用来自我安慰的话瞬时被击破,黎沐阳的目光横向立在温羡身旁的颜姝,心里又嫉又恨。 温羡侧身挡住黎沐阳的目光,将她的嫉恨纳入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北高和亲缘何会落在七公主身上,殿下心里该明白,若是再来纠缠,呵……想陛下与北高二殿下会有明断。」 前些日子,北高二皇子携使臣来访,并在接风宴上向黎国求亲,愿以联姻来巩固两国的同盟之好。云惠帝素来忌惮北高,如今见北高有修好之意,心下大喜,当场便将婚事应允了下来。至于和亲的人选,放眼宫中几个没有出嫁的公主,唯有六公主黎沐阳与七公主黎朝阳的年纪合适,然淑妃不舍黎沐阳,七公主黎朝阳素来又是个唯唯诺诺的性子、登不得台面,究竟谁来和亲,云惠帝心里也犯难。 正当云惠帝举棋不定之际,宫里便传出了北高二皇子数次调戏七公主的流言,云惠帝惊怒,派去请二皇子问话的人更是意外撞破衣衫不整的黎朝阳与北高二皇子同睡一榻。北高二皇子也是在后宫摸爬长大的,如何不知道自己与那个哭得泪眼朦胧的小公主是教人算计了,他心里窝着火,到底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向云惠帝说自己心仪七公主,愿娶黎朝阳永结同好。而云惠帝虽然生气,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顺水推舟了。 前往地处蛮荒、环境恶劣的北高和亲的命运最终落在了比黎沐阳还小一岁的七公主身上。 听温羡提及此事,黎沐阳的神色顿时就变了,脚下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设计黎朝阳与北高皇子一事,她与母妃做得极其隐蔽,甚至连那傻乎乎的黎朝阳都没怀疑到她给的那杯茶有问题,为什么温羡竟然会知道? 黎沐阳不担心云惠帝知晓此事,但她害怕风声传进那北高皇子的耳中,教她被记恨、收拾了。 温羡冷眼看着黎沐阳的反应,眼底的嘲讽之意更浓,无心再对着她,便直接牵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颜姝的手径直越过黎沐阳向月门处走去。 那月门连通的是海棠园和水榭后雅间。穿过月门,走过幽深曲径,待听得潺潺的溪流声,温羡才止住了脚下的步子。 此处假山掩映,一脉清泉小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下,叮叮咚咚的声音伴着隔墙隐隐的笑语声,交织成一曲。颜姝低垂的眸光轻轻地掠过那一带清泉,微抬落在那只仍然拉着自己的大掌,动了一下手腕。 温羡没有松开手下的力道,反而用另一只手挑起小姑娘的下巴,见她一双杏眼明亮如石隙间的清泉,没有半分恼色,他莫名提起的心方缓缓落下,嘴角跟着翘起,声音不复方才的冰冷,温和地道:「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下巴处传来的触感微微凉,却灼得颜姝心头一跳,不由向后仰了些许躲开那沁凉的指尖,蹙眉嗔道:「好好地动手动脚做什么。」一面用另一只手去掰开那握着自己手腕的大手。然而那只大手却向下一滑,动作极快地包住她的手,接着又慢慢地分开她虚握的拳,与她十指交握。 那一瞬,颜姝呆住了。 她呆呆地看向面前神色认真的温羡,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很想笑。她嘴角眉眼轻弯,没有急于挣脱,只对上温羡的目光,轻轻地道:「我知道。」 知道黎沐阳会拦着她说那些话是因为心悦他,知道黎沐阳话里的亲昵不过是一人唱的戏,知道他求亲不是因为圣旨兵权,也知道……她并不会配不上他。 捕捉住小姑娘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黠,明白她没有误会他和黎沐阳,温羡嘴角的笑意加深,反而故意道:「你真的不担心我别有有心?」 颜姝摇了摇头,将十指交握的手轻抬,微微一晃,轻笑:「不担心呀。」 第十八章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在乎那些。」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的女子,天下有的是,温羡若有心,偌大的府里不至于冷冷清清;至于权势更是谬谈,他身居相位,虽不算权倾朝野,但也是位高权重。「不过,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温羡望进她清澈的水眸,轻轻一叹,「我也想知道。」 「……」 清风吹动林木轻动,温羡抬手拈起她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目光在她发间轻轻颤的蝴蝶钗上划过,「怎么从不见你戴那支玉步摇?」 「玉步摇?」颜姝一时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忆及那被压在箱底的精致玉凤步摇,俏脸不由爬上一抹红晕。 原来步摇果真是他借了三哥的手转赠给她的? 似是看穿她的疑惑,温羡的声音里带了一些笑意,「你几位哥哥都是信陵出了名的宠妹妹,那时候你又是初回信陵不久,玉步摇予了他们,九成都会到你手里。」 颜姝摸了摸自己发间那支珠钗,道:「那个太招摇了,平时用不上的。」御赐之物,又是经了他的手,即使二人如今订了亲,她也不好意思大喇喇地戴了出门。 「嗯。」温羡点点头,认可她说的,继而松开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小小长形镂花锦匣打开,取出一支通身通透、泛着莹莹光泽、雕工精致的白玉杏花簪。「这不招摇了。」 「嗯?」 发间的蝴蝶钗被抽走,颜姝呆呆地任由温羡将白玉杏花簪插入青丝。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颜姝抚上沁凉的玉簪,含羞低下头,心里生出欢喜,一时好似浸身蜜糖罐里,甜入心扉。 「姑娘~」 翠喜焦急的声音突然传来,颜姝恍然回神,对温羡道:「翠喜来了,我,先走了。」 「去罢,小心些。」 目送颜姝脚步匆匆地转出去,温羡闲闲倚在假山石上,启唇,「看了这么久的戏,出来罢。」 黎煊一身白衣似雪,从一方假山石后出来,面上神色淡定从容,就仿佛他只是恰好路过、没有躲在一旁看戏一般。他走到温羡的身旁,调转了手里的折扇,用扇柄敲了他肩膀一下,方打趣道,「怪不得好端端地拉了本王来与长公主请安,原来是,醉翁之意啊。」他笑了一声,摇摇头,道:「时慕,自打遇上颜四,你变了不少。」 那般温柔如水的模样要是让朝堂上任意一人瞧见了,只怕都要惊掉下巴。 不过,这样的温羡多了些人情味,不错。 「我也不知,堂堂的衡阳王殿下,几时多了这暗窥的癖好。」 「……」 另一边,颜姝才走出曲径,迎面就遇上了翠喜,后者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见她无碍,方才拍着心口道:「姑娘你没事就好。那公主忒欺负人了。」虽然她被人拉到了一边,但是也将黎沐阳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颇有些不忿。「幸亏温大人出现得及时。对了姑娘,温大人人呢?」 示意翠喜放低些声音,颜姝才轻声与她简单说了,之后却叮嘱道:「方才的事情就别提了,权当没有发生过。」 翠喜点点头。 虽说有温大人护着,但那黎沐阳不管怎样都是金尊玉贵的公主,等闲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此时颜姝早没了赏看海棠的兴致,便打算直接去寻长公主,领着翠喜才沿着小径走了没多远,忽而听到一阵低泣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临近水榭,曲栏抱水,泻雪清溪映海棠花影重重,白石栏杆九曲入石磴,在最低的一阶石磴上,坐着一个身穿淡粉色绣花襦裙的女子,正埋首膝头低声饮泣。 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算少,可女子只顾着哭,丝毫不在意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颜姝停下步子,静静地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在女子身边的石磴上坐下,颜姝侧首轻声问了一句。 女子低泣的声音顿了一下,而后慢慢平息下来,才抬起头,声音犹带着几分哽咽,「颜姑娘?」 女子脸蛋儿微圆,粉嘟嘟的,杏眼明亮而澄澈,即使此时粉面泪痕未干,两颊亦有浅浅的梨涡痕迹。见女子识得自己,颜姝有些意外,皱眉回忆了一下之前在水榭里长公主的介绍,半晌才记起,这女子恰是兵部尚书卢远道的小女儿名唤鸣筝者。 「卢姑娘,不知方才你为何会一个人坐在这儿哭泣?」颜姝问了一句,觉得唐突了些,遂又添言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伤心,没有其他意思的。」 卢鸣筝抽下别在腰间的绢帕,胡乱地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对上颜姝担忧的目光,面上忽然露出些赧然之色,有些别扭地道:「我也不是伤心,就是突然觉得心里头堵堵的,想哭一下。」先时她顺着海棠园往东边走,到了尽头,猝不及防地听到那人的声音,一时没忍住就偷偷听了一下墙角,殊不料竟得知了一桩秘密,那人原来是有心上人的么?她不知那人的心上人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舍心上人答应娶自己,只知道心里一口气堵得上不来下不去,恍恍惚惚折回,就随地而坐,哭了起来。 「不过哭了一场,这会儿就好了,教你笑话了呢。」卢鸣筝扯了扯嘴角,梨涡浅荡,又笑问道,「你为什么不去看花了呢?」 颜姝抬首望向枝头那一簇一簇开得绚烂的海棠花,轻轻地道:「有些乏了,正想去与长公主请辞。」 「我们一起罢。」卢鸣筝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伸手拉了一把颜姝,「正好我也不喜欢赏劳什子花儿,不如请辞以后,我们一起去外头梨园听戏呀。」 说着,径直拉着颜姝步上石磴,拾级而上,往水榭后长公主歇息的房间走去,一路上还不忘与颜姝说道今儿梨园要唱的新戏是什么。 黎沐阳为难颜姝的事情,虽少有人瞧见,但长公主还是得知了消息,因此等颜姝来请辞时,长公主便没有再强留她下来,只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叮嘱她日后若有空定要常来府里走动走动。 颜姝一一应下,之后才与卢鸣筝一道离开长公主府,等二人抵达东街梨园时,折戏早已鸣锣开场。 尺调弦下哀婉情,起调拖腔意无穷。江南灵秀出莺唱,啼笑喜怒成隽永。 戏文里,书生与小姐青梅竹马长大,本该水到渠成喜结良缘,殊不料天降横祸,书生的家被大火烧尽,小姐之母嫌贫爱富,挥下无情棒拆散了一对有情人,甚至为了让小姐死心,立即为她定了一门高亲。小姐出嫁那日,江南细雨霏霏,阴风细雨中,书生怀抱画卷立在石桥上痴痴望,等花轿消失在视线里后,转身投入冰凉的湖底,而另一边花轿落地,喜娘三请四邀不见新娘下轿,掀开花轿却发现小姐面带微笑阖目于轿中。喜事变白事,小姐之母悔不当初,可到底换不回两个长眠的有情人。 悲凉婉转的曲调,玉损香消的故事,惹得颜姝眼眶发酸,她捏着帕子轻拭了一下眼角,就听到坐在身旁的卢鸣筝已经哭出了声。 第十九章 「太惨了!」卢鸣筝一边哭,一边道,「这种故事虽然听过很多,可还是让人难受。早知道今儿的戏这么惨我就不来了。」 卢鸣筝哭得凄凄惨惨,颜姝反而哭不出来了,只得安抚她道:「只是戏文而已。」 「我知道……可就是难受嘛。」卢鸣筝看向已经空荡荡了的戏台,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不过,那两个也都是傻的,好端端的轻易舍了性命。」 「或许是,情到深处,身不由己。」 卢鸣筝却道:「若换了我是书生,就算死,也不是跳湖自尽,既然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去争取一下,抢个亲呢?如果我是戏里的小姐,我才不要逆来顺受,逃个婚又不是很难?」说完,她又沉默了一下,「有些东西,其实不去争取一下,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世上那么多身不由己,有时不过是自我开脱的借口罢了。」 颜姝听了,默了默,半晌赞同地点了点头,「这话也有些道理。」 卢鸣筝却弯了眉眼,忽然拉住她的手,笑道:「阿姝,我想明白了!」 「什么?」颜姝被她惊到。 「恁凭他的心是块石头做的,我卢鸣筝也能将他给焐热了。」亲事已是板上钉钉,她胡思乱想其他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好好地把握这段姻缘,得他心就和和美美,得不到便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这样一想,卢鸣筝顿觉豁然开朗。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衡阳王府张灯结彩,廊庑楼阁皆挂上了大红丝绸,鲜红的囍字贴得到处都是,一派热闹中蒸腾着洋洋的喜气。 衡阳王成亲,信陵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文武百官,皆携眷前来贺喜,然而在正门口迎客的却只有王府里的大管家,新郎官的人影迟迟没有出现。眼看花轿临门的吉时就要到了,众宾客坐于席间,不由议论纷纷。 半年多以来心情都不大好的太子黎煜阴郁地坐在席上,瞧见这番情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三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这成亲的大喜日子,也都不肯露个面,难道待会儿新娘子到了也要叫管家去接不成?」 「三哥许是害羞了呢。」前阳王黎灿笑嘻嘻地道,「毕竟三哥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嘛。」 黎煜的目光顿时横到黎灿的身上,眼底的阴郁更重。 这老四是在暗讽他死了一个正妃又娶吗? 同坐席上的温羡将黎煜的作态看在眼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垂眸端杯饮了一口酒。 正门外,喜乐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鞭炮齐鸣的声响。 卢家送嫁的花轿到了! 正当众人暗暗揣测今日的婚事怕是要出乱子时,一直没有露面的衡阳王殿下黎煊终于身穿一袭大红喜袍,胸佩红绸花,神清气爽地出现了。 射轿顶,踢轿门,过火盆,拜天地……一道道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司礼一声「送入洞房」的高唱中,黎煊牵着头戴喜帕的卢鸣筝往洞房走去,太子黎煜、前阳王黎灿并其他宗室子弟笑闹着跟上,直言要闹一闹新房。 温羡走在人群的后面,与其他人的兴奋相比,他步履轻缓,如闲庭信步一般远远地跟着。 「大哥……」 低低的一声响起,温羡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就看见一个十二三岁、面容清秀的少年站在自己的面前,正目含期待地盯着自己。 温羡的神色瞬时冷了下来,讥笑道:「你认错人了。」 少年急忙道:「我没有认错,你是我大哥。」 「呵,温某孑身一人,何来兄弟?」温羡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这亲可不是能乱攀的。」 「大哥……你很讨厌我吗?」少年神色顿时沮丧起来,他低下头盯着地面,「是我和我娘不好,对不起。」 「温谦。」温羡越过少年,走了两步唤了他一声,才淡淡地道,「讨厌你,我不屑为之,你的对不起,我也不需要。」 即使那些事与温谦无关,但如果不是因为温恢将两岁大的温谦带回定国公府,他的娘亲小宋氏又何至于身在病中被活活气死? 看着温羡冷绝的背影,温谦动了动唇,神色黯淡下去。 新房里,前来想要闹新房的众人被护兄的前阳王黎灿笑推走了,此时静静的屋内,只剩下一对新人和丫鬟嬷嬷了。 黎煊淡淡地摆手让伺候的人退下,而后才眼神复杂地看向端坐在喜床上、头盖喜帕的人,半晌转身走到外间的桌边坐下。 静悄悄的新房里一时只剩下灯花的噼啪声。 卢鸣筝望着眼前的一片鲜红,手里缠了宫绦绕圈,一颗心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下沉。 「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不过就是一个衡阳王妃的位子罢了。」 「不是她,换了谁来坐不一样呢?」 「……」 也许衡阳王是真的不想娶自己吧? 卢鸣筝的嘴角慢慢地耷拉下去,手指正要松开缠绕的宫绦时,就忽觉眼前一亮,刺眼的烛光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到适应了屋内的光亮,她缓缓睁开眼,就见满目喜红,一个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的男子立在跟前,他的手里握着如意与喜帕…… 温府,竹里馆。 竹影婆娑落在白石台阶上,沙沙的声响扰着未眠人。 温羡在喜宴上饮了些酒,回到府里,醉意微酿,摒开常信、常达与岑伯,一人独坐竹里馆。灯火阑珊下,他听着阵阵龙吟之声,想起在衡阳王府遇上的温谦,一些记忆随之涌上心头,痛苦之色也慢慢地爬上他俊美的面庞。 十一年前,他尚不及温谦的年龄,还是定国公府顶顶金贵的世子爷,有着圆满的一个家。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暮夏的一个雨夜被彻底改变。 那天夜里,温恢从府外带了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到小宋氏跟前,告诉她这是他从路上捡回来的一个孤儿,想收养在膝下给温羡作伴。彼时小宋氏因为小产落下病根,终日缠绵病榻,正因为无法陪伴爱子而苦恼,温恢的提议本令她欣喜,可当他把孩子领到她跟前时,小宋氏顿时就变了脸色。 那小男孩年纪小,面容稚嫩,可眉目之间都是温恢的影子,小宋氏一贯是个心思灵敏的,只一眼就知道温恢是在骗她,一时急火攻心吐了血,病情愈发重了些,挨了两月,到底在一个秋雨缠绵的夜里撒手人寰。 小宋氏辞世,尸骨未寒,温恢就接了宋仁外室女宋氏进门,昭告定国公府众人,宋氏是新夫人,而之前被他收养的小公子温谦是他亲子。彼时正处在丧母之痛中的温羡闻讯与温恢大闹了一场,父子俩不欢而散。 再后来的某一天,小温谦吃完饭以后就腹泻呕吐不止,温恢急忙找了御医来看,查出小温谦是误食了带有毒性的苦叶草所致。苦叶草珍稀难得,温恢推断小温谦中毒绝非偶然,命人去查,结果在温羡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包苦叶草末。盛怒的温恢将正在学堂念书的温羡直接绑回了定国公府审问,而温羡犟着一口怨气,不承认也不否认,气得温恢将他关在柴房十余日。 第二十章 在他被关在柴房的日子里,他偷听守门小厮的闲聊,意外得知温恢之所以把温谦领回府,是因为早就笃定小宋氏会熬不过秋天。一句笃定,背后包含了太多不可说,温羡想弄个清楚明白,就直接闯出柴房闹到温恢跟前,他一句句质问让温恢变了神色,最后恼羞成怒直接恐吓他说,多说一句就夺了他的世子位、将他赶出家门。 「你以为我会稀罕?」 大雪纷飞的隆冬,香火高燃的祠堂,温恢气冲冲地命人取出宗谱,将温羡除名赶出定国公府…… 眼前仿佛又浮现那隆冬的漫天白雪,温羡抚着手里的玉笛,低声道:「娘……」 「汪汪~」 衣摆被轻扯了一下,温羡低头就看见书案下通身毛发雪白干净的小不点正扒拉着他的衣袍,不由牵了一下唇,弯腰将它抱起,伸手抚了抚它柔顺的毛,笑了一下道:「你说,这天下什么人最可恨?」 「汪汪~」 -我没有认错,你是我大哥- 「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 玉桂零落香淡去,秋去冬来,又一场新雪纷纷扬扬落洒,覆信陵一袭素裹新装。腊月初二这一日,武安侯府较之平日要格外热闹些,连颜家其他三房的陶氏、胡氏并孟氏都一齐早早地过来帮着苏氏忙活,只因为这是颜姝及笄的好日子。 及笄礼设在武安侯府的正花厅,朝上各府女眷大多都来观礼,坐了满满一屋子。屋内,长公主作为及笄礼正宾端坐主位之上,颜桁与苏氏则是坐在其右手边的黄梨木圈椅上,其他如颜老夫人并陶氏、胡氏与孟氏只在一旁的席间落座。 长公主着一身锦绣衣裳,佩玉戴环,面带吟吟笑意,开口道:「今日四娘及笄,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就停了,可见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听众人附和,她露出笑容,侧首轻声问了时辰后,才又继续道,「这吉时到了,该开始了。」 一旁的苏氏闻言,用胳膊肘轻轻地戳了一下身边的颜桁,后者立时会意,起身走到花厅正中,清清了嗓子,按着礼制简单地说了两句后,才宣布笄礼正式开始。 作为赞者,颜妙与颜嫣相携,笑着率先从外面走了进来,在捧着面盆的丫鬟跟前站定,净手,之后才分立于长公主身侧。 丝竹管弦齐奏,礼乐声缓缓响起,一袭采衣采履的颜姝双手交握垂放于小腹处,步履轻缓如踏莲而来,进了屋,盈盈福身与厅内观礼众宾见礼后,移步至软垫边,轻提裙摆,缓缓地跪坐在垫子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在颜嫣为颜姝通发绾髻后,长公主起身走到颜姝跟前,一面念着礼词,一面将一支翡翠簇娇杏笄轻轻地戴在小姑娘的发间,而后才满目慈爱地看着眉眼灵秀生动的小姑娘,徐徐开口道,「从今日起,阿姝就是个大姑娘了。」 颜姝臻首微垂,闻言耳尖微热,下意识地抬头,恰对上长公主和蔼的笑容,也不由跟着弯了弯唇,浅浅一笑。 更衣后,颜姝着了一袭秋华锦粉色绣杏花襦裙,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缓步走到颜桁与苏氏跟前,行了拜礼,跪听聆讯。颜桁素来心疼的女儿,见她折腾了半日,额上早已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哪里还有心思训示些什么,只简简单单说了两句了事。 及笄礼结束后,颜桁离了花厅,苏氏也引着众宾客往汀兰苑饮宴,至于颜姝则在颜妙与颜嫣的陪同下回了云落居歇息。 「阿姝,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笄礼的正宾是长公主呀。今儿我一进屋,瞧见她差点儿没吓得踩了自己的裙摆呢。」颜妙坐在桌边,一面两只手推着果子玩,一面抱怨道。 颜嫣也道:「今儿看了你的笄礼,才算知道当初我与二姐姐的实在不算折腾人的。」 颜妙的笄礼,颜姝没有见过,但颜嫣是去年夏天办的及笄礼,颜姝有印象,只是一家子在一起按着礼制绾发更衣,并没有那么多观礼的人与繁琐的礼节。伸手揉了揉膝盖,感受到那一丝儿微微的疼痛,她忽而庆幸起冬日穿得厚了。 「还好一生就折腾这么一回。」颜姝轻叹道。 颜妙却「扑哧」地笑了一声,「阿姝你太天真了。」见她目露疑惑,明显还没反应过来,颜妙抿嘴笑道,「别忘了,还有大婚在等着你呢。」方才离开正花厅时,她可是听到长公主与三婶提及了迎亲呢。 「……」颜姝微微红了红脸,瞪了一眼颜妙,半晌才撇撇嘴道,「左右二姐姐的亲事是在我前头的。」 中秋前,虞城伯亲自提着章平川拜见颜老夫人,提了结亲之意,虽遭婉拒,但父子俩都是个锲而不舍的性子,一日日地抬着礼物造访颜家,几乎要把虞城伯府搬空。颜老夫人见父子俩诚心,又见章平川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不堪,一来二去被磨软了心,索性就把胡氏与颜妙召到了跟前提了此事。胡氏一听提亲的是虞城伯府的世子爷,立马笑得合不拢口,并没有半点反对,只颜妙严辞拒绝。然而后来,章平川恳求颜老夫人,求得机会见了颜妙,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让她改了口,答应了婚事。虞城伯与颜老夫人一合计,便将婚事定在了腊月底,留了三月光阴于伯府筹备婚礼。 想起婚期就在半月后,颜妙顿时没了打趣颜姝的心思,垮了一张俏脸,闷闷地道:「当初我定是昏了头,才被那家伙哄得点了头。」 她话音刚刚落下,坐在一旁的颜姝与颜嫣便禁不住一同笑出声来。颜嫣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拆台,「煮熟的鸭子就剩下嘴硬了,我可是好几回都看见你偷乐呢。」 「缘分还真是难料,我记得二姐姐从前对那章公子可是深恶痛绝呢。」颜姝也笑着打趣了一句。 颜妙蓦然红了脸,哼声道:「我,我不过是看在他许诺只娶我一人的份上,才勉为其难地没有拒绝他罢了。」 「这倒是,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人了。」颜嫣垂了眉眼道,想到前些日子听说的消息,她心头便有些黯然了。 颜姝注意到她失落的情绪,猜着她是因为苏夫人忙着给苏云淮安排通房的事情烦恼,便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大舅母如何,我不敢置言,只三表哥呆是呆了点,但绝不是个糊涂的人。」 颜嫣耷拉着嘴角,道:「我知道,可我怕书呆子他……」孝道重于天,书呆子熟读四书五经,真的会为了她去拂逆亲母吗? 颜嫣吃不准,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他。 「阿姝,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温大人他有了别的女人,你会如何?」颜嫣问。 颜姝愣了一下,倏尔轻笑道:「不会的。」 「嗯?」 「他不会有别的女人。」颜姝笃定地道。 颜嫣惊讶,「为什么?他可是丞相,那么多女子倾心于他,你真的就不担心吗?」 颜姝抬头对上颜嫣的目光,翘了翘嘴角,道:「我信他。」 信他,不会辜负自己。 第二十一章 腊月廿二,冰雪消褪,暖阳融融,在一片晴光潋滟中,颜妙风风光光地从颜府出嫁,送嫁的队伍穿过大半个信陵城浩浩荡荡地停在虞城伯府的正门前。 章平川立在台阶上,见花轿落地,还未来得及高兴,就看见颜家三兄弟一个个都绷着一张俊脸拦在花轿前,当即就垮了脸,耷拉着嘴角,上前讨好道,「三位舅兄,今儿个就给小弟一个薄面,可好?」 颜书安和颜书宁没开口,只颜书宣微扬着下巴,哼哼道:「薄面?你有那玩意儿吗?」 章平川拍了拍自己的脸皮,嘻嘻笑道,「这个自然还是有……嗯……」见颜书宣微微眯了眼,他嘴唇一哆嗦,立时讪讪地道,「我没有,可妙妙有的嘛。」 他厚脸皮地说了这一句,便不与颜书宣纠缠,只看向颜大公子颜书安,拱手道:「大舅哥啊,这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这要是在门口闹出了什么笑话来,他老子该要从喜堂一个蹦子蹦过来抽他了。 颜书安静静地看了一眼章平川,说实话,他原是不大瞧得上这家伙来做妹夫的,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他自然也不会在妹妹大喜的日子失了分寸,因此便徐徐道,「记住你求亲时说过的话,如果日后让阿妙受了半分委屈,我不会放过你。」 「还有我。」颜书宣挥着拳附和了一句,而颜书宁抿着唇,一脸严肃的表情显然也是一样的态度。 章平川立即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朗声道:「男子汉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别说驷马了就是四十匹也追不回来。」 见此,颜家三兄弟方让开了路。 章平川得偿所愿地从花轿里牵出了自己的小娘子,一路进了喜堂,拜了天地,才进洞房便被一帮好友簇拥着往席间饮酒去。 昔日,章平川惯是素性不羁的人,在信陵城也算是个吃得开的人,他旧日的一些「狐朋狗友」见他居然收心肯成亲了,便吆喝着要把他灌醉。 「说好一起做狗,你默不作声就讨了媳妇,这杯酒你必须得喝!」 「……」 「喝一杯,生一个,这酒,你说喝不喝?」 「……」 「娶了美娇娘,总不能忘了兄弟,陪兄弟喝杯酒你还不愿意了?」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劝酒,饶是章平川酒量不差,七八坛陈酿下肚,整个人也有些晕晕乎乎了。他抱着酒坛子一个一个敬酒,敬到温羡跟前,索性就坐在他身旁的空位上,一爪子拍上他的肩膀,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兄弟,我跟你说,你得谢谢我呢。」 温羡皱眉,勉强忍住拍飞他的冲动,淡淡地道:「哦?」 「你怎么这态度呢。」醉酒的章平川胆子比平常大了很多,咋呼了一嗓子后,才道,「你看看我今天可是为你趟了波水呢,颜家那三个家伙可不好招呼啊,今天我看他们都想把花轿原路抬回去,得亏我媳妇儿给力!嘿嘿,得罪谁,不能得罪丈人,不能得罪大舅哥,最最最重要不能得罪媳妇儿。兄弟,你别老冷着一张脸,媳妇儿都被你吓跑了。」 「……」 章平川身边的小厮眼见端坐在那儿丞相大人脸色越来越黑,也顾不得以下犯上,立刻上去捂住了自家世子的嘴巴,把他往一边拖,生怕温羡一发飙,自家世子要被揍一顿。 章平川被拖走,温羡的耳根子清净下来,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壶上,提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杯…… 虞城伯为了儿子的婚事也算是大手笔,先是求亲时各色重礼跟不要钱似的往颜家送,这会儿办酒宴,菜肴美酒俱是珍品,单说那酒都是虞城伯藏了四十年的陈年好酒,醇香,但后劲大。 温羡回到温府时虽面色如常,但岑伯看着他布着一层水雾的双眼就知道自家大人这是醉了。只他想不明白,当初衡阳王殿下大婚,自家大人只是微微醺,怎么这一遭那个小纨绔成亲,他就高兴得喝高了? 岑伯有些担心地看着温羡脚步虚浮地往竹里馆的方向去,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煮一碗醒酒汤再说。然而等他煮好了醒酒汤端到竹里馆时,屋里屋外并没有一个人影,连东耳房里的小不点都不见了踪影。 岑伯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招呼着就要喊人去寻,常信却如鬼魅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对岑伯道:「不必寻,大人无碍。」 他说话时底气不足,岑伯不信,常信绷不住,只能伸手指了指东墙。 东墙? 岑伯僵着脖子转头,望向高高的东墙,嘴角抽了抽。 没记错,隔壁好像是武安侯府? 他家大人这是要夜探香闺? 大人这么多年不怎么动用的轻功,没想到今儿用了爬墙了…… 岑伯低头看向手里的醒酒汤,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弦月,暗道,这大人成亲的事宜看来该着手张罗起来咯。 云落居正屋里,颜姝闲倚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本游记翻看,在她的对面,翠喜的膝上放着一个绣花篓子,正低头打着花络子。 「汪汪~呜~」 低低的一声狗叫在静谧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颜姝与翠喜同时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侧耳去听。 「呜~汪~汪呜~」 「姑娘。」翠喜的眼睛微微一亮,「好像是那只小胖团子的声音哎。」 颜姝也听出来了,只蹙眉想不明白,即使那只狗儿白日里经常钻洞过来玩耍,夜里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这般时辰怎么会?「翠喜,出去看一下吧。」 翠喜应了一声,将绣花篓子放在桌上,起身就往外面去。一只雪白团子果然在院子里的杏树下刨坑,翠喜「咦」了一声,就挪不过去,然而雪白团子却突然拔腿往云落居外跑,不是钻洞,是走的正门。 想到苏氏见不得毛茸茸的狗儿,翠喜当即就慌了,轻呼了一声就追了过去。 屋里颜姝听见动静,起身走到门口,正好看到翠喜追着小不点往外面跑的背影,她一惊,正要提步跟过去,就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转身回屋,发现方才翠喜随手放在桌子上的绣花篓子不知何故落到了地上,走过去,蹲下,伸手收拾散落的花络子。 吱呀—— 房门合上的声音传来,颜姝只当是翠喜回来,头也不抬地问道:「翠喜,小家伙是回去了吗?」 「……」 半天没有等到翠喜的回应,颜姝有些疑惑地转头。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声音微抖,瞪大了眼睛看着此时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温羡问道。 温羡抿唇不语,半天,突然弯腰伸手擒住颜姝的手腕,一把将蹲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低头与她目光相对,只仍旧不开口。 屋内烛火摇曳,晃得颜姝心惊肉跳。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若是传了出去,她还有没有活路了? 她有心挣扎,可对上温羡雾蒙蒙的一双凤眼,就不由怔愣住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关上了门呀。」 第二十二章 翠喜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进来,颜姝骤然回神,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有从温羡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她目带祈求地看向面前的人,见他眉头轻皱,薄唇愈抿愈紧,下意识地对翠喜道:「我有些乏了,准备歇了。对了,小胖团追回来了吗?」 「它啊领着奴婢在外面跑了一圈,这会儿又钻去了那边。」翠喜的声音顿了顿,又响起,「那姑娘早些休息。」 屋外的人影走开了,颜姝不由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向温羡时,便压低了声音,与他道:「温公子,你快些离开吧?如果让旁人知道了,我可要怎么解释啊。」 纵使他们已经订了亲,这般深夜独处一室,传出去也是要被指摘的。 实在太不合规矩了! 温羡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黛眉微蹙,小脸上满是担心,稍稍冷了些神色,「你赶我走?」 「这不合规矩啊,公子……」被他盯得心惊,颜姝不由往后退,然而她退一步,温羡便跟一步,手自始至终没有松开。后背触及雕花屏风,已是退无可退,颜姝急得快要哭了,「公子,你到底怎么了?」 今夜的温羡委实奇怪了些,行径与平时太不一样了。 温羡低头看向她急红了的小脸,见她几欲落泪,连忙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别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意外多了一些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缓缓靠近小姑娘,鼻尖与琼鼻相抵,低喃一句,「姝儿,我们成亲可好?」 温热的呼吸迎面扑来,颜姝又羞又恼,忽而生出些力气一把就将人推开。等见到温羡摔坐地上,她才恍觉出不对来。 酒气……温羡这是喝醉了? 低头看向即使摔坐在地上也未损半分清隽的温羡,颜姝试探地开口:「你醉了,还是快些回去。」 她不知道温羡为何喝醉,又为何会突然跑到她的闺房里来,但她知道让他离开时当务之急。 摔坐在地上的温羡索性也不起来,只仰着头看向面前俏生生的小姑娘,颇有几分无赖地道:「你答应和我成亲,我就走。」 说完,他一双凤眼便灼灼地盯着颜姝。 颜姝被盯得脸发烫,躲到屏风后,捂着脸沉默。 「不答应我就不走了。」他不依不饶。 颜姝盯着床头梳妆台上放着白玉簪,抿了抿唇,半晌启唇,「我应你就是了。」 「……」 屋内静悄悄的,颜姝说完那一句就红了脸垂首,好半天才注意到温羡没了动静。担心他醉得睡了过去,她连忙绕过屏风,屋里哪里还有温羡的身影?颜姝仓皇四顾,发现只有西窗是大开的。 抬步走到西窗前,举目望向粉墙,颜姝不由抚了抚自己滚烫的脸。 方才难道是南柯一梦不成? 翌日清晨,岑伯早起备好醒酒汤,亲自送到竹里馆时,温羡正好打开书房的门从里面走出来。 见他眉头紧皱,一手按着额角,明显一副宿醉难受的模样,岑伯连忙上前道:「大人,这是醒酒汤,您快点喝下吧。」 「岑伯……我昨晚,可有失态?」饮了半碗醒酒汤,稍稍缓解了些许头疼,温羡忽而偏首问道。 他一早醒来歇在竹里馆书房的软榻,向来不许踏足书房的小不点竟然趴睡在榻边,这让他不由回想昨天从虞城伯府饮宴回来发生的事,但最终也没有半点儿印象。 岑伯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接过碗,眼神飘忽,嘴角却有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说罢。」温羡自认是个善于自控的人,从前虽然鲜少醉过酒,但是此番应该不至于闹出什么登不上台面的事情……吧? 岑伯这才娓娓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等老奴备了醒酒汤来,大人您已经不在书房,连耳房里的小不点也一起不见了……据常信说,您昨儿个是往隔壁走了一遭。」抬了眼皮,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端坐在桌旁的温羡,岑伯顿了顿,才又添了一句,「不过,大人只呆了半柱香就回来了。」语气里还有一丁点儿的失望。 「……」 听了岑伯的话,温羡仿佛看到一些零星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俊脸慢慢绷起,眉头也蹙作一堆…… 一连过去了四五日,温府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动静。这日,颜姝坐在窗前,看着府里的下人忙忙碌碌地清扫整理、张贴新桃符,忽而凝眉,轻轻地低叹了一声。 翠喜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活计,道:「姑娘,好端端的你怎么叹起气来了,若是叫陈嬷嬷听见了,可又该念叨了。」 日子一日一日地临近除夕,陈嬷嬷忌讳多,再不许人说不吉利的话,连唉声叹气都听不得。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多少都被陈嬷嬷念叨过,一时都有些谈之色变了。 颜姝抬头望向窗外杏树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叶新绿,半晌才轻声似低喃般开口道,「难道说,真的是我错把梦境当成……」忆及那晚发生的事情,莹白的小脸爬上一抹红晕,她伸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心里满是羞意。 那梦委实荒唐了些…… 然而,就在颜姝要把那晚之事当成南柯一梦时,长公主又一次郑重地登门造访了。 「娘,你说什么?」颜姝惊得从绣凳上站起来,一手拈针,一手握着绣了一半的绣帕,一脸震惊地望向满面喜色的苏氏,语气里满是错愕。 见她一副被惊到的模样,苏氏掩唇轻笑,示意一旁的翠喜取走颜姝手里的东西后,才握了她的手牵她走到湘妃榻边坐下,「长公主今日来是为了定下你和时慕的婚期,说道三月初三是个黄道吉日,便将日子定在了那一天。」 三月初三……岂不是将将剩下三个月? 「姝儿,我们成亲可好?」 「你答应和我成亲,我就走。」 「不答应我就不走了。」 原来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竟是真的?那么,他究竟是真醉,还是……装醉? 苏氏见颜姝低着头俏脸绯红,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了,轻轻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虽然你阿爹觉得太早,只娘觉得啊,你早些嫁过去也安心些。」温羡如今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不提,便是人物模样也极俊俏,这满信陵城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后院呢。 「娘~」颜姝软软地唤了一声,手里的绢帕被扭得皱巴巴。 苏氏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反而打趣道,「娘的小阿姝这是害羞了?」说着,又轻叹道,「一晃眼,娘的小阿姝也长成大姑娘要嫁人了呢。娘啊这心里说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颜姝将头倚在苏氏的肩膀上,双手抱着她的胳膊,闻言只道:「娘舍不得,女儿便不嫁,天天陪着娘。」 「说什么胡话呢傻丫头。」苏氏无奈一笑,点了点颜姝的额头,道,「你爹像时慕这般年岁时,你都会念《千字文》了,再让他等下去,只怕人家要直接凿了西墙。」 第二十三章 前些天夜里,因着青虎营兵务繁忙,颜桁夜里回来得迟,苏氏便亲自下厨为他准备宵夜。在颜妙出嫁那一晚,苏氏照常在小厨房做宵夜,听到外面翠喜追狗的动静,心下生疑,到了云落居时恰好见到某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抱着雪白一团从西墙跳走。若不是检查了颜姝屋里没有异常,苏氏早提了长缨枪打上隔壁门了。 见苏氏早就知晓那事,颜姝心虚地低下头,这一回连着耳根子都滚烫起来了。 …… 婚期正式定下以后,一墙之隔的两府便各自筹备起来。到了三月初三这一日,春光明媚,和风徐徐送暖,桃李竞芳的信陵城格外热闹起来,满城的百姓都齐聚到大街上,想要一睹堂堂丞相大人迎娶武安侯掌上明珠的十里红妆盛况。 温府里,千里迢迢从北漠赶回来的万俟燮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以后,看向难得喜形于色的温羡,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兴味,笑着打趣:「从这里到武安侯府不过百步远的距离,待会儿颜家大公子背了新娘子出来可就到门口了啊。」说着又咬了一口果子,含含糊糊地道,「要我说,花轿都是多余的。」 一身大红锦袍衬得温羡愈发玉面俊朗,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万俟燮,又看向门外,没有说话。 「咱俩也就大半年没见,你咋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也不怕回头吓跑……」见温羡突然抬步往外走,万俟燮连忙吃完最后一口果子跟上去,「这是要去迎亲了?我跟你一道啊……」 武安侯府云落居里,身穿绣牡丹大红嫁衣的颜姝静静地看向菱花镜中俏脸绯红的自己,一双明亮的杏眼扑闪扑闪,蕴着罕见的神采。全福嬷嬷手里握着桃木梳替她绾好满头青丝,之后方将精巧雅致的镂空金缕凤冠轻轻地压在青丝发上,用金簪固定。 青丝绾,红妆梳,镜中女儿俏。 屋外,鞭炮声接天响起,掺杂着阵阵笑语嬉闹声,交织在一起,谱就一支欢快的乐章。大红的喜帕缓缓落下,遮住满室热闹,颜姝才回过神,就听到喜娘一声高唱,却是吉时已到。 颜姝轻轻地趴在颜书安的背上,一双缀着璀璨明珠的红绣鞋在锦绣嫁衣下微微露出半尖,一晃一晃。 颜书安背着颜姝往外走,出了武安侯府的大门,他脚下的步子顿住,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早已候在花轿前的温羡,面上神色一肃,缓缓开口道:「温大人,我颜家兄弟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是绝不会让自家妹子受半点儿委屈。」 温羡抬手作了一个揖礼,俊面微微含笑,语气沉稳地道:「请大舅兄宽心。」 颜书安的面上终于露出笑容,抬步下了台阶,将颜姝稳稳地送进花轿里,转身路过温羡身旁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好待她。」 「自然。」 此时,站在门前的颜书宁与颜书宣接过小厮手里的火折子,一齐点燃了悬挂在门口两边的鞭炮。 震天响的鞭炮声中,温羡翻身上马,朝依旧站在门口颜家三兄弟拱了拱手,右手一抬,喜乐声起,花轿也随之稳稳抬起。 温府和武安侯府只一墙之隔,出门不过百余步,但花轿却是绕了整座信陵城一圈才转回温府正门前。一路上,十里红妆的盛况惹得众人唏嘘不已,便是随着迎亲队伍一道而行的万俟燮也是咋舌不已。 「花轿来了!快放鞭炮,快!」在门口不住张望的岑伯瞧见由远及近的队伍,立即兴奋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欢快地响了起来。 一片热闹声中,花轿落了地,温羡下马,接过常信递过来的喜弓喜箭,稳稳当当将三箭射中轿顶,而后才按着喜娘的提示走到花轿前踢了轿门。 花轿里,颜姝听着外面的喧闹声,一颗心砰砰直跳,顿生些许紧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要低头下轿,一只白皙的大掌就伸到了眼前,连着那低沉中微含清冷的声音也一道响起。 「娘子,请下轿。」 轰—— 颜姝的脸红了个彻底。 这人怎么这会儿就改了口? 温羡这一句果然立即就惹来了周围围观众人的打趣,只他不顾众人笑他心急,大掌固执地停在颜姝的面前。 颜姝轻轻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抬起手搭了上去。 大红色的毡毯铺在地上,一路绵延进府。颜姝踩着脚下的绵软,感受那包裹小手的温热,才念及这样不合礼制,那温热便撤了去,取而代之是喜娘递过来的大红喜牵。 「新人迈步跨马鞍,幸福平安万年长。」 喜娘的高唱声,众人的叫好声,一声声传来,颜姝攥紧了手里的红绸,抬步落步间,恍恍惚惚,往昔一幕幕又在眼前一一浮现。 春江碧波萍水相逢,白水镇惊鸿一顾,鹊山桃林笛声旧,兰舟湖畔踏春相遇…… -姝儿,我们成亲可好?- -好。- 红绸布满园,青竹飒飒响,绕过影壁,穿过画栋游廊,随着喜娘的一声高唱响起,喜堂外鞭炮声立时齐鸣,在一派热闹喧哗与欢声笑语中,端坐主位的长公主看向在堂内站定的一双新人,面上的笑意是如何也掩不住。 「一拜天地,良缘天赐。」面东而立,福身下拜,敬谢天恩玉成。 「二拜高堂,福寿宁康。」虽非骨血至亲,但一拜诚谢十年恩情。 「夫妻对拜,情深似海。」这一拜,结鸾俦,夫妻恩爱两不疑。 「送入洞房,福泽绵长!」 一声高唱落音,满堂宾客齐声叫好,温羡微微侧转身,看向身旁的人儿,嘴角翘起。 这一次,梦终于圆了。 新房设在温府正院卧云居内,院内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映照一片火红喜气,主屋新房里亦是满目喜庆,燃烧的喜烛更是映得满室暖意。 等到想要凑热闹的万俟燮被常信和常达架走后,温羡转身绕过玉兰鹦鹉镏金立屏走进内室,看见端坐在喜床上、头戴鸳鸯戏水帕的娇小身影,脚下的步子突然顿住,一瞬间竟不由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来。 「瞧瞧,喜帕还没揭,我们新郎倌就看呆了呢。」喜娘见传闻中「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玉面温大人愣怔在那儿,掩唇笑着打趣了一句,等见他恍然回神,复又抿唇笑着示意小丫鬟将缠着红绸的喜秤呈上,嘴里念道:「喜秤挑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温羡拿起喜秤,抬步走到喜床前站定,见小姑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玉如意,反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轻抬手,喜秤勾起喜帕的边角慢慢挑起,温羡嘴角的弧度也跟着一点一点放大。 刺眼的光亮突然袭来,颜姝下意识地阖上了眼,握着玉如意的小手也跟着抬起。然而不过一瞬那只手便被人握住,颜姝蓦然睁开眼,入目是一室鲜艳的大红,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她甫一抬头,不期然便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才比子建,貌胜潘安。颜姝早知温羡是个极俊美的人物,然而此时看到身穿喜袍、发束玉冠的他时还是不由微微一愣,看得呆了。面如冠玉,鬓若刀裁,挺鼻薄唇,修眉凤目,眼角一颗泪痣在一时摇曳烛火的映照下更添三分妖冶,恰将冷硬的棱角柔和,端的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 第二十四章 与此同时,温羡也在打量自己的小娇妻。但见她,柳眉弯弯不点而翠,杏眸浅浅水光潋滟,琼鼻一点,朱唇娇娇,眼角眉梢都似风情,比西子俏,比仙子娇,恁的天上人间无双色。 颜姝被盯得羞意顿生,匆匆埋首敛目,只顾盯着手里的玉如意。 温羡轻笑一声,掀袍坐到颜姝的身边,而后侧转身从丫鬟手里捧着的托盘里端起早已斟好的两杯酒,目光柔和地看向俏脸绯红的颜姝,语含笑意道:「娘子,请。」 「合卺酒饮尽,恩爱两不离。」 在喜娘善意的提醒下,颜姝红着脸从温羡的手里接过合卺酒,与他交臂同饮清酒。 等二人饮完合卺酒,喜娘笑着又说了一些吉祥话,而后便领着屋内伺候的小丫鬟一道退出了新房,只有翠喜依旧守在颜姝的身旁,直到温羡吩咐她去准备易消克的吃食过来新房,翠喜才低头离开。 新房里不相干的闲人撤得一干二净,温羡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姝儿,你终于嫁给我了。」语气里满是喜悦。 颜姝偷偷抬眸,瞥见他眼底散不开的柔情似是能将人溺毙,一时不觉俏脸红了个彻底,「你……」有些话绕在舌尖,却词不成句,她羞得要再低下头去,却被人轻轻地捏住了下巴。 温羡的指尖微凉,眼底反而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似能灼人。因见小姑娘粉面含羞,眼神总往一边飘,他不由失笑打趣道:「姝儿莫不是嫌弃为夫生得面目可憎,故而才不愿正眼看为夫一眼,嗯?」尾音不经意间微微勾起,淡淡的笑意几乎掩不住。 颜姝别开脸躲过温羡的手,攥着玉如意往后挪了一挪,才红着脸小声反驳道:「我哪有,你别胡说。」 温羡轻声一笑,一手按住她不住往后挪动的小身板,一手轻抬抽去她发髻间的金簪。精巧秀致的凤冠被取下放到一旁,满头如瀑的青丝垂下,见灯下美人如玉,温羡不由看得呆住,喉头轻轻一动,他忽然别开脸,用虚握的手掩住唇轻咳一声,起身。「忙活一天你也该累了,等吃食来了,你吃点,然后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 颜姝点了点头,见他转身要走,连忙出声将他唤住,轻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外头还有宾客,为夫且去招呼,你乖乖等我回来,嗯?」轻轻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温羡含笑说了一句,因见她一双杏眼眨呀眨地盯着自己瞧,又别有深意地添了一句,道,「为夫很快就回来,你别睡过去了。」 「好,我等你。」颜姝没有注意到他炙热的目光,只低头应了一声。 碧海青天的夜空中,朗朗明月如圆盘,散发着莹莹的光辉,温羡出了门,见此花好月圆的景象,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喜悦,他回望一眼暖意融融的新房,盯着那道绰绰约约的倩影看了半晌,方才缓袖轻拂,阔步往外院而去。 「嘿嘿,你这么快就出来了啊?」一到外院宴席所设的水榭,温羡的肩膀就教万俟燮揽住,「我还当你要撇下这满堂的宾客一个人去快活去了呢。」万俟燮打趣的声音不算低,席间多少宾客听见了,也都哄然笑出声来。 温羡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嫌弃地将之拍下去,无视万俟燮故意露出的受伤眼神,接过常信端过来的清酒,拱手敬了席间众宾一杯,而后才又自斟一杯,对着万俟燮道,「这一杯敬你。」 万俟燮受宠若惊,瞪大了眼睛,磕巴了一下,才道:「敬我?」这人向来以坑自己为乐,鲜有和颜悦色时,猛然如此,莫不是成亲高兴傻了? 他的心思瞒不过温羡,温羡亲自替万俟燮斟上酒,笑道:「是你解了姝儿身上的毒,让她的身子康健起来,这杯酒自然该敬你。」 「这么一说,倒的确如此,为了给你家小姑娘医治,小爷我的牺牲可大发了。」想起过去一年多被人追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万俟燮心头涌上一阵辛酸,一仰脖饮尽杯中酒,才凑到温羡近前,压低了声音与他道,「你家小姑娘身子是好了,不过你也得悠着点儿。」说完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 正当满堂宾客尽欢时,一个青衣小厮匆匆地跑到水榭门口,对守在门外的常信说了几句,后者便立即转身进了水榭。 听完常信的传话,温羡舒展的眉头骤然紧蹙,染着笑意的俊脸也霎时沉了下来,声音更是冷如数九寒天的冰雪,不带半分感情地下令,「让他走。」 「是。」 温府正门外的石狮子旁,身着一袭单薄衣裳的温谦双手抱着一个锦盒站在那儿,春夜的凉风拂过,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紧阖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温谦眼睛顿时一亮,然而在抬头看清来人后却瞬时暗淡了眸光。 「大哥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自从上一回在衡阳王府见到温羡一次后,温谦就曾多次跑来温府求见,可每一次都是碰了一鼻子灰。好容易等到温羡成亲的好日子,他还以为他一高兴就会愿意见他了呢。温谦的嘴角耷拉着,抱紧了怀里的锦盒,不等常信开口说赶人的话,就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能理解大哥,他不愿意见我也是情理之中。今天是他成亲的大喜日子,我不会不识趣,只是你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我大哥吗?」说着双手捧着锦盒送到常信跟前。 面前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还带这些稚气的清隽面庞与自家大人有着六分相似,常信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将锦盒接了过来,道:「温少爷请回吧。」 温谦巴巴地望了一眼庭院深深的温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回到定国公府,温谦才一进门就看见温恢沉着脸站在庭院中,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父亲。」 「大晚上的出去乱跑什么?」温恢斥了一声。 「我是去给大哥送礼贺喜的,今天大哥成亲了。」温谦小声地解释道。 「成亲?」温恢一怔,这才记起今日恰是温羡迎娶武安侯之女的日子,面上划过一抹复杂之色,最终却归于阴沉,冷哼道,「不肖子!」果真是半分没有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连成亲这样大的事情都舍不得一张帖子! 温恢心里窜起一阵无名火,瞥见温谦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便将他斥退,自己也一拂袖走去了书房,生了一夜的闷气。 明月上柳梢,春风拂人醉,温府里,满堂的宾客尽兴饮酒,唯有一人独自坐在水榭廊前的栏杆上,对月独饮。温羡一手提酒壶,一手端玉杯,移步走到栏杆边,举目望向波光粼粼的池水,半晌才转首看向敛眉垂目的贺庭章,勾唇道:「你在看什么?」 贺庭章斜倚廊柱,挑眉一笑:「看花好月圆,惹人艳羡。」 「是吗?」 贺庭章旋身站起,晃了晃手里的酒坛,笑了一声,道:「这般良辰美景,温兄还与我一处,不怕新娘子等得急了?」 温羡一口饮尽杯中酒,转身望向水榭外夜色里的点点灯火,嘴角轻轻一勾,道,「不急。」 第二十五章 新房里,颜姝沐浴更衣后从净室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屋内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的吃食。从晨光熹微到夜幕沉沉,整整一天折腾下来,颜姝早已饿急了,然而因着素日的教养摆在前,她这会儿也只是杏眼圆亮了一些,并没有着急走过去。 「喜娘,你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还有什么礼忘了吗?」颜姝疑惑的目光落在站在翠喜身旁的喜娘身上,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 喜娘和气地笑着,行礼道:「我是来伺候夫人用膳的。」说着上前扶着颜姝到桌边坐下后,才转身用筷子夹了近前的一样吃食放到她面前的小瓷碗里,笑道,「夫人尝尝?」 颜姝不大习惯这样的服侍,面上稍稍有些不自在,然而在喜娘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能敛目提起筷子。小碗里金澄澄的饽饽做的小巧刚好一口咬,颜姝将之塞进嘴巴里,才轻轻地嚼了一下,小脸顿时就皱了起来,一扭头便将半生不熟的饽饽吐到翠喜早已备好的碟子里。 喜娘见状连忙笑眯眯地问道:「夫人,生不生?」 刚刚漱了口的颜姝,闻言未及深思,下意识地回道:「生。」 话一出口,她霎时反应过来喜娘的言下之意,一张俏脸顿时火燎火烧起来。 接下来,喜娘又伺候着颜姝尝了其他几样寓意吉利的吃食,每尝一样都将「生不生」的问题问了一遍,颜姝起初回答还回得脸红心跳,到了最后就已经麻木了。 等到喜娘功成身退,被折腾得没了食欲的颜姝只喝了两口翠喜准备的莲子粥后就放下了碗筷,回到喜床边坐下。 屋内喜烛高燃,灯花结了几回,颜姝倚着床柱被一室融融暖意熏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几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仿似听到一阵脚步声渐渐地由远及近,然而还未等她醒过神睁开眼,她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迷迷糊糊间一阵天旋地转袭来,等颜姝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整个人落在了男人的怀中。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夹杂着淡淡酒味的青竹香气袭来,颜姝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幽若秋潭的眼眸,「你……我……」 「嗯?」他眯着眼睛,眼底缀着细细碎碎的笑意,一眼不错小姑娘因为紧张与无措而羞红的俏脸。 小姑娘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半晌方低着头轻声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她还以为外头要闹到半夜呢。 「外头有万俟和岑伯照应着,我担心你便先回来陪你。」捻起一缕青丝在指间轻轻绕了绕,温羡低声道,「可用过吃食了?」 听他提及吃食,颜姝下意识地想起那一堆「生不生」的饽饽点心,脸上登时又是一红。 然而温羡并不知她心中所想,这会儿见她俏脸绯红,娇若晚霞,朱唇艳红蛊惑得他心弦一动,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眼看着就要印上那点娇红,突然却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不,不行的。」 握住那只小手,轻轻地捏了捏,「你我是夫妻,为何不行?」 他语含揶揄,颜姝的心怦怦直跳,不敢再直视那双炙热的眼眸,声音更是细若蚊吟:「反正就是不……」娇嗔一句还未说完就消失在唇齿相依间。 或是微酿的醉意作祟,或是红烛映照下的嫣唇太过蛊惑人心,又或是良辰佳期情不自禁,看着那轻启轻合的红唇,温羡忽然低头攫住那两瓣娇嫩。 初时,轻轻碾,细细描,继而却撬开齿关开始攻城掠地,一番横扫城池后,又化作绵绵细啄,直教颜姝脸颊潮红,娇喘微微。 半晌,温羡方稍稍退开些许,额头轻抵,温热的呼吸交缠,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姑娘已经蒙上一层水雾的杏眸与越发娇艳的红唇,一声轻笑随之溢出唇齿。 喜案上的红烛爆出灯花,噼里啪啦响了好几声,一室暖意与暧昧静悄悄地氤氲开。 「姝儿。」 「嗯?」 颜姝疑惑抬眸,恰对上他眼底的火热,被灼得一颤,才想要退开一点,就立时被按住,几乎只是短短一息间,她便觉得身子突然凌空,随之便陷入一片柔软之中。 锦衾喜被是红艳似火,粉面娇娘却是白如璞玉,青丝如墨铺洒于鸳鸯枕上,温羡随即覆身。 出嫁前夕,苏氏教了颜姝许多,其中就有这夫妻敦伦之礼。想起那画册之中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颜姝忍不住脸红透,心乱跳,伸手就想推开身上的人。 然而,有道是蚍蜉难撼大树,她抗拒的小小反击一下子就被钳制住。温羡眼角的泪痣此时灼灼如焰,他好心情地看着满面羞红的小姑娘,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到底哑着嗓子,低声安抚,「别怕。」 低沉喑哑的声音意外地让小姑娘冷静了下来,只是那一双素白的小手仍然紧紧攥着身下的大红喜被,贝齿亦是未曾半分松开娇唇。 无法无视小姑娘颤抖的身子,知道她未经人事心里害怕,温羡心生怜意,但箭在弦上,却是不得不发。 软语哄了小姑娘一会儿,眼见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温羡勾了勾嘴角,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挑开大红中衣的细带。 衣衫落地,露出绣着杏花的锦绣小衣和如藕秀臂……他的手指才将将摸到肚兜的系带,就听到新房外隐隐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声…… 温羡的脸几乎立刻就沉了下来,懊恼地翻身落坐一旁,听到那阵呼叫声不似有人故意开玩笑,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如玉娇娘,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俯身在颜姝额上落下轻轻一吻,「别怕,我去看看,你安心留在屋里。」随即拿了方才扔在地上的外衫匆匆就往外面去了。 颜姝也从情迷之中被惊醒回神,慌乱够了扔在床尾的外衫套上,趿拉着绣花鞋就往外间走。 候在廊庑耳房里的翠喜听到动静也急匆匆地出来。 「姑娘,奴婢这就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将颜姝扶回屋,翠喜就跑了出去,好半天才回来,「据说是有地方走了水,不过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姑爷说,让您先歇着,不必等他了。」 「真的没事了?」明明方才那么大的动静来着。 翠喜连连点头,「奴婢方才去瞧了,并未看到火光,想来并没什么,那么大的动静怕是哪个吃多了酒,一时眼花,夸大其词了。」 今夜大喜,温府上下同庆,吃多酒看花眼了也在情理之中。 颜姝蓦然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翠喜退下,自己则踱步回了内室。 原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喜床此时已经是一片凌乱,颜姝立在那儿,脑海里蓦然浮现之前的一幕幕,臊得俏脸通红。 幸好躲了过去。 ——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事被打断,温羡此刻的心情并算不得好,一张俊脸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了。 万俟燮摸了摸鼻子,猜得出他的不痛快,心道,这家伙现在不好惹,便收起一贯的嬉笑,只指了指东边,道:「府里没有走水,刚刚叫喊的声音是打那边传过来的,下人没注意,就以讹传讹,打扰……唉,你这是去哪儿啊?」 第二十六章 不明白他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往外跑,万俟燮冲着温羡奔去的方向喊了两声,好半天,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了。 东边的宅子走水……隔壁住的可不就是温羡他的老丈人一家嘛。 温羡急冲冲奔至武安侯府,开门的小厮见到他,吓得瞌睡虫都跑了。 花好月圆洞房夜,新姑爷怎么跑这儿来了? 而温羡见到一脸茫然的小厮,后知后觉的也发现出不对来了。他沉声问道:「府上一切安好?」 ??? 问得没头没尾,小厮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老老实实道,「回姑爷的话,府里一切都好,哦,对了,今儿小姐出嫁,侯爷这会儿似乎有些郁闷,这会子正在后花园烤肉喝酒呢。」 「……」 颜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娇养长大的闺女儿被狼崽子叼回了窝,心里憋闷就在后花园搭火烤肉,想要借着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安抚一下自己,又岂料火星子大了些,让人误会走水,呼喊间又让隔壁温府里的下人误会了…… 所谓走水不过乌龙一场而已。 等到温羡再回到卧云居新房时,屋里的烛火已经昏沉下来,而先前在他身下被挑逗得情动不已的小姑娘这会儿已经和衣在床上睡得酣甜了。 温羡在榻边坐下,修指轻轻抚过娇嫩的面庞,从眉眼到红唇,再到修颈。手指停在中衣领口处,想起先前曾窥到的风光,顿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然而见小姑娘睡得香甜,到底还是心疼她累了一天,只得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起身朝净室走去。 洗去一身的酒气与浮躁,温羡只着了中衣回房。上了床,放下床帘,将小姑娘揽入怀中,温羡无奈地叹息一声,往外稍稍挪了点,才闭上眼休息。 喜烛噼里啪啦地爆着灯花,一室暖意渐渐地让浅眠的颜姝迷迷糊糊热醒了过来。 小手触及一片滑滑的布料与坚实的胸膛,鼻息间充斥着凛冽的青竹香气,颜姝陡然睁眼,就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竟多了一个人。 即使知道身边人是自己的夫君,颜姝还是不太习惯被人这样揽在怀里睡觉,正要将搭在自己腰上的的手臂挪走,就突然被人反握住小手,天旋地转间,两个人的姿势又变回了之前那样一上一下。 本该酣睡的人眼底满是清明,甚至还跳跃着灼人的火苗。颜姝动了动身子,温羡便跟着沉了身躯感受到那灼热的硌人物件,颜姝的脸霎时红得滴血,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洞房花烛,躲不过了…… 罗衫初解握纤腰,轻拢鬓丝碎步摇。鸳枕合欢喜烛燃,双臂轻舞抚玉桃。媚眼如丝声颤颤,娇怀含春横在榻。玉门枯草待雨露,马嘶解甲声飒飒。娇莺雏燕微微喘,雨魄云魂黯黯酥。偷得良宵一夜梦,不知鏖战几时休…… 廊庑耳房里,翠喜本抱着被子睡觉,忽而惊得坐起身。她侧耳听见旁边新房里传来的动静,隐隐约约似听到自家姑娘低泣的声音,正准备出门瞧瞧,就听到那低泣声忽而变了腔调,每一下都似勾人得紧。纵使还是个未通人事的小丫头,翠喜也一下子红了脸。 水榭屋顶上,万俟燮晃着酒坛,仰面而卧,看天上朗朗明月,笑而叹道:「花好月圆,良辰美景,真是妙啊……」 翌日,颜姝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早已凉透。她拢着被子坐起,用手挑开帐帘,清晨的阳光照得整间屋子明净亮堂,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外面黄鹂鸟儿的鸣叫声。 昨夜折腾半宿,虽被抱着去净室清洗了一回,但一觉醒来,身上还是有些汗腻腻的。颜姝冲着外面唤了声,听见翠喜应了,就吩咐她去准备热水。 翠喜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进屋来伺候颜姝起身。 此时,颜姝已经自己从地上拾起衣裳穿好,让翠喜进来,不过是因为双腿酸软,实在无法自己走到净室去罢了。 净室里,圆浴桶里热汽氤氲,扑腾而来,蒸得人脸微红。颜姝攥着衣裳,一手轻摆,示意翠喜退下以后,方才慢条斯理地解开衣衫,踏入浴桶。 氤氲缭绕的水汽之下隐约可见那娇嫩细腻的肌肤上斑布的红痕,颜姝低瞥一眼,不觉捂脸。 那事儿亲身经历过一回,方知道要比那死物画册更加羞人。 她羞答答地忆及昨夜的一些片段,羞恼之余,只觉得再无法好好地面对那人了。 沐浴更衣后,身上清爽了许多,颜姝回到内室,因着是新嫁娘的缘故,挑了一件朱红色绣花衣裙换上,而后坐到梳妆台前,由着翠喜为她打理一头的秀发。 如墨青丝在翠喜的一双巧手下片刻即被绾成一个灵巧而不失端庄的发髻,为了与一身喜气的衣裙相称,翠喜静心地替自家主子挑选了一对红石榴攒花步摇并几只碎花簪。 「姑娘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菱花镜中,美人儿乌发如云,眉如远山,眸似翦水,眼角眉梢暗含喜意,顾盼之间宜嗔宜喜,恰是那玉面含羞春意俏,清眸添娇媚色好。 颜姝瞥见翠喜眼里的揶揄之意,脸颊飞红的同时也不忘瞪她一眼。 梳洗完毕,仍不见温羡的人影,颜姝不经意间蹙了蹙眉头,扭头问翠喜:「可知大人去哪儿了?」 见问,翠喜连忙答道:「姑爷一早起了就出去了,奴婢听常信说,姑爷每天早上都要练功,这会子想必是怕扰了姑娘,去别处练了。」 颜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移步缓缓走到门口。昨儿个过来,她头戴喜帕,没有窥到这院中半分景致,因此,当她看到满院子仿江南园林的布景时,不免有些惊讶。 曲溪泠泠,绿竹猗猗,白石桥蜿蜒九折,不算大的庭院却是处处精致。颜姝抬步下了台阶,沿着青石小径一步一步踏上白石桥,不经意间抬眸,正好看到卧云居门口处走来的颀长身影。 翠喜也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人,她低头掩唇偷笑了一下,默默转身退下。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牵起颜姝的手握在掌心,温羡将她揽在怀里,声音柔和地问道。 「醒了,就睡不着了……」颜姝乖顺得没有挣扎,靠在温羡的怀中看向清凌凌的池水,「你,练完功了?」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小好奇。 将自家娘子的心思洞悉,温羡轻声一笑,眼底多了一些愉悦的情绪,只道:「若娘子想看,明儿我就依旧在这院子里练了?」 依旧?那是从前都在这里的意思? 念及翠喜前番所言,颜姝心中一动,微仰起脖子,对上那双眼,「以后你不用去别处,只在这院子里也便宜。」接着又似料到他要说什么,继续道,「我不是贪眠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会吵到我的。」更何况从前身在平州时,她早已习惯了苏氏每天早上在院子里耍枪的动静。 闻言,温羡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眉,心里对她的亲近之意还是感到熨帖的,便不再多说什么,直接答应了下来。 春风拂面,温羡突然打横将颜姝抱起,听她娇呼一声,继而搂紧了自己的脖颈,心情颇为愉悦地道:「这般时辰该回屋用早饭了。」 第二十七章 「你放我下来。」卧云居里仆侍不多,可三三两两经过的人还是让颜姝不好意思了。 可温羡哪里理会这些,抱着她径直下了石桥往屋里走,一面还不忘道,「这是自家府院,没人乱嚼舌根,不用害羞。」 「……」这人! 「太瘦了些,以后每顿都多吃一些。」怀中轻得惊人,温羡不由皱眉。 「……」自打体内宿毒除清,停了苦巴巴的药汤以后,她明明都长胖了许多好不好…… 进了屋,翠喜刚好将早饭备好,温羡抱着颜姝走到桌边坐下,只是仍未松开怀里的人,反而是将人按坐在自己的膝上。 察觉到翠喜掩嘴偷笑的动作,颜姝不由瞪了温羡一眼,「你这样要我怎么吃饭呀?」 「我喂你。」温羡见她小脸气鼓鼓的,只觉得欢喜,说着便又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娘子昨夜辛苦,为夫自当好生伺候。」 「你!」眼前人眉眼含笑,说话轻佻,哪里还有从前清贵端持的冷傲模样?颜姝又羞又恼,与他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败下阵来,就着温羡的勺子吃了小半碗米粥。 温羡将剩下的一碗多米粥喝完,又吃了五个拳头大的包子后,方才让翠喜领着小丫鬟撤了碗筷残羹。 一顿早饭吃完,不知是认命了还是怎的,颜姝十分乖巧地赖在温羡的怀里,扯着他的头发玩。 她吃的不多,温羡不担心她会积食,见她玩得起兴也就随她去了。 不多时,听到外头传来岑伯说话的声音,颜姝才赧然回神,急忙忙地起了身,就听到翠喜进来回道:「姑娘,姑爷,岑伯来说,外头的车马都备好了。」 温羡点点头,挥手让她退下,才对颜姝道:「等会儿我们去敬茶请安。」 新妇进门,依着礼制,要向长辈敬茶请安。然而温羡早离了定国公府,与温恢和宋仁势同水火,这敬茶自然与定国公府无关。 颜姝心思一转,眨眨眼睛问道:「是要去长公主府?」 「嗯。」 夫妻二人一时说妥,收拾了一番便启程前往长公主府。 昨日主婚,今日喝了新妇茶,长公主心里大悦,握着颜姝的手细细地说了许多,倒是把温羡一人冷落在旁。 见颜姝与长公主处得和睦,温羡独坐一旁品茶之余,忽觉心头的大石撤去了一块。 梦里前世,佳人早逝,他心灰意冷,后又遇朝事扰人,愈发无心于情爱之事,孑然一身半辈子,令真心疼爱他的长公主忧心不已。 长公主待他亲厚,温羡亦尊之敬之,故而今日才会愿意敬上这一杯新茶。 在长公主府用了午饭后,温羡才领着颜姝辞别长公主离开,不过却并没有立即回府。 坐在马车里,颜姝抬手轻轻挑起半角窗帘,见外头街上叫卖繁华,一时意动,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扭头问温羡:「我们这要去哪里啊?」 温羡本来正阖目养神,听见她开口,徐徐睁开眼,道:「还记得去年三月初三那天我领你去的地方吗?」 颜姝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半天终于记起去岁上巳与他一同去的那座小院,双眸不由微微一亮。 兰舟湖畔依旧是绿柳如荫,白堤如带,春水初生,荡漾一湖碧色。 温羡将颜姝从马车上抱下,二人相携一道往湖边走。 临湖而立,见湖中一双倒影,颜姝不由心生感叹之意。 春景依依如旧,今已是人成双。 两年前春江雨夜相逢,再料不到会有今日的际遇。想他一贯冷淡待人,偏生又对自己格外不同,颜姝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在乎,心里不由漫出丝丝的甜意,缠缠绕绕不休。 「一会儿坐船过去吗?」不远处,一艘乌蓬船慢慢地朝着这边驶来,颜姝记得从这里是可以直接乘船到湖对岸的杏林的。 温羡点了点头,待船停稳以后,先迈步上了船,朝颜姝伸出手。 乌蓬船摇摇晃晃,颜姝才踩上去就觉得脚下一晃,整个人就直接扑进了温羡的怀里。 坚实如山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痛,素来怕疼的颜姝眉头一皱眼眶鼻头顿时发酸起来。 温羡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突然站不稳,猜到她许是撞得狠了,连忙将人扶好。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温羡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见她琼鼻通红,在白皙如玉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可怜可爱,忍不住道:「也不知道小心些。」 被哄得习惯了的颜姝没料到他会「数落」自己,一愣,反而有些委屈起来了。 明明是船突然晃起来的…… 她撅起了小嘴,别开脸去看碧波粼粼的湖光,还轻轻地哼了两声。 温羡的手里怀中皆落了空,看着自家娘子气呼呼的娇俏模样,他不由低头笑了……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在近岸的湖面上推开一圈又一圈细细的波纹。船尾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打破了船上的一片寂静。 颜姝起了身,这一回也不用温羡来牵,自己就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下了船。温羡慢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见到满目杏花时的兴奋模样,不由眉梢染笑。 三月初,此处的杏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如云作堆,走近时一簇一簇又似团雪,煞是喜人。比起上回来时的拘谨,这会子颜姝明显要放开了许多。随着纷纷飞落的杏花雨转了两圈,裙裾上也沾惹了几瓣落花,她旋转身,冲着信步而来的温羡嫣然一笑,「今年的杏花似乎比去年开得更好看些,你觉得呢?」 清脆的声音宛如林间唱着歌儿的黄鹂鸟,落入温羡的耳中教他嘴角勾笑。走到她身边,从她的青丝发上摘下一朵瓣白蕊黄的杏花捻在指间,目光轻落在小姑娘因为兴奋而微染红晕的面庞上,启唇道:「的确如此。」 杏花仿佛也知人意,趁着如斯良辰尽情媗妍,而今不仅花更俏,连着花间的人儿也愈发娇了。 沿着林间小径一路游玩至院落前,温羡抬步走在前面,伸手推开了木门,而后方牵着颜姝进门。 院落还像一年前一样布置得简洁随性,只是庭院里多了两方小小的花圃,圃中兰草青青。温羡指着花圃与颜姝道:「这是前些日子衡阳王所赠,说是碧叶兰,与一般兰花不同,要想看它开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颜姝微微纳罕,「怎么个不容易呢?」 温羡却将两手一摊,「衡阳王静心栽养了三年,连个花苞也没见过。」说着似是无奈一笑,「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舍得把兰草都送给了我。」衡阳王黎煊爱兰成痴,等闲如何舍得转赠园中兰花,此番若不是碧叶兰常年不开花如同杂草一般,温羡的确不可能得到这两圃兰。 「从前在书上看到过,兰花精贵,打理起来挺耗费心力的。」她说着,抬了抬眼皮瞥了温羡一眼,轻飘飘的,「夫君竟就把它们直接抛在了这里?」 听她语气里似有些打趣自己暴殄天物的意味,温羡摇了摇头,「外面杏花长势喜人,可见这一块是个不错的地方,再者,都说‘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如随它去。」 第二十八章 他说得认真,颜姝听得一愣一愣,也不再多问。踩着木制的楼梯拾级而上,站在竹屋门前,颜姝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温羡,轻轻地抿了一下唇,方伸手推开了门扉。 吱嘎一声轻响,门打开了,颜姝微微提了提裙摆,抬脚迈进了屋。竹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当中的墙上悬着一幅岁寒三友的泼墨画,一张圆木桌,四把竹藤圈椅;屋子的右边隔间是书房,摆着一个塞满了书的书架和一张临窗的书案,书案旁一只宽口梅瓶里插放满了画轴,案上则摆了文房四宝并一只白玉虎镇纸;而屋子的左隔间却用了淡青色的纱帘隔开。挑开纱帘,里面只安置了一张架子床,这就是旧日温羡于此读书时睡觉的卧室了。 「旁边还有一间屋子,那是谁住的?」院里一间搭棚厨房,两间竹屋,既然温羡只用了其中一间,另外一间呢?颜姝记得温羡之前说过的,他是独自一人在此间闭门苦读的。 「走了这么久,先坐下休息一下。」让颜姝坐到床上,温羡转身去圆桌边倒了一杯水回来,「一开始只有这一间屋子,后来万俟常常到这里来,他自己就搭了一间在边上了。他那屋子里只有些药材,别的倒没有了。」等颜姝喝了两口水,他直接就着她用过的杯子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因见她面上露出些疲惫之色,便开口对她道:「现在时辰还早,你睡一会儿,晚些时候我们再回去。」 往张公主府敬茶请安,又乘马车出城,大半天折腾下来,颜姝的确有些吃不消了,因此听了温羡的话以后,她立即配合地打了一个秀气的呵欠,点点头,脱下绣鞋坐在床榻上后,抓着锦被侧身问他:「你,要不要一起眯一会儿?」 「不用了。」扶着小姑娘躺下,温羡轻轻地掖好被角,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笑道,「之前在马车上眯过了。」 见小姑娘乖巧地合上眼睛,温羡勾唇笑了笑,目光柔和如外面阳春三月的暖阳。 —— 淡淡的食物香味儿悄悄地在竹屋内蔓延开来,温羡摆好碗筷,挑开纱帘,就见床上的人儿嘤咛一声睁开了眼。 小姑娘睡相斯文,如云的发髻只稍稍乱了些许,小脸染上了红晕,而原本澄澈透亮的杏眸此刻布着一层雾气,整个人看上去仍然有些迷糊。 温羡的目光从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缓缓滑落到她襟前,那儿衣衫凌乱,玉桃隔着布料随呼吸起伏,昨夜他曾览过那旖旎风光,这会儿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来……他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开口道:「正好饭菜好了。」 清朗温和的声音让颜姝的深思缓缓回笼,她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我们不是要回去吗?」 温羡抿唇而笑,没有急着回答,只小心地扶了她起身,拿过外衫替她穿戴好,牵着她走出隔间后方才开口道:「今晚怕是得在这儿歇一宿,明天一早再回去。」 竹屋外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一眼望去,只有院门口的一对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地亮着,见此,颜姝恍然回神发现屋里不知何时也已经点上了灯。 「我睡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呀?」外面夜幕笼罩,回城去显然是来不及了。那么,岂不是要在这深林里待一晚上? 颜姝侧耳倾听,屋外夜风呜呜,吹杏林枝叶飒飒作响,想起先前颜妙拿来的话本子,都说月黑风高,深山野林里是最不安全的。「常信和翠喜他们后来又跟过来吗?」登舟渡河,这俩人都被留在了兰舟湖边了。 见温羡摇头,颜姝不由看向桌上的三菜一汤。 也是,过去他一人于此念书,想来也都是自己动手做饭做菜的。 小姑娘的心思都尽数写在了脸上,温羡低笑了一声,上前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入怀中后,才状似无奈般开口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嗯?」 「其实当初赐婚的圣旨下来,我爹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知道?」 虽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跳了话题,但依旧很配合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颜姝在他的怀里扬起头,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笑着道:「那我说了可不许你恼。」 「不恼。」笑得温柔和煦。 「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护周全。」说着,她柳眉杏眼微弯,语气里也是揶揄居多。 颜桁的这番评价倒是在温羡的意料之中,他挑了挑眉,目光锁住那张娇俏的小脸,故意问她:「你呢,你怎么看?难道也觉得我没有用?」说着微微绷起了脸。 「……我饿了,先吃饭好不好?」她见过他在鹊山桃林击退刺客,虽然不像自家阿爹说的那样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生,但是好像还是没有阿爹厉害啊。 小姑娘讪讪地笑着,答案不言而喻,温羡着实郁闷了一下。 不过,不急。 月上中天,烛火摇曳,在屋子里散步消了会食以后,因为睡了一下午而精神奕奕的颜姝正准备往右隔间去寻本书翻翻,就叫温羡突然打横抱起朝卧榻的方向走去。 颜姝懵了一下,瞥见他的脸色,心下一咯噔,脸红红的小声反抗道,「我还不困呢。」 「不困?」在床前站定,弯腰将怀中人放下,温羡横笑了一声,「那正好。」言罢,覆身而下,双手撑在小姑娘的两侧,凤目灼灼。 前一天夜里洞房花烛的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已知人事的颜姝自然知道他又在那档子事,心里又怕又羞。昨晚他提兵突然破城时带来的疼痛感让她的心戚戚然,即便情到浓处也曾感受到那难以言说的愉悦,可她仍然害怕,更何况那一处这会儿还有些不爽快呢。 「夫君……」小手抵住宽厚的胸膛,小脸红的滴血,她咬了咬唇,强忍羞涩,开口道,「今晚可不可以不要……还疼……」 温羡低头看着身下娇滴滴的小姑娘,见她眼泛水光,平添几分可怜,不由低头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接着又吻过嫩如羊脂的脸颊,缓缓落在那娇娇的唇上,轻描慢画,半晌方退开稍许,声音沙哑地道:「为夫究竟能不能提兵破敌关,总要娘子亲自来验证一下不是?」 「……」 不多时,架子床轻轻摇晃起来,屋内的烛火摇曳映人影相叠交缠。 温羡怜惜娇娘子,最终并没有攻破城关,只是依旧缠得颜姝闹了半宿,便宜不知道占去了多少。到了第二日常信驱了马车来接时,颜姝是由温羡抱着上了马车,直到回到温府也没有从他怀里露出脸来…… 到了三月初六回门这一日,颜姝起的要比前两日早一些。坐在窗前的梳妆台前,颜姝一边手持桃木梳通发,一边不住地向窗外张望。 窗外院子里的杏花树下,温羡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袖口紧束,满头青丝用一根月白色的发带束起,他手里握着剑,手腕轻动,回转间便是一个漂亮的剑花,脚下步子一点,身如游龙般移开,一招一式干脆利落之余又不乏凌人之势。 颜姝手里的动作渐渐地顿住,看着温羡矫健灵活的动作,她有些意外,这般看来,就算他与阿爹对上也未必会落于下风啊。 第二十九章 等到翠西伺候颜姝绾好发换了衣裳,温羡恰好也收了剑回屋。颜姝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抿了抿唇,方问道:「我瞧着夫君方才的招式有些眼熟,不知道你是向谁学的这剑术?」 温羡正喝着茶,闻言挑了挑眉,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平阳侯。」 温羡的武师父竟然是外祖父?颜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平阳侯苏龙是武将出身,有一身的好本领,年轻时曾立下赫赫战功,故而才被封了侯爵。苏老侯爷的功夫就是以剑术为长,可偏偏膝下儿女有舞刀的,有弄棒的,还有如苏氏一般将一把红缨枪耍得出神入化的,可剑术一直未有传人。 颜姝小的时候曾经听苏氏提过外祖父收了个小弟子,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会是温羡。 看着小姑娘震惊的模样,温羡唇角微翘,转身朝内室走去,「不过我只是学了几分皮毛而已。」自鱼虫花鸟雕花立柜中取出一件天蓝色云纹锦缎长衫,大剌剌地当着跟过来的颜姝面直接动手换上了。「姝儿,来。」 颜姝看着那白皙修长的五指握着一把桃木梳往前松了松,瞥一眼坐在鼓凳上的眉眼清隽的男子,抿了抿唇,依眼过去接了梳子。 将之前用月白色发带束起的头发打散,轻轻地梳通,纤指灵巧地上下翻动,不多时便替温羡以玉笄簪好了发。 岑伯早早地就将回门礼清点明朗了,等见到温羡携着颜姝出来,立即笑呵呵地迎了上来,道:「大人,礼物都准备妥当了,是现在就出门吗?」 武安侯府就在隔壁,出门不过百步远的距离,这般时辰其实尚早了一些。 温羡侧首看向身边的人,见她一双眼明亮亮地望着自己,记起昨夜哄她时答应了的话,只冲着这个岑伯点了点头。 女儿虽然就嫁到了隔壁,可即便只有这仅仅一墙之隔,苏氏和颜桁这两日依旧是没能瞧见自家闺女,心里多少有些记挂和担忧。知道今天是女儿回门的好日子,苏氏起了个大早,忙不迭地吩咐府里下人收拾准备起来,而颜桁虽然高兴闺女儿终于要回来了,但是也没忘记今天还有只将他宝贝闺女儿吞拆入腹的人狼崽子要跟过来。颜桁摸着短短的胡须思量,半晌方眯起了眼,冷冷一笑。 「夫人,姑娘和姑爷已经到了门口!」小丫鬟兴冲冲地跑到正院送信,话才说完就见苏氏起了身要往外走。 苏氏往外走了两步,顿住,转过身见颜桁还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不由皱了眉,「阿姝和时慕都到门口了,你赶快呀!」 如果只有他的小阿姝一人,他自然不会磨蹭,可是没听到还有个小狼崽子么? 颜桁轻轻地哼了一声,半晌才才磨磨叽叽地搁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跟着苏氏出门。 温羡与颜姝在正堂刚刚落座,一阵脚步声便匆匆而来。正堂的侧门的猩红棉布帘被挑开,温羡移了目光过去,看见一脸严肃的颜桁和满面喜色的苏氏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当即就站了起身。 等到颜桁与苏氏在上座坐下以后,温羡握了颜姝的手,牵着她走到二人跟前,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大礼,之后方徐徐开口、声音清朗地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举止从容有度,站在那儿恍如青松翠柏,又如芝兰玉树,端的赏心悦目,教人挑不出也不想挑错来。当年苏氏嫁给颜桁,看中的是他练武之人的一身豪爽之气,不似那等言行墨迹的文弱书生,然而今日见着了女儿的温羡,倒不由地改了些旧日的观念。 书生气一点儿似乎也挺好的,这般儒雅俊秀的儿郎跟自家闺女站在一处,可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呐。 苏氏看温羡,是越看越顺眼,而坐在她身边的颜桁却并没有那么好心情了。 这小子拐走他的小阿姝不说,这会儿竟然还吸引走了他媳妇儿的目光! 「咳咳。」他轻咳两声,见堂中三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时慕,如今你娶了阿姝,身为我武安侯府的姑爷,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学武。」 他一开口就提学武,苏氏瞪了他一眼,「今天这么个大好的日子,你说这些作甚!」在苏氏看来,温羡的一双手是舞文弄墨的,哪里是提刀弄枪的?颜桁呼喇喇张口就提这一茬,未免有些暗嘲的意思,没的叫人心生芥蒂。 然而那厢温羡却牵唇和煦一笑,当真朝颜桁施了一礼,不仅恭谦十分的应下他说的话,还道:「能得岳父指点,是时慕之幸。」 他面上没有半点儿勉强之色,颜桁哼了一声,站起身,负手对他道:「既是如此,就跟我走。」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无声地拍了两下,颜桁决定,身为泰山,这下马威就得趁早给,也好叫这小子知道什么叫做「泰山压顶」。 温羡摸得清颜桁的脾性,知道他此番「针对」自己,不过是因为颜姝,不仅生不出恼意,反而乐得与他周旋,因此,朝苏氏拱了拱手,并递给小妻子一记安抚的眼神之后便转身跟在颜桁的后面朝外面走去。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苏氏这下子没说别的,目送二人离去后,方侧过头看向颜姝,见她也淡定得紧,不由问她:「你爹下手可没个轻重,你不担心吗?」 颜姝歪着头,眨眨眼睛,反问了苏氏一句:「娘,你还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外祖父收的小徒弟吗?」 见苏氏皱了皱眉,一时没有想起来,颜姝狡黠一笑,不点破,只说:「我觉得阿爹不一定能占便宜呢?」不是她不孝,灭颜桁的威风,实在是温羡平素有些深藏不露。 苏氏摇摇头,觉得女儿是在说笑话。 「你这话让你爹听到了,可就该难过了。」苏氏索性也站起身,招了女儿到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左右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娘俩儿就跟过去看看。」女儿的话她是不信的,只想着,女儿如此看重女婿,总不好教老颜把人折腾出个好歹来,反让女儿心里难受。 校武场上,温羡和自家老丈人各站一边,他看了一眼摩拳擦掌的颜桁,嘴角隐隐一抽,只按着方才颜桁的吩咐,抬步走到兵器架前挑选自己趁手的武器。 没有挑选擅长的剑,温羡的目光从一排排的兵器上掠过,最终落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一个一臂长的棍状武器上。 颜桁扫一眼,皱眉,「换一件。」那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削的小木棍,原本打算教女儿练武强身用的,不过没派上用场就是了。 温羡却笑道:「这个就很好了,趁手,不会伤人。」 「随你去吧。」 自从在平州城外第一次见着温羡以后,一直以来,颜桁只是觉得他心思深、心眼多,跟朝中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耍嘴皮子斗心眼的文官一般,故而今天才借他武功的由头把人拉到练武场,打算给他个下马威,好叫他轻易不敢欺负自己的女儿。然而,他提红缨枪,温羡持短棍,未及十招,他竟然开始落了下风? 第三十章 与温羡外表的谦和清冷不同,他一招一式都带着凌厉之势,那短棍在他手里竟丝毫不逊于利剑。 颜桁侧身躲开温羡的攻势,手中红缨枪虚晃一枪,反手回身直接攻向温羡下盘,后者脚下一点,轻易躲过不提,更是以快如闪电的速度直接将短棍搭在了自家老丈人的肩膀上。 胜负立见分晓。 若在战场,面对敌人,短棍换作大刀利剑或长枪……颜桁震惊之余,不忘倒吸一口凉气。 同样惊讶意外的还有和颜姝一道过来的苏氏。 本来是担心女婿吃亏,可眼前一幕,她似乎更该关心一下自家老颜? 温羡抿唇,将短棍收回,风拂缓袖,拱手弯腰:「小婿唐突了。」 「……」短短五个字,噎得颜桁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 狼崽子打从一开始就憋着坏呢。 当初颜姝被御旨赐婚给温羡时,颜桁对准女婿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徒有文采心计却不通武功,容易得罪人而无防身护人的本事。今日亲眼见识了温羡的身手,颜桁本当欣慰,却因为教他轻而易举赢了自己而面上挂不住,不由紧绷着脸冷哼一声,「还知道唐突?你小子隐藏得倒是深。」 温羡是个识趣的,闻言只敛目一笑,并不答话。 苏氏领着颜姝过来时,翁婿两人正站在校武场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见二人这么快就比划完了,苏氏有些讶异,走到颜桁身边,问他:「不是说要教时慕功夫么?」她眼底带着疑惑,倒叫颜桁刚刚咽下去的一口气又窜了上来,面色一僵,竟是直接扔了红缨枪转身往练武场外走去。 红缨枪精准无比地落入兵器架,看了一眼颜桁扬长而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此刻站在女儿面前正低头不知在说些什么的温羡,苏氏心里疑惑更甚,然而不过片刻,她便似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阿爹刚刚好像有点儿生气了?」任由温羡牵着自己的手,颜姝压低了声音道,「你骗了他这么久,回头肯定少不了苦头吃。」 她的语气里含这些担忧,却也掩着一点儿小小的幸灾乐祸。 温羡闻言故意垮下一张俊脸,看着她道:「那娘子回头可得多替为夫说几句好话才行。」说着就弯下腰,与她额头相抵,瞥见她饱满红润的唇,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凑过去。 「咳。」 一声轻咳想起,令温羡骤然回神,看一眼站在不远处憋笑的苏氏,又看了一眼躲进自己怀里的小娇妻,俊美无双的面庞上难得出现了尴尬的神色,目光也忍不住往一旁飘去。 苏氏看着练武场上的一双小儿女,抿着唇无声地笑了。 这温羡看起来的确与传闻中不大一样,倒是真的对自己的女儿上心了。 目光划过地上的小短棍和武器架上的红缨枪,苏氏眼底的笑意也愈盛了三分,没有再站在原地打扰女儿和女婿亲近,转身去寻独自生闷气的颜桁了。 颜姝躲在温羡的怀里,半晌才揪着他的衣裳,偷偷地探出小脑袋,见苏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方松了一口气。「你刚刚怎么能够当着娘的面……娘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呢。」说着,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掐他的腰,却轻易地被人握住了手。 温羡捏了捏滑腻的小手,心里也有些无奈,刚刚的确是他疏忽了些。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一副羞恼的娇娇模样,他反而翘了翘嘴角,道:「又不是被外人瞧了去,笑话便笑话吧。」说不定苏氏还乐得看他俩蜜里调油呢。 他这般无赖的样子,成亲以来的这几日颜姝算是已经习惯了,因此听了他这一句,倒是没有再开口埋怨,反而打趣他道:「若是让外头的人瞧见一贯不苟言笑的温丞相原来也是个会耍无赖的,真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怕你了。」 听了这话,温羡挑眉一笑,对上小姑娘狡黠的目光,一本正经地道:「我也只对你耍无赖罢了。」 「……」 小夫妻俩正说着话,就见苏氏身边的陈嬷嬷朝这边走来。 「前头老夫人和几位公子小姐都到了,夫人让老奴来请姑娘和姑爷过去呢。」 颜老夫人本来就心疼颜姝,知道她今日回门,便特意领了颜书安兄弟三人以及颜嫣和颜娇早早地过来,又岂料颜姝与温羡到得更早。颜老夫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向门外张望,好半天,看到外头不远处相携而来的一双人影,她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盏,笑意吟吟地看向堪比金童玉女的孙女儿、孙女婿。 等二人行完了礼,颜老夫人将孙女儿召到身边,握着她的手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红润,原本就娇美无双的小脸更是多了几分明媚之色,面上的笑意更是掩不住,一颗素日里半提着的心也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打量完孙女儿,颜老夫人这才将目光落在立在那儿恍若芝兰玉树般的温羡,见他模样俊秀,浑身气度从容,一时不由颔首。只是转而想到了定国公府那一家子,老人家又蹙了眉头,问他:「听说成亲的第二日,你们是去长公主府敬的茶?」新妇敬茶,敬的是公婆长辈,小宋氏不在世,可温恢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颜老夫人不是不知道温羡早被温恢赶出定国公府并从族谱除名的事情,只到底还在琢磨他二人之间的血脉之亲。 温羡心知颜老夫人言下之意,却依旧神色淡淡地道:「长公主于时慕有恩,自是当得。」他抿了抿唇,方又道,「至于其他人,时慕是顾不上的。」 颜老夫人见他如此,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倒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旧事她还有印象,那定国公温恢的确是有些混不吝了。 立在颜老夫人身旁的颜姝瞥了一眼自家夫君的面色,见他微微抿起了唇角,便转头看向堂兄颜书安,后者随即笑着开口将话题岔开了去。 颜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一早从颜府到武安侯府,又说了半天的话,没多久便有些乏了。苏氏见状,连忙亲自扶了老夫人去后院早就备好的屋子休息。 另一边,一进侯府门就察觉自家三伯父心情不大好的颜书宣在说话间得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四妹夫竟是个精通武艺,一时不免有些手痒痒,撺掇了自家老实的二哥,一时就要拉着温羡去练武场走一遭。 「四妹夫,你藏得可真深啊,不行,今天我们一定得好好比划比划。」昔日冷傲矜贵的温大人成了自家妹夫,颜书宣没了畏惧,这会子直接上前去揽住温羡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温羡扭头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又看了一眼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颜书宣,点了点头。 半柱香以后,颜书宣龇牙咧嘴地捧着自己的手在练武场叫苦连天。 原以为这温羡赢了自家三伯父不过是凑巧罢了,没想到……颜书宣看了一眼站在那儿垂眸看剑的温羡,回想起方才被吊打的一幕幕,顿时觉得嘴角也有些疼了。 第三十一章 到了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原本还在因为一早的事情心里兀自不舒服的颜桁看见自家侄子一身狼狈后,心里莫名地愉悦了几分,而颜书宣心里则更加郁闷了。午饭男女隔着一扇山水屏风分席,颜姝在颜老夫人和苏氏的关怀下,一面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面悄悄地倾了倾身子去听屏风另一边的动静。 与这一桌的安静相比,那边要热闹得多,此起彼伏的是劝酒的声音。 「书安,给你四妹夫满上。」这是颜老爹的声音,中气十足。 「……」 「时慕,从前我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们能成为一家人,这杯酒我敬你。」温和的声音来自颜家大哥。 「……」 「我干你随意。」颜书宁言简意赅。 「……」 依次敬酒,轮到颜书宣时,那边的动静似乎大了些。颜姝放下筷子,侧耳听时,只剩下了自家三哥停不下来的劝酒话,当即就轻轻地蹙起了眉。这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温羡哪里能吃得消?果然没一会儿,屏风那一边温羡的声音就有些含糊了起来。 颜姝心里担心,不由看向苏氏,唤了她一声,「娘。」 然而苏氏却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的碗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你爹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的颜桁酒到兴处,哪里还记得苏氏之前的叮嘱,一心只想跟女婿在酒量上再一较高低。因此,到了最后,那一桌上的五个人就趴倒了四个。 等吃完饭,温羡便辞了苏氏带着颜姝回府。 一路上,颜姝跟在温羡的身后,见其步伐从容,举止一如平常,想到醉成一片的自家阿爹和三位兄长,不由有些惊讶。 夫君的酒量竟然这么好! 然而到了卧云居,颜姝才渐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 似乎自离席到回府,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同自己说一句话? 看向坐在湘妃榻边上眉眼沉静的温羡,颜姝这才发现他凤目早已不复旧日清明,布上了一层迷雾,两颊微红,整个人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 原来还是醉了么? 「过来。」正当颜姝准备转身出去吩咐人准备醒酒汤时,一直缄口不言的温羡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喑哑却意外勾人。 垂眸对上那一双染着水雾的凤眼,颜姝愣了愣挪步,见他不耐地皱起了眉头,方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喊了她过来,却只是微仰着脖子盯着自己,目光灼人,颜姝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去给你准备些醒酒汤来。」言罢,转身要走,可脚下的步子才挪出一半,就教身后的人探手拦住了腰肢,天旋地转间身子转了个圈,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在温羡的怀中,两条纤细的胳膊因为惊慌正虚虚地搭在他的肩上。 「不要走。」温羡将头埋在怀中人的颈窝处,嗅着那令人心安的馨香味儿,低低地道,「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语气里似是藏着很深很深的悲哀,颜姝闻言不由心尖一颤。 小手轻轻地在他的肩上抚了抚,软语道:「我一直都在呢。」 颜姝见过自家阿爹宿醉醒来时直嚷嚷头疼,因此这会儿便一边推着温羡的胸口,一边对他道:「你先放开,我给你去弄醒酒汤来,不然醒来就该闹头疼了。」 「不用醒酒汤,有你就够了。」 颜姝本来正忙着推开温羡,听到这一句还未来及多想,就突然被一双大手扶住了脸,紧接着唇上便是一热。 醉了酒的温羡反而比平日更多了几分耐心,他慢慢地描摹,小心翼翼地撬开齿关,勾着那丁香追逐嬉戏,只等怀中人软成一滩春水,娇喘微微地虚挂在自己身上,方揽住她的身腰,翻身将人压在湘妃榻上,手下不算温柔地想要去扯颜姝的衣裳。 屋外日光正盛,颜姝哪里愿意让他胡来,于是趁他不备,一把就将人推开了去。 湘妃榻本来就不大,温羡又吃多了酒,倒叫她一下子就给推到了地上去。 他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地,目光迷蒙却又灼人,颜姝握紧了衣裳,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眼熟极了,然而她并不敢多想,匆匆忙忙地下了榻,跑出了屋子。站在廊庑下,徐徐的春风吹散脸上的热度,颜姝回头望了一眼还坐在地上不动的温羡,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后,还是转身朝着小厨房去了。 她不敢这会子再往里头去了。 温羡的确醉了,可经过刚刚那一番折腾以后,醉意倒是稍稍消退了几分,他坐在地上,转过头去看跑出去的小妻子,却只看到一抹裙裾一晃消失了。 他揉了揉眉心,待那分冲动稍稍平复了一些,方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颜姝亲手熬了醒酒汤,端回到屋子门前却有些踟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颜姝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他醉成那样,该不会直接在地上睡过去了吧?如今虽是春日,可到底还有几分料峭,地上又那样凉……颜姝咬了咬唇,抬步进屋。 湘妃榻前早没了人影,她端着醒酒汤转过雕花屏风走进内室,一眼便看见安卧于拔步床上的某人,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将人唤醒,喂他喝了小半碗的醒酒汤以后,颜姝方把碗放到一边后,扯过床上的锦被替温羡盖好,看着他安安稳稳地睡着,明明还未醒酒,倒与之前的醉态迥然,一时只觉得有些好笑。 轻手轻脚地离了内室,将碗交给屋外的翠喜以后,颜姝折回屋,从书案上随意取了一本游记,坐到湘妃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温羡昏昏沉沉醒来时,屋子里早已点上了烛火,摇摇曳曳的灯火晃得他有些头疼。掀开身上的被子下了床,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间,见到湘妃榻上蜷成一团的人儿,嘴角轻轻一勾,举步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伸出,想要抚上那微微泛着红晕的小脸,可指尖方才触上去,就见原本睡得香甜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温羡还记得醉了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心虚,手就僵在了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小妻子往后退了去。 「姝儿,是我不好。」为了醉酒后差点儿强迫了她。她虽已是他的妻,可到底年纪还小,大白天的,怕也是吓坏了。 醉了酒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颜姝见过自家阿爹醉过酒,比起阿爹耍的酒疯而言,温羡那样却也算不得什么。再者而言,两个人都是夫妻了,颜姝心里纵使羞恼,但也不至于斤斤计较这些,更何况温羡此时小心翼翼的态度更是让她觉得窝心。 伸手握住温羡依旧僵在那儿的大手,轻轻地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颜姝抬起眼眸,对上那一双水雾散尽的幽潭,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没有生气。」顿了顿,见温羡的眼底缓缓地缀上笑意,她又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许你在外面喝酒。」醉酒的他看起来虽然与平常一般,可到底头脑不清醒,要是不小心被旁人占去了便宜可怎么办。 温羡勾唇,低笑一声,「好,不喝。」 第三十二章 他答应得干脆,颜姝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真不喝?」 温羡在榻上坐下,将人揽到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握着她的柔荑,认真地道:「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 颜姝这才绽开了笑脸。 「头还痛吗?」见温羡一手去按额角,眉头紧蹙,颜姝有些担心,「醉酒以后很难受的。」 上一回她不小心吃多了酒,即使喝了醒酒汤,醒来可还是闹了一天的头疼。 温羡牵了牵唇,轻轻地摇头,「还好。」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屋外,估摸着自己醉酒后一通折腾到现在,颜姝也没用饭,便起身去外间吩咐人准备晚饭。 温羡成亲,云惠帝特批了十天的婚假,这十日里,温羡每日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的妻子,或是红袖添香窗前作画,或是西窗对弈巧解玲珑,又或是踏春郊游泛舟湖上,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然而过了第十日,温羡重新站在了大殿上,云惠帝就给他派了一桩差事。 送嫁。 去岁七公主黎朝阳指婚给了北高的二皇子时,定的就是开春三月廿二从信陵送嫁出发去北高。 当然,云惠帝指派温羡远赴北高并不仅仅只为了给七公主黎朝阳送嫁,更重要的还是让温羡去探一探北高的虚实。 北高虽然地处蛮荒、人口不多,但是除却老弱妇孺,一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如今北高虽然臣服黎国,还主动和亲示好,但云惠帝心里还是对其心怀疑虑。 温羡接了旨意,神色寡淡,站在朝班里的颜桁看着云惠帝就有些上火了。 他的宝贝女儿才刚刚嫁给小狼崽子没几天,云惠帝这会儿把小狼崽子给打发出去,他的小阿姝岂不是要独守空闺了?老皇帝这样做实在不厚道啊。 颜桁想要出班说什么,脚下步子还没迈开,就教站在他身旁的卢远道给抓住了手腕拉了回来。 卢远道压低了声音对他道:「陛下这是器重温相叻,你莫要冲动,惹祸上身。」 颜桁哼哼道:「可我女儿……」 卢远道笑了笑,以更低的声音对颜桁道:「趁着温相出门,你把女儿接回家去不就得了?」他摇摇头,喃喃道,「我还巴不得衡阳王也跟着去呢。」这样他就可以把他家阿筝接回家来住啦。 「……」颜桁闻言捋了捋胡子,半晌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还真有些道理呐。 一时之间,反而觉得云惠帝的这一道旨意竟是十分圣明了。 下了朝,颜桁还特地站在盘龙柱前等温羡,见着他就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时慕啊,你只管安心送嫁去北高,阿姝我和你岳母会照料好的,到时就让她回家来住好了。」 「……」温羡嘴角一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走以后,只留颜姝一人待在温府里他也不放心,倒不如住在武安侯府里好些。 而颜桁见温羡答应了下来,立时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看着自家女婿,倒是难得顺眼了,因此便叮嘱他道:「北高那帮家伙不是只会蛮力的野人,你去了也要万事小心,切不可逞匹夫之勇。」 「小婿明白。」 颜桁点点头,「一路上保护好自己,全须全尾的回来。」 「岳父大人请放心。」 翁婿二人一路走出皇宫,到了武安侯府前,颜桁才对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温羡:「这事回去好好地跟阿姝说清楚。」颜桁知道自己的女儿是真心喜欢这小子,眼下两个人刚刚成亲,日子正蜜里调油的,温羡就突然要远行,他还是有些担心阿姝的。 温羡点了点头,「我会好好与她说的。」 回府以后,温羡没有去卧云居,反而直接转去了竹里馆的消息传回到颜姝的耳朵里,令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自打成亲以后,温羡即使有公务需要处理也都是在卧云居的小书房里,今日突然去了竹里馆,颜姝直觉他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可是今日明明是他结束婚假第一天上朝,能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呢? 颜姝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卧云居院子里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照婆娑树影稀稀疏疏落于青石小径上。 让翠喜留下来看院子,颜姝提着一盏羊角明瓦灯,趁着朦朦胧胧的夜色慢慢地朝竹里馆走去。 走过画廊,绕过水榭,穿过龙吟阵阵、凤尾森森的竹林,颜姝一眼就望见竹里馆里那亮着灯的屋子墙上映出的高大身影,不由轻轻地抿了一下唇,随即熄了手上提着的灯火。 常信瞧见颜姝过来,还没来得及上前问好,就被她抬手止住了话头。将手上的灯笼交给常信,颜姝提着裙摆步上台阶,而后缓缓地伸手去推书房的门。 门是虚掩的,只轻轻地「吱呀」了一声就被推开了。颜姝放轻脚步进了屋,发现她记挂了一下午的人此刻正坐在东窗前的榻上把玩玉笛,好像一点儿也没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似的。 颜姝没有急着出声,也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先倒了一杯热茶才朝那兀自沉思的温羡走去。 汝窑瓷杯落在黄梨木的榻案上,发出极低的一声轻响,温羡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张隐含担忧的小脸。 「你怎么过来了?」话说出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屋外竟已是一片漆黑,想来是他回府后许久未归卧云居她担心了才寻过来的。把玉笛放到案几上,探身牵了站在榻边的人儿到跟前坐下,摩挲着她冰凉的小手,他不由道,「更深露重,夜路难行,下次派个人过来就行了。」 颜姝笑了笑,仰起小脸看着他,一只手轻轻抬起,慢慢地抚平他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轻声道:「你这蹙眉,为的是我走了夜路过来,还是有别的烦心事,嗯?」 温羡微微一愣,正思量如何开口与她提起自己要远行出门的事,就听见小姑娘又继续说道,「朝堂上的事情我虽不懂,但你若真有心烦为难之事,说与我听也比闷在心里一个人瞎琢磨好不是吗?」 闻言,温羡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下巴轻轻地摩挲着柔软的发顶,叹息道:「你倒是猜得准了。」一下子就点到是朝事。「其实事情说棘手也不为难,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时日了。」 颜姝听不明白,手还松松地握着他的衣襟,头却已经抬了起来。她对上他幽深的一双凤眸,不解地道:「委屈我?」 温羡索性也不再继续兜弯子,直接将三月廿二那日要启程赴北高为七公主送嫁一事细细地说给她听,末了,目光只定定地落在她莹白娇美的小脸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姑娘面上没有半点儿的不情愿与埋怨之色,反而是眨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红唇轻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廿二启程,那岂不是还剩下十天?那足够收拾了。」 还剩下??不是只剩下?? 听起来怎么像是巴不得自己离开呢? 第三十三章 温羡被抚平的眉头再一次皱起,危险地眯起眼看向怀里微微垂下眼睫的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道:「听娘子的语气,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舍不得为夫的意思?」一下午他都在担心她接受不了自己突然远行,结果反倒是他多心了,温羡的心里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便低下头抵住妻子的秀额,缓缓地说,「北高离信陵山迢水远,这送嫁一去可不是三两天就能回来的。」 颜姝愣住,怔怔地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墨眸,半晌才垂下眼眸,嘟囔道:「可是圣旨都下了,我不愿意你去,你还能不去吗?」这些天形影不离,朝夕相伴,她早已习惯了身边有他这个人,今天一天没见着人就好似心里空落落了,更遑论他要出远门去了。只是颜姝明白,那是圣上指派的差使,轻易不可推卸。她原本还不知道温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是为了什么,现下知道了,不想他以自己为念而耽误了正事,这才故作不在意,又岂料他反倒委屈上了。 他亲了亲她的白玉琼鼻,笑了一声,道:「若娘子留我,为夫自然可以不去的。」 颜姝相信他的话,却不想他拂逆了圣意,轻声道:「你只管安心地去,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你早些回来好不好?」 一个「家」字让温羡的一颗心柔软不已,「好。」 许是云惠帝也发觉自己拆散人家新婚的小俩口不大厚道,因此在接下来的十天里都免了温羡的早朝,原本该由左丞相处理的公文也一并移交给了右丞相,干干脆脆地又给温羡放了十天的大假。这十天里,温羡索性也不出门,只陪在娇妻身旁,看她为自己打理行囊,看她为自己一针一线地绣大氅,心里的不舍愈发浓了起来,如果不是念着北高蛮荒,他几次都想开口说带她一道去了。 颜姝的绣活做的不错,寻常十日的功夫也能做上三四件衣裳,可这一回却将将只绣好一件厚厚的大氅。 这一来是因为温羡舍不得她劳心费神做这些针线活计,二来则是分别在即,他自然得好好珍惜相处的时间,缠着娇妻了。 十天转瞬即逝,转眼便到了三月廿一,温羡启程的前夕。 是日夜,颜姝将绣好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温羡的行囊里,一边收拾着,一边与坐在床边看书的温羡道:「我看书上说,北高不比信陵,这般季节天气正冷着呢,你过去了,可别忘了换上厚衣服。」她难得絮絮叨叨,担心完这个,又记挂起别的,「书上还说,北高的人茹毛饮血,你过去了肯定不习惯,我得让厨房再给你备点吃的捎上。」说着,扔下手里的活,转身就要往外走。 温羡随手将书扔在床边的鼓凳上,在她走到屏风边时,一个跨步上前就攫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颇有些无奈地道:「别忙活了,吃的喝的用的,宫里都有人打点好了,有这些衣物就足矣了。」 他此行,明面上到底是黎国送嫁的使臣,云惠帝哪里会委屈了他去?只不过看着小姑娘为自己忙碌,温羡的一颗心还是柔软不已。 颜姝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下意识地晃了晃手,才低喃般开口道:「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十天前她的确可以识大体的说出让他只管安心出门去的话,可这会儿分别就在眼前了,那被掩在心底的不舍才如决了堤的江水般一齐涌了出来,亟要做些什么才行。 她软软的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不舍的情绪,落入温羡的耳中,敲在他的心上,他一手勾住的纤腰,将人往前一带,借着明亮的灯火垂目看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半晌才俯身依偎在她耳边无奈地低叹一声:「真想把你揣在怀里一起带走了。」 「可以吗?」颜姝问。 答案自然是不可以。 且不论北高如何蛮荒,单这一路上跋山涉水都是这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吃不消的。 「去北高可是要茹毛饮血的。」温羡故意打趣她,见她小脸上的失落毫不掩饰,一颗心酸酸甜甜的,忍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粉嫩嫩的脸颊,将话题绕了回去,「娘子想为我做点什么,可是认真的?」 见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他牵唇轻笑起来,忽而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惹得小姑娘握着拳,红着脸,有力还似无力地在他心口捶了两下。温羡没有被推开,一时心情反而明朗起来,轻笑着弯腰把小姑娘打横抱起,转身就朝着黄梨木拔步床走去。 帷帐落下,遮住一室的春意盎然。 这一夜,娇娇软软素来怕羞的小姑娘由着不知餍足的狼崽子折腾,直到烛火渐熄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颜姝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位子早已凉透,她急急忙忙地爬了起来,胡乱穿上中衣,拉开帷帐,冲着外面唤了一声。 进来的是一直守在门口的翠喜,见到颜姝一脸焦急,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翠喜连忙道:「姑爷一早就带着常信进宫去了,见姑娘睡得沉,吩咐我们都不要打扰您。」 颜姝记得温羡与自己提过,为七公主送嫁的仪仗队伍是巳时一刻从城门离开,「翠喜,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刚巳时。」 「去让人备下马车,等会儿我们去城门。」见翠喜应了一声出去,颜姝立时就掀开帷帐下了床,两天腿酸软得让她险些站不住,只她还是咬了咬唇打开雕花立柜取了一套石榴红的襦裙换上,自己动手梳洗以后就匆匆地领着翠喜出门,乘了马车一路往城门奔去。 提着裙子爬到城门楼上,颜姝快步走到城墙边,向下望时,恰好看到送嫁仪仗队伍里的最后一人出了城门。 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也望不到温羡的身影,颜姝失望地垂下了眼眸,转身。 马儿的嘶鸣声长长地响起,颜姝下意识的回身朝城楼下望去,只见护城河的栈桥上停了一匹马,马背上一袭蓝影如凛凛青竹,如皎皎玉芝…… 颜姝弯起了唇,眼角却微微一热。 卧云居院子里的杏花逐渐开败,落花若细雪般在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枝头剩下零星几朵蕊白,点缀在郁郁葱葱的碧叶间,更添了几分别样的意蕴。 自温羡离开后的半个月里,颜姝每日守在卧云居里,晨看花落云舒,暮赏云霞满天,或读书习字,或作画弹琴,或做做针线……可是无论她做什么,始终有道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姑娘?」翠喜手里拿了一张帖子进来,见颜姝又对着窗外的杏花树发呆,不由出声轻轻地唤了一下,见她似是恍然回神,才道,「衡阳王府的明嬷嬷刚刚送来帖子,说是初十那日,衡阳王妃设赏花宴,特意请姑娘一定要过去呢。」 颜姝将手里一页未翻的游记搁下,瞥见翠喜手里的帖子,伸手接过来,展开一看,见帖子上的字迹娟秀,认出是卢鸣筝亲笔所书,便弯了弯唇角,抬头轻声与翠喜道:「你去与明嬷嬷说,请她代劳告知王妃一声,我定会如期赴约的。」 翠喜应了一声,念及那明嬷嬷还在前头等消息,便连忙又转身出去了。 第三十四章 四月初十,连续下了三两日细雨的天终于放晴,颜姝带着翠喜到衡阳王府时,在卢鸣筝身边伺候的明嬷嬷早已候在了王府的正门前。见身穿粉衫白裙、容色姣好的女子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朝自己走来,明嬷嬷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一张笑脸迎了上去,笑吟吟地道:「夫人总算是来了,王妃可都念叨了一个早上呢。」说着,引着颜姝进了王府的软轿,一路便朝卢鸣筝居住的宜兰园而去。 到了宜兰园,颜姝下轿,跟在明嬷嬷的身后进了宜兰园的正屋,一进门,恰看到卢鸣筝正皱着鼻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药。颜姝的目光落在卢鸣筝隆起的小腹上,眼底闪过一抹柔柔的笑意,轻声开口唤了一声:「卢姐姐。」 卢鸣筝嫁进衡阳王府八个月,如今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眼下正是衡阳王府受头等保护的人物。 「阿姝!」瞧见颜姝,卢鸣筝随手拂开小丫鬟喂过来的药勺,霍的起身就要朝她走过去。 她挺着圆乎乎的肚子,脚下却一如往常般生风,动作落在一屋子丫鬟嬷嬷的眼里,惊得众人立即就变了神色,而明嬷嬷更是快步上前将人扶住,正色地对她道:「王妃可得注意些才是,这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 卢鸣筝轻笑,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哪有那般娇贵呢。」嘴上虽是如此说,可到底还是乖乖地放缓了脚下的步子,走到颜姝的跟前,握住她的手,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方才抿唇笑着打趣道,「都说‘玉容今为相思瘦’,‘相思瘦损’,怎生我瞧着你好像长胖了一些?」 她还记得第一回见到颜姝的时候,小姑娘娇娇软软,巴掌大的小脸,身子更是单薄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如今瞧着小脸似乎圆了一些? 颜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的确比从前多了点儿软软的肉感,因此听着卢鸣筝的打趣,一时不由红了脸,「……」说来也是奇怪,温羡刚刚离开的时候,她也曾茶不思饭不想,可近两天胃口却意外地好了起来。 「不过你胖了些反而更好看了一点儿,哪像我。」卢鸣筝摸了摸自己的腰,垮了脸。 自从被诊出喜脉后,宫里的王府里的各种补品都跟流水似的往宜兰园里送,明嬷嬷更是尽职尽责地日日盯着她进步,害得她从前盈盈一握的小蛮腰都要跟那小厨房里的水桶一样了。 卢鸣筝很是怨念,可这衡阳王府里上至黎煊下至明嬷嬷和丫鬟们都还骗她没有胖! 「卢姐姐是最好看的娘亲呢。」看着卢鸣筝皱眉苦恼的模样,颜姝有些忍俊不禁,瞥见那厢手里端着药碗的小丫鬟正朝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便弯了弯唇,对卢鸣筝道,「你还是快些把药喝了吧,不然一会儿可就该凉了。」 「罢罢罢,喝就喝。」卢鸣筝无奈地说,伸手将小丫鬟手里的药接过来,直接仰脖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汤汁,用帕子擦了擦嘴,方睨了俏脸含笑的颜姝,哼哼道,「来日等你有了好消息,尝了这滋味,你才知道这里头的苦呢。」 「……」 卢鸣筝下帖子办赏花宴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请的不过是往日在闺中交好的几位姐妹,算起来也只有十个人左右,其中就有颜嫣和颜妙两人。 颜嫣和苏云淮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在端午后,因此这些日子一直被胡氏拘在家里绣嫁衣,倒是鲜少露面,颜姝算着也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而颜妙嫁进虞城伯府后的第二个月就被诊出了喜脉,虞城伯府三代单传,对她肚子的孩子无比重视,章平川更是日日地跟前跟后地护着,颜姝想见她一面也不容易。今日三人也算难得喜聚一堂,因此,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衡阳王黎煊喜欢桃花,王府后花园里有一大片的桃花林,虽说春雨连绵了好几日,但满园的桃花还是开得极好。卢鸣筝吩咐人在桃林里备下茶水点心,众人一边赏花,一边吃茶说笑,恰有几分莺啼燕语春意悄的热闹。 众人赏花兴正浓时,一青衫小丫鬟脚步匆匆地从园子外头跑进来,到了卢鸣筝跟前屈膝行礼道:「王妃,六公主来了。」 卢鸣筝眉头一皱,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 衡阳王府和太子府关系冷淡,六公主黎沐阳身为太子黎煜的胞妹,素来与黎煊不大对付,今天怎么会突然跑上门来。 卢鸣筝缓缓起身,扶着明嬷嬷的手正打算出去瞧瞧,却见黎沐阳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过来。 一袭红衣张扬,面上神色也隐含几分倨傲,卢鸣筝看着走到面前的黎沐阳,扯了扯唇,「六妹过来,怎么没让人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有些准备,也免得怠慢了你去。」 黎沐阳环视了一下桃林里的人,目光最终才落在神色淡淡的卢鸣筝身上,心里不屑地轻哼一声。 不就是小小兵部尚书的嫡次女,倒在她面前摆起了王妃和嫂子的款来了。 「本公主今日闲来无事,听说衡阳王妃办了个赏花宴,心里对三王兄府里的桃花也好奇得紧,这不请自来,你该不会不欢迎我吧?」 卢鸣筝扯了一下唇,「自然不会。」 「那就好。」黎沐阳微微扬了扬下巴,瞧见站在一旁的颜姝,挑了挑眉,开口道,「这不是颜四姑娘吗,怎么见了本公主都不吭声呢?」 她一言落音,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几变。 颜姝已经嫁与温羡为妻,黎沐阳这一声「颜四姑娘」称呼得委实不妥,甚至还有些挑衅的意味在里头。 闻言,颜姝静静地抬眸看了一眼黎沐阳,不恼不怒。 早在长公主府第一次见到黎沐阳时,颜姝就看出了这六公主对自家夫君的那点儿心思,也知道她对自己的敌意。夫君被人惦记,颜姝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可也不会傻傻地跟公主对着干,因此黎沐阳一开口,她便挪步准备上前与黎沐阳行礼。 公主是君,她上前见礼也是应该。 规规矩矩、一丝不差地行了礼,颜姝抬头对上黎沐阳不屑的目光,弯唇道:「公主想来不知,我已经嫁人为妻,如今是温夫人了。」 「你!」黎沐阳气结,可偏偏无言反驳,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一旁的卢鸣筝在心里为自己的好姐妹叫了声好,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握住黎沐阳的手,对在场的人笑道:「六公主不过一时说顺了嘴,想来也不是故意失礼的。」 黎沐阳一下子抽回自己的手,对上卢鸣筝淡笑的面庞,她张了张嘴,想到淑妃叮嘱过眼下不能与衡阳王府交恶,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咽下,冷笑了一声,道:「的确,是本公主忘了。」顿了顿,她方才又开口道,「宫里进了些上好的青梅,滋味正甜,母妃特意让我给带了点过来。」 她看了身旁的宫女一眼,后者会意,转身从另一个宫女提着的食盒里取出一碟青梅。 第三十五章 「本来是要送与三王嫂尝鲜的,只是本公主刚刚过来的路上,听王府的下人说,王嫂不爱吃甜的,青梅更是沾不得……」卢鸣筝不爱食青梅果,在场的人都知道。黎沐阳看向颜姝,哼笑一声,道:「方才本公主无意得罪了……温、夫、人,这盘青梅就赐予你了吧。」 她态度转变得快,教人心里生疑。 颜姝看了一眼宫女端过来的青梅,抿了抿唇,「谢公主赏赐。」 言罢,让翠喜接了过来。 然而黎沐阳又开口了,「温夫人不尝尝本公主特意带过来的青梅吗?放心,宫里出来的吃食干净着呢。」 卢鸣筝下意识地皱眉想要阻止颜姝去碰青梅,可还未开口,就见她已经拈了一枚小小的青梅果吃了。 小姑娘面色如常,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甚至还眼睛微亮地拈起了第二枚青梅,卢鸣筝不由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向黎沐阳时,却见她一脸错愕之色。 「六公主这是怎么了?」卢鸣筝疑惑地问道。 颜姝也疑惑地看向黎沐阳。 黎沐阳举起手,指向颜姝,抖了一下唇,「你,你居然敢吃这个?」 不就是青梅果吗,为什么不敢吃? 在场的人一时都有些疑惑。 卢鸣筝抬步走到颜姝身边,从翠喜手里的盘子中拿了一颗青梅果,咬一口,娥眉一皱。 这青梅几乎要把人的牙齿给酸倒了。 卢鸣筝强忍酸意,一脸古怪地将手上的青梅吃完了,而后看向脸上惊色更甚的黎沐阳,「这果子的确不错。」 一句话多少勾起了在场女眷的好奇。 黎沐阳让宫女提前尝过,明明酸得那宫女到现在还开不了口,怎么到了她们这儿就成了滋味不错的了?她心生怀疑,随手指向站在一旁面生的颜嫣和颜妙,「也赏你们尝两颗。」 她的语气颐指气使,听得人心里难受,颜嫣和颜妙心里气闷,面色也淡淡的,径自接了宫女送过来的两颗青梅,各自吃了一颗。 黎沐阳仔细地观察二人,见她俩吃得眉头舒展,心里疑惑更甚,到底忍不住走过去也拿了一颗来吃。 「……」酸,除了酸,黎沐阳感受不到别的。 「公主?」颜妙眨眨眼睛笑着问道,「公主,这青梅宫里还有多的吗?」如果有,她可以让章平川想办法去讨一些来,天知道这些天她直犯恶心就要这酸酸的果子来压一压呢。 「……」黎沐阳想开口,可觉得牙齿都酸软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愤怒地瞪了几人一眼,黎沐阳拂袖转身匆匆地走了。 卢鸣筝没有去管她,只连忙接了明嬷嬷递过来的水漱了口,待酸意稍稍淡了些,才看向颜姝姐妹,疑惑地道,「阿妙爱吃酸我还能理解,怎么你俩也没有反应呢?」难不成是心有灵犀地想坑那六公主一把? 「我不觉得酸啊。」 「酸的才好吃嘛。」 颜姝和颜嫣一齐开口道。 一旁的颜妙听了颜姝的话也跟着奇了,三妹妹从小到大是个无酸不欢的,可她明明记得四妹妹以前最怕的就是酸味了。「阿姝,这么酸的果子你居然说不酸?」 「……」 卢鸣筝也觉得奇怪,倒是一旁的明嬷嬷好似想到了什么,附到卢鸣筝的耳边嘀咕了一句。 最终,一场赏花宴在一个意外之喜中落了幕。 卧云居,见翠喜端走空了的汤碗出去,颜姝将目光从轻轻晃动珠帘上收回,起身朝小书房走去,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雕花木匣。 轻轻地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盛着两叠书信。 颜姝的目光柔柔地从书信上划过,取出其中一封书信,展开,龙飞凤舞的笔迹跃然眼前,见字如晤,她嘴角弯了一下,而后在书案前坐下,铺纸、研墨、提笔。 这大半个月来,几乎每隔两天颜姝就会收到一封报平安的信,信里虽只寥寥几笔,却足以令她心安。颜姝没有给温羡写过一封回信,却会把每天自己做的事情一字一句地记下来,放进信封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与温羡写给自己的信一起收在木匣里。 左手轻轻地放在平坦的小腹上,颜姝柔柔一笑,落笔于纸上。 —衡阳王府的桃花很好看,但比不上兰舟湖的杏花林,可惜你回来的时候,杏花应该已经开败。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衡阳王府的桃花和兰舟湖的杏花都画下来留给你看的。 —今天有人想欺负我,但是卢姐姐和二姐姐还有三姐姐都帮我出了气。 —六公主赐的青梅很酸,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夫说,再过些日子,满了一月就能给我一个准信,告诉我是不是不再是独自一人在家里等你。 —好好照顾自己,早些回来。 温府后花园里沿着墙边栽种的一小排石榴树悄悄开花的时候,岑伯特意拜托长公主从宫里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到温府来为自家主母请脉,结果自然是大喜。 卧云居里,颜姝呆呆地坐在湘妃榻上,小手轻轻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如玉的小脸上有茫然,有惊喜,也有赧然之色。 太医说,这腹中的孩儿刚刚才足月,这般一算该是温羡离开前那一夜怀上的。 想起那晚缠绵的一幕幕,颜姝只觉得耳根子都要烧了起来。 翠喜送太医离开卧云居,回来一进屋就喜不自禁地笑道:「奴婢给姑娘贺喜了!」抬头,因见颜姝一张脸通红,她一惊,「姑娘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从前在颜府伺候的时候,翠喜见过大夫人陶氏怀五姑娘颜娇时的情状,知道女子怀胎是最幸福之事,同样也是最辛苦的事情。 颜姝微微往后仰了一下,躲开翠喜探过来想要摸自己额头的手,抿着唇笑笑,岔开了话题与她道:「娘她还等着消息,你去侯府跑一趟,另外,你告诉岑伯一声,教他也去与长公主说一声,免得教她担心。」 岑伯去请长公主帮忙时,只说了颜姝身子不适,故而此时颜姝才作此叮嘱。 翠喜「嗳」了一声应下,先去取了一张薄毯过来给颜姝盖好,方才一溜烟地跑出去。 因着腹中孩子月份尚浅,颜姝便没有让人特意给远行在外的温羡去信,只依旧在木匣里添了一纸书信。 -石榴结子时,问君归不归。 自打颜姝有喜的消息传回武安侯府,颜桁和苏氏乐得连续好几天都合不拢嘴,苏氏更是直接收拾了细软搬进隔壁温府里亲自照料女儿的衣食起居,短短不过半个月,喂得颜姝一见到补汤就忍不住作呕,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初卢鸣筝为什么会那样叫苦连天了。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转眼便过了端午,到了颜嫣出嫁的前夕。 颜姝和颜妙俱是提前一天回到颜府,陪着准新嫁娘颜嫣说话解闷,同样过来的还有之前寄居颜府后来嫁出府的梁漱月。 第三十六章 当初宫中采选,梁漱月落选回到颜家,隔了两个月,胡氏就亲自替她说了一门亲事将她送嫁出门。如今梁漱月的夫婿虽不是信陵城中的权贵,但也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嫡次子。梁漱月嫁过去,夫妻恩爱,妯娌姑嫂相处和睦,又没有中馈琐事扰心,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若说美中不足,唯一的大概就是她嫁过去一年多,肚子还没有半点动静。因此当她见到颜姝与颜妙时,眼底的艳羡是如何也掩不住的。 「梁表姐。」颜嫣注意到梁漱月眉目间一闪而逝的失落,伸手握住她安放在膝上微微握起的小手,朝她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轻声与她道,「父母子女皆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会有的。」 梁漱月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还是忍不住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婆母夫君不提,但她知道他们也一定盼望着。她有心叹气,但想着马上就是颜嫣大喜的日子,便笑了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快让我们看看你的嫁衣。」 颜嫣俏脸微红,吩咐身旁伺候的丫鬟捧了嫁衣过来,抿嘴笑道:「我这嫁衣可没有你们的精致,不许笑话我的哦。」 颜妙的嫁衣是虞城伯府特意请了信陵城里最好的裁衣师傅绣的,而颜姝的则是长公主吩咐宫里制衣局准备的,即便是梁漱月的嫁衣也是当初梁夫人在世时早早为女儿备下的,各有各的精致。 颜姝的目光落在那凤穿牡丹的大红嫁衣上,撇了撇嘴笑道:「三姐姐可就磕碜我们吧。」 颜妙却笑道:「我也觉得这嫁衣瞧着不错呀,阿嫣穿上我们瞧瞧呗。」 「明天不就能瞧见了?」颜嫣挥手让丫鬟将嫁衣捧走,突然叹息一声,皱着小脸,道,「你们说,我现在不嫁了还来不来得及?」 先前胡氏与她说成亲的规矩,她听得一个脑袋都比两个大了。 颜姝道:「三表哥如果听到这话,怕是要伤心了。」 「嗳,我问你们一件事,那事是不是很疼?」颜嫣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 「……」 颜姝三人同时一愣,待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以后,三人又一同红了脸。颜妙虽也红了脸,但没有颜姝与梁漱月那般脸皮薄,默了默便与颜嫣道:「疼,可疼了,跟要了命似的。」 「……」素来怕疼的颜嫣一下子就白了脸。 明晚一定不能让书呆子近身! —— 五月廿五,颜府宾客喧闹,一阵锣鼓鞭炮的喜庆声中,颜府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平阳侯府而去。 折腾了一早上的颜姝有些掌不住,便在翠喜的陪同下先回芙蕖院休息。 芙蕖院的一色陈设还如颜姝当初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熟悉的环境让她很快就在屋里西窗下的软榻上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间,颜姝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温热柔软的物什在蹭着自己的脸颊,不由蹙起眉头轻哼了一声,抱着肚子转了个身躲开。 隐隐约约地,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声响起,颜姝半睡半醒间落入一个滚热的怀抱,鼻息间立时萦绕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青竹香气。 「唔——」 颜姝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片竹青色绣云纹的锦缎衣襟,她眨了眨眼睛,神思稍稍回笼,微微仰起头,不期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夫君?」 「是我。」看着怀里人儿一副迷糊的小模样,积在温羡心头两月余的思念才稍稍缓解,他勾着她的纤腰让她与自己贴着更近,薄唇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我回来了。」 言罢,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怀中人红扑扑的小脸上,期待她露出惊喜的笑容。然而,颜姝却只眨眨眼,嘴里咕哝了一句,便又合上了一双美目。 温羡听到,她说,「讨厌,怎么又做梦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令他觉得好笑,又觉得窝心。 在北高完成差使以后,他抛下随行的队伍,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信陵,回府后听说她这两日住在颜府,便匆匆换了一件衣裳赶过来。这会子见到日思夜念的人窝在自己的怀里,温羡安下心,方觉浓浓的倦意袭来,因见颜姝睡得香甜,便也抱着她合上了眼。 颜姝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日落西山时分。 还未睁开眼,颜姝便感到有什么东西紧紧地锢着自己的腰,她心里一惊,霍然睁开眼,眼前是一如梦里的竹青色衣襟。呆呆地抬眸,就见到日思夜念的人此刻与自己鼻息交缠正睡得香沉。 轻轻地抚上那染着风霜与疲倦的俊脸,颜姝弯了弯唇。 原来真的回来了呀。 许是一路的奔波让他没有仔细打理自己,这会子下巴上竟也生出了淡淡的青色。颜姝瞧着心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有点刺人,挠得她手心痒痒。 大手握住在自己脸上游移的柔荑,温羡缓缓睁开眼,看向半支起身子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勾起了唇,「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过来的慵懒和喑哑,让颜姝不由悄悄地红了耳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迎着他的目光,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竟是丝毫风声也没有听到。 温羡一边伸手拈起她的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把玩,一边道,「中午才到,一到就过来寻你了。」 他扶着那纤细的腰肢,嗅着那甜甜的馨香,眸色不由微微一暗,翻身与她换了个方向,看着那铺散在绣枕上的如墨青丝和小姑娘水灵灵的杏眸,不由喉头一动,缓缓地低下头去…… 薄唇触及柔软的手心,温羡目光幽幽地盯着那张早已红透了小脸,忽而探出了温热的舌尖。 轰—— 颜姝整个人几乎要烧了起来。 她读得懂温羡眼底的意思,只是现在不可以啊。 思念了两个多月,如今温香软玉在怀,温羡情不自禁,也不想忍,他将小姑娘捂在自己唇上的小手扒拉开,直接印上那香甜的嫣红。 一边攻略城池,一边悄悄地去解娇妻的衣衫。 「不可以的!」 颜姝卯足了劲推开没有防备的温羡,红着脸喊了一句。 温羡皱起了眉,因为她的抗拒,但到底没再动作,只将她抱在怀里,鼻尖相抵,声音沉沉又似含着一丝儿委屈,问道:「为什么?」 颜姝红着一张脸,目光躲闪,半晌才咬着唇拉过他的大手轻轻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声音软软地道:「他说的。」 「……」 温羡整个人呆住了。 芙蕖院的软榻上,平复下来温羡抱着颜姝呆坐了半晌,才把刚刚吓得缩回来的手重新覆到她平坦的小腹上,素来处变不惊的温大人此刻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几时辨不出真切感来。 他沉默着不说话,面上的神色亦是复杂得紧,颜姝悄悄地观察着,一颗心忍不住慢慢地往下沉去。 难道他不喜欢小孩子吗? 一想到这个,颜姝止不住地担心起来。小手轻轻地去扯他的衣角,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嗯?」温羡微微一愣,因见她一脸忧色,便笑道:「没有,没有不想要。」 「可是,你好像都不开心的样子。」 第三十七章 温羡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她的小腹上,薄唇一弯,笑得温和,缓缓地开口解释道:「姝儿,我只是很意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与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想要不喜欢呢?」甚至可以说,他一直都在盼望着一个孩子。「我想要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儿。」 「也可以像你一样啊。」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温羡的头,颜姝轻轻地笑了。 温羡生得这样好看,女儿如果像他,一定也会很好看! 颜姝一想到粉妆玉琢长得如温羡一般的女娃娃,心里就止不住地生出期待来。 「……」温羡没有抬头,看不见她期待的小脸,但听着她的语气就知道她的心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二人本就是新婚久别,如今再相见,自有千言万语在心头,絮絮而语,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外翠喜一直守着,这会儿见已经过了颜姝平日用饭的点,她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要做一次煞风景的人。 「姑娘,饭菜点心已经备好了,该用饭了。」 翠喜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打破了屋内温馨的气氛,温羡不悦地皱了皱眉,颜姝却似恍然般摸了摸肚子道,嘟着小嘴道:「饿了。」 温羡这才扬声让翠喜将饭菜直接端进屋来。 颜姝怀孕后,饭量比以前大了许多,而温羡又一路奔波正饿乏,因此一桌的饭菜很快就被二人解决得干干净净。 茶足饭饱,温羡亲自扶着颜姝在芙蕖院的小院子里散步。院中水池里的碧叶相掩,粉嫩嫩地荷花亭亭玉立其中,确如古人所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香淡淡,氤氲在夏日的夜色里,竟也拂去几分躁意。 借着盈盈的月光,颜姝指着池中开得最盛的一朵莲,仰头对身旁的温羡,声音软糯地道:「你女儿想要那个啦!」 月光下,她一双眼明亮而澄澈,眼底似是缀满了星辰般,温羡不假思索地应下,「好。」 芙蕖院里的水池不大,但那一支开得最好的荷花却恰在水池的正中央,想要摘下来并非易事。 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回,这里并没有兰舟,温羡拧了拧眉,眼角的余光瞥到小娇妻期待的眼神,他扬了扬嘴角,脚下轻点,施了轻功,点着莲叶掠过去,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摘了荷花折回。 颜姝眉眼弯弯的接过他递到自己跟前的莲花,看一眼姣好的花,又看一眼月光下温羡俊美无双的面庞,她往前挪了一步,握着荷花的手背到身后,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他坚毅的下巴。 触及短短的胡茬,颜姝忍不住小声地嘀咕道:「真扎人。」 「是吗?」温羡笑一声,伸手扶住她的腰肢,把她稍稍地抱高了些许,方攫住那两瓣嫣红,轻轻地碾磨。 月光如水,人影成双,莲花恰绽,花好月圆。 —— 翌日,温羡携颜姝去给颜老夫人请安,又去拜见了在颜府暂住的颜桁夫妇,而后二人方乘了马车回家。 马车悠悠地停在温府的大门前,温羡掀开车帘率先跳下马车,然后伸手将颜姝从车上抱下来,一路抱着进了府门。 转过门口的影壁,没走两步,一声轻笑便从正厅廊庑下传来。 廊庑下,一袭白衣的万俟燮斜倚在廊柱上,手里折扇轻摇,揶揄地看着温羡,打趣道:「怪道昨儿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忙着讨媳妇儿欢心去了。」他在官道上遇上温羡的,一路跟着回了信陵,一觉醒来才从岑伯那儿知道温羡昨儿个回来没一会儿就出去了。 怀中人素来脸皮薄,这会儿几乎恨不得钻进自己的衣襟里藏起来,温羡不由抬头瞪了一眼不识趣的某人,冷声道:「你很闲?」 「呵呵,还好还好。」他好不容易逃过萧萝的纠缠偷溜回信陵,可不想因为得罪温羡再被逼着去面对萧萝,故而这会儿讪讪笑道,「你忙你忙,我突然想起来草堂那边晒的药材该收了。」 言罢,收起折扇,转身准备开溜。 「跟着。」 「……」万俟燮脚下的步子顿住,回身只看到温羡已经抱着媳妇儿朝卧云居的方向走去,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那一句「跟着」是叫他跟过去当明瓦羊角灯么? 万俟燮自认不是那般不知趣的人,想着他二人蜜里调油的,他跟过去岂不是自己找虐?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打算不予理会。 一旁刚刚过来不久的岑伯见状,便与他道:「我家大人是请您过去为夫人诊脉的?」 「你又知道了?」万俟燮摸了摸下巴,「你家夫人几时生病了?」 岑伯笑了笑,「不是病。」 万俟燮皱眉,「既然没病要小爷过去诊什么脉?」 岑伯抱着账本越过万俟燮,在回廊的转角处停下来,说道:「先生还是快些过去,不然大人该亲自来请了。」 「……」 他好歹算是个客吧,一个个都这么对他吗? 万俟燮甩了甩衣袖,到底还是急急地朝卧云居去了。 —— 诊完脉,万俟燮跟在温羡的身后出来,二人一同去了竹里馆。 温羡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问道:「姝儿的身子如何?」 颜姝身怀有孕,他自是高兴,可一想起当初她中毒险些坏了身子骨一事,还是忍不住担忧她身子吃不消这怀胎十月的苦头。 万俟燮轻呷一口香茗,挑眉笑道:「你就放心好了,当初的毒可是小爷我解的,这些日子,你家娘子身子调养得不错,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不成问题。不过……」他顿住,见温羡顿时紧张起来,才继续道,「不过这几个月还是有些禁忌的,尤其是那敦伦之礼,你可得管住了你的小兄弟呐。」 他说着打趣,温羡却很郑重地点头记下,还又问起别的需要注意的事项来。 万俟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终才伸手拍了拍温羡的肩膀,「真想不到,你居然赶在小爷前头成了亲不说,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你想成亲?」温羡道,「萧姑娘应该很乐意。」 「别了,这样我还是宁愿孤家寡人。」 温羡看向万俟燮,不由问道:「据我所知,你和那萧姑娘姑且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怎么你就半点心思也没有?」 万俟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对她有心理阴影,你说要是成亲了,哪天她一不高兴又朝我裤子里扔毒蝎,我还活不活了。」 「……」 过了两日,当初随温羡一同前往北高送嫁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地回到信陵,温羡随即沐浴更衣进宫去云惠帝跟前交差复命。 云惠帝得知北高二皇子后院干干净净,又待七公主黎朝阳极好,心里那点儿愧疚才散去,转而向温羡问起北高王庭的情况来。 「北高帝年老体衰,眼下正准备禅位,只王储之位悬而未定。」 云惠帝不由问道:「若依温卿之见,北高帝心属的继承人是谁?」 温羡摇了摇头,缓缓道:「臣不得而知。」 在他看来,北高帝早已病糊涂了,哪里还能自己来抉定下一任的北高帝,不过是几个王嗣强者为王罢了。谁够狠,够强大,就能坐上那个位子。 第三十八章 「朕倒希望那北高的大皇子能坐上那个位子。」 这句话令温羡有些意外,不由抬起头看向云惠帝。 云惠帝站起身,负手从龙案后转出来,「北高二皇子城府太深,若他坐上那个位子,朕心里不安。」 温羡默了默,没有说话,抿起唇,半晌才从袖笼里掏出一叠密信呈给云惠帝,「这是臣离开北高时,二皇子亲自托付臣转交陛下的信函。」 密信是北高二皇子的人从大皇子的宫里偷出来的,信函上的落款不是旁人,恰是黎国的前丞相。 云惠帝将那十封密信一一拆开,字迹的确是宋仁的无误,他眉头深锁,忽而忆起当年温羡站在金銮殿痛陈宋仁的三大罪状,其中一条缺少证据的就是宋仁通敌卖国。 云惠帝紧紧地攥起信,自己之所以希望北高大皇子继承北高帝位,就是因着从前宋仁评价其是个十足十的酒囊饭袋。他竟不知那大皇子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有着想要和宋仁里应外合吞并黎国的狼子野心。 云惠帝怒不可遏,着人将宋仁提到御书房,数十封密信砸到他脸上,见他哑口无言,当即就一道圣旨颁了下去。 宋仁通敌卖国,罪无可恕,处以死刑,抄没宋家,但念其当年功勋,没有诛其九族,只三代内子孙不可入朝为官,另夺去宗族内所有女眷的诰命。 温恢身为宋仁的门生和女婿,也没逃得掉天子之怒,被夺了定国公的爵位,贬为无封号的平头侯爷,定国公府成了温侯府。 宋家和曾经的定国公府突然如大厦倾倒,令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宫里,温淑妃却什么也不知道,只她听说侄儿进了宫,立即就派人将其请过来。 看着如芝兰玉树般丰神俊朗的侄儿,淑妃终于明白女儿为何那般执着地想要嫁过去了,一时心里也忍不住动起心思来。她的沐阳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这信陵城上下能与她的模样相配的,的确只有温羡一人。若是温羡成了驸马,一来女儿如了愿,二来太子也能有个得力的臂膀。只是温羡已经娶妻,而且还是御旨赐婚,这就有些棘手了。 温淑妃心思几转,和温羡攀谈了几句,就将话题绕到了怀有身孕的颜姝身上。 「本宫听说你媳妇如今也有两月余的身孕了?」她笑着点点头,「这颜氏的确是个有福气的。」 见温羡神色淡淡不答话,温淑妃面上有些讪讪,只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这女子怀胎最是要紧,可是碰不得,你有年轻气盛的,后院也是空荡荡的,难不成如今还歇在颜氏处?」说着摆出一副长辈说教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姑妈知道你对颜氏情深义重,只是你哪能一辈子就守着她一个人过活?这男人呐三妻四妾也是情理之中……」 「娘娘想说什么?」温羡淡淡地打断她的话。 温淑妃抬起头,目光温和地落在自家侄儿的脸上,见他神色淡淡并无怒色,只当他也是有些心思,索性直接道:「时慕,这么多年你该知道你沐阳表妹一直对你情有独钟,虽说你如今已经娶了颜氏,但她还是愿意嫁给你做平妻,和颜氏一道服侍你的,你意下如何?」 啪—— 汝窑青花缠枝盏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让温淑妃一下子变了脸色。 温羡站起身,淡淡地拂了拂衣袖,抬头,目光冰冷地看向温淑妃:「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本宫可是你的姑母?」温淑妃第一次在温羡脸上看到厌恶、痛恨的表情,声音一时有些发抖,「本宫是为了你好。」 「呵。温淑妃想来记性不大好,臣与你有何干系?」温羡看向温淑妃,冷笑道,「臣可不在温家的族谱上,不敢攀娘娘这亲。」 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愈发冷了起来,「臣不在信陵这两个月,娘娘和六公主做过什么心里该有数。」 「不该肖想的,别再妄想。」 言罢,拂袖而去。 温淑妃瘫坐在贵妃椅上,看向一旁的落地屏风,道:「沐阳,你都听见了吧。」 屏风后静悄悄的,继而响起鼓凳倒下的声响。黎沐阳眼眶通红地从屏风跑出来,追着温羡而去。 温淑妃见状,连忙站起身,对身边的一个嬷嬷道:「快,跟过去,看好公主。」 今日她才算认识清楚,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温羡恨的人不仅仅只有宋仁和温恢,她这个当年传谕让宋氏风光嫁进定国公府的姑母也早被记恨上了。 她知道温羡在云惠帝心中的地位,可不想把他再得罪得更狠了。 那嬷嬷连忙应了一声,才跑到大殿门口就跟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的另一个嬷嬷撞作一团。 温淑妃本就心烦,见此不由怒道:「一个个后面难道有人拿刀在赶不成?」 入宫这么多年,温淑妃一直是以温婉的面目示人,如今这般大发雷霆的模样,吓得在殿内伺候的人都低下了头,讷讷不敢言。 可那从外面跑进来的嬷嬷这时候也顾不得害怕,扑到温淑妃跟前,便哭道:「娘娘,不好了!国公爷的爵位被夺了!」 一句话,于温淑妃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 「为什么?表哥,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颜四,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肯正眼看我一次?」在芳兰宫外的一处回廊下,黎沐阳拦住了才从淑妃宫中离开的温羡,红着眼睛问道,「我堂堂的黎国六公主,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武夫家的丫头?」 「我都愿意抛下公主之尊与她共侍一夫了,为什么表哥你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温羡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黎沐阳,半晌才缓缓地开口道:「公主说完了?」 黎沐阳愣了一下,见温羡转身欲从一旁的台阶离开,连忙又道:「你是因为舅舅的缘故,所以连我一同疏远,其实你根本就不讨厌我对不对?」她记得,小时候她出宫去定国公府玩的时候,温羡还经常教她识字,直到小宋氏辞世,他被赶出定国公府以后,他才跟自己疏远起来。黎沐阳好似找到了新的希望,小跑上前,扯住温羡的衣袖,急切地道,「我去求父皇下旨,让舅舅给你赔礼道歉,让他把世子位还给你好不好?我不求别的,只想嫁给你。」 「公主,请自重。」将自己的衣袖从黎沐阳的手里扯出,温羡俊面覆霜地看向她,眼底也是沁着透心的凉意,「臣一生只有一妻,公主若再对臣妻不利,公主应该没有忘记当初算计七公主吧?」 黎沐阳的脸霎时一白。 当初云惠帝在她和黎朝阳之间选择远赴北高和亲的人选,她担心长幼有序被选中,就命人暗中在黎朝阳的茶水中动了手脚,教她迷晕送到了那北高二皇子的榻上。她自认做得隐秘,却不知温羡竟然也是知道的。 温羡再不看黎沐阳一眼,拂袖而去。 往日钟鸣鼎食的宋家和定国公府接连之间如大厦倾倒,在前朝与后宫都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朝堂上,太子一派不由颤颤自惊起来,不少人开始暗中倒戈向衡阳王的派系。然而就在这时,十多年前被封地为王的建州王被云惠帝一纸诏书召回了信陵。 第三十九章 建州王黎烨乃是云惠帝年轻时与一宫女春风一度生下的皇子,幼时不受帝宠,在宫中受尽欺凌,后来有人进宫行刺云惠帝,黎烨生母救驾殒命,云惠帝方注意到黎烨,御旨封了年仅十岁的黎烨为建州王,将其送去了封地建州,远离波谲云诡的深宫。 满朝文武一直以为云惠帝不喜这建州王,故而这么多年从未将其纳入储位的考量人选,但是眼下云惠帝突然将建州王从封地召回,这一举动让众人不由糊涂了起来。 难道说,太子失势了,这建州王要得势了? 喜欢站队的朝臣一时之间纷纷观望起来。 「夫君的意思是说,陛下他无心立衡阳王为储?」颜姝虽身在后宅,但外面的事情还是听说了一些,这会子闻说建州王返京一事,不由轻轻地皱起了眉头,问温羡,「那衡阳王要怎么办,夫君又要怎么办?」 她知道温羡素与衡阳王亲近,也知道衡阳王对那个位子是有野心的,本来太子失势,衡阳王风头正盛,现下横空又冒出来一个建州王,颜姝心里就有些担心了。 自古成王败寇,如果衡阳王将来登不上那个位子,眼下的安宁怕是要彻底被打破了。 温羡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向坐在床边兀自蹙眉的娇妻,无奈地笑了一声,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半晌方缓缓道:「无论将来如何,娘子只需知道,为夫定能护你周全就是。」轻声一笑,继续道,「再者而言,谁说陛下召建州王回来是要立他为储的?不过都是妄自揣测圣意罢了。」 伸手抚平她轻轻蹙起的眉头,温羡柔声道:「放心吧,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 这一日清晨醒来,颜姝摸了摸身旁早已凉透的位置,愣了一会儿,记起今日是建州王抵达信陵的日子,温羡该是一早就入宫去筹备为建州王黎烨接风洗尘的事情了。 抚了抚已经显怀的小腹,颜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半掀开帐帘扯了一下床头的小金铃。 翠喜听到动静,连忙领着两个小丫鬟进来,伺候颜姝洗漱之后,才笑嘻嘻地开口道:「今儿外头阳光正好,姑娘要不要出去走动走动?」 颜姝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温和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火辣辣,不由弯了弯唇,「好。」她顿了顿,忽而笑了一声,道,「说起来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三姐姐了,让外头备车,我们去平阳侯府一趟。」 翠喜应了一声,立即就转身出去安排。 到了平阳侯府,颜姝先去了福寿堂苏老夫人处请安,之后才在苏府丫鬟的带领下一路慢慢悠悠地往苏云淮与颜嫣住的院子蕙苑而去。 「阿姝,你来的可真是太巧了。」颜嫣一见着颜姝,立即就奔过来拉住她的手,笑吟吟地道,「我刚刚收拾好,正准备去相府寻你呢。」 见颜姝面露疑惑之色,颜嫣弯唇一笑,道:「我听说今天是建州王回来的日子,街上一定很热闹。我这些日子待在府里,闷都快要闷死了。」自她嫁进平阳侯府,苏云淮的确对她千依百顺,老夫人也待她亲厚,可苏夫人这个婆婆却并不好相与。这话并不是说苏夫人待她刻薄,而是苏夫人为人实在过于严肃了一些。 颜姝对自家大舅母的性子多少也了解一些,故而此刻便道:「大舅母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多担待些。」 「这哪里要你来说?」颜嫣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继而笑了笑,「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和相公好,自然不会计较那么多,再说了,大嫂和二嫂才给她添了孙子孙女,她现下也顾不上我呢。」 说着,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颜姝的小腹上,眼底流露出艳羡来,不由伸出小手覆上去,杏眼圆睁,轻声道:「说起来,还是你和二姐姐的福气最好了。」都是一进门没多久就怀上的。 她原先也觉得一切随缘就好,可眼下看着那娇娇软软的两个小侄子小侄女,心里头就生出一些痒意来。 她也想要小宝宝呢。 颜姝听见她的呢喃声,不由抿嘴轻声一笑,好笑地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才嫁进门多久,孩子晚些时候要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话和书呆子说的一模一样了。」颜嫣无奈一笑,索性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去街上看看吧?」 说着,拉着颜姝的手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她,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问道,「阿姝,你现在去街上没关系的吧?」 颜姝笑着摇了摇头,「大夫说多走动才好呢。」 颜嫣放了心,改拉为挽,挽着颜姝的胳膊,先去福寿堂与苏老夫人说一声,得了允许才带着丫鬟护卫出门。 信陵城城心的长街两旁挤满了前来想要一睹建州王风采的百姓,苏家的马车在街头便被拦住了进不去。颜嫣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长街,轻轻皱眉,有些苦恼地道:「怎么这么多人啊?」 马车进不去,颜姝又怀着身子,颜嫣自然不敢带着她往长街那头挤。目光四下逡巡,落在长街旁一家酒楼的方向,她回头对身后的颜姝道:「没办法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等人少了再去逛好了。」 「嗯嗯。」 姐妹俩相携进入酒楼,才上了二楼,就立即有个小二跑过来打千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请问二位是温夫人和苏三少夫人吗?」见颜姝颔首,那小二脸上的笑意更盛,将拿在手上的白毛巾往肩膀上一甩,然后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道,「天字号雅间有位夫人让小的来请二位。」 颜姝与颜嫣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茫然之色,正准备向那小二问个清楚,却见他已经走到了天字号房间的门口。二人无奈,只能走了过去。 雅间一进门,入眼便是一架苏绣山水屏风,颜姝看着那屏风上的投影有些眼熟,看了颜嫣一眼,见她露出会心一笑,一时也弯了唇,眼底流出笑意来。 「原还以为是哪家贵夫人请我们吃茶,原来是世子夫人呀。」颜嫣隔着屏风打趣了一句,脚下步子轻快地转过去,果然见颜妙正捧着一块糕点啃得欢快。 颜姝也跟着走过来,见到颜妙也有些意外。 颜妙的肚子较之上一回看起来又大了许多,圆滚滚的让颜姝不由想起前几日偶然见到岑伯从外头买回来的大西瓜。在桌边坐下,发现这间雅间原来紧邻长街,人坐在桌边,越过窗户向外一看便是热闹的长街,甚至还能看到停在对面巷口的苏家马车,也怪不得她们一进酒楼就教颜妙请了过来。 颜妙吃完最后一口糕点,喝了一大口茶,一边拿帕子擦嘴角,一边说道:「我还预备着让平川派人去接了你们来一处吃饭,没料到一抬头就见你们过来了,可见是缘分了。」 听她提及章平川,颜嫣笑嘻嘻地问道:「怎不见二姐夫人?」 「刚刚过来的路上,有一家炒栗子不错,他去买了。」说这话时,颜妙一双眼笑得就像夜空中弯弯的月牙一般,她顿了顿,又问道,「你们俩今儿怎么凑到了一处去了?」 第四十章 颜姝笑了一下,将前由说了一回,末了才道,「本以为街上顶多也就比平日热闹一点,哪里料到竟成了人山人海。」 「是啊。」 正说话间,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一阵急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颜姝和颜嫣抬头,恰看到满头大汗的章平川手里捧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炒栗子进来。 章平川显然没料到自己离开的这么一点功夫屋里就多了两个人,捧着炒栗子愣了一下,才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寒暄了一句,「三姨妹,四姨妹,好巧啊。」 颜姝与颜嫣微微一笑,站起身回了礼。 章平川把热乎乎的炒栗子放到颜妙跟前的桌子上,对她说了一句「我还有点事,先出去,待会儿回来接你」后就又离开了。 颜嫣探手拿了一颗炒栗子,剥着吃了,才有些唏嘘地道:「见着如今的二姐夫,跟当初拦街挑衅哥哥们时简直是判若两人了。」她又拿了一颗栗子剥了给颜姝,问她,「阿姝,你说对不对?」 颜姝侧了侧头,想起以前章平川不可一世的张狂模样,笑了一声,点点头:「还真是如此呢。」 「他跟从前还是一副德性,混不吝,傻子一个。」明明是要请人喝茶,还非摆出一副要干架的阵仗,也怨不得别人对他印象不好。颜妙撇了撇嘴,「他如果有四妹夫半分出息,伯爷怕是夜半睡觉都能笑醒,我也能安心。」 说着,颜妙忽然又看向颜姝,有些奇怪地问道,「我听平川说,四妹夫自打从北高回来以后是恨不得日日守在你身边,怎么今儿倒是你一个人出门了?」 颜姝看向窗外,轻声道:「建州王回京,他一早就入宫去了。」 颜妙恍然,「我倒忘了这一茬。」 她想起前些日子定国公府和宋家的事情,正准备开口问两句,才张开嘴,就听见窗子外面的长街上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锣鼓开道的声音,不由扭头向外望去。 颜姝也听见动静,转头看去,只见彩旗幡幡,一队人马高昂阔进,前头开道的大旗上大大的一个「建」字彰示了这正是建州王的人马。 如此浩大的阵仗,建州王看来不像是一个低调的人啊。 「咦,那个黑壮黑壮的人难道就是建州王?」颜妙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匪夷所思的惊叹。 骑在青鬃马背上的男子一身华衣锦服,头戴玉冠,远远望去,虽然面容俊朗,但是那黑黝黝的肤色硬生生折损了他的俊美。颜家姐妹俱是见过太子黎煜和衡阳王黎煊的,这建州王比起二人来,有些黑了。 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不过建州王黑是黑了点,但五官还是好看的,再加上周身的气度不凡,倒也引得不少围观的女眷惊艳一呼。 颜姝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敛目间不知为何有些明白温羡前几日与自己说过的话了。 「建州王回来,不是坏事。」 相由心生,建州王眉宇之间暗藏正气,即便故作轻佻,也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另一边颜妙与颜嫣见建州王的人马远去,一道收回了视线,俱是一叹:「看来建州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看把建州王给晒黑的,这下他回来怕是舍不得走了吧? 二人口中「舍不得走」的建州王进宫拜见了云惠帝以后,转身就去芳兰宫给温淑妃请安,见到也在温淑妃处的太子,观他生得白皙瘦弱,立即抖了抖身子,耿直地道:「信陵留不得,本王可不想像大哥一样做个小白脸。」 一句话教温淑妃和太子的脸色霎时间精彩起来,一时不知该笑该怒。 接风宴上,建州王黎烨与太子黎煜同席,二人把酒言欢的模样落在参加宴会的朝臣眼中是十足十的兄弟情深,众人见状,先是心里头疑惑,后来才陡然记起,当年建州王生母没了,云惠帝可是曾将其交给温淑妃照料过一些时日,而且这建州王一看就是个顾念旧恩的老实人,如今回来了,兴许是要帮太子一把? 心中生出猜测,众人不由悄咪咪地观察起来,一场宴会下来,酒菜没吃多少,还真看出了点门道。 建州王跟太子亲厚,和其他几位王爷也亲近,偏偏对衡阳王冷脸相待,摆明了是不和啊。 这下子看来,衡阳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了,前头太子还没倒台,后面又来了个建州王,这储位花落谁家还是未知呐。 黎煊执杯饮酒,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低头间勾唇讥诮一笑,饮尽了杯中酒,再抬头时却对上了黎烨隐含笑意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那边黎烨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听见太子又在喊自己的名字,便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 见太子渐露醉态,黎烨黑沉沉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不屑来。 十几年如一日,还是个草包。 酒过三巡,黎烨借故醒酒离了席,走出宫殿,循着记忆绕过回廊小径,转到一处幽静荒僻的小院前。推开紧闭的院门,入目是杂草丛生的荒凉。黎烨踏过杂乱的庭草,一步步朝院中仅有的一间小屋走去,每一步仿佛都看到旧昔旧景。 当年云惠帝醉酒临幸宫婢,醒后嫌弃宫婢貌丑只封了个才人迁到宫里最偏僻的小院子里。宫婢自知攀不得龙恩,安安分分地在小院过活,日子过得也算自得其乐。后来宫婢生了一个小皇子,可刚刚才得了皇长子的云惠帝对一个宫婢生得庶皇子并没有多大热情,只赐了名赏了点东西就放任母子俩在宫里自生自灭。后宫,从来就是「捧高踩低」的泥沼,宫婢不得宠,她的儿子也不得宠,这宫里多的是「踩低」的人,整整十年,小皇子活得不如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云惠帝遇刺的那一晚,因为小皇子高烧不退,宫婢请不来太医,无奈之下只能大着胆子摸到云惠帝的寝殿,机巧之下以命换命救了云惠帝。 宫婢死后,云惠帝心生愧疚,将重病的小皇子交给温淑妃照料,等他病「好」了,一纸诏书分地封王派去封地。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从门头落下纷纷扬扬的灰尘,黎烨微微侧身避开,拂袖挥散尘气,方从袖笼中取出一只火折子点燃,走进去。 十年尘土,物非人非。 黎烨静静地立在屋中片刻,而后才退了出来。 小院门外,一袭白衣的黎煊倚着古梅树干而立,见他出来,便将手里提着的一坛酒扔了过去。 黎烨伸手准确地接住,笑了一声,「青梅酒,好!」 掀开坛布,仰脖灌了一口酸涩的青梅酒,黎烨胡乱地揩了一下嘴,道:「三弟原来还记得。」 身后的小院里曾经有一棵梅树,每年青梅要熟未熟之际,他母亲就会摘下青梅泡酒,酒味酸涩,他喝过,偷偷摸来小院找他玩的黎煊也喝过。 黎煊道:「忘不了。」他母妃在他三岁的时候就过了世,虽然云惠帝待他不薄,但是偌大个皇宫里真心待他好的却只有蜗居小院里的人,酸涩的青梅酒像极了一生浸在苦涩味里的那个人。 「这次回来了就不要走了。」黎煊突然开口道。 第四十一章 黎烨笑道:「留下来干什么,跟你抢那个位子?」他摇了摇头,「算了吧,无趣得紧,我对那个可不感兴趣,你嫂子侄儿还在建州等着我回去呢。说起来,什么都比不上媳妇儿孩子热炕头不是?」 黎煊低头笑了笑:「确实如此。」 「所以,你是真的想要?」黎烨神色认真地问道。 他记得,几年前,黎煊游历经过建州时,他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副淡泊的模样。 黎煊愣了一下,扯了扯唇角,忽而一叹:「从前不想,后来想,现在又不太想了。」 黎烨兀自又灌了一口酒,「可惜,由不得你了。」 …… 月明星稀,温羡步月戴露而归,进了卧云居,见主屋灯火明亮,嘴角不禁轻轻地上扬了些许弧度。 挥退守在门口的翠喜,他伸手轻轻地挑起门帘,阔步而进。灯下美人如画,在淡淡的光晕笼罩下,周身似是也散发着柔和的气息。温羡微微翘了一下嘴角,以手抵唇轻轻地咳了一声。 听见轻咳声,颜姝霎时眼睛一亮,抬头望向门口,见温羡正朝自己走来,忙站起身,眉眼一弯,迎上去,轻笑道,「夫君,你回来啦!」 「嗯。」温羡含笑应了一声,却在她要碰到自己的时候忽而侧身躲开,因见她怔愣住,忙解释道,「我身上沾了外头的露汽,混着酒味,不好闻,没的熏坏了你。」一面说着,一面脱去外衫。 颜姝低头看了一眼小腹,又看了一眼温羡,撇撇嘴,嘟囔道:「哪里就有那么精贵了?」不过也不凑过去,只转去门口处扬声吩咐人备热水,而后才扭头对温羡道,「我猜你在宫里可能也没吃多少,就准备了点宵夜,你先去沐浴更衣,回来宵夜应该刚好能热好,你多少吃点?」 接风宴上温羡的确没怎么动筷子,故而闻言便点了点头,「好。」说着上前扶她走到软榻边坐下,又伸手从一旁取了只软枕垫在她腰背后,叮嘱道,「若是困了,就眯一会儿,嗯?」 等到安置好了颜姝,温羡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步朝净室走去。 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就响了起来,颜姝倚靠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地眼皮就打起架来了。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只着了一身月白色寝衣的温羡从净室出来,一边擦着微湿的发尾,一边朝软榻的方向看去。当看到榻上的人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时,他不由轻笑了一声,随手将擦发的布巾扔到一旁,抬步就走了过去。 「姝儿?」轻唤了一声,见她只小声地嘤咛了一声,温羡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宠溺的笑意,弯腰将人轻轻抱起,一路转过屏风进了内室,掖好被角以后,俯身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之后方才转身出去。 颜姝特意准备的宵夜,温羡自然不会辜负她的好意,几样吃食都吃得干干净净。 颜姝一觉好眠直到天亮,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温羡的怀中,后知后觉地忆起昨夜的事情来,一时不由生出些许懊恼来。 明明是要等他一道安置的,偏偏自己不争气,竟不知是何时就睡了过去。 她轻轻地挪了一下身子,用手肘支在绣枕上,托腮打量起仍在好眠的温羡来。 剑眉修睫,薄唇挺鼻,五官俊美。阖目而眠的他敛去了平日里的七分清冷凛人,反露出了一些温润如玉的气质。颜姝忍不住轻轻地伸出一指去碰他眼角的泪痣,指尖方才触及,小手立时就被一个温热的大掌包裹住。 颜姝呆呆地看着蓦然睁开眼的温羡,见他眼底一片清明,不由道:「你早就醒了?」 温羡「嗯」了一声,将人抱在怀里,轻蹭了一下她柔软的发顶,方才打趣般开口道,「姝儿觉得为夫这张脸生得何如?」 「……」颜姝料不到这般厚脸皮的话会从温羡的口中吐出,不由得默了默,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颜姝揪着温羡的衣角问他,「今天不用早朝吗?」外面天色大亮,眼看早过了每日早朝的时辰,颜姝见温羡半分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心里疑惑不已。 「昨天我已经向陛下告了几天的假,这几天我都待在家里陪你。」温羡顿了顿,方才又继续道,「再过些日子,我会比较忙,可能顾不上陪你。」 颜姝眨了眨眼睛,问道:「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她还记得昨天在酒楼里章平川说的话,他说,建州王回来不是平衡朝局的,只怕过不了多久,这朝中局势就要发生大逆转了。 温羡淡淡地应了一声,「半个月以后是一年一次的秋猎。」 「哦。」颜姝明白,今年的秋猎不会那么简单了。 「现在时辰尚早,我还有些乏,再陪我睡一会儿,嗯?」 「好。」 —— 转眼就到了秋猎开始的日子。 初秋的上林苑放眼四望是一片苍翠葱郁,残余的生机藏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随着猎猎秋风回旋,令人见之生出几分萧然之感来。 云惠帝跨在一匹汗血宝马上,一反前些日子的病态反而精神矍铄地看向不远处的猎场,眉目间的英气毕露,笑呵呵地看向随行的儿子和近臣,中气十足地道:「今日猎场之上无父子君臣,各凭本事,无论是谁,猎到东西最多,必有重赏!」 一番话令在场的人都振奋起精神来,重赏在前,待会儿的狩猎就愈发教人期待了。 太子黎煜垫了垫手中的弓弩,扬眉笑道:「儿臣今天定要给父皇捕一头猛兽回来。」 说话间,他的目光划过建州王黎烨,与他相视一笑,又冷冷地瞪了一眼对面的衡阳王黎煊与温羡,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阴狠的笑意。 「二弟、三弟还有温大人,不如今天我们来比一比如何?看看谁能猎到这林中之王,嗯?」黎煜提议道。 「好啊。」黎烨拊掌一笑,「我倒是许久没有见识过大哥和三弟的本事了,今日正好开开眼界。」 黎煊只温和一笑,「那就依大哥所言。」 「好,今天就让我们来一较高下。」言罢双腿一夹马腹,黎煜抖了一下缰绳就纵马奔进了猎场,黎烨和黎煊也紧随其后。 上林苑猎场中的鸟兽虽是皇家豢养,但等闲也不是也好猎的,起初众人还在一处,渐渐地也慢慢分散开了。 黎煊和温羡驱马往林子的北边走,不多时便看到一只白狐,二人逐着白狐往丛林深处越走越远,而在二人身后不远处,一群黑衣蒙面的人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上林苑北面尽头临着断崖,眼看着白狐跑得没了踪影,黎煊和温羡同时扯住缰绳停下,翻身下马,二人对视一眼,手不由落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不远处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愈来愈近,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急胜一声的疾呼声。 衡阳王府的护卫首领策马而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跪在黎煊的跟前,抱拳道:「王爷,不好了!方才府里管家派人来说,王妃她发动了……」 「太医不是说生产的日子是在一个月后,怎么……」话突然顿住,黎煊顾不得其他,立即跳上了马,挥鞭策马沿着来时原路飞快离去。 第四十二章 那护卫没有立即跟着黎煊离去,而是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眉目严肃的温羡,拱手道:「温大人……」 显然,他也发现了藏在林中的人。 而且此刻他们似乎正准备悄悄撤走。 温羡牵过自己的马,敛目冷声道:「留活口。」 「是。」 初秋的风撩起几分萧瑟掠过上林苑的层层林木,树摇枝动时泛黄的叶子发出的「沙沙」声,愈发地为这秋意添上些许苍莽之感。 云惠帝于一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勒住缰绳,高坐在汗血宝马的背上,举目四望,恰好将围场中秋猎之景悉数纳入眼中,因见众人挽弓狩猎,颇具飒爽之姿,不由感叹一句:「今日此番方应苏公言,正是那‘千骑卷平冈’,可惜朕到底没有那‘会挽雕弓如满月’的魄力了。」 一旁的颜桁此时反倒敛去了素日直言快语的脾气,只道:「依臣之见,陛下出手,并不输与任何人。」 「颜卿呐,你如今竟也学会了阿谀奉承?」云惠帝朗声一笑,摇摇头道,「朕知天命,自知如这秋木,日益萧萧。」 颜桁闻此言,并不再多话,转头看向围场,觉得手心有些痒了。 虽然颜桁常年身在平州边关,但是云惠帝对他的脾性摸得清楚,此时也知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不得下场捕猎是拘束了他,正欲开口让他不必继续跟着自己,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不远处打围场南边策马而来的温羡。 温羡到了云惠帝跟前,翻身下马行礼,将黎煊离开上林苑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回。 闻说衡阳王妃卢鸣筝临产,云惠帝顾不得与黎煊计较,只喜上眉梢地确认:「果真是朕的孙儿要出生了?」 人上了年纪,就越发想要儿孙绕膝,如今云惠帝膝下几个儿子,有后的只有太子黎煜和建州王黎烨。然而小黎泽生来就是个身子骨弱的,黎烨之子又远在建州,故此云惠帝对衡阳王妃肚子里的这个孙子颇为期待。 温羡颔首,道:「衡阳王府来人是如此说的。」 「好!」云惠帝龙心大悦,立即招了一侍从过来,吩咐他立即回宫去将宫里的太医送去衡阳王府,确保卢鸣筝平安生产。 等到那侍卫领命匆匆而去,云惠帝微微弯腰,取下挂在鞍鞯旁的雕金弯弓握在手里,笑道:「颜卿、温卿,陪朕去给朕的小皇孙猎个小狐狸玩玩。」言罢,催马下了土坡,一路奔着丛林而行。 「陛下,您看那边!」 浅林碧树,枝叶相掩,矮木丛半遮半掩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云惠帝浓眉一样,朝跟在身后的颜桁、温羡及护卫比了个噤言的手势,然后就握紧了手里的弓,一边又取出一支羽箭,一手拉弓,一手置箭,弯弓满拉,箭趁破风之势瞬间穿透缠缠绕绕的枯萎藤蔓,直直地射向掩在矮木丛后的一双晶蓝色眸子。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云惠帝眉梢染笑,收了弓箭,不用护卫去查探,自己下了马,拿着弓挑开丛林,果然看见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窝在地上低声呜咽,而在这只狐狸的身旁竟还依偎着俩只还未睁开眼的幼狐,与母狐狸一样通身雪白。 云惠帝喜不自禁,正待开口说话,耳尖微微一动,就听见了利器破空的声音。他迅速扭头,见一支冷箭飞来,侧身险险躲过。 「护驾!」 随着护卫的一声高呼,林子里突然一阵躁动,紧接着就从四面灌木丛后和树头跳下十多个黑衣蒙面彪形大汉,各个手持大刀一柄。 云惠帝顿时脸色大变,颜桁与温羡也立即挡在了他的前头。 黑衣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兼着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出手更是凶狠至极。云惠帝此时随行的护卫并不多,不多时非死即伤。 颜桁和温羡一边应对不断增多的刺客,一边护着云惠帝往林子外围撤去。 —— 「这些人究竟是如何混进来的?」 上林苑临时驻地的主帐中,将将脱险的云惠帝高坐在主案之后,满脸怒色地冲立在下方一干随行的人喝道,他目光四逡,忽而又厉声问道,「太子人呢?」 众人噤若寒蝉,唯有温羡上前一步,拱手缓声道:「围场混乱,太子应在回来的路上,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话音刚落,主帐外便响起了一阵喧闹声,随即帐门被人掀开,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人是方才领兵去追剿刺客的建州王,而跟在他身后的太子则是灰头土面、一身狼狈,嘴里甚至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 云惠帝见了,眉头一敛,目光落在太子黎煜的身上,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父皇,您得为儿臣做主啊。」黎煜突然上前一步跪下,语气不平地道,「儿臣刚为父皇猎到一只兔子,黎烨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儿臣一顿收拾,父皇!儿臣可是太子,黎烨他这样做,分明是不把父皇您放在眼里啊。」 他尚不知云惠帝遇刺,此刻只一心记恨黎烨折损自己的颜面。 他乃堂堂太子,几时竟任教这贱婢所生的家伙欺凌? 更可恼,今日他一番筹划,也是被黎烨破坏。若不是黎烨放了衡阳王府的侍从进入上林苑,黎煊这会儿早该成了刀下之魂。既然今日他除不掉黎煊,那就让黎烨失了父皇的宠信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朝中风言风语他亦是有所耳闻,因此即便前些时日黎烨惯摆出一副无害模样,他也从未对他掉以轻心。 黎煜心里计较了几个来回,语气慢慢平稳下来,反露出一些从容的姿态来。他挺直了腰杆,朝面色不虞的云惠帝拱手道:「父皇,黎烨拥兵行走上林苑,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云惠帝微微眯眼,站起身走到黎煜的跟前,低头看向他的眼睛,丝毫没有错过他眼底的算计之色,缓缓启唇道,「朕看是你其心可诛!」 「父皇……」黎煜被骂得一愣。 云惠帝并不再看他一眼,只淡淡地问自己另一个儿子:「刺客可都拿下了?」 黎烨点了点头,朗声道:「刺杀父皇的人都已经叫儿臣给拿下了,此刻都在大帐外面。」他说着顿了一顿,方为自己辩解道,「儿臣缉拿了刺客,因听他们攀扯皇兄,故此才想请皇兄一起过来来着,哪知道皇兄竟是误会我至此。」一边说着,一边摊手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黎烨你别含血喷人!」黎煜一下子站起身来,冲到黎烨的跟前就想动手。 啪—— 乍然响起的瓷杯破裂声让黎煜高高举起的手僵在空中,他僵硬地转过头就看见云惠帝阴沉着一张脸,心里顿时一个咯噔,隐隐地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然而,云惠帝并没有立即发难,而是让黎烨将抓到的刺客带进来,打算当面审个清楚明白。 很快,五六个黑衣人就被带到了众人跟前。 立在颜桁身侧的温羡在看到那几人时,眼波微微一闪,目光轻飘飘地落向黎烨。而后者黝黑俊美的脸庞上却满是坦然之色,只回他以饱含深意的微笑。 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温羡很快就猜透了黎烨的打算,眉梢不由轻轻一挑。 第四十三章 看来,今日这局是早就布好了。 另一边的黎煜在看清那几名刺客的样子以后,脸上的血色霎时消退,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他抖着唇,双腿微颤,眼底更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云惠帝龙威毕露高坐审问,几人起初还缄口不言,未几就露出了慌乱之色,其中就有一人似是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一旁神色不大好看的黎煜,抖着唇就要开口。 「父皇,不如就把这几个嘴硬的家伙交给儿臣,让儿臣来查个清楚明白。」勉强维持住镇定,黎煜突然开口道。见云惠帝目光沉沉地看向自己,他僵硬地扯出一丝笑容,继续道,「父皇辛苦半日,何必再为此等小事……」 「小事?」黎烨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凉凉地道,「父皇的安危原来在你的眼中竟只是一桩小事?」 黎煜急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瞪了黎烨一眼,忽而道,「你处处针对于我,莫不是你才是那幕后之人,想要设计构陷于我?」黎煜越想越觉得可信,他派出的人明明是去对付黎煊那小子的,怎么到头来被抓住不提,竟然还是以行刺御驾的罪名被抓的……黎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抵是进了别人的圈套。 云惠帝冷眼看着两个儿子针锋相对,一时只觉头疼无比,他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温羡,问道:「温卿如何看?」 温羡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狼狈不已的黑衣人,目光淡淡地从黎煜与黎烨二人身上划过,而后才朝向云惠帝,拱手弯腰作了一揖,缓缓开口道:「行刺御驾,又牵涉到太子与建州王,兹事体大,臣以为该详查清楚。」 「好。」云惠帝敛目,沉声道,「此事就交由你去查,务必彻查到底。」 「是。」 「想在上林苑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对付衡阳王,殿下实在太过冲动。如今御驾被惊,被缉拿到的刺客都是从你太子府派出去的人,他们若是死士还好,可偏偏不是,殿下这是自己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旁人的手中啊。」 太子府书房里,自从遭贬之后便日益沧桑的温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坐在那儿的黎煜,只觉得头疼无比。空有一腔算计人的心思,却无半分头脑,若非这是自己的亲外甥,他此刻都想拂袖而去。 黎煜起初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眼下听了温恢的话,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再顾不得什么端什么太子的架子,走到温恢的跟前,扯住他的衣袖,语带恳求地道:「舅舅,你这次一定要救我啊。黎烨分明是和黎煊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的,如果,如果真的叫他们得逞了,我……舅舅,您看在我母妃的面上,一定要帮我啊这次。」 温恢扶着黎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了。」 「什么?」黎煜眼睛亮了起来。 「实话实说。」温恢转身走到窗前,看向窗外秋叶纷落的萧瑟景象,缓缓道,「向陛下坦诚你刺杀衡阳王一事,如今衡阳王安然无恙,你大错并未铸成,陛下最多不过大怒,你也正好借此机会蛰伏,等建州王和衡阳王日后相斗,便是你坐收渔利之时。」 这是温恢思量许久之后最稳妥的法子,然而黎煜却不同意。 承认了行刺黎煜之实,定会令云惠帝对他失望,眼下自己这个太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如果添了这弑弟的罪名,他这个太子也算是做到了头。 温恢劝道:「殿下,两害相权取其轻呐。」 「不行。」黎煜眯起眼,看向温恢,突然道,「此案父皇全权交给温时慕彻查,舅舅,你去找他,让他想办法把罪名安到黎烨和黎煊的头上去。」 温恢一愣,苦笑道:「殿下想来是糊涂了。」 不提他们父子不和已久,就单凭温羡和衡阳王的交情,黎煜所言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黎煜却道:「温时慕记恨你不过是因为当初小宋氏之事,舅舅你就去跟他道歉,不行就贬了宋氏为妾,温谦为庶,让温时慕回来继续做温侯府的嫡子啊。只要能拉拢了他,黎煊就没什么可以跟我斗的了。」 温恢静静地看着黎煜,眼底的失望之色愈来愈浓,然而想到身在深宫处处不容易的胞妹,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老臣姑且一试吧。」却不愿以舅舅自称了。 从宋仁遭贬到宋家灭门,从定国公府落败到如今的地步,温恢夜夜惊梦,一桩桩都是陈年旧事,梦里他为了功名利禄,为繁华遮掩,辜负小宋氏,逼走出息的嫡子……梦醒来,他看着睡在身侧的宋氏,辨不清这么多年碌碌何求。 离开了太子府,温恢没有乘坐轿辇,踽踽而行,一路走到相府的门前,立在石阶下,他抬头看向温府门额上悬着的鎏金「温府」二字,忽然扯了扯唇。 守门的小厮是识得温恢的,见着他立即就变了脸色,虽不敢以下犯上驱赶他离开,但也一脸不耐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冲温恢道:「您请回吧,我家大人说了,不见客。」 「你可知我是谁?」温恢皱眉冷声问道。 嗬,不就是抛妻弃子的负心人么?小厮心里不屑,面上依旧淡淡,道:「我家大人有言,甭管谁来了,他都没空见。」自家大人要查案,还要陪夫人,哪里还有空应付什么外人,小厮心里如此想着,又看向温恢继续道,「温侯爷,您也别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教人看见了也不大好。」 温恢气结,拂袖要走,一转眼就看见隔壁武安侯府的大门打开,颜桁一脸喜色地拎着一坛酒出来了。他看着颜桁一路走到自己跟前,见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径直越过自己步上台阶被迎进温府去,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 温府的大门内,颜桁伸手拍了拍那守门小厮的肩膀,夸了他一句:「干得漂亮,下次再见着了,直接一盆水泼过去,出了事,本侯给你顶着。」 温恢登门的意图,颜桁就算心思再粗也能猜出七八分。 十多年不管不问,到头来为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外甥倒愿意拉下脸登门了,真是不知道温恢的心是怎样偏长的了。 转过影壁,绕过曲廊画楼,颜桁轻车熟路地走到了竹里馆。 昔日温府外人止步的地方,倒成了颜桁来去自如之地。他一路进了园子,并不踏足温羡的书房,只在竹林旁的石桌旁坐下,一边弯腰去逗摇着尾巴跑过来小不点,一边对从他踏进竹里馆就跟在自己身后默默不语的常达道,「去把你家大人叫来吧。」 武安侯隔三差五过来找自家大人喝酒,温府的人见怪不怪。常达知道是因为在武安侯府里那位武安侯夫人管束武安侯管得紧,这位才会偷跑来这边解馋,便也没那么急着去寻温羡了,只与他道:「这个时辰大人应该正在陪夫人喝汤,劳烦侯爷稍等一会儿。」 颜姝双身子,月份大了,温羡越发小心翼翼,特意找了万俟燮开了滋补调养的药膳方子,每日熬了汤与颜姝服用,甚至为了让颜姝乖乖地喝汤,他也会每天陪着她吃一点。 颜桁知道这事,倒没有多说什么,径自拆了酒坛的封口,往碗里倒了点,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两碗酒下肚,颜桁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抬头就看到温羡一身常服走了过来。示意他坐下以后,亲自为他倒了一碗酒,颜桁也不寒暄,很直接地与他道:「方才你那老子登门了。」 「我知道。」在他过来的时候,早有人把消息与他说了。温羡抿了一小口酒,淡淡地道,「想来是为了上林苑之事,为了太子而来。」 「嘁,这酒得大口大口喝才有滋味,你这样实在白瞎我的好酒。」颜桁嫌弃了一句,又端肃了语气问他,「说起来,上林苑之事,太子应该的确是无辜的吧。」 温羡不置可否,晃了晃碗中的酒,勾唇浅笑:「兴许无关,但并不无辜。」 颜桁皱眉,「别忘了,当初你答应过我不掺和皇家事。」 「小婿没忘,今次之事也的确不是衡阳王设计,小婿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不是衡阳王,难道是建州王?」颜桁蹙起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想起那一日黎烨出现的救驾时机似乎的确有些凑巧了,而且那些被缉拿到云惠帝面前的刺客,从身格上看,与那些彪形大汉的确相去甚远…… 颜桁明了,知道太子黎煜这回是阴沟里翻了船,心里倒是乐呵了。 他一贯瞧不上黎煜,又兼着侄女颜婉在太子府里没了命,就算知道黎煜被算计了,也生不出同情来。 只是他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当年胡才人殒命,温淑妃也照料了这建州王一些时日,姑且算是有恩,建州王此番行事,算不得厚道啊。」 温羡闻言淡淡一笑。 温淑妃哪里会无缘无故地施恩于人,不论是对当年孤苦无助的黎烨,还是这些年来对自己频频示好,无非是想替黎煜磨两把好刀使罢了。更何况,比起温淑妃当年对胡才人做的一些事,她那点子恩惠,黎烨还真是半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些日子,你多加小心些。」颜桁灌了一口酒,道,「温恢那厮许不会对你如何,但太子就不一定了……」 「小婿明白,多谢岳父大人关心。」温羡诚恳地道。 「啧,我可不是关心你,我只是怕你有个万一连累了阿姝和我那未出世的小外孙罢了。」 「……」 上林苑秋猎结束以后的几日里,因为行刺之案,温羡渐渐地变得忙碌起来。纵然黎烨处处算计精巧,但因着黎煜身后还站着温淑妃和温恢,想要一举扳倒黎煜,委实算不得一件易事。 到了衡阳王府的小郡主洗三这一日,向来门可罗雀的衡阳王府迎来了不少恭贺的人,甚至连太子妃孟氏也携了重礼登门。 正院里,还卧床休息的卢鸣筝听见外面通传孟氏过来的声音,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床榻边正专心逗弄小郡主的黎煊一眼,翕了翕唇,才道:「王爷,太子妃许是为了上林苑之事而来,妾身待会儿该如何应对?」 黎煊忙中抽空抬头,闻言笑了一下,端的清朗如月华,温声道:「只作不知,此事我们不必掺和。」 黎烨一番好意,黎煊自然不会辜负。 恰如黎烨所言,如今早已由不得他做选择了。 他能够做的,只剩下不辜负身边的人。 自嫁进衡阳王府以来,卢鸣筝处处留心,心思也日益玲珑起来,此刻听着黎煊的话,顿时闻弦而知雅意,轻声一笑,道:「妾身明白了。」 知道孟氏已经进了院子,黎煊不好再屋里逗留,恰好又有人来说温羡到访,他顺势起身,将小郡主交给一旁伺候的奶嬷嬷,而后替卢鸣筝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 孟氏走进院子时,正迎面遇上黎煊。她看见黎煊生得玉面俊朗,想起平日里身边丫鬟嬷嬷所言,衡阳王和衡阳王妃鹣鲽情深的话,又想起黎煜那沾花惹柳的性子,心里不由生出几分不平来,本就无盐的面庞上也露出几分扭曲的神色。 她不偏不倚拦住黎煊的去路,盈盈含笑,故意捏着嗓子道:「恭喜三弟,喜得小郡主。」 故意咬重小郡主三个字后,她偷抬眼角,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不满,可却失望地发现黎煊竟是神色半分不动。她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再要开口,就见黎煊已经负手绕过自己径自往院外去了。 她愣在原地,方发觉从一开始黎煊就半分也没把她放在眼中。 为什么黎煊能待卢鸣筝好,甚至能对先太子妃颜氏温和有礼,偏偏对她不屑一顾?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孟氏一跺脚就进了正屋。 孟氏此番能够来衡阳王府,正是得了黎煜的指示,想要从卢鸣筝的口中探点口风,可是真当她见了卢鸣筝,问来问去总是会被卢鸣筝一脸茫然地绕回原点,到了最后,甚至直接就被卢鸣筝端茶送客了。 等到孟氏「铩羽」离开后,卢鸣筝恹恹地倚在软枕上,听见外间嬷嬷和丫鬟说话的声音,便出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外头的小丫鬟应了一声,连忙走了进来,犹豫了一下,才把之前孟氏在院子里遇上黎煊时的作态一一说了。卢鸣筝听后失笑,淡淡地道:「可见她也是一个拎不清的。」 「王妃不生气?」自家王爷被人觊觎,怎么还这样淡然。 卢鸣筝侧首看向身旁睡得香甜的小郡主,笑得温柔,道:「没必要。」 正如阿姝所言,她得相信自己的夫君。 衡阳王府的后花园的凉亭外,黎煊阔步而至,见亭中温羡与黎烨两人相对无言,不由无奈地扯了扯唇,抬步拾阶而上。 「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 黎烨双手一摊,笑道:「我就想请温大人喝杯酒而已。」他说着顿了一下,看向满面春风的黎煊,浓眉一挑,眼底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我们来了大半天都见不到你,怎么,这会子终于舍得你家小郡主来见兄弟了,嗯?」 听他提及自己的女儿,黎煊的目光柔和了一下,只道:「孟氏来了。」 「黎煜现在的正妃?」黎烨冷嗤一声,「啧,看来是真的坐不住了啊,连女人都用上了。」 因见一旁的温羡敛目喝茶不语,黎烨伸手夺了他手中的茶盏,而后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温大人办事的效率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啊。」 「哦,是吗?」温羡淡淡地瞥了一眼黎烨,「依建州王您的意思该何如?」 当初黎烨得知黎煜派人刺杀黎煊后,当即就布下一局,命人假装行刺云惠帝,再把黎煜派去的人逮了,好让黎煜顶了这意图弑父弑君的罪名。「人犯都有了,温大人难道还打算放太子一马?」 温羡不急着回答,只看向一旁落座的黎煊,后者抿唇,适时开口对黎烨道:「二哥一番好意,我心里明白。」上林苑秋猎时山下早有禁军把守,卢鸣筝意外早产,衡阳王府的亲卫如果没有人放行是根本进不了上林苑的,而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刚刚接手禁军的黎烨。黎煊心知黎烨于帝位无心,也知他此番针对黎煜都是为了自己。但是他更知身居高位的云惠帝并不是个糊涂人。 「栽赃陷害并非良策。」黎煜如今自乱阵脚,是他肚中草包,可满朝文武不乏眼睛雪亮之人。「二哥无须自己沾了一身腥。」 第四十五章 黎烨闻言,微微泛黑的俊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来,他皱眉揉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还真是婆婆妈妈的。」 「不是婆婆妈妈,而是要黎煜无话可说。」 温羡淡淡的一句话教黎烨立即就换了一副表情,煞是好奇地问道:「听你的语气,是有了更高明的良策?」 温羡颔首,「说来也多亏了王爷你。」 黎烨习惯了直来直去地说话,此刻听温羡如此说,便觉得有些头疼了,「读书人说话就是啰嗦,说明白些。」 「明日早朝,王爷便知原委,不急不急。」温羡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悠然自得地又呷了一口茶。 而黎烨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他看向一旁淡笑不语的黎煊,见其也冲着自己摇了摇头,一时心里好似被猫爪挠了一般,想要揪着温羡的衣襟问个清楚,可还没来得及动作,那边温羡已经放下茶盏站起身,缓袖轻拂,转身扬长而去。 「……」 夜幕悄悄降临,夜色如墨蔓延开,缓缓地淹没了整座信陵城。温府卧云居里,灯火明亮,颜姝轻轻地扶着腰站在门前廊庑下,目光落在院门的方向,眼底浮着一丝焦急。 翠喜捧了一件披风出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披好以后,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夜里风凉,你还是进屋去等着吧。」前几日大夫请脉,还叮嘱说要仔细将养着呢。 颜姝闻言摇了摇头,只道:「无妨。」如今夜色已深,还不见温羡回来,她的心里总有一丝隐隐不安。「翠喜,岑伯那边有消息吗?」 「岑伯说,衡阳王府小郡主洗三,宾客众多,姑爷许是在席上耽误了时辰。」翠喜见自家主子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便劝道,「姑爷身边有常信和常达跟着,又是去的衡阳王府,不会有事的。」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颜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扶着翠喜的手,「陪我走走。」 言罢,轻抬脚,拾级而下,缓缓踱步朝着院门口的方向走去。 主仆二人缓步离了卧云居,沿着曲折的画廊往外走,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颜姝心头一跳,先前那股子不安一齐涌了上来,她攥住翠喜的手,焦急地道:「翠喜,快扶我过去。」 翠喜显然也听见外面的嘈杂声,这会儿也顾不得再劝颜姝,连忙扶住她借着画廊悬着的灯笼光亮往嘈杂声的来源走去。 衡阳王府宴席散的晚,温羡乘着马车回府时,夜色已经暗了下来。本来马车平平稳稳地行驶着,突然一阵颠簸,温羡掀开车帘就发现马车已经教一群黑衣人给团团围住了。 这一波黑衣人来势汹汹,出招格外狠绝,温羡应敌之际一时不查,就被躲在暗处的人放了冷箭。 常信和常达制服了黑衣人,护着温羡回到府里时,温羡月白色锦袍的前襟早被染红,着实吓了岑伯一跳,而后才有了颜姝听到的嘈杂声。 温羡勉力撑住一丝清明,吩咐岑伯不要惊动颜姝,只让他把万俟燮请到竹里馆为他治伤,「对夫人只说我吃多了酒,今晚在书房歇下了。」 岑伯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就忙活开了。 颜姝到竹里馆书房门前时,正好遇上常信捧了一盆血水出来,她脸色霎时一白,看向面露难色的常信,声音微颤地问道:「大人受伤了?」见常信点头,她脚下步子一软,被翠喜扶住以后,她咬了一下唇,推开她,提着裙子,不顾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脚步匆匆地就往书房里跑去。 「啧,你还真是个命大的,但凡这箭淬上点毒,或者射偏一点,小爷纵使有跟阎王爷抢人的本领,恐怕也救不回来你了。」万俟燮站在水盆前,一边净手,一边道,「不过眼下虽是性命无忧,你可得给小爷我悠着点,好好休息,这几天还是别下地了。」 软榻上,温羡俊脸苍白,神色恹恹,闻言扯了一下唇角:「我知道,这事别与姝儿说,没得吓坏了她。」 「呵,你以为能瞒得住?」万俟燮冷笑了一声,看向从门外进来的人,背对着温羡,一字一顿地道,「晚了。」说着,往旁边挪开一步。 温羡不明所以,抬了一下眼皮,一下子就看到眼眶通红的颜姝捂着唇站在屏风旁。 「姝儿……」温羡一手撑着软榻,想起身,不防牵动伤口,额上立时沁出一层冷汗,唇上的血色也跟着褪去。 颜姝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虚弱的样子,见状连忙奔至榻边扶住他,「别动。」她目光落在他缠满绷带的胸前,鼻头一酸,顿时流下泪来,「怎么会受伤呢?是不是很疼?」 温羡抿唇,等伤口处的疼痛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才握住颜姝的手,露出一抹笑,安抚她道:「没事,不用担心,只是一点小伤。」 「是啊,就一点小伤,伤口偏一点就能去黄泉路上散步了。」 「万俟!」 「好了好了,伤药我都开好了,按时换药,内服的汤药也别落下,静养个十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万俟燮打了个呵欠,甩甩衣袖,「小爷我回去睡觉了。」 目送万俟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温羡才又看向默默流泪的娇妻,捏了捏她的手,语带歉意地道:「我真的没事,害你担心了。」说着便想起身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小绿豆整理 颜姝止住了他的动作,自己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道:「你别乱动了,免得扯到了伤口。」因见他额上满是冷汗,便从袖中拿出绢帕,轻轻柔柔地替他拭去汗珠,一边又忍不住问道,「是因为那桩案子吗?」 关于上林苑发生的事情,温羡从未向颜姝隐瞒过什么,此刻见问便微微点了点头,知道她心里担忧,他握紧了她的手,道:「放心,很快这些事就都能了结了。」 「那你知道是谁派来的刺客吗?」颜姝小声地问道。 温羡阖了阖眼,半晌才道:「常信会审出来的。」 他面上露出浓浓的倦色,颜姝将手轻轻地贴在他的脸上,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柔声道:「好好休息吧。」竹里馆书房的软榻虽比不得卧云居里舒适,但此时也不好再移动温羡,于是颜姝扬声吩咐守在外间的翠喜去取了被子过来,亲自为温羡盖好后,才坐在榻边的鼓凳上盯着他瞧。 阖目的温羡无奈地睁开眼,身子往后挪了一挪,对颜姝道:「过来陪我。」 颜姝却摇了摇头。 他伤在心口,她又怀着孩子,那软榻不好挤。 「我睡了一下午,不困,我就坐在这儿陪你。」 温羡蹙眉,「你这样是要让我心疼呢?」说着作势又要起身。 颜姝见状,连忙拦住他,「你小心些。」到底不愿意看他勉强撑着精神折腾下去,颜姝乖乖地上了软榻。好在她身量娇小,即便是双身子,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颜姝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轻轻地哼起平州的小调,声音柔柔的,让温羡终于慢慢地阖上了眼皮睡过去。 书房里的烛火摇摇晃晃,等到身边人的气息平稳了下来,颜姝才轻轻地坐了起来,手指轻轻抚过温羡苍白的脸庞,她慢慢地抿紧了唇。半晌,她还是悄悄地下了榻,走到门口吩咐常信又搬来一张软榻后,才歇下。 第四十六章 从前她睡姿不差,可自从怀了孕以后,每天夜里她总是会翻来覆去,如今温羡身上有伤,她担心自己夜里无意识地会碰到他的伤口,又不放心他一人歇在这边,只能再添一张软榻了。 灯火阑珊,屏风映影成双,这一夜到底有惊无险。 在上林苑一案即将结案的当口,温羡突然遇刺重伤,这无疑在朝堂上掀起一阵风波。这边才得了风声说案子查的有点眉目了,回头这主审的温相就被人刺杀险些丢了性命,这背后如果说没有人故意为之,众人显然是不相信的。只是动手的人是谁,所有人的心里皆没有底,只隐隐觉得此事与太子等三位皇子是脱不开干系的。 然而众人的疑惑很快就被解开了,在温羡因伤没有上朝的第三天,素来在早朝上努力做个隐形人的武安侯却在云惠帝要宣布「无事退朝」时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颜桁昂首而立,声音掷地有声。 云惠帝微微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问道:「哦,爱卿有何本要奏?」 颜桁的目光从立在朝臣之首的太子黎煜身上划过,又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面露沧桑的温恢,捋了捋自己半长的胡须,道:「臣今日是要为臣的女婿向陛下您讨个公道的。」 习惯了颜桁直来直去的说话,如今乍一听他如此说话,云惠帝和朝中众臣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唯有黎煜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武安侯呐,你倒是细细说给朕听听,朕欠了温羡什么公道?」 颜桁道:「自然是查清御驾受惊一案的公道。」 「这案子可没有结,既是无功,何来公道?」 听云惠帝如此问,颜桁并不再费口舌,直接从袖中取出一纸奏折,只言是温羡亲笔所书,直接奉呈云惠帝御览。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纷纷地落到了云惠帝手里拿着的奏折上,心里知道此前上林苑御驾受惊一案的原委怕都在这一张纸上了。 云惠帝缓缓展开奏折,每看一行,眉头便皱起一分,末了更是直接将奏折摔到了双股颤颤的黎煜跟前,冷声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龙颜大怒,竟是半分颜面也不给太子黎煜留,众人见状,看向黎煜的目光里便是惊疑不定了。 一束束的目光令黎煜感到如锋芒在背,他额上沁出汗,慢慢弯下腰,双手微抖地拾起地上的折子,展开,看清上面所言,脸上的血色霎时消退得一干二净。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抖着唇,半天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来,「儿臣冤枉。」 「冤枉?太子何不听听他怎么说?」 明亮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黎煜闻声回头,只看见逆光处建州王黎烨手里提溜着一人阔步而来,待他看清那人面貌后,黎煜顿时面如死灰。 黎烨先前告假不上朝,眼下突然出现不提,还带了个一身狼狈的人过来,让刚准备开口替黎煜说句好话的朝臣霎时闭上了口,作壁上观。 话说黎烨提来的并不是旁人,恰是跟在黎煜身边十数年的一等侍王川。 王川一见着云惠帝就俯跪在地上,哑着嗓子道:「罪臣见过陛下。」紧接着不等云惠帝开口问话,便径直开口陈述起黎煜这些年做的一些勾当来,其中更是牵扯到已经被斩首的宋仁。 原来这么多年,黎煜虽身居太子之位,但从未有片刻安过心,因见云惠帝先是让黎烨少年分地封王,又后对黎煊宠爱有加,心里滋生不平之意。当初宋仁与北高大皇子结盟,背后主使的人就是黎煜,此外黎煜这些年还暗中卖官鬻爵、拉帮结派,一桩桩罪名不大不小,但落在一国储君的身上便是抹不去的污点。 王川提完前事,又道:「不过上林苑秋猎,陛下遇刺一事确与殿下无关。」 一旁的颜桁见他反口,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些刺客的底细早被查得清楚明白,可都是太子府的人。」 「是太子府的人没错,人的确也是殿下派出去的,可并不是冲着陛下去的。」王川低着头,看向攥紧的双手,耳边回荡起温羡与自己说的话,咬了咬牙,霍然抬起头,看向云惠帝,继续道,「殿下要对付的人是衡阳王,只不料那些人弄错了。殿下得知温大人查到他头上,就刺杀温大……」 话未说完,王川便吃了一记窝心脚,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吐出血来。 黎煜痛心疾首地指着他,「王川你究竟收了黎煊和温羡的什么好处,竟然如此构陷本宫!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 「够了!」云惠帝绷着脸,冷声厉喝,「朕还没死呢。」 黎煜当即就蔫了。 先有温羡陈情的折子在前,又有王川口供在后,云惠帝心里早已信了八分。 恰在这时,大殿外又传来一声通报声,是本该重伤卧床的温羡到了。 今日的温羡没有穿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玄色常服,他面上犹带苍白之色,步履却意外地稳健。他走到大殿御阶下,规规矩矩地行了君臣大礼,而后站起身,拱手与云惠帝道:「当日臣与刺客交手时,曾在刺客右手手腕处留下一处剑伤,据说太子殿下碰巧也弄伤了手?」 他问得轻飘飘,黎煜却好似被踩到了尾巴一样,「本宫不过是裁纸时不小心弄伤了而已。」 这借口是十足的蹩脚了。 众人心里顿时明亮了。 太子不仅要温羡的命,还是亲自动的手,再一联想温羡手上正查的案子和前番颜桁与黎烨所言,众臣自然猜想到当初上林苑的事情是与这位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的。 如果说那侍卫所言也是句句属实的话,太子这一回只怕是要彻底栽了…… 而温羡并不继续和黎煜纠缠手腕受伤,反提起一桩陈年旧案来。 几年前,黎国与北蛮开战,颜桁领兵深入敌营,从后包抄敌军,却在阵前险吃暗箭。温羡命人带来当初在城墙御敌的一名小将,证实当时的暗箭确为黎煜故意所射。 阵前射杀大将,勾结外邦,残害手足……一桩桩罪名数出来不提,更让黎煜没有料想到的是,温羡竟然不知何时竟然把他藏在太子府密室里的一样东西也查了出来,还拿到了云惠帝跟前。 明黄色的龙袍,昭示了他藏了多年的野心。 云惠帝彻底被激怒,当场便废黜了黎煜的太子位,将其幽禁北宫,连着一直与太子为谋的温恢也跟着一同吃罪,被判了流放之刑。 后宫里温淑妃闻讯后,立刻哭诉到云惠帝跟前,但是连面也没见到就接了道被打入冷宫的圣旨。温淑妃大哭大闹,不愿意相信云惠帝会如此不顾多年情意,却听见宣旨的太监凉凉的道:「建州王上表陈情言道,十多年前娘娘顾忌黄才人产子会威胁您和太子哦不大皇子的地位,暗地里派人故意行刺陛下借机杀死黄才人,陛下业已查清,本该娘娘以命抵命告慰黄才人的亡灵,但陛下念旧情,才让娘娘您搬到冷宫静思己过,娘娘还是快跪谢隆恩吧。」 一番话,让温淑妃一下子心如死灰。 这是真的完了。 第四十七章 太子被废,太子府一干女眷也跟着入了北宫,未出两日,黎煜又因为杀死太子妃孟氏而被云惠帝一纸贬为庶人,跟着温恢一同被贬去了蛮荒之地。 「啧,这黎煜还真是想不开,拿这个孟氏撒气,倒彻底把自己三振出局了。」温府后花园水榭里,黎烨抱着酒坛嗤笑一句,继而又有些疑惑地看向相对饮茶的温羡和黎煊,好奇地问道,「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了,黎煜虽然草包,但那龙袍藏得也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吧?」 黎煊低头笑了一声,不答话,只示意他去问温羡。 黎烨果然看向温羡,「别给本王卖关子了。」 温羡一笑,道:「是孟氏。」 黎烨闻言有些糊涂了,「孟氏可是黎煜的结发妻子,她会想不开地揭发黎煜?」 「她没有选择。」孟氏为人爱钻营算计,又颇为跋扈,但难得是个有孝心的。得知黎煜的所作所为之后,孟氏心知黎煜迟早要作茧自缚,便细心留意,找出了黎煜私藏龙袍的证据与温羡做了一笔交易。 她助他们一臂之力,他们护安国公府无虞。 「还真是看不出来。」黎烨摇了摇头,倒是有些兴叹,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貌似无盐的孟氏实在没有半点可取之处,没想到最后却是她给了黎煜最致命的一击。 黎烨又灌了两口酒,瞥见温羡与黎煊面前放着的茶盏,就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本王再过些日子就回建州了,你们竟然连杯酒都不跟本王喝了?」 「回建州?」 温羡和黎煊皆是有些意外。 黎烨哼笑了一声:「本王之所以会奉旨回来,不过是想替本王的母妃讨个公道罢了。」 帝王之家无情,帝王之位孤独,他可从未留恋过。 水榭外夕阳西斜,鸟鸣声幽幽;水榭里三人无言,茶香混着酒香冽冽。 许是黎煜一事对云惠帝的打击太大,云惠帝的身子一日日地每况愈下,接连着好几日没有再上朝,直到入了冬,才又恢复了正常的早朝,只是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信陵初雪降下的时候,黎烨辞了云惠帝,轻车简从返回了建州。 年关将近,云惠帝在封笔前下了这一年的最后一道圣旨,一直颇受关注的太子一位最终还是花落衡阳王府。 转眼到了正月初一,这一日清晨,颜姝洗漱好,瞧见温羡在庭院里练武,一时兴起就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外面廊庑下,然而才将将站定,她突然感到小腹一阵痛感袭来,霎时就白了一张脸…… 「疼……」 颜姝捧着肚子痛苦地低吟了一声,跟在她身后的翠喜见状连忙将人扶住,一面又急切地扬声喊道:「来人呐,夫人要生了!」 一声惊起温府里千层浪。 不远处杏树下,温羡听见动静转首看过来,见自己的小妻子抱着肚子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又听到翠喜的话,他心里一个咯噔,立时扔了手中的剑,纵身掠了过来,伸手揽过颜姝的身子,打横抱着她就往卧云居里早备好的产房走去。 稳婆是一早就请好住在温府里的,因此这会儿到的很快。她进了产房,检查了一番,知晓这的确是要发动了,一面吩咐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去准备热水和剪刀等东西,一面又弯下腰温声指导颜姝调整呼吸,等到颜姝冷静了下来,稳婆才发现温羡竟然一直都杵在屋里,登时急出一头汗,对他道:「女子临盆,产房污秽,大人还是快些出去罢。」 然而温羡却不愿意。 他上前握住颜姝的手,直接拿着衣袖擦拭她脸上的汗水,低声道:「我陪着你。」 他听人说过,女人生孩子就好比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如今他无法替她担去疼痛,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她身边陪着她。 在外人看来,温羡的身上总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凌人气势,哪怕他这会儿一心担忧着颜姝,可那副模样落在一旁的稳婆的眼里,却教她不敢再出声劝说半句。 可这天下哪有女子生产,夫婿在一旁陪同的? 再者而言,有温羡在这儿坐着,她这心里坠坠地紧张,哪里能从容接生? 稳婆一脸为难地站在那儿,直到热水送了进来,她方才有些为难地看向颜姝。 「夫君,你出去……」虽然这会儿小腹还是一阵一阵地疼着,但颜姝还是勉力撑起三分精神,反握住温羡的手,「你在这儿,我没法子安心生了。」 一来是为着稳婆的为难,二来她不想他亲眼看到她待会儿生孩子时痛苦的模样,那样子定是极不好看的。 温羡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小姑娘,见她忍痛坚持,到底还是妥协了。 「我在屋外陪你。」 卧云居里的杏树枝头悄悄地冒出一丝浅浅的绿意,树下,温羡来回地踱步,是不是驻足望向产房的方向。 热水一盆又一盆地送进去,那呼痛的声音却好似渐渐地弱了下去。 温羡看着那扇紧阖的门,眼前恍惚划过掩在梦魇深处的一幕幕,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他正要抬步过去,就被不知何时过来的万俟燮一下子给拦住了。 「女人家生孩子,你就算冲进去也帮不得什么。」万俟燮看向温羡,见他一脸焦急,浑然不见旧日的云淡风轻,心下纳罕,不由得劝了一句,「既然稳婆没喊大夫,说明情况并不糟糕。」 「这样吧,你要真不放心,小爷我是个大夫,就给你进去瞧瞧如何?」万俟燮说这话时,语气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只一心想开个玩笑平抚一下温羡的心虚。 然而温羡却抬起了眼皮,不理会万俟燮,反而唤了守在不远处的常信到近前来,吩咐他去寻了住在城中客栈里的萧萝来。 听到萧萝的名字,万俟燮方才还攒着笑容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温时慕你这是要故意坑害小爷不成?」 他前些日子听说萧萝竟又寻他追到了信陵,吓得每日都躲在温府里不敢出去走动,这会儿可倒好,温羡直接要把人请过来了。 万俟燮想生气发飙,半晌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萧萝不仅善于用毒医病,且还对女子身体调养熟知,眼下颜姝生产,真要用大夫,萧萝远比他要合适得多。 山要过来,他只能躲着走,万俟燮想等温羡家的小家伙出世,但更爱惜自己得之不易的自由,一时就想脚底抹油开溜。可是他的脚还没迈出去,便被温羡轻而易举地提住衣领拉了回来。 「诊金。」 面对万俟燮的瞪视,温羡薄唇轻启,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噎得万俟燮一张俊朗的脸红了个彻底,气的。 萧萝来的很快,她直接进了产房,替颜姝诊了脉,吩咐人熬了参汤过来与她服下后,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囊,拈了银针在颜姝身上几个穴位施了针,而后才让稳婆继续教颜姝调整呼吸。 「哇——」 三个时辰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温府之前的宁静,令众人提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稳婆将刚刚出生的小娃娃用簇新的襁褓包住,兴高采烈地就往门口走去,守门的小丫鬟见状立即将门打开,稳婆却也不迈步出门,只立在门内,看向已经掠步走到门前的温羡,笑着恭贺道:「恭喜大人,喜得千金!」 第四十八章 温羡的目光落在稳婆怀里大红的襁褓上,看见一张红皱的小娃娃脸,还没有睁开眼,他目光闪了闪,而后迈步直接绕过稳婆往内室而去。 稳婆抱着孩子愣在原地。 这温大人难道不喜欢女娃娃? 她心里没转过弯,怀里却是一轻,回过神发现刚刚还抱在怀里的小娃娃不知何时已经被一个蓝衣的青年「抢」了过去,张了张嘴,但听着对方说了一句「这就是温羡的女儿?长得可真丑。」以后,她抽了一下嘴角,默了。 内室已经收拾干净,温羡坐在床边,目光柔和地看着累得睡过去的颜姝,久久不曾移开。 颜姝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了一眼帐顶绣着的枫叶,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触及一片柔软的平坦,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孩子已经生出来了。 她挪着起了身,伸手扯了一下床前的金铃,很快翠喜便进来了。 「夫人你醒啦,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颜姝轻轻地摇了摇头,问她:「孩子呢?」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翠喜笑答道:「姑娘在隔壁屋里呢,奶娘正在喂奶。」翠喜已经自发改了称呼。 颜姝想见孩子,但却不想饿到孩子,闻言便没有开口让翠喜把孩子抱过来,只目光向她的身后落去。 「夫人是在寻大人?」翠喜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抿嘴笑道,「大人守了您一天,方才是万俟先生来请,他才出去了,想着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翠喜的话音刚刚落下,外间门口的珠帘就响了起来,内室主仆俩同时向外望去,就看见一身玄色锦袍的温羡正阔步而来。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温羡将颜姝背后的引枕扶正,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道。 颜姝摇头,牵唇柔柔一笑,「我很好,你不必担心。对了,我们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啊?」她见过卢鸣筝的女儿,也见过颜妙的儿子,好似都是圆滚滚的一团? 温羡见她气色的确恢复过来了,一颗心终于放下,吩咐翠喜下去准备一些易消克的吃食以后,他眉眼舒展地看着颜姝,语带笑意地道:「女儿很像你。」 颜姝却有些不信,正欲开口,就听见外面有小丫鬟来回,说是小主子已经吃饱了,询问要不要抱过来,她便立即开口道:「抱过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碧色裙衫的小丫鬟就抱了一个大红的襁褓进来,颜姝急着探身要去接,被温羡拦下。但只见温羡熟练地接过丫鬟手中的襁褓,而后坐到窗前,微微侧了侧身,好让颜姝看清孩子的模样。 不似刚出生那会儿的红皱,这会子小娃娃一张小脸粉嫩白皙,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好似那明亮的黑琉璃,她虚虚地攥着小拳头挥舞,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半点儿也不像是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 颜姝轻轻地点了点小娃娃肉肉的小拳头,见那双黑琉璃使得眼睛盯着自己,她不自觉地绽开了笑脸,柔声轻哄道:「我是娘亲呀~」见小娃娃咧开嘴,她侧过头看向温羡,问道,「夫君有给孩子起名字吗?」 温羡点了点头。 自从得知颜姝有孕以来,温羡为这未出世的孩子早已想了许许多多的名字,此刻只询问颜姝的意思,道:「我原为这孩子取名为‘宁’,希望她一生安康平宁,姝儿你觉得如何?」 「温宁,阿宁……」轻轻地沉吟了一会儿,颜姝眉眼一弯,「嗯,这名字我喜欢。」 温羡也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见女儿立即伸手想要来抓,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些,忽而又对颜姝道:「这孩子生在正月初一,是个会挑日子的,不如再取个小名?」 颜姝对上他的目光,颔首,道:「那唤作阿元可好?」 「元,始也。恰合我意。」 「小阿元。」 「咿咿呀呀……」 小阿元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样,越长越粉嫩可爱,喜得颜姝每日眉开眼笑,一刻也不愿意离了女儿。 起初因着颜姝在月子里,温羡还未觉得如何,等到出了正月,他瞧着妻子宝贝阿元的劲头,心里渐渐地有些不是滋味了。为了带着阿元睡觉,颜姝竟是一直不肯让他近身! 当初新婚没多久,他就被外派送亲离京,回来后因着她有孕在身,有时候纵使情难自禁,他也不敢放纵自己,几乎做了将近十月的苦行僧,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可妻子竟然因为阿元忽视他了! 温羡不愿意也得承认,自己开始吃自己女儿的醋了。 可这一切颜姝并没有察觉,直到某天夜里她刚刚把小阿元哄睡着,一抬头就看见温羡抿着唇一眼不发地站在跟前。 「夫君,你怎么了?」 温羡依旧不说话,弯腰从她怀里把阿元抱了过来,转身交给站在门外候着的翠喜以后就直接关了门。 「阿元……」颜姝跟过来,才唤了一声就教温羡掐住了腰按进怀里,接下来的话尽数被一片温热吞了进去。 一吻罢,她软软地圈着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还未醒过神,就听见他在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姝儿,你是我的。」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拦腰抱起。 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她挣扎着要起身,却立刻被他翻身覆住,她抬眸,对上一双染了情欲的凤目,不由愣神,等她再想要回神时,已经被他引着陷入了一张情网之中。 屋内的红烛摇摇曳曳,映拔步床上鸳鸯交颈。 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阳春三月时节,云惠帝颁下诏书禅位太子,黎煊正式登基为黎国天子,改国号昭和,尊奉云惠帝为太上皇,迎发妻卢鸣筝入栖凤殿,御封建州王黎烨为宝亲王,于信陵城开宝亲王府,同时加封左丞相温羡为靖国公,其妻颜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自昭和帝登基以后,黎国四海升平,政通人和,亦与北高结下永年之好。 朝堂上少了扰人心烦的事,温羡日益清闲起来,只要没有公务缠身,他便半步不离颜姝与阿元母女。三个月大的阿元粉雕玉琢的,透着一股机灵劲,每每一见着温羡就会从颜姝的怀里挣着探出一手,要抱抱,而温羡从来不会拒绝自己女儿的要求。 自打阿元出生以后,颜桁和温羡商量了一下,在武安侯府和温府之间的那堵墙上开了扇门,每日大多的功夫,颜桁和苏氏都会穿过那扇门到温府来逗弄自己的小外孙女。 日子闲淡如水却又温馨无比,寒来暑往,转眼间便是四个春秋过去。 信陵城温府内,阿元已长至四岁,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玉雪团子,兼着聪明伶俐,深得温颜两家人的宠爱。温羡素来宠爱阿元,见她性子活泛,又是个极其机灵的,也不拘束她,甚至还吩咐府里绣娘专门为阿元做了几身男装,兴致起了,便把女儿打扮成一个粉嫩的小公子,抱出去倒也糊弄了不少人怀疑温羡当年得的不是千金。 对于自家夫君娇宠阿元,把女儿养成了一个爱淘气的性子,颜姝虽感无奈,但并不苛责,只依旧宝贝似的宠着阿元,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第四十九章 这一日,卧云居里,颜姝坐在窗前,正一针一线地为阿元缝制新衣,忽见一抹亮眼的红影从门外飞快地冲进来。叮叮当当的环佩铃铛声响起,颜姝搁下针线,抬头望过去,就见阿元早已蹦跳到了跟前。 「娘亲是在给阿元做新衣裳吗?」清嫩软糯的声音恰如出谷的黄莺鸟儿一般,语气里含着一丝喜悦。阿元脚下的步子仍有些不稳,跌跌撞撞地就扑进了颜姝怀里。 颜姝将女儿抱起放在膝上,因见她小脸微红,鼻尖上还蹭了一些灰,伸手拿过放在一边的绢帕,一面轻轻地拭去黑灰,一面绷着脸道:「又跑去和小不点玩了?瞧瞧你这样子可像个小花猫了。」 阿元嘻嘻地笑了,眨了眨澄澈明亮的杏眼,歪着小脑袋软软地道:「娘亲,阿元想去放风筝,坏爹爹明明答应过我的,现在人又不见啦!」小粉拳轻轻地挥动着,嘟着小嘴,一副埋怨的模样教颜姝觉得好笑。 她看向窗外盛开的杏花,眉眼舒展,想起前几日温羡许诺阿元要带她去兰舟湖玩耍一事,心下了然。 这几年,温羡虽仍然处在相位,但因着昭和帝治政有方,他的日子过得也算清闲。想着这些年,一家三口或湖边垂钓,或赏杏花满山,弹琴吹笛,堪比神仙的逍遥日子,颜姝的脸上不由溢出温柔甜蜜的笑容,越发显得娴静。 「娘亲~」 被阿元轻轻地扯了扯衣角,颜姝回过神来,见小姑娘小脸都快皱成了包子模样,不禁失笑:「等爹爹回来,娘亲帮你说他。」 正说话间,外面就传来一个晴朗的笑声,母女二人一同抬头看过去,就见身穿官袍的温羡阔步走进屋来。岁月的沉淀使得他敛去了身上的锋芒,整个人愈发沉稳起来。他没有急着走向妻女,反而先去内室换了一身常服,然后才把摇摇摆摆扑过来的阿元抱了起来,宠溺地笑道:「这小嘴嘟的,又有谁惹得我们阿元不高兴了?」 阿元撅着小嘴,哼哼道:「爹爹欺负我了!」 女儿无端的控诉让温羡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颜姝,却发现她只抿着嘴笑,竟是半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他无奈地看向女儿,见阿元胖胖的手指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纸鸢,一下子了然了。 「这次是爹爹不好,下回爹爹带着你和娘亲一起去可好?」 闻言,阿元小手捧着下巴,似是思量了一回,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温羡陪着阿元在榻上玩了一会儿九连环,等小姑娘玩累了趴着沉沉睡去以后,他轻抚着女儿粉嫩的脸颊,脸上爱怜横兴,抬头时见颜姝又拿起了针线,不由蹙了蹙眉,道:「府里有做针线活计的绣娘,你别费这个心神了,仔细眼睛。」 颜姝停针侧首,轻轻一笑,道:「阿元的衣裳我亲自来做,心里也安心些。」更何况小姑娘身量小,衣裳做起来并不怎么费神。 「你倒是放心把你夫婿的衣裳交给旁人来?」温羡凑到颜姝身边,揽住她的腰将人搂进怀里,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柔顺的青丝,道,「姝儿,这些年你心里都只有阿元了。」 颜姝不由失笑,抬眸瞥了他一眼,道:「跟个小孩子计较这些?」柔荑轻轻地覆上腰间的大手,她声音软软的,「你那样宠阿元,我可都没吃醋呢。」 温颜两家,最疼阿元的非温羡莫属。 温羡默了一下,半晌才低声道:「我的香囊都旧了。」 他平素最不爱这些香囊玉佩,可见阿元系着好看,颜姝每次做得用心,他也跟着眼馋起来了。 真是比阿元还像个孩子了。 颜姝几乎快要记不起当初那个冷淡自持的温大人是个什么模样了,见他如此,只得伸手将放在榻边的一个木匣拿了过来,打开,里面放着各色精致的香囊与扇套,一样一样的花样都是为温羡量身绣的。 温羡眉目染笑,捡了一只秋香色的香囊出来,递到颜姝的面前,眨眨眼。 「你。」颜姝无奈地轻笑一声,接过香囊亲自为他系好,而后抬起头看向他,问道:「这几日朝中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见着你好似忙了许多?」以前从不曾见他失信于阿元,这一回是头一遭。 温羡没打算瞒着颜姝,便与她道:「还记得我当初答应你的事吗?」见她眼中一片茫然之色,他不由牵唇一笑,道,「阿元刚出生那会儿,我不是答应了你,等阿元大了些,我带着你们娘俩出去走走,看看黎国的山山水水。」 左右如今朝中安定,他挂印而去,黎煊也不会出言阻止。 听他如此说,颜姝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真的?」 「嗯。」温羡道,「如今已经交割清楚了,过些日子咱们就动身,你想先去哪儿?」 「去平州罢。」一年前,颜桁已经携苏氏离了信陵,回到夫妻俩镇守十多年的平州去定居。颜姝久不见爹娘,正思念着。 温羡对此没有意见,反而笑道:「我也正是这个打算,一来可以拜见岳父岳母,二来我们正好过去喝杯喜酒。」 颜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仰起头看向温羡,问道:「万俟先生和萧姑娘?」见温羡点头,她有些意外,倒是笑了,「也算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而温羡只一笑,并不置可否。 萧萝追着万俟燮跑了好些年头,万俟燮一直不松口,如今突然送来喜帖,这让温羡高兴之余,也有些疑惑,却是不知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才修成了正果。 杏花纷纷飞落的时节,温羡携着颜姝与阿元乘船从水路离了信陵,一路往平州的方向而行。 皇宫里,黎煊立在御花园的桃林里,看着满眼桃红残落,孑然长立。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暮春的江水幽幽,碧波推浪,哄睡了阿元,颜姝与温羡相携站在船头,江岸边山坡上依旧是一色碧翠的茶树林,依稀间甜美的采茶歌声随着江风吹来船上。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江心鲤鱼跳出水……谁家阿郎江边望,谁家姑娘盼红妆……」颜姝轻轻地唱出声,半晌仰起头看向温羡,眉眼一弯,轻笑着开口道,「我还记得,当初就是在江上第一回遇上你呢。」 那一夜风雨飘摇,笛声悠扬安抚了她的心绪,素昧平生的援手,又岂料而后缘分未止。 那是颜姝印象中的初遇,可温羡却摇摇头,「在此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一回了。」其实算上梦里种种,又岂止一遭? 「嗯?」 「春江初遇的前三年,我曾去过平州一遭,在山寺见过你。」 颜姝凝眉,忆及当初去山寺祈福为风雪阻路而留住山寺的经历来,有些兴叹,又故意打趣他:「总不会你那会儿就喜欢上我了?」 温羡将颜姝拥在怀里,任清风徐徐的吹,他与她十指交缠,半晌才温声徐徐道:「对你,我是乍见心欢,别后执念,如今仍怦然。」 番外篇 【番外篇】 「三弟,你有没有听说,今天贺家来人了!」 七岁的万俟燮坐在树上,优哉游哉地吃着葡萄,听见自家二哥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下意识地噎了一下,而后又晃了晃腿,浑不在意地道:「来人就来人呗,与我有何干系?」 万俟二哥见状原地跳脚了一下,急切地道:「你该不会忘了万俟家和贺家世代联姻的传统吧?」 贺家是漠北大族,与神医万俟家族是世交之谊,两家的老祖宗不知为了何故,定下两姓同好之盟,要求子孙后代世代联姻。万俟家到了万俟燮这一代,子孙凋零,只有万俟燮兄弟三,而万俟燮的大哥早年已经成了亲,万俟二哥前年也已经定了亲事,如今贺家派人上门,真的商议婚事,亲事也只能落在七岁的万俟燮头上。 「我听说贺家的小丫头和你一般大小,叫贺萝,据说生得还不错,你真的不在意,定下来也不错。」万俟二哥摸着下巴自顾自地说道。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发现眼前白影一闪,再抬头时,树上哪里还有万俟燮的踪影。 万俟燮生性洒拓,对两家老一代的联姻素来嗤之以鼻,他如今才七岁,就要把终身定了,那以后的花花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他难得着急,一时也顾不得看路,转过月门时一下子就迎面撞上一个小个子姑娘,反把自己撞得摔在了地上。 万俟燮纵横万俟家族到如今,没这么丢过脸,他捂着摔疼的臀部,恼怒地瞪向面前的小姑娘,意外地发现是个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姑娘。 万俟燮愣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 「你就是万俟燮?」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原来是个呆子。」 声音里带着不屑。 她一步一步走到万俟燮跟前,在他发怔的目光注视下,淡定地伸手拉了他的腰带,一下子拽开他的裤子,随手扔了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进去后就拍拍手走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爬……万俟燮的身上一下子惊出一层冷汗。 贺家小姑娘扔了毒蝎在万俟燮的身上,险些咬伤万俟燮的病根子,没有被瞒住,贺家人惭愧,但万俟老爷子却看贺萝很顺眼。 要知道,这还是第一个能让他小孙子吃瘪的人呐。 万俟老爷子一锤定音,既然小姑娘险些吓坏了自己的宝贝孙子,那就让小姑娘给自己做孙媳妇,这亲事定下了! 听说定亲的消息以后,万俟燮真的被吓病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万俟燮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了医谷,出谷时老爷子交给他一纸画卷,画上是一个妙龄小姑娘。 老爷子告诉万俟燮,「这是贺家那丫头,虽说她跟她娘离开了贺家,但到底是跟你订了亲的,是你的媳妇,你此番出谷,定要好好地把她带回来。」 万俟燮闻言嘴角一抽,心里百般不愿意,但为了顺利出谷,还是应了下来。 再遇见贺萝,不应该说萧萝时,他易容顶着她的脸,两两相对,只余下尴尬,走投无路他只能选择水遁。原以为避着就不会再遇上,哪知道他为温羡家的小姑娘治病时又跟她冤家路窄了。 她认出了他,没有像儿时那样捉弄他,甚至还扬言要嫁给他。 十七岁的萧萝生得亭亭玉立,也是一个美人儿,可万俟燮一见着她就能想起当初那只毒蝎,后背总是凉凉的。 他收拾了包袱,从信陵逃到建州,又从建州跑到漠北,辗转跑遍了整个黎国,本以为萧萝会死心放弃,哪里料到她竟然会一路跟着自己?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现在总跟着我跑是几个意思?」他跑累了,选择跟萧萝摊开了说。 然而萧萝却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道:「我有说过不喜欢你吗?」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了,不然不会在离开贺家时还带走了婚书。 万俟燮捂脸:「我可没忘记你当初把毒蝎子扔进我裤子里的事啊,你要喜欢我,你会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小绿不咬人的,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哪里知道你会被吓成那样。」萧萝面上的表情更加无辜了。 小绿也就是当年那只毒蝎了,丧生在万俟燮的手里。 「小绿那么可爱,你竟然要了它的命,且不说我喜欢你,单就为了小绿,你都是我的了。」 「……」万俟燮语结。 说不通,他好脾气也磨得差不多了,「可是我不喜欢你,你跟着我,这让我很困扰。」 「可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啊。」 「那就退婚!」他说得斩钉截铁。 自那日他说了退婚以后,萧萝当真没有再出现过。 万俟燮回了信陵,喝了温羡的喜酒,又四处游走,再见到萧萝时,是温羡家小小姑娘出生的那一天。 温羡把萧萝从客栈请到温府,替颜姝诊脉,保了母女平安以后,就邀萧萝暂住温府。 萧萝没有拒绝,而万俟燮看着神色淡淡的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 温府不算小,可到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每一次遇上,萧萝都是半分目光不分给他,好似眼中根本看不到他一样。 万俟燮起初心里还挺美滋滋的,可渐渐的,他心里就不得劲了。他辨不清心思,越发觉得烦恼,最后索性留了一封书信给温羡,自己又包袱果果的游走四方去了。 他在外游走了三年,走过山山水水,见过繁华濯锦,见过美人如云,可这一回,脑海里总有一个抹不去的人影。 他想,他大抵是有些喜欢上萧萝了。 只是还没等他启程去寻她,一日他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没穿衣服睡在床上,怀里还拥着个温软的身子…… 他身体僵硬地慢慢低头,愕然发现怀里的人竟然是萧萝!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萧萝很快也醒了过来,明亮的眼里盛满了笑意。 「早啊!」 「早、早、早……」万俟燮磕巴了,裹着被子往后一滚,摔倒了地上,眼里满是惊恐地看着萧萝,欲哭无泪,「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和我怎么……」 「哦,你这人忒不解风情,明明就喜欢我还嘴硬不承认。」她慢悠悠地穿上了衣衫,看向万俟燮,勾唇一笑,「我都二十多了,没工夫跟你一直耗,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你给句准话吧。」 她下床走到万俟燮的跟前,挑眉笑道:「娶我,我们就好好过日子,蒸包子,不娶,没关系,昨晚我给你下了药,我有了孩子,不要你也没关系的。」 「你!」万俟燮倒竖眉头。 萧萝并不理会他,绕过他就要离开屋子,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擒住了手腕,天翻地覆间,人又被扯回了床上,耳边传来万俟燮恼羞成怒的声音。 「小爷输给你了,满意了吧,臭丫头。」她不稀罕他了,可他不愿意放手了。 过日子,蒸包子,想想也不错。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盛宠娇妻 上》作者:水初生 02、《盛宠娇妻 下》作者:水初生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