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 第1章 楔子 深夜,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穿过司天监回廊而后一头撞进监正的房门,来者全然不顾里面正在打坐入定的老道士,嘴里不住喊着:“师尊,祸事了、祸事了。。。” 老道撕开一道眼皮,眯起眼瞧着自己那冒冒失失的徒弟,倒也不恼怒,只是温声和气问道:“大半夜里怎么冒冒失失的闯进来?” 许是跑的急了,那小书柜一面喘着粗气,一面瞪着老神在在的老道士吼:“方才保正来报,说是观星台那边。。。见紫薇黯淡,荧惑负月而出,月为之缺。。。恐怕有大祸事!” 老道听罢,并不答话,只是阖上双眼,又自顾自入定去了。但留那小书柜见此情景,也不再言语,只默默立在一旁。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腿站到发麻的时候,老道士才又缓缓睁眼,自顾自问道:“徒弟,现在约莫几时了?” 正昏昏欲睡的小书柜闻听此言,从门口探出头去望了一眼灰白的天,便道:“不知几更,但是启明星倒是亮起来了。” 老监正闻言便吩咐:“恐怕陛下要召我入宫去者,你且吩咐下去,今夜之事,切记不可外传。” 未及小书柜回言,只见内宫差出的小黄门已进了大门,只说皇帝陛下宣监正大人即刻御书房。 得了圣谕,旋即梳髻着冠,披袍衲袜,便被几个小黄门引着往内宫而去。 外边天气已然泛白,一会该是到了早朝时候。老监正一边走一边想,最近凉州道大旱,奏折雪花般飞到朝廷,听说皇帝已有好几日夜宿御书房。 一行人匆匆疾行,来至了御书房门口,两边值守太监通报。不一会两门打开,老监正低头而入,眼神斜睨,四周灯火明晃晃的映着龙书案后端坐一人,伏身便拜,口中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胥周氏,上面端坐的这一位,剑眉英目,面若皎月,举手投足一股肃杀之气。便是大胥国第七位皇帝。 自太祖高皇帝扫六合,平乱世,立国已百余年.凡历代君王,个个励精图治.至当今皇帝,勤勉为政,万民安息,天下太平,已是少有之盛世。只是近来凉州大旱,灾荒之年百姓难度,皇帝这几日批阅奏折尚晚,每每就在御书房伏案而眠。只是这一日,皇帝方才入梦,不多时便惊醒,心底生悸,思虑半晌,着人宣来了司天监监正。 要说司天监监正,只是一个五品小官,向来是由道家保荐而来。大治之年,何谈方外之人,道庙皇帝封得,神仙皇帝也封得。皇帝让他平身,他便缓缓起身垂首而立,双眼只死死盯住自己脚面。毕竟上方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当了二十年的皇帝,恐怕这世上少有能让他一眼看不穿的人。 思虑此时,皇帝缓缓开口:“朕刚刚偶感一梦,心中甚是疑惑,不知爱卿是否可解?” 老监正闻言,身形微欠:“臣惶恐。” 然后就听皇帝娓娓耳道:“近来凉州大旱之事,不知爱卿可从天数解得一二?” 老监正闻言,心中暗惊,其实在来的路上,心里也大概也猜出此行十之八九,心里已然将所对之词排演了无数遍。此刻也不假思索道:“天数所为,人力有所不逮。然陛下躬身勉励,相信精诚之致方能感动天地。” 皇帝听见这话,不由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随后不动声色又问:“朕刚才梦到,有两星竞月而逐,引得天地震动,不知爱卿是福是祸?” 下闻此言,略显思忖,随后伏地而拜:“上四十余秋未有子嗣,就梦中而言,是有皇子降世了。” 皇帝又问:“那依你之见,是吉?” 下方并不抬头:“微臣尝闻,帝王之事,不避祸福。” 沉默良久,才听见皇帝好似微微叹了一口气,而后吩咐道:“下去吧。” 司天监监正方才起身,依旧弓着身子,慢慢退出大殿。 抬眼望向天边,东方已经上起一抹红霞,冷风一吹,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恐怕对他而言,当今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执掌了二十年生杀大权的皇帝能让人感到如此恐惧。。。 第2章 皇后之死 安泰十七年十月,炙烤了大地数月的太阳被风吹得越来越远,中原大地迎来了久违的凉意。凉州道一场大雨,结束了近一年的大旱,也如同一剂甘霖,滋润了皇帝心头蒸腾的火焰。 大胥第七帝周遂,这位勤勉的君王端坐于龙枢案后,两边伫立朝中众位重臣。此时仅过了双星之兆不足两月,后宫接连传出喜讯。先是齐皇后怀上龙种,不出两日,惠妃王氏结了珠胎,又恰逢天降甘霖解了凉州大旱,人人都认为皇帝精诚感动上天,故而降下福瑞。于是隔天早朝,皇帝便宣布改元天授,同时大赦天下。 于是天授二年六月,王惠妃诞下大皇子周康。七月,齐皇后诞下二皇子周同。至此,四十多岁的皇帝有了继承者,这座屹立了一百多年的王朝有了接班人。只是任谁也想不到,这对砥砺而来的逐月双星,这对被寄予厚望的帝国双璧,迎接他们的却是盛世之后的大乱。历史的时光滚滚而来,裹挟着所有愿意不愿意的人们顺着时间长河奔腾而去。 …… 一个帝国的强大之处体现在哪里?恐怕没人比中书令苏仪更清楚了。苏仪字子布,陇右人士,天和十四年一甲进士。这位五十七岁的老臣前后历经了三位皇帝,新帝上位三年一跃成为了中书令,内阁首辅大臣。于是乎,这位浸淫了官场三十年的老油条有十一年里都被外人看做是执掌权柄一手遮天的权臣。但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此时此刻面前端坐的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君王有着何等果决的心机和何等凌厉的手段。 每日朝会之后,皇帝总要单独召见首辅大人,外人看来的确荣宠有加,实则时至今日,这位身佝偻的顾命大臣还是汗湿了满头银发。即便颁布了天下之大不韪的政令,天下之人唾骂的也不过是权柄加身的首辅大人。原来强大的帝国就表现在,朝野上下都不过是皇帝的一言堂罢了。 要说世上之事,向来都是得到了什么便会失去些什么。生于帝王之家的皇子,自然而然的也就感受不到什么舐犊情深。这算是六岁的小太子周同第一次用脑袋想出来的大道理。 皇子出生以后,几个月大便会离开生母,交于奶妈抚养,哪怕母亲是皇后,也不过数月间能有一面之缘,就像那个九五之尊的皇帝父亲,也许只知道自己有两个儿子罢了。至于齐皇后,自生下周同后,染下伤病,身子肉眼可见的一天不如一天。好悬撑到了周同五岁那年,满朝文武力谏下,皇帝立嫡子周同为储君。也是这一年,懵懂记事的小太子周同能想起偶尔去给母亲请安的场景,两旁静默的跪着一排宫女太监,自己的母亲始终躺在床上,隔着一层纱帘。小小的太子望不透那层帘子,也记不得母亲的样子,每次只能听见那沙哑而又急切的声音:“来,走近些,让娘看看……” 即便如此,在周同对母亲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这种情况也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某个冬日的清晨,一个内官带着清冷的雾气撞开太学殿大门,而后一声凄厉的尖叫:“皇后薨了!” 对于太子周同,或许知道皇后母亲离世代表什么,但对于六岁的小孩子周同,对这个自己没有什么印象的母亲好像也并不伤心。恐怕母亲离世,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一天晚上,被皇帝任命为太子太傅的官场老好人苏仪牵着他的手嘱咐道:“今皇后驾崩,陛下虽为明君,但心性喜怒无常。殿下虽然已是太子,然今后处世之道须更加谨小慎微方可,万不可行忤逆之举。” 于是之后头裹素纱一身素服的小太子,在太庙前见到那个一身华服不怒自威的皇帝父亲时才明白,原来自己身染顽疾,总是卧床不起的母亲,仍旧用瘦弱的残躯,为他撑起来一小方天地。 第3章 乱政 对于王惠妃来说,母凭子贵这几个字并不算恰当。本身她便出自豪阀汝南王氏,入宫后没几年便凭着年轻貌美深得皇帝宠幸,又凭着娘家人在朝中地位一跃成了贵妃娘娘,距那个母仪天下荣宠俱加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她不是没想过那个位置,甚至有些痴迷的觊觎着那个能在三宫六院与皇帝平起平坐的身份。但是在她入宫之前,皇帝的发妻——在他还是太子时由太后指配,娶了太后的娘家孙女,也就是现在的齐皇后。虽然从太后薨了以后外戚齐家也迅速的没落下去,但是惠妃深知,她还不够资格,也没有胆量去抢夺那个位置。亦或是她深知皇帝的秉气,她没胆量去搅活那一滩平静的死水。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欣喜若狂的发现自己竟怀上龙子,再到后来又听说皇后也同时怀上龙种。 无论如何这给她燃起了希望,同时激增了胆气。之后的时间里每天的行迹中便多了一样,每日不间断的奉香跪地,以求自己能够诞下龙子。 再后来的一天夜里,睡梦中的惠妃忽然惊醒,因为她梦到一颗流星带着火光冲进自己的肚子。转醒后的她顾不得汗湿的衣襟,然而是抑制不住不敢宣发的狂喜,因她听说但凡帝王之命生前必有异相。 果然数月后在她不懈努力不择手段下生下了大皇子周康,旋即东宫传来消息,那边齐太后生下二皇子周同。 她不知道皇后是否也做了同样的梦,感知到异相,但这于她而言也算个不小的打击。不过后来看到皇后日渐萎靡下去,直觉告诉她等待下去一定会有结果的。哪怕后来皇帝立了太子,哪怕把她的儿子封在梁地,她仍用尽浑身解数下保住自己母子留在京城,而且她愈发觉得,皇帝真的越来越老仿佛也越来越昏聩了…… 或许是命中注定,羸弱的齐皇后在天授七年的一个冬日彻底撒手人寰,而年近五十的皇帝也花白了头发身形慢慢佝偻下来。这一刻,她内心的欲火慢慢的燃烧起来,仿佛要烧尽后宫,再烧尽朝野,然后烧尽整个天下。 当齐皇后在皇帝和百官的哀戚声中被没入帝陵的一抔黄土中时,年轻的惠妃正牵着儿子周康的手于御花园中采花扑露。她深知,这个看起来有些干瘦,生性有些怯懦的孩子——她的儿子,早晚有一天会取代所有人坐在那座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上,届时的她,就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真正掌控者。 果然,天授十年的某一天,皇帝生了一场恶疾。身体没来由的就垮了下去,或许是他真的老了,那个原来骤夜端坐在御书房的身影,从原来的每日一朝到后面两三日一朝到最后的几乎每月一朝会,再到后来,这位曾经精干的治世天子几乎起不来床了。 同样的,令中书令苏仪为首的这帮文武公卿们恐怖的事也同时出现了。慢慢的皇帝不再召见他们,一俱律令均由内监通传。终于,皇帝成了终日躺在惠妃绣闒上的传令筒,而日复一日出入后宫的皆成了王氏外戚。 这位尽忠了一辈子的老臣,此刻望着俯首书案前两位年仅九岁的皇子心中不由感慨,大皇子性情温良,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上有嫡庶之分下亦有长幼之伦,将来不管谁当皇帝也算得上是得位其正,然而现下光景来看,唯恐要生变故,思虑再三,老臣决定拿出最后一点威仪,于是遣人召来自己的学生,时任吏部郎中的张清,如此一番交代…… 翌日清晨,薄雾蒙蒙,满殿文武大臣个个周身寒气缭绕。今日首辅苏仪来得晚了些,当他从殿门穿过一众青绿红紫向前走时,眼瞥见身旁之人或盯着脚面一言不发,或望着空荡荡的皇位怔怔出神,不乏有人目光灼灼的盯住他苏仪花白的胡须。 当首辅大人上前站定,身旁侧立的小太监冲其躬身行礼,只见首辅大人微微一笑,随即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开始闭目养神。 小太监一愣,发觉首辅大人与往日好似不同,虽然心存疑虑却也快步走上正前,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圣上有旨,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众大臣闻言,个个开始敛衣收容,准备谢旨退朝。不料此时左中有一人持笏而出高喊:“臣有本奏!” 此一声出,众人举目看去,原是六品吏部郎中令张清。心道这个平时并不起眼,八竿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小人物这种时局能发出什么豪言来。另有聪明者,如御史中丞韩辩,抬头望向前方那一身紫服宽厚背影,却见苏首辅好似没有听见,头也不抬,身形屹立不动如同睡着一般。 此刻张郎中张大人感受身上一片灼灼目光也是头皮发麻,虽然他一直自诩混迹官场,但实则着重一个混而不留迹,平日对上对下皆是唯唯诺诺,主打一个片叶不沾身。眼下强忍住自己一紧张就要揪胡子的冲动,回想一下恩师昨日嘱咐,强撑起最大的声音喊到:“臣有一本,事关天下大计,应请公公即刻通禀才好。”言毕从袖中扯出奏折跪地高举:“先皇后齐氏宽厚仁德,治政后宫,法度威严,母仪天下,犯颜敢谏,恩施上下,臣请追谥文德。”随后清清嗓子又道:“臣二请太子监国。”言毕双眼一阵发黑,心也似乎跳出胸膛。 众臣闻言‘轰’一声炸开了锅,任谁不会想到一个小小六品官敢第一个向这摊浑水中伸手,知晓其师徒关系的人一下也明白过来,这是现今一把手,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老首辅表态力挺太子上位,也有人心底哀嚎实在皇帝往日里着权过重,现在一病不起竟让后宫钻了空子,原本政清律明的朝廷一下便垮了下来。更多的人则是眼巴巴的望向前方站着的另一人,光禄卿中大夫,王惠妃的亲哥哥,当今国舅爷王弼王玉章。 第4章 试探 此刻微微眯起眼来的苏首辅心中不免哀叹,惠妃掌控往来宫闱政令以来,各处的王氏子弟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新近入阁的王弼王玉章乃是其胞兄,一来大有横扫朝堂之势,以往各个自诩忠君爱国的风流名士纷纷变成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小人,加之王氏底蕴牵扯,朝中上下不日尽仰他们兄妹鼻息。 此刻朝堂里炸开了锅,太子监国一事放在往常是万万没人敢提,现在是硬要逼着大家站队,但是一旦押错了宝,等着自己的岂不是万劫不复。 随后像是散骑侍郎郭开,博士丁原等寥寥数人站出附和,激不起什么大的浪花。更多的人还是盯着前方老神在在的几人表态。 苏仪先是睁眼,瞟了下右边大将军卫央,只见后者仰着头数着大殿上一根根廊柱。又转头看向同在阁内的吏部尚书赵衍,这老头因疑心苏首辅在吏部安插了不少亲信,并未露出好脸色。其余太府卿孙煜孙仲闻,京兆尹陆友陆子弃,大理寺卿李恪李坦之等人,一个个低着头似在数玉带上的扣,下一刻目光便对上了同样看来的光禄大夫王弼。 看着这胖子似笑非笑的望向自己,苏首辅心底居然没来由一阵慌乱,随后却见这胖子悍然出列,躬身道:“太子监国,是为社稷,臣附议。” 此言一出,纷乱的朝堂骤然安静,随后群臣尽皆行礼口呼:“臣等附议。” 传旨太监匆匆收了折子而去,苏首辅站定原地,听着身后窸窸窣窣退殿的声音,不禁哑然。 方才下了御阶,正缓步行在御道上的苏首辅却被身后一人两步赶上,只见那胖子双手扶住玉带,而后拱手施礼道:“子布兄,且慢行。” 苏怡回头,看见来人正是光禄大夫王弼,此时那张发白面饼似得大脸上细汗绵密。心神不禁一恍,抬手道:“原来是王大夫,不知大夫往哪里去?” 王弼闻言,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子布兄莫非往东宫去?不若同去!” 苏仪闻言瞳孔骤然一缩,道:“不知大夫何事前往东宫?” 王弼哈哈大笑:“我听闻我那两个甥儿十分要好,我那亲外甥虽无品秩,却也一同住在东宫里,因此前去看望。” 二人并肩于御道上缓步而行,却是王弼开口问道:“今日朝议时,众大臣皆以为应奉太子监国,苏大人缘何不曾发表高见?” 苏首辅缓缓道:“太子尚且年幼,如何执掌权柄,只怕有些人趁机窃位而居,我却以为陛下不日便能龙体康复。” 听闻此言王弼放声大笑,道:“真真不枉苏相一片赤胆忠心也!” 言毕于笑声之中放步而去,留苏仪一人原地闭目凝神。 入夜,鼓打三更之时,数顶小轿匆匆来至苏府门前,随即府门开出一条小缝,一行人鱼贯而入。穿过漆黑长廊从正堂出进入偏堂但见屋内灯火通明,排满宴席已有十余人入宴而坐了。正首上方苏首辅举盏而立,神情悲恸道:“而今满朝文武在下所信之人却只有诸位了。” 下首所坐正是天官赵衍等大臣。 苏首辅抬袖饮尽一盏烈酒,缓缓道:“自从陛下染恙便不曾过问国事,却教有心之人乘虚而入,今日太子监国一事乃我之所想,如诸位所见,朝中大臣已然尽数归了王氏,我乃一老朽,虽有心杀贼实无力回天也。” 下方众人闻言个个群情激奋,七嘴八舌道:“实如恩相所言,那王弼上任以来大肆任用他王氏子弟,更是假传谕旨让他侄子王朗做了御林军统制。” 又有御史裴俊站起身说到:“据说我等奏章呈上,竟一律先交由惠妃批阅,我天朝自高祖便颁下律令后宫不可干政,可见王氏确有窃国之心。” 又有京兆尹陆子弃开口:“我听闻大将军卫央早就同王贼沆瀣一气,如今内外禁军俱在他手,我等该如何自处?” 苏仪扫视一眼堂下众人,只见众人叽叽喳喳面红耳赤,心里暗暗苦笑,又瞧见尚书赵衍只是闭目端坐一言不发,便开口问道:“赵大人缘何不发一言?” 屋内之人闻言齐齐往赵天官看去,后者头也不抬道:“我等在此争吵能有何用?苏大人今日齐邀众人总不能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吧?” 苏仪轻笑,随后打开仪门,只见一大一小两个黑袍人携手而入。只见两人入内褪去帽兜,小孩儿正是九岁的小太子周同。一众人见了纷纷骇然,而后俯身下拜齐呼太子殿下千岁。 原来晚间时候,苏首辅已经安排学生偷偷将太子接出宫外。他今夜邀请之人大都是信得过的肱骨之臣,更加深知如果太子不至这些人决计不会凝聚一心。 果然众大臣看见太子,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纷纷出谋划策。博士丁原首先跳起来大喝:“王贼倚仗能够轻易出入后宫面圣,欺辱我等一众老臣,我言不如让殿下亲自修书一封,暗请临江王进京勤王。” 此言一出底下议论纷纷,有说临江王戍边多年部下兵多将广,要是能引一支兵马偷偷入京便可以擒杀王弼。有说临江王是殿下亲叔叔,殿下下旨定能前来。众人交头接耳之际,,太子身边那人说话了,声音清澈明亮:“学生以为不可!” 众人一并看去,见他又开口说到:“临江王卫戍多年,手下尽是虎狼之师,王师远不能敌,若请他前来勤王此乃驱虎吞狼之计,前朝之中,为争大统兄弟手足相残甚多,何况叔侄乎?” 众人只见他身材颀长,虽是小孩模样,但谈吐之间气度不凡,纷纷询问:“你是何人?” 苏仪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之学生刘琦,年方十三,并无功名,我命他随侍太子。” 刘琦躬身道:“太学生刘琦拜见诸位大人。” 第5章 出逃 只听吏部尚书赵衍赵太衡扫视一眼众人冷哼一声:“一介小小太学生,却比诸位大臣都有见识。”而后对太子拱手道:“我之所见也是如此,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面见陛下才是上策。” 苏仪点头:“我也是此意,但是陛下现在惠妃宫内养病,已被她隔绝上下,连太子殿下也不见了。” 赵衍道:“我听闻陛下不日将颁布圣旨册立惠妃为后,我等务必要尽快将太子送入后宫,若迟了必生变故。” 苏仪道:“今日下朝之时,我已暗中通委常侍,先后于他有恩,可令他偷偷将太子带入后宫。” 赵衍道:“左禁军统制齐侯乃是先后内侄,我可命他暗中联络甲士以备不测。” 苏仪又道:“其余众人,御史当上奏面谏,国子监直诲士子,内外联络部曲,随我一同入宫面圣。”说罢深深一揖掉下两滴泪来:“我代太子谢过众位大人了。” 众人赶忙下拜:“未敢忘陛下圣恩。” …… 只是这边行将安排下去,第二日早朝众人赫然发现数月未见的皇帝竟由惠妃搀着慢慢挪到了龙椅之上。此时的皇帝已然不复当日英武,面容枯槁,花白的头发散落肩头。皇帝斜倚在龙榻之上,由惠妃扶着,缓缓扫一眼满殿跪伏的群臣,慢慢吐出两个字:“平身。” 苏仪才起身,便撞见皇帝散漫的目光以及惠妃那勾魂夺魄般妖媚的目光一并向他望来,不由得心肠百转拧成一坨疙瘩,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只听皇帝缓缓开口道:“朕看了你们昨日的奏折,皇后贤德,朕自欲封谥。太子尚且年幼,监国一事不必再提了。” 听闻此言,苏赵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埋下头去。但此时后方一人站出,正是御史中丞韩辩口称:“臣有本奏。” 皇帝咳嗽几声瞟他一眼问道:“你有何事?” 韩御史随即长跪曰:“臣以为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惠妃贤良请立为后。” 言毕一众大臣全都跪下口呼:“请立为后。” 皇帝见状剧烈咳嗽一阵,手指群臣半天并未说话,旋即惠妃上前搀住皇帝慢慢挪往后宫去了,只是临走之时,皇帝似又强撑起精神转头向苏首辅道:“苏卿,朕的太子,就烦劳你教导了。” 苏仪跪地头不敢抬,由那惠妃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扶着皇帝往后宫去了。 皇帝这边,惠妃及一众宫女帮衬躺上鸾榻,御医诊过只道是精神欠佳,这边安抚皇帝睡下惠妃已然心乱如麻,她深刻的知道立后之事于她倒是可轻可重的小事,但是对于依附王氏的这一干人等已然刻不容缓,这些人熙熙攘攘全都为利而来,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永久的躺在床上才是天大的恩赐。 自那以后便哄着皇帝整日床上饮酒安神投壶歌舞,终于再起不能。数月后遂了心愿,皇帝下旨册封王氏为后,老臣苏仪早早递上辞呈,加封太傅被赶去专司太学,由原光禄大夫王弼入主中书门下二省位列三公,一跃成为内阁首相。天授十七年,一则圣旨更是震动天下,废太子周同改封齐王,立大皇子周康为太子。至此原本苏氏领衔的太子一党宣告破裂,此前还来来往往的苏府门前瞬间变得落寞,只剩下秋风席卷着落叶重重摔在地上。 天授十八年,连胡子都白透了的老臣苏仪倾尽家财,总算偷偷见到了被隔绝数年之久的老皇帝。此刻的老皇帝已然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老臣苏仪伏地痛哭,喃喃道:“老臣犹记当日陛下与文德皇后并列此处恩泽天下也。” 老皇帝只是睁眼怔怔出神,良久方才艰难转过头来。 当夜,苏仪用圣上口谕召来赵衍齐侯寥寥数人密谋送齐王就藩之事。看着身前自己教导了十余年的小皇子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苏老学士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口中只说:“殿下万不可怪罪于圣上,只恨王氏一族乱权祸国。” 周同只是呜咽道:“只恨自己不能在父皇榻前尽孝而已。” 余者无不动容。 最后又不顾众人反对悄悄去到东宫拜别兄长周康,兄弟二人又是一番洒泪。 四更时分,带上忠心侍从几人,又有几十护卫几十骑,由齐侯偷偷打开城门向着齐地狂奔而去。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摧散蜜叶上第一滴露珠之时,数十个宫人轰轰隆隆的从皇帝寝宫冲出来,来到一袭凤冠霞帔的皇后面前大喊:“陛下驾崩了。” 悲声震动天地。 第6章 汉王 茫茫夜色中,一匹黄膘大马拽着一乘紫顶红挺的车驾在驿道上发疯似的狂奔,驾车之人的马鞭早已不知飞落到何处,只能拔出佩刀用刀鞘狠命抽打马背,马匹吃痛之下双目通红玩命的甩开四蹄狂奔,在身后扬起厚厚一层尘土。尘土飞扬之后跟着十余名黑甲武士,个个手中马刀之上浸染鲜血,滴落在脚下黄土之上,还有数匹无主的战马因为没有主人的管制飞奔上去撕咬前马的马蹄。最后面的几人向身后射出最后几枚弩箭便一把将机弩掷在地上强行勒住马匹抽出佩刀站成一排。只见身后百余步开外约有几百骑,一并黑袍黑衣,追袭而来。只是一瞬就吞没了几人呼啸而去,只留下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十几具尸体和几匹别断了马腿悲鸣的战马。 马车里面有几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个俱被颠簸的一魂出窍二魂升天。有三名青衫少年围坐着中间披着一席紫袍的废太子齐王周同,其中一人把伸出帘外的头缩回车厢道:“禀报殿下,并未看见冯将军,只是我们好像只剩下几骑了。” 另外两人不知道是因为被吓得还是因为马车颠簸皆是面色苍白抖似筛糠,只见说话那人眉宇间跟齐王殿下有七八分相似,此时还算镇定,咬牙切齿的说:“这帮反贼,居然敢截杀王驾,难道不怕诛杀九族!” 正中间盘坐着的齐王周同一言不发,只是闭着眼睛,双手端着一个金色盒子,仿佛周围一切声音俱不在耳内,身子随着马车颠簸一晃一晃。 正在这时,只见赶车那人将头伸进车厢大喊:“殿下,前方便到禹州境内了。”扫视车内众人一眼,又说:“只是车驾太重,追兵追的又紧。”说完,看向发抖那两人,不由分说伸出一只手来拎住一人衣襟直接提起扔下车驾,另外一人未及惨叫,也被拎起丢可下去,只听砰砰两声,便没了动静布置是死是活。随后驾车壮汉也不多话,又转过身抽打马背,骏马哀鸣一声更加夺命狂奔。 复又狂奔了两刻,壮忽然看见前方火光冲天,一哨人马举着火把斜刺里杀出挡住去路,壮汉大惊急忙勒住马匹隔着十几步堪堪停下。但见对面盔明甲亮一个个举枪持弩排出拒守阵型,看了看身边跟过来伤痕累累的七八骑,暗暗握紧身旁钢刀。 只见对面一虬髯大汉策马而出,手握长柄大刀,断喝一声:“我乃禹州上将军刘荣,奉汉王之命迎齐王过境,不知齐王殿下何在?” 汉王周启乃是皇帝堂弟,封地正在禹州。 原本后方追击之人,先是看见前方火光攒动,又见所追车驾停在原地,也纷纷停马驻足,一时间三方对峙起来。 忽然这时,只听车厢内传出一声悲哭,禹州上将刘荣定睛望去,一个紫袍少年撩开轿帘手捧金盒跪在辕上高呼:“皇叔救我!”随后伏地掩面而泣,悲声不绝于耳。 刘荣抬手一挥,只见军阵后方奔出一彪弓弩手,引弓搭箭一轮攒射,后边驻足的黑衣人顿时一片人仰马翻死伤过半,幸存的人急忙调转马头夺路而逃。 看见击退了追兵,刘荣收起大刀,对着马车拱手说到:“末将奉汉王之命护送殿下过禹州境内。” 周同抬头,火光照下一脸泪痕,道:“不知皇叔何在?” 刘荣道:“大胥高祖得天下时便有令,后世王臣,王不可见王。汉王遵高祖令,不能见你,请殿下过境吧。”说毕又一抬手,军阵分开两旁,留出供车马前行的一条道来。 周同见状只说:“那有劳将军。”然后退到车厢内,抬袖拭一下脸上挂着的泪痕,手托金盒回到原地闭眼坐下,即刻恢复原本那般神态,好像刚才之事全没发生过一般。看呆身旁的少年。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仅余的七八骑并着马车,在身后几千精兵护送之下,一路马不停蹄来至了齐州境内,汉王的兵马因过了禹州,返城复命去了。 齐州所辖九郡,沿江沿海,盛产盐铁,北过通衢立有二十一座坚城以拒羌人,夷州水运大都停至东面海港,南面裹挟大半益州丰茂水泽,百年来粮草器物从未有缺,往来商贾络绎不绝,数百年间称得上是中原之肘。 一行人一面向南走来,从邺城出,穿过代州三郡禹州六郡,三四月的天气中一路脱掉锦袍长衫,两边事物也愈发清亮起来。等到了到齐州,已然是杨柳抽翠燕舞莺声不绝于耳,穿过田埂,已经可以看到赤膊赤脚的农人站在田里栽禾育苗。一路美景也大大缓和了一行人疲惫的情绪。 由是脱去长袍一袭白衣的周同便带着一身青衫的清木一同下了马车,两人信步在驰道旁一排排柳树的荫庇之下,身后跟着重新披上铠甲的驾车壮汉禁军副统制薛罡薛义符。一行人走走停停,倒像是某位出门踏青游玩的公子哥。 走了约摸小半日,就见正前方一队人马缓缓而来,等到靠近时却见旌旗飘扬上书斗大一个唐字。 薛罡见状,明白来人乃是齐州节度使唐俭兵马,便使两人上了马车,众人整理盔甲骑上战马,立于原地等待。等到两边相会,才看到对面为首一人并非节度使唐俭,乃是一个头顶赤冠面容清逸的小将。白面小将看见前方车马,于是催动座下枣红马上前大声喝问:“前方可是齐王殿下车驾?” 薛义符见状也催马上前问道:“正是齐王殿下驾到,顺之兄何在?” 小将闻言于马上抱拳道:“我乃节度使之子,朝廷亲封宣武校尉同齐州将军唐德是也,家父身体疲弱,不能久驭战马,故命我前来接驾。” 车内清木透过帘子缝隙看见,转过头来对周同愤恨的道:“唐俭其人太过狂傲,明知殿下驾到居然不来亲自相迎,还有那员将,知道殿下在此居然不下马拜谒。” 周同眼睑低垂,也不看他,只是缓缓说:“我与唐俭并无旧恩,他自己执掌一方,我们却来横插一脚,他肯定不满,因此才轻慢我们。你且对他们说我知晓了。” 于是车驾中就传出清木清亮的声音:“殿下已然知晓,请将军引路吧。” 唐德闻言哂笑一声,使后军变做前军,浩浩荡荡往齐州岱城开去。 第7章 初至齐州 有大队人马开道,一路上车马纵情驰骋,不消半日岱城数十丈高的城墙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等进了城内,才发觉何等的繁华。虽然天色渐晚,城内却早已遍布华灯,官道两旁青楼酒肆林立,一盏盏明灯连成一片,照得如同白昼,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坊市之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叫买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进进出出俱是销金之辈,所到之处皆为富足之户。就连生长在京城之中的清木见此情景也不由慨叹,直言这里比之邺城繁华也不遑多让。 节度使府邸,正二品封疆大吏,齐州节度使唐俭已经率领全府亲眷大小等候多时。用薛罡的一句话来说:唐俭此人表面忠厚,实则奸诈无比。 此人是一甲出身的进士,因写了一手好字便被吏部那位不苟言笑的天官赵大人赏识有加,自此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原本三十多岁的唐大人准备在京城一番大展拳脚,谁料想突然赶上皇帝重病不问朝事,随后唐大人就被苏首辅横插一脚从吏部踢了出来,后来赵大人说资历太浅当京官也不容易,不如先出去历练一番等到相机我再把你调回京城。于是唐大人拖家带口被赶到了交州,再到后来王氏篡权时,听说此人是被苏大人排挤,又有传言说王大人曾与之有过书信往来,因此一跃成为齐州节度使,掌管一方权柄。 齐州之地本就强盛,加之唐大人励精图治,使齐州变成大胥十四州中最为富庶之地,节度区区一州之地的唐俭,实则权力彪炳俨然成为五镇节度使之首。慢慢唐氏一族在齐州广结士林大族募兵守土,加之朝堂混乱根本无暇顾及地方,竟有成为一方之主的迹象。但是忽然就听说一个藩王被封到齐州,而且还是出逃出来的废太子,不由不让心思活络的唐老狐狸大费一番脑筋。 当一袭紫袍的齐王周同一步跨进节度使府邸大门之时,四十多岁精神抖擞的唐大人带着一众亲眷伏身下拜,等到齐王亲自扶他起身时,不忘细细打量一番这位年轻的藩王。剑眉星目,面如皎月,有着与他爹皇帝八九分相似的威严,却也带些十五六岁未曾褪去的少年稚气。 小藩王扶起他,两人先哭齐皇后再哭刚刚驾崩的皇帝,一样的惺惺作态一样的满腹文章。于是唐大人略带枯槁的手抓起周同纤细修长的手一同往府内走去,其间一遍一遍慨叹先皇于他的厚恩,朝廷于他的栽培,不住地流出一滴滴混黄的眼泪。 唐大人举全府之力为新来的齐王殿下接风洗尘,席间与旧相识薛罡薛统制一番互相吹捧,两人勾肩搭背一番“顺之兄,义符兄”长短,随后都各怀心事的饮下几杯酒,然后又为众人介绍了自己的长子,齐州将军宣武校尉唐德唐牧之,后者冷笑连连。 席毕宴罢唐俭便遣人将齐王一行人护送到了一墙之隔的齐王府中,又增派了兵士内外防范保护齐王安危,然后齐王殿下周围除了清木薛罡在内的七八名亲随外就被数千精兵牢牢保护在了王府之中。 初春的清晨薄雾缭绕,料峭中透出一丝针扎的寒意。天色刚蒙蒙亮时周同披上一件裘衣出了房门,此时想必清木等人正在酣睡,因此并未惊动任何人,走到大门处时看见东倒西歪的立着七八士卒,于是向左一转沿着墙根走到一片假山林立草木丰盈之处,一朵朵含苞欲放的骨朵被清晨的露水拽向地面,翻开的泥土上散落着一片片绿肥。一墙之隔的另一面正是节度使府,据说这座王府正是他周同被废了太子封为齐王时节度使唐俭主持修葺的,这两座掌控者整个齐州命脉的建筑一齐从东至西占据了整个岱城中心,中间象征性的由一道不足一丈高的青石砖墙隔开,这些年来许是有宫婢为了方便往来偷偷凿开通路也不得而知。总之俯瞰下来王府这边略显破败反倒不如节度使府一幅欣欣向荣,毕竟这位被废了太子的藩王能够全须全影的逃出来大多数人是没有想到的。 许是因为新到了一个地方,加上对未来前景的忧愁,齐王殿下昨夜几乎未眠,早上一面揉着发紧的额头一面沿花园中间碎石小路前行时,居然看见前方影影绰绰出现几个婀娜的身形。稍稍再走近些,就能看见一片红的粉的脚步不绝穿梭在青绿的枝桠中,心里不免疑惑,心道:昨夜倒不曾听唐俭说选了侍婢过来。 心里想着脚下不停,不知不觉就靠得近了,忽然一个梳着双环髻身穿月色百褶裙的侍女转过头来,发现有个陌生男子居然走得如此近了,不由尖叫一声,手中提篮摔落在地,咕噜噜几个瓶子滚作一团。这一声尖叫使得前面几名女子纷纷回过头来,一眼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少年,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挤成一团。周同看到她们好像将一个个子不高的小丫头护在身后,再仔细看去,这些宫娥年纪都不算大,一个个轻施粉黛淡扫蛾眉,一人手提一个小篮所盛之物尽是些瓶瓶罐罐。 只见这时从几名宫娥腰间一颗小脑袋探了出来,随后不顾身旁拉扯整个身子都挤了出来。周同方才看清乃是一个身材婀娜亭亭玉立的少女,不过豆蔻年华,头发垂起梳向两侧,一袭粉色玲珑罗纱衣,露出白玉般一截脖颈,美目圆睁娇唇轻启,走过来时环佩叮当。 少女走近上下打量一遍周同,抬手玉指一伸,发出银铃一般的声音开口道:“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怎么混进这里来的?” 第8章 如何? 眼前女子品貌上佳,一颦一笑之中似有光华流转,让齐王殿下看得有些出神。 眼见面前登徒子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唐小姐暗自嗔怒,于是抬手一掌直击周同面门。 掌风袭来刮过面门,方才让周同回过神来,急忙侧身躲过然后抬手叼住姑娘手腕。唐婉见一击不成才想收掌回撤不料竟被对方牢牢握住,使劲抽了几下眼见动弹不得,心中大为恼怒开口大喊:“你这登徒子,我要杀了你!” 小藩王周同当了十年太子,跟着苏仪这般严厉的老师,身边又有薛义符齐侯这般猛人,身手自然不会弱了。今日见这姑娘不由分说一掌冲着面门劈来才抬手握住手腕,掌中微微发力就疼得面前佳人嗔叫起来,美目中更是烟波流转,透出十分楚楚九分动人。吓得缩成一团的丫鬟奴婢们惊声尖叫齐喊:“放开我家小姐。” 周同又好气又好笑手上力道松开几分看着面前梨花带雨的佳人说到:“你这姑娘也太蛮横了,我好好的从此经过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谁曾想面前佳人委屈更盛,哽咽着说到:“你这登徒子胆敢闯进我家,我一会便叫我爹将你千刀万剐。” 周同气笑,也大致知晓了其身份便存心逗一逗她:“你说这是你家,那我还说这里是我家,我可是你爹亲自请进来的,他还说要将你许配给我。” 女子闻言瞬间大怒:“放肆,你这恶贼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我马上喊来卫兵将你碎尸万段。” 周同闻言哈哈大笑,松开女子手臂,等她抽身后退两步站定,又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将捏她手腕那只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此情此景让好不容易脱身的唐大小姐更加恼怒,正要发作之时,就见身旁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奴婢好像想起什么上前俯身在小姐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丫鬟一面说,唐小姐一面听,后来眼神盯着周同面庞居然慢慢倨傲起来,听完以后冲着周同扬起雪白的脖颈缓缓开口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在京城里被人家抢去皇位赶出来的废物太子啊。” 齐王周同也不恼怒,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只是眼神一瞬间清冷下来。唐小姐见状,感到一丝不自在,也不多言,转身带着一众宫娥沿着小道一步一步走远了…… 中午时分,装作刚刚酒醒样子的节度使唐大人带着自己的儿子齐州将军唐德就踏进了齐王府大门。当他见到齐王跪地请安时,发现齐王殿下正独自一人慢慢的描着一幅《傲梅花落图》,并且转身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节度使大人带着自己的将军儿子就默默地跪在王府厅下的玉砖上,其间年轻气盛的唐德几次都要抽刀而起都被自己老爹死死拉了下来。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周同收笔站定,回过头来看见仍旧跪着的两人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跑下来一把扶起唐俭嘴里还不住的说到:“使君何故如此啊,孤近日在齐州全蒙大人照拂,你我之间不必拘泥于礼节。” 唐俭微微一笑:“殿下折煞老臣,自古君臣之别规矩有方,为臣者岂敢居功自傲。”说着看向周同刚刚临摹的那幅《傲梅落花》感叹道:“殿下实在好雅致,我早听闻苏相乃是诗画双绝,今看来殿下实是尽得真传也。” 周同大笑:“大人如果喜欢便奉送给大人。” 唐俭急忙拜谢,双手捧起那幅画交到儿子唐德手上让他弯腰捧着。然后转头对着周同又是弯腰行礼:“老臣今早起来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小女清晨居然冲撞了殿下,老臣只有一女,平日里骄纵坏了,以致于犯下大错冲撞王驾,我已将她带来任请殿下发落。”说完冲着身后招手,就看见唐婉唐大小姐一脸不情愿的走上前来,在唐俭的拉扯下咬牙切齿的瞪着周同微微欠身行礼。 唐俭在那里长吁短叹,周同则是哈哈一笑:“唐大人言重了,实则是今晨我见令嫒实在可爱,因此出言逗弄了一番,我在这里给姑娘赔罪才是。”说罢走下台阶对着唐婉深施一礼:“姑娘,你就原谅我吧!” 唐婉白眼一翻,唐俭急忙上前搀起周同道:“只怪小女性骄却得殿下抬爱,怎敢受殿下大礼。”然后二人搀扶着走上台去,又听唐俭道:“其实今日老臣前来一则给小女请罪,二则就是为殿下呈上齐州近年来政务文牒,以及所征收税赋同每年向朝廷所缴税赋,还有各郡各县呈上来的奏章,需请殿下一并定夺。”说完便有军士抬上来满满两摞书简。 周同见状急忙扶额坐下,露出一抹苦笑,开口道:“唐大人所言,孤却有个不情之请。” 唐俭道:“殿下请讲。” 周同道:“众人闻言孤尚未及冠,身疲心弱,实无处理政务之力,加之父皇新丧举国哀悼,孤尚不能尽儿臣之孝,但请为先皇在府中服孝三年。令唐公治理齐州以来政通人和万民安顺,故而孤想请唐公暂代之。” 说完两人一齐掉下泪来,主臣二人又推诿一遍,无奈之下唐俭只能叩谢,寒暄完毕就带着一双儿女慢慢退出了王府。 父子三人一齐踏出王府大门,然后一齐转头看着大门一点点阖上,等到‘砰’的一声大门紧闭,唐德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画狠狠掷在地上,转头怒气冲冲的对唐俭喊道:“刚才为何不让我一刀杀了他。” 唐俭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说到:“他是齐王,是先皇之子,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你能杀他?” 唐德恼怒到:“可是太后给父亲下的密旨,让我们除掉他,父亲不要忘了你我今天的荣华富贵可都是太后给的。” 唐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太后不过是想借我们之手除掉他而已,一旦他死在你我手上,我们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今日殿下先是与我晓以君臣之义,又予我君臣之利,这说明咱们这位小殿下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为何不能为我所用。” “可是,”唐德一脸的不甘:“毕竟是太后让我们除掉他,如果我们抗命不遵,只怕父亲现在的地位都不保,到时候咱们还如何做这齐州的土皇帝。” 唐俭冷哼一声:“现在的皇帝只是个傀儡,据说太后已经垂帘亲政了,如今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周氏宗亲大为不满,我观这天下马上就要乱了,但是如果咱们手握齐王,他毕竟是前太子,到时候趁乱起兵,我们又何尝不能摆一个傀儡皇帝呢?恐怕到时候,谁做皇帝,都得由我们说了算,你是想当这个小小的齐州将军,还是想当这天下的储君?” 听完这番话,唐德心头猛然一跳,继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是啊,我唐德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然后强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对父亲发出疑问:“那怎么才能让他乖乖就范?” 于是唐俭意味深长的看向身旁的独女,唐德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了一切。唐婉迎上两道目光心中一片恶寒,然后就听唐俭开口道:“婉儿,父亲若是让你驾给齐王做王妃你愿不愿意?” 唐婉闻言,一张俏脸立马遍布寒霜,开口说到:“父亲,何苦让女儿嫁给那个连太子地位都保不住的废物。” 唐俭道:“他毕竟是齐王,你嫁给他最少也是个王妃,若父兄大事可成,女儿你可就是一国之后了。” 唐婉满脸写满不情愿,眼泪也瞬间灌满双眸,唐俭见状急忙牵起女的手轻抚安慰道:“婉儿莫哭,他不是还得服孝三年,咱们再等他三年就是了。” 唐德满心欢喜的捡起那幅被自己丢在地上的画,唐俭一边轻抚着女儿手安慰一边心想:老天啊老天,我唐俭既然有经世济民的才干,又有经天纬地的野心,怎么就不能当皇帝呢? 第9章 逃出王府 当天晚上,一个黑色的身影沿着清晨那堵垣墙,一跃出了相连的两座牢笼。从那以后,唐家在王府安插的眼线偶尔就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身穿素服于府内素餐服丧。 第二天一早,一身褴褛衣衫的齐王出现在王府门口,被守门的兵士连连抬手驱赶:“走开走开,这里不是你讨饭的地方。” 心情愉悦的齐王就这样一头扎进岱城繁华的街巷里,赤脚走在齐州那妇人般丰腴肥沃的田地中。 …… 此刻邺城的朝堂上,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太后的亲哥哥,执掌中枢百官,天下生杀大权的首辅王弼王大人,看着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小皇帝,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堂下御史大夫韩辩正滔滔不绝的弹劾前首辅殿阁大学士苏仪: “其罪一,结党营私,任人唯亲,耳目党羽遍布朝中上下,蒙蔽圣听专横跋扈;其罪二,贪赃枉法,侵占百姓耕田大肆建造私宅,使得民怨沸腾;其罪三,假借前太子之名勾结城中武将地方官吏意图谋反;其罪四,依仗身份藐视陛下;故臣请陛下下旨革去其官职令大理寺捉拿此贼。” 等他说完,群臣尽皆跪下:“请陛下下旨。” 此刻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周康,看着脚下一片黑压压的乌纱,感觉头上的金冠压的脑袋发沉,如果不能无时无刻梗住脖子便要一头栽到下边去。金丝银线的龙袍好像也大了些,身体胳膊无论怎么扭来扭去都感觉不到衣服存在,就好像被人脱得干干净净,扔在这群人面前任由他们揣摩观赏。 这下面站着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群饿狼。 正当小皇帝不知所措的呢喃着:“太傅,太傅他……” 一声尖细的声音从中打断:“太后驾到!” 随后,一身华服的太后被一众宫人簇拥着信步走上大殿,两边朝臣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王太后拾阶而上,等到几名太监抬来一樽金椅放定,与皇帝并排坐下,扫视一眼下跪的群臣:“刚才韩大人所奏何事,不妨说来予孤也听一遍。” 韩辩闻言低下头去又将先前之言复数一遍,王太后听完转头看向自己儿子,问道:“皇帝,你怎么看?” 周康眼见母亲到来,略微一定神,开口道:“朕,朕以为太傅乃是朕之老师,对先皇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做出谋逆之事。” 话音刚落便被王太后训斥到:“你是皇帝,怎能只凭自己所想就断定苏仪不会谋反,身为皇帝,你应当先听群臣的意见。”说着转头看向群臣:“众位爱卿是何建议?” 看见群臣全都缄默不语,于是看着自己弟弟道:“王弼,你怎么看?” 王弼闻言,摆出一副乖顺模样,跪地道:“启禀太后,臣以为韩大人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苏仪此人当初确曾深夜闯宫欲行不轨,至于有无谋逆之举,应当查实才对。” 王太后点头:“既然如此,就着大理寺去查实,如若韩辩所言属实,就将苏仪革去官职打入天牢。如若韩辩所言不实,就以诬告之罪将韩辩革职查办。” 御史大夫韩辩听了,直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直言:“太后明查,太后息怒。” 王弼见状也是直接跪下乞饶道:“太后明鉴,陛下明鉴,韩大人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是其分内之事,如若处以重典,恐怕断绝百官谏言,实属不妥。” 太后微微点头:“言之有理,那就如若不实罚薪俸半年。”说完环视一眼问道:“众爱卿可还有本奏?” 堂下群臣一个个噤若寒蝉。 朝议之后,御史大夫韩辩喘着粗气追上御道上走着的王弼,口中直言:“王兄王兄,你险些害死我了。” 王弼哈哈大笑,一只手拍着自己的大肚子说到:“韩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半年俸禄而已,韩大人身先士卒之功,王某都铭记于心呐。” 韩辩一边赔笑附和,一边压低声音道:“唐俭那边回信来说,齐王就藩以来,正日蜗居在王府之中不问政事,说是为先皇服孝三年,他们实在不好下手。” 王弼略一思忖,然后说到:“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严加监视,我晾他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说完大踏步向前走去,身边的韩辩亦步亦趋随上。 御书房内,太后王氏坐在龙书案前一本一本的翻阅奏章,小皇帝周康垂手立在下方。过了一会,抬起头看着小皇帝说到:“这些奏章皇上都看完了吗?” 周康低着头道:“回母后,未曾看过。” 王氏轻轻叹气:“皇上你还太小,为君者切记不可仁慈,若哀家不在,群臣定会欺你,你既当了皇帝,就万万不能再怯弱。”说完又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小皇帝叹息一声说到:“读书去吧。” 小皇帝周康垂手:“儿臣告退。” 也不看继续翻阅奏折的母亲,慢慢的退出了御书房。 走在内宫长长的甬道上,两侧是朱红色的高墙,抬头望去,只能看见狭长的一截天空,身后永远跟着一排宦官,小皇帝有些茫然。 当皇帝好么?母亲告诉他当皇帝是天下最好的事,舅舅告诉他当皇帝是天下最要紧的事。可是原来自己不该是皇帝的,原来这个位置属于那个跟自己胼手胝足的兄弟,原来自己习惯了当太子弟弟的伴读,拖着瘦弱的身体看太子弟弟舞枪弄剑,踩在他的肩头翻过垣墙,一起要挟宫人从宫外弄些新奇的物什。 但是莫名其妙的,自己就成了太子,莫名其妙的就当上了皇帝,每日清晨在那张华贵的椅子上如坐针毡,面对着一张张苍老的,可怖的,滑稽的脸,一眼看去,只有些紫色红色青色的影子晃来晃去,他们是跪着的猛虎,而自己是坐着的羔羊。 思虑一会,伸手召来一个宫人,对他说到:“去把刘琦找来。” 宫人得旨,宣了一声:“喏。”急急退去了。 第10章 乞丐 自新皇登基之后,改元永安,传诏天下,皇后王氏为太皇太后,垂帘共治,勒令各地藩王,增加朝贡,各州各郡赋税增加一成。 这天中午,一身麻衣布衫的周同来到齐州薛郡境内,才进了城寻到一处小小的酒肆坐下,从贴身的兜里抖落出一枚大钱,问小二打了一碗黄酒,就坐在长凳上一面揉搓被草鞋磨出血的脚心一面细细咂摸碗中浑浊的黄酒。 忽然耳边“嗖”的一声,一个荷包擦着耳朵飞过,稳稳掉在前面桌子上。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随之而到,一脚踢翻桌椅,然后一把抓住腾空而起的钱袋,一跃丈余两跃三丈,飞扑而去。 可怜周同桌上那碗用仅有的一个大钱买来的黄酒,就这么便宜了土地公。 不等周同开口哀嚎,又是几阵风声掠过,几名壮汉飞也似的踮脚追去,再往后面则是一个跑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胖子。 那胖子衣着华贵,一脸的肥肉兜不住似的甩来甩去,跑两步就蹲下大喊:“给我捉住那个小王八蛋,老子要打断他的腿。” 周同见了轻笑一声,然后一脚踏碎一张桌子,腾空跃起向着几人的方向追逐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小二一脸诧异的看着面前一片狼藉的摊子。 追了好一会,就见前面逃跑那人气力似有不逮,身后几名壮汉分散开来左右包抄,不一会就将那人逼至一个死胡同内。 等几人停下,这才能看清,最先逃跑那人蓬头垢面,头发一绺一绺的耷拉在双肩,一脸黑灰几乎不见人色,身上套着一片一片一缕一缕的破衣烂衫,活活一个乞丐打扮。而追人那几名壮汉,个个身材魁梧,身穿一色的青绸子衣服,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家丁护院。 只见乞丐被逼到墙边,几名壮汉围成一圈,一脸狞笑着慢慢靠近。乞丐见状,伸手将钱袋塞到怀里,看得周同连连摇头,这乞丐居然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喘气如牛的叫唤声,原来那个胖子也追到此地。胖子看见手下围住了乞丐,不由大喜,一面走一面喘着粗气说到:“你娘的你个小王八蛋,胆敢戏耍爷爷还抢了爷爷的银子,这次我非得把你四条腿都打断。”一边说一面向着几人走近。 躲在暗处的周同暗暗思量一番,乞丐被这么多人围住肯定跑不脱了,自己上去也未必是这么多人的敌手,但是乞丐打翻了自己的酒,他怀中又有一袋银子,想必让他赔自己个十两八两还是拿的出的。想到此顺手从旁边庭户里捞出一截绳子,几个腾挪翻上一边墙壁,拿绳子做了一个野猪扣,待一群人将要伸手擒住乞丐时,一把甩出绳索,正套在后面胖子的脖子上,使劲一拉,胖子突然被绳索勒住脖子,又被大力一扯,吓的嗷一声叫唤,被吊飞出去重重落在一丈开外,摔得七荤八素张嘴骂娘。 几名护卫眼见主子遭难,急忙全都冲上去护驾,几人将胖子扶起,又慌忙去解脖上绳索,回头看时,只见墙上又落下一股绳,乞丐缘住绳子几步翻上围墙眨眼间不见了踪影。一时间不知是气愤还是疼的,胖子嗷嗷叫骂声不绝于耳。 待到救出乞丐,两人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才敢停在一户人家墙下大口喘着粗气。乞丐抬头,看了眼面前的毛头小子,一句话没说转身朝巷子外走去。周同见状急忙跟上,同时不忘喊到:“你这个乞丐,我救了你不道谢也就罢了,打翻了我的酒不应该赔我么!”说着指了指乞丐怀中:“抢来的银钱分我一半就算了。” 乞丐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朝前走去。周同见他没有反应,疑心这乞丐莫非是个聋子,只得在后面一路跟着。乞丐既不出说话,也不阻拦他跟着,只是一路左拐右拐,等到周同被他带的有些晕头转向之时,就莫名其妙跟着乞丐来到城外一座破庙前面。 乞丐上前,冲着破烂的庙门拍打三下,就听里面窸窸窣窣乱响一通,然后庙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来。那双小眼睛看见乞丐先是露出欣喜之色,然后看到后边跟着的周同又露出十分警惕。乞丐伸手将那颗小脑袋塞了回去随后打开门侧身挤进去,周同见门没关,也跟着侧身挤进去。 进到庙中才发觉,原来庙里大大小小藏了二十几个小乞丐,一群小乞丐围住进来的乞丐叽叽喳喳,看上去最大的也不过十余岁模样,一个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满脸忌惮的盯着他这个外来人。 周同不禁苦笑:“原来你们是丐帮的。” 乞丐仍不说话,只是拨开一众小乞丐向里走去,原来最里面的茅草堆里竟还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乞丐。 那老乞丐抱着酒葫芦蜷缩在地,听见身后脚步声也不转头也不睁眼,只是开口问到:“打酒了没有,我怎的没闻见香味呢。” 乞丐闻言,从怀中掏出钱袋,往空中抛了两下,说道:“没有,被人追了一路,”然后转身指了指身后的周同:“他救了我。” 周同这才知道原来这乞丐既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 地上的老乞丐闻言舒了舒蜷缩的身子,仍旧是不睁眼,只是嘴里咕哝:“没有酒可怎么好,没有酒可怎么好。” 乞丐也不再理他,转头环视一圈小乞丐,又看向周同,拿着钱袋问他:“你要一半?” 周同咽了咽唾沫,心道原来这乞丐养了一个老乞丐和一群小乞丐,所以才冒险去抢人家钱袋,于是摇了摇头,只说:“外面天色晚了,让我在这将就一宿就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乞丐看周同打扮似乎也像个乞丐,并未说什么,只是冷冷的说了句:“你随意。”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了。 第11章 云湄 见乞丐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周同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一众小叫花子追了出去。 瞥见他跟来,乞丐脸色一冷,道:“怎么?还是要钱?” 周同摇摇头,与他并肩而行,开口说道:“我原以为你们是丐帮的,现在看来不像。” 乞丐冷哼一声:“你见过哪个丐帮里都是小孩?” 周同向后一撇头:“那不是还有个老的么。” 乞丐说:“他跟我们不是一路,是后来的,我给他打酒,他教我些腿脚功夫。” 周同说:“齐州也算富庶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叫花子。” 乞丐眼神不善的看他一眼,仿佛在说,你不也是乞丐?周同触上他的眼神只好开口解释道:“我是外地逃难过来的,我也不是乞丐。” 乞丐扭过头去,冷冷地说:“朝廷增加了税赋,百姓就要遭殃,地方官吏借机搜刮民脂,这些孩子有的被官府强征了土地全家饿死,有的被豪绅夺占了屋子,父母死于乱棍之下,这世道,哪管百姓的死活,哪里又没有乞丐?” 周同一时语塞,只跟着他来到一处溪边,溪边三棵柳树,乞丐飞身从一棵树上取下一罐米来,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淘洗。周同站在一旁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不时开口问道:“你一个女子要照料这么多孩子也挺不容易。” 乞丐听见,也不惊讶,只是淡淡的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周同轻笑:“你掏钱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乞丐淡淡的开口解释:“我本是附近门派的弟子,门派因为年初交不起新增的器税,被官府派兵剿杀了。”说完顺势掬水洗干净脸庞,理了理散落的头发,再起身时看呆了一旁的周同。 只见乞丐洗去脸上黑灰露出白如凝脂的肌肤,鹅蛋般的脸上琼鼻挺立,薄唇轻启,眸含秋水,眉若清波,简直仙子临凡生就一副绝代佳人。 周同看得痴了,喃喃道:“我看你不像什么门派弟子,应该是掌门千金才对。” 女乞也不反驳,只是托起陶罐往回走去,周同急忙跟上。路上女子对他说:“今日被你套了脖子的,正是郡守的公子,怕是他看见了你的脸,薛郡你最好不要待了,往别处去吧。” 周同轻笑:“你打翻了我的酒,我还救了你,刚才我还在想值不值,现在看你一眼,简直太值了。” 女子回头看他,见他眼神清澈,便没有理会言语中的轻佻,与他一前一后回到破庙,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升起火堆,另外一些稍小的捡来柴禾,见他们回来一齐围上来嘴里喊着姐姐姐姐,里面的老乞丐仍旧抱着破葫芦鼾声如雷。 一屋大小就这样煮了一锅稀粥分食了,天再晚时孩子们挤在一堆睡去,只剩两人坐在毕啵作响的火堆旁边,周同见她似有心事般拨弄着炭火,先开口问道:“吃了姑娘的饭,还不知姑娘芳名。” 女子淡淡的说到:“我姓云,家父给我取了一个湄字。” 周同听完默默开口道:“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好名字。” 云湄转头看向他,眼中似有火光跳动:“你是读书人?” 周同呵呵一笑:“读过几年书,家境落败就跑出来了。” 云湄说:“我看你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你多大了?” 周同看向她:“十六。” 云湄道呆呆的看着篝火,说到:“我十七了,人都言‘父母在不远游’,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的父母也不在了么?” 周同闻言,心里一顿,似乎勾起千万心事,默默叹了一口气:“我父母……不在了……” 然后二人相对无言,静静坐了一阵直到不知不觉的睡下。 睡到半夜,周同只听到耳边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有人爬到他的旁边,于是装作没听见般闭着眼睛打了几声呼噜。 过一会耳边传来交谈声,其中一个声音说到:“这家伙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一直跟着姐姐肯定是居心不良。待会咱们将他捆起来,然后翻一翻他的身上,说不定是官府的细作。” 又有一个怯懦的声音说:“不必了吧,看他穿的破破烂烂,不像是藏着银子。” 开头那个声音批评道:“你懂什么,这肯定是乔装打扮,来对姐姐图谋不轨的。”说完伸手慢慢向周同怀中探去。 周同心中好笑,听出这是那几个稍大些的孩子的声音,也不着急,只等他手伸过来一把捏住,那孩子突然被捏住手大惊失色,疼痛之下大声叫嚷起来。 身旁云湄听到叫声,铮一声从身下草堆中抽出一把长剑一跃而起,几个孩子受了惊吓七嘴八舌的哇哇大叫。过了一会,有人燃起熄灭的火堆,就看见周同捏着那孩子的手腕坐在地上,孩子坐在对面,双眼噙着泪花恨恨的看他,角落的老乞丐依旧呼呼大睡,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一样。 弄清楚缘由,云湄收起宝剑,将几个孩子说教一顿,打发他们回去睡觉了。 两人也都没了睡意,又呆呆的坐在火堆旁边沉默无言。过了一会还是周同先开口道:“说来也是,你这么轻易的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不怕我是坏人?” 云湄看了看他开口说:“其实早些时候我在城外见过你,见你教训了强迫卖艺父女的恶霸,又将身上的铜板给了他们,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因此在城中被人追时才故意从你身边过。” 周同不禁苦笑,原来自己早被人家算计了。但是也没作过多计较,只是开口问她:“你带着这些孩子,又能撑到几时。” 云湄双眼空洞:“我若走了,他们肯定活不了,父亲临死时交代我重振家门,我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 周同探探头示意:“那不是还有个老乞丐,你说他是你师父?” 云湄说:“他是个怪人,半年前来这里说等人,若是没有酒他是不会醒的,也不会管他们死活。” 周同心中暗道奇怪,于是和云湄商量明天一早去打酒来。 第12章 老乞丐 两人就这么对坐捱到天色蒙蒙亮起来,然后二人各用一块破布做成兜帽蒙在头上,趁城门刚开时混进城去。找到酒肆沽了二斤黄酒半斤生酒,又去挑着大大粜字旗子的米行籴了两斗糙米,伙计似乎对云湄十分熟悉,约出冒尖二斗新米装在袋中递给他们。二人带着东西匆匆回到破庙,才拍开庙门,就听见里面的老乞丐大叫一声:“好酒!”咕噜一声来到二人面前,嗖一声夺走了云湄手中二斤黄酒,然后回到原地打开酒坛闻了闻说道:“味道不对。”说完眨眼来到周同面前,没等他反应过来手中半斤生酒也被夺去,只惊得周同心中一凛。 老乞丐坐回原地举着坛子哈哈大笑,开口说到:“不错,不错,今日居然有烧酒。”说完在两人脸上扫了一通继续道:“老儿不白拿你们的酒,想学什么告诉我。”然后眯起眼睛将酒往破葫芦里面灌。 此时一群孩子也都围了上来,就见昨夜被周同捏了一把的那个八九岁的孩子跑上前去,一把抱住老乞丐的葫芦,大声喊道:“祖爷,快教我功夫,我要打坏蛋报仇。”说完愤愤的盯着周同的脸。 老乞丐抄起葫芦灌下一大口酒,然后斜倚着身子眯起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周同身上,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他,说道:“你终于来了。” 周同惊异,问他:“莫非你要等的人是我?” 乞丐微笑点头:“你今日既然给老儿打来好酒,你且说说,有什么能求到老儿。” 周同面带微笑:“我有何事能求你?” 老头哈哈大笑:“实话告诉你,老头我是天上仙君下凡尘,前知五百年,后算一千载,今日特地等你来送酒,你心中所想心中所求老儿我一看便知。”说完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继续道:“只要你给老头送上好酒,你要什么便有什么。” 身旁云湄此刻眼神复杂,半年以来从未见老头这般模样,每次送酒,老头也只是懒洋洋躺在一边指点她一些粗浅功夫,莫非身边之人来历不凡,与他相逢引他来此全是天意? 周同盯着老头,问他:“莫非你能教我绝世无双的武艺?” 老头哈哈笑道:“粗浅武夫,武艺再高能敌得过千军万马?” 周同又问:“莫非你要教我经纬统御之术?” 老头又哈哈大笑:“普天之下,经天纬地之才何其众多,如天上繁星一闪即逝。”说罢定定看着他的脸大声喝到:“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命朝不保夕,且身负气运,你要学的只有那震烁千古的帝王权术。” 云湄看着身边木然的少年,心中大骇。 老头身边孩童浑然不觉,只是缠着老头道:“祖爷骗人,前日明明说好要教我的。” 老头哈哈笑着,摸了摸身边孩童的脑袋说:“小子,你刚才没听到吗,粗浅武夫怎敌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将,我教你当大将军好不好?” 小乞丐眼睛一亮:“好,我以后就要当个大将军。” 老头摸着他的脑袋意味深长的说:“一念善,一念恶,一念天,一念地你要好自为之。” 小孩听不懂,眨巴眼睛看着他。一边的周同心中翻江倒海,他自然不信神仙下凡的鬼话,只是老乞丐所言句句指他痛处,也不知面前之人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老头看着周同,忽然厉声:“还不跪下!” 话音刚落,周同身体不受控制扑通跪在地上,身边云湄也一齐跪下。 老头厉声道:“你想不想活?” 周同以头抢地:“晚辈想活。” 老乞丐怒目圆睁:“好哉,好哉,我就让你看破人心。” 至那日起,周同留在破庙,同云湄每日使手段弄些银钱,一面每天给老乞丐沽酒,一面养活一众小乞丐。日出日落,霞飞霞走,冥冥之中天意所致,有些心得有些领悟,一晃三年过去,身边的云湄换上粗布麻衣,也不必遮掩容貌,越来越窈窕有致。周同长开身条,脸上稚气逐渐褪去,两人每天结伴同行,也是互生情愫,女孩问了男孩名字,便是许下终身。 破庙旁边有棵枣树,当成熟的枣子第三次被孩子们打下来的时候,周同与佳人肩并肩坐在树下看着远处飞起的红霞。二人四目相对,周同似有感触般的说:“其实一直这样坐下去也不错。” 云湄眯起一双美目看着他:“我从不问你的身份,因为我已经猜到,如果你有抱负,我便一直陪着你。” 周同道:“我原本打算去到北方二十一城,那里北面是茫茫荒漠,羌人骑卒时不时侵扰中原,我自小生长在宫中,后又来到这风水秀丽之地,我想看看那滚滚黄沙中的凶恶,看看那拒守坚城的杀伐。” 云湄望向破落的小庙,长长叹了一口气。 周同看着她:“我知你割舍不下……” 两人相顾无言,就这样相互依偎过了一夜。第二日傍晚,当他们从外面归来时,云湄老远抽着鼻子闻到一股血腥味,心中大惊,两人加快脚步往破庙赶去。入眼之处庙门被踏的粉碎,等到走进时,看见地上鲜血早已干涸,十几个小花子躺了一地,云湄大惊之下,直接瘫软在地,遍地尸体之上,尽是被刀斧所伤,有的砍在面门,有的砍在后背。 此情此景不由让她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周同内外搜寻一番,不见老乞丐身影,在其所躺之处,有一破洞,从中取出一张破布,一个破旧布囊,展开破布,上用炭笔写着: 湄姐敬悉,今日午时,有一队甲兵杀到,不由分说撞开庙门,杀伤我们兄弟,祖爷带我藏于暗处,满眼所见,尽是甲士不分青红皂白乱杀平民,为首之人乃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等贼兵退去,祖爷带我出来,要我留下书信与一布囊,并嘱咐姐夫到北方时方可打开,祖爷带我外出游历。我之恨意,万水千山不能平,待我归来,非手刃此贼报仇雪恨,姐姐勿念,有缘之时自会相逢。————弟,曹规永记养育之恩。 第13章 北上 把破布与云湄看过,只哭得捶胸顿足,安慰过她,两人于午夜时分一把火将破庙与尸体付之一炬。 云湄哭道:“早晚我要手刃薛郡郡守一家报仇雪恨。” 周同把她揽在怀里,轻拍她后背安慰道:“我答应你,早晚让你手刃仇人。” 第二日天刚亮时,周同与她用仅剩的银子买了一匹瘦马,两人相携着同往北方而去。这一路上只能看见到处有田地荒废,民舍破败,有的村户十不剩一,落草剪径的流寇,也个个面黄肌瘦,富庶的齐州,也不复当年盛况。 云湄忍不住喃喃道:“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 永安四年秋,大胥都成邺城的大街小巷,仍旧一幅欣欣向荣的模样,城外肃杀的秋风吹过,俱被新修的琳琅馆舍挡了回去。 八月十五这天,除了天气略微转凉,馆驿外面嘈杂吵嚷的叫卖声从不停歇。时任起居舍人的刘琦刘易安提了一个桐木食盒叩开太师府的大门,辞去官身的苏大人隐居在这闹市之中还算清净一点的地方。开门的仍是以前宰相府的门房,年纪已逾花甲满鬓银霜的老胡,老胡见到门外来人,露出缺了一半的牙齿,呵呵笑道:“原来是郎君来了,我思量你今日早晚是要来的,特地在这等着。” 刘琦给老胡施了一礼,问道:“老师近日还好?” 老胡点头:“身体还好,只是早也盼你,晚也盼你。” 说完闪身让开道路,刘琦拾起衣襟踏过台阶直奔卧房而去。老胡探出脑袋观瞧左右无人,啪嗒一声关上院门。不怪他多心,只是自从跟着老爷搬出相府来到这方清净的小院,原来车马喧嚣的门口,变得门可罗雀,几年来常来拜望老爷的,也只有他的爱徒刘相公了。老胡关了大门,慢悠悠踱回门房,倒上一盅小酒,眯起眼睛细细咂摸起来。 刘琦推开卧房,昏暗的小屋里只点着一粒豆大的烛灯,伏案处老态苍苍的苏仪趴在纸上写些什么,雪白的银丝垂落在胸前。听到开门动静扭头看见提着食盒的刘琦,抬起已经挺不直得背脊站起身来。 刘琦深施一礼,道:“先生近来可好。” 老苏太师点点头,用沙哑的嗓子回道:“易安,你来了?” 刘琦放下食盒,上前拿起银针将烛火挑亮些,扶他坐下,自己跪坐在对面,将盒中酒菜一一取出,说道:“今日中秋,学生来给先生拜寿了。” 老苏仪缓缓点头:“已到中秋了啊。” 刘琦顿了顿,又开口道:“陛下知今日是先生寿辰,只恨不能踏出内宫半步,嘱咐我代他拜谒。” 老苏仪点点头,又开口说道:“我早不该过问朝中之事,只是当年先皇曾教我照拂两位皇子,而今齐王出逃,圣上则被幽禁在内宫,不知我大胥正统何在,我至今不敢死,实在没有面目面见先皇于九泉之下。”说着掉下眼泪。 刘琦道:“今日晚间,太后在养心殿宴请群臣,陛下得见群臣,只是满朝文武,再没有大胥肱骨之臣了。” 老苏仪眯起眼睛长久的盯着自己学生的脸,开口说道:“今你既当了史官,陪侍天子左右,自古盛世太平方能修史,乱世之中敢谏奸臣否?” 刘琦长跪:“学生从未敢忘圣人之论,先生教诲。” 老苏仪只吃了两杯,便渐渐醉死过去…… 茫茫夜色掩映下,刘琦回到宫中,晃过巡逻哨卫,悄悄溜到皇帝寝殿。此刻二十岁的皇帝周康,正拎着一壶酒喝得满脸潮红,看见刘琦走进来,一步跳下台阶伸手揽住刘琦肩膀,笑道:“易安回来了,快陪我饮上几壶太后赏的美酒。” 刘琦见他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头发散乱,衣袍脱落,急忙扶起他来,说:“陛下喝醉了。” 皇帝一把将他推开,甩起袖子,嘴里囫囵道:“你胡说,朕没有醉,”然后拾起一盏玉爵:“朕还能砸碎它。”说着举过头顶,但迟迟不敢落下,又笑道:“朕不敢,朕若砸了它,明日太后就知晓了。”然后牵起刘琦来到书案前,将一支紫毫笔塞进他手中,叫道:“你就写,今日朕喝醉了,砸碎玉爵三盏,玉盘一对。” 刘琦自然不会下笔,只好安抚他坐下。 皇帝散漫的目光盯着手中酒壶,又开口对他说:“你可知今日,今日他们要我娶王弼的女儿为后,他王弼要当朕的老丈人了。”说完又牵起刘琦的手,一面走一面红了眼眶:“朕有些话想告诉你,但又不敢告诉你,你与朕同窗,是这朝野上下朕最信任的人了。” 刘琦:“臣惶恐。” 皇帝继续道:“朕何尝不想当个好皇帝,朕总在想,如果朝中上下,朕做得了主,朕也能励精图治,还天下一个太平,做高祖那样的明君。可是你知道么,上有太后掣肘,下有王弼蒙蔽百官,那王弼私下里卖官鬻爵,纵容亲眷欺压百姓,与宦官沆瀣一气,苏相,赵相,全被他赶了出去,现如今,连皇后,也要是他王氏的人,朕贵为天子,可是连娶谁都做不得主,你以为我想放浪形骸,我想整日待在这囚笼中饮酒作乐?罢了,罢了,朕醉了,你退下吧。”说完痛苦的闭上眼睛。 心中百感交集的起居舍人缓缓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之前,几乎从未涉足太后寝宫的皇帝,突然亲手端了一碗羹来给太后请安。刚刚被一群宫女伺候着梳妆完毕的太后伸手将他召道面前,轻抚着皇帝消瘦的脸颊说道:“皇儿今日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 皇帝捧着碗,毕恭毕敬的说到:“儿臣听闻母后身体欠安,特地烹了一碗安神羹,还请母后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身体。” 皇后眼中不无爱怜的说:“你是皇帝,江山社稷当然以你为重,母后再怎么说也是替你决议,你才应当保重身体才是。” 皇帝眼神复杂,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只得低下头去:“请母后用膳。”然后眼睁睁看着太后将一碗羹饮下。 第14章 居庸关 越往北去,沙尘越大,渐渐的吹得人马全都睁不开眼睛。穿过一座座被黄沙雕刻的斑驳破旧的围城,踏过深一脚浅一脚的沙路,周同一手拽着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手牵着云湄裹在大袖中的柔夷,来到了一座城门紧闭的关隘城下。城上那居庸关三个字还是高祖当年率兵将夷狄赶到此处建起城关时亲自题笔,如今这座孤城历经近两百年沧桑布满了箭凿斧劈的痕迹。 二人来至城下,云湄捏了捏周同袖中的手,示意他拿出老乞丐给的布囊,打开以后,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大大的齐字。周同笑道:“倒是跟我想的不谋而合。” 他原本所想就是前来找他的外公,镇守了北境四十年的老将齐虎。 齐虎老将军,镇守大胥北境四十年,四十年来北方羌人不敢犯境,五个儿子战死沙场,女儿做了大胥皇后,小儿子随女儿在京城当了禁军统制。前几年听闻女儿死后,外孙被废了太子之位逃出京城,老将拔出长剑,对着北方恸哭:“先皇,老臣愚鲁,为大胥镇守北境四十年,竟不能庇佑子孙,老臣欲进京面驾,只那羌人闻臣不在,必定前来犯境,老臣实在不敢辜负先皇重托,实不敢辜负。”从旁闻者,无不落泪。 周同带着云湄叩关,城上守将看见两人,立即大声喝问:“城下何人,不知过了此关就是羌人领地么,不要白白去丢了大好性命。” 城下周同大声道:“我们非是过关,而是要拜见齐国公。” 守将问道:“居庸关从不与人私下通牒,你们是哪里来的?” 周同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对着城上喊道:“我有齐侯令牌,快去通报国公。” 守将见状急忙对城内大喊:“快去禀报将军,有人拿着侯爷令牌来见。” 不多时,城门大开,一个须发皆白的魁梧老将策马而至,来到近前飞身下马,一把将周同抱在怀中:“我就知道,我的好孙儿定会前来找我。”说罢抚着周同后背放声悲哭。 周同感念,也是跪在老将军身前痛哭:“外公在上,不孝孙周同来了。” 老将齐虎扶起外孙,捧着他的脸无不哀痛的说道:“看你眉眼,实在像极了你母亲。” 周同一边叩头一边痛哭不止。 老将军怜爱的牵着他的手引他入城,云湄牵起老马跟在后面。一路上,周同对老将军讲起种种,老将军无不感慨的说道:“想当年,太祖有恩我齐家,先皇又是何等圣明,岂料晚年生了事端。”又谈到节度使唐俭,老将军咬牙切齿的说:“唐俭小人也,靠着出卖同袍混了个齐州节度使,虽然他节度齐州,但是也不敢染指我二十一关,你且先在此处安身,等过几日,我点齐兵马,去与我孙儿出气。” 周同握住老将军双手:“外公不可,唐俭是朝廷任命齐州节度,你若起兵,就成了叛贼,岂不是毁了我齐家一世忠名。” 老将军叹息连连:“你先在此住下,咱们爷孙说些体己的话,然后从长计议。” …… 齐州岱城内,唐氏父子眼见三年已过,连连入王府拜谒齐王,均被府内的清木薛罡两人找借口推诿过去。府内二人自然也是心急如焚,前几个月还有齐王的飞鸽往来,入秋后全然没了讯息,两人也不敢遣人去找,生怕走漏了齐王不在府内的消息。只好一遍又一遍装病推脱,时间久了,唐俭也察觉出来端倪。 唐德仍旧是狗胆包天的性子,冲着唐俭嚷道:“让我带兵冲进王府,看他还敢躲着不见。” 唐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鼻子都要气歪,指着儿子大骂:“你想造反不成,你都是娶了七房妻妾,子女成群的人,就不怕诛你九族。” 唐德愤愤道:“如你所说,他一直躲着不见,我们大事何日可成。” 唐俭强忍着咽下一口气:“那也给我等着,你这样急躁,能成什么大事。” 唐德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 居庸关内周同,整天骑马射猎,同军卒混迹在营里,军中只知道,这是齐老将军族内子弟,不少人将他视作来混军功得纨绔子弟。关外羌人,不时有小股游骑掳掠大胥村落,城内守军,也不时到羌人领地杀抢一番。参将田汾老早就瞧这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不顺眼,尤其那个一直跟着他的随从,身材娇弱的如同女子一般,他时常打趣,这两人从城关伸出头去,一阵风沙吹过,地上就多了两副甲胄。这种整日刀口舔血的悍卒只服杀羌人杀的多,抡大刀抡得猛的人,比如那个站在城墙上摘掉帽子,就吓得几万羌骑拨马而逃的老将军。 比如这天,哨骑来报,城北发现一彪羌人斥候,约摸几十人,正在偷偷的绕关。 田汾当即跳出来:“几十个羌人斥候而已,让我带十个彪马,去砍了他们。” 所谓彪马,乃是居庸关内胥军斥候,每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的悍卒,每一个都割过几十条羌骑头颅,人数虽少,但由齐老将军一手训练出来,均配有西域来的狼马,身上精铠,三十步外弩箭不能破,放眼整个大胥,也不曾见过如此精骑。那田汾,更是猛将中的猛将,此人原本就是彪马出身,当什长时,就曾带着十余骑彪马冲的上前羌人军阵七零八落,仅他一人,一战就斩了六十余羌兵,几次大难不死,老将齐虎怜其勇,揽在帐下做个参将,生怕他做出单人独骑去冲撞羌人万人军阵的莽事来,但以后每逢羌人小股骑兵劫掠,这货仍旧带着几十骑一路追砍上百里。 田汾说完,不忘看向一旁端坐的周同:“可敢同去?” 上首的副将沈括见状,立即出声呵斥:“田二牛,你发什么颠,羌人游牧草原,个个精通骑射,哪怕几十人,也不是一般军士能比,你是不要命,公……公子不能去。” 沈括沈宗文,十几岁就跟着老将齐虎,是其心腹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周同身份的人,自然不敢让他犯险。 奈何田愣子不吃他这一套,魁梧的身躯往沈副将面前一摆,黑炭一般满脸横肉的脸抵在沈括蓄着山羊胡子白净的脸上嚷道:“沈老西,俺敬你也是条汉子,但是大好儿郎,哪有不上阵杀狄子的,俺不管谁的亲眷,不杀几个狄子,哪有脸待在咱北境铁骑军中。” 说完,挑衅般的又看周同一眼。 第15章 遇敌 沈括对这等莽人无可奈何,只能求助般看向帅案前的老将齐虎。 只见老将军看了眼自己的外孙,后者竟然冲他眨巴眨巴眼,然后站起身说到:“田将军所言不错,我大胥大好儿郎,怎能不上阵杀敌。” 身后云湄扯了扯他的腰带,小声说:“我也要去。” 田汾见状哈哈大笑:“如此甚好,你们敢跟我出城,哪怕不用杀敌,我也服气你们一半。”说完大笑着往门外走去。 眼看三人出了营门,沈括在身后焦急大喊:“带一百骑去。” 堂上老将军齐虎想了想,不大放心,嘱咐沈括道:“你领五百骑跟在后面。” 沈括领命而去。 走在前面的田愣子转头冲身后两人道:“几十个羌骑,还不够我一个人杀的,只领二十骑前去,可敢?” 周同笑了笑:“我信将军。” 田汾大笑,亲自点了二十精骑,一行人出城直奔羌兵斥候。 一行二十几骑策马狂奔,田汾看着身边并驾齐驱的周同喊道:“这西域狼马如何?” 周同轻抚胯下狼驹笑道:“真是万里挑一的宝马。” 田汾看他仍旧谈笑风生,不由对这个小白脸高看几分。 追出去大约三十里地,远远看见一队腰缠甲片,头戴狼毛盔的羌骑出现在前方。细细看去,只见每匹马上都悬有几个鲜血淋漓的百姓头颅,最后面几匹马鞍上捆着绳索,后面提溜一串衣衫不整的妇小踉跄前行。 田汾见状大怒,嘴里骂着:“天杀的狄子。”提起长枪一骑绝尘而去。 周同急忙率大队拍马跟上。 前方羌骑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一队黑袍黑甲虎盔覆面的骑兵追来,先是一阵骚动,待到认得后面一队尽是彪马一声唿哨全队飞马奔逃。 后面几人才抽刀砍断缀着绳索,就见一黑面大汉飞马追到,抬手一枪挑起一人,抡起一圈掼在地上,一个个吓得肝胆俱裂,刀砍马背玩命奔逃。 狄马本就不如狼马,有加之才起奔势,又被田汾追上一枪串起两人。田汾也不管枪,松手连同尸体丢在地上,从腰间抽出马刀又从后面砍下两颗脑袋。身后马彪一个个抬弩一轮齐射,又有十几骑跌落下马。 前方田汾一人就连砍十几颗羌骑脑袋,后面彪马也只是用弩射杀,果然跟在田汾身后见不到一个羌骑活口。周同策马追袭,云湄紧紧跟在他身侧,抽出佩刀在手,怕他有什么闪失。 前面一队跑,后面一队紧追,片刻间,不敢还手的羌骑只剩十几骑逃命。转眼追出五六十里,周同急忙开口提醒:“田将军,穷寇莫追,现在已经深入羌人领地了。” 田汾杀的双眼通红,头也不回喊道:“须得杀尽这些狄子方才解恨。” 又追出二十里,忽然前面旌旗闪动,居然杀出大队羌骑,放眼望去似有千人之众,剩那十几骑直直钻进军阵,就听马鸣唿哨,千余羌骑踏起尘土漫天,对着下方冲杀而来。 恍惚中田汾回归理智,心里暗叫不好,拨转马头忙道:“快退。” 周同等人看见前方军阵冲杀,也一个个拨转马头转身往回跑。奈何狼马跑了上百里路,加上羌人骑兵裹挟下冲之势,转眼间追上众人。 田汾在马上回身劈死两个,但见后面追兵连绵不绝,其余彪马边退边射,不一会弩矢用尽,全部抽出马刀将周同两人围在中间,两侧羌骑追上对二十几人形成合围之势。 田汾钢刀砍裂,丢在一旁,又在马鞍抽出一柄,回马站在原地。 羌骑围住众人,先不冲杀,只是打着唿哨转起圈来。 田汾大喊:“留下十人保护公子,其余人跟我冲开一条路,我大胥男儿何畏生死!” 然后就有十骑跟着一齐往外冲,可惜羌骑军阵太密,一轮冲杀下来只剩三骑跟他回转。 众人聚到一起,田汾羞愤道:“都怪俺二牛没听公子所言,连累了公子。” 周同环顾四周,对田汾说到:“羌骑不放箭矢,看来是想抓活的,为今之计,只有全力冲杀一处,才有可能冲破重围。” 田汾点点头道:“好,那你们跟在俺后面,向后冲杀。” 周同摇头,向正前方一指:“将军看那边,众骑护着一将,一身银盔,若能冲到此处,擒住此人才有活路。” 说完从身边军士手中要来一杆长枪,拨马率先冲了出去。 田汾先是一惊,随后放声大笑:“快哉,快哉,老田今日和兄弟同生共死。”说完追马而上。 羌骑万没想到,一群人对着这里冲来,这里军阵薄弱,一时间措手不及。只见前面小将反手一枪拍翻一马,挺起一枪扎透一人,回身拉出长枪又把一骑刺于马下,转眼之间刺死五六骑,杀得一片人仰马翻。后面田汾拍马赶到,口中大呼痛快,更是杀神附体,抬手夹住五六柄刺来长枪,手中长刀划过,一片头颅落地,右边云湄在马上翻飞如蝴蝶,挥舞佩刀密不透风,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余下漏过去的尽被赶上来的彪马或砍死或刺死。 羌将见状,只好下令放箭,前面周同双腿夹住马腹,左手抽刀格开飞来箭矢,田汾趴在马上避开迎面飞来箭矢,一侧云湄更是抽出双刀挥舞成扇,一面杀人一面将射来箭矢尽数挡下。 待到羌将想要回马撤出时,早已来不及,周同飞马一跃,穿过一排军士,直冲羌将面门。那将眼见敌人杀来,从马上提起马槊拍马对冲而来。周同左手弃刀,双手持枪,双方拍马而过,槊碰枪头,擦起一溜火光。两边再次回马对上,又杀一合,周同只觉得双手震颤,虎口迸出鲜血,反观那羌将,双手拿槊不稳,几乎飞了出去。这时云湄拍马赶到,从身后一刀砍向那将,羌将感应到杀气,将槊挡在身后,长刀一划而过。再后边跟来连同田汾在内只有六骑,勉力抵住追兵。 田汾如同血人,手中钢刀卷刃,如同一尊黑面杀星,撩起战马直直向羌将撞去。 羌将大骇之下闪躲,却被身前赶来周同一枪直刺心口,双目眦裂,登时气绝身亡。 第16章 杀将 周同一枪将那将刺于马下,厉声大喝:“贼将已死,尔等还不乖乖受降。” 看见主将被杀,一众羌骑顿时军心大乱,不知所措之时,有人大喊:“胥军主力来啦!”羌兵纷纷四散奔逃,一时间踩死踏死者无数。 但见远处一片黑色袭来,所抗旗棹上书一个大大的沈字,正是沈括率五百精骑追来。 羌兵四散逃尽,留下近百尸体,沈括拍马赶到,看见一身是血的周同,滚身下马,死死抱住周同马颈。这时田汾一张沾满血污的大黑脸也凑上来嘿嘿笑道:“老西儿来的正是时候,不然二牛这次可是栽了。” 沈括也不看他,厉声喝到:“左右何在,将田二牛捆了就地正法。” 话音落下,身边甲士拥上把那田汾摁在地上抽刀就要剁脖子。 周同见状急忙喊道:“将军且慢,田将军虽然有罪,但请带回城内发落,恐怕羌人主力杀来,现在还是将这羌将尸身收敛,先回城内。” 沈括怒瞪田汾一眼,按令吩咐下去。只见那田汾也不恼怒,只是嘿嘿笑着说到:“俺二牛有罪,砍俺头颅在所不惜,可惜今日俺二牛看走了眼,错失了结交两位好兄弟,若有来世,俺定与两位兄弟把盏吃酒。”说完便被五花大绑拖了下去。 周同心中一阵苦笑。 等大军拔走半刻,又有一银盔小将领着数千精骑奔至,看着一地被割了头颅的尸体,独独寻不见银盔羌将,仰天长啸:“狗贼,我誓要杀汝……” 这边大队人马回城,老将齐虎早早等在城门口,看见大队人马回来总算松一口气。专等回到城中,军前堂下,副将沈括一把扯出捆得严严实实的偏将田汾。田汾也不说话,看见上前端坐着老将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将瞪着他,浑厚威严的声音响起:“好你个田愣子,你可知罪?” 田汾头也不抬:“二牛知罪,要杀要剐一切不惧,待到十八年后,再来投效将军帐下。” 老将冷哼一声,说道:“你要跪的不是我。” 田汾也是个知趣的人,双膝挪到周同那面,将头歪到一旁,愤愤说道:“今日险些连累兄弟性命,又被兄弟舍身救我一条贱命,俺二牛欠你两条命,下辈子,下下辈子一并还你。” 老将齐虎被他逗笑:“你这厮倒会赊欠。” 一旁沈括猛的一拍桌子,怒喝:“你可知差点被你害了性命的是谁,你面前的乃是当今齐王殿下。” 田汾听完,抬起硕大脑袋,嘿嘿傻笑道:“老西儿又唬俺,齐王殿下不在王府享福,怎会跑俺们这来受苦。” 沈括瞪着眼怒斥他:“你这混账,还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 老将齐虎哈哈大笑,说到:“宗文没有唬你,站在你面前的,正是我那孙儿,当今齐王。” 田汾抬头看着面前一脸和煦的年轻人,满眼不可置信,随后铁塔一般的身躯磕头如捣蒜,嘴里叫着:“末将该死,居然让殿下身处险地,千刀万剐不能赎罪……” 周同哈哈一笑,急忙上前扶他起来,亲手替他解开缚在身上绳索,又为他掸掉身上灰尘,开口道:“孤今日所见,田将军勇猛,实乃天下无双,更何况将军悍不畏死冲撞敌将救孤一命,如此一来,正好功过相抵,我求外公不必治罪于将军,边关有将军这样的勇将,实乃齐州之福大胥之福也。” 话音刚落,田汾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末将原本以为,殿下只是来混军功的小白脸,打死也想不到,殿下勇猛无双,又如此宽仁大义,教二牛我,肝脑涂地不能以报殿下恩情。”说完又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堂上老将略一沉吟,缓缓开口说:“虽然如此,二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意将田汾逐出北军。” 田汾听罢,慌忙转身冲老将军不断磕头,慌忙开口道:“老将军莫要将俺除名,若不让俺上阵杀敌,还不如一刀砍了俺的脑袋。” 此时沈括露出一副哭笑不得表情,冲着将头磕的邦邦响的田汾说到:“老将军虽然不让你待在边军,但没说不让你去往他处,我问你,你可愿意以后跟在齐王身边做殿下亲卫。” 田汾一脸疑惑,抬起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沈括于是,将岱城之中唐俭所人机宜之要细细告知,也并不指望这愣子能听懂多少。 田汾听完,愤怒起身道:“唐俭这个奸贼,往日里无故克扣俺们军饷,俺早就想砍了他,只要齐王和大将军一声令下,俺就冲进岱城一刀剁下他一家老小的脑袋。” 沈括叫道:“放肆,此番你去只是为了保护齐王殿下周全,一律事情全要听殿下安排,万万不可莽撞坏了大计。” 田汾听罢转身跪到周同面前,说道:“二牛此身,任凭殿下驱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齐虎老将军见状,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便命令,田汾率所部三千人,尽为齐王亲卫,只听齐王号令,朝廷之命一概不遵,不日随齐王开拔岱城。” 田汾笑到:“如此正好,我有手下三千弟兄,即便千军万马也不惧。”说完哈哈笑着冲云湄抱拳拱手道:“俺先前眼拙,没看出这位兄弟也是武艺绝伦,二牛有意与你结为兄弟,不知可好?” 周同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身替云湄脱下面盔解开发带,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滑下,田汾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喃喃道:“怎的……这位兄弟……” 周同笑到:“恐怕与你做不成兄弟了,做个兄妹倒还可以。” 田汾哑然:“实在看不出,殿下身边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本事,想来就是王妃殿下了,这下俺二牛是彻彻底底的服了。” 一句王妃殿下,让云湄红云飞上了脸颊,偷偷看了身旁站着的周同,满面娇羞遮掩不住,娇柔模样与战场上判若两人,更添一副倾国倾城的美。 第17章 归城 商定一切,沈括吩咐下去,摆酒庆功。今日大胜羌骑,齐王亲手斩杀敌将,三军俱有封赏。战死马彪,厚葬其尸身,封赏其亲眷,子孙后代全受荫庇。 城中军士只听回来的马彪说,今日田将军和一小将,二十骑对千骑浑然不惧,于万军丛中一枪挑死了羌人大将,个个咋舌称奇,后来又传下军令,说是今日二十骑破千骑,并枪挑羌人大将者,正是当今齐王殿下。一时间营中哗然,士卒不敢相信齐王殿下会跑到这临边苦城和他们同吃同住一起吃苦,又惊异于年轻齐王胆识过人,能立下如此大功,于是三军将士无不欢欣鼓舞,一时间士气前所未有之大胜。 一晃又过了几日,这天齐虎老将军同沈括加上周同以及从不离他左右的云湄四人在城墙上踱步慢行。 那沈括先是哈哈大笑,转眼看着众人道:“以从抓来的羌人俘虏口中问出,殿下所斩之将不是别人,正是羌人皇族,颌闾王长子,拓拔构。听说那老颌闾王死了儿子,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也无心过问朝事,恐怕命不久矣了。” 齐虎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放声大笑,看着自己的外孙,对他说:“现在你立下战功,三军对你这个齐王无不敬服,此战之后,羌人为争权内乱不止,恐怕一时间也无力侵我边境,可保我北境无虞十数年。” 看见身边周同沉默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开口问道:“吾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周同回过神来,看着面前须发洁白的老将军道:“只是我出城之时,曾借守孝之名,让人假扮我在王府中混淆视听,至今日已经三年多了。当初只说三年之期,现在不知什么境况,唐氏父子肯定早已生疑,我只担心府中留守人的安危。” 老将齐虎长叹一口气,抚须说到:“你所言我自然知晓,这北境十数万军士镇守二十一城,几十年间无一将能调无一兵可动,老夫更不可擅离此地,只有田汾率三千人随你,今后之事只能靠你一人了。” 周同听完,跪在老将军面前声泪俱下:“孩儿此去,就不能再服侍外公左右,万望外公保重身体,等孩儿料理完所部之事,一定回来服侍外公。” 又转向身旁沈括对其深施一礼道:“沈将军在此,能照拂外公一二,孤不能深陪,实在不胜感激。” 沈括急忙上前扶起齐王,款款道:“殿下言重,沈某之命,全赖国公所给,我视国公如父,请殿下宽心,有沈某在一日,决不会让国公陷于险境。” 祖孙二人,又是一番洒泪挥别,余下便领着云湄田汾等三千军士离开北境,快马加鞭往岱城奔驰…… 深秋的夜里,天气渐渐转凉,一口哈出白茫茫的雾气久久凝聚不散。经略使府中,身披铠甲的唐德一把撞开父亲房门,将秉烛夜读的唐俭吓得浑身一激灵。 转头看着自己冒冒失失的儿子,心里压不下愠怒,忍不住怒斥:“大半夜的,又要干什么。” 唐德将一封才掰断漆的书信递到父亲面前,唐俭满面疑惑抽出书信才看几眼,继而大惊。 如信中所说,新齐王殿下不知怎的竟跑到了北境边军之中,而且详细记载了如何一枪挑死羌人王子拓拔构立下战功,又言明现在边军中无人不对齐王敬服有加。 唐俭看罢书信又惊又怒,将手中书信狠狠拍在桌上,骂道:“好个齐虎,我看他是想要造反。”又吩咐自己儿子道:“点齐兵马围住王府,随我一起进府拿人。” 唐德领命而去,深夜时候,大队人马杀到,将齐王府连同经略使府邸一起围了个水泄不通。 卫士冲开王府大门,唐俭率先一步踏了进去,唐德紧按刀柄跟在后边。 才一进去,对面一身甲胄的薛罡迎了出来,见一行人来势汹汹,只好故作淡定抱拳行礼道:“不知顺之兄这么晚来王府所为何事?” 不等唐俭答话,身后唐德抢先一步上来冷哼一声大声道:“我们要见齐王。” 薛罡面不改色道:“齐王殿下身体有恙,暂时不便见客。” 唐德道:“哼,要我说恐怕是你们串通起来暗害了齐王,所以才在这推三阻四的不让我们进去。” 薛罡继续看着唐俭道:“莫非顺之兄怀疑齐王殿下遇害,因此深夜带领大军包围王府?” 唐俭打个哈哈笑到:“义符兄言重了,只是方才接到边关急报,因此非得面见齐王殿下才好。” 薛罡道:“殿下所染之疾,实在不便见人,既是急报,可令在下代为转交即可。” 身后唐德早已按耐不住,刺棱一声拔出佩刀大叫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齐王。” 见他拔刀,薛罡眼神微冷,伸手慢慢按向腰间宝剑。 唐俭见状,急忙上前打个圆场,一面厉声斥责唐德,一面安抚面前薛罡。 王府众人对峙之际,周同田汾及三千铁骑星夜驰骋,一路来到岱城墙下。守城小校正值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见马蹄声震耳欲聋,黑夜中一支黑甲黑袍的骑兵呼啸而来。守将大惊失色,急忙燃起烽火,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甲兵穿过一众关隘来到这岱郡城下。慌乱中看见军队在城下停住,壮起胆子大声喝问:“城下是谁,好大的胆子敢来取城。” 周同大声回到:“孤乃齐王,赶快打开城门。” 城上守将大喊:“一派胡言,齐王殿下自在王府之中,怎会出现在城外。” 田汾策马来到城下,高声喊道:“好教你知道,爷爷乃是大将军齐虎帐下,边将田汾是也。”说完直接飞身下马,一步跨到城门处,双手抵住城门猛一发力,就听见城门吱嘎作响。 守将大骇,急忙吩咐手下喊道:“快去堵住城门,向内通传,就说有贼兵前来攻城。” 田汾哈哈大笑,虎背一挺,青筋暴起,却见那需要七八壮汉方能推动的城门竟被他一人缓缓推开。 第18章 夺权 等到城门打开半扇,身后骑兵一拥而入,守城兵丁尽是些油子兵,哪里见过这等身负劲弩,腰悬钢刀,人手一杆镔铁大枪的悍卒,一时间被吓得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田汾骑上战马进城大喊:“齐王殿下入城,谁敢阻拦?” 守将看见这尊一人推开城门的黑面杀神来到自己面前,只吓得两条腿软成两根面条,哪里还敢反抗,一众兵丁丢下武器蹲在原地不敢吭声。 田汾吩咐留下一千悍勇接管城防,带着余下两千人浩浩荡荡紧随周同向着王府奔袭而去。 王府这边还在对峙,唐德提着钢刀步步紧逼,身后兵甲也一个个跃跃欲试,薛罡一人手按剑柄挡在面前。双方剑拔弩张之时,一群人忽然听见轰隆隆打雷一般的声音,向着王府而来,就连地面上的石子,也被震颤的到处跳动。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一个小校从门外连滚带爬跑到唐氏父子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启禀将军,王府外面……王府外面来了一大队骑兵。” 唐德一脸茫然,问道:“骑兵?城中哪里来的骑兵?” 小校慌乱答道:“小人也不知道,只看到全是些黑甲黑面,手提长枪的重骑。” 唐德所召来的,俱是些府兵,有谁见过这么多锋芒毕露,满盔满甲的悍卒,一时间铁蹄所踏之处,府兵全都一窝蜂的哭喊着散开。 王府对峙的众人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面有个闷雷似的声音响起:“唐俭老贼何在?还不赶快出来接驾。” 这下所有人全都挤到王府门口,唐俭抬头就看见为首枣红大马上端坐一人,身穿黑色麒麟铠,腰系吞兽玉纹带,身后披风垂在马背上,正是消失了三四年的齐王殿下,棱角分明的脸上早没了当年的稚气,正眯起一双丹凤眼死死盯着自己。 这位封疆大吏心中一惊,慌忙滚在地上叩头,嘴里高呼:“齐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周同眯起一双美目死死盯着面前跪伏在地之人,开口冷冷道:“唐大人深更半夜如此大动干戈,只是为了见孤么?” 唐俭跪在地上头也不抬:“臣下只是担心殿下的安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殿下明鉴。” 田汾缓缓策马上前,看见唐德呆愣原地也不下跪,于是开口问到:“姓唐的,爷爷田汾在此。”说完手中长枪一抖,啪一声把身边一只巨大的石狮子抽掉半个脑袋,哈哈大笑道:“我原以为只有像边关那样的贫瘠之地才有沙子那么脆的石头,没想到中原这么富庶的地方石头也是一碰就碎。” 唐德眼见,差点吓掉了手里宝刀,急忙收刀跪在老爹身后,低头大气不敢喘。田汾环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兵士一片片跪在地上,他满意的点点头退到周同身后。 周同缓缓道:“孤前几日确实有恙,但是你现在也看到了,孤好了,而且好得很,烦劳唐公费心了。” 唐俭借坡下驴,喏喏道:“见殿下无事,属下就宽心了,属下马上这就先行告退。” 周同嘴角微微翘起:“既然唐公来了,那便不急着走,孤还有些政事想向唐公讨教。” 唐俭唯唯诺诺:“属下一定知无不言。” 周同下马,负手走进王府,田汾令手下遣散府兵,替换王府各处卫士。 次日一早,齐州十八郡守,及各道布政司,一众参政校尉,第一次站在了王府大堂之下。 年轻的藩王笑吟吟的看着堂下众臣,堂下一干臣子都在心思忐忑的想着如何讨好这位一夜掌控整个齐州的藩王。 周同似笑非笑的看向下面的唐俭唐大人,然后问他:“看来我这大殿不比唐大人的小多少,众卿一起来也能站的下,唐公你说是不是?” 唐俭讪笑着点头称是。 周同大手一挥:“既如此,往后朝议就在此处了,众卿也不必费事跑到节度使大人的府中。” 堂下众人一个个皆沉默寡言不敢应声。 然后年轻藩王连下两诏,任命田汾为骑军统领,命薛罡为步军统领。 “至于唐公子么,”说着看向唐德:“你还是当你的齐州将军,如何?” 唐德心中暗暗咬牙,嘴里却还是只能称喏。 忽然藩王话锋一转:“薛郡太守何在?” 只见下方如麻杆般一老头缓缓走出,跪在地上口言:“薛郡太守韩当叩见齐王千岁。” 周同眯起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跪在地上的薛郡太守久久听不见藩王说话,也不敢抬头,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背上爬满密密麻麻一层细汗。 良久,藩王说话了:“早听说韩太守爱民如子,想必是太过清廉才落得如此消瘦,韩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吃得胖些才好。” 韩太守听不懂他话中之意,只好不断磕头谢恩。 …… 只到夜里,唐府之中,唐氏父子面对而坐。唐德恨恨的咬着牙说:“什么骑军统领步军统领,这两人才一上任,就在军中大肆安插亲信,我这个齐州将军,马上就有名无实了。” 唐俭轻捻着胡须道:“还不是你手下那些废物,居然能让他们光明正大进了城,指望你手下那些十无一甲的兵士,怎么能对抗那满甲的三千铁骑。齐虎啊齐虎,到底是我低估你了。” 唐德问他:“那咱们的计划……” 唐俭冲他做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开口道:“你以后再不要这么莽撞,一切听我安排,现如今我们与他互相钳制,他也不敢轻易动我们父子。” 唐德道:“那还将小妹嫁给他?” 唐俭道:“他是个聪明人,如若他想整个掌控齐州,绝绕不过我们唐家,与他而言,这是件不能推辞的婚事。”然后略作思量,对唐德说:“明天半夜,你偷偷把十八郡太守召来,我倒要看看他这三千铁浮屠,敌不敌得过几十万百姓。” 说完即挥手把唐德赶出屋门。自己则径直往内院自己女儿唐婉处去了。 第19章 丞相 北方五月的烟雨,可不是说说而已。若从高山上俯瞰一片连绵的山壑,细雨落下之时,从那漫山遍野的茂密中,蒸腾起一阵阵青烟,或是薄薄的雾气,在群山之间连成带凝成片,将天和地分成清晰的两块。下面飘散着千家万户炉灶中升起的蓝色的烟,上面是仙子脚下驾过洁白的云。 五月的邺城,在崇山峻岭的边界中,在黑黄交接的土地上,这座耸立了几百年,历经了几朝几代的王城,如同它过往沉重的历史一样,笼罩在绵延了千年亘古不化的浓雾和飞逝时光中传承了万代的炉烟中。 大胥王朝第两百个年头,第八位皇帝,一位被自己母亲和权力的渴望掌控的年轻天子,一位违背了历史被迫卷入到斗争中的可怜人。历史或许不会埋没他的名字,或许会有一位史官挖掘并整理出他沉重的一生。但是后世那个为这位或者辉煌彪炳,或者轻微寡淡的皇帝立传时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这位名义上应该是整个广袤帝国疆土的掌控者依旧每天清晨如一日,端着一份煨在炉火中的安神羹出现在太后寝宫门外。 近来太后越来越没有精神了,哪怕每日不间断地服着太医院送来的各种汤药,尽管她放松了对朝堂的掌控,让自己的儿子头一次摸上那枚沉重的印章,并雄心勃勃立志要成为震铄古今的英主,但是不足四十岁的太后仍旧是一天天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 目光平静的皇帝跪在地上,看着头发花白了一片,被侍婢搀扶着才能慢慢坐下去的母亲,双手奉上那碗自己亲手煨了一个时辰的羹,又看着母亲一口一口被伺候着服下,一丝淡淡的笑意勾在脸上。 安神羹安神么?安神羹自然是安神的!哪怕是坊间不学无术的赤足医生,也能牢牢记住几方安神聚气的帖子来糊弄一下走投无路的病患。唯独不同的,帝王家的安神汤或许不会安神。至少,皇帝周康亲自熬煮的安神汤不必非要安神,这个秘密只藏在皇帝一个人心里就够了,被大山死死压住的皇帝可以每日饮酒作乐,可以广纳天下美人,可以从不踏进皇后寝宫,自然可以守住一个小小的秘密。这个秘密不必有任何人知道,哪怕几乎与皇帝同吃同寝的昔年好友同窗刘易安也不行,天知道这个浸淫了几十年圣人书言的书呆子会做出什么反应,会不会当面斥责皇帝的不孝之举然后愤怒的拂袖离开自己唯一的朋友。 “刘琦啊刘琦,你只需等着,等朕掌握了天下的时候,做朕的苏仪就好。”皇帝周康每次想到这里心情就无比的舒畅,等到母后虚弱的声音叫了好几次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伏在地上跪地请安。 “皇儿今日看起来愈发精神了,不似前几日夜里饮完酒萎靡消瘦的模样。”太后虚弱的声音飘到周康耳朵里。 “回母后的话,儿臣这几夜遵母后喻令睡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早起服下安神羹才好了些。”周康道。 太后点了点头,缓缓张开嘴道:“孤这几日心里烦闷的很,御医四下诊断也寻不出所以然,实在也提不起力气,只是辛苦皇帝你了。” 周康有些恍惚,貌似很久都没听见太后用孤这个称呼,服羹以来,好像每日对自己说话时都只说哀家,思量下来只开口说:“替母后分忧,孩儿不敢有误。” 只见太后被慢慢搀起,然后挥退侍婢的胳膊,对着皇帝伸出一只手,说到:“今日由皇帝扶我去吧。” 于是这天早朝,群臣便看见皇帝搀着太后的手一起出现在大殿之上,一左一右坐下。 今日也照例,群臣进言各地传来的政事,有蜀州闹起一股流寇,打着奉天起义的名号作乱,不过很快便被镇压下去,王弼亲令蜀州节度使发兵平叛,只说有小股流民趁势割据县府,已被砍了千余头颅,匪首连同尸身传阅四方已作震慑。 就在各方节度传来奏章,兵部吏部一片祥和之后,朝臣中御史大夫韩辩抖了抖袖子,缓缓走到中央跪在地上,一字一顿的说:“启禀圣上太后,“今天下太平四方安定,臣以为全赖圣上之威太后之慈,令天下四方感恩戴德,万国之邦不敢来犯……” 话未说完,被上方强打起精神的太后抬手打断:“行了韩辩,恭维的话不是你该说的,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韩辩跪在地上沉吟了一会,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开口道:“臣尝闻,天下自秦始,恩威自天子,监察自大夫,赏罚自宰相,历朝以来有费允等分君王忧,有晏殊等平四方之乱,此秦奉二世也,尚不及我大胥国祚绵长,不及我大胥国力之强盛,臣以为,济世者衡罚有度杂乱而有章,臣敢请,以立丞相,度万民之德,匡百官之言也。” 听闻此言,不等皇帝呆愣尚未回神,一旁太后重重拍案而起,一声骤响惊彻大殿。一时间群臣吓得纷纷跪倒在地,身旁皇帝也是吓得一惊。 只见愤怒拍案的太后缓缓站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跪在下面的亲弟弟,咬牙切齿的说:“韩辩,你想造反不成!” 下面跪着的韩辩浑身抖得像细糠,慌忙磕头喊叫:“臣不敢,臣不敢……” 然后太后厉声道:“左右甲士,将韩辩推出去斩首示众。” 殿外甲士冲进来,拎起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御史大夫,就要拖出大门。 跪倒在地的王弼急忙大喊:“请太后息怒,韩大人进忠言矣,朝堂之上不可轻杀大臣。” 下面跪着的群臣也一并大喊:“请太后息怒。” 只一会,太后如同抽干力气一般重重坐回龙椅上,再也无力睁眼扫视群臣,一边皇帝周康心思复杂的搀起太后宣布退朝,又慢慢将自己母亲扶到后宫静养。 这一日如同闹剧般的朝会在众人惶惶不安中草草没了下文,只是被皇帝扶回后宫的王氏太后,一头扎在龙榻上,再也没能起来。 第20章 太后之死 御史大夫韩辩,又一次保住自己的小命,只是从那天之后每次早朝,都怔怔看着上面空空的两个位置发呆。满朝文武也一时间寂寂无言,唯有王弼,每日轻抚着又长了一寸的玉带,不知想些什么。 …… 曾经那个容光焕发,手段卓绝的王太后,终于气若游丝的躺在了床上,每日清晨奉羹的皇帝,也有两日没有亲手调那一碗羹了。 这些天,站在太后寝宫内的皇帝,使劲隔着纱帘向床上望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透那层薄薄的透着光的纱布。此时此刻他作何感想,正如彼时彼刻他所想,门外的刘琦不得而知,只是近几个月来,皇帝不再饮酒作乐,疏远了后宫佳丽,也再没将他唤进殿内说过心事。 皇帝依旧每天披上宽大的龙袍,戴上那顶金冠,清瘦的身体依旧在风中摇摆着,穿过偌大的后宫里每一扇敞开的大门,直到这一天被太后召了过去。 望着躺在床上已然油尽灯枯的母亲,她形容枯槁,与普通的即将死去的老妇人没有任何区别,总归人死的时候大概都是如此。 皇帝努力回想着,上一个这样的人是谁来着? 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或许这是自己唯一一次看见人要死时候的样子吧。 他伏在宽大的床边,想起来了,似乎在他小时候,也曾无数次伏在母亲的床头。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是一个容光焕发有着无尽风采的美艳妇人,那时候同样躺在床上的还有另一个皇后,是自己亲弟弟的母亲。 他又想起那个孩童时和他一起向学一起顽劣的弟弟,情愿被他踩在脚底下越过重重围墙的人,还是那时候好,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君臣之分,不知道什么叫做权力。那晚他来东宫向自己拜别,自己那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拜别,即便他当不了皇帝,即便自己做了皇帝,仍旧可以给他无尽的荣华富贵,兄弟二人仍旧可以一起住在宫中,仍旧可以像小时候那般快乐,胼手砥足的睡在一张床上,坐一张凳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兄弟说不恨任何人,为什么要慌张的逃命去。 周康以前不解,现在更不解,他为什么不恨,应当恨才对,恨出尔反尔的父皇,恨夺了自己皇位的母子,恨要害他性命的权臣。 周康是恨的,他像个愚公一样,每天一凿子一凿子敲开压在身上的巨石,一点点挪走拦路的大山,原本以为山外是无尽的自由,是香甜的空气,却颓然的发觉,山外面是另一座山,山后面又是一重重的山,每座山上都有巨石,每座山都是那么的巨大,他就像一个伸不开手脚的巨人,在山与山之间的缝隙中苟延残喘。 就像现在,他轻轻伏在母亲床前一遍遍轻声呼唤着:“母后,母后……” 床上的王太后吃力的抬起眼皮,看见如同小时候那样趴在自己胸前的儿子,这位曾经权势滔天拿捏了整个帝国十几年的老妇人,此刻也如同其他普通的母亲那样,慈爱的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庞,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从始至终也不知道,身为女人她好像已经做到了从古至今也没人做到的事。 只见她缓缓开口,艰难地对自己儿子说:“吾儿来了。” 周康嗫啜着说:“儿来了。” 气若游丝的太后看着自己儿子说:“娘亲后悔让你当了皇帝,也不后悔让你当了皇帝,从今日起,吾儿再也不用亲手调制羹汤了。” 趴着的周康一瞬间好似明白了什么,瞪大双眼,不自觉有泪流下来,等到泪珠滴到床上,一滴滴浸湿了床褥,才抬手向脸上抹去,看着手上的泪渍出神,为什么眼泪会这样流下来,自己却不自知。 床上的王太后此刻像一个平常的母亲一样,临死前扯住自己儿子的衣袖,也许她知道什么,自从喝下自己亲儿子送上的第一碗羹汤时就知道,可她还是喝下了,像一个母亲面对自己孝顺的儿子那样喝下去。 只是临死前,她也像一般的母亲那样,扯着儿子的衣袖,缓缓对他说:“母亲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一件事,吾儿,你,吾儿你万万不可杀汝舅!只当母亲求你……” 渐渐地,没了声音,也渐渐地,没了呼吸,缓缓的落下了掣肘儿子的手臂。 离她最近的,她的儿子,大胥的第八位皇帝周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失去了最后的生命。或许他是想哭的,但是喉咙里依旧发不出声音,眼泪一滴滴滚下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也许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周康不知道,但是曾经也有一位齐皇后,用自己干枯的病躯为自己幼小的儿子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如今她们都远去了,或许带着不甘,她们或许有着私心,但总之是带着不甘离开了自己创造的一切,离开了各自挂牵的骨肉。 尽管有华贵的棺木,尽管有羡煞世人的庞大陵寝,但是生死总有界限,她们仍旧被一坯黄土隔绝了念想。 黄土内埋着的不甘的人死了,黄土外站着的不甘的人要艰难的活着。 王皇后死后被追谥为昭烈皇后,这是以王弼为首的百官商议的,也是各地藩王节度使上表请求的,这其中有没有齐王的奏章皇帝周康不得而知,但是这是他第三次站在宗庙前行祭祀大礼了,依稀记得前两次自己就站在太子弟弟的身后,恍惚间这一次就换做自己站在最前面了。 这一刻他忽然好像明白了弟弟周同的感受,或许之前的时候那个突然间失了欢笑,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的弟弟心里想的跟自己现在一样吧。 于是乎,大胥第七位皇帝,在位二十七年的尊武大圣广孝皇帝就成了大胥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两位皇后配享太庙的存在。 …… 又一次的早朝,门外依旧薄雾笼罩下漆黑的天空中,周康坐在那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底下群臣齐齐跪倒在地上,嘴里高喊:“请陛下立丞相!请陛下立丞相!” 于是众臣就看见他们的皇帝陛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把金光灿灿的龙椅,一面神情恍惚的往下走,一面喃喃道:“容寡人再想想,再想想……” 第21章 王妃 弘治元年草长莺飞的季节,我们的皇帝周康,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能够真如这个年号一般实现宏图大志的时候,自己的亲舅舅王弼王玉章,终于在百官的推崇下进了丞相之位,加封大司空,赐开府,把自己的皇帝外甥远远丢在了角落的龙椅上,自己亲切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笑。 于是,这个看起来无比讽刺的年号“弘治”,就像一尺华贵的白绫,缓缓套在可悲的皇帝脖子上,新近成为太史令的刘琦刘易安,远远看着身旁群芳艳绕,酒色肉林中的皇帝挚友,也只是发出深深一声叹息。 谁知道呢?反正当皇帝睁开惺忪的醉眼看着他,问他:“卿可问百官不识丞相乎?” 他自己已然也被笼罩在深深的无力感之中了。 …… 群山环绕中的皇帝一天天萎靡下去,齐王府内意气风发的齐王殿下正在大摆酒宴宾请群臣。 原因无他,只因再过几日便是齐王大喜之日,那个昔年间傲气凌人活泼灵动的少女唐婉眼神中终是增添了一抹心机慎重的风尘气。 娇艳妩媚的女子云鬓花颜,款款落座在齐王身侧,众臣便一齐举杯恭贺齐王与王妃殿下。觥筹交错见周同喝得醉了,满眼发白,头重脚轻,阖上双眼沉沉逃到梦里去。 梦里又回到那天,自己牵着云湄那柔若无骨的手,久久地凝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烟波流转的美目中滴下泪水,他便吻她的泪,滚烫而又酸涩,他又吻她的唇,良久她才推开他,对他说道:“我不想做做什么王妃,更不会奢求你此生只会有我一个女人,你是万金之躯的王爷,也有远大的抱负,我说过会一直支持你,便会永远支持你。只是你娶别人时别让我看,求你别让我看见,我现在只想出门寻一寻师父和曹规,我早已没了亲人,他们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想出门寻他们,他们一定还在风餐露宿,他们吃尽了苦头,你答应我让我寻他们回来见你。” 周同紧紧抱着她,他不知说什么,更无法反驳她,心里想的也只是抱住她,不让她从怀中溜走。然而总归,她还是走了,悄无声息的消失,消失总是悄无声息的,只在他肩头狠狠咬下一口,咬出血来,留下深深的疤痕,告诉他:“一定记着我。”然后像一场梦一样,醒来以后变得无影无踪。 齐州盛产盐铁,粮食也从不短缺,周同的老丈人唐俭便死死的握着这两处命脉,轻松的拿捏着整个齐州命脉。 一年来周同偷偷的派田汾去边塞购置西域狼马,令薛罡秘密的开炉造甲。以往是不敢的,但是现在自己的老丈人一家似乎迫切的希望自己这么做,哪怕兵权全都掌握在自己这个藩王手中,我们的节度使唐俭唐大人自打成了齐王的岳父以后几乎完全成为了齐王身后一等一的贤臣,不仅帮着年轻藩王欺上瞒下,更是钱财粮草大力支持,短短时间小小齐州府藏下了两万精骑,四万坚甲利刃的步军。 只是齐州将军唐德自打在王府见过周同身边的云湄以后,整日里郁郁寡欢,天天饮酒饮到大醉,还不时不分场合的口出狂言,把老唐俭一颗心整天拴在裤腰带上。 这天依旧是在家里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反手将前来伺候的第七房小妾几个耳光抽倒在地,又不忘上前狠狠踹上几脚,犹不解气拾起马鞭狠狠抽打。 不多时惨叫声引来了节度使唐俭,唐俭冲进房门,看到伏在地上披头散发伤痕累累的女人,又看着满身酒气正在发疯的儿子,上前两步一巴掌抽在唐德脸上,只把酒气抽走了三分。 唐德看见老爹进来,也不再造次,丢掉马鞭又拿起酒壶狂饮。 唐俭瞥一眼地上女子,厉声喝道:“出去!” 小妾如蒙大赦慌忙起身推开门跑了出去。 唐俭上前一把夺下儿子手中酒壶摔在地上,看着满脸阴沉的唐俭,又看了看地上散落一片的酒壶,唐德愤愤不平的坐回椅子上。 唐俭一手指着他恨铁不成钢的呵斥道:“孽畜,你都干了什么,整天满口胡言,这样迟早坏了我们的大计。” 唐德猛然起身,大喝:“老子不做什么狗屁太子皇帝了,不如让我直接去王府宰了那个狗屁齐王,在这齐州继续当个土皇帝也比现在憋屈着好。” 唐俭冷笑一声道:“畜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过就是看上齐王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想占为己有。” 唐德愣愣道:“我们明明可以直接起兵造反,量齐州的物力军力,未尝不能实现大业,何苦现在被那个狗屁王踩在脚下听他使唤。” 唐俭恨恨道:“我唐俭一世英名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色胆包天愚蠢的畜牲,现在的天下是他周氏的天下,你举兵造反就是反贼,不论这齐州百姓有没有人愿意跟你造反,就算这天下士子,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了你我父子,更别说周边这些虎视眈眈的周氏藩王,更给了他们理由吞并齐州。”完了叹息一口又说:“你整日里大言不惭,那小藩王本来就不相信你我,你更是受他把柄,早晚有一天你会害死我们全家老小。” 唐德不再言语,唐俭则是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到:“太后一死,再没人能压制王弼,王弼又进了丞相之位,将天子变成了手中傀儡,听说现在每夜不但夜宿后宫,还大肆苛捐杂税聚敛钱财供自己修建府邸,搞得各地都激起民变,各处藩王虎视眈眈,我看离天下大乱之日不远了。” 唐德用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脑子想了想说:“既然如此,那么父亲你可以早劝说齐王起兵,现在咱们兵精粮足,早日打到京城去杀了王弼废掉皇帝,天下就是咱们说了算了。” 唐俭瞪他一眼,说道:“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一想,现在的天下还是皇帝说了算,但凡有人敢先反,王弼借皇帝之手传一道诏令,天下之兵必会群起攻之,所以现在时机还不到。”然后又叹一口气,道:“也不知你我父子此举,于唐家而言,是福还是祸。” 唐德酒醒大半,闷声不再说话,父子二人对坐一夜无言。 第22章 采鸳阁 第二日周同在大床上幽幽转醒的时候,转过头就看见唐婉正用一副狡黠的目光盯着自己,于是慌忙坐起身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 唐婉见他醒了,缓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只听这位新近入主了王府的女主人将头轻轻的靠在自己丈夫的胸口,笑着说道:“大王才过新婚燕尔就起得这般晚,不怕大臣们非议你荒废朝政么?” 周同轻笑:“见惯了你飞扬跋扈的样子,这副乖巧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 唐婉娇嗔一声道:“跋扈自然还是跋扈的。”然后将头从周同胸口挪开向门外撇嘴:“喏,那些人等了你好久了,我拦着没让他们吵醒你。” 周同抬手,刮一下唐婉翘挺的鼻子,笑道:“不妨事。”然后披一件袍子起身往外走去,留下一脸若有所思的唐婉愣在原地。 此时门外已经挑起高高的日头,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手背上仍有一副灼烧感。正厅前面清木田汾一干人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细汗,待到看见齐王信步走来呼啦全围了上去,清木也顾不得君臣之礼,只焦急的掏出一封圣旨对周同说:“殿下,朝廷颁来圣旨,要各地今年的朝俸翻了一倍。” 田汾也把大脸挤到前面喊道:“北军那边饷银已有三个月没发下来,国公几次向朝廷上书也全都没有音讯,现在边境军心不稳,老将军发来书信,让殿下想想办法。” 薛罡冷哼一声,道:“听说甘州那边的边军将领为了给咱们那位王大人凑寿礼,居然克扣下三十万边军的粮饷,引得那边兵士哗变,已经一路向东打来了。” 周同点头:“粮饷一事,须得马上解决,不然边境军心不稳,恐怕齐州失去一道屏障。”然后转头看向脸色发白的唐俭,问自己老丈人:“府库之银,全由唐大人执掌,不知唐大人有何对策?” 唐俭抬头做思考状,然后回道:“近年来殿下所募府内甲士已将府库之银所用大半,由是所增赋税,仍是资不抵用,恐怕府中抽调不出边军军饷矣。”然后看着周同的脸,欲言又止道:“其实臣还有一计,只是……” 周同笑着看他,冲他眨眨眼,说道:“岳父大人但说无妨,咱们如今可是亲如一家人呐。” 唐俭哂笑一声,又对他说:“臣以为,岳郡多铜铁之矿,州府之内亦不乏铸造之士……” 话没说完,一旁薛罡冷笑一声道:“顺之兄可知私铸钱币当以谋反论。” 唐俭笑了,转头说道:“义符所言甚是,俭所言不过只能解齐州眼下之急,如今天子尚不问天下之势,又何况你我乎?” 然后众人全都无言,齐齐看向托腮无言的齐王殿下。 …… 岱城有座采鸳阁,乃是齐州境内最大的一座妓院,不同于京城中那座顾影自怜的教坊司,各府州郡内早已不再遵循那既定的坊市,所以这座齐州唯一一座一等妓院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便开在了距王府几街之隔整个岱城最为繁华之处。 日头才刚被遮住一半时,整个采鸳阁的灯火就早早照亮半条街道,幕后之人的一番好神通,整个妓院邻近全被拆掉用来存放所来客人的马匹轿乘。 有那主人进去楼内欢娱,留下一班轿夫蹲在门口,眼巴巴望着楼内飘来飘去的红灯绿彩,使劲吸一口大门口溢出来的脂粉香气,魂灵已然飘飘然进去楼内,不知躺在哪个幻想的姑娘床上去了。 老鸨子似乎也不是苛责的人,每日总是打发大茶壶拎出几壶劣等的酒水出来与他们消遣,自然能引出一番感恩戴德,有那些平日无所事事的闲汉,也总蹲在那混上几杯白来的酒水。 等到整条街的门前都挂上两盏灯笼的时候,一身白衣的齐王周同身旁跟着一身青衫的清木缓缓踱到这间齐州最大最为豪华的采鸳阁门口。 周同才看了眼门前写着 ‘恍恍人间不堪事,一杯更进一杯无’ 的两块烫金楹联,便冲上来几个只穿着薄纱的烟花,一个个贴到身上,嬉笑间就把两人拉进去内院。 一路穿过嶙峋假山怪石风鸟花月,才来到里间,那些引人的女子方才从贴着的人身上揭开,一溜烟跑出去了。 到了里间,一切又与外间所见不同,一楼厅内,一众莺莺燕燕穿梭不停,二楼各自闺房亦能饮酒作乐,至于那三楼上,乃是阁中花魁所在,据说非是一般人能够上得去。整个内间,杂乱之中却似有章程。 二人才一踏进,便有拎着茶壶的龟公凑上身前,点头哈腰问道:“敢问两位公子哪里来?可有熟识的姑娘小的去给二位通禀一声。” 周同并未答话,只是抬眼扫视一圈,正巧对上正在二楼处徘徊老鸨子的眼神。那老鸨约摸四十岁摸样,脸上脂粉铺得发白,一双狐狸眼睛看着两人,然后扭动婀娜身姿款款走下楼梯,隔老远妖媚的声音就传至耳中:“呦,这两位俊俏的公子很是眼生,怕是第一次来咱们采鸳阁吧。” 说着走到两人身前,挥手摒开伺候的大茶壶,两眼紧着盯周同的眼睛,谄媚的声音又响道:“我看两位公子是外地来的,一眼就能相中咱们采鸳阁,真是好眼光,不瞒两位公子,咱们这采鸳阁可是整个齐州最好的去处了。” 周同轻笑,上前两步来到老鸨身旁,任由那浓得刺鼻的脂粉气味飘进鼻子里,笑呵呵的对老鸨说:“妈妈看得真准,我们兄弟二人第一次来齐州,只听人家说齐州境内最好的去处非是这采鸳阁莫属,若来齐州不到采鸳阁枉在世上做一回男人。” 老鸨抬起腰扇,捂住嘴唇轻笑:“公子可真会说话,在咱们齐州境内,咱们采鸳阁敢叫一等青楼,便再没有别家敢跟咱们并列个一等。” 周同笑意更浓,从腰间取出一锭金子悄悄塞到老鸨子手中,笑说:“那小生可真是来值了,不知妈妈宝地内有什么好消遣,带我前去体味体味。” 第23章 翠娘 采鸳阁老鸨翠娘看见金子笑意更甚,一把叼住周同胳膊,丰腴的胸脯凑上来,嘻嘻笑着说:“我瞧公子就像个大气的人儿,咱们采鸳阁平常招呼达官贵人多了,像公子这么年青俊俏的还是第一回,莫说我给公子引荐,只怕公子在咱们这风雅楼里随便拣选,姑娘们也是一万个愿意。” 说罢牵着周同的手,领着二人在楼内边逛边介绍:“咱们这一楼大堂内,坐的都是些愿意听听风雅小曲的客人。” 周同放眼望去,前方台上有女子身着若隐若现的纱裙,在台上扶筝咏唱,台下坐着的人,也无不是怀里搂着美人,处处上下其手,惹得阵阵娇息声不绝于耳。 看他望去,翠娘便说道:“咱们的姑娘唱的,都是外面风流名士新作的词曲,甚至那京城中的才子,新作了小令也是第一时间送到咱们这采鸳阁来,公子有了耳福,京城中达官贵人听不到的曲子,在咱们这也能赏个尽兴。” 周同轻笑,翠娘见状忙又道:“我看公子不必在这一楼耽搁时间,我带公子直接到二楼去,公子选了姑娘,便到姑娘房中摆上酒菜,咱们这的姑娘个个才貌双绝,公子喜欢听曲,房里也能听得。” 说罢领着二人拾阶而上。 来到了二楼,周同见她不再言语,便开口问道:“妈妈怎么只带到二楼,这三楼处有何奥妙还不曾告知一二。” 翠娘腰扇轻摇,抿着嘴笑,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嘴里却说:“客人若想消遣,在二楼就好了,至于那三楼么,可不是谁都能上去的……” 没等她说完话,周同凑上去,手里又掏出一锭金子塞到老鸨手中,仍然微笑道:“妈妈说的哪里话,我们从外地来,不过是想开开眼界,回去好吹嘘一番,妈妈权且引我们到三楼瞧上一眼,我们也知足了。” 翠娘手中捏住那块金子,眉眼弯成一条缝,嘴里只是说着:“公子也真是奇怪,那三楼又不曾有什么花魁,一般客人寻欢只在二楼全够了,公子既然执意要上去,我倒是要先一步提醒公子,三楼上只有些京城里拐带来的小户人家小姐,和父母卖进来的穷苦姑娘,倒是从边军买过来的一些戎狄女子也个个性烈如火,全都关在三楼上调教,只怕公子上去了也得败兴而归。” “哈哈哈,”周同干笑几声,凑到翠娘身前,冲她挤了挤眼睛说道:“妈妈却不知,我正好这口呢。” 翠娘无奈,只好捉住周同那只纤细修长的胳膊,冲他飞出一个白眼,说道:“既如此,你们跟我上来罢。” 来到此处的客人,千百种癖好她见得多,别说有人喜好那些野性难驯的丫头,便是自己这种半老徐娘,每日趋之若鹜的白面公子也不在少数。 此刻感受着胸前那两锭沉甸甸的金子摩挲着胸脯,双颊禁不住也微微泛红。 将两人带到三楼,翠娘回身浅施一礼,说道:“既然上来了三楼,两位公子就请自便吧。” 周同回了一礼,说:“有劳妈妈。” 那老鸨闻言,随即转身向下走去,背对两人时,用腰扇遮起半边脸,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周同此刻站在三楼放眼望去,虽然一眼就能看见风雅楼三字牌匾,但整个三楼却不似一楼那般人声鼎沸的繁华,也不如二楼那里隔着房门透露出的莺莺燕燕,站在这里,既看不见有人走动,也听不到半点声音。 周同紧走几步,细细打量所经过的几道房门,密密的纱窗里隐约看得见烛火跳动。 两人好似随即走到一扇门前,周同低头思量一会,便径直推门而入。清木跟在身后,则是等那房门关上,如同侍卫般转身横在门口,只用眼睛透过房檐看那楼下影影绰绰的人群走动。 却说周同推开门走进屋内,正对门口处摆着一件红木方桌,桌上放有四小碟糕点,清酒一壶瓷杯两个。向南处有一张点着红漆的黄梨木大床,此时正是垂帘挑起,上面坐卧着一个身穿淡绿色纱裙的女子,女子听见开门动静,正抬眼死死盯着进门之人。 反看周同,好似没看见她一般,直直走到桌前面朝着床的方向坐下,自己翻过一只杯子,提起酒壶自斟一杯,放到嘴边慢慢品了起来。 女子眼看他饮了一杯,然后抬手又倒上一杯,仍自顾自的放在嘴边咂摸,自己却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周同听她口音晦涩,语气也是生硬,看那姑娘脸庞也不似中原人士那般白净,发黄中透着些许粗糙,眉眼相较中原女子的淡黛更加浓些,眼神局促中带有些可爱,年纪不大倒也是个美人胚子。 于是咧嘴一笑,说道:“我是客人,既然付了钱,那便是想进哪个屋就进哪个屋,莫非你这门口写着今日不待客不成?” 女子瞪着他,冷冷开口道:“我是不会伺候你们这些中原人的,你如果敢靠近,我便杀了你。” 周同看着她笑,身体并无动作,只是手上又斟满一杯,轻声道:“我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你大可不必杀我,你若是想,便过来陪我饮上几杯酒。” 女子没有动作,只是盯着他看,只觉得面前小白脸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样子,并无任何逾越之举,看他眼睛时,眼眸漆黑澄澈,不像奸邪之人。 女子看了一会,不知怎么的居然放开了胆子,从床上下来,慢慢挪到了桌子旁边,在周同对面坐下。 周同见她坐下,便把另一只杯子翻过来,斟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 女子并不看那杯酒,只是眼神警惕的盯着周同的动作,带着些许不解问道:“你真的只是来喝酒?” 周同端起杯子点头。 女子更加不解,又问:“喝酒怎么不去酒馆,反而跑到青楼里来?” 周同笑了,盯着女子露出来的那双生有青茧的手看了看,对她说:“我看你倒不像是中原女子。” 第24章 甘州兵变 女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慌忙把两只手藏到袖子里,瞪着他说:“我自然不像你们中原那些娇滴滴的娘子,你若真敢乱来,我肯定会杀死你的。”说着便想抬起手来虚张一下声势,想了想还是放了下去。 周同看着她,说道:“看你的样子,像是北边的羌人,我曾在边军中与羌人打过交道,还斩了羌人中一个王子。” 说完仰起脖子把一杯酒灌下。 听他说话,女子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等他放下酒杯时那抹寒光一闪而逝,然后女子语气冷了些,说道:“我就是被你们边军掳掠来卖到这里的,我们羌人百姓只会放羊牧马,胥军杀到之时,仍旧杀光我们的男子,奸淫掳掠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周同笑道:“那么你们羌人劫掠中原村落之时,面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原百姓,不也是一样的烧杀抢掠,听说你们王帐周围竖起了八十座京观,恐怕有一半的头颅,都是中原百姓的吧。” 女子听完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他们整天打我骂我让我伺候那些中原男子,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恐怕只有一死了之。”然后目光恳切的看向周同,又说到:“你能救我出去么,你要是带我离开这里,我愿意终生侍奉你一个人,也好过待在这个魔窟里。” 周同笑了笑,并未答话,只是自顾自又饮下两杯,方才晃了晃酒壶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就空了?”然后自或是嘲或是对那女子说话:“酒太少了!” 然后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女子呆愣愣看了许久,直到周同走出去有一会,在那黑暗处幽幽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对那女子说道:“刚才怎么不动手杀了他?”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盯着面前那杯盛满酒的杯子,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 周同走出房门,迎上清木投来目光,眼神交汇处,清木不易察觉的微微点头,然后便随着周同一起从来路直接出去大门回了王府,只不过出来时却并未看见那老鸨翠娘。 此时正在阁中旁人决计查找不到的某处,唐德匆匆来到父亲唐俭身边对唐俭说道:“齐王进了采鸳阁,而且还上了三楼。” 此时的唐俭正用手轻轻摩过一堆堆泛着黄色黯淡光芒的铜钱,一面眯着眼睛缓缓摇头,说道:“不奇怪,哪怕他知道这采鸳阁是我在幕后把持也不奇怪。” 唐德眼光此时顺着父亲的手慢慢滑动,眼睛里反射出金色的光彩,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问自己父亲:“这些钱真的都让他拿去?” 唐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说道:“到底是先皇血脉,老夫居然有些小瞧了这个年轻人,恐怕现在,已不是你我父子能够情愿的了。” 唐德默然。 …… 都说甘州三十万边军哗变,一纸又一纸的奏章飞到朝廷里,飞到了丞相王弼的桌案上。 此时的王大人实在有些焦头烂额,这不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似乎也超出了他预期的处理范围,不过他倒是不担心这三十万哗变的军士能捅出什么大篓子,但是依然是件头疼得不得了的事。 王大人现在想了一下,先不说那个整天在后宫里美人歌舞的傀儡皇帝,据说成婚以后就从未到自己女儿王皇后那里去过一趟,如此以来皇嗣的事就是个大麻烦,总之他是不能让除了自己女儿之外的贱人先一步怀上龙种的,不过哪怕宫里的女官才人莫名其妙少了换了,我们的皇帝仿佛不知道一样,并不关心也不在意,只是日复一日饮酒,歌舞,只是如此。 近来自己宫外的宅邸,宫内新修的鹿台,确实一不小心掏空了库银,但是他王弼深知,哪怕京中官吏一年不发薪俸,也万万不能断了边军的粮饷。 可是自己委派去甘州防务的那个王氏子侄实在是酒囊饭袋,不但自己克扣下饷银中饱私囊不说,反而又送回来给自己这个丞相大人贺寿,如此一来,引得各地王氏子弟和王氏一脉的官吏纷纷有学有样,全都打着由头聚敛民脂民膏,然而他这个受天下人唾骂的‘罪魁祸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此刻王大人才觉得,身边尽是韩辩这样的废物实在是劳心劳神,想想朝中确有真才实干的人似乎不算多,太史令刘琦刘易安算是一个,然而这类中立派谁也不依附,只在朝中做一个混吃等死的样子,王弼对这种人实在提不起打交道的兴致。 然而才刚刚加急送来的密函却是让他坐不住了,密函中只说了一件事:那哗变的十余万军士调过头来一路向东,一阵风似的劫掠过甘州各郡,奈何甘州本就地疲民贫,搜刮不到油水,于是十几万人继续东进一路打来几乎打到奉都城下,各城各郡实在无力抵挡,只好不断向朝廷求救。 看到奉都两个字,刺得王丞相王大人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真要是叛军过了奉都,岂不是一眨眼就能攻到邺城门口,如此一来叛军要的可不只是那点粮饷了。王大人此时感到自己脖子嗖嗖冒着凉风,心下打定主意,吩咐下人备上车驾,决定亲自前去拜访一下这个小小从三品的太史令刘琦刘大人,并说服他和自己一起进宫面圣。同时心里更是暗暗庆幸,好在当年没有赶尽杀绝,倒真是留下几个关键时候指望得上的人,如果此刻身边还是只有韩辩这些废物,恐怕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王丞相的车驾此刻一溜烟的奔向太史令刘琦府上,太史令刘琦此刻也正在府中伏案疾书。 当听见下人通传王弼王丞相来访时,心里也是压不住的疑惑,由是他一个小小的从三品太史令,怎么也劳驾不到丞相亲自大驾光临到府上。 带着满心疑惑,刘琦来到府前迎上了丞相王弼。 第25章 叛军 听完王弼一番肺腑之言后,饶是再有不和,刘琦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是对于王弼邀他一同入宫面圣一事却不抱什么希望。 王弼心里的想法,他已然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即便他王弼现在再怎么权倾朝野,但是天下的文臣武将,士子百姓,所认定的仍旧是大胥周氏皇帝,若他王弼真敢当着天下人的面僭越,恐怕他王弼谋反的罪名就逃不掉了,那时候哪怕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让他王弼永世不能翻身。 思虑到此,刘易安看向笑眯眯盯着自己的王胖子,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拱手说道:“丞相如此抬爱刘琦实在承担不起,不如这样,等到明日早朝之时请丞相牵头,约上众位阁臣一同前去劝谏陛下才是上策。” 王弼也不纠结,连连点头称是,哪怕临走时仍不忘一遍遍挽住年轻的刘太史的胳膊,嘴里不住说:“吾有易安,实在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也,如今阁中之位空缺,恐怕唯有易安可担当此任。” 刘琦不住拜谢,直至将他送上门外马车,看着那车驾扬尘而去,才把一张脸沉下来,站在原地想了一会,才吩咐拎来一副食盒,也不叫人跟随,亲自拎着往那藏在闹市里的太师府上去了。 …… 不消半月光景,失陷了奉都得的战报便出现在王弼的桌子上,十几万的叛军引来了十余万流民纷纷响应,片刻间摧枯拉朽的攻陷一座座城郡,战火烧起便又多了些向东奔逃的溃兵和流离失所的百姓。 这一下,就连整日不上朝的皇帝周康也坐不住了,一时间流言四起整个邺城人心慌乱。 自然,如果二十万叛军兵临城下,邺城是万万守不住的,所以朝堂之上大臣们纷纷吵作一团,所谈的莫过于弃城迁都一事,至于是往东逃还是往南逃就成了争执不下的分歧。 斜卧在龙椅上的周康一只手托着发昏的脑袋,听着殿下众臣嗡嗡的叫声,心里只觉得烦躁,然后居然升起一丝畅快。 看着这些平日里个个眼高于顶的文武公卿们吵得焦头烂额,就莫名想笑。无非是报应,哪怕半月之前,这些人眼中早没了天下的黎民百姓,早没了周家的天子,然而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所想的也只是裹挟着天子出逃,以此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一派人主张向东逃到地广物博的齐州,以抽掉北方边军阻挡叛军东进。一派人主张渡江南下,仰仗长江之险抵御叛军追击。才不过数年,这些人就想着扔掉半壁江山自保了。 上面的皇帝眯起眼睛享受着嘈杂纷乱带来的刺激,下面脸色铁青的王弼注视着一干只会推诿的酒囊饭袋。 终于丞相王弼再站不下去,只好出面大喝一声:“全都住口。” 一声下去,群臣一个个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安静下来。 又见王弼正颜厉色道:“本朝自高祖以来,还不曾有过未战先逃之举。” 话虽如此,底下众人仍是低着头唯唯诺诺,沉默良久,才有御史大夫韩辩走出来道:“可是贼兵势大,一旦兵临城下,恐怕城中兵马并不能抵挡。” 王弼扫视一眼,只等对上角落里刘琦迎上来的目光,微微点头,然后开口说道:“我意请陛下颁布一道圣旨,令天下诸侯发兵勤王,众亲王中不乏善兵者,叛军人数虽多皆是乌合之众,届时陛下出面赏赐财物,定能退兵与城下,”然后放眼望去,提高声音问:“诸公可有异议?” 下面仍是一片沉默,王弼又笑了,说道:“诸位大臣心中所虑我也明白,到时候可令诸王在城下御敌,大军不进城中,众位便不必忧虑。” 说完转头看向慵懒躺在椅子上的皇帝,伏地行礼道:“请陛下降旨。” 躺着的周康抬眼看他,眼里失去了光彩,并未说话,只是抬手挥了挥,起身径自下殿去了。 眼见皇帝离去,而王弼快步登上御前台阶,俯视眼下惶惶众臣高喊:“叛贼,仓徒也,挥之可破,今日众大臣与我与圣上同在此城中,又有何惧?” 众臣尽皆惶恐叩拜。 弘治二年三月,一封封八百里加急送到各州各府,皇帝急令各地出兵拒贼于邺城城外,观那遥遥各州,俱有兵马拔营而出,奔袭邺城而去。 二年四月,数十万流民从甘州冲出来,一路席卷过司并二州。数十万个百姓,如同数十万迁徙的牛羊,又如数十万啃噬的蝗虫,消解了沿途生机,啃光了一路上树皮杂草,踩死了田里才冒出头的幼苗,如同一股洪水,一直向东南奔泻而去。 其后紧随的是数十万叛军,这些自西边不能自垦的卫城中逃出来的乱兵,一路上吸纳进去拿着镰刀扁担的流民,以及趁势而入的匪寇,打着讨要饷银杀光京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官老爷的名号,一路摧枯拉朽般堆到一起,直奔京城而去。 其间有甲胄破烂兵刃生锈的边军,还有衣不蔽体手持锄头棍棒的饥民,身上全扛些破破烂烂的瓦罐。这些人一个连着一个,一群连着一群,流淌起来就像一条长长的河,偶尔溅起水花拍在岸上干涸也没人在意。 流民乱糟糟的从一座座城池绕过去,留下一地的黄土。乱军踩着黄土,踏起浓浓的黄沙,踩着堆积得跟城墙一般高的尸体跳进城内,他们抢光了粮食,杀光了活人,烧光了房舍,一路走下来渐渐从十几万走到了几十万。 只是前面不到一百里地,就能看见心心念念的京城大门。 头天夜里,这群人聚在一起一片片的燃起火堆,扎起来连绵几十里的营寨,等到第二天早上,赫然看见对面十几里外,几万盔明甲亮的大军已经严阵以待了。 乱军聚起来,每个人不过贪图些蝇头小利,他们虽然仗着人多攻破过城池,但是一看见驻扎成寨的军队,大部分人还是一窝蜂做了鸟兽散,转眼之间,便跑干净了大半。 第26章 勤王之师 齐州距邺城不算近,但等周同亲率两万精骑星夜兼程赶到邺城城下时,二十万乱军已然围困京城有三日了。 一路赶来不曾碰见别处勤王之师,只时绕过大片流民。 不过令周同没想到的是,饶是乱军有二十万,远远看见两万精甲良骑时,依旧哄然逃散了大半,那些所逃之人,大都是半路混进来的匪寇和流民,他们只想趁乱得些好处,也不想就此白白丢掉性命。 虽然如此,面对剩下十余万残兵,周同依然不敢冒进,勒马停住队伍。 邺城被困三日,城内一片人心惶惶,百姓们纷纷闭户不出,谁都知道城内守军不足两万,尚且调拨了一万去镇守皇宫内外,恐怕再拖下去城破是早晚的事。 此刻满朝文武公卿们,也都没有了公事之心,城外叛军打出了清君侧杀王弼的口号,反观近几日一直待在朝房中的王大人,倒没流露出什么惊慌之色,只是忙着部署城防,密切关注城外动向。 叛军们许是一路走过来劳累不堪,只是围住安营扎寨也不攻城。 王弼看着围坐在朝房中的众位大臣,一个个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倒是哈哈笑了,对众人说:“乱军们要杀的是我王弼,诸位大人何故如此惴惴不安?” 御史大夫韩辩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看着王弼,开口说道:“贼军如此势大,一旦破城,城中百姓老幼都会遭殃,一旦让他们闯进皇宫,定会乱杀一通,只怕会颠覆社稷。” 王弼笑道:“大胥建国二百年,还是头一次被人围困了都城,谁想到兵患不是夷狄,竟是我们自己人。” 韩辩也不再说话,众人依旧沉默,不一会突然一人推开房门闯了进来,来人正是兵部侍郎王献,王弼的侄子。 只见王献气喘吁吁却又面带喜色,先冲王弼行礼,然后说到:“叔父大喜,探子看到东面有勤王大军杀到,已经与叛军对峙了。” 王弼捻须笑道:“我就说众位大人不必心急,我大胥数百年国祚,岂是区区十几万乱军能够搅动。”然后看着王献问道:“来的是哪一位诸侯?” 王献一五一十答道:“探子远远的看见,来的是一支铁骑,约有数万,全是黑色甲胄,从东面一路驰骋而来,打的是齐国旗号。” 王弼道:“原来是齐州兵马,齐州虽隔着代、豫两州,却是第一个前来勤王,看来汉王殿下实在是老了。” 群臣听说有军队前来解围,姑且是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个个脸色也缓和下来,纷纷对着王弼点头称是。 王献喜道:“我看齐州兵强马壮,才一触敌,贼军便纷纷逃散大半,丞相不如及早下令,命齐军早日破贼。” 王弼摇了摇头,说:“齐州至王城不远万里,一路赶来想来也是车马劳顿,可让他们先修整一番,今日晚间,你带上圣上手谕及美酒佳肴前去劳军,正好也打探一下领兵的是哪位将军,看看是不是唐氏父子到了,先给他们许下重赏,然后再议退兵之事。” 王献听见安排,免不了一顿溜须拍马道:“还是叔父想的周到,我即刻安排下去。” 然后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等王献跑远,王弼环视一眼四周,眯起眼睛道:“虽说邺城被围困三日,但在这三日之中,诸位中有不少人却是向城外叛军通上了书信,不过这其中有不少都被我的探子秘密截获下来。”说罢从桌下掏出一沓崭新的信件出来。 看见那一沓书信,屋内众人一个个脸上忽然变颜变色,王弼转头盯着韩辩,后者却心虚似的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将头偏向了一边。 随后王弼又缓缓道:“我知道诸位大人都不是卖主求荣之徒,所寻的也不过是在城破之时能够苟全性命,料想那乱军贼子想要的也不过是我王弼一人之命,却不想牵连了大家,故而这些书信在下并未打开过,现今不日便可平叛,那么这些书信也就不必打开了,我王弼所希望的,也不过是安宁之后众位能够依旧同心同德,共辅我大胥江山社稷。” 众人闻言一个个低下头不再言语,王弼双眸含笑将那沓书信丢弃一旁。 天色入夜,新月升起之时,原本散落四门的叛军逃散的七零八落,剩下十几万人慢慢聚拢到北门处安营扎寨。 周同将军队安置于东门十里之外,找到一处溪边命令骑军饮马喂料。 天色擦黑,四周营帐燃起火把,这时薛罡挑开中帐营门带着一个身形微胖,身穿紫袍的小胡子官员走进帐内。 来人正是兵部侍郎王献,字自忠。 周同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放下手中书简,上下打量一番身着紫色官袍,胸前纹绣麒麟的王献。 后者看向正前端坐的年轻人,也是一愣,王弼只告诉他来人可能是唐氏父子,他王献虽没见过这两位封疆大吏,但是想来唐氏父子决计不可能如此年轻。 这时身旁薛罡开口道:“此乃齐王殿下,还不赶紧下拜。” 王献吓得一愣,赶紧跪下磕头,高喊:“下官兵部侍郎王献叩见齐王殿下。”就算他想破脑袋也绝没想到,堂堂齐王居然亲自领着两万骑兵来到战场上犯险。这一跪之下,让他来前所想的与唐氏父子的交道说辞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周同看着眼前跪着的人,那模样身形倒是跟王弼有个七八分相似,然后笑了,便说道:“王大人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等到王献哆哆嗦嗦起身,周同看他堂堂四品大员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更加好笑,只好开口问他:“不知道王大人星夜来到军中所为何事?” 那王献哆哆嗦嗦,心里想的只是当年他叔父王弼逼迫眼前齐王让了太子之位,又差一点将就番的小王爷截杀在半路,只是怕眼前年轻的藩王心存对他王氏的怨恨,便斩了他王献泄愤也不为过,只好硬着头皮回道:“丞相……丞相大人恐殿下一路奔波劳累,因此命下官带上美酒佳肴来为殿下接风,并拿些圣上赏赐的金银细软前来犒赏三军。” 第27章 信你有鬼 周同笑意更甚,对一旁薛罡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王大人美意,将金银分赏给众将士,摆下酒席,我来与王大人把盏言欢。” 薛罡领命退出大帐,此时帐内只剩下了周同和呼吸粗重急促的王献两人。 周同见王献低着头不敢看他,便开口说道:“不知近来丞相身体可好?” 王献听见问话,猛地回神,磕磕巴巴答道:“丞相身体安泰,”然后想了想便觉不妥,又赶紧补充道:“圣上身体也是安好,只是平日里经常饮酒少问国事。” 周同道:“皇兄果真如此,那军机国事就全靠丞相一人操持了。” 王献想一会,才猛然回过味来,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听齐王这话,明显对王弼把持朝政大有不满,心里也是惊诧,想不到这齐王年纪轻轻,几句话把他绕得说漏了嘴,心里也责怪自己过于惊吓,只道接下来说话得三思才是。 眼下只好满脸堆笑,对周同说:“丞相实在没有想到齐王殿下亲自领兵前来,叛军虽然不堪一击,但是胜在人数众多,殿下千金之躯,实在不该如此。” 周同摇头道:“不然,齐州地小民贫,兵马更少,实在抽调不出大军前来勤王,我所领这两万人,只是王府护卫拼凑来的,若不亲自前来,实在有恐辜负圣恩。” 王献嘴上称是,心里暗道信你有鬼,他一路进到军中,所看见的军将个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战马更是膘肥体壮勇猛异常,只怕放眼京城禁军,也不如这般悍勇,只怕这年轻齐王在齐州私募兵马,打造甲械暗藏不臣之心才对,想来那唐氏父子一对废物,只怕被人家拿捏住了,已将整个齐州拱手相让。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是连连说道:“殿下劳苦功高,下官回去一定禀报圣上,以昭齐王一片忠心。” 不一会薛罡进来,说是备好了酒菜,周同起身,招呼王献道:“王大人且随孤一同入席,好好品一品天子所赐的美酒。” 整个席间,王献味同嚼蜡,酒也不敢多饮,只等吃罢了饭,逃也似的跑回到城中王弼那里复命去了。 一见到王弼,王献忍不住哇的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嘴里不住的喊着:“叔父,孩儿今日差一点就见不到叔父大人了。” 王弼心中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王献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叔父可知齐军将领是谁?” 看到王弼露出不悦之色才又慌忙说:“是那废太子齐王周同带着薛罡及两万精骑。” 王弼心里一沉,他想到之前跟唐氏父子所通书信,唐氏父子只说齐王周同在齐州整日欺男霸女不问政事,全然没有野心不足为虑,看来这唐氏父子欺瞒了他,暗中帮助小齐王站稳了脚跟,此刻俨然成为了拥兵自重的一方诸侯,不是他王弼能够轻易动得了的了。 王弼深吸一口气,看着身前跪着的七尺胖子,示意他继续说。 王献又开口道:“我观那两万铁骑个个悍勇无比,身上铠甲精良,一看就是新近打造出来的,而且那周同言语中似乎也透露着对叔父你把持朝政的不满,恐怕有不臣之心呐叔父,”然后小心翼翼看了看王弼铁青的脸,继续说:“只怕他记恨我们王氏当年夺位之仇,现在又兵强马壮坐拥齐州,恐怕这次前来目的不纯呐叔父。” 王弼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心里默默想好了对策,喃喃道:“周同啊周同,终究是养虎为患了……” 随后摆手挥退了王献,收拾一番又跑到刘琦处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太史令捧着一封圣旨来到周同军中。 时隔数年,当这对幼时玩伴再次相见的时候,紧紧相拥相顾无言。周同曾想到这位曾经的太子伴读,于东宫里两人同榻而眠,回想起两人一同被恩师授业,星夜里曾经牵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奔走于各位大臣府中的兄长一般的人,竟然几度哽咽。 刘琦带来圣旨,让周同不日破敌,然后进宫面圣。 周同并未理会这些,只是问刘琦:“太师身体可好,现在何处?” 刘琦叹了一口气,说:“恩师早已被排挤出朝廷,现在藏在府中经史。” 周同想到那个在自己小时候始终站在自己身前,面对着一帮如狼似虎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老人,心里不禁一阵悲伤难过。 刘琦沉默一会,才又开口说道:“王弼本想加害恩师性命,是太后保住了他老人家……” 说完两人一齐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刘琦才说:“当年力保殿下的义士,赵衍赵大人已故,齐侯等人均被赶出了京城,只剩我一人一直留在皇帝身边。” 听闻这话,连一旁站着的薛罡也不住的抚刀叹气,想当年,他们这批人只有他一路护送着周同逃了出去,此刻他也不禁想起那战死在逃亡路上的一众兄弟,不过好在今日看到齐王能够立足在这天下,也不枉他们这一路的忍辱负重。 此时刘琦又开口了,他说:“这封圣旨是王弼自己拟的,昨天夜里王献回去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叫你进宫我看是有心加害,你可万万不能去。” 周同摆摆手说:“这是自然,我这次来解了邺城之困就回齐州,可是就怕不遵旨进城被他坐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一旁的薛罡也赶紧道:“如今看来,抗旨事小,若殿下进城大军肯定是进不去的,进了城就只被王弼拿捏了。” 刘琦道:“王弼那边由我来答复他,你只要牢牢记住万万不可只身犯险。” 沉默一会,周同才又开口问他:“皇兄那边……” 刘琦叹口气,说道:“陛下空有雄心壮志,可是满朝文武早就不是当年的臣子了,我也,我也实在是有心无力,王弼又立了自己女儿为后,只是陛下尚未有子嗣,我看他身体又一天天消瘦下去,前路未可知矣。” 第28章 探营 刘琦走后,周同吩咐薛罡命大军拔营启程,直奔北门叛军而去。 叛军虽然杂乱,但不愧是边军叛逃而来,军事素养还是有的,驻军之处也是按部就班,前中后三军布防尚有章程。 薛罡跟着周同站在一处坡上看见远处叛军营中升起的袅袅烟火,也是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批乱军虽然装备破烂,人马散漫,但看其编排前中后三军互相策应,步兵与弓弩手交次排列,护为犄角之势,我们也不好轻易强攻,只是不知对面是何人坐镇。” 周同想了想,然后手指一处地势略高之地,然后说:“既不能强攻,那就先在此地安下营寨,敌军既然生火做饭,那也令我们的军士先填饱肚子,紧密观察敌军动向。” 薛罡看他手指的地方,点头道:“此地虽高,但是地势较为平缓,适合骑兵冲锋,可以先把营寨安在这里。” 再说刘琦这边回到城中,王弼早已亲自在城门处等候多时,他眼看周同的兵马开拔迎向叛军,再看见独自一人回到城内的刘琦,脸上撑起一片笑意,迎了上去,拉住刘琦胳膊,忍不住问道:“齐王殿下怎么说的?” 刘琦不动声色抽出胳膊,先是施了一礼,然后才说:“齐王殿下奉旨讨贼去了,至于进宫面圣一事嘛……”他顿了顿,看了看一脸殷切的王弼缓缓说道:“齐王并不会入宫。” 王弼脸色稍沉,然后说道:“殿下如能退贼,如何不进宫面圣谢恩?” 刘琦道:“齐王说齐州政务繁忙,他破敌之后须得马上返回齐州,若进京耽误时日,恐怕军中将士不能安抚,贻误了军国大事。” 王弼冷哼一声,斜起眼睛,说道:“据说齐州骁勇之军尽在北境,而齐王带来的这两万人个个铠甲精良悍勇无比,恐怕不是府兵那么简单吧。” 刘琦道:“齐王闻天子诏,集全州之力前来,恐怕齐州府现在也是空虚,若不能早日回去,恐怕州府生变。” 王弼冷冷道:“区区十余万乱军就差点破了邺城,太史如何保证齐王这两万装备精良的甲士不会破城生变呢?” 刘琦闭眼缓缓道:“丞相多虑了,齐王所挟之军俱是骑军,并无攻城器械,又怎么能攻打邺城呢。” 王弼便不再多言,转过身去看向城外。 此时城外,两军对峙,齐州军虽少,但气势强盛,反观叛军虽众,却显得散漫。 齐军地势占优,薛罡却并不打算进攻,只是命人严密监视敌军动向,此刻的他正与周同两人端坐帐内饮酒。 薛罡饮下一杯酒,将杯子放在桌上,看着面前手指轻抚着酒杯的齐王说道:“若说两军对阵之时饮酒乃是大忌,不过能尝一尝宫里送来的佳酿也是值了。” 周同轻笑,说道:“想要饮酒还管它是不是在阵前,我听说高祖开国时所率领的那些猛将,每一个都酷爱阵前饮酒,更何况这场仗我也没想过要打。” 薛罡露出疑惑之色,开口问道:“看来殿下心中已有良策?” 周同摇了摇头,说道:“我之所以带你来而不是让田汾跟来,就是因为他太过莽撞,若是跟他一起在这两军阵前,只怕他早就一个人提着枪冲进对面营中厮杀去了。”然后叹了口气又说:“哪怕对面是威胁京城的叛军,说到底也是我大胥军队,这些人无数年间都在为大胥戍守疆土,哪怕现在也只是围而不攻,他们不过是活不下去了,才往东来讨要个说法,若今日真的杀尽他们,恐怕会寒了无数南北边军的心。” 薛罡轻轻点头,说道:“不错,说到底还是怪朝廷那帮官老爷们,竟然胆大包天到连边军粮饷都要克扣,就说北境那边,若不是……”说到这里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若不是殿下募来铜币,只怕北境也早就不安生了。” 周同说:“因此我不想与他们对阵,免得白白浪费军力,只是当下实在不知道对面领兵的是何人。” 薛罡笑了,说道:“这个好办,我以前在京城时,在边军还算有几个相识,不如我今晚自去打探一番。” 闻言周同抬起来头打量他一眼。 只这一眼薛罡瞬间发觉自己顺嘴说错了话,忙暗怪自己喝了两杯酒就一时胡言乱语,方才喝下去的酒顿时全部化做虚汗冒上额头。 看他这副样子,周同笑了,只说:“你惊慌什么,现在你又不是在宫里,况且我也不是皇帝。” 薛罡哂笑两声,急忙站起来抱拳告退,去营中安置去了。 当天晚上,薛罡便换上一身便装,带了五六个亲卫,也不举火,一溜烟的跑了到对面辕门下。 叛军虽然散漫,但是到底也是熟谙行军打仗的军队,此刻辕门拒马一应俱全,只是门外值守的军士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打着瞌睡,营内巡值的士兵也只有稀稀拉拉几队。 虽然如此,但还有几个警醒些的,突然察觉到有人摸过来,急忙跳起来大喊:“敌军劫营了!” 一声大喊惊动了营中无数士兵,一时间人马纷乱,无数弓弩手举着火把冲出来,一排排列在阵前,霎时间映照得方圆数里火光通明。 其中有员校尉模样的人,应该是前军值守的军官,听到喊声一把推开怀里搂着那名在前面抢来的,身上不着寸缕的村妇,跳下床来,一边往身上套那副破旧不堪的盔甲,一边冲出营房。 等到校尉一面系着铠甲一面随军士冲到辕门口,才看清对面来的只有五六个身穿布衣的汉子,仔细看过四周,发现并没有看见敌人大队兵马,方才松了一口气。 校尉走到前面,看了看身边簇拥起来的士兵,一个个举起弓弩对着对面寥寥几人,这才清了清嗓子喊道:“对面是什么人?大半夜的跑到我的阵前是想找死吗?” 只听底下薛罡洪亮的声音传来:“在下禁军统制薛罡,请问上面领兵的是哪位将军?” 第29章 八校尉 那员校尉心下想了想,发觉好似听说过这个名字,才回话道:“本将乃是奉威军旗下,司阶校尉吕凯,不知道薛统领深夜来我营前所为何事?” 薛罡想了想,倒也没想到认识这么个从七品的小校,只好继续说道:“那么敢问吕将军,此刻营中统帅是何人,能否让末将见上一面。” 这吕凯原本在军中,也是个无名无分的小校,像那些二三品的镇远抚远将军,从未见过,即便那些四五品的骁骑校尉,所见也甚少。他原本俸银并不多,在边军待了十几年也没混上家室,每月领了银子不是喝了花酒就是嫖了女人,待到朝廷连续半年不再发下银钱的时候,倒也算不上走投无路的他头脑一热就跟着叛军一齐逃向东边。原本叛军中就少有腰包丰厚的军官老爷,一路奔逃中又收拢了不少之前军中的旧部,所以原本籍籍无名的吕凯反倒混成了个人物,一跃成为了麾下数千人的前军校尉。 听见下面的四品大员在自己面前口称末将,便感觉自己在众军士面前挣足了颜面,一度使得吕校尉虚荣心爆满,想也不想就对下面笑道:“薛将军身为禁军统制,大半夜的来见我家主帅,莫非是想打探我军虚实不成,薛统领是当我吕凯傻吗?” 薛罡闻言不禁苦笑,倒也耐心解释道:“吕将军是误会了,薛某早已不是禁军统制,现在薛某跟随我家齐王殿下,现在是齐州骑军统制。”然后转身指了指身后,又说道:“想必阁下白天也看到了,在阁下对面的就是我齐州铁骑数万,将军观我铁骑之锋,一旦冲击下来贵军能抵挡得住?更何况天下勤王之师正在赶来,又何止百万之众?” 一番话使得吕凯哑口无言,白天的时候他确实远远看到了对面的几万铁骑,一个个铠甲鲜明,手中银枪闪着寒光,隔了老远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他亲眼看到,自己阵中胆小的士兵,远远看见那一队队马首高昂的骑兵,双腿就在不住地打颤,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伙人虽然人多,但是真的对上那些装备精良的铁骑,恐怕真的没有半分胜算。 然后又听下面薛罡娓娓说道:“只是我家殿下仁厚,念及昔日诸位将士也曾为我大胥戍守边关,都称得上是有功之臣,因此我们齐王不愿意与诸位兵戎相见,众将士可曾听说我齐州北境二十一关十数万戍边将士,他们的薪俸乃是我们齐王亲自变卖家产补上的,因此齐王派我前来同诸位商议一个万全之策,想必众军士大都在边城留有家眷,大家只不过是被逼无奈才随乱军东奔,若齐王殿下能够许诺补偿众将士,并使诸位都能回到家乡安居乐业,大家可还愿造反吗?” 上面吕凯听得呆住了,他与身边这些人原本都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的,万万不敢想能够得到朝廷宽恕他们这帮反贼,如今听见薛罡这样说,有看到身边的士兵有些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弓弩,只好壮起胆子声音发颤的说道:“薛将军所言不错,我等并不是反贼,实在都是被逼无奈,如果齐王殿下真的能够让朝廷宽恕我等,我们甘愿回乡戍边,只是此事末将做不得主,还得请示众位将军,薛将军稍候,我这就去通禀。” 说完一溜烟的跑下辕门,往内营跑去。 薛罡等了约摸一炷香时间,那吕凯便带着一人行色匆匆的赶来。 等那人来到,急忙喝退了一众警戒的军士,打开辕门就亲自向薛罡奔来。 等到两人临近,那人一把将薛罡抱住,嘴里喊道:“义符,想煞我也!” 薛罡被他突然抱住,一时间竟没回过神来,等到回神,方才惊醒道:“莫非是文则么!” 那人更加紧紧抱住他,此时薛罡才明白,来人正是昔日与他同袍,两人曾经同被而眠的徐禁徐文则。 薛罡一把将他推到身前,忍不住哀叹一声:“文则,怎么会是你呀!” 此刻这位三十多岁,一脸沧桑的戍边奉威军参曹军事、车骑将军徐禁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兄长不知,兄弟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薛罡冷冷看着他,说道:“兄弟你身为朝廷亲封四品车骑将军,一城军长,怎么也跟着贼人一起造反,难道兄弟忘记了京城中的家小了吗?” 徐禁堂堂七尺汉子,此刻居然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哽咽着说道:“兄长有所不知,当日城中军民群情激奋,独留兄弟一人难以支撑,后来我便被部下裹挟着一路东进,一路上我尽力约束军中,不让他们烧杀抢夺,可实在力有不逮,便是到了着邺城城下,也是我一人力排众议不让叛军即刻攻城,只盼朝廷大军能够早日来援,还好等到了兄长你啊,若非如此,徐禁纵然一死,也无面目去见泉下父兄。” 薛罡紧紧抱住他,说道:“我知兄弟你的为人,料想你不会行那忤逆之事,正好兄弟你在,便马上随我去见齐王,齐王定能想出对策。”说完拉住徐禁就要往回走。 这边徐禁赶紧拦住他,说道:“兄长有所不知,现在军中并非我一人能够说了算的,乱军一路走来,中途混入各股流民匪寇,时至今日已经众多势力驳杂,现在军中加上兄弟我有八人说了算,他们自称是八校尉,全是统领了一部人马的首领,便是这前军三万人中,与兄弟同在的就还有一人,除了兄弟外这七人个个性情难以捉摸,齐王若有心招安七人,只怕不知道有几人愿意投诚,兄弟若是现在就随兄长去见齐王,就怕惊动了其他人,反而打草惊蛇,于掌控局势不利。” 薛罡听他说的也有道理,点了点头嘱咐他道:“既然如此,兄弟所言也有道理,那我现在就回去禀报齐王殿下,”然后扫视一眼辕门上那些军士,又说:“兄弟应当好好约束手下,切莫走漏了风声。” 第30章 徐禁通书 徐禁看他眼神不善,连忙解释:“兄长放心,这些都是我亲信之人,兄长且回去禀报齐王,兄弟我亦回去暗中打探其他人的口风,兄长等我消息便是。” 两人又互诉一番,方才分别各自离去。 薛罡连夜赶回,等到天色蒙蒙亮时才回到营中,回去时发现周同帐中灯火居然还亮着。 于是也不让人通禀,只是自己悄悄挑开一角帘子往里看,才发现周同似乎一夜未眠,手里仍捧着一封书简在灯下观摩。 薛罡这才放心的挑开帘子走进去。 才一踏进周同便看着他笑着说:“你要进来便进来,何故偷偷摸摸的。” 薛罡抱拳道:“末将怕打扰了殿下休息,因此才不敢让人进来通传,只好自己斗胆窥探一下。” 周同笑道:“你只身前去犯险,孤又怎能睡得着。”然后指了指旁边温在炭火中的酒壶,说:“天气越来越凉了,难得你跑这一趟,先坐下喝杯温酒吧。” 薛罡也不客气,走到案前坐下,嘴里喷出一股雾气,搓了搓手给自己斟上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身体暖和了些,才开口说道:“末将此去叛贼前军营中,却见到了曾经同袍同乡,便是那卫城参军,车骑将军徐禁。” 周同哦了一声,放下手中书简,问道:“他是你同乡同袍么?” 薛罡答道:“不错,这徐禁徐文则乃是那已故去的东乡侯徐达之子,他曾与末将一同在禁军中为卒,只是后来他父兄皆战死在关外沙场,先皇特许他袭了东乡侯爵位,去他父兄战死处掌一城军势。” 周同想了想,说道:“朝廷既然如此厚恩于他,那他怎会反叛?” 薛罡道:“据他所说,实在是形势所逼,其实他自己是心向朝廷的,一直在暗中阻挠叛军攻城,现今他愿意给殿下当内应,助殿下破敌。” 周同又问:“你觉得他其人可信吗?” 薛罡思量再三,然后站起身走到周同案前,双手抱拳双膝下跪,说道:“臣斗胆恳求殿下,徐家满门忠烈,徐禁此人享先皇厚恩,臣保举他非形势所逼定不会背叛朝廷,而今臣请求殿下让他戴罪立功,以赎其罪。” 周同看了他一会,才说道:“起来吧,既然你信他,那孤也没有不信你的道理。” 等到薛罡站起身,周同才拾起一旁的书简,自顾自说道:“兵书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也;百战百胜者,中也;深沟高垒以自守者,下也。” 薛罡说道:“殿下看的是高祖的书。” 周同轻轻点头,说道:“孤看了许多名将的兵书,用兵之法,无非三种,用兵且能胜者,无非三种,这用兵之势,却万变不离其宗也。” 薛罡点头道:“殿下有此言,正如为将帅者之言。” 周同道:“那就与我讲一讲形势吧。” 薛罡走上前,将刘琦从城内带出来的一张地势图铺开,在上面用朱笔标下叛军三军所驻守的位置,周同看了一会,伸手将邺城城内驻防那一边折了过去,放在下边。看见薛罡愣愣的看着自己,又提醒他继续。 薛罡这才回过神来为他讲解在徐禁处问来的情况。 等到薛罡讲到叛军中由八人共同商议军事,并称八校尉时,周同皱起眉头,然后说道:“想来这八人中并非全是军伍中人。”然后指着桌上布局,又说道:“看来这八人中确有高人,你看这布阵,看似松散实则外松内紧,如果我们真带两万骑军冲进去,恐怕不消片刻便会陷入重围,届时肯定抵不住这十几万人消耗。” 薛罡也是连连点头,说道:“据徐禁所说,八校尉中各方实力也并不对等,其中势大者三人各自拥兵三万,坐镇中军,与他一样拥兵万余人的还有一人,和他同在前军,至于后军都是些流民匪寇,并不着甲,兵器也只是些锄头镰刀一类的农具,在后方留作策应。定下此阵的人,乃是他们攻陷上城时掳掠的一个教书先生。” 周同皱眉道:“教书先生?” 薛罡道:“正是一个乡下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徐禁说那人其貌不扬,身材瘦小,面对乱砍乱杀的一众叛军时也面无惧色谈吐自若,甚至呵斥叛军最好只掠取钱粮不要烧杀,他对叛军说:‘你们若是只拿去钱粮,等到败退之时,仍能退到城中安身,若是你们杀光了百姓,恐怕那田地里,就再也长不出粮食,你们即使退来,也逃不过活活饿死。’叛军中有人见他谈吐不凡,不像凡人,便把他请到营中做了军师,只到邺城城下,他才为叛军布下此军阵。” 周同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上扬,微微笑道:“有趣。” 只到第二天夜里,从叛军前营中偷偷溜出来几人,这些人来到齐军营中,只说是徐将军派来传信的信使,薛罡急忙将那几人带到周同帐中。 那几个军士一身黑衣,把脸也涂成了黑色,到了帐中,听说面前端坐的年轻人就是当今齐王,皇帝的亲弟弟,这些普通的戍边士卒这辈子头一次见到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皇亲贵胄,马上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嘴里喊着:“齐王千岁千千岁。” 周同让他们起身,这些人战战兢兢站起来,又看见齐王示意他们在一边桌案旁坐下,一个个又是慌忙磕头,为首的那人边磕头边说道:“小人们本就是戴罪之身,怎么敢在殿下面前落座。” 周同并不强迫他们,只让他们站起来答话。 那些人又一个个站起身来,低下头不敢看他。 周同问道:“谁让你们来的。” 只见众人中只有站在最前面那人回话,其余人都不言语,那人回答道:“启禀千岁,咱们都是徐将军的亲信,将军派我们前来送信,怕我们半路被人截住,因此让我们分成几批从不同路前来,所以才一齐到达。” 周同点头,又问:“那你们徐将军让你们所传何信?” 只见为首那人从怀里掏出几封用蜡封住的信件,说道:“徐将军让我们把书信送来,等我们都到时,一并收起奉给殿下,这些书信都是一样的,我们这几人全都到了而且也没有人遗失书信。”边说边把书信呈上,一边的薛罡走上前把信件接到手中。 第31章 夜至敌营 薛罡将那些信封一个个拆开,确认无误后,才全部递到周同面前。 周同接过书信,先大致浏览一遍,然后吩咐薛罡:“给这几位义士安排些酒食,然后没人赏金一锭,等我写好回函再让他们带回去。” 那些人听到居然每人都能得到一锭金子的赏赐,一个个霎时喜上眉梢,急忙全都跪下,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然后就跟着薛罡退出去了。 周同把那封信靠近灯烛,细细阅读一遍。不多时薛罡返了回来,周同招呼他上前,把书信展在桌子上让他细看。 只见信中徐禁所写大意如下:八校尉中拥兵最多的三人中有两人曾是边军的将校,一人是原神策军护宪校尉崔胤,只不过于三年前被王弼贬到甘州当了个功曹参军,不过这人很得人心,因此造反时有不少人愿意追随他左右。另一人乃是原度辽将军张桓之子张崇,手下之兵俱是其父旧属,但这二人只是对王弼不满,却也无心反叛朝廷。 剩下一人比较特殊,此人名为呼延保保,其官至使匈奴中郎将,所辖之兵除了少数边军之外大多是原本的匈奴降卒,这些人战力彪悍,徐禁实在没有把握说服他。 剩下前军中另一人徐禁已经将他制住,只等时机策反他手下军士,至于后军一帮乌合之众,实在不足为虑。 薛罡看罢了信,说道:“如今看来,唯一的变数恐怕只有这个呼延保保了,这个人与其部下原本就是匈奴降将,此番闹腾下来,正好遂了他的心意。” 周同摇摇头,说道:“自古人心不可测,这些人虽然曾为胥臣,但如今个个拥兵自重,难保不会有不臣之心。”然后看着薛罡的眼睛说:“既然徐禁已经掌控了前军,不如让他将八校尉全都聚到一处,孤想要亲自会会他们。” 薛罡惊疑,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在敌军营中?” 周同点点头。 薛罡见状急忙劝阻:“臣以为殿下此举万万不妥,殿下身为军前主帅,又是一国之主,如何能屈尊会贼。” 周同道:“我们既然想要不动兵戈,那么必然须得给他们许下重利,孤亲去,才好让他们看到诚意。”看到薛刚还想说什么,于是挥手打断他道:“徐禁既然可信,那么就让他亲自安排,也好向朝廷表他戴罪立功之心。” 薛罡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晚上,当在叛军中威风赫赫的所谓八大校尉中的六位齐聚徐禁帐中之时,就眼睁睁的看见薛罡跟在一名面容俊逸的年轻人身后从屏风后来到众人面前。 六人中除去呼延保保及后军中一位寇首之外全都在座,其中护宪校尉崔胤一眼认出薛罡,连忙起身噌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冲着徐禁大声喝问道:“徐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徐禁不慌不忙站起来,让出席位,周同也是不客气的坐了下去。 其余四人见状也纷纷站起来,眼睛瞪着三人。 这时徐禁上前一步,对众人说道:“这位乃是大胥齐王殿下。” 众人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说实话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对面主帅居然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家前军之中,然后齐齐看向侧身而立的徐禁,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徐禁早就当了二五仔。由于前军距中军并不算远,当徐禁遣人通知他们有要事相商的时候,几人只是各自带了几十亲随就匆匆赶了过来,想必现在这些人也早就被阻在了外面。 这时候与徐禁同属前军的另一校尉,随州功曹参军孙提迎上前一步瞪着三人怒吼道:“好你个徐禁,居然敢如此吃里扒外……” 话音未落,只见有一人提着刀撩开帐帘冲进来,然后对着孙提一刀劈下,众人猝不及防下全都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发现进来的正是辕门小校吕凯。 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的功曹参军孙提缓缓转过身,看到身后吕凯狰狞的脸,满脸的不可思议,论他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的地盘上会被人一刀砍死,此刻嘴里涌上血沫,想喊也喊不出来,然后直直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众人看见这一幕,一个个被震撼的无以复加,才知道这徐禁是早有预谋,于是一个个后退几步靠在墙边,警惕的看着面前慢慢悠悠自斟自饮的年轻藩王。 徐禁走到剩下的四人面前,眼睛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孙提,露出一抹讥讽之色,然后看着面前的人说:“孙提此人,一路上恶行累累,活该当诛,但是齐王殿下仁厚,有心宽恕诸位将军,并且奏报朝廷,可以让诸位重回边军官复原职,不知诸位将军意下如何?”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徐禁所言是真是假,这时候护宪校尉崔胤目光微动,把手里的宝剑插回剑鞘,眼睛看着端坐的周同,嘴里确是向徐禁问:“我等凭什么能相信你说的。” 徐禁微笑,走到周同身旁,说道:“就凭齐王殿下能够深夜里不带一兵一卒到我这里来。” 众人眼睛随着他移动,然后落到了周同脸上。 只见齐王那连刚才孙提被砍死时都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带上一抹笑意,眼睛也眯了起来看向众人说:“众位将军不必担忧,朝廷既然能够赦免徐将军,如何不能赦免诸位呢。” 闻听此言,众人一齐看向徐禁,崔胤开口问道:“此话当真,果真赦免?” 徐禁没说话,只听周同继续说道:“只要你们遣散手下兵卒,然后回到边军之中,孤可以保证你们性命无虞,并且今后也不再有粮饷之祸。” 几人一阵沉默,像是在思量这话的真假,良久之后,才看见护宪校尉崔胤第一个解下佩剑,双手端着跪在地上,然后是张崇也一样跪下,剩下的两人一人原本是甘州城内富绅之子,另一人只是个曾经盘踞山头的盗匪,原本势力就不大,手下更没有甲兵,见此情形也慌忙跪在了地上。 第32章 军心涣散 见他四人愿降,周同便吩咐他们各自回到军中遣散手下,然后即刻回到原籍,那四个人听了一个个的磕头领命离去。 见他们四人离开,薛罡忍不住担忧的问周同:“殿下难道就这样放虎归山?若是他们回到军中又生叛乱我们又该怎么办?” 周同摇摇头,说道:“虽然我们今夜能够擒住他们,但是即便将他们捉住,他们手下的军士也未必会降,令我担忧的是那个呼延保保并没有来,加上那个神秘的军师,所以只能放他们离去,希望他们能够考虑清楚利害关系真的能把大军撤走。” 一旁的徐禁赶紧叩首说道:“属下无能,派人去请呼延保保时,岂料那戎狄根本不予理会。” 周同笑了笑对他说道:“这事并不怪你,你不用跪着了。”然后又吩咐他收拢前军甲士,然后拣选那些能战愿降的驻守原地严密监视中军动向。 这边四人狼狈的一路逃回各自军中,那胆小的富绅当即带上家产抛下部卒连夜逃得无影无踪,那山匪也悄悄聚拢了以前的弟兄,打算再潜回去原来的山头继续去做个原来的逍遥大王。他手下不解,问他:“当家的何故现在要逃,咱们在这有权有势,更有大把的姑娘,等到攻下了京城,里面金银美女可是无数,说不定老大你也能弄几天皇帝当当。” 只见那个大当家满脸横肉,生气时侯脸上两道蜈蚣样的刀疤一抖一抖的,听见手下这话狠狠地一巴掌抡过去,只打得那人眼冒金星,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只听大当家恶狠狠的说到:“放你娘的狗屁,那些个手里有兵的官老子,已经一个个的打算归降朝廷了,他们打回原籍继续去做官,咱们呢,再待下去肯定脑袋都不保,你他娘的为了裤裆里的那点事连脑袋都不想要了。” 被打的手下捂着脸,满脸委屈哭唧唧的问:“那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咱们抢来的那些东西又怎么办呢?” 匪首想了一会,说道:“你就暗中通知咱们原来那些弟兄,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就扔下,至于女人嘛,”说到此处匪首眼里露出一抹狠厉,说道:“愿意跟咱们走的就带上,那些不愿意的……”就拿两指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 手下那人会意,正待跑出去,就听他又吩咐道:“我帐篷里那四个不论死活都要带走。” 手下回了一声喏,就急忙跑走了。 原度辽将军之子张崇,回到军中,吩咐收拢手下,准备向齐军投降,他手下那些军士原本就是被迫,听到朝廷愿意赦免他们,一个个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回甘州。 而护宪校尉崔胤回去,先是默默地在自己帐中来回踱步,然后吩咐手下找来了自己在上城时掳来的军师。 当这位身材清瘦个头不高嘴上留有一字须的青年走进帐内时,护宪校尉崔胤正焦急的走来走去,看到青年进来,急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崔胤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姓奚名仲字百里的年轻人,据说他原本是冀州常山人士,因举仕屡次不中才跑到上城当了个教书先生,崔胤凭着数十年在边军中的摸爬滚打,一眼能看出这个饱读诗书的儒士居然有用兵之才,所以才用一城乡民的性命换来了他相助。 他崔胤是个有大抱负的人,不像那些靠着父辈功绩厮混在军中的二代,从四品的护宪校尉是他用军功一点点挣下来的。 崔胤自诩有远见,深知靠着这十几万乌合之众绝不可能扳倒一个百年底蕴的帝国,所以他早早的给自己留下了后路。 从一开始崔胤就将自己的兵马驻扎在高陵隘口,一旦生变便可提前引兵入上郡,沿石河穿过并州到雁门,一旦过了雁门关往北就是匈奴之地。没错,崔胤是个有野心的人,区区四五品的小小校尉他是不放在眼里的,而且他是个能看清大局的人,他明白大胥一百多年从未动摇过的根基而今却被一个王弼渐渐地腐蚀了。 所以崔胤等到了这个机会,相对于那个曾经是匈奴人的呼延保保,他却是与河套草原上的匈奴书信往来最为密切的人。因为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趁乱越过并州逃往关外,等到中原大乱之时再借着匈奴的势力一举入关成就一番伟业。 因此他与别人不一样,其他人攻破城池抢女人抢金银时,他崔胤抢的只是马匹粮食,于是他私下里藏下近五千匹战马,早早命人带到北方接应他的大军。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个人来给他肯定,必然如此,他需要一个人来给他的布置做出肯定的结果,同时也需要人给他一个这么做的理由。 当他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给奚仲的时候,只见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闭起眼睛沉吟了片刻,然后睁开眼笑吟吟的看着他。 于崔胤而言他觉得奚仲是可以信任的,或者说奚仲值不值得信任对于他来说是无所谓的,无论这人给他什么样的答复,他都会把奚仲带走,带出关去。 奚仲想了一会便笑吟吟的对他说:“将军所言不错,所想也不错,只是将军虽然做好了万全准备,但是将军可曾料到人心所向?” 崔胤点点头,说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因此才请先生你前来,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奚仲一只手抚摸着袖子上垂着的一只碧玉雕的蝉,一面摇头晃脑的说道:“君子常过,但世人仍以君子待之,小人无错,但世人对其只是唾弃,将军若要使大军齐齐越过雁门关从此漂泊于关外苦寒之地,恐怕是没有军士愿意追随将军,”随后他眼睛一转,说道:“将军若想平安过关,恐怕只能去找那位呼延将军了。” 崔胤听完拢起双手,微微眯起眼睛思量了半天,然后才轻轻捋了捋胡子微微点头。只不过他不曾想到的是这位奚百里先生从他这里出去居然径直去到了呼延保保帐中。 第33章 呼延保保 崔胤不知道的是,他自认为的自己的头号智囊才一离开自己的大帐竟然直奔呼延保保的营帐而去。 这边奚仲撩开营门进到呼延保保帐内,里面呼延保保一身戎装正捧着着一只大碗饮酒,面前架着一只才被烤好上下冒着油光的羊羔。 余光瞥见奚仲进来,呼延保保急忙放下碗招呼奚仲在自己面前坐下。 呼延保保一边给奚仲倒上满满一大碗酒一边瓮声瓮气的说道:“先生可算是回来了,赶紧吃酒吃酒。” 对面奚仲轻笑道:“将军就不问问那崔胤唤我前去所为何事吗。” 呼延保保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们汉人心眼子属实多,来来去去无非那几件事,先不论它,先吃酒。”一边说一边招呼奚仲饮酒。 奚仲不算善饮之人,他抬眼看着眼前一手端碗一手擎一条羊腿的呼延保保,见他身穿服饰虽为汉服,甲胄也是胥家红甲,自打认识后也从未见他脱过,睡觉时也只是褪下盔镜。奚仲盯着他那与汉人盘起的发髻不一样的脑袋,上面顶着数根编起来的小辫,引成一根大辫垂到脑后,一边看他饮酒的样子一边说道:“那崔胤准备逃往关外了,他怕手下军士不愿意跟他去那苦寒之地,故而会来找你合兵。” 听到这话,呼延保保抬起头来,用手抹去了胡子上沾着的油汁与酒水,哈哈一笑,盯着奚仲的脸意味深长的说道:“恐怕这主意是奚先生给他出的吧。” 奚仲笑笑,并未说话。呼延保保见他不说话,又继续说:“这些个自以为是的汉人匹夫,以为我呼延保保是个匈奴人便就是个大老粗,实在可笑,殊不知我对这些人的心思个个了如指掌。” 奚仲并不插话,端起面前酒碗轻轻呷一口酒。 呼延保保看着他继续说:“那崔胤本就是个野心勃勃利欲熏心之人,不过他格局太小恐怕成不了什么大事,至于那个徐禁,”他冷哼一声:“自以为是的无知匹夫而已,他们都以为我呼延保保是个匈奴降将,因此就觉得我呼延保保就是个反贼,殊不知我呼延保保虽是个匈奴人,但是二十年前你们大胥皇帝非但不杀我,反而重用于我戍守朔方,这中原又有美酒又有美人,而且还有穿戴不尽的细软绸缎,哪个还愿意再回关外那风沙漫天的苦寒之地。” 然后又大口饮下一碗酒,嚷道:“朝廷里那些酒囊饭袋与领兵的小王爷也全是些无能之辈,把那狼子野心的崔胤当成是忠臣良将放了回来,恐怕此刻正在商议怎么调兵攻打我呢。” 这时一旁默默饮酒的奚仲慢悠悠的开口了,说道:“呼延将军何必心急,将军是肱股之臣,此番正好向朝廷证明此事。” 呼延保保听罢,长出一口气,说了一声:“我现在便去宰了崔胤那厮。”就要起身。 奚仲急忙把他拦下,说道:“将军不必心急,”然后又慢慢给他分析:“崔胤兵马都布置在隘口之处,此地往北便可入上郡至并州,即便将军今夜去杀了他,恐怕也于大局无益。” 呼延保保听完,又坐了下来,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如何?” 奚仲侧头想了想,然后附在呼延保保耳边耳语一通。 等他说完,呼延保保脸上露出会意之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奚仲见他完全领会,才站起身打算告辞,待他带着满脸红晕摇摇晃晃走出了呼延保保的大帐,帐内呼延保保看着对面落下的一只空空如也的酒碗,忍不住一碗酒下肚,骂道:“可恶的读书人。” 果然第二天崔胤就带着几坛美酒找到呼延保保面前,呼延保保一眼看见他身边跟着的奚仲,心里大致知道了崔胤此来的目的,却还是装模作样的询问了一番。 直到崔胤将事情娓娓道来,呼延保保心中暗笑,心道果然与昨夜里二人猜测的不错,崔胤想与他合兵北上过雁门关。 呼延保保表面装作犹豫不决,心里只想着昨夜里奚仲告诉他的计划。 崔胤见他犹豫,不禁上前劝说道:“将军难道看不出来?自从昨夜我等几人被朝廷放出,现在除我与将军之外其余人皆欲归降,到时候这些人为了向朝廷表功,说不定就会转过头来对咱们刀剑相向,此刻将军不走,恐怕届时就会陷入重围之中。” 说完看呼延保保还在犹豫,又补充道:“昨夜朝廷齐邀八大校尉,却唯独遗漏下将军你,依我看朝廷正是有意如此,他们实是想与将军你为敌呀,只怕将军有心降朝廷,他们也必不会受。” 然后崔胤就看见呼延保保面色凝重,沉吟半晌,又接连灌下好几碗烈酒,才如释重负般说道:“既然如此,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 崔胤见他说话还是不爽利,急忙向旁边坐着的奚仲连连使眼色,一旁奚仲会意,便站起来冲着呼延保保行礼说道:“将军明鉴,当下之势非但我军对面有齐军精锐,而且有二十万勤王大军已从四面合围过来,仍留在此地,恐怕乃是有死无生。我家主公之见,实在不忍将军受缚于此,因此留下退路想与将军同行,若蒙将军不弃,此次出关之后我家主公愿意辅佐将军为王。” 此话一出呼延保保好似方才想通了一般连连点头,咧开大嘴放笑不止,下面坐着的崔胤见状也是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等到呼延保保又连干下好几碗酒,才站起身传令三军向北靠去与崔胤大军汇合。自己更是抓起头盔套在脑袋上,命令手下牵马出来当即同崔胤及奚仲一行人离开大营直奔大军驻扎处高陵关而去。 一路上众人马不停鞭,直到高陵关三军所在之处。 等到真正站在关下时呼延保保才发现崔胤的兵马与前面的乱军实在不一样。 若说乱军中人心丧乱,士卒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军中马匹十不存一,士卒甲胄残破不堪,兵器锈钝,但是眼前崔胤这四万人马一个个甲马齐备,士卒精神振奋,一个个目露精光如狼似虎,实在不像是一路溃逃过来的叛军。 第34章 借头一用 崔胤看见呼延保保一脸错愕之色,心里很是受用,眼下这支军队便是他崔胤一路来韬光养晦的结果,相对于前面杂乱的叛军来说,自己这支兵马哪怕齐军真的攻过来,他也有信心与之一战。 见呼延保保半天不说话,崔胤一夹马腹走上前去,看着呼延保保藏在胡子里的眼睛说道:“将军请看,我部兵马如此雄壮,只要你我合兵一处,一路穿过并州实在是易如反掌。” 呼延保保扭头看着他,语气中略微带些讥讽,说道:“崔将军的兵马果真精悍,只是将军的兵马尚有一战之力,怎么让我等冲在前面直面齐军呢?” 崔胤闻听此言脸不红心不跳,厚着脸皮道:“将军有所不知,这高陵关乃是北上必经之路,我令悍勇之卒守在此地是怕我军被断了后路而已。” 呼延保保面无表情,只是回了一句:“崔将军有心了。”然后催动战马向关内走去。 身后的崔胤见状急忙招呼奚仲一起跟上。 等到几人入了关,奚仲才当着两人的面小心翼翼的说:“既然如此,那么等呼延将军兵马到了,就请将军命令大军入关先行向北而去。” 说完悄悄看着崔胤的脸。 好在崔胤也不疑有他,只说:“我部兵马以逸待劳,完全可以阻击来追的兵马,让呼延将军兵马先行实在不错。” 呼延保保与奚仲对视一眼两人暗暗点头。 诚如他们所言,等到呼延大军三万余人鱼贯入关之后,呼延保保便拉着崔胤及奚仲乘马先行向北去了。 一路上崔胤时不时回头看看远远吊在身后的大军,脸上露出微笑,他只知道一旦进了并州出了雁门关便是他崔胤宏图大业开始施展之时,至于面前这个有勇无谋的呼延保保,只是自己的垫脚石罢了。 不料一路上都沉默的呼延保保这时候说话了,他用马鞭指着前方对崔胤说道:“崔将军你看,前面那是不是上郡城墙。” 崔胤顺着他指的地方用手搭作凉棚望去,远远能看见有一片灰色,脸上压抑不住带着喜色说道:“恐怕离上郡不远了,到了上郡就进到并州之地了。” 呼延保保哦了一声,策马跟崔胤并肩而行,笑着对他说道:“过了雁门关可就到了那关外苦寒之地了,将军真的想好了吗?” 崔胤还以为呼延保保是回忆家乡心怀感慨,仍是毫无防备的说:“将军此言差矣,关外水草丰茂适合战马驰骋,况且我早与匈奴右贤王通了书信,等我们出了关去便可直接投奔大单于,届时我等便可蛰伏起来等中原大乱之时再回来谋取天下,岂不是一举两得?” 呼延保保笑声逐渐狰狞,问道:“据我所知崔将军早年在军伍存身,后来慢慢升到了四品大员,朝廷可是待将军不薄啊,将军真能舍下这荣华富贵?” 崔胤听闻此话大笑道:“荣华富贵?荣华富贵都让京城里那帮官老爷享去了,我等在关外搏命,尚且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下场,只怕大胥早晚人心思变,到时候的天下,可就是能者居之了。” 崔胤只顾着笑,丝毫没察觉到身旁呼延保保脸色越来越阴沉,早已经悄悄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呼延保保见他笑,然后继续问他:“崔将军觉得我是匈奴人朝廷定不会宽恕于我么?” 崔胤也不看他,只是两眼紧紧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灰色,笑着说道:“将军有所不知,我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夜齐王擒下我等,许给了回到本籍官复原职的承诺,那徐禁王崇等人一个个的全都感恩戴德,我则不然,眼前便有这锦绣河山,何故再去当那朝廷的鹰犬呢?” 呼延保保哦了一声,继续问他:“可我听说有一样东西便可。” 崔胤疑惑,转头看向他问道:“什么东西?” 不等他听到回话,就听见身后跟着的奚仲喊了一声:“将军且看后面。” 崔胤闻声,不禁扭过头向后看去。 才一转过头就听见耳边传来宝刀出鞘的声音,心里大惊之下才一把头转回来,眼见就看见寒光一闪,再就看见了马的四只蹄子,随后马蹄向前走了几步,一个宽厚的身子直直从马上掉了下去激起一地尘土。 崔胤到死不会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就这样带着一腔美好的幻想丢了脑袋,更不会想到自己如此信任的军师居然伙同着他人杀了自己。 呼延保保一刀砍掉了崔胤的脑袋,那脑袋掉在地上咕噜噜往前滚了好几圈,然后和掉下来的身子碰到一起。 呼延保保将刀收回刀鞘,身后跟上来的奚仲和一众侍卫个个面无表情,想来他身边这些人免不得早就被奚仲收买去了。 崔胤想不到,自己好歹也算是一方枭雄,到头来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到头来也只有座下那匹忠心耿耿的老马,俯下身子轻轻舔舐着主人冰冷的尸体。 呼延保保斜睨死去的崔胤一眼,然后呸了一声,看向后边跟过来的奚仲。 奚仲仍旧面无表情的看着崔胤的尸身一言不发,于是呼延保保眼神越过他对身后跟过来的亲卫传令:“命令大军停止前进。” 于是那亲卫就立住大旗,快马向后一级一级传令去了。 这时一旁发呆的奚仲说话了,只是眼睛仍盯着崔胤的尸身不曾挪动,只听他说:“将军还要传令下去,命大军合围跟上来的崔胤所部,其部下还有不少亲随,怕只怕那些人知道崔胤已死会聚集起来生叛。” 呼延保保闻言一抬手,身边就有一个亲卫策马奔向后方军阵传令去了。 呼延保保见奚仲盯着崔胤的尸体发呆,忍不住问他:“崔胤已死,我等便可拿他头颅去向朝廷请降,想必朝廷定会宽恕我们,先生何必如此?” 只听奚仲微微叹气,说道:“崔胤此人虽然是乱臣贼子,活该当诛,但此人于我也算有恩,我不过是想替他敛下尸身立个坟茔罢了。” 第35章 奚百里 呼延保保听他这么说也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对奚仲说道:“先生也是忠义之人,那就请先生敛去尸身也算为这崔胤立下一座坟茔罢。” 等到上郡这边探子汇报说三十里外的大军往后撤走了,战战兢兢的郡守才领着城内两千不到的守军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向京城叩拜感谢陛下保佑皇恩浩荡。 这边听见前面七万大军又折返回来,才进到高陵关内的薛罡等人急忙严令紧闭城门命军士固守关口。 等到城外军中来使传话,薛罡方才急急跑到周同面前禀报,周同听说逃走的呼延保保带着叛军军师奚仲拎着崔胤的人头要入关,思考了一会便一口答应下来。随后一身金甲的周同就在薛罡徐禁王崇一众将军的陪同下打开高陵关门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呼延保保及奚仲两人。 呼延保保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捧着一个匣子,匣内装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王崇走上前再三看了,才确认正是崔胤的人头。 跪在地上的呼延保保瓮声瓮气的喊道:“罪臣呼延保保,叩见齐王殿下千岁。” 在他身后跪着的奚仲则是头发散落在肩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同前后看了看他二人,清了清嗓子说道:“呼延保保,你可知你已犯下谋逆大罪,该诛九族。” 呼延保保听见,吓得双腿微微发颤,急忙叩头认罪,嘴里不断喊着:“末将知罪,末将罪该万死。” 周同不再看磕头如捣蒜的呼延保保,越过他看向后面披头散发的奚仲,问道:“你就是奚仲?” 身后奚仲声音异常淡然,缓缓回到:“草民奚仲,叩见齐王殿下。” 周同声音清冷,问他:“你乃是一介草民,因何相助叛军谋反,真是该当死罪。” 不想奚仲既不解释也不求饶,只是淡淡的说道:“草民所犯谋逆之罪,按大胥律法应当诛九族。” 看着前面不停磕头求饶的呼延保保,再看看身后截然相反跪在地上屹立不动的奚仲,周同忽然生出些笑意,他倒是对这个名叫奚仲的年轻人颇有兴趣,随即就吩咐下去把二人绑了带到城中。 于是五花大绑的呼延保保和奚仲两个人就被押着带到了关内临时腾出来的议事厅内。 周同坐在正上方的椅子上,俯视着堂下跪着的两个人,笑吟吟的问道:“当日崔胤在关内之时,是否也坐在这椅子上面?” 下面两人低着头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呼延保保才开口道:“罪臣一直待在军中,只是不知崔胤偷偷占了高陵。” 然后周同看向奚仲,问他:“孤听说你是崔胤的军师,连你也不知么?” 奚仲淡淡答道:“草民知道,并且亲眼见过他如殿下这般坐在那里。” 周同笑了,又问:“那你觉得孤坐在这里跟他坐在这里有何不同?” 奚仲答道:“殿下坐在那里,不至于胡子垂到胸前。” 周同听见他这么回答,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跪在地上的呼延保保心里也不免泛起嘀咕,再三思量自己回来乞降是否真的做对了。 只见周同话锋一转,对着自己说道:“如你所言,崔胤要带兵逃至关外投靠匈奴?” 呼延保保急忙答道:“殿下明鉴,据崔胤所言,他早与匈奴有书信往来,此番正是假借名目,实则是要引兵出雁门关投靠匈奴,待日后再假匈奴之势破我关城侵犯中原。” 周同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又说到:“呼延将军原本就是匈奴人,缘何不趁此机会逃回关外?” 呼延保保一个头磕在地上,喊道:“殿下明鉴,末将虽是西人,实为胥臣,当年臣为先帝陷于河套,先帝掳臣却不以臣卑鄙,乃授臣节度朔方,臣万死亦不敢忘先帝之恩。” 周同冷冷道:“那将军何故跟随叛军一起造反围困京城。” 呼延保保重重磕头道:“罪臣万死不敢谋逆朝廷,只是唯恐京城有失,故而引兵跟随崔胤以攻其不备。” 周同道:“那看来将军真是深思熟虑赤胆忠心咯。” 呼延保保道:“罪臣不敢,罪臣实在罪该万死。” 周同却又说:“无论如何将军此番还是识破了崔胤反叛之举,并且保全了我大胥将士,也算立有功劳。” 听见这话,呼延保保心里暗暗定下心来,看来此番最少是把命保住了,他本就没有太过希冀,能够活下来继续享受这中原的繁华,也算是此生夙愿。 “不过,”周同却又开口说道:“这崔胤一颗人头,也只能保住你们二人其中一人性命。”周同语气略带玩味的说。 听见这话,呼延保保一阵阵发愣,反观奚仲,跪在地上头发披散下来挡住脸,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 正当呼延保保支支吾吾半天开不了口时,一边奚仲开口说话了,只听他语气仍旧平静的说道:“崔胤乃是呼延将军所杀,其部下叛乱也全靠呼延将军领兵镇压,因此崔胤之头亦当保呼延将军。” 周同哦了一声,问他:“那么你不怕被诛九族么?” 奚仲回答:“草民奚仲,常山人士,家中第二子,因吾时年穷困,父母早已仙去,只有一兄,痴傻木讷,仲十七中明经,而后十年常举不中,故而背井离乡讲学为生,于上城师十户幼童,因遭上城之变,掳掠军中出谋划策,草民以一介布衣只身,却为叛贼谋划,所犯之罪同叛贼之罪,因此,草民死亦无憾。” 听到奚仲此番话,呼延保保那张胖脸涨得通红,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正在此时,殿外徐禁王宪等人因是戴罪之身,最后还是齐齐央告了薛罡代为求情,这些人也明白,倘若朝廷治了呼延保保的罪,于他们而言有害无益,因此才求着薛罡上来说几句好话。 薛罡进殿,思忖了一会便单膝跪在地上,对着周同抱拳道:“殿下明鉴,臣斗胆为这二人求情,恳请殿下能够网开一面。” 周同见状,表现出了一副笑而怒的样子,道:“薛罡,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居然敢为反贼求情。” 第36章 高陵夜谈 薛罡听到也不说话,只是静静跪在地上。 良久周同才一手扶额,好似无奈的说道:“既然连你都求情,那么孤也不再为难了。”然后盯着呼延保保说道:“不过孤只能代为奏报朝廷,至于朝廷如何发落,孤就不敢保证了。” 呼延保保闻言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向一边跪着的薛罡投去一分感激的目光,饶是他也知道,朝廷如何发落还不都看齐王如何奏报,恐怕就眼下的形势,朝廷发落倒不如面前齐王说话管用。当他连忙磕头谢恩千恩万谢之时,抬头又瞥见身旁奚仲依旧低头跪着一言不发。 此刻若不是两人都被捆着,呼延保保倒想伸手提醒一下这年轻人,只怕这次不但保住了性命还有望官复原职,呼延保保心里是感激并敬重身旁年轻谋士的,心里倒想着不如把这个年轻人就带回自己军中,也不算埋没了人才。 可是见到身旁年轻人好似没听到特赦的话语一般,迟迟不见反应,呼延保保心下有些着急,不断向他投去问询的眼神。 周同看见下面奚仲半天没有动静,便开口问他:“奚仲,孤已经代朝廷宽恕了你的罪过,你如何不谢恩呐。” 沉默片刻,奚仲声音依旧稳稳响起,说道:“草民相助反贼,是为罪一,崔胤死后,草民感念其恩,收敛其尸,为其筑坟,是为罪二。” 周同气笑,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视他道:“好你个奚仲,你既不想活,那孤便赐你死。” 呼延保保绝望地闭上眼睛,奚仲于他有恩,但他却想不通明明能活对方却为何求死,如今自己也是无能为力。 薛罡扭头看看跪着的奚仲,又抬头看看上方盛怒的齐王,依旧没有开口再说话。而那边奚仲看见周同发怒,只是默默叩了一个头,也没再说话。 于是周同吩咐道:“将不知死活的奚仲关进大牢。” 便有甲士进来,一左一右将他抬起来,关押到牢房中去了。 至于呼延保保,周同仍命他统领辖下兵马,不日同徐禁张崇等人率部返回边军之中,再有谋反滋事之罪,定诛九族。众人一通千恩万谢,上谢天子下谢齐王,方才并肩回到各自军中料理后事。 此番以后,历时半年之久的边军之乱,围困京城半月有余的叛军,在其余藩王州镇二十万大军姗姗来迟之后,已然全都被齐王周同一一瓦解。消息传至京城,百姓一个个津津乐道,争相传颂大胥还有一位仁义无双威震天下的齐王殿下,至于朝中倒没有了往日被困时压抑的气氛,只是众臣看着丞相大人每天阴晴不定的脸色也是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那个出气筒。 等到晚上掌灯的时候,薛罡巡查着军中防务,至于那几位戴罪之身的将领,要么就在军中准备返程之事,要么就聚在一起饮酒宴席,互诉死里逃生之喜。 独独原本应该待在房中看书的齐王殿下,偷偷的拎起一个食盒,披了一件黑色的锦缎袍子,偷偷溜到了关押着奚仲的监牢之中。 守卫牢头或许没见过齐王殿下,但是却认得他手中令牌,一个个不敢阻拦点头哈腰的将他迎进去,然后一个个走出来把守住牢门不让任何人靠近。 高陵关本就是个驻军的小地方,关内更无州县府衙那般霸道的牢房,所有的只是一个平日里充作柴草房堆砌了一捆捆干柴草垛的阴暗房子。 此刻外面半夜,但是牢内高高的窗户中竟映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偌大的牢房中出去了看守的牢卒便不再有一人。 周同穿过月亮从窗子中投下来的一截截的月光,走了十几步,便到了这牢中唯一关押的犯人门前。 牢里唯一关押的犯人自然只有奚仲奚百里先生一个。 奚仲此刻背对着牢门,盘腿坐在一张破席上,他对面是一张破旧的矮桌,桌上点着黄豆粒大小一枚昏暗的豆油灯。 好似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又或者他已经料定身后之人此刻会来,奚仲嘴角暗暗勾起,却见桌上被他用手指蘸着清水写道: 挥胡逢汉客 归鸟入旧笼 当世唯两人 善恶一身从 然后抬起袖子将那些字一个个揩去。 这些动作全然被站在身后的周同尽收眼底。 等到奚仲抹干净那张桌子,又将那碗推到一旁,身后周同才笑吟吟提着盒子走到他对面盘膝坐下。 奚仲也不说话,只是带着笑意看他将盒中菜肴一件件端上来,随后又掏出一壶温在水里的美酒,给两人各自斟满一杯。 奚仲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腹中多了份温热,随即整个身子也慢慢暖了起来。 才眯起眼睛盯着面前冒出青葱胡茬的年轻人轻声问道:“殿下怎么深夜跑到我这风雨飘摇的寒舍中来了?” 周同笑了,说:“来看一位老朋友罢了,更何况这哪里是先生的寒舍,是我周同的寒舍才对。” 奚仲笑意更甚,说道:“大王不是已经将它赏赐给我了么。”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奚仲又道:“可惜,可惜,此地虽有好景好酒,却无好律拿来下酒。” 周同道:“我齐州小地,却有好竹好弦,先生不若跟我回齐州吧。” 奚仲轻轻摇头,看着面前年轻人说道:“大王莫非忘了,奚仲乃是戴罪之身,未等朝廷发落怎敢私逃齐州。” 周同道:“先生有罪,不在朝廷罪在齐州。” 奚仲盯着他反道:“那大王之罪,罪在何处?” 周同想了想,却只说:“不知。” 奚仲许是喝多了,脸上泛起红光,大言不惭道:“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 周同眼中寒芒乍现,一闪而过,盯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奚仲好似没看到一般,仍自顾自斟满一杯酒,一饮下肚,又说道:“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此人王者先效前人之事,后人效仿之,大王觉得此王天下者可谓不忠?” 第37章 对视一眼 周同眯起凤目,问他:“先生可是觉得我会效仿四王行那不轨之事?” 奚仲摇头,又缓缓道:“天下人皆知,大王高武之后,曾为天下储君,构陷于齐,又闻齐王忠义,任事忠良善待百姓,此为君者之道也。” 周同又问:“先生何故觉得本王有那不臣之心呢?” 奚仲反问他:“大王因何要委于那王、韩之流?” 然后不等周同说话,却又道:“黄帝也,能成命白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可勤民事而野死。此上承王道以安民生,大王此想万民所想也。” 周同道:“依先生之见,合该如此?” 奚仲微笑,脸色潮红,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在时,大王合该如此。” 周同起身,向奚仲行了一礼,道:“先生通透,既如此周同告辞了。”然后转身出去牢门。 奚仲却问他:“大王不是说齐州有上好的弦乐么。” 周同却也没回头,只撂下一句:“可我知道先生是冀州人,不是齐州人。” 听见这话,奚仲却抬起那酒壶轻轻晃了晃,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酒壶空了!” 那夜之后天下人都听说邺城斩了一个名叫奚仲的叛贼,却鲜有人知齐王府内从此就多了个足不出户的幕僚,此人名叫奚仲字百里。 待到各路叛军序次撤离了邺城,只留下周边被践踏一空的田亩土地留给民众重新耕种,皇帝下旨犒赏了前来勤王的各路诸侯,独独要召自己的亲弟弟齐王进宫面圣。 太史令刘琦一面阻拦一面进言,最后终是敲定了,齐王撤兵时皇帝率领一众百官远远地站在那城墙之上观望。 当那两万黑甲铁骑轰隆隆的在邺城城下踏成阵线,一路扬起漫天尘土在京城一众官员百姓注目下回去齐州,城上满脸憔悴双目布满血丝的皇帝周康却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撩开披在身上金丝绕线的龙袍,一步跨上城墙的高跺之上,张开双臂对着自己身后躬成一排一列的众臣喊道:“真是我大胥铁骑,真是悍猛之军,”然后双眼定定的看着低着头的群臣,一字一字的问道:“你们,挡得住吗?” 他看着下面包括丞相王弼在内的一众文武官员,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应声的样子,似乎笑得更加放肆起来。 随后转过头去,一眼迎上齐军阵中那一袭金甲下面投过来的目光,自己亲弟弟向这个无能皇兄投来的目光。 这一眼对视,相隔万水千山,相隔星瀚浩荡…… 甘州之乱平息了,三十万边军之乱平息了,两万齐州军在齐王周同的率领下回到了齐州,二十万各地勤王之师也一个个退走,皇帝周康依旧每日声色犬马的游荡在皇宫这个大大的囚笼之中,由丞相王弼领衔的文武百官也似乎各自光复了朝政,摇摇欲坠的大胥帝国似乎又重新生机勃勃的运转了起来,就如同一个泡在水中巨大的机器,它的齿轮被泡掉了铁锈,又咯咯蹦蹦的轮转个不停。 据说那呼延保保率军西返的时候,碰见了一处啸聚山林的流寇,当这位匈奴将军举兵踏平之时赫然发现为首居然是曾经与自己并称八大校尉中的一人,不等那人前来套套近乎,呼延保保便一刀剁下了那颗满脸横肉还留有两道刀疤的脑袋,然后插在军旗上扬长而去。 这边周同才一回到齐州王府,迎面撞进怀里的一人正是王妃唐婉。 只见唐婉死死搂住他的腰肢将头埋到他胸膛里,直到轻拍她背脊好几次,又出声安抚一番,这才缓缓将一张俏脸抬起来,等她看清楚身后还跟着的薛罡和一个罩衫遮面的人时,才羞得满脸通红。 那薛罡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只好轻咳几声一双眼睛瞟向别处。 周同推开她,却见她一双眼睛早已秋波涟漪,马上要滴下眼泪,只好伸手为她掸去爬下来的泪珠。 唐婉伸手抚摸他的脸,轻轻说道:“这一去三四个月,你都消瘦了。” 周同用手抚住她的手,说道:“行军打仗,哪有不瘦的。” 不等说完,只见里面恭顺的走出来一人,正是自己的老丈人唐俭。 唐俭见面,急忙行礼,先是一通吹嘘,然后又道天佑大胥如何如何。 周同轻笑,也不回应,只是牵起唐婉小手,领着一群人来到大殿。等到坐定,才伸手示意奚仲脱下罩衫,对唐俭介绍道:“唐大人请看,这是奚仲奚百里先生。” 唐俭先是一怔,然后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道:“莫非是那反贼奚仲。” 周同微笑点头。 唐俭慌忙道:“那奚仲不是在京城中……” 不等他说完,周同就笑呵呵打断他:“反贼奚仲自然在京城中被斩首示众了。” 奚仲此时也对着唐俭行礼道:“常山奚仲,见过节度使大人。” 唐俭一时语塞,半天没有说话,独自考量了半晌,才鼓足勇气一般从怀里掏出来一方锦缎,双手呈到周同面前,说道:“微臣斗胆,这方锦帕乃是殿下走后从京城里送过来的。” 周同眯眼望去,看那锦帕上似乎写着什么,并不去接,只是戏谑的盯着自己的老丈人唐俭。 唐俭半天等不到回话,抬头望去,才看到周同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慌忙解释道:“殿下走后,京城王弼便差人送来书信,臣不敢妄断,留与殿下裁定。” 周同笑道:“王弼来书,无非是催促齐州出兵,不必看了。” 唐俭讪讪一笑,吞下几口唾沫,不再说什么。 直到深夜,唐俭薛罡等人退去,暗房之中只剩周同奚仲对坐。 奚仲打趣道:“大王与王妃久别重逢,天色都这般晚了,怎么还待在奚仲这里。” 周同苦笑一声,说到:“先生何必挖苦我,我倒想向先生请教一下这齐州态势,不知道先生有什么见解。” 奚仲略一沉吟,将手中的纨扇轻轻摇了两下,然后开口说道:“大王想问的,无非是唐氏父子罢了。” 第38章 龙见于野 大胥高祖皇帝以武起事。 据推官们口口相传,据说那年的颍川郡达州县内,才过惊蛰便一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风雨交加之际,吹打得田间引水的农人和溪边披蓑的钓叟匆匆丢掉了被卷上天的竹笠草草的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那日头一连十几日都不见出来,只待傍晚风雨平缓一些时候,一个农户担心田里青苗,出门查看时竟发现远处山岗之上赫然卧着一条百丈长的巨龙。但见那龙盘卧在岗上,浑身鳞片铮铮,吞吐之间弥漫起恢弘雾气。 农人吓得大惊失色,惊惧着跑回庄里叫来里正及一众乡亲,待众人匆匆赶回来时,只看见那龙盘旋而起,浑身鳞片竟映出煌煌金光。 金龙抬头向天清吟一声,好似利剑刺破重重云霞,原本乌云笼罩中的天地,透射下来一片金光,金龙长啸一声,冲那缺口扶摇而上,片刻冲出穹盖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间天上乌云一股股散去,久违的阳光便一片片铺洒下来。 众人阵阵惊异之际,那里正壮着胆子爬上山岗,却见最高处一块平滑大石上赤身裸体的躺着一个婴孩。 里正惊惧之下疾呼,众人纷纷围上前来,才发觉那巨龙盘桓在此竟是为了护住身下婴儿。 众人见那婴儿不哭不闹,浑然不觉身边动静,只是躺在石上静静酣睡,周口村里正慌忙就带着一众乡民纳头下拜,然后慌忙抱起那孩子,找到了自己堂兄达州县令周琦周文定,将所见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周县令略作思索,然后缓缓开口说道:“天命之子自带天数。”便把那孩子留在身边抚养,这孩子便是后来横扫了沙陀十六国一统天下恢复中原正统的大胥高祖皇帝。 犹是如此,令他最为不哂的就是那南朝皇帝,却因为一连几代人皆痴迷于手谈而荒废于国事。 自那和尚将围棋之道带到了宫中,那放着锦绣河山不管不顾的昏庸之辈便每日坐隐,身边也形形色色俱是些高谈阔论趋炎附势之徒,以致于大好中原转眼间被那夷狄占去,直至后来南逃偏安一隅之时每日所思所论依旧是那手谈之道。 高祖皇帝对此嗤之以鼻,因此一统天下以后便严令后世不可专于此道,更是严令天下腐儒更不可以此夸夸其谈。 当周同手里执着一枚羊脂美玉雕成的白子思索良久而不知如何落子时,那坐在他对面身后堆满书简的奚仲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一抹笑意。 许久之后,周同才缓缓将那枚落不下去的白子轻轻放回盒中,看着对面须发错乱的年轻人说道:“我还是觉得待在这里有些委屈先生了。” 对面奚仲轻轻摇头,道:“仲一介草民而已,上无立命之功,下无安身之法,又是戴罪之身,余生能有一瓦以遮阳有一砖以御寒,再不敢奢求什么了。” 不等再说话,就听得门外传来咚咚咚一阵脚步声,那清木一把推开房门闯进来,对着周同说道:“殿下,听说朝中竟有人弹劾殿下私募兵马,说殿下有造反之心。” 周同也不看他,眼睛只是盯着那盘残局,说道:“慌什么,不是有节度使大人在么。” 然后又从盒中摸出一枚白子,笑吟吟看着奚仲说道:“先生教我行贿之法,看来确切管用,朝里那帮人却是什么钱都敢收下。” 奚仲微眯起双眼,说道:“大王若是实在不知道下哪里,就不用再想了,手长久的举着,还是会发酸的。” 周同叹一口气,懊恼的把那枚白子复丢进盒中,转头看着满脸惊奇盯着桌上棋子的清木说:“都是你,我才想起来如何下,便被你吵得忘记了。” 清木努努嘴不说什么,奚仲则是笑着用一只手将盘上棋子一个个拣起来。 却听那奚仲带些哭笑不得的语气笑说:“不曾想大王精于用兵之道,却不善于这坐隐之道。” 周同也笑了,把双手扶在膝上,说道:“高祖皇帝有令传下,宫闱之中从不让人传之此术,连父皇在世时,也视其为旁门左道。” 奚仲点头,说道:“高祖皇帝不囿于此,却能领兵横扫四方谋略之法不在于此。” 周同道:“先生不意领齐州之兵,那我军中尚缺能运筹帷幄之人。” 奚仲又摇头,说道:“仲之法,乃书中之法,顽童习之亦能得法,尚不及大王谋略,怎敢贻误军中。” 周同说道:“先生谬赞,周同先前也不过是顺人心之势,若论智谋我不及薛罡能统御万军,论勇猛我又不及田汾能冲锋陷阵,先生若不帮我,恐怕……” 周同没有说下去,只是单单看着奚仲眯起来的眼睛。 奚仲沉吟半晌,方才长出一口气,说道:“大王若真有此志,我倒是可以向大王保举一人,此人与我乃亦师亦友,若能得到此人相助,恐怕天下大事无不可成。” 周同闻言心中欣喜,问道:“先生所言果真?” 却听那奚仲缓缓道:“论智谋,他胜我百倍,论才学,或为天下之师,论品行,吾之所闻无出其右者。” 周同大喜,脸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是说道:“听先生这么说,我倒是不敢奢望这位大贤能够来我这小小齐州了。” 不聊奚仲忽然起身,躬身对周同说道:“仲生于冀州,天下大治之时,仲之父母乡邻却饿殍而死,现今朝堂奸人当道,苛税于民,人心散失。而大王年方二十,却能得齐州民心,此帝王之道也,大王曾为储君,又有伐师之功,草民愿替天下万民,乞大王宽仁之心。” 周同赶忙将他扶起,说道:“先生所言,我所欲也。” 奚仲道:“大王如能将此人找来,草民愿代大王说之。” 周同忙问:“不知先生说的这位大贤现在何处?” 奚仲抬起头,盯着周同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说道:“颍川龙兴之地,亦有伏龙之士。” 周同听罢,不由默默看向南方,嘴里喃喃道:“颍川……” 第39章 潜龙勿用 益州颍川郡达州县内,一座三间茅屋相连起来的草庐升起一阵袅袅的青烟,那烟从炉灶中升腾起来,一路向上,撞到茅檐便分成两道,一道绕开密密匝匝的树木枝叶继续飘到天上,混进逼仄的云层里。一道被撞碎散开,一层一层铺散在林中影下,与桃竹叶上滑溜溜的珠水混成一团团薄雾。 这时候有两大一小三个人影从那红桃绿竹掩映的林中走出来,前面并着行走的那两人一人伸出一只手拨开垂髫下来的竹叶,另一只手上各拿着一杆青绿色的细竹钓竿,任由竹叶上的露水一滴滴的滴在蓑衣上凝成一团滚下去摔碎。 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人影,穿了一件小小的蓑衣,双肩背着一支硕大的鱼篓,几乎要与他人一样的高,跟在两人后面哼哧哼哧的走着。 三人走到草庐前,就见那小孩抢先一步跑到前面,冲着冒烟的那间草屋喊道:“姐姐,婶婶,我们回来了。” 听到喊声,草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一个面容绝美的女子推开半掩着的房门迎了出来,惊喜的说到:“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些。” 小孩将鱼篓递到女子面前冲她晃了晃,说道:“喏,今日祖爷和大叔钓的快了些,鱼篓都要满了。” 女子轻轻一笑,眉眼弯弯,虽是一袭粗布麻衣,但是倾国倾城的绝美姿容竟然也让一川烟雨山水为她失了色。 女子抬手接过鱼篓放到一边,又替男孩摘掉头上斗笠,脱掉身上蓑衣,转身挂在墙上,当然这女子也有个让齐王周同朝思暮想的名字——云湄。 云湄才替原来的小乞丐——老乞丐给他起名叫曹规的弟弟挂上蓑衣,身后草屋里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回来了就先去擦洗一下手脸,饭马上就做罢了。” 那声音清亮而带些磁性,分明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中年女子随后也推开茅草木板做的门走出来,只见她身形略微胖些,双眉淡而细长,双眼圆而清透,头发用一根木髻盘着,不像云湄那样披散在肩上,头上裹了一条皂巾,一只手端了一个陶盆,盆里盛有一盘冒着热气的毛豆。 一身布衫的她走到云湄与小曹规面前,笑吟吟的说到:“去擦把脸,然后把灶屋里的饭菜端出来。” 十岁的小曹规嗯了一声,然后飞快的跑进灶屋,此时身后拿着竹竿的两人才走到门前,云湄一面帮他们解下身上的蓑衣,一面转身一排排挂在墙上。 老一些身形伛偻一些的正是当年那个无酒不醒的老乞丐,只见他灰白的头发胡子乱蓬蓬的支在脸上,然后用手捋下一把水来。 另一个是个年轻些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材匀称,穿着一身青色麻衣,双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眯起冲着云湄笑了笑,然后也伸手捋了捋颌下山羊胡子上的水珠。 这时先前中年女子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条布巾递给刚到的两人,中年男人伸手接过,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水珠。老乞丐才一接过来便伸起鼻子使劲嗅了嗅前面,说道:“这酒好香。” 便一把将布巾又塞回女子手中两步跑进了屋内。 云湄见状冲他二人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这二人好似已经见惯了老乞丐这样,中年男子只是呵呵一笑便也转身进屋去了。 中年男子复姓钟离名翊,字辅才,他便是奚仲口中智谋胜他一百倍更是与他亦师亦友的大贤,因其才学之高远见识之广博品行之高洁便被世人称作见野先生,亦因其常年居于伏龙山处被人取龙见于野之意。 这位见野先生笑呵呵的看着围坐桌前的众人,左手边是自己的妻子荀氏,对面坐着眯起眼睛咂酒的是一个不知何处来的老乞丐,右手边一个端起碗细嚼慢咽的俏丽女子名叫云湄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曹规。 见野先生不知这三人是从何处而来,只知道那一日这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老乞丐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人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自己的草庐前。 彼时正背上鱼篓手持鱼竿的见野先生正欲出门去溪边垂钓,却见那老乞丐慢慢悠悠走上前来,嘴里吟诵道: 陵陵窼薮中 寂寂在深谷 伯夷窜首阳 老聃伏柱史 前生尽一石 群鸥落此间 才士性命薄 余生赋无常 听他所诵倒也有些意思,于是见野先生放下手中之物对老乞丐抱拳行礼道:“老先生先前所唱莫非是给在下听的?” 老乞丐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道:“老乞丐这话是说给天下读书人听的,你一个打渔的瞎听什么!” 见野先生心知他有心调笑,便仍旧面带笑容恬淡说道:“老先生说笑了,这方圆几十里可就我一家啊。” 老乞丐却笑了,说道:“听说你就是那人称见野先生的钟离翊。” 钟离翊冲他作揖,道:“晚生钟离翊,见过老前辈。” 老乞丐大笑道:“什么老前辈,老儿是个老乞丐,走到你这里时腹中饥渴,想到府上讨杯酒吃吃。” 钟离翊也笑了,说道:“老前辈若不嫌弃,可以到寒舍稍歇。” 老乞丐指了指身后两人,说道:“这两个是我的徒弟。” 饶是钟离翊隐居幽谷多年,看见云湄也是一愣,看这姑娘素衣素颜,却难掩绝色之姿,有观她行为举止气质不凡,少时间回转心神,心里对着行奇怪三人虽有疑惑,但还是将三人一并请入草庐。 其妻荀氏倒也是个随和的妇人,见丈夫带回奇怪的三人,也并没多问,她知道丈夫从前身份,平日里也有些儒士学生寻到这里,连那知府郡丞也多有询问此地,她虽没什么文化,却也懂得丈夫待客之道,转身去准备酒饭去了。 却说钟离翊与那老乞丐,吃饭之时那老乞丐却不见进饭食,只是将他那自家酿的米酒一碗一碗倒进肚里,也不说话,只是酒喝饱后旁若无人的倒头睡去。 钟离翊见状不说什么,只是吩咐自己腾出一间房来与三人歇息。 第40章 钟离翊 钟离翊见老乞丐倒头睡去,心中虽对奇怪三人存有疑惑,看着旁边的一女一幼两人,深知再待在屋里却有欠妥,便吩咐妻子将这一间房先腾了出来,给三人歇脚用去,自己则是扛起那根鱼竿顶着日头到屋头小溪那里抛出鱼钩闭目凝神起来。 见野先生坐在溪边,将鱼钩抛进水中,然后闭目养神起来。 半梦半醒中不禁回想起前半生的自己,见野先生生于豫州达山郡富户之家,虽然这位见野先生出生以后衣食无忧,但是一个以经商起家的小门小户自然不被当地那些门阀大族所待见,以至于见野先生十一岁时,他那连续举仕二十年不中的父亲竟在四十七岁高龄破天荒的中了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郎,自此,原本富庶有余的钟离家也一跃登上了望族家院。 这位年逾半百的钟离老爷子一举中了探花,便在原吏部天官赵衍的关照下在京城吏部混了个六品员外郎的肥缺。然后就有传闻这位赵天官在任时着实收了老探花不少的好处,因此落得个朝中豫州党派一众官员所不齿。 没过几年,赵衍不得势的时候钟离老爷子便被一道圣旨发到了豫州学政的位置上。 这位钟离老爷子虽然自己头发花白之时才考中一个探花,却将满腹的期望全部放在自己这个十几岁的小儿子身上,因为他深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即便他钟离家再有钱,在那些个氏族豪阀面前,也不过沦为让人耻笑的对象。 可是不久之后,老探花就发现自己这个儿子虽然胜在聪慧,却全然不像个读书的种子。 那一年,正当十六岁的钟离翊虽然一肚子的四书五经,将那八股文章背诵的滚瓜烂熟,老探花却发现自己这个儿子私下里最为喜爱的居然是看那些兵书,不但沉迷此道,十八岁那年更是在自己一个没注意之下居然跑到豫州大佛寺里当了个不剃度的和尚。 这一下把那年近花甲的老探花气了个半死,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的儿子不喜欢四书五经也就算了,喜爱钻研兵法也不算是个很坏的事,却想不明白这孩子跑到寺庙里边跟那些和尚钻研起来佛经是为了什么。 一气之下的老探花便把这个险些误入歧途的儿子赶去了偏远的益州,只说是在那边给他找了一门亲事。 就这样想当和尚没有当成的钟离翊背起包裹自己一个人跑到了千里之外的益州颍川郡,这里的郡守算得上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 这位姓荀名讳字自忠的颍川郡守第一眼看见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时,也不禁微微点了点头,他原本也是豫州人,与那老探花既是同乡也是同窗,早早地自然也听说过这个好友儿子的美誉之词。 荀太守不似老友那般死刻呆板,当他得知眼前年轻人是个天性好奇,从不拘泥于一处,也不墨守成规的时候,他心里明白,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于是钟离翊来到颍川的第二个月,便在荀太守的安排下与他的小女儿荀莹莹成婚,然后钟离翊便被自己老丈人留在身边当了个军机参政。 果然成亲后的年轻人逐渐的就收敛了心思,把那满腔的热血就放在了自己的岗位工作上,而且不出所料的做的特别的出色,一时间颍川郡内原本那些盘踞一方危害百姓的匪寇山头,一个个的被这个新上任的年轻参军一一剿灭。 两年之后,二十岁的钟离翊参加科举,他那篇对天下军机动向详细剖析解答,并有着鲜明的个人观点的考卷被当时还在内阁首辅位置上的苏仪老爷子一眼看中。 就这样,四十七岁中探花的钟离老爷子有了一个二十岁便中探花的儿子。 欣喜之余,老爷子亲自提笔,给远在益州的儿子勉励了一封书信,并给自己二十岁就出人头地的儿子表字,曰:辅才。 就在这位姓钟离名翊字辅才的年轻探花郎志得意满之时,朝中一则变故袭来,却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年,十几岁的废太子仓皇的逃出京城,六十多岁的老皇帝一命呜呼,年近七十的老首辅被一棒子赶下了台,新近崛起的外戚党王党一举夺得了整个天下的掌控权,从那以后,有些事情似乎慢慢的就变了味道。 首先是原本的太子党苏仪赵衍两位重臣一个被迫离开朝廷中枢,一个莫名其妙病死在了家中,旋即他们之前的党羽也被一并翦除,其中正包括原本身为赵天官亲信的老探花钟离老爷子,以及新近的年轻探花,被苏首辅看中的钟离翊。 朝廷一纸诏令下达豫州,花甲之年的豫州老学政一家老小便被贬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南诏。随着母亲一封书信寄到仍被滞留在颍川郡内钟离翊的手上,他方才知道自己年迈的父亲因忍受不了千里奔波之苦已然在半路上溘然长逝。 未及钟离翊好好伤心一番,又一道圣旨传来,这次波及到了自己老丈人和自己的身上。 以前老皇帝在世之时,即便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臣下苏仪赵衍为首的一干大臣也决计做不出天下税赋增加三成拿来中饱私囊的举动。 然而当年轻的小皇帝傀儡般坐在龙椅上,那时候底下站着的那帮人一只手伸在里面另一只手伸到外面的时候,钟离翊知道,这世道,已经变了,已经开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起来。 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京城的官老爷们想要天下三分之一的钱财,地方的官老爷们就会收来三分之二。 于是,原本早耕晚歇纺纱织布都能够吃得饱穿得暖的平民百姓,一下子发现自己哪怕早耕晚耕早纺晚纺却渐渐地饿死了孩子冻死了女人,这时他们发现了不对劲。 百姓千百年来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钟离翊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着的老百姓自己肯定知道,他们一开始有数十万,然后慢慢变成了一百万,几百万,他们存在,只是为了活着,在这或是平和,或是纷乱的世道中活下去,他们也总是绵绵不绝的活下去。 第41章 以理 千百年来在一次次纷乱的世道中,在一次次残酷的战争中,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下,老百姓们还是源源不断的存活下来。 因此当他们感觉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原本用来耕地的锄头,拿来砍柴的镰刀,统统摇身一变成为了反抗者的武器。尽管那些武器又钝又涩,尽管他们穿着粗劣的麻布衣裳,有的还袒露着胸腹,但是一锄头一锄头一镰刀一镰刀的总算砍透了军士的铠甲,一道道由死去之人堆砌出来的城墙,成为了他们向前冲锋的阶梯。 益州的民变来得猝不及防,这让原本能轻松的指挥着几千士兵踏平一座座山匪流寇的钟离翊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他不忍看到一遍冲杀之后满地的残肢,更不忍看到那些从军士农民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的鲜红的血液浸入大地飘入河湖。 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先前看的那些兵法好像笑话一样,字里行间都在笑他这个无知的人,你一个人的双手,能沾满天下人的鲜血吗? 因此当朝廷那道剿寇不利的圣旨下发到郡里的时候,钟离翊居然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朝廷因为他们对待自己的子民不够残忍且冷酷罢免了他们的职位,新近派发过来的领兵将军就不一样了,他残忍而暴力,他和他带来的一万甲士只是机械般的装填弓弩然后对着面前袒胸露腹拿着镰刀锄头柴刀的乱民一遍遍的射过去,等到前方倒下了无数的尸体,等到他们面前再看不到一个活人的时候,那位姓王的年轻儒雅的将军就提起披风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尽量的不让血沾到自己华贵的靴子上。 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好像杀光了那些敢于反抗他们的人,他们像赶着羔羊一样把剩余的人赶到那些刚刚埋进去无数尸骨的田地中,让他们像以前那样辛勤的耕种,也许被血浸透了的土地来年会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收成吧。 朝廷更换了新的刺史和郡守,至于钟离翊的老丈人,那位姓荀名讳字自忠的老太守大人,则用尽了毕生保全下来自己唯一的女儿和女婿,慷慨且坦然的赴死去了,即便他被押解上京城的时候全然不见一个老百姓哭着挽留,或许那些哭声都化作了几十万冤魂随他一起向北而去了吧。 这时候钟离翊好像突然间理解了,为什么高祖皇帝统一了天下以后要将那原本统辖一州的州牧官职改为了刺史。 都说这颍川是龙兴之地,而颍川郡达州县更是祖龙之地,此刻这位曾经二十岁中了探花本该有着大好前程的中年男子幽幽的睁开眼睛。 他手中的竹竿被一扯一扯的拉弯了下去,见野先生提起鱼竿,将那尾尾巴泛着金光的鲤鱼提出水面,又是一条大鱼。 他在这条溪里垂钓了十几年,仍是这般大的鱼。 见野先生慢悠悠的将那尾鱼放进篓中,然后慢悠悠的提起来,在夕阳的映衬下慢悠悠的往回走。 远远的他看见那三间茅草小屋升起袅袅青烟,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一定又采回桑叶喂养过那一张蚕纺完了一天的纱线做好了晚饭等自己回去。 他一面看着三间简陋的草屋一面慢悠悠的往回走,这不禁又让他想起来那个把这三间小屋送给他的老学究。 那人自号阳山先生,算是他的又一个老师,阳山先生鹤发童颜,一头雪白的银丝每次都能在太阳下面映出金光。 阳山先生告诉他这世上万物都应该有“理”,世间生息法则也应以“理”恪之。 彼时见野先生还不是见野先生,还不明白什么叫“理”。 只是此后那位阳山先生把三间草庐送与他后大笑着离去,再后来渐渐有人前来拜访探望,他们有那些学究大儒,有的是迷惘秀才,在一次次的探讨研习中,在一次次辩而敏思中,见野先生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是“理”,什么是“道”,什么又是“道法自然”。 正所谓一通则百通,他也逐渐明白了哪怕兵理,佛理,儒理,道理,终究逃不出一个“理”字。 从此见野先生便成了名声在外见野先生,成了十几年不曾踏出这片幽谷的见野先生。 人常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朝,大隐隐于市。 见野先生却深知“隐理”,于野于朝于市全逃不过“隐理”。 待到走近草庐见野先生才慢慢收回来思绪,等他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屋里早就摆好了酒菜,一桌人都坐在桌前等他,只有那老乞丐一手擎着酒壶一手抓了一把毛豆全然无所顾忌的饮着。 妻子荀氏见状隐隐向他投来歉意的眼神,见野先生却示意她没有什么,然后微笑着走到桌前坐下,招呼众人一起吃饭。 老乞丐仍是饮饱了酒倒头就睡,只不过这次那女子和小孩主动帮荀氏收拾碗筷时见野先生才了解一些,原来他们是从齐州来的,女子叫云湄,小乞丐姓曹名规,才十三岁不曾表字,他们一人称呼老乞丐为师父一人称呼老乞丐为祖爷。 他们只说与老乞丐几年前相识,那老乞丐传女子些武艺防身,却教小乞丐兵法义理,老乞丐三月前带着他们一路直奔此处而来,至于其他的也并未多言,反教见野先生啧啧称奇,同时也定下心中猜想,这老乞丐虽然看起来不似靠谱,但终究不算坏人,留他们多住几日倒也无妨。 晚间他便将此话跟妻子说了,荀氏说道:“妾虽不曾像夫君那样饱读诗书,但是亦曾在家府中习得礼义之理,夫君在外人眼中是为贤人,既有意接济他们,将那房让与他们孤老又何妨,只是妾身恐怕劳苦了夫君身体。” 见野先生将糟糠之妻搂入怀中,喃喃道:“钟离翊十八岁娶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于是一连七日早晚做饭叫上三人同吃同住,只是那老乞丐数日只是饮酒便睡,反倒与那女子孩童愈加相熟起来。 第42章 传道 一连七日以后,与三人逐渐熟识,女子日间便帮着荀氏养蚕纺纱生火造饭,孩童也常跟随见野先生一同前去溪边垂钓。 日里纺纱时,荀氏盯着女子娇柔纤细的手指,无不惊喜的说到:“想不到妹妹气质看起来像个大家闺秀,做起这些糙活竟也这般得心应手。” 云湄磕巴磕巴一双水灵大眼说道:“我哪里是什么大家闺秀,早早的就当了乞丐流落街头,做这些活计也不算什么。” 荀氏盯着她的小脸,笑嘻嘻的问道:“妹妹这般年纪,又是如此出众,就没有碰到过般配的人?” 听了这话云湄深深愣住,不想让她知道,这双纤细的手却曾经提起刀剑砍过人的头颅。 见她半天没了动静,才听见那边荀氏笑呵呵道:“妹妹方才想到了心上人吧。” 云湄俏脸泛红,说道:“姐姐怎么这样说。” 荀氏盯着手上活计,嘴上却说道:“我是过来人,你心中想得什么一眼便看出来了。”说罢又看了看云湄涨红的小脸问她:“既然有中意的公子,那为何又跟着师父千里迢迢到处奔波,女子碰到了喜欢的人也不妨大胆的追去。” 云湄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深的思绪,荀氏见挑起了女子心事,也就没再多问。 只是第二天吃过早饭,却见老乞丐罕见的没有倒下睡觉,反倒是在钟离翊出门的时候自己也从屋后扯出一根细长竹竿,然后又扯来丝线绑上鱼钩跟钟离翊肩并着肩往溪处走去。 钟离翊见状心中有些奇怪,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意,跟老少乞丐一起去了溪边,与老乞丐并肩坐下抛钩入溪。 不多时,只见老乞丐那边竹竿晃动,随即他抬手上拉,只见一尾银色小鱼垂在线梢被提到天上。 老乞丐将丝线收过来,解下勾住的小鱼,却见那是一尾形状扁平通身银色两三寸长的小鱼。 钟离翊心下惊异,他在此垂钓十几年,钓上来的却都是一尾尾青中带红的尺把鲤鱼,这种小鱼连他也是头里垂翼入云,有小者如鲂鳢,则弃于水畔以期为大者也。” 钟离翊闻言陷入深思。 老乞丐却转过头笑着问他:“见野先生又如何以‘理’恪之?” 一会看见。 只见老乞丐不紧不慢将那鱼摘下,然后抬手扔回到溪中,双眼并未离开竿梢却好似知道了钟离翊心中的不解,不紧不慢的说到:“海则广袤,其水奔涌而出,汇之处为泽,泽蓄此势,与低洼处放势而下,则流动成溪,溪借势而向前,穷尽之处亦奔流入海,故而古人以钓于淇,却有大者入鲲鹏,项背千 钟离翊赶忙回神,抛下竹竿躬身施礼道:“先生果然高论,翊才疏学浅不敢造次。” 老乞丐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话语愈多,两人开始畅谈天地明理时事政论,越谈下去钟离翊心中愈惊,眼前明明如此不起眼的乞丐,却比他往年所见儒人学士见解更为通透,反倒让他区区见野先生受益匪浅。 于是此后三个月间,钟离翊一有时间就跟随老乞丐学习通晓之法,然后这位见野先生欣喜之余便发现这老乞丐不仅在兵法经纬上有着不拘一格的独到见解,时常能点明自己的内心,又发现老乞丐居然精通占卜星象之术,对于自己想要了解的阴阳五行之法亦是十分精通,心中难免怀疑起来,绞尽脑汁所想也从未听说中原大地何时出了这么一位大能,因此只当隐士高人不常游历于人间,又时常惊异于身边的小乞丐曹规,小小年纪便对于他们二人所言经纬之事见解独到,钟离翊心中感慨,只怕这孩子成年之后又会是个智多近妖的谋国之士。 近半年下来,钟离翊受益匪浅,虽然蒙受老乞丐教导之情,但老乞丐从不让其以师相称,更直言二人绝无管鲍之缘,所说所言俱是谨遵天命。 钟离翊不知他口中天命是为何物,只知道这老乞丐真乃神仙一般的人物,领教了老乞丐传习给他的精妙之道以后仿佛隐隐窥见天机,才知道老乞丐实乃不是凡世之人。 当他有一次把感悟天地之道讲予身边盘膝垂钓的老乞丐之时,老乞丐缓缓点头,对他说道:“我传你之术,皆因你先前有理一悟,否则寻常人纵使穷尽一生也难见天地之奥妙灵辰之玄绝,因此我才说传你是授天机缘。” 钟离翊百感交集,仿佛那一刻此生经历所作所为所感所想全都为了此时此地等到老乞丐前来给他教化通达,同时也开口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老先生既有如此精妙神通为何单单前来传习于我这等愚鲁之人,放眼天下能胜翊者如天上繁星何其繁多,先生传习于我却不让我告于天下,翊实在有愧先生名望。” 老乞丐伸手捋着乱糟糟的胡子,哈哈大笑道:“我乃区区一老朽,于这浩荡天地间如同一凡尘,飘荡此间就随此去,飘荡他间便随他去,而你钟离翊实在太过自谦,我于外游荡之时便听闻天下旷世奇才者,钟离翊稳占一席,且你昔年能以少年之身付予百姓者,该合天下大贤之美名。” 钟离翊再三拜谢,不料老乞丐却话锋一转,说道:“钟离翊,如今我传了你这经纬天地之术,通晓万物之理,你还甘心整日垂坐在这幽寂空谷之中吗?” 钟离翊合拳不曾松开过,只开口说道:“先生于我恩重如山,翊早年因看不惯朝廷所为,便被排挤至此,二父皆为此丢掉性命,翊人微言轻,实在不知以我微末之身能做何用。” 老乞丐道:“凡天下兴亡一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见野先生有敢忘恩于内报效于外之志,岂愁无用武之地乎?” 钟离翊心中大骇,忙问:“先生意思是让我出山报效朝廷,以光复天下大业?但只是翊一人出,纵有万般对策,又怎能敌得过庞然大物。” 老乞丐声音渐冷,说道:“见野先生之志,当在天下黎民百姓,而非在一家之言。” 钟离翊见状跪在地上,恳切问道:“请先生指点迷津。” 老乞丐长叹一声,说道:“今日言过,我也该走了,临走之前还是告知与你,茫茫天地,钟离翊所据之地,唯在齐州。” 钟离翊闻言呆住,嘴里喃喃道:“齐州……” 第43章 去齐州 言毕,只见老乞丐一把丢掉手中竹竿,起身往南走去。 钟离翊急忙回神,跪地问道:“先生何去?” 老乞丐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招呼曹规跟上,淡淡说道:“老朽有言在先,今日之辩乃是你我缘尽于此,老朽该当上路之时。” 钟离翊沉默无言,只是那小曹规却是开口问道:“祖爷不等我去喊姐姐来?” 老乞丐摇摇头,道:“她命不在此,而你命不在她,等到有缘之时,你等自会相见。” 此时曹规眼睛似要落下泪来,说道:“那我与姐姐前去告别。” 老乞丐伸手牵过他手,对他说道:“惟别而已,何须道哉,你只须跟我走,命数昭彰,天理循环,他日再见,恐慌世人。” 然后似又对身后钟离翊嘱咐道:“你代我转告那小姑娘,她的命数,也全然在齐州而已。” 身后钟离翊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弟子记住了,恭送恩师。” 老乞丐却再没说话,只是拉着小曹规的手,在他一步三回头下径直沿着那溪往南边去了。 …… 等到钟离翊一脸凝重的回去时,两个女人看见只有他一人回来,慌忙围过来问他缘由。 却见见野先生抬起凝重脸庞,双眼释怀一般看向云湄那娇俏的脸,盯着她泉潭一般的眼睛,对他说:“老先生带着小曹规离去了,他们托付我照顾你。” 云湄不信,听他说完径直跑到河边,等看到地上丢掷着的鱼竿鱼篓,寻找半天不见两人身影,傍晚时候,才一个人慢慢回到草庐。 荀氏见她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来,急忙上前把他搀扶到屋里,没想到屋内见野先生早就端坐等她多时了。 见她回来,那见野先生一语道之:“老先生所言让我转告于你,他说你不必怪他让你和曹规分开,曹规之命,不在此地不在于你,而你之命运,全在齐州。” 听见这话,云湄呆呆的张开嘴瞪大了眼睛。 钟离翊又道:“先生意思,让你同我们夫妻一起前往齐州。” 片刻以后,钟离翊才看着瘫坐在地的云湄说道:“因缘际会,道理昭彰,姑娘既有此因,又何必在意其果呢。” 荀氏也劝说她道:“老先生既然这样说,那便是注定你要回到齐州,妹妹你既从齐州来,就权当陪我夫妻二人去一趟齐州,也好看一看是非功过曲直谁分,这便是命,逃不掉的。” 云湄心中又浮起那个身影,又忆起那个夜晚,诚然此时,她的心里一团乱麻,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当初自己的承诺,到底要不要再回去,回到那个人身边。 此先他在雍州找到大小乞丐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乱了,一年多的奔波中,她渐渐麻痹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是如今,这把刀子抛到自己面前时,还是非要面对不可。 那夜的云湄一晚上合不上双眼,只是第二天一早的时候,钟离翊夫妻已收拾好了行李,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 云湄不再说什么,她原本也不是曲辩的性子,只是自己在心中不断地问诫着自己,或许她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该如何面对他罢了。 三个人动身赶往齐州,一路上云湄忧心忡忡一言不发只是赶路,倒是那夫妻二人,一路走来颇有游山玩水的雅致。每到一处便访友聚饮,纵情于山水之间,那钟离翊更是时常流连各色景致,寄情寄物,一路上倒是留下譬如“青山空好色,落叶一孤舟”,“绕林还须归倦鸟,百丈溪头一丈青”,这等诗句。 三人玩玩乐乐倒是走得极慢,原本两月路程硬是走到秋深,足足走了五个月。 才一进齐州境内,坊间市井便传出来齐王亲自带兵解了京都之围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又看到云湄无意间流露出来那副焦急的样子,钟离翊夫妻二人还是放下了对齐州境内景致的探寻,几人加快脚步赶往了岱城。 进了岱城,在市井小民的口口相传中才知道了,他们只比勤王之师进城晚了几天而已,而且市井中对于此战皆传出来一些对于细枝末节半知半解的版本来。 于城中一处酒楼内,风尘仆仆的三人点下一壶清茶两碟小菜,一边填肚子一边听那拉曲卖唱的唱诵那只是自己道听途说编来的小曲。 “只说那二十万叛贼围了京师,齐王殿下只身救了王驾,那乱军个个青面獠牙似那恶鬼,咱们殿下宝剑一横就镇了中原……” 钟离翊摇头晃脑的听完这段曲,听着周围嘈杂的人声一时间竟然添了些许的好奇心。 三人在城内寻了一家客栈安身,妻子荀氏不解的问道:“夫君不是说到齐州来找那齐王,怎么现在到了地方反倒安止在此?” 钟离翊笑呵呵的说:“咱们才刚到齐州,我看这里如此繁华,倒不如趁机会好好游玩一阵,再去不迟。” 其实他心里清楚,哪怕自己不主动去那王府,恐怕早晚也会被找来。 于是几人便一连好几天的住了下来。 与那来到王府以后便蜗居在暗房中读书自奕的奚仲先生不同,这天晚上齐王殿下自然还是领着清木来到了那号称大胥第一等的采鸳阁中。 这第二次去与第一次去貌似也无不同,只是细细观察下来,阁内迎来送往只间的姑娘好似换了一批又一批,且不说哪位姑娘最漂亮最能令人挂怀,但凡在这采鸳阁中,每一位姑娘都是那上佳,每一位的姑娘亦算得上头牌。 这次款款扭着纤细腰肢迎上来的自然还是那半老徐娘的翠娘,若说在这烟花柳巷之中,只怕身为鸨妈的女人博闻强记犹不输那天下间流传的风流士子,才学佳人。 或许是上次两人奇怪之举,或者这老鸨听见了什么风声,这次迎到两人跟前将那纨扇捂住半边口鼻,娇滴滴的媚音就响了起来:“呦,两位公子可是许久不来了,今日里倒有时间终于是大驾光临。” 第44章 纤云弄月 眼见老鸨子翠娘又像上次一样整个贴到自己身上,这边周同细微的侧了侧身,脸上堆起随和笑容,笑道:“许久未曾见过妈妈,妈妈却是越来越抽条,更加的可人了。” 老鸨翠娘一面掩着嘴笑,一面将那丰满的胸脯贴上周同的胳膊,声音愈加妩媚道:“公子可真会说话,难怪上次公子走后,叫咱们家的姑娘心心念念想了好些日子。” 周同调笑:“姑娘们想的倒是我,只怕妈妈想的只有我这腰里的银子吧。”说着就从腰间掏出一块金子捏在手上。 翠娘娇笑一声,将胸脯隔着纱衣蹭了两下,一个转身将那锭金子叼在手中,复又贴到另一只胳膊上,娇笑道:“银子自然是想的,不过像公子这般绝妙的玉人,只怕没有哪个姑娘不想呢。” 周同笑着,将一根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说道:“妈妈既如此想我,不知今日有什么开胃小菜?” 那翠娘老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将手指点了一下周同脑门,娇嗔一声道:“公子又不是第一次来咱们这风雅楼中,咱们阁中姑娘,个个都合得上公子胃口,”然后她话锋一转,说道:“只不过嘛,公子上次来时找见的那夷族姑娘,却被咱们齐州有权有势的大老爷赎了出去。” 周同闻言,心底略微沉了一沉,脸上却是笑意不减,只是说:“妈妈哪里的话,既然来到楼中,自然要多品一品,昨日食了龙肝,今日倒不妨用些凤髓。”说完又一锭金子递出去。 翠娘赶忙收起两锭金子,方才离开周同胳膊,脸上笑意更盛,忙道:“公子真是有福之人,每次来得都巧,咱们楼中这一次新来了不少的姑娘,据说全是西边那里打仗逃难到齐州来的,里边不乏有些绝代的佳人,公子看看可曾有兴趣?” 周同一脸猴急的样子,嘴上只说:“妈妈少言,就赶快带我进去吧。” 边上清木瞥了他一眼,暗地里默默撇了撇嘴,心中暗想,若不是他见惯了平日王府里那个威严的少年藩王模样,只怕今天这个样子,说出去连田汾那个大老粗也得笑掉大牙,既如此下次倒不如让田汾陪着殿下来,只是不知道这娇滴滴的老板娘看见田汾那五大三粗的潦草模样,会不会吓得昏死过去。 心中暗念,脚下却是几步跟上进了堂中。 才到一楼,就见那女子弹琴唱曲处,居然坐满了人,饔飨飧食排满了桌子,台上女子清吟妙唱,台下众客倒是时不时传来叫好之声。 周同奇怪,便问老鸨:“想来今日楼中生意这般的好,连楼下听曲,也坐满了看客。” 翠娘娇哼一声,说道:“公子说得哪里的话,客人倒还是原来那些客人,只不过嘛……”她想了一会,似乎在措辞,又继续说道:“近来咱们城中新来了一个风流才子,那人住在城中客栈,那日来我这阁中说是教些词曲换几两银子,我因看他容貌姣好便允他进来教授咱们的姑娘,不曾想这人写的那些小曲达官贵人们倒是爱听,所以近日来在这一楼听曲的客人倒是多了起来。” 周同疑惑的哦了一声,忍不住走近几步,听那台上女子唱到:“纤云弄月,金鬓步摇,玉琢山头望,瑶池月下会逢……” 周同笑道:“倒是有点意思。” 翠娘问他:“怎么今日公子也要在这一楼不成?” 周同摇了摇头,说道:“词曲而已,今日听得明日也听得,不若今日快活,明日再快活。”说罢笑着往楼上走。 翠娘几步跟上,像是对他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说道:“我看那书生不像是什么落魄公子,三十多岁的人儿,却连那住店的银子都掏不出来,却还自号什么,什么见野先生。” 周同原本脸上带笑,听闻此话,笑意下去大半。 那翠娘却还是无所觉察一般的说着:“不过我那日路过客栈却见了,那见野先生身边跟着的女子,真乃是天香国色,若说是仙女下凡都不为过,啧啧,那身材,那脸蛋,像我翠妈妈纵横风月这么些年,也从没见过世上居然有这等绝妙的女子。” 话音未落,仍是引着二人来到了三楼上面,周同又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递过去,翠娘好似没看到他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样,接过那金子揣到两只丰满中间,施施然行了一礼,才又款款的扭动着腰肢下楼去了。 见她走后,周同亦是像上次那样,拣选了一阵,推开一道房门进去屋内。 第45章 游堤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周同进到屋内,屋里女子脸上却没有半点诧异,仿佛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一般。 见周同转身关上了房门,女子单膝跪地行礼,道:“参见殿下千岁。” 周同没有说话,走到桌边坐下,翻过来一只杯盏倒上酒自饮起来。 跪地女子自然是王府探子,至于这采鸳阁,整个齐州都姓周,谁还计较小小的青楼是否也姓周呢。 接下来女子密奏了齐州府内及齐州各郡暗中流涌的大大小小,以及阁中唐氏父子的行迹,周同一面听她说一面自饮自酌。 王府的鹰钩死士自不必说,就连那皇宫之中也豢养着大把刺客,这边王府宫制稍有僭越,私下里又募了多少甲士,暗地里造了几具铠甲,只怕不消半天,皇宫内外的紧要处,都被暗里告知清楚去了,反之也是如此。 女子说完便呈上来一张纸条,周同也不看,直接塞到袖里,然后开口问道:“据说那位见野先生来齐州了?” 女子答道:“近来确有三人进城,其中男子便是原来益州号称见野先生的钟离翊,落脚处跟着两名女子,一个是他妻室,另一个是云姑娘。” 周同便没再说话,女子长跪许久,听见没有动静,才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坐着的周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睡了,还是想些什么。 女子不敢打扰,只是静静跪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原本透进皎白月光的窗口隐去了月亮,桌上红烛也烧了一半,周同才缓缓睁开眼睛,没有说话,站起身转身出了门去。 跪着的女子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才敢慢慢站起来,走到桌边坐下,伸出手抚摸着那尚留有余温的杯盏。 齐王不知做何想,一连三日没有出门,也没有朝议,齐州的大小事务,自然又落到了唐俭这个节度使身上,只不过自从齐王亲自上书请朝廷下诏任唐德为齐州刺史之后,他唐俭貌似被动的跟那位王丞相撕破了脸面。 自己的儿子唐德是个什么秉性,他唐俭最为清楚,看着新任齐州刺史唐德那副满面春光接受一干老狐狸恭维的样子,唐俭气不打一处来,奚仲啊奚仲,一个有名无实的刺史,就彻底断了我唐氏父子的后路,你果然计谋狠毒啊。 齐王殿下一连好几天没有出门,但是这位见野先生却是经常的出门。 不知为何,他给青楼写的那些风月小词倒是价钱越来越高,以致于这位见野先生一跃也成了齐州府的名人,拿到了银子应付开销,见野先生倒是开始不满足起来,自己千里迢迢到了齐州地界,若不趁机把这好山好水游上一遍,岂不是辜负了大好时光。因此闲暇下来的见野先生一有空就会引着身边两女跑到齐州的山川大河青舍古祠中游玩一番。 正值烟花三月,齐州据淝、泗二江修筑的堤坝上栽满了密密麻麻青葱的垂柳。 闲来无事的见野先生领着两名女眷在树影绰绰的堤上游堤而行,一则这位见野先生闲暇下来实在无所事事,二则身边始终沉默不语的云湄姑娘自打匆匆的赶到岱城,整日里待在客栈里边不踏出房门半步,他夫妻二人便想着为她纾解一下心事,便拉她出来踏青。 这苏堤倒也算是个好去处,一路上也有不少青衣文衫的书生结伴信步于此,反观这边见野先生却携了两名头戴帷帽身材婀娜的女子,远远的就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堤上不少的小亭,三人走来路上大都被人占了。见野先生只走到两条腿有些发酸的时候,才远远看见一座亭下尚空了一半座位。 一般来说,柳下小亭中都置有三张石桌,呈品字形摆着,每张桌下又放有三张石凳,亦呈品字形摆着,三人瞧见前面那亭三张石桌已被人占去两张,余有一张空桌无一人坐。 三人沿堤走了半天,就连身怀武艺的云湄也不自觉走得两条腿有些发酸,更别说身为读书人的见野先生了。 此刻这位见野先生见到面前亭子,仿佛一下子没了风度一般径直走了进去,挑了空桌上一张凳子一屁股坐下,捶着发酸的两条腿嘴里不断地“唉唉”叫着,身后跟上来的两女也各自拣选了一张凳子坐下。 此一番直直闯进来的三人自然引来了旁边两桌人的频频侧目,只见旁边两桌上各摆着两碟糕果,放有三个杯子,中间置着一个青花酒壶,每张桌上各围坐着三名儒生,这六人一人身着青色儒服手执青色纨扇,一人身着绿色儒服手执绿色纨扇,一人身着麻色儒服手执麻色纨扇,一人身着赭色儒服手执赭色纨扇,一人身着白色儒服手执白色纨扇,一人身着灰色儒服手执灰色纨扇。 这六人先前在此地饮酒作诗谈笑风生之际,却见到风风火火闯进来了一身粗布衣的见野先生,那人一屁股坐下之后便“哎唷”不断,几人先是一愣,然后不自然的全都闭上嘴,脸上都露出不悦之色,再到后来,又见两个头戴帷帽垂帘遮脸的女子也走了进来,女子的身材自然是婀娜娇俏,也挨着先前那人一并坐下。 两桌人都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端着酒杯细品。 先前见野先生来时他们确有不悦,不过等到两女子也坐在身边以后,那几人眼睛便不受控制般频频侧目到两女身上。 一般来说,除去那常在田间劳作的农妇以及经常穿梭在集镇中采买的丫鬟仆人,倒是少有大户人家的姑娘小姐堂而皇之的走出闺阁走在街上,即便是小家小户的姑娘也没见过大摇大摆在人前坐在石凳上的。 几个人一边沉默一边用眼睛轻轻的瞟过来,虽然两女都带着帷帽,但仔细看下来还能分出,其中一人头发披在肩上还未挽起,那姣好的身材倒引得有些人想入非非起来。 儒士们看他们身上的衣服,总归不会是什么富家小姐,倒像是附近的农汉领着自家妻女。 第46章 作诗 几个儒生互相对视了一眼,才又慢慢的恢复了刚才饮酒赋诗的得意之音。 这时,只见那名身穿白衣的儒生站起身来放声道:“各位,既然我等方才谈起这湖乃是由此堤截江而来,那么在下提议,不若我等就由此为题,各人一句赋诗一首如何?” 众人听罢都笑,说道:“东林先生说得极是。” 说话的白衣儒生环视一眼,看见那钟离翊斜坐在凳子上,将一只肘撑在桌上,手托着下巴,正饶有兴味的眯眼看着他们,那儒士把眼睛放在云湄纤细的腰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马上收回来,咽了一口唾沫,堆起十分笑意说道:“那小生不才,就斗胆先起一个头。”随即思考片刻,便开口道:“三月云低水底天。” 然后在众人一番叫好中缓缓坐下,端起酒杯在众人一起举杯中饮下。 白衣儒士才坐下,他身旁青衣儒士接着站起来,说道:“东林兄既然赋了第一句,那么便由在下赋这第二句。” 众人一齐笑道:“且看西景先生才学。” 青衣儒士先是环视一眼,目光仍旧在云湄身上停留片刻,才放声道:“清酒入喉客高眠。” 众人又是一通叫好,青衣儒士亦是一边施礼一边坐回石凳。 青衣儒士坐下,他身边绿衣儒士便站起身,开口道:“水暖鸭肥鲈鱼美。” 众人又一齐道:“南郭先生接得好啊。” 绿衣儒士笑着坐了下去,随即他身后麻衣儒士站了起来,只见这位儒生将头抬得高高的,两只眼睛翻起来望向头顶,开口道:“鲈鱼一尾值万钱。” 众人都笑道:“北舍先生果然机敏过人也。” 麻衣儒士在众人一阵赞扬声中也坐了下去,他身旁赭衣儒士站起身来。 这位赭衣儒士年纪在六人中似乎偏长些,只见他捋着有些花白且疏淡的胡子,清了清嗓子,然后仿佛有意提高声音道:“我言此湖最富有。” 众人急忙都道:“好诗,上川先生好诗也。” 赭衣儒士满意的捋着为数不多的几根胡子,微笑的坐了下去,随后,最后一位灰衣儒士也站了起来,他站起身后,便看向钟离翊三人坐的方向,冲着他们微微一笑,便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姿势站着,轻摇手中纨扇,道:“湖中盛着许多钱。” 话音落下,众人一齐举杯,笑道:“下泽先生真乃点睛绝唱也。”然后六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举杯饮尽了杯中之酒。 这边六人互相吹捧一番,只听见那边半坐半躺的见野先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六人先前嘈杂一片,等听到笑声才一个个闭上嘴,后来听到笑声传自那个半坐半躺的农汉的时候,一个个脸上又露出不悦之色。 见他笑得出奇,那六名儒士脸上似乎挂不住,只见几人中像是领头的那个白衣儒士走到三人面前,冲着两女施了一礼,然后对钟离翊说道:“这位老伯,为何听了我等的诗以后就如此的发笑?” 只见那钟离翊一边笑个不停,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你们这个,也叫作诗?” 只见先前一脸儒雅的白衣儒生脸色顿时垮了下去,他身后五人听见这话也一个个义愤填膺,嘈杂着叫道:“你这老汉,你懂什么,竟敢侮辱我等的诗。” 白衣儒士面色冷冷的道:“莫非老伯也会作诗,因此才看不起我等所作的诗。” 只听钟离翊一边笑一边说道:“我七岁时就开始作诗了,但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做不出来这种打油诗。” 六人听见面前农汉称他们的诗为打油诗,一个个悲愤交加,领头的白衣儒士更是面色铁青,只见他伸手在腰里摸索半天,然后掏出来一锭银子,举着银子走到钟离翊面前,说道:“老伯既然你说你也会作诗,那你现场作诗一首,若是作得比我们好,这一两银子就归你了。” 他身后绿衣儒士更是激愤,随手拿起桌上酒壶挤到前面来,举着那壶对钟离翊喊道:“这是本地有名的桂花酿美酒,这一壶便要一两八钱,你若是作得好,这壶酒便也输给你。”在他看来,面前这农汉,也不是不好打发的。 钟离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几人细看去,见这农汉不仅面容清秀,就连手掌也是修长纤细,看着倒不像做庄稼活的手,虽然如此,仍旧硬着头皮叫嚣,让钟离翊赶紧作诗,否则的话就要跪下给几人赔罪。 钟离翊擦干眼泪,嘴角仍旧忍不住的上扬,他看着眼前义愤填膺的众人,说道:“既然你们让我作诗,那我不如顺着你们所作的诗补上两句如何?” 白衣儒士想了想,便说:“如此正好,也让我等看看你是否能胜过我们。” 钟离翊敛了敛心神,收起笑意,指着白衣儒士道:“你作的是三月云低水底天。” 又指了指青衣儒士道:“你作的是清酒入喉客高眠。” 又指着绿衣儒士:“你是水暖鸭肥鲈鱼美。” 指着麻衣儒士:“鲈鱼一尾值万钱。” 指着赭衣儒士:“我言此湖最富有。” 赭衣老儒生冷哼一声。 最后指着灰衣儒士道:“湖中盛着许多钱。” 六人一齐点头,然后又一齐道:“你且续作两句。” 只见钟离翊略一沉吟,站起身走了两步,看向湖面,然后开口道:“菡萏俯影遮山色,行船买醉白云边。” 钟离翊话音落下,却见那白衣儒士噔噔噔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嘴里不断喃喃道:“菡萏俯影遮山色,行船买醉白云边。” 其余几人也是大吃一惊,一个个皱起眉头交头接耳,一时间几名儒士被震惊到无以复加。 良久之后那名白衣儒士才一脸颓然的走到又坐了下去的钟离翊面前,迎着那戏谑的眼光把一两银子递到他面前,说道:“我等是输了,你这两句虽然算不上最好,但是确比我们作的诗好上一点。” 钟离翊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抬手指了指绿衣儒士,说道:“银子我不缺,把那壶酒拿来尝尝。” 第47章 一顾江边 听他这么说,白衣儒士慌忙把那粒银子揣回腰间,转身把那壶酒端过来放到三人桌上,同时不忘拿过来三个杯盏分别放在三人面前,待到把杯子放在云湄面前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个自认为温润的笑容。 儒士们愿赌服输,输掉了一壶酒,然后各自坐回座位,也没有了作诗的雅致,就干坐了一阵,实在感到乏味。 于是白衣儒士起身对这钟离翊施礼,问道:“我看先生能作诗,也不像附近的庄户人家,不知道先生可有名号告知我等,”随后又不忘补充一句:“在下姓徐名坦,字厚之,世人常称东林先生。” 钟离翊笑笑,只是淡淡地说:“在下也是新近来到齐州,人家叫我见野先生。” 白衣儒士先是一愣,定定想了半天,直到身后有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方才想到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近来听说有个给青楼妓院写曲的文士就叫见野先生。 白衣儒士兀自发愣,余下那六人听到这话却是一个个暗暗笑出声来,有人小声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给青楼写曲的。” 读书人就是如此奇怪,与他们相识之人在一起时,文学才华都不重要,反而个个谦让,谁都不愿当个第一;若与不相熟的人在一起时,又一个个锋芒毕露,个个又都争着想当第一,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旦败下阵来,心中从来都是不服气,等到得知人家些许黑料,文学才华便又开始不重要起来。 自打几名儒士知道了对面是给青楼写淫词滥调的见野先生,一个个仿佛又都活了过来,好似刚才的败绩便不复存在,两个桌上又恢复了快活的空气。唯那白衣儒士东林先生,心中愣愣的想到,既然男子是给那采鸳阁写曲的先生,那么说身边跟着的女子想来就是那采鸳阁中的女校,复又想起上次路过采鸳阁时,听到里面飘出来的那阵莺莺燕燕,简直叫人浑身酥麻,只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飞黄腾达,早晚也大摇大摆的走进那采鸳阁中一品芳泽。 想到这里,白衣东林先生神色便又倨傲起来,仿佛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再看向三人的时候,眼神中竟带着一丝鄙夷,原来以为是什么正经女子,原来是青楼中出来的货色,难怪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街上。 读书人又有些奇怪,明明他们得不到,但又总表现出一副不屑于取的样子。 于是恢复了活力的六名儒士又交头接耳的窃笑起来,连先前只敢偷偷瞟一眼的女子云湄,在她轻轻撩开罩帘饮酒的时候也敢狠狠地盯着看一眼了。 一席儒士在那里夸夸其谈自得之际,忽然堤路之上传来嗒嗒一阵马蹄声,所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少年公子模样的俊秀年轻人骑一匹白马缓缓而来。 众人眼睛随着那白马慢慢移动,只见那公子哥乘在马上缓缓来到亭前,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翻身下马,径直向亭中走来。 那匹脱了管束的白马倒是颇具灵性,主人离开以后就自顾自的徘徊在原地拣些青草吃。 几名儒生互相对视一眼,见这小白脸举止中带些贵气,交互下来发觉倒不是自己这边熟识的人,再者亭中已没有了座位,总不能是来找旁边那三人的吧。 一袭黑缎子绸衣的周同信步踱到亭中,映入眼帘先是那些个带着儒雅之气的儒生们,见众人看着自己,回报以歉然一笑。 几名儒生受宠若惊般回以一笑,这才察觉盯着人家看实在不妥,一个个收回目光在那心不在焉的品着杯中清酒,却把耳朵一个个的竖了起来。 周同走到钟离翊面前,冲他躬身行礼道:“见野先生好雅兴。” 那钟离翊好似早就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随性笑了两声,但是并未起身相迎,倒是一旁的荀氏看出端倪,急忙站起身让出座下石凳。 自他走进亭中,坐着的云湄一颗心突突的跳了起来,隔了帘笼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身上好像被抽干了力气,眼见荀氏起身,赶忙也要挣扎着站起来。 周同却是冲着荀氏歉意一笑,然后一把抓住身边云湄的小手坐了下去,只是一瞬间,云湄感受着那只手掌心中传来的温度,才鼓起来的一丝力气霎时消散无踪,任由他握住,低下头坐着也不再动弹。 荀氏见年轻人坐下,施然冲他颔首致意,便独自一人去到江边闲逛去了。 亭中一片寂然,原本喧闹的几名儒生瞧见这怪异一幕也不再说话,静静等待下文。 对面的钟离翊也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的将那壶一两八钱的梨花酿喝了个精光,然后举止轻浮的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就准备回去。 却听到坐着的周同笑着问道:“这梨花酿倒是齐州有名的美酒,先生可是觉得还好?” 才站起来四处张望着寻找妻子踪影的钟离翊呵呵的敷衍着:“还好还好。” 周同又笑着问道:“烟花之月的苏堤也是这齐州有名的美景,先生觉得还好?” 钟离翊又哈哈笑道:“也还好,也还好。” 然后话锋一转说道:“只是这齐州的人差了些,上下都是一股酸臭之气。” 听见这话,坐着的那绿衣儒士倒有些不乐意了,站起身刚想辩驳几句,却被身旁的白衣儒生死死的拉住,绿衣儒生低头看着他严肃的神色,便又气哼哼的坐了下去。 那位见野先生哈哈笑着几步踏出凉亭,沿着江边去寻找自己的妻子去了。 几名儒生眼看他渐渐走远,才想张嘴批驳一顿,却霎时间感到大地一阵晃动,不远处扬起一阵尘土,然后便是数十骑身披铠甲的骑卒从飞扬的尘土中钻了出来,在为首一名身长八尺黑面虬髯的将军带领下齐齐驻马停在凉亭前面。 黑面将军两只眼睛瞪起,却像利剑一般在几名儒士身上扫过,直把那几人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第48章 二顾市井 经历了江边一游后,只剩下钟离夫妻回到客栈,又过了几日,这位见野先生仍旧是不时的去那采鸳阁中教那些青楼女子弹琴唱曲,顺道教她们些赋诗手谈的本领,反倒让那些个原本以卖肉为生的女子备受那些文人墨客的青睐,时间一长,就连那些个女子也对这个生得俊逸潇洒的作诗先生喜爱有加,闲暇无事的时候经常聚到一起凭栏倚望,眼巴巴的盼着这个见野先生早早的来。 这位见野先生自然不会长久的流连在青楼之中,这一日里,闲来无事的他正乘着酒兴教那对常年在酒楼中说书卖艺的父女唱些清丽的小调。 抬眼间便看到一袭青衣长衫的齐王殿下笑吟吟的独自走了进来。 见野先生只是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自顾自拨弄着手中琵琶上的弦丝。 堂中小二最为机敏,眼见穿绸戴锦的客人进门,直接小跑着迎上前去,堆起一张无可挑剔的笑脸,说到:“贵人少来小店,不知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小店雅间在二楼,烧菜的更是齐州有名的师傅,堂上还有温好的小酒,不知客人想要用点什么。” 周同环视一圈,时值清晨,左右里大堂上寥寥坐了两三桌客人,随后走到靠近钟离翊的一张桌子坐下,对那小二道:“不必去二楼,就在这里吧。” 小二忙叫一声得嘞,然后摘下肩膀上的布巾,一面使劲的在那张亮得反光的桌子上抹着,一面问道:“客人想吃些什么,咱们这里有临江鸭子、红烧鳜鱼,都是咱们齐州一绝。” 周同笑了笑,说道:“就拣你们拿手的好菜上来一桌,再端两壶好酒。” 小二闻言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嘴里叫着:“客人稍候,小的先去给客人泡壶好茶。”然后急惶惶的跑开了。 小二跑开后,周同笑吟吟的在他们身后坐下,那卖艺说书的乃是一对祖孙,一个半瞎的老头带了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生得不算好看,小脸清瘦,鼻尖布满灰色的雀斑,平日里客人多的时候由这小姑娘弹些个琵琶曲子,老头则是打着板说几段自编的轶事,得几个打赏钱,兴许是这老少二人确切的给酒楼里揽来不少生意,老板便好心的让这爷孙二人住下,店小二也是看他们逃难过来心生怜悯,时常接济他们饭菜。 小姑娘原本跟那见野先生学些弹琵琶技巧,后来便看见一个俊逸的年轻公子面带笑容的坐在前面看着他们,许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小姑娘脸颊腾一下红了起来,慌忙把头埋进膝盖里,但是双眼仍是不自觉的瞟向俊俏公子坐的地方。 见野先生看见小女孩的模样,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索性放下手中轻捻的琵琶,对女孩说道:“今日就先学到这里吧。” 转过身来在周同对面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上一杯浓茶。 周同笑呵呵说道:“想不到见野先生还如此精通音律。” 钟离翊哂笑一声,抿了口杯中茶水,说道:“怎么那云姑娘没有告诉你么,我不仅精通音律,而且诗词歌赋星象兵法无一不通无一不解。” 周同道:“见野先生的贤名在下早就听过了,却是先生一位故友告诉我的。” 钟离翊眯眼想了一会说道:“早就听过齐王惜才爱贤,想不到竟能让那大名鼎鼎的奚仲屈身事你,既如此殿下既然得了那奚百里,又为何单单来寻区区在下呢。” 说话间那小二端来一个盘子,将盘中酒菜一一摆到桌上,周同便伸手亲自给对面的见野先生斟上一杯美酒,说道:“奚仲先生却说见野先生之才远胜他百倍不止。” 却听那钟离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百里太过抬举我钟离翊了,想他奚百里的才干,若非不得其时,没有碰见明主,亦是一个治世之臣。” 周同说道:“我虽将百里先生带来齐州,可他却整日待在暗房之中,并不打算出山助我。” 钟离翊闻言闭上眼睛,右手掐起指诀,盘算了半天,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百里虽得其时未得其主,虽得其主,又未顺天命,只怕现在还不是他出门之际。” 周同便道:“我曾闻先生一直在颍川山中隐居,想不到竟来到齐州,只恨同前些日子不在府内,没办法为先生接风洗尘。” 那钟离翊哈哈大笑道:“难道齐王殿下觉得我钟离翊能在此时此地得其明主吗?” 周同笑笑,并不说话。 钟离翊却继续说道:“殿下贵为一镇藩王,坐拥齐州十三郡,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应当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又何苦作那令天下人所不耻的行径。” 周通说到:“若非如此,周同早就听说过钟离一家两代探花的美名,先生又何故舍了大好前程而跑到那百里大川中隐去姓名。” 钟离翊却气呼呼的冷哼了一声,说道:“在下受人所托,将那云姑娘千里迢迢带来见你,如今事情已毕,殿下还是不要再来叨扰区区草民了。” 周同却仍旧满脸笑意说道:“先生就不去见一见故友了么?” 钟离翊道:“我与百里所谋之事不同,所在之志亦不同,虽然故交,但是却见了不如不见。” 那钟离翊饮下一杯酒,撂下一句话,然后气呼呼的转身上楼去了。 那卖唱姑娘原本见两人对坐饮酒,自然竖起耳朵使劲想听他们谈些什么,不知怎么的,却见钟离先生生起气来,气呼呼的撂下酒杯就走,吓得她瞪大了水灵灵的一双眼睛。但那又看见俊俏公子也没发火,只是仍旧面带笑意的自斟自饮,在她愣神之际,却听见俊俏公子问她:“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卖唱女子想不到俊俏公子竟然跟自己说话,而且那声音软软糯糯很是让人心醉,愣了愣才慌忙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答道:“我跟爷爷是从甘州逃难来的。” 周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仍旧给自己倒满一杯梨花酿。 姑娘见俊俏公子不再说话,心底竟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这时耳边却传来老头呼唤她的声音:“小青,快点过来。” 女子急忙回了一声:“来啦。”然后冲面前公子浅浅施了一个万福,急急忙忙抱着那柄苏木琵琶跑开了。 这时原本清净的酒楼客人也逐渐的多了起来,不久之后大堂一角便传来小姑娘悠悠扬扬的曲声,还有那老者沙哑的声音:“今日里小老儿就再给各位看官讲上一段,说那齐王殿下单骑解了邺城之围……” 第49章 第八位皇帝 自打上次京城被围,由那废太子今齐王领着两万铁骑解了二十万叛军围城之后,那位皇帝陛下站在城垛上远远的望见了小时候那个曾与自己胼手砥足的兄弟,如今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小小的君侯,自己却是个被困在笼中至高无上的皇帝。 或许这位皇帝心中是否带有一丝怨气也不得而知,总之打那天以后,原本就放肆无度的皇帝陛下好像变得更加的不再爱惜自己的身体,因此在某一天里,这位中书令、太长少卿、帝国丞相、实际上掌控者整个朝廷的王弼王大人前去看望自己的外甥的时候,赫然发现,那原本还带有一丝生人气的皇帝陛下,此时变得更加的消瘦,似乎愈发的癫狂起来。 在那双深深陷下去的眼窝之中,那双灰白的眼眸好似没有了往日的光彩,更加可怖的是,王弼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满满的嘲讽、满满的恐惧。 于是弘治三年年末的时候,大胥王朝的第八位皇帝周康,在整日的郁郁寡欢中,在数不尽的借酒浇愁中,在每一个夜晚响起来的欢声笑语的悲鸣中,终于还是重重的倒在了那张曾经躺过自己的父亲,后来也躺过自己的母亲的那张龙床上面。 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皇帝看起来消瘦不堪,他只是闭着自己的眼睛,用口鼻均匀的吮吸着这个从他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的地方的空气,空气中略带些甜味,他记得那味道好像来自他的母亲,那位临死前一刻才对他露出宽容笑容的女人曾经亲手栽下来的一株无名的花朵。 二十三岁的皇帝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哪怕他鼻子仍旧贪婪的吮吸着萦绕的香甜空气,哪怕他胸口仍旧有规律的一起一伏,但是从那一刻起,他便不打算再睁开眼睛,哪怕耳边萦绕的是身边宫女妃子凄凄惨惨的抽泣声,哪怕他似乎听到了太史令刘琦在他床边流下来几滴泪水滴落的声音,他也不打算再睁开眼睛。 直到有一天,恍惚中皇帝周康似乎听到了自己父亲那威严的声音,似乎听到了母亲临死时叫他名字的声音,似乎又听到那个小时候用瘦弱肩头把他扛起翻过围墙的软糯声音。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想,我那可怜的弟弟,靠着四处奔逃才保住了幼小的一条命的弟弟,你应该,也长大了吧…… 皇帝的死讯总是震惊朝野的,也总是震惊天下的。 当深夜里那位正在熟睡的丞相王弼大人听到内宫中传来的消息的时候,竟然久久的愣在了原地。 王弼似乎不是一个好臣子,也似乎算不上一个好的长辈,好的舅舅。因此他才会为了权利把自己那年轻的可怜的外甥囚禁在深宫里。 当他得知皇帝死的时候,才会久久的发愣,因为那一刻的他在思考,在想着他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消失的时候怎样才能盘活自己面前这一盘大棋。 最终王大人还是匆匆穿上了朝服,匆匆的赶到内宫之中,当他亲眼看到那个形容消瘦的皇帝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他又不禁想到了那天在那双眼睛还没闭起来时看到的景象。 他壮起胆子像那张床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就在他快要走到那具年轻的尸体面前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那颗早已经死去的头颅,不知道什么时候歪了过来,那双再没有睁开过的眼睛,赫然的圆睁着,死死望着自己。 那一刻饶是这位一手遮天的大人物,也被吓得重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许久之后王弼才把呼吸从急促变得渐渐平稳,那颗差一点跳出胸膛的心脏也慢慢的正常起来,他发现,那具尸体只是头歪到了一边,眼睛也并未睁开,似乎刚才看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王弼又死死的盯着看了好久,才看到那具身体果然不再动了,胸口也不再起伏。 许久之后浑身湿透的王弼才慢慢支撑着肥硕的身体爬了起来,他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走去,一把推开了上前准备搀扶自己的宫人,因为他想到,自己还有一枚棋子,就是那枚十七岁被自己嫁给了自己外甥的女儿,当今的皇后,王皇后。 于是他跌跌撞撞向着皇后寝宫奔去。 王弼想出来对策,也是没有对策下的对策,皇帝才二十三岁,皇帝没有留下子嗣,哪怕自己的女儿进宫当了皇后以后,皇帝也没有一次一刻的来临幸过她。 因此王弼需要借着手中这枚棋子,再去打造出来一个能够让他继续掌控天下的棋子出来。 因此王弼来到了自己女儿的面前,他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皇后,这个说起来有些可怜的女人,她生来就是一件工具而已,甚至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出生和死亡或许早都被人注定好了一样,她十七岁便被自己的父亲送进皇宫,嫁给了自己从未谋面的表兄。 这位年轻的王皇后先是静静地听完宫人赶来报告自己丈夫的死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来是喜或是悲,然后又见到了深夜气喘吁吁来到自己面前的父亲,继续面无表情的听完父亲说的话。 因为她知道,在面前这个被称为父亲的人面前,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牺牲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为了他的权势葬送掉。 她在自己父亲的口中确定了自己丈夫的死讯。 于是乎,这位几乎在整个朝廷中乃至整个天下从未被闻名也从未走进别人视线中的年轻的寡妇,便要在自己父亲指定的藩王膝下,指认出一个儿子出来。 这个从未露过面的女子,从未行过鱼水之欢的年轻女人,便要无端的多出来一个小小的被人领到面前的儿子,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被自己的父亲嫁给了皇帝。 因此第二天早朝,皇帝的死讯便被早早站在大殿之上的丞相告知了百官。 百官听到消息,无一不是伏地痛哭,他们中有的人已经是第四次的伏地痛哭了,因此他们的演技精湛,他们哭得悲天动地,他们哭得涕泗横流。 只有一个人,那位站在高高大殿上的丞相王弼,冷冷的俯视着殿下的一片大好头颅。 第50章 密诏 皇帝的葬礼隆重而恢弘。 旋即便是丞相王弼宣布的一则圣谕: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朕承皇天眷命,列往圣之洪休,得先帝之厚爱,蒙万民之厚嘱,即皇帝位。至此今日,八年有余,然朕心倦怠,体劳不足,恐有负先皇之洪泽,抱恙于深宫,临终之际,感怀有至,寡其一生,未留子嗣以继大统,朕心甚忧。 故此朕有愧祖宗,感应其命,此宣留王之子淇以继皇帝位,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之臣,天下耆老军民,当遵以为帝,今时袛告天地,望其深思托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运抚盈成,业承熙洽,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 夫丞相王弼,大夫韩辩,太史刘琦,俱朕倚重之臣,患以明政事,辅佐相成,朕念及此,告慰祖宗之灵,宗庙之序,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天下臣民恸哭之际,丞相王大人,早就找来了那位赋闲在京城中的那位留王八岁的儿子周淇,用了一纸不知真假的诏书,就传了皇帝位置。 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朝中的众臣,天下的军民全都没有异议,继而因此荣登为首席顾命大臣的王弼,显得愈加的志得意满起来。 只是王丞相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游腻在皇后寝宫的那个晚上,内侍监总管太监怀荣,悄悄的带着一份手书出了宫门,来到了太史令刘琦府上。 老太监怀荣已经五十多岁了,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太监来说,从五品的内侍总管太监似乎已经到达了这位宦官的顶点。 内侍总管太监既不掌印,也不负责起诏,单单的只是侍奉皇帝而已。 然而怀荣又好像是个有野心的太监,身为贴身在内宫伺候皇帝周康的太监,皇帝的死讯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那天晚上被惊吓到的王弼,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不甚起眼的太监当时没有在场,因为那时候的怀荣,早已经带着一份手谕来到了太史令刘琦的面前。 对于怀荣的到来,刘琦似乎能够猜到些什么,上次的围城之祸,所有人似乎都觉得这位太史令好像就此投入了王氏的怀抱。 但是怀荣不一样,因为他是皇帝的贴身太监,皇帝病重的那些日子,总有来来往往的官员出入内宫,或许身具赌徒气质的怀荣太监,一眼便看出来那几滴眼泪的含金量,因此他决定来一场豪赌,赌赢了,便是以后得荣华富贵,赌输了,便是这颗花白的脑袋搬家。 当他把那份写有传位于齐王的诏书展开递到太史令刘琦手上的时候,看着太史令那颤抖的身影,以及泪水盈眶的双眼,怀荣知道,自己应该赌对了。 怀荣深刻的知道,如果就这样下去的话,如果让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的话,恐怕等待他的结果,就像他以往的那些先辈一样,静静地老死在宫中。 于是当天晚上,怀荣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也是他此生做的第二个决定。 他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当年为了前途而选择了进宫,如今他做出了第二个决定,再一次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出宫,或者说不仅仅是出宫,而是逃出去,逃出京城,去那个他应该去的地方。 老太监怀荣把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尽量舒展得平滑,这次出来他没有带上任何东西,没有带上这些年来藏在宫中的积蓄,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太史令刘琦大人给他找来了一件府中家丁的衣服,然后亲自驾着马车来到城门口。 守城的校尉自然是王弼的人,但是这名小小的校尉自然也认得面前这位天下第三号的顾命大臣,仅次于自己主子王丞相的大人物。 因此两人不费周章的出了城门,在距离城门口三里外的地方,刘琦跳下马车,把藏在暗格中一身素衣的怀荣拉了出来,刘琦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身份,此时此刻,他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亲密战友。 刘琦拉住怀恩那双干枯的手,对他嘱咐道:“此处距邺城不过三里,距齐州却有千里之遥,日后行事,全赖使公你了。” 怀荣生平头一次被一个三品大员如此礼遇,便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果然是做对了,他对着刘琦行了一礼,说道:“太史放心,老奴此去,一定会面见齐王将天子密诏呈上。” 随后两人依依惜别,一个驾车往东走,一个转身回到那即将风雨飘摇的邺城京都。 很快宫中内监总管离奇失踪一事就传遍了朝廷上下,对此最为头痛的居然还不是那个现在最为春风得意的王弼王大人,对此事最为恐惧的却是当晚那个值守城门的小校尉。 这位校尉值守没有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踏进那座雄伟壮丽的大殿,乃是被气势汹汹的金吾卫押解上去的。 面对着满殿站着的文武勋贵,以及站在正中间那个脸上带着笑意却煞气逼人的当世第一权臣,校尉只想把自己那颗岌岌可危的脑袋使劲的缩到肚子里去。 浑身颤抖颤栗的校尉跪在距那座金座远远的地方,一瞬间便被无数双向自己投过来的眼睛死死的压在地上,连呼吸仿佛都是那么的艰难。 随后他的耳朵在一片轰鸣声中隐隐约约听见有人问他:“内侍监总管怀荣是怎么出城的?” 这位放眼整个天下都是无足轻重的小校哆嗦着身子,努力的抬起头来,他用尽力气望了望站在自己正对面的那一袭紫色,然后眼睛下意识的瞟了瞟旁边站着的太史令刘琦,想到昨天晚上这位面容清秀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大人对自己说的话:“你若承认昨晚是你放走了怀荣,恐怕留给你的绝对是难逃一死,你若咬牙不承认昨晚有人出过城,反倒还有一线生机。” 三十多岁的汉子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打定主意,为了自己这颗脑袋不至于马上的搬了家,于是只好使劲捏住打战的双腿,咬着牙说道:“小将昨晚值守,并无任何人出城。” 第51章 哀帝 那位平白硬气起来的城门小校倒是生平第一次这么有种,以至于最终被扔进诏狱严刑拷打的时候也没有改换供词,这算得上一个小小的插曲,对于如今绝对的执掌了整个天下权柄的王弼来说倒是没有放在心上,相对于怀荣逃出邺城,他更愿意相信是这个老太监静悄悄的死在了别处。 相对于他现在一只手捏着那个不满八岁的傀儡小皇帝来说,简直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因为此时此刻的王弼,早就在那座满园春色的皇宫内院给自己划下一座大大的寝宫,任何的小事,也无法扰乱王弼那颗躺在自古以来只有皇帝才能寝寐的龙榻上砰砰跳动的心。 他王弼做到了,他为自己的王氏家族做到了,他从一个三十岁连进士都考不上的纨绔子弟成为了现在整个帝国最具权力的人。现在起,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把姓周的天下改作姓王,王弼觉得自己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于是王弼为了对天下彰显自己的权力,他做了一件无比僭越的事,王弼责令礼部上书,给刚刚死去的皇帝追一个谥号,这个由王弼亲手在绢纸上写下的,一个大大的哀字。 哀字,再形象不过,这个字甚至贯穿了这位可怜皇帝的一生,大胥的第八位皇帝,由自己母亲抢来自己弟弟的皇位的皇帝——胥哀帝。 自古以来也没有臣子给刚驾崩的皇帝追谥的,更别说给皇帝追谥一个哀字,王弼又做到了,他看着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抬起来的头颅,看着那些人战战兢兢对自己恭维的模样,他王弼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告诉所有人,当今的天下,是他王弼说了算。 然而令王弼没有想到的是,即便连那个曾经无比忠诚的效忠皇帝的太史令刘琦都唯唯诺诺站在自己身后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极力的阻止这件事。 这个人就是当今的皇太后,年仅二十岁的自己的女儿,原来的王皇后。 这个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的女人,这个进宫以后从没得到过皇帝宠幸的皇后,在最后的时刻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厉声斥责自己的父亲,亦或是斥责满殿的文武公卿,她问道:“大胥的天下到底是姓周还是姓王?满殿的公卿,到底是承惠了谁家的富贵荣华?难道天下的堂堂七尺男儿,就再没有一个敢正义执言了吗?” 这个身材瘦小的年轻女子此刻是如此的渺小,渺小的即便将来的历史中或许也不会出现她的名字,但是这一刻她仍是站了出来,她要为自己的丈夫奉献自己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力量。 或许她的三问没有任何一个人回答她,或许她的怒骂,也没有骂醒满殿任何一个人,但是这个看似瘦弱但实则比天下任何人都勇敢且坚毅的姑娘,在自己吊死于寝宫的那天早上,还是狠狠地给那些虚妄猥琐懦弱的人心上,重重的敲了一击。 一个活着的太后尚且不能改变的事情,一个死去的年轻太后更加无法改变。 大胥当朝丞相,内阁首席首辅,手握傀儡皇帝,满朝文武第一人,执掌天下牛耳的王弼面无表情的埋葬了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个被他当作踏板助他一步一步走到最高位的女子,同时又宣布,大胥第八位皇帝周康,谥号为哀,是为胥哀帝。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消息并未激起什么风浪,想象中群臣哀鸣扶道而哭得场景也没有出现,哪怕那些平日里宣扬忠君爱国满口仁义道德的太学、国子监的祭酒们,那些平日里自诩风流无双才气双绝的士子们,居然也一个个的都沉默下去。 唯独一个不起眼的闹市小院里,一位形容枯槁披头散发银丝垂膝的老人,浑浊的泪水洒满了地面。 八十多岁的老人伏地痛哭,二十多岁的年轻太史令静静地站在边上,既没有上前搀扶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正如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才十几岁的他牵着太子的手怒斥满屋哭哭啼啼的群臣:“哭,又有何用,难道还能哭死那王贼不成?” 那位看起来几乎要油尽灯枯的老学士苏仪似乎昏厥过去,又似乎失去了力气,老管家进屋把他扶到了床上,年迈的老人已经不能再动一下了,他的双眼失去了神采,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具尸体。 他的学生刘琦走到老师面前,跪在床头俯下身去,用一种近乎无情且冷漠的声音对自己的老师讲述了老太监怀荣的事,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不跟老师商议擅自把那封不知真假的密诏连同怀荣一起送出京城的事情。 良久良久,寂寂无声的良久,沉默不言的良久,煎熬难耐的良久以后,死尸一般的苏仪睁开眼睛,抬起头颅,用狭长布满褶皱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学生,艰难的吐出一句沙哑的话来:“我一生忠于大胥忠于皇帝,你刘琦难道也要像我一样吗……” 然后那只勉强抬起来还未来得及指着刘琦的手,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刘琦默默退出那间房子,他知道自己老师并未说完的话:你刘琦是我苏仪最得意的弟子,天下间有苏仪一人忠于皇帝就够了,你刘琦,应该效忠的,乃是这堂堂天下泱泱百姓啊! 走在甬路上的刘琦默默地抬起头,把那泛红眼眶中即将坠落的几滴眼泪倒灌回去,他心里默默回答道:我刘琦是大胥苏仪最为得意的弟子,我刘琦是齐王周同最为信任的兄长,我刘琦是大胥皇帝周康最为信任的臣子,刘琦辜负了一个两个,但总不能全都辜负,哪怕用这天下,等到齐王进城登基的那一天,刘琦一定把恩师从这间破落的小院里接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这里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从未忘记本心的老人,一个能让天下饱读诗书的士子羞愧致死的读书人。 天上毫无征兆的落下雨来,先是一滴两滴,后来倾盆而下,落在刘琦刘易安那张苍白的脸上,落在他消瘦的身上,鞭笞着他一步一步坚定的走下去 第52章 三顾青楼 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从京城传到周同耳朵里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然,先是皇帝周康驾崩的消息,然后是诏立新君,居然在算不上正统的留王那里找来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接着皇后王氏薨于内宫,然后就是那大逆不道的追谥。 消息一个一个传来,周同先是怔怔的愣住,然后是深深的痛彻,继而是愤怒,最后就变成了久久的沉默。 谁说齐王周同有谋权篡位的狼子野心来着?哦,好像是那位御史大夫韩辩。 但此时此刻,我们不知道齐王周同是否真有那造反谋逆的心思,一时半刻也不会知道,只是这位齐王殿下已经把自己锁在屋中三日有余了。 整整三日,没有人能进得了那间屋子,哪怕想要用蛮力撞开那道房门的二愣子田汾也不行,只是王府的一众人都在担心着三天水米未进的齐王,有好几次,端着一盒饭菜的王妃唐婉都在门口撞见了同样端着一盒饭菜的云湄。 整个王府乃至整个齐州,甚至节度使唐俭也不禁担心起来,若是这位齐王再出现了好歹,到时候牵扯进来的,就不只是一个小小的齐州了。 唯一不寻常的,还是那个整日置身在暗房中读书坐隐的奚仲先生,仍未有人见过那间房门打开过一丝缝隙。 于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夜晚,孤身一人的齐王殿下,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到那座写着采鸳阁三个鎏金大字的匾下。 彼时天色已至后半夜,整个齐州的灯火都已熄灭,周同借着暗弱的月光,就像一个无处安放的幽灵一般独自走在街上,来到门下两盏灯笼如同鬼火般摇曳的采鸳阁门前,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深夜时分那些个原本堆挤在前门迎来送往的娇娥以及那些穿梭在前厅后院的龟奴,也早不知躲到何处偷懒去了。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周同一人穿过阆苑,穿过甬路,穿过白天里焕发着熠熠生机的假山游廊,驻足停在了内里灯火通明的风雅楼前。 不消片刻,便有一人静静地单膝跪在他身前。 此时若有外人看到,决计会大吃一惊,因为跪着的并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平日里凡是常来此处都无比熟悉的采鸳阁老鸨子翠娘。 此时的翠娘,已不复平日所见的娇媚之姿,那张脸深深的埋进膝间,往常那令人垂涎三尺的妖娆身段也如此的干练。 周同并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翠娘此人便默默地退了下去。 周同一脚踏进楼内,放眼望去灯火通明中却没有一个客人,只是正中间的暖香堂上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子正围住那位见野先生不断传来调笑之声。 周同缓步走了过去,那些女子远远的看见全都闭了嘴识趣的退走了。 登时堂上只剩下两个男人,周同走过去坐下,那位带着三分醉意的见野先生看了看他深陷的眼窝,给他倒上一杯酒,便笑道:“殿下近来消瘦了许多。” 周同没有说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又听到见野先生说:“酒楼里面那对爷孙,老的死了,小的已被制住。” 周同喝完一杯酒,心神稍定,说道:“难怪先生不让我派人保护,想来居然还有如此手段。” 钟离翊说道:“我哪有什么手段,厉害的只是那老的,那个小姑娘太过稚嫩,被内人出手擒住了。” 周同用指肚轻轻摩挲着杯子,眼睛久久的盯着,不一会眼神有些涣散开来。 见他这副样子,钟离翊叹了口气说道:“今天下局势至此,主公还要犹豫吗?” 周同顿了顿,才说:“我近来思绪比较乱。” 钟离翊轻笑一声说道:“即便主公现在起事,恐怕受天下人唾骂的也不过是区区煽风点火的钟离翊而已。” 周同闭着眼睛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见那钟离翊左手掐诀,沉默了一会又道:“怪哉,怪哉,前几日还是剖石见玉之象,怎么现在变成了水火未济之形?” 然后连叹数口气,说道:“也罢也罢,看来我钟离翊虽得其主但是也未得其时啊。”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以后,才看向了睁开眼睛的周同,笑道:“主公想好了么?” 周同眼中迸出精光,说道:“全赖先生了。” 钟离翊哈哈大笑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今承天时仍待地利人和。” 然后捏指盘算一番,说道:“不日人和便到了。” 周同长跪舒展身体,问道:“以先生之见,此番举事能顺应天命?” 钟离翊却摇摇头道:“如今朝廷虽然离德,但王弼仍携九州之势,主公你虽拥齐州,但仍势单力薄,兵甲不过几万齐州地势狭长,接豫冀徐四州北方又有三羌之乱,并不占地利,况且齐州之民偏安一隅惯了,又不占人和,若要举兵,缺一不可。” 周同问他:“先生可有良策?” 钟离翊沉默一会,才说道:“依我之见,当今天下藩王要反,黎民百姓更要反,如今看来主公尚缺一物。” 周同问他:“却什么?” 钟离翊却故作神秘的说到:“主公不要心急,我看这东西就在路上了。” 然后两人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对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天色微明起来,有鸡鸣犬吠之声远远传来,静坐一夜的钟离翊才伸了一个懒腰,将放在一旁的羽扇拿在手中就要起身。 周同见状问他:“先生何去?” 钟离翊笑道:“主公随我走吧,缺的那物已经有人送过来了。” 周同也捶了捶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来。 却见那钟离翊小心翼翼凑到跟前,神秘兮兮的对他说道:“钟离翊既然选择辅佐主公,也请主公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周同好奇,问他:“什么条件?” 只见钟离翊脸色微囧,轻声说道:“还请主公不要告诉拙荆,在下这几日都在青楼里面。” 周同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后转过身,自顾自的向外走去。 第53章 人和 天色刚刚蒙蒙亮起来,漫天的星斗却还未隐下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采鸳阁的大门,此时的街上却也有扫洒的小厮和挑担的小贩早早的走在了街上。 钟离翊先一步往城门方向走去,周同没有多问并肩跟了上去。 约摸半个钟头,衣着普通看起来不起眼的两人来到岱城城门口处。此时城门未开,但也有不少出来采买的农户及那旅贩的商贾早早的排在了门前。 钟离翊没有上前,站在了城门一侧。 周同嘴巴动了动,但是仍旧没说话,看他闭上双眼静静地站在原地,于是也就过去站在一侧。 约摸鸡叫了三遍过后,天边太阳才露出一丝红光,就有八名军士走到城门处,摘掉了门闩,然后一齐使力,把厚实的城门缓缓的推开。 然后城门内外早早等候的乡民,就一个一个的走进或走了出去。 周同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身边仍旧没有动静的钟离翊,忍不住吞咽了几口唾沫。 一直等到太阳露出来一半的时候,远远的就能听到一阵马蹄声响起,站了许久的钟离翊猛然睁开眼睛,说道:“来了。” 周同循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城门处,只见远远的一阵尘土飞扬,然后便有一匹骨瘦嶙峋的老马拽着一驾风尘仆仆的马车径直往城门闯过来。 那匹老马跑起来摇摇晃晃,看着好似马上就要倒地而亡的样子,驾车的人也是一样,穿着一身黑色的粗麻衣服,用一张黑色手巾裹住了头面,只露出来了一只鼻子喘气和一双眼睛看路。 守城的士兵远远的看见那驾马车冲过来,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也不见减速,于是一群士兵慌忙的排成一排堵住城门,将手中长戈抵在地上,又有士兵推来滚刀木擂,随着巡城将校一声怒喝:“停下。” 那匹老马前蹄高高抬起,身后车驾也被甩到一边扬起一阵浓烟,烟尘散去以后,众人才发现那匹老马已然前蹄跪在地上,口中吐出白沫,身子被身后车驾拉住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驾车那人受了不少惊吓,滚在地上浑身沾满泥土。 守城将军握着刀柄上前喝问:“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城门!” 地上那人咕噜一下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疼痛,大声喊道:“我要见齐王殿下。” 守城将军冷笑一声,说道:“齐王殿下可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然后就吩咐两边士兵拿绳索把那人捆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被押解住以后,还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喊:“你们大胆,胆敢缚我,快领我去见齐王殿下。” 这时候许久不动的见野先生踏步往城门口走去。 那些军士原本在城门外捆住了一人,回头又看见城门内有人冲着关卡过来,急忙调转回头喝到:“来人止步。” 原本那将正盯着面前被缚的人,忽然听见身后动静,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穿白色麻衣手执羽扇的书生向城门口走来,刚想大喊左右把他拿下,然后目光一越却看到了那人身后跟着的年轻人。 守将原本在王府之中做过侍卫,曾有幸见过几次那名年轻藩王,等到他看清后面黑衣年轻人的脸,不禁瞪大了双眼,急忙跑上前去一头栽在地上喊到:“叩见殿下千岁。” 守城小兵哪有机会见到过千岁之躯,看见将军跪下也哗啦跪倒一片,如此一来反倒让被捆的那人挣脱出去。 只见那人上半身被捆,只用两条腿踉踉跄跄跑到钟离翊面前,一下没有站稳摔倒在地,嘴里喊着:“殿下想煞老奴也。” 钟离翊把身子一闪,将身后周同让到怀荣面前。 周同疑惑地看了看摔在地上的怀荣,又看了眼钟离翊老神在在的面孔,于是在所有人注视下亲自蹲下身子把怀荣身上绳索解开。 双手被解开的怀荣连忙翻身跪在地上,顾不得擦拭磨出血来的手背,一把扯下脸上包着的手巾,露出来沟壑众横的一张脸和满头的银丝,抬起脸来忍不住哭着喊道:“殿下可还记得老奴在东宫之时侍奉殿下左右。” 周同愣了一愣,才恍然大悟般的问道:“莫非是怀荣怀总管?” 怀荣听见这话更加放声大哭道:“老奴死里逃生,总算是又见到了太子殿下。” 周同见状也不顾他浑身污泥,托着他的胳膊就要把他扶起来,怀荣却没有起来,反而把手伸进怀中极快的掏出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 怀荣双手托着那包裹,举过头顶。 周同看了看那包,又看看钟离翊嘴角勾起来的一丝笑意,迟疑着用一只手接过,随后一层一层打开,揭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才发现里面静静躺着一匹金色的绢。 周同将那绢展开,直到看清楚上面所写的字登时愣住,随后脑袋一空站立不稳后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幕可把跪着的将军和怀荣吓得不轻,急忙站起来就要上前去扶,却是钟离翊离得最近,向前走了两步就要把周同搀扶起来。 周同却对他们摆了摆手,把那方绢递给钟离翊,钟离翊接过以后,展开托在手上,正好赶来的那些将士赫然看到了绢上所书,一个个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匹绢上金印昭然,只写了几个大字——朕限将至,速传吾弟齐王回宫即位。 一时间,不管是重新重重跪在地上的将士,还是那些跪在街道两旁的百姓,都眼睁睁的看到一手托着黄绢的钟离翊撩开衣摆双膝跪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帝遗诏,命先皇胞弟,齐州王周同回京即皇帝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一席话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把头埋下,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除了坐在地上发愣的齐王周同,以及那个跪在地上如释重负的老太监怀荣,还有那个宣读了密旨把脸埋在膝间的钟离翊,只见这位见野先生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露出满脸笑意,心道:主公,我让你等的,正是这个啊! 第54章 天时 虽然密诏的真假我们无从得知,但是想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那是真的。 不然坊间的百姓们不会从那些亲历了此事的人口中听到“那密诏是宫里的大太监亲自送过来的。”或者“那上面的金印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传国玉玺。” 还有一些当日跪在道旁的小贩一脸兴致勃勃的看着围上来的采买百姓,喷着口水嚷道:“我当时离得最近,可是亲眼看到了那副圣旨的内容,依我看那上面的笔迹真真切切就是先皇亲手写的,不然你们想想,咱们齐王殿下是先皇的亲弟弟,先皇再怎么说也不会把皇位传给一个外人不是。”小贩口若悬河讲得天花乱坠,就连围观的人似乎也忘了,这个引浆卖流的毛头小子,大字都不认得几个。 王府内有那拍案叫好的,例如田汾之流,这个愣子眼瞧见风尘仆仆的老太监怀荣及他带来的密诏,一巴掌将王府内湖边小亭的石桌拍得哗啦作响,扯着身旁薛罡的胳膊大喊:“好啊老薛,我就说皇位放着亲弟弟不传怎么会随便找了个毛孩子,这么看来是王弼那老小子假传圣旨立了个傀儡皇帝好让他自己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这回有了诏书,咱们跟殿下一起打进皇宫,废了假皇帝砍了王弼那老头的脑袋。” 一旁的薛罡被他扯得晃来晃去,一脸的无可奈何。 还有那暗中窃喜的,譬如此刻对饮的唐氏父子,这两人原本以为从前的谋划全都落了空,还让人生生的从手中抢走了齐州的时候,没有想到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一来,若是齐王真的当了皇帝,那么如今的王妃以后得皇后可就是他们二人的女儿和妹妹了。 不管其他人什么想法,此时此刻的王府中,百里先生奚仲的那间暗房门外,门里边坐着独自捻子的奚百里,门外边站着羽扇轻摇的钟离翊,这一对多年未见的好朋友,一对惺惺相惜却也暗中较劲的读书人,就这样隔着一道门,门外的不打算走进去,门内的也从未想过走出来,只是被这薄薄的一道小门拦住的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恐怕有那么一天,天下的读书人都要对着这两个人骂道:“呸,这两个搅乱天下的奸贼,也敢说自己是读书人!” 无论如何内侍监太监怀荣携密诏逃到齐州的事风一般的席卷了整个天下,但是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不管哪里不论是谁,人们好像都很愿意相信这封密诏的真实性,从而令身在朝中的那位丞相王弼头疼的事情就来了。 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凉、并、幽、冀、益、雍、夷等州纷纷冒出来一批打着拥护齐王登基诛杀乱贼王弼口号的人犯上作乱到处夺取地盘。 这其中不仅有周氏的藩王,他们早就不满王弼独揽大权玩弄朝政,以及肆意妄为追谥皇帝;也有那些想要趁机起事的各地诸侯,他们勾结各地匪寇,大肆夺取地盘自立为政;甚至才平息下去不久的民变也又一次的卷土重来,乱民门攻克了县府衙门,杀了地方官员,分发下去兵器粮食,公然的与朝廷军队对峙;因此,现在的王大人王丞相很是头疼。 反倒周同这边,钟离翊先讲了天时,然后怀荣送来了人和,最后就是亟待解决的地利。 在那王府内殿之中,那座金漆八角熏炉袅袅的冒着青烟,炉中檀香烧过以后,使得整间屋子内都飘满了清香之气。 周同跪坐在东边,钟离翊跪坐在西边,两人面前放着一具雕花盘底楸木棋盘,各自面前放着一个汉白玉棋罐,周同罐里装着用白玉制成的白子,钟离翊面前罐里装的是用曜石雕出来的黑子,两人都眉头紧锁,思忖半天才落下一子。 而两人中间,面北跪坐的云湄此时一只手拿着纨扇,将面前铜炉中的炭火扇得通红,待到炉上壶中水开了以后,就拣起姜、桂、桔皮连同茶叶一起放进壶中,等到沥过两水,倒出茶来清香沁鼻,然后一只手端起一盏,分别放到正在对弈两人面前。 扑鼻的香味袭来,周同好像乱了心神,才啪嗒一下落子,对面全神贯注的钟离翊便哈哈大笑,说道:“主公这一子落在这里,无非是想箚于此处使我此地上下不能连,然而主公却没看到,我若以一子捺其头,则使数面不得通,反倒以小门之势闭之,”然后又指了指一个地方,继续说:“若主公方才连点于此处,不但能截我之头绪,则反聚而点之,我则必败,现在看来,是主公败了。”言闭忍不住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周同苦笑一阵,说道:“我与百里先生学那十七道已是吃力,如今先生又传过来十九道,看来孤确实不能专于此道了。” 钟离翊却笑着端起那茶品了一口,不禁摇头晃脑道:“主公入此围才不过两百日,想来百里确有高明之处,能让主公棋力进步神速,以主公现在之力,恐怕遇那一般巧善此道者,亦能不落下风。” 周同又是一声苦笑,然后用手将白子一个个捻回罐中。 云湄原先给二人煎好了茶,便坐在原地看两人对弈,不料还没看几眼,窘迫的齐王殿下便败下阵来。 周同看着她眯起来的眼,倒是忍不住把脸涨得微红,云湄见他这样子好笑,于是便伸出手帮他解围,用手把那黑子一个个的拣走。 钟离翊见状一口茶汤差点喷出来,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算了算了,这局就算平局了。” 然后看到云湄那露出狡黠的眼睛,忍不住苦笑一声。 云湄看见他盏中茶水见底,于是识趣的拎来茶壶给他续上一碗,方才听到钟离翊说道:“罢了罢了,今日找主公来也不是为了下棋的。” 周同拣完了棋子,笑道:“先生先前说了天时地利人和之论,易先生之见,我们占了几成了?” 钟离翊沉吟了一会,将左手的羽扇挪到了右手,左手掐起指诀盘算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第55章 地利 眼见一旁的云湄露出满脸迷茫之色,见野先生钟离翊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以卦象来看,四方动乱之下,朝廷必被牵制,而主公此时以不变应万变正承天时之利。放眼天下,唯主公手握先帝遗诏,因而师出有名者,此占尽人和。”然后他沉吟一声,又道:“此天时人和犹缺地利,我上次和主公说过,齐州地狭,一但被四面群起而攻之,恐怕难以招架,州府兵寡,骑步不过五万,守成尚且不足又何谈伐师。” 周同便问:“先生可有法解?” 这时钟离翊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不多时匆匆走到墙上挂的一幅齐州地势图前,眯起眼睛看了一会,才把手中的羽扇指向一个地方,周同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那处赫然写着——北境。 那钟离翊又继续说道:“顺天行诛,因阴阳四时之制,故法曰,冬夏不兴师,兼爱民也,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 周同听罢,问他:“以先生之见,何以与民同心,能使与之生死而不畏危?” 钟离翊摇着羽扇说道:“主公欲兴兵,不但要尊四时之利更要使万民所向,道说:顺天道未必吉,逆之未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他一边说一边踱步道:“北境羌人常犯边界,扰其民劳其力,主公欲行兵事,非先解北境之兵不可也。” 周同道:“羌人与我北境对峙十余年,难道先生有办法灭之?” 钟离翊哈哈大笑道:“主公若敢御驾亲征,那么山人自有妙计。” 周同起身长拜于他,说道:“军务之事愿意全听先生所言。” 这时一边的云湄坐不住了,眨巴着眼睛道:“你要去北境,我也要去。”说完不住地冲着钟离翊眨眼睛。 见野先生瞟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大笑道:“也无不可,也无不可。” …… 时年九月,因为一纸诏令而惹得天下大乱的时候,这道密诏所提及的主人公却并没有趁势响应四方的拥护者,反而带着几千兵马静悄悄的来到了北境二十一城中。 按照见野先生所言,此番来北境有着三个目的,其一是为了获得镇守北境的齐虎大将军支持,其二彻底解决北境的羌人之乱,其三就是从北境抽掉百战之军。 北境的消息不算闭塞,当七十多岁的齐老将军再一次见到自己外孙的时候仍旧是激动不已的,但是当他与这位文绉绉的见野先生一番详谈后,这位为帝国镇守了几十年的老将军眼睛里似乎失去了神采,钟离翊知道,对这些老臣来说,无论如何,造反都是个不太能让人接受的事情。 最终,老将军还是摆了摆手,把兵符交了出来,自己则落寞的躲进了内堂。 见野先生的眼神似乎不大好,因此每次看地图的时候总要眯着眼睛才能看得清,正如现在他眯起眼睛把整张脸趴在上边,一遍又一遍的把那些纵横的线条描摹进心里。 对于境外那些游荡在黄沙和草原中的羌人来说,属于他们的顶点在于一百五十多年前,那时候的中原大地一片狼藉,曾经统治着整个天下的那个帝国,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变故之后,皇帝带着百官逃到了南方,转而把整个北方的锦绣山河拱手让给了匈奴。 是的,在那时候不论北方的羌人还是西面的犬戎或是西北的鞑靼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就叫做匈奴。 与中原大地的汉人们不同,自古以来北方的匈奴没有中原那些肥沃的土地,没有着中原大地上那些取之不尽的财宝和资源,因此对抗恶劣的环境和时不时经历的灾祸总让本来人数就不多的匈奴人处境更加艰难。 但是长久的安逸总是会让人懈怠,就比如在一个强大帝国统治下能够安静的耕种的中原百姓。 相对于那些驰骋在黄沙和草原中,每天想办法填饱肚子的匈奴人来说,饥饿便是让他们清醒的良药。 因此当他们无数次的觊觎中原大地广袤的土地和肥沃的田野的时候,恰好碰见了那个因为长久的处在安逸中而丧失了根性的大梁帝国,那个早已在安逸的生活中磨灭掉斗志的国家,他们唱着酸词浪调却面对南下的匈奴铁骑毫无抵挡之力。 因此那时候的匈奴人轻易的占据了整个北方,甚至他们还数次南渡企图彻底的剿灭那偏安一隅的象征着汉人最后希望的南梁政权。 毫无疑问那时候的匈奴是无比强大的,他们有着举世无双的铁骑,有着让所有汉人闻风丧胆的悍不畏死的勇气,但是如同因果的循环往复一样,占据了整个北方几十年的匈奴渐渐地似乎也习惯了肥沃土地上的安逸生活。 在他们统治下的中原大地上,有着数不尽的粮食和牛羊,有着穿不完的美丽绸缎,还有着汉人奴隶,这些低贱得甚至不如一匹牲口值钱的奴隶在匈奴人长久的屠杀和欺压下伺候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总的来说,安逸确实是致命的。 当那些像羔羊一样被他们驱赶到南方蛮障之地得汉人因为饥饿而变得清醒的时候,当那些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汉人奴隶反抗的时候,习惯了安逸生活下的匈奴勇士们赫然的发现,彼时的他们早就因为肥胖而跨不上战马,那双习惯了抚摸柔夷的双手也早就提不动马刀,因此在不断地被分化和赶杀的匈奴政权,几乎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变得七零八落起来。 那时候听说南梁大将发动政变,建立了大胥王朝,先是平定了江南的数个汉人政权,然后挥军北上,待在中原大地上数十年以后得匈奴人抵挡不住,开始四分五裂的奔逃,有些人逃到了西面的滚滚黄沙中饱受烈日的烤灼,有些人逃到了西北皑皑雪山脚下,还有一部分负隅顽抗的羌人,先后在帝国北方建立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政权,直至他们被彻底的赶出中原这块土地,成为了残存匈奴中最大的一块割据势力,但是无数年来他们也仍未忘记先祖的荣耀,总是想着如何再回到那块丰饶的中原大地上去。 第56章 作饵 当年被打散的匈奴政权中除了西面的犬戎和西北的鞑靼,然后便是占据整个北境的羌人。 就好像那些年来盛传的那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一样,像他们祖先一样奔跑驰骋在广袤黄沙和草原上的羌人,继承了他们先祖匈奴的意志,回想着先祖的荣耀,终于在饥饿和寒冷中,羌人重新的拾取了在安逸中丢失的斗志。 然而大胥帝国不是大梁帝国,它的每一任统治者又不像原先大梁的统治者,因此在不断的受挫中,原本的羌人渐渐地分化开来,他们依照原先在中原的姓氏,分为了拓跋氏、慕容氏、和呼延氏。 至于这齐州二十一城北面的,便是其中势力最大实力也是最强的一支,匈奴右贤王拓跋氏。 听到钟离翊说完,周同眉头紧锁,问道:“即便如此,想要一劳永逸的平定北境又谈何容易。” 见野先生摇着羽扇说到:“羌人之乱全在北方,数十年来我们北上他们便往北逃,等到我们大军撤回来时,他们便会一点点的南侵,对付这些游荡在草原上的民族,想要一举消灭肯定是行不通的。” “不过嘛,”钟离翊继续说道:“百余年前那位跟着高祖南征北战的麻衣宰相提出来分化了这些原本凝聚在一起的匈奴势力,倒是颇有些成效,现在这些羌人中,不但时常侵扰中原而且内部之间也常有攻伐,因此依我之见派兵伐之不如许利降之。” 这时候还不等周同说话,一旁的田汾倒坐不住了,他把大嘴一咧,嘿嘿笑道:“以俺看咱们这位文绉绉的军师就爱吹牛,俺二牛在边军也待了十几年了,那些个北狄子本事没有,就是跑的快,手伸得慢了,杀都杀不干净,更别说像咱们军师说的,给点好处人家就不再闹了。” 钟离翊笑笑没有说话,但是坐着的沈括却忍不住的骂他道:“你这愣子,要你多话,滚到一边去。” 对于这位从前的上司,却也是田汾少有的敬服之人,听到呵斥,便哼哧哼哧的躲在一边不再说话。 钟离翊却知道,对于自己这种书生来说,在战场上无非就是不受这些大老粗的待见,你若不展现出来驭服他们的本事,他们肯定是不会服你的。 于是他轻笑两声,说道:“田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想必以往各位将军遇到羌人,无非就是冲杀一通,但是相对来说,那些羌人长久的生活在草原上,更加善于骑射,恐怕与我军相遇也是互有胜负,我看诸位将军也没有一人能够保证,遇见敌军只胜不败的吧。” 却是那田汾在一旁又笑声嘀咕道:“俺遇见那些狄子,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杀一群。” 钟离翊听见他小声嘀咕,忍不住又笑道:“田将军自然勇武过人,但是我边军将士,又有几个像将军这样勇猛的呢?” 田汾索性提高了嗓门,道:“那照军师说,咱们该怎么打。” 钟离翊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眯起眼睛盯着那幅地图看了半天,才缓缓道:“此处深入大漠几万里,即便我军过得去天险,恐怕也要在茫茫大漠迷失了方向。” 众人一阵叹气之际,却见这位见野先生面带笑意回过头来,盯着周同道:“我听闻主公早年间在边军之时,曾经枪挑敌将,而那将乃是那羌人右贤王之子,可有此事?” 周同笑道:“军师莫非是想……” 却听见那沈括站起来道:“殿下万金之躯,如今再无前去犯险之理。” 钟离翊却把眼一眯,说道:“既然田将军勇猛无双,那主公的安危就交给田将军如何?” 那田汾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遥想当年那件事,眼上涨得通红,站在那里哼哧半天没有说话,却又听到钟离翊说:“这次将军带足兵马,只要不轻易冒进,断无危险之理,将军以为如何?” 看见田汾还是低着头没表示,便故意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也是,那羌人个个勇猛无比,田将军又离开边军这么长时间,一时武艺生疏不敌羌人也情有可原。” 田汾最受不得别人激他,听见这话冷哼一声,说道:“去就去,凭老田这柄长槊还从没见过有哪个羌人能逃得出我的手心。” 见野先生见状却又说到:“又不叫你杀敌,只是让你领着前军保护主公安全,将军可有把握?” 田汾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是恼怒,大叫道:“这有何难,二牛说一不二,即便拼上俺这颗脑袋,也要保证殿下不少一根汗毛。” 钟离翊却故意摇着羽扇道:“依我看口说无凭。” 田汾怒道:“俺愿立军令状。” 众人一阵无语,却还是那钟离翊笑道:“将军愿立军令状,再好不过。” 田汾冷哼一声,抬脚便迈出大门向营中走去。 于是这边有周同田汾领了前军三千人,身后远远吊着沈括及钟离翊大军两万,浩浩荡荡深入大漠而去。 此番的田汾甚是谨慎,远远的撒出去数十马彪作为前军探哨,一时间方圆数十里内探马往来不绝。 荒漠中时常刮起风沙,吹打得人马迷了眼睛,朔风裹挟着粗糙的沙砾在众人甲胄上磨出来一道道划痕。 田汾远远的看着灰黄色的天空,命手下军士覆上面甲,另取来粗布裹上战马眼睛,就这样在辨不清方向的茫茫荒漠中走了一天,直到前方探子回报方圆三十里已然看不见任何踪迹。 田汾看了看脚下已经淹没大半马蹄的黄沙,心想后军两万人约摸已经在三十里外安营扎寨了,又看了看渐渐变黑的天空,急令手下就地下马过夜。 到了第二日天亮时分,风沙似乎消停下来,于是复又上马辨着日头向北行了近百里,然后就有彪马来报,前方发现大片绿地,田汾笑道:“总算没有白走,羌人沿绿洲建塞,既有水草肯定有羌兵驻守。” 于是一声令下,三千人火速往前奔去。 第57章 屠杀 暂做休整过的齐军裹挟着冲锋的势头从滚滚黄沙中一跃而出,然而对面小小一方绿洲上既不是羌人的大股军队也没有羌人驻扎的营帐,有的只是一小股游牧至此的羌人牧民。 当这些平民发现远方迎着血红色太阳席卷而来的一股黑色浪潮转瞬间便到了自己面前的时候,这群手无寸铁的牧民便遭到了屠杀。 除了少数能够及时爬上马背狂奔而去的壮年,其余老弱妇孺一时间都成了刀下的无辜亡魂。 对于这一切,远处策马而立的周同只是静静的俯视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自己的军队如同魔鬼般屠戮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羌人平民。 因为他知道,此时的齐军,需要的不是一个假惺惺的仁义之主,他们需要的是一股士气,一场没来由的屠杀,可以缓解他们奔波多日的怨气。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不一会就接近了尾声,那个面色凝重一脸疲惫的田汾缓缓的策马走了过来。显然,即便是这个人称田二愣子的有勇无谋之辈,也深深的看不起这一场针对百姓的不义之举,但是深谙兵事的他知道,或许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同这位一直矗立在原地不动的君王一样。 田汾不安的看了看驰骋在绿洲上的铁蹄,咽了咽唾沫对周同说道:“殿下,咱们斩了两千余人,我又命人故意放走了一些人回去报信,恐怕要不了多久,羌军骑兵便会到此。” 周同沉默的点了点头,一旁跟着的云湄看着下面惨无人道的一副地狱景象拨马扭头就走,周同给了田汾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拍马跟上云湄。 于是那田汾整顿兵马,派人把那些失去了主人的牛羊赶到一边,命令探子火速返回向中军传递消息,自己则是领着毫发无伤的铁骑在那片被无辜之血染得通红的草地河流中饮马修整。 这边周同紧赶几步追上了沉默无言的云湄,云湄抬起头,眼前一片恍惚,竟然感觉眼前之人有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良久她才呆呆的说道:“我是不是不该来?” 周同下了马,走上前去牵着她的手把她扶下马来,看着那张俏脸上面露出来的惊疑不定的眼神,面色柔和的说到:“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真和假,你站在这里是真,我站在这里也是真,但是善恶真的是是我们能够掌控的吗?” 云湄柔软的手被那只大手牵着,此刻她的心里居然没来由的升起一丝失落感,曾经她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复仇而活着,但是这一瞬间升起的那种漫无边际的感觉让她有点迷茫。 这边马彪在一百里外找到了驻扎下来的中军大营,把前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军师钟离翊,钟离翊没有说话,面色凝重的看着桌上展开的地势图。一旁的沈括忍不住,走上来说道:“前军如此深入,恐怕不久便会遭遇羌人大军,我们应该早早跟上,以防齐王不测。” 钟离翊摇了摇头,指着图上说道:“这里过去地势十分平缓,若羌人游骑多跑出去几十里,我们中军大营必然也会暴露踪迹,那么这一番兴师动众前来就没了意义。” 沈括久久的看着那张透着儒雅的脸,忍不住叹息一声,双拳狠狠地砸在大腿上。 再说这边,那些羌人牧民中死里逃生的十几骑一路奔逃出上百里,回到本曲部族中,原来这群人正是右贤王麾下朵颜左卫附属部众,恰巧这天,适逢右贤王之子巡视至此,与那族长在帐中饮酒时,忽然听见帐外一阵骚乱。 那族长冲着这位小王爷歉意的拱了拱手,然后起身前往帐外查看,才一撩开门帘,就看见浑身浴血的几人跪在地上痛哭。 那名头发花白的老族长看见这一幕一脸错愕,急忙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却听见跪在地上的那几名青壮牧民一面痛哭,一面说道:“长生天在上,我们奉命前去绿地放牧,没有想到才到那里竟然碰到了大队的胥军骑兵,那些人见面就冲杀过来,不仅抢走了我们的牲畜,还把咱们牧野的老少屠了个干净,我们奋力突出重围,才跑回来报信了。” 那些人一面七嘴八舌的说着,一面唔唔哭个不停。 那老族长心下骇然,身形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住,急忙问道:“你们看清楚了,偷袭你们的有多少人,又是谁的军队。” 那些牧民一边哭,一边道:“那些人大约有好几千,全都黑甲覆面,只看到旗帜上面写了一个齐字。” 这时候却不等老族长说话,只听帐篷内里嘭的一声,然后一个年轻人火急火燎的冲了出来,瞪着通红的双眼大声问道:“你说那旗帜上写的什么字?” 这一阵风风火火,把地上哭诉的那几个人也吓了一跳,倒是那边的老族长见状急忙迎上去,说到:“台吉何故动怒,等我派兵前去截杀就好。” 却见那年轻人一把甩开老族长伸过来的手,仍旧怒视着那几人问道:“你们说看到旗帜上是什么字?” 那些人被吓得哆哆嗦嗦,才结结巴巴道:“是,是个齐字。” 年轻台吉怒喝一声,一拳拍在身旁立着的大纛上,一拳竟震得那几十米高上千斤重的大纛簌簌的摇晃起来。 老族长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拉住年轻台吉的衣角,问道:“台吉何故如此动怒?” 却见那年轻人怒极反笑道:“前几年的时候我兄长领兵视防边界,却遇到了一股胥军,竟不幸死于那一仗,后来听说是那新任的齐州藩王偷偷藏在军中,他们数人合攻,可怜我兄长不幸遭他毒手,长生天垂怜于我,令我今日碰到他,我定要手刃此贼为我兄长报仇雪恨。” 老族长听闻当即骇得面无人色,急忙扯住他衣角劝道:“台吉不可冲动,还是等我禀报塔布囊再做决定。” 却见年轻台吉猛然一抬手将那年迈的老族长推了个趔趄,然后大声呼喝手下晓将:“速速点齐兵马,”然后手一指跪着的几人,“你们给我带路,我要即刻追上那股胥军。” 第58章 交锋 话音未落就见身前齐齐走来其麾下五位千夫长,一齐道:“愿随将军出生入死。” 那年轻台吉大笑道:“取我兵器来。” 又见有那两个大汉扛着一柄巨锤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却见那年轻人竟一把将那近百斤重的大锤提在手中,大喊道:“备马,进军。” 老族长眼见劝他不动,于是冲他离去背影大喊:“那热,我与你父是至交兄弟,我还是劝你等等你父亲的旨意。” 抬步往外走的拓跋那热头也不回的说到:“叔父不必忧心,有我手下五千儿郎,定叫那来犯的贼军有来无回。”然后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离营而去。 留在原地的老族长焦急如焚,急忙命令手下五千朵颜骑军速速跟上,然后自己扯过来一匹战马直冲出营门孤身一人往右贤王旗帐奔去。 这边田汾把战马放在一旁啃食沾着殷红色血汁的青草,自己则在河里洗干净佩刀上的斑斑血迹,就听见远处彪马奔来疾呼:“三十里外有大队羌骑奔袭而来。” 田汾将长刀上水渍甩掉,然后召集散落的骑兵退回高处的黄沙坡上列好阵型静静等着敌人来到。 才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看见远处黄沙滚滚,好似昨天那般猛烈的沙尘暴一样铺天盖地的吹袭过来,等到黄沙散去,才能看见在那绿洲之上隔着小河对面密密麻麻排列了上万羌族骑兵。 田汾将长槊一横,上前挡在周同云湄两人身前,左手一抬,这边三千精骑全都抬起手中轻弩摇指着几百步外的羌骑。 这时候却见对面马声嘶鸣中分开一条道路,有一员身穿银盔内衬兽皮的年轻小将手中提着一杆长柄巨锤缓缓来到前面。 拓跋那热眯起眼睛望了望对面旗纛上绣着金边的大大的齐字,忍不住放声大笑,然后左手抬起往前一指,大喝道:“前面领兵的是谁,站出来说话。” 这边田汾把坐骑往前走了几步,同样大喝道:“哪里来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难道不知道你爷爷田汾在此,怎敢前来受死。” 只听对面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狗贼,怎么你们那个胆小如鼠齐王不敢来了,只叫你这无名之辈前来送死,难道那大纛上面斗大的齐字,是拿来唬人的不成。” 这边田汾也哈哈大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夷狄没人了不成,只叫你个小娃娃前来送死。”然后将手一挥,道:“我不跟你打,回去叫你父亲来吧。” 那边拓跋那热怒极反笑道:“就凭你,还不配见我父王,今天叫你尝尝小爷拓跋那热的厉害。” 听到这话,那田汾眉头一蹙,随后讥笑:“原来你便是那右贤王的小儿子拓跋那热,好像前几年你有个兄长便是被我家齐王一枪挑死在马下,哦对了,你兄长那颗头颅是被爷爷我一刀砍了下来挂在城门上悬了数日,那时候怎的不见你这娃娃前来寻仇。” 一番话把那拓跋那热说得双目赤红,只见他把那柄巨锤举起指向前方田汾,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猛然提马冲过来,还一边大喊:“你等狗贼使奸计害死我兄长,今日便先拿你人头祭旗。” 眼见拓跋那热一柄巨锤舞起虎虎生风,直惊得齐军这边战马不住的骚乱马蹄乱踏。田汾见状大喊一声:“都不要动。” 然后擎起手中铁槊怒喝一声马蹄四飞起来,迎着拓跋那热冲杀过去。 双方隔了五六百步,两边战马冲起来转瞬之间都踏进那条浅浅没过马蹄的小溪之中,两匹战马才一错身,拓跋那热手中巨锤与田汾镔铁长槊撞到一起,轰然间两人竭力相斗,两柄武器磨擦出来一道火光。 两边才过了一招,巨力相撞之下那田汾只感觉手中长槊好悬差点脱手飞出去,两匹马错过之后回头间,田汾瞧见双手虎口处迸裂,鲜血很快染红整个手掌,才极力稳住身形,看到一身银甲的拓跋那热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暗惊到:这小白脸看起来斯斯文文,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才一合下来自己居然快要支撑不住。 随后两匹战马又极快的冲杀到一起,两人在马上一瞬间又交手数个回合,两匹马再次错开以后,只见那田汾努力把身形稳在马上,铁槊上爬满了一缕缕殷红的鲜血,整个人也是气喘吁吁。 反观那边拓跋那热,整个人好似闲庭信步般,将那手中巨锤抡转了几圈,讥笑道:“原来你也不过如此,谅你这匹夫不使诡计决计胜不过我家兄长,你这点本事还是赶紧洗干净脖子来让小爷一刀砍了吧。” 田汾这边双手忍不住的打颤,他虽深知对面这员将何等的厉害,再打下去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但是嘴上仍是嘲讽道:“你比你那无头哥哥确实厉害一点,但是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恐怕还要不了你爷爷的命。” 说完竟然抢先一步策动战马径直向那边好整以暇的拓跋那热冲了过去,拓跋那热只用数个回合就摸清了对手虚实,虽然眼睁睁看着田汾向自己冲来,但是双腿夹紧,死死定住座下虎狼狮子骑,全身紧绷起来暗暗蓄力,等那田汾冲到面前的时候,猛然抡起巨锤砸上与田汾双手持握的长槊撞在一起,巨力之下只见身高八尺壮如铁塔一般的田汾竟然直直向后飞出马背,轰然一声硕大的身躯砸在地上撞出一个大坑。 这边硬接下这一击的拓跋那热也不好受,他虽然单手持锤抡出,但是巨力之下巨锤也险些脱手,撞击之下打得人马一个趔趄,巨锤在手中向前磨出一截,整个掌心也被撕扯出一道道血印。 拓跋那热见田汾被自己一击打下马背,强忍着几乎脱臼的右臂与手掌传来的阵阵刺痛,放声笑道:“你就这点本事,也敢和我叫嚣!” 话音才落下,只听见那被田汾砸出来沙尘滚滚的大坑之中传出一声怒吼,手持长槊的的田汾竟然一跃而出,双目双目和口鼻渗出血丝,整个人龇牙咧嘴如同一尊杀神一般站了起来。 第59章 拓跋那热 眼见田汾被一击打落下马,周同急忙策动战马欲要上前,却被身边的云湄死死拉住肩甲,周同回头望去,却见云湄满眼担忧的神色,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周同看着她的眼睛一时失了心神,再回头看去只见坑中田汾已然跳了出来。 田汾把长槊撑在地上,他方才电光火石间把槊横在胸前挡了一下,这一下便使那杆镔铁打造的重几十斤的兵器微微弯曲,然后后怕的回想着刚才那一瞬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提槊格挡,只怕现在整个胸口已然被砸得粉碎,饶是如此胸前虎头铠也被余劲震得碎裂。 拓跋那热眼见刚刚被打落马下的田汾竟然又站了起来,眼中的讥讽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化为满满的凝重。 看见对方战马跑了几步跪在地上趔趄着爬不起来,拓跋那热居然也翻身下了坐骑,他站在地上把右手的巨锤挪到左手,死死盯着气势骇人的田汾道:“马上功夫你不如我,不知道你在马下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田汾咧开大嘴,呸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道:“你爷爷的本事多着呢,就怕你招架不住。”说完一只手提起长槊便刺。 拓跋那热见长枪迎面刺来,赶忙提起巨锤拨到一边,然后顺势向田汾身上砸去,眼见大锤呼啸而至,田汾侧身躲过,单手持枪换做双手,对着拓跋那热胸口横扫而来,拓跋那热急忙下腰以一个铁板桥躲过长枪,却不料田汾长枪生生停住,然后直奔拓跋那热面门砸下,拓跋那热也不慌乱,顺势用锤头杵地,一个翻身用脚把砸下的枪身踢开,一来一回之间两人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倒是那看起来浑身是血的田汾却越战越猛,一柄长槊左右开摆打得拓跋那热只能四处招架。 两人打得勇猛,两边的士卒亦是传来阵阵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眨眼间两人又交手数十合,其间虽然田汾稍占上风,但是一阵阵打下来田汾却发觉自己胸口越发沉闷,先前伤势牵动着浑身经脉如同炸裂一般的疼痛,又斗了十几个回合渐渐地感觉支撑不下去先一步后退开来。 拓跋那热在马下巨锤不好使力,加上右臂也好似脱臼一般越打越使不上力,看见田汾先一步推开于是自己也赶紧后撤两步稳住气息。 周同先是远远的看见两人下马步战,一番激斗中也忍不住为这两人绝妙的身手暗暗叫好,可是随着时间越打越长,他却也能看出来田汾好像逐渐支撑不住,直到两人退开站定,才看见田汾口鼻之中似乎流下更多血来。 直至此时,田汾双目仍旧死死瞪着对方,拓跋那热双眼也如鹰隼般直勾勾盯着田汾身形。 乃至到了最后,田汾突然大喝一声把前面正在调理呼吸的拓跋那热吓了一跳,正欲举锤迎战时才发现田汾双腿一软居然拄着长槊跪在了地上,随后硕大身躯更是直挺挺倒向地面。 齐军阵中一阵哗然,周同更是策马就欲上前搭救,但是此刻却是云湄抢先一步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兵马,大声喝道:“不要放箭。” 齐军这边听到喝止众军士才缓缓放下手中高举的马弩,随后眼睁睁的看着羌军那边把倒在阵前的田汾拖了回去。 那边的拓跋那热虽然赢了此战,但是看起来好像也受伤不轻,抬手止住正欲冲杀的羌骑,远远的望了齐军这边周同一眼,蹒跚着爬上坐骑转身回到自己阵中去了。 由此第一阵下来齐军这边田汾便被羌人捉了回去生死不知。 眼见羌骑不打算乘胜追击,云暗中松了口气,才默默地捉住了周同的手,周同握着她柔软的手掌,感受到她手心全是汗珠,心里也明白方才一旦冲过去自己这边非但没有胜算,反而让所有人陷入险地。 于是两军摆开阵势,就这样一高一低对峙开了,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齐军这边一战失了大将,士气明显低落,只在黑夜中升起几堆篝火,反观下面羌人阵中升起袅袅炊烟,阵中呼喊吆喝声音传出四五里开外不绝于耳。 齐军阵中周同忧心忡忡的拨弄着面前火堆,云湄走过来跪坐在他身边依偎在他身上,周同用一只手搂住美人纤细的腰肢。 云湄在满天繁星下看着身旁之人映照着篝火的眼睛,轻轻说道:“白天我拉住你是怕你忍不住冲下去,一旦连你也出了事,这支兵马就怕全都要葬送在这里了。” 周同搂着她的腰,把下巴放在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上,狠狠的吸了几口气才缓缓开口说:“这些我都知道,若不是你拦着,恐怕现在的我们都要沦为阶下囚了。” 云湄把头从他胸口抬出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有一种感觉,即便那人受了伤,我们联手恐怕也打不过他。” 周同看着满天繁星,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对,我们先前太过自大,没有想到羌人军中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云湄抬手怜爱的摸了摸他那露出细细胡茬的脸,柔声道:“我想军师肯定早就做好了部署,不然不会让你来犯这么大的险。” 周同叹息一声说道:“但愿如此吧。” 不同于齐军那边的死气沉沉,羌军这边简直称得上载歌载舞。 羌人好像天生心大,即便在两军阵前,除去那些值守的军卒其余人竟然全都围坐在巨大篝火堆前饮酒,不知是他们生来酒量更好,还是完全不把对面几千齐军放在心上,只见这些人中有那善舞者围着篝火跳着奇怪舞蹈,其余人也不闲着杯碗交互中畅饮之声不绝于耳。 反倒是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边,袒露着半边身子的的拓跋那热正在医校的伺候下接着几乎断掉的右臂。 他面前放着一个大碗,碗里面盛了满满当当一大碗酒,医校给他接上断骨,又给他上好了药包扎起来,拓跋那热便端起面前大碗一饮而尽。 然后一把将碗重重的放在桌上才开口问下面坐着的几个千卫,说道:“想不到胥军中居然也有这么厉害的人。” 第60章 对峙一夜 拓跋那热叹了口气,活动了下才包扎好的胳膊,说道:“想不到胥军中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此刻下面坐着的千夫长闻言笑道:“还是将军勇猛无双,这次捉的这个叫田汾的,一直都是我边军的心腹大患,此人十分的悍勇,在大胥边军中也是少有,但是今天在殿下手中,居然如此轻易的就被活捉了。” 拓跋那热又饮下一大碗酒,抬手抹了抹嘴边残留的酒渍,挥手说道:“算不上是轻易,我也没想到这人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如此勇猛,结果反叫他伤了我。” 却听那名千卫仍是笑道:“还是将军勇猛天下无双,不愧为大汗帐下第一勇士,等到明日便派人把那田汾送到王爷那里,砍了他的脑袋,好为我死去的万千儿郎报血海深仇。” 却听到拓跋那热冷哼一声,说道:“不用着急,等到明日我养好了伤势,再一齐冲进胥军阵中,把那个胆小如鼠的齐王一并捉回来,然后砍了他们的脑袋悬在辕门上给我那死去的大哥报仇雪恨。” 话音才落就有看守的小兵来报,说那白天捉到的胥将醒了,但是那人力大如牛,用了好几条绳索都捆不住他,无奈用铁链将他牢牢锁了起来。 拓跋那热闻言却笑道:“哦?他真的这么快就醒了,等他能动了,就把他押过来见我。” 那小兵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听见帐篷外叫嚷声不绝,随后有人撩开帘门,只见胥将田汾被五六个人用铁链锁着推到了帐篷中。 那田汾进到了灯火通明的帐篷里,看到了坐着的一众羌军千卫和正上方的拓跋那热,反倒是安静了下来,也不挣扎了,只是扫了一眼帐篷上下,抬起头傲然的站在原地。 看见田汾被押进来,坐着饮酒的拓跋那热用鼻子冷哼一声,然后盯着他说:“你不是自诩本事很大的么,怎么现在变成我的阶下囚了。” 田汾看也不看他,冷哼一声,鼻孔朝天,嘟囔道:“俺打不过你俺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拓跋那热怒极反笑,说道:“要杀你还不容易,只是等到明天我把你们那个狗屁齐王一起捉来,然后把你们两个的脑袋全都砍下来祭奠我大哥的在天之灵。” 田汾又是一声冷哼,说道:“你说错了,你那个无头兄长是我一枪挑死的,那颗蛮子脑袋也是被我一刀剁下来的,你要报仇杀我就是了,与他人何干!” 拓跋那热面带讥笑,说道:“看来你们那个齐王果真不过如此,今天被我捉了大将也不敢搭救,反倒让你在这里为他包庇救他性命,我看也是就个欺世盗名的鼠辈罢了。” 田汾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地上,喝到:“凭你也敢侮辱我家主公,哪怕今日田汾死在这里,他日我家主公定会为我报仇踏平你们小小夷狄,将你们这群人全都碎尸万段。” 此话一出连那些坐在下面的千卫也一个个恼怒起来,纷纷跳起来指着田汾鼻子破口大骂,却听见上面的拓跋那热怒喝道:“我偏不杀你,我要留着你的狗命让你看着,你们那个鼠辈齐王是怎么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讨饶的。” 随后怒喝一声:“把他给我押下去,谁都不许给他饭吃,饿他几天,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是不是还这么硬。” 这边田汾被捉的消息传到了中军,此刻营中一众将领哗然一片,田汾的本事他们知道,怎么才一照面就被人家活捉去了,尤其那沈括更加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对钟离翊抱拳道:“军师也听见了,此刻万分火急,田汾被捉了去只怕殿下现在危在旦夕,我等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应该火速前往驰援才是。” 这话一出一众将领纷纷起身附和。 却见那钟离翊仍旧不紧不慢的摇着羽扇,轻声说道:“不急不急,等他说完。”然后手指了指传探的马彪,让他把事情一件一件细细的说。 沈括等人愤恨的坐下,只等到那钟离翊一边摇着羽扇一边细细的听完彪马的探报,才眯起眼睛细细思量起来。 众人见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好像不把齐王的性命放在心上,一个个又议论纷纷起来,最后仍是沈括出面,大喝到:“若是齐王出事,我等的脑袋全都不保,今日虽无军师命令,我沈括也要带上本部兵马前去接应齐王殿下。” 然后众将又是全部起身,纷纷附和着要随他一同去。 这时那慢悠悠眯眼思考的钟离翊才缓缓的睁开眼睛,看着怨气冲天的众人,才哈哈笑道:“诸位将军不要着急,破敌之策就在今晚。” 随后他摇动羽扇示意沈括上前,沈括听了那话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收起来性子走到钟离翊面前,只见钟离翊让他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交代了一番,那沈括才带着狐疑的目光站起身来,考虑了片刻才向钟离翊一拱手,领命出了营帐而去。 这边一众将领全都安排了出去,只留下来轻摇羽扇的钟离翊,眯起眼睛微微笑着,只是不知道他此刻想些什么。 三更时分,两万大军兵分两路,沿着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沟暗壑疾驰而去。 当漫天的繁星渐渐隐去,天色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夜未眠的周同等人被远处哗啦啦的一阵声音惊动,放眼望向对面羌军阵型,显然不知什么时候对面一万多人已经悄悄铺展开来,准备以合围之势吃掉三千齐军。 兵法有云:倍则攻之,十则围之。 显然拓跋那热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之辈,昨日的伤势大大拖延了时间,其实他昨夜早就派人悄悄盯住齐军动向,若齐军连夜逃走他便可以趁败军散乱之际大举攻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伙齐军居然与他对峙了一整夜,但是迟则生变的道理他也是懂的,这里距大胥边城不过三百里,所以天色刚亮拓跋那热活动了下昨天伤到的右臂,虽然仍有些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影响他提起巨锤。 因此一碗酒下肚,拓跋那热便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马,点齐兵马准备一波冲进齐军阵中。 第61章 连弩 再说朵颜部族那位满头银丝的老族长,单人独骑经过一夜驰骋,远远的才看见那柄王帐大纛,可怜座下那匹草原雄驹,在一夜未停奔波之下已然累到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上,眼看是再起不能了。 那老族长此刻也顾不得心疼自己的爱马,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那顶最大的王帐奔去。 才一靠近便有几十名精悍的羌人护卫围了上来对他喊道:“你是什么人,胆敢闯到王爷大帐。” 年过花甲的老族长见到卫兵反而感到安心,累得一屁股瘫在地上,对那些人喊:“我是朵颜部族的乞乞帖勃尔,你们速速通知塔布囊就说他的老朋友有要紧的事见他。” 说完看见那一众卫兵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继而怒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通知大王就说台吉有难。” 那群侍卫这才不再迟疑,留下两人架起他,余下的全都一溜烟的跑去报信。 很快,那位身披裘皮大氅同样满头银丝的右贤王拓跋布和亲自出了营帐前来迎接自己多年的至交老友。 两人才一见面,那位名为乞乞帖勃尔的朵颜部族老族长便一把挣脱开两名侍卫的搀扶,一把扶住老友的胳膊,迫不及待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一告知。 听完老友的一席话,这位羌族部落实际的掌权者面色凝重,他深知自己仅剩的这个儿子,也就是未来绝对的继承者,决计不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差池,否则的话将来群龙无首的羌族部落一旦变得四分五裂,到时候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对峙多年的大胥军队,而且必将面临虎视眈眈的其他部族的瓜分。 因此这位右贤王没有犹豫,便直接命令手下将领点齐一个万人轻骑队即刻出发,而他自己则率领大军随后。 这时只听那名累到几乎虚脱的老族长说道:“汉人用兵自古狡诈,大王此去应当唤回台吉即刻便返,再则我的五千朵颜儿郎也陷在那里,大王千万要规劝台吉不可意气用事。” 听闻此话,面色沉重的右贤王只是鼻孔重重哼出一口雾气,抬手示意亲卫将自己的老友扶下去休息,自己则转身回到营帐披挂铁甲一手提起长刀在一众内眷的注视中转身跨出大帐。 正面这里,周同看着渐渐露出红光的日头,心里默默盘算了时间,想必整整一夜,那位跟在身后的钟离军师必然也早就安排妥当,然后看着坡下跃跃欲试羌人大军便命令齐军一字排开张开弩矢准备迎接羌人冲锋。 拓跋那热眼见羌军地处劣势,那坡虽然不高但也极大的限制住铁骑的冲锋势头,于是分出三千骑兵从两翼包抄自己则领着剩下七千人弃马分作三个梯队相隔一里打算从正面攻上高坡,一则防止齐军弃阵后撤二则防止齐军铁骑从坡上冲下来穿过己方军阵。 周同眯起眼睛在那看着拓跋那热在下方布置,然后转过头故作轻松的对身旁云湄说道:“看来这个羌人将领不光勇猛过人,而且对于军阵谋略也颇有研究。” 云湄看到他故作轻松的笑脸,心里知道他这是故意安慰自己,于是回给他一个浅浅恬淡的笑容。 周同再转过脸时面色已经凝重起来,因为他看到羌军阵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唿哨声,随后羌军便在那名手持巨锤的银袍小将带领之下黑压压一片呈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 周同面色坚毅,三千铁甲覆面的齐军眼神中也毫无惧意,只等周同一声令下,三千人齐齐将手中机弩抬高,周同右臂向前一挥,于是伴着铁击铮鸣之声,一片漆黑箭矢嗖嗖射向天空然后直直对着羌军阵中落下。 一般骑军所用之弩,射程不过两百步,一百步内方可穿透皮甲,五十步内才能穿透铁甲,至于那些能在马上持弓并且百发百中之人,于汉人之中几乎没有,但是百余年前在那些常年驾马驰骋在草原上打猎的匈奴人中却是十分寻常,因此胥高祖立国之战,在与极善骑射的匈奴骑兵交战之时往往苦不堪言。 但是据后来传说,有一天夜里,高祖在阵前偶然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那人自称机翟老仙,在梦中传授高祖一份图纸,由此高祖醒来之后令人将梦中图纸绘制下来,在骑兵所用机弩上改制成了连弩。 连弩不但一次能囊装十二支箭矢,而且威力更胜过原来机弩的一倍,可于一百步外穿透铁甲,更兼当时胡人全不爱穿甲,因此高祖凭借连弩之威大破匈奴骑兵,后来大胥铁骑更是威震天下。立国以后,胥高祖深知连弩之威,因此颁下旨意,连弩只可用于边军但凡民间有擅持连弩者立刻杀无赦,藩王私造连弩二十副者全部以谋逆罪论处,才从根源上断绝了连弩给帝国带来的危害。 而就在周同等人于城中出发前一夜,那位神秘兮兮的见野先生便手持一副边军连弩来到了齐王面前,也不知这位见野先生如何使然,却见他手持之弩击发之时却伴有金石交击之声,而那弩矢威力更是远达四百步,于是见野先生钟离翊便于军中连夜打造三千副新弩交予这三千齐军手中,也算是又立下一道保障。 拓跋那热手持巨锤一马当先冲在前面,身后数千羌族儿郎如同饿狼般呼啸着紧随其后,数十年中胥羌边军交锋大大小小已有百余次,不过次次小打小闹,两边也都互有胜负,大多发生在大胥边城周围,像这样的数千胥军深入大漠几百里而己方又数倍于胥军的场面还是头一次。 哪怕在羌胡部落,军中想要升职也是要看军功,所谓军功无非一场仗下来割了几个汉军脑袋,因此这帮生性嗜血的蛮夷之人见到如此大好时机怎能不想着冲到前边多割些敌人头颅回去换些金银牛马美人的赏赐,这一次更兼有着号称第一勇士的二王子带领,便一个个的都想着第一个冲上那座沙坡把自己的勇猛展现给王子看看清楚,以搏一个将来的荣华富贵。 第62章 齐王逃了 拓跋那热亲自手持巨锤冲在前面,才一踏进那条小溪,脚下激起的水花迷离了眼睛的时候,耳中却在万千人的呼啸声中听到了一阵炸雷般砰砰声。 一时间拓跋那热心中竟升起一阵恍惚,待到抬头望去时,才发现相隔着数百步外,漫天上竟飞来一片如同蝗虫般密密麻麻的黑点。 等那些黑点划过一道弧线坠落到自己头顶的时候,拓跋那热才深感不妙,他早听说胥军弩矢厉害,但是也射不过三百步,但是现在自己距敌尚有四五百步,那些弩矢却已然飞到了自己头顶。 拓跋那热大惊之下急忙将巨锤举过头顶格挡箭矢,同时大喊一声:“举盾。” 但是羌人多以轻骑为主,原本着甲就不多,又少有持盾的步兵,一时间只听见身后惨叫声连城一片,虽有一些手持牛皮盾牌的士卒把盾牌举在头顶,但是那些无羽的弩矢仍旧扎透过盾牌钻进去血肉里边。 虽然拓跋那热仗着蛮力挥舞巨锤格挡掉一片箭矢,但是身后儿郎仍旧成片倒下,哀号惨叫声不绝于耳,只是一轮箭矢泼洒下来,全然没了之前奋勇无前的斗志,脚下那条才流淌过一夜冲刷干净了的溪水,又全都被染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羌军还未过河,便损失了数百人,这一幕直看得年轻的拓跋那热双眼通红,这时的他如同一匹嗜血的豹子,恨不得一步扑杀到敌军阵中。 但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前方箭雨密密麻麻的又飞过来,拓跋那热疯狂挥舞巨锤格挡,便一步踏上溪流对岸,身后将士也全都秉承着羌族儿郎宁死不退的信念,一个个被激发出来兽性,全都悍不畏死的往前冲。 待到冲到坡下,距离齐军不过两百步的时候,身后已然多出来千余尸体。 此时的拓跋那热似乎有些恢复了理智,他心里不禁祈祷,没错,他好像有些怕了,他心里竟然开始默默祈祷自己两侧的骑兵赶紧能杀到,早一刻冲乱敌军阵型,自己带来的大好羌族儿郎便能少送些性命。 然而祈祷总归是无用的,等到那些身穿牛羊皮衣的羌族将士一一趟过那条被尸体阻塞住了的河流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便成为了直射而来的弩矢。 自坡上直射过来的弩矢比从天上掉落下来的更加凌厉,它们直直的冲着才越过死线的羌军面门和胸口激射而来,构成一道布满尖刺的墙,又如同死神挥舞出来的镰刀又收割掉一排的性命。 此刻的拓跋那热再次挥动起手中的巨锤时已然感到有些吃力,他的力气被消耗了大半,那些弩矢击中铁锤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然而他仍旧盯着对面的齐军,两百步,又上去了五十步,只剩一百五十步了,又一轮箭雨过后,只有短短一百步了。 机弩中的十二枚箭雨全部射光,换来了羌军中一千多具尸体,如果比起两军厮杀中的士兵,冲锋路上的战士才是最为可怕的,他们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戾气,哪怕身上插着好几根没入身体中的箭矢仍旧死死盯着脚下仅剩的那几步路。 正面的羌军几乎就要到了跟前,两侧包抄的骑兵也快要完成合围,但是令拓跋那热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几乎看到了希望的时候,坡上的那帮齐军居然在他们主将的一个手势之下,就那么直接调转过马头就那么狂奔着逃离了战场。 齐军一开始就是一字排开,撤走的时候也干净利落,他们乘在马上像一支箭一样火速逃离了自己的阵地。 目瞪口呆下的拓跋那热似乎没有想到,反正自打他十几岁跟着自己父兄上战场厮杀以来,不管是面对那些不服管束反叛的小部落,还是在边境上遭遇的胥军,几乎没有一轮箭雨射下来占了便宜就逃走的流氓打法。 明显眼前的这支胥军便是这种流氓,他们先是诱骗自己下了马,然后极快的射光了手中的弩矢,在占到便宜以后便不假思索的开始了逃命。 拓跋那热难以置信的看着身后死伤的一千多羌族儿郎,以及高坡上令他望眼欲穿的那片尘土,他盛怒之下居然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瞪着通红的双眼,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大怒之下他返身命令士兵:“速速把战马牵过来,命令两侧骑军死死的咬住,不可放走了这群卑鄙的鼠辈。” 逃走虽然是件不光彩的事,传出去名声肯定也不好听,更加不符合齐王的身份,但是周同不得不这么做,他还是小看了这群胡人,本以为几轮箭雨下来可以暂且让他们退去,能够争取些时间,但是那些人即便扔下上千具尸体,仍旧悍不畏死的冲到自己跟前。他是齐王,更确信自己会是那个有望恢复正统的明君,所以此刻这里,没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所以他逃了,带着三千精锐铁骑,身后紧跟着三千追兵,更后面还有拓跋那热重新集聚起来的几千轻骑,他逃的毫不犹豫。 如果说刚才的拓跋那热是盛怒,那么他现在只剩下了轻视,他看不起这个不敢面对自己的男人,仿佛还不如那个能让他受伤被活捉了的田汾来得让他有着三分敬佩,他在心中发誓,等会若是追上他,一定会一锤子砸碎他的脑袋。 齐军在前逃命,身后羌军轻骑不断射来箭矢,现在猎人与猎手互换了身份。 云湄不断拿刀拨开飞向两人的羽箭,身边不时有骑卒被追兵射中,有的只是冷哼一声将插在身上的箭矢连杆折断,也有不少人一声不吭的从马上栽下去,短短几个呼吸,就有十几人连同战马栽倒在地上。 好在广袤的大漠可以让他们无限的逃跑,阵型也可以无限的松散,但是仍旧只是在狂奔了几十里过后,身后已然被轻装上阵的羌骑撵到跟前。 两军相交处传来兵刃撞击声,被咬到尾巴的齐军便也直接不逃了,他们兜起一个圈子转身正面朝密密麻麻的追兵冲杀过去,只为给身后的齐王争取一点时间,不多时便成为了马蹄下面的一坨烂肉。 第63章 设伏 一追一逃之中,两军人马奔出几十里,又互相杀伤了几十骑。 此地距离大胥边城尚有两百里地,这也是羌人奋勇追击的底气所在,拓跋那热眼见胥军在逃走中士气低落到谷底,所以他有信心今天能够把大胥藩王斩于马下。 却不料眼见将要追上的时候,前面慌张奔逃的齐军却忽然聚到一起,转身径直冲杀回来。 拓跋那热大喜,急忙拍马赶到,手中巨锤抡处将两名齐军头骨打碎跌落马下,然后于混乱的人群中寻找周同身影,却见齐军呈箭头形状往自己左侧杀去,那里羌骑才赶到,被一冲之下乱了阵型,被几千齐军冲开一个口子丢下数十具尸体扬长而去。 拓跋那热于大漠之中被人像无头苍蝇一般牵着乱跑,早就失去了理智,急忙聚集大军又向左追杀。 这一次但见齐军阵型密集,跑了十余里竟然停在原地摆开阵型似要与追兵决战。 拓跋那热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数千铁骑被拉长阵型,由他领着前队冲杀而至,然而才冲到距敌阵不过五里处,却听见左右一片哀嚎,两侧黄沙中竟出现大大小小无数陷坑,一时间跟在自己两侧的羌骑有的折断了马蹄摔倒在地,有的连人带马跌进沙坑之中。 不等他反应过来,忽听得两边喊杀声不止,抬起头才看见自己居然被引到一处隘口,两侧沙坡上冒出无数打着齐字大纛的胥军。 拓跋那热慌乱之下急忙指挥军队后撤,却不料因为军阵拉得太长,自己身后已然被突然出现的胥军拦腰截断,结果只是自己带着千余儿郎被困在包围之中。 拓跋那热满脸涨红,作为十几年驰骋大漠的羌族勇士自己何曾被人这样算计过,慌乱之中决定背水一战引兵向着正前方冲杀而去。 令他意外的是两侧埋伏胥军只是张弓搭箭,却并不向他射箭,眼睁睁看着他向前冲去。 等他冲至两里处才知道为何胥军不放箭,只见前方黄沙之中不知何时横起一道道绊马索,更兼无数深坑,才半柱香时间,拓跋那热赫然发觉连同自己在内的千余羌族铁骑一并跌落下马掉入深坑之中。 这时候伴随着胥军惊天动地的吼声,两侧沙坡上无数黄沙飞扬,只把自己连同千余羌骑全部埋于深坑之中。 胥军似不想杀他,只是黄沙填坑没到胸口处就住了手。 拓跋那热被黄沙掩埋至胸口,脸色也由通红转为青紫,然后就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齐王在左右两人陪同下缓缓策马来到面前。 拓跋那热此情此景由惊又怒,不由想起昨夜那人居高临下看着自己,时至今日亦是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盛怒之下不由大吼:“卑鄙小人,不敢与我正面一战,只敢暗地里使出卑鄙手段。” 却见那面带沧桑的周同与自己身边蓄着羊角胡须的白面书生相视一笑,然后那周同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说道:“昨日看见了将军的勇猛,在下自知不是对手,不敢与将军一战。” 拓跋那热盛怒之下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但见他颈额处青筋暴起,俊朗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那并不雄壮的身躯怎能蕴藏着这么大的力气。 在他挣扎下两边黄沙簌簌飞起,看起来只须片刻便要从千斤黄沙的掩埋之中脱困而出。 此刻马上的钟离翊坐不住了,急忙招呼军士:“这位小王爷气性太大,再这么挣扎下去恐怕屈坏了身子,速速拿绳索过来,将他绑了。” 然后就看见五六个大汉,手中拿着盏口那么粗的绳索向那不断挣扎的拓跋那热走去。 还不等束缚之人走到近前,却听见天空之中旱里炸出一声响雷,如同神仙之怒,惊得地上马匹一阵骚乱,定魂再看时,只见那拓跋那热简直不似凡人,上千斤黄沙掩埋之下居然被他扬起飞沙走石之势。下一刻,那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银袍小将居然就这么从黄沙中挣脱赫然立在了地面上。 这一情景不仅让素来恬淡的钟离翊目瞪口呆,嘴里直呼:“真乃神人也。” 也吓得拿着绳索靠近的几名军士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神异一般的场景不住地蹬着腿往后退。 脱困而出的拓跋那热仰天长啸,满头青丝披散开来如同那地狱恶鬼,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马上的周同。 拓跋那热举起手中巨锤使劲砸在地面,只震得两侧沙坡上的黄沙滚滚滑落。 周同心中也是大骇,这已然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了。 拓跋那热双目赤红,嘴角渗出鲜血,右手拖着巨锤一步一步往周同方向走去。 云湄见状赶忙抽出刀护在周同前面让他赶紧走。 却听见此时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伴着一声大笑:“哈哈哈,爷爷田汾来也。” 众人回头看去,只看见浑身甲胄破烂的黑脸田汾,骑在一匹黑膘大马上飞奔而来,左手提着一杆镔铁大枪,右手高高举着一物,正是圆滚滚的一颗脑袋。 片刻间田汾策马从三人左边冲了过去,把那颗脑袋高高举着来到拓跋那热面前,冲他喝道:“拓跋那热,你看这是谁的脑袋。” 这一声让如同夜叉一般的拓跋那热止住了脚步,他抬眼望去,一眼看出田汾坐在马上,手中擒着的正是他父亲帐下亲卫万夫长大将的脑袋。 田汾又是大笑道:“拓跋那热,你父亲引兵前来救你,结果被我等奉命在半路设伏截杀,现在已经成为我大胥阶下囚了。” 听闻此言的拓跋那热犹如五雷轰顶,身形摇摇晃晃了几下,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恍惚间回想起这两天被齐军周旋着到处奔跑,不仅折损了无数儿郎更让自己的父亲堂堂右贤王被人活捉了去,悲愤交加下竟然口吐鲜血,摇摇晃晃之中右手丢掉了巨锤转而顺着腰间拔出短刀,直直向自己脖子抹去。 见此情景那些被同样埋在黄沙中的羌卒一个个放声劝到:“台吉不可。” “万万不可轻生啊。” 第64章 活捉 眼见拓跋那热那把刀直抵到脖子,却听见嗖地一声从周同手中飞出一柄刀鞘径直飞过来将他手中短刀打落,拓跋那热想要寻死不成却要被齐军抓住,一时间急火攻心,两眼忽然一片漆黑,昏死在地上。 看见拓跋那热倒下,那田汾急忙叫人来把他捆了。 周同策马上前看着他,然后转脸问田汾:“你们真的捉了羌人右贤王?” 只见那田汾一张黑脸上满是血污,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嘿嘿乐道:“哪有哪有,俺正被他们捆着往回押呢,便被沈老西儿带人救下了,他跟俺说奉军师之命伏击前来增援的羌人部,俺便随他一起去了,没想到果真遇到了赶来的羌人一个万人队,俺们便将那些人冲散,混乱中俺斩了那万人队里的将领,就急忙赶回来见殿下,俺看这小子已然入了魔,恐怕咱们这么多人奈何不了他,所以才骗他说捉了他父亲,果然叫他气死了。” 田汾说完还不忘骑在马上冲着钟离翊拱手道:“俺老田这次是真的服了军师神机妙算,若不是有军师在这,老田这颗脑袋恐怕真的驼不回齐州了。” 却见那钟离翊凌然正色道:“嗯,好你个田汾,你先前可是立下军令状的,让主公陷入如此险境,回去后管叫你军法吃个痛快。” 那田汾却仍旧一脸憨态,把手上脑袋丢在地上,挠了挠头说道:“军师不要再算计俺了,沈老西儿都跟俺说了,这一切全都是军师的谋划,俺老田这次是真的服你,以后你叫俺往东俺绝不往西。” 这时周同笑着出来打圆场,说道:“罢了罢了,这次既然捉了拓跋那热,也算不枉此行,为防万一,咱们还是尽早回去。” 钟离翊也笑了,对田汾说道:“念你这次也算有功,便不再追究了。” 田汾却苦着脸道:“俺不管什么功劳苦劳的,现在只想回去好好饮上两碗,”他指了指被捆成粽子的拓跋那热,“这厮把俺捉了又不给饭吃,俺实在饿得不行了。” 末了又吩咐军士:“用铁链使劲捆上几道,这厮力气大得惊人,恐怕这绳索困不住他。” 随后又命军士把那些陷在坑里的羌军一个个刨出来,此一役以活捉了拓跋那热及数千俘虏伤亡不过三百人结束。 三人商议准备连夜返城之时,却有沈括派来的飞马赶到,只说前面有右贤王亲率的七万大军追击而至,距此地不过一百里了。 周同看向钟离翊,后者仍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轻摇着手中羽扇,笑呵呵说道:“他要来便由他来,主公只管带兵缓缓南下,我料定他不敢截杀我军。” 好像专门映照钟离翊的话,羌人大军只是隔了三十里缓缓的跟在胥军身后,就这么跟着往那北境二十一城处去。 再说这边那位右贤王拓跋布和收拢了前方溃逃下来的羌骑,才得知自己先前派来的一万轻骑早就被人截杀在半路折损近半,又得知连同自己儿子在内的数千儿郎又尽数被俘,一时间又急又气,眼前阵阵眩晕,几乎也要晕死过去,直到左右侍从又是掐穴又是顺背才堪堪捋回一口气来。 眼见前方胥军押着自己儿子缓缓往南走,无奈的拓跋布和只好率军紧紧的跟在后面。倒是有左右将领提议趁胥军现在拖着俘虏和辎重走不快的时候,直接举兵攻营,但是被老贤王一口否决。 这个统治了漠北数十年的老人到底比他那个年轻的儿子稳重些,一则他唯一的儿子在人家手上,生怕自己在此断了香火,二则胥军中肯定有那善于计谋之人,不然不会如此巧妙的分兵陷阵和杀援,现在他眼看胥军越走越慢仿佛故意露出破绽,这位谨慎使然的老贤王自然不敢贸然出兵,只好缓缓的跟在后边。 周同他们出城时遇见风沙走了两天一夜,回去时虽然押着大批俘虏但是才走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下午时分,两三万人在身后跟着的七万羌军的注视中,就那么大摇大摆的进了边城。 回到城中第一件事,周同便是吩咐下去把那昏迷不醒的拓跋那热解开束缚抬到营中好好医治,另外那些俘虏而来的羌人也不要为难他们,就集中起来关押到一处,自己则领着云湄和钟离翊第一时间来到老将齐虎的跟前与他汇报战况。 老将军一边捋着花白的胡子一边听着自己外孙绘声绘色的讲述战事细节,连连点头道:“你两番涉险在大漠中两次又都有云姑娘陪在身边不离不弃,我看呐不如外公给你做媒,你便现在娶了姑娘纳妃才好。” 端坐一旁的云湄怎么也没想到老将军第一句话引到了自己这里,一时间羞红了脸颊,深深的把头埋了下去。 却见那周同笑着把她的手捉在手心里,说道:“我若娶她,也只能是正妃,但是先前逶迤于唐氏父子,纳了那唐婉为正妃,还要等些时候料理了唐氏再说这件事吧。” 云湄没有主意,红着脸头也不抬,只是两只耳朵嗡嗡的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但听老将军说道:“你是一镇之王,又怎能只有一个妃子,我看现在纳了侧妃也无不可,想那唐氏父子也说不得什么。” 周同面露苦涩,想了半天才只好说道:“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然后几人继续说那前线战事,听闻那拓跋那热何等的勇武之时,老将军也不禁面容微动,说道:“想不到羌人中竟然有这等人物,田汾在他手下也不过几十合就被捉了,那拓跋布和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又听到钟离翊如何使计活捉了拓跋那热,以及大破羌人援军,后来又吊着拓跋布和亲率的七万大军回到边城,老将军才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是我老了,你们这些后辈倒是出挑得利落,比起当年先皇率领铁骑三次北征也不遑多让了。” 钟离翊闻言冲着老将军欠身道:“国公谬赞了,翊此番计谋,实有承借老将军之威,若非老将军镇守国门数十年积累,恐怕难以轻松胜那羌人虎狼之师。” 第65章 羌女 却见那老将军摆了摆手说到:“军师不必自谦了,以你的智谋,我看比之那伴随高祖开国之时南征北战的黑衣宰相也有过之无不及,齐王能得先生你辅佐,平定天下也算指日可待,而老夫我,也可以歇歇了。” 钟离翊又欠身行礼,默默地坐在椅上也不知又想起来什么。 又是那老将军转过头来问自己的外孙:“现在纳拓跋布和亲率七万人驻扎在城外,你现在可想好了什么对策?” 周同眼睛转了转,然后瞟了眼发呆状的钟离翊,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钟离翊被这两声咳嗽叫回了魂,才不慌不忙的摇起羽扇,沉吟了一会道:“主公可还记得只见翊定下的平北之策?” 周同轻笑道:“先生说的是以和为主。” 钟离翊才摇着扇子说道:“先前我们手中没有筹码,而今那拓跋布和唯一的儿子在我们手中,而他又一路尾随来到城下,看他一路紧紧跟随来看,在下谅他不敢攻城,只怕不出三日,便会有那使者来到城中,主公只须静待其变就可。” 周同听罢微微点头,那齐老将军更是站起身来道:“老夫久坐却也有些乏了,城中事务就全交给你们年轻人,老夫且出去溜达溜达。” 说完就负起双手在三人目光注视下缓缓的踏出房门去了。 当晚,气血攻心心脉逆行的拓跋那热悠悠转醒,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躺在床上,拓跋那热拍了拍昏沉的脑袋,依稀间他似乎记得自己昏倒前是被胥军绑了的,如今怎么会好端端的躺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客房之中。 拓跋那热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房内陈设看起来不像寻常人家,正对着门口台几和桌子上各点着一根手臂粗的红烛,照得整间屋子白昼般明亮。 拓跋那热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身上甲胄和自己的兵器都已不在身边,他摇摇晃晃走到桌前饮了两碗壶中茶水,才缓缓恢复了一些力气,慢悠悠的挪到门前仔细听了听门外似乎没有动静,这才一把拉开房门,然后便感觉一股清亮的风直扑面门,凉风沁润整个身体,顿时感到神清气爽。 拓跋那热正欲出门,却有一名手持烛台的侍女从拐角处走出来,那名侍女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拓跋那热,却并不惊诧,只是淡淡的走到他跟前说道:“将军您醒了,请容我先去禀报殿下。” 拓跋那热一脸疑惑,挥手叫住侍女,问道:“敢问姑娘这是哪里,你要禀报的是哪位殿下?” 那名面容姣好的侍女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这里是北境齐国公府,殿下自然是齐王殿下。” 拓跋那热闻言大惊,正欲说话间又听见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电光火石中拓跋那热一个闪身冲到侍女跟前,左手扣住侍女手腕,右手捏成指卡主侍女脖子,然后便一把将其揽在身前扣为人质。 侍女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叫一声,烛台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响声惊动了缓步而来的周同田汾等人,他们快走两步一个个转身出了拐角,便看见转醒的拓跋那热扣住的侍女正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们。 拓跋那热看见转出来的周同田汾钟离翊三人,双目通红,不由得手上力道加大了几分,疼得怀中侍女又是一声惊叫。 三人中田汾听见动静冲在最前边,他眼见拓跋那热扣了女婢,不由瞪起一双牛眼,暴起怒喝道:“好你个小白眼狼,俺家主公捉了你,非但不关押于你对你用刑,反而亲自下令给你治伤让你静养,你这厮倒好,刚一醒来便要伤人。” 拓跋那热闻言冷哼一声:“你们不必在这假仁假义,你们这帮奸诈汉人杀我父兄,还要指望我不杀你们么。” 却见那周同走上前来,脸上挂着笑意,对他说道:“小王爷误会了,先前是田将军哄诈于你,你父亲并未被捉,相反此时正在城外。” 拓跋那热先是一愣,然后愕然:“你说我父王现在在城外?” 周同轻笑点头:“右贤王此刻率七万大军正驻扎在城外等你。” 拓跋那热一脸怅然,眼神不禁飘向北方天空,只见那里映起一阵霞光,几颗星斗点点散落天边。然后猛然回过神来,手中力道又加重几分,只让被他掐着的女婢脸涨得通红,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见此情景,一直没有说话的钟离翊上前,对那拓跋那热说道:“拓跋那热,你可知你怀里扣着的是什么人。” 拓跋那热下意识松了力气,只见那女婢一下子眼泪布满脸颊,带着哭腔用羌语说道:“小王爷饶命。” 拓跋那热一时间愣住,双目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怀中女婢。 钟离翊又是说道:“拓跋那热,莫非你欲用你的族人来威胁我们不成?” 拓跋那热先是愣了愣,语气瞬间又冰冷起来,他说道:“即便是羌人,也是被你们掳来当牛作马的奴隶。” 钟离翊眼神清冷,语气更是不善,只听他冷哼一声说道:“是不是被我们掳来的,你不如听听这女子是怎么说的。” 拓跋那热早就暗暗松了力气,那女婢被掐的不那么紧了以后,忍不住大口喘着粗气,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哭着说到:“民女原本是边境小部落的牧女,我不是被掳来的而是被救回来的。” 拓跋那热闻言怒道:“胡说,你身为羌人,又在羌族土地上,怎么轮得上叫汉人来救你。” 只见女子豆大的泪珠如同断了线一般一颗颗往下掉,似在回忆过往惨痛经历,哭了许久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委:“我们部落原本生活在靠近边境的地方,一直以来都以放牧牛羊为生,只在大漠中寻找绿洲到处迁徙,一直以来我们都信奉自己是贤王的子民。但是三年前的一天,一支几百人的贤王亲卫骑兵来到我们部落,他们是奉命前去掠夺汉人村落的,我们族长因为这些人都是羌族儿郎,便盛情款待了他们,族长下令宰了不少牛羊,又让族内男女好生招待这些羌族勇士。” 第66章 请降 女子说到此时,已然泣不成声,只见她抬手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族长本因为他们是羌族勇士而盛情款待他们,但是没有想到,那些人吃完了肉喝完了酒以后居然对着族长就举起了刀,原来他们奉命前来掳掠,但是半路上就碰到了胥军马彪,他们不是对手,被杀了不少人,又因为抢不到东西而不敢回去,所以竟然拿我们族中男子的头颅充作汉人头颅拿回去领赏。那帮人不仅杀光了族中男子,还肆意的凌辱过族里的女人,把襁褓中的婴儿也用马踩死,他们屠杀了一夜,有些女人被强暴过后也被砍下头颅杀人灭口,直到追杀他们的胥军赶到,他们才慌忙的往北逃去。” 说完,女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睛看着挟持自己的年轻人,一字一句的问他:“台吉,我们难道不是羌族子民吗,为何那些守护羌族的勇士,要拿我们的头颅回去换所谓的军功,难道现在的我还应该再回去侍奉我们大羌的勇士吗?” 年轻的拓跋那热不再说话,生平头一次,他居然在一个女子充满杀意的眼神中感到一丝恐惧,不知不觉中拓跋那热放开了掐着她的手,他才二十岁,自打他生下来便过着属于他王子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从他记事起,身边人告诉给他的都是属于羌族勇士的丰功伟绩。 拓跋那热退缩了,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年轻,所以不会去考虑这件事的真假,但是他从一个被自己挟持了的柔弱女子身上感受到的滔天恨意觉出,这件事不会是假的。自此,身处底层人的苦难和这世间他不曾见过的黑暗,给这个年轻人上了第一课。 拓跋那热双手颓然的垂了下去,周同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年轻人,说道:“小王爷还是好好休息吧,等到你父王的使者到了以后,便可以回去了。” 拓跋那热满脸不可置信,他看着那个始终带着儒雅笑容的年轻藩王,问道:“你要放了我?” 一旁的田汾却插起话来:“怎的?你捉了爷爷的时候连饭都不给吃一口,现在你自己被捉了,俺们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还要怎的?” 拓跋那热没有理他,他只是突然感觉很疲惫,好像第一次开始认识到了谎言一样,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回到了那间房内,期间他看到那名蹲在地上捡着烛台的女婢,再也没敢看她的眼睛,只是逃一样的关上了门。 第二日一早,便有羌族使臣叩关,自然来自于离城五十里外驻扎下来的右贤王拓跋布和,这位老人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儿子现在的境况,因此上百年来一向以恢复祖先荣光的羌人统领终于垂下来高傲的头颅,他们是来请和的。 据那名谦卑的使者说,他们的贤王决定向大胥奉上国书,愿意释放这些年来被掳掠的汉人百姓,从今往后每年向大胥朝廷缴纳税赋,只为了换回拓跋那热,甚至没有提到同样被俘的数千羌军。 老将军齐虎坐在堂上打着哈欠,心不在焉的听那些恭维的话,自打他的外孙来了以后,老将军似乎真的更加老了。 摇着羽扇的钟离翊倒是全神贯注的听每一个细节,在不详细的地方还要细细询问一番,不多时那位羌人使者额头上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因为那位钟离军师冷面冷语,实在不像好打交道的样子,然而偏偏那位看起来和善的年轻藩王始终一言不发。 每当钟离翊敲定一处细节,那位使者都是点头哈腰的答应下来,因为他此番前来,拓跋布和早有交代,不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换回他的儿子。 当钟离翊提出最后一个条件,要求那位右贤王明日亲自来城下请降的时候,那名使者一张脸上几乎都要拧出水来,他苦着脸看了看周同,又看了看钟离翊,然后说着:“上邦还请见谅,我家王爷连日奔波,早就卧病在榻,实在不能亲自送来降表,但是王爷一直嘱托小人,此次实乃真心实意请降,从今往后万不敢再犯上邦边界,只求上邦开恩,能够放回我家少主,能使他们父子最后再见上一面。”一面说,一面不忘了四处叩首。 这时候却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同开口了,他盯着冷汗直流的使者,缓缓说道:“我齐州与你羌族交界之地,数十年间兵戈不断,然而到头来受苦的只有两边百姓,此番交战,我意欲与贵邦讲和,缴纳降表国书一事,实在不宜由我一镇藩王做主,就请贵使回去转告贤王,明日周同亲自送小王爷回去。” 使者瞪大了眼睛,似乎感觉自己听错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年轻的齐王,一时间愣在原地,倒是那钟离翊断然开口道:“此事不可,我主万金之躯,怎能屈尊于下邦降臣。” 使者跪在地上不断叩头,又听周同笑道:“两国交兵,胜负有常,又岂因一场胜败而互相轻贱,我意已决,明日亲自送那拓跋那热回营。” 此时的使者简直就要热泪盈眶,他一面磕头一面说道:“素闻齐王殿下仁义无双,下官这就回去禀报我家王爷,羌人上下定不会忘记齐王今日大恩大德。” 待到送走了使者,第一个叫起来的却是那个才得了消息的田汾,只听他粗声粗气,口无遮拦的道:“殿下这次猪油蒙了心了,如此大好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那老儿,况且明天还要亲自送那小的回去,且不说他杀了咱们多少弟兄,就是老田这口气也咽不下去,好吃好喝供着就算了,还要亲自送回去,万一这群白眼狼翻了脸,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 却是一旁的的钟离翊摇着羽扇轻笑,沈括更是开口骂道:“憨子不要胡说,这一切都在军师的谋算之中。” 田汾大嘴一咧,看着怡然自得的钟离翊:“又是谋算,俺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也太不爽利了,总之明天俺决不让殿下一个人去,俺死活要跟着。” 第67章 一路相送 田汾到底还是没有跟着,被沈括死死的按在了城中,出了城门的驰道上,只有两匹马并排走着。 那匹狮子骑上,坐着身穿银甲手持巨锤的拓跋那热,与他并排的则是一身素衣的周同。 拓跋那热回想起在城中的时候,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说要送自己出城的年轻藩王,甚至把他的兵器和战马也一并带了过来,拓跋那热一时间竟不知道眼前之人耍的什么诡计,直到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出了城他还是没有想通,身旁这个一脸淡然孤身送他离城的藩王到底是故作高深还是真的无畏,明明前几天他还在大漠中毫无廉耻的脱战而逃,今日却毫无畏惧的策马走在自己身边。 拓跋那热一想到自己兄长死在这个人手上,握着巨锤的手不禁暗暗用力,又想到自己被擒这几日连同他带着的那些羌人士卒,在胥军营中并未受到任何侮辱,只当是普通人那样厚待,心里又有些泄气,一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明明出身羌人的少女,看自己时候充满恨意的眼神,心里不禁又一团乱麻,此刻的拓跋那热,实在分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才是错了。 拓跋那热心中天人交战,旁边平静的周同却与他并肩走过来一排排的杨柳,然后又经过一座炊烟袅袅的小村。 一路上没有说话的两人骑马慢慢走在村中小路上,引得两旁扉门内的犬吠声不绝于耳,却听到周同率先开口问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拓跋那热猛然回过神来,听见周同说话,过了一会才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清静。” 又听到周同说道:“这么一座小村子,时常会有羌骑前来掳掠,有时候村内的百姓几乎都被杀绝,但是羌兵走后他们还是选择又回到这里。” 然后他看着拓跋那热看过来的迷茫眼神,继续说道:“因为他们祖辈生活在这,根在这里,谁又能,赶他们走呢。” 拓跋那热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那个姑娘,我回去以后一定查出真相,给她的族人一个交代。” 听闻此话周同却笑了,他说:“真相,在乱世中真相重要么,即便你为她报了仇,她的族人也不会再活过来,她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了。” 拓跋那热道:“我没想过,会有羌人杀掉自己的同胞换取军功。” 周同仍旧淡然的说到:“你只是没有见到过,不止是羌人会这么做,汉人中也会有拿着百姓头颅邀功请赏的小人,我曾亲眼看见过中原大地上有守着满地成熟粮食饿死的农民,也有把百姓当作猪狗一般屠戮的官吏,这世上的人都长了两颗心,一颗是善心,一颗是坏心,他们有时候丢掉坏心,就会当善人,有时候丢掉善心,就会当坏人,所以你不知道他们什时候丢掉了什么心,也不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是好人还是坏人。” 拓跋那热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在想些什么,于是两个人慢慢走出了那个村子,又慢慢离那座城越来越远,慢慢的脚下的黄土开始变成了黄沙,直到后来距离羌军大营不过二十里地了。 大漠中时常有风裹挟着沙子吹在人脸上,又或许闻到了熟悉的大漠气息,沉默了一路的拓跋那热好像又被唤醒起来。 此刻他们站的地方,已经远远的能够看见羌军的营帐,周同停住了战马,看着身边的拓跋那热说道:“前面就到了你父王的营帐,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拓跋那热久久的看着他,没有先走的意思,周同同样看着他,也没有先要返回的意思。 许久之后,拓跋那热才开口道:“我原以为你只是个胆小如鼠而且卑鄙的人,因为你在与我交战的时候,都没有与我正面一见的勇气,我从没见过那些在两军冲锋的时候能够带着军队转头就跑的将领。” 周同却笑道:“连田汾都不是你的对手,我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你,况且你的兵力胜过我,所以我觉得,该跑就跑的时候,不算丢人。” 拓跋那热也笑了,他问道:“你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又怎么敢独自一人和我站在这里,难道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给我兄长报仇吗?” 周同仍旧是笑,他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来丢在地上,看着拓跋那热疑惑的眼神,他说:“拿着兵器都不是你的对手,更何况赤手空拳了,我既然答应了送你出来,就不会食言,我此番希望两家讲和,是为了边境上这些祖辈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不管是羌人还是汉人,他们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你要是想杀我报仇,我就站在这里。” 拓跋那热听完他的话,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催动战马缓缓向前走了几十步,就在周同以为这件事已经就这样结束的时候,猛然间前面的拓跋那热忽然催起战马转了一个身,他陡然暴起,怒喝一声,右手举起百斤铁锤,电光火石间座下那匹狮子马撒开四蹄,如同风卷残云般向着周同冲了过来。 几十步的距离在日行千里的宝马面前也只不过一瞬,周同平静的看着拓跋那热突然的暴起,拓跋那热也同样盯着不远处那个仍旧屹立在原地不动的身影。 拓跋那热手里那柄巨锤带着破空的呼啸声急速而至,他座下那匹良驹更是嘶鸣一声带着身上的主人化为了一道银色的残影。 拓跋那热往前走,周同没有动,拓跋那热转身,周同没有动,拓跋那热举起巨锤,周同没有动,拓跋那热化为一道残影冲过来的时候,周同一样站在原地一动都没动。 拓跋那热的巨锤离得越来越近,在他眼中也越放越大,举锤的人和站着不动的人仿佛约好了一样,就在这里,就在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将以这种形式来了结一切的恩恩怨怨。 最终在一阵风声呼啸之中,面色狰狞的拓跋那热擎着手中巨锤来到了眼神平静面带笑容的周同面前。 第68章 起兵 当一切都静止不动的时候,当一股狂风从周同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拓跋那热手中巨锤就这么稳稳的停在了距他脑门处三四寸的地方。 看着身形没有任何晃动,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的周同,拓跋那热终于是笑了,他放声大笑起来,这一次他把手中的巨锤放了下来,转过身从地上捡起那把插在黄沙中的腰刀,正是那天周同掷出来打掉他手中短刀的那一柄。 这一次的拓跋那热洒脱的策马转身,头也不回的说道:“我的仇,报完了。” 然后在一阵大笑之中,羌族的小王爷,一身银甲的羌族第一勇士,策马狂奔回自己的羌军大阵中。 不管怎么样,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当齐王殿下独自踏上返程之时,胯下坐骑步伐似乎都开始变得轻快起来。 再次走过那座小小的庄子的时候,迎面便撞见了偷偷跑出城外的田汾云湄二人。 这两人因为担心周同安危便瞒着钟离翊悄悄出了城,如今看见周同自己慢悠悠的骑着马往回赶于是一起迎了上去,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田汾左右看看,问道:“殿下自己回来了,那小子呢?” 周同见他这副模样,不由苦笑一声:“自然是回去了。” 那田汾把大嘴一咧,说道:“这小子跑的倒快,上次俺跟他没打够,倒是想着再跟他讨教讨教。” 周同轻笑一声,说道:“你又打不过他,何苦找不自在。” 田汾咧着大嘴笑了,说道:“上次是俺大意了,若再打一场还是能走上个几百合。” 周同笑了,回想起刚才那一幕,意味深长的说道:“早晚会有机会的。” 田汾挠了挠头,小声嘀咕道:“莫非又是军师的计策。” 却没听到周同答话,只是见他面色轻松,催动战马如同一阵清风拂过两边杨柳,策马返回城中去了。 果然第二天的时候,城防校尉来报,说是羌人中有人送来降表,此刻正在城下等待接见,周同钟离翊相视一笑,等众人来到城门处,远远的便能看见一袭银色,身旁跟着那匹棕色的狮子大马。 来的正是昨天才走了的拓跋那热,只是这次不同的是,那柄百斤巨锤,此时只是挂在马上。 两边远远的互相望见,便传来拓跋那热略带轻快的声音:“喂,你昨天说的,那个能让天下的老百姓,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哪一族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世道,真的会有吗?” …… 自打那天以后,争斗了数十年的北境之乱,好似就这么平息下来,老将齐虎大概真的老了,他放掉了所有的兵权,开始过上了如同普通富家老翁的日子,北境二十一城的一切军务,一并都交到了正值壮年的沈括手上。 一个月后,由周同所领着的从边城抽调出来的五万边军精锐,以及三万羌族铁骑,身边更是跟着军师钟离翊,大将拓跋那热,大将田汾。终于,齐王殿下凑足了逐鹿天下的本钱,也是时候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年轻的拓跋那热第一次走出了茫茫大漠,第一次看见了中原大地上肥沃的土地,耕种的农人,第一次感受到除了大漠黄沙之外吹在脸上和煦的清风,以及风中裹挟着好闻的青草芳香。 这便是中原的土地,是他的祖先曾经统治过的地方,此刻的他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羌人要这么执着的回到这里。 他看了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并不算伟岸的背影,那人承诺过,等到天下安定下来以后,再不会有什么羌人汉人,到时候所有的人都能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都能过太平的日子。 齐州固然是个好地方,它的地势狭长,它境内数条大河交汇,它得东面有无数交往海外仙山的港口,西面又有起起伏伏的丘陵。 但是它又接着数个州郡,一旦战事四起,便会极易被三面围攻。 钟离翊一面坐在马上,一面不忘了拿出新绘的那张羊皮地图摇摇晃晃的琢磨,若能往西去,占了禹州,到时候凭借秦岭的险要,便可阻挡四方之敌。 禹州节度使曹芳,字公台,是个妥妥的王党,想必王弼把他安置在禹州,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齐州之乱,禹州便可以直接进兵。 但是众人才一回到岱城,便有消息传了过来,益州消停了数年的民变再一次兴起,而且势头似乎越来越大,几乎牵制住了朝廷整个南面的兵力。而中州这边,有平原侯赵广元起兵,汾阳王周克,临淄王周显,平阳王周序等各自划分地盘,全都打着恢复周氏正统的口号一个个划地拥兵,准备趁着乱世做一番伟大的事业。 倒是整个中原势力最大的汉王周启,坐拥整个豫州,倒是于沧浪颠簸中没有一丝动静。 钟离翊将在王府议事堂中将这些一一分析给齐王周同,后者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天下人早有预料,但是这则消息传遍天下的时候,仍旧像是在天下人的心头敲了重重一击,新帝登基的第四个月,元庆元年四月,齐王周同用一道密诏传告天下,他周同,圣文皇帝的亲儿子,哀帝的亲弟弟,废太子,齐州王,起兵反王,誓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这道诏令一出,又不知道这天下有几人欢喜几人忧愁。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周氏正统要拿回周氏的江山几乎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混乱的世道,更难过活了。 对于那些一直蛰伏的人来说,这算得上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天下即将大乱,无论哪个潜伏在水下的人,都将有机会逐鹿中原,有机会坐上那尊宝座,周氏的江山已经一百多年了,似乎应该大概是要归于完结了吧。 然而对于那位安居在邺城的王丞相来说,似乎好像来得有些早了,这位实际掌控者整个天下又给自己和一众亲信封侯拜将的中年人,这段时间已经感受足了忙于应付天下的焦头烂额,各地的叛乱可以派兵镇压,士子的悠悠之口可以用刀剑堵住,然而力不从心的感觉实在是没法再抛之脑后了。 第69章 兵出齐州 近日里来常有一些国子监跑出来的士子酸儒跑到众大臣早朝的御道上边,他们一边哭一边以头抢地,嘴上哭喊着什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每每被王丞相知道以后,都派出羽林军乱棍打出去,倒有一些骨头硬的,宁愿被打死在当场嘴里却还骂着奸贼王弼,久而久之那片地方被鲜血浸染得通红,宫人刷洗数遍也擦不干净血迹。 王弼心里明白,这些人都得到了齐王奉诏起兵的消息,即便原来那些不敢作声的腐臭酸儒,现在一个个的倒是像长了二两骨头,全都跳出来讨伐他这个不忠不义的祸国奸贼来了。 读书人的嘴巴虽然左右不了掌权的人,但是很能哄骗那些无知的百姓,百姓们听到了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读几篇秀才写的酸诗,便会很容易的相信所谓的大胥正统不在邺城而在齐州。 王弼近来有些头疼,以至于经常用手揉额前那两片肉。 御史大夫韩辩则恭顺的站在他身前,倒是不惧那悠悠众口坚定的支持者丞相大人。 王弼看着手中禹州曹芳传来的密信,一面使劲的揉搓着脑袋,许久才把那封只有几十字的信看完,然后便随手丢在一边。 王弼睁开本就不算大的一双绿豆眼,看着面前躬着身子的韩辩,说道:“曹芳信上只说了齐王起兵的事,你还知道哪些内情,一并都说了吧。” 韩辩听见丞相发问,两撇胡子瞬间抖擞起来,用那副万年不变的谄媚声音回道:“启禀丞相,小人的探子从齐州回报来说,那齐王殿下上月亲自领兵去了北境,等到回来的时候便带回了八万大军,其中还有几万羌人,依我看这是与北边羌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才能让羌人出兵助他作乱。” 听完这话王弼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只见他不住的揉着脑袋说道:“八万大军,想必是从齐虎那里抽调来的,再加上几万羌人,你觉得他能不能一路打到京城来。” 韩辩满脸堆起谄媚笑容,一双圆眼提溜一转,然后说道:“丞相不必忧心,依我看不然,丞相早就在禹州放了精兵二十万,禹州又是他周同出齐州必经之路,我看只要命那曹芳死守禹州,等到大军平定了南方之乱,然后抽调百万大军还怕灭不了一个小小齐州之地。” 王弼一面叹气,一面揉着脑袋,声音有些虚弱的说到:“曹芳真能守住禹州,万一他要是丢了禹州,齐州兵马恐怕转瞬就能打到京城城墙之下。” 那韩辩一双眼珠又是转了几圈,才小心翼翼说道:“豫州汉王坐拥十数万大军,即便禹州守不住,丞相也可让陛下下一道圣旨,先命汉王前去剿贼,好确保禹州不失。” 那王弼连连叹息几声,又好似自顾自的说道:“汉王汉王,好你个周启,你与朝廷各处暧昧不清,我倒是也猜不透你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再说齐州王府这边,朝堂正上方坐着身穿紫色蟒袍的齐王周同,身旁左边站着老太监怀荣,右边站着近侍清木,堂下左手边是节度使唐俭,然后齐州刺史唐德,各郡郡守十数人,右手边站着军师钟离翊,新任齐州将军薛罡,副将拓跋那热,统领田汾,及十余位将校。 众人全都面色肃穆,伴随着齐王周同的目光扫视一遍。 首先走出队列的是节度使唐俭,只见这位老人抱拳拱手道:“启禀齐王殿下,各郡县府兵均已造册完毕,共有骑兵一万,步兵六万,用以分布十三郡城防。” 然后是齐州将军薛罡走出说道:“启禀主公,我部三月以来募兵四万,现共有骑兵六万,羌骑三万,步兵八万均已甲胄齐备,随时可以出齐州攻禹州。” 再是齐州刺史唐德,他早已脱去了甲胄,现在只是身着刺史官服,只听这位新任的齐州刺史,未来的皇亲国戚躬身说道:“启禀殿下,现在城中粮草均已齐备,各郡征调民夫十万车马千余可作后援。” 最后由军师见野先生钟离翊总结部署:“禹州现有精兵二十万,分守四城,主公此次出兵,须得尽早攻占涪陵、兴化、尊许三城,然后倚仗秦岭天险,方能北拒豫州西临代州南守惠州,才能休养生息再图中原之势。” 而后齐王周同起身,将长袖一挥,慷慨激昂道:“此番孤亲征禹州,命军师钟离翊为帅,田汾为先锋,拓跋那热为副先锋,齐州将军薛罡镇守齐州,刺史唐德总司粮草,此一役定要拿下禹州,望诸君努力向前,早日攻下邺城以光复大胥正统。” 众人一齐跪地曰:“谨遵齐王圣令。” 隔天便是典军出征的日子,齐州有座不大的校场,但是足以盛下满满当当的八万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穿着鲜亮的铠甲持着闪着寒光的兵刃。 多年以后得一个普通的夜里,年迈的老皇帝周同回想起那个并不平淡的清晨,回想起那些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脸,每一张脸上都露出灼灼的目光看向他,他们或者是谁家的儿子,又或者是谁家的丈夫,但是总之,他们中有的人,恐怕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了。 乱世中的人命总是贱如草芥,包括周同自己,他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就是在某一次的兵败中,自己会很轻松的死去,而那时候他的身体,也许将会成为任何一个人封侯拜相的本钱吧。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愿意追随他,也许说不上什么义无反顾,可能在这些几乎都没有读过书的年轻人心中,也并不关心什么恢复谁家的正统,只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希冀着自己能从一场场将要发生的惨烈战争中活下来,因为到时候所有能够活下来的人,都将会有一个了不起的前程。 历史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公平的正如他们手中所持的刀枪,无论刺进谁的身体里都会流出同样鲜红的血液。 于是这群汇聚在一起的普通人,在那一刻全都朝着自己伟大的前程出发了。 第70章 宛城小吏 宛城郡是个小地方,人口不过才七八万,这还得算上那些零零散散分落在城外的那些小村落,这里能耕种的田亩不多,所以粮食也不多,但是好巧不巧的,这座小小的城池就这么矗立在禹州最东边临着齐州的地方。 李晖字善德,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是天授十七年的贡生,前些年举家搬到宛城来,只因父亲在世时变卖了京城中的祖宅给他补了个仓丞的缺官。 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仓丞,足足花去了三百两白银,但是在世代为农的李家来说,总算能够得上一个官宦之家的名号,因此李晖那六十多岁的老父亲死的时候,面带笑意的说总算能向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报一个喜讯。 前面说宛城这地方并不产粮,只是低矮的山壑多一些,因此在这里当个粮官确实捞不到什么油水,从八品的小官咬了咬牙在城边上给年迈的老娘和妻女赁下一套房子,自己则是整日整夜的住在官署里以便省下些来回上值的车马费,因为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只够一家人每月吃穿用度,实在是再赁不起一头老驴了。 仓丞确实是一个小官,我们这位李晖李仓丞又是个自持读过圣贤书的人,往常不屑于与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小吏打交道,其实也是实在拿不出来余钱用作交际,因此这位李大人总是一餐饭就着窝头咸菜草草果腹。 清汤寡水的衙门造就了清瘦的仓丞,而清瘦的官吏自然不会给那些大人物留下什么印象,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仓丞,即便是上面正七品的仓令,拎到州郡里也常常不受人待见。 说来也奇怪,自打新帝登基以后,这座小城突然之间开始热闹起来了,先是源源不断从京城运来了上万石粮食,然后小小的城中居然调来了十万大军。 粮食一多起来原本清闲的官署自然也变得忙碌起来,最大的好处就是偶尔能得些岁米,似乎乘着皇恩浩荡,大家今岁都能落些好的年景。 然而总让人不安的是,那些抽调来的大兵来了以后就开始修筑城墙,硬生生的靠着山里采来的石头把那原本低矮的城墙修高了三丈,李晖每次经过那座日渐逼仄的高墙,似乎都在预示着将会有大事发生。 今天轮到发俸的日子,李大人便跟官署告了半天的假,打算走回家一趟,顺路买些柴米送回家中。 李晖在米店旁雇下一个脚夫,让那脚夫担着扁担,一面挑着柴,一面挑着米,急匆匆的往家里赶,他的靴子早就被磨开了线,回到家中正好让妻子给缝补一下。 路过一个贩卖枣糕的小贩摊前的时候,李晖止住了脚步,他掂量着手中剩下的一粒碎银子和几枚铜板,心里想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是给闺女买几个枣糕带回去吧,于是掏出那几枚铜板在小贩那里买来半斤枣糕。 小贩把那几枚铜板投到钱壶,麻利的扯过一张油纸给李晖包起来三块递到李晖手上,李大人颠了颠手上的油纸包,心里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才要走的时候,忽然看见前边人头攒动,隐约中还传来喊叫的声音。 李大人向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是今天不知怎的竟然几步走了过去,从那些挤挤攘攘的缝隙中往里面看去,只见几个身穿盔甲军士打扮的人正围住一个粗布麻衣的女子。 那女子显然是从城外来的,李大人心想。 自打军队进城以后这种事情已经少见多怪了,小小的郡城容纳不下十万大军,况且领军的将领是那能让郡守点头哈腰的存在,因此那些军士闲下来的时候经常一伙一伙的流窜到城中,这几个月也发生十几起兵痞当街强抢民女的案子了。 当地的官吏不敢管,巡城的司卫自然也不管,普通百姓自然也没有办法,他们所做的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围观,反正不是自家的妻女,谁又嫌自己的脑袋长得结实呢。 李大人费了好一番劲往里面挤,那些被挤的百姓原想骂一句是哪个不长眼的,但是转头看见了一身官服的李晖,赶忙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身子忙不迭的往旁边塞过去,于是从不爱凑热闹的李大人这次居然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挤到前面的李大人才看的清楚,正中间围着的有十几个披甲执戈的武士,为首的那一人正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踹倒在地上,而旁边抱着那人大腿的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 父女俩身上穿的都是粗布麻衣,看起来像是进城来赶集的,只是现在城中的女子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哪里还有老父领着女儿敢大摇大摆的在街上走呢,李大人心想。 那老头被踹得扑在地上吐血,女子则是哭得一脸梨花带雨的抱着军士大腿苦苦哀求。 那人也不看她,只是一脚一脚的踹在老农心口处,只把那个看起来约摸五六十岁的老人踹到几乎没有了气息。 从围观百姓的议论纷纷中李晖才听了个大概,原来那父女是城外的村里人,因为女儿就要出嫁,老父便领着她来城里扯些花布,不曾想走在街上就被这帮兵痞看在眼里,那些当兵的似乎喝了酒,走路一摇一晃的,看见女子长得标致,就要强掳了去,老汉不从,把女儿护在身后跟他们理论,便被年轻力壮的军士打倒在地。 李晖听完再看,只见女子虽然穿着朴素而且满脸泪痕,但是生得也算清秀。 眼见那老头被踢的只剩下往外出的气,那军士还在一边踢一边骂:“你他娘的还要报官,老子就是这城里最大的官,你看看有谁敢管老子的闲事。” 围观百姓不住地摇头叹息,李晖也在心中暗暗叹了几口气,他回去一定要嘱咐妻子,这段时间千万不敢把女儿带进城来。 中间那人似乎打得累了,耳边又听见百姓议论的声音,于是瞪起眼睛扫视了一周,那些被他看见的百姓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去。 军士一眼看见人群中穿着官服的李晖,于是一把扯住女子的头发把她拎起来,把她的脸正对着李大人,一脸狰狞的说到:“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他就是官,你问问他敢管我吗。” 第71章 兵临城下 少女眼睛看见身穿官服的李晖,先是闪过一丝希冀,随后又看到李大人唯唯诺诺站在那里的样子,终于是眼睛里黯淡下去。 女子没有说话,揪着她头发的军士便左右扇了两个耳光,把她打得嘴角流出血来,模样甚是凄惨。 李晖以前的时候还算个血性男儿,读那些圣贤书的时候也畅想过今后如何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太平,然而他张了张嘴,忽而看到了那些人腰里悬着的宝剑,最后还是低下头往后退进去人群中。 打人的军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终于丢下奄奄一息的老头扯着女子的头发走了,所到之处,那些百姓一个个如同见了火的苍蝇,乌泱泱的让开一条路。 少女被当兵的带走,快死的老头躺在地上,围观的人看见没有了热闹,一个个的也都散去,最后只留下手里拎着半斤枣糕的李晖呆呆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身后的脚夫过来拍他,脚夫没有挤到里边,也全然不关心女子和老人,只是弓着腰说道:“官人,天色不早了。” 李晖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幞头不知何时已经歪到了一边,又想起自己只是告了半天假,得趁天黑之前赶回署里,这才失魂落魄的走在回去的路上。 李晖又想起书里面圣人说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军队法纪严明,以前官吏爱民如子,以前的读书人都有骨气,以前…… 当城中盛传齐王的大军就要兵临城下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不光是署衙里面,包括城内城外全都充斥着一股恐慌的气息,听到消息的李晖跪坐在自己的台案前面,心中第一考虑的不是该如何安身,只是想着自己在城边租赁的宅子,齐军攻城的时候怕不是要毁坏了宅邸,宅屋的主人怕不是要趁着战乱多收一笔银钱。 因此当他心怀忐忑的来到顶头上司跟前告假的时候,那位肚子和脸差不多圆的仓令大人笑呵呵的对他说道:“将有战事,大军就要调动粮草,咱们署中正缺人手,你这个时候告假恐怕不太妥当,我在同僚那里也不太好交代,且先忍忍吧。” 李晖心里清楚,这位仓令大人早就在内城置办了宅邸,全家老小都安置在内城之中,即便齐军攻城也只会攻破外城,无论谁家输赢到底都影响不了仓令大人的性命。 李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下官一家老小都在城外,恐怕战时会波及到性命,恳请大人先让下官把老幼接进城中。” 仓令大人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自视清高的下属,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声音也变冷了几分:“李大人不用担心,咱们城内有精兵十万,太守大人这几日又从各处抽调过来五万大军,想来那齐州叛军即便来了,也未必能攻下城来,李大人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署里,以免贻误了军机大事,到时候不好向上官们交代。” 说完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李晖赶紧退下。 有人欢喜就会有人忧愁,很明显仓丞李晖属于忧愁的那一部分,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小吏,在哪里都是人微言轻,拿着别人的俸禄,就要做着本职的工作,上官让他待在这里,他便一步也不敢离开,不然的话所要考虑的就不是该不该逃离战争的波及,而是会不会饿死了。 李晖心不在焉的跪坐回自己的台案,心不在焉的统筹着仓里的粮米,心里则是祈祷着齐军最好不要来宛城,绕过去才好,但是他心中又明白,齐军自然不会绕过去,朝廷也不会放任他们过关,不然也不会在小小的宛城屯下十五万兵马。 眼见距离齐军到城下的日子越来越近,据说有人爬上城楼已经能看见远处过来的乌泱泱一大片兵马,李晖的心也越揪越紧,这几日晚上,连平日里吃的窝头咸菜也干涩的难以下咽。 总归还是要回家一趟,李晖这样想。 于是他又一次来到正在细细品茗的仓令面前。 那位雅致的仓令大人一看见李晖,还不等他说话,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于是李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心里默默地哀叹着退出房门。 终于齐军还是兵临城下了,李晖也头一次见到那位身穿华丽铠甲身边由郡守大人一路陪同着的将军,那位将军把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都叫到城墙上边,要让他们亲眼看看来犯的叛军。 那是怎样的一支军队,李晖远远的望去只能看见乌泱泱看不到头的营帐,粗摸算下来大概有近十万人,这城里的老百姓加在一起都没有十万人,李晖头一次见到这种阵仗,要是这些人一齐往城里涌进来,那该是何等的场面。 李晖看了看左右那些同僚,发现有不少和他一样身穿青绿色官服的人双腿都在微微颤抖,倒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将军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不光对着城下指指点点,而且时不时放声大笑,引得身旁躬着身子的郡守也连连陪笑。 李晖回想到自己读书的时候也悄悄拿过那些古人的兵法读过几篇,里面只写了数十万数百万大军交锋的场景,但是当生平头一次即将见到无数血肉绞杀在一起的时候,李晖还是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低着头不敢看外面,他心里想难怪那天他看到军士手上的兵器就失了勇气,这也不能怪他,他现在只想看看自己家在的那个地方有没有被淹没在军阵里,又懊悔先前不该贪图便宜找了个城边的房子,如果现在自己的妻小也住在内城,那么现在自己应当也跟仓令大人一样心里没有顾虑,那该是怎样的宁静。 想到这里李晖不禁用余光瞟了瞟身旁的顶头上司,却发现那个平日里颐指气使半天挪不动身子的肥胖男人此时也艰难的弯着身子,头顶上冒出来密密麻麻的汗珠。 第72章 醉酒 好在远道而来的齐军并没有马上攻城,众人只是在城上待了两刻钟的时间便都随着郡守下了城墙。 李晖自始至终没有听清那名身材魁梧的将军说了什么,只是时不时能够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这一天晚些时候,当仓署众人挑着油灯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李晖抄起那盏小小的烛火正准备去值守班房取出窝头咸菜填饱肚子时,身后却传来仓令笑吟吟的声音:“李大人留步。” 原来今日众人都没有回去,可能正值大战在即上官们下令所有官吏一并坚守所职。 李晖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却看见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昂的仓令大人现在一反常态的和煦。 李晖被那张笑脸看得心里发毛,只好问道:“大人唤我何事?” 只见仓令肥腻的脸上笑意不减,他伸出一只手牵起李晖闲着的那只手说道:“这几日众位同僚都十分辛苦,今天晚上由我做东,请诸位同僚小酌几杯。” 李晖心中诧异,脸上也是惊讶,他看着自己的上司犹豫着说道:“这……大战在即,现在饮酒恐怕不妥吧。” 对方见他犹豫,一边领着他往屋里走去一边说:“少饮几杯,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李晖没法,只得跟他进了屋。 推开房门才发现,不止他自己,连同署中大小官吏已经全都坐在席上等他。 那些人眼见他二人进门,于是纷纷起身相迎。 李晖平日里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更不要说坐在一起饮酒,这些同僚平日里见到自己的时候也都冷冷淡淡,哪里会像今晚这般热络。 有那么一瞬间李晖觉得自己莫不是身在梦中,但是眼睛看到了满桌的酒菜,鼻子里闻见了四溢的酒香,让他这个几乎绝迹了酒肉的人也忍不住的咽了好几口唾沫。 在众人一番拉扯之下,李晖随着仓令一起落座在了主位,一时间又让他感到受宠若惊,尤其是中间那个与自己同为从八品的刘姓仓丞,只因自己突然而来抢了他侄子的位置,往日里见到总是冷言冷语,今晚却也少有的热络,更是坐在了自己的下手位置,反而给他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宴席看起来并不算丰盛,只有四凉四热八个菜,但均是肉食,即使这样也让吃惯了窝头就咸菜的李大人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才一落座,便有人上前给他斟了一杯酒,李晖与众人一齐举杯饮下,只觉得有一团火从嘴里一直烧到了胃中,才饮了一杯,就已是满脸通红。 众人都在调笑李大人酒量如此的浅,李晖倒是不客气的端起筷子夹上一块肥腻的羊尾送到了口中。 在那一瞬间,清贫惯了的李大人仿佛觉得自己简直吃到了人间至味,那块肥腻的羊肉在唇齿之间留下满满的香味然后便迫不及待的钻进了肚里,只在嘴边流淌出来沁人的油渍。 见他这个样子席间众人全都默契的对视一笑,然后就又有人斟上满满一大杯酒,就这样在众人轮番劝解之下已然三五杯酒进了肚里,片刻间李晖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晕,眼睛也是花的厉害,耳边众人的笑声也慢慢的小了下去。 几乎从不喝酒吃肉的李晖醉的厉害,但是脑袋又宛如放空了一样清醒,桌下那只手暗暗捶了捶大腿,但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眼扫过去看到的也只是众位同僚们那一张张殷切的笑脸。 于是在那一句句恭维声中,李晖很快的饮了五六杯下肚,只是那酒味很快的取代了嘴里盘桓着的肉香,未等得及他再吃上几筷子肥美的羊肉,就发觉手上酥酥麻麻,就已然握不住竹箸。 没错,李晖喝醉了。 这也算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以前读书的时候,他曾经偷偷饮过一回酒,但是才刚喝下一口,便被自己那种了一辈子的地收了半辈子谷的父亲一把夺去,并且厉声斥责道:“你现在该做的,应当是一门心思考取功名,怎么学起那浪荡子弟饮酒作乐起来了。” 好不容易中了科举,又落得个补录的下场,好在这几年世道变得快,明面上买官早已不算什么稀奇事,于是才领着全家从繁华的京城搬到这小小的宛城。 宛城太小了,小到连仓署都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每月两石的俸禄勉强才够全家人糊口,更别说有余钱给他打酒,因此李晖生平头一次这么放肆的喝酒吃肉,原来喝醉的感觉,居然这么美妙。 李晖果然是醉了,整张桌子的人全都看见他怀里揽着那樽玉爵趴倒在桌上。 姓刘的仓丞见状轻轻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嘴里还不住喊着:“李大人,李大人醒醒。” 现在李晖全然醉死过去,他口中呢喃着别人听不懂的梦话,不过现在也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不过李晖看不见的是,自己才一醉倒在桌上,刚才还在那里一起举杯相贺吵吵嚷嚷的同僚们又一次默契的全都住了嘴。 众人鸦雀无声,目光一致的落到了酣睡中的李晖脸上。 肥头大面的仓令拿起一块饼擦掉了嘴角的油渍,转而露出一脸冷笑,他眼睛盯着身旁已经醉倒的下属,自言自语般的说到:“睡吧,睡吧,即便吃不好也要睡得好。” 有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想来李大人那位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没有教过他,又或者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个道理就是:如果有一群原先跟你关系很一般的人突然之间变得对你很热情,那么你一定要注意了,这些人要么是有求于你,要么就是准备算计你了。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李晖大概是没有在书中读到过这个道理,他的上司和同僚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要求他,那么突然之间对他的热情就说明了,这些人有可能是要害他。 当喝醉了的李大人如同死狗一般昏睡过去以后,他的那些方才还在一起推心置腹的朋友们全都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这些人在仓署的最高长官那位仓令大人的带领下,一个个的沉默着离开了房间。 第73章 窑仓 太仓署这个地方,要是放在京城里边,算得上一个肥得流油得美差,即便不是在京城里,在江南那些富庶的地方,哪怕一个小小的监事,也不至于每日吃不上一口肉。 然而宛城到底还是太穷,百姓能耕的地亩不多,自然就收不上来多少税粮,就连少有的那些以各种名目强征上来的,还要先被州府的那些长官们分去大半,仅仅剩下来的那一点入库造册,自然也跟仓署的各位小吏没有什么关系。 宛城的穷是穷在根上,七八品的小吏能够填饱肚子就行了,实在吃不饱那就忍忍,总不见得让仓令大人带着你们偷偷拿府库中的粮食吧,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新近送来的三千石军粮。 第二天日头大亮,宿醉了一夜的李晖李大人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只听见耳边咕噜噜有什么东西滚了一圈,李大人这才猛然的转醒。 他睁开眼睛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桌面,原来自己昨天晚上就在这趴了一宿,转过头又看见门外一片大亮的天空,心里这才一惊,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说不定早就过了点卯。 想到这里李大人慌忙的起身,一面整理着衣帽一面抬脚就往外面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停住了脚,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眼滚在桌上的酒壶,居然有些得意的想到,想不到我李善德今日也是喝酒醉过的人了,一面又在心里盘算着,这几天倒是也得了些库里的陈米补贴家用,要不然过几日发了月俸,看看能不能省出一些来,也作一回东? 蓦然他嘴角却带出一抹笑意,喝酒误事矣。 李晖心情大好,当他再回到值房的时候,看到平日里那些冷口冷面的同僚们,居然也觉得有些可爱起来,李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融入到他们的圈子里了吧。 白天的值房还像往日一样的忙碌,那些仓史吏员们还像往日那般跪坐在自己案台前面匆匆的庾记仓米。 李晖来到了门前,他想着今天自己来得这般的晚,总要知应一声,于是便站在门口躬身作揖道:“诸位大人,学生起得晚了,诸位见谅。” 李晖躬着身子在门口站了许久,却没有等到期待中热络的回应声音,等他略带尴尬的抬起头来,才发现同僚们仿佛没有看见自己一般,连一个抬头的都没有。 好像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昨天晚上那一张张无比亲切的脸,又恢复到了原先的那种冷淡。 李晖眼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尴尬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满肚子狐疑的走回自己的台案。 还未等李大人取出自己的录簿,便看见一身拓黄色官服的郡守大人负着手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的,自然是那位大腹便便的仓令大人。 往日里太守若是到署里来,早早地都会有人传话到每个人耳中,怎么今日突然的就来了? 李晖虽然心里腹诽,但是仍旧跟其他人一起站起来给太守大人行礼。 今日的太守大人却不像昨天在那将军面前那样躬着身子,只见他昂首挺身的走进屋内,用鼻孔扫视了一眼作揖的一众官吏,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郡守大人的声音今天也是无比的威严,他用鼻孔哼着气,转过头瞟着弯腰跟在自己身后的仓令问道:“这几个月京城运来的粮食都造册了么。” 仓令大人的声音倒是比往日更加尖细,他满脸上堆砌着谄媚的笑容,听到太守的问话一面点头一面说道:“回禀大人,从京城运来的三千石粮食已经全部一颗不剩的入了府库,也已经全部记载在册。” 郡守大人威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拿来我看看。” 仓令大人这才抬起头来,在屋内环视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李晖脸上,他一面看着李晖,一面躬着身子对郡守说道:“回禀大人,军粮入库之事均由仓丞李晖大人统筹,册录也在李大人处。” 郡守闻言,这才把仰着的脸稍稍放低了些,只见他眯起眼睛同样环视了一屋子的人一眼,然后说道:“李大人在何处啊。” 此刻呆愣的李晖李大人这才回过神来,他慌忙在自己台案上翻找出来统筹的册录,赶忙弯着腰举在头顶小跑着送了过去。 李晖小跑着把册子送到郡守跟前,对方微微低了一下头用眼睛瞟了一眼,相比于瘦瘦干干的李晖郡守的目光在册子上停留的时间还要长一点。 愣了片刻之后,郡守大人才抬手把那本册子拿在手中,只见他打开扫录了一遍,然后才转脸对身边的仓令说道:“王将军说了,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粮草,我今日就先代他检查一遍。” 仓令闻言,急忙连说好几个是字,就要领着郡守往仓窖的地方去。末了,他还是回过头用手一指仍旧弯着身子作托举状的李晖,开口说道:“你也跟去。” 李晖应了一声,急忙跟在两人后边。 从值房往西走,穿过两个方廊,便是太仓署窖藏米粮的地方。 这里算得上整个宛城中最为平坦的一块地了,若要在此处窖藏粮食,就先要把整片地往下挖个三尺左右,然后堆起木材在掘好的坑中点燃,等到用火烤干了泥土中的水分,再把木炭整个的铺设在地坑之中,其上盖放草席,草席之上再铺洒石灰,石灰之上取青石铺平,再往上才建有一座座窑窖。 整个太仓署除了值房以外,李晖最为熟悉的恐怕就是这里了,这几个月来他几乎每晚都在这里囤粮至深夜,那小小的册子上,每一笔每一画也都是他亲手写上去的。 窑窖一排一排的连成一片,郡守身后跟着一众随从以及两位粮官。 走至一处,郡守大人便用手敲了敲那厚重的青石,青石在敲击之下发出砰砰的响声,郡守满意的点了点头。 转眼之间已然走了好几处地方,郡守只是用手敲却不打开看。 许久之后,几乎全都转过一遍,郡守领着一群人准备返回,生怕有何闪失的李晖也暗暗呼出一口浊气。 第74章 粮中青石 然而长久的经验告诉我们,变故总会是有的,不好的事情该发生的时候总会发生。 就在众人刚要离开之际,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咯吱声音,李晖当即心下一沉,莫不是仓中闹起了老鼠。 无论在什么时候,老鼠出现在储粮的地方,都算不上一件小事,于是那位才要离开的郡守大人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就默然停住了脚步。 随着他的停下,跟随的一众官吏也都停了下来。 随即郡守大人便吩咐随从:“打开它。” 几个小吏得了命令,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拆掉了挡仓的木板。 不过李晖没有注意到的是,他们的那位仓令大人,此刻汗水早就从额头上一滴滴蜿蜒着爬了下来。 仓窑的木板被一块块拆掉,堆积起来的米粟就呈现在众人面前。 郡守大人上前捞了一把捏在手里,带着皮的粟谷被他捏的如同磨牙般吱吱作响。 郡守便回头问仓令:“这是陈米还是新米。” 仓令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回到:“回禀大人,全是新运来的新米。” 郡守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伸进谷中又往下探了探,殊不知这个动作几乎吓得那位仓令两条腿瑟瑟发抖。 李晖见状心中存疑,但是没有出声。 却只见郡守大人探了几次之后脸色蓦然一变,因为他在那谷中似乎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随后郡守稍一用力,把那东西扯了出来,竟然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 郡守脸色铁青,将那块石头扔在地上,冷冷的问道:“这是何物?” 本就惊恐万分的胖仓令见到那块石头,却还是强撑着装出笑脸回道:“想来是,是入库的时候不小心带进去的。” 深谙官场之道十几年的郡守岂能不清楚下属的这点小九九,旋即便命人把粮食全都舀出来,舀到最后赫然发现,那仓中竟然粟石交杂,一仓米中竟藏着半仓青石。 一旁的郡守面色铁青,而那仓令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剩下站在一边的李晖目瞪口呆。 他明明记得入仓之时确实都是粮食,不知为何如今多了这么多的石头。 郡守冷冷的瞥向跪在地上的仓令:“还要本官把那些窑仓一个个都拆开看吗。” 却没想到仓令跪在地上只是说:“京城转运来的漕粮都是由李大人亲自入库,下官实在不知,实在不知啊。” 此话当即惊醒了呆立一旁的李晖,只见他扑通一声也跪在地上,急忙说道:“下官入库之时的确都是粮食,下官也不知道为何会多出来这么些石头。” 只听郡守冷哼一声:“你们一个两个不知,莫非这粮食里边会自己长出来石头不成!” 旋即吩咐左右:“把这二人捆了。” 然后就有甲士过来把二人死死押在地上。 粮食里自然不会长出石头,那么事情就很明显了,竟然真的有人会胆大包天到贪墨下朝廷送来的军粮。 此刻的李晖自然是觉得自己是被人牵连至此,然而他万万想不到,随着接下来的不断调查,原来那个贪墨粮食的罪魁祸首,竟然成了自己。 贪污军粮一案一夕之间便传开,很快的那位调来镇守的将军也知晓了此事,一时间兵马把偌大的太仓署围了个水泄不通,署内大小官员也全被羁押了起来。 原本只是想普普通通的当个小官了此残生的李晖此刻被扒去了官服扔进大牢,他想不通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下子贪墨了近半的粮食。 然而根本不用等他想清楚,又或者说他的想法也根本不重要。 不久之后仍旧一身青绿色官服的仓令大人面带笑意的拿着那本厚厚的曾经属于李晖的官粮入库籍册来到了李晖面前。 跟随他来的还有自己那些昔日同僚以及已然神情高傲的郡守大人。 那一瞬间,李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完全明白。 他看着那些人的眼睛,那些人却一个个低着头并不看他。 只有郡守大人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犯官李晖,有人告你假借职务之便贪墨粮饷,你可认罪?” 一夜之间从朝廷官员沦为阶下囚的李晖并不认罪,此时的他满脸的泥渍,也早就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文人风骨。 他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喊道:“求大人明鉴,下官无罪。” 他凄惨的模样并不能打动任何人,耳朵里继续传来的仍旧是那冰冷的声音:“本大人问你,你家中妻小现在何处?” 李晖仍旧只是磕头如捣蒜,他哭喊道:“下官家眷都在城边小宅中。” 只见郡守大人眯起眼睛,冷冷的说道:“可是本官听说,你在内城置了一座大宅子,家中妻小也早就搬了进去。” 李晖闻言瞪大了双眼,他死死的盯着面容戏谑的郡守大人高喊:“下官冤枉,下官无钱能在城中置办财产呐大人。” 却见郡守冷冷的环视一圈低头沉默的众人,他说:“这些人都愿作证,你一家老小现在确实住在城中。” 这时带着一脸谄媚笑容的仓令也站了出来,他恶狠狠的瞪着李晖说道:“好你个李晖,此时正值战事,你居然胆大包天敢私没漕粮,该当万死。” 然后又换上笑脸转向郡守:“下官已经查清,李晖转运库粮时籍册上面多有添补造假,而且他在城中置办宅邸更是花费白银一千五百两,下官已经将他府中老幼及搜出来的脏款尽数送到大人的府中,只等大人回去一一检查。” 郡守大人先是冷哼一声,然后满意的看着仓令点了点头。 此时的李晖全明白了,他明白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他明白了那晚仓令大人为何执着于请他饮酒,他明白了那晚众位同僚们为何全都带着一脸奉承的笑容,他明白了自己的向来不合群,他明白了喝酒果然是误事的,但是独独一点,他活了快有半辈子,但是始终还是看不透人心呐。 在外人的眼中此时的李晖只是呆呆的瘫软在地上,他没有哭闹,只是面无表情的喃喃道:“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呐……” 第75章 李晖之死 此次的贪粮案件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又好像还没过去。 伴随着齐军的大举攻城,那位将军每日里忙于指挥城墙上的防守,这种小事自然由郡守大人全权经手。 结果只是太仓署小小的从八品仓丞李晖锒铛入狱,一夜过去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相信不久之后,这个位置也会被另一个人所取代吧。 一夕之间变成囚犯的李晖整日浑浑噩噩的待在狱中,他早已没有了别的想法,唯一的遗憾是再没能见到自己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不过好在她们如果真的身处内城总不至于马上丢掉了性命。 根据狱卒们每日的议论城外的战事越来越焦灼了,攻城的齐军似乎有着某种了不得的魔力,他们的将领只在一次叫阵中就连斩了城中四员大将,据说那位齐王亲自在城下坐镇,远远地望去果真就是英武逼人,也有人说那生来就是一副帝王相。 李晖自然是看不到人们口中那位英武的藩王,也不知道由这位被罢黜了太子之位现在又要篡位夺权的齐王发动的战争到底是对是错,他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守城的十五万大军才经过三日的鏖战就已经逃散了大半,那些自诩正义之师的军兵亲眼见到了敌人的勇猛,他们甚至觉得那正是上天所选中的君王带领的军队才能拥有的威势,于是他们便逃,便失去了斗志,实在不该为这等昏庸的朝廷白白送掉性命。 就这样约摸又过了十日,城中又有传言,说粮食将要耗尽,守城的军兵人心惶惶,城内的百姓一个个紧闭门户,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 城破的日子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就在今天,但是这也不妨碍那位将军来到监牢里,他要亲自砍了贪墨了他的军粮从而导致自己守不住城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位早都快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李晖李大人。 将军眼见自己的士兵没了斗志,眼见自己将要守不住小小的城池,因此他要杀人,要杀一个人来提升士气。 一只胳膊吊在胸前的将军大步走进监牢,他那日亲自下城去与敌军交锋,但是对面一个银袍小将三回合就把他打落马下,靠着城上如雨的箭矢掩护他才狼狈的逃回城里,那一刻他也明白了,城破就是早晚的事,但是依旧不妨碍他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杀了泄愤。 此时的李晖眼中早就没了光彩,因此他听到明天要把他押到城墙上当着众位将士的面斩首示众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反应。 许久之后阶下囚李晖才如同失心疯一般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冲着面色铁青的众人大喊:“破得好啊,杀得好啊,你们这帮乱臣贼子,又怎么能够阻挡真正的正义之师啊。” 李晖旁若无人的疯叫,换来的也只是冷冷的一句:“先拖下去打二十军棍,明天一早押到城上斩首。” 李晖第二天是被人拖上城墙的,因为他的双腿早就被二十军棍打得稀烂,饶是这样,押解的官兵仍旧把他的腿弯折过来,让他牢牢的跪在守城的将士面前。 此刻萦绕在城上城下军兵的耳中只有将军那浑重的声音:“此贼贪墨了城中的军粮,以致于我军被贼人断了粮道,现在城中已无粮可用,我今日当诛杀此贼以明法纪。” 说罢便抽出腰间佩刀,一把将那颗如同杂草般杂乱不堪的脑袋砍落在地。 城上的士兵全都沉默无言一脸的肃穆,正如城下的齐军此刻也都沉默无言一脸的肃穆。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以后可能也不想去知道,在他们如火如荼的攻城的时候,城内有一个小小的从八品的仓丞,在莫名其妙之中就莫名其妙的掉了脑袋。 然而他们也并不知道,终于重振军威的将军在那天晚上就已经悄悄的溜出城去了。 他的十五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身为将军的他自然知道朝廷现在确实无力派兵给他支援,况且城中的粮食确实没有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能够用上一年的粮食只支撑了短短半个月,恐怕也只有在他此刻看不见了的那些人知道吧。 将军丢下了城内的三万人马只带着几十亲信偷偷的逃离了宛城,眼见大势已去的郡守大人当夜就大开城门降了齐军,也许对他来说,宛城由谁做主似乎并不重要,只是换了主子的自己该考虑的只是怎么保住自己头上这顶乌纱罢了。 当晚齐军在齐王周同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进了城,以宛城郡守为首的数十名官吏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乞降,他们一个个的心里都明白,齐军只是攻下了宛城城池,但是他们一样也要任用官吏,即便齐王需要杀掉几个不服管束的官员立威,每个人也只是在心里祈祷着不会是自己,总之,他们的美好生活,应该还会继续下去。 城里的官员们祈祷着齐军进城不会屠城,宛城的百姓也都做好了迎接齐军烧杀抢掠的准备。 然而当天晚上沉默的齐军队伍进城以后,迎接他们的也只是一晚上的沉默。 齐王并没有杀掉跪着的任何一个人,齐军也没有想象中遍布街市的抢夺财物,许久之后他们想通了,齐王毕竟是一镇藩王,更加是未来的天子,天子的军队怎么会加害自己的平民呢? 或许在某一个平淡的白天,某一对进城里来裁衣赶集的父女,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吧。 齐军的将领都很兴奋,齐军的士卒也都很兴奋,因为他们几乎毫发无伤的就攻下了号称十五万大军镇守的宛城,因此他们平静的走进城里,平静的接管了城中的防务,以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每一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脸庞,但是,以后的日子里,真的都会像今天这样平静吗? 周同心里很庆幸,因为这意味着他的伟大征程就要开始了。 于是当第二天他满怀壮志的登上那座阻挡了自己十五天的城墙上面,远远的望着自己的军队曾经驻扎的地方,心中不禁升起一番感慨:远处的红霞,真像大军出征之时飞舞的旗帜啊! 他也许不会想到,就在两天之前,他站的地方,也有一个跪着的囚犯,他在临死之前抬眼望见了远方的红霞,真像流淌的鲜血。 第76章 分兵 宛城的被破预示着整个禹州门户大开,朝廷驻扎在这里的十五万大军也一夕之间全部消耗殆尽,剩下的三城已然无兵无险可守。 于是坐镇宛城的钟离翊喊来了才歇息过来的田汾和拓跋那热。 这一仗中拓跋那热立了首功,他一战就挑落了宛城四员大将,更是差一点就把朝廷驻将活捉,因此一直跟着周同坐镇中军的先锋田汾有些不服,明明他才是先锋大将,为什么功劳全让一个副先锋抢了去,因此面对接下来的三城田汾有些跃跃欲试。 周同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的两员虎将,身为元帅的钟离翊则是一边皱眉一边摇着羽扇思考着什么。 急性子的田汾率先坐不住了,他先一步上前盯着自家元帅说道:“宛城的十五万大军都被咱们轻易的破了,军师为何在这里眉头紧锁忧愁个什么劲。” 摇着羽扇的钟离翊听罢瞪了他一眼,指着墙上地图说道:“宛城只是一座孤城,即便有十五万大军,咱们也能慢慢的耗下去,但是剩下来的三城互为犄角,我在忧虑无论我们先攻哪里另外两城都能出兵断我后路,你这憨子不要小胜一场就在这里骄傲自得。” 田汾听完倒是嗨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事,既然不能独攻一城,咱们就攻他两城不就得了。” 这时候周同却笑了,他说道:“哪有那么简单,军师忧心的是我们军中没有帅才,即便有一人领军去攻一城,另外一城该由谁去?” 田汾却把鼻子一横:“哪里没有能领兵的,俺就愿意自己领一支兵马前去破城。” 那钟离翊却笑着把羽扇摇起来,他看着田汾说道:“我倒是有意让你们二人一人领一支兵马前去,但是拓跋将军称得上有勇有谋,至于你嘛……” 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田汾当即毛躁起来,他道:“这一仗小拓跋立了大功,俺作为正印先锋却都没来得及出手,这一次俺一定要亲手破城给军师和齐王看看,实在不行俺给你立个军令状。” 钟离翊闻言却和周同相视一笑,然后他又说道:“这倒不用,你既然如此有信心那就你与拓跋将军各领一军前去破城。” 然后他看向拓跋那热:“拓跋将军以为意下如何?” 拓跋那热上前一步:“我只领麾下三万骑军,一定不负军师主公厚望。” 田汾闻言也上前一步:“俺只要两万就够了。” 钟离翊笑道:“好,就依你二人,明日一早出发。” 这边敲定由田汾去攻彭城,拓跋那热去攻兰陵,第二天两人各自点齐兵马,浩浩荡荡的离开宛城而去。 整个禹州都不算大,也仅有宛城、彭城、兰陵、襄阳四郡而已,先前整个禹州的兵马,有十五万都集中在宛城,于是剩下的彭城、兰陵、襄阳三郡,每城也不过才有两万人而已。 但是相较于宛城,这三郡不但互相毗邻,而且城高墙厚,如若齐军没有攻城器械,彭城太守许丰自认为仅靠自己便能将八万齐军牢牢阻挡在城下。 许丰字茂才,冀州淮阴县人,他与那位早年间惊才绝艳而如今籍籍无名的待在齐王府中足不出户的百里先生算是老乡。 但是相较于那位出身贫苦父母都能饿死的奚仲奚百里,出身名门的许丰许茂才三十七岁就已是朝廷的一郡太守四品大员。 或许在那早年间,一面嘲笑着空有其才只会泛泛空谈的教书先生奚百里,一面依靠着家族荫庇官运亨通的人里边有没有这位许丰许大人,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如今作为拼死效忠朝廷,而不是效忠于周氏的郡守来说,这位许大人无疑是最为突出的那一批。 许大人不止一次的看着彭城那坚固的城墙,心里倒是有些希望齐军能够早早的到来,是啊,如果真的能在叛军作乱的时候立下不朽的功绩,说不定还能调任京城,成为那些能够触摸到真正权力中枢的某一个。 许大人与其他三郡太守约定下来齐军来时互帮互助,但是他心里却是不忿的,他打心里瞧不起那些只会营私结党的墙头草,因为他知道,叛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敢于和城池共存亡的,说不定也只有自己一个吧。 仿佛是上天为许大人的诚意所感动,又仿佛上天专为考验一下许大人的诚心,宛城被围了短短半个月,就有消息传到彭城里来,宛城的十五万大军,已经一个不剩了。 很快的又有消息传来,齐军大将田汾与拓跋那热各领着几万人分别奔着彭城与兰陵而来。 对于这种消息许丰嗤之以鼻,他原想着亲自会一会废太子周同,以及那号称智多近妖的见野先生钟离翊,看来现在是没有机会了。 “田汾?”许丰冷哼一声,从鼻子里边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埋头赶路的田汾自然不知道自己早已被人看不起,他只知道吩咐属下加快脚步,无论如何也要先一步赶到城下,他要比拓跋那热更早的破城,以此来向军师主公展示,自己无愧于正印先锋的位置。 恐怕在拓跋那热的心里,有没有跟田汾一较高下的心思我们不得而知,这个年轻的将军只是无比兴奋的驰骋在中原的土地上,这与他以往骑马行走在大漠中的感觉完全的不同,不论如何,自己也算用另外一种形式完成了祖宗的遗愿,一百多年以后,他如约率领着羌族儿郎再次在中原大地上开始了攻城掠地。 严阵以待的许丰终于是等来了田汾的两万大军,虽然城内有守军三万,但是许太守仍旧下令紧闭城门死守不出,因为他心里明白,田汾如此急切的行军必然不会多带粮草,那么他只需要等,等着齐军粮草耗尽就可以。 许丰的判断是对的,田汾的军队确实没有多带粮草,除去路上的两日,现在他军中的粮草也只够再拖上五日,这时田汾自己的决定,他很有信心五日之内攻克一个小小的彭城。 第77章 兰陵被破 田汾作为一个典型的莽撞人,他其实是没有什么攻城拔寨的战斗经验的,在多年间的边境厮杀中,他所擅长的也只有跟敌人面对面的冲撞绞杀。 而自打入禹州来的一路坦途,也让他错误的低估了自己面对的敌人。 对于那些能够躲在后方运筹帷幄的读书人,田汾无疑是愤恨的,没有错就是愤恨,那些善于运用奇技淫巧的读书人,只须动一动嘴皮子,或者随手在地图上划一道线,就可以让无数人心甘情愿的赴死。 田汾或许能够完整的看完一部兵书,但是他也决计没有耐心看完,因此他就不会知道,在面对这样的一个读书人许丰的时候,会面临怎样的一个惨境。 田汾的军队并不能攻克城门紧闭的彭城,哪怕给他十天二十天都没用。 白天的时候他在城下叫骂,能够清楚地看见站在城上许丰那戏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的粮食够吃吗,你的士兵能够徒手爬上高墙吗。 当然在许丰的谋划中他也不是仅仅的坚守城墙,对于一个想在乱世中建立功勋的人,他的目的不仅仅是要拖垮敌人,而且要干掉敌人。 早在田汾到来之前整个彭城都做好了坚壁清野的准备,田里的麦子还要两个月才能成熟,又加上襄阳那边截断了齐军运粮的马道,整个形势似乎急转直下,顺畅无阻的齐国军队就好像完全被陷在了这里。 总之,在强撑了十日之后,田汾的军队就陷入了无粮的恐慌之中,再怎么样作为一名将领的田汾此刻也知道,几万人没有粮食吃,都是会出大乱子的。 相较于深陷彭城的田汾,来到兰陵城下的拓跋那热似乎也不太好过。 坚固的城池自古以来都是骑兵的克星,然而拓跋那热的三万人不仅都是骑兵而且还都是轻骑。 看来想要攻城是不太可能了。 但是唯一一点与彭城不同的是,兰陵的守将似乎不是许丰那样稳成持重的人。 在拓跋那热第一天叫阵的时候,那守将居然直接带着军队出城列阵。 一身银甲身下骑着长鬃狮子骑手持巨锤的拓跋那热很快的与那人战在一起,结果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兰陵的守将几乎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将,或许在今后的历史中也不会有人提及他的名字。 但是在第一天与号称羌族第一勇士的拓跋那热交战中,竟然一枪刺中了银袍小将的肩头,剧烈的疼痛几乎使拓跋那热跌下战马,负伤的拓跋那热用一只手拨开了敌人再次刺来的长枪,随后便调转马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的逃回军阵之中。 突如其来的胜利使得兰陵守将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原本似乎对自己的武力并不自信,只是这一战居然重伤了号称齐军第一勇猛的大将,于是一边上书捷报的他一边开始变得志得意满起来。 不出意外的,在接下来的三天这位兰陵守将再次重伤了三名齐军将领,这也再次令他生出一种错觉,原来齐军也不过如此。 相对于那位一心想要建立功勋的彭城太守许丰来说,这种功劳在他这里居然变得唾手可得。 眼见齐军开始士气低落,眼见齐军一退再退几乎快要离开了兰陵城上的视线,这位频受朝廷嘉奖的守将开始坐不住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他要在明天的一战中一举消灭眼前的敌人。 当兰陵的战况一则一则的传到彭城太守许丰面前的时候,这位计谋远大的读书人神情从一开始的狐疑逐渐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当第三封战报传来,许丰许大人回想起彭城外面那些虽然早已没了粮食但是一个个双眼通红不愿离开城下的齐军,心里升起来不好的预感。 许久之后他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面对着城中的一众将领,狠狠的把那封书简拍在桌上,然后大吼一声:“兰陵,危矣。” 就如同为了验证许丰的猜想一般,兰陵城下的最后一次叫阵,仍旧以齐军战败结束。 看着慌张后撤的齐军,兰陵的守将眼中满是狂热,对于胜利的狂热,这种狂热一瞬间就冲昏了他的头脑。 随着城墙上面一阵阵鼓声传来,自大开的城门之中冲出来无数手持长戈的甲士。 没有错,他要在这最后的一天把面前来犯的敌人全数歼灭,这该是何等的泼天功劳。 随着大军的杀出,齐军撤退的阵型开始变得散乱,他们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丢盔弃甲,玩命的逃离生死鱼肉的战场。 然而终究年轻的拓跋那热开始向世人证明,他不仅仅是个勇猛无双的猛将,而且是个有勇有谋的统帅,又或者说他是个善于研究敌人心理的大师。 虽然那时候可能没有人给他冠以一个某某专家的称号,但是这个年仅二十岁的青年,用事实向你证明了,他真的看透了你的心思。 随着齐军的败退,立功心切的守将一马当先的领着城中近乎所有的兵马追杀出来。 这近乎是一场屠杀,对于兰陵守军来说。 没错,他们才不过追出来十里,两侧密林之中忽然冲出来大批的伏兵,带头的正是那第一天被自己刺了一枪的银袍将军。 对于这种容易设伏的地形这名兰陵守将并不是没有注意过,相反他一开始的策略与彭城的许丰一样,只要坚守,把齐军狠狠的拖在城下就算圆满的完成任务。 但是连番的胜利却使他被冲昏了头脑,对于功勋的渴望也造就了他今日的葬送。 他亲眼看见那个曾经在自己手下没走过三十回合的年轻将军挥舞着大锤向自己冲来,他本能的横起长枪举过头顶格挡,但是那势大力沉的一锤砸下来,不仅砸弯了铁制的长枪,而起连同他那颗脑袋一起砸得粉碎。 这一刻的他才明白过来,原理自己真的连一回合也撑不住,原来连日的胜利都是假的。 不过临死前的感悟也不太重要了,对于脑浆淌了一地的人来说也不再有意义。 拓跋那热仅用一锤,就把他和他身下的战马一起砸得粉碎。 第78章 攻彭城 勇猛的羌骑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和他们的将领一样,哪怕是下了马的骑兵,对付那些因为深陷包围的守军也是小菜一碟。 挥舞的马刀砍透了一层又一层的盔甲,一片片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泥土,腥味弥漫起来盖过了草木的清香。 片刻之后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倒了上万具尸体,他们也都曾是兰陵城中谁家的儿子丈夫,也都曾是负担起一家老小生计的顶梁柱。 但是他们此刻都在一个无能之人的带领下轻易的丢掉了性命,有谁知道在那兰陵城里现在还有多少百姓在那翘首以盼,期待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呢? 很快的剩下不到一半的守军集结到一起,他们在一名副将的带领下向着兰陵城门的方向突围出去,但是等他们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来到城下的时候才赫然得发现,城墙上面早就更换了旗帜。 原来就在他们倾巢而出的时候就有埋伏的五千齐军杀出,他们轻而易举的就占了整个兰陵。 这才是大败,真真正正的大败,不仅死了将领,而且丢了城池。 眼巴巴的看着高高城墙紧闭的城门,和身后包围过来的齐军,这些人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随着一个人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然后就是一批人扔掉手中的兵器,最后所有活着的人都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失败,除了那个面对着城墙拔出宝剑自刎在城下的中年副将。 号称坚不可破的兰陵城最终被攻破了,除去拓跋那热赶路的七天时间,直到破城的时候也不过才过去十三天。 兰陵的告破极大的缓解了三城互为攻援的态势,最直观的表现便是解放了襄阳城对于齐军粮道的阻截,因此当源源不断的粮食和攻城器具被运往彭城城下的时候,彭城太守许丰心里竟然升起一丝无力感。 许丰心里明白,恐怕彭城城破,也不过是早晚得事了。 禹州节度使曹芳坐镇的襄阳,就是禹州最后的门户了,一旦襄阳城破,整个禹州都将被纳入周同的势力,转而长驱直入的大军,就可以轻易的来到邺城城下。 随着曹芳一次次的失利传到京城,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慷慨激昂,现在整个朝廷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除了那个年仅六岁的小皇帝周淇。 六岁正是贪玩的时候,能够吸引他的只有宫中胡服伶人的表演,以及被一群宫女太监环伺之下的捉鸟逗蛐,现在的皇宫里自然不会有人教给他什么叫周氏正统,太学里也再不会有像苏仪那样的人教给他什么叫民族大义,小小的孩童不会想也不去想自己血肉至亲的堂哥为什么要来抢他坐的位置,反正他也不喜欢呆呆的坐在那张高高椅子上的感觉。 小孩的想法固然不重要,因为此时拿一张椅子坐在皇帝身边,仅仅只比皇帝稍稍低了一点的是当今整个朝廷真正的掌控者丞相王弼。 没有错,现在整个朝堂上唯二坐着的人就是王弼,这是御史大夫韩辩提出来的,不仅是因为王弼愈发肥大的身躯难以长久的站立,更是为了体现这位权势滔天之人的无上地位,这代表着,他王弼距离那张龙椅,也只差一步之隔了。 随着兰陵城破的消息传来,王弼的脸色更加阴郁了,他的心情相对于那些沉默不语的朝臣更加的沉重,他想要杀了这个办事不力的曹芳,但是想来想去又没有人能够替代他去守那禹州,然而朝廷的二十万大军切切实实的没有了。 王弼在思考着对策,是尽快把在益州和代州镇压民变的大军抽调回来,还是喻令豫州的汉王周启出兵,他在权衡利弊。 …… 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的田汾终于迎来的转机,随着粮草和攻城器械的运到,也代表着他开始对彭城的全面攻势。 彭城的高墙是实实在在的易守难攻的,再加上守彭城的也不是别郡的那种蠢货太守,许丰到底还算个人物,他指挥城中军民不论老幼都要上城作战,男的每日往城墙上面运送往下砸得落石,女的则在城上熬制往云梯上泼洒的热油。 整个彭城看起来仿佛众志成城一般。 早在巢车等器械运来之前田汾便下令军士砍伐树木做了十余架云梯,第一次攻城之时仅靠着那些云梯才一勾上城墙,便被城上砸下来的落石和滚烫的热油阻住了攻势,云梯一架架的勾住城墙,但是又一次次的被撞车推翻,终于在折损了近千人之后田汾下令暂缓了攻势,这才让整个彭城坚守了二十日之久。 现在有了巢车可以应付城上的床弩,又有冲车用来攀上城墙,似乎也预示着彭城的即日告破。 很快田汾组织了第二次攻城,相较于上一次来说,这一次有冲车上的弓弩手与城上弓手相互对射,城上床弩射来的又粗又长的巨箭也大都被巢车挡住,零星有那么几支射进人群中当即便能穿透甲胄连带着两三个人就被串在一起死死得楔进土里。 齐军的攻城充斥着无数的喊杀声显得声势浩大,而城上的守军也一个个悍不畏死,他们成片的被射倒在血泊之中,然后马上就有大批人堵上缺口。 更惨的是那些城中的百姓,他们几乎身上都穿着布衣,只要被箭射中就会立马穿透身体,然后那些人便口吐鲜血,成为了一具具倒下的尸体。 随着云梯的勾爪再次搭上城墙,举着盾牌的齐军便沿着一架架云梯往城上爬去。 然而城上士兵一个个举起巨石就顺着云梯滚了下来,即便那些士卒每扔下一块石头举石的人就会被射成刺猬,但是城头巨石还是一块块源源不断的倾泻下来。 被巨石砸中的齐军有的脑袋碎裂跌落下来,有的则被上面掉下来的人勾中一起跌下三丈城墙摔死,但是那些人仍旧一列列一排排的冲上去,然后一个个的掉下来。 当热油顺着云梯浇筑而下,有些爬墙的士兵被烫瞎了双眼,有的则是被浇在了脸上身上,惨叫着从半空跌落,即便能有人攀着涂满鲜血和桐油的云梯翻上城墙,也都被躲在城垛下面的士兵一拥而上砍成了碎肉。 第79章 再攻彭城 眼见城上城下堆满了尸体,殷红的血液也顺着城墙瀑布似的流下,攻防两方的军士似乎也全都红了眼,一个悍不畏死的往上攻,一个不计生死的往下守。 最终站在后方的田汾已然坐不住了,此刻看着那炼狱一般的场景竟让他心底升起一丝不忍,那些死去的人似乎今天早上还是围在他身边畅谈欢笑的兄弟,如今一个个的都变成了一堆不会说话的烂肉。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鸣金收兵,因为再这样耗下去他的两万多人实在不像能够攻下城池的样子。 齐军丢下了近三千具尸体,而城上则是被尸体堆成的小山阻挡了视线。 面对许丰寸步不让的誓死抵抗,田汾由一开始的焦躁逐渐的转变为愤怒,或许这场彭城之战远没有田汾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不仅在这座小城之下折损了许多兵马,而且更是大大的丢失了脸面。 愤怒的田汾是不计后果的,这也导致了接下来发生的那场不可挽回的悲剧。 所以在田汾愤怒的前一刻,他还是决定再给许丰一个机会,再次亲自去到那危机四伏的城下亲自去劝降许丰。 许丰或许不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亦或者不是一个能看清时势的人,但他大抵来说还算得上一个好官,在许丰就任彭城之前,小小彭城的前两任太守已经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彼时的彭城百姓,不仅面临着朝廷的苛捐杂税,还要掏空腰包去满足当地官吏的盘剥,每一个来到彭城郡的官吏,似乎都把这里当成了肆意搜刮的场所,他们从不管百姓的死活,每一个人都把这里当作捞一笔就跑的买卖。 通过这些人一层一级的欺上瞒下,彭城这个地方就成为了能在太平年间饿殍遍地的鬼城,鬼城的百姓一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被人抽净榨干身上仅剩的每一滴鲜血,鬼城的官吏们一个个则是沉迷在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之中,一个个犹如深窟中爬出来蚕食人命的恶鬼。 许丰许茂才到底还是个有良心的人,或者说这个人固执的近乎偏执。 许丰是个一等一的清官,这或许源自于他那从小累积起来的家学熏陶,许丰刚来彭城的时候走在街上看到的是满大街饿死的尸体,他们被随意的弃置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具尸身都残破不堪,这些尸体中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他不敢想象那些尸体之所以残破,是因为每一具上面可食得肉,全都被人悄悄割去填了肚子,而这些籍籍无名的尸体,连一件裹尸的破烂草席都没有,就这么被抛弃着,犹如这座被朝廷抛弃了的城池一般,任由它们静静地腐烂下去。 许丰召集了那些看起来还活着的人们,他无法想象那些干瘦的骨头几乎不能支撑起身体的人们深陷的眼窝里看向他的时候,竟然还能透出满满的恨意。 许丰说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要让他们都能吃得饱穿得暖,百姓不信他,那些遍布在各个角落的蛀虫们则是暗地里嘲讽他。 于是许丰把自己的妻小从富庶的豫州老家接了过来,他们与百姓们同吃同住,他许丰要告诉他们,自己会在这儿,自己哪里也不会去。 彭城的贪官污吏们慌了,他们联起手来刁难新上任的太守,他们疏通各种关系诬告于他,但是这些人小看了许丰的决心,也小看了豫州许氏的能量,迎接他们的则是一个接一个的被清算,许丰将他们一个个的处死,他们的尸体被百姓们一口一口的撕碎,百姓们疯狂的发泄着,为了自己的恨意,也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们。 后来彭城郡的百姓果然过上了好日子,彭城在一位严厉的郡守坐镇下也再没有过敢于欺压百姓的恶吏,老百姓只知道是许太守救了他们,只知道许太守为官十几年家里却没有余粮。 因此现在的彭城众志成城,百姓都愿意跟着许丰去死,因为这是一个好官该得的。 身披铠甲又黑又壮的田汾骑着自己的乌骓宝马从下往上看,同样身披铠甲长着一副平凡面孔几乎如同田间老农一般的许丰从上往下看。 这一对此刻的对手,生死之敌,沉默的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田汾再一次的劝降许丰,也是田汾心里给他的最后机会。 许久之后,田汾才喊出了那早已喊过一遍的话:“许丰老儿,你好生的不识时务,你难道看不清这天下大势,你现在开城投降,俺保证不会伤你性命,并且在齐王那里继续保举你做彭城太守。” 迎接他的则是许丰那有些放肆又有些苍凉的笑声,许丰还是之前的那番话:“尔等乱臣贼子犯上作乱,还敢妄言天下大势,许丰早就说过,要破此城,从许丰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一次的田汾眼里最后的一丝犹豫也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满的愤怒,完全的愤怒。 如果许丰知道因为自己而导致的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话,不知他会不会仍旧是这种态度,我感觉他可能知道,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可能早就想好了,他曾为之付出的一切,在未来的某一天也都将会随着自己而葬送掉。 愤怒的田汾当即就下令攻城,这一次的他再不留后手,他不仅背水一战的用上了全部的兵马,自己更是亲自持戈站在了撞车车头,他要亲手推开那扇对自己紧闭了一个月,更让自己颜面无存的城门。 这一次的齐军倾巢而出,他们的攻势比以往更加猛烈也更加浩大,战线几乎拉长到遍布整个城墙,在冲天愤怒的喊杀中齐军一个个的爬上城墙又一个个的死去。 田汾亲自推着撞车一遍遍的撞击着城门,那扇不知屹立了多久经历过无数风霜雪雨的城门几乎变得岌岌可危。 城门内的军民用自己的身体死死的扛住城门的摇晃,尽管他们一个个被巨大的力道撞得口吐鲜血最后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死去。 城墙上的许丰用手拄着宝剑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用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曾几何时让他想起自己初到彭城时的那个夜晚,无数冤魂的吼叫伴随着凛冽的寒风,最终都消磨下去,消磨在星夜里。 第80章 城破 这场战斗毫无止歇的持续了整整一天,从白天打到黑夜。 而参与其中的人们也好像早已忘记了疲惫和伤痛,此时的他们好像早已不再是一个个血肉鲜活的人类,而变成了偌大机器上永不知疲倦的螺丝,他们情愿踩着同伴的尸体,为了心中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一个个的死去。 田汾的眼睛,由愤怒变为了愤怒,许丰的眼睛由麻木变为了麻木。 撞门的撞车已经碎裂的七零八落,但是那摇摇欲坠的城门就是迟迟不肯倒塌,此时如果有人看到门后面的景象,那么他一定会惊讶于那座用尸体堆起来的小山,那坨糜烂的血肉居然会如此的坚固。 虽然城门不会倒下,但是有好消息传来,那座经过累日刀劈斧凿石砸木刻的城墙终于有一段支撑不住轰然倒塌下去了。 城上的许丰不得不调派大批人马前去堵住缺口,顺带修复城墙,这也意味着正面城楼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原本几乎难以爬上城墙的齐军,现在已经一个个的顺着云梯杀到了城上,他们除了瞧见满城的尸体以外,几乎再没遭到像样的抵抗,因为城里的人也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正面城墙上再无力挡住一跃而上的齐军,破烂的城墙也没有抵住最后的攻势,这场持续了八个时辰的战争,最后伴随着齐军的大举攻入,而马上就要落下帷幕。 眼见大势已去的许丰急忙领着剩下的人马打算退守内城,但是即便倚仗着坚固城墙的他们都没有挡住齐军前进的脚步,又何况是在节节败退之下。 最终许丰败了,他在失去了援军的情况下再没能守住彭城,或许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要怪在那个立功心切又自以为是的兰陵太守头上,但是此时的许丰再也没有怪罪任何人,他被褪去了身上的铠甲,用一支手指粗细的绳子死死的绑在太守府中的柱子上。 此时田汾那张沾满血污的黑脸正面对着许丰那张沾满血污的白脸,田汾见他如同一只被剥光了皮毛的羔羊一般沉默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竟也忍不住开口嘲讽道:“许大人不是说让俺踩着你的尸体才能进城么,俺现在进了城,你倒是还活蹦乱跳的呢。” 许丰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竟然扯出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出来。 田汾身边的副将看见许丰这副样子,已然顾不得还在渗血的肩头,一把抽出腰间佩刀,红着眼睛怒吼道:“你还有脸笑,俺们两万多弟兄,活着进城来的,只有六千人了。” 说着就要上前一刀劈死许丰。 那名副将举起的刀还没落下,就被田汾抬手阻挡在了半空之中。 面对副将疑惑不解的表情,田汾却露出来一丝玩味的笑容,很快在一群人的押解之下,从夜幕中缓缓走来了几个身影,等到那些人走近以后,正是许丰留在城中的妻子和两个儿子。 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看着穿着打扮全然不像一郡太守的夫人,朝廷四品大员的妻子。 满脸泪痕的女人眼神凄凄的看着自己被捆起来的丈夫,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下场,这个平凡的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女子,和这世上无数的普通女子一样,如同乱世波涛中漂浮的浮萍,她的丈夫曾是自己的根系,是自己在波涛汹涌之中的倚靠,如今当这个倚靠就要失去之后,没有根的浮萍就会随着浪潮不知漂泊何处,不知涸于哪里。 许丰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只有七岁,此时的两个孩子早已不敢放声哭泣,只能低下头小声的嗫啜着。 这正是田汾想要的,他要许丰的妻儿的哭泣声像一把刀子,狠狠的扎在许丰的心上,他要为自己死去的一万八千弟兄报仇,同样为自己丢失的颜面报仇。 他渴望许丰露出一丝不忍的表情,渴望许丰跪在地上为自己的妻儿求一个活路。 但是许丰并没有,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睁开,他不再看面前的妻子和儿子,就仿佛是一对陌生人出现,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那颗冰冷的心。 许丰依旧沉默着,嘴角依旧带着笑意,松弛的眼皮依旧紧紧的盖住眼睑。 田汾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即便现在已经无关于是否是对立的敌人,即便现在无关于什么仁义道德,田汾是不屑于那种东西的。 许丰啊许丰,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田汾命令属下强行把许丰的眼皮撑开,他要让许丰亲眼看着。 田汾缓缓的抽出刀,然后一步一步的来到女人身后,他用蒲扇一般的手捏住女人细嫩的脖子,把她提到许丰面前,然后当着这个人的面,用刀慢慢的,细细的从女人的脖子上面划过。 顷刻之间,血液如同溢出酒壶的美酒,带着腥甜的气味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女人临死之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她的脸上看不出是惊恐还是无奈,作为一个妻子她就这样平淡的,心安理得的死在了自己丈夫面前。 许丰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嘴角莫名其妙的笑意也还在那里,就好像,现在的许丰早已是一个死人,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亲手杀掉那名无辜的女子之后,田汾的眼睛又看向了目睹母亲死去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他们或者是受到了惊吓,亦或者来时受到了恐吓,两个满脸泪花的孩子只是张大了嘴巴却并不能发出来声音。 直到田汾把手伸向许丰十三岁的大儿子,那张稚嫩脸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恐惧,但是视若不见的田汾依旧把那孩子拎起来,用同样的方法送他去和自己的母亲团聚。 地上的两具尸体似乎在预示着,在向人们展示着,刽子手般的田汾,是如何断绝了一个锦绣前程的未来。 直到田汾把手伸向最后一个七岁的小儿子,那个小家伙才如梦初醒般的哇一声哭出声来,那张目睹了亲人死去恐怖场景的小脸,与世上任何一个孩子的脸都一样,直到他也静静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自己母兄旁边为止。 终于许丰那双被人用手撑着的眼里流出一滴泪来:我的儿子,许丰的儿子,谁让你们做了许丰的儿子,先走一步吧,我马上就到。 亲手杀掉了女人和小孩的田汾此刻如同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他红着眼睛瞪着许丰,嘴里缓缓吐出来两个字,两个如同真正屠刀一般的字:“屠城。” 第81章 城破时,屠城 身处宛城内的周同和钟离翊先是接到了拓跋那热三战破城的消息,周同大喜过望,钟离翊则是微笑着点头,轻摇羽扇沉默不语。 拓跋那热没有让他们失望,又或者说远远超过了周同的期望,这个年轻的羌族小子,不仅有着举世无双的勇,而且有着不输任何谋士的略,就好像这是一个注定的人,一个注定要在乱世之中大放异彩的人。 然而当田汾破城被阻的消息传来之时,钟离翊却好像意料之中一样,他不仅很快的筹集粮草,而且连同攻城器械一并送去,这让素日里看不懂这个见野先生的周同愈发的看不透他了。 正在与钟离翊对弈的周同显得心不在焉,他唯恐田汾在彭城吃了大亏,想要带兵增援彭城,却被钟离翊阻止。 随着周同心不在焉的一子落下,钟离翊却摇着羽扇笑了起来,他指着周同刚才落下的棋子说道:“主公这一手把自己逼入了绝地,这一子若是落在天元,那么臣这一局恐怕就要输了,想来在王府的时候主公能赢我,莫不是偷偷跑去百里那里求了棋招吧。” 周同将手中捻起的一字轻轻丢回盒里,叹了口气说道:“孤只是担心田汾,彭城兵力远胜于他,而他这个人又心浮气躁,我怕他一个不小心在那许丰手上吃了大亏。” 此时的钟离翊正挽起一支袖子,将棋盘上被己方围死的白棋一个一个拣起来,头也不抬的说到:“主公还要相信田将军才是,他既已立志独自破那彭城,主公倘若此时带兵来援,恐怕失了田将军的斗志。” 周同无奈的摇了摇头。 却在此时,传令兵来报,说是田汾已于昨夜攻破彭城。 周同听罢脸上露出喜色,无论如何,彭城破了,田汾还活着,这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欣喜之下的周同,当即就决定即刻去往彭城,他要亲眼看看田汾是怎样攻下了许丰守着的彭城的。 周同才传下命令,满心欢喜的看向钟离翊时,却见自己的军师眉头扭成一团,突然之间满脸的痛苦之色。 周同当下大惊,急忙站起来扶住他,关切的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却听那钟离翊声音虚弱的说道:“臣也不知为何,只是刚才这肚子,突然之间绞痛起来。” 周同急忙出门唤人喊来大夫,经过那胡子花白的老头一面神情凝重的诊脉,一面不住的点头又摇头之后,才说道:“依老夫之见军师只是偶感风寒,脉象上倒不像是大病,只须老夫开出药方,军师服药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周同谢过大夫,同时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军师偶感风寒需要静养,那么去往彭城的计划就要推迟几日了。 送走了大夫,周同来到一脸虚弱的钟离翊床前,他将钟离翊伸在外面的那只手放回胸前,又不忘给他掖了掖被角。 钟离翊慢慢睁开眼睛,略带歉意的说道:“主公要去彭城,可是臣的身子偏偏这个时候生了毛病,若主公实在等不及,大可放老臣留在宛城自己先行领兵前去。” 听了他的话,周同只是笑了笑,说道:“军师不必自责,既然田汾那边已经进了彭城,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还是等军师病好,你我再一同前去。” 躺在床上的钟离翊重重咳了几声,他看着周同那张年轻的脸,说道:“话虽如此,可是这几日来臣的心中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 钟离翊说完,周同没再说话,他只是沉默的久久的注视着自己的军师。 短短的三天时间,彭城已经沦为一座人间炼狱,如果说以死人的数量来衡量地狱的话,彭城已然是人间地狱了。 田汾先是命人把尚还有一口气的许丰绑在城墙上,好让他能够听得见全城的哀嚎声音,随后凶神恶煞的齐军冲进一处处民宅,所到之处不论男女老幼一并斩杀,甚至是那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 不仅如此,田汾命令属下在城外掘出五口大坑,然后驱赶百姓跳入坑中,那无数人挤人人挨人发出冲天的凄惨哭叫声。 前面的人跌进坑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大片如同下雨一般的人潮,还未及填土,底下的人已经被后面下来的人砸死。 然而填土的也是彭城百姓,他们在重重铁骑的包围之下把土一铲子一铲子的投进坑里,那具大坑里面躺着的正是他们之前的亲人朋友和邻居。 呜呼哀哉的读书人是最后死的,田汾故意留下他们让他们亲眼看着死亡的苦楚和战争的冷酷,亲耳听着那些人嘴里或是咒骂或是哀求。 田汾和他手下的齐军如同恶魔般肆虐在彭城,他们抢光了富户家里的财物,杀绝了手无寸铁的百姓,然后再一把火烧掉了他们房舍。 短短三天,彭城变成了一座鬼城,再没有从前的人声鼎沸,有的只是街道上肆意流淌永不干涸的血迹。 许丰终于还是死了,他的身体被长久的捆在了城墙的柱子上,这些天来伴随着他的只有百姓的哀嚎和冲天的火光。 田汾用三天时间杀光了彭城内的二十万人,他用这二十万条性命给予了许丰许茂才在这世上最为举世无双的葬礼,而这场葬礼上的哀乐,就是那二十万因他而殉葬百姓的哀鸣。 而许丰就好像早就预知到结局一样,他的眼睛从那天起就再没睁开过,就好像死了心死了灵魂的一个人,最后判决他已死的,也只有那干枯身材下再不起伏的胸膛。 田汾完成了他的使命。又或者说他并不把因屠城而杀了多少人当作使命,他把它当成功绩,即便这场史无前例的功绩会大大影响他田汾的名声以及他的主子齐王周同那早就遍布天下的仁德之名,但是田汾仍旧这样做了,在外人眼里仿佛泄愤般的屠杀了二十万无辜的人。 许茂才啊许茂才,你或许是一个好人,或许你的人生做一个稍微不同的决定会给你迎来一个更加锦绣灿烂的前程,但是如今,你就带着你的固执去阴曹地府给那二十万人继续当你的彭城太守吧。 第82章 割发镇冤魂 钟离翊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使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整整三天的时间都是齐王周同在他床前悉心照料。 然而三天之后,这场诡异的病又如它来时那样莫名其妙的好了。 钟离翊不但能够下地行走,而且变得红光满面起来,他依旧摇着那柄羽扇,正如他生病之前一样。 于是周同下令启程彭城,并且还把此时坐镇兰陵的拓跋那热也一并叫上了。 这场推迟了三天的彭城之行如约启程了,也如约到达了彭城城下。 周同看着这座古老的城墙,它上面遍布了战争的痕迹,也许人会不记得这场战争,但是城墙千百年屹立不倒,它会用伤痕向世人展示出在它身上发生的所有故事。 周同是愤怒的,当他得知了田汾的所作所为之后,钟离翊是沉默的,他鲜有的一言不发,而拓跋那热是惊讶的,他惊讶于作为胡人的自己都没有下令屠杀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但是这些自诩孔孟之道的中原人屠起城来居然这么干脆利落。 那不是一个两个人,也不是一百两百人,而是整整二十万,二十万条鲜活的生灵。 周同不安的想法田汾帮他应验了,他双目通红的看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田汾,这个最早帮助过他称得上是他霸业中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同时也是多次救了他性命的人。 周同想不出该如何处置他,甚至有些迷茫,他唯一能够处置的恐怕也只有自己了。 看着鬼城一般的彭城,看着城上好像二十万英灵凝聚起来的的厚重阴云,盛怒之下的周同拔出腰间的宝剑,他要自刎,以谢那些被战争无情伤害的人。 左右两边的将领急忙上前,尤其那钟离翊死死的抱住了周同拿剑的胳膊,拓跋那热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了那把宝剑,直至从他手中流出的鲜血顺着那把剑淌到地上。 唯一没有动的是跪着的田汾,这个又黑又壮看起来朴实憨厚的汉子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头也不抬的说:“这事都是俺一个人瞒着殿下做的,殿下要杀,还是杀了俺二牛吧。” 闻言的周同挣脱开众人,他把剑直直的抵在田汾头顶,说道:“那便杀了你。” 田汾没有动,只是缓缓抬起头,咧开那张大嘴笑了。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那把剑,以及拿剑的周同的脸。 可是周同还是没有动,他犹豫了,他说:“但是你田汾曾经数次救过本王的命,你的头颅便是本王的头颅,可是如果不杀你,那如何给这城中二十万屈死的百姓交代。” 一身大氅的钟离翊走过来了,他挡在两人中间,手中的扇子也变成了倒提,他说:“田汾毕竟破了彭城有功,但是他不该杀许丰,更不该杀全城百姓有罪,依臣之见不过就是功过相抵……” 周同打断了他的话,他咬着银牙,瞪着田汾:“你的命,能平息这二十万条怨灵吗?” 田汾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周同的胳膊颓然的垂了下去,随后他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玉簪,瀑布般的青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俊秀的脸庞,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握起半边长发,举起宝剑就割了下去。 一剑下去,头发被割掉了一半,宝剑嘡啷一声掉在地上,周围的人也全都跪在了地上,他们亲眼看见了齐王割掉了自己的头发。 周同举着那把头发缓缓的走到众人面前,他看着那些人死去的地方,大声喊道:“孤今日削首矣。” 然后一把抛出。 人命如草芥,断掉的头发也如同草芥。 只见那飘散的青丝如同无数根飘摇的杂草,在寒风的席卷下伴随着满城的阴云飘散而去。 这一幕不仅城上的将领们看到了,就连城下无数的士兵也都看到了。 阳光透过云层久违的照在了这座久经风霜的古老城池中,不知是不是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还是带来了一个新的轮回。 百姓们总说真龙可以镇压邪祟,而帝王的血可以驱散这世间一切的恶鬼。 这等现象看呆了所有人,就仿佛上面的这个年轻人能够带给世间一切的曙光。 于是无数的士兵们纷纷传下去一句话:“齐王割发镇冤魂。” 看起来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田汾还是那个田汾,而周同也还是那个周同。 在钟离翊的提议下,源源不断的百姓从宛城和兰陵迁入彭城,以后的他们将成为彭城的新鲜血液,他们将代替那些死去的人耕种他们的土地,踩在埋着累累白骨的黄土之上过活他们的日子。 古老的彭城重新开始焕发生机,在以后春去秋来的日子里田里的禾苗将会一茬又一茬的长出来,满城的杨柳也将旁若无人的抽吐出新芽。 仿佛那场屠城的消息只流传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那些惨烈的景象也只存在于以后人的想象里。 那又如何? 毕竟那些人都死了,早早地死了,死人不会站出来发声,更不会给以后的人带来苦难,千百年之后不再会有人记得他们,以后的人只会记得,那些成功了的人,那些站上历史顶点的人。 无论以后这片沾染了鲜血的土地上再生活过多少人,他们也只会是别人的奴隶,他们也只会为了眼前琐碎的事情发愁。 世间如流水,会带走一批人也会赋予另一批人,会冲淡一切的思想和神话,同时也会冲淡仇恨。 活下去吧,用力地活下去吧,麻木的活下去吧,踩在那些悲惨死去的人头上,沐浴着穿过云层的久违的阳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只有那座被缝缝补补修筑过的古老城墙,以后的千百年里会历经无数的冲刷,也会历经无数的苦难。 不出意外的话它会永远的站在那里,默默见证着城里城外发生过的一切,它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它的存在也只能给无数个日月以后的人们以遐想,让他们胡乱猜想着曾经的伟大。 以后的人们真的会怀念痛苦吗? 第83章 曹芳投降 可能不论什时候屠城这件事都会为天下人所不齿,更会成为以后文人墨客用来诟病他人的工具。 但是对于战争来说,它还是会有一定的用处的。 当经历过一个严冬过后,休整过整整一个冬天的齐国大军的十万人马翻过那座连绵的秦岭来到襄阳城下的时候,早已经吓破了胆的禹州节度使曹芳第一个跳出来要准备投诚。 尽管此时的襄阳囤积着大量的粮草,尽管城中还有禹州仅剩的五万精兵。 若是那位已经死去了的许丰许大人还在世,一定会指着曹芳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都是朝廷的官员,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也不肯为朝廷捐躯吗?” 曹芳肯定是不肯的,他爱惜自己的生命胜过爱惜名声。 谁都看得出来齐军的势不可挡,更何况投降了齐王也算是顺应了天命,他自己是这样以为的。 于是那些一个个跳出来反对的人全都被他抓了起来。 当十万齐军浩浩荡荡来到襄阳城下的时候等待着他们的只是大开的城门和恭恭敬敬站在门外的节度使曹芳和一众官员。 曹芳已经带人在这里等了一上午了,这才见到姗姗来迟的齐国兵马,头里面第一个看见的,正是那个让他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朝思暮想的齐王殿下。 周同见到这位王弼的亲信大臣,忍不住笑着问他:“曹芳,我大军才到,你怎么就早早地开门降了呢。” 却没想到跪在地上的曹芳依旧镇定自若,丝毫没有慌张的样子,只是缓缓地说道:“既知齐王前来,臣见君者岂有不开门相迎反而刀兵相向者。” 周同又问他:“倘若不是本王前来又如何?” 曹芳道:“襄阳城内尚有精兵五万百姓二十万粮草万石,可以一战。” 周同又问:“既然可以一战,那你今日为何又降了呢?” 曹芳仍旧面不改色的说到:“臣,降周不降齐也。” 由此可见,曹芳是个聪明人,甚至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他用几句话保全了自己和整个襄阳百姓的性命,同时也为自己的懦弱怯战找出了台阶,我想从今以后,不但会有新的禹州节度使曹芳,还可能会出现一个中枢大臣曹芳。 曹芳用行动告诉我们,即便你是对方竞争对手的属下,但是如果你有一个好口才,能够简洁明了的表明自己的立场,那么即便是在投降的时候也能够让别人高看一等。 相较于那些刻板不知变通最终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别人的人来说,曹芳无疑是成功了,而且是大大的成功,他不仅敏锐的观察了局势,果断地选择了阵营,而且更能确切的把握住新上司的心理,从而能得到新的机会。 凭心而论的说,老百姓或许只喜欢能够一心为民并且清廉如水的好官,但是如果真的有这种官,那么他最多也就是只能造福于一方百姓,因为绝对的清廉和高尚美好的品质只能为你搏一个好名声,真正的世故和发自内心的通情达理才可以为自己拼出一份美好前程。 新任的齐王麾下的禹州节度使曹芳此时正是志得意满的好时候,他这个时候的加入可谓是不早不晚,既不用承担事业起步时的风险,也有望跻身于未来的中流砥柱。 相较于春风得意的曹芳,身处京城的王弼王玉章大人此刻真是气得浑身发抖。 “曹芳这个狗贼居然负我。”王丞相一边怒吼一边将台案上所有书籍推倒在地上,一众大臣眼见丞相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个个被吓得哑口无言,沉默的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能够站出来的还是领导的直系心腹韩辩,他一边像个宦官一样轻抚着丞相大人的心口,一边不忘出言安抚:“丞相大人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王弼脸上的肥肉气得一抖一抖,连带着两撇小胡子也上下翻飞。 任谁都没有想到禹州节度使曹芳,自己的亲信大臣,居然就这样出人意料干净利落的开城投降了。 这不仅意味着周同毫不费力的翻过了秦岭,更意味着整个禹州已经被他收入囊中,下一刻兵锋便能直逼邺城。 襄阳的告破,令王弼临时筹集起来前往驰援的八万大军一下子不知所措,八万大军没有了目标只能停留在中途等待命令。 大口喘息了良久的王弼这才渐渐平复下来,襄阳的失守让他不得不启用下一个计划,他恶狠狠的瞪了眼那帮只会无事时群情激昂,有事时低头沉默的酒囊饭袋,大声颁布下命令。 首先以天子的名义颁布诏书,勒令天下各镇起兵勤王,其次诏令汉王周启起兵去攻襄阳,更是给他的三个儿子全都封了侯爵,再者召回在益州和代州平叛的大将王胜等人,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先守住京城。 要是这些还不行的话,王弼早就做好了打算,他就带着皇帝南迁,渡过长江迁往江宁,无论如何,皇帝都要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王弼恶狠狠的想。 其实也不能说王弼是一个昏庸的领导,至少在很多地方他都给了下属充分的自由,比如说那个掌握整个禹州军政的曹芳,和那些假借平叛之名迟迟不愿出兵的藩镇,左顾右盼的王弼忙起来就是焦头烂额,根本不是无暇顾及他们。 在他唯一的直系亲信下属韩辩眼中,王大人除了自私自利一点,偶尔昏聩一点,时不时暴戾成性一点,还有贪图享乐一点,以及有时候会感觉让人有一丝丝的那么讨厌,其他的地方还都是很好的。 有时候王大人看着那个坐在龙椅上只会玩闹的小皇帝,恨不得大手一挥就把他从上面拎着扔下去,然后自己坐在那张象征至高无上的椅子上边,但是王大人至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他唯一幻想的,也只是在自己死后,他的子孙后代能够通过几代人的运营,以及数十年来百姓和朝堂的迭代,能够在一个新的宗庙里面,给自己供奉属于天子的香火罢了,仅此而已。 第84章 汉王周启 占据了整个豫州的汉王周启,他是大胥第七任君王的亲弟弟,是齐王周同的亲叔叔,并且是那个在逃亡路上给予过周同帮助的人。 虽然大胥有个王不见王的老规矩,周同从没能见过这位叔叔,但是有时候周同会在脑海里想象一下,根据自己父皇生前的模样,那个汉王周同,应该也是一个极其严厉和富有威严的老头吧。 周同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以后真的夺取了天下,那么面对这个势力极其庞大的叔叔该如何自处,这件事他没有想明白,后来索性暂时先不想了。 豫州几乎占据了整个中原,是自古以来各个君王夺取天下的必争之地。 想来当年的高武皇帝应该这么想过,所以他让自己的长子继承了皇位,而把整个豫州送给了自己最喜爱的儿子。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 曾经那些年轻的皇子们或是继承了皇位死去,或是长久的待在封地安享天年,现在的世界,早已经是新的年轻人的天下了,他们各自的子孙后代,又将会互相纠缠在一起,会带着各自先祖的意志,再谱写出什么样的篇章呢。 汉王周启有三个儿子,王弼亲自请下诏书来给他的三个儿子封了爵位。 大儿子周泛被册封为沂南王,将来大概率是要接手自己父亲的豫州。 二儿子周泗被封为戈阳侯,封地在戈阳,食邑三千五百户。 三儿子周洄被封为睢阳侯,封地在睢阳,食邑三千五百户。 王弼拿出了求人办事的态度,给这位藩王的儿子们发放了有官方认证的证书,算是有了正式的名分。 但是王弼这个人其心可诛,到底封来封去还不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给封证书也不过是把汉王死后的事情提前安排上罢了,再者说了,你现在朝廷的公信力大打折扣,你的这份证书跟白纸有什么区别。 周启和他的儿子们不是傻子,或者说不全是。 周启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他不像自己的皇帝哥哥,身体倒还算硬朗。 至于长相嘛,如果周同过来按照自己脑子里的想象对照一下,可能就会大失所望,因为他这位王叔长相倒是一点都不像他的皇帝父亲。 如果说那位亲自生下搅动如今乱世两个儿子的皇帝算是一个英俊的老头的话,那么这位汉王实在是俊秀的过分。 即便从那一层层的皱纹下看去,这位汉王可能完美的继承了自己母亲的特点,妥妥的一个男子女相,这或许让当年的皇帝看到他时就能想到他那漂亮的母亲,所以才会格外的疼爱这个儿子。 有人说男子女相是有福气的面相。 这句话极有可能出自恭维,因为这位漂亮的汉王虽然长了一副好的面貌,但是仍旧没有当上皇帝。 如果说这句话完全出自恭维,那倒也不算对,因为这位出身帝王之家的汉王周启,凭借着父亲的宠爱和哥哥的放纵,成为整个中原最有权势的藩王,而他那些不怎么受宠的兄弟们,在就藩之后远没有他过得好,对比一下,汉王从某方面来说,也算是有福气的。 自古以来削藩就是一件明里暗里必不可少的事。 那些小的诸侯藩王,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因为或多或少的小事,从而走上罢黜的道路,更有甚者,甚至免费领取了一张去找其父亲或是祖父皇帝诉苦的门票。 慵懒的靠在华丽绣榻上的周启看着面前的三道诏书笑了,这位六十四岁的老人身边环伺着一群十七八岁容颜娇丽的宫女,这些女子细嫩的双手搭在汉王的身上,有的捏要捶腿,有的打帆扇风,有的将剥好的葡萄含在嘴里,等到那葡萄在嘴中没了凉气,然后再喂给这位老人。 他的三个儿子直挺挺的站在自己父亲面前,大儿子周泛长相普通,三十多岁蓄起了胡子,作为长子站在两个弟弟的前面。 二儿子周泗许是完美继承了父亲的优点,天生长了一副好看的容颜,即便那副容貌,令宫中不少的婢女侍妾一个个羞愧到嫉妒,有谁相信这副绝好的容颜怎么偏偏长在了一个男人的脸上。 然而最过于诡异的,就是那个汉王三公子周洄,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小王爷生得奇丑无比,若不是三公子与二公子乃是一母所生,有谁会认为这样一个妖怪般的人儿会是汉王的亲生儿子。 别的孩子都是由产婆接生,而这位小王爷不同,据说当年王妃生他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然而整个黑云压境却不见半点雨滴,只有阵阵惊雷不断响起,那雷也不落下,只在云层之中如同蛟龙般游弋,震惊得整个豫州百姓没一个敢抬头看天。 阵阵雷声响彻了一天一夜,响得让人心烦意乱,而那时候无比宠爱这个妃子的汉王焦急的徘徊在廊中,时时刻刻等着那孩子的啼哭之声。 然而伴随阵阵响雷,别说是婴儿啼哭,就连后来面对面的说话声也早已听不到。 不仅百姓惊慌,就连王宫内豢养的那些术士也全都跑出来说天生异象恐怕不祥。 后来由那些产婆回忆道,王妃当年生小王爷的时候,才不过开了二指,一众产婆在王妃痛苦的喊声之中蓦然看见一只小手先伸了出来。 那只小小的胳膊又黑又粗,登时吓得那些产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莫不是个逆胎,倘若小王爷出生不利,产下来便夭折,恐怕她们的小命都要给这小小的孩子一起赔进去。 然而众人惊讶之际,又看见一颗头颅随那手一起探出来,那是怎样的一颗头颅,出生之时竟然睁着眼睛,小小的孩子鼻孔外翻,下颌两颗獠牙覆到上颚,一头细密的头发竟然呈现一种火焰的红,满脸的血污看着那些惊呆了的产婆竟然咯咯笑出声来。 活如地狱夜叉一般的脑袋,竟然直接将两名产婆吓晕了过去,等到侍女凑上前来查看情况,只见刚才才一只手一条胳膊的小人,此刻已经探出来半个身子,两只胳膊全都出来,其中一只手上居然死死捏着那条脐带。 第85章 妖怪孩子 一众婢女们看见这副场景,顿时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直至看见了小王爷那张恐怖的脸更是直接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只有一个年纪稍大些胆气足些的侍女使劲摆动双腿,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迎面撞上了焦急等待的汉王。 只见这名侍女嘴唇发青,面如土色,嘴里惊恐的大喊:“妖怪,王妃生了个妖怪……” 周启听得一头雾水,只听见王妃生了妖怪等话,气得把那侍女使劲往旁边一推然后壮起胆子直接推门进了产房。 等到周启进了产房,放眼望去只见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女婢,以及昏睡不醒的两名产婆,仔细看去,才发现一个小小的乌漆嘛黑的东西正在床边蠕动。 只见没了产婆的小小娃儿,居然一只手捏着脐带,然后送进嘴中,生下来就长着一口獠牙的小孩居然把那脐带生生咬断,此刻的孩子双腿搭在床上,大头冲下正在昏倒在床边的产婆身上摸索什么。 周启心中大骇,但看那小孩又形似普通小孩没什么两样,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早已疼晕过去的王妃身旁将那孩子抱了起来。 出乎预料的是,小王爷虽然长得奇丑无比,但是初被父亲抱在怀里居然看着他咯咯笑个不停,仿佛是知道抱着自己的正是自己父亲一般,两只小手沾着血污不断地向上够着周启的胡须。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周启猛然间升起一股父子连心的血脉之情,一时间忽略掉这孩子的丑只觉得可爱。 说来也怪,当周启抱起自己这个丑儿子,这孩子笑起来时,只听见持续了一天一夜的雷声戛然而止,周启脱下衣袍将孩子裹起来,走出门外时才发现,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此时竟然分外明亮,一道道五彩霞光从万里无云湛蓝一片的天空上洒下来,映衬出一片大悲悯像。 周启心中豁然开朗,他常听闻贵人出生之时常伴有天生异象,看来我这个丑儿子将来必定是一个不一般的人啊。 后来当这个小王爷慢慢长大时,周启时常有些懊悔,他后悔自己当年可能冲进去的时候晚了些,他想起自己这个儿子初落地时是头冲下的模样,便觉得那时候无能的产婆和胆小的侍女导致了自己这个天生不凡的儿子头脑变得不太灵光。 周启一气之下杀光了当年和此事有关的所有产婆和婢女,而那时在他耳边高呼天降异象乃为不祥的江湖术士们一个个纷纷跳出来不吝赞美这个面貌奇特的小王爷,都说此子乃是天神降世,特地来助汉王一臂之力等等。 江湖术士们大抵是想混口饭吃,而且他们众口一词,想来在偌大的汉王宫中必定能够掀起一番狂潮,这些人幻想着汉王高兴之下随便给些赏赐,也能足够他们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正当这些人做着美梦的时候,汉王的赏赐到了,不过不是金银,而是屠刀。 用周启的话来说,我的儿子将来必定能够成为人中龙凤,这件事我知道就可以了,你们何必搞得人尽皆知呢。 虽然这个孩子越长大以后变得越丑,皮肤黝黑,两只耳朵细长,鼻孔外翻,两只眼睛如同牛眼,上眼皮又似乎没有,下巴上探出两颗獠牙,身材又壮又短,但是丝毫不影响周启对这个儿子的喜爱,尽管有时候连他也不敢多看这个儿子一会。 此时的周启一面享受着婢女们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伺候,一边把三份诏书扔到地上,他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开口问他们:“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御诏,你们一个个都被封了王侯,你们自己看看吧。” 大儿子周泛作为兄长,又是站在最前面的人,他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从地上把三份诏书捡起来,摊在手中翻看了一遍。 然后对自己父亲说道:“朝廷这番任命,不过是想让父亲带兵前去阻挡那齐王大军,借此来让汉齐两家相争,我看他王弼早就对我们豫州虎视眈眈,此时正好趁我们两家鹬蚌相争,而他稳坐渔人之利。” 周启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对自己这个中规中矩做事一板一眼的儿子并不算是喜爱,但是由于这个长子乃是他与原配王妃所生嫡长子,也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相较来说,周启更喜欢那个最像自己的二儿子周泗。 随后周启看向了站在自己兄长身后的周泗,问道:“泗儿,你怎么看。”至于那个心智不全的小儿子周洄,就不用问了吧。 正在那里牵着三弟的手让他不要吵闹的周泗听见了父亲问话,赶忙放开周洄双手,恭敬的拱手抱拳道:“回父王的话,孩儿以为,王弼给我兄弟三人所封爵位,封地全在豫州境内,然而父王作为汉王,整个豫州都是父王的封地,我看他王弼是慷他人之慨,想一点好处不出的让我们去跟齐军搏命。” 周启哈哈笑道:“你们两个都说得好,他王弼的这点小把戏,连我的两个儿子都骗不了,却还拿来骗我,真当我老了不成。” 随即他话锋一转,又对自己儿子问道:“你们都说了王弼的用意,但是既然朝廷下了诏书,我们又不得不接,那你们谁说说有什么破解之法啊。” 一番话下来,两个儿子都陷入沉思,只有那个憨憨傻傻的周洄用双手使劲的扯着二哥的衣角左右摇晃,嘴里嘟囔着:“二哥快带我出去玩。” 躺着的周启见状,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自己的小儿子说道:“你不要打扰你二哥,父王也给你出一道题,你仔细想一想,你要是答对了,父王便准你二哥带你去玩打仗杀人,好不好啊。” 憨傻的周洄一听这话果然来了兴致,他兴冲冲的看向自己父亲,嘴里口齿不清的说到:“好,好……好。” 周启见他这副样子,哈哈笑着问他:“要是有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欺负咱们家人,欺负你父王你母后和你哥哥,咱们该怎么办呐?” 第86章 汉家儿郎 周启话音刚落,只见那小儿子周洄满眼放光的喊道:“杀,杀……我过去杀了他。” 汉王周启笑的更加大声,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安静一会,我马上就让你二哥带你去玩打仗杀人。” 高兴的周洄立马又拉住二哥的衣角来回摆动,只是这回嘴里不再嘟囔。 这边周启哄完自己的小儿子,然后看向另外两个儿子,问道:“怎么样,你们谁想出来了。” 二王子周泗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自己的大哥,然后轻微的叹了一口气走上前说道:“孩儿有一个办法,可以缓得过一时。” 周启笑着看了看他,说道:“那你就说说看。” 周泗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大哥和父亲缓缓说道:“咱们豫州虽然明面上只有六万大军,但是父王这些年来私底下募兵近二十万,我相信王弼心里也是清楚地,不然就不会让父王带兵去阻挡那十万齐军。” 周启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周泗想了一会,继续说道:“不知父王听没听说曹芳开城投降一事。” 周启点头说道:“正因如此,曹芳让齐军轻易的过了秦岭天险,王弼这才慌了,到处募兵勤王。” 周泗又说道:“那么父王一定听说了王弼派去增援襄阳的八万大军此刻正停在半路上。” 周启眼前一亮:“你是说……” 周泗点了点头说道:“父王只须上一道奏表,就说豫州兵少将寡,若要父王出兵只须将这八万人交由父王统领即可。” 周启听完不由哈哈大笑,整个人也从榻上坐了起来,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说道:“到时候我豫州就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只用这八万人去跟那齐军拼杀,到时候不论胜败,都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周泗这时候却说道:“这样也不妥。” 周启哦了一声,眯起眼睛问他:“有何不妥?” 周泗想了想,还是说道:“毕竟朝廷下旨是让父王出兵,即便父王要来这八万人,也还需父王指派一名得力将领前去领兵,这样才不被王弼所诟病。” 说来说去,周启听得明白,他话中所指,能够代表汉王的人恐怕只有一个,就是世子周泛了。 想到这里这位藩王眯起好看的眼睛,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自己三个神态各异的儿子,只看到朴实的老大一直弯着腰仔细听父亲和二弟的对话,中途没有插一句嘴。 而说完这番话的老二,不仅死死的低着头,而且周启能够清楚的看见他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以及那憨憨傻傻的老三,他的世界没有兄弟间的勾心斗角,有的只是盼着二哥早些带他出去玩,出去——杀人。 许久之后,这位目前来看权势最大的藩王才缓缓地说道:“就按你说的办,至于由谁领兵……”说着他把目光放在世子周泛身上,说道:“就由泛儿你带上豫州两万亲军前去,倘若有什么闪失,我想那小齐王周同会念及当年我救他一命之情,不会为难于你的。” 然后又对二公子周泗说道:“泗儿今日献得好计策,为父也不知赏你什么,这样吧,为父刚才答应了让你带你三弟去玩,你就先带着他去,容为父想想,给你些什么赏赐才好。” 一时间在场的父子四人生出三种心思,周泗抬起头来看着不知想什么的大哥以及带着一脸笑意的父亲,只是说道:“孩儿领命,孩儿就先告辞了。” 然后与那同样领命而出的兄长周泛,一齐踏出了王府大殿。 在旁人来看,汉王家的三位小王爷,永远都是那么兄友弟恭,永远的和和睦睦。 以至于世子周泛理所应当的继承王位,而他的两个弟弟理所当然的辅佐着他保住他们汉家的这份遗产,乃至于十几年来,连汉王周启似乎也渐渐地放松了警惕,偶尔的时候他会忘了,出生在帝王之家的孩子,最先要面对的,就是兄弟阋墙。 正如千百年前一位有为的实干家喊出来的那句口号一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极大的激励了后世那些前赴后继为了心中理想和信念敢于挑战权威的一批又一批的实干家。 然而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当他们嘴里喊着这句励志的口号奋不顾身的冲锋在为了理想为了信念为了权利而斗争的路上时候,他们中那些大部分人只不过成为了另外一批“王侯将相,有种乎。”的起步基石。 所以说年轻的人们极易被煽动,有的时候一股热血涌向头顶的时候,别人给你一个看起来可笑至极的目标,你竟然都痴心妄想的以为自己能够实现它,殊不知给你定下目标的人不一定是为了你好,而作为你成功路上一道道绊脚石的对手们,可能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 毕竟在你还被那些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刺激得满腔热血无处安放的时候,那些你未来成功路上的绊脚石们,早已把想象付诸了行动,他们从一次次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脱颖而出,最终才成为了你的对手,或者说,成为有资格前来收割你们这些免费经验包的天选之子。 周启向来以为自己的儿子们是和睦的,友善的,但是他居然忘了他们老周家这种渊源流传的光荣传统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代。 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过是曾经权利斗争中的失败者罢了,哪怕民间的普通富户,老子死的时候,几个儿子为了抢夺财产还要沦落到大打出手对簿公堂的地步,更何况把这些财富换为权利,至高无上的权利,周启忽然惊醒,好像除了自己的小儿子,他居然小看了另外两个儿子。 他的世子可能看起来不像表面上那么老实,尽管他有着嫡长子的身份和这么多年以来都没被撼动的地位,但是周启一时之间差点想不起来,这个素来表现得无比忠厚老实的儿子,到底是怎么在他弟弟一轮又一轮的攻势中笑到现在的。 第87章 秋围 周启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如果能让自己的二儿子来继承汉王位置的话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且不说这个二儿子更像自己,其次老二和老三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这么多年他能够看得出,三个兄弟当中,老二老三关系最好,若说有谁能够驾驭憨傻的周洄,恐怕只有老二周泗了。 二王子周泗告别了兄长和父亲,他一只手牵着弟弟周洄,迈开步子往王宫外面走。 王宫的侍卫经常能够看到,年轻漂亮俊秀无双的公子哥,领着丑陋无比黑面獠牙的弟弟穿梭于宫门内外。 按道理来说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异,这在当时是一件很难解答的事情,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他们一面感叹于二王子的美貌一面私下里把小王子那具有传奇色彩的出生经历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我们说了,这位自小聪明的二公子周泗也许是经常跟在父亲身边的原因,使得这个当时只有七岁的孩子早早的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这个弟弟虽然长得丑,跟他们一家人格格不入,但是自己父王十分重视这个孩子,或许周启都没想到,这个七岁的孩子从那一刻开始,竟然明白了什么叫助力,什么叫谋划,一个七岁的小孩开始了应对未来的准备。 后来等到周泗再大一些,当他看到那些记录了自古以来那些伟大的人物传记杂谈的时候,发现凡是这一类人总会有一个极其不凡的出身。 这时候周泗才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自己弟弟抱以一种寄予厚望的态度,原来但凡能创立一番功业的人都不太会是凡人的儿子,就拿高祖皇帝来说,不也是天上的金龙送到凡间来的么。 然后周泗开始理解了自己的父亲,果然自古以来伟大人物的父亲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不但能够忍着被绿的风险抚养长大一个可能不是自己的骨肉,而且在以后的历史长河里始终还要排在那些存在于虚无缥缈的传说的后面,这确实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于是周泗再看向自己这个长相吓人的弟弟的时候,竟然也觉得有些可爱了。 作为一个比自己亲弟弟大七岁的哥哥,周泗把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完美的融入到了角色里。 周泗亲手照顾这个弟弟的生活起居,将自己和弟弟早早的密切关联起来,即便他们的亲生母亲有时候也不愿多看一眼恶鬼似的周洄的时候,周泗仍旧紧紧守在弟弟身边,怎么说呢,就主打一个陪伴。 作为多年的无私付出,以及不经意的贯穿了周洄十几年的整个人生来说,周泗是成功的,回报就是周洄对他这个哥哥的依赖以及他周泗不得不深深埋在心底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那就应该很有秘密该有的分量,周泗是这么以为的。 那是十五岁的一个秋天,周泗照例走到哪都会带上自己八岁的弟弟周洄。 由于周洄天生的憨傻,八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因此明里暗里可能会沦为某些恶仆的玩物,提到这里周泗似乎也做了一件好事,正因为他的存在也算是让周洄避免了本来悲惨的童年吧。 秋天是个射猎的好日子,尤其对于王公贵族们来说,于是两名经常被放任不管的王子就兴起了前往郊外骑马打猎的念头,当然主要还是相对正常的周泗的念头。 八岁的周洄身材又矮又小,但是生得却又黑又壮,就连相对矮一些的马,也需要被人抱上去。 周泗如约领着弟弟和十几名扈从偷偷来到城外,他不敢去那些深山老林,只在才收过麦子的围场里射些野兔野鸡。 毕竟只有自己一个人射,身边跟着的还是一个傻弟弟,时间久了,也就觉得没有意思。 少年的心性总逃脱不过顽劣,周泗看着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周洄眼珠一转有了捉弄一下的主意。 周洄骑的是一匹矮马,即便如此,八岁的孩子也只能双手勾住缰绳,两只脚就那么耷拉在马鞍两侧。 周泗起了坏心思,他要看看弟弟那壮实的身板,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那傻子是不是还能咧着嘴露出渗人的笑容。 于是周泗故意驱马来到弟弟身边,周洄看见哥哥,依旧万年不变的咧着嘴笑。 周泗趁他不注意,一下子用弓弦使劲的抽在马头上,这一下子让周洄座下那匹矮马受了惊,发出一声震耳的嘶鸣,一侧身就把小小的周洄甩在了地上。 一众侍卫离得远,眼见发生了变故也来不及上前,只能眼睁睁看见那匹马抬起双蹄向躺在地上的小王爷狠狠踏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吓傻了随从也看呆了周泗,他原本只想捉弄一下弟弟没想到那匹马居然野性难驯,眼看马蹄落下,那小小的身板就要就此殒命。 正在此时忽然之间晴空里闪下一道雷光,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暴喝,震得在场众人两耳发聋之际,周泗愕然看见躺在地上的周洄伸出来两只手稳稳接住了落下的马蹄。 在他惊异的眼神中,下一秒原本还气势恢宏的马儿一瞬间被直接撕成了两片,漫天的鲜血和内脏就这么洒落在周泗面前。 就在他被吓傻了的时候,原本躺在地上的小小身形突然暴起,瞬间化成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狂奔出去,一个眨眼的功夫居然就不见了踪影。 呆愣在原地的周泗直到侍卫都围了过来才猛然回神,急忙招呼众人往黑影消失的方向狂追,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生怕弄丢了这个弟弟,将会承受父王怎样的怒火。 好在秋天的田里早就被收割得光秃秃的,一行人策马疾驰才终于在十里外的一个村内发现了周洄的踪迹。 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看到的场景将会成为周泗今后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是他选择保守这个秘密的原因。 当他们循着路上的脚印和人畜凄厉的叫声找到庄子的时候,赫然只看见他的弟弟,那个出生的时候就引来天雷异象的怪胎,那个面目狰狞如恶鬼般的孩子,此刻正化身成为一个真正的恶鬼,向凡人展现着他的强大。 第88章 恶鬼 原本小王爷周洄的长相就好像那降临人间的夜叉恶鬼,我相信王宫中那些娇滴滴的侍女一批一批的换下,以及传闻中有人被小王爷的长相吓到失心疯也不是谣传。 但是今天,让包括周泗在内的所有的人从今往后都毕生难忘的场景就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小小的村庄虽然不大,一眼就能从村头看到村尾,星零散落的屋舍也就二十几间,整个村里也不过百十余号老少,但是当他们策马赶到之时,整个村子不论人畜全都已经变成碎肉铺满了整个地面。 罪魁祸首的小小黑色身形此刻正袒露着上身,黑色皮肤上的鲜血如同油脂般在身上游走,而那些红色的钢鬃一样的毛发根根挺立着,配上那对从下颚伸上来的獠牙,真就如同从地狱里出来的夜叉恶鬼一般。 周泗此时仿佛感觉整个人坠进了梦里一般,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使他昏厥过去,强忍着伏在马背上不至于让自己掉下去的周泗努力的从一片血雾中向内看去,只看到了让他好几天没有吃下饭去的场景,他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弟弟,此时正趴在一个村妇的肩上,张开嘴将村妇的脖子咬掉了一半,正在大口咀嚼村妇那水蛇般鲜红的气管。 这一幕看得周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伏在马背上干呕了半天只吐出来一些绿色的胆汁。 好在身边跟着十几名侍卫,那些侍卫看到了这种地狱般的场景也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双腿不敢上前。 周泗随手指了指两个人,让他们进去把小王爷带出来。 那两名王府护卫差一点瘫软在马上,但是主子的命令又不敢不从,只好战战兢兢的催动战马踏着一地尸体往村内走去。 好在发了疯的小王爷似乎还认得人,他在看到自己哥哥得时候恢复了理智,周洄扔掉了捏在手里的女人头颅,然后一边笑一边向着他们走来。 一个八岁的孩子,不仅手撕了一匹马而且要了百十号人的命,生吃人肉,喝人血,怎么看也不是个正常人。 但是好在他身份不凡,而且有一个一直跟在身边的哥哥。 周泗惊恐过后,看着和平常一样,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周洄默默地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很快的调整了心态,毕竟这是自己的亲弟弟,从小就异于常人,对于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事情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于是周泗在经过一系列的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把这件事瞒下来,于是周泗便命人去深山老林里边捉来了一只黑熊,俗称熊瞎子。 熊瞎子被乱箭穿心奄奄一息的丢在地上,然后周泗就开始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只见他在自己弟弟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就一步窜上马背飞快的跑向远处。 一口气跑出数百步以后的周泗,远远的就听见身后传来野兽般怒吼的声音,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拨转了马头,等到往回看的时候才发现那十几名侍卫已然连同他们的战马一起变成了地上的一块块碎肉。 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周泗才骑着马走回去,现在那片血泊里面,站着的也只有他八岁的弟弟了。 周洄看见哥哥返回来,咧开大嘴露出沾满鲜血的牙床笑了,坐在马上的周泗嘴角也勾起来一丝弧度,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连他父王都不知道的秘密,终有一天,这个秘密会变成周泗的致胜法宝。 最后只有兄弟俩同乘着一匹马回到了王宫,周泗一身血污,领着一身血污的周洄,将王宫内大大小小的奴婢吓了一大跳,周泗领着弟弟周洄来到父王面前,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只说出去秋围的时候碰见了发狂的猛兽,侍卫们拼死抵挡,他们兄弟二人才逃了回来。 最后派去调查的人回报,发狂的人熊袭击了整个村子,包括十几名侍卫在内的一百多人都被撕成了碎片,但那熊最后也竭力死在了村中。 死了十几名侍卫不算什么大事,死掉一个村子的百姓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二王子周泗因为偷偷带着小王子周洄偷偷跑出宫去而受到了父亲的斥责,并把他禁足了整整一个月。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王爷周洄的慢慢长大,总归还是有些异于常人的表现,首先他的心智似乎一直停留在了八岁的时候,其次力气倒是变得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的时候,连殿前上千斤的巨鼎也被他闲来无事的挪来挪去。 一心想要名垂千古的周启此时显得无比的开心,总的来说这个小儿子到底还是不似凡人,虽然不太聪明,但是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以一敌万的猛士,目前来看的话这种可能性很大。 兴奋的汉王周启给自己的小儿子请了好几个江湖上有名的大侠来教授他武艺,但是这些人无一例外的教不过几日便会死在小王爷手上。 然后这件事就变得不了了之,但是却养成了十几岁的小王爷好战嗜杀的习惯,他一开始只是捏碎那些陪他练武侍卫的脖子,后来连那些府中来回走动的女婢也多有遭到毒手。 无奈之下周启下令让周洄整日跟在二哥周泗身边,并且将天牢里的死囚犯来给他练手,不久之后连那些在军中犯了事的兵痞囚犯也一并交由小王爷周洄处置。 说是处置倒不如说把犯了事的人交给周洄是一种刑罚,普通的刑罚最多砍了脑袋了事,但是一旦被交给这个活夜叉,那么这个人临死之前倒是能够体验一下身体被一片片撕碎的绝望感。 现在的周洄杀人的时候一般不会再直接捏断那人的脖子或是一拳拍烂脑袋,而是把人举过头顶先把四肢一个个扯掉,然后连同着身子,最后再扯掉脑袋。 一般运气好些的在被扯掉四肢的时候已经连疼带吓的能够死去,要是运气不好,那你就能活生生的看到自己的四肢和身体一块块的散落在地上,最后听着你的脑袋跟你的脖子分离时候皮肤片片碎裂的声音。 第89章 汉王的背刺 至于当年的汉王周启出于什么原因救了逃亡的废太子周同,也许有自己的另一番打算,但是许多年后他还是得到了回报,回报他的就是这个由齐王周同开启的乱世。 走投无路的王弼在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了汉王的奏章,把在禹州和豫州之间搁置了半月之久的八万人交由汉王统领,这确实是无奈之举,因为王弼发现了最为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经过一系列的甘州兵变禹州之战下来,国库已然空虚了。 这一次他不仅确确实实的发不下来军饷甚至连粮食也成了大问题。 仅靠邺城和幽州那点可怜的秋粮已经不足以再让王弼发动任何一次战争,而南方由于各地频发的叛乱和各镇节度使的心怀鬼胎,漕粮又迟迟运不到京城里来。 现在王弼已经可以把迁都的事情早早的提上日程了。 秋收之后,由沂南王周泛率领的豫州兵马动身北上,联合了搁置在中途的八万人马整整十万人浩浩荡荡的奔赴襄阳城下。 此时坐镇襄阳城内的有齐王周同,军师钟离翊,大将田汾,大将拓跋那热以及整整十五万大军。 短短两个月攻下禹州的齐军此时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因此周同只要牢牢守住襄阳这个秦岭突破口就可以在将来轻而易举的图谋整个中原。 中原自然包括豫州,这也是周启同意出兵的原因,他不希望当年被自己救下的小狼崽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卧榻之侧的猛虎。 周泛这边的配置就简单的多了,十万大军由汉王之子沂南王周泛坐镇,大将刘荣充作先锋,这个阵容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攻下防守严密的襄阳。 诚然周启并不打算和自己的亲侄子死磕,他不过是想传达一个消息,他要告诉周同,中原可不只有你的敌人王弼,还有你的亲叔叔周启。 于是双方人马象征性的在襄阳城下对峙了半个月,任凭王弼一再的催促得到的只是周泛无数次的推诿。 王弼知道自己又错了,这次他不仅损失了八万人马而且将自己的短板彻底的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王弼终于决定迁都,他要去江宁,那里不仅是粮食充足的鱼米之乡,而且还有镇守陪都得十八万大军可供调度。 襄阳城外的汉军和齐军进行了一场戏剧性的战争,两边人马足足拉开了二十里的距离,其间由汉军先锋刘荣和齐军大将拓跋那热进行了三次一对一的单挑,均以刘荣三次轻伤落败而归。 饶是四十多岁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刘荣也不由的感慨,每一次对面的年轻小将总能轻描淡写的在三十回合之内将自己击败,不由得他不相信,如果拓跋那热真要取他的性命,只怕是自己十合也撑不下来。 最后还是周泛亲自出马,他来到齐军阵前,用一种极为恭敬的语气喊道:“齐王兄何在,我乃汉王之子周泛,请王兄前来见上一面。” 双眼微眯成一条缝的拓跋那热看着面前谦卑的汉王世子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将消息第一时间通禀了周同。 于是两个有着血脉至亲的年轻人在阵前见了一面,无非也就是周泛对周同说,我们是奉了朝廷的诏令无奈才出兵襄阳,咱们是血脉至亲,那就不至于刀兵相向,我驻扎在这里等着撤兵的旨意,而你就静静地养精蓄锐,该招兵招兵,该屯粮屯粮,咱们兄弟实在没有打架的理由。 对于这种说法,周同只表示了一个字:善! 于是这么一场儿戏的战争就这么持续了两个月,周泛一直从秋高气爽等到天空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 讲道理他周泛也并不是傻子,他在等一个消息,他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因为他知道,他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弟弟。 讲道理越是这种乱世你越是不能小看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些人会自然而然的受到环境长久的熏陶,周同尤其明白自己面对的这个汉王世子,这个人能在生母死后不被父亲待见而且下面有个聪明的弟弟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足足做了二十几年的世子,这该是怎样一种可怕到令人敬畏的隐忍,这个人未来也可能成为自己最强大的敌人。 不出周泛所料,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周泗现在身处王府,在没有了大哥的压制下,终于能够站在最前面的位置直面自己的父王周启了。 然而这么多年他只谋划了一件事,包括此次吞并了王弼的八万人,都只为了一件事,他甚至发动了自己母亲吹起了枕边风,他告诉自己的父王,现在朝廷名存实亡,王氏被整个天下拖拽的羸弱不堪,正是我们起兵的好时候,我们起兵吧,为了天下百姓,也为了周氏正统。 甚至在周启犹豫的时候,他又说了这么一番话:“现在的天下,不光他周同是周氏正统,父王你也是高武皇帝的亲弟弟,并且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父王您的,自古以来不光只有老子死了儿子坐天下的,哥哥死了弟弟坐天下的也是常事。” 最后他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他把自己的傻弟弟,摇身一变成为了身披重铠的大将军,在校场之上一人独战数百甲士而尽数屠戮殆尽。 被这一幕看得热血沸腾的汉王周启心里又惊又喜,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风雷交加的晚上,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绝对是来帮助自己成就一番伟业的。 于是新帝元庆二年的冬天,一则震惊天下的消息传来,汉王周启起兵,兵锋直指邺城,他要杀了王弼让名不正言不顺的小皇帝退位,自己坐上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 消息传来不仅惊呆了整个朝野上下,也在王弼的心上狠狠砸下一记重锤,同时也为早就千疮百孔的王氏朝廷敲响了属于他们的丧钟。 对于周启,王弼其实一直抱有侥幸心理,然而事实告诉了他,侥幸终归不能过活一辈子,最终王弼决定逃了,他要带着小皇帝逃跑,并且给这次逃跑归于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迁都。 第90章 王弼的迁都 周泛终于等来了想要的消息,既然咱们现在都是叛贼了,那也就没必要打个你死我活,自己的弟弟在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他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周泛想着,回去该怎样好好谢谢这个聪明的弟弟呢? 周启的兵变意味着邺城已经没有了任何倚仗,从豫州发来的大军不消八九日便能直直的来到邺城城下,更何况现在整个北方,已经没有再能调动的兵马了。 当王弼在朝堂说宣布了迁都的消息之时,百官鲜有的一片哗然,看着终于鼓起勇气来议论纷纷的众臣,王弼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现在邺城已无粮草和兵马,一旦被周启攻破了城门,诸位用心想一想有几个人的脑袋能够稳稳的放在脖子上面,况且江宁远比邺城富足,宫殿也是现成的,我等走的时候只带上诸位大人的家眷,至于那些百姓,任由他们死活,到了江宁,诸位还是国家的众臣,留在这里,诸位只能当一个泄愤的死鬼,是南下生,还是留下死,你们自己考虑吧。” 在一众大臣的沉默中和一片沉闷而又欢欣的气氛下,迁都的事情就这么被敲定下来。 至于那位懵懂的小皇帝,自始至终也没人去看他一眼,只有王弼像哄自家的小孩子一样对他说:“陛下,老臣带陛下去江南玩去可好?” 回应他的只有那句稚嫩的声音:“江南好玩吗?” 迁都的事情如火如荼的开展了起来,对此反应最为剧烈的莫过于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邺城中的几十万百姓。 百姓们听说邺城将要失守,而皇帝和所有的官员都已经打包好了准备逃跑,于是整个邺城人心惶惶,毕竟谁也不愿意当那城破以后的刀下亡魂。 于是无数百姓开始呼喊着前呼后拥着往城外跑去,他们将要离开这片祖辈传承下来的黄土,转而奔向那座充满着未知和对他们来说毫无立足之地的水田中去。 百姓们如何慌乱不在王弼的考虑范围之内,而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临走之前把那座传承了近千年的古都皇宫一把火烧个干净。 果然这道命令一出就有十几个老臣跑了出来阻止,他们一边跪在地上一边痛哭着说道:“皇城乃是国之根本,倘若付之一炬那么将来皇帝回转之时该如何安身,烧掉宫殿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请丞相三思啊。” 王弼最烦这些老糊涂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坐在马背上的他大手一挥厉声喝道:“尔等实乃乱臣贼子也,宫殿不烧难道要留给叛贼吗,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有不臣之心,恐怕是早就跟豫州串通一气的细作。”然后下令左右刀斧手,将这些跪在地上磕头的老臣及其他们的亲眷全都砍了,余出来的车马全都充作盛装钱物之用。 然后他眼神冰冷的环视众人,对他们说道:“从今以后天下只有一个国都那就是江宁,只有住在江宁宫里的才是大胥的天子。” 此言一出四面哑然。 随着王弼一声令下这座屹立了千年的王地宫殿就淹没在一片大火之中,大火便随着滚滚浓烟足足烧了半月之久,连带着周围的坊市和农舍也都在火中化为了一片焦土。 其实王弼下令烧掉宫殿或许是他这辈子所有的错事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宫殿可以重建,国都也可以是任何地方,但是这一把火下来,随着宫殿一起崩塌的,不仅是大胥百年的民心,还有统治了天下百余年的朝堂。 在阵阵火光的映衬之下,王弼的迁都大军浩浩荡荡的向南而去,其中有护卫王驾的三万禁军,以及数万官员的亲眷。 品级低一些的官员是没有资格骑马的,而这些文人大部分都不会驾驭马匹,有一些年纪大的可以混上一乘车轿,还有一些倾尽家财买上一匹毛驴远远的跟在队伍后边。 至于那些家眷,不论男女只有跟在马队后面步行的份。 从邺城到江宁足有近三千里,这一路走下来不知又会丢下多少具尸体在路上。 最为悲惨的莫过于那些跟随着南下的百姓,他们自发的组织起来足足有三四十万。 这些人非但没有了车马,而且要远离祖辈生活的富庶土地,粮食只能由人扛在肩上,可是又能扛多久,或许能累死在半路也算一个好的归宿,最恐怖的莫过于粮食吃完了以后。 盛世的人可能能够称得上算是人,乱世的百姓过得不如牲畜,而在乱世中逃亡的人或许就只能称得上是虫豸了吧。 数十万没有了粮食的百姓就如同迁徙的蝗虫,他们所到之处就如同被蝗虫扫荡过的田地,一切绿色的东西都被填进了肚子里。 这些人哭喊着,吵闹着,最先遭殃的莫过于那些走不动跑不动的孩童,也许前脚才被皮包骨头得饿死,被无力挖坑的父母弃置在路旁,后脚就会有饿得眼冒绿光的饥民一拥而上,最后只剩下被啃得发白的骨架。 所以最好不要在迁移的路上饿死,因为一路走来留下的再也不是一具具尸体,而变成了一堆堆白骨。 再然后就是走不动的老人,所以最好走不动了也不要坐在路边或是躺在地上,因为后边跟着的人,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生物,他们但凡看见了不能动的肉,也不用管是死是活,你死了,我还要活下去,活着走到那个没有我容身之处的地方。 这些状况骑马盛轿走在最前面的皇帝和百官是看不到的,他们并没有要求这些人一起走,所以也不必对这些可有可无的百姓负责。 皇帝自然不会缺少吃食,甚至丞相王弼大人还能吃得上时令的水果。 每到一处的郡县会送来上等的粮食和美人儿供丞相大人享用,而掌权者们从来不会回头看一眼,也没必要回头看一眼。 这场持续了两个月的大迁徙中,有近二十万人死在了路上,有几百位小小的官吏被一拥而上的饥民们连人带驴啃了个干净。 支撑他们一路走下来的,只有那虚无缥缈的承诺,和那看不见一片黑暗的未来。 第91章 周泛的崛起 王弼或许没有想到,他急匆匆的逃亡看起来完全像是多余的,因为那个被他视为最大的威胁的豫州,好像也并不太平。 世子周泛撤军回到了豫州,但是有了一点变化,也是令他的父亲和弟弟始料未及的变化,在他们看来软弱无能的周泛,一跃成为了掌控着十万大军的实权者。 这或许一开始在周泗眼中不算什么,但是渐渐的他发现,这个曾经一直被自己压了一头的兄长,居然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这实在是不好的预兆,因为这代表着,那场现在还虚无缥缈的储君之争,已然拉开了帷幕。 无数次血淋淋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多的是聪明人,最不能小瞧的是那些看起来就很老实的老实人,而最不能招惹的是那些看起来老实的聪明人。 因为你从他们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周泗就是犯了这样一个错误。 当他第一次从憨厚的大哥眼睛里看出一抹对自己讥讽笑意的时候,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因为那双他看了十几年的眼睛,从来只流露着憨厚朴实和永远的充满着歉意,以至于这种陌生感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尤其在某些军机大事的决策中,这种失神几乎是致命的。 正因如此,他错过了一个机会,一个让他活命的机会,从而一步步踏进了那张专门为他编织出来的大网之中。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启已经采纳了周泛的建议,他们听说邺城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城,所以由汉王周启御驾亲征,带上周泛周洄领十五万大军去取邺城,由周泗和大将刘荣留守豫州。 这在周启看来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善于领兵的周泛加上一个万夫不当之勇的周洄,自然可以轻而易举的拿下邺城,而留在豫州的周泗,也没有察觉有任何不妥之处,所以这件事情,就这样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做出了决定。 三日之后,整备了十五万人马的周启带着自己的儿子周泛和周洄出发了,这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周启梦中,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个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家。 怀着一腔雄心壮志的周启带领着自己的儿子和大军走在通往梦想的大道之上,身后是越甩越远的豫州,面前是越来越近的邺城。 邺城果然是一座空城了,周启和他的十五万大军不费吹灰之力的进了城,迎接他们的只有满城破败不堪的残垣烂瓦,以及已经沦为了一片焦土的皇宫大殿。 满城的焦黑是什么也找不到的,周启所能看见的只有几个牵着老驴留守在城中的老吏和零零散散倒在宽阔御道上没有逃走的饥民。 那些已经瘦到皮包骨头的百姓,看见了进城的大军已经没有了站起来逃走的力气,他们努力的抬起眼皮,然后奋力的向那些盔明甲亮的军士抬起一只破碗,努力的上下摇动着,乞求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面对着自己曾经的家变成了这个样子,周启眼中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他命令将军粮分出一些用以救济灾民,自己则是领着儿子找了一处干净的宅子落脚。 短短几十年,再来时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罢了。 周启的所作所为为他带来了好名声,但是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个好的结局。 当天晚上,一身风尘仆仆的大将刘荣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并给他带来了一道炸雷般的消息:二公子周泗,篡位了。 留守在豫州的周泗一开始并未察觉什么,他只是对这个早就成为大哥亲信的刘荣颇有些不满,直到后来渐渐地发觉,留守豫州的十万大军竟然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是自己大哥从禹州带回来的那十万人。 于是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底升腾起来,终于这一天夜里一声惊雷炸醒了熟睡中周泗,这位聪明的小王爷瞬间发觉,自己的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他急忙披好衣裳冲出门去,放眼之下,偌大的王宫里面居然没有了一个人影。 周泗生平头一次感觉到了慌乱,他惊慌的冲到大门,那里只站着恪尽职守的侍卫,周泗冲上前去大喊:“人呢,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回应他的只有侍卫冰冷的眼神,和比眼神更加冰冷的话语:“刘将军有令,不许殿下出宫半步。” 一瞬间周泗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愤怒的对着侍卫大喊:“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小王爷,你们要软禁我吗?” 抵在他脖颈处的长戈回答了他的话,周泗一脸愕然的看着十几名侍卫手持兵器把自己团团的围住,然后一步步的退回空无一人的王府。 他焦急的冲到自己母亲的住处,才发现那里早已没有了任何生机。 周泗一脸呆滞的看着悬吊在房梁上的他的母亲,只有无声的泪流进了心底,然后顺着血管淌遍全身,直到浑身的血都变得冰冷起来。 他,周泗,被远在几百里之外,他的兄长,一脉相承的至亲,软禁在了王宫里。 或许周启生来就不该是一个王者,毕竟他没有深思熟虑的习惯,更不会想到这个此刻在自己身边,流露出一脸难以置信表情呵斥着跪在地上刘荣的儿子,会把算计打到自己的父亲身上。 周启没有细想,为什么他的二儿子会莫名其妙的背叛他,因为他的耳中只有刘荣的话在轰隆隆作响:“二公子下令紧闭了各处城关,属下是在王妃拼死相护之下逃出来的,想必王妃现在已经凶多吉少了,请主公即刻回兵。” 周启站了一会,等到耳中再次能够听见声音了以后,才后退了几步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嘴里呢喃道:“这个逆子,居然敢杀他的母亲吗。” 由此可见,或许当初周启没有当上皇帝恐怕不是偶然,只是他的皇帝父亲和皇帝哥哥把他保护得太好了罢。 但是他们不会知道周启不会感恩,不会感恩自己努力给他创造的安逸环境,让作为汉王的周启能够安逸的活在昌盛繁荣的大胥的羽翼庇护之下。 第92章 周泗的末路 周启的十五万大军连夜返程,他也只不过在这座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家里待了一天的时间。 我要走了,要再次离你而去了,你只是一座不能呼吸不能说话没有感情的死物,但是你曾经承载了多少人那可悲的梦想啊,无数人在这里勾心斗角的活着,无数人在你的心里屈辱的死去,我也老了,不知再次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 回撤的周启果然被拦在了豫州之外,迎接他的不仅是紧闭的城门还有城上剑拔弩张的守军,周启领着两个儿子来到城下,策马上前的周泛对着城上守军喊道:“我乃汉王世子周泛,城上守将快快开门迎大军入城,否则杀无赦。” 许久之后有声音从城上传来:“二公子有令,即日起紧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入关。” 此时的周启除了愤怒还是愤怒,只见他不顾众人阻拦去到城下,然后对着城上大喊:“我是汉王,你们敢不让我进城?” 这句话应该是有效果的,果然不多一会城门向两侧缓缓打开,只见一名守将带着十几个校尉齐刷刷的跪在门口,那人用带着颤抖的语气说道:“卑职奉二公子之命紧闭城门,实在不敢阻拦殿下。” 周启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丢下一声冷哼,然后策马进城而去。 他要亲自抓住那逆子问一问,背叛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 周启就这样靠着汉王的名头一连喊开了十几座关隘,直到汉城城下,城内就是王宫,但是守将却不愿意卖汉王这个面子,而逆子周泗也不敢出面。 周启的愤怒头一次冲到了顶点,他不再出面叫城,只是命令大军攻城。 城内到底还有两万守军,一时间自己人拼杀得死伤无数,最后还是周泛祭出了法宝,也是周泗的法宝,他让三地周洄顶着箭雨前去推开城门。 一身上百斤重铠的周洄仿佛毫不在意,他如入无人之境般的冲进箭雨之中,箭矢的钢簇叮叮当当的射在盔甲上并不能穿透,只见他毫无阻滞冲到门下,然后两只手按住几丈高的大门,稍一用力连带着门内的门闩断裂的声音传来,两扇上千斤重的大门被他轻而易举的推倒在地。 周洄没有等身后的大军,只是狂啸一声冲进了城里。 这是他喜欢的气味,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味道。 拿着一柄巨斧的周洄冲进绵羊般的人群里大开杀戒,只是左劈右砍,身边便再没有了一个完整的尸体。 兴奋过头的周洄一路杀过去,沿路只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此时的周洄好像一台机器,不知疲倦没有终点的机器,杀人是他的工作,虐杀是他的风格。 周洄一路往王府杀去,身后紧跟着骑马追上来的周启,他看着自己儿子的杰作,那满地的触目惊心和刺鼻的铁锈味道充斥了他的鼻孔,我们无从得知此刻他在想什么,只能确定原来的愤怒几乎被冲散了干净。 周启正欲去追跑在前面的小儿子,转过身时却被自己的大儿子拦住了去路。 一脸焦急的周泛拦住了父亲的马,对他说道:“父王,现在进城太危险了,还是等孩儿带兵平息了叛乱再进城罢。” 周启终于是停下了,几天的奔波下来让这具苍老的身体变得开始佝偻起来,此时仅需要再来一点小小的打击,那么这位安逸享受了一辈子的藩王也就到了他最后的时刻。 这一点他的儿子周泛比谁都清楚,因为周启到死也不会想到,他的儿子,由他一手抚养长大并且被寄予了厚望的那个人,此时已经做出了他最后的决定。 城内的守军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投降了,或者说他们也一直在等着大门的打开,甚至比外面的人还要迫切。 压垮周启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周泛带了回来,周启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但是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两具尸体。 一具是那位被吊死的王妃,另外一具,被拼凑起来的,是他的儿子周泗。 王宫里的周泗能够清楚的听见城门处的喊杀声,但是身为被父亲临走时任命掌管着整个豫州的人却连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都踏不出去。 周泗是绝望的,因为他还不知道攻城的是他父亲的军队,他只以为是折返回来的朝廷军队,或者偷偷打进豫州的齐军。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到的是,下一刻那个出现在他面前的身影,正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兄弟,那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周洄,没有错,周泗认出来,那件盔甲,还是他亲手为周洄披上的。 周泗压抑不住的狂喜,伴随着消散不见的悲痛,他喊出了一句话:“有我家大将周洄在,看谁能杀我!” 此话一出,负责软禁他的甲士果然一个个被吓尿了裤子,我想大部分也是因为他们亲眼看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恶鬼向自己奔来,是个人好像都承受不住那种视觉压力。 甲士们商量好了一样一哄而散,只留下了瘫软的倚在门柱上的周泗。 周泗热泪盈眶,这几天的担惊受怕让他压抑到了极点。 他缓缓的向周洄过来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他希望这只手能被人握住,就像小的时候自己无数次牵起那只小手一样。 然而令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迎接周泗的不是那双他渴求着的手,他的弟弟也并没有打算扶起从小跟到大的哥哥。 向着周泗面门而来的,是一只巨斧。 矮小的身形挥舞着几乎同他身体一样高的巨斧,带着呼啸的风声,斩掉了周泗的脑袋。 周泗到死也想不通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到可能死的时候也在后悔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居然是那么的草率。 没有错,周泗死了,聪明的周泗死了,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自己的傻子弟弟手上。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周洄选择杀死从小把他带大的哥哥是出于某种目的。也只能是因为某种目的。 但是周洄又切实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只有八岁的智商。 第93章 老实人的谋划 周泗到死都没有想明白的事,周泛给了他一个答案,一个看起来不伦不类不像是答案的答案。 苦等了一夜的周泛终于在天色渐明的时候等来了周洄和他的亲卫,跟随他们而来的,就只有两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自此周泛一直悬着的心才算落下,他赢了,他用他的大胆做了一个豪赌,他赌赢了。 周泛不但给自己的前程扫平了道路,而且他还会亲自把这个悲痛的消息,这个足以让一个老人变得更加苍老的消息带给自己的父亲。 周泛缓缓的走上前去,掀开了尸体上的白布。 他只看到了那具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周泗,他血肉至亲的弟弟,他曾经最为有力的竞争者,至于那具可怜的给自己儿子陪葬了的女人,周泛连看都没看一眼,因为那是留给我们的汉王周启亲自去看的。 周泗啊周泗,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吗? 因为你太聪明,聪明的太耀眼,你错误的估计了很多事情,但是我都帮你实现了。 所以我甘愿当那片衬托你的绿叶,当一株不起眼的杂草,我在你的面前随风摇摆,但是你却不知道我的根已经深深的扎进了几百尺深的泥土里。 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用这场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演来为你送葬,我的士兵在你的手下,他们却能让你成为一个万劫不复的反贼。 周泗啊周泗,你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在某一年的某一天,你的聪明,你的谋划,你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将成为我周泛将你击垮的武器,我用从你身上疯长出来的荆棘,彻底的把你撕成了碎片。 哦对了,你肯定想不到你的血肉至亲从小跟在你身边长大的亲弟弟为什么会把屠刀砍向你的脑袋。 那我只能跟你说,这是天命,周洄生来就是为了天命。 而我周泛就是天命,我今后不仅会当豫州的主人,还会成为整个天下的主人,我做的事情,你肯定做不到。 你最好好好看着,看看周泛的聪明和智慧。 …… 痛哭流涕的周泛亲自抬着两具尸体来到了父亲周启的面前,他把两个亲人的死亡,赤裸裸的呈现给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周泛跪在地上,他用一种痛苦的,夹杂着哽咽的哭声说道:“随行的军士来报,他们包围了王府以后,二弟竟然拼死顽抗,然后激恼了三弟,三弟亲手将他的脑袋斩下来了。” 浑身失了力气的周启缓缓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此时的他才更像一个近七十岁老人该有的样子。 周启那好看的胡子也不再漂亮,乱糟糟的头发也没再打理过。 他只是和其他七十岁的老头一样颤颤巍巍的挪动着脚步,一双逐渐浑浊了的眼睛看向左边又看向右边,就好像他已经来不及再见两位至亲的最后一面一样。 四十岁的王妃面色青紫,据说她是被自己的儿子逼着上了吊,她那张好看的脸再也没有了颜色,好像是一个死了上千年的女鬼。 而他的儿子,他从小最宠爱也最是像他的二儿子,为什么要说他是被砍了脑袋,明明在那一堆碎肉之中,只有那颗脑袋才能证明那是他自己,就好像昨天一样,或者说前天一样,那张好看的脸下一刻就会爬起来笑眯眯的冲着自己喊:“父王。” 周启努力的张着嘴巴,明明昨天夜里他还想好了今天要怎样厉声的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反,为什么要反自己的父亲,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的,还是你掉进了别人的陷阱中。 他不再有机会听见那张好看的脸说话了,正如同这个老人此刻张着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样,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这位老人倒了下去,此刻的汉王周启,终于是一个将死的老人了。 跪在地上的周泛痛哭着爬向倒在地上的父亲,他总是要哭的,也确是要哭的,毕竟有谁在死了弟弟以后面对着奄奄一息的年迈父亲还能够笑得出来呢。 周泛总是在哭,在外人的面前总是在哭,在面对着满堂的文武时也总是在哭。 然而他也总是在笑,在奄奄一息的父亲床前,在每一个无人的夜晚,他总是在笑。 父亲周启就要死了,弟弟周泗也早就死了,周泛终于自由了,终于不用战战兢兢的活着,也终于没有了身上压着两座大山的窒息感。 周泛为自己来之不易的成功而欢笑,同时也为自己可笑又可悲的曾经在哭。 老的汉王死去,新的汉王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哦不,也可以说是沂南王,毕竟现在自顾不暇的朝廷可不会下旨让周泛罔替。 汉王的死让整个豫州陷入了久久的悲痛之中,豫州的每一个官员以及每一个百姓,他们全都身穿着素服,以一种沉痛的表情面对着每一个看见的人。 现在整个豫州都是周泛的了,不光是豫州,他还是第一个进入了邺城的人,还是把那座近乎废弃的城堡收入囊中的人。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周泛下一步就该登基成为皇帝的时候,他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决定。 周泛决定让出邺城,也并不打算自己当皇帝,尽管他坐拥半个中原的土地,和三十万大军,以及那个神鬼莫测的大将军周洄,但是周泛仍旧决定不当皇帝。 他即位的当天就下了命令,沂南王周泛昭告天下,邺城是属于齐王周同的,皇位自然也是齐王的,而他周泛,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为大胥皇帝镇守豫州的沂南王。 老实人周泛又一次开始了做他聪明的决定,这件无关于实力的强弱只是看起来像是审时度势的消息很快的传到此时正在岱城的周同耳中。 “周泛是个聪明人。”这句话是摇着羽扇的见野先生钟离翊说的。 虽然现在的周同坐拥着齐禹二州,但是也不过才二十万人,而邺城隔着禹州,中间还有个豫州,周泛想看看,这个聪明的齐王能用什么样的办法,既能在邺城好好的活下去,还能随便守住自己的禹州和齐州呢? 第94章 不寻常的云湄 然而周泛怎么也没想到,这时候的齐王周同根本无暇搭理他这个跳梁小丑,因为此时的齐州发生了一件说起来惊天动地,但是看起来又不算起眼的小事。 薛郡太守被杀了,而且被人屠了满门。 提起这位薛郡太守,那就不得不提一下跟这位四品大员有仇的人了,当然这其中就包括现在的齐王周同。 还记得当年弱小的齐王逃出王府,才走到薛郡就碰到了老乞丐和云湄养着的一群小乞丐,后来因为得罪了太守的公子哥儿,一屋子乞丐被杀了个精光,侥幸活下来的几人如今已然各奔东西,除了还在周同身边的云湄之外,老乞丐带着小孩儿曹规早已不知去向。 这些年来周同也一直在找那个神秘莫测的邋遢老头,毕竟是这老头给了周同第一次机会,或者说成就了如今的齐王,他只知道云湄最后是在益州跟他们分开的,但是那位见野先生很好的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对于半道对他有过开导之恩的老师只字未曾提起过。 许是这位薛郡太守平时对薛郡的百姓鱼肉惯了,对他充满恨意巴不得他死的百姓不计其数,但是能够夷人一家三十多口的百姓却是没有的,周同深信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 齐州境内出现这等重大的案子第一个告知的自然是齐王周同,虽然对于周同来说这个狗官早晚要死的,但是现在他毕竟死得不明不白,查还是要查一下的。 负责此案的是齐州节度使唐俭和齐州刺史唐德父子,周同有意安排他们去查案,毕竟死的是他唐俭的心腹。 一家三十几口人全是被人用刀剑砍死的,死在了府中各处,尤其太守大人被人砍得面目全非,足见杀人者对其之恨。 能在一夜之间杀光三十几人,要么是大批的人马,但是又能在不惊动巡城守军并且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的,那就只有一个答案,行凶者人数不多,并且全是武林高手。 至于这位薛郡太守是如何惹恼了这种本事高强的人,以至于丢掉了全家老小性命的,我们不得而知。 距离上次在襄阳退了汉军以后,周同匆匆赶回齐州已经一个多月。 一个月来齐王殿下渐渐地在王府中倒是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想了很久的周同才明白过来这种让人不安的感觉居然是来自云湄。 此次大军远征周同没有带上她,一来这次非比往常的小打小闹,二来府中确实需要一个能够制约唐氏之人。 相比于那位正牌王妃唐婉一见到周同便上下摸索关怀备至的模样,云湄这次却非同寻常的沉默,并且大部分时间还在刻意的躲着他。 她现在毕竟也是齐王的妃子,而且他们之间的感情两人一样的心知肚明,这次的云湄反常,简直太过反常。 先前周同以为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是云湄刻意摆开和王妃唐婉的距离,一直到周同亲自去找她的时候却被避之门外,不寻常,简直太过不寻常。 争风吃醋向来是女人的专权,王妃唐婉就很自然的展现出了这一点,毕竟以前自视甚高的她头一次见到云湄那张绝美脸庞的时候竟然升起了一丝的自残形愧,以及云湄带给她了一种从未感到过的挫败感之后。 争风吃醋变成了唐婉的专权,嫉妒也变成了她的专权。 这个聪明的女人第一时间也发现了这种不寻常的感觉,而且作为唐俭送进王府的秘密工作者,王妃唐婉这一次也向人们展现出了她杰出的工作水平。 有些男人做不到的事情女人做起来却十分的得心应手,那就是如何想方设法的置自己的情敌于死地。 事情的一切都要从一个叫菲儿的女婢开始说起,她是专职负责伺候侧妃云湄起居的贴身女婢,但是这两个月来婢女菲儿惊奇的发现那座她平日里来去自如的寝殿近来像是专门为她设下了结界一般,她不但再没进去过云妃的屋门,而且连值夜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而当王妃唐婉敏锐的发觉到了这点之后,唐婉便开始运用起来她独特的魅力,也就是金钱的魅力,这位名叫菲儿的女婢被成功的策反了,并且成为了唐婉一等一的心腹耳目。 不久之后唐婉的耳目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近来给云妃送饭的时候居然比平日里要多出不少饭菜,而且最为重要的一点,小丫头半夜偷偷溜进去打探,隔着门缝竟然听到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自然不可能是齐王,毕竟齐王自打回到王府内的一举一动全在唐婉的眼中。 得到了消息的唐婉简直是欣喜若狂,她的心虽然扑通扑通跳着,但是却比用蜜水浸过还要舒坦,这两年来她的苦楚和一直无法对人言说的仇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压抑了太久的心终于又开始激动起来,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在头上,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一个权倾天下的藩王。 唐婉心里想着,她仿佛看见了云湄悲惨的下场,以及周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失望的眼神,他幻想着那个受到打击以后逐渐的开始变得失落无助甚至有些可怜的男人,最后还是要乖乖回到自己的怀中。 看吧,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你的,她是哪里来的野丫头,居然也敢跟我平起平坐,也敢跟我抢男人。 然后在这位王妃的旁敲侧击之下,渐渐地向周同透露出来一个信息,云湄之所以不敢见他,是因为屋里藏着人,藏着一个别的男人,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藏在王府里边,在自己丈夫的眼皮底下。 唐婉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又是怎么刻意的去得到这个消息,她只是用一种及其温柔的语气对自己的丈夫说道:“一开始有下人来报臣妾是不信的,但是臣妾又怕大王被蒙在鼓里,因此让下人们闭上嘴巴,但是这帮狗奴才的嘴向来是管不严的,我也只怕他们传来传去把风言风语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大王还是亲自去看一下的好,好还给云姐姐一个清白。” 第95章 屋中藏人 本来周同对这种消息只是置之一笑,因为他知道,对于唐婉来说,她无法想象自己和云湄这么多年在外面的遭遇,以及他们两个这么多次一起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死。 但是很快的另一个想法出现在他脑中,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 只见这位一直勤勉的藩王腾一下站起身来,然后在王妃唐婉惊愕的眼神中快步的向云湄寝殿走去。 唐婉终于笑了,她等不及要看一场好戏。 深夜的王府静悄悄的,云湄已经把那些值夜的差人全都赶了出去,所以这边连巡哨的侍卫也见不到一个。 与另一边的灯火通明不同,这偌大的地方显得诡异而又寂寞。 石板上只传来周同嗒嗒的脚步声音,他借着月亮的那点亮光还是摸到了熟悉的地方。 这里果然和唐婉描述的一般,一个人影子都看不见,而且也只点了门口的两盏灯。 周同放轻脚步,慢慢的挪到门前。 窗上透着光,说明屋内有人,但是周同把耳朵贴在门上,却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这个姿势周同保持了差不多半注香的时间,直到他的两条腿有点发麻。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的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看不见人,只有烛火跳动中的地面。 他慢慢把门推得更开些,一直到推开了有一半,能够让人探进身子,才把脑袋伸进去打算看个究竟。 正是这个想法,差一点让这位事业有成的年轻藩王就此丢了性命,也差一点帮那远在天边的王弼除去心腹大患。 周同在自己家里像做贼一样,才把脑袋探进去半个,耳边忽然响起来一声清亮的剑鸣,好在他到底有功夫傍身,反应也比寻常人机敏,听到声音的那一刹那就把脑袋向旁边一歪,然后眼睛就看见一道明晃晃的亮光擦着鼻尖落下。 周同躲过了要命的一剑,整个身子却也随着两扇门的打开摔进了屋里,惊魂未定的他向挥剑过来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双手持着那把剑正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那把剑是云湄的,而那少年却不认识。 持剑少年眼看一击不中,正要抬手再劈一剑,剑锋未落却被横着过来的另一把剑挡住。 这时周同才看得清楚,门后一左一右各站着一名少年。 砍他的这个自己不认识,但是挡剑的那个却看起来眼熟,那张脸,那副眉眼,正像极了小时候的曹规。 曹规正用一只手持剑硬生生挡住了势大力沉劈下来的一剑,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脸上还未脱去稚气,已然是一名用剑的好手了。 声音惊动了倚在桌上打盹的云湄,这间屋子的主人直到刚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两个月她太累了,每晚都只是倚在桌上微微阖一下眼皮。 云湄一睁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周同,以及两名持剑的少年。 她慌忙站起来,跑到周同面前扶他,而此时不知所措的少年也把持剑的双手垂了下去,少年虽然不认得眼前的人,却也知道这人杀不得。 周同索性坐在地上缓了好久,这才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少年手中的宝剑,而持剑少年好像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眼神飘忽躲闪,不自然的把手中长剑藏到了身后。 好一会之后周同才坐在椅子上缓过神来,毕竟刚才那一下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眼前三人如同做错了事的顽童,并成一排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周同示意云湄去关上门,毕竟刚才的响动或许惊扰到了府中的其他人。 与小时候那张脸还有着七八分相似的曹规他认得,现在已然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翩翩少年,而另一个看起来年纪和他相仿却眉高眼阔的少年他却不认得,不知这人是谁而且出现在云湄的房间里。 周同瞪着两人问道:“你不是小屁孩曹规么,现在长大了,我一时竟然差点没有认出。” 曹规这才抬起头来,努力挤出来一个笑脸,他厚着脸皮对周同说道:“大哥还记得我,我就是从前那个曹规啊。”然后转头对身边少年说道:“这是齐王殿下,是自家人。” 但见那少年听闻此话居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一面磕头一面抽噎着说道:“草民该死,草民不知道来的是齐王,差一点,差一点就……” 周同把目光转向云湄,欲让她解释一下缘由。 但是云湄只是把好看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小脸上充满了倔强的表情。 周同无奈,只好俯下身子问跪着的少年:“你方才是想杀我?” 跪着的少年浑身颤抖,战栗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旁边的曹规才把脸凑了过来,他嬉皮笑脸的说到:“方才我们只是察觉到门口有人,以为是那些追兵追到这里,不知道来的是姐夫你。” 周同听了他的话坐直了身子,故意冷起一张脸说道:“什么追兵能半夜里追到王府,而且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又怎会引人来追。” 然后他顿了顿故意提高了音量说道:“薛郡的事是你们干的吧。” 这话一出连嬉皮笑脸的曹规也僵在了原地,许久之后他才小声说道:“是我干的,姐姐并不知情。” 周同则是继续冷着连说道:“她不知情,还会把你们藏在王府两个多月。” 曹规看着他的脸,张了张嘴,才又说道:“姐姐是后来才知道的。” 周同无奈叹了口气,又问跪着发抖的少年:“你是他的同党?” 少年没有说话,还是曹规说道:“他叫张四七,是我要他同我一起来的。” 跪着少年这才颤颤巍巍答道:“小人,小人生在四月初七,所以爹娘起了个贱名叫张四七。” 周同问他:“就凭你们两个能杀得了一郡太守三十几口人,看来你们武艺不低啊。” 张四七这才敢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一眼这位名震天下的藩王,小心翼翼的答道:“小人不会什么武艺,只是从小做惯了农活,有把子力气罢了。” 说罢他看见周同那张冰冷的脸终于是缓和了下来,这才努力稳住了发抖的身体。 第96章 曹规和张四七 周同冷着的脸这才放了下来,他眼皮也不抬的对张四七说道:“你别跪着了,起来吧。” 此时的张四七两条腿哪还有力气,身旁的曹规拉了他一把他才勉强的站了起来。 周同这才把头转向曹规,对他说道:“说说你吧,你这些年又去了哪里。” 曹规听见问他,略一思索,才把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三年前三人在草庐一别,老乞丐便带着十二岁的曹规一直在益州各处晃荡,老乞丐不断告诉曹规,三年后将是天下动荡之时,让他早早的把本事学会,起先曹规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半年前,又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义军开始席卷整个益州,而老乞丐在一天晚上也彻底不知所踪。 曹规一觉醒来,发现破屋之中只剩下了自己,于是十五岁的少年踏上了漫漫寻人之路,曹规用两个月时间几乎跑遍了整个益州,兵荒马乱之下寻人本就不易,更何况是找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 后来曹规疑心老乞丐已经死了,说不定死在哪里的臭水沟里,他便不再找,只是打定了主意回齐州。 曹规找人路上碰见了同样乞讨为生的张四七,说来张四七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爹名叫张老六,祖祖辈辈都是益州种地的农民,没有人读过书,自然也就没有文化,张四七有个早夭的哥哥,生下来七斤三两,就叫张七三,张四七因为生在四月初七,大名就叫做张四七。 自打几年前的甘州之变,朝廷便开始以各种名目增收税赋,这让本来靠着租下三亩水地一年到头能够维持温饱的穷人家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张老六一年到头忙活在地里,收来的麦子能供一家人吃喝,媳妇儿给大户人家浆洗衣物,一年能攒下十斤猪肉钱。 他们一家和村里的无数农人家庭一样,也和天下所有的百姓一样,从没求过大富大贵,也没有铜板送自己的后代去学个秀才,为了活着他们拼尽全力,张家一代一代的人都这样努力的繁衍着。 人都说宁当太平犬不当乱世人,距离上次天下大乱连年打仗的日子已过去了一百多年,张家也从张老六的爷爷辈传到了张四七这一辈,如果不出意外,张四七以后应该也会有很多孩子,可能会养活好几个,总不至于像他一样五六个孩子就活了张四七一个。 等到张四七长大了,也会就近在村里娶一个踏实能干的婆娘,然后张四七接过父亲手中的锄头,继续耕种那一小片水田,每年把收来的粟谷分成三份,一份交到衙门,一份送到员外的府上,剩下一份才是一家人一年的吃喝和来年播种的种子,而张四七的婆娘,应该也会从婆婆手中接过那副箍了无数次的破桶,然后成为河边无数浆洗衣物妇女中的一员。 他们这样活着有错吗? 他们已经这样活了几百上千年了。 然而如今的朝廷不让他们活了,衙门硬生生从他们剩下来的那份粮食里又拿走了一半,这意味着张老六家里的粮食也只能吃半年了,即便把原来过年时候的十斤肉换成米,那也吃不了一年。 张老六从没出过张家村,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但是很快以后,张家村开始有人饿死了。 鱼米之乡,天府之国,可是有哪一点是属于老百姓的? 好的年景只是饿死了老人和才出生不久的孩子,生活还算有希望,但是好巧不巧,九月初老天爷降下来一场大雨,大雨变成了大涝,大涝又渐渐地变成了洪水。 好像老天要惩罚谁一样,老天爷不想让谁活,那么谁就活不了。 田里将熟的谷子一夜之间打了水漂,草根树皮也不知跟着洪水漂到了何处,然而衙门口要交的粮食却一分不少。 百姓们活不了了,死的人死了,活的人却也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的百姓怎么办,他们无力反抗老天爷降下的惩罚,但是他们还有一副身子骨斗一斗上门的恶吏。 很快张老六发现不知何时就连他们这个小小的张家村也开始变了,他最先听说本村最有学问也最有钱的员外拿出了所有钱粮资助了义军,连带着一家人也从张家村消失得无影无踪。 义军是什么? 张老六以前只在戏文里听到过几句,他不知道什么是义军,更不知道那些人全是像他一样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张老六心里只知道,就连那位让他半辈子都羡慕崇拜的有钱员外都要拿出所有的钱送给义军,那么这个义军说不定真是个好地方。 于是张老六回头深深望了眼骨瘦如柴的媳妇,和饿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他决定了,他也要出村,他也要去义军。 也许张家村为数不多还活着的那些人都跟张老六有过一样的想法,但是从那天起,在小小的张四七的世界里,他爹张老六消失了,丢下一对即将饿死的母子就这么爽快的寻找活路去了。 不要说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我只说人的恶念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从那时候起刚满十岁的张四七没有了爹爹,只剩一个带着他艰难过活的娘。 也许从那时候起张家村也开始变得名存实亡,毕竟能活的都想办法活命去了,活不了的都只能等死。 很快张四七的娘死了,不是病死的也不是累死的而是饿死的。 普通了一辈子的女人大都会在临死的时候把最后一口粮食留给儿女,张四七的娘亲也一样,他为了能把张四七养大能让他吃饱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可能最终的结果,这个可怜的女人连一个小小的坟头也不会留下。 于是张四七彻底的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人,这个孩子成为了张家村仅存下来的一点血脉,也走出了村子。 逼竟小小的张四七不知道什么事义军,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去寻找所谓的义军是真的活命去了还是早就静悄悄的死在了某个荒野的坟茔上,小小的张四七只知道饿,只是想从张家村出去走到别的村或者走到县府,乃至走到郡里,那里可能会存在着别人怜悯下来的一口粮食能够养活一个小小的孩子。 第97章 深夜杀人 就这样背井离乡漂泊了好几年的张四七居然真的活了下来,而且走到了县里郡里,成为了一个能够窝在小小角落里苟活下来的乞丐。 然而那里也并不好活,时不时会传来有义军攻城或者山匪洗劫的消息,那里的百姓也并不多,而且也会饿死。 张四七机关算尽的活着,哪怕后来他听说哪里兴起的义军是如何的声势浩大,哪里有着劫富济贫的好汉拉起来山头,这个生得还算壮硕的少年都会哂笑一声:“什么义军,山匪罢了。” 张四七活的是很难的,是很没有尊严的,为了有一口饭吃的十六岁少年,几乎偷鸡摸狗沿街乞讨拦路劫道全都做过,哪怕对那些比他还枯瘦活的比他还吃不起饭的穷人家也没有放过。 相对来说同样从小孤苦无依同样背井离乡的曹规活的就比较有尊严一些。 他不仅有一个老乞丐给他起的好听的名字,而且从小还是不用为如何填饱肚子犯愁的。 尽管现在的曹规也是乞丐,而且碰到了同样乞讨为生的张四七,那也足够让张四七羡慕的牙都要酸倒。 张四七知道他叫曹规,姓曹名规,规字怎么写?张四七不知道,反正规,龟么。虽然不好听但是真是一个好名字,一个听起来就能长命百岁的名字。 而且曹规还识字,这多让人羡慕啊,一个从小要饭的小叫花子居然能写那些方方正正一个一个的鹅卵石一般的字,真好。 于是张四七主动结交了这个好友,并且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好朋友。 张四七不知道朋友是什么概念,但是知道咱们俩在一块,能够活着,有一块饼子能够分成两份,就好像,有了依靠一样。 张四七比曹规大了一岁半,所以理所应当的听见了曹规叫自己一声大哥。 这声大哥跟他以前听到的不一样,就好像这两个字里有什么魔力似的,是有感情的,这两个字听得让人安心。 曹规要走了,要回齐州去,张四七舍不得,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了依靠的感觉就这么消失,所以哪怕张四七不知道齐州在哪里,也不知道要走多久,他决定了,曹规去哪他就去哪,他们两个要一辈子不分开。 曹规说要去齐州做一件大事,张四七笑了,心想你个小叫花子能有什么大事。 当听到曹规说要回去报仇,要杀人的时候。 张四七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后来索性他想,杀人而已,跟用刀把鸡头剁下来用石头把狗砸死差不多,他对曹规说我陪你,杀人我也陪你一起去。 后来他们辗转了好几个月终于到了齐州。 这是张四七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走得最远的路,他一边惊讶于齐州的繁华一边感慨于曹规的身世,听起来跟自己差不多,但是又差很多,毕竟小小的肩膀上能背着仇恨长大,张四七没有,硬要说有的话他该不该恨自己的爹张老六,恨他抛弃了活不下去的妻小逃走了?那么他现在在哪,还活着吗?张四七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这是第一次想。 就这样两人到了薛郡,张四七先是跟着曹规到那座已经变成一堆黄土的破庙前祭拜了一下,然后跟着曹规来到了薛郡郡守的府门附近。 他们俩本就是乞丐,倒也不用打扮,就成了附近街巷里新来的两个小乞丐。 张四七这一路上和这些天里听惯了郡守鱼肉百姓的事情,听惯了郡守的公子为祸乡里欺男霸女的事情,他越发觉得狗官该死,甚至张四七有种得意的想法,他们现在要做的是替天行道,跟在益州听见的那些打着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义军实际干得却是抢掠百姓不同,他们这次是真的替天行道,而且不知为什么他就很相信面前的这个小乞丐,他很相信曹规,他觉得曹规很有本事,跟着他什么事都能做成。 多日以来在郡守府外的游走让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狗洞,小小的不起眼,被荒草遮盖着,连一个人都钻不进去,可能正是因为小而被忽视了吧,就如同他们两个小乞丐一样。 两人用了好几天把那个小洞慢慢的扩大了一些,一直到能够堪堪钻进去一个他们这样的孩子大小,然后曹规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把短刀,这也让第一次握着真正的刀的张四七有些感叹,要是他们俩没有到齐州,就这么在那个小县城里混下去,凭借曹规的聪明才智,说不定他们将来真的能有所作为。 张四七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第一个借着夜幕的掩护下从洞里钻了进去,他要替曹规探路,即便有刀子挥下来,死也死他张四七一个。 然而事情出乎寻常的顺利,他们一路从后院溜到前院,也没有看见一个夜里巡逻的府兵。 原来后天是郡守老娘的生辰,老太太说兵刃会冲撞了她的福缘,便把府中的侍卫全都赶了出去。 真是天助我也,曹规这么想着,然后提起刀慢慢的往各个屋门摸去。 可能是因为这几天太忙了,府中的丫鬟仆人一个个睡得很沉,连那些值夜的也都坐在地上打起了瞌睡,这让提前准备了一支迷香的曹规都有些哑然。 迷香用不到了,刀子正好用得上。 张四七虽然满脑子充满了热血,但是第一次杀人还是有点胆怯。 曹规先给他打了个样,他悄悄溜到一个还在打着呼噜的家仆身后,然后在后面用小刀对着脖子使劲的划下去,果然那仆人连一声都没发出来,就这么在睡梦之中倒了下去,尸体倒地的声音不大不小,但也没人听见,只见那具尸体在地上抽动了几下,然后伴随着淌了一地的鲜血,就这样永远的消失了生命。 有了榜样的力量,张四七也不再害怕,他悄悄来到另一个家仆身后,学着曹规的样子把刀伸出去在那人脖子上使劲一抹,但是终归有些不熟练而且恐惧,一下竟没把那人杀死。 突然感到疼痛的家仆猛地跳了起来,赫然发现了自己的脖子已经被人割开,那仆人想要张开嘴,却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句嘶哑的叫声,旁边的曹规急忙扑上来一刀扎进那人的心口,然后另一名家仆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梦中。 第98章 杀人会上瘾 那人临死前的叫声把两个少年吓得够呛,张四七的心脏扑通扑通一直跳,生怕惊动了睡觉的人。 但奇怪的是哪怕这句叫声在他们听来像是炸雷一般,整个郡守府却仍旧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两人猫在门边等了好一会,才发觉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个少年轻轻松了口气,然后又踮着脚进了门。 现在的张四七心情已经从刚才的恐惧变成了兴奋,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刺激了他的脑门,现在他一想到刚才亲手夺走一个人生命的快感就有些跃跃欲试。 不得不说有些事情是会上瘾的,哪怕是些不起眼的小事,比如说现在有些人喜欢偷窥别人,有的人喜欢尾随别人,还有着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异食癖,这些人都是在经过一次不经意的尝试以后,结合这个人当时的心理和这个人长久以来面临着的环境,从一次到好奇,然后到上瘾,有可能连他身边的人都不会发现这种异常,正因为别人是没法看透他心里想着什么的。 然而杀人可不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张四七在经过第一次的尝试以后,他很快的明白了其中的诀窍,并且想着马上实现它。 有一句话说月黑风高杀人放火,但是此时的月亮并不黑,徐徐的凉风吹扫着面庞只能让人感觉到惬意。 然而就在这么一个安静且又祥和的夜晚,两名少年却开始了他们的屠杀时刻。 府中前院,睡着的都是一些丫鬟婢女,平日里做些重杂活的家仆护院全都睡在侧院。 然而这些人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轻易的成为了主人的陪葬,这仿佛也更加契合他们那张卖身文书上面写的一句话,风水不虞,皆听天命。 这些人或许都曾是哪家穷苦人家的儿子女儿,但是终究失了身份,他们可能沦为主人家的一头牲畜,但是最终也逃不掉永远葬送在这里的命运。 两人一连杀了二十几口大小丫头奴婢,随后摸着院墙往后院走去。 后院有郡守的书房以及郡守一家所居的寝室,由郡守和夫人住在头里一间,往后是薛郡郡守七十岁的老母亲,再然后是他的一双儿女。 每间又都有随侍的贴身丫鬟一到两名,曹规的目标也正是这些房间。 当年破庙里死了二三十个年幼的乞丐,他们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也才六岁,他们的死平平淡淡,他们的死一文不值,这世上不会有人因这群乞丐的死而伤心,也不会有人知道那间破庙里曾经传出过什么样的哭喊。 死去的人就再不会出现,他们的尸体也终将变成一培黄土。 曹规先是来到了最后面的几间,住着郡守儿女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曾经有一个身影一直在他脑海中浮现着,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胖子,用一种带着鄙视的眼神,看着一群小叫花子死在屠刀下,就如同看着一窝蛆虫被碾死。 那略带厌恶的眼神不是人性,而是恶性。 曹规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有一种即将如释重负的紧张感。 与他相反的是一开始还因为杀人而害怕得颤抖的张四七,此时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竟然流露出来渴望,没有错是渴望,他渴望又一次体会把别人的生命像握刀一样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房门并没有拴上,曹规用手轻轻一推就发出一丝丝让人牙碜的磨擦的声音。 房门被打开一条缝,曹规和张四七侧着身子挤了进去,房间里没有点灯,就连门口的灯也早就熄了。 月光很难照透门窗的丝绵,两个少年只好悄悄的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着前进。 他们踮起脚后跟走路,生怕发出声音。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慢慢的摸到了拉着帷帐的床,曹规的心扑通通跳着,即便他们刚才已经杀了二十几个人,但是这一刻他的心仍旧止不住的狂跳,他甚至能够听见床上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 曹规伸出刀子,用刀子缓缓的挑起帷幔,张四七则是双手持刀准备往下刺。 帘子一点点的升起来,两人的汗也止不住的顺着脸颊往下爬。 一直到曹规把帘子挑开,将要刺下去的张四七才赫然发现,那张床上的被褥平平整整,并没有人躺在床上。 曹规也发现了,于是他急忙一只手扯住一边,猛地拉开帷幔,床上并没有人,屋里也并没有人,那个让他心心念念想了那么多年的胖子并没有躺在床上。 两个少年在沉默中对视了一眼,互相能看见的,只有对方眼睛里映出来的窗纱上的点点白光。 他们找错了,这并不是住人的房间,但是没有关系,夜还很长,他们总能找到。 虚惊一场的两人慢慢的从房里退出去,然后向着下一间摸过去。 下一间屋子是有人的,里面睡着郡守十六岁的女儿和一名贴身丫鬟,房里微微亮着烛,小姐睡在紫檀镂花贴满珠箔的柔软床上,年轻的小丫鬟斜斜的倚在靠窗的凳上。 房门被推开,悄悄进来的张四七一刀刺在小丫鬟的脖子上,登时就毙了命,但这时丫鬟倒地的声音似乎惊醒了床上躺着的小姐。 帷帐里传来一声细微且带着疑惑的声音:“翠儿。” 张四七唯恐她大叫惊醒了其他人,于是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掀开垂帘将刀抵在了小姐的脖子上。 突如其来的惊吓,一下子让年轻的小姑娘愣住了,她瞪起大眼睛与眼前的暴徒四目相对。 张四七怕她要喊,于是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 跟上来的曹规看见了在张四七手下痛苦挣扎的女孩,见她身体娇弱,脸色发青,突然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然而张四七却不管那些,他头一次见到大户人家的小姐,长得果然很漂亮,就是看起来病恹恹的。 张四七伸过头去,贪婪的吸了几口女孩身上好闻的香气。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时,捂着女孩嘴巴的那只手冷不防被咬了一口。 吃痛之下的张四七条件反射般的松开了手,然后他就后悔起来,要是这女孩突然大喊大叫惊醒了旁人,那他们今晚看来就走不出去了。 第99章 血染的曹规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挣脱开的女孩并没有大声喊叫,只是在刚才剧烈的刺激下复发了肺病,半坐在床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回过神来的张四七急忙一把又掐住女孩的脖子,一只手压上的全身的力气,巨力之下女孩方才还铁青的脸慢慢涨得通红。 曹规看了有点于心不忍,他刚想劝说张四七先放过这女孩,但是依然红了眼的张四七可不管这些,他腾出另一只手拿起刀一刀就刺了下去。 一个豆蔻年华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了张四七的刀下。 杀完了人的张四七借着微弱的光伸手在床上摸了摸,然后从女孩枕边翻出一包豆蔻花来,他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随后就一把丢掉,把沾着血的手在自己的烂衣服上擦了擦,一脸嫌弃的嘀咕道:“原来是个肺痨鬼。” 曹规没有阻住他,但是也没说什么,两人转身要往下一间去。 不过沉浸在女孩房间香气中的两人却不知道,孩子的咳嗽声总会吸引一个人的,那就是她的母亲,郡守夫人。 四十多岁的妇人听见了女儿半夜的咳嗽声,第一时间从床上起来披了一件衣服就往门外走,不料一出门就碰见了两个持刀的恶魔。 曹规和张四七也没想到会半路碰见有人出来,始料未及之下双双的愣在了原地。 妇人借着月光看见了两人一身乞丐的打扮,最重要的是手里映着月光的短刀上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滴血。 顷刻间妇人便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叫声也惊醒了拿刀的少年,只见靠前的张四七恶狗一般的扑上去一刀扎进了妇人的心口,这一次他刺得又准又狠。 郡守夫人躺在地上毙了命,但是她的叫声却惊醒了住在后院的几个人。 据说有病的人睡得都浅,就像郡守家的小姐一样,而睡得不浅的人也有,就像那些整日里觉得高枕无忧的老爷和太守府管家。 最先出门一探究竟的是夫人的大丫鬟,然后就干净利落的死在了两人刀下,再就是被声音吵醒的郡守的几房小妾,但是他们终究是女人,后院住着的也大都是女人。 于是他们也一个个的被两人料理干净。 郡守这晚没有睡在自己房间里,也没有去找自己的哪个小妾温存,他只是由管家伴着在书房里打盹。 满院凄厉的叫声终于惊醒了最后两个男人,五十多岁的郡守和快六十的管家。 郡守大人一出门就看见了这样的场景——自己七十岁的老娘被一个人按在地上一刀刺在胸口。 老媪没有来得及叫出声音,但是她的儿子替他凄厉的叫了起来:“娘啊。” 听见声音的两人抬头看去,就看见提着一盏灯笼匆匆赶来的郡守,然后两人目标一致,飞快的提刀朝着郡守奔去。 郡守也被两人手里的刀光惊醒,急忙扔掉灯笼慌忙的就往书房里跑。 迎面跟过来的老管家被他一把推倒在地,随后就被冲在前面的张四七结果了性命,而郡守大人跑进书房第一时间就去拿挂在墙上的宝剑。 郡守拔出了剑,但是自己也被随后赶来的曹规堵在了屋里。 在这些个文人手里宝剑始终都只是个用作装饰的玩具,尽管是用精铁造的,但那把剑又轻又薄,更何况老太守并不会使剑,所以曹规就看见老头两只手握着宝剑颤颤巍巍的用剑尖指着自己。 人和人是有区别的,官和官也是有区别的,倘若今天站在这里的薛郡太守是个和彭城太守许丰一般的人物,那么可能今天晚上死的就会是年纪轻轻的曹规和张四七了。 曹规看见了仇人的脸,随即冷笑一声,他一步冲上前去,用在老乞丐那里学来的本事,偏着身子躲过了锋利的剑刃,抬起手中已经卷了刃的短刀用刀柄一下磕在郡守的手上。 宝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曹规的刀也在郡守手腕上抹过。 顿时郡守的两只手就变得血肉模糊,血从翻开的皮肉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留给郡守的只有惊愕的愣神和随之而来钻心的疼痛。 等到张四七赶来的时候,曹规已然跪在倒地郡守身上连刺了二十几刀,每一刀刺下去拔出来,全都带着浓浓的恨意。 曹规的样子已然疯魔,血从郡守身上喷出来溅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 张四七看见那郡守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于是就上前拉住了还在猛刺得曹规。 他们要走了,刚才的动静不知道惊动了什么人,再待下去被府外巡城的官兵发现肯定跑不掉。 曹规也恢复了神智,他从郡守身上爬起来,用看一条死狗一样的眼神看了看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这仇算是报了一半吧,还有一半是那个他们始终没有找到的郡守的公子,那个罪魁祸首的胖子。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们俩,天色已经快要亮起来,再过一会街上就开始有叫卖的小贩出门了。 他们决定原路返回,从那个狗洞里钻出去。 两个人转身就走,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张四七想了想,还是折返回去把地上的宝剑拿起来提在手上。 郡守一家三十几口一夜之间死于非命的消息很快在城里传了出来,而犯下惊天命案的两个少年则是早早的就溜出了城门。 郡守的案子还在查,但是整个齐州都已经戒严,无论哪里都能看见大队的官兵骑着马呼啸而过。 节度使唐俭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死的是他唐俭的心腹,所以这个时候他要第一时间站出来稳住人心,另外还要像齐王彰显一下,他唐俭在齐州根深蒂固的势力。 两个少年一路上躲躲藏藏,他们亲眼瞧见无论哪座城里大街上但凡有一点可疑的人都会被官兵抓走,胆敢有一点反抗的也会被当街砍杀。 两个人走投无路,益州是回不去了,能不能出得了齐州还是未知。 于是两人一番商议之下索性把心一横,他们听说节度使也是个狗官,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去岱城把那该死的节度使也一并杀了,这样就算最后落个砍头的下场,但是也不至于太亏。 于是两个少年又小心翼翼的踏上了潜入岱城的道路。 第100章 丐帮? 两人一路改头换面的逃着最终还是混进了岱城。 然而进了城以后才发现他们想得实在是太天真了。 先前他们两个人能够混进郡守府实在是天大的运气,慢慢的两人发现身为王府所在地的岱城岂是一个小小的薛郡能够相提并论的。 节度使唐俭的府邸不但紧挨着王府,并且四面都有军队驻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于是两个小乞丐无奈的晚上存身在一座石桥的底下,白天则是混在人群中弄些吃食果腹。 面对这种境遇跟着曹规千里迢迢跑到齐州的张四七倒是显得很坦然,他搂着曹规的肩膀对他说:“死之前能认识你这么个朋友也值了,说不定咱们俩一起饿死,下辈子还能投到一个娘胎里当兄弟。” 他一口地道的益州话听得曹规一脸苦笑。 张四七不会说中原官话,所以白天的时候就装成个哑巴,但是晚上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这厮就开始找补,变得话痨起来。 “我说咱们不如就冲进王府里面,在里面杀上一通,若是能砍上一个狗官咱们就回本,砍死两个就赚了。”张四七经常轻轻抚摸着那把捡来的宝剑这样说。 那把剑被他宝贝似的用衣服包了起来,现在天气渐冷了,他们要么就饿死在城里,要么就等着过几个月被冻死。 所以曹规也在思考,他想着如果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就按张四七说的去办。 其实从古至今乞丐都称得上一种职业,尤其在世道像现今这样混乱的时候,乞丐们不但有着严密的等级制度,而且乞丐们中间也自发地形成了一个游离于世道之外的小社会,他们不但有着严格的区域划分和地域认同感,而且基于乞丐们人数的庞大,他们还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消息传播渠道。 不同于人们以往的认知,越是富裕的地方乞丐就会越多,并且他们大都不是从外地来的,富裕的地方人们不会担心粮食短缺,并且经常会有好心肠的人通过周济他人来为自己积攒功德,这就要从佛教传到中原开始说起。 中原本土的儒教和道教,一个教导人们通过提升自己的思想观念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就是说人通过读书解惑,通过学问来让自己变得有见识,并且依靠这些来得到当权者的赏识,一旦儒生们越过那道龙门,那么他们将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来达到‘兼济天下’的使命。 而道就告诉那些想要获得超脱的人,远离世俗的纷扰,通过隐世苦修来获得超脱天地规则束缚的能量。 前者为少数成为掌权者的人们使用,后者则是被一些愿意脱离尘世的美好,寻求方外境界的人们指明方向。 但是对于社会真正的构成者,规模最为庞大并且处于迷茫中的百姓们来说,儒和道都是让他们触摸不到的存在。 所以这就成了更偏向于普通大众的佛教滋养的温床。 中国本土教中从来没有人说过,人们能够通过今世的行善积德来积累福报,从而获得来生的幸福美好,他们只会告诉你当下应该怎么做。 所以佛教渐渐地取代了儒教和道教,成为了分布在民间最广而且信徒规模最大的势力,因为他们的理念,是基于那些所有的普通百姓们所遭受的苦难来的。 因此我说乞丐们的壮大,是离不开佛教传播的速度和分布的广泛来的。 并且在那些所谓的武林中人来说,乞丐们所代表的丐帮,和少林所代表的和尚们,几乎历来都是属于最顶尖的两个门派。 当然乞丐们是否有着江湖上流传的无与伦比的武功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就岱城来说,乞丐绝对是民间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 前面说乞丐们有着各自严格的领地划分制度,所以当岱城新出现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之后,第一个注意到他们的不是一直在到处缉捕罪犯的官府,反而是那些遍布了整个齐州而且并不起眼的乞丐。 其实乞丐们哪怕聚合在一起,哪怕有着非凡的武力,但是他们作为社会上通过吃饭活着的人来说,仍旧是处于社会的最底层。 最终来说,如果不是武林上流传的那样,乞丐们个个武功高强并且都会降龙十八掌的话,那么凭着他们手里的一只破碗和一根歪歪斜斜的打狗棍,决计不会是官府那些手持刀剑身穿铠甲的兵士们的对手。 在曹规和张四七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其实一直都有着监视他们两人的眼睛。 很快岱城本土的丐帮就注意到了这两个毛头小子,并且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这两人是从薛郡来的。 那么事情就很明显起来。 不要想着说乞丐们可能会纠集到一起轰轰烈烈的去代表官府捉拿逃犯,因为他们并不敢这样做,常年游荡在社会底层的他们一个个身材瘦小,除了所谓的地域认同感乞丐们也并不会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如果他们去捉拿凶悍的逃犯,那么大抵上是会死很多人的。 所以乞丐们的选择是报官,没有错就是报官。 一直以来所谓的丐帮和官府衙门之间是有着关联的,掌握着百姓生杀大权的官府是绝对的武力代表,而消息传播渠道广泛的丐帮则又是官兵们所倚仗的消息来源,所以即便不是逃犯,每每也会有些来路不明的人被抓到大牢里成为一些久久悬而不决疑案的代罪羔羊。 曹规和张四七不知道,自打他们进了齐州以后,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了别人的眼睛里,尤其在当乞丐们看见张四七经常掏出来把玩的拿把宝剑,一看就出自大户人家的手笔。 乞丐们之所以没有早早的打草惊蛇,不过是想等消息送到官府从而获得一点功劳赏赐罢了。 然而曹规是警觉的,多日以来的逃亡让他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他还是发现了躲在远处鬼鬼祟祟的乞丐们。 一种不好的感觉在他心底升起。 顾不得多说,曹规一把拉起来还在絮絮叨叨的张四七转头就跑,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就在他们刚离开不久,就有乞丐领着大批的官兵来到了两人藏身的地方。 第101章 机缘巧合 在整个岱城都进入宵禁,所到之处皆一片漆黑的时候,曹规拉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张四七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这一晚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在薛郡杀人时候那般明亮的月光,两个奔逃在黑夜中的少年循着远处的灯火就跑。 慌不择路之中一头竟然扎进了守备森严的王府里。 而他们用来闯进去的那条小路,或许正是八年前十六岁的周同偷偷跑出来的那条路。 人不会总是倒霉,全世界也不会一直针对你,否极泰来的时候到了。 两人无意之中闯进去的,正是齐王侧妃云湄的寝宫,也许是上天在帮助他们,或许冥冥之中注定两人命不该绝。 云湄眼睁睁的看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闯进了自己房间。 也许是因为前些年的遭遇,云湄对于乞丐们有着近乎不合常理的包容心,即便现在身为王妃的她亦是如此。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那张黑乎乎的小脸上,和那蓬杂乱的头发之下,她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曾经相依为命过,之后又数次分开的小孩儿曹规,现在他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少年。 曹规的容貌或许有些变化,但是云湄还是那个样子,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相视的两人都有种身处梦里的错觉,直到曹规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云姐姐?” 云湄才仿佛一下子从天空掉到了地上,她泪流满面的伸出手,一把就将弟弟抱在怀里,还像小时候那样。 场面一下子变得温情起来,这副诡异的景象也让提着宝剑一脸迷茫的张四七更加迷茫起来。 云湄毫不迟疑的把两个人藏在了屋里,后来又听曹规慢慢的说出了他这些年的经历,所以她惊讶中才带了一些谨慎。 听完两个少年奇幻般的遭遇,周同也不禁感慨起来。 这时候娓娓道来的曹规竟然趁势质问他说:“你既然是齐王,整个齐州都是你说了算,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报仇,难道你忘了破庙里面几十条惨死的无辜性命了吗?” 周同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反而站起来走到门口,他细细观察附近没有人,才招呼三人跟在自己后边,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密室,七拐八拐的竟然来到了一处王府的私牢里面。 迎接他们的是田汾,这位“功勋卓着”曾经屠杀了一城无辜百姓的大将竟然在这里充当起来牢头的角色。 田汾看见齐王带着三个人进来,他似乎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田汾一句话不说,领着他们来到一间牢房门前。 等到曹规透过牢门望去,里面被关着的胖子,正是他苦寻已久的仇人,薛郡太守的公子。 此时的郡守公子似乎已经神志不清,身上穿的也不是从前的锦衣绸缎,看见有人过来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可见这位田大将军这几天是怎么折磨他的。 曹规一见他双眼马上变得通红,他就要进去要了胖子的狗命,但是被周同拦了下来。 连带着云湄和张四七三人一齐向他投来不解的目光。 周同则说:“那日我进城时,发现他鬼鬼祟祟的跟在后面,被田汾一把捉了,你们那晚没有找到他则是因为他每晚都睡在烟花青楼里,恰好躲过了一劫。” 曹规便问:“既然抓了,为何还留着他的性命。” 周同轻轻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原本不打算这么早杀他们,是因为他们一家还有用,不过现在既然被你们两个打乱了布署,那就只好把军师的计策提前了。” 云湄听到这里,瞪大了双眼,她问道:“莫非你是要,杀唐俭?”然后又低下了头:“可是王妃怎么办,你杀她的父亲,她又该去哪?” 周同拉起她的手,温情的看着她说道:“你还是太过仁慈,她想方设法的想要害你,你还在为她说话。” 翌日清晨,王府朝会,一众文武全都到齐,齐王周同坐在正殿上方,他先是扫视了一眼群臣,然后目光落到节度使唐俭的头上,问到:“唐大人,薛郡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已经渐渐显出老态的唐俭缓缓的走出来,躬着身子说道:“启禀殿下,已经有了些眉目,臣不日就可将罪人抓捕归案。” 周同心里冷笑着,嘴上则是哦了一声,对他说道:“莫非人已不在齐州,不然以唐大人的手段这么多天了还抓不到贼人?” 唐俭不知如何作答,在他踌躇之际又听见周同说话了。 “孤倒是捉到一个人,他还对孤说了一些话,”然后顿了顿:“是关于你唐大人的。” 唐俭额头处留下一丝冷汗,咽了口唾沫说道:“不知殿下抓到了哪一个,不如交给下官让下官审出他的同党。” 周同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对田汾说:“去把人带过来给唐大人瞧瞧。” 田汾领命出去,不多时四名卫士抬着一尊肥大的身躯扔到了殿中。 唐俭一脸错愕之际赫然发现此人正是他暗地里找了很久的薛郡郡守的公子。 胖子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他身子一落地立马翻转了过来,冲着殿上的齐王不住的磕头,很快鲜血从他头上泊泊流出,不一会儿就染红了地面。 唐俭心里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的说到:“此人不正是薛郡太守的公子么,殿下为何把他捉了。” 周同冷笑一声:“看来唐大人认得此人,那就好办了。” 随后他眼神示意,田汾踏步上前一把将磕头的胖子拎起来,厉声喝到:“你昨晚怎么说的,现在再说一遍。” 胖子似乎怕极了这个凶神,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是唐俭,都是唐俭做的,唐俭要谋反,我父亲手上有他跟王弼私下通传的书信,所以唐俭要杀我们一家灭口。” 唐俭怎么也没想到胖子居然说出这种话,惊慌之下赶忙辩解:“此人满口胡言,老臣为了齐州为了齐王兢兢业业,何来谋逆之说,这是诬告,这是诬告。” 周同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说道:“诬告?这人不是唐大人的世侄吗,他怎么会诬告你呢?” 第102章 唐俭的覆灭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唐俭措手不及,人群中的齐州刺史唐德则是目光闪烁,他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佩剑,却发现那里早已空空如也,原来他早就不悬剑了。 胖公子一口咬定唐俭谋反,唐俭百口莫辩,只能跪在地上不断高呼:“老臣冤枉。” 周同也不再给他喊冤叫屈的时间,马上下令左右侍卫将其拿下,唐德一步冲进来护在父亲身前,大声喊道:“谁敢?” 然而只听见上面传来了一句:“一并拿下。” 就被四五个侍卫紧紧的掰起胳膊按在了地上。 唐氏父子才一伏法,田汾就带人冲进唐府搜查物证,果然在唐俭书房里面搜出来大量与王弼私通的信件。 至于那些信件的真假,锒铛入狱的唐氏父子不会知道,也不会再有人去关心了。 这一次的清洗,牵连出来齐州各地方官吏大小上百人,也使得整个齐州人心惶惶,这只是对于原本的那些齐州官吏来说。 至于齐州百姓,长久以来备受压迫的他们欢欣鼓舞,纷纷奔走相告这个好消息。 贪腐的官吏落马,百姓们能够减轻负担,也使得连年征战的齐州府库充实了起来,尤其整个唐氏家产被籍没个干净,原本偌大的节度使府邸只需要打通一堵墙,就一并并入了王府。 曾经在整个齐州不可一世的唐氏,就这么迅速的没落下去。 受到这件事情打击最大的莫过于王妃唐婉了,她现在仍是齐王府的正妃,却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的父兄和五个侄子面临杀头的命运,这已是周同最大的宽容了。 当王妃唐婉找到了独自一人在书房中翻阅奏折的齐王时,却只得到了一句淡淡的:“你回去吧。” 唐婉笑了,笑得有些凄惨,她说:“你就不念及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 周同看着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你还做你的王妃,仅此而已。” 那一刻唐婉明白了,这一切一开始就是错的,她父兄错了,她也错了,错在不该以为自己当上了王妃就能够万事大吉,眼前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下一刻她笑得有些癫狂,唐婉缓缓走向了悬在书房墙上的那柄宝剑,而周同就只是看着她,并没有阻止。 唐婉把那把剑抽出来握在手里,转过头来她的脸上已经挂着狠厉,她厉声质问周同:“你就不怕天下人说你周同忘恩负义吗?” 没有得到回答。 再一瞬,唐婉的表情又变得温柔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妻子面对自己丈夫的时候一样。 她说道:“你当年只不过是个被追杀得到处逃命的毛头小子罢了,如果不是到了齐州,恐怕现在早已没有了权倾天下的齐王。” 然后她放下了抬着的手,转过身去好像就这么离开了。 唐婉走到门口的时候,仍旧没有再听到自己的丈夫说出一句话,哪怕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她转头对周同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这或许是周同此生见过她最美的样子。 王妃唐婉看着自己的丈夫凄然一笑,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你赢了,我会成全你。” 然后就在周同注视的目光中抬起来手里的宝剑,静静地从雪白如玉的脖子上划过。 唐婉死了,王妃唐婉死了,死在了自己尚在牢狱里面父兄的前面,唐家已经彻底没有了。 …… 齐王周同渐渐的发现自己变得冷血起来,他开始漠然的注视着每一个人死去,包括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 然而要成为一个上位者必要的条件就是,你将自己置于高处,悲悯的俯视着芸芸众生。 齐州的事情看起来告一段落,活下来的人中还有两个不远千里从益州跋涉而来掀起这一切开端的少年。 周同问两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少年张四七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再次见到这位高高在上的齐王时早已没有了以前的恐惧,现在只剩下了羡慕,乞丐张四七开始羡慕齐王那种由内而外的从容,和那种掌控者无数人生死的权利。 于是张四七说道:“我想留下来,到齐王的军队里去,想跟着齐王一起打天下。” 但是这句话遭到了周同的拒绝,他说:“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也还不到白白送命的年纪。” 张四七闻言很落寞,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难道他走了几千里路从益州走到齐州,现在要他再回去吗? 周同走了,所有人都离开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曹规和张四七。 曹规看着身旁落寞的少年,他明白张四七要的是什么,这个跟自己偶然结识的伙伴,不但毫无怨言的跟着自己来齐州杀人,并且在最艰难的时候,做好了跟自己坦然赴死的准备。 张四七是一个好人,对于曹规来说,他又想起来张四七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生我们说不定还能做个兄弟。” 于是他对张四七说:“不如我们结拜成兄弟如何,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哥,大哥去哪小弟肯定生死相随。” 张四七又高兴起来,因为他本就是一个从小没了家的乞丐,他的人生没有理想,没有目标,他的人生也没有归宿。 但是现在这一切似乎在慢慢的变好,从前缺失的那些也在慢慢的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在齐王府的后院中,两个十五六的少年找了一处黄土,插上了敬孝上苍的三炷香。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张四七,我曹规,今日结成异性兄弟,从今以后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所到之处,必将生死相随。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在一个普通的天气下,两个还未被人熟知的籍籍无名少年,在这里歃血相交,从今往后他们的命运注定纠缠在一起,一生一世。 或许许多年后的张四七每晚都会梦见这天,以及这时候说的话,不知他有没有后悔过,男儿的诺言重若千钧,他张四七真的会一辈子记得那些同生共死的诺言吗? 第103章 微光 最终少年张四七还是决定回到益州,因为益州时局动荡,亲眼见证了覆灭在王权之下唐氏一族的下场,少年张四七第一次开阔了眼界,从今天开始,他张四七要做一个不凡的人,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张四七要走,作为兄弟的曹规自然也要跟着。 曹规心愿已了,亲手报了当年的血海深仇,姐姐也算是有了安身的好去处,从今往后这天下也没有能够再让曹规挂牵的人了。 他不敢去向云湄辞行,因为他知道姐姐绝对不会再放任自己独自离开,因此他像从前那样留下了一封书信,一封告别的信。 山长水远,我们总会再见,也总能再见。 这世上有很多人曾经无数次的轻易的说出来再见两个字,因为他们总以为再见就真的能够再次见到,但是有时候命运经常无情,再见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有的再见,说出了口就会是一辈子。 临走之前少年张四七拉着少年曹规的手说出了那句壮志凌云的话:“我们兄弟二人一定要在益州闯出一番天地,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个张四七,还有个曹规。” 几天以后两个少年悄悄的离开了王府,他们回了益州,命运注定他们两个要一起回到益州,去完成属于少年自己的丰功伟绩。 困扰周同多年的一块心病终于被解决了,齐州没有了唐氏的掣肘,周同没有了后顾之忧,现在他可以更加轻松的去审视面前的天下了。 中原的豫州现在在沂南王周泛的手里,同时他又极快的兼并了豫州下辖的并州,世人都知道,所谓的沂南王其实就是新的汉王,这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王弼裹挟着年幼的皇帝一路逃到了江宁,他企图靠着长江天险来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延续时间。 北方最大的幽冀二州现在四分五裂,各处崛起的反王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全然不顾北方虎视眈眈的鞑靼,拥兵自重的反王们完全放弃了北境的大门,眼中只盯着中原的那张宝座。 甘州地乏民疲,才经历过大变的甘州暂时无力参与到中原之战的角逐中,并且那里有着绝对忠于朝廷的匈奴人,他们只对自己的安逸生活感兴趣,对于谁当上了皇帝根本不关心。 兴州青州和扬州在王弼迁都以后被归拢到了一块,成为王弼筹集军马粮草借机反扑中原的资本。 益州和最南边的交州早已跟中原朝廷失去了关联,那里各路农民义军横行,整片的土地都处于焦灼的战火之中。 此时原本无比强大的大胥帝国名存实亡,它也为自己百年来埋下的种种隐患吃到了痛楚。 现在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消息摆在面前。 周泛打下了邺都,但是又主动让出了邺都,并且现在放眼中原除了他周同之外,再没有人适合前去坐那个位置了。 是放任富饶的齐州不管然后大举进驻无兵无粮早已成空城一座的邺城,还是索性置之不理,那就给了天下人口实,成为那些人明目张胆的造反叛乱的借口,既然没人愿意当皇帝,那么皇帝的宝座就当有能者居之。 这实在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周同沉默着,就连一向足智多谋的钟离翊也紧锁着眉头。 眼前这张舆图不仅决定着他们未来的去向,也决定着他们逐鹿天下的成败。 周泛肯定是不可信的,当周同第一次见到这位族兄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那张朴实外表下隐藏着的勃勃野心。 苦思了良久周同还是下了决定,邺城一定要去,虽然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但是历代皇陵都在那里,祖宗宗祠也在那里,谁都可以不去,但是周同不能不去。 周同做了决定,这下也让军师钟离翊松了一口气,他又把手中的羽扇轻摇了起来说道:“既然主公做了决定,那么臣也好做下一步的安排了。” 随即他指了指摊在桌上的舆图,然后将扇柄放在了一处:“既然要去邺城,那么幽州不可不取,但又不可着急去取,这里则是非取不可。” 周同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赫然两个大字映入眼帘——代州。 最终决定,由周同前去禹州与拓跋那热汇合,领兵八万借道豫州前往邺城,既然那周泛口口声声说尊齐王为天下之主,那就赌他不敢驳幽幽众口。 而军师钟离翊及大将田汾,领十万大军南下代州,代州需速取,所以钟离翊决定亲去,借此打开齐州与邺城的通路。 大将薛罡总管齐州防务,另一切政务全交由王妃云湄代管,余则辅之。 交代好了一切周同再次踏上了离家之路。 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前方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强大的周泛犬牙交错的冀州以及情况不明的代州,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周同的心上,而这一切都将等着他去一点点的扫平,一点点的去探索。 前方的路是崎岖的路,前方的路也是坎坷的路,巨石移开了一块又会新补上一块,还须一人一马慢慢的从陷阱上踏过去,成功从来不是坦途,更何况终点的报酬是那么的诱人,有的人会死在半路上,还有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终点而不能再前进一步。 但是这条路又必须要走,而且也是唯一要走的路,从前那个住在皇宫里面无忧无虑的小孩,到后来这个一路跌跌撞撞的齐王。 他从不敢忘记,以前有一个身体羸弱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却躺在床上为他的长大撑起了一方天地的女人,还有一位头发胡子都已发白但是竭尽全力为他保住性命的老人,还有一个曾经牵着他小小的手带着他到处奔波如今却苦苦等待等着自己坐上皇位接他回家的年青人。 还有那些无数为了他的生命而献出自己生命的人,这些人生命中那一缕缕小小的微光,最终汇聚在了一起,化身成了刀剑,成为了周同身上的甲胄,成为此刻他身后跟着的无数大军。 背负着希望和期待走下去吧,看看那些身处战火中四处逃命的百姓,听听那些壮烈而死之人的悲鸣,命运的齿轮会指引着你,会驱赶着你,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第104章 借道豫州 借道豫州的八万齐军浩浩荡荡,为首的只有两人,一身黑色铠甲的周同看起来跟普通士兵无异,而那个一身银甲的拓跋那热属实显得有些招眼。 周泛倒是很遵守约定,他不仅让沿途的城关不得出兵滋扰,并且每到一处都贴心的为齐军送去粮草和美酒。 粮草周同欣然笑纳,但是一坛坛的美酒周同一滴也没有受,他深知对方越是显得殷勤那就越是藏着古怪,周泛一定在图谋着什么,也必定会图谋什么。 一支齐军在豫州的地界上四处乱撞,所到之处却无人阻拦更无人过问,这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周同慢悠悠的走了三天,终于是深入豫州腹地,来到了沂南王周泛面前。 此时站在城墙之上有三个人远远的望着齐军冗长的阵型,一身华服的是沂南王周泛,一身重甲自打穿上几乎从未脱下来的是他奇丑无比的弟弟周洄,另外一个谋士打扮头戴冠冕的则是府中谋士姓李名年字永平。 李年用手搭作凉棚顶着烈日远远的望着齐军的阵列,一支漆黑的大军如同游弋在山中的巨蟒缓缓的驶来。 谋士李年看见这一幕,不禁感叹道:“好一支精锐的大军,马踏之处竟没有扬起一丝灰尘。” 周泛正眯着眼睛使劲的想要看清走在队列前面的周同,听见李年的话忍不住对他说道:“军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依你看齐军的雄壮比起我汉军如何?” 李年李永平则是笑着摇了摇头,对周泛说道:“主公这可把我难住了,两军既不交锋又如何比对?” 周泛听见这句敷衍的话也笑了起来,他怎不知李年的想法,于是他伸手指着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拓跋那热,转过头来对自己弟弟说道:“三弟你看,那个就是齐军第一猛将拓跋那热,据说他手中的巨锤足有百斤重,但是他舞起来却能四面不透风,据说这人能在十合之内连斩四员大将,你可想和他比划比划?” 智商不高的周洄没有说话,并且他说话也是口齿不清,只见他拍了拍手中的巨斧,好似在对周泛说你给我看好了,然后转过身一溜烟的跑下城去。 李年刚想阻止,但是为时已晚,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三将军几步蹦下了高高的台阶,然后转过头对周泛说道:“主公这是何意?既不打算与齐军交兵又为何让三将军前去犯险。” 周泛则是冲他摆了摆手,说道:“无妨,以三弟的武功未必吃得了亏,而且小小的齐王殿下一路走来太顺了些,也该吃些苦头。” 李年闭嘴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只听见城门大开,然后一身赤红色铠甲的周洄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直冲齐军而去。 据说周洄座下那马也并非凡马,周泛偶然间发现他的三弟时常更换马匹,细问军中马官才得知三将军力气太大,而且戾气太重,寻常战马他只骑一天那马就因驼不动他身上重甲并且吃不消他以腿夹马的巨力,曾经一天之内就将三匹宝骏夹得脊骨断裂倒地而亡。 周泛哑口无言,于是到处寻找能驼得了周洄的战马,偶然之中听见百姓传闻,据说岳阳城外三百里处有一山林,林中有一片紫竹,曾经有猎户不小心迷失在山林里,偶然间见到一片紫竹林,猎户心里惊奇,他在山中打猎十几年,从未见过山里还有这等地方。 于是猎户壮着胆子往里走,才穿过外层紫竹赫然间发现前面立着一块大碑,据那猎户说道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石碑,那石碑又高又阔,一个精壮的汉子要跑上好几息才能从一边跑到另一边,而那石碑有多厚,恐怕比他的房屋还要宽上许多,猎户自说站在石碑下面往上看时,竟然一眼望不到顶,只见那碑好像直通天上云里,尽头处仿佛连着天上的瑶池。 村民们都笑他吹牛,若有这么大的石碑那不叫整个豫州都看见了。 猎户急得面红耳赤,只说到他站在碑下细细看那碑上刻着马车那么大的字时,却听见远方突然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吼声。 猎户对于野兽吼声再熟悉不过,于是就悄悄的俯下身子慢慢的靠过去想看看是什么猛兽能发出这般叫声。 等到猎户慢慢靠过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石碑后方竹林深处,赫然站着一只毛茸茸浑身漆黑的狗熊,方才那声闷雷般的怒吼,正是来自眼前这只足有一丈高的黑熊。 但是那吼声却不是处于威慑,等猎户靠近了才发现地上还躺着另一头体型稍小些的黑熊,那只熊不知被什么动物所伤,正躺在血泊中吃力的喘气,眼看已然没了生机。 方才的吼声正是黑熊的哀嚎,此刻那只大熊虎视眈眈的盯着面前竹林,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不知是什么样的凶兽,能将两只体型如此庞大的黑熊逼到这种境地,正当猎户疑惑的时候,突然听见紫竹林中传出来一声马嘶。 猎户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是不多时马蹄哒哒声响起,只见一匹通体泛着红光的宝马从林中冲了出来。 要说那马也不像马,只见这匹红马体型相较普通马匹还要小一些,嘴中上下各伸出两支獠牙,更为神奇的则是那马头顶着两颗肉瘤,马腹处竟然长出来反光的鳞片,马尾也不似须尾,却像牛尾,末端提溜着一圈骨刺。 娇小的红马冲到熊罴面前,两者体型相差巨大,但是那头黑熊居然被吓得连连后退。 红马见此也不耽搁,四蹄甩开直冲狗熊而来,而那体型庞大的熊好像被吓破了胆,只胡乱的抡着两只熊掌乱拍,但是那马却是无比神勇,左闪右避躲开了熊掌的拍击,然后瞅准空档一跃而起直接咬住了黑熊的脖子。 黑熊皮糙肉厚,浑身毛发更是像尖刺般根根竖起,但是却丝毫阻挡不住红马的撕咬,无论黑熊如何疯狂摆动身体,那红马却像是咬死了一般不肯松口。 第105章 红毛犼 黑熊痛苦的吼声简直震耳欲聋,就连趴在远处观瞧的猎户也只能用手堵住耳朵,才不至于将耳膜震碎。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黑熊渐渐没了声音,猎户起身再看的时候,竟然发现两只熊都倒在了地上已然没有了呼吸。 红马却是显得十分淡然,从熊尸上站起身来,淡定的咬开黑熊的脖子吸干了熊血,然后掏开两只熊的肚子,将头伸进去叼出来一块东西吃掉。 猎户看得目瞪口呆,他此生头一次见到两只硕大的黑熊成了一匹马的口粮。 红马吃饱喝足以后,撒开四蹄欢快的奔向了密林深处。 猎户又在原地猫了一会,左看右看不见了红马的身影,这才壮起胆子缓缓的走过去,当他怀着忐忑的心情靠近两头熊尸,这才看到两头熊的血都已经被吸了个干净,等他强忍住恶心往熊肚子里看时,才发觉红马疱开熊腹却不是为了吞食内脏,只见两头熊腹内血肉模糊,只少了两颗熊胆。 这时远处突然又传来一阵马嘶,猎户深知此地不可久留,也顾不上地上黑熊肥大的尸体,急忙转过身头也不回的逃出了那里。 当猎户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给邻里众人的时候,却被人嘲笑他吹牛编故事。 年轻点的都讥笑他是因为没打到猎物怕落了面子所以编出这等神异故事哄骗他们。 猎户见众人不信,于是纠集了村中二十几号青壮村民与他再去一次竹林,但是当猎户带着一群人在林中东找西转的时候,却怎么也回不到那里去了 后来有年纪大的老人看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出面告诫众人说,相传那里曾经确实有一片紫竹林,当这些老人还是孩童的时候皆被村里大人告知过,说是那片竹林中埋着一位老神仙,但是那神仙死后魂魄不散,渐渐地竟然生出怨气凝聚成了妖魔,一旦有小孩子去到那里,便会被妖魔掳去,最后都被吃了心脏,所以打小他们都不敢去到那片林中,倒是也有人曾经见过那片紫竹林,至于后面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听起来神话般的故事最后传到了周泛耳中,于是正为马匹发愁的沂南王眼前一亮,立马带上数千兵马和自己的三弟动身前往,倘若世上真有这等奇珍,那便是天助他周泛。 于是周泛领着数千兵马搜山,不料漫山遍野的跑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看见传说中的紫竹林。 正在这时却有小兵来报,说是在山上走失了三将军。 周泛脸色大变,忙问缘由,只见那小兵支支吾吾的说:“方才小的们还跟在三将军后面走着,只是忽然间一阵风刮过,小的们都被卷起的风沙迷住了眼,再等睁眼的时候就不见了前面的三将军。” 气急败坏的周泛急忙命人上山寻找,但是一整天下来也毫无音讯,无奈的周泛在山脚下扎营过了一夜,哪知到了第二天一早,众人全被一声马嘶声叫醒,抬眼间便看见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周洄竟然骑着一匹浑身通红的马儿回来。 周泛大喜过望,见那匹马真如传闻中所讲,头顶两个肉瘤,肋下生者鳞片,一身红色的长毛,马嘴呲着獠牙,驮着同样獠牙露在外边的周洄,当真如地狱里走出来的夜叉鬼将,单是这一人一马的样子,也能吓得人遍体生寒。 周泛欣喜之下走向自己的三弟,周洄则是从马上跳了下来,对哥哥介绍道:“这……这是红……红毛犼,俺的……俺的坐骑。” 周泛满脸笑意,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激动得说:“我有世间无人能敌的三弟,又得了这等异宝,看来是上天要助我呀。” 于是便将这匹吃肉的马带回王府,交由三弟亲自驯养。 再说这边周同与拓跋那热走在军阵头里,远远的便能望见一道宏伟的高墙,周同心里明白,这下是到了他周泛的王府所在了。 于是周同下令大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族兄两人碰到,怎么也得寒暄一阵。 正在这时却看见前方扬起一溜尘土,只见一骑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这边冲了过来,那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咋舌,只一会功夫便奔出来十几里眨眼就要来到跟前。 快到眼前时周同才能看清,来人一身红甲,整个人包裹在里面看不清面目,手里拎着一把车轮巨斧,单看那斧竟然快赶上一人一马那么大了,座下骑着一匹诡异的马,只见那匹马遍体红毛,竟然长着四根獠牙,四蹄跃起在空中却好似不沾地面。 一人一马杀过来时,但见齐军这边战马一个个嘶鸣哀嚎起来,好似受到了某种惊吓,纷纷乱踏着四蹄不安的想要逃走。 唯有拓跋那热座下脖颈上长满滚毛的狮子骑不为所动。 眼见的拓跋那热见来者不善,不等周同招呼就用双腿一夹马腹,只见狮子骑一跃而起,四只毛掌轻盈的踏在地上,迎着赶来的一人一马就冲了过去。 两人一人提着百斤巨锤,一人拎着车轮大斧,顷刻之间两人就撞到了一起。 周洄此来正是为了拓跋那热,而拓跋那热看见对方手里大斧也被激起来斗志。 只见两马交会之际一锤一斧都被抡圆了舞起来砸向对方。 两件巨物相撞,发出来咚一声巨响,锤砸在斧上,斧砍在锤上,两边观战的人马只看见兵器相撞下燃起一道火光,正这时天公好像也要为此战助威,晴天里想起一阵霹雳。 两匹马交错过去,复又转过身来再次对冲。 拓跋那热手中巨锤携千钧之力,周洄拿着巨斧好似带着天威,两马错身的一瞬两人已然又过了十招。 十合之后两人却动作不减,仍旧回转过身准备搏命。 不得不说这是拓跋那热入中原以来碰见过最厉害的对手,他曾被称作大羌第一勇士,就连那以不要命着称的田汾也被他拿捏在掌中,入中原以来自己遇到的那些所谓悍将更没有一人能在他锤下走过二十回合,拓跋那热也曾生起过一种天下无敌的寂寞感,他才二十岁,便早就不把天下英豪放在眼中。 第106章 勇将之战 可如今与对面全身裹在甲中之人过了三十回合,拓跋那热竟然升起一阵无力感。 对面那人好生奇怪,力气大得吓人,几次都差点撞得他几乎拿不住兵器,反观那人好像还未使出全力,那马也是奇怪,两匹战马靠近之时竟然伸出獠牙要去咬他的大腿,几次下来拓跋那热竟然暗暗的吃了亏。 反观周洄这边,他杀人从来只需一斧子,一斧下去连人带马砍成两段,再一斧下去直接剁成八块,但是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跟他战了几十回合竟然不相上下,这反而激起了周洄的兽性,他毕竟不像普通人,倒有一种疯子的感觉,憨傻的周洄并不惜命,因此碰到能与他一战的对手巴不得以命抵命。 周洄再次举起巨斧袭来,这一次他一只手端平斧柄,欲要将拓跋那热拦腰斩断。 拓跋那热眼见对方气势汹汹,只好用锤格挡,大斧撞上巨锤划到一边,两人再次错开身时拓跋那热嘴角竟然渗出血丝。 拓跋那热看向对手,只看见那张覆盖在面甲下的脸看不出表情,但是从斧柄处缓缓淌下来的血让他知道对面也不好受。 可是拓跋那热不知道,周洄根本不知道疼是什么,甚至连死是什么也不知道,此时见了血的周洄双眼通红,几乎又成了疯魔的样子,只见他不知疲倦的又一次向着拓跋那热冲去。 拓跋那热几乎也被热血冲上头顶,只见他双眼连同整张脸也开始变得通红,这一次两人都使出来全力,周洄巨斧向着拓跋那热砍去,拓跋那热以一个铁板桥躺在马背上躲过要命一击,然后巨锤冲那匹马砸过去。 谁知那匹马好像真有灵性,只见马头迅速弯折,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躲过巨锤。 拓跋那热目瞪口呆,那匹奇怪的马莫非真是妖物所化。 才一炷香的功夫两人竟然电光火石间交手了上百回合,两人看起来互有胜负,但是拓跋那热知道,自己再打下去恐怕就没了还手的力气。 对面的周洄却还像野兽一般,俯下身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然后举起斧头就要再次冲过来。 正当拓跋那热强撑着提起巨锤准备迎击之时,只见远处城门口忽然有一骑冲了出来,一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边挥舞双手一边大喊:“三将军住手,快快住手。”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周洄再次进攻的想法,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来的正是谋士李年。 周洄哪管什么李年不李年的,杀红了眼的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加上李年远远的停在远方不敢靠近周洄,所以周洄再次举起来手里的大斧。 拓跋那热几乎绝望,方才的一息只见他好像岔了气,现在只感觉胸口隐隐作痛,再打下去恐怕只能以命相搏了,也不知自己死前能不能一锤子砸了这个怪物陪葬。 这时候对面有有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坐着的则是沂南王周泛,周泛远远的大吼一声:“三弟赶快住手。” 却见方才还要再次冲锋的周洄居然真的把举起来的斧子放了下去。 疯魔了的周洄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但是对于大哥周泛的话他竟然莫名其妙的会听。 周洄恢复了理智,他深深的看了眼对面的拓跋那热,然后拉过马头转身回到大哥周泛身边去了。 这时候提了一杆枪的周同也出现在拓跋那热身前,方才他看出来拓跋那热几乎不是对手,便赶紧拿起一杆长枪带了几个骁将一马当先的冲了过来。 笑话,真让拓跋那热折在这里了才真的是笑话。 对于齐王的这番举动拓跋那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动的,只是他一张嘴就忍不住咳了起来,看来刚才是真的伤到了。 周同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让人送他回去疗伤,但是眼看着对面三个人三匹马缓缓走过来拓跋那热还是没敢离开,毕竟对面那个怪物要杀齐王,恐怕也只须一斧子。 周同没有说话,冷冷的看着周泛来到面前。 却是沂南王周泛远远的就从马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到周同面前,焦急的拉住周同的马缰问道:“齐王无事否?” 周同见状也从马上下来摆出一副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他拉住周泛的双手笑道:“有劳王兄费心,无碍也。” 周泛听后,露出一脸懊悔的表情,他转身向后厉声道:“三弟,你给我过来。” 拓跋那热看到下了马提着斧子慢慢走来的周洄,忍不住向前一步挡在周同身前。 周泛则是说道:“将军不要担心,有我在他不敢造次。”然后向着周同深深一揖说道:“为兄管教不严,让这痴弟几乎伤了齐王,我这就令他来给齐王磕头赔罪。” 又冲着周洄道:“把斧子放下。” 周洄倒也真是听话,竟直接把大斧扔在了地上。 周洄来到大哥身边,周泛指着周同和拓跋那热说道:“看你做的好事,竟然瞒着我出来拦人比斗,你可知你拦的是什么人,还不赶紧跪下给齐王和拓跋将军磕头。” 周洄双腿一弯就要下跪,奈何裙甲太硬,他试了几次也没跪下去,就伸手去扯甲片,周同看见这一幕赶紧上前,一把扶住周洄,脸上笑呵呵的说到:“早就听闻王叔有个神勇无敌的小儿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与拓跋将军平分秋色,果真也是少年英豪。” 周洄脸上带着面甲看不出表情,倘若他此刻把那面甲摘下来,恐怕又得将一群人吓一跳。 沂南王周泛则是赶紧过来对周同说道:“齐王不要怪罪,我这三弟从小痴傻,现在这般模样却也只知道到处找人比武,我有时实也在管束不住,只是可惜我那父王……”说到这里抬起袖子去擦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提起汉王周启,周同也仿佛掉泪似的抬手去抹眼角,并且安慰周泛道:“王叔辛劳半生经营豫州,不料竟也落得子嗣相争的下场,好在豫州还有王兄出面主持大局,余只恨未能来得及报王叔救命之恩矣。” 第107章 城下对坐 周泛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变,好在转瞬间又变得和颜悦色,他亲切的拉着周同的手说道:“我知贤弟你一路车马劳顿,又急于赶路,因此就不便留你在城中暂歇,我观此处尚有林荫蔽日,你我兄弟二人就在此地畅饮一番吧。” 随即命人从城中带出来桌椅酒席摆在地上,于是两个当世势力最大的藩王就在岳阳城下举杯对饮起来。 两人对饮一杯过后,周泛看了看一身银甲持刀立在周同身后的拓跋那热笑道:“拓跋将军年少有为,贤弟能有此良将辅佐,欲取天下简直易如反掌。” 周同也笑了起来:“方才我观贤弟周洄武艺超群,真乃天下无双。” 周泛长叹了一口气:“可惜胞弟自幼痴傻,虽然喜好比勇斗狠,但是尚不能为人驱策。” 周同眯起眼睛:“我看他倒是很听王兄的话,兄长好好调教一番未必不能为兄长攻城掠地。” 周泛好似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齐王说得哪里话,愚兄只盼着能够不负先父所托守住豫州一亩三分地而已。” 说话间两人已是各自三杯酒下肚,却都没有动筷子。 周同又道:“中原能有王兄坐镇,真乃大胥之福周氏之福也。” 周泛笑道:“论及逐鹿天下,还要仰仗齐王能够早日恢复正统还百姓一个安宁,愚兄也只不过为贤弟守住这后方之地罢了。” 周同道:“但愿如此。” 说毕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只一壶酒,让两人喝到日头渐西,于是周同起身告辞,周泛不便挽留,眼睁睁的看着周同走回营去。 周同一行人离去,只剩下了桌前的周泛以及他身后站着的李年周洄两人。 此时饿了一天的周洄两眼直勾勾的瞪着桌上的酒菜,周泛正眯起眼睛看着周同离开的方向,转头察觉到周洄的目光,然后冷起脸来。 他翻身上马准备带周洄回城,而后又转过头冷冷的对谋士李年说道:“将此桌连同菜全都掀了。” 说完自顾自的骑着马扬长而去。 齐军就这么绕过岳阳,一路横穿豫州,直到邺都城下,再没碰到一人阻止。 话说代州刺史徐平,字文安,得到钟离翊及大将田汾带着十万齐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居然被吓得直接弃城而逃。 他这一逃就苦了城中的那些守将,战也不是降也不是。 一群守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商量对策,有半数人要降,但又听闻那田汾喜欢屠城,若要战吧,仅凭城中这些人马又不是齐军的对手。 正当一群人长吁短叹之际,只见有一人站了出来,这人名叫许奋,字卫方。 许卫方瞧见没有出息的一群人在那里吵嚷半天没有结果,也全然忘记了那个逃跑的代州刺史,只见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喊道:“齐军马上兵临城下,你等却还在这里吵吵嚷嚷,还能把齐军叫走不成。” 众人回头望去,见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将,生得虎背熊腰一脸横肉,便也没人搭理他的话,仍旧在那里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许奋见这些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火气,又道:“你们这帮鸟人,整日吃着百姓们交上来的皇粮,如今到了危难之际,一个个却都想着投降,就没有人敢和齐军一战吗?” 这时候司户田图站了起来,用一双三角眼瞪着这个不知规矩的小将,颌下的山羊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指着许奋厉声斥责道:“我等大人在此说话,你一个小小的偏将也敢插嘴,赶紧滚出去。” 许奋被骂一通,眼睛扫视众人,却只见众位文武一个个都瞪着眼睛看他,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于是冷哼一声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气鼓鼓的走了出去。 司户田图则是气得跳脚,指着许奋离去的背影颤颤巍巍骂道:“简直太没有规矩。” 众人好一番安抚,才让这个老儒生重新坐回椅子上。 被赶出来的许奋心中烦闷,心中不禁感慨,我许奋在这代州混了这么多年,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是一个小小的偏将,在堂中议事,都没有我说话的份,又想到跟那帮腐儒在一起,早晚被害得城破人亡,不如狠下心来,带着本部人马出城去,另投一位明主。 许奋曾经听人说豫州的沂南王惜贤爱才,手下几十万兵马,疆域广袤,隐隐有着天下共主之势,但是又听人说这位沂南王好像对皇位没有兴趣,连打下来的国都邺城都要拱手让给齐王,又不禁让他心里有些忐忑。 思来想去索性不管了,现在就回去点齐兵马,立刻出城去。 然而许奋这样想,堂上争吵的众位大臣却又不打算降了,因为那位逃跑的刺史徐平居然又灰溜溜的回了代州。 因为这位徐刺史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他原本要带着家眷投靠冀州的亲戚,但是半路上听说齐王已经带兵进了邺都,那混乱的冀州恐怕要不了多久也会被纳入齐王麾下,倘若因为自己一逃,白白的把代州拱手相让,那在朝廷那里也吃不到好果子。 因此这位徐刺史硬着头皮又跑了回来,并且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发誓要死守代州,报效朝廷。 当然已经带着两千兵马出了城的许奋并不知道这些。 刺史府这边听说有人出了城,更加慌乱起来,原本那些刚刚燃起一丁点斗志的守将们立刻又蔫了下去,他们有的想着自己怎么不早一些离开,哪怕找个山头做个山大王也比留在这里等死强,更多的则是担心逃走的许奋是否投了齐军,如果真是这样,那代州岂不是在齐军铁蹄之下如履平地。 徐平眼看人心慌乱,只好扯着头皮扯谎,说是朝廷大军已经从扬州出发,不日就可驰援代州,我等只需要坚守十日,不二十日即可。 这才稳住了局面。 而带着两千人马出了城的许奋,原本想着一路北上前往豫州,谁知道这位不经常出门的偏将是迷了路还是怎么的,竟然一头扎进了一片树林里面。 第108章 迷魂阵 眼尖的许奋很快就发现,这林子好像越走越深。 他停下马来想了片刻,想不出代州城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深的林子,只好硬着头皮又走了一阵。 但是很快的越走越不对劲,自己好像在林中兜起了圈子。 许奋命令军队停了下来,派出数个哨探往四面勘探地形,不久之后有小兵回来禀报:“启禀将军,我们往四面派出了十几骑出去查探,但是一炷香的功夫又都绕回到了原地。” 许奋无奈的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问道:“那路上呢,可有什么发现。” 那小兵一脸无可奈何的说到:“禀将军,据咱们得探子说,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异常,倒是分外的安静,林中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但是……但是……” 许奋见他支支吾吾的,便斥责道:“但是什么,有屁快放。” 那小兵只好说:“但是咱们一路过来却看到外面有许多被拦腰砍断的树木,零零星星散落在林中,咱们也过去查看了,就是被人砍断的,但是四周又没看到有人影。” 许奋这下摸不着头脑了。 那小兵又小声的说道:“将军,咱们莫不是得罪了山里的精怪,山中的鬼神把咱们困在迷魂阵里了吧。” 许奋一听这话立马吹胡子瞪眼起来,他举起鞭子作势就要抽那小兵,厉声骂道:“放屁,你手里的刀是杀人的刀,什么样的小鬼敢来触咱们得霉头,依我看是有人暗地里搞的鬼。” 小兵被吓得脖子一缩,半天没敢说话。 许奋虽举着鞭子,到底还是没有抽下去,他只说到:“传令下去,在这里扎营,咱们休息一晚再走。” 许奋虽然嘴上说着不怕,但是心里也有点发毛,山精树怪的传说他听过不少,但是每每都是酒后听到,当时凭借着一身的酒气,全没有放在心上过,被酒激起来的性子,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别说山精树怪,就是皇帝老子也敢拿刀往下砍。 但是现在真正碰到,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人们往往对于那些超脱了自己认知的事情,全都要归类于鬼神之说,可惜那时候没有什么外星人ufo之类的,不然从古至今也不会只留下神话传说了。 许奋嘴上说的厉害,但还是一晚上不敢合眼,他瞪着眼守在火堆前面,四面八方都是些熬不住了的兵丁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 树枝被烧的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映在许奋瞪着牛眼的脸上,但凡哪里有一丁点细微的响动,他都立马紧紧的握住手里的刀转头看去。 一直熬到下半夜,也忍不住磕头打盹起来。 反观站岗放哨的小兵,许是昨晚赌钱赌了一夜,现在一个个竟然睡得跟死猪一样。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灰蒙蒙的亮起来,许奋困得两个眼皮直打架,就要一头栽在地上的时候,忽然远处似乎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许奋疑心自己眼花了,赶忙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正是一个黑影正急匆匆的往远处跑呢。 许奋当下大喜,好小子终于让咱找到你了,既然能看见,那就一定有实体,既然有实体,那咱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许奋当即叫醒了众兵卒,提起刀跨上马就往那个方向追去。 一众小兵睡得七零八落,然后乱哄哄的站起来就跟着马跑,一路上跑得零零散散有的连靴子都找不见了丢在哪里。 许奋跑在最前面,手里提着大刀,马蹄甩得飞快,他倒要看看这个折腾了自己一晚上的鬼怪是个什么东西。 眼看着越来越近就要追上的时候,突然之间那东西呲溜一下滑到一边消失了踪影。 许奋随后拍马赶到那黑影消失的地方,左看看右看看,才发现那东西似乎从旁边的草窠里钻了进去。 许奋从马上跳下来拿着刀往草里面探了探,发现没有东西,然后忍不住跟着钻了进去到处找。 走着走着许奋发现了不对劲,怎么天越走越黑,而且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回过头去,自己的马匹也不见了,更别说跟在自己屁股后边跑着的兵丁了。 许奋急忙往回走,想要跟属下汇合,但是走来走去走了半天一个人也看不到。 许奋急忙打了个唿哨,想把自己的马招过来,可是等了半天林子里面也只传来他的唿哨回响的声音。 许奋有点慌了,呆愣在原地杵了半天,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往前走去。 许奋心想老子上没有老娘下没有妻小,烂命一条,谁爱要谁就出来拿去,于是闭着眼睛就往前跑。 哪成想这一跑还真让他给跑出来了。 跑是跑出来了,但是睁开眼睛看到的这一幕却让他好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一般愣住了。 运来许奋闭着眼睛一通乱闯,等到听见前方有人喊马嘶的声音时睁开眼睛一看,却把他吓得愣在原地半天没敢动。 原来许奋一睁开眼,眼前看见的不是想象中手下的兵卒,而是一群漆黑铠甲的齐军。 为首坐在马上的有两人,一个黑脸的壮汉,手里提着一杆长枪,另一个白面儒生,手里正摇着羽扇看着自己笑。 许奋心里登时凉了一半,自己跑了半天,跑到齐军大营里来了。 许奋惊愕之际,就听见那个儒生模样的人说话了:“许将军,昨晚睡得还好?” 许奋心里惊讶,不用想这人就是那个齐军军师见野先生钟离翊了,他早听说过这位见野先生号称智多近妖,而且这人据说在北境,在禹州运筹千里用兵如神,但是现在看起来,跟一个普通的儒生也没什么两样。 想到这里再想想代州城内的那帮杂毛,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许奋听见钟离翊问他惊奇的说到:“你认得咱?” 钟离翊一边摇扇子一边笑呵呵的说道:“许奋许卫方将军,也算这代州城中绝无仅有的勇将一员了吧,在下怎会不认得。” 许奋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昨天都是你搞的鬼。” 钟离翊笑呵呵的说到:“一个小小的阵法罢了,许将军还真是吉人天相,居然能闯了出来。” 第109章 大刀许奋 提到昨晚许奋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拎起大刀指着他们鼻子就骂:“我当你们都是什么英雄豪杰,原来也只是些喜欢装神弄鬼的小人。” 钟离翊摇了摇头,伸手示意许奋往旁边看,许奋这才看见自己的那两千人,竟然连人带马全都让齐军捆了个结结实实。 但是他这一骂旁边的田汾可不乐意了。 田汾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瞪着许奋,许奋虽然抬着头瞪他但是气势也丝毫不落半分。 田汾龇着一口板牙对他吼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军师拦着,我早就该一枪捅了你。” 站在地上的许奋也毫不示弱的骂了回去:“你就是那个田汾?你有胆量敢在爷爷的刀下走上一遭吗。” 田汾听见这话也不客气,直接从马上跳下来,几步来到许奋跟前,对他说道:‘俺也不欺负你,你没有马,咱们就在地上过几招。’ 许奋也不废话,提起大刀迎面就劈,田汾也是毫不手软,挺枪就刺。 枪比刀长,尤其许奋手里这种大砍刀,但是那把大刀却好似长在许奋手上一般,劈下去的大刀居然能以极快的速度抽回身前格开了田汾的枪头。 田汾手里更加伶俐,眼看枪头被格开,于是使左手握住枪柄便扫。 许奋见长枪冲腿下扫,便一个翻身跃了过去,使刀顺着枪柄就去劈田汾握枪的双臂。 田汾看见那刀来的极快,如若反应慢了恐怕这双手就要被齐齐劈下,只见田汾双手松开,使胸对着枪柄一抬,那长枪便划过一道弧线又从另一边飞回田汾手中。 许奋低头躲过一枪,心道这田汾果然名不虚传,十几招下来打得自己只能连连守住要害。 田汾打起来也略微吃惊,这人的刀法居然如此迅猛凌厉,刀刀劈人要害,而且厚重的大刀竟被此人舞得密不透风,自己打了二十几招全没占到一丁点便宜,代州城中居然还有这等好手。 于是田汾使出蛮力,使枪就往许奋腰上撞去,这一击势大力沉,却被许奋稳稳格住。 论力气许奋可能比田汾稍不如,但是自己这套刀法胜在家传,刀法以迅猛凌厉借力打力为主,许奋出刀又快又准,足以证明许奋果然把这套家传刀法吃得通透。 以往许奋用这套刀法与人比斗战场杀敌,对手往往因跟不上他迅猛的出刀而饮恨马下,但是眼前田汾看起来五大三粗,身子如同铁塔一般,但是没想到身法竟然也如泥鳅一般滑溜,许奋几次出刀又险又快都能被他躲开。 步战不比马战,无须策动战马奔袭,于是两人很快过了八十几招,但是双方均没有占到对面便宜。 这时候一旁马上一脸笑意观战的钟离翊开口了:“两位将军先住手吧,再打下去这天可都要黑了。” 明知这话是句敷衍话,这才晌午,天怎么就要黑了。 但是交手的两人还是默契的双双停住了手各自退开。 这一退开还是能看出来些差距,那边的许奋长刀杵在地上有些气喘,但是这边的田汾却像没事人一样提着长枪面不红气不喘,好吧即便他脸红了,许奋也是看不出来的,谁叫人家天生就长了一张黑脸。 其实打来打去许奋也慢慢发现了,再打下去自己可能要输,毕竟力气不如人家,这么长时间全靠身法灵巧,再耗个八十回合估计自己都没有跑的力气了。 可是许奋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位猛人可是曾经在马下差点要了拓跋那热命的人,拓跋那热什么层次,估计今天站在许奋面前的是拓跋那热,他都不用出手,只须要把那把百斤重的大锤在手里转上两圈,这位许将军估计会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 许奋把刀提起来,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嘴里却还不落下风:“看来田汾也不过如此,也就是你把城里那帮人吓唬的狠了,那帮老酸才一个个听见你的名字连站都站不起来。” 已经翻身上马的田汾听见这话用眼睛斜睨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不服还想再试试俺的枪?” 许奋心里一阵发怵,眼睛不自觉瞟向了钟离翊。 后者倒也给他面子,连忙笑呵呵的打圆场:“不用再打了,不用再打了,我看两位将军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田汾这才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许奋也借坡下驴:“既然今天都落到你们手里了,你们要杀要剐就请便吧,只是别伤我那两千兵卒,他们也不过是跟我出来寻个活路而已。” 钟离翊点点头笑道:“好说好说。” 然后吩咐人收走了许奋的大刀,但是却不用绳索捆他,只押着他往大营中走去。 半路上田汾嘿嘿笑着驱马来到钟离翊跟前小声说道:“军师,俺刚才演的还不错吧,要不是俺留着手,恐怕那小子跟俺过不了八十招。” 钟离翊白眼一翻:“我看你要胜他也不容易。” 田汾吧嗒吧嗒嘴,也不再说话。 一直等到许奋和自己的两千兵马被押回大营,他想象中的绳索铁链也没给他套上,就在许奋一脸迷茫的时候,钟离翊则下令给两千兵卒松了绑。 就在那两千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齐军卖什么官子的时候,军师钟离翊慢悠悠来到了他们面前,对着两千人说道:“你们有多少人是为了吃粮拿饷当兵的?” 人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许久之后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一个声音:“咱们不为钱不为一口饱饭,为什么要来当兵打仗。” 随后钟离翊又问:“那你们中有多少人,家是在那代州城里的呢。” 这时候有人答了:“咱们都是代州土生土长的。” 钟离翊又问了:“那你们为何不留在代州,为什么不愿意守着自己的家呢,你们就愿意自己将来客死他乡,死后做个无处可归的冤魂吗?” 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的许奋这时候插了一句嘴:“有个屁用,输了死的都是咱们这些可有可无的小卒子,赢了功劳全是那些当官的。” 这时候人群里面有人喊了一声:“说得对。” 然后一群降兵就这么叽叽喳喳起来。 第110章 攻心之道 台上的钟离翊呵呵笑了起来,他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们个机会,拿上你们的兵器马匹,回代州去吧,去守你们的家,守你们的爹娘去吧。” 两千代州降兵,包括许奋在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奋小心翼翼的看向钟离翊问道:“真的放咱们走?” 钟离翊盯着他,说道:“自然。” 然后命人把他的兵刃大刀拿过来递到许奋的手上。 许奋看着手里的大刀陷入了沉思,他许奋生在代州不假,但是十岁死了娘十五岁死了爹,为了活着跑到军营里面吃了军粮,一晃过去了十几年,既没成家也没立业,旁人都有家,可是他许奋哪里是家,代州城里又有什么值得让他留恋的呢。 许久之后,许奋开口了:“咱们只是听说,齐王在齐州境内,杀贪官免徭役,齐州的老百姓个个吃得好穿得好,个个富得流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钟离翊看着他:“要是日后你活了下来,自己到齐州看看就知道了。” 许奋听罢将手中大刀往地上一丢,垂头丧气的说到:“咱们这些人,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为了吃口饱饭才当的兵入得行伍,要是齐王真的为了天下的百姓着想,那我许奋,不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再回代州,许奋第一个杀进去。” 那些兵卒听了这番话,一个个好像被点燃了一般,纷纷高喊起来:“将军不走,那咱们也不走了,咱们也打回代州,让爹娘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许奋一把跪在了地上,冲着军师钟离翊道:“不知道军师看不看得上咱们这些人,敢不敢让咱们跟着齐军打天下。” 钟离翊见状急忙紧走两步将他扶起,许奋却是不愿起来,他还有一个要求,他说:“若咱这次攻打代州能立下大功,咱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军师一件事。” 钟离翊笑着看向他,说道:“将军但说无妨。” 许奋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小声说道:“咱昨晚上被军师布得迷魂阵吓得够呛,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奇妙的法术,咱只求从今往后,军师能够收了咱,让咱也学学这些个方外本事。” 钟离翊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是什么法术,只不过暗含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所设阵法而已,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迷魂阵 而是一位前辈授我的八阵,此八阵分为上三阵,中两阵,下三阵,而昨晚你所经的不过是下三阵中的玄囊之策,不过我没想到的却是徐将军你居然靠着一腔勇气竟能出得了此阵,说来也算与我有缘,你既原学,那我便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许奋听到这话心里一万个愿意,急忙磕头如捣蒜,嘴里叫着:“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钟离翊是高兴的,许奋自然也是高兴的,唯独一直没有说话的田汾感觉有点不是滋味,他慢慢的靠了过去,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军师的胳膊,一脸谄媚的说到:“军师啊,既然你要教,那也得先是教俺二牛啊,俺也愿意学,你也把俺收了咋样。” 钟离翊听完白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学什么,学了也是白学。” 田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的站在原地仔细想着军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齐军已经兵临城下,又得了对城内无比熟悉的许奋等人,于是当即敲定了攻城之日,钟离翊掐了掐手指,算了算周同现在应该走到哪了,正如他先前说的,代州应当速取,并且为防代州城内向四面求援,还应当算好周同走到岳阳的日子,要趁周泛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取了代州用以策应邺都和齐州。 钟离翊掐指算了算,轻声说道:“算来主公现今也已到了岳阳城下,那么明日就应该取代州,并且要一战攻下。” 这时候刚成为钟离翊徒弟的许奋无比兴奋的站了起来,他说道:“咱对代州再熟悉不过,明日就让咱去,保证半天就把代州城拿下。” 原本这种活都由田汾抢着做,如今被人抢在了头里,脸上立马不好看起来,他也站起来走到许奋身边大声对钟离翊说道:“让俺当先锋,俺只用两炷香,就能破了代州城。” 许奋眨巴着眼睛,想不到还有抢功劳的,于是也提高了声音叫道:“咱只要一炷香。” 两名武将暗地里较劲,明面上大眼瞪大眼。 钟离翊则是斥道:“你们争什么,明日你二人各带两万人攻打东门和南门,我率大军在你们身后掠阵。” 两人这才偃旗息鼓,都气哼哼的坐回原位。 次日一早,也正是岳阳城下拓跋那热跟周洄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代州城下齐兵已经列好了阵仗准备攻城。 不出意外的是,城里的几千守军虽然毫无斗志,但是仍旧被上赶着都堆积到了城墙上面,尤其当那位去而复返的刺史徐平一眼看见对面领头攻城的许奋之后,气得跳着脚破口大骂:“好你个许奋,你居然降了叛贼,本官自认为待你不薄,朝廷也待你不薄,你居然领着贼兵前来攻城。”然后吩咐左右的弓箭手:“给我放箭,射死这个反贼。” 于是一轮零零星星的箭雨落下,尽数被许奋用大刀挡住了。 许奋看着插在地上的箭矢,嘿嘿笑着对城上喊道:“徐大人不是跑了么,怎么是被人用刀架着回来了?”然后他指了指四周对城上喊道:“兄弟们都看一看,如今齐王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况且齐王乃天命之君,深得百姓爱戴,众位兄弟哪个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难道要为这个狗官和那个腐朽透了的朝廷再卖命不成?” 一番话说得那些守城兵卒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弓箭。 这时候城上传来一声大喝,是代州将军赵浑,他眼见士气低落坐不住了,大喝一声:“反贼不要逃走,我前来会会你。” 于是单人独骑出了城门要与许奋斗将。 第111章 斗将 赵浑单骑出了城门拎着长枪直奔许奋杀来。 许奋瞧见老上司,眼里似乎冒出火来,只见他拎起大刀大喝一声直奔赵浑杀去。 赵浑年近五十,若论本事恐怕不及正值壮年的许奋,但是胜在有着过人的阅历,他眼见许奋举刀对着自己的面门就劈,于是赶忙用枪杆挡住,两马一错蹬之际,许奋连出三刀,而三刀又都被赵浑稳稳的挡住。 于是两人一起骑马返身再战,这一次赵浑借着兵刃长的优势,早早的就举着长枪扎向许奋胸口,许奋哪能让他如意,于是于马上翻身抬手一刀又向赵浑劈去,这一刀势大力沉,借着赵浑来不及收枪回放之际,就要把赵浑砍翻落马。 但是赵浑毕竟经多了这种阵仗,只见他持枪的手臂没有动弹,用另一只手抓住马鞍,整个人一个侧身吊在了马腹,以此躲过了砍来的大刀。 许奋一击落空,自己竟然差点被惯性带飞了出去,心里也在暗暗咋舌,看来先前还是小瞧了城内的众将,他听见南门那边田汾已然打了起来,那边喊杀声不绝于耳,于是当下决定加快脚步,只见马蹄还未停稳,许奋猛然一拉缰绳,相处已久的战马似乎明白了主人的心思,两只前蹄高昂,仅用两只后蹄站立,居然就这样生生转过身来。 若不是久经沙场的良马,这一下要么折了马蹄,要么就整个翻倒在地。 赵浑趁着间隙回头一看,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只见不知何时许奋竟然已经转身向自己追了过来。 赵浑大惊,急忙爬上马背,于是战场上就出现了赵浑骑马在前面跑而许奋策马在后面追的景象。 许奋的马似乎要更快一些,不多时就绕着圈子追上了赵浑的战马,许奋举起大刀对着赵浑后背就狠狠地劈了下去。 赵浑也不示弱,感觉到后背传来的一阵刀风,急忙用长枪往身后一搭,果然大刀碰上长枪,发出一阵清脆的铁交之声。 一刀顺着枪杆划过,许奋借着大刀比较灵巧之便,收刀之后迅速又从上往下劈,这一次却不是冲赵浑去的,而是直直奔着赵浑座下战马的马首。 赵浑眼见大刀劈来,长枪又来不及格挡,护马心切的他竟然伸手去挡那刀。 只见一刀落下,赵浑一只胳膊已然飞到了空中。 两匹战马还在并肩奔跑,而赵浑因为疼痛大喊一声,他一只胳膊已经从小臂处被斩掉,早就掉在了地上现在已经被战马奔出了十几丈之外。 许奋一击得手便没有挥刀再砍,只见两匹马并驾齐驱之下,那赵浑似乎已经快要坐不住了。 断臂之痛疼得赵浑两眼一黑,很快他的身体因为无法抓住马缰就要摔落下马。 赵浑强忍疼痛想用持枪那手去抓缰绳,但是一连抓了几次都没抓住,很快颠簸之下就再也坐不住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赵浑摔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许奋见状也停下马匹。 又看见重重摔下的赵浑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他只剩一只持枪的手杵住地面,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摔得五脏六腑已经碎了。 赵浑强撑着站起来看着骑在马上的许奋,满眼的恨意,许奋则是慢悠悠的停住马对赵浑说道:“赵将军,咱素来是敬佩你的,你已经不能再战,还是速速离去犯不上为了狗官白白送了性命。” 赵浑听完则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着许奋的方向呸出一口鲜血,然后说到:“吾誓不与叛贼为伍。” 说罢丢掉手中长枪从腰间抽出佩刀自刎于城下。 许奋不忍的闭上了眼睛,而那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跑了两步似乎发觉身上变轻了,然后慢慢停下来回头望去,正看见主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战马似乎比人重义气些,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主人已死,但是仍旧慢慢的走向尸体,躺倒在尸体旁边似乎畅想着主人再次骑上马背飞驰在沙场之上。 马是一匹忠心的好马,人是一个忠心的人,至于是好是坏,估计轮不到我们来评价,但是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敢于以身殉国的军人了。 城上众人见到这一幕纷纷乱成一团,尤其那刺史徐平,眼见城中大将战死,居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就不顾形象的匆忙往城下爬去。 许奋见状随即号令大军攻城。 身后齐军一拥而上,很快的顶着零零星星的箭矢就来到了城墙下城门口。 代州的城门似乎很好开,将士们只是随便一撞就撞开了大门,随着城门大开,无数齐军蜂拥而入,他们进到里面才发现,原来城门口早就没人把守,到处都是扔在地上的兵器以及慌张之下脱掉的盔甲。 西门被破,许奋领着大军往城内杀去,正好撞见了几乎同时攻破了南门的田汾也带着大军杀到。 两人碰面没有说话,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好像都憋了一口气一样率先骑着马往刺史府冲去。 两人的兵马也好像暗中较劲,只比谁跑得更快一点。 许奋作为土生土长的代州人,在这方面到底是占据优势的,他率先攻进了内城,原来方才那位屁滚尿流跑出来的刺史徐平大人,却没有代州将军赵浑那种以身殉城的勇气,只见此时的他早已脱去了弁服冠冕早早地跪在地上迎接齐军的到来。 在他身后不仅跪着一家老小,包括城中的文武官员。 许奋骑马到时,一眼就望见了趴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司户田图田大人。 自古成王败寇,许奋亲眼看着这些先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此时卑微的跪在自己面前,忍不住嗤笑一声。 许奋先是勒住了战马,缓缓地走到此时徐平面前讥笑道:“徐大人跑得倒是快,本将军这匹马日行千里,居然没有撵上刺史大人的两条腿。” 代州刺史徐平已然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亲眼看见这个被自己跳着脚辱骂的人如今提着刀来到自己面前主宰了自己的小命,急忙弯腰磕头道:“将军莫怪,下官只是唯恐大军进城之时事态纷乱,不便管理,故此先行一步替齐王殿下归拢了城中旧属等候发落。” 许奋仰起头哈哈大笑。 第112章 王弼的烦恼 随后赶来的是大将田汾,他因为跑得比许奋慢了憋起一肚子的火,看见跪倒在地的一片人之后怒吼一声:“哪个是狗官徐平。” 刺史徐平被这一嗓子吓得几乎尿了裤子,颤颤巍巍的回道:“小人就是代州刺史徐平。” 田汾眼里腾一下冒出火来,厉声质问道:“俺问你,你既知大军杀到为何不降。” 然后从腰间抽出刀来作势就要砍了徐平脑袋。 许奋赶紧上前拦住。 田汾回头瞪他一眼:“你拦俺作甚。” 许奋死死拉着田汾的胳膊说道:“军师吩咐过入城不可随意杀人,还是等军师进城再做定夺。” 田汾也不是真心要杀他,于是顺势冷哼一声收起了刀。 再看那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徐平,裤裆下早已湿了一片,一股难闻的气味一下子弥漫开来。 田汾许奋双双皱了皱眉头,便一齐策马往刺史府内走去。 经过司户田图的面前时,许奋忍不住停住马低下头仔细瞧了瞧,只见这位一身素衣的司户大人将头深深的埋在地上,哪还有先前的文士傲骨,就差哆哆嗦嗦的把‘你不认识我’几个大字写在头顶了。 许奋忍不住咧嘴一笑,然后大摇大摆的从百官面前过去了。 钟离翊坐镇的齐军进城以后对百姓那是秋毫无犯,更没有大张旗鼓的去宣扬齐军的新政,因此代州城的老百姓们权当窝在家里听了叮叮当当一早上的锣鼓响。 随后当他们发觉门外再没有了声音以后,就一个个的从门口探出头去,发现街道还是那个街道,代州还是那个代州,只不过城墙上的大纛换了一个字而已,这可能代表着衙门口换了一批新官,但是无所谓,毕竟向谁交粮不是交粮呢。 所以百姓们很快的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这场代州之战雷声大雨点小,宛如响了两天的霹雳,最后却只落了一勺头的雨而结束了。 岳阳这边,齐王周同带着大军才离开的第二天,沂南王周泛就收到了钟离翊取了代州的消息。 此刻这位沂南王坐在自己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看着下面翩翩起舞的宫娥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身旁的谋士李年见缝插针的说到:“这钟离翊真乃奇人也,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取下了代州,如此一来不但并州陷入重围而且又能快速的驰援远在邺都得齐王,看来他们是早早的看穿了咱们得计策了。” 周泛则是眯起眼睛,端起面前的玉爵一饮而尽,冷笑一声说道:“慌什么,即便他周同收复了整个天下,而我与他也只须一战。” 李年沉默不语。 远在江宁新修的宫殿之中,丞相王弼有些心烦意乱。 今天小皇帝竟然破天荒的召见了他,并且问他:“丞相,朕觉得江宁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们何时回邺都。” 王弼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话,七岁小皇帝的话他可以不放在心上,而最近频出的状况却让他烦不胜烦。 首先中原那边打得热火朝天,据说齐王周同已然带兵进了邺都,大有一统北方之势,这倒不算什么,朝廷这边凭借着青兴扬交四州之兵,只要稳稳守住长江防线,恐怕中原之兵一时也难渡过长江天险。 而益州那里,听说新近崛起了一股反贼势力,这股贼兵势力庞大,并且连克数郡,已然横扫了半个益州,就连朝廷派去平叛的大军,竟然也接连传来战败的消息,只好一直往北退,眼看这股贼人就要成为南边的威胁。 不过最令王弼头疼的则是,自打来到江宁之后,他的儿子病了。 没有错,王弼最担心的是他的儿子病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丞相王弼,虽然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并且挟天子以令诸侯,整个天下都曾经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但是这个近三百斤的胖子却只生了一个儿子。 王弼有七个女儿,分别都是六个妾室所生,大女儿自不用说,就是那位随先帝而去的二十岁的王皇后,剩下的六个女儿要么待字闺中要么也全都成为了王氏与各大氏族或者朝中大臣们联姻的牺牲品。 王弼的这个小儿子可谓是老来得子,是王弼酒后和府上的丫鬟所生,至于那个可怜的无名无分的小丫鬟,据说生完孩子以后没几天就难产死了。 这也算千古奇闻,还有生完孩子以后难产而死的。 这个小小的孩子从此就成为了王弼与正牌夫人出身清河崔氏的崔夫人所生。 王弼那时已有四十一岁了,年近四十的崔夫人虽然一辈子没有为王弼诞下半子到底还是白得了一个儿子。 如今这个孩子已经有七岁,与那位同样七岁的傀儡小皇帝同样的年纪。 老来得子的王弼十分疼爱这个儿子,给他取名叫王乾,乾坤的乾,用意自不用多说,并且这个孩子即便没有坐皇帝的位置但是所拥有的恩宠可不是那个没有自由的傀儡小皇帝能比的。 没办法,谁让他王弼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呢,儿子就是希望,就是那些现在唯唯诺诺的奉承王弼那些人怕的地方。 在那时候,没有希望没有传承,没有一个可以接替你的人,那些人就不会真的怕你。 自打从邺都千里迢迢来到江宁以后,王弼的小儿子王乾就突然一下子病倒了,在王弼的命令下御医们一批批的来又一批批的走,诊断出来也不过是说小公子水土不服受了风寒而已。 我们可以说王弼不算是一个好人,但是绝对称得上一个好父亲。 御医们把药方一封封的开出来,无论多么难得的名贵草药王弼也总能命人找到面前,至于那些苦水被一碗一碗的灌进王乾小小的身体里的时候,王弼忍不住心疼的掉下眼泪。 他亲自端着每一碗汤药亲口一勺一勺的吹冷了送到儿子的嘴边,罢了还亲自用蜜水给儿子擦拭嘴唇。 就算要割他王弼的肉来给儿子做药引子,那王弼也会毫不犹豫的割下一大块来。 唉,儿子的病不好,哪还有心思关心什么国家大事。 第113章 邺?都? 连周同自己都没想到,八万大军就这么浩浩荡荡的穿过了豫州,平安无恙的来到了邺都。 自打离开岳阳之后的一连十几天里,除了传来军师钟离翊半天破了代州城的消息,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到耳中。 并且豫州的周泛一直按兵不动,不论是代州被破,还是周同顺利到了邺都,豫州那边没有一点动静,好像这位沂南王真就摆出来一副尊奉他周同当皇帝的模样。 经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天过后,荒凉的邺都似乎又迸发出来生机,虽然曾经的皇都仍旧是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但是城中的百姓渐渐地多了起来。 虽然不至于大胥最兴盛时整个邺都近百万百姓和世界各地来此贸易商贾的景象,但是也比王弼初迁都之后留下来的一片狼藉好得多了。 这也要归功于那位第一次来到邺都得汉王周启。 我想作为每一个姓周的皇室来说邺都总是值得尊敬的吧,毕竟像汉王周启齐王周同这些人,他们从小就在这座城长大,这里不但代表了故土,可能也是他们心里真正的家吧。 汉王周启走的时候给曾经家乡的父老们留下了大批的粮食,足够剩下的这些人熬过冬天并且留出来年播种到地里的种子。 这算是周启为数不多做的好事。 当周同大军进城以后,原本宽阔的街道上已经有了零零星星的百姓们匆匆而过,面对这些陌生的军队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来害怕或者逃跑。 对残存的百姓来说,地里的粮食现在比一切都重要,无论这是谁的军队,都不能阻挡他们活下去的决心。 曾经的礼泉坊,现在已经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周同依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会和哥哥周康一起从皇宫的矮墙偷偷翻出来,那时候的这里简直人声鼎沸,到处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一脸大胡子的匈奴人和头上裹着可笑白布的西域人到处都是,这些人不仅带来了新奇有趣的小玩意而且还带来了吃到嘴里满是黄沙味道的特色美食。 胡商们和中原的百姓们一起,他们不仅造就了这里,而且还从这里传出去绵延了上千里上万年的味道。 而如今这里已然空空如也,那些一个个高高的亭砖木楼似乎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现在一块块破落的砖瓦和满街的落叶也在告诉人们这里经历过的苦难。 再往前布政坊永安坊兴宁坊,这里随处可见茶楼酒肆林立,似乎还在为人们呈现出来那个盛世里面,那些文人墨客,他们或是饮酒赋诗或是坐而论道,曾经通明的灯火映照了半座邺都,如今只留给后来人人走茶凉的落寞。 零零星星还有几个卖梨和布的小贩,他们呆呆的等着会有人拿粮食来换一些,或许他们发呆的时候心里也会怀念以前这里繁荣的景象吧。 远远的看见大批的甲兵过来,那些小贩们恍然间回过神,急忙草草的裹起来摊子,转身钻进小巷中不见了踪影。 可能他们不知道,现在来的这个人,他曾经是大胥的太子,曾经亲眼见证过这里的太平盛世,也亲眼见证了王朝的衰落。 不过无所谓了。 快到曾经的皇宫了。 所谓近乡情更怯,周同突然没有了再往下走的勇气。 听说那里早就被王弼烧成了一片焦土,一块砖一片瓦也没留下。 那些曾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顶已经成为了黄土里的尘埃,那曾经是周同的家,真正意义上的家,他的父皇母后都死在那里,那里曾经有软和的床,有郁郁葱葱的树,有经年不败的艳丽的花。 周同有点不敢去看现在的皇宫,就好像那些留在记忆中美丽的东西,不用去看它的现在,就永远无法被取代一样。 他到底还是去了,他必须要去,并且就是为此而来。 空荡荡的街上回荡着的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和士兵们盔甲发出的摩挲声音,有点尖锐,有点刺耳。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跟在周同身边的拓跋那热也一言不发,几万人和马甚至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真压抑呀。 周同走着,走着。 过了长乐坊,转弯就会踏上御道,就能看见宫殿了。 忽然耳边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周同不自觉的停住了马,拓跋那热也停住了马,数万人竟然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止住了脚步。 确实是沙沙的声音,有人拿着扫帚扫地的声音。 就在不远处的拐角, 周同下了马,循着声音找过去。 拓跋那热也下了马,跟在他身后,手按在腰间的刀上。 周同穿过一条小巷,声音更近了,又走进一条小巷,声音就在隔壁。 于是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伛偻着背的老人,一身粗布麻衣,正吃力的挥动着手里的笤帚,在清扫街上的落叶。 长安城到处都是落叶,唯独这条街被扫得干干净净。 周同向老头走过去,拓跋那热急忙快步跟上,静静地走到他身边暗暗的挡在他前面。 老头背对着他们,似乎耳朵不怎么好,没有听见来人踩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 周同恍然间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忍不住要走到老头面前,拓跋那热一把将他拦住,警惕的盯着不起眼的老人。 一个老头而已,不碍事的,周同示意他。 于是走到老人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扫地的老头似乎没有察觉到,还在吃力地挥动扫把。 周同又拍了一下,老人这才如梦惊醒一般转过头,眼前的公子哥把他吓了一跳,毕竟身穿着铠甲的人现在不多见。 老人一眼看见了身后的两人,一人身穿黑色的铠甲,另一个一身银甲,正在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 老头吓呆了,好久以后才双腿一弯跪倒在了地上,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大老爷饶命,大将军饶命,小老儿只是在这里扫地,不知道怎么惊扰了大将军,大将军饶命,大老爷饶命……” 周同赶忙蹲下身去,他抬着老人的胳膊让他直起腰,细细的端详着老人的脸。 没有错,他认出来了,认得那张脸。 第114章 邺城和故人 周同细细端详面前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许久之后叫了出来:“你可是老胡?太师府的管家胡伯?” 老胡的耳朵似乎不大好使,他听不清,只是把耳朵凑到周同面前:“啊?” 周同欣喜若狂的摇着老胡的身子,不住的只是问:“胡伯,你真是太师府的管家胡伯。” 周同的眼睛忍不住湿润了起来,这是遇到熟人的表现,许久未见的熟人,并且是小的时候真正的真心实意对自己好过的人。 周同一把扯去头盔,整张脸摆在胡伯面前,继续说道:“你看看我,你还认不认得我,我是周同,小太子周同。” 似乎听清楚了几个字,胡伯的眼中满是疑惑,他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嘴里不住的:“啊?啊?” 周同把他扶起来,老人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走路也蹒跚,腰背也坨了,只是吃力的想把掉在地上的扫帚捡起来。 捡起扫帚的那一刻,老胡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呆呆的想了半天,才口齿不清的惊呼一声:“啊呀,太子殿下吗?” 老胡随后用手比量了一下,曾经小小的周同那么高的样子,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咧嘴一笑,仅剩的几颗牙露在外面。 周同有点心酸,拉着老胡的手把脸对着他的眼。 老胡终于惊呼一声:“太子殿下吗?” 老人似乎早已痴呆了,但是心里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在他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肉嘟嘟的小太子,曾经无数次的被他牵起手,走向老爷的书房。 “啊呀,太子殿下。” 老胡终于想起来一样,拉起周同的手就要往别处走。 老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把年轻人扯得一晃,然后拉着周同的手迅速的往一处走。 拓跋那热赶紧跟上。 周同被老人扯着,来到了街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外。 院墙很破落,砖瓦散落在地上,墙上有许多窟窿,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很旧了,门上的漆斑斑驳驳的掉了一块又一块。 胡伯推开院门,继续扯着周同往里走,院中也很破落,地是泥巴地,只在中央栽了一株桃树,树枝干巴巴的,没有一点颜色。 老胡拉着周同一把推开屋门,院中的小屋里黑漆漆的,即便是白天,也没有阳光能透进来。 胡伯又拉着他来到里屋,推开屋门。 里屋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屋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墙角有一张搭着帷幔的床,老胡伸手指着那床,一边看着周同一边“啊?啊?”的不知说什么。 周同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小心翼翼的走向那张床,忍不住伸手去撩开床上的帘子。 他似乎知道了,此时整张脸上已经挂满了泪。 他掀开帘子,床上躺着一位老人,银白色得头发散落在床上,盖着破旧被褥看起来似乎病入膏肓的老人。 周同几乎跪在床前,没有发觉自己的眼泪正在一滴滴的从脸上划到了地上,只是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很模糊,让他看不清。 床上的老人似乎醒了过来,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老人的脸上已经有了许多人即将老去的那种黑色斑点,整个人也瘦的皮包骨头一样。 老人缓缓的伸出来一只枯槁的手,周同颤抖着握住了那只手。 老人这才把目光缓缓的落在他身上。 屋里太暗了,小小的油灯下只能看见周同的身影轮廓。 老人缓缓张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谁,谁来了。” 周同终于哭了出来,这声音已经久违了。 这世上曾经有两个人,有两个人为小小的周同撑起来一把伞,一个是生下他的那个女人,那个女子用残存的病躯为儿子撑起一方长大的乐土。 还有一个老人,那个老人倾尽一生给周同撑起一方活路。 年迈的老苏仪已经快八十岁了,有几个人能活到八十岁,更何况是这个曾经权倾天下过,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经历了无数起起伏伏,侍奉了大胥好几代君王的老人。 他曾经无比的显赫,也无比的尊贵,他是读书人的榜样,他为无数的黎民百姓带去过安定和繁荣的生活。 他的下场怎么会如此凄惨,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 周同第一次哭出来,在我记忆中哪怕是生死关头,哪怕是命悬一线,周同好像都没有这样哭过,这么放任自己的眼泪肆意的流下过。 哭是人类排毒的方式,也是排解情绪的方式。 周同是委屈的,从小到大贯穿在他人生里的恐怕也只有委屈两个字,但是他又是坚强的,也不全是坚强的,每一个看起来坚强的人应该都没有找到那个能让他宣泄委屈的怀抱罢了。 哭出来多好啊,鼻头一酸,眼泪放肆的流下,可以放声大哭,把一切的委屈一切的不甘全都抛出来。 恩师啊恩师,周同回来了,不但活下来了,而且终于有能力回来了。 老苏仪似乎很疑惑,他干枯的手缓缓的抚上周同的脸,用一种疑惑的声音问道:“是易安吗?易安不是去了江宁吗?” 回应他的只有周同哽咽的哭泣声。 此时站在一旁缺了一口牙的老胡依旧用那副语调嘟囔着:“啊,啊,是太子殿下么。” 不料年迈的老苏仪好似听到了这句话一般,那双浑浊的瞳孔骤然放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盯着眼前映在油灯下的黑影,那双干枯的手又好像恢复了活力一般。 老苏仪拖着残躯就要起身,他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又好像确定了眼前之人确实是当年那个逃出京城的小孩。 即便他已经如此的年迈,即便他几乎要下不去床,这位年迈老者仍旧翻过身从床上爬了下来,用一双几乎皮包骨头的腿双膝跪在地上,以一种颤抖的声音说道:“是殿下,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周同以一种艰难的姿势站起身来,然后又跪下去亲自把这个对大胥忠心耿耿的老臣扶住,拖着沙哑的嗓子说道:“孤,回来晚了。” 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某种答案顺利的沉底一样,年迈的老人几乎回光返照般的用光了力气,一下子瘫软下去,这一刻,他已经在这个小院里面,等了整整七年了。 第115章 回家 苏仪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运的,他用七年的时间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如今他们都可以回家了,回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尽管此时那里等待他们的只剩下了残垣断壁,但是当每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大地上的时候,都仿佛在给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人们,带去满满的希望。 当然,已经七十四岁的苏仪并没有就此倒下,他还不敢这么轻易的死去,若就这么死了,有什么脸面去面见大胥的历代先皇,苏仪没有遵守承诺,没有替先皇守好大胥的江山。 直到老苏仪慢慢的恢复了过来,周同才渐渐得知了邺都成为一座荒城之后这两个都已快要入土的老头是如何活下来的。 原来当年王弼一把火烧光了皇城,整个邺都逃走了几十万百姓,留下来的也只有那些老弱病儒,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同苏仪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仆老胡,硬生生靠着四处乞讨,给奄奄一息的苏仪带来了活路。 那一年的邺城死了很多人,有死在南逃路上的,也有死在城里的,但是留在城中的两位老人,仅仅依靠着一种信念,他们互相搀扶互相砥砺着活了下来。 这位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老仆人,两个几乎孑然一身的老人,早已不再是主仆关系,而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他们一同经历过前半生的荣华富贵,也将一起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哪怕此时的老胡已然变得痴呆,他们都已步入风烛残年的年纪,但是未来的日子他们还将会一起走下去,直至生命的尽头。 所有人看着一片荒芜的皇宫,数年间这里已经长满了杂草,这里不但是承载了大胥百年伟业的地方,更是几千年来无数人用尽一生才走到的终点,或许这里,才是这座城存在的意义吧,从灰烬中诞生出来的杂草,宛如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随着威风而轻轻摆动着。 大胥的八位皇帝先后埋进了这片土地中,再往前还有无数的帝王也都长眠在这里,他们也曾经用伟大的功绩管理着九州大地的繁盛。 皇城的重建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在大胥最为强盛的时候也无法将这么大片的宫殿恢复它数千年间积累下来的沉淀。 周同在想,我的家没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躲在数千里外,而我现在要做的,却是要一步步的统一北方,才能最终有与之叫板的实力。 好消息是代州已经被钟离翊拿了下来,北方的北方的六州八十四郡已经有一半渐渐回归了曾经无比强大的大胥帝国。 几天之后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了冀州境内的武邑郡街头。 一身黑色长衫的周同头缓缓的走在武邑郡的大街上,身后跟着身穿胡袍腰间挂着刀的拓跋那热。 幞头下露出来周同那张俊秀的脸,引得两旁的经过的路人们纷纷侧目,自打天下大乱之后,那些敢于在街上大摇大摆的俊逸公子哥儿几乎绝了迹,直至他们把目光挪到了眼神中透着杀气的拓跋那热脸上,这张脸虽然年轻而且同样的干净漂亮,但是那双眼睛却透露着属于胡人的那种粗狂。 人们在看到拓跋那热按在刀柄上的手时,纷纷不自觉的避远了些,他还是没改了在军中带来的杀伐之气,整个人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武邑还算是一个平静的地方,反王们争来争去都没有打到这里,百姓们也都还能活,还能奔波着忙碌一家子的活计。 周同和拓跋那热才进城没多久,他们一人身后牵着一匹马,马背上挂了两个褡裢,里面存放着一些字画。 一路走进城天色有些晚了,而且周同感觉有些口渴,于是乎两个人在一处客栈前面停住了脚。 客栈里面不但有吃食,并且可以投宿。 原本开在城边上的客栈应该不会忙碌,毕竟这里远离郡城里边的繁华,路过的也都是些歇脚的行商。 但是两人前脚踏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客栈内几乎是人满为患,几乎每一张桌上厅堂内每一处都坐满了人。 而且那些人看着也不像寻常百姓,看起来倒像是哪里过来的绿林匪寇,几乎每一桌上都有人袒露着胸腹,各色的兵器都齐齐的摆在身边,这样对比下来腰间悬着胡刀的拓跋那热反倒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两人才刚踏进门,只见一屋子的目光全都看了过来。 这些人一个个眼睛里透着不善,等到细细的把两个看起来瘦弱的小白脸上下打量一番,才纷纷收回了目光转头自顾自的吃酒。 客店的小二这时候背着白手巾急忙小跑着迎了上来:“两位官人,实在对不住,小店这几日客满了,还请两位到别处吧。” 周同有些讶异,偌大的客栈怎的就客满了,他问小厮道:“连一间房也没有了吗?” 那小厮赔着笑脸:“客官,要是吃饭楼上倒是还有雅间,若是投宿实在没有客房了。” 周同见状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子,举到小厮眼前说道:“麻烦小哥给像个辙,我们二人走了一路,现在腹中饥渴身上疲累,再走下去恐怕天要黑了,小哥随便找一间房让我们对付一晚就行。” 那小厮的眼睛虽然被银子死死的黏住,但是到底还是赔着笑脸没有去接,只是重复说道:“实在对不住两位,本店确实没有空房了。” 两人这边交涉的时候,忽然楼上传来一阵乒乓响声,随后便是一声巨响,只见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竟然被人从二楼扔到了街上。 随着壮汉掉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然后就是随便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跑堂小厮被这场面吓得一时呆住,堂中吃饭的众人却没一个有反应的,那些人要么自顾自的低着头吃酒,要么三五个聚在桌上喧嚷着什么。 周同眼睛余光注意到,有好几桌人时不时的斜着眼睛瞟向他手中的银子,然后又很快的掠过他的身上,一瞬间目光又都收了回去。 第116章 招亲 小厮被吓得呆呆愣在原地,这时候客栈掌柜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 只见他一溜烟的跑到周同面前,笑着将那锭银子夺了过去,待到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才喜笑颜开的对周同说道:“公子是要吃饭还是住店,别看小店这里不大,但是一应俱全包您满意。” 吓呆的小厮回过神来,看着自家掌柜露出一脸苦相说道:“可是掌柜的,咱们没有客房了呀。” 掌柜闻言瞪了小厮一眼,说道:“怎么没有,那里不是刚死了一个,你去把他的房间腾出来,给两位公子用。” 小厮挠了挠头,才说了一句:“可是……” 就被掌柜一脚踢在屁股上:“废什么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不先去给两位公子把马拴好。” 那小厮无奈的出门去了,路上小心翼翼的躲着刚掉下来的死尸走路,而那掌柜的则是用极快的速度把银子揣进兜里,然后亲自领着周同两人往楼上走。 上了楼梯周同不禁问他:“那死尸就这么扔在街上,官府不来管么?” 只听掌柜嘿嘿笑着说:“客官不要被吓着,在咱们这里每天死上个把人是常事,只要一晚上,明天客官醒来便看不见那具死尸了。” 周同还想问什么,只见掌柜很快的把他们领上了楼安排在一张桌前,然后逃似的跑了。 周同无奈的摇了摇头,放眼望去二楼同一楼也差不多,摆满了桌子,只不过每一桌都被三面屏风围住,就此成为一个个的雅间。 周同只得无奈的坐下,顺手抄起来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才要去喝的时候却被刚坐下的拓跋那热拦住,只听他说道:“公子小心,这里处处透露着诡异,还是谨慎一点好。” 周同问他:“你觉得这里不大寻常?” 拓跋那热点点头,说道:“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能听到这里有好几处气息又长又稳,应该都是高手,再加上楼下那些拿着兵器的人,我看咱们是进了贼窝了。” 周同笑了,把手盖在茶碗上面说到:“什么样的贼窝能开到城里来,你怕不是想多了。” 拓跋那热没有说话,只是把刀重重的拍在桌面上。 很快的小厮摆上来一桌菜肴,虽然看起来不太精致而且味道也不太好,但是到底是口热饭,周同吃得不亦乐乎,拓跋那热则是每道菜只浅尝一口,便放下筷子不再用了。 周同这边大快朵颐之际,突然隔栏处有一个汉子就这么向他们桌上走了过来。 只见那汉子穿一身麻色绢布半臂衫,身材中等偏胖,脸上肉多,一张脸显得发红,此时左手拎着一壶酒,晃晃悠悠的来到周同二人桌上。 汉子毫不客气,来到周同桌上一把抽出长凳,然后侧坐上去,一只穿着勾头履的脚就搭在了凳上。 周同左看右看,发觉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人,于是疑心他坐错了地方,拓跋那热一只手早就暗暗的按在刀柄上面。 汉子见他两人这副模样,于是嘿嘿一笑,然后把头往前凑了凑神神秘秘的说到:“两位公子不要多心,其实在下与两位公子是一路人。” 周同听见这话笑了,于是他也故意低下声音问那汉子:“哦?先生怎知我们是哪路人呢。” 汉子听完咧开嘴嘿嘿一笑,手上也是毫不客气的抽出一双筷子自顾自的夹菜吃。 周同摆了摆手示意就要暴起的拓跋那热安静,他倒是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便存了要向这人打听一下此处消息的想法。 汉子夹起一块羊尾放进嘴里,然后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然后心满意足的抹了抹嘴,才神秘兮兮的凑到周同面前说道:“我瞧两位公子的样子莫非也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周同也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出来,对汉子说道:“先生你也是为那件事来的吗?” 那汉子却把眼睛滴溜一转,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公子打趣我了不是,就咱这副尊容,哪指望能被人家郡主看上。” 周同想了一会,才又开口问他:“这么多人聚在这里都是为了郡主来的么?” 这时候轮到汉子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他小心翼翼的对周同说道:“莫非公子不是为了招亲一事来的?那两位在这种时候来到武邑恐怕也太过凑巧了吧。” 周同听到招亲两字,心里明白个大概,但是面上不动声色的招呼汉子吃菜,然后又敬了汉子一碗酒,才凑到汉子身边假装悄悄的说道:“不瞒大哥你说,其实我们是奉了家里长辈的命令过来的,家中只交代了比武招亲一事,其它的却没有告诉我们兄弟两人。” 汉子听完,露出一脸恍然的样子点了点头,只见他抱了抱拳对周同说道:“原来两位公子还是世家之后,有礼了有礼了。” 周同急忙也抱拳回敬汉子,只问道:“还不知大哥高姓大名。” 汉子摆了摆手说道:“哪里有什么高姓大名,在下姓宋名繁,只因我这里长了一块斑,江湖上弟兄们便称我一声扑风豹子宋繁。” 周同看那汉子指了指自己脖颈处的一块红斑,于是急忙恭敬的抱拳说道:“原来是宋大哥,在下也是早有耳闻宋大侠的威名。” 汉子见他这副样子似乎很是受用,连连摆手说道:“公子过奖了,哪里有什么威名,一点点虚名罢了。” 周同却说道:“宋大哥过谦了,今日小弟能遇到宋大哥这样的英雄好汉,真是三生有幸。”于是亲手给宋繁倒上一碗酒,两人满饮了一大碗。 冀州的酒似乎真就比别处烈些,周同一碗酒下肚一张脸登时红了起来。 宋繁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他打趣道:“看来兄弟你平时不怎么吃酒,才吃了这两碗就成了这副样子。” 周同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说道:“小弟的酒量浅,让宋大哥见笑了。” 宋繁笑了一会,于是低下头凑到周同面前说道:“我看兄弟你也不像练武的人,怎么就跑到这里来投宿了。” 第117章 英雄好汉 周同闻言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他挠了挠头对宋繁说道:“不怕宋大哥笑话,我们兄弟来得晚,眼看天就快黑了,所以才草草的找了个地方存身。” 宋繁听完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其实兄弟你在此正好,就算你们今天真到了内城,恐怕却还要落得个露宿街头的下场。” 周同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说道:“哦?不知宋大哥此话怎讲?” 宋繁得意的呷了一口酒,然后说道:“其实我来得早些,我在十日之前就已经到了武邑,但是你猜猜我为何会在这里落脚。” 周同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宋繁继续说道:“那内城可不是你来得早就能去的。” 然后他看了眼周同那张泛红的脸说道:“现今内城客栈里面住的,全都是公子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像我们这样独来独往的绿林好汉,才只能在这外城找个客栈匆匆落脚,不知道公子你的家世如何啊?” 周同听罢想了一想,然后才对宋繁说道:“不瞒宋大哥,其实小弟姓刘,是从惠山来的小家族而已。” 谁知汉子听完啊呀一声一拍大腿,嘴上直说道:“兄弟你怎么敢的啊。” 周同不解的问:“宋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宋繁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道:“现今来这里招亲的,都是那些大族子弟,除了有那些一郡的太守,还有那些封侯的公子哥儿,这些人家里可都是有兵权,豢养着无数甲士的,像兄弟你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怎么敢来和他们争的啊!” 周同说道:“不是比武招亲么,为何要跟家里扯上关系。” 宋繁见他好像不明白的样子,急得直拍大腿,他说道:“兄弟你怎么就不明白,那招亲的是何人,可是现在占了整整大半个冀州的河间王的独女,那比武招亲比的是什么,自然就是谁家里的权势大,谁家的封地广,一旦入赘了河间王府那日后可就是冀州之主了,你说像你这种无权无势的哪怕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些,在那些兵甲面前有半分胜算?” 周同点了点头:“宋大哥说得极是,看来我们兄弟两人还真是白来一趟。” 宋繁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看着周同又说了:“其实兄弟你也不是白来,那河间王可是说了,这次不单给郡主招亲,而且还要大肆招纳民间文武进入河间王府效力,众人量才衡用,要么进入军中为将,要么纳入府内门客,不然你以为这么多人都在这里白等吗?” 周同有点惊讶,他小声说道:“这么多人河间王他老人家都要收入麾下么?” 宋繁嘿嘿一笑然后说道:“此次河间王下了大本钱,我听说不但那郡主长得美若天仙,而且一旦能被选为人才的立马就能得到金银无数,美女无穷。”然后他又快速的扫视一眼四周,低下头跟周同的头凑到一块,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道:“而且我听说了,这河间王野心不小,他不但暗中豢养几十万大军,并且手下大将无数,这明显是冲着天下去的,若是此时归了王府,那将来说不定还能搏一个大大的荣华富贵,咱们这些人即便不被王府看上,被那些大族的公子哥们看中了,也能有个不错的归宿不是。” 这时候周同才算全明白过来,他一边笑一边说道:“我看众位都是绿林好汉,难道都愿意投身军伍去沙场上搏命吗?” 宋繁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小口酒,才说道:“嗐!这世道别说绿林好汉了,连老百姓都吃不上饭,咱们绿林好汉也不能饿死不是,还不如去军中,仗着一身本事搏一把,说不定能混出个名堂。” 周同无奈的摇了摇头,宋繁见状又把脸贴了过来,然后神秘兮兮的环顾着四周对周同说道:“兄弟你要是以为咱们这里全是绿林好汉那就错了,俗话说林深鸟多,水深鱼多,这里可不光有好汉,那些下三滥更多,兄弟你可要小心呐!” 然后他用眼神像他们门口处示意:“看见那边坐的一桌贼眉鼠眼的瘦子没有,那些人可都是插手,这些人里边不但有开窑口的,踏早青的,里面浑插、小利也不少,现如今趁着这个机会,这些平日里见不得光的东西,也都聚到了一起,组成了个盗门,竟然也到处横冲直撞没人管。” 然后他又对着周同身后示意了一下,说道:“在你后面那间,里面坐的都是西面来的马贼,这些人里面大部分不是汉人,而且个个心狠手辣,据说凡是被他们抢过的地方,不论男女老少哪怕襁褓中的孩子,从不留一个活口,一会你要是碰见了他们可想着不要去招惹。” 然后又对着周同左边一努嘴:“要说前面那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明面上的东西你提防一下好歹能躲过,但是那边那些人,害人的手段简直多如牛毛。” 说着他看了看桌上的茶碗,然后仔细看了看周同的手背问道:“兄弟你方才莫不是喝了这茶水吧?” 周同讶异,问道:“宋大哥如何得知?” 宋繁只是干笑两声,然后说道:“你不知那些人从哪里来的,他们都从南疆不远万里的赶来。” 周同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南疆?这么远?” 宋繁叹了口气说道:“谁说不是呢,听说这些南蛮子千里迢迢跑过来,自称什么五毒教,你别看他们中有不少的女子,可是那些女子害起人来简直比男人还要狠毒,那些人中的男子,都善使毒和暗器,至于那些女子,都用一种叫做蛊的东西,单说这蛊,非但以你身边的小虫为引,只是随手撒出一把粉,都能要了一屋子人的性命,你且说狠毒不狠。” 宋繁说得头头是道,然后他摇头晃脑的又继续说:“不过兄弟你别担心,对付他们咱们中原绿林自有自己的高招,若是……” 他话没说完突然被周同抬手打断,只见周同捂着肚子好像很难受的样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落下来,他看着宋繁吃力的说到:“宋大哥,我方才好像吃坏了肚子,你稍坐一会,我去一趟茅厕。” 第118章 江湖上的真真假假 听见周同的话,还在侃侃而谈的宋繁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然后他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我便在这陪这位兄弟吃两碗酒。” 周同给宋繁抱拳赔了个不是,然后冲着一脸面无表情的拓跋那热笑了笑,便一溜烟的冲出隔间往楼下跑去。 宋繁好像有点自来熟的样子,端起碗来就要去找拓跋那热,但是当他笑脸碰上一脸严肃的拓跋那热瞪着自己的时候,端着碗突然尴尬了起来。 拓跋那热眼神冰冷,面无表情,而且从他坐下那刻就一言不发,现在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拓跋那热的眼神就全落在宋繁脸上,看得宋繁好一阵不自在,端着酒碗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再说从楼下跑下来的周同,只见他跑到后院没人的地方,然后眯起眼睛擦了擦右手的手背,随后走到屋角处,先是微微屈膝,然后双腿使劲一蹬,整个人就往上蹿起一丈,就要落下之际,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搭上了屋檐处露出来的房梁,整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挂在的屋檐下边。 周同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爬上了屋檐,但是屋内一屋子所谓的高手却没一个察觉到的,周同用一只手吊着自己,另一只手搭在屋檐上,眯起眼睛静静地听着屋内纷乱的声音。 这时候最靠窗的那间里有人说话了。 先是一个声线比较明亮的男人声音:“侯三你到底看清没有。” 然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五哥,难道你还信不过我金目隼侯三,我这对招子,就算一只苍蝇从十丈外飞过,我都能看出来公母,我确确实实的看见那小子怀中,不光包着银子而且还包着不少金子。” 听到这里周同想着自己刚才在一楼处掏出银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然后又有一个听起来成熟一些的声音传出来:“依我看,这个点子有些扎手,你们看没看见那个拿刀的,他走路的时候,步伐沉稳但是上身不晃,并且上楼的时候,呼吸时中间没有间隔,恐怕是个扎手的高手。” 然后竟有一名女子的声音传出来:“你们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齐大哥已经去摸那小子的底了,等他回来之后,大家再商量这事不迟,现在你们大吵大嚷,就不怕隔墙有耳听了去。” 然后几人好像齐齐闭了嘴,周同听到这里也察觉有一丝不妥,然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回地面,竟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宋繁一个人尴尬的喝着闷酒之际,周同从楼下回到了隔间内。 他一看见周同回来好像一下子就恢复了神采,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没办法刚才只剩他跟拓跋那热两人坐在桌上的时候,对方的目光竟然让他一直有一种压迫感,而且就像被一头老虎盯着一样,全身的肌肉不自觉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十分的不自在。 现在周同一回来,这种感觉登时就没有了,宋繁,哦不对,应该是那位齐大哥,当即就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冲着周同咧嘴笑着,问道:“兄弟,你怎么去了这般的久。” 周同陪着笑给他赔罪:“宋大哥见谅,许是一路上赶路吃惯了粗饼,这一下子吃上酒肉,腹中竟然反应不过来了。” 那齐大哥故作豪迈的哈哈一笑,然后跟周同对饮了一碗,说道:“方才你不在这里,你的这位兄弟只是盯着我,也不说话。” 周同只好解释道:“不瞒大哥说,这是我家胞弟,从小就爱舞刀弄棒,但是却不会说话,是不是吓到宋大哥了。” 齐大哥摆了摆手忙说道:“无妨无妨,我还当这位兄弟对宋某不请自来心里有不忿呢。” 周同急忙举杯敬他:“宋大哥说得哪里话,我兄弟二人头一次出远门,江湖经验许多欠缺,若不是宋大哥好心告知我俩,只怕我兄弟二人白白引来人家笑话。” 然后两人相视大笑,又一起喝了几碗酒,再吃了些菜,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客栈门口处楼下大堂上已然挂上了灯笼,酒足饭饱的两人才抱拳告辞,各自往住处走去。 那位化名宋繁的齐大哥往北边天字号一排房间走去,周同拓跋那热两人则是往南边地字号房间走。 就在两人路过那帮自称五毒教那些南疆人身旁的时候,周同只听到他们中一个整个头裹在纱罩里面的女子用一种软软糯糯的声音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周同假装没有听见,领着拓跋那热头也不回的从他们身边走过。 两人按照小厮的指引来到房间,是最靠南边墙的一间房。 推门进去,房间不算大,只有一张床,周同半开玩笑的对拓跋那热说:“看来今晚你要跟我挤一挤了。” 拓跋那热很快的检查过了窗口和门口,听见周同的话才回道:“主公安歇,臣不放心,今晚就在这里守着。” 听到他的话周同则是摇了摇头,说道:“让你睡你就睡,你若是不睡,今晚可就错过了一出好戏。” 拓跋那热被他一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听了周同的话,夜里两人和衣而眠,睡在了一张床上,周同在里面,拓跋那热将刀放在枕边睡在了床边上。 入夜之后,巡更的梆子打了三遍,于现在而言整个世界几乎都陷入了黑暗。 今夜的天上没有月亮,还是说这几日全都没有月亮。客栈里的人们似乎全都睡去,只有大门处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两盏灯笼,在将明将灭间作着苦苦挣扎。 客栈的后墙处,一道纤细的身形轻盈的落在后墙上,随即踩着瓦片顺着墙一路滑,最终来到了周同房间的后墙外。 那道身影轻轻的从墙上飞下来,然后像一只壁虎一样贴着光滑的墙壁攀上了几丈高的窗边。 随后就从窗边传出来几声软糯的猫叫:“喵~喵~” 屋内闭着眼睛的拓跋那热登时就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一只手也悄悄的摸向了枕头下边。 这时候床里面伸出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样没有睡着的周同示意他先不要动。 第119章 身陷重围 趴在窗户边上的人把耳朵贴在窗上,仔细地听了听,屋里面并没有任何动静,于是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蘸着口水一点点的将覆窗的纱纸磨薄了,然后“噗”的一声将一支细细的竹管伸了进来。 随着一缕缕淡淡的烟气顺着竹管慢慢的飘进屋里,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种似香非香的甜腻气味。 床上的拓跋那热一闻到这种诡异的香气,当即就施展起来闭气的法门,周同则是抽出了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块打湿了的帕子捂在口鼻处。 迷烟进了房中之后,窗外之人等了约摸半刻钟,才小心翼翼的推开窗户,然后自己一个翻身进到了屋内。 床上的两人眯着眼睛,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黑影进了屋,周同想到,这应该就是白天那个说话软糯的女声。 只见那人踮起脚尖走路,慢慢的挪到了门前,然后从里面把门打开一条缝,就有另一个黑影,顺着门缝滑进了屋内。 两个人一进屋就开始翻找起来,大抵是对自己的迷药太有信心,全然不去管床上躺着的两人。 一通翻找下来,二人一无所获,随后碰头到一起商量,便将目光转向了床上。 这时候周同躺在里面,拓跋那热则是侧着身子面对他们。 两个蟊贼商量了一会,还是决定去到床上摸上一摸。 “二娘,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把金子藏在怀里。” 周同听出这是白天那个被人叫做金目隼侯三的人,此时他仍旧用自己尖细的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被叫做二娘的女子则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去床上摸一摸。 侯三却嗤笑一声:“这小子还真是要钱不要命,连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说着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拿在手中。 二娘见状急忙一把叼住了侯三的腕子,侯三一脸惊讶的看向她问道:“你这是作甚?” 只听见二娘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她小声说道:“我看这两个小白脸都长得不错,你只管拿了他们的钱财,不要伤了他们性命。” 这时候拿着刀的侯三却嘿嘿贱笑一声,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盯着二娘说道:“莫不是二娘你又看上了这两个小白脸,你说二娘你有了这么多相好还不够,如今又要添两个,什么时候也考虑考虑哥哥我呗。” 二娘好似被这番话激怒,手上运起暗劲,只捏得侯三龇牙咧嘴却不敢大声喊疼,二娘见给足了他教训,才说到:“你个獐头鼠目的混账,什么时候还敢占老娘便宜,还不赶紧干活。” 侯三龇牙咧嘴的抽出那只手腕,轻轻的揉了揉,然后就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向着躺在床上的两人走去。 不等他拿着刀走近,一只手才要摸上床沿的时候,突然变故纵生,方才还躺的好好的拓跋那热直接暴起,抡起一拳就砸在了侯三的胸口上。 侯三哪能想到床上之人会突然出手,再者拓跋那热速度极快,也不等他反应,便被迎面的一拳砸飞了出去。 寻常人谁能接得住拓跋那热一拳,只这一下,侯三整个人就如同炮弹一样直直往后飞去,撞到门上落下来,登时就没有了呼吸。 二娘也被这种变故吓了一跳,她只在黑暗中看见侯三擦着自己耳朵倒飞出去,却不会知道拓跋那热一拳下去,侯三整个胸口已然塌了进去,落地之后七窍鲜血直冒,断然不能再有生机。 二娘看不见侯三胸口被砸碎,只在黑暗中急呼了两声:“侯三儿~侯三儿~” 没有听见动静,于是一转头麻利的就从窗户口跳了出去。 拓跋那热岂会容她逃走,从枕头下摸出刀来径直的就从窗口追了出去。 里侧的周同这时候也从床上跳起来,眼睁睁看着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的从窗户飞了出去,也只好来到窗口一跃而下。 黑夜中二娘娇小的身影顺着墙头和屋檐辗转腾挪,身后拓跋那热提着刀紧追不已,落在后面的周同好像还是受到了迷烟的影响,跟在后面跑了一阵就感觉有点使不上力气。 二娘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几乎就快出了城,拓跋那热紧随其后,再然后周同也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 追到一处无人的空旷地的时候,跑在前面的二娘突然停住不再跑了,而是落在地上打出一个唿哨。 片刻之间,原本空旷的空地上突然就冲出来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大汉,把追上来的周同和拓跋那热两人团团的围住。 火光映照在几人脸上,周同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局势,先前在前面一路被撵着跑的二娘,好像故意将两人带到这里,冲出来的十几名大汉,也好像是早就埋伏在此地一样,依照现在的局势,可就不单单是劫财那么简单了,而且今晚上他们还决定好了要害命。 一群人手里拿着朴刀把两人围在中间,周同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此时忍不住扶着拓跋那热的肩膀喘着粗气,反观拓跋那热,已经将手里的胡刀抽了出来,像尊战神一样立在原地瞪着一圈人。 这个时候围着他们的那些人放开一个口子,有三四个人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先前逃命倒在地上的二娘看见这些人,急忙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扯掉蒙面的黑巾,对着几人说道:“齐大哥,樊五爷,侯三叫这小子一拳打死了。” 然后伸出手指着傲然立在那里的拓跋那热。 周同循声望去,首先看在眼里的,是那摘掉面罩的二娘,周同原以为她被人称作二娘,年纪应该不小,可是此时那个露出脸来的二娘,看起来也不过才二十岁的样子,一张脸因跑路跑得潮红,两只眼睛大大的双目含波,樱桃小嘴微微张合喘气,竟给人升起一股莫名的保护欲来。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居然是坐拥十几个禁脔并且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被他叫做齐大哥樊五爷的两个人,那个齐大哥可不正是白天同他们一桌吃饭的自称宋繁的宋大侠么。 至于另一个,看起来有点年纪,大概五十岁左右,留着文士胡,脸上也是清清秀秀,手里则是拎着一柄巧剑。 第120章 武林高手对战沙场大将 那个樊五爷听见二娘的话脸色一变,说道:“侯三身手不算稀松,竟然能有人一拳将他打死?” 说着这话还将一双三角眼睛斜睨向被围在中间的周同和拓跋那热两人。 二娘这时候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指着拓跋那热:“就是他,一拳把侯三打飞了出去,我叫了侯三几声,他没应我,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樊五爷听完这话,看着两人的眼神一冷,说道:“哼,看来我还是看走眼了,想不到两位还有这样的本事。” 这时候周同一眼看见了来的宋繁,一下子来了精神,只见他脸上带着笑意,笑呵呵的跟那个化名宋繁的齐大哥打招呼:“唷,这不是宋大哥么,这么晚了想不到咱们兄弟二人还能在此碰见。” 那个被称作齐大哥的扑风豹子宋繁则是嘿嘿冷笑道:“小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难道看不出,现在你已经落在我们手中了吗,你若是识相点,把身上带的金子全都拿出来,我看在你叫我一句宋大哥的份上,饶你一条小命。” 周同听罢,脸上故意露出来惶恐的表情,他一边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将十几块闪闪发光的金锭摆在众人面前,然后故作惊慌的说到:“宋大哥莫非你说的是这些金子,难道你们是打家劫舍的强人不成,我还以为大哥你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汉来着,我若是把金子都给你,你真能饶了我的性命?”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全被那包金子死死的吸引住,闪闪发光的一堆金锭子映在火光下在众人面前散发着耀眼的光,一时间那些人的眼睛几乎看直了。 握着板斧的手微微颤抖的宋繁盯着那包金子颤声说到:“对,对,就是那个,你把它都给我,我保证饶了你的命。” 这种时候身为这群人头领的樊五爷就要镇定的多,虽然他的眼睛也在那包金光闪闪的东西被打开时死死的吸了过去,但是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樊五爷还是冷冷的盯着他们二人的脸,冷笑一声说道:“你的小命我倒是可以不杀,但是他杀了我们弟兄,他的命要留在这里。”说着还把手指向了拓跋那热。 周同心里好笑,脸上还是委委屈屈的说着:“这些金子难道还不能换我们兄弟两人的命么,各位大侠若是能送我们兄弟两人回家,我们弟兄一定将更多的金子双手奉上。” 这时候许久未说话的二娘站了出来,只见她把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在周同和拓跋那热两人脸上跳来跳去,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那也好说,要是你们两个情愿上山伺候老娘,老娘还是能保下来你们两个的小命的。” 这话惹得樊五爷好像很不悦,他冷哼一声对二娘说道:“二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点破事,侯三兄弟的仇不能不报,最多把那一个小白脸留给你。”他说的是周同。 二娘抿嘴轻笑,一双勾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周同,好像他们已然胜券在握,而周同好像也成了她手中玩物了一般。 这时候周同却嘿嘿一笑,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慢慢的将包着金子的包裹又包了起来,揣进了怀里,然后拍了拍拓跋那热的肩膀对一众人说道:“你们想要金子,还要先过了我这位兄弟这关才行。” 话音落下,只听见人群中宋繁哈哈大笑起来,他拎着斧子慢慢的来到两人面前,笑得几乎眼泪都流了出来,看着周同说道:“我承认先前我是有些小看了你们兄弟,看来你二人身上确实都带些功夫,但是你要说凭你们两个要对付咱们这里的二三十好汉,恐怕是痴人说梦吧。” 听到这里周同也是冷笑一声,先前装出来的害怕模样一扫不见,他平静的看着宋繁更像看着一具尸体,开口问道:“这位宋,哦不齐大哥,既然都到了这种地步,何不报个名号。” 那齐大哥哈哈笑着说道:“小子你听好了,爷爷也不怕叫你知道,爷爷们乃是花岗山青云寨的好汉,这次前来一则是想看看能不能靠上河间王这座大山,二则是想顺道打些草谷,谁叫你们两个不长眼,落在了爷爷们的手里,也怪你们命不好,就你们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敢带着这么一大包金子在路上走,要么今日死在这里,要么明日死在它处,还不如就折在了青云寨的爷爷们手中,看在咱们相识一场,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说着提着斧子向两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拓跋那热早就蓄势待发,他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只等着周同一声令下,不用片刻,这二三十号小蟊贼就能成为刀下碎片。 那位齐大哥提着斧子走向两人,他自以为两个年轻人看着他手中的大斧就已然被吓住,殊不知他的小命几乎顷刻间就会葬送。 拓跋那热上次跟拿斧子的人交手还是在岳阳城下,对方是那个怪物似的周洄,周洄手中的那把车轮大斧,不说有一百斤重,起码也有八十斤,现在看到这个齐大哥手里捏着的斧子,只觉得好笑,这东西在他看来,甚至连劈柴都不太够格。 随着周同放在他肩上的手拿开,原本站着没动的拓跋那热哄一声消失在了原地,电光火石之间,一群人只感觉一阵风吹过,火把上的火苗被吹得猎猎作响。 众人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个原本一脸轻松笑容走向两人的齐大哥,此刻已然被拓跋那热掐着脖子举过了头顶。 众人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就看见齐大哥被人举在头顶,手里的宣花板斧也已经变了形,远远的飞出落在七八丈外。 拓跋那热手中稍一使力,那被掐着脖子的齐大哥四肢就慢慢的不再挣扎,然后整个人就瘫软了下去。 拓跋那热抬手把尸体丢在一边,目光冷冷的扫向剩下的人。 眼看着自己兄弟这么轻易的死在了面前,那个樊五爷额头上流下来冷汗,谁都不比他清楚齐大哥的实力,即便是他,想要胜齐大哥也要费一番力气,可是如今,一眨眼的功夫,齐大哥就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具尸体。 第121章 千钧剑 齐大哥无比轻易的送掉了小命,这让刚才还放肆大笑的一群人一下子没了动静。 樊五爷喉咙动了动,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二娘整个人更是呆住了,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侯三的死并不是偶然,也不是被人突然暴起偷袭,她这才明白了为何侯三会轻易的死在别人一拳之下。 樊五爷有点被吓住了,他嘴里有些发苦,喉咙一遍又一遍的干咽着。此刻的樊五爷心里明白,自己肯定不是眼前年轻人的对手,许多年积累下来的江湖经验告诉他现在逃走,才是上策,但是又看见几十号弟兄都看着自己,留下来搏一把,又或许并不是没有胜算。 思来想去,樊五爷到底还是没有挪动脚步,他冷冷的看了看地上齐大哥的尸体,又冷冷的看了看拓跋那热,就要招呼兄弟们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候,空旷的地上突然一道声音传过来: “青云寨到底还是一帮响马,居然还自诩什么逍遥五侠,也不怕笑掉武林好汉们的大牙。” 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由远及近又好像由近到远,缥缥缈缈寻不到踪迹。 才要动手的一群人此时全都停住不动,都抬起头来四处寻找发出声音的人。 反倒是樊五爷一听这个声音,当即脸色大变,他颤颤巍巍的拔出来手里的宝剑,一把将剑鞘扔在地上,用剑指着虚空处喊道:“莫非是千钧剑来了。” 语气中明显带着惊慌。 周同看见他慌张的样子,远远胜过刚才看见齐大哥死去,心里不禁好奇起来,这个千钧剑,又是何许人物。 虚空中那道声音好像看见了樊五爷的慌张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用讥讽的声音对他说:“樊不群呐樊不群,你原本是气剑宗的弟子,也算是名门正派,但是你这厮从小就心术不正,十八岁的时候不但奸杀了自己的师妹,还偷了气剑宗的秘籍逃下山去,怎么,现在你还在怕气剑宗的人来追杀你么。” 樊五爷听见这话脸色一变再变,很快的整个人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一边虚空里挥舞着宝剑,一边疯狂的大喊:“千钧剑,我知道是你,你何必装神弄鬼的,有胆量出来,与我较个高低。” 这时候那群响马也一个个如临大敌,也顾不得什么周同什么黄金了,纷纷聚到一起瑟瑟发抖的躲在了樊五爷身后。 落下个清闲的周同和拓跋那热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看戏,这也让周同对于这些所谓的江湖大侠们和那些江湖门派的恩恩怨怨充满了好奇,尤其眼前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千钧剑,仅仅靠着几句话,就把几十号响马吓得几乎尿了裤子,周同甚至有些想要一睹此人真容的冲动。 这边一帮响马聚在一堆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尤其是那樊五爷,不但呼吸愈发急促而且握剑的那只手此时也在微微颤抖。 身旁的二娘看出来他的慌张,一双美目向着樊五爷望去,满满的都是担忧。 她轻轻对樊五爷说道:“五哥,真的是千钧剑,五哥你先走,我留下来给你断后。” 樊五爷听到此话不知作何感想,不等他开口说话,突然远处林中传出来一声清啸,霎那间一个身影轻飘飘的从深处飞身而至。 身影所掠过之处,树上的枝叶全都哗哗作响,而那身形如同鬼魅之人,竟然仿佛脚踏虚空,牵连几步飞跃出十数丈的距离,一眨眼就来到了众人面前。 周同向那身影看去,只见那人一袭黑袍笼在身上,背后负着一把大剑几乎跟人一般高,粗略算下来,那剑也有几十斤重,怪不得那帮响马嘴里喊什么‘千钧剑’。 等到千钧剑飘然而至,稳稳的落在响马们面前,周同却发现身边的拓跋那热双目盯着那人炯炯放光,嘴里更是说道:“好功夫!” 说起功夫,周同实在稀松平常,所以他一时看不出那人功夫如何之好。 却见千钧剑已然来到众响马面前,一帮响马眼见大敌来到,随着樊五爷一声令下,几十个人便挥舞着手中朴刀棍棒,嘴里大喊着壮胆,冲着千钧剑杀去。 一般来说小弟们冲在前头卖命,身为大当家的樊五爷提剑站在身后压阵。 拓跋那热身形一震,就要提着刀冲上去助拳,却被周同反手拉住,示意他静观其变。 那边一群人呜呜泱泱向千钧剑杀去,千钧剑身形却是不挪动半步,身后大剑也不拔出来,只用一个侧身躲过迎面下来的朴刀,一拳击出,那拿刀砍人的小贼便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又是一棍抡到面前,千钧剑不急不缓抬手挡住,向前击出一掌,那拿棍的小贼就倒飞出去砸倒了身后一片。 几个回合下来,三十几名手持兵刃的响马竟然无一人能近得了千钧剑身旁分毫,地上却是零零散散留下来十几具尸体。 余下的那些人要么带伤,要么已然吓破了胆,眼见强敌无法战胜,这时候也全然不顾了什么江湖中人的义字当先,纷纷丢掉兵器转身就逃。 响马们四散逃走,千钧剑却也不追,只是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冷汗直流的樊五爷,从始至终他的目标也只有樊五爷一人。 片刻功夫,还活着的小弟全都跑了个干净,原本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也只剩下来樊五爷和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二娘。 樊五爷眼见大势已去,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大吼一声提着剑就直奔千钧剑刺去。 樊五爷的实力到底还是有的,这回一交手,千钧剑就没有了先前对战一帮乌合之众的那般气定神闲,持剑的樊五爷数剑刺出,也逼得千钧剑后退了几步。 手中没有兵刃的千钧剑在樊五爷剑下连连躲闪,一时间好像落了下风。 周同倒是看得饶有兴味,他十分想看看这个千钧剑究竟何时会将背后的巨剑拔出来。 那千钧剑先以轻功与樊五爷缠斗在一起,即便手中宝剑闪着寒光的樊五爷,十几回合下来竟然也没碰到那人半寸。 周同看得有些犯困的时候,那千钧剑却趁着樊五爷换气之机,转过头来对站在远处的两人说道:“兄弟,可否将手中刀借我一用。” 第122章 女人心 拓跋那热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就将手中的刀扔向了千钧剑。 千钧剑身形一闪,一跃而起将那柄刀稳稳的握在了手中,这个时候,等到樊五爷再次提剑逼上来,千钧剑手中有了兵器,便不再躲闪。 只见他手中刀光一闪,刀柄磕开樊五爷的剑尖,脚下步伐一掠而过,就来到罩门大开的樊五爷身前,电光火石间抬手就是一掌,樊五爷当即被击得倒飞出去。 等樊五爷再次起身,不但嘴角渗出来鲜血,而且挽着的发髻也被打散开来,头发就这么披散在脸上肩上。 虽然吃了亏,樊五爷的眼中却是丝毫不怯,反而露出凶光,鬼知道这个樊五爷胆战心惊的逃了多久的命,这种时候反而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估计也是被人四处追杀的日子过得够了,倒不如一战解决了痛快。 然而单有决心似乎没用,只见他再次提剑杀来的时候,千钧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脸上甚至一丝表情都没有,宝剑贴着他的脸划过,下一秒手里的刀就贯穿了樊五爷的胸膛。 场面一时间定格下来,樊五爷难以置信的看着插在胸前的刀,最终还是两眼一翻就此不甘的死去。 这时候才从他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五哥~” 千钧剑将染血的刀缓缓的从樊五爷身上抽出来,刀身一甩将血迹全都甩在草地上。 身后的二娘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樊五爷倒下的尸体。 这樊五爷看着起码也有四十多岁,而二娘才不过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这一下几人也算看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一旁的周同也忍不住在心里唏嘘不已。 千钧剑反手一甩,将刀甩回给拓跋那热,嘴里更是说道:“好刀。” 拓跋那热伸手接住,然后将刀插回刀鞘。 现在场面上,远处站着看戏的周同拓跋那热两人,中间歇斯底里的二娘抱着樊五爷的尸体,眼神恶毒的看向千钧剑。 千钧剑一脸平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并没有再次出手的意思。 眼下响马们死的死逃的逃,方才还对他们一片大好的形势,由于横空插了个千钧剑出来,现在只剩下了二娘孤零零一个。 千钧剑手刃了贼首樊五爷,好像完成了任务一般,转身就欲离去。 却听见了二娘开口说了句:“等一下。” 等他转过头看时,却见到方才还哭得凶的二娘这时候脸上却露出来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她扔掉手中樊五爷的尸体,站起身来满面含春的向着千钧剑走去。 走到千钧剑的身边用极其妩媚的声音说道:“小女子感谢大侠为我除掉这恶人,让奴家脱离了魔爪。” 千钧剑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果真女人心海底针,明明刚才这女子还为了樊五爷身死放声大哭,才过片刻就改换了样貌。 二娘缓缓的将柔软的身子向着千钧剑贴近,嘴里娇柔的声音说道:“奴家向来仰慕大侠这般的风采,不知道能不能让奴家今后跟在大侠身边侍奉左右。” 这番操作也是让远处看戏的两人目瞪口呆。 却不料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刚才还娇柔可人的二娘此时突然发难,她手掌一翻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短刀,冲着千钧剑胸口就刺。 两人离得很近,又加上都没想到这女人竟然会一变再变,只见那刀就这么一下子刺进了千钧剑的胸口。 周同也没想到,就在他眼前一花的时候,二娘娇小的身躯已然高高的飞了起来,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好像是没有了呼吸。 原来千钧剑看似没有抗拒二娘接近,但是暗地里早有防备,刚才那一刀向他胸口袭来,他只是扭了一下身子,短刀就顺着他的肋下刺穿了衣服但是没有伤到身体。 这一下响马们可谓是全军覆没,除了逃走的喽啰,几个为首的全都死在当场,估计连他们也没想到,他们来这里不过为了求财求利,但是却接连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现在只剩下了大杀四方的千钧剑和远处周同拓跋那热三人了。 千钧剑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候周同却跳了出来大喊一声:“大侠且慢。” 千钧剑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看着两人。 周同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冲他作了一揖说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若不是大侠及时出手,我们兄弟难免遭了这帮人的毒手。” 千钧剑听罢,则是冲两人挥了挥手,表示不必在意。 周同看他仍是要走,于是又说:“不知大侠去往哪里,我们兄弟可否与大侠同行。” 一直没有说话的千钧剑这时候也开了口,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全然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你们不必谢我,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我看两位公子身手也不算弱,即便今夜在下不出手,两位也可全身而退,所以不必谢我。” 这句话可谓听得拓跋那热一身冷汗,他刚才只是全力追人,根本没有察觉这人是什么时候跟在他们身后,自己莽撞些倒是没有什么,只是一不小心就把齐王又置身在危险里面,要是这人心有不轨,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好在这人看起来不像对两人怀有恶意。 这时候周同却从怀里掏出来那包金子,对着千钧剑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方才听大侠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知我们兄弟可否雇佣大侠路上护我二人周全,等到大侠将我二人送回惠山,还另有重金酬谢。” 千钧剑只是看了一眼包袱里的黄金,然后低头沉思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那好吧。” 周同很是高兴,他托着包袱来到千钧剑面前,将整个包袱递给他。 千钧剑只是伸手在里面取了一锭,放进怀里,说道:“送人回家,一锭金子就够了。” 然后看着周同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公子还是把金子放好,以免又被人看在眼中,平添不少的麻烦。” 周同轻笑几声表示感谢,然后将包袱包好放了回去,三人就此并肩而行,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只留下了一地无名的尸体。 第123章 吕方 对于最后二娘香消玉殒那一幕,周同可谓是感慨良多,江湖果然是个砥砺人的地方,那么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却也有着那般深不可测的心机。 有人说她是咎由自取,但是周同却觉得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曾经孤身一人置身偌大的江湖,可能少不了面临着担惊受怕每天备受欺辱,以至于碰到了那个恶贯满盈的坏人樊五爷,最后还能心甘情愿与之赴死,假如她要是个良家女子,跟无数普通的女子那样,长到十六岁嫁作人妇,从此相夫教子过完一生,也好过飘零半生,最终却落了一个不知死在何处无人收尸的下场。 不论周同再怎么唏嘘,这一夜到底是平安过去了,并且身边又多了个深不可测的保镖,虽然还不知道这人的底细,但权且就这么将就下来了。 三人赶回客栈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也不知客栈里的那些高手是否听见了昨晚的动静,有几人跟出去查看。 或者说这些江湖人士看惯了这些事情,也无一人放在心上。 周同他们不知道客栈中是否还有响马的余党,只好匆匆退了房,周同又掏钱在掌柜那里给千钧剑买了一匹马,几个人当即就出发奔着内城而去。 客栈的掌柜和小厮也算得上见惯了世面的人,平白无故少了人,或是多出来几具尸体,居然也从不放在心上,只是掌柜的嫌恶的捂着鼻子,指挥着几个小厮把昨晚死去侯三的尸体搬出来扔到大街上面。 再往前走就到了响马们口中说的河间王招婿的地方,这算是个意外之事,周同他们此来也不是因为这里。 一路上千钧剑都是一言不发,他特地带了个斗笠,将一张脸埋藏在阴影下面,倒也符合他昨晚的杀伐狠厉,周同从昨晚响马们的反应来看,这个千钧剑在江湖上应当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进了内城,三人寻到一处茶摊上歇息。 周同对于神秘的武林高手千钧剑很是好奇,于是就开口问道:“大侠,我总叫你大侠也不太好,不知道大侠能不能告知个名姓。” 将脸藏起来的千钧剑看不清楚表情,他只是稍稍愣了一会,就开口说道:“俗家姓吕,单名一个方字,千钧剑是江湖中人家取的浑号。” “吕方。”周同暗中咀嚼着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 姓吕名方的侠客这时候却主动开口问道:“两位公子大老远从惠山赶来也是为了河间王招婿的事情么。” 周同笑道:“不瞒吕大侠说,在下姓刘,单名一个琦字,这个是族中长辈为我聘的护卫,”他指着拓跋那热说道,“我们刘氏虽然是个小族,但是族中长辈盼着在下能博一个名堂出来,因此在下才偷偷跑来了武邑,想在河间王这里谋一个职位。” 吕方先是嗤笑一声,然后说道:“看来刘公子远离冀州,倒不知道这冀州城里,哪有公子想的那般美好。” 周同不解,于是向他追问:“吕大侠有何高见,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吕方抬头将一碗茶饮下,然后说道:“公子生在氏族里面,从下应当是衣食无忧,哪里会知道现今天下大乱,冀州兵戈四起,百姓民不聊生,像公子这样的有钱人家,四处寻求荣华富贵,哪里知道河间王这些年间意欲起兵,四处搜刮民脂,他是有了几十万兵马,数不尽的粮草,有了将来争夺天下的本钱,殊不知一旦战火四起,冀州的百姓还能活下来几个?” 周同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 这时候又有一队骑马的将足疾驰而过,大街上百姓纷纷避让到两边。 十几匹马旁若无人的呼啸而过,马蹄扬起灰尘带出劲风,掀倒了茶摊老板摆出来的茶釜,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经营茶摊的老汉就急忙跑上前去,蹲下身子心疼的去捡。 周同转回头,才发现吕方看着这一幕怔怔出神。 等到结账离开的时候,周同多取出来些碎银送给老板,在老头千恩万谢中三人离去。 “你这人,倒还不坏。”吕方主动开口说。 周同轻笑,说道:“仅凭我多给了老板些碎银子,你就能断定我是一个好人?” 吕方仍旧看不见表情,只听他说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各色各样的人都见过,有道貌岸然的,有小肚鸡肠的,但是最多的还是为富不仁的居多,他们个个坐拥金山银山,住着高宅大院,辖着大片土地,出入时都被人簇拥着,但却全为一点小利斤斤计较,甚至有些仅仅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就会雇凶杀人,我便是他们最喜欢雇的那种人。” 听到这里周同反问他:“你每次杀人都要一锭金子?” 吕方却把头低了下去,好像在想一些陈年往事,许久他才说道:“一锭金子不是他们的命,而是我的命。” 周同笑了几声,又说:“难道你这些年来杀人拿到的金子,全都分给了老百姓不成。” 吕方再没说话,周同也得不到答案。 等到三个人三匹马再要往里走时,前方就已经有大把的官兵把守住了路口。 那里已经挤攘了一堆的人,都是些前来凑热闹的江湖人士,把守的官兵们个个手持兵刃身穿铠甲,眼神凶厉的瞪着他们。 由一身蛮力的拓跋那热打头,三人三匹马很快的拨开了人群来到前面。 官兵中为首一人看见了他们三个,于是走上来拦到周同面前,伸出一只手道:“有拜帖吗,没有拜帖不许过去。” 周同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来一副帖子交到官兵手上。 那官兵打开拜帖,发现帖子是真的,并且其中夹着一粒碎金。 官兵左右瞧了瞧,才干净麻利的把金子倒进胸甲里面,将帖子递还给周同,然后冲他们一挥手:“过去吧。” 周同谢过了他,然后三人牵着马就从一群衣着破烂的江湖人士面前走了进去。 再往前走,几乎就到了河间王府了。 第124章 玉屏 果然这王府所在的内城与外城截然不同。 这里已然没有了外城大街上那些穿着破烂行色匆匆的百姓,在这里路上走的,坊市间站着的,无一不都是些衣着华贵的人。 并且四处都有着持弩的官兵来来回回走动。 三人寻了一处客栈停下,就有小厮立即跑了出来将马牵去喂养草料。 周同走了进去,发现这里并不像外城客栈掌柜所说,全都住满了人,不但大把的客房,并且也没有外间那般杂乱,连前来招应的小厮,身上穿的也全是绸缎做的褂子。 显然,这里属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 小厮毕竟是小厮,即便穿的再好,他们面对客人的时候也是点头哈腰的。 周同开了三间房,又要了本店拿手的好菜,小厮便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古香古色的厢房内用餐。 周同拿出一粒银子打赏给那小厮,那小厮却连连摆手不受,只说:“客官有所不知,咱们这座客店乃是河间王殿下的产业,专为招待像公子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贵人,因此咱们也是不受赏的。” 待到周同谢过了他,小厮便缓缓退了出去。 三人落座,周同看了看桌上的茶水,又看了眼拓跋那热。 拓跋那热微微点头,周同才拿出三个碗给三人各倒上一杯。 吕方看着有意思,于是便开口说道:“我看你们两人也不像普通的主仆那么简单。” 周同笑着将一碗茶递到他面前,问道:“何以见得?” 已经摘掉帷帽的吕方露出来了那张古铜色皮肤的脸,全然一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模样,他端起茶碗细细抿了一口,然后又说:“我看你们两个武功都不弱,举手投足间也尽是杀伐气,尤其是你,”他看向拓跋那热,“好重的杀气,想必两位均是军伍中人吧。” 周同哈哈一笑,仔细的盯着这个终于肯露出来面貌的家伙说道:“猜的也不算错,我们二人确实曾在军中。” 吕方眯起一双眼,然后自顾自的说道:“我听说齐州那边有个齐王,他不但曾是大胥周氏的嫡皇子,并且手里握着先帝死前传给他的遗诏,更为难的的是这个齐王不但爱民如子,而且能艰苦下行手刃贪佞,想必齐州的百姓一定过得很好。” 听到这里,拓跋那热的手已经悄悄的摸上了刀柄。 这点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吕方的眼睛,他哈哈一笑,然后对拓跋那热说道:“不必紧张,就算我猜到了两位的身份,也并不能证明我对二位有恶意,况且,我已经收了公子的金子,更不会加害自己的主顾,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周同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微笑着把玩手上的瓷盏,他听到这话只是问道:“那么依吕大侠来看,那齐王有没有资格去做皇帝?” 吕方爽朗的哈哈一笑:“嗨呀,那我哪知道,吕某只不过一介江湖武夫而已,哪懂得这些天下大事。” 正好这时候,小厮端来了酒菜,三人才渐渐缓和下来。 不得不说,相比于外城那些粗粝的饭食,由河间王府亲辖下的客栈果然不同一般,酒是陈酿的好酒,菜也一道比一道精致,只是让人看见就忍不住食欲大增。 那怪古人都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趁着这个空档,周同跟上菜的小厮打听。 “听说王爷开门选婿,坦言有三个条件,非饱读诗书者不可,非腹有韬略者不可,非武艺超群者不可,不知是不是真的?” 那小厮却是笑道:“客人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三条不是王爷他老人家说的,而是咱们郡主亲口说的,不瞒您说,咱们王爷虽然辖着大半个冀州,但是膝下却未得一子,只有郡主一个女儿,自然是宝贝得紧,所以咱们王爷说,非但郡主说的这三个条件,而且这次所选之人,必须得是名门之后,这样才配得上咱们郡主,更能接受这偌大的冀州,非得是将来能够名动天下的英雄豪杰不可。” 小厮笑着给周同添上了酒,又看着他说道:“我看公子您就气质非凡,而且也是一表人才,不如后天王府开门的时候就去试试,说不准公子真能得到郡主的青睐。” 周同听了这话便半开玩笑的说到:“小哥你不会是哄我吧,既然这位郡主这么好,又怎么会公然昭告天下来选一个夫婿,难不成她是个丑八怪?” 那小厮听完却把脑袋一摆,连连摇头道:“客人不要乱说,要说咱们郡主,那确实是天下间少有的美人儿,这我是亲眼见过的,至于咱们郡主为何尚未出阁,那实在是天下间确实少有能配上咱们郡主的男子,据说郡主殿下她自幼就读那些圣人诗书,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再加上咱们郡主喜欢习武,就那些府上的卫士,等闲三五人近不了身,据说连咱们王爷治理冀州,也要经常询问郡主的意见,客人你想,别说是咱们小小的武邑了,单是整个冀州,能找的出来配得上咱们郡主的家世地位的男子么。” 周同听后笑了笑,对那小厮说道:“既然小哥你这么说,那我后天真就要去见识一下了。” 周同冲他道过谢,小厮就慢慢的退了出去。 小厮走后吕方笑了笑,然后说道:“公子真要去河间王府凑个热闹么?” 周同答道:“说起来我与这位河间王还算得上从未谋面过的叔侄,既然来了武邑,那就非得拜访一下不可了。” 说完突然好像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 听到这话的吕方却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也许他早就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未有可知,只是默默的端起来面前的茶水,细细品味了一番。 内城的治安自然比那鱼龙混杂的外城好得多,街上大批的持弩甲士巡逻,饶是混进来的江湖人士也不敢再这样的地方造次,哪怕你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手中的兵刃又能砍透几副盔甲,能逃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弩阵么。 周同三人就此在这家店里安住下来,专等三天以后河间王府的招婿之日。 至于那位郡主么,便是那一出生时由圣武皇帝亲封的玉屏郡主。 第125章 河间王府 据说这位河间王同样老来得此一女,并且他的一个正妃六个侧妃至始至终也都未曾为他诞下一子,直到三十九岁的时候,才由王妃生下一个女儿,恰逢那年圣武皇帝也就是周同的父皇生辰。 这位称得上心灵手巧的河间王亲手打了一幅玉屏送到邺都,圣武皇帝高兴之下亲自册封了这个才出生的女孩为玉屏郡主。 这位玉屏郡主不但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女子的美艳,而且还有着大胥周氏素有不论男女都带些的秀丽,十几岁时就已经传出了倾国倾城之姿的芳名。 周同算了算,那年自己四岁,也就是说,这个和自己有着血脉关系的玉屏郡主,现在大概也有二十岁了吧。 大胥普通百姓家的女子,一般也都十三四岁嫁做人妇,寻常富裕人家,也不过养到十六七岁,但谁叫人家是河间王的女儿,即便养到四十岁,也是养得起的。 这么多年来无数想要踏进王府求亲的人均被拒之门外,又正好恰逢乱世,没有办法,看来这位河间王,也是铁了心的想让自己的独女,来继承冀州偌大的家业。 三天的时间转瞬而过,周同三人三骑便在客栈小厮恭敬的目光中直奔河间王府而去。 至于此时仪门大开的河间王府,早已成为人头攒动的菜市场一般的存在,非但那些赶过来站在远处凑热闹的人,即便那些拿着帖子从四面八方来的世家公子们的侍卫随从,也造就了整条大街都被拥堵住了的景象。 三个人来的不早不晚,正好还能赶上最后一批进得门去。 王府的守卫比入内城时还要严格,从那间客栈就能看出来,这种时候若是想要使钱,恐怕难免成为被乱棍打出去的典范。 三人远远的下了马,一前一后走到王府仪门,瞧见大门处不但站着数百的刀甲护卫,负责迎送的乃是一名大管家打扮的老者。 宰相门房尚且七品官,那么王府的门房,起码也该六品半吧。 老头眼见大批排场的士族子弟均已进了府,才要转身回去,就有周同三个人缓缓的来到门前。 王府的下人自然也是少不了礼数的,深知今日能来的,不论哪样的人,也都值得他以礼相待。 于是堆起了满脸的笑意,静静地等在原地,等到三人不疾不徐的来到了自己面前,才用一种恭顺的语气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来王府求亲的么?” 周同闻言走上前去,对老者深施一礼,开口说道:“不才学生,也为此事而来。” 老者赶紧回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眼前这位温文尔雅容貌俊伟的公子哥,不曾见到其他贵族子弟那般动辄几十数百人的随行仪仗,身边也没跟着披甲执戈的护卫,只有仅仅三人而已。 但是这公子哥儿,却又不像先前那些眼高于顶行止高傲的大族子弟,相反面容和善有礼有节,倒给他平添了不少的亲切感。 老者还是照例温声询问道:“不知公子族出哪方,可曾带着拜帖。” 周同说道:“惠山刘氏子弟刘琦。” 然后伸手把拜帖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他仔细在脑海中想了想,并未听说惠山有个刘氏大族,应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也未放在心上,只是开口说:“老朽要先给公子告罪,一张拜帖只能进去公子一人,至于公子的亲随,可以同老夫前去,王府自有他处招待。” 周同听完,细微思量了一会,然后又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来两封一模一样的拜帖递给老者:“大人请看,这是学生胞弟刘重,这位乃是一路护卫。”然后指着拓跋那热和吕方说道。 这下轮到老头惊奇了,他先是把另外两张拜帖细细的观摩了一遍,又向三人投去惊讶的目光,但到底还是恭敬地说道:“三张拜帖都没问题,但是老朽还要告罪,若要入府,须得解下兵刃。” 周同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拓跋那热那边,拓跋那热没有丝毫犹豫,解下来腰间佩刀递了出去,等到看向吕方的时候,这位江湖侠客却不肯将背后负着的巨剑摘下来,只是对周同说道:“公子先进去吧,老吕习惯不来这样的场合,等在外面就好。” 周同只好同意,若不细想也没想到,认识了好几天,自己也从没见过吕方将背上大剑解下来过。 老者点了点头,收起来三张拜帖,就躬着身子引着周同拓跋那热两人入府去了。 若说同样是王府,这处河间王府比起自己的齐王府来,恐怕真是气派多了。 两人头一次进到河间王府的大门,发觉河间王的府邸真是出奇的大,齐王府后来兼并了节度使府还好,要是单跟原来的齐王府比起来,那他周同简直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说实话,这位齐王师没见过汉王周启的府邸,那里简直跟宫殿无异。 周同表现的也像一个土包子,他不但对才进去王府那一片一望无际的湖泊赞叹不已,更是对遍布了整片湖边的亭台楼榭,湖中泛波的大船啧啧称奇。 等到了王府赏园观景的地方,无数奇花异树,各种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兽游走其间,哪怕是比起邺都的皇宫里面,这里也不遑多让。 初升的日光照在王府的各处金顶上,反而掉进了湖水中央,被一片片水波轻轻托起来,各类珍树异石扯来清晨淡淡的薄雾,蒙在脸上做成幔纱,裙角中不断传来各色鸟鸣虫吟,称得上人间绝美的胜景。 对于周同的表现那位王府门房也很是满意,河间王府是什么地方,乃是整个冀州最气派最恢宏的所在,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世家子,老者忍不住在心底轻叹了一声。 两人跟着老者走了许久,一路上弯弯绕绕穿过不少的阁楼殿宇,其中也少不得与三五成群的莺莺燕燕浑身散发着脂粉的香气擦肩而过。 许久,老者才领着他们走到一处廊门院外,老者转过头来指着院内满脸歉意的说道:“公子自往内间去便是,老朽就不便再送两位了。” 周同道过了谢,目送老者离去,才领着拓跋那热穿过了那道廊桥院门。 第126章 座次之争 才一进去隐隐就能听见有些嘈杂的声音,等到两人转过两个拐角之后,周同才不出所料的看见了院内情景。 已经有了一帮子世家公子全都聚集于此。 周同细细看来,只见院内流萤,廊檐霞壁,不知何处引出来的一汪清泉顺着假石山势缓缓而下,聚成了一汪溪流,两边排满了案几,已然有不少人都落座其中。 周同心底轻笑:好一个曲水流觞。 再看那些人,果然一个个世家子弟打扮,均是宽袍大袖锦衣卓然。 这些个面如冠玉的公子们,有的颌下留着裁修得丰神俊朗的美髯,有的一脸清逸傲然而视,果然都是些青年才俊,没有办法,单就头一项长相俊美,就已将一些人淘汰在了门外。 等到两个人走近,才发现吵嚷的原因所在,原来那些案几有近有远,士子们一个个全都按着家世背景寻了远近的地方坐下,只有靠近廊亭的几处位置还空着。 人人心里都清楚,坐得近些,便能被郡主看得更清楚,因此头里的几个位置便成了暗中争抢的对象。 能够往前靠的,都是些都是些家世显赫的大族子弟,其余人倒是不争不抢的各自坐下,只有来者身份地位最高的几人,聚在前面吵闹不休。 周同走到时看见末边还有两个位置,于是就挑了一个坐下。 坐在他旁边那些先来的士子们看见这个新来公子,也都一个个冲他微笑颔首,他们一个个心里都清楚,像他们这样坐在末尾的,都是些小族小门的子弟,来此全是为了碰一碰运气,前面的大家子弟不敢招惹,对于坐在自己旁边家世相仿的人,也都互相给足了尊重,毕竟哪怕白来一趟,结交些人脉也算不枉此行。 周同才一坐下,拓跋那热眼看着那些公子们身后都站着一个个的侍从,就要站到周同身后去。 但是周同抬起头,示意他在旁边寻位子坐下,拓跋那热虽然不解,但还是依照吩咐坐在了周同下首。 这时候周同才能饶有兴味的观看着前方大戏。 原来最前面的几名士子,一个是琅琊王氏的旁支,就是王弼那一脉,一个是陇右李氏的嫡出,还有什么幽州将军的公子,像什么晋城太守的公子,也仗着在冀州地头蛇的身份参与其中。 这些人一个个家世不可谓不显赫,也难怪他们一个个的都不肯想让。 这些人表面上全都做出一副为何谦让的模样,那琅琊王氏的公子哥儿王章,一脸和煦的请陇右李氏的嫡公子李旻上座。 那李旻却转头对幽州将军之子陈淮说道:“还是陈公子坐在这里最为妥当。” 那陈淮也不愧作为武将之后,完美的继承了身为武人的粗放和不设防备,他相对其他几位公子来说个头更高些身形也最为壮硕,听见旁人让他坐就当仁不让的想要一屁股坐下。 这时候那位低头蛇郡守公子却跳了出来反驳:“我看要论家世还是王公子坐下最为合适。” 那王章却是连连摆手,说道:“哪里论什么家世,我觉得咱们这些人中李公子最为年长,也最当坐在上首。” 那才要坐下的幽州的陈淮却不乐意了,瞪着眼睛说道:“谁说的年长就该坐在这里,我这次前来不但带了幽州的五千精骑,并且给王爷带来了好消息,昨日王爷他老人家还亲自召见我,我看诸位也不必争了,看来王爷心中已经有了定夺,咱们今日齐聚在此,也不过走走过场罢了,我劝你们还是打哪来就早日回去吧。” 这话一出那位晋城郡守之子就不乐意了,他板着一张脸看着陈淮,赌气般的说到:“陈公子带来了五千精骑,可我带的兵未必就比陈公子的少,若要论下来,我父与王爷乃是昔日同僚,恩义自然不一般,我看陈公子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而来,恐怕白吃了一路的苦头。” 这番话把那陈淮激得心里一堵,张着嘴就要跟他理论,嘴中:你,你…… 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那个最为年长的李公子李旻拉住了胳膊。 这个颌下留着一撇精致小胡子的李公子站出来打圆场:“两位公子切莫争吵切莫争吵,我等都是千里迢迢而来,若在这里大动干戈,落到王爷耳中岂不是落了下乘,依我看不如这个位置就由王公子来坐,毕竟王相在朝中劳苦功高,作为王氏子弟理当能有些优待。” 这句话说出口,先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武将之后瞬间变成了统一阵线,两人齐刷刷的把目光落在王章脸上,那陈淮先是冷哼了一声说道:“呸,狗屁的王相,我看是窃国的王贼,他王弼非但把持着朝政,更在危难之时胁迫少帝南逃,他琅琊王氏也算名门之后?”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痛处,只见那王章满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指着陈淮激动的说到:“你,你,粗野武夫,吾实在不愿为伍。” 说罢一甩衣袖愤愤的走到离首位最远的第四位坐下了。 这时候那李旻好像自己说错了话一般,赶忙伸手要拉王章的衣袖,一伸手拉了一个空,于是便转身对陈淮及郡守公子施礼道:“哎呀呀,在下说错了话,怎么弄得这副局面,两位公子都乃将门之后,又都有勋爵在身,在下一介布衣,实在不敢与两位公子相争,我看应当两位坐在首位才是。” 说完同样走下台阶奔着第三位坐了下去。 这时候那位仍在气头上的王公子眼看着李旻也走了出来,还以为两人同样身为文人与那莽夫不合,于是冲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李旻照样也回报一个亲切的眼神。 至于上面的那两个将门之后再怎么争的,周同已经无暇再看下去,总之最终那位幽州来的陈淮坐在了首位,那位晋城郡守公子则次他一等。 周同看得心里暗暗发笑,同时对那个李旻格外看了几眼,心道这人果真不简单,仅用几句话挑拨了三人的关系使他们交恶,自己则是两边讨好落下个好印象。 果然,读书人真坏。 第127章 曲水流觞赛诗会 等到所有人全都排好了座次,一个个的落了座。 这时候才有一个婢女模样的人从内院挑开帘走了出来。 这女婢看着年纪不大,一张脸上娥眉凝脂粉黛淡扫,款款的来到众人面前,深深向着众人施了一礼,用好听的声音说道:“众位公子见礼了,奴婢乃是郡主的贴身丫鬟柔儿,郡主她先前已然梳妆打扮完毕,正在内屋观察诸位,现在则让小女子出来给各位送上第一道考题。” 一众士子先前看这位婢女长得真是花容月貌,有些看得几乎痴了,又看这女婢小小年纪在一众男人面前却落落大方,也不禁对那位还没出现的郡主高看了几分,听到郡主在暗中观察众人,如那陈淮等武将世家一个个则是默默地把胸膛挺起来几分,使自己更加挺拔些,至于最后听到了还有考题,有全都面面相觑起来。 女婢柔儿简单的扫视了一眼众人,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然后才慢慢轻启樱唇继续说道:“考题是郡主亲自出的,一来考验众位的才学,二来郡主会择选品貌才学俱优之人会面详谈。” 这下众人都来了精神,一个个心里想着,恐怕这所谓的考题,最后的得胜之人就会是郡主的如意郎君吧。 等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际,柔儿开口说了第一道题目:“想必诸位公子进府之时都看过了这府中美景吧,那么第一道题目便是让诸位以这王府,各题一首诗,长诗最好,但是单句两句绝佳者亦可胜出。” 这话一出口,那些个深谙诗礼饱读经学的士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反观先前那几个跋扈的武将之子,他们自幼习武胜过读书,对于“高雅”的饮酒赋诗,就不那么擅长了,一个个开始面露苦涩起来。 先前落败的那位王章王公子,这回好像出了一口恶气,得意的瞥了最为上首的陈淮一眼,哼,粗劣武夫,你们哪会作什么诗。 然后那柔儿又开口了:“诸位要是对自己的文采没有信心的,亦可让身旁侍从帮忙,郡主吩咐了,奴才有才学的,也可算作主人慧眼识人。” 这下先前那些心里忐忑的武夫们一个个松了一口气,但是也有些同样眉头紧锁,他们自己就是个粗人,还指望他们带来的侍从一个个都是酸秀才不成? 于是一场如火如荼的曲水流觞赛诗会,就这样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不多时就有几十个窈窕婀娜的婢女,一个个端着笔墨纸砚来到了众人的案几前面,这下子,案几上不光只有了酒,还要有了诗。 周同提起笔来想了想,他对于作诗也不算是擅长,于是就提笔写下了: ”湖光映春色,曲水绕渚白。穿林闻珍鸟,一叶惹徘徊。”几句。 至于其他人,有的写什么: 珍石有奇异,瑞兽鸣丛林。 还有的写: 挥袖拂云过,红露沾人衣。 等等。 到了拓跋那热这里,他举着笔迟迟下不了手,他哪会写什么诗,至于王府的美景,一路上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看,他转头看了看周同,只见他已经提笔写了几句,将纸和笔笑吟吟的交到了面前婢女的手中。 于是拓跋那热闭眼想了想,干脆就写写自己家乡的大漠吧。 于是他提笔写到: 塞外秋来风景异,飞沙入云卷天地。 只写了两句,也搁下了笔。 只等一群人全都摇头晃脑的写完,那侍女柔儿一脸笑意的把那堆写满了诗词的澄心纸一个个敛到一起,双手捧起面带微笑的走向内堂。 第一关算是众人全都有惊无险的混过去了,只有那王氏的大家子弟王章,交完了诗词一脸得意的扫视了一眼众人,仿佛胜券在握的样子。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等待结果,不多时女婢柔儿一脸笑意的走了出来,对众人说道:“诸位公子,郡主看了诸位的诗,原来诸位都是满腹才学的人,那么郡主吩咐,诸位都可以进入下一关了。” 众人先听见得到了郡主的夸赞,连同那些跟侍从一块一个个字勉强凑出来称为诗的大老粗们都不禁沾沾自喜,然后又听见了还有下一关,又都忍不住腹诽起来。 这时候柔儿就开口说道:“请诸位听好了,第一关比的是诗,那么下一关则是比棋。” 众人一听说是比棋,一下子又有几人欢喜几人忧。 欢喜的还是那些整日闲来无事躲在家里琴棋书画高歌雅兴的读书人们,忧的又是那些骑惯了马拿惯了刀的武夫们。 至于周同,他听见了第二关比的是棋,心里不禁暗暗想到一个人,他嘴里默念道:“百里啊百里,若是你在这里,恐怕真要夺一个魁首了。” 这时候只听那柔儿又开口说了:“但是咱们这棋,却不是普通的手谈,而是咱们郡主仿照先贤所创,亲手改良的一种棋,其名曰 ‘象棋’。” 众人一听都懵了,象棋?那是什么棋,大家都没听说过。 连周同也没听说过这所谓的象棋,于是他转头看向了拓跋那热,心道该不会是你们夷族那边传过来的吧。 拓跋那热眼见周同看向自己,于是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表示他也没听过。 柔儿见众人议论纷纷的样子,于是又说:“诸位没听过没有关系,不会下也没关系,咱们王府中有七十二名婢女,都是被郡主亲身传授过象棋之道,接下来就由他们与诸位对弈,等到诸位谁能率先撑过十三手不败时,便可进入到下一关。” 然后他又命几十名侍女端着棋盘来到众人面前,给他们解释道:“这象棋之道,考究的是各位的用兵之法,其中暗含兵法杀伐之势,双方所隔楚河汉界,乃是依据千年前楚汉之争所设,双方各执兵马,以谁先用兵去敌将首级为胜,诸位且先随奴婢们对弈,然后从其中取舍胜负。” 一听说用兵,先前那些武夫们可算松了一口气,写诗他们不在行,不过行军打仗么,即便那些细胳膊细腿的秀才们捆在一起,恐怕也不及他们,于是一个个的兴奋起来,都要在这象棋上取一个一鸣惊人。 第128章 象棋 众人一个个跃跃欲试,很快就都沉浸在与漂亮侍女们对弈的快乐中去了。 周同与面前娇滴滴的女婢对弈几盘,发现这象棋果真是藏有些玄妙,这象棋不同于围棋,不但暗含些经纬操纵的奥妙,而且对于行军布阵很是考究。 才下过几手,他就败下阵来,同时心里也开始对这位玉屏郡主刮目相看,看来这也属实是世间一奇女子,竟然坐在家中,把军藏奥妙全都缩在这一方小小的棋盘里面。 周同和其余人一样,也是边下边学,虽然总是输,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明白了走法,也能越来越得心应手起来。 反观拓跋那热,深谙行军打仗的他,自从第一次在钟离翊手上吃了结结实实的败仗之后,几乎整日都扑在研究兵法策略上面,现在的拓跋那热已经不同于往日。 以前的他是依靠一身武力驰骋黄沙的大羌第一勇士,现在的他不但熟知兵法,并且善于揣摩人的心思,这也全归功于给他的第一败留下深刻印象的钟离翊,只见他眉头紧锁才下过几盘,竟然就已经能依靠着揣摩那女婢的心思让她开始执子犹豫起来。 周同暗暗摇头笑想,自己身边还真是人才济济,现有那个不曾出门就定下天下大势的奚仲奚百里,再有用兵如神运筹帷幄的见野先生钟离翊,连向来以勇猛冠绝天下,万军从中能够取人首级的拓跋那热,现在也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从他三天破一城就能看得出来,年轻的拓跋那热已然成长为了将来天下的肱骨之臣,周同啊周同,这天下真的太向着你周同了。 等到周同把思绪拉回棋盘,他已然又输了,不过这次还好,已经撑过了十二手,距离要撑过十三手不败,也不算远了。 又下过了两盘,只见周同面前的女婢喜笑颜开的说到:“公子实在聪明,您已经明白取胜之道了,这一盘您已经通过了,奴婢十三手内是赢不了公子了。” 周同冲他抱了一个感激的笑意。 只见那名女婢第一个站了起来,回到了柔儿身边。 那女婢柔儿,也是对周同这边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 然后接二连三又有女婢站了起来,说明其中亦有不少的聪明人。 至于那位第二个过关的王章,则是远远的对周同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先前他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竟还有人抢了他的风头。 随着大批的人都通过,最后只剩下了十几人,其中就有坐在周同旁边的拓跋那热。 周同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只见拓跋那热那边对弈的两人均是眉头紧锁。 随着时间推移,终于那名女婢站了起来。 她深深对拓跋那热行了一礼,然后走到柔儿面前说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位公子,在与奴婢对弈的第六局中,胜了奴婢。” 此言一出霎时间鸦雀无声。 原来不单是眉头紧锁的拓跋那热,那名女婢似乎也是个固执的人,两人对弈几局之后,女婢瞬间就能感觉到眼前此人的不凡,因此有心要试一试。 这一试之下,虽然时间略长,但是自己经由郡主近十年的调教,却败给了一个仅仅下过几局的年轻公子。 这时候却有人不服的喊道:“我看八成是这位公子先前就下过象棋,因此才能胜过这位女官。” 那侍女柔儿却一脸含笑的看着众人说道:“诸位公子不要误会了,这象棋向来只在咱们河间王府内流传,至于其他地方,却是闻所未闻,又是咱们郡主亲自所创改良,即便是这位公子先前学过类似的棋局,恐怕也难以只用六局胜过奴婢们,因此我宣布,这一局是这位刘重公子胜了。” 一番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就连那些平日里善于雄辩的儒学士子,也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周同对拓跋那热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得胜的拓跋那热就如同他无数次在马上斩了敌人一样,面无表情的对周同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应该是天经地义一般。 拓跋那热要胜,而且要一直胜,拓跋那热胜了,就是周同胜了。 随着柔儿的一声令下,那些女婢们一个个的离开了,不论那些下完了的,或是那些没有下完的。 然后柔儿说道:“请各位已经过关的公子随我前来,至于那些惜败的公子们,郡主自有别处招待大家。” 然后那些胜了的,及那些败了的,全都站起身来,还不忘给身边的人行礼道贺。 人群分作两拨,那些胜了的一个个趾高气昂,得意洋洋的跟着柔儿走向了内院,至于那些没胜的,则是一脸懊恼的表情被人引到门外去了。 那些胜者中,自然就包括了先前争夺座次的陈淮、李旻、王章、以及那个晋城郡守的公子,还有跟在后面的周同、拓跋那热一行人。 众人跟着柔儿走过了内院,然后又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拐了七八处,才在一处地方停住了脚步。 这里不同于先前的曲水流觞,依旧在景色怡人的亭道处摆满了案几,只不过这次的案几上,则是摆上来精致的酒菜佳肴。 柔儿转身对众人说道:“想必诸位公子也都饿了吧,郡主吩咐诸位先在此处用膳,补足了体力再来参与下面的考试。” 众人一听还要试,有的人就忍不住抱怨起来,柔儿仍旧一脸恬淡的说到:“诸位不要心急,只剩下了最后一关,但是这一关需要诸位公子出些力气,因此还是先用了饭罢。” 那些人听见这话,也算是停止了抱怨,或者腹中真就饥渴了,看着面前的美味佳肴,于是纷纷拣选了位置坐下,准备填饱了肚子。 周同和拓跋那热依旧坐在最后的两个,不过这次他们身旁的人比之方才也热情了不少,毕竟这两人在第二局一个最先胜了,一个完全胜了,看着就不像池中之物,即便此次与郡主无缘,说不定也入了王爷的法眼,将来未必不会显贵于人前,于是不断有那些小家族的士子前来寒暄敬酒,周同也一一回敬过去。 第129章 驱虎吞狼 文化人之间打交道向来是迂腐酸臭的,那些人一面敬酒恭维着周同两人,一面又不动声色的打听着两人的家世。 即便周同说自己兄弟两人来自惠山刘氏,那些人可能听都没有听说过惠山还有个刘氏,也会举起杯来与他们把酒言欢,放言自己如何如何曾经到过惠山,曾经如何经过周同家门前那座石桥,哪怕周同都不知道惠山有一座石桥。 那些人还会仔细的盯着周同的脸端详一番,然后故作惊讶的说到:“啊呀,我看刘公子分外面善,说不得在下当年经过惠山时也曾与刘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吧。” 对此周同则是笑笑,不再说话。 莫非你仁兄小时候经常去皇宫里面玩?才觉得周同看起来面善? 即便如此,那些大族子弟们倒是有些团结,他们看不上这些 ‘乡下来的土包子’ ,只是自发地聚在一处互相敬酒寒暄。 也包括之前有过冲突的陈淮、王章等人,好像一杯酒下肚,之前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了,大有再度把酒言欢之势。 其实心里都在想着,等我回去,看我怎么想办法弄死你们一家。 周同向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了同样向这边看过来的李旻,两个人目光交汇到一起,那李旻倒是没有大族子弟们的习气,举起杯来遥遥敬了周同一杯酒。 周同同样举杯回敬,在他心里,这个李旻,还是有点意思的。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又歇息了一会互相吹捧了几句,那女婢柔儿便再次施施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随后她宣布了下一场的比试,下一场要比一比众人的武功。 一听说比武,陈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站起身来时飞快的从王章脸上掠过一眼,小样儿,说不定不用等回去,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王章则是一脸铁青,他自然不会武功,更别说用自己的胳膊去掰那些 ‘一介武夫’ 的大腿了,早知道还要比武,自己先前怎么会那般冲动,去招惹陈淮做什么。 尤其他感觉到陈淮带有杀意的眼神在他面前一扫而过,几乎就有了拔腿逃跑的想法。 来的人自然以文人居多,听到比武几乎都吓了一跳。 柔儿见状急忙安抚道:“诸位不要担心,不是让诸位互相比试,而是郡主出了一道题,诸位以武力硬闯过去也可,以智谋取胜也罢,都可以算作胜出。” 然后她将眼睛看向了第二轮胜出的周同拓跋那热两人。 周同冲她微微一笑,柔儿则是浅浅的施了个礼。 总算安抚住了众人的情绪,然后这些人就跟在柔儿身后往下一处赶去。 等到这时候,一行人再次跟着柔儿来到一处院中停了下来。 周同四处打量着这院,发现跟之前经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同,四周的墙壁垒的很高,除了进来的一个门,正对着他们的还有两扇紧闭的小门。 现在众位公子们的侍卫仆从全都被留在了外面,而这院里面不太好,透着一种让人感到不安的氛围。 终于走在最前面的柔儿停了下来,转过身对众人介绍起来:“诸位都知道,咱们河间王喜爱收集各类珍禽猛兽,现在摆在诸位面前的,则是两条路,一扇门后是从漠北进献过来的一群狼,另一扇门后,乃是王爷派人从青甘得来的一头猛虎,现在诸位公子就要在两扇门中选出一扇,过了这里,后面便是郡主的所在。” 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是一片哗然,要说先前的作诗弈棋众人还能接受,但是这最后的一关,可就有点危及到士子们的性命了。 且不说这门后猛兽是真是假,单说这位郡主的心思,也着实让人难以猜测。 众位士子们虽远道而来,却也不想就在这里白白搭上性命。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对女婢柔儿抱怨道:“且不知郡主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要让我等空着手去对付一群畜生不成?” 柔儿听完,恬然一笑,然后对众人解释道:“各位公子请不要怪罪奴婢,郡主的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侍女能够猜测的,郡主只是说,等诸位进去以后,才能亲身体会其中的奥妙之处,想必不会让大家有性命之虞。” 这话一出,所有人脸色瞬间凝重下来,且不说这话的真假,就算众人有胆量走进了门,真要碰见猛兽,碰见狼群还好,虽说猛虎斗不过群狼,但是真要叫他们撞见,与狼尚有一搏的机会,丧生在猛虎口中,传出去可真不怎么好听。 尤其那帮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士子们,现在也全都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有些人眼神已然飘忽起来,在心里思量此行的得失利弊。 周同在心里感到好笑,好一个驱虎吞狼之计,竟然将虎狼摆出来让大家选。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发现许多聪明人似乎都跟自己想的一样,都在想着如何让笼中畜牲互斗,同时也有人想着如何把身边的人送到虎口。 除了几个心思动摇了,准备就此止步的柔弱士子,柔儿再次将目光放到了众人的身上,开口问道:“诸位选好了没有,郡主说了,她只在那里等诸位一炷香的时间,若一炷香后没有见到诸位,那么郡主可就过时不候了。” 这种时候,还是坐在第一位的陈淮站了出来,相对于在场的一帮子柔弱书生,他到底还是精于武道的,因此站出来大声说道:“幽州陈淮,第一个来。” 周同十分肯定,这货肯定是故意说的那么大声,估摸着心里在想着前两轮中自己都不算出彩,因此在这最后一关,总要在郡主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陈淮说完,第一个走到一扇门边,然后回头看了眼众人,又看了眼一脸笑意的女婢柔儿,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推开门走了进去。 眼见有人作出了表率,剩下的那些人也不再犹豫,鬼都知道跟着这个将军之子活下来的机会可能会大些,于是乎一窝蜂的也往那扇门跑了过去,纷纷拼了命的往那扇小门里面挤。 第130章 混入其中的刺客 随着留在原地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周同拓跋那热以及陇右李氏的大公子李旻和王氏的王章等人。 王章四面看了看,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所有人几乎都跟着那个陈公子走进了门,这时候才一脸深意的看了看李旻,然后便跟上众人的脚步,也往那间门里面去了。 周同静静的瞧着他们从乱作一团到消失不见,于是把目光放在了剩下的几人身上。 眼见那位王章王公子也走了进去,周同本以为那位李大公子自然也会趁此机会跟上去,却不料他把目光移到李旻身上的时候,那位李大公子也恰巧看了过来。 两人终是四目相对,还是李旻先开了口,只见他缓缓的向着周同走过来,冲着周同浅浅施了一礼,他微微低头的时候,那抹经过细密打理过的胡子恰到好处的挺翘着,隐隐闪着一丝丝的白光,很是叫人赏心悦目。 两个人互相见了礼,李旻率先开口道:“众人都走了,不知刘公子打算从哪扇门进去?” 周同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在下还没有想好,正想问问李公子的意见。” 李旻回报了一个略带羞怯的笑容,然后轻声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与刘公子同行?” “哦?”周同露出来一个惊讶的表情,他想了半天不明白这位李大公子怎么不去继续跟在那位王章王公子的屁股后面,于是开口说道:“路上能有李公子相伴,恐怕不会无趣了。” 李旻似乎不去思考这话中的深意,只是害羞般的点了点头。 随即由周同带头,身后跟着拓跋那热和那位李大公子,几人往另一扇门走去。 随着他们离开,余下的犹豫不决的几个人也一同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过去,其中也包括先前那位晋城郡守之子。 这样看起来,同样身为武将之后的郡守公子,似乎有意不跟那位陈公子一路一般。 窄窄的小门只有一扇,当一行人心怀忐忑的走了进去以后,四周突然之间就暗了下去,就好像一群人走进了一个密闭的大箱子里面一样。 四周阴恻恻的,只有少许从四面八方缝隙里面透进来的光,可以让几人能够看清楚脚下的路。 进去了以后,就由拓跋那热打头阵,说实话是否真如柔儿说的一样,里面有猛虎还是恶狼,周同都不敢真正的以身犯险。 里面只有一条通往前面的小路,最多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的肯定就是拓跋那热了,紧随其后的则是周同和李旻李大公子,不知为何,那位李公子似乎有意无意间要稍稍落后周同半个身位。 然后就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五个先前互相恭维过的几个小族子弟,至于那位自视甚高的郡守公子,则是一个人走在最后面。 从外面看似乎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一进到里面,几个人提心吊胆的走了一两百步,那条长长的路似乎还是远远看不到尽头。 随之众人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渐渐有些舒缓下来。 走了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什么危险,众人想着,许是那位郡主也不敢让众多士子在河间王府里面出什么意外,否则单凭他半个冀州也不好一下子得罪这么多的氏族。 众人远远的向前望着,似乎再走上几百步,就能看得见透着亮光的出口了吧。 又走了一百步,仍旧看不见出口,四周也没有传出来一丝声音。 这时候似乎放松下来的几人几乎又有了交谈的兴致。 几个人仍旧以一种小声的,可有可无的说着一番互相恭维的客套话,没有人注意到那位郡守之子此刻盯着前方的目光渐渐冰冷起来。 他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看样子跟这些小族子弟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 随着四面的寂静无声,路也越走越暗,突然之间一声清亮的拔刀之声传进几人的耳朵。 周同进来以后就一直保持着警惕,拓跋那热更是如此。 伴随着突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顿感大事不妙的周同下意识的就往一旁闪去。 果然那位突然暴起的郡守之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柄匕首,一把推开面前拦路的众人直直向着周同的后背刺去。 虽然有了防备,但是持刀的人速度极快,眼看周同今日就要伤在这里,不料看似没有反应过来的周同瞬间被身旁的李旻推了一把。 这一推之下周同倒向一边,并未被匕首伤到。 正好给了最前面的拓跋那热腾出出手的空间。 反应奇快的他一把就抓住了握着匕首的那只手。 眼看被人制住,郡守公子的眼睛中闪出一丝狠厉,全然不顾被抓住那只手腕的疼痛,使劲一甩就将匕首甩到另一只手上。 然后匕首迅速的就往拓跋那热脖子那里抹了过去。 不过显然他有些低估了拓跋那热,饶是他这一手确实玩的比较漂亮,但是在真正的实力面前还是显得有些不足。 擒住对方手腕的拓跋那热猛然发力,单手顺绞之下能听见那位郡守的整个胳膊骨节出传来啪啪的响声。 巨力之下的伸手一挥,那拿刀的手还没碰到拓跋那热的身体,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被一推之下略显狼狈的周同终于站了起来,推他的李旻此时整个人也脸色煞白,更别说那些才放松下来的几位士子,此时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 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几人也全都惊恐的看向了拿着匕首的郡守公子。 被打飞出去的他也算有种,即便整个右臂骨头全被拓跋那热绞得粉碎,整个人也是一声不吭,只用左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右臂耷拉在身侧,不过从他头上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拓跋那热这一绞不但废了他的胳膊,整个人已然也是被笼罩在钻心的疼痛中。 拓跋那热这一下并未使出全力,因此才让他有了站起来的机会。 刺客用愤恨的眼神从周同和拓跋那热几人脸上掠过,似乎知道了在几人有所防备之中再难以下手,只见他快速的抬起左手,将匕首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第131章 内有猛虎 这人出手果决,失败之后自裁也相当的果断,以至于所有人此刻全都一脸懵,周同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晋城郡守家的公子,又或是专门为自己而来假冒了他人身份的刺客。 亲眼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包括李旻在内的几个儒生全都被吓得呆愣在原地,对于这位郡守公子为何要突然的暴起行凶他们也没有深究的心思,只是见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几人还是被不约而同的吓出来一身冷汗。 他们不像周同或者拓跋那热那样见惯了死人,因此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爆发出来惊恐的嚎叫声,但是这些人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不堪,他们也只是干嚎着纷纷爬起身来一股脑的往拓跋那热身后躲去。 看见那人死得干脆,周同在黑暗中跟拓跋那热对视一眼,于是两人再不作任何停留,一群人簇拥起来快步的往出口走去。 果然又走了两百步,再经过一处拐弯,就看到了透着亮光的出口。 周同一脸怒气冲冲的推开了出口的门,随着他的走出,身后那些一脸惊恐的士子们也都争先恐后的从黑暗中跑了出来。 出口处像个寻常的小院子,此刻院内空无一人,但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传出来,只见隔壁的小门被一把推开,随后几个踉踉跄跄的身影钻了出来。 正是先他们一步进了另一扇门的那些人。 周同记得当时跟着陈淮进去了大概有二十几人,但是现在也只有不到一半人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 即便是已经出来的这些人,此时脸上也是全都带着惊慌失措的模样,眼神中除了惊恐,就只剩下了满满的空洞。 这些人狼狈的逃出来,有些人脸上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哪还有刚来时候的那种意气风发的风采。 这边先出来的几人还算镇定。 看到了另一扇门里逃出来的那些人全都一个个瘫软在地的样子,于是这边五六个人就去扶起人群中自己相熟的士子们,开口打探里面的情况。 只见其中一人喘着粗气,眼神惊恐的盯着黑洞洞的门内,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虎,这里面有一只吃人的猛虎!” 然后有人问他:“陈淮公子呢,他不是在里面吗?” 先前那人用一种更为惊恐的眼神看了一眼扶着他的人,然后颤颤巍巍的说道:“陈公子还在里面。” 包括周同在内的所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是说一边是虎另一边是狼么,若非那边真的有猛虎可是自己出来的这边却并未看见恶狼。 就在众人思考着要不要进去救人之际,又有两人撞开门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其中一个浑身是血的正是王章,而另一个也是冀州大族家的公子哥,不过那人好像被生生撕掉了一只手臂,整个人一出来门就昏死在地上。 众人冲过去,见王章还算完好,于是纷纷问他里面是何情况。 只见王章不紧不慢,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陈公子独自一人与猛虎搏斗,现今已葬身虎口矣。”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良久之后,才有人喊出来:“河间王怎么敢,莫非他要得罪整个冀州的氏族不成。” 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人反驳,死里逃生的那些人只是全都沉默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女婢柔儿款款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脸上仍旧带着不变的笑容。 惊魂未定的那些人看见了正主,于是一个个又气愤起来,纷纷跳起来质问道:“我要见河间王,他怎敢真的残害这么多的世家子弟,让几十人白白葬送在虎口之下。” 女婢柔儿依旧满脸笑意的看着众人,缓缓开口说道:“现在奴婢就曾有言在先,这最后一关危险重重,请诸位公子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如今看来,能够走得出这两扇门的全都是运气极好之人,因此郡主殿下请各位跟随奴婢前往内院。” 众人纷纷不干,叫嚷到:“让河间王和郡主出来见我们,死了那么多人,难道王爷都不肯亲自出来见我等吗?” 眼见群情激奋,女婢柔儿拍了拍手,随即一大群披坚执锐的甲士凭空就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眼见这阵势,刚才那些叫嚷凶的人一下子又全都闭上了嘴。 柔儿依次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然后朱唇轻启,继续说道:“诸位公子若还有想退出的,王爷会派人亲自送诸位出府,至于诸位回去以后如何定夺,也全都请便,我河间王府倒是还不惧怕诸位的威胁。” 这一下所有人也全都不再说话。 于是柔儿又看了眼一脸阴沉的王章及周同几人,然后施施然来到周同面前冲他行礼,开口说道:“刘公子,王爷请您到内殿相见。” 又扫视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其余人:“请诸位前往尚堂休息,若还有想要退出的,那就请自便吧。” 看到这里,所有人才发现这里只是一个局,但是不论他们此时再怎么不愿意,但是也抵不过已经被刀架在脖子上。 率先开口的是一脸阴晴不定的王章,他眼神阴鹜的看了一眼满院的甲士,只是开口说了几个好字,然后带头跟着甲士们走了,余下的那些人见状也纷纷跟了过去。 最后只剩下了周同拓跋那热以及李旻三人。 柔儿面带笑意的看着李氏大公子,对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在走之前跟周同作揖告别。 其实周同对他在暗房内舍身相救还是存有感激的,虽然心里清楚这人若不是带有目的性根本不会这样做,但是仍旧客气的跟他还礼。 李旻走后,院内也只剩下了柔儿周同拓跋那热三人。 拓跋那热肯定是不会离开的,因此柔儿也并没有再说什么,或者河间王要见的本来就是他们两人。 由柔儿在前面带路,周同和拓跋那热跟上,三人一齐往那所谓的内堂走去,去见这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河间王,以及那位神秘的玉屏郡主。 说实话,这一番经历下来,周同对于这对神秘的父女究竟要搞些什么名堂,也是一点都摸不到头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依旧硬着头皮往下走吧。 第132章 螳螂捕蝉 柔儿将两人引到了所谓内殿门口,便悄悄的退下了,只留下周同两人站在紧闭的大门面前。 虽然不知道搞什么名堂,但是周同和拓跋那热依旧一人推开一边门,走了进去。 这个所谓的内殿,果然装饰得富丽堂皇,更像是一座会客的地方,两个人才一推开门,就闻见了袅袅飘起的檀香味。 整座内殿很大,三面由巨大的玉石屏风围起来,上首摆着两把由整块玉雕成的椅子,下方则放着两排黄花梨木制太师椅。 周同走过去坐下,拓跋那热自然而然的站在他身后,只不过这一次周同也没有制止他。 趁着内殿空无一人,周同细细打量起来。 整座殿内四角摆着八盏云鹤盘灯,每只鹤嘴处各叼着灯挂,里面的瓠烛静静的燃烧着,红色的烛光透过琉璃灯罩映照得整座大殿亮堂堂的,内殿正上方是一座雕有四爪龙行的白玉影壁,两侧裱有烫金对联却只有八个字:木复成林,水滴成冰。 再往上看,并没有匾额。 周同还在上下打量之际,这时候就有一阵脚步声从影壁后面传出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位神秘的王叔,河间王周远。 虽然这位河间王已经五十多岁,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却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走起路来称得上是龙骧虎步。 只见这位河间王快步的走进内殿,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周同,于是整个人便热络的迎了上去。 周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来弯腰施礼。 其实这里就很有问题,若是寻常的士子,见到了执掌一方的藩王,少不得得趴在地上磕上几个响头,但是身为齐王的周同自然不必这么做,他与周远都是王,虽说有着长幼尊卑,但是周同的身份到底比他珍贵得多,因此不论什么时候,周同自然不会跪他。 但是河间王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是与他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走到正上方的玉石椅子上坐下,随即就有莺莺燕燕的女婢给两人沏上茶水。 周同端起玉制的茶盏啜上一口,茶是好茶,上好的西湖龙井,原产自江南的顶级茶叶,万里迢迢送到冀州,恐怕比那黄金还贵。 周同也借着饮茶的玉盏偷偷打量着这位河间王。 虽然已有五十多岁,但是整张脸上泛着健康的红光,花白的胡子垂到胸口,每一根都闪闪发亮,看样子每日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去打理,这种长须自然不是李旻那种髭须能够媲美的,能够留到如此之长而且还能打理得如此细致,恐怕也只有这位坐镇一方的藩王了。 而这位河间王身长穿着朱红色的蟒袍,头上戴着插有金龙代表藩王身份的幞头,腰间束有镶满了金玉的蹀躞。 周同心里暗笑一声,只是为了会见一个小小的士子,这番打扮也未免太刻意了一些。 还未等说话,就又有一人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从影壁后面转了出来,不用说,那个能被簇在中间,用绢纱遮住脸庞的,大概也只有那位玉屏郡主了吧。 玉屏郡主缓缓的从玉璧后面挪步走来,浑身散发着清贵,即便隔着面纱,隔着罩氅,仍然为周同展示出了她那不负盛名的美丽。 这位出身高贵的郡主落座在自己父王身旁,以一种灼热的目光看着坐在堂下的周同。 周同见了她,并不起身行礼,她好像也并不在意,两个人就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保持着某种默契。 许久之后,才由那位玉屏郡主试探性的开口道:“公子既然能来到这里,想必三关都胜了。” 周同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并没有回答玉屏郡主的话,而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郡主一个人打理冀州,想必很累吧。” 那位玉屏郡主不愧为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她见周同已然把话挑明,索性不再装下去,反而淡淡的说到:“哦?莫非齐王此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四个人中只有一人脸色瞬间变得阴晴不定起来,正是那位河间王。 周同平静的看着两人,开口说道:“郡主不问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么?” 玉屏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气定神闲的呷了一口:“愿闻其详。” 周同笑着看了看她,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像,实在不像!” 那位玉屏郡主终于摘掉了脸上的面纱,将那张称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完全暴露出来,微笑着露出两颗贝齿,问道:“什么不像?” 周同说道:“我说你找的这个人不像,他只是形神接近河间王的模样,但是全然没有咱们周家人的傲气。” 玉屏闻言轻轻笑了:“倒是我疏忽了。” 然后用一双美目在周同和拓跋那热两人脸上一扫而过,说道:“冀州的路不大好走吧。” 周同愣了愣:“最难走的,莫过于来见郡主的这一段了。” 玉屏站起身来,终于将那憋在心中很久无人能够倾述的话说了出来:“父王于三年前就已身患重疾,如今已命不久矣,我身为一名女子,出于无奈才只能想出这种下策。” 周同笑了笑表示理解。 随着玉屏的起身,那种天生的,由内而外的气势也完全散发出来,至于那个所谓的河间王,也早已弯着腰站到了她身侧。 他的衣服不是自己的,权利自然也不是真的,他也只不过是被人驯养的奴才罢了。 玉屏终于又开口了:“殿下想要冀州,可惜这小小的河间王府恐怕给不了殿下什么。” 周同摇了摇头,说道:“郡主弄出这种阵仗,恐怕也并非完全为了保住河间王府的权势,如果我要是承诺,郡主将来依旧能当这冀州之主呢?” 玉屏的眼睛亮了亮,随后问道:“当真?” 周同反问她:“你一下子得罪这么多门阀大族,不就是为了拖我齐州下水吗?” 玉屏的眼神愈发炽热,只是缓缓的摇头道:“可惜。” 周同笑了:“我知道可惜什么,可惜周同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然后他迎上玉屏灼灼的眼神:“郡主真的有把握杀我么?” 第133章 冀州真正的主人 玉屏冷笑一声:“不瞒你说,殿下刚一进内殿,闻到的这种香,乃是能够封闭人内力的毒药,殿下不信大可以运气试一试。” 拓跋那热闻言脸色大变,他暗中试过,发现四肢百骸之处确实使不上力气,这一次连他也大意了。 不过令玉屏惊讶地是,即便如此,周同的脸上却笑意不减,好像被威胁性命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杀了我对郡主有什么好处?”周同平静的问道。 玉屏郡主的眼中似乎带着一种惋惜,淡淡的说道:“殿下的脑袋,可比殿下的承诺要值钱的多。” 周同闻言笑了,笑得特别大声。 正当玉屏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时,冷不防一个身影从大殿房梁之下窜了出来。 等到那人稳稳落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正是那个身背巨剑的江湖侠客吕方。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悄无声息的溜进了戒备森严的王府,并且早早地藏在了内殿的房梁上面,但是此时此刻,身处内殿中的吕方,远比那些埋伏在门外的甲士更有威慑力。 不得不说,吕方的突然出现完全扭转了局势,从玉屏郡主惊慌失措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现在的猎人和猎手,已然互换了位置。 不过惊慌也只是一时的,玉屏很快的恢复了镇定。 平静下来以后的玉屏,仍旧用一副淡然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年轻齐王,开口说道:“想必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千钧剑。” 周同点了点头。 随即玉屏惨然一笑:“那么,现在齐王殿下可以拿走你想要的东西了。” 周同摇了摇头,然后才说道:“我要给郡主的,依旧只是一个承诺,,冀州是你的,我不会拿走,但是我要你帮我。” 这次的玉屏是真的感到了惊讶,承诺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绝对不包括眼前这个男人,因为身居上位者的他们,无时无刻的不在知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周同这么做,无非是想将河间王府,绑在自己的大船上。 许久之后,玉屏还是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周同淡淡一笑,笑容中多少带着点凄凉的味道,他说:“因为你我都姓周,现在大胥的周氏,已经不多了。” 玉屏哑口无言。 她不禁想到,有的时候,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也会落得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的下场,而有的时候,那一丝丝的血脉关联,反而能给人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 玉屏低下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她才抬起那张好看的脸,对周同说道:“我有一个条件,我要跟你要一样东西。” 周同看着他,问道:“你要什么?” 却不料玉屏用手指了指拓跋那热:“我要他。” 周同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或许他早就料到了,于是说道:“好,若你能与拓跋将军喜结连理,也算对你我都有保障。” 两人几句话下来,拓跋那热就如同一件商品最终被敲定了归属。 最终那位气质高贵的玉屏郡主还是像一个小女孩一般羞红了脸颊,而不善言辞的拓跋那热此时也木然的愣在了原地。 拓跋那热明白,自己虽然不是一件物什,但是到底是人家的臣子,即便周同要让他娶了面前这个自己根本不熟悉仅仅有着一面之缘并且心机深沉的女子,他也没有反驳的权利,但是好在,以两人的身份,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吧。 拓跋那热娶了玉屏郡主,等同于大半个冀州捆在了周同的大船上,而周同也兑现了当年跟拓跋那热的诺言,给了他一个完美的身份。 至此,周同短短一个月的冀州之行,可谓是收获良多。 不但结识了江湖游侠吕方,更是将河间王的十几万兵马收入麾下,并且,在玉屏郡主的一番令下,整个河间王府霎时间就操办起来婚事。 说起来两人年纪大致相仿,二十岁的玉屏与二十一岁的拓跋那热,也算给这个辛苦操持着偌大家业的女人,找了一个可靠的归宿吧,拓跋那热的前程自然是不可估量,至于最后能不能真的封一个王爵,那就要看今后事态的发展了。 于是这桩由周同亲自做媒,并且金口玉言赐下来的婚事,就这么轰轰烈烈的操办开来。 毕竟他既是君,也是兄。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那些最后想明白自己被坑了的一众士子全都狼狈的逃回去之后,仍旧有寥寥几人留了下来。 其中自然包括那位陇右李氏的大公子李旻,看来这世上的聪明人也不少。 对于这个有着极深的城府并且独具慧眼的李大公子,周同要说不看重是假的,甚至他一开始在想,既使找个借口杀了他,也不能让他成为自己今后一统天下时候的绊脚石。 但是这位仅靠着聪明的头脑猜出来周同身份的李大公子,做出了世上最正确的选择,一念之间的选择不但会成就了今后鼎鼎大名的毒士李旻,更给他带来了今后更加辉煌更加灿烂的人生方向。 好消息是周同兵不血刃的就拿下了整个冀州,北方的门户,当然也有坏消息,就是那位痛失独子的幽州将军陈平,不但手握着二十万幽州边军,并且向北方的鞑靼敞开了门户。 陈平与北方草原上的鞑靼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以致于鞑靼可汗悍然出兵,要助陈平夺得中原的皇位。 其实这些人最终也没有想到,包括周同也不会想到,以那陈淮的身手,即便打不赢那只猛虎,但是也不至于会这么轻易的葬身虎口。 不过谁让他得罪了那位王章王公子,而且最后走出来的,也正是那位王公子。 所以说那些平时看起来不太起眼,并且展现出来一副柔弱模样的读书人,背地里害起人来,绝对称得上是毫不心慈手软。 即便当时有着陈淮去阻挡那只猛虎,王章这类的读书人才有机会逃命,但是那王章,依旧是使了绊子,使陈淮丢掉了性命。 最后王章拍拍屁股跑路,不但让远在幽州的陈平得了丧子之痛,而且让周同要承受无端而来的怒火。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第134章 济王 拓跋那热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不但白白得了个貌美如花的夫人,并且这位夫人拿出来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这么贵重的嫁妆,那就是几乎整个冀州。 为什么说几乎整个冀州,因为冀州北面,还是被幽州的陈平占据了一部分,但是这对于周同的立足中原之战,到底也是走下来稳扎稳打的一大步。 幽州那边现在还不是要考虑的时候,即便有着鞑靼支持的陈平,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如此大的耗费起兵南下,现在的整个中原,似乎只剩下了豫州的周泛这个心腹大患。 自打王弼裹挟天子南下之后,在江宁建立了大胥新政,在历史上被称作南胥政权,当世之人大都以南朝称之。 由此便改元为元朔,时年九岁的的小皇帝,自此也被称作元朔帝。 元朔二年六月,由于缺少了朝廷的管束,手握着二十万边军的幽州将军陈平,在得到了北方鞑靼政权的支持以后,密谋发动叛乱,占据整个幽州以及冀州门户,自立为王,自号济王。 陈平字伯先,幽州许郡人士,按说他的祖上,也曾是跟着高祖皇帝立下赫赫战功的有功之臣,在那个年代来说,能够发迹起来的家族,子孙后世也大都要走前人的老路,要么以诗文传家,要么就以刀剑传家。 陈平自然也是如此,他的祖辈因追随高祖开国有功,被封为了陈国公,到了他陈平这一辈,即便自身没有战功,也能得到一个侯爵的封位,更别提他们陈家经营了幽州数十年,因此地位带来了实力,实力就会产生野心,所以他陈平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自己给自己封一个济王,说不准他们陈家未必不能就此崛起,让这中原大地上再多出一个姓陈的皇帝。 早先蛰伏起来的陈平同时看上了幽冀两州之地,所以在听说了那位河间王公开招婿的时候,才会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儿子送了过去。 哪成想,最后不但没有得到冀州的一草一木,连亲生儿子也被搭了进去。 严格来说的话,陈淮并不是陈平的独子。 但是陈平为什么要一直对外宣称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呢。 那就要说起他那另一个算不上儿子的儿子陈奉了。 陈奉,字孝许,虽然顶着个幽州势力最大的陈姓,但是其本身却并不是汉人。 他的母亲许氏,原本只是一个幽州边境小村里的农女,后来适逢鞑靼大军四处掳掠幽州边境村落,年轻貌美的许氏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鞑靼人打草谷的战利品。 要说长得漂亮自古以来就是有着许多特权的,即便成为了两国交战中的牺牲品,这位许氏却凭借着一副美貌没有沦落为同村女子一般成为鞑靼军队中的肉脔。 许氏被掳回去以后,很快就被鞑靼部落中的族长相中,被其纳入帐下,因此也得以保全了性命。 反正既来之则安之吧,在这种时候,一个被杀光了全家全族,孤身一人流落到异国他乡的女子,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过就是三年,三年中许氏终于也是为那位鞑靼族长诞下了一子,这小孩,也就是后来的陈奉。 边境处的争斗到底也是互相的,胜负自然也是互相的。 就在许氏算是习惯了身处草原的日子以后,转头却又碰到了攻杀而来的胥军,这一次是胥军胜了,即便这是一次晚到了三年的胜利,但是随着那位族长的落荒而逃,部族中遗落下来的老弱妇孺们又一次成为了胥军的俘虏。 时隔三年,被鞑靼大军掳来的许氏,则是再一次被胥军掳了回去,她从一开始的汉人,逐渐变成了鞑靼人,然后又从鞑靼人的母亲,再一次回到了故乡的土地上,变成了汉人。 好在这位许氏,三年来在草原上并未受到什么摧残,幸运的是,二十多岁的她,容貌比较从前,也变得更加能够打动人心。 因此当她再一次被作为战利品押送回幽州,便被这位陈大将军一眼相中。 陈平向她展现出了自己的宽容和坦诚,不但没有嫌弃她,反而将这对母子一并收下。 而作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世间千千万万普通妇女一样的许氏,自然也无力反抗命运对自己的摆布。 总之还是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吧。 许氏再一次成为了陈平的女人。 不过好在第二年,她就给陈平生下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陈淮。 当然对于那个一岁多就跟随许氏成为战利品来到陈平面前的婴儿,即便他从小一口一个的叫自己为父亲,但是陈平心里到底还是介怀的。 不过嘛,儿子能有一个亲生的也就够了,陈平大概是这么想的。 对于逐渐长大了的陈奉来说,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和弟弟的区别对待他还是看得清的,那些时不时传进自己耳中的流言蜚语也在同时告诉他一件事。 自己可能真的不是汉人,自己的身上终究流淌着一半的鞑靼血脉。 因此作为一个二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的陈奉来说,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隐忍,同时也不得不隐忍。 于是隐忍的陈奉进入了幽州军中,而那被别人所不齿的一半蛮夷血脉似乎也成为了他手中最为强力的武器。 因此面貌几乎与汉人无异的陈奉作战的时候总能比别人更勇猛些,换而言之就是他比别人更加厉害。 厉害到什么程度。 我们常说有的武将,能被称作百人敌,再厉害些的,能被称作千人敌,而纵观古今,那些能被人称作万人敌的勇夫,真是少之又少,能够做到这一点,就不仅仅是能从万军从中取人首级那么简单了,而是真正的能够以一己之力独战对方一万个人。 而陈奉就曾有幸做到过这一点。 据那些曾经跟随他作战的军卒来讲,陈奉所使的兵器乃是一杆槊。 与普通士卒使的那种一模一样的长槊。 而在一次幽州军与鞑靼军交战的时候,陷入重围的陈奉就曾使用手中的长槊,单人独骑向着鞑靼一万铁骑冲锋,并且先后四次冲破敌人阵型。 也就是说他一个人,面对着一万人,不但四次冲破了敌人阵型,并且自身毫发未损,然而死在他槊下的敌人却有上千人。 因此,被他一人吓破了胆的鞑靼大军,居然就这么丢掉唾手可得的军功,就这么落荒而逃了。 第135章 大夏王朝 自身的勇猛很快的给陈奉在军中积累了很高的威望,而他苦苦等待的那个契机,也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陈淮死了,陈平口中唯一的儿子陈淮莫名其妙死在了冀州。 这也意味着陈平终于没有了选择,而他陈奉,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向世人面前,看来上天,终究没有辜负他陈奉。 愤怒之下的陈平自封济王,高举反旗,而陈奉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济王唯一的继承者,并且成为了陈平麾下的一员猛将。 不得不说陈平选择的时机并不算差,此时面对陈平的突然起势,正处于勾心斗角中的中原并没有人能够顾及得到他。 蛰伏在豫州的周泛此时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中原大地上每一个势力,而周同这边一面攻伐着代州,另一面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冀州,根本无力阻挡陈平的崛起。 至于那个早早逃到江宁的朝廷,此时再无力将手伸进北方大地这滩浑水中来了。 随着代州和冀州相继被齐王周同纳入自己的版图,这时候北方势力最大,并且土地最广的,已然就是他周同了。 但是相对来说,齐禹代冀四州的土地却并不相连,因为中间名义上臣服于周同的豫州,依旧像插在他心脏处的一颗钉子,周同和周泛心里都明白,一旦什么时候这颗钉子动起来,就会让周同血流不止。 冀州给了周同一片歇脚的地方,而代州又会为将来的挥军南下提供出口,相对的,此时不但要正面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陈平,同时也要为将来的南下养精蓄锐,真是一口气都不让人喘呐。 相较陈平自封济王的消息传遍天下,另一个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消息随之传来。 这次是来自帝国的最西边,才经历过兵变不久的甘州,凉甘节度使张尧居然称帝了。 重磅消息很快就如同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迅速的席卷过整个大胥南北。 这时候中原虽然才刚刚入夏,但是流言蜚语如风一般依旧刮得让人忍不住披上一件袍子。 身处武邑郡内河间王府的周同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忍不住气得笑出声来,而那个从代州赶到了冀州的军师钟离翊,则是忍不住一边摇着羽扇一边笑出来眼泪。 就如同钟离翊所说的,这个张尧真是糊涂得不能再糊涂,有人对于张尧的凉甘之地,给出了上中下三策,而他张尧却偏偏选了个下下策。 说到底现在的天下仍旧是大胥的天下,大家聚在一起打来打去,却依旧都还是以大胥臣子的身份自居,大胥还有皇帝,还有数不清的藩王,而你张尧是什么人,居然敢在皇帝的面前自称皇帝,这天下,还能有第二个皇帝吗? 这张尧又是何许人也? 张尧,字怀谦,禹州河西郡人士,三十多岁中过进士,自此就开始了自己长达二十年的官场仕途。 乃至于这个张怀谦,不能说是没有眼光,因为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彻彻底底的王派。 曾经圣武皇帝在位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录知事,当年的朝堂中哪里敢分出来各种党派,就连当时百官之首的苏仪苏老爷子,都不敢暗地里搞一个苏派出来,不得不说当年的圣武皇帝,仅仅凭着一双手,就压制得整个朝堂之上没有人能够抬得起头来。 虽然这也让后来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大臣们崛起时的爆发埋下来隐患,但是不得不说,能够单凭皇帝一个人,完全掌控者朝堂的,除了靠着杀伐打下天下的高祖爷,也只有圣武皇帝能够做到这一点了。 那时候的张尧真可谓算得上慧眼独到,因为他曾经一手操办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圣武帝册封惠妃一案。 当年的惠妃还不是惠妃,只不过是个刚刚进到后宫的才人,但是慧眼独到的张尧,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坚定不移的站在了王氏的队列里。 到了后面,圣武皇帝死后,先帝周康即位,张尧又毫不犹豫的第一个站到了丞相王弼身后,并没有选择当时一手把控着朝政的王皇后那边。 所以说他张尧,真的就是王弼妥妥的心腹重臣。 我们都知道,王弼曾经很多次的任用自己的心腹,但是后面都没有带来什么好结果,先前有个不战而降的禹州节度使曹芳,现在又蹦出来个自己称帝的凉甘节度使张尧。 也许是看见了王弼狼狈南逃的样子,一下子就失去了节制自己力量的张尧,真就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因此才会想要作一个一鸣惊人的成就出来给天下人看。 或许他是算准了机会,接连征战的周同疲于应对北方幽州的陈平,而王弼又只能远远的看着他没有任何办法,因此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但是称帝和称王是不同的啊。 张尧应该是思考了,但是并没有深思过,你就这么自以为是的当了皇帝,不说天下的藩王们服不服你,就是凉甘两地的军民,真的就认你这个皇帝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在张尧称帝后不久,就有人跳出来第一个反对他,这个人周同也十分熟悉,正是那个身在河套辖州的呼延保保,也算得上是他周同的“老朋友”了吧。 非但要面临着外界的危险,就连甘州境内也开始不太平起来,你张尧要干这大逆不道的事,可不要拉上整个甘凉两地的军民,将来你张尧死便死了,可我们都不愿给你陪葬。 因此甘州境内就有大大小小的军阀门纷纷站了出来,要替朝廷除了这个祸患,至于其中有没有想要取代张要的,应该也是有的吧。 但是张尧到底是王弼亲封的凉甘节度使,有一点好处就是他早早的掌控住了凉甘的兵权,对于外部的危险,张尧可以用大军拒之门外,对于内部的分裂,更能用大军镇压。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个看起来极其可笑的,张尧的大夏王朝,就这么摇摇晃晃的从西边升起了旗帜。 第136章 西百里 张尧亲自在凉甘之地建立起来大夏王朝,自己号称元始帝,不但大肆徭役搜刮百姓建立起来大夏皇宫,更是有模有样的任命了大夏的文武百官,封自己的大儿子为太子,二儿子为奉王,三儿子为惠王,四儿子为代王,五儿子为平王。 他认为,凭借着自己手中的二三十万大军,即便将来不去中原争夺帝位,守住自己大夏国这一亩三分地,照样能够流传百世。 这可苦了甘州的百姓,本来就经历过一次兵变,甘州的百姓一下子逃亡出去几十万人,还没等着仓里存上余粮,就又被所谓的大夏国缴了个干净,来年春天地里播不下粮食,又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当然苦得也不止百姓,在甘州当兵也是苦上加苦。 甘州往西临着西域一众国家,原本他们往西,戍守着一座又一座的荒城,现在又要奔波到东边,筑起一道高墙,当兵也苦啊。 可是自信心爆棚的张尧却不管这些,他天真的认为,就凭着现在的天下大乱,自己在这乱世中建立起来的大夏帝国,就能处在一个安然无恙的地带。 正当已经成为了大夏国皇帝的张尧还在做着自己千秋百代的美梦时,一封来自甘州的密信就悄然来到了岳城的齐王府中。 密信来自周同的一位老朋友,也是他奚百里的老朋友,那位甘州曹军参事骁骑校尉徐禁。 这封信传至齐州王府,不受任何阻碍的就来到了奚百里的手中。 百里展开信封,上面只写了八个大字:张尧欲反,速来伐之。 这时候,已然在齐州王府的暗房内呆了六年之久的奚百里,也已经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三十四岁的中年人了。 这六年中他从未踏出这间房门半步,吃喝全从窗上的一扇小门送进来,这间暗房也从未置得一张床一扇椅,就连往年周同进来的时候,也只能跪坐在棋盘前面跟他说话。 整整六年的时间,奚百里每天独自一人手捧史籍跪在棋盘面前自己跟自己对弈,他也早已经分不清楚外面的日和夜,感觉到困倦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人跪坐在那里微眯一会儿。 这是一座囚笼,由奚百里亲手给自己打造的囚笼。 “奚仲啊奚仲,你为自己偷来六年的阳寿,如今也到该走的时候了。” 奚百里嘴里自言自语的呢喃道,随即那颗脑袋慢慢的垂了下去,不多时房内竟然响起来那轻微的鼾声。 奚百里自从来到王府,六年间从未出过那扇门,乃至于整个王府,所有的人都知道暗房内藏着一个人,并且是王爷十分敬重的一个人,但是却没人见过那人的模样,就连王妃云湄都没有见过。 只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有女婢照常端着饭菜送到暗房门口,喊了半晌都不见从前那扇小门打开,这才惊慌失措的跑去禀报了王府大管家,大管家不敢怠慢,立即就禀报给了王妃云湄。 上下一番探查,才从值哨的卫兵口中得知,昨日下午的时候,有一个长须老者从王府离开,侍卫虽然瞧他面生,但是看他是从内殿出来的,便也没有阻拦。 闻讯赶来的薛罡听完一拍大腿:“啊呀,百里先生怎么孤身一人走了,等王爷回来该如何向他交代。” 随即就派人在齐州各地探查,足足三天,并未寻到踪迹。 要说周同是否对奚仲有恩,奚百里心里想着应该是有的吧。 但是算起来从两人相识的时间,再到曾经面对面探讨天下大势,其实算不上长。 自打周同起兵以来,回齐州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粗略算下来,上一次奚仲见到周同的时候,还是在一年以前。 那个时候三十多岁的奚仲已然就一副老者的模样了,两人在暗房中昏暗的烛火下面,讨论的也只是手谈上的精妙,现在的周同已然长大了,长成了一副自己看不透的样子。 再者,他周同又何时看透过奚百里的心呢。 现在的奚百里,几乎一副乞丐的模样,他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身上的衣服也烂成了一条一条。 颌下那副胡须,没有经过任何的打理,早已变成乱糟糟的一团糊在脸上。 但是他脚下却没停,一步一步的往西走。 奚百里,奚百里,真要往西去一百里不成? 奚仲用了一天的时间走出岳城,用了三天的时间走出了齐州,他眯起眼睛抬头看向西边漫天遍野的落霞,好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好在途中总能碰见一些为人还算不错的脚夫,有的赤着脚陪他走上一段,有的赶着拉柴的马车捎上他十几里地。 人人都以为这是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头儿,人们开口问他到哪里去,他也只是笑笑说我去西边。 再问去西边哪里,他就微笑着不再说话。 回家,我要回家去,我叫奚百里,我的家也在西边。 只有一根竹竿,脚下也只有一双破草鞋,我奚百里走了,离开了牢笼,六年前就该死了的奚百里,在你周同的庇护下偷来了六年的时间,现在,轮到我去报答你了,我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了。 这一天的晚上,天气阴沉了一整天,整片天空好像被层层的遮盖住,半点风也透不进来。 这时候正需要一场瓢泼大雨,来将遮蔽天空的帐子给浇化。 这种天气不仅闷热,更是让人心里也无比的烦闷。 晚上睡觉自然是睡不着的,所以河间王府内的周同只好挑着蜡烛强打起精神来翻着那简《高祖兵要》。 不知不觉间有两更天了,再然后又快三更天了,桌上的烛火似乎也耐不住寂寞开始上下跳动起来,屋内的空气似乎开始变得粘稠,死死的黏在人的身上慢慢的一丝一缕的往下爬。 周同几乎记得,他手上捧着书简,但是上面的字却开始变得慢慢模糊起来,周同无奈的揉了揉眼睛,把书简靠近烛火,努力的凑上去想要看清楚上面的字。 蜡烛的火苗一跳一跳的,书上的字渐渐地也跟着上下跳动起来。 第137章 梦中辞行 就在周同感觉到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房门却被人慢慢的从外面推开进来。 周同摇了摇脑袋,打起精神看向了门口,有谁会大晚上的来推开自己的房门。 等他终于看得清楚了以后,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的从推开的房门进到了屋内。 等到周同看清楚来人的脸,竟然忍不住‘啊呀’了一声。 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奚仲奚百里。 这时候周同却不去想远在齐州的奚百里怎么会突然之间来到千里之外的冀州,只是惊喜的站起来要去拉奚仲的手。 周同的脸上掩不住的喜悦,欣喜的开口问道:“百里,你终于肯从那间屋里出来了!” 奚百里脸上挂着笑意,却没有说一句话。 周同高兴的上下打量着他,他仍旧穿着那件在暗房中洗得发白了的粗布大褂,头上戴着文士的幞头,脸上白白净净,双目灿灿的映着烛火,一切宛如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周同上前要拉他的手,可是奚百里往后退了两步,脸上仍然挂着笑。 周同有些不解的望着他,年轻的奚百里却双掌握在一起,慢慢的躬身向他行礼,看那架势像是一副辞行的样子。 周同更加疑惑了,就伸长了胳膊要去够他。 百里,百里,你为何要走? 随着躬身行礼过后的奚百里慢慢的往后退,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周同猛然向下一坠,整个人一下子惊醒过来。 原来是一场梦,靠在桌边的周同不知何时用一只胳膊抵着脑袋竟然睡着了,那副竹简也被他搁在了桌子上。 醒来后的周同突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于是他决定出去走走,打开房门看看是否能呼吸到些新鲜空气。 外面已经三更天了,除去挂在房檐上的灯笼已经看不见一点火光,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只是偶尔传来草地里石板下微弱的虫鸣唧唧。 似乎这天地间闷热着,连虫儿吸进肺里的空气也灼热得滚烫。 周同在大得吓人的河间王府中漫无目的的走了一段,心里想着该去找谁谈谈心呢。 新婚燕尔的拓跋那热不该去找,人家小两口才刚成亲,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 军师从代城新收的那个徒弟许奋也不行,那家伙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模样,估计就算再热的天此时也能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千钧剑吕方前天的时候说有些私事要去处理,短则三五日,多则一两个月,早已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要是他在,倒是可以去跟他喝上几杯。 走来走去还是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钟离翊的门口。 不出所料,屋内果然亮着光,看来是还没有歇息。 周同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手推开了房门。 钟离翊果然没有睡,此刻正盘腿坐在床上五心朝天的打坐。 钟离翊听到响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周同独自一人走进来的身影。 他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只是露出来一个淡淡的笑容,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周同会到这里来一样。 周同走到房内的桌前坐下,钟离翊也从床上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周同面前坐下。 周同抬手翻出桌上两个玉碗,给二人一人倒上一杯凉茶,抬头看见钟离翊正一脸笑意的盯着自己,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跟他说起了刚才做的那个梦。 钟离翊听着周同娓娓道来,然后不紧不慢的端起玉碗饮下一口沁人心脾的凉茶,这才闭上眼睛掐着指诀念算起来。 周同到他这里无非也是为了找个答案,看见他这副样子便默默地闭上了嘴。 许久之后,钟离翊慢慢的睁开了眼睛,脸上也早已凝重起来。 察觉到周同看向自己的眼神,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与百里,曾经一同在青州求学,他的才学见识,都与我不相上下,因此我与他相交甚笃,称得上亦师亦友,可惜百里生不逢时啊。” 而后他转头看向周同,眼神里似乎没有了光亮,他对周同说道:“百里此来,是向主公辞行的。” 虽然听出来钟离翊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周同仍旧有些不甘的问道:“辞行?他要往哪里去?” 钟离翊眼睛低垂下去,说道:“百里将去也,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数。” 周同听完后,不自觉的怔怔愣在那里,他缓缓张着嘴,直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脸上淌下来,到底还是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他想到初见之时,那个跟自己一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坐在囚牢中,仍旧能平静谈笑的书生,那个奚百里要走了,他该走去哪里? 或许自己当初不该留下他?是对?还是错? 许多年后,会有一个一脸天真的少年牵着周同的手,昂起小脸问他:“奚百里是谁?” 周同会长长的叹一口气,努力的回忆着那个年轻的样貌,然后轻轻说道:“奚百里啊,他是朕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给朕指路的第一盏明灯。” 而这时候的奚仲奚百里,经过了两个多月的跋涉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自己曾经待过的地方,也是自己被卷入旋涡的源头之地。 上城,曾经的奚百里在这里做了三年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而今六年过去了,当他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这片曾经因他而得以保全的土地依旧欣欣向荣的繁衍了下来。 六年的时间,曾经私塾里的学生早已换了好几批,也早就有新的教书先生在教那些尚未开智的孩童们读书识字,教给他们圣人的言行止论。 可能曾经无比相熟的乡亲们也没有能够认出来,这个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乞丐,曾经是跟他们那么相熟的人,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奚百里的胸膛也渐渐地挺了起来。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着毫不起眼的乞丐,将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来了,我来了,我是奚百里,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现在,只需要再向西一百里,就到了我宿命的尽头。 奚百里,即将轰轰烈烈,也即将在岁月的史书中,写下自己灿烂的一笔。 第138章 建木 上城再往西,是大夏王朝的都城,是张尧的皇宫所在。 曾经当了别人一辈子臣子的张尧,无数次的站在大得吓人的邺都大殿里的时候,每每都会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向着最上面金光灿灿的宝座看上一眼。 那时候的眼神里,总会掺杂些奇怪的情绪在里面。 一开始是敬畏,然后开始变得羡慕,最后竟然慢慢的渴望起来。 他曾经无数次的羡慕坐在那张宝座上的人,那该是一种何等的恩赐,上天会赐给你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利,有着一种无缘无故就能掌控者天下所有人生死的权利。 所以张尧会无比的渴望,他痴迷且醉心于权力带来的快感中。 张尧建立大夏国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的给自己修建宫殿。 并且他要建的这座宫殿,只会比邺都里的那座还要大,还要好,还要更加的富丽堂皇,还要更加的能彰显出威势。 他着手于将这座宫殿打造成堡垒,一座任由他呼风唤雨的堡垒。 宫殿才建到一半的时候,张尧就已经住了进去,他用黄金给自己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龙椅,并且每次坐上去的时候都会显得比前一天更加威严。 张尧坐在龙椅上,一低头就仿佛看见了曾经跪着的自己。 拖下去,砍了! 杀死了曾经的自己,张尧就会成为大夏国唯一的皇帝。 张尧不仅从甘凉两地抽调了十万民夫给自己修建宫殿,并且将十二万大军摆在宫殿的四周,这样的堡垒,才是真正的堡垒,才能完完全全的保住他张尧的千秋万代。 当奚百里走进军中,悄悄的迎接他的是曹军参事骁骑校尉徐禁。 徐禁恰好就是张尧调来守卫皇宫的十二万大军之一,现在他手中有两万人马。 对于张尧的所作所为,他手下的甘州军是有许多人不满的,但是这些人终究是一盘散沙,人心也不齐,整日里提防这个提防那个,谁又都看不上谁。 这天晚上,徐禁徐文则偷偷召集了自己手下所有的亲信,然后隆重的向他们介绍了奚百里。 对于这个穿得破破烂烂乞丐一般的人,没有人会轻视他,因为这些人都知道,这个叫奚百里的,将要去做一件怎样的事。 奚百里这次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刺杀张尧,并且以一种无法想象的方法进入张尧的钢铁堡垒去杀掉张尧。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此时的张尧是如此的意气风发,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即便他已经称帝,举行过登基大典,当了好几个月的皇帝,但是中原那边根本无人也无力出兵镇压他,他们放任张尧,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张尧一步一步的握紧手里的权利。 不久之后又传来一个好消息,消息来自驻守京畿的曹军参事骁骑校尉徐禁。 徐禁派人前来禀报大夏皇帝张尧,说是修建宫殿的工人们,有一天在挖采河沙的时候,发现了从天山上顺着河水漂下来的一块木头。 木头自然不是普通的木头,据徐禁上书说道,那些采沙的河工,有不少人发现木头然后打捞了上来,但是那木头离水之后竟然散发出阵阵异香。 有胆大的河工用手去摸,却不料摸到木头的河工们,只要一瞬间,原本瘦弱的身体突然变得壮实了起来,有疾病缠身的,也莫名其妙的好了,有那头发花白的,摸完以后竟然生出来一头青丝,脸上的皱纹也如同被抹平的沟壑消失不见,整个人竟然真的就此返老还童。 很快就有方士推断出来,这块木头并不是凡间之物,乃是昆仑山上的神木,亦是上古轩辕皇帝所掌之建木,此木不但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并且有着医治凡间百病的功效。 先不管这个消息的真假,总之张尧听了以后很高兴。 自己才建立了大夏国,上天就降下来祥瑞,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张尧也是被上苍选中的天命皇帝。 消息很快的不胫而走,张尧自然而然的召见了给他带来好消息的徐禁。 在张尧的眼里徐禁是个忠臣,大大的忠臣,不但帮自己稳定了人心,而且给他带来了千秋万代的实质性希望,建木能够让人返老还童,这不正说明他张尧才是那个一千年一万年的皇帝吗。 被召进皇宫的徐禁跪在铺满金玉的大殿之上,四周是持戈林立的甲士,正上方的金色龙椅上远远的坐着一身龙袍的大夏皇帝张尧。 徐禁表现得拘谨且恭顺,这无疑也让张尧更加的心花怒放,徐禁是忠臣,是大夏的忠臣,是张尧的忠臣。 张尧大声的说道:“徐爱卿该赏,大大的该赏,徐爱卿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大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贤良。” 徐禁伏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就好像已经得到了天大的赏赐。 随后,高高在上的张尧俯下身子,问趴在地上的徐禁:“徐卿,那建木现在何处?” 徐禁远远的望着前面的那片金色,恭敬的回答道:“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派兵将建木团团围住,那些触碰过建木的贱民也已被微臣抓了起来,只须圣上一声令下,便可全数送到宫中。” 张尧听罢哈哈大笑,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便命人将建木运至宫中,他要亲自体会一下,这颗建木的神异之处。 由徐禁亲自带兵押送,建木很快的被送至了大夏皇宫张尧的面前。 张尧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殿下站着他的文武百官上百人。 一切都是张尧故意为之,他刻意的召集了文武百官,在所有人面前展示神木,他要让那些暗地里骂他谋逆的人看看,他张尧是被上天眷顾的,是真正拥有天命的皇帝。 一块大约四尺长被绣金丝帛盖着的木头由八个壮汉抬上了大殿。 后面跟着小心翼翼的徐禁。 张尧虽然表面上正襟危坐,但是喜悦的心情已然溢于言表,显然,他是好大喜功的。 当建木被抬到了大殿中央,徐禁亲手掀开了盖着的丝帛。 一瞬间,一种沁人心脾的异香就在整个大殿中弥漫开来。 第139章 匹夫一怒 张尧激动得几乎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但是按照规矩,还是要由太子张琳先去查验一遍。 张琳走到大殿中央,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只是一块四尺多高一抱之围的普通木头,上面沟沟壑壑的纹路,似乎也在向众人展示着它就是一根普通的枯木。 满朝的文武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他们左看右看,除了这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异香,却也实在看不出来这块枯木有什么不寻常,竟然会有传说中的那种神力。 站在建木旁的张琳伸手就要去摸,却被从旁的徐禁赶紧拦了下来。 徐禁看着太子张琳一脸凝重的说道:“太子殿下小心,此木不是凡品,寻常之人还是不要触碰为好。” 张琳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撤开了。 早就已经坐不住了的张尧从自己打造的龙椅上站了起来,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建木。 徐禁见状识趣的退到一边。 那位从一开始就宣扬此物为昆仑建木的方士自然也被一块带了过来,但是他没有官爵,只能跪在大殿之外。 张尧迫不及待的走向那块木头,殊不知每走上一步,他的生命也就短上一分。 这是奚仲与徐禁联手设下的陷阱,也是奚百里此来的目的。 接下来,他们将看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刺杀皇帝的壮举,是如何就此诞生的。 随着张尧一步步走到建木旁边,满朝的文武官员也全都跪在了地上,他们口中高呼着:“吾皇万岁,大夏万岁。” 唯有徐禁一人,用一种力压所有人的声音喊道:“陛下要亲抚神木了!” 张尧在离建木三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扫视了一眼自己的满朝文武,最终目光落在了他的宫殿的门口。 那里有初升的朝阳把光洒在地上,金灿灿的地砖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形成了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 张尧开口问道:“此木真有返老还童之效乎?” 很快门口传来方士的声音:“请陛下亲叩建木三下,定能感召上天恩德,护佑吾皇,护佑大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尧十分高兴,因为他的胡子已经花白了,而现在的一切又都在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好似一柄巨锤重重的捶在徐禁的胸口。 他远远的跪在后面,不敢抬头去看,只是在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努力的不让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下来。 终于张尧走到了建木跟前,依言轻轻叩了三下。 然后张尧就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应上苍赐予他的恩泽。 张尧到底有没有感应到天神给予他的赐福,可能不会有人知道了,但是下一刻他肯定能感受到死亡带给他的痛苦。 因为就在他叩了三下以后,回应给他的并不是上天的恩惠,相反的,是死神的召唤。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建木赫然在众人眼前从中间裂开,而后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从那里递了出来。 只用了一刀,也只需要一刀,匕首径直刺进了大夏皇帝张尧的胸口。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整座朝堂开始了乱作一团,唯有徐禁,好似胸口的一块大石头重重的落了地。 那把匕首是他与奚百里一起打造的,上面淬满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可以看得出来,奚百里的那一刀,几乎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匕首没入张尧的胸口,刀尖从后心透出来,随着奚仲将匕首猛然从张尧身体里抽出来,大夏国的皇帝张尧,穿着自己亲手打制的龙袍,倒在了自己亲手打造的宫殿之上。 血沫从张尧的嘴里溢了出来,他那将死未死得身体还在一下一下的抽动着。 整座宫殿里开始充斥着百官哭爹喊娘的叫声,他们四散奔逃着乱作一团。 大批持戈披甲的武士蜂拥着涌进大殿,由最先反应过来的太子张琳带领着冲上前去。 张琳冲到自己父亲身边,但也已经为时已晚,张尧的身体只在一瞬间消停了下来。 张尧死了。 亲手建立起自己大夏王朝的张尧就这么死了。 在死之前,他足足做了两个月的大夏皇帝。 悲愤的张琳抽出腰间的宝剑,转身向后望去,在他身后的建木中还藏着一个刺客。 可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他披头散发的坐在那里,不,不是坐在那里,原来他没有了腿,没有了腿才能把自己藏进不足四尺的木头里面。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全身沾满了泥垢,就如同在淤泥里面打过滚,在土灰里面洗过澡一样。 提着宝剑的张琳双眼通红,但是很快的他发现,那名刺客的眼睛竟然比他还红。 涂满污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里却透出来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张琳竟然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他只是退了两步,因为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为恐怖的东西。 那里面不仅有着视死如归,不仅散发着来自地狱恶魔般的凶狠,更让人有一种如坠冰窟的寒冷,黑洞洞的眼睛,几乎要把张琳整个吸进去一样。 张琳愣在原地没有动,但是那名刺客却动了。 此时只听见一阵哈哈大笑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盖过了所有惊恐的哭喊和推攘的叫骂声。 身为刺客的奚百里用喊的方式说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遗言:“吾奉大胥齐王令,前来诛杀叛贼张尧,张尧现已伏法,吾事成矣,不负主公。” 随后,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中,刺客奚百里,文人奚百里,书生奚百里,谋士奚百里,缓缓的举起手中的匕首,果决的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随着滚烫的鲜血从他的胸口处喷溅出来,几乎将皇宫内金子造的地面烧溶烧透。 奚仲奚百里死了,他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安然的闭上了双眼。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此三人皆为布衣也,我奚百里又何尝不是呢?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你该看到了吧! 第140章 一瞬间的覆灭 奚百里应该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活着回去,所以他才甘心自断了双腿藏身于建木之中,用自己区区一节布衣之身来做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 他死的时候是向东而拜的,不仅他的家在东边,他的心和希望也早早的留在了那里。 正如同奚百里第一次见到齐王周同时跟他说的那句话:“我奚百里,不鸣则已,一鸣便要震惊整个九洲大地。” 奚仲,字百里,冀州常山人士,一介布衣,曾为死囚,偷来了六年的时光,最终回馈给大胥一个安宁的天下,自古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会有人记得他的,也会有人在那厚厚的史书上面,为他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面对着已经死去的奚百里,张琳呆愣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随后他高声喊道:“快抓逆贼徐禁。”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哪里还有什么徐禁。 此时的徐禁早已逃出了皇宫,重新披上盔甲的他骑上了自己的战马,那借口押送建木的五千亲军就是他反攻的底牌。 徐禁一把从腰间抽出宝刀,高举过头顶,纵身疾呼:“反贼张尧已死,众将随我杀进宫去,诛杀余孽。” 士气高昂的甘州兵马,如同无数匹挣脱缰绳的虎狼,气势磅礴的往皇宫内杀了过去。 那些缺少了指挥,不知道宫中已经乱成一片的夏军又怎么能挡住,纷纷被杀得丢盔卸甲转身逃命去了。 这时候城外的那些驻军,也有人开始趁势起兵,转身就向着驻扎在自己身旁的夏军杀去,哪里还会管他们是否忠心于那个自封为大夏皇帝的张尧呢。 此刻的他们,无论是兵还是将,心里就积郁着满满的愤怒,无论是谁,不管眼前看到的是哪里人,是曾经的同僚也好,是自己的长官也罢,此刻刀握在手中,唯有杀人才能发泄心中的怒火。 无数的营帐纷纷炸裂开来,士兵们群起哗变,全都红着眼睛提刀杀向那些曾经看不顺眼的,曾经欺辱过自己的,曾经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的将校,管他是谁,砍掉头颅也只需要一刀。 曾经轰轰烈烈的大夏王朝被颠覆也只不过是几个时辰的时间。 几个时辰以后,里面有带着五千精兵杀进了皇宫的徐禁,他们冲进宫中见人就砍,逢人便杀,不论男女,不论老幼,凡是跟曾经的大夏国有了关联的,全都以反贼抡处。 士兵们冲进金碧辉煌的皇宫,忙着抢夺那些搜刮而来的珍宝,把一件件带不走抬不动的花鸟瓷器打碎,将皇宫地上的金砖抠下来揣进怀里,他们赢了,每个人都是胜利者,都在夺取属于胜利者的奖赏。 张尧的后宫也被冲破,他那些貌美如花的妃嫔有的被当场奸淫致死,有的则被掳出宫去,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冲进来瓜分他的天下,他的王朝,以及他的尸体。 这场比叛乱还要混乱的厮杀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 在这之后,所谓的大夏王朝已经彻底覆灭,属于大胥的甘凉之地也最终堂而皇之的回到了大胥的怀抱。 徐禁身为这一役最大的功臣,不但将张尧的皇宫洗劫一空,还亲自派人将奚百里的尸身聚殓起来送回了齐州。 为什么要聚敛起来,因为奚百里的尸体早已经被盛怒之下的张琳砍成了肉泥。 至于张尧的一家大小,包括他的侄子孙子,也全都被砍下了脑袋送给了周同,只是可惜,徐禁最终把甘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大夏国的太子张琳。 后来听人说,张琳在混乱中被人护着,往西逃了,逃出了甘州,不知道最终会去到西边的哪里。 也许张尧的失败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易》贵中正之位,允执阙中,人在天地正中。三才者,以人为贵。 所以先贤曾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懂得审时度势,占尽天时地利的张尧,一手建立起来属于自己的大夏王朝,但是他却忘了,或者是那些趋炎附势依附在他身边的人,没有人告诉他,人心的力量是多么的可怕。 张尧建立起来的帝国,殊不知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笑话,所以他会失败。 而那个以一己之力刺杀张尧覆灭他的大夏的奚百里,则再一次的向世人证明了,得人心者方能得到天下,正如他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吾奉大胥齐王令,诛杀叛贼张尧。” 而大胥的齐王周同,至此失去了自己起事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奚百里,获封忠义候,这封诏令是从江宁传出来的。 王弼恰到好处的出手,不仅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凡是忠于大胥忠于朝廷的,你的功绩必将会被所有人记得。 至于另一点,无非还是告诉周同,你现在还是大胥齐王,你仍是大胥的臣子。 奚百里的尸体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凑齐,齐王周同以一个朋友的名义,在他的老家常山给他立下一个衣冠冢。 或许是天意吧,恰巧我现在就在冀州,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你至死都没有能够再回家看上一眼故乡的土地。 那些曾经嘲笑过你的人,那些庞大氏族出身的子弟,他们曾经是那么瞧不起出身寒微一介布衣的你,想必他们此时,亦会有悔恨之心吧。 百里先生,你从未索求过什么,也从未得到过什么,但是你依旧向所有人证明了,出身寒微,并不耻辱,轰动天下,才是丈夫。 回想曾经,你我还能面对面对坐饮酒,下棋赋诗,可是如今,我却只能独自面对着你的坟茔,借酒浇愁。 周同抬手将一杯酒浇在地上。 来吧百里,我再敬你最后一杯酒,周同永远欠你的,你虽然离开了这个令人失望的人间,但是我会带着你的期望,继续的走下去。 你我干了这杯酒,愿你远去的魂灵走得慢一些,你走慢些,亲眼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将这片四分五裂的土地,再次打造成为伟大的净土。 第141章 陈平的三次亲征 徐禁作为最终的赢家,不但受封成为新任的凉甘节度使,并且全盘接纳了曾经张尧的势力,也希望过往种种的经历,能够时刻为他敲响警钟,那些背叛者的下场,也能够永远的被他铭记。 虽然没有了大夏皇帝张尧,但是幽州还有个济王陈平。 幽州是片贫瘠的土地,所以陈平迫切的想要南下,如果没有中原的粮食和铜钱,他的幽州恐怕也难以为继,对此,手握三十万大军,背靠着强大的鞑靼,陈平觉得时机似乎已经成熟了,他已经初步具备了逐鹿天下的实力。 陈平第一次决定亲自领军南下,是在张尧刚刚覆灭的第二年。 他亲自率领八万大军从济远出发,浩浩荡荡的向冀州杀去。 他所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就是无比强大的周同。 彼时的冀州,不但有齐王周同亲自坐镇,而且武将有着号称天下无敌的拓跋那热,谋士又有那个令无数人恨得咬牙切齿的钟离翊。 这两个人的组合,即便放眼整个大胥一百多年的历史,也再找不出来第二对。 因此陈平的八万大军才一到信都,就遭到了拓跋那热亲自率领十万人伏击,这一仗也让陈平第一次意识到了那个名叫拓跋那热的年轻小将的恐怖。 那个挥舞着一只巨锤的银袍小将,简直刷新了他对武将的认知。 拓跋那热在乱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有无数人只是一个照面,便永远的成为锤下的亡魂,他所带来的十二名骑将仅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眨眼间还能逃回来的就只剩下了三人。 不出所料的陈平的幽州军大败,而陈平也只能灰溜溜的逃回了幽州。 陈平的第一次亲征,以失败告终。 但是很快,才经历过失败仅仅半年的时间,陈平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亲征冀州。 没办法,中原肥沃的土地始终在诱惑着他,而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似乎也一直在向他招手,没有人能够面对这样的诱惑而无动于衷,即便他是陈平,即便他胜利的机会几乎渺茫,但是他还是和无数人一样,愿意为此慷慨的献出自己的生命。 当然了陈平这一次还是侥幸的活了下来,要不然也不会有他的第三次亲征。 这一次陈平学乖了,他宁愿绕道多走上一两个月,也要避开冀州的主力,他再也不想正面面对那个恐怖的拓跋那热了。 但是这一次,陈平又认识了另一个恐怖的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钟离翊。 见野先生钟离翊,他仿佛总是能够先一步料到敌人的动向,因此每逢大战往往总能够占得先机。 这恐怕不是那些兵书典籍上能够看来的东西,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感召天意,以推演之道得到上天的帮助? 陈平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他不懂,因此当他再一次站在了拓跋那热对面的时候,他简直有了拔出剑来,当场自刎于马下的冲动。 天知道前一天还远在几百里之外的拓跋那热,怎么会一眨眼又站在了自己面前,并且又一次让他尝到了失败和逃跑的滋味。 这一次不用拓跋那热亲自动手,陈平的溃败是从自己的军队里开始的。 这一次陈平带来了足足十五万大军,而这些人中又不乏参与过第一次大败的人马。 他们于半年前侥幸活了下来,半年前的八万大军几乎十不存一,每一个逃回去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挥散不去的阴影,那只如同山岳崩塌的大锤,以及那个死神一般的身影。 然而他们再一次碰到了自己心中的恐惧,那个年轻的身影又一次站在了自己的对面。 因此陈平的大军开始变得骚乱起来,先是由认出来拓跋那热的老兵将这件事告诉了身边的新兵,这其中不乏有添油加醋的言论,从而彰显出他们能够从那锤下活下来就已经算得上是天下间少有的英雄好汉了。 然后新兵又传给其他的新兵,包括那些统领他们的将领。 士兵们几乎能够亲眼看见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无奈的恐惧。 终于在扎营的第二天晚上,有一个老兵悄悄的拉过身旁的新兵,用一种我全是为了你好的口吻对他说:“咱们当兵吃粮,但是犯不上白白搭上性命,眼看着这场仗根本打不赢,半年前就是一个例子,整整八万人最后只逃回去了不到一万,将军们自己不敢往上冲,到了明天咱们就会成为冲在最前面的炮灰,一旦败了,他们在后面骑着马转头就跑,死的还只能是咱们这些靠两条腿跑路的小卒子,倒不如趁着天黑,咱们就此逃走,幽州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总比白白在这里送了命强。” 新兵思索了一会,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于是这名新兵决定在逃走之前,先去找一趟自己那个住在隔壁帐篷里的亲戚,那个亲戚虽然是个远房表弟,但是终归是一起出来当兵的,走就走了,把他也叫上吧。 新兵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表弟,而他的表弟,在军中又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他当即把这番话告诉了另一个新兵。 这个新兵又有自己的朋友,因此又偷偷告诉了自己的朋友。 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是一瞬间,一种恐慌的情绪开始在整个军中蔓延起来。 等到将军们发现并制止的时候,局面已经不再是他们能够掌控得了的了。 整整十五万大军,连成一片的营帐,即便一开始只有几百上千人准备逃走,但是一瞬间也能扰乱整支军队。 将军们嘶吼着指挥亲兵去追杀那些乱窜的逃兵,而后面不明所以的军队又以为是敌军趁夜袭营,一时间整支部队开始变得大乱。 那时候他们没有卫星电话和对讲机,黑暗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后面追杀逃兵的箭矢齐刷刷的射进乱军丛中,身处后军的将领便立即指挥弓箭手与其对射。 黑暗中又传来不明真相的人在大喊:“前军败了,前军败了。” 甚至还有人喊:“济王死了,济王死了。” 于是一时间整支部队开始溃逃,前面的人不顾一切的冲向后面的人,大家推攘着踩踏着。 即便不用刀剑,也有无数的人死在自己人的脚下。 第142章 第三次出征 匆匆披上甲胄的陈平听见声音第一时间冲出了自己的营帐。 只见他的军队中大火已经连成了一片,无数哭喊声叫骂声从四面八方传进陈平的耳朵,而此时的他,却只能绝望的看着这一切。 陈平知道自己又败了,又一次大败而归。 混乱中他的亲卫斩杀了几个到处乱跑的逃兵,纷纷跑过来把他围在中间。 陈平明白了,他的十五万大军已经彻底的不复存在,而他陈平再不逃走,恐怕不是今天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上,就是明天死在冀州军的反攻之下。 陈平在混乱中找到了自己的战马,并且丢掉了身上华丽的铠甲,他要走了,要跟自己的梦想再一次失之交臂。 陈平最后看了一眼那乱作一团的十五万大军,那已经不再是属于他陈平的荣耀了。 这一次真是一场彻底的惨败,陈平不但丢掉了自己的十五万大军,并且在逃回幽州的路上大病一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简直比敌人挥来的刀剑还要猛烈,脸色惨白的陈平似乎有一种即将撒手人寰的感觉。 陈平心里明白,他的病不是那些汤药能够医好的,自己的两次亲征已经给他落下了心病,而那个无法逾越的拓跋那热俨然已经成为自己的心魔,陈平心里明白,如果他的军队里,没有人能够战胜拓跋那热,那么他的所有美梦,也将会愈发的遥不可及。 也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者陈平的执着终于打动了上苍? 终于有个人在他面前提起了一个名字,济王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叫陈奉么? 几乎是一瞬间,奄奄一息的陈平马上回光返照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拍自己的脑袋,对啊,我不是还有个便宜儿子陈奉吗,怎么一时之间竟然把他忘了。 陈奉何许人也? 早早地进入了幽州边军,似乎军中还流传着陈奉曾经以一敌万的传说,要是陈奉,说不定还真的能跟那不可一世的拓跋那热斗上一斗。 只是可惜他这个儿子现在早就身处鞑靼的草原上,至于会不会认自己这个便宜老爹还真不好说。 于是陈平开始苦苦思索,几乎用上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聪明才智。 陈平最终决定,要找回儿子陈奉,就要从他的母亲许氏那里下手。 陈平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他先是来到了许氏身边,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自己的儿子陈淮死在了冀州,而身为父亲的自己,不但不能替儿子报仇,反而两次差点命丧在冀州城下。 许氏听完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也忍不住开始抹起眼泪,陈淮毕竟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毕竟也是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儿子,世上有几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呢? 现在的陈平,任谁看来都也只是一个失去儿子的可怜老人罢了。 许氏最终决定,写信把自己的大儿子叫回来,给自己的弟弟报仇。 陈奉,字孝许,这是他自己给自己表的字,其含义不言而喻。 虽说他从小过了二十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陈奉始终没有忘了,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无奈的女人,她无法左右自己悲惨的命运,不论是被强掳到鞑靼,亦或是被掳回幽州。 但是身为母亲,许氏还是给予了陈奉自己力所能及所有的爱,她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样,给了他们自己所能拿出来所有的东西。 虽然最后他们的结果并不一样,但是这不怪许氏。 陈奉一字一字的读完了母亲许氏的来信,他当即决定,回到幽州,不仅是为了不让母亲伤心,而且他还有着小小的私心。 陈淮死了,那就说明现在陈平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儿子,不管怎样,陈奉终究叫了陈平二十几年父亲,陈平做了济王,拥有着整个幽州,那么,将来幽州的天下,也只是能是他陈奉的。 陈奉的到来如同一剂良药,不但治好了陈平的病,并且给了陈平第三次亲征冀州的决心。 这一次,他发誓要把之前所有失去的,全部拿回来。 陈平开始了自己的第三次亲征,这一次,他不但拿出了整个幽州的兵力,而且从鞑靼那里,换来了整整五万铁骑。 无论怎么看,这场仗几乎都没有了输的可能。 父子相见的场面似乎非常感人,陈平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先是哭,然后是笑。 而陈奉也表现得很恭顺的样子,他们就如同一对真正的父子一样,似乎把之前所有的不快和不得意全都消弭在了浓浓的亲情里面。 许氏也很高兴,她高兴的是自己的儿子终于被他名义上的父亲所承认,她高兴自己好像又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然而一切潜藏在深渊中的黑暗最后都会喷薄而出,一切美好的虚妄也终将沦落为醉人的毒酒,这一生这一条路上总会有那些看起来虚假的美好,然后往往被欲望一点一丝的吞噬。 得到了强大力量的陈平再一次踏上亲征之路。 他带着二十万大军开启了自己最后的辉煌时刻。 拥有了陈奉和五万鞑靼铁骑的陈平,这一次终于不用在躲躲藏藏,他带着二十万的人马,径直朝着高阳杀去,过了高阳就是常山,过了常山就到了冀州真正的核心武邑,听说那个齐王周同此时正躲在那里。 陈平发誓要出一口恶气,拥有绝对实力的他就要一条直线碾压过去。 他的儿子陈奉,被他封为先锋大将,率领五万鞑靼铁骑走在前面,并且他还告诉陈奉,对面有一个叫拓跋那热的小将,年纪比你还小,但是已经是名震天下的无双将军了,现在正是你的时候,你若是胜了拓跋那热,那么你陈奉的名字,必将会让整个天下震颤。 这正是陈奉所需要的,他身体里的鞑靼血脉正在一点一点的燃烧起来,陈奉要径直找到拓跋那热,然后战胜他,杀掉他,让他成为自己成功路上的绊脚石,因为他陈奉,将来不但会做幽州的济王,还要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宝座。 第143章 曲阳之战 一切正如陈平所预料的那样,拥有陈奉打头阵的幽州军队,不仅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攻下了高阳,就连驻守高阳的守将也在一个回合便被陈奉用长槊高高的挑上天空。 看来这一次,拓跋那热真是在劫难逃了。 随着高阳一夕之间失陷的消息传到了武邑城内,河间王府内的周同和钟离翊齐齐吃了一惊。 按照前两次的结果来看,他们实在想不出陈平哪来的底气敢三伐冀州。 随着探报不断传来,陈平大军作为先锋的乃是五万鞑靼骑兵,陈平的先锋小将只用一招就挑翻了高阳守将。 陈平占了高阳并不作休整,大军直奔常山而来。 而周同则带着钟离翊,大将许奋引十万冀州兵马星夜驰援常山。 此时的双方心里都明白,常山若失,等同于将整个冀州拱手相让。 因此钟离翊当下决定,常山城墙薄弱,肯定经不起陈平的二十万大军,所以当下转头去到曲阳,务必要在曲阳截住幽州大军,跟陈平分出胜负。 很快由周同率领的十万冀州兵马,与陈平的二十万幽州铁骑,双方便在曲阳一带碰头。 曲阳一地多山川丘陵,山上树木茂盛,最适宜打伏击。 钟离翊当即决定,要在曲阳一带布下伏兵,等到陈平大军赶到的时候,以火攻之。 但是陈平这一次好像学乖了,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轻敌冒进,而是把二十万大军平铺开来,一面砍伐树木,一面向前缓缓推进。 再加上有陈奉率领的五万鞑靼铁骑,对面不过区区十万人,二十万对十万,优势在我。 学聪明了的陈平,也终于让钟离翊嗅到了一丝危机感,钟离翊明白,自己现在所倚仗的,不过是曲阳复杂的地形,让陈平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冒进,而一旦陈平顺利的穿过了这道天然屏障,那么自己能够取胜的几率,将会大大下降。 无奈之下,钟离翊只好将十万大军摆在了陈平前进的路上,他要与他正面对峙,只盼着能够撑到拓跋那热率领援军赶来。 双方才一碰面,济王陈平那边负责打头阵的果然是由陈奉率领的五万鞑靼大军。 陈奉率先来到两军阵前,周同远远地望去,只能看见对面阵中一员小将策马而出,看那人年纪并不大,身长八尺,面色暗红,一身赤红色铠甲,头戴亮银赤龙冠,两根雉翎高高扬起好似要直插天际,座下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那马由头至尾长约一丈,马身毛发黑亮,在阳光照射下熠熠闪光,手中提着一杆长槊,遍体乌中透红,全由镔铁打造。 再看那人脸上,一双虎目圆瞪,两抹剑眉斜插入鬓,面色暗红,朱唇如啖鲜血,人骑在马上,马仗着人势,整个人真就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陈奉策马缓缓来到阵前,浑身散发着一种傲然之气,抬手将手中长槊指向周同这边,朗声喊道:“对面哪个是拓跋那热,可敢出阵与我一战?” 然而拓跋那热此时并不在曲阳,这也是钟离翊如此忌惮陈奉的原因。 看见对面迟迟没有动静,陈奉愈发嚣张起来,指着冀州军阵大骂道:“不是说拓跋那热号称什么天下无双的第一猛将,今日见了小爷,怎么做起了缩头乌龟。” 眼见陈奉神情愈发倨傲,这边许奋第一个听不下去了,只见他缓缓提起手中大刀,来到了齐王周同和军师钟离翊面前,抱拳合掌道:“主公、军师,这黄口小儿陈奉竟敢如此放肆,请主公下令,让我前去会一会他。” 周同亲眼看见了陈奉果然一副英武的样子,又想起传闻中他曾经以一敌万之举,周同当下也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于是他说道:“听说这个陈奉号称万人敌,有着以一敌万的本事,许将军要去战他,本王有些担心……” 不等他说完,那边许奋晃了晃手中的大刀,开口说道:“他陈奉虽然厉害,但是末将手中这把大刀,却也不是吃素的,主公放心,待我前去会他一会,看看这陈奉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吹出来的牛皮。” 周同看了看钟离翊,看见对方默许,于是也就同意下来,临行前他对许奋说道:“许将军千万不要轻敌,一旦战不过他,便立马退回军中。” 许奋点了点头,于是怒鞭一下马背,整个人如同一柄长矛,向着还在两军阵前叫嚣的陈奉杀去。 陈奉骂了半天,终于看见对面有一将骑马杀来,于是挺起长槊,指着那人就喊:“你便是那号称天下无敌的拓跋那热?” 许奋来到陈奉面前,勒马停住,瞪起一双大眼看着他骂道:“就凭你也配让拓跋将军亲自出战,爷爷乃是先锋许奋,今日特意来让你尝尝爷爷的大刀。” 陈奉听到来人不是拓跋那热,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但是看到面前的黄脸汉子,还是鼓足了一口气笑道:“拓跋那热不敢出来?也好,今日就先杀了你,明日便把你们这群宵小之辈一并杀个干净。” 许奋闻言“呸”了一声,也懒得跟他废话,双腿一夹马腹,举着大刀便向陈奉杀去。 陈奉看他杀来,脸色微微一变,说了一个好字,于是挺起长槊整个人就像一支离弦之箭也冲着许奋杀去。 才一眨眼,两马就已经错蹬而过,电光火石之中,许奋大刀与陈奉长槊碰到一起。 两人兵刃相撞,发出一阵刺耳的金石交鸣之声。 陈奉果然不负万人敌的称号,只见他长槊挥舞得极快,枪头连点几下,许奋便只剩下了连连躲闪的机会。 长槊磕在大刀之上,许奋只感觉一股巨力顺着刀身传到手臂,整个人被敲得坐在马上一个趔趄。 咬合的两匹战马一错而过,期间许奋与陈奉已然交手过五六回合。 只见交错而过的两人几乎又同时调转过马头,然后两匹马又以一种搏命之势又互相对冲起来。 而这一次两人再次交手,尽管许奋已经将手中大刀舞得密不透风,但是陈奉手中长槊却如同游龙点水,几次都擦着许奋的要害堪堪掠过。 第144章 万人敌陈奉 而这一次许奋明显的感觉到了自己不是陈奉的对手。 他虽然立功心切但是却并不傻,明知不是对手,再打下去也只能白白送了性命。 许奋心里暗骂一声,看来这个陈奉万人敌的称号还真不是盖的。 于是再次借着两匹马交错而过的机会,许奋便头也不回的冲进自己军阵之中。 等到陈奉转过头来,只看见了许奋远远逃走的身影,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来齐王手下,也尽是些无胆的鼠辈,既如此,还不速速让出冀州,尊我父王为主。” 狼狈逃回营中的许奋脸上挂满了汗珠,就连提刀的左手到现在还在微微颤抖着,很明显,陈奉的强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许奋一脸歉意的来到齐王和军师面前,他说道:“主公,军师,那陈奉果然厉害,末将,不是他的对手。” 虽说许奋打了败仗,但是周同却仍旧表现出了他的宽容大度,对于许奋,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安慰道:“徐将军不必自责,你能够活着回来已然算是万幸,只是孤也没有想到,那陈奉竟然如此厉害。” 然后他看向一脸阴郁的钟离翊,说道:“如今看来,我军中除了拓跋将军,无人能与这陈奉一战,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拓跋那热远在清河,即便紧赶慢赶,恐怕三日之内也难到。 钟离翊重重叹了口气:“此战下来,我军士气自然低落,不如传令让大军先行后撤,只盼能够坚守三日,传令各将士,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战。” 周同点了点头,随后命令大军,左右以弓弩手压阵,其余人纷纷后退十里。 这一幕全被远处的济王陈平尽收眼底,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向两侧的军士说道:“不愧是吾儿万人敌陈奉,今日才第一战,便让齐军大败后退十里,今有吾儿孝许在此,冀州指日可破矣。” 那两侧将官也纷纷恭维道:“少将军果真天下无双,大王上承天命,入主天下之日不远矣。” 陈平大喜,随即下令召回陈奉,陈奉眼见冀州军马后撤,便也回到了己方营帐。 大帐内陈平早就为自己儿子摆下庆功的酒宴。 等到陈奉提着槊走进大帐,一眼就看见帐内已然大排酒宴,那些作战的时候远远躲在后方的将官们此时也一个个端着酒爵向这位少将军围拢过来,嘴里尽是些恭敬奉承的话。 陈奉见状冷哼一声,将手中长槊插在门边,转而抬头看着高坐在上方的陈平说道:“父王,那齐军还尚未破,冀州也还未取,何故在军中饮酒作乐。” 陈平见状,竟然亲自起身为他端来一杯酒,缓缓走到陈奉跟前柔声说道:“今日吾儿首战大胜,众将便提议为你摆酒庆功,为父也是一片心意。” 岂料陈奉却并不领情,他神色依旧严峻,只是冷冷的扫过众人的脸,然后说道:“这才小胜一场,诸公便就想着饮酒庆功了,等到明日,破了齐军营帐,诸位再来饮酒不迟。” 说罢,接过陈平端来的那爵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是冷哼一声,拔出地上的长槊,转身离开了大帐,只留下来一脸尴尬的陈平及众人。 陈平眼见这个儿子如此的不给面子,但是现在自己又全要仰仗于他,心中有火也发不出来,只好眼神瞥向众人,冷冷说道:“没有听见少将军说的话么,还不速速离去,今夜加强防守,不要让敌人趁夜袭了大营。” 众人也全都沉默着退走,只留下陈平缓缓的眯起眼睛,许久之后,才一脸愤恨的将手中酒爵掷在了地上。 第二日陈平还未睡醒,就有传令官急急的跑进了大帐,也不顾济王此时正衣不蔽体的躺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到:“启禀主公,少将军点了两万骑军,要直冲敌军大营去了。” 陈平听后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整个人骨碌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慌忙套上了鞋子就跟在传令官身后跑了出去。 此时帐外天色灰蒙蒙才刚亮,果然那边已经披挂完备了的陈奉正在清点人马。 陈平慌忙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陈奉战马的缰绳,他轻声劝慰道:“吾儿这是要去哪?” 陈奉没有想到陈平这么快醒了,他狠狠瞪了一眼一侧低着头的传令官,脸上挤出来笑意对陈平说到:“父王你看,此时天色才亮,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这时候我带人直冲齐军大营,他们一定想不到,父王且宽心,不消中午,齐军便可大破。” 陈平听后脸上并没有缓和,仍旧一脸焦急的样子,还要劝他:“吾儿万万不可轻敌,那钟离翊诡计多端,你只身前去,为父只怕……” 不等他说完,陈奉已然将脸扳了回去,他冷冷的说到:“父王不必担心,回去安睡吧,我自有把握。” 不等陈平再张口说话,陈奉已经拢过马头,带着两万鞑靼骑兵,呼啸着出了军营。 事实证明陈奉没有想错,尽管昨夜里钟离翊再三交代,加强防守防备敌袭,但是清晨时分确实是人最乏也是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等到瞌睡不绝的卫兵听见轰隆隆的马蹄声的时候,陈奉率领的大军已经到了距离他们不足两里的地方了。 鞑靼人常年居住在草原,常以劲马悍骑着称,自然不是吹出来的。 草原的马不同于中原大地上那些杂配而来的驽马,不但个个膘肥体壮,而且一旦成群奔跑起来就有一种惊天动地的威势。 马身又宽又长,一步能跃出近两丈远,并且十分平稳,能够大大提高骑兵在马上搭弓射箭时的准度。 隔着三百步的时候,就已经有一轮箭雨齐刷刷的向着齐军大营中落了下来。 当那些齐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看似坚固的拒马,却挡不住骐骥一跃,一轮箭雨泼下来,便让那些还没摸清情况走出大营查看的士兵被射倒了一片。 等到陈奉杀到,再想去上马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陈奉带着两万骑兵轻松的冲破了齐军大营,陈奉手中长槊将四五百斤的拒马生生挑了起来,砸进了奔逃四散的齐军中间,便有十几人就这样被生生砸死。 第145章 伟大的陈奉 听见叫嚷声音的周同从营帐内冲了出来,他昨夜和衣而眠,却也没预料到敌人会在清晨前来劫营。 这时候已然晚了,眼见着己方前军被冲得一片混乱,周同明白此时大势已去。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死死的拉住了胳膊,来人正是许奋,他听见声音意识到了大事不妙,于是在混乱中牵来了自己的战马,二话不说扶着周同骑到了马背上。 随后许奋用力一拍战马的屁股,周同甚至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被战马驮着飞奔了出去。 此时许奋对着还在发愣的亲卫们大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去保护齐王殿下。” 那些亲兵这才纷纷跨上马背,追随着周同离去。 看着周同远去的背影,许奋这才稍稍安心,于是提着大刀就往钟离翊处跑去,沿途已然有鞑靼骑兵冲了进来,许奋一跃而起,一刀劈死一个,抢了战马就踏着遍地尸体往钟离翊那里跑。 许奋一路上砍了十几个鞑靼骑兵,才堪堪冲到钟离翊面前。 这时候钟离翊已经组织了一批人马反击,但是收效甚微,被骑兵冲进了大营的齐军,也只能面临着被人屠宰的下场。 钟离翊看见许奋一人一马冲了过来,急忙大声问他:“主公何在?” 许奋一身的血污,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他赶忙说道:“主公已经逃了,军师咱们也赶紧撤吧。” 钟离翊闻言,无奈的看了眼早已乱作一团的十万大军,最终也只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终于骑上一匹马,领着身边的残部,与许奋一路往南逃去。 陈奉带着两万铁骑在齐军大营中来来回回冲了几遍,一直杀到太阳高高的挂在了头顶,此时齐军大营中早已变成一片尸山血海。 粗略估计一下两万人足足砍杀了近五万齐军,有的鞑靼人早已经将马刀砍成了两截,马背上悬着的头颅也多达十几个。 他们向来有砍掉敌人脑袋串成一串拖在马尾上的习惯。 其余齐军死的死逃的逃,早就四散没了踪影。 冀州的十万大军,尽数葬送在了此地。 这时候,已然跟大部队跑散了的周同骑着马一路狂奔,一直等到那马跑不动了躺在地上这才停了下来。 等他回头看过去时,才发现跟上他的,只剩下了二十几名亲兵。 这一仗败得彻底,钟离翊许奋生死不明,冀州的十万主力也全都葬送,这还是他从出了齐州以来遭遇的第一场大败。 眼看着周围的十几名卫兵,周同又不禁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从京城里逃出来的时候。 那时也是这般,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亲卫,护着自己一路狂奔,如今,却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人终究还是不能永远的一帆风顺,即便这一路走来,周同走得小心翼翼,他战胜了强大王弼取得了禹州,让王弼逃到江南,他绕过了周泛,取了冀州和代州,又用奚百里的生命,换回了甘州,但是终究经不起一场大败,几乎丢掉了性命。 整理好了情绪,周同还是只能往前走,因为他的身后有追兵,因为这条路早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得胜之后的陈奉,骄傲的看着满地的敌军尸体,这是属于他的杰作,一切也正如他所承诺的那样,不到中午,陈奉就已经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等到陈平再一次为他摆下庆功酒宴的时候,陈奉没有再拒绝,而围在他身边的,也依旧是昨天那些人,嘴里依旧说着那番恭维的话。 哪怕陈奉拿皮笑肉不笑的脸对着他们,他们依旧也能像得到了莫大的恩宠一样,纷纷的站起来给他敬酒。 你看,这就是绝对的实力,哪怕这些人昨天才被他当众羞辱了一番,哪怕这些人心里可能对自己充满了恨意,但是他们又能拿自己怎么样呢? 才喝了两杯酒,就有传令兵跑了进来。 说是查验了所有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周同和钟离翊的脑袋,但是他们抓到了溃散的齐军俘虏七千名,来询问济王这些俘虏应该怎么处置。 陈平此时正是大喜的时候,仿佛全然忘记了之前的两次大败一样,就好像他才是那个永远的胜者。 三杯酒下肚,陈平的眼神已经渐渐迷离起来,他大手一挥,大度地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那些人肯降,便收作麾下,若是不降,就遣散了吧。” 传令兵才想回去复命,却又被另一个声音叫住。 说话的自然是此战的首功,也是唯一的功臣陈奉。 只见陈奉一仰头灌下一杯烈酒,然后笑眯眯的盯着传令兵,缓缓说道:“传我的命令,把那七千人全部杀了。” 传令兵一时愣在原地,紧张的看了看少将军,然后又看了看济王。 陈奉见他没有动作,于是慢慢站了起来,笑眯眯的看着在坐的所有将领,说道:“那些人都是冀州人,放他们走了难免回到冀州再次拿起兵器抵抗我们,我说全杀了,以绝后患,诸位觉得如何?” 满堂的将领们先是一愣,然后纷纷附和道:“少将军说得有理。” “少将军果然高瞻远瞩。” 陈奉这才把脸转向传令兵:“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么?” 传令的小兵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后背早已被汗打得湿透,这才领了命令仓皇的逃出营帐。 而做完了这一切的陈奉,满意的坐了下来,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坐在正上方的他的父亲济王陈平一眼。 这时候的陈平才终于惊醒过来,三杯水酒已然化作三杯冷汗从后背淌出了身体。 这里到底是谁在做主? 恐怕已经不言而喻了吧。 他又想到,陈奉姓陈,可是他终归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真的做对了么? 陈平几乎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了。 原来至始至终,真的只有实力才是说话的底气,而他陈平,才是别人真正的垫脚石。 看似融洽的庆功宴还在继续,底下众人仍旧和往常一样说说笑笑,仍旧一遍一遍恭维奉承着陈奉的伟大功绩。 现在,陈平发现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局外人。 第146章 李旻被围 负责驻守常山的是中郎将李旻。 李旻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他就是那个在河间王府诗会上挑唆了陈淮和王章的人,也是在暗房中救了周同性命的陇右李氏大公子。 他不仅识破了周同伪装的身份,并且毅然决然的投靠了周同,成为了周同称霸天下的助力,并且也开始就此渐渐地崭露头角,开始让世人记住李旻李蹟山这个名字。 恰逢幽冀之战时,李旻被周同派去驻守常山,而他则带着钟离翊及十万主力前往曲阳据敌。 这原本是个不错的计策,假如他们没有遇到陈奉的话,等到拓跋那热带领的八万援军赶到,可以说能够平稳的保证常山不失。 但是仅仅过了两天,周同兵败的消息传来,连同十万主力大军,也全都一个不剩的留在了曲阳山下。 李旻很是惆怅。 原本听说齐王周同自打起兵以来,一路西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怎么自己才刚加入进来,就开始吃了这么一个大败仗。 李旻甚至猜测自己莫不是个灾星,拥有克主的体质? 想归这样想,但是李旻还是充分的先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 陈平的二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常山城下,而只靠着常山这不到一万的守军,以及低矮的城墙肯定是守不住的。 思来想去,李旻还是决定撤出常山,把常山让出去,自己带上有生力量回到武邑,说不定凭借着武邑的强大城防,还能跟陈平有一战之力。 他是这样想,而且也很快这样做了,从之后的形势来看,这不得不说是个正确的决定。 临走的时候李旻决定给陈平来一个坚壁清野,他不但烧光了地里才发出青苗的庄稼,而且把带不走的所有辎重粮草也全都付之一炬,至于常山的几万百姓,那就打开城门任由他们逃命去吧。 等到陈平带着自己威风凛凛的二十万大军来到了城门大开的常山以后,才发现这里俨然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整座常山城除了李旻留给他的一堆屎尿,连半粒粮食半颗米都没有给他留下。 这种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很让人气愤的,尤其当他听说李旻还带着不足一万人在慢悠悠的往武邑逃命之后,陈平就彻底的坐不住了。 当然这一次追击的任务是不可能让陈奉去的。 陈平急需一次胜利来重新树立起自己在军中的威望,这是迫不得已,也是宿命使然,日益强大的陈奉已经让陈平有了浓浓的危机感。 对于陈平的决定,陈奉自然能够看出来他的急迫,他虽然嘴上再三劝阻,但是当陈平对他说:“吾儿不用担心,你征战这么多天想必已经累了,便在城里好好歇息,待为父亲自带兵,把那李旻擒回来,届时武邑便可不攻而破。” 陈奉听完以后识相的站到了一边不再说话,一方面陈平仍旧是济王,仍旧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另一方面,他也怕自己操之过急,会引来诸多不必要的反抗,至于功勋么,我还在乎这一点儿? 很快的,由陈平亲自带领三万骑兵,直奔逃走的李旻追了出来。 而得到了消息的李旻,终于也不再慢慢悠悠的走了,总算有了真正逃命的样子,他仓皇的,如同一只被追打的丧家之犬,用尽全部的力气,往武邑爬去。 李旻在前面跑,陈平在后面追,很快的,李旻开始变得插翅难飞。 毕竟,常山城里带出来的,全是些老弱残兵,马都是又老又瘦的驽马,人都是走一步躺三躺的老兵,又怎么比得上草原的骏马劲卒。 陈平仅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在距常山两百里外追上了逃命的李旻,尽管李旻再怎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但是依旧弥补不了现实的差距。 陈平带着三万大军团团围住了他,把他的一万人围在了中间。 这看起来是个很绝望的场面,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等着他们的,似乎除了投降,就是等死。 但是好在,李旻开始发挥起了自己的特长。 至于他有什么特长,那便是他一开始展现在周同面前的,良好的口才,和深沉的心机。 深沉的心机算是特长吗? 我想应该也算,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刺向别人的一柄利器。 很快的,陈平的三万骑兵就将李旻那不到一万的溃军团团围住,这一次李旻真的是再也逃不掉了。 但是这时候的陈平,却犯了此生最大的一个错误。 陈平到底不是他那杀伐果断的儿子陈奉,假如是陈奉亲自来的话,恐怕不等形成合围之势,李旻的人头早就被挂在某一个人的马尾处拖着了。 但是陈平不一样,这一次他亲手抓住了给他留下一座空城和羞辱的李旻。 因此他要好好的讥讽一下这个人,从而来展示自己作为胜利者那狂傲的姿态。 陈平只是指挥军队将李旻团团围在了中间,却迟迟没有痛下杀手,而他自己,反而优哉游哉的策马走到前面,并且点名要让李旻出来见他。 形势虽然不太乐观,但是可以看出来李旻的心态还是很好的。 当他听见陈平要见自己的时候,几乎一瞬间就猜到了陈平接下来要对自己说的话,无非就是要羞辱一下自己,出一出心里咽不下的一口恶气罢了。 李旻抬起头看了眼高高挂在天上的日头,也罢,这一次就全看天意吧。 于是乎他如约来到了陈平的面前。 陈平是骑着高头大马,而李旻却只是缓缓走出来的。 李旻走的不紧不慢,而陈平呢,也不着急,只是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戏谑的观察者眼前的手下败将。 在他看来,这一次是大胜,不仅击溃了齐王的十万主力,那不远处的武邑也早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看着李旻缓缓的来到自己面前,陈平不仅惊讶于眼前这个人的年轻。 这人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听说那个齐王周同也不过二十多岁,再加上二十多岁的拓跋那热,陈平不禁感叹,就是这群年轻人亲手造就了现在天下大乱的局势吗。 第147章 拓跋那热又来了 从始至终李旻的表现称得上是可圈可点,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和眼前这个看起来掌握了局势的陈平,李旻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镇定自若的神情。 陈平得意的看着他,虽然他不是齐王周同,也不是钟离翊,更不是拓跋那热,但是陈平已经想到了将来自己居高临下看见这几个人时的状况。 陈平策马向前缓缓走了几步,右手拿着马鞭,腰间悬着佩剑。 李旻同样面对着这个人往前走了几步,一身文士的衣服,手里没有任何兵刃,颌下打理得细致的胡须也没有因为仓皇逃命而变得凌乱。 陈平倒是升起一股惜才之心,不为别的,就是这份临危不惧的胆气,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了。 但是陈平到底还是没有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李旻那张白净的脸,然后问道:“蹟山公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李旻面不改色,同样回以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他抱了抱拳对陈平说到:“济王难道不知么,在下要回武邑去。” “哦?”陈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难道阁下不知,武邑此时已是空城一座了么?” 李旻淡淡笑了,摇了摇头道:“济王听错了吧,武邑城内尚有三十万雄兵,七十万百姓,想必此时已然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济王真的有信心能够一举克之么?” 陈平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继续以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李旻,就好像在说你这点小九九还拿来骗我么。 陈平道:“不应该吧,前日你们齐王被俘之时我曾亲耳听他说过,冀州的主力,整整十万大军,已然全都葬送在了曲阳山下了啊。” 看见李旻不说话,于是他又自顾自说道:“你是不知,前日我见到齐王之时,他穿着一身破烂盔甲,整个人无比颓废,并且跪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怎么说他齐王也是大胥正统,周氏后裔,怎么会如此糊涂,要来造自家的反呢。” 李旻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呵呵笑了,对陈平说道:“方才听济王所言,想必那人一定生得面貌丑陋,举止轻浮,看来并不是我家主公齐王殿下,济王你莫不是被人骗了?哦也对,听说济王的大公子陈奉将军勇猛无敌战无不胜,假如这样都没有能够抓到我主齐王的话,那么他害怕济王责罚,随便找一个人冒充齐王想来也是合乎情理。” 此时陈平的脸已经微微变色,他也没想到这个李旻竟是这么一个贫嘴滑舌之人。 不等他说话,那边李旻又自顾自开始说起来了:“济王有所不知,在下当日在河间王府有幸见过公子陈淮,但看那二公子陈淮生得面如冠玉美貌无双,倒是很像济王您,只是我听说大公子陈奉,却是生得不像汉人,却不知这是为何?” 陈平脸上笑意已然消失不见,冷冷的板起脸来用手中马鞭一指李旻说道:“我看你这人也惯会油嘴滑舌,我也不与你多作废话,你若是顾全手下上万将士,不如乖乖束手就擒,与我一同回常山去吧。” 李旻听罢抚掌大笑几声:“好好好,却不知现在济王军中,到底是济王做主还是公子陈奉说了算,在下只当一问,也好像我主奏明,到底是降了济王,还是降了公子陈奉。” 陈平被说到痛处,已然有些气急败坏,只听他冷哼一声,然后说到:“你少说废话,营中事务,自然由本王做主,你且速速命令手下军士受降,不然耽搁一会,本王可保不了你项上人头。” 李旻却是哈哈大笑,然后问道:“不知在下若降了济王,能封赏一个什么职位?” 陈平气极反笑:“败军之将,你还敢与本王讨价还价?” 李旻听完,却是不紧不慢,然后在身上慢慢摸索起来,直到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书信出来,故意展在陈平面前,只见他看着那封信缓缓说道:“哎呀,济王有所不知,昨日我收到了公子陈奉的一封密信,信中说我若是愿意降公子陈奉,他便拜我为军中谋士之首,尊奉我号令幽州军马,在下实不知此信是真是假,故此要询问一下济王。” 陈平此时已然盛怒,只见他伸出一只手,对李旻说道:“把信拿来我看。” 李旻见状却是急忙把那封信收了回去,生怕让陈平看见一般,嘴里却还说着:“哎呀呀,莫非此信不是出自济王之手?那么是在下唐突了,若因此引得济王与公子不和,实在难辞其咎。” 眼见他惺惺作态的模样,陈平早已愤怒之至,也不管那信到底是真是假了,直接就要上手抢夺,而那李旻这时候却是跑得飞快,一眨眼后退了十几步拉开距离,远远对着陈平拱手说道:“济王还是先回去料理好家务事,再来谈攻取冀州之事吧。” 李旻眼睁睁在自己面前跑掉,陈平憋了一肚子子的气,正欲下令将所围齐军一个不剩全部杀掉的时候,突然有一骑飞至打断了陈平。 只见那骑气喘吁吁的来到陈平面前,脸色苍白的说到:“禀报主公,大事不好了,有一队骑军正快速的向我后军杀来。” 陈平听完,好像一头凉水从头泼到了脚,怒火也已压下去大半,一把扯过报令的骑卒,大声吼道:“冀州主力不是全部溃败于曲阳山下了么,哪里还来的援军。” 那报令的小卒面对着愤怒的陈平,被吓得结结巴巴说道:“报,报主公,小的远远看见,来人挑着大齐旗号,看领头那人,好,好像是拓跋那热。” 这一次轮到陈平呆若木鸡,仅仅听见拓跋那热这个名字,就已然让他全身的血从头凉到了脚后跟,拓跋那热那是谁,那可是他心中的梦魇。 许久之后,呆愣的陈平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冲左右吼道:“快,快通知大军,赶紧逃。” 左右都不用他亲口吩咐,就已经快马加鞭四散而去,不消片刻,原本还趾高气扬的三万幽州骑兵,眨眼间就成了抱头鼠窜的败类。 只是这时候,得到了幽州军撤退消息的李旻,则是一屁股瘫软在地上,上天保佑,终于让我李旻死里逃生了一回。 第148章 战到天黑 拓跋那热当然是真的赶来了,他抛下了八万援军的主力在后面,只带着两万轻骑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将原本五天的路程缩短到了不到四天,但是依旧来晚了。 周同率领的主力大军早已经被打得一个不剩,最终他也只是碰到了被围住的李旻。 虽然这时候,拓跋那热还不知道周同钟离翊等人已经因为兵败而不知所踪,但是他远远看见幽州军,岂有不战之理,一声令下,两万轻骑直奔陈平的三万骑军杀去。 陈平早就被拓跋那热吓破了胆,以至于他手下那些将领,一个个全没有战意,只知道玩了命的往常山跑。 拓拔那热领着两万人在后面追,陈平带着三万骑兵在前面跑,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只盼着能够跑到常山,方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跑得慢了可真就没命了。 直到座下的战马被陈平抽得不堪重负一声嘶鸣,几乎要倒了下去,但是身后的拓拔那热已然追了上来。 幽州军只顾着逃命,于是被那些追上来的齐军一个个用刀从背后砍落下马,一瞬间就有不少人从马上掉了下来被踏成肉泥。 而追兵中的拓拔那热,远远的就看见了盔甲不同寻常的陈平,于是乎,他卯足了力气,提着大锤向着前面的陈平就杀了过去,一路上但凡有前来阻挡的,还是挡住去路的,全都抡起大锤一锤子砸成肉泥。 现在感到绝望的就变成陈平了。 怎么办? 距离常山可还有整整一百里呢。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真叫柳暗花明又一村,陈平这一刻才真切的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一追一逃之间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而两边人马也整整跑出去了四五十里,就在陈平绝望之际,一支军队赫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那是从常山过来的,自己的救星陈奉啊。 说来也是巧合,陈奉整整一天都感觉整个人坐立难安,因此放心不下的他亲自率领三万人前来一探究竟,正好就遇上了被拓拔那热追着跑的陈平。 这时候的陈平才知道什么叫看见了亲人,想必此时在他心里,也没有再比这个儿子更加亲切的人了。 陈平一边策马狂奔,嘴里还一边大声喊着:“孝许救我。” 身后追赶的拓跋那热也没有预料到眼前的这一幕,追着追着前方赫然出现了一支幽州的兵马,可是此时他距离陈平也已经不到四百步了,眼看着踉踉跄跄的陈平就要跑回自家的军阵,于是情急之下拓跋那热将手中大锤悬挂在马背上,转身从身后抽出来宝雕弓,然后张弓搭箭瞄准一气呵成。 随着噌一声箭矢离弦而去,然后就是远处的陈平应声跌落马下。 远远看见这一切的陈奉已然眼睛和脸色一样通红,看见陈平落马,于是他迅速冲上前去。 好在那一箭只是射在了陈平肩头,他滚落在地上昏死过去,而那匹马也因为筋疲力尽从而气绝身亡。 陈奉气急败坏,于是策马挺槊直奔拓跋那热杀去。 而拓跋那热眼见那人杀来,急忙丢掉宝弓重新拿起大锤向着那人正面就冲了出去。 双方第一次交手,长槊砸中大锤,大锤砸向长槊,一时间两个人都感觉一阵巨力顺着兵器传到了手上,一时间两个人的虎口处竟然齐齐撕裂,鲜血也飞溅到地上。 第一次交手,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厉害。 于是再不留手,双方均用足了全身力气再次挥舞兵器向对方杀去。 这一次可谓真是天神对天神,猛将对猛将,两人激烈的拼杀也让追逐中的双方人马纷纷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先前这一阵单方面的屠杀,幽州军整整被砍杀了三四千人,而齐军这边,仅仅才折损了不到二十人。 随着齐军停下脚步,得到了喘息机会的幽州军这才能够逃到己方的军阵里面苟且活了下来。 然而场上这边,陈奉和拓跋那热已经打得愈加火热。 才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已经交手了四五十个回合,不光两个交手的人,就连两人的坐骑也已经累得几乎跑不动了。 但是马上的两人似乎没有停手的意思,双方再次交手二十回合,似乎打成了一个势均力敌的样子。 拓跋那热提着大锤的胳膊微微颤抖,而陈奉手中的镔铁长槊也已经微微弯曲。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再次杀向对方,陈奉的长槊枪头及其诡异,用一个刁钻的角度奔着拓跋那热的胸口就刺了过去,而早有准备的拓跋那热,只是用锤奋力往下一砸,那长槊整个就向下偏去,擦着拓跋那热的大腿就滑了过去,而拓跋那热的大锤,也贴着陈奉的脸颊一晃而过。 这一次下来,拓跋那热的大腿处腿甲被划破露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而陈奉的脸上,也被巨锤带着的疾风生生刮出来几道血痕。 拓跋那热腿上受伤,而陈奉伤在脸上,只不过缓缓渗出来的血水流淌在他那张朱红色的脸上却是不那么的显眼。 两人再次交手,已然已经一百多个回合了,天色也似乎慢慢暗了下来。 拓跋那热体力似乎有些不支,身上腿上被划出了好几个触目惊心的口子,而陈奉看起来也不太好受,嘴角一丝丝鲜血不断渗出来。 两个人只打了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但是仍旧没有分出个胜负。 这是陈奉第一次见到了拓跋那热的厉害,这也是拓跋那热除那个外物一样的周泗碰到的第一个难分伯仲的对手。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打到天黑,直到两边都没了力气,交手了近两百个回合,双方又互有胜负。 最终心里记挂着陈平伤势的陈奉率先停了手,而先前经过一阵厮杀,又跟陈奉交手一阵吃了不少暗亏的拓跋那热也不愿再打下去。 于是两边就此停住脚步,然后各自退兵往后走去。 陈奉自然是带着受伤昏迷不醒的陈平回到了常山,而拓跋那热则是一路找到了等在原地的李旻。 第149章 陈平的最后一舞 等到拓跋那热和李旻再次见面,看见了一身是伤的拓跋那热,李旻似乎猜到了什么,脸色也开始慢慢凝重起来。 二拓跋那热这边,从李旻口中得知了周同兵败的消息,也忍不住一拍大腿,只怪自己来的太晚了。 李旻见状,急忙拉住了他的胳膊,嘴里安慰他说道:“将军不必自责,主公虽然兵败,但我已从那陈平的口中探知,幽州军并没有抓到主公和军师,为今之计,你我应当速速带兵前往武艺,凭借着你手中的八万人马,以及我这一万人,加上武艺城中两万守军,倒是可以拖住陈平一时,眼下当务之急,应当派人速速寻回主公才是。” 随后,他竟然一眼看见了跟随拓跋那热一道前来的一个人影,那人一身黑袍,身上背着从不出鞘的大剑,正是那个江湖游侠吕方。 李旻快步走到吕方跟前,抱拳行礼道:“吕大侠也在这里,那就好办了……” 不等他说完,吕方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只说到:“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有我在你放心,肯定把齐王安全的带回河间王府。” 李旻不住的抱拳道谢,然后给他说了周同兵败时的大致方位,吕方也不多话,牵过来一匹马,告辞了众人,孤身一人就往曲阳山下去了。 等到吕方走后,还剩下拓跋那热和李旻两人。 李旻对拓跋那热说道:“将军这次跟那陈奉交手,觉得能有几成取胜的把握?” 拓跋那热忍不住摇头叹息,自打从豫州碰见了周泗,接二连三的让他碰见了几次失利,此时的拓跋那热早就褪去了那种不可一世的青涩,整个人更加成熟了起来。 他仔细想了一下跟陈奉交手的细节,无奈的说道:“那个陈奉果然是厉害,就算我全力跟他交手,也没有胜他的把握,难怪主公会败在他的手上。” 闻言李旻低头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头来说道:“先前将军说已经射伤了陈平,那么想必幽州兵马一时半会还不会攻取武艺,不如你我不再耽搁,连夜启程前往武邑城中,随后固守待援,可以令代州的田汾带兵来援,最少可以保证冀州一时半会不会丢掉。” 拓跋那热点了点头,然后深切的看向李旻:“一切全凭军师安排便是。” 两人当下也不再耽搁,起兵拔营就往武邑城中赶去。 再说那边,那位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济王陈平,最终被人抬着回到了常山郡城里。 我们可以说他是运气好,正因为他座下的那匹马当时已然跑到了极限,战马的身体一个趔趄,连带着马背上的陈平没有坐稳,所以那一箭才射在了他的肩膀上,否则,那一箭将会正中陈平的心口,他也会当场毙命。 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运气不好,尽管那一箭只是射中了他的肩膀,但是数年来的长途征战加之被拓跋那热在他心里种下的梦魇,也只是让他的生命得到了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罢了。 就这么说来,陈平已经不行了,似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陈平再一次重重的倒在了床上,而这一次,他那苍白的脸庞以及毫无血色的嘴唇,都在预示着,陈平即将要远离这个看起来十分美好,有着无限灿烂可能得世界。 肩膀上的箭伤在不断地渗出殷红的鲜血,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也让他整个晚上夜不能寐。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陈平好像突然间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生命,就如同那匹累死在战场上的马,它用尽一生在努力的奔跑,却还是逃不过最终的归宿。 这时候还守在陈平身旁的,除了那些跟随他一起打天下得将领们,就只剩下了这个算不上是自己儿子的儿子陈奉了。 这些人满脸的凄然,似乎也预见到了陈平将要面临着什么。 虚弱的陈平努力的睁开眼睛,努力的抬起手挥了挥,摒退了那些将领,他有些话要单独告诉陈奉。 等到所有人都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以后,整间房内只剩下了这对一直貌合神离的父子。 这时候的陈平,终于第一次以一个父亲的眼神久久的凝望着守在身侧的陈奉。 不管怎么说,他也已经是个年近五十岁的老人了。 可能是因为马上要死的缘故,陈平的心里突然开始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似乎真的有点对不住自己的这个儿子。 无论如何,当他第一次跟着母亲许氏被自己掳来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个不满一岁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假使自己真的尽到了半分身为父亲的责任,那么想必此时在他身体里流淌着的就不会是好勇斗狠的鞑靼血脉,而是那种崇尚者自由,对脚下的土地永远热忱,有着极其荣誉感的汉人血脉。 陈平久久的看着他,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最终陈平还是艰难的张开嘴,嘱咐给儿子自己在这世上作为人最后的遗言。 陈平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努力的将手搭在陈奉的胳膊上,用细微的声音说道:“吾儿陈奉,为父今日一死,今后你便是这幽州的主人,继承过济王名位的人了,但是有一点你要牢牢记住,鞑靼万不可轻信,今日他们能够出兵助我,也不过是为了将来从我这里拿走更多的好处罢了,一旦饿狼长成了猛虎,那么它便会毫不犹豫的像你伸出利爪,我,只盼,你将来,能够守好幽州,守好你的母亲,这些,就够了。” 陈平终于完成了属于自己在这世间最后的遗言,一直到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胸口也不再起伏。 陈平终于充满遗憾的离开了这个让他不甘的世界,也终于借着自己那称得上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舞。 济王陈平,在割据幽州之后的第三年自封为济王,在当了短短两年的济王世间内先后三次亲征中原,最终在第三次亲征的路上,永远的倒了下去。 至于他临终前所嘱咐的那番话,我们不得不承认是否有身为汉人血脉的那股子荣耀感而说出的,但是今后的日子,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陈平,而陈奉又是否真的会被他最后所表现出来的真挚打动,从而完整的奉行下去呢? 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第150章 死里逃生 有些人的复仇之路早早的结束了,譬如陈平,他三次亲征冀州,到底也是打着给自己儿子报仇的旗号。 而有些人的复仇之路还在继续,并且前路依旧漫长,永远的看不到尽头,就比如刚刚经历过大败,此时尚在逃命中的周同。 现在的周同真就已经不复往日的荣光了,还能站起来跟在自己身边的也仅仅只剩下了三个亲兵,至于一开始随着他一起逃出来得几十个人,有一些死在了幽州的追兵手中,还有一些原本就负了伤,而且又经过好几天的颠沛流离,默默地倒了下去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此时周同的状态,看起来也不是很好,他衣甲破烂,而且已经有两天水米未进了。 强撑着他一直在逃跑的,也只不过是心底的那丝希望,周同虽然败了,败在了冀州,但是他还没有彻底的失败,他还有代州,还有齐州,还有属于自己的百万子民,还有数十万的大军在等着他回去。 另外还有,他这几天晚上经常梦到云湄,自己见惯了她披上凤冠霞帔的美丽,她还在齐州苦苦的等着自己回去,所以周同不能死,也不会死。 然而这句话此时却要问问一直追在他身后的幽州军同不同意。 自打周同在曲阳被打败之后,陈奉就留下了一支兵马不断地在四处搜索,他发誓要抓住齐王周同,因为那比他拿下来整个冀州都还要管用。 逃跑的周同尽管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身后的追兵很快的又如附骨之蛆撵了上来,不用想也知道,那十几个留下来断后,为他争取逃跑时间的亲卫也已经沦为了刀下的亡魂。 这还真是让人绝望,尽管在最后的关头,仅剩的三名亲卫强撑着站起身面向身后的追兵,嘴里大喊着:“主公快走,我等拦住他们片刻。” 但是仅仅也只是片刻,三具无名的尸体就已经倒在了路边,而紧随而来的二三十追兵,就已经骑着战马呼啸着冲了过来。 周同再也没有了力气,甚至手中的宝剑,也将要提不动了。 他真的太累了,眼神也已然瞟向剑锋那里闪烁的寒光,考虑着是不是就此停下自己的脚步。 几十匹马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马背上的鞑靼人兴奋的吹着口哨,不断地围住周同绕了一圈又一圈,眼神戏谑的盯着这个被他们围在中间如同猎物一般的男子。 唉,看来我是真的败了,我这么多年努力的活下去,努力的回到家,努力的在向世人证明,我周同才是那个真正能够兴复大胥的明君,可是最终,难道也避免不了成为刀斧下一缕无辜的冤魂么? 周同绝望的闭上了眼,他甚至已经能够感受到,那些鞑靼马上就要用套索套住他的脖子,然后拖在马背上,一直把她的身体拖拽得面目全非的场景。 事实也正是如此,就在鞑靼的追兵满脸兴奋的看着眼前的猎物,正准备用这颗昂贵的头颅换来永世的荣华富贵的时候。 突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哨声,然后紧随而来的则是数颗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石子。 那可不是普通的石子,不仅诡异无踪,而且十分的致命。 从接连传出来的几声沉闷的哼声就能看得出来,随着砰砰几声,上一秒还骑在马背上享受胜利快感的鞑靼骑兵,一瞬间就有五六个毫无征兆的从马上摔落下去,随着几声闷响,他们的胸口处竟然同时出现了一个小洞,并且汩汩的流出来鲜血,当时就没有了呼吸。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慌乱,剩下的鞑靼人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语言,一个个抽出兵器警惕的看向四周。 但是暗处的杀手并没有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又是数枚石子飞出来,紧接着又有三名鞑靼骑兵从马上掉了下去。 这一次鞑靼骑兵才真正感受到恐惧,慌乱的神色一瞬间出现在了剩余人的脸上,这一刻,猎人和猎手互换了位置。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时候,躲藏在暗处的杀手也终于现了身。 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一跃而出来到一个鞑靼骑兵的马背上,随着那人一双手重重的合掌拍在那名骑兵的头上,众人只听见一声闷响,就像西瓜被拍碎的声音。 而后那个鞑靼人就这么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眼睛口鼻不断地有鲜血涌出来,原来刚才碎裂的声音就来自他的脑袋。 这时候黑影再次一跃而起,这次落在了另一人的马背上,随着那人的落下,就连那匹雄骏的草原马竟然也四肢一岔趴在了地上。 然后又是几个起落,黑影再次击杀了四五个人。 剩下的那些人这时候才想起来逃命,一切的恐惧感都来自于未知,而黑影所带给他们的就是未知的压迫感。 鞑靼追兵们终于开始向着来的地方仓皇逃走了,他们的战马扬起来大片的灰尘,来时的三十几人也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的时间里。 没有错,来的这个人就是受到李旻托付的江湖游侠吕方。 而这一次,算是吕方第二次救了齐王周同的性命。 等到危险已经解除之后,周同终于站不住瘫倒在了地上,这时候他竟然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不仅是因为死里逃生的庆幸,其实还有着对于温暖和美好的深深眷恋。 赶走了追兵的吕方这时候才一把将周同从地上搀起来,他仍旧是那副样子,巨剑背在身后。 等到那张古铜色的国字脸映入到周同眼睛里的时候,不知是因为满满的安全感一瞬间充斥了全身,还是长久以来紧绷的精神终于能够放松下来,周同两眼一黑,就这么失去了知觉。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之后,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小小的床上,身上盖着的被褥看起来已经很旧,但是能感觉到是塞了满满的棉花的。 吸进鼻子里面,是一种略带着潮湿的霉味。 周同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终于能够转动脑袋好好的打量一下四周。 这是一件平凡而且破旧的小房间,屋内没有什么过多的陈设,只有一张床和一方小小的桌子,桌子上面摆着一盏小小的已经熄灭的油灯。 第151章 吕家村 周同晃了晃脑袋,只感觉自己的头又沉又痛,喉咙里也像被塞进去一团棉花,胀得生疼。 他张开嘴努力的想说话,但是却感觉嗓子被堵住了一样,憋了半天也只能发出堪堪传进自己耳朵里面细微的哼声。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努力回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得救了,并且救他的人是吕方。 可是现在吕方在哪里? 自己又在什么地方? 周同吃力的掀开压在身上的被子,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床边摆着自己的鞋子。 于是就用胳膊把身子撑起来,慢慢的把脚挪到了床边,想要站起来。 但是双脚才刚碰到对面,突然一股钻心的疼痛顺着双腿一直传到额头,最终还是没有能够站住,整个人扑通一声摔倒在泥灰地上。 他忍不住用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额头上也遍布着满满的汗水。 这阵声音似乎惊动了什么人,过了一会周同就能听见窗子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那阵脚步声又轻又急,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周同又试了几次,双腿依旧用不上力气,无奈只能瘫坐在床边等着那人来到自己面前。 很快小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随着门外强烈的光照进屋内,一时间让周同感觉到有些刺眼。 然后一个人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等到周同眼前晃目的感觉褪去以后,才能看见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少女。 少女打扮得很普通,身上的衣服是用麻线纺出来的,青色的底,淡蓝色的边,走到周同身边的时候,他正好看见少女脚上踩着的一双草鞋,以及里面隐隐约约露着几个玉珠般的脚指头。 少女看见周同倒在地上,捂着嘴惊呼一声,赶忙弯下腰来去扶他。 这时候周同才能看清楚少女的脸。 少女并不算白,有着农家女子那种特有的糙黄色,但是长得还算可爱,有种肉嘟嘟的婴儿肥,并且鼻子和嘴巴都十分合适的小巧玲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用一根竹子做的簪别住。 少女弯腰把周同扶起来,触碰处有着少女特有的柔软。 她把周同扶到桌子旁边坐下,给他倒了一碗水。 回过头看见周同正呆愣愣的看着自己,于是脸颊微微泛红,端着碗来到他身边,问道:“你是不是渴了?” 声音又轻又柔。 周同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声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女子见状轻笑道:“你一觉睡了三天,醒来当然会嗓子疼,不过不用怕,一会我去我爹那里给你讨两片薄荷,泡到水里喝了就会好的。” 女子见他还是直勾勾看着自己,于是又说到:“是吕大哥送你来的,不过他说他现在要去武邑城里一趟,让你先在这里养伤,你不用怕,这里很安全。” 周同点了点头,于是伸手要去端桌上的碗,但是一双手使不上力气。 女子见状赶紧端起碗来,送到他的嘴边,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笑嘻嘻的说道:“你一觉睡了三天,我要喂你吃的可是你的嘴始终都是紧闭着的,只好每天用水帮你打湿一下嘴唇,看你好几天躺在床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呢。” 说完好像惊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于是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 周同喝完了一碗水,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女子看见他的动作,马上一张脸红的似要滴下血来,用细如蚊喃的声音解释道:“衣服是我给你换的,你先前的衣服已经破得不能穿了,你不要介意,我们家只有这种用粗布纺出来的衣服。” 周同自然不会介意,而是用一种很感激的眼神看着少女,毕竟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女子似乎一下子想到什么一样惊呼一声,说道:“你是不是饿了?你的嗓子疼吃不了东西,我去给你煮些粥来吧,再加上些草药,能让你好得快一些。” 等她看见周同微微点头,这才赶忙小跑几步到了门边,还不忘回头冲他笑笑说道:“你先在这里等一会,马上就能煮好。” 随后一溜烟的跑开了。 现在的周同才真切感觉到了活着的美好,毕竟自己才死里逃生,一睁开眼又能看见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在少女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周同的身体渐渐地恢复过来,也终于能够下地走路。 然后他发现,这这个地方叫吕家庄,只是冀州城内一个叫莒县辖下的一个小村子,距离武邑有着三百里的路程,同时也是游侠吕方从小长大的地方。 这让周同明白了吕方为何会把他藏在这里,同时也好奇他是怎么把半死不活的自己拖到这个地方来的。 而收留他并且救下他性命的这对父女则是村里有名的赤脚大夫吕老汉,少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吕小溪。 吕老汉平日里靠着给附近村民们诊脉治病为生,他的女儿吕小溪才十七岁,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在这里,周同也第一次得知了吕方的身世。 吕方年幼地时候,他的父亲被抓去充了军,后来战死在沙场上,他的母亲也病死了,所以吕方从小,是吃着吕家庄几十户人的百家饭长大的,穿的也是村民们一针一线凑起来的百家衣。 等他长大后,外出闯荡学了一身本事,以至于后来经常回到吕家庄用那些杀人挣来的金子接济村中的百姓。 所以在这乱世里,小小的吕家庄从未受到外面那些纷乱的影响,反而成为了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随着周同的身体日益好转,他也渐渐的随着吕老汉父女一并吃起了用糙粮糠做成的饼子,因为没有办法,家里仅剩的那些米,已经在周同养伤的时候全给他熬煮粥饭了。 但是周同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此刻他捧着干硬的粗饼,就好像是这世上最难得的美味一般。 吕老汉总是会感慨的说:“原来的时候,就那么一小粒金子,就能买下来大片的良田,可是现在的一块金子,连换些大米来都难了,唉,也不知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152章 残暴的陈奉 周同原本是想着自己将来应该怎么赏赐这对救了自己性命的父女,以及这个质朴的吕家庄,无非赐给他们用之不尽的金银,但是后来想一想还是作罢,可能这个如同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能够一直保持下去它的安静祥和,才是于这乱世之中最好的恩赐吧。 这天有村里的猎户,因为前几天进山时候伤到了腿,得到了吕老汉的救治,从而给他们送来了些山里猎来的野味,才让许久没有见过荤腥的周同终于碰了些油水。 吕小溪总是红着脸给他盛来满满一大碗的肉,并且用细腻的声音喊他:“齐大哥,吃饭了。” 吕方来的时候,说他姓齐,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齐王,即便知道了,对于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草榈一般的百姓们也只会升起一种敬畏的心思。 周同吃饭的时候,吕小溪就坐在一边托着腮帮子死死的盯着他。 周同问她:“你看着我做什么?” 少女丝毫不会避讳心中的想法,只是对他说:“你长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周同只能无奈的笑笑。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这天风尘仆仆的吕方终于赶了回来。 这时候的周同,身体也已经完全恢复。 他一见到吕方,便拉着他迫不及待的打听冀州的情况。 根据吕方所说,这一路他昼伏夜出,终于是赶到了武邑城中,城里的情况还好,有拓跋那热和李旻坐镇,还有十几万守军,终于是守下来了,但是陈奉这半个月来跟疯了一样,四处攻城陷地,已经接连破了冀州六郡,现在几乎大半个冀州,都已经归了新济王陈奉,估计不久之后,已经形成合围之势的陈奉,就会大举进攻武邑。 周同又急切的问他:“那有没有钟离军师的消息。” 吕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还没有打探到军师的消息,但是他们撤走的时候,身边最少还跟着几千兵马,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最多也就是绕回代州去了。” 周同还是放心不下,现在武邑城中告急,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马上赶回去了。 前来给他们倒上茶水的小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即便二人说的是她听不懂的国家大事,但是仍旧识趣的慢慢退出屋内。 她只知道齐大哥要走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还会不会再回来。 少女的心思总是很难猜。 等到周同找到一个人默默蹲在门外的吕小溪时,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哭得通红。 周同赶紧安慰她:“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小溪眼巴巴的看着他,带着哭腔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同想了想,说道:“等到天下太平了,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我一定回来。” 小溪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又说到:“那到时候你一定要回来看我,跟吕大哥一起回来,我等着你们” 周同笑着答应她。 是啊,等到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我一定会再回这个地方。 周同到底还是走了,跟吕方两个人两匹马。 因为他必须要回去,现在的拓跋那热他们,已经近乎落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 而这时候的陈奉在干什么呢? 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连取了冀州的六郡之地,加上原来占据的四个郡,现在的冀州,仅仅只剩下那一点点可怜的地方还在坚守。 陈奉又从幽州征调来了十万大军,从鞑靼那里再次借来了十万铁骑,整整四十万人,几乎有着一口吞掉中原的架势。 陈奉此时正躺在清河郡内豪华府邸的大床上,身边衣不蔽体蜷缩在一旁的,有三四个掳掠而来的小娘子。 陈奉已经有两天没有走出房门,也没有再去军中了。 许是那些女子哭唧唧的声音打扰到了他的清梦,方才还躺着的陈奉一下子暴起跳了起来,面目狰狞的盯着那些女子吼道:“哭,哭什么哭,老子觉都睡不踏实。” 而后一把抽出一旁的宝剑,几剑下去,血染了一地,床上多出来四具裸着的尸体。 然后陈奉拖着一名女子的脚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一把丢出去,对外面吩咐道:“这几个死了,再去给我抓几个回来。” 这几天他纵容那些鞑靼蛮子在城中烧杀抢掠,肆意奸淫妇女,每到一处地方,就好像恶鬼进了人间,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这时候一名本来跟随陈平的参将站了出来,他是来请陈奉到军中议事的。 恰好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鼓足了勇气站到陈奉面前规劝道:“将军这几天太过沉迷酒色,对军中之事全然置之不理,当下还是尽快回到军中商量如何攻破武邑城才是,公子如此这般,岂不是枉顾了老主公的期望了吗。” 谁知陈奉把眼一瞪,看着面前的老参将,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 随着手起刀落,那名四十多岁的老参将就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陈奉冷冷的看着又一具尸体,对左右说道:“一并拖下去。” 毫无疑问,此时的陈奉是残暴的,是麻木的,他在成为新的济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来那些亲近陈平的将领全部杀了个干净,以至于到了现在,把那些敢于忤逆自己的也要全部杀掉。 他并没有变成陈平所希望的样子,又或者陈平临终的那些话非但没有点醒他,反而激起来他这些年对于陈平的怨气。 他恨陈平,也恨汉人,或许这是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的,陈奉现在或者说从之前他回到幽州开始,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鞑靼人了。 从他心中那颗打小就已经埋下的仇恨的种子,慢慢的生根发芽,慢慢的茁壮成长,从仇恨的心思开始作祟的时候,他所发动的这场战争,就已经不再是争夺天下的逐鹿之战,而是一场赤裸裸的侵略了。 或许这最终也给他带来了彻彻底底的灭亡,也是他成为死得最惨的一个藩王的原因,这都已经是后话了。 第153章 重返武邑 一轮明月高高的悬在头顶,就好像一颗圣洁的珠子,被托在黑色的绸缎上一样。 接近中秋的月光温柔而又神圣,也难怪前朝的文人骚客们都爱这明亮的月色,都爱给在黑夜里带给人们光明和希望的月亮安上一些伟大而又神秘的传说。 在这种月色之下还在匆忙赶路的,恐怕也只有齐王周同和侠客吕方了吧。 自打两个人出了吕家庄,几乎一刻也没有闲着,座下的马儿累得不行,人也几乎被颠得快要散了架。 再往前就是一大片的空地,几棵孤零零的树立在荒地上,一圈圈的杂草凌乱的散布在树的四周。 这时候已经接近子时,天气也变得凉爽起来。 已经赶了一天路的周同这时候肚子也恰合时宜的叫了起来,终于他们决定在前面休息一夜,生起来一堆火,让一天没有歇脚的马匹在地上胡乱的觅些青草果腹。 好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小溪给他们灌来了满满两大袋子自己酿的米酒,酒里面泡着吕老汉引以为傲的薄荷叶子。 周同从马背上解下来装有满满酒的皮囊,丢给吕方一囊,放任马匹在四周溜达起来,自己两人则是远远的靠在火堆旁边的树上。 狠狠地灌下一口酒,先是入口的甜,然后到了喉咙变成了苦,最后落到肚子里升起来一阵火,其中还夹杂着直冲头顶的凉。 周同疲软的靠在树干上,怎么现在离开了世外桃源,自己心里反而感觉充实了不少。 他斜着眼睛看见一边饮酒一边沉默的吕方,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算上这一次,我算是欠了你两条命了,不过谢谢你,让我见识到了还有吕家庄这么一个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吕方也笑了起来:“谢我做什么,我可是收了你的金子。” 周同苦笑一声:“可是这次我没给你金子。” 吕方则是只说了两个字:“给了。” 周同安静的看着天上那微微闪烁的星星,轻轻说道:“还记得吗,之前我说你赚来的金子难道都会分给穷人?那时候我不信,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吕方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说道:“我去了一趟齐州。” 周同问他:“感觉如何?” “那里的百姓过的是好日子,他们不愁吃喝,不惧刀枪,在热闹的日子还会载歌载舞。” 周同说道:“不久之后,全天下的百姓都会过上这种好日子的。” 吕方好像打趣似的又说:“我遇到了一个算命的,他说你会欠我三条命。” 周同忍不住看了看他那张严肃的脸,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说道:“我不信命,我若是信命的话,就不会有现在,可能早就成了邺城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 吕方说道:“你说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那种太平日子,真会有吗。” 周同笑了笑:“会有。” 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因为周同很少承诺,而他承诺的,又都会兑现。 这一次的赶路整整用了七天的时间,他们一路上躲躲藏藏,有些地方已经能看到大批的鞑靼骑兵大张旗鼓的在野外的麦田里驰骋。 终于七天以后,阔别了战争接近一个月的周同回到了武邑城中。 此时的武邑城里,只有拓跋那热在坐镇,还有他的妻子玉屏郡主,充分发挥了她作为一个女强人的手段,即便在整个冀州动荡不安的场面下,也把个武邑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而作为军师的李旻,这时候已经出现在了百里之外的平原郡,那是冀州距离中原的最后一座城防,有刚从代州带着五万人赶来的田汾。 田汾那个大老粗大概率是看不上李旻一个书生的。 周同不禁会这样想。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李旻的社交能力特别强。 他有着几乎能在任何人面前博得好感的本事,尤其当李旻添油加醋的把曾经在刺客手中救下周同性命的事说给了田汾听。 田汾甚至都有些佩服起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起来,两个人一时间就成了好朋友,已经到了把酒言欢的程度。 转眼间秋天都快过去了,树上的叶子也已经慢慢变黄开始被北面西伯利亚刮来的风一片片吹落。 陈奉的四十万大军也已经集结完毕。 虽然只有四十万,但是把那些临时抓来充当炮灰的百姓和那些负送粮草的劳力全部算进去,陈奉敢号称自己有大军一百万。 一百万大军,真的是能够横扫中原建立强大王朝的存在。 现在兵马粮草齐备,陈奉觉得是时候动手了,开始自己的争霸之旅。 这时候他的手上,已然沾染了有上百条无辜女子的鲜血。 冀州的百姓,苦其久矣。 陈奉决定先去打武邑,他要先拿下整个冀州作为自己的后备基地,毕竟幽州距离中原实在是太远了。 但是冀州城里有一个让他头疼的拓跋那热,打又打不过,杀又杀不死,强行攻城必然死伤惨重,他手里最为精锐的鞑靼人,又全是不善于攻城的骑兵,所以陈奉最后敲定下来,先去武邑城下耀武扬威一番,顺便嘲笑一下那个输给了自己兵败逃走的周同,然后趁着他们不注意迅速转向平原,取了平原一样可以进入中原的土地。 于是陈奉只带着三万人来到了武邑城下,面对着高高的武邑城墙,身穿赤红铠头戴锦翎冠,手里提着长槊座下跨着嘶风马的陈奉缓缓走上前面,大声对城上喊道:“手下败将周同何在,让他出来见我。” 片刻后周同的脑袋从城墙上探了出来,看着这个点名要见自己的陈奉。 陈奉看见周同出现在城墙上,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对他说到:“汝为齐王,吾为济王,为何曲阳一战,齐王会败给济王呢?” 听了他的话周同却笑道:“吾为齐王,是大胥周氏正统亲封,吾父乃是太祖圣武皇帝,不知阁下的父亲是谁,又如何得了个济王的封号?” 第154章 战前醉酒 听了周同的话,陈奉倒也不恼,只是冷笑着说道:“看来阁下嘴上的本事倒是比打仗的本事厉害不少,希望下次阁下兵败被我抓住摇尾乞怜之时,千万不要辱没了这副好嘴。” 周同也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思,眼见他迟迟没有动手攻城的意思,于是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城墙。 陈奉这边没有了嘲笑的对象,于是也就领兵撤走了,他的目标是平原,不是到这里来跟周同斗嘴的。 而两日之后,平原郡,面对着远处乌泱泱而来的陈奉四十万大军,李旻和田汾一脸凝重的站在城上。 这时候李旻对站在身边的田汾说道:“将军看见对面的四十万大军了吗?觉得咱们能有几分胜算?” 田汾头一次这么认真的分析着局势,说道:“对面大军四十万,城内守军只有五万,恐怕不敌,那个陈奉据说能跟拓跋那热那小子对战两百合,还能小胜,看来俺应该也不是他的对手。” 李旻听罢则是点了点头,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田汾被他笑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挠着脑袋问道:“军师可是有什么退敌之策,何故哈哈大笑,俺老田是个粗人,你对俺直说了罢。” 李旻遥遥点了点四十万大军拉出来的长长的队形说道:“陈奉这可是整整四十万大军,稍一调度,就是数之不尽的粮草,所以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拖。” 田汾更不解了,继续追问道:“那可是整整四十万人,一旦乌泱泱的围上来,再能拖也拖不住几天啊。” 李旻仔细的看着田汾那张黑脸又说到:“这你就不知道了,主公既然眼睁睁的看着陈奉的四十万大军从武邑门前过来,那就说明他是有意要放他过来,一旦陈奉开始攻城,主公就能出兵在其身后扰之,所以呀,千钧重担全都落在你我二人头上,就看你我,能不能扛得住这一波一波的猛烈攻势了。” 田汾听完也笑了:“嘿,要说下去单打独斗,俺肯定不是那小子的对手,但是要说靠着城墙守他十天半个月,俺二牛能保证,绝对不让一个蛮子从咱们这里跨过去。” 李旻听完不禁大笑着就往城下走,走了几步转过头来对田汾说道:“喝点?” 田汾试探性的问:“能喝?” 李旻又哈哈大笑道:“明日不醉,今日醉,后天不醉,明天醉,今日有酒及时乐,当然是能喝。” 田汾听见有酒喝,于是忙不迭的屁颠屁颠跟上了李旻的脚步。 陈奉的几十万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铺开摆在了平原郡城下,最前面的是那些从幽冀两州新征调来的炮灰百姓,这些人身上甚至没有一片甲叶,陈奉只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杆锈迹斑斑的长矛或是卷刃缺口的朴刀,他们的作用只是为了消耗城内守军的箭矢。 再后面是着甲的幽州军,几十驾撞车及上百副云梯被他们扛在肩上,这些人是攻城的主力。 而作为陈奉真正主力的十五万鞑靼骑兵则被他藏在最后面,这些人是他踏入中原以后驰骋在中原大地上的倚仗。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陈奉的军事素养还是很高的。 不过对比起来,平原郡城内的两位主将,李旻和田汾的军事素养好像有待提高。 明明城下的敌军已经拉开了阵势准备攻城了,而这两个人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一人抱着一个酒坛子呼呼大睡起来。 等到前来禀报战况的参将进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城内所有的人这时候无一不是急出来一脑门子的汗,可是这两位可好,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喝醉。 参将无奈的走上前,把两个人一一摇醒,急忙向他们汇报城外态势。 田汾一双牛眼瞪得硕大,嘴里含混不清的问道:“怎的?陈奉开始攻城了?” 那参将满脸上挂着生不如死的表情,一字一字的挤出来说道:“那倒没有。” 旋即一边卧在榻上的李旻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对他说道:“你把消息传出去,就说军师和将军,今日喝醉了任他们打去。” 说完翻了个身把脸朝着里面居然传出来打鼾的声音。 那参将闻言几乎一脸的不可置信,只好转头看向田汾问道:“真要传出去,那军心岂不乱了?” 田汾这时候也是看了看李旻卧着的背影,转头对参将说道:“五万打四十万,要乱早该乱了,既然军师让你传,那你就传。” 说完索性自己也把身子往桌上一摆,惬意的躺了下去。 参将眼见这两个顶头上司一副摆烂的样子,只有自己呆呆站在原地一脸无奈的“这……这……”了几句,终于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出去传播他的军令了。 虽然这一幕看起来的确有些荒诞,面对几十万大军围城的情况下,城内的主将竟然还沉迷在醉生梦死之中,不论在什么时候似乎都是失败的前兆。 但是李旻这么做还真就有他的道理。 李旻的底气源自于他对陈奉的了解,事实证明李旻没有看错陈奉。 即便那陈奉用碾压的姿势来到了平原城下,但是这个人不愧李旻给他做出来一个多疑的评价。 陈奉这个人确实是多疑的,不然他不会在陈平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迅速杀光了陈平的亲信,也不会在占据优势的时候等到十万鞑靼骑兵不远万里从草原来到冀州之后才敢对平原郡用兵。 当李旻和田汾烂醉不醒的消息经由无数个小兵的嘴里传到陈奉耳朵里的时候,陈奉竟然破天荒的大笑起来。 面对着手下那些纷纷对自己投来不解目光的将领们,陈奉对于这件事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听说那个李旻,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人,不然也不会坑害我父王致死,而那个田汾,也是个百战之将,断然不会犯下站前酒醉的忌讳,因此他们放出来消息,无非就是为了迷惑我们,这两人肯定早早的在城中设下埋伏,引诱我们前去攻城。我便不会上他这个当,传令下去,大军原地扎营,今日修整一天,明日再去攻城。” 第155章 疑兵之计 陈奉似乎想得太多了,如果他要是知道此时真就烂醉的李旻田汾两人正在呼呼大睡,说不定会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于是第一日,陈奉真就没有马上攻城,真就让平原郡幸运的度过了第一天的劫难。 然而当第二天,田汾的参将抱着平稳度过第一日的侥幸匆匆赶到议事堂内的时候,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又一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没有错,他一推开门看见的还是两个烂醉如泥的酒鬼。 一切的一切仿佛跟昨天如出一辙,李旻卧在榻上,田汾躺在桌上,这回李旻连转身看一眼都欠奉,直接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而田汾这一次连眼睛都没睁,只是含混不清的呢喃着:“听军师的,去传消息去。” 才有着躲过一劫侥幸心理的参将看见这一幕,直接就傻了眼,好似一桶冷水从头顶浇到了脚面上,怎么看样子,这两个人是真的不打算管平原郡的安危了么? 参将虽然急得只能摇头跺脚,但是还是只能再次照例传下去。 他已经近乎绝望,好像已经看见了城破时自己凄惨的样子。 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上天好像真的就无比眷顾他们,这一天的陈奉依旧没有选择攻城,这紧张地一天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参将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再次推开那扇门,结果不出所料,内心已经毫无波澜的他默默的把那扇门轻轻关上,不去打扰睡得正香的两人。 传出来的还是那句话:军师和将军又喝醉了。 不过这一次终于有个人开始着急上火起来,不是别人正是苦苦等了三天的陈奉。 对面这两个家伙在搞什么名堂,怎么一天两天喝多了,第三天还是喝多了。 陈奉开始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谨慎,难道中了人家的疑兵之计? 陈奉愤恨的猛拍面前的案几,厚厚的曲柳木被他拍得吱呀作响,看着下面噤若寒蝉的一众将领,陈奉恨恨的说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他李旻实在太可恶了,传我的军令下去,各营准备好攻城器械,明日一早,就给我杀进平原城去。” 陈奉的确中了人家的缓兵之计,因此让他白白的等了三天,于是在第四天的清晨,终于接到攻城命令的几十万人如同蚂蚁一般缓缓动了起来。 这些人就这么把营帐扎在平原城下等了三天,甚至一度让他们开始忘记了自己是来打仗的而非是到这里来组团旅游的。 不过陈奉不知道的是,他那点小心思真就让城内的李旻看了个透彻。 其实李旻和田汾的烂醉,正好就持续到昨天夜里,所以当精神紧绷了三天的陈奉昨晚进入梦乡的时候,已经算是养精蓄锐了三天的城中守军连夜就把几张巨大的床弩搬到了陈奉主攻的那面城墙上。 床弩有着巨大的机杼,每一张上面可以同时搭五支巨箭,需要十几个壮汉一齐发力,才能将弦绷紧把箭射出去,因此堪称面对密集军阵最大的杀器。 不但如此,李旻还连夜命参将带着五千骑兵偷偷的摸到了城门口北面十里外的山上,一旦陈奉的幽州军开始攻城,五千骑兵就会像另一面射来的巨箭一样插进陈奉的步军军阵中,然后像一阵风一样撕开一道口子潇洒的离去。 这是他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所能想到的唯一拖下去的办法了。 当然方法是奏效的,负责阻挡陈奉大军的所有人都发挥出了自己全部的力量。 前提是陈奉骄傲的认为凭借自己上百万大军哪怕一人一泡尿都能淹了整个平原郡,所以并没有派人绕过几十里的山峦去攻打另外的三面城墙。 当清晨的薄雾被陈奉密密麻麻的攻城大军冲成碎片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便是城上射下来像下雨一样的箭矢。 其中夹杂着从巨大的五弓弩上射出来的长达八尺的长矛,每一支落进人群里,都会一连串起来七八个人才堪堪止住势头,就这样还能再砸倒一大片。 当陈奉组织的送死大军举着生锈的矛提着卷刃的刀杀到城墙下的时候,立马就有一支从侧面杀出来的骑兵冲进扛着攻城云梯的步军军阵中,骑兵冲进步军的军阵中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一通砍杀下来留下死伤一片的幽州兵而他们几乎毫发无损的跑得不见了踪影。 一切的一切简直让后方观战的陈奉恨得牙根痒痒。 李旻不但跟他玩疑兵之计而且真就趁机阴了他一把。 眼见攻城的步兵冲不到城下,已经冲到城下的人又成了一个个活靶子,陈奉终于下令鸣金收兵,也不去管那些已经被困在城下的军队,死了就死了吧,大不了再去抓。 持续了一上午的攻城战争最终以幽州军死伤惨重而告终。 陈奉明白要是这么打下去即便打下来城池他这几十万人也剩不下来多少,于是第一次的交锋中陈奉主动选择了认怂。 这没什么,他可以撤兵一次两次三次,优势总是站在自己这边,而对面只要有一丝丝松懈,那么迎接他们的就会是彻底的失败。 不得不说陈奉是一个能够及时认识到错误并且马上改正的人。 面对老谋深算的李旻,陈奉终于收起来自己的骄傲和轻视之心,开始面面俱到的去部署一切,尽管第一次我折损了上万人,那么下一次你拿什么守? 陈奉开始调集两路人马从平原城的两侧迂回包抄,并且命人加紧打造更多的攻城云梯和撞车,把十几万骑兵逐渐的向两翼张开,要彻底的对平原形成合围之势。 这时候的陈奉,才终于展现出来一名霸主该有的样子。 他充分利用鞑靼骑兵的机动性,往返于武邑和平原之间,使两座城池不能互相呼应,同时又下令手下大军,从三面一齐围攻小小的平原郡。 这一次,就算你李旻再有本事,也难以胜过双方实力上的差距。 陈奉是对的,在他精密的部署下,以及几十万人连日攻打中,平原郡城几乎已经摇摇欲坠,看起来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被围困在城内的李旻,恐怕再难无力回天了。 第156章 求救信 距离陈奉围攻平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已然在困境中坚守了十天的平原郡此时早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城内城外到处散落着七零八落的尸体,莫名燃起的硝烟也早已经随着西北风刮遍了整座平原郡。 而那坚实的城墙,也在陈奉大军连日的猛攻中塌陷下去一小段。 那是昨天李旻他们遇到的最危险的时候了,眼睁睁看着城墙就这么被无数的尸体压倒,而城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幽州军就如同蚂蚁一样蜂拥着挤进来,若不是田汾拼了命去带着弟兄们用身体去堵住,恐怕昨天幽州军就要杀进城里来了。 作为代价,现在的田汾浑身都是伤,虽然都是些细微的小口子,并没有伤及要害,但是密密麻麻的看着实在令人揪心。 李旻看着城内城外城上城下满地的尸体,想到十天的时间城中的五万人几乎少了一半,就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 至于田汾,他的心态倒是算得上很好,一身都是伤却还有心情坐在那里一边傻乐一边喝酒。 等他看见李旻坐在那边垂头丧气的叹气,嘿嘿一笑便冲着那边喊道:“军师叹什么气呀,别看俺二牛这一身伤,但是却没有一处碍事的,等到明天,那帮狗养的再来的时候,俺照样再杀上几百个给你看看。” 李旻用一只手杵着额头,双眼空洞的看着大口喝酒的田汾。 在遥远的武邑城中,比他俩还要着急的周同此时正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一趟一趟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拓跋那热的一双眼睛也跟着他的身子左右的摇晃。 钟离翊迟迟没有找到的消息,而现在的平原郡,又岌岌可危,一眼望去,又没有能够破解平原之围的办法,无奈的周同只好喊来了拓跋那热两个人一起坐下想个办法。 不过现在坐着的只有拓跋那热了,等到传令兵再一次汇报平原的形势之后,周同再也坐不住,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晃来晃去。 就这样过了很久,周同才终于停了下来,随着他停下脚步,拓跋那热也随之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你说孤该不该给豫州的周泛写一封信,让他发兵来助?” 说完他一脸希望的看着拓跋那热,渴望对方能给出来一个合理的见解。 但是拓跋那热说到底还是以武力见长,对于局势的分析把握,对未来的远见还是略有不足,在他听到周同这句话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说到:“该写。” 然而周同这时候又皱起了眉头,继续说道:“先不说孤王请他帮忙他会不会来,即便他真的来了,难保不是赶走了豺狼又来了恶犬,他若是趁机进了冀州,恐怕整个冀州就真的保不住了。” 然后当他再次把目光转回拓跋那热脸上,呆愣的拓跋那热则是又点着头说道:“那就不写。” 周同闭起了眼睛,有点绝望。 最终的结果,周同还是给周泛写了一封信,大致的内容是这样的,周同在信中对周泛说道: 我的好哥哥周泛,要说起来现在整个天下能够称得上是大胥周氏正统血脉的,也就只有咱们兄弟两个了,所以咱们两个人肩上可都是背负着振兴祖宗基业的使命。 咱们两个人又是血脉至亲,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又是亲兄弟,所以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得要让外人看到咱们自己家人有多团结。 现在呢,弟弟我这里就出现了一点小状况,有个姓陈的外乡人要来咱们家抢咱们得家业,所以兄弟我肯定不能惯着他,就正面跟他打了一架。 可是没想到这个姓陈的叫来了不少的帮手,打着打着局势就这么僵持下来了。 虽然咱们兄弟两个一贯是你负责看家我负责发育,但是人家已经打到了咱们得家门口,作为身体里同样留着大胥周家血脉的哥哥你如果不出来帮兄弟一把,恐怕将来天下人就不会再服咱们姓周的,将来大胥的旗号在天下就再也没有了号召力。 所以不管是从大局来看,还是从哥哥你个人的安危来看,你都有必要出兵帮助弟弟打败姓陈的,毕竟他一旦从我这过去,可就到了你家门口。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咱们兄弟两个,能够联起手来,共同抵御外敌,修复内政,反正将来的天下,都是姓周的,不知道哥哥你的意下如何呢? 你的好弟弟周同。 信的大概内容就是这样的,所以当这封信千里迢迢来到沂南王周泛手上的时候,他几乎不用看那些废话,就知道这封信到底代表着什么了。 周泛直接派人喊来了自己的谋士李年。 而李年,作为一个能够被这世上首屈一指的强大藩王俸为座上宾首席谋士的人,自然是有着他独特的过人之处的。 因此当李年双手捧着这封信恭恭敬敬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几乎把每一个字都拆开研究透了以后,这才把信慢慢的放下来看着面前的沂南王周泛说道:“这齐王的意思,是想让主公您出兵,解那平原之围。” 周泛慵懒的斜靠在坐榻上,微笑着问道:“依军师之见,咱们到底应不应该出兵。” 李年眯起眼睛,捋着胡子想了想,才缓缓开口道:“恐怕主公要考虑的,不是该不该出兵,而是应该何时出兵。” 周泛来了兴致,哦了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李年微笑着端详手里的信,然后说道:“依齐王的意思,他与主公毕竟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一旦齐王兵败身死而主公你却袖手旁观的话,恐怕会令天下人所不齿,再则,此次陈奉领幽州兵马前来,大有吞并天下的势头,一旦让他拿下冀州,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定然就是豫州,到时候头疼的,还是主公你啊。” 周泛听完点了点头,但是旋即又说道:“可是孤王听说那陈奉实在厉害的很,听说他先是在曲阳用两万人破了周同钟离翊亲自领兵的十万大军,而后更是十天之内连下六郡十一城,几乎无人能够挡住他的脚步,更别说现在又号称坐拥百万大军,我怕就凭咱们豫州的这点兵力,全部派出去也未必能胜,一旦兵败,那么整个豫州也要就此完了。” 第157章 豫州出兵 听了周泛的话,李年确实呵呵笑了。 然后他看着周泛的眼睛说道:“主公有所不知,依微臣来看,现在冀州的的双方可以说是均势,陈奉几十万大军久攻一座小小的平原十几天还未能攻下,而齐王又远在武邑,主公可以试想一下,一旦平原郡的田汾弃城而逃或是城破身死,那么直面陈奉百万大军的可就是豫州了,而一旦陈奉放弃攻下武邑不取冀州全境,而是顺势南下豫州的话,届时坐山观虎斗的,可就是他齐王了。” 周泛听后眯了眯眼睛:“照这么看来,该帮?” 李年微微点头道:“应该出兵,但却不是立刻出兵。”然后又接着分析道,“眼下平原城破在即,一旦陈奉攻取了平原,势必会马上掉头合围武邑,到那个时候,不但平原空虚,陈奉先前夺取的冀州六郡也全都暴露在身后,而那个时候,主公直接出兵直取平原,然后趁势北上取了半个冀州,一来向世人证明您与齐王兄弟二人联手抗陈之心,二来又可以置身后方立于不败之地。” 周泛点了点头,但仍旧是忧心忡忡的说道:“你说的这些孤都明白,但孤只是觉得,今日如果救了他周同,以后必定还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总不能放任这只猛虎,就此逃出生天。” 李年听罢则是摇了摇头,然后起身给周泛解释道:“主公多虑了,在下让主公出兵,只不过为了取平原,即便取下平原之后,仍旧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到二虎相争互有死伤的时候,主公再一举出兵并克之,一旦主公打败了那不可一世的陈奉,想必到时候主公的贤名和中兴之志必然传遍天下,到时候主公还会怕一只伤了元气破了体魄的病虎么。” 周泛听完,点了点头,觉得李年的话言之有理,于是下定决心,喊进来宫人,对他说道:“去把三将军叫来。” 话音落下,但见那宫人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却一动不动。 周泛心里有些疑惑,于是瞪着那宫人后脑勺,提高了声音再次说道:“你聋了吗,孤王让你去把三将军叫来。” 周泛提高了声音,充斥着怒气的话一出口,只见跪在下面的宫人身体颤抖起来,然后就是不断的磕头,嘴里喊道:“回王爷的话,不是奴婢不去叫,只是三将军他,病了。” 周泛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 “病了?是什么病?” 底下把头磕得砰砰响的宫人带着哭腔回到:“回王爷的话,御医去诊治过了,只是风寒。” 周泛再次愣住,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自己这个怪物一样的弟弟,从小到大别说是生病,就算是磕磕碰碰一圈下来,都不会留下半点伤痕,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病了? 想到这里周泛一把从坐榻上站起来,就要亲自去看周泗。 而那宫人看见周泛要亲自前去,则是哆哆嗦嗦的又说道:“启禀王爷,御医说,说三将军的病,可能会传染,因此王爷不能亲自去看,去看望。” 周泛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不是风寒么,怎么会传染?” 宫人哆哆嗦嗦的讲道:“御医是这样说的。” 周泛把脸一板,就要命人去传御医。 而这个时候,李年却站到了周泛面前,只见他看了看那宫人然后转回头来对周泛说道:“主公稍安勿躁,不妨让微臣前去三将军的府邸一探,看看三将军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然后再来禀报主公定夺。” 周泛见他说话了,只好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那就有劳军师亲自跑一趟了。”末了还不忘加了一句,“既然御医说这病传染,军师还是要好好防备才是。” 结果李年这时候冲他躬身合掌道:“主公有所不知,微臣老家里面有个方子,专能治那些风寒之疾,三将军之病,且让微臣前去一探,便能立刻好转。” 周泛脸上顿时露出喜色,紧紧盯着李年问道:“此话当真?” 李年笑道:“自然是真的。” 周泛急忙说道:“那快请军师前去救我弟弟。” 李年微笑着告退。 果然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李年再次回到了周泛面前,并且带来一个消息:“三将军的病,已经痊愈了,不日便可以领兵出征。” 周泛喜出望外,同时四处张望起来,问道:“既然痊愈,怎么不见三弟随军师一同前来?” 李年解释道:“三将军虽然痊愈,但是身体尚且虚弱,不如让他静养几天,省的误了出兵的时日。” 周泛点了点头,而后看着李年那张白净的脸说道:“没想到军师还懂得这么奇妙的方子,能不能拿出来,让本王开开眼。” 李年赶紧躬身行礼道:“回禀主公,其实这方子,是微臣祖上传下来的,并且还传下来口诫,说是这药方,只能让得了寒疾的人看,若是给那些没病的人瞧见,轻则当场生下一场大病,重则马上危及性命,属下斗胆,虽不知此话的真假,但是却不敢拿出来给主公看,还望主公见谅。” 周泛听见他这么说,心里难免也是有点犯怵,但是得到了李年仅用半日就治好了周泗的消息,心里也正高兴,所以这一篇很快就揭了过去,他不但对李年大加赞赏,并且亲自摆下酒宴与他对饮。 就这样最终敲定下来,等到三日之后,由李年为军师,周泗为大将,亲自点十万兵马,就此赶往平原郡,就按李年所说,他们一路上走得慢些,等到陈奉攻下平原掉头前往武邑之时,豫州兵马再行出兵,一举夺下整个太原郡。 可是整整三天,周泛也没能见到周泗,哪怕亲自前往周泗的府邸去探望的时候,也会被人以三将军正在静养不便被打扰的理由拦了下来。 终于在第四天,大军准备出发的日子,周泛才终于见到了骑在犼上一身血红色铠甲的周泗。 只不过这一次的周泗,并没有表现得很亢奋的样子,全程都是面无表情,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缓缓的用手将面甲覆在了脸上。 第158章 撤出平原 不得不说平原郡能在陈奉的强大攻势下守了整整十三天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可是再伟大的奇迹过去之后,所有人终将还是要面对事实。 事实就是,平原郡已经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不仅城内的粮草将要消失殆尽,就连原本五万多人的守军,这时候也只剩下了不到两万。 就连一向乐天的田汾一连两天没有找到一滴酒,现在也是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的。 田汾作战无比的勇猛,最后这几天完全只是靠着他一个人打退了敌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但是相对的,田汾的身上已经新伤摞着旧伤,大伤摞起小伤。 眼看着再打下去,城里所有人都将会给这座平原郡城一起陪葬。 这天平原郡城内所有还活着的将领全都聚集到了一块,为首的自然是标旗将军田汾和官拜车骑将军的李旻,余下都是些都督校尉,旅都督,旅都尉等即便这样拢共还没有凑齐十个人,其余那些自然都是已经战死了。 现场的气氛十分沉闷,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所有人一起沉默着,最终还是由李旻率先打破沉闷的僵局。 李旻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天边的晚霞,开口问道:“这场仗打了几天了?” 沉默了一会,才有个参将开口回答道:“从幽州军来到城下开始算起,今天是第十三天了。” 李旻点了点头:“十三天,确实太久了,城外没有援军,城内没有粮草,想来这些天大家伙的心气也早给打没了,城破也只是早晚的事。” 他这席话说出口,立马就有人不乐意了,众人之中一名浑身是伤的越骑校尉缓缓站起来,死死瞪着李旻的眼睛问道:“军师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奉主公的军令镇守平原,即便城破,大不了也就是一死,军师不用说出这般丧气的话来。” 李旻冲他微微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随后又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当日我离开武邑的时候,主公曾经亲自给我写下一封手谕,上面说道不需我等死守,只要拖住十三天便可,然后自会有人来破陈奉四十万大军。” 李旻说完,就从袖子里摸索一番,随后抽出来一道写满字的薄薄的手书,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 众将目光全都被他吸引过去,待到看见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都急忙的想要看清楚,不料李旻只是在大家头顶一晃,未等他们仔细看,就迅速的将信重新收到袖子里。 这一番操作实在让众人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军师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是听到周同对他们有所指示还是纷纷打起来十二分的精神听李旻继续说下去。 李旻将那份手谕宝贝似的晃了晃,又赶紧收了回来。 手谕是真的吗?自然不是,当周同回到武邑城中的时候,李旻早就身在平原郡城里了,所以哪来的周同亲自给他手谕并且亲口嘱咐他。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守肯定是守不住了,说不定城破之日就在明天,亦或者今天晚上,陈奉再指挥大军来一次冲锋,城内的齐军就再也没有了爬起来守城的力气。 因此李旻装作思考的样子沉吟了一会,然后对众将士说道:“按照主公的喻令,咱们只须守上十三天,到时候不管平原城是否告破,咱们都得毫不犹豫的撤出平原,我看今晚就是个好时机,陈奉打得累了,咱们守得也累了,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从南门突围出去。” 等到李旻说完,迎接他的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只有参将董直站起来说道:“主公既然安排我等十三日之后撤出平原,那么想必一定是请到豫州的沂南王派出援军,否则一旦我等失了平原,等于给陈奉让开了去往中原的大门,也将武邑彻底暴露在陈奉的合围之下,不知军师是否可以将主公的手谕拿出来让下官们看个清楚,然后在商讨弃城事宜。” 这时候众人里有人附和道:“董将军说得对,平原虽然危在旦夕,但是如若我等此时弃城而逃,岂不是把主公置于危险之中,因此我觉得,不用管它是不是十三日,平原一日不破,我等就要站在城上誓死守住城池。” 然后又有反驳的声音传过来:“要我看,咱们拼死拼活的,却是给那豫州的沂南王守的大门,但是就这种节骨眼,人家竟然还迟迟不肯发兵来共同抗陈,咱们那,就不如一路杀到武邑去,接上主公殿下,再一齐杀回齐州,凭借着咱们齐州富庶的土地,何愁没有再次打回来的一天。” 这句话一出立马就有人冷哼一声驳斥道:“说出这番话来岂非无知小儿乎?当日主公取冀州之时曾经承诺玉屏郡主,要保全整个冀州,而如今还不到两年,就已经被人夺去大半,如若此时再丢掉冀州一走了之,将来主公有何面目再面对天下之人,又如何再让天下臣民信服呢?” 众将中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一时间竟七嘴八舌的吵个不停。 终于一直没有说话的田汾被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恼火,抬起一只手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吼道:“都给老子闭嘴。” 被一声巨响吓了一跳的众将这才一个个悻悻的闭上嘴巴,这种时候没人敢去触田汾的霉头。 田汾的一张黑脸此时皱了皱眉,然后给李旻投去一个问询的目光,李旻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目不转睛的看着刚才还在争吵的众人,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田汾没有得到回应,只好把目光收回,瞪着眼睛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直看得那些人头皮不住的一阵阵炸开,这才哼哼的从鼻子里发出声音说道:“既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么一切就都听军师的,从现在起,军令如山,任何人不得违逆。” 主将已经发话了,所以刚才的一切辩驳也都没了意义,既然田汾让所有人都听李旻的话,那么不管他手里的喻令是真是假,大家也只能照做,最少,明天不用跟着平原郡一起死了。 第159章 弃城而逃 随之,李旻微笑看着下方的众将,抬手指了指端坐的董直便说道:董将军,不若给大家说一下当下的局势。” 董直点了点头,随后站了起来,对李旻一抱拳说道:“自幽州军攻城以来,陈奉便令手下数十万大军从东、西、北,三面围困平原,仅有南门被空了出来,但是在下觉得,此乃陈奉有意为之,诸位不要忘了,陈奉的手下可是有十五万鞑靼骑兵,因此南门必定是陈奉故意留给我们弃城逃走的陷阱,一旦我大军离开平原郡城,那么陈奉一直埋伏在两翼的鞑靼骑兵就可策马追击,以我骑兵的马,断然跑不过鞑靼的战马,故而我等要想安全撤出,还须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董直的话说完,众人齐齐点头,都觉得有理。 现在决策的权利就落在了李旻的身上,所以众人一齐把目光移到了李旻的身上。 李旻先是沉吟了一会,然后就对众人说道:“董将军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想了一下,在没有想出办法之前还请诸位将军先回去等候消息,等到我与田将军想到了办法,再召诸位前来如何?” 一时间众将竟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一个个“这……这……”的愣在了原地,几乎同时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但是碍于一旁虎视眈眈的田汾,又不敢发牢骚,只好把话咽进肚子里,然后纷纷腹诽着回到了自己营中。 在众人离开之际,李旻开口叫住了参将董直,现在也只剩下他们三人还留在现场。 董直向李旻投去不解的目光,想知道他为何把自己单独留了下来。 随后李旻当着他与田汾才说出了实情,李旻说道:“先前我拿给众将看的喻令,是假的!” 听见他说的话,另外两人却是没有感觉到惊讶,就连田汾,也是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李旻看他们这个样子,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然后又说道:“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恰好,有一个破敌的办法就摆在面前。” 这句话是说给田汾听的。 董直急忙问道:“不知军师有何妙计。” 李旻冲他眨了眨眼,说道:“方才董将军曾言,豫州的沂南王现已出兵北上,我猜他正是冲着咱们平原而来的。” 董青想了想,说:“军师的意思是,沂南王无意助我们抗陈,只是趁机要来掠夺城池?” 李旻点了点头:“以汉军的速度来看,若是有意前来抗陈,从豫州到平原,也不过三天时间,而现在整整三天过去了,汉军却还在路上,这不是想等我们双方两败俱伤前来渔利,还能是什么?” 田汾听完,狠狠的一拍桌子,随后愤恨的说到:“我早就看出来那个周泛不是个好东西,咱们帮他守住了豫州不说,现在还要跑过来落井下石,当初在禹州,老子就该一枪捅了这厮。” 李旻挥了挥手示意他安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既然他沂南王的汉军走得慢,那么咱们何不去迎一下,只是不知道他幽州军,能不能打得过骁勇善战的汉军。” 董青听完双眼咕噜噜乱转,然后看着李旻问道:“军师的意思,是让陈奉前去主动攻打汉军,可是一旦我们让出平原,军师又如何能确保陈奉不会马上折返回去攻打武邑呢?” 钟离翊故作神秘的一笑,然后看了看因为找不到酒喝生了一天闷气的田汾,笑呵呵说道:“那就要看田将军的本事了。” 田汾听见话题引到他这里,便立马瓮声瓮气的说到:“看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到了这个时候,李旻终于正色起来,开始安排接下来的事宜。 先让董青率大军趁夜悄悄摸出南门,并且大军一路向南逃去,不可有半点停歇。 董青领命。 然后自己则和田汾坐镇城中,明日一早由田汾亲自出战前去挑战陈奉,并且李旻将明日挑战之时应该如何说话,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田汾。 田汾心里会意,表面上只是连连点头。 董青见状,急忙说道:“两位将军乃是主将,怎可冒险留在城中,还是让末将留在城内殿后吧。” 田汾听完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就你?你能撑得住陈奉几招?让你先走你就先走,哪那么多废话。” 董青则被噎得说不出来半句话,无力的垂下了脑袋。 田汾见到这个跟了自己近十年的家伙这副样子,嘿嘿一笑说道:“要是以往这种时候,咱们都应该每人来上一大碗酒,可惜现在城里半滴酒都没了,董青,俺交给你个任务,明天你出城去以后,要先给老子找来一坛酒,等老子追上你们的时候,要亲眼看见你把它端到俺的面前,你听清楚了吗?” 董青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去默默流泪,他知道田汾这番话只是为了安慰他,踌躇半天,才终于看向田汾李旻二人,互道一声“珍重”,董青即刻下去传令,带上城内所有精锐士兵,连夜打开南门逃了出去。 可谓人衔草马衔枚,于漆黑的夜里不敢点亮一丝灯火,董青领着城中仅剩的一万余人就此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南门然后拼了命的往南方跑去。 第二日一早,眼看着平原郡内几乎空了下来,只留下几百老弱残兵装模作样的守在城中,这时候预备攻城的幽州军则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久攻不下的城门缓缓打开,然后一个黑脸大汉骑着一匹乌骓宝马从城中缓缓走了出来。 黑脸汉子一出城门便挺起手中长槊指着人山人海的幽州军阵便喊道:“陈奉陈孝许何在,老子是平原大将田汾,让陈奉出来跟俺说话。” 很快就有小兵把消息报道了陈奉那里,陈奉听见是田汾单人独骑出了城,点名要见他,心里也是疑惑,但是又想到平原郡城已然指日可破,自己几十万大军在侧,难道还怕他田汾搞什么花样,于是喊人来披上甲胄,牵来战马,提上长槊便头也不回的往两军阵前杀去。 第160章 田汾骂阵 等到陈奉来到阵前,与那等候多时的田汾隔着护城河远远望见,互相交手了半个月的双方主将这才第一次见面。 初一看到陈奉,田汾心里顿时暗暗一惊,只见那人身材魁梧,容貌甚伟,一身甲胄衬托出来,真好似天神下凡般威猛霸气,不愧是能让拓跋那热吃了暗亏的人。 至于陈奉,却完全没把田汾放在眼里,他只听人说拓跋那热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猛将,三番两次交手下来跟自己算是不分伯仲,至于眼前这个黑脸大汉田汾,就没有人把他勇猛的事迹传到幽州去了。 对于陈奉的轻视田汾是感受不到的,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一种无畏的性格,哪怕此时面前的对手是号称“万人敌”的陈奉。 田汾看见陈奉磨磨蹭蹭终于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指着陈奉的鼻子骂起来:“好你个小儿陈奉,犬戎之后,竟敢打着狗屁济王的旗号来犯中原,还敢让你爷爷在这里等你这么久,你可知罪?” 当陈奉听见那犬戎两个字的时候,一双眼睛早就微微眯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自己接到消息便一刻不停的赶来,就这么劈头盖脸接上了一通辱骂,此时在他眼里,对面的田汾已然是一个死人了。 田汾七嘴八舌乱骂了一通,骂的有些累了,于是住了嘴大口的喘着气。 而被骂了整整半炷香没有插上嘴的陈奉终于趁这个机会说出话来,只见他皮笑肉不笑的瞪住对面的田汾,嘴里则是说道:“田将军好大的火气,想必是因为城内早就缺水缺粮了吧,等到今日破了城,田将军沦为阶下囚的时候,本王定要亲手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我倒要看看,田将军没了舌头,说话是不是还能这么利索。” 但是听到这句话,田汾反而一点没带怕的样子,歇息过来以后笑嘻嘻的对陈奉说道:“陈孝许,俺听说你老娘先是被掳到草原生下了你,又被陈平掳回了幽州生下了你弟,可惜你弟弟先前死在了武邑城中,要不然这济王的位置终究还是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坐,你说说这陈家,自己一家人都死光了,反而最后便宜了一个外人。” 这时候的陈奉,已经不单是整张脸通红了,而是连眼睛也变成了红色。 他死死盯着河对岸故作镇定的田汾,用手里的长槊一指,然后说道:“你这么激怒我,不就是想引我过河去跟你一战吗,就凭你个无名小辈,即便设下埋伏又如何,我要尔等的脑袋,简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田汾听完嘿嘿笑了起来,又说:“俺倒是听说你在犬戎草原上,有个什么‘万人敌’的喝号叫得响亮,只是俺在北境荒漠的时候,也曾一人杀进万人军阵中过,我倒是觉得你徒有虚名罢了。” 陈奉气极反笑,嘴里说着:“好,好,好,我只知道中原有个拓跋那热厉害,没有想到还有你这号人物,这么说来你要比那拓跋那热还要厉害百倍,今天我就来亲自领教一番。” 然后陈奉一声令下,立马就有几十个抬着云梯木板的士卒跑上前去,然后一头扎进护城河沟里面,用云梯和木板架建起来一座简易的浮桥,陈奉则是大喊一声“驾”,策动身下战马,从那桥上几个点蹄,战马驮着人就飞跃而过来到了护城河对面。 田汾没有想到才一眨眼的功夫,陈奉就出现在了自己对面,他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策马往后跑了一段拉开距离。 看到他这副模样陈奉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你方才骂得不是很欢么,怎么现在一见了我就要逃走。” 田汾则是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对陈奉说道:“谁告诉你爷爷是要逃走了,爷爷只是看这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手脚,因此拉开架势,好让你知道知道你爷爷田汾马上的厉害。” 事已至此陈奉也不再跟他废话,挺起长槊双腿一夹马腹,座下嘶风马便如同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田汾见状同样也不甘示弱,提起手中长槊,座下乌骓马也如一道闪电向着陈奉冲了过去。 两马交错,长槊对上长槊,两柄镔铁大枪交错在一起,磕碰出火花四溅。 陈奉天生厉害,但是田汾武艺同样不俗,两人交手前十个回合,双方打了个不分上下。 这时候陈奉才终于开始正视面前之人,这一路走来,与他交过手的人中,除了那个能让他感到压力的拓跋那热,自己几乎没有碰到过一个能与自己正面交锋的将军,而眼前之人虽然一开始只是嘴上逞凶,但是自己全力试探下来,发觉这人倒还有点本事,也明白了这人敢于跟自己叫骂的底气所在。 陈奉不由感慨,看来中原大地上倒也不全是庸手。 双方再次对杀二十回合,陈奉不觉间已经使出全力,一杆镔铁大枪不但势大力沉,而且挥舞起来又如同蛟龙游弋,每每直逼要害总能让人防不胜防。 双方交战四五十合之后,田汾这边渐渐感受到了压力,心中暗暗慨叹,不愧是能力压拓跋那热的人,才战了五十几合他已经双手颤抖逐渐失去了招架的力气。 纵观世间,靠蛮力胜者不知几多,但是既有蛮力又能兼顾奇招怪招,迅猛凌厉者眼前的陈奉当属天下使枪中的第一人。 田汾眼见自己不是对手,再缠斗下去不是自己力竭战死,就是冷不防中被刺于马下,面前陈奉当真无愧万人敌的称号,比之他与拓跋那热交手之时带给田汾的那种压迫感更甚。 于是田汾想起来昨晚李旻教给自己的那番话,待到两匹马再次拉开之时紧紧勒住马缰,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停在了原地。 陈奉见他不再出手,于是也缓缓放慢了步伐,站在远处一脸戏谑的看着他。 说到底几十回合打下来,面前田汾虽然能带给陈奉些许压力,但是已然能从对方挥枪中感受到了力不从心。 陈奉有信心,不出八十合,田汾必将被他斩于马下。 第161章 追杀 看到田汾主动停手,陈奉也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停在原地,看着气喘吁吁的田汾说道:“怎么,方才骂的起劲,现在没了力气?我劝你还是早早献城投降,我可饶你不敬之罪。” 陈奉这句话出自真心,他并非那种不爱才之人,虽然自信自己单打独斗几乎无敌,但是攻城之战并不很擅长,否则几十万大军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平原拖住了十几天。 陈奉话里话外都有想把田汾收归麾下的意思,但是田汾好像并不领情,即便知道自己不是陈奉的对手,但是仍旧嘴硬地说道:“你虽然厉害,但也只过是匹夫之勇罢了,若就此便瞧不起天下间的英雄,倒是让我笑掉了大牙。” 陈奉这时候也不生气了,饶有兴味的盯着田汾说道:“哦?那你倒说说如今的中原,还有谁能够与孤王一战?” 田汾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就说你这厮坐井观天惯了,且不说那拓跋那热,就我所知还有一人你便断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陈奉来了兴致,赶忙问道:“你说的是谁?” 这话倒也不假,从古至今但凡习武之人,先都有一颗争强好胜之心,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有些许骄傲笼在身上,便不会承认有人比自己强,二十几年间从草原到幽州再到如今冀州未尝一败的陈奉更是如此。 田汾见他上钩,于是便继续说道:“你难道不知豫州城里,汉王之子,沂南王胞弟睢阳侯周洄吗?你放言八十合能胜我,在我看来,你在他手上却连十合也撑不到。” 陈奉轻笑一声,然后说道:“既如此,怎么不见那沂南王派兵前来,不需你说,本王拿下冀州下一步便是直取那豫州,到时候碰见你说的那个周洄,本王倒是要亲自领教一番。” 田汾笑道:“不用等到那时候,现在豫州大军距此已不足百里,你要是有胆子,可敢跟我前去会他一会。” 陈奉倒也不傻,只是看着田汾说道:“你就不必再使这缓兵之计了,说什么豫州大军已经距此不足百里,你可知不用过了今日,你的平原郡便可被我夷为平地。” 田汾不再说话,只是大笑之间猛然拨转马头向着东边疾驰而去。 陈奉见状甚是疑惑,但是回头看了眼城上稀疏的守军,瞬间明白了什么,赶忙冲着身后河对岸大军下令:“马上攻城!” 这一次幽州军再没有碰到像样的阻挡,仅仅片刻间,平原城门便被轻易撞开,等到大军蜂拥进城,才发现城中除了一众老幼百姓,城内的齐国守军早就不见了踪影。 陈奉这才明白过来,方才田汾拖住自己,不过是给城中的军队争取逃走的时间,自己显然再次中了李旻的奸计。 气愤之下,陈奉将手中上百斤的长槊狠狠掼在了地面,就连那大理石铺就的城池地砖,也被瞬间砸碎了好几块。 陈奉叫来昨夜值守的部将,双目赤红的瞪着那人问道:“李旻何时逃走的,从哪里逃走的,为何不见你来禀报。” 那小将看着气愤的济王,以及那被砸得寸寸龟裂的石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回答道:“回禀殿下,末将实在没有见到齐军出城,想来,想来应该是偷偷从南门跑了。” 陈奉冷笑连连,有心想一枪将这名误事的小校刺死,但是生生忍住,倒也不怪他们,一连打了十几天,昨夜就连自己也睡得昏昏沉沉。 陈奉当即下令,点齐三万骑兵,随自己往南追杀李旻,这一次总不能让李旻再从自己手上逃掉。 两边的部将原本想要劝说陈奉穷寇莫追,但是看他杀气腾腾的样子,也怕惹火上身,于是一个个全都沉默不语。 很快陈奉亲自领着三万骑兵出了南门往南追去。 大约狂奔了一个时辰,前方就有哨骑来报,说是发现了逃走的齐军军队。 陈奉冷笑一声,下令道:“追上去,全都杀了,一个不留。”也不管李旻是否真在那里。 陈奉报仇心切来得飞快,这边田汾李旻领着几千人早早的发现了追来的陈奉,田汾一声令下,逃走的几千齐军就仓皇的逃窜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 眼见陈奉的精锐骑兵越来越近,田汾逃得愈加卖力,一直来到一处山坳处,钻过一道山缝不见了踪影。 此时陈奉大军远远的停住了马,身旁部将也赶紧跟上来看了看两边狭长的山势,劝到:“主公再不可轻追了,这里山势陡峭,如果齐军埋伏在两侧山上,我等便会遭到伏击。” 陈奉哪还管这些,只见他大手一挥打断了部将的话,然后说道:“一群败军罢了,即便设有埋伏,也难动我精锐大军的根本,不要多言,跟我杀过去。” 部将眼见劝他不动,借着陈奉一马当先冲着隘口就冲了过去,只得无奈跟在后面。 陈奉大军刚排成一列长蛇进入山隘,果然两侧响起来震耳欲聋的杀声,由李旻昨晚就派人悄悄埋伏下的伏兵从两侧高高的山峰一跃而出,冲着下面的陈奉就射起箭来。 陈奉看见果然有伏兵,倒也不惧,挥舞起手中长槊将飞射而来的弓弩一一拨落,身后的鞑靼骑兵见状,于是也将盾牌举过头顶,格挡落下的箭矢。 眼见弓弩收收效甚微,山峰上的董青立即下令从山上投下巨石阻断隘口,一时间无数滚石檑木纷纷落下,被堵在下面的鞑靼骑兵终于被巨石砸落纷纷从马上掉了下来。 陈奉一面用长槊生生挑起一根落下的数百斤檑木扔飞出去,一面指挥大军奋力往前冲。 草原的鞑靼人这时候展现出来他们的勇猛,一个个悍不畏死的跟着陈奉冲了过去。 董青见一计不成,再次命人射出火箭点燃谷中堆积的柴草,一时间浓烟大火升腾起来,熏得骑兵纷纷止住了脚步。 董青这时候也不恋战,直接就下令齐军马上撤退,不等陈奉再次杀出,埋伏在两侧的齐军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第162章 一力降十会 等到数个时辰过后,大火渐渐熄灭,浓烟散去,陈奉领着剩余的两万多人冲出谷口。 这一下被伏击,连齐军的毛都没摸到,就折损了一千多人,陈奉气得牙根痒痒,发誓一定要捉到李旻,把他扒皮抽筋才解恨。 而这边逃出来的田汾李旻也与董青汇合一处,原本代州带来的五万大军,这时候也已然不足两万,但是一个坏消息传来,陈奉又追过来了。 李旻早就料到伏兵阻挡不了陈奉多久,于是赶紧让大军再往南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李旻最终还是算准了汉军来的日子,就在不远处,远远的已经看见了汉军的恢弘军阵。 李年这边领着人慢悠悠的出了豫州,两天时间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这时候就有探马匆匆忙忙的跑到面前,嘴里喊着:“启禀军师,前面发现一支军队正向着我方狂奔过来。” 李年当下大惊,忙问:“可看清楚前面是谁家的军队了吗?” 探马喘着粗气答到:“那些人衣甲破烂,旗帜也东倒西歪的像是在逃命,不过能够看出来旗子上写的是大大的‘齐’字。” 李年赶忙道了一句:“不好。” 他没想到平原郡这个时候已经被破了,想来那逃过来的齐军,自然是平原的守军,并且他们身后一定有幽州军的追赶。 李年这时候下令大军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败逃的齐军距他们已经不足三十里,而身后追来的鞑靼骑兵,也已经不足五十里。 说话间,远处一阵尘烟飞扬,齐军已经来到了汉军阵前。 领头的田汾见状哈哈大笑道:“弟兄们快看,前方是汉军,咱们得援军到了,赶紧随我冲过去。” 逃命的齐军这时候也来了劲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就奔着汉军大阵去了。 李年本想着命令弓箭手逼停前方的溃军,但是思来想去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对方明显是奔着自己来的,想来个祸水东引,只好作罢。 只见齐军来到严阵以待的汉军阵前不足五里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而身后一路紧追过来的陈奉这时候也发现了前方一望无际的人影,也下令停住驻足不前。 田汾这时候好像又有了底气,开始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从两军阵前冲了出去来到中央对着咬牙切齿的陈奉大喊道:“陈奉小儿,你不是说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吗,现在睢阳侯周洄就在这里,你可敢出来跟他一战。” 陈奉哪里受得了这种挑拨,听见这话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对着田汾就喊道:“看阁下刚才拼命逃跑的样子真令人发笑,怎么现在又来了勇气,区区周洄又如何,我敢说中原大地,还没有一人能经得住本王的铁枪。” 田汾听罢哈哈大笑,转头对着身后汉军那边喊道:“小侯爷可听见了?这犬戎蛮子,看不起咱们中原所有的将军,何不让他领教一下,小侯爷的赫赫威名。” 李年这边刚想阻止,一路上没有说话的周洄已然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李年心里暗暗着急,只有他知道,周洄病愈是假,恢复也是假,只不过是他自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给周泛吃下的一颗定心丸罢了。 看见周洄冲了出去,李年赶紧下令全军压上去,一旦周洄出了什么闪失,那么他李年就是罪人。 陈奉正在阴阳怪气的跟田汾对骂,眼见着对面阵中冲出来了一个浑身血红色铠甲的小将。 那人不但全身盔甲是红的,就连座下一匹露着獠牙的坐骑也全身红毛,脸上覆盖着面甲,完全看不出来表情。 但是陈奉还是感觉到了,那一人一骑冲出来以后,自己这边军阵竟然一时间纷乱不止,就连他骑得那匹嘶风马此刻也焦躁的四蹄乱踏起来。 虽然那人看不清楚模样,但是能看得出来那人身材敦实,手里一柄巨斧竟然比人还要巨大,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诡异。 田汾见状赶紧默默退了下去,他知道接下来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不是自己能够参与的。 只见周洄二话不说,座下的红毛犼长嘶一声,直接就奔着陈奉杀去。 眼见天色又已经擦黑,陈奉也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等到两人兵刃撞在一起之后,陈奉才明白自己先前果然是狂妄自大了。 这时候的陈奉只觉得一股巨力从那斧上传过来,真就好似千山万岳齐齐压下来一般,哪怕凭着他自己的一身蛮力,也差一点拿不住长槊脱手飞出去。 只须一击,陈奉的两条胳膊霎时间阵阵发麻,两个肩膀那里也已经隐隐作痛。 这一下两人只交手了一招,陈奉愕然感觉到了一丝无力感,再看向已经来到自己身后的红甲周洄的时候,发现那人好像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一样,再次策动坐骑向自己杀来。 陈奉这时候也明白了自己不能够再次轻敌,使出全力就向着周洄杀去。 陈奉举着长槊,打算依靠手中八尺长槊先行刺进周洄的身体。 但是哪知道周洄竟然不躲不避,同样举起巨斧向他砸过来。 这一下即便陈奉刺到了周洄,那么来不及收枪躲避的他自然也会被那一斧落下劈成两半,他哪里见过这种打法,对面好像不要命一般,但是他不能不要命。 于是陈奉中途变刺为挡,双手持槊堪堪将巨斧拨开划到一边。 等到两人再次错开,陈奉只觉得胸口处阵阵发闷,一股腥甜的气味在嘴里逐渐弥漫开来,他明白这才两个回合,自己竟然受了内伤,而这伤仅仅是被对面那人巨力砸出来的。 陈奉终于感受到了一股无力感,但是那人又像不知疲倦一样再次向他杀来。 陈奉哪里知道,就连力量恐怖如斯的拓跋那热,在面前这人的斧下,也没有半点取胜的希望。 陈奉无奈之下,只好变换招式,想着以技巧取胜。 但是不是人的周洄专克这种花里胡哨,他一次冲锋只用一招,而一招之力足足可以撼动山岳。 这不双方才打了十个回合,陈奉终于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马背上。 第163章 陈奉败逃 陈奉终于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对面那个身材矮小,骑着诡异坐骑的小将,是叫周洄是吧。 陈奉怀疑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不仅感觉不到累,而且力气实在是惊人的大,并且不要命。 陈奉没有了再战下去的勇气,于是乎他决定效仿之前跟自己交手的许奋和田汾,等到拉开距离回到自己这边的时候,陈奉大吼一声:“快撤!” 于是头也不回的直奔平原的方向跑了,随着他一路跑一路从马背上,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不知道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还是已经血肉模糊的虎口处流出来的。 主将跑了,鞑靼骑兵们哪还有战斗的心思,于是也一个跟着一个的逃走。 周洄见状马上就要追,但是终于被赶过来的李年死死的抱住。 这可不兴去追啊,李年不是陈奉,他自然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不然以周洄的性格,还不得一路追到平原城下,然后被城上的乱箭活活耗死。 躲在后面的田汾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自然知道陈奉有多厉害,先前说陈奉在周洄手下过不了五招也只是吹吹牛激一下他,可是如今亲眼看到仅仅十个回合,陈奉差点连小命都搭进去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周洄简直真不是人。 此刻田汾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难怪说拓跋那热在这玩意手里勉强打了几十个回合,这要是换成自己,估计一下都扛不住。 看见李年死死抱着周洄的腰不松手,并且一个八尺高的大男人就像个孩子一样挂在了身高不足五尺的周洄身上,田汾这才咽了口唾沫跟了上去,开口劝道:“小侯爷息怒,他陈奉跑又跑不了,况且现在天也黑了,不如先放他一马,以后有的是机会揍他。” 田汾哪知道周洄那张面具下面是张什么样的脸,等到周洄转过头来把目光落在田汾身上的时候,这位曾经亲手屠城近二十万人的屠夫只感觉浑身冰凉僵在了原地。 那双眼睛真就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把这个人屠田汾满肚子的话硬生生吓得憋了回去。 李年这时候也赶紧劝道:“三将军想想主公来时交代的话,让将军全听老夫的,千万不要冲动啊。” 似乎这句话对周洄起了作用,他终于不再暴躁,缓缓的将巨斧放了下来,然后一言不发的调转马头回去了。 周洄走了以后,田汾才感觉压在身上大山一般的压迫感须臾消失不见,两个人这才不约而同的齐齐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时候一直默默躲起来的李旻这才敢悄悄走了过来,刚才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他,也被面前这一战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的李旻心里暗暗决定,这个周洄必须死,要不然的话,周同一统天下的路恐怕真的走不通。 放松下来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一丝的尴尬。 还是李年最先反应过来,他先是怒气冲冲的对两名平原败军的将领说道:“两位简直太过儿戏,今日若不是我家三将军在,恐怕我等全要被那陈奉斩了头上首级。” 李旻听了这话赶紧恭维道:“哎呀呀,我等实在是不知道贵军在这里,原本想着一路南逃能跑多远就算多远,岂料正好撞见了永平公,若不是大人仗义相助,我等恐怕危矣。” 田汾也赶紧附和道:“三将军果真勇武过人,连那目中无人的陈奉,也被打得身负重伤狼狈逃走,俺真的大开眼界了。” 李年李永平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此时的他心中也是狂跳不止,他知道周洄身上可是带着病的,没想到这样还差点弄死陈奉,这时的他只想赶紧回去查看周洄的情况。 周洄重病的消息肯定不能让眼前这两个人精知道。 于是李年赶紧换了副面孔,抱拳对李旻说道:“在下并没有责怪蹟山先生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平原郡已经陷落,我家主公实在担心齐王殿下,所以令我等日夜兼程赶来驰援,想不到还是来迟了一步,不知道齐王现在身在何处?” 李旻跟田汾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一丝狡黠,李年看着他们的小动作,心中暗骂,脸上却是笑意依旧,然后说道:“不如这样,我看两位这一路也累了,今晚我在营中设宴,请两位过去详谈,至于将军的人马,我这就命人送来粮草,我等商议以后再作破敌方略,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田汾咧嘴一笑:“那感情好,跑了一路俺早就饿得不行了。” 李旻拱手道:“那就有劳永平公了。” 再说一路上强撑着逃回了平原的陈奉,等到进城的那一刻才终于支撑不住从马上掉了下来,登时就伏在地上大口的往外吐着鲜血。 这一幕吓傻了前来迎接的一众将领,赶忙七手八脚的把济王架回去疗伤。 等到后来,众人才知道陈奉受伤的内情,于是一个个的忍不住扼腕叹息,想不到中原还有此等人物。 好在陈奉仗着身强体壮,一连休养了五六天,伤势才渐渐好转起来,不过此时再想到驻扎在平原百里之外的汉军,以及那个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神秘小将,心中还是一阵阵发怵。 大约过了七天以后,陈奉的伤才看似痊愈,整个人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终于他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他实在不想面对汉军,为今之计只好赶紧拿下孤城一座的武邑。 陈奉当即留下了十万人镇守平原,亲自带着三十万大军前去攻取武邑。 现在的武邑只是一座孤城,只要拿下这里整个冀州就赢全落入陈奉手中,然后再擒了周同,那么他陈奉就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底气。 陈奉这次不再选择浪费时间跟拓跋那热捉对厮杀,大军一到了武邑城下就下令不惜一切的攻城,他明白现在要快,对方的援军已经赶到,只要在汉军到来之前攻下武邑,那么他陈奉就是完完全全的胜了。 第164章 死亡的恐惧 然而陈奉把一切想得太过着急,他却不知道汉军七天来迟迟不向前的原因。 那就是周洄倒下了。 虽然陈奉受了重伤,但是周洄到底是带着病,虽然之前强撑着被李年从豫州带了出来,但是用一副病躯跟陈奉打了一架,导致周洄回营之后又一次倒在了床上。 李年这几日忧心忡忡,显然周洄病倒的消息不能让旁人知道,但是那边的李旻和田汾却一次次的催促他出兵,所以李年现在左右为难。 要是回去吧,先不说出来之前已经跟主公许下了大功,就是李旻跟田汾两个人也会死缠烂打着不让走,要是继续往冀州去,只怕周洄真的撑不到那时候。 就在他愁的一脑袋头发都要全白了的时候,有士兵进来汇报,说是三将军病情好转,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 李年听罢赶紧爬起来就往周洄那边跑。 等到见了周洄,才发现兵士没有骗自己,周洄真的已经下了地,并且提起了那柄数百斤的大斧子。 李年见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扶着周洄的胳膊问道:“三将军怎么这就起来了?” 周洄终于说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军……军师,往……冀州去吧。” 显然这么多天李旻田汾一直往这边跑的事情他也知道。 李年看着他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也忍不住担心,只说:“您的身子撑得住?” 周洄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出去跨上了独属于他的红毛犼。 李年见状也不再犹豫,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军了。 于是下令大军即刻拔营,往平原郡的方向去,并且左右各派出去两路探马一直铺到五十里开外,他实在不想再看见李旻和田汾那两张烦人的脸了。 大军拔营,不到一百里的路也只用了不到一天,天色擦黑的时候就来到了平原城下。 当得知了陈奉早已带着大军离城,现在城中只剩下了不到十万人的时候,李旻和田汾两个人果然就腆着脸跑了过来。 陈奉的离去意味着周同所在的武邑已经岌岌可危,现在时间又拖了这么多天,所以两个人现在真就是着急上火,毕竟有求于人,两人还是挂上一副油腻的笑脸,前来见了李年。 李年看见他俩真就是一个头有两个大,不用说也知道两人摸着黑过来所为何事。 果然李旻一开口就是奉劝李年赶紧攻城。 而李年呢,不慌不忙的把一张图在案几上缓缓铺开,嘴上不忘了推诿道:“大军才走了整整一天,现在正是人马乏累的时候,不如休息一晚,明天再攻城也不迟。” 李旻则是笑呵呵的说到:“永平公有所不知,正所谓兵贵神速,想必守城之人万万想不到,咱们会连夜攻城,我担心要是再拖下去,一旦那陈奉在武邑得了手,转头回来平原,那岂时候岂不是大军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地。” 看见李年还有些犹豫,李旻赶紧又说道:“我家主公与汉王那可是血脉至亲的兄弟,一旦遭了陈奉的毒手,借此来要挟汉王,那岂不是令天下人耻笑大胥周氏无人么。” 李年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想了想,虽然他自己心里巴不得周同早点死,但是周泛那边确实说过要尽量保住周同的性命。 最终李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也该如此,反正此时拿下平原也是大功一件,于是李年下令,大军扎营以后不做停歇,趁夜举起火把攻城。 不过这次攻城他却死活按住了暴躁的周洄,陈奉不在平原,自然也用不上周洄亲自出马,况且他还病着。 此次攻城由田汾作先锋,毕竟平原不久之前就是在他手里丢的,他心里清楚先前被打破的那片城墙在哪个位置。 果然在黑夜之中田汾一眼就看出来先前城墙塌陷的地方,可能是陈奉走得匆忙,那里也仅仅胡乱的先用砖石涂抹上,连连粘连处的砂浆还没有凝固,细细的往外渗着水。 田汾当即大喊一声,命令士兵用檑木撞车狠狠地撞击着并不牢固的城墙,另外的几万人则是潮水般越过护城河往大门攻去。 等到城下响起漫天遍野的杀喊声时,城墙上的守军这才惊醒过来,于是匆忙的涌上城头用弓弩滚石檑木阻挡。 说实话这场战争并不比以往的每一场轻松,也是依旧的惨烈。 汉军整整攻打了一夜,直到天亮的时候田汾终于领着人把那片不结实的城墙再次推倒,而这个时候,城上城下的双方士兵也已经死伤了一两万了。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即便在科学和技术高度发展的今天,世界上七十亿人口中每天大约有十五万人会死去,他们有的死于苍老,有的死于疾病,还有些死于意外。 但是在那个古老的战争年代,可能一夜之间就会有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几十万人死于一场名不见经传的战争之中,他们不像现在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会给每一个人举办一场葬礼,他们只是一些曾经有血有肉但却永远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可能一夜过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张三李四王五一般的名字,但是他们死后都会被统称为一个冰冷的数字。 我们迄今都无法理解,在那个如草芥般的年代,这些人为什么会前赴后继的牺牲掉自己年轻的生命。 为了活着? 那不是正好相反? 为了每月的几钱俸银? 有什么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呢? 我只知道现在的人大都是怕死的。 如果有人被一枪打中,那么他第一个感受到的很有可能不是疼痛,而是恐惧。 世界上最严酷也是最令人恐惧的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他不是被一枪打中要害,那么恐惧会使他感受不到身上的疼,哪怕会躺在地上装死,亦或者别的,也不会想要起身去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对于这一点我可能深有体会。 话再说回来,此时的平原城下,无论里面还是外面,除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烂肉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那么他们现在只剩下了疲惫和强撑着睁了一夜通红的双眼。 第165章 陈奉的败逃 随着城墙的轰然倒塌,随之而来就是城内幽州守军的溃散。 他们本没有那么高的士气,所有人都知道留守在平原就是成为抵挡汉军脚步的炮灰,而远行千里离开家乡的士兵们一连经过半年的厮杀,此刻最让他们怀念的,可能就是幽州家里温暖的炕头和那一口下肚烧得喉咙和肚子如同刀割的红粮烧吧。 因此在见证了高大的城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许多的幽州兵开始没了斗志,生出了逃走的想法。 就连城中的守将,此时也没有再战下去的勇气,因为他曾亲眼看见过陈奉被人打成了重伤逃回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唉,败就败吧,逃就逃吧,打开城门让弟兄们逃回去,命好的说不定还能回到幽州。 随着其余三扇大门被溃败的幽州兵马打开,城内剩余的七八万还能跑得动的幽州军顿时四散而逃,而同样付出了一万条性命的汉军就此顺着城门和城墙杀进了城内。 那些跑得慢的,负了伤腿脚不灵便的幽州兵,便成为了红着眼睛冲进城内汉军的刀下亡魂。 估计陈奉如果知道自己用了二十几天打下来的平原,仅仅用了一个晚上就被人攻破,可能会气到再次吐血。 这边的陈奉正在指挥大军攻打着武邑,已经整整三天了,陈奉把三十万人分成三波,日夜不停的攻击着结实的城墙,而城内的拓跋那热同样把军队分成三波,周而复始的在城墙上坚守,就连齐王周同,也披上了甲胄拿起长剑,站在城墙上把一个个顺着梯子爬上来的幽州军砍落下去。 这时候的周同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不敢闭上眼睛,只怕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同样没有闭眼睡过觉的还有拓跋那热和玉屏郡主,拓跋那热寸步不离的守在周同身边,不但指挥将士守城,还要帮周同挡下那些兼顾不到的攻击。 而那位玉屏郡主不愧为女中豪杰,她不但拿出来河间王府所有的金银用来奖赏将士,并且用重金鼓动城中的百姓们拿起兵器上城墙协助击退敌人的进攻。 城下的陈奉越打越心焦,而城上的拓跋那热一身银色的盔甲已经被染成了红色,那其中既有敌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 周同也好不到哪去,不但脸上布满了血污,就连宝剑也被砍得全是缺口。 就连向来独来独往,做惯了江湖侠客的吕方,手里也提着一杆铁枪,把一个又一个爬上来的士兵挑飞出去。 他那柄重剑仍旧背在背上,只是手中长枪断了一把又一把。 这一仗也算是双方最为惨重的一仗了。 为什么说双方,除去周同先前因为大意在曲阳折损了十万人不算,那一次陈奉几乎没有损伤的偷袭了他的大营。 而这一次,才不过三天的时间,陈奉这边已经死了五万多人,而城上的士兵和百姓,也死了差不多五万。 眼见着无数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一点点消亡殆尽,胆小懦弱的人已经开始害怕,但是最先让人不安的消息传到了陈奉耳中。 平原城,被攻破了。 陈奉先是一愣,感觉难以置信,那里可是有着整整十万大军。 消息是真的,因为汉军已经往这边赶来,就要来到自己身后了。 陈奉终于开始崩溃起来,他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武邑城墙,终于忍不住亲自提起了长槊,他要发动对武邑城最为么猛烈也是最后一次进攻。 陈奉心里明白,这一次再攻不下,他就要跑了,不然就要面对失败。 这一次的陈奉,再也没有了什么后军,什么后备,他把全部的兵力都压上四个城门,他已经接近疯魔,就连头上的雁翎冠也不戴了,那两根雁翎已经不再挺拔,就像此时摇摇欲坠的陈奉一样。 陈奉疯了。 他提着长枪发疯似的一下一下戳在坚固的城墙上,好像那只是一层纱纸,下一刻就会被他捅穿,陈奉再也不想面对失败。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美好,任由他把手里的长槊捅弯,任由两只手掌磨得出血,但是那座城墙依旧如同梦魇一般矗立在那里。 上天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陈奉只能跑了,往北边跑,清河不能去,曲阳不能去,只能再往北跑,下一步就要跑回幽州。 终于胜利了,陈奉撤兵了。 城上活下来的人都在欢呼雀跃,周同也很想这么做,但是一停下来就发现自己的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又一次的死里逃生,周同早就没有了兴奋的感觉,只是这一路走来,真的太累了。 此刻真的很想睡一觉,然而不行,周同下令从城中抽调出来两万骑兵,跟追击过来的田汾李旻汇合,他要亲眼看着陈奉逃出冀州逃回幽州。 你要相信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的时候,同时也会给你关上一扇窗。 这句话陈奉现在应该是深有体会。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几十万大军慢慢的只剩下十几万,就连后来逃跑的路上再次溃散去几万,疲于逃命的他也已经无力再去管束他们了。 陈奉现在只想逃回幽州去,或者回到草原上,还能做个王。 然而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是上天开的一场玩笑,当陈奉带领着手下不足十万的残兵一路溃逃至曲阳山下的时候,他却碰见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已经消失了很久的钟离翊。 天知道当时一片混乱之中钟离翊和许奋领着几千人逃到了哪里,但是如今却带着几万人堵在了陈奉逃走的路上。 更加恐怖的是,钟离翊的军队中竟然出现了大约一万人的重骑兵。 所谓重骑兵,是指那些身上披着厚重铁甲而非牛皮甲的兵士,不但士兵身上,就连身下所乘战马的头部,腹部均挂上了铁甲保护,寻常的弓弩,两百步外无法穿透士兵和战马身上的铠甲,而且更是轻骑兵的绝对克星。 想来之前钟离翊吃透了鞑靼骑兵来去如风的亏,于是不知从哪里,仅用了半年时间竟然弄出来这么一支怪物。 第166章 条件 此重骑兵对于战马的要求非常之高。 重装骑兵,连人带甲加上兵刃,少说也有近两百斤重,战马在驮着两百斤东西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进行远距离冲锋,因此重骑兵们主骑的马匹,平日里都要好生奉养,一切器物都要放在另一匹马上,只等到作战的时候,才会披上铠甲骑上战马。 显然,看着面前严阵以待的钟离翊,是一副等候多时了的模样。 这时候的陈奉心中该是怎样的绝望,他现在手下只剩下了早已经严重士气不足的鞑靼骑兵,断然无法从那片钢铁城墙上穿透出去。 就在半年前,曲阳这个地方,还是他陈奉第一次崭露头角,向世人展现出来他陈奉强大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仅仅用两万人就全歼了周同的十万大军。 而如今,曲阳山下,再也没有了风光无限的陈奉,只有如同丧家之犬想要回家却回不得的陈奉。 钟离翊的出现好像只是为了堵住陈奉北逃的去路,他并没有选择主动出击,而是静静地驻扎在通过曲阳的必经之路。 现在后有十几万汉军的追击,前面又被拦住去路,陈奉真可谓陷入了绝境。 于是乎陈奉索性就地扎下营来,就这么跟前后夹击而来的敌军对峙起来。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双方好像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反观这时候的陈奉陈孝许,已经是一副完全颓废下去的模样,整天窝在自己的帐篷内饮酒。 终日的纵酒很快便掏空了他的身子,不但面容枯萎憔悴下去,脚步逐渐的虚浮,走路也完全走不了的样子。 直到这天,手下一个名叫孙晦的将领来到了陈奉面前。 这个孙晦自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此时他还能留在陈奉身边的原因,我想大概率不是因为像那些什么都不懂的鞑靼人一样出于对陈奉的忠心,而是因为这个人想跑,但是没有跑掉。 然而就当他看到陈奉那张红脸已经变得煞白,并且眼窝深陷,眼眶处爬满了发青发黑皱纹的时候,他却给陈奉出了一个主意。 孙晦对陈奉说:“大王何苦因为身处险地而自己作践自己,末将倒是有一个主意,能够使大王化险为夷。” 陈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但是随即又瘫坐了下去。 “你一个小小的参将能有什么主意,现在我军腹背受敌,已是插翅难飞,你若想活命,就趁夜逃了去吧,我不拦你。” 然而这时候的孙晦却换上了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他表示:“大王待末将恩重如山,若在下此时为了苟全性命,而背主而去,何敢当幽州的大好男儿。” 陈奉被他一段话说得有些动容,于是便把他留在帐中,要听听他的办法。 孙晦俯下身子,缓缓的来到陈奉耳边,悄悄对他说了这么一段话: “现在敌军围困我们在山下,只是围而不攻,那说明什么?说明那齐王也没有能够轻易取了我军的把握,既然如此,大王何不假意投降,但却只要那齐王一人前来,他周同若是真有胆子来到我军中,大王自然可以设宴款待,而到时候末将就会带领刀斧手埋伏在帐外,等到大王摔杯为号,上百刀斧手一涌而出,不管是什么齐王汉王,都要乖乖就地受缚,等到手中有了筹码,大王自可以令齐军让开道路,我等不就能回到幽州了么,届时大王养精蓄锐,数年之后再图中原也亦非难事。” 就我们如今看来,这个计策可谓是漏洞百出。 先不说齐王是否真的会孤身前来,就说你陈奉真的敢这么做了,那还有回到幽州的余地吗? 但是这段话在当时的陈奉耳中,真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毫不犹豫的采纳了孙晦的这个建议,并且马上就修了一封降表,命人送到了齐王周同那里。 等到降表送至齐营,首先就引起了一阵哗然。 车骑将军李旻第一个就跳出来表示了反对,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这分明是陈奉使得诡计,周同要是真的自己去了,那才叫狼入虎口。 齐国这边的将领一个个都义愤填膺,愤愤跳出来阻止周同,而李年等汉军将领们则是纷纷冷眼旁观起来。 毕竟他李年也很好奇,面对这如此拙劣的借口,齐王周同真的会只身犯险吗? 周同考虑再三,仍旧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的理由是:“将士们连日征战,已经十分疲惫了,要是这时候再去跟陈奉的鞑靼骑兵硬碰硬下去,又要多添多少条人命进去。” 所以周同决定,他要去,不论是生是死,他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搏一把。 这时候拓跋那热站了出来,对众人说道:“我陪主公一起去。” 他的话很少,但是每次说出来都能让人感到很安心。 但是却遭到了周同的拒绝。 “信里说的很明白,点名不让你跟去,所以你不能去,还是留在这里统领大军。” 众人沉默下来。 许久许久。 终于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传出来一个声音:“我去吧。” 众人循声望去,才发觉那里还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魁梧一身黑衣背上负着大剑的男人,吕方。 相比于拓跋那热,他的话好像更少,这位当了几十年江湖杀手的侠客,如果不是他说话,恐怕在座的人都没有发现自己身边还站着这么一号人物。 吕方见众人迟迟没有说话,于是看向一脸凝重的周同,说道:“我陪你走一遭。” 周同在犹豫。 吕方又说道:“他没听说过我,应该不知道我的本事,我陪你去,保证你活。” 他说保证你活,但是没说保证咱们两个都活。 周同还是没有说话。 吕方则是第一次走上前面,把一直笼罩在阴影里面的脸展露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第一次看见,那是个脸型方正棱角分明的汉子。 吕方说:“你要是信我,我就跟你一起去,以我的本事,还是不怕他们的。” 周同终于动摇了,即便李旻那些人仍旧是极力阻止,但是周同最终还是决定,带着吕方去往那鸿门宴上,走一遭。 第167章 鸿门宴 尽管这是个寻常人一眼都能看出来的陷阱,但是周同依旧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 我们不能说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凡事都会有一个结果,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天意使然。 这场向着周同远远敞开了大门的灾难,就在那里静悄悄的张开一张罗网,等着他自己飞进去。 那是一个天上飘着细小雪花的晚上,已经到了寒冬飘雪的季节了么? 天气已经很冷了,周同不得不穿上一身厚厚的狐裘大氅,反观吕方,好像自认识的那天开始,他就没有换过衣裳。 他不冷吗?不会感觉太单薄吗? 两个人两匹马来到了陈奉的军营前面。 而作为这场鸿门宴的发起者,也是心怀鬼胎的罪魁祸首,陈奉则是早早的来到外面迎接。 毕竟他是今天的主角,另一个主角就是现在还浑然不知马上就要变成他陈奉手中筹码的周同。 陈奉显得很是热情,当他看见了周同以后,但是又一转眼,一身黑衣身后背着巨剑的吕方也落入了眼中,陈奉微微一愣。 他仔细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印象,略作思索,仍旧是笑着把两人迎了进去。 帐篷内燃着大大的一堆篝火,温暖的火盆似乎把这里跟外面的寒夜分割开来,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屋内摆放着两个案几,上面摆满了冒着热气的酒肉,那酒就是在面前的火盆中温出来的。 两张案几并排摆放着,陈奉热络的拉着周同的手跟他并排坐下,那样子好像他们之前并不是厮杀得不可开交的对手,反而是一对至交好友。 吕方静静地来到周同身后站住,陈奉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站定之后就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站定了的雕像。 陈奉不再去管他,反正他今天的安排部署都已十分得当,对于眼前的周同,他是势在必得的。 两个人,两张笑脸,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妖异。 他们好像一对许久未见的朋友那般,热络的说了许多话,喝下一杯又一杯温暖的水酒。 摇曳的火苗上下跳动着,远远的伸出舌头舔舐在周同的脸上,他从一开始的紧张,好像慢慢变得放松起来。 陈奉也没闲着,他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一会瞟到站着的吕方,一会回到周同的脸上,在他仰起头喝酒的时候,仔细的观察着那根白皙细长的脖子。 终是又一杯酒下了肚,已然到了酒酣耳热之际,陈奉也终于露出来了獠牙。 只见他假惺惺的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来到周同面前。 用一种谦卑的语气说道:“今日请齐王来,只想向齐王求一件事。” 周同缓缓放下手中玉盏,平静的看着他:“你说吧。” 陈奉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想求齐王让开一条路,让本王回幽州去。” 周同眯起眼:“这……恐怕不行。” 陈奉听罢当即冷哼一声:“那就要向齐王借脑袋一用了。” 言毕,手中玉盏狠狠砸向地面。 一瞬间,随着玉盏摔在地上变得粉碎,营帐之外,四面八方,边角声起,无数持刀的兵士径直冲了进来。 周同见状,倒也没有慌张,只是微微叹气,然后死死盯住陈奉的脸问道:“你果真欲如此吗?” 回答他的先是陈奉的一声冷笑,随即说道:“齐王啊齐王,你果然太天真了,你觉得是你胜了我,实则不然,而是上天助你不助我,今日,便要拿你的项上人头,买来本王回到幽州的生路。” 随着他大手一挥,数百刀斧手如同虎狼一般直扑上来,在陈奉看来,这一次周同时插翅也难逃出他的中军大帐。 而后便是一声暴喝,声音来自周同身后站着的吕方。 随着一道身影闪过,周同亲眼看着吕方自那背后把一直背着的巨剑拿了下来,然后裹剑的黑布被一层层揭开,便露出一柄镔铁打造的大剑出来。 剑身剑柄,好似浑然一体,整柄剑呈现出漆黑色,宽厚的剑身上刻满了神秘的符号,唯有刃处,闪现出夺魄的寒光。 其实这柄剑,学名陨铁锻金剑,重约三百三十三斤,非力有万斤者,而不能挥动。 只见吕方身形一跃而起,重剑如同蒲扇般拍在地上,一时间地面寸寸龟裂,帐内扬起漫天尘土,就连那离得近的刀斧手,也全被一股劲风刮得七零八落摔倒一地。 疾风扑面而来,就连站在门口的陈奉也被这股飓风迷了眼睛。 随着吕方一起一落,重剑握在他手中如同鹅毛轻点,一瞬间撩扫起来,便有数人尸首分离,脑袋被高高抛起。 趁着帐内尘土漫天之际,所有人都被迷住了眼睛,周同吕方二人一跃来至了营帐门口。 就连那陈奉都未来得及伸手阻拦,两个人影便一连撞开十几人冲到了外面。 随着一声唿哨声响起,帐外的那些兵士赫然发现,那匹跟了周同近十年的白龙驹就在此刻一跃而至,马蹄落下踏翻几名士兵,直直冲到主人身边。 周同翻身上马,吕方也趁乱夺过来一匹黄膘大马,两人两骑再次暴走,冲着陈奉营房大门口便冲了过去。 这边才刚刚冲出来的陈奉,赶忙对下属大声喊道:“截住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然后抬手提起兵士抬过来的长槊,跨上自己的嘶风驹就追了出去。 此时陈奉营中可谓是乱成了一片,除去早已埋伏好的,又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大批持剑拿枪的武士。 周同偏头躲过自下向上刺来的一枪,然后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枪头,猛然使力,便把那拿枪的甲士甩飞出去,长枪自然落到了周同手中。 随着身前开道的吕方一剑又一剑挥出,底下那些伸出来的长枪要么被齐齐砍断,要么连那些凑过来的脑袋也全跟着搬了家。 周同一连挑飞十数人,但是眼见对面人越来越多,包围越来越小,整个营中,漫天遍野,全都充斥着喊杀之声,地上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人头攒动,却不知道到底该有多少人。 第168章 陈奉的末日 霎时间,拥挤砍杀之中,有人扑倒了立着的火盆,而火势顺延下去,撩着了营帐边角,而后便蔓延出漫天大火来。 营帐一座连着一座,全被烧着了顶棚,而陈奉的几万大军,顷刻之间全出现在了周同吕方两人周围。 远远的看见火光冲天,早已经点齐兵马后备的田汾当即率兵往这边杀来。 兵营里面在打,兵营外面也在打,田汾不知被从哪里钻出来的一股子幽州兵马短暂的拦住去路。 眼见两人四周的尸体倒成了一片,但是那源源不绝的喊杀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 似乎这一次,陈奉用足了力气,决计不打算放周同就这么逃出去。 更加可怕的是,重新披挂上阵的陈奉,已然提着长槊快要杀到这边来了。 眼看着两个人已经一路快要杀到兵营大门,却又有无数人喊叫着从两边冲了出来,堵在门口搭起来一座人墙。 而远处弥漫的火光,已经能够看到田汾那奋力赶来的身影了。 身后陈奉一马当先,提着长槊已经追到了身边。 终是吕方放声大笑起来。 他两剑挥出,短暂的逼退了从两边围上来的敌人,而后把头转向周同这边。 他最后一次仔细的看了看周同那张年轻的脸,那张在他心中代表着美好的明天和未来的脸,终于说出了他这辈子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这把剑,是我从恩师手里夺过来的,他老人家临死的时候曾说,一个剑客,就如同他身上负着的剑,当它锋芒毕露的时候,也是他该折断的时候了。” “我去过齐州,我也信你说的,让天下的百姓,全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可惜,老子没机会看到那天了。” 正在周同愣神之际,吕方伸出一只手来,用力的托在周同座下白龙驹的屁股上,随着一股巨力,那匹白马,载着周同如同一阵风一样飞起来。 自古白马最有灵性,它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为了不辜负借给它这股力量的人,竟然就这么腾空而起,生生跃出了三丈高十丈远,飞过身下的那堵人墙,就好像一匹白练,又好似一条蛟龙,在无数人那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竟然越过了高高的辕门,也给周同带来了生的希望。 也许真像陈奉说的:上天助齐不助幽。 这时已然该死的周同,竟然就这么奇迹般的逃了出去。 白龙驹在周同诧异的目光中稳稳落到了地面,飞驰在陈奉军营外面的土地上。 周同满脸的血污,随之带来了震惊,竟就这么逃出来了? 而后他赶紧拨转马头,掉头就要回去救吕方。 但是却只能远远的看见,已经从马上跌下来的吕方,这时候正已一人一剑,杀到了辕门门口。 两个人再次对视一眼,相隔三十几丈,也是最后一眼。 随着吕方再次暴喝一声,整个人救如同一堵墙一样转身挡在了辕门处,将陈奉,和他的几万人挡在了辕门里面。 随着陈奉高喊一声:“快快放箭。” 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箭矢袭来。 吕方一只手抡起巨剑,将身体四周射向周同的箭矢尽数拨落,至于射向身前的,就由他射吧。 无数箭矢,穿透胸膛,穿出后背,钉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面。 这一刻,吕方宛如神明,又如恶鬼,整个人堵在辕门,再次斩杀了三十几人后,再也没有了动静。 到气绝的那一刻,他的身躯,仍旧直直的屹立在那里。 那些士兵害怕了,那些从万里之外赶来的鞑靼人也害怕了,他们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中原这块土地上,永远会有这么多的意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神明。 草原上的人信奉长生天,而传说中,长生天上的神明,就是屹立不倒的。 尽管这时候的吕方,已经气绝多时,但是那些吓破了胆子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直到陈奉从人群中冲出来,他的双眼血一样的红,他的内心是那么的不甘和愤怒。 再一次,自己再一次和成功擦肩而过。 他愤怒的将长槊刺向吕方的胸口,但是就是这愤怒的一刺,也没能将那站着的身躯刺倒。 那一瞬间陈奉好像有一种感觉,自己为什么而来,为什么要到中原去,那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无名无姓默默无闻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都好像有一种可怕的信念,他们不怕死,所以也不会死。 陈奉彻底动摇了。 随着那具庞大的身躯直直的倒了下去,陈奉看见,不远处铺天盖地的火光,那是无数的火把和无数的战马,以及无数的人,正要到这里来,给他陈奉带来致命一击。 心中迷茫,再也没有了战意的陈奉调头就走,丝毫不顾及那些被他冲开倒落了一地的下属。 此刻的他只想逃命,只想赶紧远离这片土地。 但是上天不会给他机会的。 随着田汾李旻李年等人的到来,带来了十几万大军,带给了陈奉的幽州军的末日。 这最后一仗好像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失去了主将和指挥的陈奉大军,丝毫没有了抵抗的欲望,而周同再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无数次的刀起刀落,无数次的挥砍刺杀,就换来了幽州军无数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这时候的陈奉,早就不见了踪影,至于那个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的孙晦,也不知混乱中死在了谁的刀下。 陈奉彻底的失败了,不光败得很彻底,而且再也没有了回家的机会。 因为就在陈奉刚刚从那片混乱中逃出来以后,他一个人一匹马,几乎就要远远的离开那个血腥的屠宰场。 然而,迎面就碰见了一个人。 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一身血红色铠甲,脸上覆着血红色面甲,身下骑着红毛犼,手里提着一杆巨大的斧头。 周洄,怪物,疯子。 这一刻陈奉的心里出现了这些词,但是他却永远也没机会再说出最后一句话。 就像黑夜中的一道光一闪而过,等到陈奉再次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飞了起来,不,是被那人高高的举了起来,他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第169章 陈奉之死 等到陈奉再次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种疼,是身体被活生生撕裂开来的一种疼。 他的脑袋,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周洄扯成了两半。 然后不屑的丢在了地上。 至死,陈奉仍然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睛,明明他曾经是那么的强大,明明他为了这一天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他给自己表的字叫孝许,陈孝许,也许他最后一刻想到的,是那个还在幽州苦苦等着他回去的老娘,还是陈平临终时跟他说的那句话? 陈平曾劝他回去,断绝了鞑靼,回去守着老娘,守住幽州的一亩三分地。 可是那时的他并不屑,甚至把半个幽州送给了鞑靼人,换来了他们的十几万骑兵,而如今呢? 也许直到死的那一刻,陈奉才会明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么陈平说的,全是为了他,为了没有血缘关系的这个儿子。 最后的陈奉,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而周洄呢? 他在生撕了陈奉以后,重重的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血,他的病还没好,或者说又加重了。 重病的周洄,一招杀死了号称天下第二的陈奉,而等待着他的命运,又会是什么? 这场历时七个月的陈奉之乱就此落下了帷幕,算上自陈平开始,到现在终于结束,已经近两年了! 两年的时间,足够周同长大了,已经二十六岁的他,脸上也冒出来密密麻麻的胡茬,就像这个等待梳理的世界,还在纷乱的疯长着。 随着陈奉的灭亡,幽州的大半也尽数回到了大胥帝国的版图中,至于那被鞑靼人抢走的一半,将来会不会沦为变数,也不得而知,但是下一步,就该往南去了。 李年得到了他想要的,也是沂南王周泛想要的,他自然不会白白出兵,而是趁机拿下了曾经陈奉占领过的半个冀州,而周洄的病,好像又重了些。 至于冀州这片土地上,再次立起来一个小小的坟茔,这一次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墓志铭,只是在那座坟前,静静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剑。 转眼间第二年的春天来了,万事万物好像都有了一个新生的好念头。 而这片饱经过战火洗礼过的大地,似乎要把那些血与肉全都掩埋下去,在一具具无名的尸体上,长出来一株株嫩绿的小树芽儿。 周洄的病更加重了,除了整日整夜的咳嗽,便随着人也渐渐消瘦。 李年不敢再拖下去,他最终还是决定要送周洄回到豫州养病,至于周泛那边,就说周洄是旧病复发,反正现在正在兴头上的周泛,也不会去考虑这话的真假,他只是实打实的看到了自己几乎不废一兵一卒,就得到了冀州大片的土地。 周洄要回豫州的消息,自然而然也被细作传到了周同这边。 对于周同来说,自己这个弟弟,到底还是帮了自己的大忙,虽然他不会屈尊前去感谢,但是亲情里面到底夹杂着一丝恩情进去。 所以这个时候,最坐不住的人当属李旻了。 相对于钟离翊来说,李旻现在的资历好像还不太够,虽然两人地位相等,但是在旁人看来,钟离翊却才是那个永远的头号军师。 对于头号军师,李旻或许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但是对于周洄,李旻是比钟离翊亲眼见识过他的强大之处。 李旻敢说,周洄活着一天,那么豫州就永远是周同的一块心病,周洄活着一天,豫州就永远是无法攻破的。 因此当这天李旻踌躇着找到了钟离翊,并且亲自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想法,周洄不能活着,不能让他回到豫州。 钟离翊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可是主公他念及兄弟情谊,以及这次的救命之恩,是不会同意对睢阳侯动手的。” 李旻听完懊恼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所以我才来请见野先生,随我一同前去劝劝主公,若这一次放虎归山,日后恐怕后患无穷。” 钟离翊的眼神闪了闪,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旻一眼。 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了解主公的脾气,即便是你我一同前去劝他,恐怕他也不会同意。” 李旻无奈的摊了摊手,焦急的慨叹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而后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对钟离翊说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不让主公知道这件事。” 钟离翊脸色一僵,然后死死的看向李旻的脸,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道:“未经主公同意,私自用兵可是大罪,况且是对同为周氏宗亲的睢阳侯动手,你有几个脑袋?” 李旻被一番训斥,不自然的缩了缩脖子。 “不过,”钟离翊话锋一转,“有个人可能还真有这个胆子。” 李旻听出来这是钟离翊在给他指路,讶异的看了看钟离翊,心道原来你心里也是知道那周洄的厉害的。 很快他也想到了钟离翊说的这个人是谁,那就是田汾。 田汾这个人,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既有那背着周同做出屠城这种事的胆子,就不怕再背上一桩骂名,反正这个人看起来一副大老粗的样子,所做的事也全是为了周同考虑,因此周同对这个人又爱又恨。 爱他那份无人能及的忠心,又恨他做事不顾后果的莽撞。 钟离翊指明了路,自然也表示自己上了这条贼船,不打算跟这件事撇清关系,所以李旻当下就有了十二分的底气。 他偏要做成这件事,给将来的大胥天下永远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既然你周泛的不臣之心人尽皆知,那么想必你将来也是要为了那把椅子大打出手,何苦等到以后,今日就拔了你的爪牙,让你再也没有那个资本。 说干就干,李旻的执行力还是很高的,当天晚上,他就悄悄的来到了田汾这里。 他跟田汾的关系可谓是不一般的好,因此到他这里来跟回自己家里一样。 李旻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讲给了田汾听,还不忘把钟离翊也参与进来的消息一并告诉他。 第170章 截杀周洄 田汾可不管什么钟离翊不钟离翊,他一听说要想办法弄死周洄,整个人突然就无比的亢奋起来。 对于田汾这种人来说,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而他所做的一切事又好像毫无逻辑可循,无论多么出格,多么离谱,出现在他的身上好像一切就都很好解释的通。 毫无疑问,李旻要做的事,田汾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就在初春的一个下午,当准备返回豫州养病的周洄的马队走到枣阳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们被一群怎么也想不到的人伏击了。 参与这场伏击的人有田汾还有李旻,至于那位远在武邑的见野先生钟离翊在其中扮演者什么角色,想必没有他帮忙把这件事隐瞒下来,田汾是决计无法悄悄调动五千兵马的。 此时周洄随行的兵马不过只有几百人,而突然之间被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大批齐军围堵住去路的汉军,一开始还以为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 周洄没有露面,为首的那名汉军校尉认出来对面打着齐国的旗号,于是小心翼翼的上前跟来人打过招呼。 校尉提着兵器来到前面,看着四面八方围过来杀气腾腾的齐军,笑呵呵的说道:“诸位认错人了吧,我等乃是豫州的人马,是汉王的部将,我家主公与齐王殿下乃是兄弟,与贵军乃是盟军。” 这时候堵在前方的兵马分开两边,让出来一条道路,脸上带着阴狠笑意的田汾缓缓提枪走上前来。 田汾不屑的瞟了那小校一眼,然后开口说道:“没有错,截的就是你。” 而后看向兵马后方拉着的车驾明知故问般道:“那车上面载的是何人啊?” 那小校曾经见过田汾,来时李年又万般嘱咐,不可与沿路的齐军交恶,当务之急乃是赶紧将周洄送到豫州。 小校见到田汾,于是抱拳行礼道:“原来是田将军,不瞒您说,车上坐着的乃是我家三公子,汉王的亲弟弟睢阳侯爷。” 本以为凭借着周洄的名头能够打发得了面前难缠之人,却不料田汾听见这话更是直接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然后扬起一颗肥硕的大脑袋冷哼道:“什么狗屁睢阳侯,我且问你,这个睢阳侯是哪家给他封的?” 小校听见这话明显一愣,也知道眼前这事不好轻易打发,于是赶忙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又赔上一副笑脸道:“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公子们的爵位不都是朝廷亲封的么。” 田汾冷笑一声道:“朝廷?我看是那王弼封的吧。” 小校冷汗连连,明知今日不好善了,于是赶紧命人从身后拿来些金银细软亲自递到田汾面前,而后又道:“田将军见谅,我等今日来得匆忙,不曾有什么值钱的物什带在身上,只有这些个汉王赏赐的金银,末将斗胆,拿来请将军与众位兄弟前去喝上一杯,还请将军笑纳。” 方才还在细细把玩上手金银玉器的田汾,听罢了这些话,当即把脸一翻,然后一把揪住那小校的脖领提了起来,嘴里冷笑一声道:“莫非你把我们当成了剪径的强人了不成?” 那小校原本站在马下,被坐在马上的田汾一把薅了起来,霎时间整张脸憋气得通红,等到田汾一个用力,将他远远抛至数丈开外,在地上滚了三滚,赶忙翻身爬了起来,尽显一出狼狈之相。 先前还挂着笑脸的小校此时已然恼羞成怒,对面明显是来找茬,便也不再忍让,一个翻身爬到马背上,提起长枪指着田汾便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田汾,我豫州才助你们打退了陈奉,救了尔等一条小命,今日就做出来这等恩将仇报的事,传出去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田汾脸上更加冷笑连连,也举起长枪指着他道:“全是放屁,依俺看来,那王弼给你们豫州的公子又是封王又是封侯的,想必你们豫州早就跟姓王的穿了一条裤子了,说什么车上载的是三公子,我看就是想去江宁给那王弼通风报信的信使。” 那白脸小校被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话气得半死,一时郁结住了话,只是恼怒的吼道:“哇呀呀呀呀,简直欺人太甚,贼子看枪。” 嘴上吼着,身下策动战马提着枪就冲田汾那张黑脸刺去。 田汾看见对方一枪刺来,竟也不闪不避,只见他抬手一枪,就把那迎面刺来的长枪拨飞了出去。 白脸小校哪里是他的对手,枪头被硬生生拨到一边,整个人也被这股力道带偏了身子,等他努力把身子坐稳回到马上的时候,赫然只见一枚枪头在眼前不断放大,再放大。 未及他看清楚,那长枪便划过眼前一枪刺进小校的喉咙里面。 待到田汾将手中长枪抽出来,便有一股鲜血顺着枪头喷薄而出,那不知姓名的白面小校,就这么直挺挺从马上一头栽下,没了生息。 随着带队校尉一死,那几百护送的士兵也顿时乱作一团,田汾大手一挥,四面八方便涌来无数齐军,冲进大乱的人群里面一通砍杀。 不消片刻,几百人就这样没了性命。 田汾带头来到那驾车前,车驾上四面帘笼低垂着,厚厚的看不清里面。 田汾深知车内极有可能是那个凶悍无比的周洄,于是小心翼翼的用枪挑着,就要把帘子掀开。 谁知突然间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车内传出来,随着吼声震得田汾两耳嗡嗡作响之时,车马瞬间炸裂开来。 那车连同拉车的两匹骏马,登时就被冲得四分五裂血肉飞溅了一地。 等到田汾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一柄巨斧以及一个血红色的身影就来到了头顶。 身影挥动着巨斧一击砸下,田汾赶紧两手架枪格挡,随之就是沉闷的一声巨响,田汾手中长枪竟被生生砸弯了下去,座下那匹黑鬃马,也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巨力被生生砸趴在了地上。 等到田汾一连几个翻身拉开了距离,不但双手已然血肉模糊,就连手中长枪连同战马也都被生生砸进地面,形成了一个渗人的巨坑。 第171章 周洄之死 田汾心下大惊,李旻只告诉了他现在周洄重病,他哪里会想到即便重病缠身的这只病虎居然也这么厉害。 想来自己绝对不会是对手,于是田汾就很没有风度的连滚带爬找到了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一个翻身爬上马背,然后仓皇的逃窜出去。 周洄见他逃了,又是一声怒吼从面具底下传出来,随之就有一匹火红色的光影在齐军阵中一连撞翻无数人随后高高跃起来到了周洄身边,正是那匹红毛犼。 周洄见状,一步高高跃起,坐到了红毛犼的背上,直直冲着田汾逃走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随着右手大斧翻飞,拦在路上的齐军又有几十颗人头高高飞起。 田汾听见了身后动静,却是头也不敢回一下,整个人伏在马背上玩了命的逃跑。 对于这种情况,李旻显然是早就预料到了,他告诉过田汾,若是实在不敌那周洄,就往一个地方跑,李旻早就带人在那里设下了陷阱圈套,二人心里都明白,只靠人力,谁也无法抗衡那个怪物般的周洄,所以李旻就要靠这种办法,来给那恐怖的周洄敲响丧钟。 前面田汾马不停蹄的狂奔,后面传来周洄愤怒的吼声以及那匹红毛犼间或传来阵阵嘶鸣。 一连跑出来十几里地,田汾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终于来到一处中间平坦四面高围的盆地处。 此地名为枣阳山,因山上多枣树而得名。 田汾见了二话不说一头就扎进四面环山的盆地中间,身后的周洄本就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全然不顾前面有什么危险,于是也跟着一头扎了进去。 那护送周洄的人马中,其实也并未全部死绝,有几个奄奄一息逃出来来到了李年面前,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全部告知了军师。 李年听后“啊呀”一声,一拍大腿大叫道:“大事不好。”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齐军竟然真的敢半路截杀周洄。 慌忙中李年赶紧点齐兵马要去救人,但是他不知道,等他到了的时候,也只能看见那让人绝望的一幕。 这边周洄一路追着田汾来到了盆地里面,等到进去以后才发现内里密密麻麻种满了枣树,而前面田汾的身影,也在一片七拐八拐中失去了踪迹。 盛怒中的周洄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戾气,即便重病之中,那股浑身上下散发出来宛如实质般的杀气也能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随着周洄冲进枣树林中一番横冲直撞,那无数棵枝干粗壮的枣树竟都在那柄巨斧下成片的倒了下去。 正在枣林中传来一阵阵周洄愤怒的吼声之时,远处山顶上一杆金黄色上面绣着‘齐’字的大旗在那山顶上飞速的移动起来。 阳光下闪耀着的旗帜很快吸引了周洄的注意力,于是他策动座下红毛犼就跟着那旗一路狂奔起来。 终是穿过了一片枣树林来到了一处空旷地。 山上李旻捋着胡须轻笑着。 好好看看吧,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我给你选的埋骨之地。 周洄从来不会好好看,或者说这个人一路从无到有的杀过来从未停住脚步看看两边的风景,这一次,他会永远的记住这个地方的。 周洄的愤怒,直到那杆大旗停住不动了或者说他面前的地面开始塌陷下去为止。 只见周洄踩着过来的地方,瞬间出现了无数大坑,要是仔细向坑里看去,能看见里面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干草,以及竖起来的根根尖桩。 李旻的陷阱,就是要让周洄跌到坑里去,然后由那一根根削尖了的木刺结束掉他的性命。 但是这并不容易,因为周洄的那匹坐骑,乃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异兽红毛犼,只见那匹身形硕大的红犼,凭着四只肉掌跳跃腾挪,不但从一个个深坑上面跳过去,而且就要带着周洄从无数的陷阱中安然脱身。 李旻见状,却也不慌,他还有后手,只见他一声令下,突然山上无数张大网扑下来,每张大网方圆约有十数丈,由八个悍不畏死的壮汉扯开,顺着山顶一跃而下,网兜上面绑着一柄柄利器,覆盖到人的身上就是无数的血洞。 一时间无数大网铺天盖地向着周洄压过来,而周洄也本能的举起巨斧去挡。 李旻还是小瞧了周洄的力气,只见一张张结实的大网竟然在那片斧影中应声而碎,变得七零八落,斧柄一挑,竟然数张大网连同那擎网的十几名大汉,全都被甩飞了出去,跌落在地上,或者掉进深坑陷阱里面,登时就没有了呼吸。 李旻这时候终于慌了,也顾不得还有十几人陪周洄一齐陷在下面,急忙命令弓箭手射出火箭。 霎时间冲天而起密密麻麻的火箭如同蝗虫般落向了地面,周洄虽然用斧子格挡住了一片,但是火箭根本不是为了射伤他,而是点燃了坑中地上铺盖的干草。 随着无数箭雨落下,终于坑内冲天火光四起,很快大火烧成一片,浓烟伴随着火势在低矮的盆地内弥漫开来。 这时候的枣山,就好像一个烧开了的炉子,而炉灶里面,则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周洄。 这一回,任凭他再怎么厉害,再怎么无敌,终于是逃不出来了,在冲天的火光之中,李旻最后看见的,仍旧是那一人一骑不甘的身影和愤怒的吼声。 周洄,就这么被活活烧死在了枣阳山下。 他曾经跟拓跋那热打了一百多个回合把年轻气盛的拓跋那热打到口吐鲜血身负重伤,也曾经带着一副重病之躯只用一招就把号称万人敌的陈奉撕成了两半,在战场上,更是遇人杀人遇鬼杀鬼。 传言,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论是敌人,还是无辜的人,何止上万。 也许他真的是某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来到人世间清算那些人犯下的罪孽,可是他毕竟,也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周洄的一生,从巅峰到没落,终于是走完了,但是直到最后,倒下的前一刻,充斥在他眼睛里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战意。 周洄,死了! 第172章 逼宫 周洄的死讯很快传到了身在豫州的周泛耳中。 起初这件事情很难让人相信,因为在周泛的印象中,还停留在往日那个身穿血色铠甲,手提天罡大斧,身下骑着诡异凶兽赤焰红毛犼的时候。 那时候的周洄,放眼天下,从未碰见过敌手,死在他手中的人,被他亲手砍下首级的敌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突然有人说周洄死了,还是战死的,怎么可能。 周泛一点也不相信,反而下令,将那个冒死前来通传消息的小尉拖出去重打四十军棍,但凡再也私传此消息者,全都以扰乱军心论处。 然而直到这天,坐守冀州的李年一封奏折呈上,好像在向周泛亲口证实这番话的真伪一般。 周洄死了,真的死了,那个战无不胜天下无敌的周洄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当周泛看到奏折中这样写道: 臣等率兵赶到枣阳山下之时,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烧焦的痕迹,大军苦寻良久,才在山下找到了三将军的遗骸,然而那个时候,只能看见已经烧焦了的公子,身上铠甲俱已经融化,其人端坐马上,已经沦为一具焦炭,用手一碰,轰然碎裂。 周泛只能看到这里,然后突然之间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扑倒在了台案上。 等他再次悠悠然转醒,只觉得眼前天地昏暗无光,思及奏书上李年所言,顿觉心口处一阵塞闷,忍不住又是一口血至胸腔涌上喉头,染红了整床的金丝绣褟。 虽如此,像周泛这种亲手害死二弟气死父亲的人也不会有如此气节,只是周洄于他而言,又不止是兄弟那么简单,周泛心里明白,只要有周洄在麾下效力一天,那么对于夺取天下,就有如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可是如今,自己没了周洄,将来要靠谁给自己攻城略地,替自己威慑四方。 所以悲痛之余,周泛放声大吼:“好你个周同,全然不念兄弟情谊,不顾救命之恩,屠戮手足,周同害我,李年误我啊!” 然后又在一众宫人惊恐的眼神中,昏死过去。 不但那边周泛悲天怆地,消息是瞒不住的,很快也传到了周同这里。 他先是一愣,然后就想到这几日遇到李旻时他总是故意躲着不见,以及田汾一连好几日不见踪影,心中顿时明了。 难怪这几天他心里总是莫名烦闷,原来自己手下这帮人瞒着自己做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出来。 周同当下勃然大怒,直接命令拓跋那热:“去把那该死的田汾给我抓来。” 不等他抓,早知道事情瞒不了多久的李旻田汾,已然自缚了来到周同面前。 没等他开口,二人齐齐扑通一声跪倒在周同面前。 田汾是个大老粗,即便捆住了双手,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也如同一座小塔,反观李旻,他并没有作出用绳子捆住自己那种事,只是默默的摘掉了头上冠冕。 周同现在可谓是出离的愤怒,盛怒之中他死死瞪着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人。 他指着田汾开口怒道:“我就说凭他这个脑袋,不会想到有半路设下陷阱截杀周洄的办法,原来是你出的主意。” 虽是指着田汾,话却是对李旻说的。 此时的田汾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垂首望向地面一言不发。 许久李旻才率先开口道:“罪臣此番擅谋独断,蒙蔽主公,除掉了那周洄,虽是一心为了大齐,但是却令主公蒙受不白之屈,臣自知罪孽深重,故此自除勋冕,愿一死赎罪,替主公洗清不白之冤。” 这话说得漂亮,就好像他料定了周同不会杀自己,说到底周洄死了,最终获利的还是他周同,还是大齐。 田汾依旧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周同冷笑一声:“那好,你愿意死,我就成全你们。” 说罢喊来殿前武士,就要将两人拉出去问斩。 这个时候,就该钟离翊出场了。 只见一身羽氅傲然世外般的钟离翊,这时候缓缓走上前来,当着周同的面摘下了幞头,然后不紧不慢地将羽扇别在了腰间,来到李旻田汾二人前面跪了下来。 周同一见这种情形,心里已然明镜一般,只见他愤怒之下连说了三个好字。 然后盯着钟离翊俯下身子露出来的后脑勺说道:“莫非连你也参与其中,说吧,这件事到底还有谁知道,专瞒着孤一个人。” 这个时候就轮到许奋了,其实这件事他并不知情,自然也不会知道,但是他看见师父钟离翊都跪下了,也赶紧小跑过去贴着几人跪了下来。 眼见又跑来一个,周同不禁怒极反笑,而后他看了看一直端坐的拓跋那热。 其实这一眼有好几个意思,其一是想问难道你拓跋那热就不知情么,还是你们私底下早就串通好了,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其二人家都那么整齐的跪下了,要是你再不出来说句话,这件事可不好收场。 拓跋那热也是个伶俐人,虽说论起心眼可能不如前面几个,但是混迹了这么久哪能不明白周同眼神里的意思。 只见拓跋那热缓缓起身,因为在城中议事所以在场的武将都没有人穿着盔甲,跪一跪倒也无妨。 一身白衣的拓跋那热毕竟年轻,尽显出来英年飒爽之姿。 只见他默默来到钟离翊身边,单膝跪地,对周同说道:“末将斗胆,请主公宽恕两位军师和两位将军,他们做法虽然有失偏颇,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大胥江山,末将愿用身上军功,换他四人性命。” 等到拓跋那热说完,余下那些有资格进来这里的一帮子文武将校,这才纷纷回过神来一样,全都哗啦啦站了出来,跪在周同面前,异口同声道:“请主公宽恕。” 这副在外人看来好像齐王被架空逼宫一般的场景,落到了周同眼中却是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 这一刻,谁也说不清楚,周同的心中到底是该无奈呢,还是满满的欣慰。 既然所有人都站出来给他们求情,那么周同自然也不会真砍了这些算得上忠心耿耿的脑袋。 不过接下来应该头疼一下,豫州的周泛那边,应该怎么料理。 第173章 计谋 周同这边在众人的“胁迫”之下“无奈”的饶过了几人的性命,但是不出所料的,几天之后豫州那边就派信使过来呈上了周泛的亲笔书信。 周泛在信中狠狠斥责了周同这种不顾血脉之情残害手足的举动,然后提出来让他亲手把罪魁祸首李旻和田汾二人的头颅砍下,亲自送到豫州去。 至于接下来的话周同不用看,基本就能想到,应该是一番威胁,不然的话,两人就再不是兄弟,而是不死不休的对头。 想起来上一次有人用这种办法,把周同骗到军营里面还是那个死鬼陈奉,那一次周同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答应了下来,反而白白送掉了吕方的性命。 但是这一次,周同是绝对不能再去了。 不但因为这一次没有了吕方,周同也不愿身边任何一个人再跟着自己去冒险。 周同的回信很是客气,信中不但说明了自己对这件事毫不知情,而且又详细描述了那天他要杀李旻和田汾时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一再表明,不是自己不想给三弟周洄报仇,而是自己没有办法,自己手下这帮人已经没有一个再听自己话的了,相反要是逼急了他们可能就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对于这种无赖一般的发言,周泛更是气得浑身颤抖。 经过了周洄一事带来的重大打击,周泛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然就像一个五十岁的老人。 但是周同这边也确实是有着自己的苦衷,一方面在几个月前,周同就下令在代州募集兵马建造战船,本意是等到长江涨水之时便是大军南下之际。 然而突如其来的这件事,也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眼下南征在即,已经是箭在弦上,而这边又彻底引爆了周泛这颗炸弹,所以说无论如何,两边都不可能同时开战。 周同求和的意图明显,而周泛完全不给他机会,随着周泛又一次写下一封如同战书一般的信札准备派人送到武邑的时候,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这个人就是已经赶回豫州的李年。 当所有的真相水落石出,周泛得知了周洄带病北上的缘由之后,以及当他喊出来那句“李年误我”的话之后,这个曾经的周泛麾下第一谋士,也是周泛最为信任的肱骨之臣,已然变成了一个被他唾弃的存在。 但是我们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谋士,李年做的所有事都不算是错的,因为他确实给周泛拿到了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只不过令李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对手中的李旻那些人,却都是一群不按常理出牌且没有底线的人。 现在的李年早已经失去了先前能跟周泛面对面坐着的地位了,现在的他,只能跟所有那些平庸的人一起躬着身子站在周泛的身下。 不过当他得知了周泛要对齐王周同宣战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正上方的周泛冷眼看着这位匍匐在地的老臣,神情中尽显冷漠。 周泛冷冷的说到:“你害死了孤王的亲弟弟,本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是孤王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还是饶恕了你的命,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年过五旬的李年趴在大殿的地上,劝说着周泛:“老臣实在罪应当诛,可是主公仍旧看在老臣往日的情分上,饶了老臣的性命,主公恩德,非死不能报矣。但是还望主公三思,今日一旦与齐王开战,那么敌我双方必定死伤惨重,岂不是让那远在江宁的王弼有了可乘之机,主公万万不可糊涂啊。” 周泛冷哼一声:“你的意思,三弟的仇就不报了,任由那周同小儿如此欺辱我,你是说本王怕他不成。” 说完不给李年说话的机会,抬腿就要离开。 然而这时,老臣李年却以双膝做脚,杵地来到周泛面前,死死抱住周泛大腿,声泪俱下痛哭道:“主公请听我一言。” 周泛被他抱住大腿,动弹不得,眼见殿下众臣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就要张口喊来卫兵将李年叉下去。 那李年却说:“主公先听老臣一言,然后再处死老臣不迟。” 周泛终究无奈,还是停住了正在努力拔出来的一条腿,自上而下冷冷看着李年头发花白的脑袋说道:“你说吧!” 李年终于抬头,有了说话的机会,只见五旬老臣涕泗横流,对周泛说道:“三公子之仇,臣无时无刻不想报,可是与那兵强马壮的齐王硬拼,主公亦会元气大伤,届时只怕亲者恨仇者快,老臣心中已有一计,主公不若假意求和,明面上派兵前去稳固冀州,老臣已经探知,那齐王大军不日就会南下去攻打江宁,到时候主公可以趁齐州空虚,趁机攻取齐州,一旦齐王失了齐州,那么便离死不远矣,老臣与那禹州节度使曹芳乃是同乡,吾愿修书一封,劝他归降,届时齐州跟豫州便只有一墙之隔矣。” 听完老臣李年的这番话,周泛好似如梦初醒一般。 这时的周泛,好像又看到了一个新的未来,赶忙俯下身子,亲自把李年搀扶起来,就好像刚才的周泛,跟此刻的周泛,是两个世界的两个人。 周泛扶起李年,脸上也从一片冷淡变成了和蔼可亲,只见他不断掸着李年的衣角,嘴里还说道:“啊呀,永平公一语点醒孤王也,只怪孤王报仇心切,一时被蒙蔽了双眼,要是真如永平公所言,何愁三弟大仇不报,又何愁天下不得。” 李年终是再一次得到了周泛的青睐,而他的计谋也再一次变成了周泛的方针。 周泛果然没有再回信斥责周同,而是按照李年说的,把军队全都当着周同的面调到了冀州,他就是要告诉周同: 我所有的军队全都拿到冀州用来防备你向我动手,所以在你南征以后,就留下来大量的兵力守住武邑。 而到那个时候,周泛的目标就会是那个唾手可得的齐州了。 第174章 海边渔村 对于周泛这种奇怪的表现,齐国这边好像并没有人察觉出来有何不妥,因为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长江马上到了涨水期,如果巨大的运兵船想要渡过长江的话,非得等到水位最高的时候才可以。 这对应了先前钟离翊所言先取代州一事。 因为拿下了代州,不仅仅只是拿下了一个州郡,重要的是在代州境内有一条汉江直通长江。 以至于当年王弼南逃以后,将毗邻齐州的淮河一带作为了主要防守的地方,反而是忽略掉了荆山之下,巴郡川峡。 一条横亘在大胥土地上的长江,将天下恰到好处的分成了江南和江北两个地方,以至于自古以来江北的中原和江南的水泽,好像同时处在一片天空下的两个世界。 那些统治了天下的人,都喜欢把最富裕最肥沃的土地划归己有,因此北方的邺都,南方的江宁,这两个地方,无论从南到北,每个皇帝都要把都城定在这里。 江宁这个地方,或许是无奈的选择,这里北面有着一片淮河,其中山川河泽遍布,又紧邻着长江,步兵在这里是行不通的,骑兵的马蹄更是会陷进淤泥里,而且一路上沿着长江,都是从前几代人苦心经营起来的镇防,所以说江南算是中原帝国,失势以后最后可以来的地方了吧。 一旦连这里也丢了,那也就标志着一个帝国就此彻底覆灭。 因此周同选择了绕过淮河,走了一条最远的路,或者说也是把握最大的一条路。 周同不认为自己匆忙间训练出来的几万水军可以敌得过盘踞淮河的十几万大胥水军精锐,要是趁着汛期从汉水进入长江,然后把大军送过江去,说不定还会有一战之力。 因此时机很重要。 周同早在一年前就叮嘱钟离翊亲自在代州监造大船,巨大的福船长约近百丈,吃水极深,一次可载士兵三千人,加上粮草辎重,如果不借助汛期的水力,别说大军快速过江,就是不被敌军沿途堵截,那等到下船的时候,这群北方兵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了。 因此一个熟知水战的将领就成了重中之重。 很快的一个人就出现在了钟离翊视线中,那人姓张,名弘,字通海,原是扬州安庆人。 安庆靠海,张通海从小长在那里,祖上世代以打渔为生,等到了张弘这一辈,他从小就跟海打交道,因此不管海上多大风浪,别的渔民都不敢出海的日子,张弘或者驾一叶小舟,或者只身跳进海里,最后总能平安归来,每每渔获也总比别人多。 转眼之间,张弘长成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因为整日的风吹日晒,所以整个人黑得如同白沙子滩上的黑蛤喇。 张弘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所以家里就给他在村里找了一门亲事。 女方家名叫翠翠,家里也是世代出海的渔人,只是翠翠家与别户人家不同,家里的姑娘从小一直养在屋中不让出门,所以当张弘第一次看见翠翠的模样时,简直呆住了,世上竟有这么白的人,翠翠不同于那些从小奔劳在沙滩上的女子,一个个晒得皮肤黝黑,翠翠的白,是那种摄人心魄的白,让人一眼看见就再也忘不了的那种。 女方家里似乎也是这么想,他们把女儿养大,从不让她劳作,只是等待嫁之时找一个能够配得上的远近闻名的好后生。 张弘张通海就是那个远近闻名的后生,只因他打渔比旁人多,家里过得就比旁人家殷实。 张弘第一次看见翠翠就直了眼,两边老人见状互相对视一眼,就把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张弘心里很是高兴,可是女方翠翠却不这么想。 其实翠翠的父母,一直以为自己把闺女关在家里,从不让她出门,就能让闺女以后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其实翠翠每天半夜里,都会趁全家人睡着的时候,偷偷来到海边的一座破船上,幽会一个人。 这个人姓刘名整,字楚玉。 刘楚玉家里,其实并不是扬州人,刘家祖上都住在豫州,刘整的祖父,还做过豫州学正,就是钟离翊曾经做过的那个官职。 刘家祖祖辈辈算是读书人。 但是就在刘整的祖父做官期间,那时候偶然一次得罪了一个王氏子侄,恰好那时候又碰到了王氏刚刚掌权,所以新登大位急于立威的王弼,就选择了听信氏族中子侄的告状,一怒之下贬了刘整的祖父,因此刘家就此家道中落,从一个官宦之家变成了一个流民之家。 遭到贬谪后的刘整祖父,很快就死在了路上,因而他的一家人,依照当时的律法,就不需要再走下去,即走到哪里,就要在哪里定居。 恰好那时候的刘整一家,就来到扬州安庆,从那以后,饱读诗书的刘家人,就在目不识丁的张家渔村住了下来。 第一次从中原的高族大姓,变成了偏远小渔村里面的普通人家,搁在谁的身上都会失落的。 而刘整的父亲,这时候却也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男人不去捕鱼,家里就没有吃的。 所以最终刘家一家人,就全靠着刘整的母亲抛头露面,每日去帮人家浆洗衣服,缝补渔网,换来一家人的吃食。 而刘整父子,就每天待在家里,抱着从豫州带来的圣贤诗书,做起了读书学文,将来考取功名,再次回去做官的美梦。 所以说这时候的刘整,就说他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乞丐,也不算是错的。 不过向来外来的和尚都比较好念经。 刘整虽然不会像村里别的那些同龄人一样出海打渔,但是细皮嫩肉的小书生一出场,就显得比那些晒得黝黑的打渔郎来的养眼。 有一次,恰巧就被偶然之间才得以出一次门的翠翠碰见了。 那时候的刘整,虽然穿着相对来说比较破烂,但是胜在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有一股儒雅的文士气息,相比那些披头散发的打渔少年,梳着发髻气质温润的刘整,就很能吸引少女的目光。 第175章 刘整和翠翠 当翠翠第一次见到跟渔村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刘整的时候,不自觉就把眼睛死死的粘在了气质儒雅的少年身上。 而当刘整第一次见到翠翠的时候,他惊讶于在这个遍地都是干黑疲瘦的村子里面,竟然还有生得如此水灵的姑娘。 刘整那时候就留了一个心眼,反正整日除了跟老爹待在小破草屋里读书的刘整,闲暇时候就是在村里村外的游荡,因此刘整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翠翠家住的方向。 自打那天起,刘整就经常跟一个鬼魂似的,有意无意的出现在翠翠家附近。 不过他等了好久,也没再能见到翠翠出门。 但是十六岁的少年和十五岁的少女,又都是正好怀春的时候,就在一次翠翠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翠翠偶然间听见了自家院门外面传来了一句听着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在跟人说话又像自问自答般说了句翠翠听不懂的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翠翠听不懂什么关关啾啾的,但是又很好奇,于是就忍不住踩着一张凳子从院墙上伸出脑袋,这一下刚好,就跟最近一直在她家附近徘徊的刘整四目相对。 果然少男少女的世界里,这一下就足以谱写出一部可歌可泣的爱情诗歌。 翠翠一下子红了脸颊,赶忙把头缩回去。 而刘整终于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儿,马上鼓足了胆子跑到翠翠家墙边,正好那里翻了一只破洞的小船,刘整站在船上,踮起脚点,正好能看到院里。 恰好刚才羞红了脸颊的翠翠并没有跑走,只是顺着墙根蹲了下去,这时候一抬头正好看到了从外面探进来的刘整的脑袋。 只不过这一次,没等呆若木鸡的翠翠喊出来或者跑进屋里去,刘整就先开口说话了:“姑娘,先不要走。” 翠翠听见声音停住脚步,扭过头来看着他。 刘整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翼翼的开口,生怕吓跑了眼前的姑娘。 “你长得真好看。”刘整说道。 翠翠没有说话,只是脸颊变得更红了,她看出来墙外站着的刘整的窘迫。于是在刘整的目光注视下跑回了屋里。 院墙外踮着脚的刘整 此时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就看见翠翠匆忙的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贴面饼子。 翠翠没有说话,只是在刘整的注视下来到墙角,站在凳子上,扭过头将两块饼子递给了墙外的刘整。 刘整在一片愕然中伸手接过,那好像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从那天以后,每天晚上,刘整都会准时出现在翠翠家墙根下,他只须学一两声猫叫,翠翠便会听见,然后趁父母睡着的时候,就来到墙角处跟刘整私会。 一开始两人还是隔着一堵墙,后来胆子大了些,翠翠就会踩在柴垛上从家里跳出去。 不远处沙滩上有一艘早早翻了的渔船,就成了两人私下里相会的场所,夜晚皎洁的月光透过船底的窟窿照进来,照出来一对暗通款曲的少男少女。 这种秘密的关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翠翠十八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开始给她张罗亲事。 对于翠翠的父母来说,要娶他们的女儿,首先人得踏实肯干,第二家境要殷实,第三为人要有本事。 第一个被他们排除出去的,自然是那个家徒四壁的刘整。 首先刘家是外来户,其次,听说刘氏父子两个,整天游手好闲,什么活都不做,只是在家里看什么关关啾啾,说是有一天要回去做大官。 天可怜见,他们父子俩个顶个的要做大官,可是苦了刘整的母亲。 这个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户人家太太,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不但要替丈夫耕那三分薄田,而且一个妇道人家每天奔波在外给人家缝补渔网,挣一点点可怜的海货回家给那对父子填饱肚子。 已经七年了,从刘家搬到这里已经七年了。 刘家大老爷天天抱着圣贤书,嘴里喊着要做官,可是整整七年,也从未见他走出过家门。 刘家的小儿子刘整,跟他爹一样,嘴里之乎者也,抱着做大官的美梦,可是人家见他,身子骨单薄瘦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从未有人给他说上一门亲事。 翠翠的父母用一句话断绝了女儿的念想。 “嫁给刘家那小子,做梦呢,他们家有什么,嫁过去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你没看见刘家夫人的下场吗,要是去了刘家,说不准还得靠你去养活那对吸血鬼父子。” 翠翠的父亲说话言之凿凿,翠翠虽然心里暗暗焦急,可是却没法反驳。 往日里刘整总跟她说什么大道理,说古代的韩信曾经受过胯下之辱,还有小时候要饭长大后却当了皇帝的,刘整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珠子就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翠翠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君子固穷”,之类的,但是翠翠却觉得他说话很好听,她很喜欢听。 可是那时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翠翠无法反抗父母,也无法安排自己的命运。 她的情郎刘整,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只跟她说那些鬼话,却到头来根本没有实力带她走。 翠翠跟着父母和媒婆第一次见到了张弘,本村张家的小儿子,听说名声在外,很是响亮,翠翠一看见他,就觉得他跟那些所有的人都一样。 张弘的长相,头发稀稀疏疏的披散着,皮肤黝黑黝黑,脸上黑里透出一点点红,手跟脚大得像蹼一样。 最重要的,翠翠觉得张弘跟她爹一样,身上永远散发着海浪的咸味,以及额头上的皱纹里面永远藏着沙子。 翠翠第一次开始怀念,刘整身上的那种味道,一种淡淡的草木味道,和用以书写的一种带着淡淡臭味的墨的味道。 那是一种与众不同,显得十分独特,在偏僻荒凉的小渔村里独一无二的味道。 第176章 海盗 对于自己的婚事,翠翠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最终由张弘点头,由翠翠的父亲做主,张家付给翠翠的父亲一斛米,一艘崭新的木桅船,以及三架崭新的网加上几百斤的海货。 这些东西约等于翠翠的嫁妆,翠翠跟张弘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翠翠几乎没有任何想法,事已至此,现在能够带给她唯一慰藉的就是,晚上刘整说不定还会来找她。 这天晚上刘整果然来了。 听见墙后传来了两声奇怪的猫叫,翠翠终于摸着黑从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出家门,生怕吵醒了熟睡的父母。 很快翠翠再一次见到了刘整,但是翠翠跟张弘定下亲事也传到了刘整的耳中。 刘整一见到翠翠,便迫不及待的抓住她的肩膀,质问她道:“张弘有什么好,为什么你要嫁给他。” 翠翠没有说话,而是掉下泪来,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因此他所期待的也只是晚上跟刘整相会时刘整能够有一番男人般的作为。 但是翠翠很失望,刘整只是在怨天怨地,他几乎整晚都在抱怨,抱怨翠翠,抱怨翠翠的父母,抱怨张弘,抱怨这世道的不公,为什么他这样有才华的人却得不到赏识,甚至抱怨自己的祖父当年不该得罪王氏的远房子弟。 翠翠至始至终都在听着刘整的抱怨,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见刘整说,你不要嫁给张弘,我会想办法,或者是我现在就带你走,咱们离开这儿。 至始至终都没听到,翠翠甚至开始有点失望起来。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刘整丢下翠翠独自离开了,现在破旧的木船里面只剩下了翠翠一个人,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是喜,还是该悲。 总之从那晚过后,刘整再没来过。 翠翠每晚都仔细的听着窗外的每一丝动静,但是再也没听见刘整给她发出的信号。 后来翠翠理所当然的嫁给了张弘,而那刘整,好像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 后来有人说,刘整有天晚上偷偷出了村,至于去做什么,有人说他是出去求学问顺便做大官去了,也有人说他肯定是活不下去了,所以才出村去谋个活路,毕竟家里躺着那样的老子,出去反而比待在这里要好。 还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到,那天晚上他亲眼看见刘整被海盗掳走了,并且把细节说得很清楚,比如刘整是如何的挣扎,那些人先是在他左脸扇了两个巴掌,然后又在他右脸扇了四个巴掌,刘整便不再叫了,任由那些人把他捆上,拖进了船里。 不论如何刘整再也没出现过,翠翠嫁给了张弘,而且给他生了个儿子。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很奇怪,就在刘整消失后的第三年,刘整的父亲,那个一心想要回去做官的刘老爷,终于是病死在了家里。 刘母没有办法,家里上下吃喝全靠她每天一点点凑出来,就连儿子失踪了,他那个老爹也只是抱着一卷书坐在桌边说一句:“逆子!” 当刘整的父亲去世后,刘母竟然凑不出来一文钱给刘父打一口棺材。 生活在海边的人死了自然也是要埋进土里的,只有那些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没有子嗣后代的人死后的尸体可能会被人偷偷扔进海里喂鱼。 刘母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屋前屋后的三分薄田卖给了人家,又把一间小破房屋抵出去,才凑了半两银子给刘父办了个差不多的葬礼。 而后刘母变成了一个没有家,没有田,没有任何依靠的疯婆子,村里人只是见她没日没夜的游荡在村里海边,最终也是终于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婆子。 可是就在刘父死后的第二年,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连消失了四年之久的刘整。 这一次刘整的出现,好像专门是为了验证当年那个村民传给大家的话一样,现在的刘整又一次出现在村子里,俨然已经变成一个海盗了。 什么是海盗,并不是电影里或者动画片里开着一艘大船满世界到处跑去抢劫去杀人的,那不叫海盗,有那个本事的,别说你叫自己海盗,就是你说自己是海上的皇帝,那也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你。 所谓大胥帝国沿海管束不到的地方,就会滋生出一种名为海盗的东西。 这些海盗,一般大都是那些曾经犯了罪的人,为了逃避府的缉拿,就冒险逃到海里去,总归有一些人,一路漂泊摸索,就能发现一个数百年来都没有人发现过的小岛。 然后一个两个再到三个五个,当这些人聚到一起之后,也就有了在荒凉小岛上活下去的动力,只要不是被杀头,在哪活着不是活着。 要说这些漂泊到小岛上的犯人,逐渐的开始自己盖了房子,开垦了地,就要种上粮食,然后开始过普通人的日子。 可是岛上物资毕竟有限,这时候就会有人做个舢板或者小船,沿着漂来时候的路,再返回去,但是返回去以后,又不能在那活着,毕竟官府还在抓你,于是那些人或者偷些东西,或者抢点粮食,然后就得慌忙的逃回岛上。 首先他们不成气候,即便成了气候,一旦被官府知道了他们的位置,就凭他们自己砍树做的这些小平头船,怎么敌得过官兵的大罛船。就算被那些打渔的渔夫们发现了,然后纠集个几十上百人打过来,那么他们这些海盗,也没有还手的份。 所谓海盗,就是些跑出去讨生活的坏人。 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有着数不清的不知名小岛,有些岛上就会盘踞着海盗。 不巧的是那天刘整刚跟翠翠分手,往回家走的路上,就碰见了悄悄摸进村里准备偷些东西的海盗。 不等刘整惊呼出声,几个海盗就一拥而上,把刘整打昏了塞进了麻袋里。 这一幕也正好被一个早起的村民看见,可是当他后来把这件事像吹牛皮一样告诉给别人时,却没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第177章 二当家刘整 刘家人在这个小渔村里是很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所以失踪了一个刘整也并没有人去在意。 而被掳走的刘整,则是在经过两天两夜不见天日的漂泊以后,跟着掳他过来的海盗们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岛上。 很快刘整就发现,这座岛上的海盗们,有着严格的阶级制度,虽然他们一个个穿的破破烂烂,住的也是自己搭起来的小小的茅草屋,可是这座岛上的海盗们,都会听一个名叫大当家的人的话。 很快刘整作为战利品被送到了大当家面前。 刘整从小到大,可谓是吃过不少因为长得眉清目秀的红利,譬如瞧不上村里所有青年的翠翠,就会因为这副好看而且白净的皮囊而倾心于他。 可是现在,刘整要迎来改变他一生的一场噩梦。 所谓的大当家就住在一个木头搭的大房子里面,当刘整第一次被带到大当家面前的时候,他努力的抬起被压住的脑袋才能看清楚,面前的大当家,不仅长得凶神恶煞,一道细长的刀疤从眉毛延伸到了嘴角,之所以他能够成为上百号海盗的大当家,无非因为他最厉害,或者最狠毒。 要是刘整知道这位大当家因为在扬州府奸杀了十几个美少男之后被官府通缉,才跑到这里来的话,估计当时的刘整就会吓死过去。 不过一开始的刘整还比较好奇,为什么这个大当家的宅子里,既没有看见堆满了金银,也没有看见有美人环绕伺候。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有的大当家喜欢金银,有的大当家喜欢美人儿,可是眼前这个大当家,就喜欢他这种细皮嫩肉的少年。 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多说,如果刘整还能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那么他肯定不会去找翠翠,或者宁死也不会来到张家村,如果自己这辈子都没到过张家村,那就不会被人掳到岛上来体验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不过刘整还是有着优点的,就比如说刘整很好的实践了他在书里看到的圣人言论,圣人都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刘整想了想,既然圣人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了,那么我现在为了活命,能屈能屈一下也是可以的。 等到刘整终于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然后凭借着一身本事讨到了大当家的欢心,然后借此成为这座岛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岛主夫人”以后,刘整再要谋划的就是该如何报仇了。 报仇? 自然不是对让他第一次尝到权力滋味的大当家,而是对那些冷漠的张家村村民,刘整把这一切全都怪罪到了张弘头上,刘整一直在想,要不是张弘要娶他的翠翠,他就不会大半夜去找翠翠,也就不会在回家的路上被海盗掳走。 刘整不但恨张弘,而且还恨翠翠的父母,还有那些张家村的村民,甚至他还恨翠翠,因为他知道现在翠翠肯定已经嫁给了张弘,翠翠不该嫁给他的,翠翠应当为了我誓死力争。 海盗们除了去偷东西,还会趁机打劫落单的渔船,船上的渔民大多数会被他们杀掉,然后扔进海里,海盗们总能得到一艘小船,和渔夫留下来的渔网。 等到海盗们的小船多起来,他们就会对一些大一点的商船下手,不过往来贸易的商队,往往会雇佣大批的武士护卫,海盗们不敢去招惹,却也忍不住去骚扰,一来二去,他们总能得到点兵器和少得可怜的银钱。 有了兵器和银钱,就能回去买东西,就能慢慢的发展壮大。 这是刘整定下来的方针。 刘整才到岛上半年,就已然凭着自己的“美色”成为了岛上的第二号人物。 我想那些成功的人,都会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内心十分强大,正如内心强大如刘整一般的人,在度过了两年屈辱的时光以后,最终刘整终于用自己的办法杀掉了那个让他陷入这种地步的大当家,而刘整也成为一股上千人海盗的新任头目。 如果你们以为,刘整在成为海盗头目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到张家村报复的话,那就错了,因为在读过书的刘整看来,他们这些海盗,说到底也只是乌合之众,就算纠集了再多人可是这些人的身份地位,甚至连那些出海捕鱼的渔民都比不上。 所以刘整决定,既然有了实力,那么下一步就是要引起官府的注意,吸引官府的注意并不是为了挑衅或者立威,因为刘整心里想的,就是要招安。 没错,只有被官府招安了,那么他刘整这辈子才能有真正当官的希望。 一切正如刘整所预料的那样,正当他们吸引了扬州官府的注意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片海上这片海域里有着一股上千人的水盗,并且这些海盗的狡诈,十分让负责清剿他们的官员头疼。 当然这并不足以让刘整的海盗团体被朝廷收编,至于刘整最终是怎么如愿踏上仕途的,那就要从一件事说起了。 就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事情,丞相王弼裹挟了小皇帝离开邺都一路逃向南方,目的地正是扬州所在的江宁。 随着朝廷的南迁,三省六部的一众官员和整个大胥执政机构也全都跟着来到了南方,而初到江南的王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构筑起来抵御北方的防线。 尽管暂时并没有人追杀过来,可是王弼要做的,就是未雨绸缪。 彼时的江宁跟北方平原,只隔着一道长江,江宁以北,与齐豫两州隔淮水相望,淮水多涸多泽,是一整片天然的防御工事,若要想完整的把北方的骑兵隔绝在对岸,那么就需要大量的水军。 那时候的江南,在经过一百多年安逸富足的太平盛世以后,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军事力量,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快速组成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在御史大夫韩辩的提醒下,王弼把目光放到了东南沿海的地方。 那里不但有常年驾船出海打渔的渔民,而且还有在海上靠着打劫为生的海盗。 这些都是熟悉水性的人,王弼仿佛看到了希望。 第178章 刘整的复仇 朝廷来到江宁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招募水军,在淮水上建立起来“募远”、“遂远”、“定远”三支水军,共计十四万余人。 其中在王弼的大力支持下,各部水军所造五牙巨舰,竟然多达二十几艘,这种力量,别说放在小小的淮水,就是拿出去放在世界上,也是如今比航母战斗群更加恐怖的存在。 王弼为了自己,为了南朝廷的安全,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而江南富足的粮食产量,也给了他要打持久战的准备。 于是王弼就下令,招募沿海的渔民参加水军,更是一道诏书下去,把那些曾经作恶多端的海盗们全都赦免,只要他们前来参加王弼的水军,那么他们不但能够重新得到大胥子民的身份,并且还会有大大的赏赐。 刘整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是盼来了这一天,想不到他刘整读了这么多年书,却始终没有看到半分做官的影子,自己被掳来当了海盗,如今却能如愿得到一个官做。 很快得到消息的刘整,凭借着手下的数千海盗,迅速整合了附近海域里的大小海盗几千名,于是刘整就带着这几千人,顺理成章的投效了朝廷。 海盗头子刘整,摇身一变,变成了大胥水军督帅刘整。 终于当上了官的刘整,终于不再是从前人们口中那个书呆子了,现在的刘整终于跟从前的困苦和阴霾彻底划清了界限,无论如何,现在的刘整终于有了回到张家村的资本。 所以刘整很自然的要到了回到安庆招募兵马的职务,这一次刘整回来了,要把之前受到过的屈辱,加倍的还给你们。 地处偏远的小渔村张家村的消息很闭塞,他们不但不知道并且也不关心如今的朝廷从北方的邺都搬到了南方的江宁,而且,也不知道朝廷已经颁布了强征渔民前去组建水军的诏令。 这天的张家村还和从前一样的安静,祥和。 张弘像往常一样从家里出来,走到存放在海边的小船上,今天的天气好,可以走得更远些,且现在又是渔季,这种季节瞅准时机一网下去,抵得过平常的两网。 张弘照例驾着小船出了海,留下翠翠带着不满一岁的孩子留在家里,自打娶了翠翠以后,张弘每日出海更加卖力,收获也越来越多,日子就过得越来越好起来。 这一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张弘就已然驾着小船出了海,他总是比别人出去得早,回来得晚。 不过张弘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驾船才离开不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响彻在小小的渔村上下,许多人被轰隆隆的响声吵醒,睁开朦胧的睡眼扒着窗户往外看。 这一看不要紧,直接便把一些人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只见村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街小巷里全是些挎着刀骑着马的武士,小渔村的人最多见到过十几个一伙拿着扁担和鱼叉的海贼,像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还是头一次见,再加上那些人很快就闯进所有人的家里,然后挨个的把人揪起来,不管是男的女的,还是大的小的,走得动的和瘫在床上的,全都被拎到了村口的沙滩上。 当张家村三百多口子人全被推推搡搡的像赶羊一样赶到一堆的时候,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小小的张家村挤进了上千口子大兵,直到村民们看见了为首一些人身长穿着的甲胄和翎子,才知道这些人不是土匪也不是海盗,而是朝廷的官兵。 只不过现在这些人全都一个个凶神恶煞,不怀好意的看着这群待宰的羔羊。 直到官兵们让开一条道路,然后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缓缓的来到村民的面前,这时候才有人从那熟悉的面孔以及那梳成髻的整齐的头发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失踪了好几年的刘整。 当时就有人“啊呀”大叫一声,然后就是每个人全都低下头去窃窃私语起来。 刘整很得意的俯视着他们,他也不去阻止这些人嗡嗡的议论声,因为刘整知道,这些人全都在议论自己。 过了一会,人群渐渐没了动静,刘整也从那种万众瞩目的享受中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刘整的身上,这是从前的穷小子刘整不曾感受过的。 刘整在人群中仔细的扫过一遍,发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翠翠的父母,有张弘的父母,可是就是不见翠翠,也不见张弘,最重要的,刘整听见属下前来报告说没有在他家里找到他的爹娘。 这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拽着一个村民来到刘整面前,然后冲他抱了抱拳,开口说道:“报告大……大人,在你说的屋子里没有看到你家二老,只看见这小子住在里面。” 刘整听完很是疑惑,他仔细打量了下那人,看起来很眼熟,以前可能见过,就是张家村的渔民,但是绝对不会是能住在自己家的亲戚。 刘整一面打量他一面问到:“你,怎么会住在我家。” 那渔民大大咧咧,他认得刘整,或许他骨子里还认为现在在他面前的刘整还是从前那个穷的吃不上饭的书呆子刘整,于是村民大大咧咧的回答道:“怎的,老子住在老子家里,你娘早就把那间破屋,跟屋后的三分田,全都卖给老子了,老子住在老子自己家,轮得到你管?” 这个人不会想到,眼前的刘整,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刘整了,至于身边这些跟着他的官兵,又岂是正儿八经出身的官兵,他不会知道就在前几天,这些官兵们都还是啸聚岛屿杀人不眨眼的匪盗。 刘整听见这人出言不逊,好像也没怎么生气,只是坐在马上俯下身子,眯起眼睛使劲凑到那人面前问到:“你说我家把房子和地卖给了你,是因为什么?可有什么证据?” 那人丝毫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是扯着嗓子叫道:“那你问不着老子,要问得去问你那个疯鬼老娘。” 等到这句话说完,刘整这才不紧不慢的直起来身子,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人,直到赫然间一把刀从那人身后砍过来,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就掉在了地上。 第179章 奉养老娘 这一次终于有人被吓得尖叫起来,这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原来眼前的刘整,不是他们的同村人刘整,而是陌生人刘整,眼前的大队官兵,也绝不是保护百姓的官兵,而是出于某种目的而来的强盗。 随着一个人的脑袋被砍掉,身子直直倒在地上往外冒着鲜血,那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这时候刘整的笑容逐渐狰狞起来,他像看着一群牲口一样看着面前的张家村村民,很快他用鞭子指着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村民,说道:“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被指那人硬着头皮跟他解释道:“你走后第二年,你爹就病死了,你娘把房子和地全卖了,才给你爹买了一口薄棺材,跟我们可没关系啊,你爹下葬的时候,还是咱们大家帮忙抬去的,没吃你家一口饭,没喝你家一口水。” 那人抬头,看见刘整还在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咽了口唾沫,然后继续说道:“你娘后来疯了,整天在村里要饭,每日疯疯癫癫的,这几日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刘整没有说话,只是这时候有下属赶来汇报,说是抓到了一个疯婆子。 刘整眼皮跳了跳,顺着下属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正是被好几个人扯住衣服,一个身穿破破烂烂浑身黢黑,头发如枯草一般杂乱四散的老妇人,正被强拽着往这边走。 刘整没有说话,只是骑着马缓缓的来到老妇人面前。 虽然变化很大,但是刘整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自己母亲。 好像是被高大的马匹吓住了,疯疯癫癫的老婆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大吵大闹,刘整一过来,她瞬间就安静下来。 刘整坐在马上看着她,神情严肃,疯婆子则是抬起头看着刘整,一面笑一面哭,整张脸上黑漆漆的泥和灰,就这么扑簌簌的往下掉。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就在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坐在马上的刘整噌一声拔出剑,只见他一剑砍下,那个方才还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声音的老疯婆子,竟然就这么死在了刘整的剑下。 只有知道那疯婆子正是刘母的村民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刘整竟然,做出这种事,亲手杀了自己老娘。 要说刘整没有认出来,他们一万个不相信,可是事实摆在面前,刘整甩了甩剑上的血,然后淡定的把宝剑收起来,骑着马走回到村民们面前,大声对他们说道:“哪有什么疯婆子,我娘,早就被我接到扬州府奉养起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刘整下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只见他把目光慢慢移动,然后落在了人群中翠翠父亲的脸上,刘整终于从马上下来,拨开人群,来到了老头面前。 翠翠的父亲看见他,显得很是局促,刘整很喜欢这种感觉。 刘整用马鞭拨起翠翠父亲的脸,然后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听说你把翠翠嫁给别人了。” 老头听见这话很紧张,要说旁人不知道,可是作为父亲的老头,可是暗地里早就发现了女儿每天半夜偷偷溜出去私会男人的事,所以他着急的把翠翠嫁了人,就是怕将来闹出来什么掉脸面的事。 原先是不知道翠翠半夜幽会的野男人是谁,当爹的也不好开口问,但是现在,老头好像一下子明了起来。 这还不够明显,这个刘整一连跑出去几年,这才刚一得势回了村子,就到他面前来问翠翠的事,他怎么偏问翠翠,不问旁人? 老头子磕磕巴巴回答道:“是,是,翠翠她,她,她嫁人了。” 刘整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他,使劲瞅那张憋得透红皱纹巴巴的老脸,好像很有意思。 这时候终于有下属按他的吩咐把一个人带来了,带来的正是翠翠。 那小兵一边推搡着翠翠,一边用色眯眯的眼睛盯着她那面容姣好的脸,只因这是老大亲自吩咐的,所以他不敢动她。 小兵只是一路推搡着翠翠来到刘整面前,而翠翠匆忙出门时,还抱着她不满一岁的孩子。 时隔三年,翠翠终于再次见到了刘整,而刘整也再次见到了已为人妇的翠翠。 刘整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可是慢慢的他竟然发现他好像错了,因为刘整慢慢的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对女人没了兴趣。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刘整好像这一次专为验证此事而来。 当翠翠怀里抱着不满一岁的孩子被带到刘整面前的时候,刘整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曾经的恋人翠翠,发现她的怀里却抱着别人的孩子。 刘整莫名的有些烦躁,所以他命人把襁褓里的孩子从翠翠怀里抢了过来,任凭翠翠如何哭喊挣扎也无济于事,三个士兵死死的掰着她的双臂,不满一岁的孩子也被人高高举起递给了马上的刘整。 这时候那个孩子醒了,发出阵阵啼哭声,远处的人群中一片骚动,但是很快的就被钢刀和长矛镇压下去。 刘整用一只手托起来襁褓,仔细的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莫名的他就会想起那些一张张晒得黢黑的脸。 刘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活的这么辛苦,顶着寒风和烈日,每一个人都活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是他们却还是要活在这世界上。 突然之间一股难言的戾气就冲上了刘整的心头,然后他在翠翠惊异的目光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的把手里的婴儿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掼到了地上。 随着先后两声凄厉的声音传来,前面的是婴儿的哭声,这个小小的还未成年的小家伙,原本只是躺在襁褓里哭着哭着,就没了性命。 紧接着传来的是翠翠凄厉的叫声,她诧异的看到刘整把她的孩子举过头顶,然后狠狠的摔在地上,他甚至不敢相信,刘整会做出来这样的事。 第180章 烹尸 随着翠翠的一声惨叫,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来,所有人亲眼见证了刘整亲手摔死尚在襁褓里的婴儿。 村民中有一些人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那些人包括张弘年迈的父母以及翠翠的爹娘和一些个亲族。 但是刘整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马上就有人搭起弓箭嗖嗖几声过后,那些勇敢的站起来的村民,下一秒就成为了倒在地上的尸体。 终于那些人全都被倒在脚边的尸体吓到,应激似的蹦起来,随后便是越来越多的羽箭射向他们。 这就是刘整来的目的,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 如果说村子里面一下子来了好几千的海盗的话,那么即便张家村的村民们都会死,但是他们依旧会拿起打渔的鱼叉,锄地的锄头,英勇的死在跟贼寇搏斗的路上。 可是偏偏,原来的海盗们,在刘整的带领下摇身一变变成了官兵,那些感觉到了自己被骗了的手无寸铁的百姓,此时正好沦为被屠杀的对象。 刘整的军队作战很“勇猛”,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张家村大大小小三百多口人就已经没留下任何活口。 唯一活着的,还剩一个歇斯底里的翠翠,她亲眼看见孩子被活活摔死,但是任凭她嘴里哭喊四肢挣扎,都无法从三个大汉的手里挣脱开来。 翠翠被人死死的摁在地上,在她前面不远处,就是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婴儿。 罪魁祸首刘整此时坐在马上惬意的看着这场屠杀,就好像随着屠刀一次次的挥下,他那不光彩的过去,那些让他厌恶的回忆,也就此慢慢消逝。 不过令刘整诧异的是,他在这些人中没有看到张弘的身影,现在唯一知道张弘去处的,恐怕也只有已经尽显癫狂之色的翠翠了。 于是翠翠被几个人强行架了起来,拖到刘整面前,这时候翠翠已经满脸的呆滞,两只通红的眼睛无神的望向前方,瞳孔散乱找不到焦距。 刘整命令手下把翠翠的衣服扒光,那些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就爆发出来一阵杂乱的嚎叫声。 很快早就按捺不住的贼匪们一拥而上,把翠翠浑身上下的衣服全都扯烂丢在了一边。 就这样翠翠那雪白的胴体就赤裸裸的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可是现在,亲眼看到了孩子被曾经的情郎活活摔死,然后就是全村人,一个个惨死在刘整的刀下,翠翠已然疯了。 她现在的疯,不是那种癫狂的疯,而是一种安静的,好像灵魂剥离的肉体,现在的翠翠完全不顾及自己全身赤裸的站在数千人面前,她就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刘整终于再次确认了,即便那具从前被他爱到骨子里的美妙躯体摆在自己面前,刘整也还是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反应。 那一刻刘整的脸上神色复杂,看不出来是懊恼还是愤怒,只见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把赤裸的翠翠送给了他的几千部下。 而那些人,是才从鸟不拉屎的偏僻海岛上回归大胥的海匪,因此翠翠的下场,想必所有人都能猜到了。 刘整用这种方法使自己彻底遗忘掉从前。 现在,知道他那可悲的过去的,只剩下张弘一个人了。 现在,刘整要做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刘整派出人马在方圆百里之内四处寻找张弘。 至于第二件事。 刘整则是命人架起数口大锅。 有人会好奇刘整屠完一村子的人架起大锅干什么,那么接下来你就会看到,刘整做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 那就是烹尸…… 紧接着我们就能看到,手下人抬起一具具刚刚死透的尸体,然后依次全部丢进滚着沸水的大锅里面,然后就轮到了刘整出场。 刘整先是把朝廷赏赐的代表着从六品官员的水军督帅幞头摘掉,然后整个头发全都披散下来,随后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刘整缓缓地开始跳起一种诡异的舞蹈。 只见他步伐飘忽凌乱,从这边扭到那边,便随着嘴里不断发出来的诡异的声音,就好像在完成某种诡异的祭祀。 最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刘整停在了大锅前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以后伸手从里面抓出来一把亮晶晶颗粒状的东西。 刘整挨个锅里撒下去一把,仪式就这么落下帷幕。 结束了祭祀的刘整一声令下,那早已迫不及待的几千人,就蜂拥着冲上去,所有人全都挤到大铁锅旁边,伸出手从锅里捞那死人肉来吃。 没有错,是捞出来吃,即便吃不上肉的,也会用手掬起一捧飘着厚厚膏油的尸水喝。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这些人这么疯狂,大家可能在这里看不懂,但是要从刘整如何一步步的立足于遍布海盗的大海里去看,一切又都说的通了。 刘整作为一个白面书生,仅仅一开始靠着所谓的“美色”夺得了当时海匪大当家青睐,也只能在杀人如麻的海匪面前,在混乱无序的海盗上面,保住了自己的小命而已。 随着海匪大当家莫名其妙的死掉,细皮嫩肉的刘整,好像就此失去了靠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原先大当家那种龙阳之好。 留给刘整的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看他不顺眼的海匪一刀砍死,要么就作为海岛上最底层的奴隶最后被活活饿死然后丢进大海。 可是刘整不愧是刘整,他在逆境中,仍旧能靠着当年读书时积攒下来的那么一点机灵,从必死的局里找到了生机。 很快那些人发现没了庇护的刘整好像并不慌张,在几十条明晃晃的大刀威胁下刘整竟然还能那么镇定自若,甚至开始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死了以后,原来备受压迫的海匪们,这时候全都一股脑的涌进岛上唯一一座木板搭建的“寝宫”里面,然后他们就发现,屋子里面,正中央的地方,赫然端坐着披头散发的刘整。 刘整闭着眼睛坐在地上,任凭那些人提着刀慢慢的走进来,把他团团围住。 第181章 神棍刘整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举起刀就要从刘整的脑袋上往下砍。 可是冷不丁的,刘整突然睁开了眼睛,这一刻刘整的眼神里迸发出慑人的光芒,一下子把围城一圈的人全都吓得退了几步。 刘整先是扫视了一圈围住自己的人,突然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整个身子就那么诡异的扭动起来,随着刘整身体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的嘴里也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就在所有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时候,终于有清晰的声音从刘整嘴里传了出来: “灵之来沛,鞭霆驭风。” “肸乡仿佛,在位肃雍。” “佑我孙民,式缴神功。” “长安委轮,佑我黎民。” “敬陈明享,允鉴恭勤。” 随着刘整嘴里发出让人听不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尖叫戛然而止。 在场的人全都被吓出来一身冷汗,然后那些人就慢慢的看见刘整用一种诡异的姿势从地上站起来,怒视着所有人说道:“吾乃广海之域,水泽之神,尔等凡人,却敢觊觎我之肉身,该杀该罚,该杀该罚……” 伴随着刘整嘴里一字一句发出,忽然间众人只听见门外炸雷声兀然响起,就好像承应了刘整说的话,海匪们真以为自己触怒的神明现在降下来神罚。 伴随着外面雷声乍响,风雨声呜咽,整个天地间霎时变了颜色,狂风把海浪高高卷起来,黑云顷刻间就压到了众人头顶。 终于那些人全都以为神仙显灵,哗啦啦都冲着刘整跪了下去。 伴随着刘整嘴里不断说着“该杀,该罚”几个字,一道炸雷响起,众人只觉得眼睛一花,再抬头只看见一棵碗口那么粗的树,竟然被一道雷劈下来碎了一地。 所有人这才开始害怕起来,全都跪在刘整面前向天神表示臣服。 然后就是接下来几天,刘整又接二连三的整了这么几出好戏,甚至预言了几时几分将会有一场大风暴,终于在海盗们心里坐实了海神的地位。 就这么看来,能够多读书,懂一些别人都不懂的知识,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一次刘整靠着自己精湛的演技和渊博的天文知识,彻底吓住了一众海盗,但是要令他们臣服,还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 很快的刘整把岛上的海盗们全都召集了起来,因为刘整偶然间发现了一种东西,这是刘整在大当家那里发现的。 他之前好像看到每次大当家出门劫掠之前,都会偷偷跑进屋里抱着一块发白的石头舔一番。 起初刘整并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大当家继龙阳之好又一个特殊的癖好来着,直到有一次趁大当家出门之际,刘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块奇怪的石头,刹那间一股奇怪的暖流就淌进了刘整的心里。 只是那一刻,刘整的整个身体开始变得酥酥麻麻的,随后就是强烈的亢奋,就像一股气,直接冲上了头顶,那种感觉十分奇妙,就好像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而刘整整个人也仿佛置身于云雾里面,强烈的压迫和刺激感涌上心头,刘整第一次从里面感觉到了幸福。 从那以后刘整居然开始迷恋起来这种感觉,每次都趁着大当家不在的时候去舔一舔那块石头。 终于,当大当家莫名其妙死了以后,奇异的石头终于只属于他刘整一个人了。 刘整就这么把奇石据为己有,直到后来刘整想到了如何用石头来控制岛上的几千海匪的办法。 正如之前所说,刘整靠着观察星象确定天气,然后又靠着自己精湛的演技,使所有人都信服了他刘整就是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 随后,刘整就要向他们展示自己的神力了。 刘整先是把石头敲下来一小块,然后放进锅里加上鲜鱼煮出来一锅浓浓的汤,然后刘整召集了岛上所有的海匪,声称自己身为神明,现在要给那些能够称得上勇士的人赐福。 众人不明白什么叫赐福,直到刘整端上来一锅鱼汤,并且告诉他们这是自己用仙术煮出来的仙汤。 他见那些人半信半疑,于是当场从他们中间挑出来十几个人,然后每人赐下一碗汤,随着刘整忐忑的看着他们喝下去,很快那些人全都展现出来不一样的一面。 只见每个人,好像都洋溢着一种幸福感,而且真的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喝下汤的人只感觉现在简直飘飘欲仙,没有喝汤的人似乎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了流溢出来奇异的光。 刘整趁热打铁对他们说道:“我的仙汤,不仅能让们增加寿元,而且能让你们变得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他见有人不信,于是亲自拉着一个喝了汤的人来到一块巨石面前。 刘整对那人说道:“把它举起来。” 三百多斤的巨石,哪怕三五个成年人抬起来也会费劲,只不过很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个喝过仙汤的人竟然真的一把把三百多斤的巨石抱了起来。 这一次所有人都信服了,不但相信刘整真的是神仙,而且相信神仙刘整会让他们一个个都变得像仙人那样长生不死法力无边。 成功的转型成为了神棍的刘整,依靠着手中神秘的仙药,成功的当上了这座海岛上面的王,并且在刘整所谓仙术的加持下, 他手下的海盗们前所未有的强大。 很快刘整就靠着自己的手段,整合出来一支强大的军队,甚至后来,刘整放话,唯有死人的尸体做药引,能够让仙药的功效最大化。 所以刘整带领着自己的大军,从此便开始了一条烹煮尸体的不归路,而他手下的那些人,竟也对此渐渐地上了瘾,每次他们劫掠过村庄,都会架起大锅将死尸用来烹煮。 一方面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另一方面刘整的核心军团开始产生出来一种可怕的凝聚力,直到后来,所有人对这件事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个小小的三百多人的村庄,即便全都死绝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而刘整,又借着这一次机会,再次彰显出来自己的伟力。 第182章 张通海 很快刘整就会把自己的这一壮举带到战场上,给即将发生的这场奠定天下大势的战争,增添出一抹诡异的色彩。 对于刘整的将来,历史或许会给他应得的下场。 不过当天色擦黑的时候,远出海外的张弘回到自己的小渔村的时候,他只看到了令人作呕的一幕。 当再次满载而归的张弘返回村里的时候,刘整的大军早已经撤离此地不见了踪影。 留给张弘的,只剩下一个寂静的小荒村以及架在村口的数口大锅,锅内被人烹食过的村人尸体,散发出来阵阵腥臭的味道。 张弘闻着这股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臭味,一路上被熏得头晕脑胀。 直到他来到了惨剧发生的地方,沙滩上不但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就连被啃食过的残肢断臂也被零零散散的洒落在地上。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张弘心头,他孤身一人在寂静的村里加快了脚步,第一个来到了自己家里。 家里院门大开着,屋里屋外全被翻得乱糟糟,张弘没有发现妻子翠翠的身影,也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 这下他心里更慌了,一瞬间无数的想法涌上心头。 直到张弘顺着脚印来到了村民们殒命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遍地的血迹,等到张弘壮起胆子走到锅的旁边,才看见了让他此生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四周堆满了人身上各处的骨头,全像是被野兽啃食过一样,而锅里漂着的浮油好像告知了张弘这里之前发生过的事。 张弘自然无法靠着骨头辨认出来亲人的尸体,只是不远处的沙地上,躺着的赤身裸体的翠翠,还是能够被张弘一眼发现。 翠翠的尸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全身上下都是血迹。 张弘看见这一幕,只感觉心脏好像突然间就停止了跳动,等他失了魂一般慢慢走向翠翠,他发现自己的妻子早已死去多时。 就在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襁褓丢在地上,张弘认出来,那就是上个月他亲自跑到安庆城里给儿子扯来的新布。 短短的一天时间,就在张弘驾着小船出没在大海的波涛里的时候,他远在家中的妻儿老小,全都丧了命。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所有的亲人,就此在这个世上,只剩下来张弘一个孤家寡人。 很奇怪,面对着心里巨大的悲痛,张弘此刻竟然怎么也哭不出来,他只是无力的瘫倒在翠翠的尸体旁边,腥咸的海风吹过头顶,吹得远处的茅草屋沙沙作响,可张弘愣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张弘在尸骨堆成的小山旁边坐了一夜。 他开始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疲惫,大脑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张弘机械般的在地上挖出一个大坑,然后把所有的骨头全都丢了进去,一直到把翠翠和孩子的尸体,全都扔进去以后,张弘的眼泪这才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血海深仇,这才叫真正的血海深仇。 张弘不断地埋怨自己为何昨天会早早的出海捕鱼,可是即便他留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 只不过给这片土地上面多添一具无名尸骨罢了。 打断了的骨头,会由皮肉连着留给身体钻心的疼痛,咬碎了的牙,也只能默默地咽进肚子里面。 无法想象这一天一夜,张弘的内心一直处在怎样的挣扎之中,只不过报仇的种子,就这么慢慢的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 就这样张弘最终孤身一人,离开了曾经无比温馨和安宁的小渔村,张家村再也不存在了,就好像张弘在那天,把自己血淋淋的心也埋进了那口大坑。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张弘来到安庆城里的时候才知道,朝廷已经举国搬到了江宁,朝廷下旨招募水军,把附近的山贼海盗全都统统拉入了伙。 其实凶手是谁很好打听,因为坊间街市里面一直在流传着,有一伙贼头子名叫刘整的海匪被朝廷招降到了麾下,而且据传说,有人看见刘整的军队竟然会吃人。 这个原本好似奇谈怪闻一般疯传在坊间的流言,一直传到了张弘的耳朵里,他才最终确定了自己血海深仇该复仇的对象。 其实听见了刘整这个名字,张弘的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旁人口口相传的异闻,正是切切实实发生在过张弘身上的事。 就此,张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张通海,便开始踏上了漫漫复仇之路。 朝廷正在招募熟识水性的水军,但是张弘却并不打算往那里去。 因为彼时的刘整,已经靠着自己当海盗时积攒下来的财宝,在朝廷水军中上下打点位置越爬越高。 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那些掌权的人都会喜欢擅于逢迎的下属。 他们看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先看这个人长得如何,然后再看这个人是不是会来事,至于出身,很多人会自动的把它忽略掉。 恰好刘整就是属于那种看起来给人第一印象就很好的人,不但因为他是个眉清目秀的读书人,而且这个读书人还深谙官场上种种不能言说的奥秘,这个人还很有钱,还舍得花钱,于是刘整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得到了当时负责组建水军的御史大夫韩辩的赏识。 韩辩私底下收了银子,明面上就要替刘整说好话,他在跟王弼汇报的时候,有意隐瞒了刘整罪臣之后的身份,只是谈论刘整这个人很有能力。 王弼现在缺少的就是有能力的人,对于刘整很快就委以重任。 前面说了,王弼打算在淮水一带组建“募远”、“遂远”、“定远”三支水军,那么现在正好上天赐给他一个既有实力又有能力的刘整。 于是乎,王弼当即任命刘整为“遂远”军的统制,命刘整为遂远水军都督,并且封刘整为安远大将军,从四品,命他着手招募组建遂远军,而刘整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很快一支七万人的遂远水军就组建了起来。 现在的刘整,不但是朝廷亲自任命的大将军,而且手里统制着七万大军,看起来张通海留在江南,无论如何也报不了他的血海深仇了。 第183章 伙夫 恰好当时,远在代州的钟离翊,正在组建南下的水军,张通海觉得这才是自己的机会,天下人都知道,齐王想要一统天下,南下攻打江宁,那是早晚的事,于是张通海毅然决定北上前往代州,他要在齐王麾下的水军中谋得一席之地,将来才有希望亲手杀了刘整复仇。 于是一路上隐姓埋名,张通海终于来到了代州。 初到代州之时,张通海一头便钻进了钟离翊麾下的军队中。 不过我们先前曾说,不论任何人,他们看人的第一标准就是看这个人留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什么叫第一印象,通俗来说就是看这个人长得好不好看。 长得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比长得丑得人机会更多些。 不过很遗憾的是,张通海并不是我们通俗来说那种长得比较帅气的人,首先张通海身材并不协调。 常年打渔的人,总要面对着海上的风浪,因此这些人的四肢,相对普通人来说会更长一些,而身体呢,又因为要符合能像鱼一样穿梭在浪潮中,又几乎扁平,再加上张通海这个人长得不高,按当时来说算是不足五尺,整个人又晒得黢黑,所以当时负责在代州征兵的齐国将领,就完全没把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放在心上。 即便在得知了张通海是个熟悉水性的渔民以后,也只是给他分派了伙夫这一职业。 为什么是伙夫,其实主要也是看在入伍的时候,这个人会不会“来事”。 即便是在周同的军队里,有着钟离翊坐镇的情况下,这种被大家心照不宣的惯例也是依然存在着的。 有钱的人家,即便把自家子孙送到军队里,只要稍微使些银钱,那么这个人也会被分在一个好的地方,比方说管一管后勤的粮草,既能得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而且打起仗来风险也相对较小,像张通海这种身无分文的,招兵的将军见在他身上捞不到什么油水,于是各种既辛苦又没有地位的地方就全随他去。 于是初到军队的张通海,一上来就被分到了伙夫这个职业。 说起来是叫伙夫,可不单单只管做饭,甚至于在船上士兵的吃喝拉撒,大到管着一船人的吃饭,小到负责倒夜桶,也全由他们负责。 所以到了后来,张通海得势以后,乃至后来官拜正三品安南大将军封通海侯之后,他对于军中这些个不成文的规矩也是深恶痛绝的。 不过说来说去,现在的张通海还是要从一个小小的伙头军开始做起。 此时的张通海,其实还算不上一个有能力的将领,因为现在的他除了从小练就了一身凫水的本事以及一颗满怀血海深仇的心,并没有展现出来什么别样的风采,包括那时候很多身边的人,也不会认为这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小小伙夫,日后会成为那个一战定江山的狠人。 自打进了齐国的军队以后,张通海每天也只是做着生火造饭提桶拎粪的粗活。 至于后来张通海是如何被钟离翊发现并提拔起来,这就要牵扯到一个称得上算是奇异的故事了。 为什么说奇异,因为这件事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几乎完全无法理解。 首先我们要说汉水这个地方,汉水又被称为汉江,自古以来便是长江在北方最大的支流,古语有称“沧浪之水”流于前朝荆楚之地,算得上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源地之一。 汉江也被称为沧浪江,入长江口之地便在现今的代州,代州横跨如今秦岭以南到长江流域,几乎把整个沧浪江囊括在内在北边就毗邻着邺都,因此,当代州丢掉以后,王弼才马上把江南防御重心转到了淮河一带。 说到荆楚之地,自古以来都是兵家重镇,曾经有人在汗水入江之处修建了一座“却月城”,城深而墙厚,等到钟离翊带领齐军占据这里之后,却月城就成为了南通长江囤积水师的不二之地。 虽说齐州境内多有江河湖泊,但是能够容得下百丈巨船的,也只有这里。 依靠着原来代州为数不多的水军,周同的南征大军就借此组建。 相比于铁索连舟如履平地的江南水师,能征善战的北方步军多以骑兵为最,但是骑兵若想渡过长江天堑,就要依靠巨舰送过河去,江南的土地上自有骑兵驰骋的沙场,可是这最初一战还是要靠水军打开门面。 说到荆楚之地,自古以来就盛行着一种巫蛊文化,这要说起来,也与代州多水多川多林有关。 这样的地方,想要种植麦粟之类高产的粮食很难,那么这里就盛行种植稷、黍一类的粮食,然而不同于耐得住干旱的麦,代州人赖以为生的黍对于水的需求就很大。 因此,当天上没有雨的时候,就会衍生出来一种向上天乞求风雨的职业,这种人一般就会被称作巫祝。 相传每一个能够接连上天旨意的巫,都是天上神明降临人间的化身,他们以一种特定的舞蹈或者咒语,就能请来天上的神仙下凡,无论风调雨顺,还是消灾禳福,巫祝的存在就给凡人们搭建起来沟通天地的桥梁。 然而当大量的北方齐军涌入代州之后,他们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差异极大的干湿气候。 那些北方士兵,常年居住在干燥的黄土之地,第一次到了临水的南方,难免会感到不适应,随着时间的推移,军中就开始盛行一种湿病。 起初病症开始于齐州兵马,他们在气候湿热的代州待久了之后,人和马的身上就会出现一片片的红疹,红疹附着在皮肤上,就会瘙痒难忍,人和马俱是如此,等到严重的时候,红疹会逐渐扩散至全身,不但又疼又痒,而且长时间抓挠下去,不多时就会溃烂流脓,严重的全身上下几乎被抓挠得不剩一块好皮。 才进了却月城没有几天,这种湿病就很快的在军中流传起来,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些远道而来的齐军便会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才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上千人死于这种难言的病症。 第184章 茅苍术 南方的代州兵似乎不惧怕这种疾病,可是北方的齐军就被这种病折磨的苦不堪言。 至于当时眼看着冀州大战在即,而身处代州的钟离翊却被传染了全军的疾病难住了手脚,士兵大批生病,自然就会影响战斗力,而没有士兵,就无法在远处支援陷入苦战的冀州周同,所以钟离翊每天长吁短叹,到处寻找治疗湿疹的方法。 其实在代州,也鲜有人患上这种病,即便有,当地人一般的处理方法都是找来有名的巫祝,巫祝们一般都会对病人施一一种特殊的草药,然后通过一系列沟通天地之法,也有大批治好病症的先例。 可是轮到齐军这里,即便巫祝们没日没夜的在军中消灾祈福,并且给每个士兵施药化符,可是面对绵延如山一般的巨大病情,收效真可谓是微乎其微。 其实对于湿症,在北方也有着解决方法,大夫们在面对湿疹的时候一般会开出一味药,那便是苍术,可是这种药在北方不多,即便命人速速从齐州收集了送过来,那么一来一回也要近半年的时间。 可是疾病不等人,就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会有大批士兵死在这种疾病之下。 时间可不等人,不仅钟离翊着急上火,就连大老粗田汾也是急的抓耳挠腮。 虽说他是个粗人,对敌人和百姓能够痛下杀手毫不留情,可是对于那些跟着自己南征北战了一路的士兵,身为将军的田汾可谓说得上是爱兵如子,田汾每天听着军营里传来士兵的哀嚎,真叫一个心急如焚。 于是乎,这位大将军便只身搬到了军营里面,不但跟那些士兵同吃同睡,而且很快自己也染上了病。 既然无法为你们解决痛苦,那么我就跟你们一块受苦吧。 可惜这并不能得到上天的垂怜,每天死去的士兵尸体还是成片的被抬出军营烧掉。 怎么办?没有了能够作战的士兵,拿什么去冀州支援周同。 就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张弘张通海。 彼时身为伙夫的张通海,每天仍旧是做着生火做饭给士兵们倒粪桶的工作,找个工作看起来相当乏味而且没有前途。 可是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并且只有足够细心的人才能牢牢发现并把握住机会。 很不凑巧,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点不堪入目的张通海,就在生活中那一点一滴的小细节里面发现了端倪。 当那些跟他身处同一营房里的伙头兵们拎着粪桶堵着鼻子满脸嫌弃的看都不看的时候,只有那个肯低下头来的张通海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说经常低头还是有好处的,现在经常低头的人不但能够增加自己捡钱的几率,而且还能发现这个世界不一样的地方。 当然我不是鼓励你们经常低着头看手机,累了的时候也要把头抬起来转一圈,不然很有可能等待你的不是机会而是颈椎病。 那么张通海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原来心思细腻的张通海,很快就发现了他每天所倒的粪桶里面竟然有不一样的地方。 首先就是北方军和代州军的区别。 张通海发现,北方那些得了病的士兵,他们的大便是干黄且硬臭的,而那些代州兵的粪桶,他们的大便却经常是又稀且颜射更深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北方的士兵们得病而且大便干硬,而南方的士兵健康且大便稀湿,于是张通海决定自己暗中调查一番。 当张通海兴致勃勃的观察起一桶桶粪水的差异的时候,往往身边那些人都会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他们认为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且认为张通海似乎对那些恶臭的粪水有垂涎的嫌疑。 不过张通海并不理会那些人的目光,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自己的想法里,所谓成功的人,就是能够忍受别人忍受不了的恶。 张通海很快就从自己最擅长的方面展开调查。 他最擅长什么? 作为一个伙夫来说他现在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做饭。 恰恰是因为如此,张通海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北方人吃饭喜爱一种调料叫做姜,而姜的产量并不高,所以他们虽然每顿饭都要吃姜,可是得到的并不多,而反观那些代州军,他们每天加在饭菜里的不是姜,而是一种类似于姜的植物,甚至那些东西如野草一般长得遍地都是。 代州的军民不管大小老幼都十分喜欢那种味道,而放在北军之中就很少有人能够接受。 因为那种东西虽然闻起来有一种调粉的香气,但是吃到嘴里确实又苦又涩,很多的北军不能忍受,所以全都把它从菜里面挑出来扔掉。 张通海很快的沿着这条线索,慢慢摸索出来了湿症的原因,而且他很快的发现了,这种植物好像不是单纯的调味品,而像是某种药材。 不过张通海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扬州人,他自然不知道北方有这么一种名为苍术的药,就是治疗湿病的,因为他找到了一种被后世称之为南苍术或者茅苍术的东西,那就是这支军队后来的救星。 所谓但凡奇毒,三步之内必有解药,苍术就是。 从小吃惯了苍术味道的代州人,自然不知道这种他们常吃的东西,就是治疗湿病的克星,这也是为什么南方人无形之中会有着免疫这种疾病体质的原因。 而且很快的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加以论证。 张通海利用“职务之便”把苍术偷偷的加在患病士兵的饭里,很快的他就发现,那些肯吃苍术的士兵病情竟然真的有了好转。 于是张通海迫不及待的就把这件事禀报给了自己的上级,也就是他那支火头军里的伙长。 伙长一听直接愣在了原地,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黢黑的小个子,怎么你真的能够找到治疗湿病的方法? 这件事要是真的,那么肯定是奇功一件,往后不要说是平步青云,就是一步登天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185章 从伙夫到伙长 很快伙长就发现,原来这个小子所说的都是真的,当他们大批量的把这种草药加入饭菜中给病患吃了以后,竟然整支军队全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张通海很是高兴,而伙长更加高兴。 很快他就要给张通海上一课,那就是让这个其貌不扬没有后台的小子知道,什么才叫官场的残酷。 就在张通海满心欢喜的等着因功受到嘉奖从而进入到那些掌权人的眼中从此一鸣惊人有了能够报仇雪恨的机会时。 他等来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很多天以后,平平无奇的张通海依旧还是平平无奇,可是那个因为上报有功的伙长,却成为了解救大军的唯一英雄。 伙长用行动告诉了张通海,一个人的功劳,怎么可能两个人分。 没错,这一次伙长一个人包揽下来整个功绩,并且只字未提自己部下里面还有个名叫张通海的人,而且那个张通海还是首功。 就这样因为立下大功的伙长被提拔成了将军,而张通海,还是那个张通海,每天依旧要做饭倒粪桶的张通海。 不过,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吧,可能伙长心里是怀有一丝愧疚的,所以后来他就把张通海提拔了一下,坐上了他之前坐的位置,成为了一名掌管着十几个人的伙长。 美好的想象跟现实是存在着巨大落差的,原本有望一步登天的张通海,最后竟然只是落得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伙长位置。 这不能说是打击,而是大大的打击。 不过你以为张通海会因此不满,或者就此沉沦下去? 张通海会告诉你成功的人为什么能够成功。 因为他总在等机会。 张通海明白自己现在虽然从伙夫变成了伙长,但到底也还是个烧火做饭的,他肯定不可能撕破脸皮去跟那个已经成为将军有权有势的伙长去争论叫板。 所以张通海再一次蛰伏起来,他在继续等待自己的机会。 应该说机会真的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很快一年过去了,如火如荼的冀州大战落下帷幕,听说那个从遥远的北方一路差点打进中原的济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折在了路上,而且最终连一具全尸都没落下,这让张通海一面感叹世事无常人生几何的同时,一面又坚定了自己留在期望麾下的决心。 你想啊,连那个不可一世号称能够以一敌万的陈奉都被齐王打败了,那么看来齐王真的是天命所归,自己留在这里,说不定有朝一日真的能够亲手向刘整报仇。 事实证明张通海没有选错,可是现在仍旧无权无势的张通海,也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伙长,每个月有三钱的俸银,可是这三钱银子,又该拿给谁去花。 他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需要奉养的双亲,膝下没有了可以寄托希望的子孙,唯有一颗还能时刻感受到跳动着的,灼热的心脏在时刻提醒,张通海你要活着,活下来才能报仇。 当然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张通海也不会白白浪费掉一丝一毫学习的机会。 张通海用自己不多的俸银,很快跟他的同僚以及下属打好了关系,而且靠着这点俸银,从没进过私塾学过字的张通海,竟然在别人那里慢慢学会了认字,而且,现在他最喜欢看的最喜欢听的,就是在人们口中口口相传下来的那些英雄人物的经典事迹。 张通海这才算真正开拓了眼界,他慢慢了解到在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上,曾经不但有着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还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名士,更有着跟自己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但是却不屈不挠最终成为一方霸主的人。 张通海当即决定,我张通海,将来必定也会成为那样的人,我的故事必然也将会被无数的后人口口相传,他们会记得我,我将以这种形式万古长存在这片土地上。 很快北方格局初定,下一步就是那盼望已久的南征。 张通海很是激动,即便他的家早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上,即便他是一个可悲的可怜的可叹的流亡者,可是即将要踏上回家旅途的人,一个有着万般期待和希望的人,他叫张通海,他的坚韧不拔,他的勇敢无畏,是任何人也比不上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真的有上苍可是它难得睁一回眼,终于苦苦等待了多时的张通海再次等来了自己的机会。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不再是一场疾病,或者是某些人,这一次他的对手,变成了某一些人或者说是某种势力。 我们都知道,在战乱的年代,或者说不仅战乱的时候就算天下太平的日子里,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政府对于所有活着的黎民百姓来说,最重要的几个东西,那就是粮、铁、还有盐。 自古对于盐这个东西,不仅是把它作为一种简单的调味品,而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日常生活中却少不了也离不开的东西。 而制盐长久以来都是执政者为了制衡黎民百姓所要亲自牢牢掌控在手里的。 即便是在不甚缺盐的沿海之地,会流传出一种所谓的“盐帮”,但是明里暗里百姓们也都知道,这些依靠私盐走私贩卖的伙党,背地里全都是当地官府和衙门一手掌控的。 盐帮的存在不仅能够让政府在暗中实际调剂盐铁贩卖的价格,而且无形中也会给普通的百姓们营造出来一种太平盛世的假象,百姓们从不够再到不缺然后是能够多途径的得到,就会让他们变得满足,而不是整天想着如何造反。 然而当天下大乱的时候,盐又会成为制约百姓或者制约对手发展的途径。 盐的价格随着混乱的程度增长,不但能够让执政者短时间内聚敛财富,而且通过节制盐的出口,又能很大的削弱对手的实力。 我们知道,盐的生产,一般有两种方法。 其一是巴蜀之地自古以来有着提取地下卤水制盐的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十分耗费人力财力,而且所得者甚少,即便益州无处不产盐,那么所得到的也只够满足一州所用或者兼顾中央政府所征缴的税赋。 第186章 找盐 而另一种方法,就是靠海吃海的海盐。 相比于从地下几百米深的地方凿取卤水制造卤盐,海盐的获得更为便利,而且资源丰富,有海的地方,就能取水,带着天然咸味的海水,经过晒炒,就能得到粗盐,因此除了东面靠海的齐州,那么就属沿海的江南之地取盐最为便利。 为什么靠海的地方一般会比其他地方有钱,从古至今,盐铁转运,都是一个富含暴利的行业。 所以说像是中原,或者中原以北以西,这些地方如果发生叛乱,只要大大制约其盐业的进出口,那么所谓地方叛乱就要拿出来大笔的银子去购盐,虽然有些地方存在盐湖,但是长久以往,他们的地方财政也会因此被大大削弱。 掌控者盐,有时候比掌控了制钱的铁,还要重要。 现在的情况就是,代州缺盐,原本作为主要盐铁转运的淮河和江黄一带,又被王弼牢牢掌控在手里,而且供应全国的制盐主要产地,就在扬州,王弼一声令下,就能够让一粒盐也运不到代州去。 只是从齐州走陆路,翻越秦岭也能送到,可是那样一来,所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了。 但是隔壁的益州不是也有盐么? 可是益州之乱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了,即便荆楚到巴蜀只隔了一个剑门,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完好无损的进到益州然后平安的把盐带回来呢? 这是南征开始前的第二次危机,如果不解决盐的问题,那么这次战争的成功几率又将少上几成。 作为一个能够高瞻远瞩的君王,周同自然不会去冒这个险。 于是头疼的事就又交给了无所不能的钟离翊,没有办法,领导总是只给下属提出问题,能够完美解决,才是一个好员工的基本素养。 黄河贯穿东西,长江横连南北,即便是靠着别处费心费力送来的那一点点,别说代州的上百万百姓,就是供应几十万大军也是捉襟见肘,唯一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 钟离翊正是抱着这种想法,于是乎一场轰轰烈烈的取盐行动迅速风靡了整个代州。 荆楚之地的水域文化,那可是足足流传了上千年,然而在上千年里,能够从地下打上来卤水,还是少之又少。 这种勘探地形上察天文的工作,交给钟离翊最合适不过。 但是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钟离翊虽说被老乞丐传授了一身经天纬地的本事,但是仅靠着这些也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近来在军中,大家伙只觉得吃的饭菜越来越寡淡无味了,于是就有人找到了身为伙长的张通海。 面对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张通海也只能是无奈的摊了摊手。 没有盐,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还能给你们变出来不成? 可是这件事情又不能不解决,很快张通海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的又一次机会。 张通海是谁? 一个从小在海里长大的水手,一个生下来就会打渔的渔民,然而他还有一个本事,算是天生带来的,那就是他天生对于咸味或者咸水有着特殊的敏感性。 盐是咸的,那还不简单,我去找咸水不就完了? 然而他想得简单,这里是代州,又不是扬州,这里流淌着的是天山上面落下来的冰河水,汉江各处奔腾着的只是用来浇灌的淡水,要在这里找制盐的卤水,哪有这么容易。 不但如此,这时候还有一群人跳了出来,这些人就是本地的巫祝。 对于巫祝来说,他们是承应上天的旨意而来到人间的守护者,对于掘地破坏风水的做法,他们坚决一万个反对,而且这个任务一开始是被钟离翊委派给了他们,让这些巫祝向上天祈祷请求明示,可是既然连苍天都没有给他们回应,那么你一个小小的伙头兵,又怎么能够在我们面前抢去功劳? 因此这件事最终只变成了张通海自己一个人的事,无奈的张通海,无力对抗那些代表着神明化身的巫祝,更无力对抗上天,所以张通海只能趁着能够外出的时候或者空闲的时候自己出去溜达。 他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到处找土。 我们说了张通海对于咸味有着特殊的敏感,所以他四处尝那些土,但凡有一点不一样的,他就会慢慢在那里掘出一个小洞,一边往下挖一边尝那些潮湿的泥土,但是往往带来的只有失望。 张通海不想就这么错过这次机会,因为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已经彻底下定了要成为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将的决心,并且他还有着自己放不下的仇恨。 可是哪里的地下几百丈会有咸水呢?张通海一边找一边思索。 直到有一天,张通海偶然间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依旧是他在挑粪桶的时候发现的。 张通海发现,就在他们经常倾倒粪水的地方,有些地方的草木一开始长得十分旺盛,但是长久下去,那些比较低矮的草木竟然渐渐枯死,而且在周边的地貌上会形成一片淡淡的白色结晶。 张通海瞬间豁然开朗,这一次他忍不住从地上捻起一抹白色的土放进嘴里尝了起来,果然带有淡淡的咸味和苦味。 原来有盐的地方,植物是长不起来的。 这一下就缩小的范围,张通海一有时间便会往那些植被稀少的地方跑,而且但凡地面上冒出一丝白色的地方他都不会放过。 只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三个月的时间,张通海几乎跑遍了整个汉江流域,就在偶然的一次,他终于在一方小水潭中尝到了一丝淡淡的咸味。 放眼望去,这里的草木果然长得都不高,只是这源头在哪,还得要慢慢找。 终于又一次,张通海找到了一片地方,这里是难得一见的一大片空地,四周几乎寸草不生,但也正因为这样,这片难得的土地便成为了附近村民埋葬祖坟的坟地。 不仅如此,这里还葬着一个了不起的人。 举张通海跟附近百姓打听到,原来这个地方,第一个下葬的是附近有名的大巫,那大巫生前给附近的百姓乞风求雨,为当地不少的权贵医好了疾病,而且他门生遍地,即便放在整个代州,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第187章 掘墓 可是这能吓倒张通海吗? 显然不能! 于是张通海就趁着没人的机会,偷偷跑到那里开始了自己挖土找盐的工作。 但是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张通海还是很快的被附近的农人发现,对于这种敢于掘人家祖坟的人,百姓们可不会客气。 不管你是兵还是贼,张通海一瞬间就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一大批的村民涌过来把张通海打倒在地,并且很快把他押到了当地衙门。 里正十分生气,一面派人去请本地巫祝,一面着手要把张通海押送到县衙,直到张通海说出来自己找盐的目的,百姓们的愤怒这才平静了一点,要不然等待着这位未来名将的,只怕是会被当场乱棍打死。 张通海在混乱之中大声喊道:“我奉齐王之命前来找盐,你们杀了我,就是跟齐王作对。” 显然齐王的名号比他腰间跨着的刀还要唬人,百姓们一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里正也沉吟了一会,终是是摆了摆手说道:“那就先不要送到县衙了,等庙主回来再作定夺。” 于是村人将张通海牢牢捆了起来,丢在了一间破房子里。 等待的时间里张通海很辛苦,他被捆的姿势难受,绳子勒得又太紧,而且对于村人如何发落自己的未知,也令人感到恐惧。 张通海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那个所谓的庙主一句话,他就是被人乱棍打死丢到荒地里,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开始有点懊恼。 不过并没有让他等多久,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就有村人涌进来把他架了出去,原来是那个所谓的庙主到了。 庙主是当地人对于巫祝的一种称呼,巫祝只是一个统称,一般女的叫巫,男的叫祝,而能被称为庙主的,一般都是受过封爵的巫,相当于是说这种职业是被朝廷所承认的。 除了一些地方上的土巫还有一些是作为事业单位被培养出来的人才。 因为巫祝这个职业,说起来大到可以替民请命沟通天地,小到可以行医治病,相当于朝廷为了稳固人心的某种手段。 而眼前这个被请来的庙主,张通海努力的看了好久,才从那件宽厚的黑袍子里面以及那满脸纹绣的花纹中看出来,这是个女巫。 不等张通海说话,那庙主就先开口问他:“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声音苍老而又中性。 张通海疑心她年纪应该很大了。 看着面前端坐的庙主,以及一周圈虎视眈眈的村民,张通海无奈之下只好大喊道:“我是齐王麾下的将军,若是我长久的离营,大军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劝你们赶紧放了我。” 那庙主冷笑一声:“将军?我怎么看着不像?” 一周圈的村民也开始义愤填膺的喊起来:“即便是齐王的人马,也不能私自来掘咱们祖坟破坏咱们得风水。” 那庙主又是冷哼一声道:“你可知你掘的是谁的坟,即便你是军中将领,做得出来这等悖逆伦常之事,我们叫你死在乱棍之下,齐王也没什么好说的。” 张通海听见这话,自觉形势比人低,也只好说起软话求饶道:“庙主息怒,所谓不知者不罪,诸位要什么赔偿只管开口就是,要是等会大军围了这里,可就说不清了。” 张通海这句话说的不算假,他私自离营本就是重罪要是再让人知道他在这里偷偷掘人家祖坟,恐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是这话在庙主听来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只见身材伛偻的老巫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然后围着张通海一顿手舞足蹈嘴里含糊不清念叨一阵过后,猛然伸手一指,对众村人叫道:“此人身缠煞气,是个天地不容的妖物,速速打死他然后抛进江里。” 围观的村民们好像得到了命令一样,纷纷抄起手中的锄头扁担就要冲过来结果了张通海的小命。 眼看未来的名将就要殒命在这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阵几乎撼动大地的马蹄声响起,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经靠着抢夺了张通海功劳上位的伙长,现在的直镇校尉。 要说这位一步登天的校尉,其实他本人并算不上是一个坏人,只不过在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泰然自若。 不过这位校尉也还算是一个能够慧眼识人的人,等到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以后,就立马把目光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 校尉深知,这样一个能够把握住机遇立下旷世奇功的人他的本事肯定不止这一点,于是在他的关注下终于发现了张通海现在所要做的事,。 而现在,也正是他将要弥补张通海并且向之示好的时候。 可以说他对于自己的本事有着很清楚的认知,对于张通海也有着很高的期望。 就在张通海命悬一线之际,这位直镇校尉带兵杀到,从一群农民的手下救出了张通海的小命。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来的是数百披甲执锐的士兵,即便张通海被他们很轻易的带走,那个所谓的庙主也再没敢说一句话。 有了校尉的帮助,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得多,校尉不但替张通海禀明的事情原委而且帮他瞒下来私自离营的事。 那么接下来所要等待的就是钟离翊和周同的决断。 钟离翊果断把这件事上报给了远在武邑的周同,而仅仅几天的功夫,周同就轻驾简骑偷偷到了代州。 不过这一次的事情似乎很不好解决,因为巫祝的身份和地位在代州的百姓心中那是无法替代的,一旦出现差池,那么很有可能就会引发出一场民变。 出兵镇压自然可以,但是失去人心等同于失了天下。 周同明白对于巫蛊之术既不能相信但是也不能否认,那么如何顺利的从他们手中要来这一片地而不引起民愤就需要好好的谋划一番。 这一次张通海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这些代表着当世权力顶点的大人物,在校尉的引荐下终于把张通海带到了齐王周同面前。 第188章 要官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伙头兵,齐王周同丝毫不敢有半分的轻视,因为极有可能他所追寻的破解之道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甚至稍显丑陋的人身上。 周同面带和煦笑容请他起身,等张通海不紧不慢的站起来之后周同才恍然惊觉,这个身材矮小的人身上竟然散发出来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气质。 看着镇定自若的张通海,周同不禁看向他的眼睛,而张通海却也不闪不避,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一分澄澈和半分真挚。 于是周同开口问他:“听说你发现了盐田?” 张通海闻言答道:“回主公,小人确有发现。” 周同又问:“你如何确定那里一定能够打出卤水?” 张通海答道:“主公明鉴,小人并不能确定。” 这下周同来了兴趣,继续追问:“既然不能确定,那你又如何会说那里有制盐之水呢?” 张通海答:“主公容禀,小人曾闻良药方能生人,却不能生不饮者,小人自幼生在海边万籁之味独苦与咸为最,因此小人只须浅尝便能知其土中带有盐味,小人虽不能向主公保证在此地能够掘出卤水,但是小人的脑袋大可寄于殿下处,若不能请殿下摘去便是。” 周同闻言哈哈大笑,说道:“我要你的脑袋做什么,你既然有心,那就是我大齐之福,是万民之福,公乃圣人,莫非觉得我周同会是个不义之人吗?” 张通海重新跪在地上:“我听说,殿下曾在彭城割发镇十万冤魂,弃发割须,亦如血肉,通海惶惶小人耳,又何惜此头。” 说罢突然怒目圆瞪:“不知殿下,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乎?” 周同听后,猛然抚掌大笑,既不怪他无礼,也不治他犯上,反而被激起一腔热血,只听他说:“公既敢,孤有何不敢!” 一声令下,大军奔赴,扣押村民,刀抵庙主,只是顷刻间,便掘地数十丈。 这一番举动虽然冒险,势必又会引来代州百姓群臣不满,可是周同既选择了相信张通海,无论如何,也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时间日复一日,可是即便掘地百丈,也未见一滴盐水冒出来,眼看着代州百姓们群情激奋,若是再找不到盐,恐怕必将生起一阵大乱。 眼看局势愈发危急,张通海的那颗脑袋摆在脖子上摇摇欲坠。 这天周同正为此事心烦,恍惚间便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面前,来人正是军师钟离翊,以及身后跟着张通海。 周同这几天也是心急如焚,用手扶着额头般的烦躁,此时一见到张通海,就迫不及待的问他:“你不是说能够掘出盐来,可是这都过去半个月了,连一滴水都没见到。” 张通海闻言,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周同面前,把头深深埋在地上。 周同见状,赶忙问他:“你这是何意?莫非你觉得此先说了大话,可是现在也来不及了,整个代州,几十万百姓都在死死的盯着孤王,恐怕你这颗头颅,平不了天下百姓的怨愤。” 张通海跪在地上头都没抬,只是说了一句话:“启禀主公,小人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主公,盐已有了。” “什么?”周同听见这话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相信,“方才掘井的许奋才来报过,撅了快有一百五十丈,别说盐水,就是湿泥也没见到半点,还说那土越挖越硬,怕不是真的遭了上天的惩罚。” 张通海直起腰来,目光炯炯的看向周同,说道:“启禀主公,盐确实有了,只不过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周同对他说的话感到不解,于是把目光移向钟离翊,老道士见野先生钟离翊闭着眼睛站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一样。 于是周同又问张通海:“你说差最后一步,是哪一步?” 张通海面不改色,看着周同说道:“请主公赐张通海官爵。” 周同忍不住轻笑一声:“你说差最后一步,就是跑来跟孤王要官?” 张通海道:“请殿下赐通海官爵,通海斗胆,再要主公鲜血一碗。” 周同愣了,沉思了良久,而后看到下面好似串通好了的两人,愤然间拍桌而起,他怒目瞪着张通海,然后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好,你张通海敢要,那孤就给你,只不过明日若是见不到盐水,孤就拿你张通海,去填了那口盐井。” 张通海得到了许诺,却仍不起身,他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周同,然后说道:“那就请殿下赐张通海一个大大的官。” 周同反而被这一番话气笑了,他指着张通海的鼻子道:“你想要什么官?莫非你意欲让孤王给你封王不成?” 张通海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把头磕在地上,而后传来沉闷的声音:“通海只求一个能够为主公挥师南下夺取江山的大官。” 周同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他对张通海说:“孤听闻,那王弼在淮水建了三支水军,名曰定远军,遂远军,募远军,你张通海要是能为孤王南征解决后顾之忧,孤亲封你为水军大都督。” 张通海得到了最后想要的东西,于是一个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很快那里竟然渗出殷红的血出来,只有张通海自己知道,他所背负的,盼望期望的,都将在这一刻,开始。 有的人一生如同一匹奔驰的骏马,有的人一生好似一片漂泊无依的浮萍,但是张通海的一生,只能是一艘向前的弦舟,一旦拔锚起航的那一刻,便再没有了回头的道路。 张通海一跃成为了齐王麾下,继拓跋那热、田汾之后的水军统领,成为了跟这些当世名将一样平起平坐的人物。 有了官职的张通海,终于不再畏手畏脚,此刻他的愤怒和獠牙一起生长出来。 张通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以后,便马上下令将代州所有的巫祝全部抓了起来。 然而抓他们却并不是为了杀他们,据张通海说,把他们全都抓来只是为了给自己护法。 护法?为什么要护法? 第189章 神棍张通海 就在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时候,张通海终于开始了他所差的最后一步。 只见那个昨天还是一介武夫的张通海,立马命人在盐井处筑起一座高台,而他自己则是青袍裹身发髻锁发,换上了一身道士装束。 这天傍晚的时候,张通海命军士把抓来的几千巫祝全都带到了祭台四周,顷刻间,那绵延不绝的哀嚎就跟呜呜泱泱的人群混成了一片。 这一次张通海的动作搞得很大,不但周围数万军兵驻守,就连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也有十余万,所有人都来见证这位有着大神通的张都督是怎么凭空在代州变出盐来的。 那天周同也去了,他被人死死的护在远处观看。 见准备得差不多了,张通海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于是扯开袍袖提着木剑就一步步登上了祭台。 在祭台周围,是一片穿着乱七八糟脸上纹绣得花花绿绿的巫祝。 张通海无视了那些不堪入耳的哀嚎和咒骂之声,只见他快步来到台上,先是对四方诸天通行三跪九叩之礼,而后站起身来在中央位置左右踱了十几步,最后用木剑挑起一张符箓。 在十几万人的围观中,只见那张符箓被张通海高高举过头顶,然后轰然一声就炸出一团火球。 不管那些百姓们是如何一个个被惊得瞠目结舌,随后张通海就用另一只手高高的端起一个通透碧绿的玉碗。 这时候的张通海,好像真有了一些仙风道骨的气质,宽大的衣袖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而张通海这时候竟然用一种盖过了所有痛哭哀嚎和嘈杂的声音喊道: “诸天万法,道理自成,唯有天子血,可令鬼神,可号风雨,今取齐王之血号令上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天下苍生为万民百姓,风来!” 伴随着最后两个字脱口而出,张通海直接把那碗血倒进了才掘好的盐井里面。 说来也怪,就在张通海刚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瞬间化为连绵不绝的凛冽寒风,呜呜咽咽晃动了无数草木,吹起来漫天尘土。 拥挤在一块的百姓们,终于第一次亲眼见证了这等神异的景象,只见他们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被狂风吹拂的左摇右晃,飞沙走石间竟然没有一人能够睁开眼睛。 随后众人又听见一声高昂的:“雨来。” 果然顷刻之间骤雨飞至,未曾见先雨滴答直接便是暴雨倾盆。 伴随天上狂雷滚滚,电闪雷鸣将大地照耀成一片白色。 百姓们几时见过这么大的雨,又何曾看过这么诡异的景象,于是乎就有人情不自禁跪下来高呼:“齐王万岁,天子万岁,苍天万岁!” 一时之间竟然十余万人纷纷跪倒下去呼声盖过了天地风云变幻。 在巨大雷声的洗礼中,那些悲鸣的巫祝们也被这种神异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他们也随之跪在地上与万民一齐高呼起来:“齐王万岁,天子万岁!” 只这一下,所有人猝不及防中便全被淋成了落汤鸡,就连周同也不例外。 这时候的周同于狂风骤雨中微笑的看着一切,嘴角带起来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 等到大雨过后狂风歇止,所有那些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人才终于敢用眼睛瞟向高台上面。 只见前一刻还漆黑如墨的天地这一刻竟然风止云开,一道道奇异的光芒从云缝之中洒向地面,整个天地之间如同被涤荡了一遍,按理说已然该到了天黑掌灯的时候,可是这天与地只见确实奇异的浊白。 终于一切停止下来,耳边再没有了雷声没有了风雨声,一切又好似回归到了平和。 只有不远处,沧浪江水汹涌怒号,好像比以往更加猛烈。 同样被浇成了落汤鸡的还有祭台上面的张通海,这时候的他,青袍紧紧的贴在身上,发髻也被吹得散乱,一缕缕发丝黏在脸上滴滴哒哒的雨水不断淌下来。 可是蓦然之间,张通海将手中桃木剑往身下盐井处一指,嘴里道了声:“着!” 等那些抱着头蜷缩起来的巫祝们顺着木剑得方向往那盐井里面看的时候,竟然发现一股股泛着白沫的浊水竟然慢慢从井底涌了出来。 一时间几乎涌到了井口,再就要溢出来。 等到盐井见了水,在场方圆十几里围着的十余万百姓们居然同一时间全都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 直到离张通海最近的一个小兵爬下去用手指沾着那水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那小卒子竟然屁滚尿流的爬起来兴奋的对着四周大喊:“是咸水,是咸水,咸水冒出来了!” 随着这一声大喊,几乎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万千百姓们听见这句喊声几乎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就是齐齐爆发出来一阵高呼:“齐王万岁!齐王万岁!” 这一下可是连周同都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张通海闹一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造势,可是那原本干枯且不可能打出来卤水的盐井竟然真的打出来盐水。 一切的一切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继神棍刘整经过一系列的手段成功当上了淮水水军统领之后,千里迢迢来到代州的张通海也几乎用了同样的方法一跃成为了齐国南征水军的大都督,我们不得不说,那个小小的张家村,似乎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魔力。 接下来,一场宿命之战即将拉开帷幕。 而一场场惨烈绝伦的战役,一具具悲壮无名的尸体也都会随着厮杀和叫喊之声沉没到滚滚长江的水底,成为那万千数不清泥沙里的一颗砂砾。 一场举世无双的战争已经做好了登上历史舞台的准备,一艘艘几乎超越了时代的巨舰也会因此长眠于水底。 无数的人,以及无数的船,他们将要在滚滚南下的长江江面上,用烈火和鲜血谱写出一篇篇水火交融的烈焰之歌,直到最后的赢家,才有资格成为下一个统治四海九州的新王。 第190章 混乱的益州 我们先前说了,自打王弼裹挟着小皇帝迁都江宁之后,王弼便领着群臣在江宁建立了新的南胥政权,并且改年号为元朔。 而时到如今,在经过了甘州的张尧篡政建立起来短命的大夏王朝直至覆灭以及经过了长达三年的幽冀之战过后,到如今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 即便王弼的南胥政权已经在江宁稳稳的经过了五年时间的沉浮,而北方中原又几乎被齐王周同全部收入麾下。 可是到了今天,齐王仍然还只是齐王,豫州的周泛也还只是沂南王,天下间还是只有着一个皇帝,那就是大胥的元朔帝,王弼手中的傀儡皇帝。 其实王弼也是怕的,他害怕的是现在的周同已然有了称帝的实力,并且周同不同于周泛,他手里还握着一份先帝的诏书。 也就是说,如果周同真的选择在这一天于北方称帝,那么到时候大胥的天下就必然将会真正的一分为二,而王弼的南朝,有很多人都是被他胁迫着迁都来到千里之外的江宁,那些遗老遗少们心里最为渴望的,还是在有生之年能够回到那片生养他们的故土。 一旦北方出现了一个新的更为正宗的大胥政权,恐怕不止满朝的文武官员没了效忠南朝的心思,就连那些百姓们,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拔腿跑路。 因此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王弼最终决定,要找一件大事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 于是乎,王弼很快的把目光放到了此时还纷乱不止的益州。 要说大胥的十三州里面,恐怕面积最大且最难管束的,就是益州了。 首先益州不仅是距离邺都,还是距离江宁,都比较遥远,其次,益州自古就有一个说法,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不管是出蜀,还是入蜀,首先摆在面前的就是道路问题。 正因为如此,益州一旦乱起来,就连当时还处在全盛时期的大胥,也难以凭借大批的兵力,入蜀镇压。 这边幽冀大战打得火热的时候,那边益州境内竟然冒出来了大大小小三十几个自号为王的势力。 他们中的实力差异巨大,有的占据着一郡之地坐拥精兵数万,有的则是仅仅才从乡野里出来,领着几百口子乡亲就占了个山头,但是也给自己封了一个王位。 毕竟在这个世道,所有敢想敢干的人,谁不希望能有机会去触摸一下那遥不可及的权利呢。 但是这些从底层来的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们所组成的起义军队,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却都叫得十分的响亮。 像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热衷于把自己的封号定位什么“武侯王”、“忠义王”,或许出于对关圣帝君的崇拜,这些个草头王里面竟然有十几人都号称自己是关圣帝君转世。 但是关于他们究竟到底是不是关胜帝君转世或许根本不重要,总之在这些人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无数割据政权以后,整个益州就陷入了一种无序的状态,经常这一个村子白天还属于自称关公大帝转生的张姓反王,到了晚上就被纳入另一个自称诸葛武侯后人的王姓反王手中。 百姓们在这一来一回转手之中,免不了要连遭两次劫难,所以,那个时候,但凡有点子力气的男人们都迫不及待的找一个势力投靠进去当兵吃粮,虽然有很大的风险会死在某一场战争中,但是架不住现在这一类职业的发展前景好,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立下一个大功,从此一步登天过上那种吃穿不愁美女环伺的好日子。 所以长久以来,导致了大量的田地荒废下去,在当时有从蜀地传出来的诗词说得好: 阡陌无新土,遗门未闭户。 唯有沙场老,君心留不住。 经过一连近十年的互相征伐,原本土地肥沃,粮食高产的益州,一下子因为丧失了大量的劳动力,所以开始变得饥民遍地,又加上许许多多饿得受不了的老百姓大量的逃出益州,所以整个益州的局势可以说是极其混乱。 然而混乱也并非是长久的状态,当王弼的南胥在江宁一带建立起来以后,他确实有过插手益州混乱局面的想法。 一方面益州要是重新收纳进南胥版图,则这里可以组成沿汉水到长江的第一道防线,另外要是益州被周同拿下,那么周同甚至可以不用走水路冒着风险从巢湖宣城一带登陆,大军则可以自汉中入蜀,然后沿交州之地北上进攻江宁,这也是王弼最为担心的地方。 现在仅依靠步军力量,王弼完全没有信心胜过驰骋在中原大地上的齐军百战之师,因此现在水军成为了王弼唯一的保命符。 正因如此,王弼到底还是凑不出来这一支能够入蜀平定叛乱的军队,后来又转念一想,总归乱都乱了快十年了,就由他去吧。 王弼到了江宁以后,一面着手大力组建水军兵力,另一面派人偷偷联络豫州的周泛。 原本周泛作为周氏宗亲,对于王弼这等出尔反尔的小人十分不待见,再加上自从上一次周氏父子合力坑了王弼八万大军以及吓得他连夜迁都跑路的份上,周泛根本不会想到王弼在这种时候还会主动找上自己。 但是有一句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当年齐军西征的时候,明面上看来,齐王周同和汉王周启都是周氏的嫡系子孙,自然联起手来讨伐外人王弼无可厚非,但是局面发展到了现在,整个北方由周同一人坐大,而且王弼听说,周同为了提前铲除异己更是派人在半路伏击了周泛的亲弟弟,豫州大将军周洄,导致周洄含恨而死。 王弼想,周泛现在和周同肯定是闹掰了,如果现在自己跟周泛交好,然后商定下来一起先灭了眼下两人共同的敌人周同,那么将来两个人一南一北共治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提议让周泛十分心动,即便说每个人心里都藏着小九九,可是现在摆在周泛和王弼面前的最大的威胁只有周同,他们之中无论是谁独自面对周同都没有胜算,所以这两个人就暗地里勾结到了一起。 第191章 益州四十几路反王 既然找好了北方的盟友,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树立起来一个共同的敌人,恰好这个人很快的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们之前说了,一片混乱的益州几乎没有了种地的农民,所以在后期的时候,那些割据的军阀们要么组织手中的军队实行军田制,要么就只能到外面去买粮。 要如何去买粮食呢。 一般有两种方法,一是占据了剑门、汉中等这些地方的反王,他们会把境内大量盐井提炼出来的盐顺着汉江运往北方,从并州代州两地换来粮食和铁器,然而这种方法很不长远,由于汉水一带多变崎岖的地形,使得两边的商贸往来很不顺畅,每次能够往返所带的东西简直微乎其微。 第二种方法就简单的多,陆路从泸州和昭通一带,可以直接进入交州和青州,在交青两州后面就是那粮食物产无比丰硕的扬州。 此时的交州和青州,正处在王弼的一手控制下,因此从益州来扬州买粮的人,就等同于在跟朝廷买粮。 反王跟朝廷买粮,这听起来很滑稽,但是一方面南胥朝廷无力去掌控益州的局面,另一方面益州继续乱下去似乎比益州被整合成一个新的势力要好,所以王弼对于维持益州混乱的局面还是做出了肯定的评价。 现在的益州就这样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那些占据着盐田的反王,会用境内产出的盐去向别的反王交换粮食和铁器,而有能力从境外弄进来粮食的,则会用粮食去交换盐。 就这样在某种默契的配合之中很快的那些实力较小的反王率先撑不下去了。 要说他们给自己冠以一个起义军的称号,实在有些抬举他们,他们中大多数人其实跟山贼土匪无异,所占的地盘太小,内部没有可以循环运作的政治系统,外部又四处树敌没有可以商贸的道路,因此,很多只是占据着一县半郡的小股势力慢慢的就被其他势力蚕食了进去。 一直到了元朔四年的时候,整个益州还存在着的势力就从一开始的四十几家变成了现在的十二家。 这十二家中又有四个是拥有着统一益州实力的,另外那些几乎都是这四家的附属。 对于现在的益州格局那就要说起两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了。 说起来这两个少年从齐王府悄悄逃走回到益州的时候,张四七十七岁曹规才十六岁,虽然十六七岁的年纪在当时已经到了娶妻生子考取功名的时候,但是似乎无人注意到,眼前这两名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干过杀了人家全家这种绝戾的事情。 此时的张四七和曹规才一回到益州就被一伙子抓丁的义军给撞见了,看见两个年轻的小伙,负责招募人马的义军头子眼前一亮,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劳力,于是那小头目大手一挥瞬间就有一帮头上裹着红布的义军一拥而上将两人捆了起来。 曹规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于是他一把拉住了将要暴动的张四七,在这里跟这帮义军起冲突,恐怕只会白白丢掉小命。 曹规看得出来,这帮义军不是想要杀了他们二人,而是这伙子人应该急缺人手,所以才会如此漫无目的的到处抓年轻男子。 果然当张四七和曹规被他们押进了军营里面,然后被粗暴的丢进一个四周用木桩围起来的大牢中,才发现这帮人在此之前已经抓了数百人关在这里。 这几百人如同牲口一般被关在牢笼中,他们中有一些是从周边村里抓来的,穿着破烂的衣裳,脸上露出来被晒得沟壑纵横的疤纹,还有一些应该是某一方势力的俘虏他们头上歪歪扭扭的包着各色方巾用来区分对方的身份。 张四七和曹规被粗鲁的推进牢房里面,一进到里面简直臭气熏天,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活着的,又有多少是躺着的尸体。 等到入了夜,两人这才慢慢凑到几个还算活泛的俘虏跟前,那几个人显然是被他们从战场上抓回来的,因为这些人头上都裹着土黄色的方巾。 那几个人看见慢慢挪过来的哥俩,明显露出嫌弃的表情,只不过也未出声驱赶他们,任由他俩在一旁听他们交谈。 在那之后曹规与张四七才了解到,原来把他们抓来的这帮人属于一个自称是“天还大裕王”的势力,虽然这家伙自己给自己封了个王,实际上这伙人原本就是盘踞在大关山上的一窝匪徒,当天下大乱的时候,这伙人大肆下山去抢钱粮和女人,因此吸引了一大批吃不饱饭的农民前来投效,所以倒也聚起了五六千人。 而这一次跟他们交战的一伙,也就是面前这几个头戴黄巾的势力,则是属于一个名叫乌衣教的帮会,据说这个乌衣教的教主,原本是青城山老观峰上的一个道士,但是这个老道不求仙不证道,只是趁着大乱的时候带着一帮子信徒跑到了昭县县城里,并且靠着城内那些有钱富户的支持下,很快就占了昭县县衙,而这个原来是青城山老观峰紫云观暮山真人的老道士,就此在县衙里建起来一个名曰乌衣教的帮派。 乌衣教很快就发展为一个数万人的大帮派,整个昭县也完全处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至于为什么叫乌衣教,原来是自那老道士为首的一帮子核心成员全都身穿黑衣,当然像眼下这几个小喽啰,是配不上穿黑衣的身份的。 曹规想到当年老乞丐带着自己在益州境内四处游历的时候,也曾登上过青城山,不过那时候青城山似乎一直在跟北方的武当山争天下道统的地位,所以那时候青城山的每座峰观里都设了捐香施米的铺子,不少吃不起饭的老百姓不远万里从山下爬上来因此保住了性命。 不过当时老乞丐对于他们的做法是这么评价的: 这帮老牛鼻子盘踞在这里沽名钓誉,用老百姓的米来救老百姓,自己却从中间搏得好名声,你别看这座山又高又大,可是对于这种污浊市侩的地方,神仙向来是不会多瞧一眼的。 第192章 曹规的越狱计谋 现在好像正好印证的老乞丐当时的话,在那座看起来仙意盎然的青城山上,又藏着多少别有用心之人呢? 因为两家的地盘紧挨着,我们暂且称呼他们为红巾军和黄巾军。 红巾军原本是山里的匪寇出身,纠集起来七八千人占据着大关山,就在大关山脚下,则是昭县县城,昭县虽然只是个地处偏僻而且只有几万人的小城,但是在乌衣教的整顿下还是硬生生凑出来了接近一万人马。 昭县县城里面除了拜倒在乌衣教门下的善男信女们,其主要力量就是来自于原本昭县县衙里遗留下来的衙役和庄丁,虽然人数上占据着优势,可是面对一帮子不惜命的土匪,也不能拿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因此一开始两家算是相安无事,反而乌衣教为了坐稳昭县,时不时会送钱粮到大关山上,交好山上的匪首。 但是时间长了,大关山上的红巾军反而不乐意了,他们不愿意窝在山上再过苦日子,于是乎决定拿下昭县县城,也搬到城里去过那有钱有粮有女人的美日子。 于是两边表面上达成的和平协议就轻而易举的被红巾军单方面撕毁,红巾军悍然从大关山上涌下来准备攻打昭县县城。 不过毕竟昭县属于一个县城,还是有着一定的城防力量的,再加上大关山上的红巾军又都没有什么文化,所以在攻城的时候全无战术可言,只是在大当家的一声令下,无数人扛着梯子举着盾牌就往城下靠,这样一来就在一高一低的落差中吃足了苦头。 三番两次攻不下来,红巾军有些气馁,城内黄巾军虽然勉强守住了城墙,但是同样损失惨重,也同样无力出城清剿,于是双方之间的战争就这么日渐一日的消耗了下去。 红巾军时不时就会抓捕周边百姓并且强迫他们加入,所谓的加入,就是指在下一次攻城之时,让这些手无寸铁的俘虏和百姓冲在最前面,借此消耗城上守军的箭矢和体力。 显然这一次红巾军已经抓了足够多的人,只是当下他们所待的这座牢房里面,就关着三五百人,被抓来的时候曹规仔细留意了下四周,像这种牢房兵营里面大概有四个,如果每一个都关着这么多人的话,那就是一千多人了。 这些人都会是即将被送上战场成为挡箭牌的炮灰,并且红巾军们对于像曹规和张四七这种年轻人尤为喜欢,因为他们普遍觉得这些有着一腔子莫名其妙热血的年轻人比较好忽悠,而且他们力气大,可以扛着攻城的云梯跑得很快,并且他们身体强壮,也可以在前面挡下更多的羽箭。 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曹规和张四七两人才明白自己卷到了怎样的危险之中。 张四七向来没注意,于是他只好看着沉默的曹规。 其实这时候不难看出来,十七岁的曹规已然能够展现出来像钟离翊一般的缜密心思,这完全归功于老乞丐的教导,要说起来两个人都算是老乞丐手把手教出来的,也未必曹规将来的成就,会低于钟离翊。 很快的曹规想到了办法,只见他领着张四七来到了刚才说话的那帮俘虏面前,冲他们拱了拱手谦逊的问道:“敢问几位大哥方才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看见有人主动跑过来搭话,那几个人俘虏眼睛里全都露出警惕的神色,其中一个人猛然站起来冲着曹规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跟你们有啥子干系,快噻滚到边边去。” 曹规跟张四七对视一眼,于是由张四七走上前面用益州话跟他们套近乎,虽然搭上了话,但是那些人明显不信任他们两个,于是很快两个人灰头土脸的被人家撵到了一边。 时间很快入夜,曹规通过观察发现红巾军对于几处营房的防守十分严密,要是打算从营房里逃走恐怕不太现实,现在的情况,恐怕只有在去往战场的路上想办法逃走。 曹规将心中想法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给张四七,同时也告诉了张四七,要是只靠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是没办法做成这件事的,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取得战俘们的信任,假他们之手制造一起混乱,然后才有机会逃出去。 然后接下来的时间里,曹规和张四七在恶臭不堪的大牢里又待了两天,这其间每个人每天只能分得一点点可怜的干粮以保证他们不会被饿死,而那些进来之前就已经负伤或者患病的人,又不知倒下去了几个。 张四七不愧是乞丐出身,他深谙在这种地方吃的就代表着一切,于是乎张四七用所得为数不多的一点点粮食换来了加入战俘们圈子里的机会。 很快的张四七也把自己兄弟两人的来路处境告诉了战俘们,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全都被他用别的借口代替掉。 所以现在张四七和曹规两个人在战俘们看来就是两个从巴中逃难过来想要偷偷渡过汉水逃到代州的小乞丐。 正在张四七成功的混进了战俘圈子的同时,曹规也在暗中联络了那些他看起来比较忠实可靠的农民,被无故捉到这里来的无辜人自然不想为了人家的美丽前途白白送掉性命,于是在终于有人牵头组织的情况下,这些囚犯们统统凝聚在了一起。 在曹规和张四七两个毛头小子的努力下,这座木头牢房里被捉来的两百多人第一次有了集体的动作。 曹规和张四七很快就把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起,因为确切的消息已经传来,等不到后天早上,明天夜里的时候,红巾军就已经决定带着他们去夜袭昭县。 到时候这些炮灰肯定是要走在最前面的,所以曹规决定,在被押送到昭县的路上,他们就发起暴动,到时候由熟悉周围地形的昭县百姓引路,他们绕远道去往昭县县城,同时由俘虏们叫开城门接应他们。 计划很快就这样商定下来,只不过在这两百多人里面,又有几个人眼神闪烁的听着一切,心里暗自琢磨着别的。 第193章 逃出生天 当计划看起来很顺利的商定完了之后,就在所有人都假装无事的各自睡去之时,这时候就有一个人影悄悄的溜了出去。 正假装闭着眼睛睡觉的曹规,睁开一条小缝看着这一切,这下他心里已然有了十足逃出去的把握。 其实先前大张旗鼓的召集起来所有人商议,也只不过是一个计策,因为曹规很清楚,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所有人的心都不会永远是一样的。 有两百个人,就会有两百个想法,有一千个人,就会有一千个想法。 曹规知道,这世上最难猜测也是最难统一的,就是人的心思,有的人心思很活络,有的人就会很死板,心思活络的人可能会用某种不择手段的方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果然当其中有人得知了他们将要发起暴动细节之后,就有人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这种人想得很多,但是最终却还是打算用这两百多条人命交换自己的性命。 告密者悄悄来到了门口,隔着木头栅栏门将一切都告诉给了守卫。 守卫听到这些自然不敢大意,于是很快上报给了将军,将军是个急性子,一听说有这等事,就气呼呼的来到了牢房门口。 将军手里握着马鞭下令红巾军士兵将牢房大门打开,然后把那些人统统从里面揪了出来,将军大半夜被吵醒,本就十分生气,一看见这些人病恹恹的样子,就更加生气,明明再过几个时辰,把这些人押着往昭县城下一送,他的这桩差事就算完成了,就在这个节骨眼,还捅出来幺蛾子。 几十个士兵举着火把把两百多人团团围住,就在军营正中间四面八方还搭起来了高高的箭垛。 满脸戾气的将军来到众人面前,用手里的马鞭一指,大声喝问道:“哪两个是主谋?” 这时候点头哈腰的告密者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他躬着身子来到将军身边然后用手指点了点曹规和张四七两个人,一脸谄媚的说道:“就是他们两个。” 那将军顺着人群中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两个被自己亲手抓来的年轻人,于是冷哼一声走上前去,手中的马鞭愤怒的就冲着曹规和张四七的脑袋抽下去。 身体强壮的张四七抬手用胳膊挡住,只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看起来有些文弱的曹规却是没有闪躲,鞭梢擦着鼻尖落到了胸口处,一下子殷红的血就从破烂的衣襟处渗了出来。 将军看见张四七用手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鞭笞只是为了发泄大半夜打扰自己睡觉的愤怒,接下来就是要让人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砍了脑袋。 虽然事情的发生显得有些突兀,不过曹规的目的就是为了从那间牢房里出来。 只见当将军手里的鞭子又一次就要落到张四七脸上的时候,沉默中的张四七这时候却突然暴起,只见他怒喝一声,把那挥起胳膊在半空中的将军吓得一愣。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张四七的一只手已经极快得搭上了他的肩膀,就在将军一愣神之际,张四七已经用极快的速度来到他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并且顺手抽出来他腰间挂着的朴刀。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张四七用极快的速度挟持了将军,把刀死死的抵在他的脖子上。 一众兵丁包括将军本人都没有想到眼前瘦弱男子会突然暴起伤人,于是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愣在原地。 胸膛处挨了一鞭子的曹规见状赶忙对着呆愣住的一众囚犯喊道:“快放火。” 一声令下两百多囚犯一下子像回过神来一样哄然散开,几十个士兵根本无法抵挡他们,有的人推倒了火盆引燃了帐篷,有的人从牢房里面抱着一捆捆湿茅草冲出来点燃。 半湿的茅草冒出滚滚浓烟,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军营,浓烟遮蔽了视线,尽管又有一大批士兵闻讯赶来却都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 曹规趁乱摸到了另外几处牢房门口,然后依次打开牢门将所有囚犯都放了出来,等到彻底乱了下来之后就返回去和张四七汇合,等到再次见到张四七的时候,只见他浑身是血,手里拎着还在滴血的长刀,想来那个将军的下场,应该是不言而喻了。 在一片混乱和冲天而起的火光中,张四七一手护着曹规一只手挥舞起来手中的长刀跟着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几千人就跑了出去。 首先他们要庆幸这里只是红巾军用来关押俘虏的一个窝点,其次是这里把守的人并不多,要不然的话恐怕有个三五百弓弩手攒射几轮,这些人的小命就全要交代在这里。 尽管如此能够安然无恙的从里面跑出来的人也不算多,等到张四七拉曹规一头扎进密林里面一直跑到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四周终于安静下来没有了声音。 两个人找到一处低洼一头栽了进去,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这是两个人已经记不清楚第多少次共同死里逃生了,曹规先前说要带那些俘虏和百姓一起逃出来,那些人还真的信了,于是他们就追随他一起制造动乱甚至最后丢掉了性命。 张四七和曹规当然不会傻到跟他们一起逃跑,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安全的逃出生天,那就够了。 张四七刚才奔跑之中触到了胳膊上被鞭出血的伤疤,疼得龇牙咧嘴。 曹规见状,就从当初在老乞丐那里学来的辨识草药的方法,在附近找了些叶片肥厚的夏枯草放进嘴里嚼碎了各自敷在两人的伤口上。 张四七一边捂着胳膊打哆嗦,一边对曹规说道:“眼下咱俩逃是逃出来了,可是下一步该去哪,在这里晃悠跟等死没什么区别,再被红巾军抓到不是被砍了就是被拉到战场上当炮灰,你比我脑子好使,你想想咱们接下来该去哪?” 曹规一面小心翼翼的把草药按在胸口的伤口处,火辣辣的刺痛感直冲脑门也让他的思绪变得更加清醒起来。 第194章 小白脸 正如张四七说的,现在他们两个哪都去不了了,眼下好像只能待在这里等死,但是事无绝对,就在曹规一边思索对策的时候,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晃动的声音。 两个人几乎同时听见了声音,然后张四七拉着曹规就伏在地上,手中握着长刀死死的盯着对面。 等到那草晃动幅度越来越大,然后一溜烟就从里面钻出来几个身影。 借着星月散发出来的点点微光,两个人这才看清楚了钻出来的那几个身影,原来那些穿着破破烂烂头上裹着黄头巾的人正是在苦牢里面跟他们关在一起的黄巾军。 张四七刚想要现身喊住他们,便被曹规一把拉住,曹规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现在不想参与进去这场两方势力之争,现在的曹规,只想一心回到兴谷郡,他觉得两个人既然在那里结识,那么在那里才会有更好的发展前途。 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当两个人想要继续潜伏下去的时候,没想到那几个黄巾军便直接冲他们藏身的地方走了过来。 眼看那些人离他俩越来越近,终于曹规还是开口喊了一句:“别再往前走了,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人明显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下子全都愣在原地警惕的看向四周,这时候曹规才从地上蹦起来出现在几人面前。 等到张四七手里提着刀也站起来的时候,那些人明显的被吓了一跳。 曹规注意到,他们五六个人中也有三个人手里提着抢来的朴刀,看来这一路应该也是杀出来的。 等到黄巾军们看清楚了曹规和张四七两人的模样之后,才发现原来是熟人,于是领头的那个就示意两边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只见那人走到众黄巾军前面,冲着曹规和张四七拱手道:“小兄弟,咱们才分别不久,怎么就认不出我们来了。” 曹规眼见躲不过去这才装作才看清楚的样子对他回礼道:“原来是你们几位,方才我兄弟二人还以为是追兵到了,既然如此,就请诸位来这里躲藏一阵吧。” 那人也没废话,这里也并非讲废话的地方,于是挥了挥手,几个人就静悄悄的依次从两个人身边穿过。 等到一行人全都在刚才两人藏身的洼地碰头之后,曹规这才仔细的观察着面前的一群人。 只见这六个人中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另外几个人虽然年纪大一点,但是却都对他唯命是从的样子。 先前在牢里光线太暗没有发现,原来当出来以后那年轻人擦干净了脸庞看样子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 曹规顺着那人被头巾包裹住的前额往下看去,却发现那年轻人长得实在秀气,身子也略显单薄,整个人就像藏在宽大的衣服里面一样。 年轻人看见曹规一直盯着自己看,竟然显得有一点不知所措,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镇定,于是他也迎着曹规的目光瞪了回去。 曹规被他一瞪,顿时有些心虚,于是赶紧把目光移到一边,这一切都让旁边的张四七看得一脸茫然摸不着头脑。 为了缓解尴尬,曹规只好没话找话的问道:“我记得你们之前不是有好多人,怎么只有你们几个跑出来了。” 年轻人听见他说话,这才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去,回答说:“先前是有很多人,只不过逃出来的时候有些被乱刀砍死了,有一些跑散了。” 曹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就在张四七暗暗犯困的时候,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先前我看你们两个跑得挺快,一溜烟就没影了,现在待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怎么样,你们想好去哪了吗?” 不等张四七张嘴,曹规就开口说道:“当然想好了,现在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就该天亮,等到天亮以后,咱们就此分别,我跟我大哥二人要找路出去,离开益州去往代州。” 没想到年轻人听罢竟然嗤笑一声,然后盯着曹规的眼睛说道:“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两个不是要离开益州而是刚回益州对不对?” 张四七一听这话,握刀的手就忍不住紧了三分。 没等他发作,年轻人则又轻笑一声继续说道:“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一看就是你们两个太久没回益州不了解现在的局势,咱们现在所在的山叫做大关山,大关山山脉绵延数十里,这周围都是天还大王的地盘,你们一旦离开了这里,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抓住。” 曹规也讪讪笑了两声,然后冲他问道:“那要照你这么说咱们是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这大关山了。” 年轻人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说道:“那倒未必。” 而后把目光转向一边虎视眈眈的张四七说道:“先前我看你们两个身手都不弱,看起来不像被他们从地里抓来的农民,不知道你们两位有没有想法跟我们回到昭县。” 张四七面无表情,曹规皱了皱眉。 “昭县?你是说那个就要被红巾军攻破的小县城?” “红巾军?”年轻人听完皱了皱眉,然后轻笑两声,继而对曹规解释道:“你们所谓的红巾军,其实就是盘踞在大关山一带的匪寇,他们大当家的自称天还大王,所以我们一般都称他们为天还军,至于你刚才说的,昭县是个就要被天还军攻破的小县城那你可就猜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曹规皱眉,然后继续道:“昭县虽然小,但却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县城,一旦你们走出去大关山的范围,那么就会陷到一望无际的茫茫大山里面,即便你们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走不出那高山密林,唯一离开的方法,就只有走官道,可是官道上又多匪寇,全被天还大王掌控着,我想你们现在除了昭县,应该没地方能去。” 曹规眉头紧锁:“那照你这么说,即便我们跟你去昭县,那不也是落一个等死的下场?” 第195章 昭县 白面年轻人摇了摇头说道:“昭县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先不说天还军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就只是长久耗下去缺粮的问题他们就解决不了,你看他们现在能三番五次的攻打昭县,只是靠着先前昭县送给他们的粮食没有吃完,一旦等他们没了粮食,坚不可摧的昭县城墙即便只靠着拖,也能把他们拖死。” 看着年轻人炯炯的眼神,曹规心里有些无语,过好半天他才说道:“很有趣,你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说。” 没想到那个年轻人却是冷笑一声:“再有趣也没有你这个兄弟有趣,他这会儿一直盯着我的脖子手里又死死的握着刀,恐怕没有趣的话,在下这颗脑袋早就掉了八百回了。” 张四七闻言心里猛然惊了一下,他暗自感慨于年轻人的洞察力,同时眼神瞟到四周,跟着他来的那五人早已经移动到四个角落暗地里把他二人围在了中间。 张四七明显知道现在动手己方不占上风,于是讪讪笑了两声,把手从刀柄上缓缓移开。 是去是留决定权还是在曹规这里,只是曹规此刻心里还有担忧,他对年轻人说道:“可惜我们兄弟只是两个来路不明之人,而你们几位又是红巾军的俘虏,即便就这样逃回昭县,难保不会被人当成细作当场处死。” 年轻人听见这话好像听到某种好笑的笑话一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曹规被他忽如其来的笑搞得莫名其妙,转而又带了点怒气。 等到年轻人笑够了才开口说道:“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可以保你平安无事。” 曹规道:“何以见得?” 年轻人指了指自己:“就凭这张脸!” 曹规没有说话。 谈话间东方渐渐升起一抹白光,天就要亮了。 年轻人见状起身往南走去,走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你来不来?” 曹规盘着膝用一只手拄着腮帮子没有说话,张四七则跟个混混似的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草杆蹲在其身边。 年轻人没有听见回答转过头就带着随从大踏步离去,等走出去几十步这才听见身后两个人的脚步慢慢跟上来。 那长得十分好看的年轻小白脸背对着所有人嘴角竟然微微翘起,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迷人笑意。 曹规和张四七就这样跟在六个人身后,七拐八拐穿过了两个分岔的小路,绕过一片树林,然后淌过一条小溪,再穿过一片竹林,终于来到了大路,顺着路一眼往南看,就能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小城。 坐落在山野之间的一座小小城池,两面都是依山而建,两边山势陡峭,完全不像是人能爬上去的样子,这样来看可供红巾军攻击的只有北面和西面城门,难怪小白脸年轻人会信誓旦旦的说天还军一时半会攻克不了城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在曹规看来,西北两面城墙要是城中有五千人足以防守得水泄不通,兵法有云:五则攻之,十则围之。 现在看来红巾军确实连完全围住两面城墙的兵力都没有,所以才会大肆抓捕俘虏和百姓充当劳力。 一行七个人来到昭县城下,即便是大中午,昭县城门依旧紧闭,可见城内城外这段时间已经算是完全隔绝开来,不光城外被红巾军四处抓壮丁的百姓,就连城内那些百姓也不大好过。 曹规原以为他们这帮外来人会经过无比严密的盘查,可是他却看见城上驻守的士兵只是看了一眼就默默地挥手示意打开城门,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跟着进了昭县城中。 一进去城里,放眼望去全都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整个县城大街上,除了四处巡逻的卫兵几乎看不见一个为生活奔波的百姓。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张四七第一个憋不住了,他有一肚子话想问,于是开口对在前面走的年轻人喊道:“喂,我说大白天的这昭县城里怎么跟个鬼城一样,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却不料年轻人没有说话倒是一路上不见说话的那几个护卫中有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出声喝道:“大胆,不可对公子无礼!” 一听这话张四七眉毛都立了起来,就要上前去跟那人动手,却被曹规一把拉住。 曹规用眼神给他示意,现今在人家地盘上,形势比人低,要学会忍耐。 张四七恶狠狠的朝那人吐了口唾沫,嘴里小声嘀咕道:“一群势利眼的东西,在外面的时候求着咱们救命,现在到了他们的地盘,就开始耀武扬威起来了。” 曹规笑了笑,没有说话,反而让他越发感觉走在前面那个小白脸的身份不一般了。 一行人才进了城,沿着空旷无人的大街上走了一两百步,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然后大队骑马的黄巾军就出现在一行人视线里。 张四七见状如临大敌,赶忙把曹规护在身后。 但是那些人虽然是冲他们而来,好像又并没有敌意,数十匹马很快来到一行人面前急急停住,只见为首一一身黑衣的中年男人未等马停住竟然一把跳了下来,冲到年轻人身边拉住胳膊就喊道:“柔儿,真的是你?” 直把后边的张四七看得目瞪口呆。 柔儿? 这名字怎么听也不像是个男的。 他僵硬的扭过头看向曹规,后者居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张四七凑到曹规身边,开口问他:“难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曹规点了点头小声对他说道:“昨天晚上我就看他的模样不像是男子,再加上今天咱们进城的时候守军竟然问都不问一句,说明这人的身份也不简单,看来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十有八九算得上是乌衣教数一数二的头领人物。” 两个人小声嘀咕的时候,只见那个名唤柔儿的女子把脸贴到中年男人的耳边窃窃私语了一阵,然后那中年男人便转头往曹规两人这边看了一眼。 再后来那柔儿被一群人护着骑上一匹马远去,只留下中年男人和十几名黄巾军护卫在原地。 第196章 陆沉机 中年男人送走了柔儿快步来到张四七两人面前,对二人拱手道:“在下陆谋,乃是这昭县太守,方才听小女说是两位用计破了天还军大营救得小女的性命,果真是英雄少年。” 张四七听得有些惊讶,倒是曹规眼珠一转。 其实稍一打听就能知道,昭县太守姓陆,名谋,字沉机,只是现下有个疑问摆在两人心中,不是说昭县是被青城山上的老道建了个什么乌衣教占了么,怎么这个原太守却还好好的活着。 只不过这不是能当面问的事情,眼见人家一县太守亲自来招呼自己两个小乞丐,再不识趣也得懂礼,于是两人赶紧抱拳回礼。 只听那曹规道:“太守大人过誉了,我兄弟二人只是恰好路过此地,被人强掳了去,误打误撞间居然救下令爱,也算我兄弟二人一场造化。” 陆谋盯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举止得礼的年轻人,其实心下也有种说不出的喜欢,再加上刚才女儿说的话,让自己务必把这两人留在城中,陆谋相信自己闺女的眼光,说明这两个年轻人确实有过人之处,于是当下便对着两人抛出橄榄枝。 “两位英雄既然来到了昭县城中,倒不如去往寒舍稍歇,也好让陆某尽一下地主之谊,聊表谢意。” 曹规张四七闻言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来一丝疑惑,不过现下也没有好去处,不管面前是龙潭是虎穴,也只好闯上一闯,对于曹规来说,他心里倒也有些疑问,只好应承下来。 眼见曹规答应了下来,陆谋显得十分高兴,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既没有吩咐人牵马过来,自己也不上马,只说到:“舍下离此处并不远,两位随我少走几步便到。” 曹规点了点头,第一个跟上陆谋的脚步,张四七自己没有什么主意,只好跟在曹规与陆谋身边稍落后半个身位。 要说这段路说近不算近,说远也不算远,总的算下来应该也有个七八百步的距离。 曹规心里明白,这是陆谋在跟两人示好,人家表明了陪你一起走走,有什么疑问最好能在这段路上问清楚,一旦进了府,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曹规毫不客气,当下便对陆谋问了心里的第一个疑问。 “敢问太守大人,我兄弟二人一进到城中,却没看见一个百姓,不知是何缘故?” 陆谋眯起眼睛笑着看向曹规,好似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看似叹了口气实则面不改色的说到:“我也不瞒两位,其实看起来昭县城墙宽厚防守严密,但是一打起仗来城中百姓们也不好过,原本大关山上的匪寇与咱们相安无事,可那匪首陶谦是个人心不足之人,非但觊觎城中的粮食,更是想把昭县据为己有,这半年来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十几场,城里的百姓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唉,没有办法,谁叫一打仗苦的都是老百姓呢。” 这是第一步,先给自己营造一个被逼无奈且爱民如子的形象。 曹规点了点头,即便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问这些话好像不太合适,但是人家既有心拉拢你,自己又何必惺惺作态。 于是曹规很快就问了第二个问题: “我在城外的时候听人家说,昭县城内有个乌衣教,而且昭县县衙也早被他们占据,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尽然。” 陆谋陆沉机闻言捋须哈哈大笑起来。 他对曹规解释道:“实不相瞒,所谓乌衣教其实是本官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罢了。” 他说话的时候曹规一直盯着陆谋走路时垂到地上的下摆,他好像全然不在意官服的摆子上沾满了泥土。 陆谋继续说道:“你们也看到了,昭县只不过是个地处偏僻又不起眼的小城,益州初乱的时候朝廷就已经放弃了这里,然而昭县周围很快崛起了义军,他们都对昭县虎视眈眈,我若不想个办法让昭县也成为一方割据,恐怕如今的昭县县城,也早就成某个叛军手中的玩物了。” “哦?”曹规笑道,“看来大人还是忠于朝廷的?” 陆谋叹了口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陆某这么做,也实在情非得已啊!” 这是第二步,继续给自己塑造一个忠义的形象。 然而曹规的问题好像很多,随后他又问道:“这样看来乌衣教其实是不存在的?” 陆谋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解释道:“也对,也不对,其实我与那青城山上的老道早就相识。” 曹规顺着他的话说道:“所以大人就假借老道的手建了乌衣教,说白了也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掌控昭县稳固民心。” 陆谋目光灼灼的盯着身边聪慧的年轻人。 “你觉得本官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曹规笑了:“目前来看倒不失为一条妙计。”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张四七一头雾水的听着。 终于是来到一栋镶着金边黑底的太守府前,这看起来倒像是整座昭县最好的建筑。 此刻仪门大开,像是在等着贵客到来。 曹规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知道小姐为何会出现在城外,并且还会被那天还军掳了去?” 陆谋这一次则只是笑没有说话,显然这段路走到了尽头,而问题也就没有了答案。 旋即曹规二人也就跟着他进了陆府,只不过入府之后陆谋将两人分开安置,曹规被安置到了西厢房张四七则被送到了东别院。 张四七对于这种安排很是不满,就作出一副将要发作的样子,但是仍旧被曹规阻拦下来,曹规对他用眼神示意道:“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客随主便。” 张四七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是仍旧不愿意舍掉手里沾着血的长刀,陆府的人见状,也并没有说什么。 很快就这么过去了一夜,整个晚上曹规都没睡着,只是在天亮时分才囫囵的眯了一会,第二天他被人叫去更换了衣服用罢了早饭以后,才见到了同样精神萎靡的张四七,想来对张四七来说,昨天晚上是睡不着的。 第197章 陆柔儿 自打把他们引进了太守府,已然消失了一天一夜的陆谋终于也在这时候现了身,三人见面以后自然又是一阵寒暄客套,陆谋随后便引着两人去到了会客厅中。 已经褪掉了一身乞丐衣服换上锦衣玉袍的曹规,看起来完全一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自身儒雅的气质加上俊俏的长相,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某个大家族中流落在外的世家子。 而同样的张四七就显得有点寒酸,说起来他长得虽然挺拔魁梧,但是脸上却又尖又瘦,倒是显出半分刻薄相,若要比起来可能乞丐的衣服还比较适合他。 又有谁想到,这样一个人将来有一天会穿上龙袍。 对于曹规,陆谋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谁知道他心里存了什么心思。 三人来到会客厅,陆谋坐上代表主人的主位,曹规和张四七分别坐在下方。 陆谋和曹规随便闲聊了几句,说起的都是昭县如今的局势,曹规说话一般都是藏半分,所以对于很多问题都没一一点破。 张四七一直插不上嘴,只得默默地喝着茶,倒是那把一直被他提在手里的刀已经不知道丢在了何处。 两个人闲聊了一阵,直到陆府的老管家小跑进来伏在陆谋耳边说了阵悄悄话。 陆谋这才站起身来对两人说道:“两位小英雄前两天救了小女,但是柔儿她一路奔波有些劳累,本来昨天就该让她亲自来感谢两位恩公的,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心疼她,就让她多休息了一日,今日柔儿特地前来,对两位恩公致谢。” 他话音刚落,只见门口款款走来一个身着罗纱的身影,待到陆柔走近,张四七和曹规两个人几乎看直了眼睛。 曹规还好,只是一愣神很快收回目光,只是张四七似乎看得呆了,连手中的茶盏都差一点掉在地上,直到陆柔来到他面前轻轻施礼他这才反应过来。 看见陆柔走进来,曹规和张四七赶忙站起身。 要说这陆柔好看,其实也算不上倾城绝色,只是她与寻常女子又有点不同,眉宇中尽透露出一股英气。 所以她女扮男装的时候,又加上当时天太黑,张四七认不出来,曹规虽然认出来了,但是也难想象那天晚上跟他们这帮大老爷们一起被关押在肮脏牢里并且一起逃命的竟然是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弱女子。 曹规心里疑惑大过惊讶。 而张四七呢,他完全只是因为太久没见过女人了,所以一时间竟然深深陷进了美貌陷阱里面。 要说红颜多祸水,祸的就是张四七这类人的水,要是碰见一个理智一点的,像是曹规这样的,那祸水也只能是翻不起浪花的死水。 看着曹规两人的反应,陆谋显得有点得意,他十分钟爱这个女儿,并且陆柔虽然年纪不大,却早早的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一个女子家家,往往任何事上都不输于男子。 陆谋一眼就能看出来曹规是两个人中的主心骨,所以他特地安排自己闺女盛装出场,借机想要把这个聪明的年轻人留在自己身边。 陆柔长得属于那种很耐看的,褪去不合身的衣服和一身污垢的她,白皙的脖颈纤细而又修长,盈盈腰肢不堪一握,再加上挺翘的琼鼻和薄薄的唇,大大的眼睛若含秋水一般望向曹规,即便是哪个男人都难招架这种美人恩。 好在她面对的是曹规,曹规还是比较能守得住本性的。 陆柔冲他见礼,曹规赶忙回礼,两人擦身而过,只留下挥散不去的淡淡脂粉香。 陆柔儿缓缓走到陆谋身边施礼道:“父亲。” 陆谋一脸笑意的牵起她的手。 然后对下面的曹规和张四七说道:“这就是小女柔儿,想必你们早就见过面了。” 曹规轻轻点头称是,张四七呆呆的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曹规见状微微叹了口气,又深知陆谋使得一招好手段,只怕这一回要走要留已经全不由他了,看样子自己结义大哥张四七早已把全身心都搁在了面前柔弱女子陆柔儿的身上。 果然,等到晚间时曹规与张四七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其实曹规全然不想将他们兄弟二人的性命置于这座危险的小城中,奈何此时的张四七心里始终萦绕着陆柔儿那娇俏曼妙的身姿以及出众华丽的脸蛋上。 “大哥,大哥……” 曹规一连叫了好几声,张四七才猛然回过神来。 “什么?” 张四七转头问一脸严肃盯着自己的曹规。 曹规暗暗叹了口气。 “大哥你要留在昭县吗?” 张四七闻言一愣:“怎么?你要走?” “昭县是个小地方,而且四面强敌环伺,总归不是长久之地。”曹规说道。 张四七犹豫了一会,才小声说道:“可是如今咱们也没地方可去,再说了那陆大人待咱们兄弟也不薄……” 张四七的狡辩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不过想利用咱们兄弟帮他守城。” “可我觉得,咱俩就在这里安身,也挺好。”张四七说。 曹规问他:“大哥你莫不是看上那陆家小姐了。” 张四七沉默,沉默已经代表一切。 “唉~”曹规叹了口气,“大哥若是想要留在这里,做兄弟的绝计不会弃你而去。” 张四七没有说话,如果是在以前,张四七想必会豪迈的说:“走便走,咱们兄弟两个同心合力,在哪里不能有一番成就。” 可是如今…… 陆谋的想法很清楚,他看上了曹规的足智多谋,又盯上了张四七的勇,尽管想尽办法拉拢他们,其实也不过是要握在手中成为一枚棋子,就像他于这乱世之中,搞出一个劳什子乌衣教的名头造反一样,不能为他所用,想必他也不会放过。 曹规是理智的,陆谋对自己的欣赏完全就是挂在脸上,他不愿因为一个女人而跟结义兄弟产生隔阂,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离开昭县,外面还会有许多的赵县李县,没了陆谋,外面还会有更多的王谋周谋,又有谁说得准,不是狼窝就是虎穴。 第198章 凿石取水 兄弟俩一连在太守府住了小半个月,这十几天里,陆谋每日必设宴款待两人,陆柔儿也极尽所能之事对两个人亲切的嘘寒问暖。 张四七已经完全陷入这个温柔乡中了。 是温柔乡,也是英雄冢,可是张四七现在还算不得英雄,他只不过还是个做着白日梦的少年罢了。 很快事情就接踵而至,先是城里被红巾军切断了水源,一时间整座昭县城的数万军民没了水喝,搞得一片乌烟瘴气怨声载道。 陆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措手不及,所以他把曹规和张四七叫到身边,询问两人有什么好办法。 这时候的张四七已经完全成为陆谋的贴心下属,可是苦于自己智计方面略有欠缺,于是转头看向了结义兄弟曹规。 眼下陆谋可谓是心急如焚,城中已经缺水数日,等着老天降雨又不太现实,现在正值秋天,地里粮食也值缺水的时候。 曹规思索了片刻,将目光投向昭县背后两座大山。 许久之后曹规给出了解决方案,凿山取水。 在那个生产力并不发达的年代,别说凿一座全是石头的大山,就算是开垦荒地耕种,也只能依靠大量的劳力和牲畜,现在曹规冷不丁给出个凿山的法子,任凭谁来看都是天方夜谭。 听到这个方法最先坐不住的是昭县太守陆谋。 虽然他很看好曹规,但是要说凿山,就算把整个昭县的百姓全都赶到山上去,恐怕不等取到水所有人都被渴死了。 陆谋使劲的揪着自己那愈发稀疏的花白胡子,不停地龇着牙。 “曹主事,昭县背后两山多巨石,只怕用凿石的方法,太过耗费人力,况且以铁木之器击石,焉能碎之?” 曹规这段时间被陆谋给了个官职,昭县主事,张四七则被授予司录参军事,并且两个人一跃成为了乌衣教核心成员。 陆谋是这样想的,给官给权,你们两个总不会再跑了吧。 曹规闻言微微一笑:“太守放心,巨石虽壮,吾却自有办法破之。” 再加上一旁张四七显得对这个兄弟胸有成竹的样子,陆谋总算同意了他的办法。 而后又问:“那你要多少人?需几天能引来山上水?” 曹规想了想,答道:“一千人足矣,至于引水,三天就够。” 陆谋放下心来,随即调拨了两千人给曹规调用。 曹规一刻也没闲着,与张四七领着这两千人就来到了靠山之处。 先前要一千人,因为要留五百甲士提防天还军来袭,没想到陆谋大手一挥直接给两千,那事情就好办得多。 当士卒们听闻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主事要领着他们破山的时候,差点没把大牙笑掉。 他们以为,这两个肯定不是土生土长的益州人,谁都知道凿石有多难,要不然益州自古以来也不会只有一条路。 然而下一秒这位年轻主事就给他们上演了一场魔法一般的表演。 他先是命人在林中砍伐大量树木,然后堆积在山路难行巨石阻挡之处,而后命人在沿途开挖深沟,再之后就命人一把火点了林木。 随着冲天的火光四起,把方圆几里全都炙烤得干硬,让本就口渴的士卒跟百姓更加变得怨声载道,曹规则是继续命人取来城中仅剩的一点水,沿着巨石处浇灌下去。 这一遭不但士卒们不敢做,就连百姓们也坐不住了,本就缺水,现在还把唯一的活路取走了,这不是明摆着让城里人等死。 于是平日不出门的百姓纷纷涌到了太守府门前,誓要讨一个说法。 可想而知陆谋现在的压力有多大,民怨是他现在最得罪不起的,外面天还军虎视眈眈,一旦城里出了变故,那么不止他这颗脑袋,就连一手建起来的乌衣教,都将面临着灭顶之灾。 无论陆谋怎么样好言安抚,但是百姓们根本不信。 无奈之下陆谋只好被数万百姓强行架着带着大批人马来到了曹规凿石之地。 正当百姓们赖以存活的最后一点水源被一桶一桶的提上山准备就这样“付之一炬”的时候,陆谋终于带人赶到。 他出声制止了曹规将要做的事。 曹规一眼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非但他取水的时候士卒们表现出一万个不情愿,现在就连百姓们也强逼太守陆谋出面阻止,只能说他的想法太过超前?或者说上苍本意要亡昭县? 正当曹规迫于压力准备放弃之际,终是一个人站了出来。 张四七自打认识曹规那天起就无条件的相信他,现在也是一样,只见他不知何时又寻回来曾经夺到的那把长刀,刀刃上依旧残留着往日杀人时留下的斑斑血迹。 身形魁梧的张四七把长刀往地上一杵,如同凶神一般站在数万人的对立面,他嘴里大喊着:“要想活,就听他的,要是想死,现在大可冲过来,爷爷这把大刀,大可满足你们所有人。” 事实证明张四七是对的,他深深知道这些百姓们大致上仗着人多势众,威胁一下投鼠忌器的太守陆谋还行,对于毫无底线的人,他们一万个胆子也没人敢做出头鸟去冒犯。 然而光有威慑还是不够的,这时候又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那便是换上一身劲装的陆柔。 陆柔一身紧束黑衣出现在现场,更能衬托出来玲珑有致的身材。 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在昭县军中亦或是百姓中还是有着很高的威望的,不仅人人都知道太守陆家的独女敢于女扮男装出城杀敌,更是在先前守城之战中能够以身犯险带领众人力克敌军。 关于陆柔儿,之前所做描写应该不多,但是她与曹规大致属于一类人,都属于那种比较聪明的人,相对于曹规总有天马行空的超前想法不同,陆柔儿的独到之处在于她很会识人,她一眼就能看出来曹规接下来要做的事其实并不算坏事。 事情的本质总归是不破不立,因此她毅然决然的站在了曹规这一边。 我曾以为陆柔儿怎么看也跟曹规能够称得上一对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很出人意料,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双方都是聪明人,大家是觉得有共同话题好,还是一个聪明人加上一个不那么明显的人,能够轻松愉快的渡过一生呢? 第199章 讲科学的曹规 有了陆柔儿的支持,接下来的工作才得以顺利进行。 于是那一桶桶混着泥浆的水再次被挑了上来,然后一桶桶的倒在滚烫的巨石上面,不但百姓们心里随着泥水的倾泻在滴血,就连陆谋的心里也心疼不已。 然而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等过了许久,似乎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正当百姓们将要再次暴起的时候,只见曹规慢悠悠踱步来到一块车驾那么大的巨石面前,随着他拿起一把镐锤轻轻一敲,那巨石竟然就那么奇迹般的碎成了一块一块。 宛如神迹一般的场景属实震撼住了在场的所有人,是神明的力量?应该是科学的力量。 火加水的力量! 随着神迹的出现人群中爆发出来一阵惊呼,曹规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平淡的走下来,命令军士拿着工具,把那些被火烧水浇过的巨石一块块敲过去,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原本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巨石,竟然就那么一块块的轻易碎裂开来。 非但如此,那些敲不碎的,挖不开的,满是石头的大山,竟然就这样成为了曹规手里的玩物。 挡路的石头被一块一块的处理掉,曹规又命人在原地开掘沟壑,以便把水从山上引下来。 这一次不再是两千人,而是数万人一齐投入到浩浩荡荡的求生队伍中去,就这样,很轻松的情况下,从山上深潭、河涧淌到别处的水流,沿着沟壑乱石一直流进了城里。 原本曹规说需要三天,可是现在才过去一半时间,城里的百姓们喝上了水,地里的庄稼有了水的灌溉,而天还军借以断水的阴谋就这么被轻易的化解。 经过这件事以后,再没有人敢小视这位年轻的主事,信奉神明的百姓,简直把他当做了人间,不昭县的救世主。 以至于曹规的威望很快就超过了太守陆谋,也为将来发生的祸事埋下了伏笔。 眼下的祸事解决了,这也让想要坐享其成的天还军内部气愤不已,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然就这样坏了事。 终于天还军不再等待,他们决定马上攻城。 有着前面无数次的失败经历,天还军这一次做足了所有准备,他们抓来大量的百姓用作阵前消耗,修建了无数攻城器械,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冲车,这一回总该万无一失了吧。 山匪打仗的方法就是,没有任何阵法。 不留疑兵,不作排列,只是把所有人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的压上去,而这一次,也该轮到张四七崭露头角了。 天还军这次足足来了有一万五千人,其中五千人是被他们临时捉来的炮灰部队,五千个身穿破破烂烂手里提着木棒农刀的百姓只在头上歪歪斜斜裹了一小块代表身份的红色头巾,就这么被驱赶着扛着一架架云梯冲在最前面。 紧随其后的是大队天还军人马,说是人马,其实只有人,在大关山和昭县这么个小地方,只在昭县城里驯养着数百匹聊胜于无的战马,眼下天还军倒是不少人骑着耕田的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就站在不算高的城墙上,一眼就能看见不远处竖起来好几面杏黄大旗,有的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天还”两个大字,还有的干脆就用木炭或者草灰写在飘扬的旗布上。 “你们看,”陆谋遥遥指向一个方向,“那里立着大纛还有重兵把守的地方就是匪首的大营了。” 曹规和张四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地方大约围着上千披甲的红巾军士卒,立起来一座小小的营帐,那些士卒兵刃闪着寒光,一看就是天还军的精锐,跟周围那些配不上甲或者干脆光着身子的普通士卒形成鲜明的对比。 曹规用手搭起凉棚,仔细的观察了一阵,然后说道:“那里虽然防守严密,但是周围地势太过平坦,若是能有一支军队杀到那里,倒是有九分把握取了匪首。” 陆谋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说,“昭县两面环山,只有东和北两座城门,进来容易出去难,现在又被人牢牢堵住,恐怕要冲出去实在难上加难。” 对面天还军首领自然也知道这点,所以才明目张胆的把大营安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这一万多人来势汹汹,排成一整个方阵向着昭县步步紧逼,显得压迫感十足。 虽然城内守军大约一万三千人,大都是原来昭县城中陆谋手下的兵将,又加上后来陆续招募的兵马,兵甲器械倒是略胜一筹,只不过这样一下子被人堵在城里也只能依城拒守。 张四七性子急躁,他不愿躲在城里被动挨打,于是第一个跳出来说道:“我看这样被人家围在城里也不是办法,不如让我带一支人马出城,把敌军阻在城外。” 陆谋和曹规一齐摇头,曹规说道:“这个办法行不通,”他指着城门,“城门太窄,一次最多让五名甲士并排而出,倘若打开城门,不等大军出去,敌人就冲上来击你半道,恐怕到时候连城门也守不住。” 张四七愤恨的拍了下刀柄。 这一拍完他才发现曹规盯着他的手愣愣出神。 天还军很快发动了攻势,由五千名炮灰打头阵,抬着云梯举着藤盾就呼啸着往城下冲。 这边陆谋早就做了好应对,当天还军冲到距城墙三百步的时候,就命令城上士兵向天上抛射火箭,火箭落进人群,瞬间点燃了天还军手里举着的藤盾,可是那些炮灰们身后顶着红巾军的胁迫,尽管手中的藤盾已经被点燃,但是脚步依旧不停,迅速的往城墙下冲。 等到距城墙两百步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扔掉了着火的藤盾,于是陆谋下令士兵去掉火箭平射,很快城下先锋部队就因为缺少了盾牌的防护成片的倒下。 待到三四轮箭雨过后,地上已经留下千余尸体,可是剩下的人依旧保持着冲锋势头。 直到距城墙五十步的时候,陆谋下令城上守军向下抛砸滚石檑木,一时间攻城的天还军又被砸死砸伤近千人。 第200章 从城墙上杀下去 等到剩下的几千炮灰军队顶着飞蝗般的箭矢和不断落下的滚石冲到城墙下,然后把十几架云梯搭上城墙的时候,就意味着这场战争终于进入到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 随着炮灰军团用生命开辟出来一条道路,紧跟其后的天还军也一齐压到了城下。 已经开始有人顺着云梯开始往城墙上爬,然后爬到一半的时候被从上到下飞来的东西砸死砸伤。 即便这只是一场规模很小毫不起眼的攻城战,但是依旧是惨不忍睹。 战争才开始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有数千条性命化为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随着天还军大批的涌过来,已经有人顺着云梯爬上了城墙,城上的张四七一边带着人四处砍杀那些登上城墙的敌军,一边还要留意城下天还军精锐部队的动向。 不仅是张四七,连曹规,以及陆谋,他虽然是文人出身,但是也使得一手好剑法,三五下就把不断爬上来的红巾军从城上推下去。 令人意外的是一身劲装的陆柔此刻也出现在了城墙上,她手里握着双刀,挥舞起来飒飒有风,一直护在陆谋左右,帮他挡下不断袭来的流矢。 但是参与守城的将士们却对此见怪不怪,看来这位女中豪杰倒也不是第一次在战场上提刀杀人。 最用猛的当属张四七了,他手里提着长刀不知疲倦的挥砍,一连十几刀砍出去就结果了十几条性命,尽管那把材质不算上乘的长刀已经有了将要崩断的趋势,可是那些顺着梯子爬上来的红巾军一看见他就立马绕着跑,没办法,此刻一身煞气外露的张四七就宛如一个人间恶魔。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敌人爬上城头,张四七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乎找不到敌人砍的他索性把手中的长刀一扔,一把夺过来身旁士兵手里的叉竿。 像这种用以推倒云梯的叉竿,每一个据说都有上百斤重,并且极长,是需要三五人一齐用力,将勾住城墙的云梯推开的。 可就是这百斤重的叉竿,竟然被张四七一个人从中间抬了起来,不仅如此,他马上就举着这东西大吼一声往城墙处冲去。 云梯上的钩子牢牢楔住城墙,要两台叉竿十几人一齐使力才有望把高大的云梯推倒,可就是这样,张四七暴喝一声,竟一个人把叉竿抵住了一架云梯,随着全身用力,额头上更是青筋暴起,随后众人只看见,那蛮牛一般的张四七,竟然凭借一己之力将云梯推翻了下去,随之掉下去的,还有上面正在攀爬的十几名红巾军。 双目通红的张四七如同一只发了疯的野牛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就连守城的士兵,看见他也要远远避开,否则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定能将你撞出内伤来。 就这样在一片混乱和厮杀声中,张四七竟然凭着一人之力,生生推翻了五六架云梯,大大缓解了城上的压力。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可这时候突然有人大喊起来:“不好啦!” 正在作战的陆谋和曹规等人循声望去,竟然发现城下天还军竟然推进来一辆云梯车,四周由木幔护着,缓缓就往城下移动。 这种云梯车可不同于一推就倒的云梯,算得上是一种重械,底部由四根巨大的支架牢牢固定住,一旦让它立起来,恐怕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敌人顺着推不倒的梯子爬上城墙。 陆谋眼神中闪现出一丝慌乱,在他的印象里大关山上的匪徒怎么也弄不出来这种东西,难怪这些人就这么有恃无恐的攻城。 陆谋深知不能让那东西靠过来,于是慌忙大喊:“放箭,赶快放箭。” 此时正值城上一片混乱,匆忙中寥寥箭矢向下射去,却穿不透周围那一层层的木幔。 眼看着巨大的云梯车就要架起来,说什么也阻止不了了。 只见这时候一条黑影从陆谋和陆柔儿面前一闪而过,是张四七,他已经丢掉了手中的叉竿,顺势从地上捡起一把朴刀,竟然瞬间冲到了城墙边上,来到一处架起的云梯前。 就在父女俩一齐愣了一下之后,张四七竟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只见他一刀砍落一个刚刚露头的红巾军脑袋,然后顺着那架云梯一跃,竟然就从那云梯上往下滑了下去。 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这难道不是在找死? 然而跃下的张四七并没有死,他只是一下撞翻梯子上一溜往上爬的红巾军,一连从十几丈的城墙上滑下来,竟然奇迹般的落在一堆尸体上,并没有摔死。 只身下了城的张四七很快从尸体堆中爬了起来,顾不得浑身疼痛,举起刀来如同恶鬼一般冲进了人群里。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张四七身上应该带着几处骨折,十几处软组织挫伤,可是这一次张四七真就豁出命去了,这一刻的他宛如一个神明一样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昭县守军的眼中。 奋不顾身一头扎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一把刀砍断了就再夺一把,然后再夺一把,然后再抢一杆长槊,然后再抢两杆长槊。 张四七一面迎着上千人的堵截杀过去,缓慢而艰难的往架起云梯车的方向杀去。 而张四七的行为,无疑激励了城上所有的守军,于是就开始有人学着他的样子从城上顺着云梯往下跳。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到后来几十个上百个。 虽然大多数人没有那种好运,有的才冲到云梯边上就被从下往上刺来的一枪挑死,有的顺利跳了下去但是最终落得一个摔死,但是依旧有不怕死的上百人就这么顺利跳了下来,他们形成了一股慑人的洪流向着敌人奔腾而去。 一时间城上城下,开始乱成一团又一团。 直到这时候,陆谋才听见了曹规的声音,他在大喊:“快开城门,跟我一起杀出去。” 陆谋如梦方醒,眼下正是士气顶峰,于是他下令众人,打开城门,出城去与敌人决一死战。 “死战!”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城门打开,在张四七及百人队伍的冲锋开路下,无数士兵从城门处蜂拥而出,这一次,慌了神的就是天还军了。 第201章 榜样的力量 张四七向他们证明了,榜样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先前还处在被动挨打局面下的昭县守军,这时候好像突然被唤醒了一般,他们从羔羊化身成为猛虎,不顾一切的扑向了天还军。 不过有趣的是,这些由乌衣教所统辖的昭县军队,其实并不像太守陆谋说的那样仍旧是效忠朝廷的正规军,于现在而言,与土匪无异的天还军头上裹着红头巾,而昭县的乌衣军,头上裹着黄头巾,这场战争在曹规看来,完全就像两股不同势力的流寇般的交火,于他们而言,都是叛军。 虽说昭县守军也没能够达到着甲率百分之百,但相对于拿着农具作战的炮灰军来说,仍旧稳稳占据着上风。 由炮灰组成的先锋军一触即溃,转过身来就把战场拉开至身后的天还军面前,于是两伙宿命之敌再一次展开了交锋,只不过这一次冲在最前面的,有个叫张四七的年轻人。 不得不说这场战争张四七的表现十分亮眼,这除了他存心想要在陆氏父女面前表现一番之外,其后的就无非源自于他那一开始所表现出来的狠绝,这在他第一次跟曹规去齐州杀人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 然而相对于偷偷摸摸的杀人,张四七现在更钟情于战场上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所以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孤身冲入人群中大砍大杀,也着实归咎于他的运气太好,不然谁知道在人群里面会不会被冷不防的一刀给结果了性命呢。 张四七很快凭着一己之力杀到了云梯车的前面,只不过再往后就很难再前进一步了,因为云梯车的四周围绕着密密麻麻举起来的木幔,刀砍不动,斧劈不开,还会冷不丁的从缝里钻出一根枪头。 经过数个时辰不间断的鏖战,已然从天明打到了天黑,天还军的五千炮灰已经快要消耗殆尽,就连那一万人也折损了近两千人进去。 张四七一马当先冲到阵前,此时等在他前面的是密密麻麻杵在地上的木幔,张四七再次握紧手中长槊,此时眼中杀意正盛,面对这密集如龟甲一般的战术,张四七一步跃起,手中长槊当空就对着一块木幔狠狠砸了下去。 只听一声巨响,由四五个人撑起来的木幔竟然被砸翻在地,等到后面从城里冲出来的昭县守军一齐赶到的时候,由张四七打头阵,很快冲开了天还军的阵型。 就在不远处,天还军中军大帐处一阵骚动。 正常情况下,昭县守军出城摧毁了天还军的攻城器械,解除了最大的危险就应该马上返回,可是这一次好像不是这样。 就在天还军一面收缩阵型准备暂时撤退以便下一次攻城的时候,只听一阵马嘶声响起,由曹规率领着城内仅有的几百骑从城中冲了出来。 顺带手的,在经过张四七身旁的时候,曹规一把将他拉到马上。 于是兄弟二人同乘一匹战马带着几百人就杀进了天还军军阵中。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远处的匪首大帐。 而这一次,来自中原的曹规,要让这些不知战的乌合之众,见识一下纵横无双的骑兵的厉害。 尽管只有几百人,冲进上万人的军阵中,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不等天还军门反应过来,身边骏马飞驰而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的脑袋就已经高高的飞了起来。 冲锋起来的骑兵几乎无法阻挡,几百人如同利剑插进心脏,几乎毫无阻碍的就要刺向目标。 随后他们遇到了属于山匪门特有的骑军部队,由一百多头牛组成的骑军。 其中大多数是耕地的老黄牛被从地里拉到了战场上,端坐牛背上的红巾军们似乎是第一次看见骑马的骑兵,就在他们愣神之际,马匹已然凭借自身的灵活绕开笨拙的牛骑部队直冲向红巾军立起来的那杆大纛。 随后能构成威胁的也只有那千余披甲的卫队了,只不过在战马速度的加持下,一千余人依旧没能挡住数百骑兵的冲击,等到察觉危险的红巾军首领慌忙从营帐里面冲出来准备逃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张四七大吼一声,扯过手里的长槊,远远的就看见一个衣着华贵与众不同的身影,只听他大喝一声:“看枪!” 随即把手中长槊远远掷了出去。 长槊在空中飞掠十余丈,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插进了匪首身体,顿时扎了个透心凉。 曹规这时候适时冲出来大喊:“贼首已死,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周围那些红巾军亲眼看见自家大王被一矛插死在地上,也纷纷慌了神,再听见曹规大喊,于是也顾不得什么了,把手里兵器往地上一扔拔腿就逃。 溃逃的军队速度极快,关于“天还大王”的死讯也传播得极快,一时间所有的红巾军一下子就都失去了斗志,即便天还军的主力几乎连昭县守军的面都还没见过。 只不过坍塌的堤坝源于一孔小小的蚁穴,万人的溃败也只在一瞬间。 现在,对于他们来说,什么千秋大业,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天地神明,都没有现实保住一条性命重要。 上一刻还势均力敌的两支人马现在马上分出了胜负。 天还军们打着打着,一回头才发现自己身后竟然已经没有了战友,再往旁边一看,原来睡在一个洞子里的好兄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没了踪影。 然后只能在心里咒骂一声,趁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赶紧丢了兵器扯下头上红巾,开溜去吧。 随着天还军用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呈现出来的败逃姿态,很快场面上呈现出来一边倒的局面,这场红与黄的战争中,很快就只剩下了黄色。 就连陆谋也没有想到,困扰了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大关山匪寇,只是在昭县新加入了两个年轻人的情况下,就这么一战被解决了。 从今往后,整个大关山一带,再也没有了能困扰陆谋的势力,昭县的和平,看似就这么到来了。 第202章 蜀王张肇 昭县之战的胜利间接性的带来了两个结果,其一是在昭县大关山及蜀北一带,再也没有了能跟陆谋抗衡的势力,在其后的三个月时间里,从昭县出兵一路打通了南北,使乌衣教迅速的成为益州北方最大的势力。 在拥有了张四七和曹规两人的帮助下,陆谋很快的从偏远的大关山中走了出来一举拿下朱堤云南两郡,成为了坐拥十几万大军的一方诸侯。 在不间断战役中表现得尤为亮眼的张四七,终于获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目不识丁的张四七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个名字,张肇。 据说这个字是陆柔儿亲自给他选的,而伴随着这一切,张肇这个名字在今后的数十年间将一次又一次的响彻整个大胥。 其二,很快就有传言陆谋要在张、曹两人中挑选一个女婿。 当陆谋的野心随着地盘的增长不断暴露出来以后,虽然他仍以朝廷封的小小昭县太守自居,但是谁都能看得出来陆谋要将今后的一切都托付给这个唯一的女婿了。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层面,陆谋虽然名义上仍旧是乌衣教的教主,并且亲封曹规与张肇为自己的左右护法,可是这两个人的能力摆在面前,在教内地位隐隐有着超过自己的势头。 陆谋之所以用陆柔儿当筹码,其实也存有让张、曹兄弟两人反目的心思。 相对于曹规来说,现在陆谋更加钟情于张肇,因为曹规这个人实在太聪明了,陆谋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是无法瞒过曹规的,但是有勇无谋的张肇就不一样了,这种人极易掌控。 曹规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曹规不去争也不去抢,甘愿俯首成为了结义兄长张四七手下的谋士,也正因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 不过陆柔儿的心思大于曹规,她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游弋于两个男人中间,施以不断的恩惠和小利,现在也该到了选择的时候了。 尽管陆柔儿更倾向于举止温婉的曹规,但是曹规的退出迫使她只能选择张肇。 很快就到了张肇和陆谋之女陆柔儿完婚的日子,在这之后张肇也更加成了为陆氏父女四处攻城掠地的马前卒。 元朔四年六月,陆谋在占据蜀北三郡之后选择了称王,自封蜀王,其意不言而喻。 并且大肆恢复古制,任用曹规为令尹太常卿,任命张肇为大司空,掌管军权,其二乌衣教更是发展为蜀地第一大教,教众十余万。 这时候正值北方冀州之战结束,周同南下在即,王弼那边恰好就要扶持蜀地势力建立新政权,所以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声称忠于朝廷的陆谋。 在王弼朝廷的扶持下,陆谋的蜀国很快兼并了永昌兴古等郡,遂完成了统一益州的大业。 蜀王之位,也被他坐得名副其实。 元朔六年九月,五十一岁的蜀王陆谋终于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他从一个小小的昭县太守,最终成为一统益州的蜀王,用了四年时间。 蜀王死后,益州终于迎来了张肇的时代,王弼一封圣旨,封张肇为益州新王,从此,二十三岁的小乞丐张四七,终于迎来了人生的光辉时刻。 而满朝文武口诛笔伐的对象,也终于从犯上作乱的齐王周同,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蜀王张肇。 同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齐王周同自代州起兵四十七万,任命张通海为三军大都督,田汾为先锋,许奋为副先锋,及军师钟离翊沿沧浪江南下,开启了南征之旅。 消息一经传遍整个江南,使得王弼的南朝一片哗然。 现在南北皆有恶狼猛虎,用王弼的话来说就是:“公等须上下一心,方可保大胥不失。” 而后王弼秘密联系了豫州的周泛,只等周同起兵之日,周泛豫州出兵,直指齐州。 现在有渔民出身的张通海,乞丐出身的张肇,海盗出身的刘整,这些个原本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又将在这乱世之中,掀起怎样的一场波澜壮阔。 张通海终于如愿以偿的开启了自己的复仇之旅,但是他明白,这一路上并不会一帆风顺,只不过他早已做好了,随时葬身在这片古老水域中的准备。 从汉江至长江沿江南下,设有樊城、湖口、安陵三座重镇,王弼在三镇中各设有十万重兵把守, 而这也将是周同南征时最先要突破的三道关卡。 伴随着周同又一次的亲征,只不过这一次身边没有了那个战无不胜的拓跋那热,周同把他留在了冀州,这一路走来他已经付出的够多了。 周同这样想。 而这一次,他将继续征服南方,同时也将为残破不堪的大胥王朝延续下去几百年的历史。 南征大军浩浩荡荡,周同在三年的时间里,打造出巨型楼船十余艘,每一艘长达两百丈,宽七十丈,可载近万人。 无论是士卒还是战马,都能于大船上如履平地。 而这一次的规模空前的强大,不仅有骑兵八万,步军二十五万,还有新训练出来的水军十四万,再加上挑洒的,督管的,大约有六十万人左右。 而这六十万人所乘之船,巨舰十七艘,艋舰三十艘,泊船近百艘,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空前绝后的存在。 大军出征之时几乎堵绝了奔腾的汉水,数十万百姓沿江而送,那船上不仅有他们的家人,儿子、丈夫,甚至父亲,可最终能够活着回来的,又能有多少呢? 舰队沿江而下,旌旗蔽日,喊哨冲天,隔着几十里,就能听见嗡鸣之声。 沿江一路经过并州,豫州,那是周泛的地盘,可是并未受到任何阻挡,哪怕是如今的周泛,也不敢轻易去触这个霉头,他只要一路放行,让周同远远的离开中原,去跟那王弼厮杀,而他就能在后方,施展自己的抱负。 齐军六十万渡江南下,引得江宁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包括那位现在已经十五岁的小皇帝。 只不过已经初步懂事了的小皇帝,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明白了,他这个皇帝,也只不过是王弼手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对于那位从未谋面过的堂兄周同,现在说不出来到底是该期待呢,还是应该害怕? 第203章 樊城郑勋 同年九月,那边刚刚上位的张肇张四七忙着巩固自己的蜀国政权,这边高涨的长江河水已经把周同连同他的六十万大军一路送到了樊城。 樊城,与长江北岸的并州隔江相望,隶属于挨着扬州的青州,算得上是青州头号重镇,这里驻扎着青州的十万水军,在王弼的大力支持下,将南朝新建的三支水军中绝大部分兵力和船只放在了这第一道防线上面,因此这支主要由青州水军所组成的部队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募远水军。 王弼才一到江宁,就很快改变了江南格局,他把自己的外甥郑勋委派到青州主持一切军务,又在两年后,任命郑勋为青州刺史,从此一手掌控青州军政大权。 王弼的姐姐,嫁给了荥阳郑氏的嫡子,而生下了郑勋,而其父并非郑氏嫡长子的郑勋,却因兄长夭折而成为了郑氏嫡长孙。 等到这位一出生就带着好运的郑勋长到十六岁之后,便依靠着家族的荫庇踏上了一条无比顺延的亨通官路。 郑勋,字守义,其曾十六岁时就在高武皇帝身边左龙武军担任千牛卫长史一职,可以说要抡起来,这位郑将军似乎比现在的丞相王弼大人更早的出现在皇帝的视线里。 其后两年内,高武皇帝病逝,哀帝时期,他的姨母王皇后为了扶持王氏,又将这个外甥升任为龙武卫将军,而那个时候担任左右龙武卫大将军的正是他的舅舅王弼。 可谓是作为曾经的下属,又是自己亲外甥,王弼对这个比自己仅仅小了三岁的郑勋十分器重。 等到王氏彻底掌权,一直到王弼任相位时期,郑勋一直跟在舅舅身边鞍前马后,至于那个一手提拔自己的姨母,郑勋早早的察觉到了,一个女人即使再如何的手眼通天,最终也无法真正掌握一个国家的权利,郑勋认为,无论什么时候,到底还是应该由男人说了算。 等到了哀帝时期,王弼掌权,郑勋就被进一步提拔为龙武卫大将军,吏部左侍郎,也正是因为负责护卫皇宫的龙武卫一直掌控在自己手里,王弼才能那么肆无忌惮的欺压皇帝执掌朝政。 等到北朝覆灭南迁建立南朝,此时王弼的身边亲信也越来越少,所以无奈之下,才把自己的左膀右臂郑勋派到了青州,由他为自己筑起第一座抵抗周同的万里长城。 照这么看来,王弼对自己这个外甥十分信任,并且十分看好。 能被王弼如此器重,郑勋自然也不是碌碌无为之辈,相传这个郑勋也是神童出身,自小三岁便能识文断字吟咏赋诗,等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更是用一篇《策国论》打开过高武皇帝的心房。 那时候已经日渐不支的高武皇帝看了郑勋的奏书之后依旧赞叹道:“此子当是栋梁之材。” 至于这句话到底是不是高武皇帝亲口说的,或者说豪阀氏族里面为何总能出现一批批的神童,那可能就要归功于氏族们之间无所嫌隙的互相举荐了,毕竟小门小户出身,即便文章写得再好,也无法直接递到皇帝面前。 这位栋梁之材郑勋,可能还真就没有辱没高武皇帝对他的评价,这不是,才过了十几年,三十五岁的郑勋,真就成了南胥朝廷为数不多的支柱型人才。 王弼把他放在青州抵御周同南下的大军,无非也是信了高武皇帝的评价,再加上自己外甥总是能更好地牢牢绑在自己的大船上,所以王弼现在能用的人,真的不多了。 彼时樊城背后就靠着鄱阳湖,方便训练水师,而樊城沿江建造,城墙又高优厚,这里不但驻扎了十万募远水军,而且王弼还将从邺都带出来的两万龙武卫也一并交给了郑勋,目的就是要将樊城打造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 一直到六十万大军顺江南下,首当其冲便要路过青州经过樊城。 九月中旬,齐军六十万在经过五天的奔波,从沧浪江启航一路来到了樊城城下,无数船只密密麻麻排满了江面,一面面随风飘扬的旌旗汇聚在江面上如同一座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森林。 樊城这边郑勋已经将十万水军全部从鄱阳湖调至长江南岸,楼船巨舰百余艘也早已严阵以待。 齐军在北岸红鹭滩口登岸,这里虽然已经过了并州,但却仍属代州地界,两军隔江相望,大战一触即发。 齐军的八万骑兵与二十五万步军沿江上岸,因这五天人马一直都待在船上,所以战马个个变得疲惫不堪,借此机会,周同下令让步军全都上岸修整,只等攻下樊城,骑步两师便可从北岸进入青州,届时周同继续带水军沿江南下,水陆两军并行,攻取青州直逼扬州。 大致方案是由军师钟离翊制定的,细枝末节方面还需战时视情况而变。 齐军这边巨大黄龙船被护卫在正中,周同一直待在船上没有选择上岸,樊城这边郑勋带领龙武卫守住城池,由青州主将张茂率领水师与齐军作战。 对于郑勋这人,周同还有印象,原来他还住在东宫之时,就曾对这位“国之栋梁”有所耳闻,那还是在二十年前,如今周同已经二十六岁,国之栋梁郑勋也已年近不惑。 周同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才进京为官的风流少年模样。 郑勋这人的长相,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长得很帅。 身长八尺,容貌甚伟,如若不然也入不了高武皇帝的法眼,即便有着家族荫庇,加上朝中官员不断举荐,但是周同对这人的才学还是有一定认知的,此人绝非韩辩那种只会溜须拍马的庸碌之辈,因此周同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张通海,可不要小瞧了对面的家伙。 对张通海来说,即便没有周同的嘱咐,他也不敢小瞧任何一个敌军将领。 只有张通海自己知道,他从一个小小渔村的渔民,走到如今这一步有多不容易,而那些喊着金汤匙出生的大族子弟,一生下来就比他有着更好的开始,接受过更好地教育,因此这一战不但是齐军与南军之战,也是他张通海要证明自己这种升斗小民,在经过不断的努力之下能够媲美氏族子弟之战。 第204章 艨艟巨舰 两边水师很快拉开了阵势,齐军这边几乎是周同集整个北方中原之力,樊城这边只是青州水军为主,所以从阵势上来看,齐军稳稳占据上风。 齐军舰船更大,数量更多,用作冲锋登岸的艋舰数量庞大,反观樊城这边,郑勋似乎做好了死守的准备,命令张茂以二十艘艨艟巨舰一字排开摆在江边,一面预防齐军舰船上可能携带的火器,一面阻止齐军想要登陆作战的想法。 这种艨艟巨舰的想法来自王弼,相比于原来青州水军用以登陆冲撞的艨艟,这种巨舰体型更为庞大,并且王弼又下令集合整个江南之牛畜皮囊中间又覆以纸浆,不但能够防火,还能够抵御飞矢流磺等物撞击,实在称得上一座坚固的水上堡垒。 此外郑勋又在王弼的设计上加以改进,他下令把十艘艨艟连在一起,以二十艘为一阵,每阵十艘大船上面放置水军一万五千人,这一万五千人一旦上船,就不再下来,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常备硝石等物,又兼有郑勋亲自设计的榉木叉竿,这种叉竿每一根长达十余丈,前端设有巨型拍网,用以拍碎靠近的小船,两侧又装有各种尖锐横刺,中间固定在船板上,只须三个人在舱内摇动,便能轻松的将巨大叉竿摇动起来,起到横扫一大片的效果。 就是这种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艨艟,王弼一连建了上百艘,只在樊城这里,就一连摆了四十艘,却不知这百艘艨艟又要了多少田里耕牛的性命,又有多少百姓失了耕地的牛,只能把爬犁套在身上,匍匐在泥地里爬行。 红鹭滩上集结了三十三万步骑军,长江北岸摆着二十万代州水军,而对岸不远处,就是十几万青州水军,看来一场惨烈的厮杀避免不了,究竟是渔民出身的张通海能够一战成名,还是国之栋梁郑勋更胜一筹? 樊城之战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面对南岸四十艘艨艟巨舰组成的四阵防守阵型,张通海首先做出了试探,由于江面被严重堵截,所以巨型楼船一时间开不过去,于是张通海派出由数百艘走舸组成的先锋部队。 走舸是一种小型船只,以速度快且灵巧着称,每艘走舸上可载士兵二十到三十人,经常用作输送奇兵以及侦查,不过眼下长江水面宽且急,又兼以巨浪,所用用走舸横渡江面最为合适。 张通海在每艘走舸上安放弓弩手十名,持盾手十名,等到才一靠近艨艟巨舰的时候就远远张弓搭箭,又有载火油船只十余艘,在箭矢的掩护下引火直冲敌舰。 可是张通海到底还是低估了王弼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东西,只见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飞蝗一般落在艨艟舰上,全被附着的牛皮弹开,就连不远处楼船上抛出的巨石,落在艨艟巨舰的护板上面也全被弹开。 不但如此,当走舸或者火油船才一靠近的时候,艨艟舰上突然伸出来十几丈的叉竿,就能一个个的拍翻走舸小船,就连燃着火油的船只撞上去,也全被厚厚的牛皮跟纸浆隔在外面。 火烧不进去,箭矢飞石又难以造成伤害,所以这第一战下来,只有齐军损失了数百人加上十几艘小船,并未对募远军造成一丁点伤害。 看起来王弼的这个办法很奏效,一连好几天过去,齐军似乎拿这种艨艟巨舰没有丝毫的办法。 这边张通海每天眉头紧锁,思考着如何能够冲破募远军这种龟缩似的阵型,反观周同,却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每天仍旧是和颜悦色。 只不过周同越是这样,张通海就越发不好受,想当初自己腆着脸要来了官,身上又被负责血海深仇,难道才一开始就这么被挡在了樊城底下? 一连十几天过去,张通海也组织了十余次进攻,可是总拿那牢不可破的艨艟巨舰毫无办法,每日里张通海只是思索着自己曾经在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古代名将们的奇闻轶事,其中也不乏有那于万里波涛之上大破敌军的豪迈壮举。 譬如那三国时期的周郎,一把火烧掉了北方曹雄的八十万大军。 只可惜这个故事不仅是他听过,那王弼和郑勋可能也听过,因此设计了这艨艟巨舰,火烧不进去,箭矢也射不进去。 正待张通海唉声叹气之际,一个人出现在了面前,正是军师钟离翊。 钟离翊看见张通海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竟然嘴角不自觉上翘,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张通海也是心思烦躁,这老小子今天没陪在齐王身边,跑到我这看热闹来了。 钟离翊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怎么,都督大半夜来到这江边,还在苦思破敌之策?” 经过这一年多共事,又加上钟离翊也曾确实帮过他张通海,两人已然十分相熟,张通海看着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也是提不起气来,只好唉声叹气的说道: “军师不要看我的笑话了,我先前在主公面前还信誓旦旦,可是这十几天都过去了,大军却被阻在此地无法动弹,已然让我没脸再去见主公了。” 钟离翊却只是笑,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对张通海说道:“都督你看,那里火若龙斗冲墟,光似闪烁成荫,想必不出两日就要下雨啊。” 张通海一愣,没明白这老小子跑到自己面前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良久之后,才猛然一拍脑袋:“啊呀,军师的意思是,天将降雨么?” 钟离翊笑笑没有说话,随后摇着扇子踱步走了,只留下张通海愣愣的站在原地。 半晌之后,张通海笑了:“我说这老小子这么多天真能沉得住气,原来今日找我,给我指明破敌之法也!” 没错,张通海并不笨,很快他就想通了,既然火烧不了你,箭射不透你,那我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我若用火烧我自己呢? 豁然开朗的张通海一时间心情大好,他远远望着灯火通明严阵以待的南岸,点点火光片片洒进奔涌的江水之中,然后被浪花拍得粉碎。 张通海明白,这恐怕是最后的安逸了,因为他将用一个办法,彻底将这里化为一座火海。 第205章 反间计 很快,由张通海和钟离翊一起制定了一个计策。 如果说想出火攻的办法,张通海的灵感来源于说书先生嘴里三国时期南北的那场惊天大战的话,那么张通海就决定完全贯彻下去。 据说季汉时期,雄踞北方的曹操率八十万大军渡江攻打江南的吴蜀联盟,而吴蜀联军加起来才区区十余万,可是最终却能借一场东风之便一把火烧没了大魏的一半家底,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却不是那一把火也不是那场助力的东风,最为出彩的当属那场史无前例的反间计。 曹雄正是因为相信了老将黄盖深夜来降的鬼话,才让弱势的吴蜀一方有了接近他的可乘之机。 于是张通海就想,为什么不能在这长江上,将当年那场伟大战役重新上演一遍呢? 当然,如果要用反间计,对于那位熟读经史的郑勋可能并不容易,不仅是那郑勋,可能就连远在江宁的王弼,对于这场经典水战,可能也早已烂熟于心,不然他不会费那么大的劲打造出这种专克火攻的艨艟巨舰,假使当年的曹雄要是也有这种船,哪怕铁索连舟,哪怕真让黄盖趁东风之势引火,也不至于一场就落得大败。 于是乎张通海把目标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我们先前说了,王弼把自己的外甥郑勋委派过来管理青州军政,但是在这之前,青州军政却是分别由刺史与青州将军共同治理的。 原本那位可怜的青州老刺史,只因不满王弼种种恶行,上书弹劾了几句,就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给那郑勋腾出了位置,可是原来的青州将军张茂还在。 据说这张茂,原本也只是一个樊城街头的混混,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后,凭着上通下效,也混到了一方主将的官位,然后就被平白无故的降成了二把手,不但要从坐镇后方的将军变成一个冲锋陷阵卖命的,而且还不敢有半点怨言,所以政通海思来想去,就把目光落在了这个郁郁不得志的张茂身上。 既然有了观众,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找演员了。 不过这个不用张通海操心,因为很快钟离翊就把主角带到了他面前。 这里正好有个现成的演员,那就是许奋。 至于为什么是许奋,可能钟离翊想了半天也觉得只有他最合适了。 许奋,代州降将,因为中了钟离翊的奸计而被生擒,后来又迫于压力投降了齐军,然而进了周同的军队,却没有得到过重用,即便在六十万的南征大军里,也只落了一个挂印副先锋的职位。 这是张通海给许奋打造出来的人设,毕竟在齐军军中,也只有许奋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厨子,要说他许奋因为记恨钟离翊,身上藏着国仇家恨,倒也说得过去。 当然张通海不指望许奋一说,那张茂就会相信,于是乎一场好戏就紧锣密鼓的开始上演起来。 先是齐军这边派出去偷偷渡江的信使,然后故意被募远军抓住,就在将要越过的第一道锋线上。 其后信使态度必然桀骜,吵着闹着要见樊城内的青州刺史郑勋。 其一吵闹,必然会引起身处第一线的张茂注意,张茂虽然现在不得志,可是却并不傻,于是乎张茂很快命人将信使带到自己面前。 被抓的北岸信使很快就被押解到了张茂所在的楼船上面。 张茂看他第一眼,只见这人一身齐军士卒打扮,可是一张脸白白净净,五指修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小卒子。 张茂自得于自己的眼力,能够一眼看出来这人的伪装。 于是张茂大手一挥,下令两侧的军士给他松绑,然后瞪起眼珠子死死的看着那人。 却见到那人被解开绳子之后,竟然不慌不忙的掸了掸身上泥土,然后自顾自走到一旁的案几处长跪下去,怡然自得的拿起一只碗,给自己斟上一碗酒,在张茂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张茂看得有趣,也不阻止他,只等他饮完一碗酒,又倒上了一碗,却也不饮,只是笑着转头看向张茂。 张茂这时候才开口问道:“不知足下是何人,为何会深夜渡江来我军中?” 那人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而后说道:“想必在下面前这位长髯者,便是青州水师的张将军,不瞒阁下,某正是打那北岸军中过来。” 张茂听得更来了兴致,他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那人说道:“哦?那不知足下所为何来?” 那人笑道:“某受我家将军所托,要将一封信送予青州刺史郑大人,不知将军可以引荐否?” 那张茂听了之后又问道:“不知阁下口中的将军,是哪一位?” 那人又笑了两声,端起面前酒水一饮而尽,方才说道:“我家将军,乃原代州副将许奋,至于某嘛,我原本是代州司判功曹,如今却在齐军中任了一个小小的功曹参军,我家将军有意想要投效朝廷,故此派我来与郑大人传书。” 却不料那张茂听闻此言眼中寒光一闪,然后冷哼一声说道:“那许奋代州城破之时降了齐军,现在齐军中担任先锋,如今却又欲投效朝廷,你当我是傻子不成,既有书信,何不拿来予我一观。” 却听见那来人也是冷哼一声说道:“书信自然在我身上,可是只能由某亲手送到郑大人面前,莫非将军想要越俎代庖不成?” 不料那张茂这个时候却暴露出来混混本性,一掌狠狠地拍在案几上,随后站起来怒视那人道:“去你娘的郑大人,老子现在怀疑尔等勾结起来意欲背叛朝廷,”随即他冲着外面大喊一声:“来人啊,将这人捆了,把书信搜出来。” 那人这才露出惊慌神色,指着张茂的鼻子喊道:“好你个张茂,你敢私拦密信,不怕刺史大人怪罪吗?” 随着张茂冷哼一声,就有五六个士卒闯进门来,复又将那人牢牢捆住,然后在其身上一顿摸索,终于在贴着内袖处翻出来一封缝在袖口的密信。 只等张茂拿到手里,瞥了一眼,冷冷道:“把他押下去。” 而后拿着那信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第206章 密信 张茂既然敢拦信,自然也敢打开看。 其实他对那郑勋不满也已经许久,如今专等着一个机会,就想要抓住些把柄,即便不能够扳倒他,能把自己的兵权拿回来也是好的。 于是张茂赶走了众人,才将那封信拆开细细读了一遍。 此信出自许奋的手笔,信中大致说到说他许奋原本是朝廷官员,在反贼周同攻打代州的时候,由于代州刺史指挥失当,无奈城破被俘,这才投降了齐军,而后又在齐军中不受重用,因此想借这个机会重新回到南朝为官,所以愿意给郑勋当内应,助他大破齐军二十万水师。 张茂初次看到这封信有点不知所措,前面说了他也不傻,毕竟在官场浸淫了这么多年,但是许奋在信的最后说到,明晚齐军欲出奇兵从东面绕过艨艟巨舰登岸,张茂思来想去又不愿放弃这个立功的机会,所以他并没有拿着这封信去找郑勋,而是叫来了自己在军中的亲信商议此事。 随即张茂召集了水师中大大小小将领十余人,这些人到的时候张茂正独自一人喝着闷酒,见他们都到了,张茂命他们坐下。 这些人个个受宠若惊,不明白主将为何会在阵前请他们饮酒。 许久之后,众人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张茂这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玉盏,然后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对众人解释道: “方才值军捉住了一名北岸来的探子,在其身上搜出来了一封密信。” 众将闻言纷纷转过头看去,只见张茂一只手抚着杯盏,另一只手把密信举在身前。 见众人都看过来,张茂这才又开口道:“诸位可知这信上写的什么?” 刚才还在畅快饮酒的所有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将军此话何意。 张茂看了看,似乎很满意众将的反应,于是又开口说道:“此信乃是齐军大将许奋所写,写给咱们得刺史郑大人的。” 这时候才有人反应过来,腾一下站起身道:“莫非郑大人私通贼军?他可是丞相的亲外甥。” 张茂摇了摇头, 挥了挥手示意那人坐下,然后说道:“那许奋在信中说到,他有意归顺朝廷,因此愿意与我军作为内应共破齐军,我叫诸位过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不知各位将军怎么看?” 众将闻言,纷纷沉默下来,有的低头作思索状,有的则是互相对视一眼,都希望从对方眼里看出什么。 良久之后,才有中军郎将名为宋参的老将站起身来对张茂拱手道:“启禀都督,末将以为,此中有诈。” 张茂看着这位年近五旬的老将笑着问道:“哦?宋将军此言何意?” 那老宋参又道:“想那许奋,原本为代州副将,其后代州被破,降了齐军,如今又托书来向我军献降,此乃反复之人,其言定不可信。” 张茂闻言微微点头,道:“老将军之言与我意甚合,只是这封密信真要送到刺史手中?” 这时候众将才明白过来,原来张茂这时候把他们叫来,明面上是要商议信中真假,实际上却是要看众人态度,大家都知道,张茂被人夺了兵权,想来对那郑勋颇有微词,如今又截了点名送给郑勋的书信,不论这信中所写,是真是假,张茂摆明了不想让他郑勋独占功劳。 那老将宋参这时候又说话了:“此封密信,所言甚假,想来不过是那钟离翊使得离间计罢了,刺史向来长居樊城,从不过问沿江战事,依末将之见,还是不要送的好。” 张茂连连点头,抚须大笑,此刻越发看着眼前懂事的老将愈发顺眼。 于是他说:“既然众将军都无异议,那便不必叨扰刺史大人了,还望诸位回营之后约束属下,今夜之事,切不可外传,以免扰乱军心。” 众将纷纷称是,然后又喝一阵,才逐个离去。 这一下张通海赌对了,他就赌张茂这人贪功,既然鱼上了钩,那么就期待接下来的好戏吧。 虽然这件事不大不小,但是到底也让张茂一晚上没能睡着。 要按信中所言,齐军明晚要从东侧绕过艨艟直取樊城,张茂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此第二日天色刚亮,一夜未眠的张茂叫来亲卫,传令下去密切注意齐军动向。 然而事情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第二日下午,前线的探子竟真的传来齐军暗中调动战船的战报,这使得张茂心中一惊。 于是再次将那封密信掏出来反复看了数遍,逐字逐句斟酌,若非齐军真的动兵,莫非真要趁夜东渡? 张茂思来想去,暗忖一番,还是决定,他当即下令,喊来宋参,命他带本部人马趁夜埋伏在东岸。 果然到了夜里,月隐星稀,张茂在自己房中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一直到了下半夜,终于才有战报传来,原来那钟离翊真的派出小船两百艘趁着天黑绕过艨艟欲从东边登岸。 可惜张茂早就在此设有伏兵,因此齐军才一上岸,就被四面杀出来的募远军打得措手不及。 只在半夜之间,偷渡的一万齐军就被捉被俘了三四千人,余着纷纷投江逃走,又不知被淹死多少人,等到天亮时分,宋参清点战场,才发现齐军两百艘小船只逃遁出去不到一半,水上漂浮齐军尸体无数,这一仗真可谓一场大捷。 张茂信中狂喜,这一刻他确定了许奋信中所言为真。 正当书记官欲写奏报上传樊城的时候,却被张茂一把拦了下来,此时的张茂刚经历过狂喜之后的冷静,既然密信是真,那么这泼天的功绩何不由他张茂独得? 张茂大喜之下,一边按住书记官手中的笔,一边下令将关押起来的齐军信使请到营中。 而这一次,张茂终于没有了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转而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却见那被关了一天两夜的许奋信使走进张茂的大帐之时,张茂竟然亲自站起来相迎,并且安排落座和酒水。 那人依旧一副桀骜模样,似乎早知道张茂会把自己放出来一样,头不离顶眼不看地,挺着胸膛就来到了张茂面前。 第207章 暴雨将至 这一次的张茂显得尤为谦卑,不但恭恭敬敬的将信使请到上座,并且亲自斟满一杯酒奉上。 那人抬起眼睛斜睨了一眼张茂,而后端起玉盏一饮而尽,对张茂说道:“莫非都督见过了刺史,知我所言非虚?” 张茂闻言赔笑道:“那是自然,这两天委屈了贵使,刺史大人特令我来赔个不是。” 那人闻言气势更盛,转头问张茂说道:“不知昨夜齐军可来袭营?” 张茂答道:“多亏了贵使的密函,昨夜我军于东渡大破贼军。” 那人听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随后张茂陪着他干饮了两杯,眼珠一转,向那人问道:“不知先生先前所说,有破敌良策,不知是何计谋?” 那人看了张茂一眼,然后傲然说道:“此事只可说于刺史郑大人,都督打听,意欲何为啊?” 张茂尴尬笑了两声,然后又给其斟上一杯酒,这才说道:“刺史大人特令我全权处理此事,因此贵使可以相信在下。” 那人好似思索了一会,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好吧,既如此,应当说予都督听。” 张茂大喜,随即听那人缓缓说道:“我家将军有意重新归效朝廷,因此愿与都督约定,于明晚三更时分,在齐营内防火,届时只须都督引一支兵马,看到齐营冲天火起之时,一路杀进齐军阵中,与我家将军里应外合,必然大破敌军。” “这……”张茂闻言显得有些犹豫。 那人见了马上又道:“在下觉得,还是先向刺史大人当面禀报比较好。” 张茂还在犹豫,那人忽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家将军听闻刺史郑大人乃是丞相亲外甥,因此特意嘱咐我,等大破齐军之后,务必请郑大人在丞相面前美言几句,也好在朝中谋一个官位,想来都督恐怕没有这个能力吧。” 等这番话说完,张茂才终于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只见那张茂把心一横,随即大笑道:“贵使说得哪里话,末将正是奉郑大人之命与贵使共商破敌之策,贵使所言,末将定然会一字不少的转达给郑大人。” 信使闻言,这才露出畅快笑容,与他举杯对饮,在那张茂仰头饮酒之时,却不知那信使仔细盯着他露出来的脖颈,眼神中一抹得色一闪而过。 等到两人饮完酒,张茂这才又说到:“其实末将亦对徐将军仰慕已久,今既能够弃暗投明实乃社稷之幸也。” 信使闻言对他抱拳道:“今后我家将军,包括在下,就全仰仗都督您了。” 张茂大笑道:“好说好说,来来再饮一杯。” 又一杯酒下肚,那信使道:“既如此,在下这便动身,回去取来我家将军信函,再来交付都督。” 张茂问:“不知贵使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日。”言下之意咱们现在时间不多。 信使道:“都督放心,在下乘小船,来回不消半日。” 张茂点头:“那便有劳贵使。” 送走了信使,张茂再次召集所有部下,正趁着昨晚一场大胜,所有人士气高扬的时候,张茂对众人宣布了今晚劫营的部署。 这一次再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立下大功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张茂苦等了半日,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见一只小船从北岸慢慢悠悠划过来,靠近之后才能看清正是白天才走的信使。 这边信使回到齐营,将两天一夜所见所闻全都一五一十报给了周同张通海等人,听见张茂上钩了,张通海这才放下心来,着手亲自回了一封密信交予他,令他转呈给张茂。 再者这边,张通海又火急火燎的跑去了钟离翊面前,只见这老道自己占着一条船,此刻正盘膝坐卧,五心朝天打坐。 他听见动静睁开眼,就看见张通海一把撞开房门闯了进来,无不心疼的盯着那门说道:“你何必这么莽撞,把我的门都撞坏了。” 张通海喘着粗气,将事情一股脑全告诉了钟离翊,然后面色突然有些担忧起来,说道:“我看这天色,夜间不像是能下雨的样子,军师你可看准了,今夜真能有雨?” 钟离翊看向他一脸的无奈,只是说:“你去命人在江边搭一座法台,我亲去求雨。” 张通海闻言喜笑颜开,咧着嘴说道:“先前听戏文里面说从前有个借东风的诸葛亮,今天能看见咱们钟离大军师借雨了。” 说完一溜烟又撞出门去准备。 再说这边望眼欲穿的张茂终于等来了想要的密信,当他打开密信细细研读的时候,里面许奋跟他约定了今晚三更无月之际,让张茂率兵埋伏在东渡,只等看见齐军战船起火的时候,就一齐杀出来,许奋与他里应外合,一举吞掉周同的二十万水军。 张茂此刻无比兴奋,在他看来,自己苦苦等了二十多年,如今这个泼天的富贵终于就要落到自己头上。 当下的张茂再不疑有他,安顿好了信使之后,马上传令部下准备,不但如此,他还吩咐下去所有人都不许走漏风声,最好是不让樊城的郑勋嗅到半点动静。 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整个长江两岸只有那奔腾不息的江水还在拍打着水岸发出阵阵轰鸣。 今天已经是双方交战的第二十二天,在这之间齐军大大小小进攻了不下十余次,今天夜里,无月无风,倒像是个安逸的日子。 只是这大概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吧,在两岸平静的外表下,私下却涌动着巨大洪流。 募远军这边张茂暗中调动了除戍守艨艟舰上的六万水军,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上游,准备了三百艘小船,等到三更时齐军战船起火的时候,这三百艘小船就会如神兵天降,直冲周同所在的黄龙巨舰,张茂想的是,即便生擒不了齐王周同,也要拿下他的首级,若是此战胜了,那么他张茂不日之后就会名扬天下。 而齐军这边,张通海表面上维持不动,让对面的张茂看不出来任何端倪,实际上却是暗中将大批兵力偷偷抽调出来,他早知道张茂设伏兵的地点,在其必经之地沉下去大量钩据,等到张茂的战船全都过去,张通海便会下令埋伏在岸边的士卒,拉起钩据,让那张茂有来无回。 第208章 借雨 张茂眼巴巴的看着时辰,一直等到入夜再入夜,夜越来越深的时候,九十月份的江风已然混着细碎水珠也能够将人打得浑身湿冷。 张茂一边掰着指头,一边眼巴巴等着从对岸亮起来的火光。 时间一刻刻的过去,一直到了三更天的时候,远处齐军大营里却是一片平静毫无动静,这让张茂几乎开始怀疑起来。 眼见约定的时间到了,却还不见许奋放出的信号,张茂逐渐急躁起来,当三更过了约摸又有一刻,六万匍匐在岸边的大军几乎全被湿冷的天气冻得瑟瑟发抖,正在张茂都要支持不下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耳边有人大喊:“起火了!” 张茂猛地一个激灵,顺着水面望去,只见不远处果然周同所在的黄龙楼船上面燃起来熊熊大火。 火光只在一瞬间就冲天而起,很快连延成了一片,映照在长江水面顷刻间几乎照亮整个天地。 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再也按捺不住的张茂终于等来了所谓信号,只见他第一个跃起来大声喊道:“齐军乱了,尔等随我杀敌!” 于是六万人怒吼着爬了起来,然后解开三百多条小船,全都登到船上,顺流而下直奔齐军大船而去。 等张茂他们才一靠近齐军大船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能看见船上的齐军乱作一团,有好几条大船上面都引了火,火光闪烁之中密密麻麻的人影在上面钻来钻去。 齐军一片大乱,即便张茂带着六万募远军三百多条小船呼啸着喊杀过来,也没有人去注意一下他们。 距那黄龙船不到两百丈的时候,张茂就下令手下军士向船上抛射箭矢,一时间密密麻麻羽箭如飞蝗般扎进着火的楼船里面,从远处映着火光就能看见不少人在箭雨中倒地,亦或从船上一头栽进冰冷的江水。 此时张茂热血上涌,满脸涨得通红,在距离不到一百丈的时候,只见齐军着火的船只越来越多,几乎仅靠大火就将把整整二十万人全部烧死在这里。 而张茂的眼中,现在只有齐王周同所在的黄龙船,来的时候他就暗中给自己立誓,今晚一定要活捉周同。 张茂当即下令,命三百艘船全部扬起风帆,顺着水流和风势箭一般直冲齐军阵营。 殊不知,在张茂看不见的地方,一个沿江的红鹭渡口处,已经搭起来一个数丈高的祭台。 原本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祭台,等到换上一身青色罩衣梳起来混元一气髻头戴莲冠脚踏罡步手里拎着桃木剑的钟离翊,在左右各八个黑衣小童的簇拥下来到这里的时候,仿佛一切都要改变了。 只见钟离翊迈开斗步,三罡并两仪一气走上三清台顶,另左右各八个小童绕台一圈按十六易方位跪坐在地。 钟离翊左手持剑,右手从大袖处掏出来一个紫铜铃,等那一切完备过后,就有十六名军士走过来,在那十六名小童手中各安一灯。 灯呈莲花状,有上一芯下五芯,待那十六名小童捧定之后,军士将那莲花灯一一点亮,一时间点点火光于江风中摇曳,与那不远处,冲天火光升起,正是齐军军阵里面。 钟离翊站上高台,然后抬头看天,此时天色净亮却不见星月,鸿蒙蔚蓝而不知远近。 钟离翊眼见时机已到,只见他先要咬破舌尖,然后一口心血喷在手中剑上,而后用剑挑起面前金符,同时脚下踏罡步,四周绕陡风,将那剑一挥,剑上金符竟然无火自燃。 钟离翊见状,将长剑举起,同时口含天宪,当那符纸燃尽化为一抹飞灰远遁,钟离翊遂又挑起一张。 只见钟离翊脚下不停,手中口中更是不停,每三步必然晃铃,每五步必然烧符。 一直等到烧尽第一十六张符纸,满头大汗的钟离翊这才停下脚步,就在一帮军士童子皆以为做法结束的时候,只见那钟离翊大手一挥,然后将手中铜铃放下,只用右手抓住木剑,用左手握剑使劲一拉。 木剑虽无刃,但剑身纤且薄,钟离翊只消用力,那剑身划破手掌沾染鲜血而出。 钟离翊口中大喊一声:“呔!” 将剑上鲜血尽数抛向空中,正随着这一声号令,以及这一剑刺出,只见那原本深邃幽蓝色的夜空竟然瞬间凝聚起来大片黑云。 今夜不知为何无云无雨却也无星无月,但这一下,漫天黑云压境,虽不曾引人注意,但是却教那一刹那漫天大雨倾盆而泻。 既无狂风也无电闪,只有突兀落下暴雨。 这边张茂率领大军才逼近齐军大船底下,一路上只能听见齐军阵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慌乱喊声,等到张茂下令六万大军就此登船之时,才一等他仰起头来,突然发觉一滴雨水落在脸上。 张茂正在纳闷的时候,却猛然间天上如瓢泼一般落下雨来,只在几个呼吸间,暴雨骤至,张茂一下子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就在张茂惊疑于这鬼天气的时候,猛然间脑子里面却惊慌闪过一个画面。 只见原本那熊熊燃起来的大火,才不消片刻竟已被暴雨全部浇灭,先前齐军慌乱的叫喊声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就连刚才还烈火熊熊的无数船只,这时候竟然也平稳的泊在江上,好像刚才这里全然没有起过火一般。 一直到张茂看到不远处江面上还漂泊着几具无名尸体,张茂这才大叫一声:“不好!” 可是这声喊放在噼噼啪啪打在船上和江水中的暴雨声里显得微不足道。 天降暴雨帮助齐军灭了火,而张茂带领的六万募远军,这时候正尴尬的身处齐军大船的底下。 伴随着大雨从天地间倾泻下来,张茂和他的六万大军也全被这场不合时宜的雨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直等到大雨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雨势才渐渐转小。 等到张茂终于能抬起头的时候,再向齐军大船上望去,哪里还有什么大火,哪里还有什么混乱的齐军士卒,就连那个跟他里应外合的许奋也从始至终没现过身。 第209章 张茂被俘 张茂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不是完了么。 于是张茂赶紧下令,让所有船收帆往回走。 可是过来容易要从这下游再往上游走可就难了,先不说三百艘船拥挤在一块,前面的收到了命令想要掉头,可是架不住后面的听不见以为下令进攻还在一窝蜂的往里挤。 即便后来沿着长江把队形渐渐铺开了围住整个齐军战船的阵线,可是下一刻让他们绝望的事情就发生了。 只见刚才还安静无声的各条船上,突然一个个脑袋冒了出来,随着那些人渐渐站起来,募远军才发现所有的船上竟然都埋伏着大量弓弩手。 当他们还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看着眼前一切的时候,那一阵轰鸣声响过,无数箭矢就从上面对着自己射了下来。 现在可不是刚才他们趁乱对着着火的大船一通乱射的时候了,而张茂这时候也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中了人家的奸计。 等他想跑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只见一波又一波箭雨袭来,张茂的三百多条小船又近乎一字排开,这一下不用等船上的齐军瞄准了,只需要他们闭着眼睛一通乱射,那倒在乱箭中的募远军尸体就已经数之不尽。 只等一轮又一轮箭雨过后,整整六万未来得及逃走的募远军竟然倒下了大半。 几乎每一艘船上,都被扎成了刺猬,箭矢密密麻麻落下,很快无数的尸体就或仰或俯的漂在了江面上。 水军因要凫水,所以一般穿的都是软甲,软甲被钢头箭矢穿透,被扎成刺猬的尸体就被箭矢坠着半漂在水面上顺着长江往下漂去。 一般遭逢饥年和乱世的时候,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沿江百姓,有时候就会到江边捕捞一种叫“水羊”的东西。 至于这个“水羊”到底是什么,看着几乎堵满了长江水面的尸体,恐怕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大多数尸体不会消没在江水里,而是会消失在长江沿岸。 当齐军结束了第一轮的屠杀过后,那些幸存下来的募远军就再没有了作战的勇气,他们惊慌失措中抱头鼠窜,有的干脆弃了船,打算就着江水游到对岸去。 可是大多数体力不支到后来就化作了江中一抹冤魂。 更多的则是死死的抱着没有任何遮挡的走舸,静静等待死亡来临。 不知齐军是箭矢用尽了还是怎么的,他们十几轮羽箭放完竟然不放了,这就给了募远军逃走的机会,虽然这时候的六万人只剩下不到两万,但是张茂还活着,他一把折断卡在铁甲上的箭头,只有少数像他这样能穿铁甲的将领还活得好好的。 张茂再也不管满地尸体了,也不敢再去想杀了齐王周同扬名天下,只见他慌忙把身边插满箭矢的尸体推下船去,然后亲自跑到船尾抡动船桨,向着来时路就逃。 只不过在身后齐军舸艋尽出不断地追击下,张茂不断逃走的时候,这才恍然发现,原来来时的路已经被人家提前截断了。 在张茂选择逃走之前,就已经有募远军的小船在黑夜里慌不择路的一头撞上齐军才拉起来用来断他们后路的钩据。 这种钩据一般分为钩和据,用巨大的木头削成楔形,底部垂挂上巨石,使其露出一点浮在水面上,尤其是在晚上,敌人的舰船看不清楚的时候,就会一头撞上,轻则让船体开裂或者凿出大洞,重则将船体撞击得粉碎落下一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当张茂原路返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被断了后路,后方猛然间冲出来大批齐军战船将他们死死围在中间。 而这时候张茂率领的六万大军也只剩下了身边十余条小船以及活着的几百人。 眼见大势已去,此刻的张茂该是有何等的绝望,一心想要立下旷世奇功的他终是迎来了自己的惨败。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完全可以预料,失去水军策应的艨艟舰很快就会被齐军冲破防线,登上南岸的齐军必定直逼樊城,樊城一失也就意味着青州再无险可守势必完全陷落。 一切皆因他张茂的一个错误决定。 已经陷入绝境的张茂这才想起来拔剑自刎,他已无言回去面对郑勋,被齐军活捉的下场也应该难逃一死。 等他慌忙去腰间寻自己的佩剑时候,才发现方才一片混乱之中,佩剑早已不知遗失到了何处。 无奈之下张茂选择投江。 追随那因自己而死的几万水军将士去吧。 一心求死的张茂最终还是没能死成,即便他准备投江而死,但是片刻之后就被赶来的齐军战船打捞了上来。 就这样张茂被捆起来带到齐王周同面前。 当张茂一路被押着来到了红鹭渡口,他才知道周同早已不在那艘起火的黄龙楼船上面,而他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对手张通海钟离翊等人。 以及那个害他落到如此下场的许奋。 想必张茂如果能早一点见到这个许奋,恐怕也不会轻易的相信了鬼话,因为许奋怎么看都不像长着一张老实宽厚的脸。 兵败被俘的张茂倒还算有点骨气,当他被牢牢捆缚送到齐王周同面前的时候,他只是瞪着眼睛破口大骂。 周同笑吟吟的看着张茂,问他:“都督遭逢此败心中可作何感想?” 这并非是那周同有意为之,实在是两军交战,向来有把那败方之将拉出来羞辱一番的风气。 张茂瞪着眼睛,颌下美髯也早在大火中被烧得七零八落。 张茂嘴里不断大骂:“反贼,叛贼,某恨不得生食汝肉,寝汝皮。” 张茂不是一个能被招揽的人,很快周同便对他失去了兴趣,挥了挥手示意将其拖出去斩了。 这时候张通海却站了出来,跪在周同面前替他求情道:“主公息怒,臣愿替张茂求情,请主公留其性命。” 其实这也算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除非那些真正有骨气死得惊天动地的名将名臣,大多数被俘的将领一般都要先展示一下自己的骨气其后就该考虑自己的性命。 第210章 郑勋献城 当周同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手示意将张茂拖下去处斩的时候,就有几个小兵进来拖拽张茂的绳子往外拉。 这时候张茂已经有些慌了。 而张通海此时恰到好处的站出来求情,也是先前商量好的。 张茂并不是真的有骨气,能好好活着,那又何必死呢? 对张茂来说其实谁当主子都无所谓,王弼既不是他亲戚,也没有给他什么大恩大德,所以在经过了心灰意冷和展示傲骨之后,下一步张茂就要对新主子表示忠心了。 而站出来求情的这个人也是要有说法的。 一般亲手击败了敌将,然后再站出来为其求情,不仅落下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人情,而且还要说明,我虽然打败了你,但是对于你的能力我还是很认可的,不是你太弱,而是因为我太强罢了。 若是说先前兵败时候张茂还一心求死的话,现在的张茂已经开始怕死了,他要求活。 而周同这个时候也要装模作样的思考一下,然后转头看向身旁的其他人,询问一下意见。 一般这时候都只不过是先前串通好的一场戏罢了,但也不能排除一些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会借机落井下石。 当然钟离翊肯定和张茂没有什么仇恨,许奋田汾自然也没有。 张茂就这样活了下来,并且一改先前的忠烈模样,主动跪在周同面前,先是一番吹捧,说些什么原是我有眼无珠,王弼乃国之窃贼,原来齐王殿下生得龙璋凤随之相,我愿肝脑涂地以报不杀之恩等等。 就像之前钟离翊攻打代州的时候一样,一旦有了对面的降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 张茂第一个跳出来表示要戴罪立功,因为他不但熟知南岸的军事部署,而且还有一个天然优势那就是可以过去刷脸。 刷脸肯定是一个比较抽象的说法,其实就是在南岸剩下的水军里面,还有张茂的心腹,而张茂自然能够轻而易举的带领齐军破了艨艟战阵。 事实上张茂也这么做了,其实很简单,摇身一变从驻守樊城江沿的朝廷将领,成为了齐军南征水师将领的张茂,仅仅带了五千多人,就让艨艟巨舰上的三万多人全部放弃抵抗。 在经过二十多天的鏖战之后,张通海以及钟离翊他们终于用了两天时间,突破了进入青州的第一条口子。 余下的三万多募远水军全线降了齐军,而齐军终于拿下来沿江两岸渡口,下一步便是把驻扎在红鹭渡口的步骑军共三十三万全部运到了南岸,离着樊城也仅有一步之遥。 先前我们说樊城由郑勋亲自坐镇,城深墙厚,并且郑勋还从江宁来带了两万精锐龙武卫,加上樊城原来的守军,也有四五万人。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又该是一场恶战的时候,郑勋却主动派人向周同递交了降书。 那么郑勋是真心要降吗?郑勋又为何突然选择背叛自己的舅舅王弼选择投降周同? 其实在得知了募远水师全军覆没,齐军已经渡过长江进逼樊城之后,郑勋就已经萌生了退意,但是他深知,自己的舅舅王弼是个怎样的人,一旦王弼得知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外甥以及第一道长江防线樊城甚至连一个月都没有撑到就被攻破时,可想而知王弼会如何发火。 郑勋知道,那个时候不管是不是他王弼的亲外甥,恐怕自己的脑袋都难保。 再者说,郑氏一族作为荥阳贵族,一两百年来都是周氏朝廷内执掌大权的真正勋贵,直到那王弼一手掌控了朝政之后,除他王氏一族外其余贵族全都没落下去。 若论起亲疏远近,王弼虽然是郑勋的亲舅舅,但是郑勋祖父曾经被封为彟国公,而他的祖姑母又是圣武皇帝的生母,换句话来说是周同的祖母,说起来郑勋还是周同的表兄。 不论哪边,郑勋都能沾亲带故。 虽说郑勋这些年跟在王弼身后为非作歹,可他自认为没有做过悖逆之事,于是思来想去的郑勋,还是决定向表弟周同递上降书。 毕竟这么多年看来,周同自起兵后一路上势如破竹,先后用了五年的时间,就收复了整个北方,那个关于周同才是天命之子的传言再次流传在整个大胥土地上,郑勋觉得,这一次他不是屈服于大势,而是屈从于天命。 第二十二天夜里,张茂兵败被俘,第二十三天,张茂带领齐军打开长江南岸封锁,第二十四天,齐军全线渡过长江由红鹭渡口抵达樊城城下,第二十五天,郑勋开城献降。 周同不疑有他,带领三十三万大军浩浩荡荡进驻樊城。 他的表兄郑勋组织了全城百姓七十二万人给齐王的大军举行了隆重的入城仪式,一是完全表达自己的诚意,而是方便齐王周同施以恩典。 当齐军三十多万精锐进城的时候,郑勋才发现自己究竟做了怎样一个正确的决定。 即便他在宫中见惯了龙精虎锐的禁军,但是仍旧被这支百战之军所散发出来的强盛气势吓了一跳,假使他今日没有献城,而是选择与齐军开战,想必未来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郑勋做得很好,周同很满意,他不仅有个识相的表兄,而且终于开启了南征胜利的第一篇序章。 其后周同继续任命郑勋为青州刺史,第二年又将他调任齐州任节度使。 在不久之后的一场大战中,郑勋也将会给他回报,郑勋这一次没有守下来的樊城,将来却会替周同守下另一座城池,也将为周同的统一大业奠定下真正胜利的基础。 当然那是一年之后的事情,现在的周同才进了樊城,后面还有青州八郡等着他去征服,再往南边,还有严阵以待的扬州和王弼的南胥朝廷,这又将会是一场场惨烈战役的开启,也终于不会就此落下帷幕。 他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才仅仅走了一半,在未来的日子里,又将会有无数人,无数光荣而伟大的事迹,都将会被镌刻在历史的书页上闪闪发光。 第211章 一触即溃 拿下了樊城之后的齐王周同,决定将军队一分为二。 三十三万步骑军卒,由钟离翊和田汾许奋三人带领,走陆路沿城陵许矶一带攻取青州八郡,最后在龙兴口策应江上水师进攻扬州。 而周同自己则带着张通海张茂,以及二十四万水军,继续沿江南下,攻取湖口进逼江宁。 大军在樊城经过短暂的三天休整,随后兵分两路,六十万齐军分为水陆两师,又开启了下一段征程。 先说青州这边,就连那号称铜墙铁壁的樊城都被齐军轻易的攻破了,余下那些郡县纷纷望风而降。 每次齐军铁骑才踏上一片土地,当地郡城中就会冒出来一大批有识之士,他们或明里暗里帮助齐军破城,或在那一瞬间改弦易辙举起反抗王弼朝廷大旗。 官员士子们无非是为了锦绣前程,百姓们也是听说齐王的仁德之名传遍天下,试问谁不想要天下有一个好皇帝呢? 有了青州数百万百姓的帮助,钟离翊一路上可谓是势如破竹,青州余下八郡几乎少有抵抗,钟离翊只用了短短二十一天就占了青州全境,甚至比那行脚的商人绕着青州跑上一圈还要快。 至于周同这边,趁着十月份长江滚滚南下的水势,一路上顺利到了湖口,此时的周同和张通海心里都清楚,湖口之战势必要速战速决,因为一旦长江过了十月份的汛期,再往后不出一个月,迎来严寒天气,江面必然结冰,那时候战船无法南下,恐怕要取江宁就要等到来年春天。 不过好一点的消息则是,湖口并不像樊城那样易守难攻。 驻守在湖口的是王弼的另一支水军,名曰“宁远”军。 相较于“募远”和“遂远”两支水军,“宁远”水军似乎并没有得到王弼如何的厚待。 兴许是他王弼对自己的外甥郑勋太有信心,所以他将防御重心一则放在了首当其冲的樊城,二则大力发展淮水之上的“遂远”水师。 湖口地方不大,属于扬州门户之地,虽然名叫湖口,可是境内却并无大河大湖,只是长江一路南下在这里拐角积了一个湾,其地多滩涂,更是泥泞难行,不过多年来长江一路上将沿途泥沙汇集至此,过了滩涂就是大片的坚硬泥沙地,算得上是江南一带少有的夯实硬土。 而相对于动辄十余万的“募远”、“遂远”两支水军来说,“宁远”军却只有区区五万人,船只更是少得可怜,军士也大都是新近招募四处拼凑而来,可见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实在一般。 当王弼得知了在关键时刻又被自己亲外甥背刺了一把的时候,王弼这才在慌张之下马上向湖口处增派援兵。 然而面对这么一支连路障都算不上的军队,张通海又怎么能给他们拖延下去的机会。 湖口并无坚城可守,王弼当初在这里筹建水军的时候也只是胡乱的在沿岸修了几座壁堡,可这又如何能挡得住二十万齐军以及近千艘战船。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充实自己的张通海终究也是在古人先贤的兵法书籍里学了不少知识。 兵法有云,倍则攻之,十则围之。 张通海完全不给宁远水师反应的机会,大军一到湖口张通海就马上下令全军齐发进攻湖口的宁远军大营。 一时间无数高大的楼船以及艨艟走舸小舰如同附着在江水浪潮上的萍藻一般涌向湖口的宁远水军。 惊天动地的锣鼓呐喊声以及遮天蔽日的旌旗几乎吓破了宁远军士卒的肝胆。 如果说上一次破樊城还要靠着钟离翊最终神奇般的扭转战况的话,这一次才算张通海第一次亲自指挥下的第一场战役。 周同所在的巨大黄龙楼船静静泊在原地不动,上面立起大纛迎风猎猎作响。 张通海亲在一线指挥战争。 常被军中士卒们戏称自己是后娘养的宁远水军非但没有那种能够堵住江面构筑防线得艨艟巨舰,就连大船也少得可怜。 所以仅仅才一触碰,无数的宁远船只便被那巨大的楼船撞得七零八落。 楼船上无数投石机扩一齐响起来,巨石如同流星一般纷纷向沿江两岸抛掷而去,有的一发巨石坠下便能砸碎一艘小船,落在岸上壁垒中又能砸倒一片砖瓦堆砌起来的顶防。 在张通海的亲自率领下,齐军凭借着一鼓作气的一股子势头,片刻便已将宁远军的防线冲散。 随着无数宁远军卒哇哇大叫着跳进水中,岸上的士兵也全没了斗志。 宁远军根本无力跟面前的洪荒巨兽抗衡,只得一个个丢盔卸甲的逃命去了。 齐军一战制敌,五万宁远军死伤大半,其余的也都跑得没了踪影。 张通海并不下令深追,只是安排人事后收拾残局,将没死的人打捞上来,损坏的战船马上修补,另外派人在湖口登岸补充战马粮食器械。 或许没有钟离翊他们二十一天拿下青州全境那么轻松,但是这场仗也仅仅只打了一天,天色擦黑的时候,张通海就已然亲自去那黄龙大船上向周同汇报胜况了。 这一役齐军仅仅只损失了十余条小船,伤亡才不到千人,反而那宁远水师,战船几乎全被拍碎,被俘者多达上万,被杀被淹死者又有一两万,余下那些人想是逃了,至于逃到哪里张通海没有继续深究,总归不会留下威胁。 宁远军都督杨勇在交战中被巨石砸成肉泥,其手下将官,多数被俘,少数逃走,下一步等到补充齐了船上粮食草料,大军便能沿江直至淮水,直捣江宁。 张通海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询问周同那上万俘虏该如何处置。 要按张通海自己的想法,这些人虽然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是贵在熟悉长江两岸地形,并且熟悉水性,用作充实战损兵员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周同沉吟了一会便开口道:“那就都放了吧。” 张通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向周同确认了一遍:“主公是说,全都放了?” 第212章 史无前例 张通海一脸震惊:“主公的意思,全都放了?” 周同点了点头,淡淡开口道:“孤听说,这些人原本都只是沿江两岸的百姓,只因被王弼强征入军中,百姓早已因战事饱受疾苦,孤又怎能强求他们。” 张通海喃喃道:“可是……” 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周同则又道:“给他们发放银钱,让他们回乡去种地罢。” “这……喏!”张通海最终还是只能说出来这两个字。 或许在张通海看来,这些被俘士卒,眼下只是衡量双方战力的工具罢了,即便给了他们钱,他们就真会乖乖回乡种地吗? 张通海只是不知道,他为官的时间还太短,不明白身为上位者,总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齐王下令释放所有俘虏,给他们发放银钱,让这些人去自谋生路。 这条命令可谓史无前例,一时间不论齐军还是战俘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说齐王殿下宽厚仁德,难道对敌人也这么仁慈吗? 张通海终究还是留了一点小小私心,他对那些人说:“要走的,可以给你们发放银钱,愿意留在我军中的,便是我张通海的兄弟,我与大家一视同仁。” 意思很明了,战败了竟还有钱拿。 于是战俘们纷纷跳了出来,说是感念齐王仁德也好,说是厌倦了战争想要保住小命也罢。 最终有一部分人选择留在齐军中,大多数都拿了银钱走路,至于他们中有多人真的回家种田去了,或是转头又跑回江宁,不得而知。 但是齐王的威名到底是传出去了。 再说王弼得知了齐军进逼湖口的消息,派出十万大军星夜驰援,彼时的青州一片大乱,钟离翊带着三十几万人四处攻城掠地,眼看就要吞并整个青州,王弼好不容易才凑出十万人,准备将周同挡在湖口。 岂料援军才走到半路,就已经碰到了溃逃回来的宁远水军。 不用想,湖口已然是不用去了,就此返回吧,向丞相复命。 前后才一个多月的时间,接连失了樊城和湖口,王弼再也没有忍住一口老血喷在竹简上。 这可吓坏了一众王氏朝臣。 韩辩赶忙跑上前去,用自己麻杆似的身体撑住王弼两三百斤的肥大身躯,竟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捋顺王弼的心口,一面大声喊道:“还不去宣御医过来!” 伶人听闻慌忙跑去通知宫人,宫人又赶紧跑去传唤御医。 经过诊断,丞相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气火攻心,韩辩终于松了一口气。 要按刚才韩辩韩大夫的表现,以他这把子力气,丢到战场上说不得又是一员猛将。 很快咱们全身上下拆碎了也没一百斤的韩大人竟然一只手就能撑起来三百多斤的丞相的故事成为那些朝臣们私下里茶余饭后的笑谈。 现如今那些遗老遗少们眼巴巴的看着,江宁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有些人甚至盼着齐王赶紧杀过来,带他们回邺都去,那里才是大胥的真正正统,也不知这些老儒们梦里曾被先贤痛骂过几回。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太史令刘琦身边。 大家都知道,刘琦跟齐王殿下的关系不一般,哪怕所有人都心中明镜似的知道他刘琦明里暗里就是周同的党羽,可是王弼实在拿他没有办法。 现在的刘琦已然是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人了。 刘琦的颌下蓄上了胡须,他仍旧是内阁太史,只不过早没了过问朝政的实权,即便是在名存实亡的江宁南胥朝廷,大权依旧被王弼等一干党羽牢牢把控住。 现在齐王南征大军一路上势如破竹的消息传来,更多原本举棋不定左右摇摆的官员们总算看见了希望,于是乎这些人纷纷暗地里聚到了刘琦身旁,老臣们或许还真就念着先皇厚恩和大胥百年基业怀着懊悔感念,至于那些新晋的士子大夫,无不都是为了前程早早的站了队。 刘琦也不点破他们,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当年丢下老师一路被裹挟着逃到江宁,已有五年,人生又有几个五年,眼看他刘琦都已是一个点泛银丝的中年人了。 深更半夜的太史令府中,一众文武官员们叽叽喳喳不停,不由让那刘琦想起来,当年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牵着太子殿下的小手来到首辅恩师的府中,那时候也有这么一批人,虽然不多,但都为了大胥呕尽心血,免不了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现在这些人,交谈中或是讥讽调笑那王弼这几天上朝时候的丑态,或是谈论那走狗韩辩如何如何的逸闻,言谈中无不在咒骂那王弼祈祷齐王大军赶紧打到江宁。 刘琦淡淡的在人群中扫过一遍,这些人到底还是有用的,当太子殿下大军围城的时候还是有用的。 被接连打击到吐血的王弼于第二天傍晚才幽幽转醒,一睁开眼睛就想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看见的奏报。 隔了一天一夜的怒火终于从心中转到了脸上然后由口中喷薄出来。 “废物,都是废物!” 王弼一把扯开盖在身上的绣金丝玉被,恶狠狠的丢在地上。 门外有宫人听见这一声怒吼赶紧小心翼翼推开门查看,再有人慌忙一路小跑去寻那些个丞相大人的心腹肱骨去了。 如果说拖延了齐军近一个月随后拱手献城的郑勋给了王弼一个沉重巴掌的话,那仅仅一天就全线溃逃把湖口直接让给齐军的杨勇简直给王弼的心口插上一刀。 等到包括韩辩在内的朝廷一众大员更是王弼的心腹重臣们匆匆赶到的时候,丞相大人已经坐在桌边端起来了一杯茶水。 王弼在那十几人脸上扫过一遍又一遍,除太史令刘琦之外内阁大臣均已到齐。 众人看着丞相铁青的脸色都不敢说话。 王弼小小抿了一口茶水,然后问道:“吾昏睡了一天,前方可曾传来消息?” 众人好像怕他问这个,于是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都不肯开口。 王弼一见这个样子几乎就明白了什么,只见他脸色瞬间从铁青变成猪肝一样的涨红,王弼指着韩辩道:“是不是又败了,你给我说!” 第213章 周泛起兵 王弼盛怒,一众大臣均被吓得战战兢兢,唯有韩辩一人哆嗦着上前禀报:“丞相息怒,昨日青州传来战报,那钟离翊与田汾兵分两路,一路取了峡岭一路取了巴郡,青州现已全部沦陷……” “砰!”一声巨响,王弼狠狠将手中茶盏掷在地上,玉制茶盏瞬间被摔成四分五裂滚落在地上。 眼见王弼发怒,那些内阁大臣全都被吓得跪在地上。 “废物,蠢材……”王弼破口大骂。 后又死死盯住韩辩:“为何不早告诉我!” 韩辩赶忙跪在地上,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丞相息怒,身体要紧!” 看着身前跪倒的一片人,王弼忍不住心想,自己怎么就养了这批吃干饭的家伙。 王弼再怎么生气,终归还要面对现实,只听见他缓缓叹了一口气,对韩辩说道:“如今周同带着二十万水军就要到江宁,钟离翊与田汾已逼近扬州,你们说说,可有何应对之策。” 听见丞相语气缓和下来,韩辩揪着的心终于是宽了宽,看来小命暂时是保住了。 不过对于王弼的发问,他来之前心中已然想好了应对。 只听他不紧不慢的说到:“启禀丞相,先前派去增援湖口的十万大军已经返回扬州,丞相可命他们驻扎在庐州抵挡钟离翊大军,淮水尚有十二万遂远军,丞相可命他们沿江阻挡周同的水师,丞相吉人天相自有上苍庇佑,我大胥当不可亡。” 王弼自是暗暗又叹了口气,回想这几年,好好地大胥朝廷在他手里变成了南胥朝廷,废太子周同一路统一了北方从北方打到南方,王弼甚至开始怀疑,是否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他努力回想一遍,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脱了节,导致养虎为患,漏掉了当年那个牙都没长齐的小皇子,如今已经成长为威胁到自己性命的猛虎。 王弼感觉甚是乏累,努力抬起手摆了摆,示意他们退下。 连同韩辩在内的十余人如蒙大赦一般,小心翼翼的躬着身子退出去。 王弼想了想,还是决定写一封信,写给自己暗中的盟友,周泛。 是时候了,只剩这一次机会了,若成功,他王弼还能再保住王氏上百年的富贵,哪怕是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也值了。 豫州的沂南王这几年来看似整天饮酒作乐,对政事漠不关心,把一切全都甩给了李年。 这天周泛躺在自己寝宫华贵的大床上,身边环伺着美婢,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剥好了送到周泛口中。 下面莺莺燕燕环绕着一群娇娥翩翩起舞。 怎么看,他周泛都不像是能当一个好皇帝的人。 此时已然官至司徒的李年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只见他抬手挥退了起舞的宫娥,然后缓步来到周泛榻前。 周泛脸上带些不悦,但是看见李年手里拿出密信,还是亲自摒退身旁的妃嫔,将头从那雪白如玉的大腿上抬起来。 李年见四下无人之后,才难掩喜色的说到:“主公,大事,大事矣。” 周泛似是猜到了什么,急忙命李年将密信呈上来,但见他打开信封细细读了一遍,这才放声大笑。 “王弼说周同数十万大军已经被牢牢牵制在青州,令我等即日起兵去取齐禹二州,司徒,你怎么看?” 此刻李年早就难掩满脸的兴奋,毕竟当年是他劝周泛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现在一切跟他预料的一样,周同亲率大军南下,齐州空虚,而齐州又是他龙兴之地,家眷又全都在此,齐州一失,周同必然军心大乱,到时候还管什么冀州代州,全都一并拿下。 当初王弼跟他周泛商议好了两人共治天下,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周泛表面上应承,其实大家都知道,等他周泛统一了北方,再要发兵南下取江南易如反掌。 王弼没得选,但他周泛可是信心十足。 再加上李年又在一旁拱火道:“主公,此等机会,实乃天赐,微臣愿亲自领兵去打禹州。” 周泛大笑:“好!孤等这一天可是多时了,孤命你尽起豫州兵马,先取禹州,再取齐州,这一次,孤要让周同血债血偿。” 李年领命而去,不日在豫州集结大军四十二万,直奔禹州而去。 一切正如李年料想的一样,驻守禹州的曹芳是他同乡,李年写了一封书信过去,豫州四十二万大军兵临城下。 曹芳无力抵挡,很快开城献降,李年不费一兵一卒,将禹州四郡收入囊中。 消息很快传到南北,豫州出兵不到五日,就拿下了曹芳的禹州四郡,最先是冀州的拓跋那热得到消息,不过他选择了按兵不动。 不是不想动,实在鞭长莫及,外加没有周同的命令,一向谨慎的拓跋那热不敢轻易向豫州动兵。 随后消息传到了正在沿江南下的周同这里,这实实在在的变故也让他心中一惊。 现在一路南下,回军已然来不及,主力又全放在青州。 “可恨!”周同道。 恨那曹芳不敢抵抗,直接给周泛敞开大门。 “狗贼曹芳,孤必杀汝!” 现在恨已没用,为今之计只有火速回援齐州。 周同不敢去想,一旦齐州失了,那么王府内的云湄、薛罡等人,此时尚在青州征战的齐州兵卒,会作何感想。 “军心会乱!”周同对张通海说到。 张通海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主公心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速速取了淮水,然后回师去救。” 周同点了点头,眼下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还是要做些补救。 “命郑勋率两万人去齐州!” 周同如是说。 樊城的郑勋得了诏令,他清楚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现下他是个降将,即便将来周同胜了,一统天下,当了皇帝,他郑勋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樊城守将,但是立下军功,就大不相同,将来未必不能延续他们荥阳郑氏的荣耀。 得到诏令的郑勋当即点了樊城最为精锐的两万龙武卫,沿红鹭渡口过江,一路星夜兼程往齐州赶去。 第214章 求胜心切 周同这边不敢再耽搁下去,大军即刻从湖口出发,直奔淮水而去。 沿江南下,一路上再没有了坚城要塞,只有到了淮水,才能决定生死一战。 淮水驻扎着遂远军,在王弼不遗余力的支持下,遂远军扩编到十五万人,打造战船近千艘,其中艨艟巨舰就有上百艘,任刘整卫遂远水师大都督。 此外王弼又在滁州驻扎了十五万大军,用以策应水军。 如此严密的部署,看来应当是王弼的殊死一搏了。 此外王弼还十分关注豫州态势,等到听闻周泛发兵四十二万已经夺取了禹州,王弼不禁大笑道:“周泛小儿,不像他那个窝囊老爹,倒是颇有几分魄力。” 很快草拟一份诏书,封周泛为汉王。 周泛对此确实嗤之以鼻,说好了打败周同,由我统一北方,还用得着你来封我? 不过倒也给周泛提了个醒,打败周同固然重要,但是他王弼也不是省油的灯。 周泛当即决定亲往齐州,不顾群臣劝阻,因为他听说在自己弟弟周同把王妃都留在了齐州,又听说那位王妃实乃当今世上第一美人儿。 周泛只是想去见识见识,真的! 现在局势显然对齐王周同很不利,只是短短五天时间,他就没了刚拿下樊城和湖口的意气风发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焦急。 尽管有张通海在身旁不断劝慰,用处好像也不大。 很快二十万大军近千艘战船来至了淮水,迎接他们的正是严阵以待的刘整和十五万遂远军。 由上百艘艨艟巨舰组成的强大防御,给了刘整极大的信心。 其次,刘整还拥有一支秘密军队。 何谓秘密军队? 其实就是刘整之前的旧部,这些海盗出身的家伙们,在后来刘整的不断扩充下达到万人之众,并且刘整终日里给这些人洗脑,灌输自己是天神下凡的意识,还让这些人不断品尝他改良出来的仙药。 我们之前说了,所谓的仙药是什么,就不再赘述。 总之,这支一万多人的吃人部队,打起仗来悍勇无比,他们内心坚信刘整给他们增添了寿命,长期食用仙药的他们早就刀枪不入。 敌人?那是什么? 在这些人看来不过是自己的药引子罢了。 便随着吃人越多,这些人的战斗力就越强,尤其战前服用过仙药之后,这些人简直悍不畏死一般,感觉不到疼痛和死亡,就如同无智的药人,使他们所向披靡。 同艨艟巨舰一样,这是刘整的又一张底牌。 伴随着两军隔江对峙,两个拥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再次相见。 张通海隐藏的很好,他并没有因为杀了自己所有亲人的刘整在对面就丧失了理智,相反,张通海心里清楚,只有足够的冷静,运用智慧,才能报血海深仇。 而刘整并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对面的张通海,其实就是那个从他手中逃脱的张弘。 不过不重要了,刘整只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像那个张茂那样,如此莽撞,将唾手可得的胜利拱手相让。 每次服过药的刘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长久的服药,导致他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宛如一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每每顾影自怜,刘整倒也升起了一丝断药的念头,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渐渐地刘整明白过来,这哪是什么神药,这是恶鬼,死死扼住自己喉咙的恶鬼,怎么也摆脱不了。 现在我们明白了,刘整那所谓的仙药,其实只是长在海中的某种毒品罢了,它会让人逐渐成瘾,也将会引着人一步步堕入深渊。 它成就了刘整,也终将会带他走向灭亡。 由于刘整这几年来展现出来的天赋,以及刘整亲自训练出来的水师有种战无不胜的气势,这使得丞相王弼越发看重他。 很快刘整不但被任命为遂远军水师大都督,更是给刘整封了一个定海侯的爵位。 谁会想到,当年一个该死的罪臣之后,如今却也能封侯拜相。 王弼对他给予很高的厚望,刘整倒也没让他失望,双方第一次交战,刘整凭借着地势水势的复杂,又加上艨艟巨舰作为倚仗,轻松胜过了求胜心切的周同。 第一战双方在巢湖一带遭遇,刘整率领遂远军大破齐军,击毁战船五十艘,斩杀齐军三千人。 一下子把周同打得失去了信心。 张通海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明白即使周同急躁,但他不能,作为主将,张通海不但要想办法取胜,还要给周同以希望。 周泛亲到的消息极大鼓舞了汉军的士气,一方面四十二万大军兵分三路,北路军进攻兖州,中路进军濮阳,南路攻打谯郡。 一时间三路告急文书不断送至岱城。 此时城中尚有精兵五万,以及郑勋所携龙武卫两万,共计七万大军。 汉军发倾国之兵,一时间整个齐州人心惶惶。 议政厅内,众人争执不下,凡有激进派武将,主张分兵驰援三郡,并集结兵力在濮阳跟周泛所率中军决战。 以然而以薛罡为首的保守派却并不主张主动出击。 薛罡以为,应当坚守岱城,等待周同回师或者拓拔那热从冀州出兵。 厅内两方吵得不可开交,但却无人敢说一个降字。 远道而来的郑勋不属任何一个派系,于是插不上话,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 城中一片混乱,但却无人能够主事,薛罡虽然掌管齐州兵权,但是那自周同起兵以来的老根骨也不在少数。 薛罡无力左右他们的想法,他们却也无力左右掌控兵权的薛罡。 眼见两边越吵越凶,终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王妃驾到~” 众人纷纷住嘴,但心中也是狐疑,王妃这几年虽然主掌朝政,未曾出现差池,但是如今可是事关生死的用兵大计,这些人会听一介女流之言么? 齐王妃云湄缓缓从门外进来,她不但是齐王周同的正妃,也是齐王现下唯一的妃子。 云湄老远就听见这些人争吵,也早已明白这些人为何争吵。 只见她才踏进,众人瞬间缄默无声,一齐拜服在地曰:“参见王妃千岁。” 第215章 省油的灯 云湄进了门,一眼望去,已经了然。 那些喊着要出城去跟周泛一决高下的,无非是那些既不领兵也不掌权,只是因为早些时候跟着周同起事的旧部,这些人没有军功在身上,又不甚清楚战场上的残酷,有无全凭一张嘴,若是让他们实实在在到战场上面走一遭,恐怕这世上又要少几个酸儒,多几条野鬼。 云湄将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扫,最终定格在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郑勋身上。 齐王曾经来信说,此人可堪大用。 既然连周同都不因为此人是个降将而轻慢于他,反而能够委以重任,也间接说明了这个叫郑勋的,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反正这两边争执不下吵得不可开交,云湄索性径直来到郑勋身旁,试探性的问道:“大夫远道而来,想必比我等这些人都要了解城外的情况,不知大夫对是战是和有何见解?” 郑勋这会儿连腰都还没直起来,听见王妃竟然绕过一众人专门来问自己,心中难免诧异。 这下好了,反正也不用再把腰直起来了。 郑勋先是闻言,然后又抬起头看见了齐王妃云湄笑吟吟的走向自己身侧,尽管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有着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儿的称号,但此刻的郑勋哪敢再多看一眼。 郑勋急忙低下头去,把身子又往下躬得更厉害了,双眼死死的盯着自己靴子的尖尖,不敢让眼睛往比的地方挪半寸。 云湄笑吟吟走过来,同时嘴里还问道:“不知大夫对于此事怎么看?” 郑勋心里一惊,这莫非是在考我? 云湄一步步朝郑勋走过去,只还有三四步的距离。 郑勋却是脑筋急转,三四步的时间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在脑中走马观花般过了一遍。 只听说齐州大将薛罡不仅是齐王的心腹近臣,更是齐王跟王妃两人的媒人,这个薛罡在齐王和王妃心里恐怕都极有分量,要不然也不会被安排一个留守齐州这样的好差事,不用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还能落一个大功。 如今王妃这样问,想必心里却是十分支持薛罡的,只是不好明面上驳了这么多人的面子,所以来问我郑勋这个外人。 郑勋啊郑勋,承蒙人家看得起你,你若是今天站不好队,恐怕明天就难再有出头之日。 郑勋脑中各种想法如闪电般一一划过去,等他捋了个大概之后,王妃云湄已然走完那剩下的三步来到了郑勋面前。 郑勋不敢抬头,而且还要把脑袋深深的往地下埋。 听见了云湄的话,只见他假意略作思量一番说道:“启禀王妃,微臣以为凡将战之城人心必失,待战之军人心乱,而今汉军凭一鼓作气之势悍不可挡,其士气也盛,其智谋也广,若此时与之交战,实乃以我之短以攻其长,非但不能有所建功,反而因此失落城池,此不智也。” 云湄听完,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那依大夫之见,现在应当如何?” 郑勋再次略作思忖,然后又开口道:“微臣来时,曾得主公口谕,命我等死守城池,不可有失,故而臣以为,当依薛统领之法,放弃三郡,集结兵力死守岱城,臣相信,不日之后主公必然班师,届时我等将汉军主力拖延在此,主公趁势奇袭豫州,对城中的诸位大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奇功一件呢?” 郑勋说完,双眼不动声色的瞟向统领薛罡站的地方。 云湄似乎十分满意这个回答,当即做决定,放弃将要失守的兖州、濮阳、谯郡三城,转而从各地调集兵力死守岱城,为的就是等周同回师攻打豫州以解齐州之围。 既然王妃发话了,加之郑勋嘴上说得到了周同的口谕,先前那些主张主动出击的人也纷纷闭上了嘴。 与之而来的则是那看似游离于岱城主线之外的郑勋一跃成为了岱城防守作战的主要人物,云湄对其委以重任,再也没有人有资格说什么。 事情看起来似乎很好解决,但是唯有身处中心的郑勋此时脊背上已经渗出来一层密密麻麻的白毛汗,也唯有他能正面感觉得到,除了那个齐王周同之外,他身边的这些人好像也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王妃殿下,以及那个大智若愚的张通海,也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岱城之事告一段落,只是接下来三天之后,便接连传来三郡相继失守的消息,虽然城池丢得很快,但是克城的汉军也不好受,不愿给人一直当枪使的周泛这时候决定暂缓一下进军的脚步,因为他也在等那边淮水之战到底是个怎样的结果。 周泛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想法又一次占据了上风,可他好似忘了,当年就是因为李年的犹豫,给了周同喘息的机会,到头来让周泛失去了他最大的倚仗周洄。 盘踞在淮水的刘整每日好整以暇,在刘整心中经过无数次的推演过,他料定齐军无论从哪个方向都突破不了自己的防线。 现在的刘整,俨然成了王弼的心腹重臣,除每日巡查一遍江防之外,已经官至三品兵部尚书领右武卫大将军的刘整,每日身穿大科釉罗紫绸衣,腰悬翠玉绸带,昂首挺胸的出现在朝堂之上。 这可是他的祖父三科进士都不曾享受过的待遇。 看起来,刘整好像真的重铸了他刘家的荣光,甚至达到了祖祖辈辈这一辈都没有企及过的高度。 刘整时常心里在想,要是当年那个迂腐到只知读书的老爹知道他儿子如今靠着当海盗成为了朝中重臣,又不知九泉之下该作何感想。 这天朝会,王弼照例先问询一遍沿江部署情况。 主将刘整这时候就会从一众红紫队列里大踏步走出来,微微躬着身子,向小皇帝一五一十禀告一遍。 说是向小皇帝禀报,但是自打刘整开始上朝以来,就没见过那十四五岁的小皇帝说过一句话。 每次王弼总是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自己再向龙椅上的皇帝复述一番刚才的话,刘整一开始还不太明白,到后来也知道了,这是王弼在向众人示威,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王弼,你们都没有资格跟皇帝说话。 第216章 陌生 江防北岸,周同整日里忧心忡忡,张通海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岱城形势危急,一个不小心周同就会失去起事的大本营,青州那边钟离翊传来的战报看起来也不甚好,由于王弼不断的向扬州边境增兵,一时间三十三万大军也无法很快的突破王弼最后殊死一搏的防线。 王弼打定了主意,他要生生把周同拖死在这里,同时自己又一遍一遍的传书,授意周泛抓紧夺取齐州。 然而事情到这里又开始出人意料的不顺利起来。 先是周泛那边不断的表示大军现在连日征战,不但士兵疲惫而且粮草亦不充足,总之就是一句话,你王弼着急,周同也着急,但是我周泛就是不急,我还要等着看好戏。 再者王弼好像突然间发现益州的蜀王张肇最近好像很不老实。 想想也是,张肇的老丈人陆沉机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但是这个张肇好像是靠自己上位,王弼偶然间又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据说那张肇跟齐王周同还有某种牵扯不断地关系,这不禁让王弼开始担忧起来。 张肇这个人他不了解,万一张肇要是趁着朝廷和齐王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选择出兵帮助齐军,那自家的南边可就不保了。 想到这里王弼赶紧又手书一封,在信中大肆夸赞了一番新蜀王张肇的能力,然后送去大量金银财宝,并且趁机表示他蜀王就是益州真正的统治者,王弼和他的南胥朝廷会坚持一个益州原则,大力支持张肇的益州统一事业,并且愿意跟张肇达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秉持双方同进同退,深度谋求未来更加美好的发展。 总之,在王弼的一顿彩虹屁下又或者是成堆的金银珠宝发挥了作用,原本蠢蠢欲动的张肇,好像就此没了动静。 这边王弼好悬刚把心放下来。 等到曹规知道王弼打发人送来大批珠宝示好的时候,张肇已然将王弼派遣来的使者都已经好生招待一番送了回去。 在张肇看来,那王弼应该是害怕自己,所以才会主动派人送来东西示好。 那可是大胥的丞相,当年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对于从前的张四七来说,那简直像无法企及的一场梦。 可是现在的张肇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张四七,他已经有了跟那些人平起平坐的能力。 这时候在外匆匆赶回来的曹规第一时间面见了蜀王张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结义兄弟似乎开始渐行渐远起来。 曹规跪伏在地上,用后脑勺对着坐在高位之上的张四七。 此时的张肇还是面带笑意的,手中把玩着王弼派人送来的奇珍异宝。 曹规开口说话了:“主公,臣听闻那王弼打发人送来了数车金银,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张肇呵呵一笑,说到:“自然是真,那王弼想要拉拢孤,让孤不要去打他的万安郡。” 曹规又道:“那不知金银现在何处?” 张肇闻言,就知道他又要说教,忽然面色不悦起来,道:“金银我自然已经收下,人也打发回去了,贤弟你就不要操心了。” 曹规闻言重重叹息一声道:“大哥,你不该收下呀!” 张肇眉毛一挑,声音不悦的说到:“他既送来,我为何不能收?” 曹规道:“今日兄长你收了他的金银,岂不是跟天下人挑明了,那扬州跟咱们益州同气连枝,眼下齐王大军压境,那王弼早就自顾不暇,南胥气数已尽,那王弼败亡只是早晚的事,兄长你又何苦去淌这趟浑水,再说了那齐王可有恩于咱俩……” 不等曹规说完,张肇猛然一拍面前案几,最终怒喝道:“够了!” 而后在曹规诧异的目光中张肇缓缓站起来说道:“那周同是对你有恩,可不是有恩于我,此次他占了青州,大军屡屡欲犯我益州之境,我不曾向他动手,已经是念及了往日的情分上,如若不然,他齐军再敢踏进益州半步,我便亲自率军杀到青州去,到时候别说扬州,就是连他周同的命,也不一定保得住。” 曹规张大嘴巴,愕然的看着上方的结义兄弟。 这时候的他们早已不再是两个青涩少年,转而已然长成青年模样,曹规颌下早已蓄起来羊角一般的须,张四七,哦不,蜀王张肇脸上似乎将要呈现一副络腮胡的模样。 只不过相比于两个人相貌上的变化,兄弟间陡然间出现的隔阂却更加令曹规心寒。 这已不是张肇成为蜀王之后第一次大发雷霆了,但是像今日发这样大的火还是头一次,曹规呆呆的看见,在张肇重重拍向案几抬起手来的一刻,那颗原本被他放在手中把玩的翠玉琉璃已经被他拍得粉碎。 曹规呆呆愣在原地,张肇冷冷的看他,随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你退下吧!” 曹规愣了许久,终于是长出一口气,然后缓缓闭上眼睛,躬下身子对张肇说道:“微臣告退!” 只是没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张肇冷冷的话再次传进耳朵里:“消息可是陆柔儿告诉你的?孤王在这里还要奉劝你一句,你既是孤的结义兄弟,那么她便是你的大嫂,孤不想再听见人说你二人私下里会面,你,好自为之。” 曹规没再说什么,陌生,他只能感觉到无比的陌生,就好像曾经拥有过的某种东西,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一样。 曹规默然退出去了,张肇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他冷冷的扫了一眼桌案上粉碎的珍器,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曹规一路上走得沉默寡言,一路上走得脚步沉重,也是,相比于越来越陌生的面孔,越来越陌生的话语更加让他忌惮。 三天之后,蜀国丞相曹规接到一封喻令,出自蜀王张肇亲笔,张肇令曹规北上去镇守永昌。 谁都知道,永昌往北是汉中,往东是江阳,现在都是周同的地盘,张肇现在让自己的结义兄弟去镇守,他倒要看看,当年的承诺,结义时的誓言,是否真的有人能铭记一辈子。 第217章 冻雨难进 曹规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只是沉默的去了,欣然的去了,逃一般的离开了张肇的视线。 因为张肇说了,没有他的喻令,曹规不可再回来。 曹规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只是当年那对在月下对着皇天后土发誓结义,同生死共富贵的少年,如今又去哪了呢? 北风疯狂的撕扯枝干上仅存的几片枯叶,誓要把它们和仅存的一丝生机全部带走,曹规紧紧裹了裹身上的棉袍,最后再回望一眼蜀王端坐的宫殿。 那里一如往常那样金碧辉煌,虚无缥缈中涤荡着人间烟火气。 张四七,我的好兄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我好像就不再是当年那对意气风发的好兄弟了,渐渐地我们成为了君臣,成为了主仆,而今,你的志向光明而且远大,而作为我,将会为你去履行咱们结拜时的誓言,小乞丐张四七要当皇帝了,小乞丐曹规要去给他守国门了! …… 不知为何,今年的天气似乎比往年冷得要早些,才一进了十一月份,天气俨然冷起来了。 一场连续三天的大雨下过之后,沿江两岸的战事也随之停止。 周同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居然早早的裹上了棉袍,张通海眼睁睁的看着他日渐萎靡下去了,不过好在,齐州那边的汉军似乎也受到了天气的影响,周泛把自己和自己的四十二万大军一起龟缩在兖州,似乎要在这里渡过数九寒冬。 他对齐州势在必得,同时隐隐的也对天下势在必得。 一连三天的大雨非但没有令长江涨水,反而使它很快的度过了汛期,那原本高涨的江水早已不复往日汹涌奔腾的模样,逐渐变得平静且深沉。 隔江相对的南胥军和齐军,也好像被这场大雨浇没了火气,一连几天的阴雨蒙蒙之中,两边战船上只能看见飘出来的袅袅炊烟, 两边的军士则早已在甲胄里塞上了厚厚的棉衣,臃肿的胳膊渐渐使他们提枪的手,都已经没了力气。 刘整已经近半个月没有回到江宁上朝了,这半个月来他就待在前线军中跟将士们同吃同睡,刘整这个人虽然嗜杀滥性,可是对手下军士还是极好的。 王弼渐渐的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人,不仅因为他忠心,而且因为他是个切切实实的实干家。 王弼将目光放到了自己才满十六岁的小女的身上,他知道刘整至今还未成家,并且现在的刘整可是朝中为数不多掌控兵权的将领之一。 王弼有意要将小女儿许配给刘整,让其成为自己的女婿,因为只有一家人,才能更好地被他所掌控。 刘整虽然现在早已对女人没了感觉,不过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恩宠倒也不拒绝,只是将要可惜王弼那才满十六岁的闺女,一朝许给了心理变态的刘整,将来不知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转眼入了冬,代州的漕粮难以运到齐军军营里,刘整在等,等周同的大军没了粮草,然后撤兵。 其实他想得很对,二十万人一天就要消耗大量粮食,眼下到了数九寒天田不长粮的时候,军中余粮确实不多了。 这边显然更靠近齐州一点,但是齐州现在的状况,周泛的四十二万大军将齐州团团围困,一粒粮食也出不了岱城。 更加令张通海头疼的是,军中粮草却已告急,按粮官来报,只有够十天用度了。 那粮官私自将每日用粮减半,却也撑不过十五日。 听完那粮官忐忑来报,等待他的却是张通海的勃然大怒,张通海猛然将一堆书简扫落在地,骂道:“狗贼,谁叫你私自减粮,欲乱我军心乎?” 帐中由两座篝盆烘得温热,那粮官此时却如坠冰窟。 粮官也不算外人,也是曾跟张通海挤在一张褥子里的伙军手足,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年的手足如今也跟着张通海混上了官职。 粮官未料到张通海会突然发火,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张通海站起身连骂了三声“狗贼!” 然后将目光死死盯住那人躬起来的后背。 军中缺粮既是事实,江水严寒难渡亦是事实,但却决不能让齐王知道,此刻摆在张通海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在十天之内攻取淮水,要么大军就因缺粮撤回樊城。 可那不仅意味着军心混乱士气低迷,同时也将取下来的湖口拱手又让了回去,张通海明白,一旦把湖口让给刘整,再要拿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张通海重重叹了口气。 叹息声传进粮官耳朵里,他窃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为保自家性命无虞,赶紧凑上前献计:“都督何必心烦,眼下马上入冬,不是进兵的好时机,又恰逢汉军攻打齐州,依属下之见,倒不如都督亲自去劝主公撤兵,大军返回驰援齐州,等到来年春暖之时,再南下不迟。” 倒不是这粮官目光短浅,他说的话也全在理上,只不过其忽略了一点,现在的张通海,可不是从前那个跟自己睡在一张炕上能够勾肩搭背的小小伙夫兄弟张通海了,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身为一军统帅的张通海所思所想亦完全跟一个小小粮官所想必然不同。 张通海斜睨着眼睛看向那张凑上前面谄媚的脸,脸上两撇小胡子随着肌肉一抖一抖。 张通海哑然失笑,诚然,他张通海能做,但是却不可以做。 下一刻张通海笑眯眯的凑近他,只不过一只手悄悄摸向了腰间佩刀。 张通海脸上挂着笑意,缓缓靠近那人耳边说道:“是个好主意,但是我却有个更好的主意。” 那粮官双眼被脸上肥肉挤压成一条缝,全然没注意到张通海手上的小动作,更不知道下一刻危险即将来临。 只是笑着恭维道:“都督既有好办法,那又何苦为难小人。” 张通海笑意更甚,慢慢靠的更近了些,小声说道:“只不过现下缺了样东西。” 那人因发觉张通海声音小了,故而又主动把脖子伸得老长凑上去听,殊不知张通海正等这一刻。 第218章 稳定军心 不料张通海眼神瞬间一冷,噌一声从腰间拔出刀来,冷冰冰道:“缺你人头一用。” 粮官始料未及,待到听见拔刀出鞘的声音时候已经晚了,更没想到昔日同袍的兄弟会忽然拔刀相向。 张通海最终还是让他听见了自己的死因。 “缺你人头一用。” 寒光一闪,快刀从脖颈处砍下,一抹鲜血飞溅起来泼在地上。 刀是锋锐钢刀,脖子也是洗的干干净净待宰的好脖颈,唯那颗头颅,从脖颈处跌落下来滚到地上,至死之时,那双眼睛仍然圆瞪,一副不可置信模样。 张通海杀了人,泄了愤,心情好了些,于是马上唤来帐外侍卫。 卫兵先前在帐外听见声音却不敢进来,只是牢牢守在门口,待到里面传来都督的呼唤,这才四五个人一齐涌入。 映入眼帘,一具无头的尸体和一颗瞪着眼睛圆滚滚的头颅。 上方张通海正在擦拭刀上血迹。 卫兵们发怔,但看情形此人乃是自家将军所杀,看那人衣着服饰,顶戴冠冕,也一眼认出来是那管粮的小吏。 卫兵们一时间呆在门口不敢说话,只等上方张通海冷冷的话语传来:“将这人脑袋拿去,插在辕门旗上,此人身为军中粮官,竟然私自贪墨粮草,克扣军士口粮,传令下去,军中粮草充足,代州粮食马上送来,吩咐伙军,杀猪宰羊,准备美酒,今日起大军摆宴三日,让众将士给我放开肚皮去吃。” 卫兵得了令,有两人架起那具无头尸体,另有一人提起滚落的人头,将尸体抬出营帐。 主帅有令,犒赏三军,摆宴三日,不光美酒,还有上好的猪羊肉供应。 一时间阴雨连绵之中齐军这边张灯结彩大排宴宴起来,灯火彻夜不息,嘈杂叫嚷饮酒之声不绝于耳。 对岸南胥军队不知什么情况,莫非是那齐军今日就过了年不成? 张通海这一举动,倒是挽回不少军中低迷的士气,也让先前缺粮传言的导致的人心惶惶不攻自破,军士们恨透了那个贪墨他们口粮的粮官,每个人都恨不得去往那插在旗上干枯的脑袋上吐两口唾沫。 张通海在军中大排宴宴自然瞒不过周同的耳朵,这天他亲自拎了上等的菜肴送到齐王帐内。 聪明如周同又岂会不知,张通海杀粮官奖赏三军只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但是仍旧盯着那一盘盘精致菜肴失了口味。 周同眉头紧锁,他自然不是一个将喜怒都流浮在脸上的人,即便是当年被围困武邑,也从未像如今这样失态过。 想起来武邑,周同又不禁想起留守冀州的拓跋那热,想必当时因为拓跋那热跟在身边,仿佛无形中增添了许多勇气。 张通海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只需稍稍思量,就大抵明白了周同心中所想。 只不过能走到这个位置的人,也都称得上人精,张通海自然不认为自己现在于齐王心中的分量能比得上拓跋那热,于是乎张通海不动声色的跪下劝慰齐王道: “主公还须保重身体才是。” 周同长叹一声:“孤自起兵以来,北据陈氏,南伏湘水,西平张夏,连克州郡无数,收复大胥故土,实乃祖宗保佑,如今眼见朝廷光复在即,却受困于此,进退失度,齐州危在旦夕,若非先皇不佑,上苍何故弃孤在此。” 张通海安静的听完了周同的牢骚,同时也敏锐的嗅出一丝机遇,齐王周同,未来的皇帝,掌控整个天下的人,此时他的心里虽然不能出现第二个拓跋那热,但是未必不能多出来一个张通海。 张通海缓缓俯下身子,抬起那张黝黑的脸,凝重的对周同说道:“主公既信天命,又何故因一时失利如此踌躇,更何况我军只是受困,却并不曾败,臣下当年居海为渔,既知获时当以揽其首而宽其尾,以使尾松得以角力,初宽及紧,复宽又紧,再宽再紧,使其往复,耗其神而竭其力,渔人尚知天意有其常而人力有其为,更何况引一军乎?今数十万将士及天下苍生全赖主公一人,臣下何敢不效死力?” 张通海说的情真意切,周同也大为感动。 齐王周同赶忙离坐将其扶起来,道:“是孤之过也。” 帐内君臣畅谈,此时帐外已然零零散散落下雪来。 今年冷得似乎格外的快,才进寅月,已然飘雪。 不知是否在预示,早早裹了雪被的庄稼,来年会有个大好的收成。 短短三天时间,张通海做了两件事,一是稳定住了涣散的军心,让接下来绝无仅有的“浴雪奋战”有了保障,二是给了齐王周同信心,使他不至于在紧要关头失了底气。 然而张通海心中早有打算,今年的天格外的冷,但却不至于冻住奔涌的长江之水,但是只要耐心等下去,总会有地方能够冻住。 张通海早早的就秘密派人往下游查探,找那水浅浪缓的地方。 先前钟离翊给他留下了一万骑兵,这时候就要派上用场。 张通海急需跟对岸的刘整决战,而不是就这样一直拖下去,一直拖下去,即便粮草充足,也不是他张通海想要的。 除去这些,张通海又命人秘密的挖掘河沙,装进袋中。 张通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截住江水。 即便在现在看来,没有高科技的设备,想要在长江上修建一座截住江水的大坝简直是痴人说梦,更别说在那个时候了。 只不过张通海确实这样做了,因为他的目的不是完全截住江水,而是使其缓流。 等到天气严寒冻住了江岸两边的湿泥的时候,马蹄不至于陷进淤泥里面,找一处水浅的地方,趁着截住江水攒下来的势头,一鼓作气渡过长江去。 张通海是这样想的。 似乎冥冥中确有天意,寅月的第三天,天空中细如毛发的小雪竟然愈演愈烈的发展成为了枣头大雪,大雪如盖,只在一天时间竟然覆住了整片大地。 就在江宁朝廷里还有一些文人墨客面对如此奇景叹服赏玩之际,张通海明白,自己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第219章 雪夜渡江 在江宁迂腐的文人眼中,漫天飘雪的时景似乎只适合饮酒赋诗,游玩赏乐,在天真烂漫的孩童眼中,又似乎只是预兆着新节将至的新符美糕。 殊不知,天上降雪,人间杀人。 张通海使劲跺了跺脚下的硬泥。 是时候了,身后一万骑兵已然蓄势待发。 时至傍晚,漫天扑簌簌掉下的雪花漫住了天地间唯一一点亮色,张通海一声令下,远在十里之外的漕船上一袋袋堆积在粮草中的泥沙被成片扔进了江水中。 不是几千袋几万袋,而是足足扔下去十万袋装着泥沙的麻包。 便随着上游激起来的大片水花,下游的江水先是飞速上涨,白浪翻起,随后就是迅速的干瘪下去,如同被掏空了腑脏的腔子。 就是此刻,张通海拔出刀来,大喝一声:“众将听令,汲水过江,兴亡成败,全在此刻!” 伴随一声令下,身后一万多铁骑催动起来,沿着江岸,纷纷涉水。 江水不深,却也能淹没马头,江水不急,却仍要速速通过。 张通海抬眼望着,看着那些人和那些马缓慢而坚定的踏入江水中。 江水严寒,水下不明,虽然出发前将士们喝了大坛的酒取暖,但是仍不能保证不会有人冻死在里面。 军队沉默而坚定,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箭,就像张通海说的,这些人为何会因此效死力? 军士有军士该做的事,主将有主将该做的事,至于齐王,也有齐王该做的事。 江底的淤泥很深,才走到中间的时候,竟然就有人被淹没了头顶,而后有一些连人带马陆陆续续又冒出头来,仍有一些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干净,就像一步踏进了一张开合在江底的大口中一样。 后面的人依旧面无表情的跟上,依旧那么的沉默无声。 张通海心里明白,即便这些人渡过了长江,抵达了对岸,他们其中也会有人因此而冻死,也会有人留下永久的病根,这些人活不了几个,但是他们仍旧义无反顾的下去了。 不多时张通海感觉脸上有些温热,抬手一抹,竟然流下泪来。 万余骑兵就这样借着黑暗穿过了长江天堑,张通海从马上翻身下来,望着最后那一批远去的背影,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众位兄弟今日是为谁死的? 是为我张通海,我张通海今生欠你们的。 只不过他这一跪,远去的背影是再也看不到了。 不管帐外的鹅毛大雪飘落,刘整怡然的待在温暖的帐中饮酒,美人、美酒、美心、美事,这算不算天下第一的美景? 而后一个小卒的身影在帐外探头探脑。 被刘整敏锐的发觉到了。 刘整有些不悦,但还是一把推开怀中美人,怒喝一声:“谁在外面,快滚进来!” 帐外身影一顿,但是马上好像得了命令一般,一把撩开帘子走进温暖的大帐。 刘整醉眼惺忪,努力看清楚了来人,是从当海盗的时候就一直跟在身旁的催巴。 那人尖嘴猴腮,长了一副短命相,却也跟着刘整水涨船高,在朝廷水军中混上了官位,从强盗变成了老百姓口中的“大人”。 刘整咧嘴一笑,看见那人招手让他靠近。 身兼司隶校尉的小崔巴看见刘整招手,赶忙小跑到跟前,跪在地上,嘿嘿笑道:“给老大磕头。” 刘整哈哈大笑,勉强睁着眼说道:“你小子倒是还会说话,只不过咱们现在都是朝廷命官,哪有还像你这样张口闭口就是老大的。” 那小催嘿嘿干笑两声。 刘整举起面前酒盏,被推到一旁的美婢会意赶紧凑上前斟满了一盏温酒。 刘整将手往前一递,“赏你了。” 那小催厮伸出了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他趁着刘整现在高兴,就要先汇报一件事情。 刘整举着盏的手也不放下,只是好奇的问:“哦?有何事?” 那小催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老大让咱们日夜监视着对岸贼兵的动向,咱们一点都没敢懈怠,兄弟们没日没夜的瞪着眼睛干瞅对岸吃肉喝酒,整整快活了三天,这期间可把兄弟们一个个馋的够呛。” 刘整还以为这小子是来发牢骚的,但是也不生气,只笑呵呵的说到:“知晓了,知晓了,你们在外面天寒地冻过得不容易,我命粮官给你们多拨些酒肉过去。” 小催赶紧磕头道谢,而后又说道:“只是这几日兄弟们看着对面贼军没有半点动静,倒是发现了一点小事,咱们不敢自己定论,就赶紧跑来告诉老大一声。” 刘整来了兴趣:“哦?什么小事?”那只手仍旧举着。 小催巴悄悄瞥了一眼,看见刘整脸上还是挂着笑,这才放下心来,将事情告知:“昨天巡江的兄弟们跑过来说,昨儿傍晚的时候,江水先是突然涨了一下,然后又缓了一缓,约摸一个时辰,就又正常了,兄弟们先是怀疑别是对岸齐军偷偷过了江,于是赶忙跑去查看了一番,并没在岸边发现脚印,兄弟们商议着这点小事不足惊扰了老大的美梦,故此到现在来禀报老大一声。” 刘整初听时脸上还挂着笑,等到听完笑意全然不见。 那小厮说到一半抬头看了一眼,差点表演一个当场吓死给刘整助助兴。 只见刘整听完以后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死死瞪着自己,一张脸五官全往中间挤过去,只把他吓得脸色瞬间惨白。 蓦然刘整站了起来,怒视他道:“昨天傍晚,昨天傍晚的事为何到现在才来报。” 小崔巴被刘整陡然提起来的气势吓得呆住,半晌才磕磕巴巴说道:“兄……兄弟们没有看见齐军那边有动静,又……又加上没有看见过江留下的脚印,因……因此大伙商量了一下觉得是小事,所以……” “砰” 刘整手中金玉酒盏重重砸在那人脑袋上。 小崔巴先是一愣,随后就觉得额头上有东西流下来,然后是钻心疼痛,立马捂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哀嚎起来。 第210章 仇人相见 “一群蠢货。”刘整骂道,声音盖过了哀嚎,“这么大的雪,即便有人过江留下脚印,也早就盖住了,你们……你们竟敢现在才来告诉我。” 刘整不敢去赌,任何一丁点细微的差池他都不敢去犯,毕竟他现在的一切,他的官位,他的荣华富贵,以及他的前程,全都系在长江上。 要是让齐军偷偷渡过江,刘整不敢去想,毕竟他可是将要成为王弼女婿的人,是整个南胥朝廷最为倚仗的青年才俊。 哀嚎的小厮听见怒吼,也不敢再出声,赶忙四体着地爬了起来,嘴里含糊道:“是是是,小的们该死,小的们蠢货,大哥赶紧想个办法才是。” 好在刘整的怒火全然对事,也不是对人,他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多疑了,这么冷的天齐军也不能渡江,一边又快速的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在刘整思考的半炷香时间里,整个大帐内鸦雀无声,小厮不敢再为自己流血的脑袋鸣不平,甚至连粗气也不敢喘,只任由那血顺着脑袋流过眼睛鼻子一直流进嘴里,不知他现在是否后悔刚才没有饮下那盏酒壮壮胆气。 帐中斟酒的美人这时候蜷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吭一声,男人们的权谋,何时轮到女子敢来多嘴。 刘整皱着眉来回踱步,半晌之后才猛然抬头对底下趴着的小厮说道:“你现在赶紧派人,沿江细细检查一遍,但凡发现半点齐军的踪迹,就赶紧追过去,另外通知大军,加强日夜防守,不可有一丝疏漏,有一丁点差池,不光我的脑袋难保,你们所有人的脑袋,也都得跟着落地,听清楚了吗!” 司隶校尉小厮赶紧哼哼唧唧的答应着,一面飞快的从那座地狱般压抑的营帐中逃出来,尽管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但是在出帐门那一刻,似乎感觉松了一口气,全身又再次暖了起来。 至于帐中的刘整,他的怒意还没消退,转头就看见蜷缩在一角的美人,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笑意。 一万骑兵渡江以后,不知活下来了几个,至此渺无音讯,但是张通海坚信,这些人必然会按照之前的指示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下一步,就是张通海这边的表演了。 自打张通海得知了对面是刘整,他心中的恨意就一刻也没有放下过,于是他要趁着这股气,更趁着才犒赏完三军的气势,就要发动对南岸的全面进攻。 被严寒冻硬的夯实土地给张通海的进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原本安置在战船上的投石车,全都被张通海拆了下来楔在了岸边,这里距离刘整的艨艟巨舰阵更近些,能使杀伤力更猛烈些。 刚刚才像过完年一般的齐军士卒们此刻嗷嗷叫着,像极了一群蓄势待发的猛兽,尽管天气严寒,往日里也从没有在大雪飘落的时节打过仗,但是热血上头的这帮子人还去管这些,此刻就算让他们脱光了跳进江水里,这些热血上头的士卒们也会二话不说就往下面钻。 张通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跟士卒们说:“弟兄们,这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场大战,只要过了江,打进了江宁,那么以后天下就太平了,你们都可以回家搂着老婆孩子过好日子,齐王可是一直在身后看着咱们呢,我倒要看看,你们中谁是孬种,谁是好汉。” 几十万人被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谁不想天下太平,拿着军功和银子回家过富足的好日子。 随着张通海一声令下,二十万人如同赴死一般不要命的驾船往对岸的防线冲去。 无数走舸飞舟,大船小船相互交映,散布开来又交叉在一处。 对岸刘整的遂远军防备严密,只是他们搞不懂为何齐军会忽然在这种天气里发动如同找死一般的进攻。 遂远军倚船倚势拒守,齐军二十万人一齐扑上悍不畏死的向前冲锋。 只是这种天气里,一旦失了船,那么船上的几十号人都要冻馁在寒冷的江水中。 即便如此,齐军攻势丝毫没有停歇,甚至有数次,都已经爬上了敌舰之上与其短兵相接。 按照这种阵势来看,似乎齐军真的准备就此与遂远军决一死战,一战定胜负。 这种时候刘整当然不会安逸的待在后方,刘整亲自来到前线,指挥遂远水军防守,其身后则是跟着自己的秘密部队,一万五千人的吃人大军。 刘整不会轻易动用他们,哪怕敌人数次已经越过了两道艨艟巨舰。 这场惨烈战役足足打了有两天一夜,双方死伤惨重,刘整的四道艨艟防线竟被攻破了两道,剩下两道也是岌岌可危。 但是齐军这边似乎更加惨重,这场近乎送死的攻击让张通海损失了近六万人,一时间整个江面再次被染成了红色,双方两天一夜的绞杀共折损了近十万人。 十万条性命就这样葬送在了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天地间。 齐军被阻在这里已经两个多月,大雪也已经不眠不休的下了整整五天了。 第六天的时候,雪势似乎稍减,天空也隐隐有了放晴的迹象,两支疲惫的军队再次停手,双方似乎都已经到了极限。 只不过现在的刘整,似乎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刘整无意间发现,或者是终于调查出来,原来现在跟自己交战的敌军将领,有一个让他十分熟悉的名字——张弘。 为了确认这个张通海到底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弘,刘整特地在两军停战的间隙,乘驾着巨大楼船靠近交战地带,他命人向对面喊道:“我家主帅,大胥水军大都督,定北侯刘整,特来拜会张家村张弘,不知阁下可敢见面一叙。” 刘整的目的就是要让张通海出来,他要好好嘲笑这个手下败将,嘲笑这个当年侥幸从自己手下逃走的人,嘲笑这个让曾经的自己每个日夜都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如今刘整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嘲笑他。 张通海知道刘整的心思,所以他去了,他同样站在巨大楼船上面见了刘整。 第211章 不死不休 等到两个仇人相见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分外眼红。 刘整用一种嘲讽的眼神看着距离自己不过三十丈的张通海,张通海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血海深仇的刘整。 那张脸,那颗碍眼的脑袋,张通海在睡梦里曾经砍了无数遍。 刘整狂笑起来,他想不到,当年那个小小的渔民,大字不识一个的贱民,竟然今天能跟自己平等的面对面站着。 刘整恨他毁了自己的一生,张通海何尝不是。 刘整杀了张家村三百六十一口人,并且吃掉了他们的尸体,还有翠翠,刘整的青梅竹马,张通海的发妻,刘整竟能容忍她落到那种下场。 张通海已然确定,眼前的刘整早就不是人了,早没有了人性。 刘整在狂笑,张通海面无表情,似乎刘整专门为了激怒张通海而来,专门为了让他想起过往的仇恨而来。 张通海似乎也被刘整激怒,尽管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两人又是实实在在的仇人,他们都在恨,恨对方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对方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刘整的大船傲然离去,两人临别之时,只是在互相打量着对方脖颈,黝黑的张通海,和白净的刘整,一切又宛如回到了当年那个少年时的模样。 都是一颗大好的头颅,也都是将要被自己斩下的头颅。 讲道理来说,刘整和张通海看起来是完全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将他们牢牢交织在一起的,是命运,还是人性。 世人看惯了爱恨情仇的戏码,殊不知既是命运轮回也是天意使然。 沦为宿敌的刘整和张通海,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道路上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万劫不复。 大雪和严寒无法阻止热血和拼杀,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死去。 张通海仍旧在等,等埋下的种子穿透厚厚的积雪长出新芽。 转眼到了冬至,这片长久奔腾穿过亘古时间洪流中的大江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它将会被炙热的血浇灌的滚烫。 短短四个月时间,双方在这片江面上整整丢下了近二十万具尸体,不是二十万具冰冷的腐肉,而是二十万个曾经活生生存在过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人。 一直到了最后,双方几乎都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齐军中早已断粮,士气低迷,活下来的人几乎全凭着意志在战斗,或许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些莫名其妙消失的死尸,极有可能进了某些曾经并肩作战手足袍泽的肚子。 遂远军这边,军士们早就没了斗志,身为占据天时地利的防守一方,几乎每天都要面对齐军送死一般的疯狂攻击,每一次又都是以用命换命这种方法堪堪守下来,一直到近来负责押送粮草的队伍频频遭到伏击,刘整几乎敏锐的意识到了,这场战争将要失败的结局。 终于冬至这天,张通海等来了他想要的。 好像自从半月前那场一连七日的大雪过后,入了冬的长江就再没见过一片雪花落下,天气只是一味的干、冷、而且硬。 江面上胶着的战争已然到了周同亲自提着刀饿着肚子堵上前线的地步,南胥朝廷这边的王弼却还在盯着灰蒙蒙的天气发呆。 新符将至,是个好日子,整座皇宫都在为了将要到来的盛大节日奔忙准备,唯有他王弼总是心神不宁,似乎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在王弼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下,兖州的周泛终于是慢悠悠踏上了攻取岱城的路,倒不是周泛真的想帮那王弼缓解重压,只是在韩辩一次次的遣使携带重金的私下攻略中,那位大谋士李年终于心动了。 王弼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再多的金银恐怕也打动不了那位志向远大的汉王,但是其手下的臣子却并不像他这么高洁。 远在江宁的王弼前前后后收买了不少人,一直到年近六旬的老臣李年,这位老人看着满目疮痍的大汉朝廷,看见一群群趋炎附势的小人,看看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回顾了一下自己那尚在受苦的家中妻小,到底还是没能守住本心。 在李年及一众大臣的劝说下,周泛终于决定放弃安逸舒坦的兖州,四十二万人直扑岱城,迎接自己的最后一战。 这时候的王弼也接近六十岁了,他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凭借自己的胆识和钻营,一步步的走到现在,他胜利过,也逃亡过,睿智过,也愚蠢过,总之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算了,不想了,马上又要老了一岁咯,胡子都白了,比那天融化不掉的雪还要白咯。 不过令他糟心烂肺的事情还远不至此,一个月前他十六岁的儿子病死,死在呼啸的北风中。 王弼唯一的儿子,也是他王氏的长子和希望,权倾朝野的丞相之子,死的时候竟然跟那些被冻死的庶民无异。 年迈的王玉章和夫人亲自为自己的长子披麻戴孝,闭门守灵,整整十五日不问朝政。 直到他出门这一天才惊觉这天好像变了。 朝中的遗老遗少们自发的聚集在太史刘琦身边窃窃私语,王弼感觉他们偶尔向自己脸上瞥一眼,偶尔低头交谈几句,甚至是那些说给自己听的违心的恭维话,都仿佛是在嘲笑自己这个无能且无后的人。 王弼没了儿子,这世间就没人再怕他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哦,好像这几日外司来报,据说在皇城周围发现有齐军活动的迹象。 王弼不可置信,那边齐军不是早早的被堵住了两路,怎的能飞天遁地,竟然都跑到皇城周围来了? 王弼一遍遍的写信给刘整,刘整总是含糊其辞的敷衍。 渐渐地王弼发觉,自己最信任的女婿,好像也不跟自己一条心了。 失去儿子的打击十分巨大,可是远没有齐军真正兵临城下时候来得巨大。 当王弼又一觉醒来,才发现整个朝中乱糟糟的,大夫韩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王弼只好伸手截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宫人询问。 第212章 召回刘整 那小太监原本急着赶路,不料被人一把扯住后颈。 王弼虽然老了,可是高大的身材还在,一身肥膘的力气还有。 冷不防被一把扯住的宫人被吓了一跳,待到缓缓转头看见拎住自己脖子的竟然是丞相王弼以后,赶紧跪下磕头。 王弼不计较他的无礼,只是开口问道:“咱家问你,为何今日宫中如此混乱,莫非出了什么事不成?” 小太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方面被吓得哆哆嗦嗦,另一方面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寒风,颤颤巍巍只是叫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冲撞了丞相,请丞相饶命……” 王弼暗自叹了口气,拾起怒意喝到:“咱家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再磨磨蹭蹭,咱家砍了你的脑袋。” 小太监终于被吓住,这才含含糊糊回道:“启禀丞相,城外来了齐军正在打门,奴才刚从城门口回来,正要回去禀报陛下……” “什么?” 王弼脑袋忽然空白了一下,声音陡然尖锐:“齐军在攻打城门?” 这怎么可能? 为何没人告知我?两路齐军不是都被挡住了?哪里来的齐军竟然到了江宁? 等他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太监早就跑没了踪影。 王弼快步往回赶,来到太雍道御门口。 负责送老爷上朝的管家还没走,正在跟车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转眼瞥见自家丞相又从宫里返了出来。 管事赶紧躬着身子迎上去:“老爷今日下朝怎么这样早?” 王弼快步走到四乘的马车前,管事在身后跟着又问:“老爷要到哪里去?莫不是忘了东西?” 王弼一句话也没说,驾车的马夫以为王弼要回去,赶紧伸手去拉帘子。 不料王弼走到跟前,一把扯住那人衣领,使劲一甩将马夫从车驾上面扯下来,旋即自己坐了上去,拾起一旁马鞭,调转马头就往城门处飞驰而去。 管事和跌在地上的马夫面面相觑,猛然间才惊觉跟在后面玩命的追上去。 太雍道正对着紫阳门,从那里出去就出了皇城,戍城的龙武卫看见丞相的车驾根本不敢拦,任凭王弼驾着车疾驰而去。 江宁远没有邺都那么大,四匹马奋力牵扯下不消一炷香就来到了南门。 这里果然混乱不堪,街头巷尾全是百姓匆匆逃走丢下来的破烂包裹,远远看见大批兵马人头浮动。 王弼的车马疾驰而过,冲撞出来一条道路,直直停在城墙根处。 这时候正好大夫韩辩被人架着从城上下来。 只见他不伦不类的在身上胡乱绑了些甲胄,头上却还带着乌黑的幞头。 韩辩一眼就看见了端坐车驾上面的王弼,于是奋力挣脱开搀着自己的两个兵士,连跌带撞的跑到了王弼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扒住了车辕大哭道:“危矣,丞相,危矣,齐军已经打到城下来了……” 王弼大怒,怒目瞪他:“你说什么?哪里来的齐军?齐军怎么来的?” 韩辩大哭道:“臣下不知啊,只是齐军确已打到城下来了!” 王弼还算冷静:“有多少人?你可看清楚了?” 韩辩仍旧是哭:“臣下看得清清楚楚,确是齐军骑兵,旌旗蔽日尘烟漫天,少说也有四五万人。” 王弼不信,扭动身子就要下车,韩辩见状,赶忙起身去扶。 这时候却见那守城校尉一溜烟跑了下来,见了韩辩及丞相王弼,纳头便拜,道:“启禀丞相,齐军退了!” “什么?” 韩辩率先叫了起来:“真的退了?” 那小校答道:“的确退了,齐军只是绕了一圈却不攻城,然后没了踪影。” 韩辩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更能专心的去搀扶王弼。 在几名军士的帮助下,王弼才能从车驾上安然无恙的下来,然后就欲往城上走。 这时候却被韩辩拦住:“丞相,城高,不易攀矣。” 王弼终于没再说话,落了地之后转头就走。 韩辩赶紧追上去,一边跑,一边解开身上铠甲。 王弼一言不发往前走,韩辩快步跟在后面。 “丞相,齐军既已绕过长江,属下认为,应当即刻召回都督刘整回防江宁。” 王弼只是走,没有说话。 “丞相,刘整驻防不利,日久恐生异心,请丞相即刻召他回京。” 王弼的眼睛,终是闪了一闪。 此时距离刘整跟张通海隔江对峙,已然三月有余,朝廷的诏书还是按时传了过来。 齐军已然在攻打江宁,即刻调任都督刘整率军回防。 第一诏,刘整没有回应,因为那时候正值张通海攻势猛烈之际。 很快第二道诏令传来。 都督刘整,驻防不利,令齐军间隙渡江,急令刘整,率领所部人马,即刻返回京城。 刘整不理,那时候正值他与张通海相见之时。 第三道诏令传来。 镌令刘整,即刻回京! 遂远军全军动摇,刘整手下军士,纷纷面面相觑。 刘整苦笑一声:“丞相不信我矣!” 十二月七日,刘整率三万人返回江宁,留下六万遂远军,继续抵挡齐军南下,临走之时,刘整怔怔看向江面。 “你,赢了!” 先前雪夜渡江的骑军,只剩下了六千,兜兜转转,来到了江宁城下,扬起尘土,竖起大纛,让王弼误以为齐军主力已经渡江,而后,在赶回来的刘整率军围追堵截之下,全部战死。 解了江宁之围,只是,刘整看向北方,再也回不去了。 缺了刘整,六万遂远军在张通海又一次猛攻之下,全线溃散。 遂远水军全军覆没,王弼和刘整的苦心经营,全部化作一滩泡影,张通海率齐军终是过了长江,占据整个淮水,现在,只剩江宁死城一座矣。 时至今日,王弼俨然重病,卧床三日有余,朝中人心惶惶,江宁四面楚歌,缺了主心骨的王派,似乎已经再难发出声音,就连西边钟离翊大军一路上高歌猛进,南胥军队再难抵挡,丢了一座座城,也无以为继。 这时候的江宁,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座孤城。 第213章 蠢蠢欲动 周同的南征,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步,拿下了江宁,就已然可以宣告最后的胜利。 然而齐州这边,周泛自兖州出发,也已经到了岱城城下。 周同顺利渡江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齐州,所以对于岱城中的众人来说,这仍旧是看不到希望的殊死一战。 不过好在,现在城中还算安稳,上有王妃云湄主持统领大局,下有司马郑勋大将军薛罡排兵布阵。 郑勋当着王妃云湄的面放言:“周泛大军四十二万,但却无法全面展开一齐攻城,此刻我城中守军七万,只须抵挡八十天,只挡八十天,挡住了,天下大局可定,在座的诸位都是大胥朝的英雄,即便八十天之后丢了城池,诸位仍旧是不世之功,但若提前丢了城,诸位可有颜面去九泉之下面见众位先帝?” 一言既出,群情激奋。 岱城是齐王根基所在,留下来的又都是大胥老臣,众望所归,众志成城,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即便拼上性命。 周泛几乎没有犹豫,四十二万大军刚到,就迫不及待的发起猛攻。 四十二万人,真是一个足以唬人的数字,也是周泛的全部家底,周泛也知道,这一次如果拿不下齐州,那么即便他回到豫州,等着他的恐怕也只有灭亡,现在哪还有什么是非,有的只是成败罢了。 元朔六年末七年初,即将临近新符的日子里,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打算好好度过这个来之不易的盛大节日。 在这个辞旧迎新昭示希望的节日里,这片古老土地上所有不安分的人又都在蠢蠢欲动着。 伴随着丞相王弼毫无征兆的病倒,整个江宁南胥朝廷里几乎就要变了天,齐王的水陆两路大军一面渡过了淮水天堑,一面横跨青州直击扬州,两路人马风雪不阻,一路向着江宁高歌猛进。 朝中此时也正正好好分成了两个派系,以太史刘琦为首的思旧派几乎不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眼看着大胥正统的废太子,大胥嫡系血脉的齐王周同就要带兵打进江宁,这些自诩为大胥旧臣的遗老遗少们这时候纷纷从土里冒出头来,这个时候总是要匆忙的站队,表明立场,大家虽然没有兵权,但是总要吆喝两嗓子卖卖力气,给那位即将承位大统的齐王留下一个好印象。 另一个派系虽然人数还在不断减少,但是到底还能占据主导地位,丞相王弼病倒以后,江宁仅剩的兵权被一分为二,一半握在王弼的女婿刘整手里,一半则由他的绝对亲信韩辩掌管。 韩辩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是胜在让人放心,王弼只知道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因此王弼将禁军及江宁守军的兵权都交到了韩辩手上,至于他的女婿刘整,则是个毫不掩饰自己野心和欲望的人,偏偏这种人又是现在唯一的倚仗,因此王弼将大司马的位置留给了他。 这时候最为尴尬的恐怕就是十六岁的小皇帝了。 这个时候的元朔帝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是朝中上下依旧没有人会将他们的皇帝陛下当回事,恐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位傀儡皇帝,除了姓周,就再没有任何用处,所有人又都能预见到,这位皇帝陛下将来的下场,十六岁的周淇也不傻,他当了十几年的豢鸟,将来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哪怕做个富家翁,就已经十分知足。 两拨人吵来吵去,争来争去,都和皇帝周淇没有什么关系。 此时距离齐王周同从代州出发南征已经有半年有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江宁就要唾手可得。 然而这时候的汉王周泛才猛然惊醒过来,谁能想到周同一刻不停,冒着大雪打到了江宁城下,一旦让他周同胜了王弼,那么他周泛这段时间在齐州的上蹿下跳似乎又没有了意义。 好在现在为时未晚,周泛一面小心谨慎的观察江宁的动向,一面快马加鞭发兵岱城,这可不是我不让你们过个好年,只是你们的齐王偏要一意孤行罢了。 蓦的,周泛会惊觉一下,怎么明明占据主动的是我,却又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为防万一,周泛还亲自联系了北方的鞑靼人,虽说鞑靼可汗先前在陈奉身上下了重注损失惨重,但是不甘于只得到了幽云十六州的鞑靼人再一次接受了汉王周泛的邀请,这个冬天的草原上不那么太平,虎视眈眈的鞑靼人正好就牵制住冀州的拓跋那热。 再说占了益州全境的张四七,现在已经是大蜀皇帝张肇了,曾经跑了爹饿死娘自己讨饭十几年的小乞丐张四七,怎么会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竟然披上龙袍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的张四七,把自己结义好兄弟曹规打发到北边的剑阁镇守边境,算是将身边对自己最有威胁的人赶走,张四七心里清楚曹规对于大胥对于那位齐王有种不清不楚的敬慕,但是张四七心里却又愿意信他,肯让他去帮自己抵挡北方的齐军。 总之在这个充满祥瑞的日子里,顶着寒风的齐军在齐王周同的带领下一步步逼近江宁,远在齐州的四十二万汉军则在汉王周泛的率领下围住了岱城。 一时间好似又变成了这对周氏兄弟间的角逐,究竟是周同能够能快的攻克江宁奠定下一统的基础,还是周泛先攻下岱城自此雄踞于中原,这一切好像又要再一次交给天意。 好在这一场场几乎奠定天下归属和无数人生死存亡的战争到底还没能影响到所有人,在这片上千年来无数次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土地上,还是有着上千万生灵用一种脱离了的更加纯粹的方式活着。 所谓纯粹,大概也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吧。 以一个目标作为一个终点,以一个终点作为另一个起点,就像这些纯粹的人更加擅长于将生命划分成为一段又一段的等号。 战争无法影响努力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在这些遍地开花一簇一簇一团又一团所有平等的地方,那些卑微且不起眼的人们依旧满心欢喜的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另一个等号。 第214章 青山郡 自打朝廷从邺都搬到了江宁,直接被王弼握在手中的青扬两州的税赋就涨了不少,虽说这两年一直在打仗,但总归老百姓都还活得好好的。 从数年前到处冒出来的所谓义军,再到后面朝廷派来的大批征缴大军,再到后面齐军一路从北方打到南方来。 一座座城池辗转易手,它们都曾不止一次的属于过不同的势力。 就像现在,青州有个小小的青山郡,说是叫一个郡,实则比一个县还要小些,这不是,齐军匆匆而来,没费一兵一卒,就让郡守屁颠颠的大开城门磕头纳降。 兴许是青山郡实在太小,可是又总归挂着一个郡的名号,几万齐军精锐铁骑叩开了城门以后,几乎没有任何停留,在青山郡城内匆匆绕了一圈,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好似宣布完了主权,就再次匆匆离去了。 即便是这样,那位混得还不如一个别处县令的郡守,还要恭恭敬敬的带着一众妻小和官属,跪在地上目送这支威武之师渐次离去。 百姓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就连郡守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五十多岁的老郡守还是高武皇帝时期任命的,青山郡处在青州最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实在太小了,既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又没有什么亮眼之处,实在让逐鹿天下的英雄豪杰们对这里提不起兴趣。 不论是先前的叛军反王,亦或是后面南胥朝廷派人来收复失地的时候,没人会往这里多瞧一眼,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要人没人,作为一个只有两三万人的郡城,实在不值得有人为了这里大动干戈。 各方势力只是匆匆而来,又如今天这般从城内匆匆离去,全城的几万百姓盯着那些面飘扬远去的旗纛,就已经了然今天青山郡又改了归属名姓。 小小的青山郡围着一座不高不矮的小青山而建,小青山上面有座龙钟寺,就连这小小的青山郡,也不过是当年那些久居山脚的寺庙信徒发展而来。 虽然这些年来因为打仗被陆陆续续征调了不少青壮,但是按照大胥律法来讲,九等户一家也只须征调一人从军即可。 乱世之下被强征从军可谓是已经算丢了大半条命,但是也无妨,百姓们只是在亲人离去之时抱起头来痛哭一场,而后照常该过自己的日子。 可能这家里短了一个膝下孝子,那一家中又短了尚能耕种的老父,但是这却丝毫不能影响,在每一个新符换旧桃的时候,天地间再次升腾起来一股温暖而又祥和的烟火气。 无论有多少势力来来去去,或是多少盔明甲亮的军士匆匆而过,百姓还是那些个百姓,郡守也还是那个郡守,税米还要照样交,九户还要一般算。 小小的青山郡今日姓了齐,老郡守在几个眷属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抹了抹头上的汗,虽然这些大兵没有停留,甚至没有说话,但是郡守大人心中了然,他摆了摆手,召来郡丞,说道:“去拟一份日敕,贴在城门处,今日起改用旧制。” 齐军过境事了,百姓们还要回去迎端首,最先香火鼎盛起来的则是那座落在小青山上的龙钟寺。 小小青山郡几万人,多得是寺中信徒,因此每逢年节,寺中香火便异常的旺,若说邺都那座号称万寺之首的龙华寺靠着大胥朝廷赡养,那这座小小龙钟寺则是完全拿捏住了整个青山郡。 整个青山郡全是佛门信众,甚至就连那郡守也要早晚参拜。 即便临近岁端,天气倒还不冷,就是雾湿了衣衫冷不防被凉风吹一下会打个摆子。 从小青山脚下到龙钟寺倒是还有五六百台阶,这天众百姓来来往往,在湿哒哒的阶上留下湿泥。 只在临到了顶,还有十几阶的地方,人人都能看见一个老乞丐荒唐的横在阶上。 青山郡不是没有乞丐,但是却少,除去那些生来不学无术愿意混吃等死的人,甘愿舍了一身皮囊去当那伸手要食吃的,后面都被一并征调了去当兵之外,现在还留在青山郡,并且就横在龙钟寺门口的乞丐,却是少之又少。 百姓们见这老乞横在阶上,将身子占去了石阶大半,也不怕湿,更不怕凉,衣衫单薄且褴褛,顶着一小圆箍,发梢沾了水汽,贴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淌着水。 起先百姓们一大早上了山,都是被吓了一跳,莫不是昨晚刮一夜寒风,冻死个乞丐不成? 等到靠得近了,才发觉那乞丐只是闭眼躺着,胸口一起一伏,不像是丢了命,有人叫他,他也不理,有人欲上前推他起来,不等靠近,就被那一身的酸臭味熏至头昏脑涨,实在靠近不了。 而后,人家就再不管他,只是小心翼翼从一侧石阶上绕了过去,倒不是个丢了命的乞丐,却是个没了魂的业障。 再等到天亮,上山祈善的人更多了些,照旧是有人欲救这乞丐,但是久而久之,上上下下的便都知晓了,老乞丐没死,只是贪睡在阶上。 有那上了年纪的善男信女,好不容易从山上爬上来,于心不忍,不论是掏些吃食,亦或是施舍几枚大钱,乞丐全像没察觉一般,顶多被聒噪得不耐烦了,转个身继续睡。 信客们拿他是没有办法,总不好让他一直堵着路,于是就有进了庙烧过香捐了纸的信女找来寺中和尚,将那无端横在路上的老乞丐一一说来,祈那寺中僧人都是良善之辈,且去救他一救。 亦或是菩萨发了善心,又或是和尚们听罢觉得有人拦住香客上山的路实在不妥,因此小沙弥告予了大和尚,大和尚出门去看了,却也被那乞丐天然竖起的酸臭屏障摒退,只好去禀报了方丈。 龙钟寺算不上大寺,连同大小一众和尚不过二三十人罢了,却那老方丈有些神秘,不常露脸,但却让人记得。 老和尚看起来似有古稀之岁,生得慈眉善目,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只穿一件僧袍,却显朴素,眉毛胡子皆白,环着一串大珠,却还捻着一串小珠。 第215章 窃罗汉 对于老和尚的神秘,信众们口口相传,但又不尽相同。 有那年轻些的,传说老和尚有些法力,自己曾亲眼见过,那老和尚曾踏着云从九天上下来,有那上了年纪的,更说自己小的时候就曾见过老和尚,只不过这几十年来,老和尚好似从未换过相貌一般。 诸如此类传言,数不胜数。 老方丈一脸含笑的听完寺中和尚前来禀报过,将嘴咧开笑了,随后示意,让和尚头前带路,自己要亲去请那老施主起来。 大和尚猛然一惊,方丈师傅已经数年未出禅房了,莫非今日竟亲自出了门不成? 心中暗惊,身子却诚实带路。 一路上出了禅房来到厅房,出去厅房来到集房,一路上香客络绎不绝,后有人惊呼出声:“方丈出来了!” 一众香客宛若碰见神明,纷纷围了上去,老方丈慈眉善目,对众人施礼,然后款款然,往门外走去。 百姓们这才了然,原来那方丈是为了门口老乞丐而来,然后就大批人跟随过去,欲要凑个热闹,观个神通。 老和尚一路飘飘,捻着佛珠,晃步中就到了石阶处,然后向下望去,果然十余级处躺着一干褴褛的身影,老和尚望着望着,忽然咧嘴笑了。 这算什么天意造化? 此刻若是周同钟离翊亦或曹规等人在这,免不得会惊呼出来,原那老乞丐不是别人,正是破庙老丐,又或是几人授术恩师。 这老丐一去了五六年,将那少年曹规都长成了青年模样,可这老丐头头须须,纹纹壑壑,一如当年,几乎一点未变。 老乞丐躺在下边安睡,众人只通过心口起伏,断定这人不是死了,老和尚才一出来,便站在那阶上十几步处,咧开嘴笑着盯在那处,手中盘旋佛珠,嘴里默念佛号。 所有人围着,不知过了多久,只是那日头从蒙蒙露,一直到整个跳出到山顶。 老和尚不动,寺中大小和尚不动,上下数百香客亦不动,所有人鸦雀无声,尽听着老乞丐呼噜声响彻寰宇震耳欲聋。 许久,不知为何,那老乞丐猛然翻了个身,就这样爬坐起来,嘴里大喊一句:“吵死了!” 转过头去,看见了笑意吟吟的老和尚。 老和尚微微睁开双目,面目含笑道:“老友,多时不见了!” 众人这才惊诧起来,原来这乞丐与和尚竟是故交。 老乞丐见状咕噜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衣服头发上沾着的露珠,板起一张黑漆漆的脸径直绕过和尚往那庙里就走。 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转身跟上。 乞丐面目凶戾,和尚慈眉善目。 围观人儿就此分开一条道路。 乞丐跟和尚一前一后,绕过脱了红漆的斑驳老墙,一并从那敞开的寺门进去了。 过那门时,老乞丐一双赤脚趿拉着低矮的门槛,瞥一眼说道:“你这庙倒也奇怪,怎的不设门槛?” 老和尚依旧满脸笑,道:“我这又不是京中大庙,来的尽是些穷苦百姓,要什么门槛。” 乞丐不再说话,径直入了庙。 那些香客百姓们没了热闹看,又全都散去了。 说来也怪,这互称老友的两个家伙,却是一副迥然不同的样子,老乞丐在庙中住下三五日,偏不爱老主持给他安排的禅房,只是尽日待在佛堂里面,身上依旧散出恶臭,就连佛前香火竟也掩盖不住,洒扫的小沙弥看不顺眼,偶尔白他几下,他也当全没看见。 只是时不时就盯住那几尊摆在两旁的罗汉像一一端详。 更奇怪的却是主持,老乞丐嚷着要吃酒,老主持竟然吩咐寺中和尚去山下打来,隔一两天又嚷着要吃肉,将那山前山后松鸡野兔捉来就放在佛前生火烤炙。 这一下更加惹怒了寺中和尚,以及那些前来上香的香客。 不少人告到主持那里,老和尚却总是微微笑道:“随他去吧。” 奈何这庄严肃穆的真佛,总也点化不了冥顽不灵之人。 老乞丐一连住了有十五日,天气也愈发冷了起来,寺中大小和尚都已经裹上了棉衣,有那于心不忍的,寻来一副破旧棉衣拿给那衣衫单薄破烂的老乞丐,却不料后者只是鄙夷的看了一眼,嘴里啐一声:“晦气。” 久而久之众人愈发看他不顺眼。 一直到山上山下过完了年,正趁着新桃换旧符的喜庆余热未散。 这天晚上,天上半块月亮洒下冷冷的光,将青山翠柏古寺荒丘全都染成一副银白色。 有个值夜的和尚提着灯打起哈欠,正走到佛堂前来续一炷香,一脚才踏进庙堂,赫然间便看见那老乞丐竟然将佛前一尊罗汉负在了背上。 那和尚还以为自己眼花,奋力揉了揉眼,这才准确看清楚,原来竟真是老乞丐将那上千斤重的泥胎背了起来。 乞丐见了他,露出诡异一笑,随后两笑三笑,放声大笑三声之后竟然扛着巨大泥像直直冲自己撞过来。 和尚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中,老乞丐竟然在他面前一跃而起,背着千斤泥像一步从他头顶跨过去,径直冲出门口去了。 良久之后,被吓得呆滞的和尚终于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快来人啊,有人偷佛像了!” 寂静深夜里的一声惨叫,瞬间就惊醒了不大寺庙内的所有和尚,片刻之后,当一众大小和尚急匆匆赶到之后,这才发现原本静立堂中的一仲罗汉像中缺少了一尊伐阁尊者像。 从那瘫在地上的和尚口中才得知,原来是那老乞丐只身背着尊者泥像跑脱去了。 众和尚先是不信,有人能负起那重达千斤的泥胎,但总归少了一尊,众人只好顺着和尚手指方向往寺外追去,待跑到寺庙大门处,才发现寺门不知何时竟已大开,追出门去,赫然看见瘦弱老乞丐居然真就背着巨大泥像往山下走。 一群和尚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呼喝着往前追去,只见那老乞丐听见叫喊声音回过头来,冲着那些和尚又嘿嘿干笑两声,而后便在一群和尚惊异目光中飞驰而去,却也不走石阶,脚步虚幻中竟然踏空直上,转眼就消失在虚无。 和尚们虽然整日侍奉佛祖,但到底是肉体凡胎,又何曾见过这等伟力,妖异中又遇见真凡是,只等那一人一泥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跑去报给主持方丈。 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似乎未曾听见外面吵闹一般,等一众大小和尚齐齐来告时依旧在禅房静静打坐,听罢了诉说,这才缓缓开口道:“缘由法生,法存因果,去便去了,来时该来。” 自那以后,青山郡的信客们就都得知了,龙钟寺少了一尊罗汉。 第216章 饮马滩 总归好歹,扬州城内,皇城内外,到底囫囵混过了一个祥符。 却也已经是最后一个太平之年了。 江宁城内有座富丽堂皇的皇宫,宫殿里面有个叫大胥的政权,我们总习惯的称呼它为南胥,南胥朝堂上仍旧是之前大胥的旧臣,他们依旧和从前一样决策着这个国家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只不过渐渐地由整个大胥的十三州沦落到最后,所辖也只有扬州了。 即便如此,外面依旧来了一个一心要恢复那个正统大胥帝国的齐王殿下要将此倾覆。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所过的最后一个祥符元年了,这一年,十六岁的小皇帝第一次行使了自己的权力,他将年号定位祥符,期待着新的一年里上苍将要赐予的好运。 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弼便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终于倒下,他已年近六旬,时光真的是不饶人,强横如这个凭借一己之力把控了近二十年朝政的丞相大人,也终究逃不过生死的轮回,尤其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 那些只在重大节日里才将恩泽播撒到凡间的芸芸众神,只是短暂的驱走了死亡的阴霾,他们受足了供奉就不再停留人间,死神却在这个时候再次冒出头来挥舞起镰刀,收割走无数生命。 祥符元年二月,准备充足的齐军由两路再次进军扬州,一路上再没有碰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由钟离翊统领的二十万骑军从丹阳一带攻入扬州府,占据了淮水的张通海籍淮阴一带登陆攻打泗州和宝应。 眼见大势将去,时任大司马大将军的刘整将全部兵力调往江宁,预备在此进行殊死一搏。 朝堂内照例进行着可有可无的朝会,失去了那个伟岸身影的王派现在由内阁御史大夫长史韩辩统领,依旧和内阁次辅太史令刘琦的保留派分庭相抗。 尽管如此,刘整在江宁各处整整还囤积下二十七万大军,为了节约粮草供养这二十七万大军,朝中诸位大臣的薪俸已是拖欠多时了。 而那个本该借此机会煽动情绪的太史令刘琦,这一次则亲自出面安抚下来众人情绪。 无他,朝中重臣虽然不缺赴死的风骨,但兵甲利刃却还牢牢握在别人手上。 眼见齐军越来越近,刘琦则是尽散家财用来收拢城中各部守将,其心一眼可观,这是要在齐王周同大军到时,给江宁城来个内外突破。 再说汉王周泛,四十二万人整整齐齐摆在岱城,面对城中七万守军日夜强攻。 令他出乎意料的却是,这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城却是如此难攻。 攻城前五日,城墙坚固,防守甚密,令他死伤惨重。 再过五日,虽然城墙已被城外投车砸到千疮百孔,但是每每大军压近,便会遭到死命反扑,双方折损甚巨。 周泛这时候才开始慌张起来,只这一处,如此难攻? 旋即江宁传来消息,周同已然攻占淮水,此刻进兵江宁,周泛终于急躁起来,勒令全军猛攻岱城。 十二日,城墙破开缺口,汉军涌入,却遭到齐军死命反攻,汉军折损三万,城中守军不足四万。 二十二日,汉军共计死伤八万余人,城中守军仅剩两万余。 一连二十多日攻城,四十多万人打到了还剩三十余万,但却始终攻不进那座城池,每每有望破城之时,就连城内百姓都纷纷拿起锄头扁担冲入战场,用一种悍不畏死的精神填上城墙缺口。 就连周泛大将韩厉也被流矢射中身亡。 周泛终于疯了,他开始不顾一切的命令大军攻打岱城,可是一连二十几日,不光四十二万大军的粮草难以为继,就连将士们也都没了心神。 这个时候谋士李年终于站了出来,这位在末了私收大笔贿赂的老臣自那之后总是难掩面目羞愧之色,这时候方才觉得劝汉王进兵实乃大大的失策,李年终究替那八万无辜的殉道者说了一句公道话。 周泛短暂的停歇了攻势,却在此时大肆向城中散布齐王战死于淮水的消息,想要借此瓦解岱城军民意志。 不过他却忽略了一个人,那便是此时还坚守在城中的王妃云湄。 我们倒可以说这位女中豪杰实在称得上是巾帼英雄,当齐王周同身死的消息四处传播的时候,我们的齐王妃云湄亲自披上了周同留下的甲胄登上了城墙。 面对着数万浴血的将士,以及数十万惴惴不安的百姓,云湄只是大声喊出了三个字:“王在此!” 也只须三个字,满城军民似乎再一次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他们悍如猛兽厉如恶鬼,只将蜂拥而来的汉军吓得目眦俱裂。 停止了攻势的周泛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另一片土地上的周同却一刻也不敢停歇,两路大军不消十日会师于江宁城下。 江宁城,二十七万人。 城外齐军,四十万人。 双方似乎又再次进入同一起点,等待他们的又将是再一次的殊死拼杀。 此时的刘整明白,江宁已然是一座孤城,一旦被齐军围困在孤城内,那么必然逃不过慢慢等死的结局,因此,刘整打算率领主力在城外跟来势汹汹的齐军决战。 决战地点放在江宁城外以南二十里,无尽的大江从这里奔涌向东,便汇入了汪洋大海,只不过在途经这片平原的时候,被无数岁月镌刻出来的,一条细细的支流就此脱离出来,在这里静静流淌出来,弥漫成一汪浅滩。 细密分化出来的无数条蜿蜒小溪,如同蛛网一般,历经万年不变的岁月,蛰伏在泥沙和草地下面,缓缓从地底渗出地面。 相传一百二十年前,高祖皇帝曾经御驾南征,就是在此处饮马,所以后世这片无名的地方,渐渐变成了饮马滩。 一百二十年前,高祖皇帝从这里一路向南,打下来大片的土地,使大胥帝国变成一个幅员辽阔,横跨南北大江的强盛帝国,而如今命运的齿轮似乎又一次交汇在这里,这片土地将再一次浸染鲜血,从而决定这个帝国未来的走向。 第217章 变故 刘整首先将二十四万人置于饮马滩南面,背靠江宁。 周同率军与钟离翊合兵一处,驻扎北面,共计四十万。 这场问鼎之战,也正由此,拉开帷幕。 此刻双方都明白,谁胜了,谁得天下。 刘整的二十四万人,算是整个扬州,整个南胥仅存的精锐,而齐军四十万,又都是一路打下来的百战之兵。齐军依旧以张通海为帅,也算是了结他与刘整的最后恩怨。 周同骑马来到阵前,左边跟着三军统帅张通海,右边跟着见野先生钟离翊,身后尾随大将田汾、许奋、张茂等数十人,不可谓声势不浩大,恐怕当今世上最有权谋,最有勇力之人尽在手下。 周同张嘴呼出一口雾气,只见那白雾倾泻出来时洋洋洒洒,却又很快消弭在苍茫之中,遁逃得无影无踪。 周同轻叹一声,今岁他已然是二十七了,犹记得当年那个为了活命,从京中逃出来的少年,方才十五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距今已经十一年。 十一年了,从废太子周同,再到如今即将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天知道这十一年为什么过得如此之慢。 迎面阵中有一员将缓缓策马而出,迎着众人越走越近,只到三十丈左右处停住了马。 刘整一身红甲鲜明,座下骑着一匹白鬃红毛烈马,手中擎着一杆四刃虎头大枪,他一人面对齐军数十员将,丝毫不惧,也全无败军之将的惫意。 张通海一见到他,双目不由赤红。 刘整一停住马,就往这边看,第一眼就是中间一身金甲的周同。 刘整笑了。 他将大枪插进泥中,抱拳道:“可是齐王殿下亲来了?” 周同也笑。 他不顾众人劝阻策马上前两步。 刘整生得面如冠玉,又自带一身书生儒雅气,披上甲提起枪却带着一股子杀伐。 刘整见他往前走,却也不慌,仍停在原地道:“末将见过齐王殿下。” 周同微微仰起头,用下巴上的胡茬对着他:“我听说过你,你本是忠良之后,我听闻你祖父曾经不畏强权,上书弹劾王弼,反落到罢官发配的下场,为何如今你却甘愿当那王氏的走狗?” 刘整闻言大笑:“殿下贵为人君,不也做那起兵谋逆的勾当,当今天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天意如此,不怪刘整。” 后面田汾听了,大喝一声:“竖子无礼,待我取他狗头。” 言罢就欲提槊上前,却被张通海一把拦住。 张通海指着前面一片草滩道:“此地看似平整,不过下方多暗藏泥潭深沼,他无非要引我们过去,马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反倒中了他的诡计。” 那钟离翊道:“此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除。” 田汾听了劝,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眼见对面多时没有动作,刘整这才满面笑意,拱手抱了抱拳,提枪返回军阵。 回返途中,众人商议,那浅滩泥沼,绝不适合战马冲锋,即便人要踏进去,也难免会被深陷其中,刘整据兵在此,想必也是看中此地无法使齐军大举进兵。 刘整丝毫不担心对面齐军分兵,绕过饮马滩前去攻城。 因为对于此时的刘整来说,齐军一但分兵,先不说要绕道数百里才能看见江宁,齐军兵力减弱,他就有办法克之,其次在刘整心中倒还藏着一点私心。 眼前江宁朝廷已然岌岌可危,覆灭之日恐怕只在朝夕,而如今兵马大权又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刘整一面勉力维持着南胥朝廷,一边私下里却还存着希冀江宁早日城破的想法,江宁城破,南胥灭亡,那么自己便可带着手中二十七万大军南下,一路攻取交州,届时据土封王,甚至立国称帝,也不无可能。 这时候的刘整还深深陷在自己的纠结中无法自拔,但是那边江宁城内已经一片大乱。 朝堂之上人人心怀鬼胎,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决定生死的大决战翘首以盼。 自王弼倒下之后王氏人人自危,先不说这场仗到底能不能打赢,即便赢了,也只是保住江宁,失去了王弼的王氏现在已经渐渐的失掉话语权,虽说以刘琦为首的保留派并未趁此时候大举进攻,但是明眼人渐渐发现,原本寂寂无闻的小皇帝此时说话分量竟然越来越重。 尽管先前有人声称小皇帝曾经单独召见过大将军刘整,只不过当时王弼余威尚在,王派不会相信丞相大人的女婿就会因此投效到一无所有的小皇帝那边。 不过接下来的事就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小皇帝在刘整的支持下竟开始了改革军制,在军中每一营增设正副监军两名,且均由皇帝身边亲信太监担任,而后更是将戍卫皇城的龙武卫、金吾卫、正副统制全都换成了太监,更在其上设立了一个都统制,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汴喜兼任。 这下子王派才开始慌张起来,奈何此时的他们越发人微言轻,而那个能够定鼎的身影又多日不见,这些人这才明白,朝廷已然变了天。 咱们得次辅太史令刘琦大人斜眼瞥视一眼,群臣队列中走出一人,身穿青红朝服,是个言官。 那人先是跪拜叩首,然后道:“请陛下下令,即刻召回大将军刘整,敌军势大臣以为不应决战,当以守城为重。” 这名中丞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记得当时主张从淮水召回刘整的也是这帮人,当时就丢了长江天险。 刘琦静静地看着这帮人作妖。 然而此时的小皇帝早就不是当时的小皇帝了。 皇帝周淇听了这话,愤然拂袖起身,怒道:“你们这帮狗贼,整日里只知道挑事生非弹劾忠良,不懂军事却还要妄议,朕今日非要砍了你的狗头。”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曾几何时,唯唯诺诺的小皇帝第一次开口说出了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出来。 只见那中丞先是一愣,而后仿佛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当前的处境,颤抖着身子狠命跪下磕头。 正上方小皇帝目光冷冷,下面站着次辅刘琦闭目微憩。 第218章 覆灭 然而正在此时,随着小皇帝千呼万唤而来的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金吾卫甲士,反而进门来的,由一宫人搀着,一个肥胖的身躯缓慢上殿。 不是别人,正是卧病多日的丞相王弼。 此时的王弼,虽然面上仍带着病态的苍白,走路还须人搀扶前进,但是病虎犹威,信步上前,他要为他的王氏,来延续最后的气运了。 气势汹汹的小皇帝,瘫坐下来,浑身瑟缩起来,他怕王弼,是那种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惧怕。 只是现在他才明白,王弼没有死,那这朝中,就不会有人听他的,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消丞相大人稍稍露面,便都化作幻梦中的一抹泡影消散。 先前站在人群中沉默不语的韩辩此刻才像刚活过来一般,他小跑到王弼身边,挥退了胆敢僭越入殿的宫人,亲自扶着王弼向前走。 王弼只是冷冷扫他一眼,却并没有拒绝。 王弼王玉章缓缓上了阶,在皇帝身边那张空悬了十数日的金凳上落座,只是这几十步,让他走得气喘吁吁,跋扈了一辈子的王弼怎么可能会让人看出他的疲态,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而后冷冷扫视一眼殿下群臣。 那些人还都是怕他的,只消一眼,那些如鬼魅般探头探脑的宵小之辈就尽数将脖子梗缩进去,小心的喘着气,生怕露出马脚。 王弼将目光转向愕然的小皇帝,用一种平静且冰冷的声音道:“正值危难之际,陛下还是不要轻杀大臣为好。” 小皇帝早就消磨了先前气焰,诺诺称是。 王弼十分满意,这些人还是怕他的,他一日不死,这座朝廷就还轮不到他人做主。 他知晓皇帝这些天都做了什么,也知晓小皇帝长大了,总要图谋些什么。 可惜啊,王弼心里想,你若能熬死我王弼,说不定还真能掌权,施展你的计谋与抱负,可惜了,城外那位齐王殿下好像并不打算给你这个机会。 王弼的归来重新赋予了王氏的绝对话语权,小皇帝转瞬即逝的希望曙光,转眼间就变成了日薄西山的惨淡晚霞。 可出乎意料的是,王弼并没有顺着那中丞的话将刘整召回京城,只是驳斥了那一人顿之后,将其赶了出去。 王弼是否真的看不出来他的女婿怀有不臣之心? 错了,他王弼只是不愿再去纠结这些事情了。 一个帝国将亡,总要有些殉道者的。 王弼王玉章,虽然不算是什么英雄,他这一生都只算得上被人称作一位奸权,可是临了临了,怎么也会生出一股子英雄迟暮的压抑感? 下朝的时候王丞相是最后一个踏出大殿的人,一直等到那些青红花花绿绿的身影和颜色全都消失不见了之后,王弼才艰难地起身,独自向着殿外挪过去。 像是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王弼使劲地裹了裹身上掖着新絮的锦缎绣里子大袄,原本身型肥硕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江宁的终有一天,也会将从邺都带来的棉衣塞进官服下面。 不同于北方寒冬里总是凌冽的风,这里的空气总是带着令人作呕的湿腻的甜,只不过在这一刻,钻进脖颈里倒是容易让人从头凉到脚后跟。 孤家寡人了,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王弼抬起手放在眼前,手上只沾了些弥漫在四周的水汽,这时候倒是有点怀念邺都那里飘落的雪,掉进掌心里,刺骨的寒,灼烧进皮肉,容易让人惊醒。 也不知道刘整到底什么时候,会带着二十万帝国的最后精锐跑路,将一座空荡荡的江宁城,拱手放在齐军的铁蹄下面。 恰巧大将军大司马刘整此刻正是这样想的。 饮马滩不是天堑,没办法阻挡住势如破竹的四十万大军,刘整不愿意跟那座迂腐的城和那群迂腐的人一起共存亡,自打上次亲眼见过齐王周同之后,刘整就全然没有了抵抗的欲望,此时他只是想着如何逃走,带领二十万大军南下,去追寻心里那个如同鬼魅一般勾引自己的梦。 可惜他想的实在太好了。 他愿意用一座江宁城,牵绊住齐军的脚步,用一座早已摇摇欲坠的城,来成全自己,但是有人不愿意放过他,他的生死宿敌张通海此时就站在他的对面。 毕竟自己这边有四十万大军,四十万大军是何等概念,足以投鞭断江,足以踏平任何沟壑。 次日,在钟离翊的建议之下,齐军果断放弃了战马,整整四十万人就近伐木制造木板,同时军士将木板绑在鞋底,手持木板渡滩搭桥。 刘整没有想到齐军来的如此之快,并且如此果决,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齐军已然大批攻杀进来。 为首的是张通海,他手持大刀,一左一右跟着田汾和许奋,两人各持着兵器引了数万人马在第三日的清晨就杀向了刘整的大营。 这时候的刘整还纠结于逃与不逃之间,可是那边齐军早已悄然杀至。 没再给他时间,刘整当即决定率军南下。 然而当他才向南逃了几十里的时候,赫然间发现原来齐军早就洞悉了他的意图派人堵住了去路。 刘整深知自己先前犹豫不前导致了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因此刘整下令军队丢弃辎重横渡饮马滩准备向东逃往益州。 刘整亲眼看见齐军战线拉得奇长,对自己的包围圈少说也绵延了四五十里,心道恐怕是齐军四十万人全都用在此处。 这时候才能看出刘整的狠辣与果决。 刘整将二十万人一分为二,将十五万人马留给齐军吃掉,自己则趁乱率领亲信四万余人反而渡过饮马滩去逃命。 就这样,一场看似势均力敌的江宁保卫战,以及南胥最后的二十万精锐大军就这样轻易的全都葬送在了这里,至此,王弼再也没有了翻盘的希望,没了军队保护的江宁城,反而成为了一口瓮,将所有人死死的扣在里面。 这场厮杀一直持续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早上结束了战斗,作为主力先锋的田汾与许奋两人,几乎像是从血水里打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被血染得通红,就连鬓角袍角都在向下渗着血珠。 第219章 刘整之死 由于刘整给那十五万人下了死令,因此那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出卖掉的南军军士楔在原地跟齐军进行了拼死搏杀。 然而这个时候,他们的主帅刘整已然渡过了饮马滩逃之夭夭去了。 一直到十五万人死伤过半,余下之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主帅已经逃了,那么留下来的人继续负隅顽抗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随即,剩余数万南军人心思变,混乱之中有人抽刀从身后砍死了督军太监,顷刻间军队轰然大乱。 “弃甲而逃者数万,另有降者数万,以及战死者多达十余万。” 令张通海失望的是这些人中没有看见刘整,不过想来是逃了,张通海留下田汾跟许奋二人,自己引了一支兵马就向着渡滩追去。 刘整这边才渡过饮马滩,率军继续向西行,他打算出了扬州然后再转向南下。 不过变故远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刘整才刚跑出去不过百里,身后张通海已然带着大军衔尾而至。 五万败军之将如何跑得过气势汹汹的得胜之师,不消半日便已被追上,两边再次爆发激烈厮杀,只不过一心想着逃走的刘整军队毫无战意,这只能说算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罢了,等到刘整向西逃至一百里之外的龙兴山时,身边也仅剩下不足两万人。 眼见大势已去,刘整慌不择路逃到山上,张通海十余万齐军将整座龙兴山围得严严实实。 刘整望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被当做底牌使用的万余水匪军,再一次葬送了自己最后的生路。 已经毫无底线的刘整准备做最后一次殊死一搏了。 刘整望向跟着自己一路逃命毫无士气的一万余人,终于再次脱下那身集他此生荣耀与拼搏得来的黯淡铠甲,终于是披上了那身见证了他荣耀之路起点的黑灰道袍。 无人知道漆黑的深夜里,同样漆黑的山顶营帐中,他们的首领刘整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在第二天,刘整终于一脸颓废的从帐中走出,他再次将神明施以恩泽的仙药送到每一个士兵手中。 按刘整的话来说,昨夜他已经沟通了天地,得到了鬼神恩允。刘整说,自己昨夜深入地府,在那生死簿上将在场将士每一人姓名都勾了去,因此,今日一战,有鬼神护持,胜局已定,而他们这些人,也只需跟着他刘整,杀出重围,到南边去,届时,在场所有人都将是他刘整新帝国的开国功臣。 在刘整的一番忽悠下,所有吃了“药”的将士,终于再次抖擞起来,他们不再士气低迷,反而每个人眼中都开始透露出一股摄人的寒光。 被困的刘整犹在作困兽之斗,只是当那些被忽悠着冲到山下搏命的士兵再一次感受到飞矢与利刃贯穿身体所带来的疼痛时,即便有着药力加持着的他们也终于再一次的惊慌起来。 看起来刘整口中的神明这一次并没有选择眷顾他们,又或者说许多人逐渐明白过来他们之前自以为的战无不胜其实多是面对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来说。 面对着数倍于己的精锐齐军,这支残兵终于慌乱起来,而慌乱带来的结果则是加速了死亡的步伐。 然而此刻精神混沌一身破烂道袍不整的刘整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知道是他自己也服了药还是刘整早就对自己败亡的结局有所预料。 终于刘整仅剩的两万余人在经历过死亡带来的恐惧和摧残过后只剩下两三千人再次逃回到山上。 齐军趁着胜势一鼓作气攻上了山顶,面对着层层重围刘整终于见到了身处齐军中的那个身影,自己的宿命之敌,张通海。 毫无疑问,此时的张通海是胜利的那一方,同时也是这场恩怨情仇较量中最终活下来的那一个。 张通海自然带着属于他的胜利者姿态俯视着一切,而刘整,曾经作为南胥朝廷后期最为倚仗的栋梁支柱也迎来了属于他自己命中注定的失败。 终于又一次的碰面,此刻羁绊在两人身前的又似乎不再是曾经那场可笑而且卑微的恩恩怨怨。 刘整笑了,他微微抬眼看着走上前来羞辱他的胜利者张通海。 “你胜了,现在你可以杀我了!”刘整说。 张通海没有说话,他的罪,岂是可以用一死能赎清的。 迟迟半天等不到回应,刘整终于闭上眼睛,他好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认清了现实。 随后他缓缓扫视一眼围在身边的数千残兵,缓缓开口道:“用我的死,能换他们活否?” 说完这句话,刘整缓缓提起手中那把曾让他功成名就的木剑,抵在自己咽喉,而后缓缓划过。 鲜血如飞花飘散,似又泼洒过一生。 在无人出言阻止,在无数人众目睽睽之中,刘整自刎于龙兴山。 刘整的一生就这样潦草的划下句点,但是他临死前的诉求也并没有得到验证,这一点从他死后那依旧上扬的嘴角就能够看得出来。 张通海自然是懂他的,仇恨能就此放下否? 张通海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而那些失去主将的南胥士兵纷纷丢下兵刃,等待他们的是另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下山的张通海很快就能听见身后传来络绎不绝的哀嚎声,声音来自那些曾经吃人饮血的普通士兵。 张通海摇了摇头,苦笑出声,他知道,刘整不是真心地。 刘整死了。 他死前不仅将南胥朝廷最后的一点家底挥霍殆尽,更是亲手葬送了江宁城的最后一丝希望。 只在刘整兵败逃亡的第二日消息就已经传进了江宁那座辉煌无比的巨大宫殿之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朝廷,一座本不该存在但是依旧苟延残喘了近十年的大胥政权走到了尽头。 除去人人居心叵测的朝堂之上,唯有才满十八岁的小皇帝瘫坐在龙椅之上。 而后传来的一则消息来自御史大夫韩辩。 “丞相薨了,丞相薨了!” 韩辩的声音撕心裂肺,但却再也惊不起一丝波澜。 第220章 江宁城破 可是王弼的死讯仅仅传自韩辩一人之口,只是现在所有人才明白,原来帝国将颓大厦将倾原来竟来得如此之快。 总有人在蠢蠢欲动,就在城内人心惶惶的第二天,早已做足了准备的太史刘琦等一众文武大臣迅速站好了队。 深夜的厮杀声原不来自城外,而是来自城内,江宁城内由数十位朝臣的家府丁士以及暗募死士率先动了手,他们迅速袭击了守城的卫士,而后将四处城门大开,放任齐军大举入城。 无可奈何这本不算缜密的起事竟然进行的如此之顺利,可能这其中大约少不了那位在朝中占有极高地位的御史大夫韩辩韩大人的推波助澜罢,因为就在那一晚,当无数兵士闯进韩大人府邸的时候才得知,原来韩大人早就不知去向了,为何四处城门大开,放任混乱的百姓出城逃命,在有心之人指摘中才得以知道,韩大人早早就混进逃亡的百姓中间,不知所踪去了。 江宁城四门大开,无数百姓蜂涌着逃出了城去,按照以往惯例,叛军们进城之后大抵是要大肆抢掠一番的。 然而一直等了许久,直到城中百姓大都逃散了个干净,这时候才有稀稀落落数支齐军进了城,原来早在城中大势既定之时周同早就率领大军火速驰援齐州去了。 这次进城的仅有许奋率领三万军队,不过这些也足够,因为早在昨天夜里,太史刘琦及一干懂得审时度势的大臣早早集结了大批人马杀进了皇宫,而那些眼见大势已去的禁卫士卒们却转而将矛头转向了身后戍守的辉煌宫殿。 如今那座大殿之上,依旧稳稳坐在龙椅上的,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元朔帝。 说来实在令人唏嘘,小皇帝做了十几年的金銮大殿,文武百官中除了那不可一世的王党,或者是后来居上的守旧派,却独独没有半个保皇派。 有人说他得位不正,却怎知道,这个十几岁的小皇帝每日在数座大山的夹缝中苟延残喘,举目望去但看不见半个亲人。 太史刘琦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大殿,身边又多了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这位将来必然新近的权贵却没有在入城的大军中寻到那位他心心念念的齐王殿下。 此刻元朔帝端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宫人逃散的混乱中将那些象征着威严的器物推翻在地,此刻一片狼藉,年轻的元朔帝坐在他的龙椅上,独自面对着整个世界。 许奋专等江宁城中的百姓逃散的差不多了才下令大军进城,按照钟离翊的嘱咐来说,大军进城若想秋毫无犯几乎是不可能的,许奋没有田汾那种纵兵屠城的胆大魄力,因此这也只能是他为江宁那些无辜的百姓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宽宏。 江宁战事初定,周同便火速带着钟离翊及田汾返回齐州,至于留下许奋,则是钟离翊刻意为之,许奋这些年并未同其他人那样立有大功,况且还有一件事,钟离翊暗地里嘱咐过,非他不可。 张通海带兵南下并未返回,而是奉命继续南下安抚交州,这也大抵奠定了这些人将来的命运格局。 再说齐州这边,原本定下坚守百日之计,如今早就过了三月有余,岱城四面被围,城中军士死伤殆尽,就连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也全都被拉上了城墙守城,不过好在粮草尚且富余,王妃云湄及一干大将都还活着。 前几日郑勋率了一支三千人骑兵拼死杀出城去,欲到冀州去搬救兵,只不过一番左冲右突,骑军死伤大半,最终却被困在城外,不过这也极大牵制住了周泛攻城的脚步,他不得不派出大批人马前去围杀这支齐军,不过这一千多人仗着自身移动敏捷,多次从夹缝中突出,并且时不时袭扰后方粮草,也让他不胜其烦。 岱城被围困日久,消息阻塞,完全不知道江宁那边是什么情况,只是四十多万汉军铺展开来阵势甚为庞大,又连着数十日猛攻,城中弓弩箭矢早已不能为继,无奈之下只好将城中房屋拆出木石,点燃柴草从城墙上扔下去,借以延缓汉军攻势。 每日每夜都有大批死伤士卒和百姓被从城墙上抬下来,按照这样打下去,不消个十几日,算上这城中能动的几十万百姓,也都要陪着岱城一起葬送下去。 城中尚有两三万甲兵,这时候有人提出来集结兵力从一处突围,护着王妃逃出城去,不料被云湄怒斥回去,岱城尚在,齐州就在,更何况城中还有数十万百姓,无论如何云湄也不会将齐王这起手的基业白白让出去,更何况她有一种预感,周同,就快回来了。 傍晚时分,外面传来消息,浑身血污已然看不出人形的大将薛罡匆匆走进了王府,他一见到王妃纳头便拜:“臣下无能,那汉军动用数十架擂车冲木撞塌了近百丈城墙,臣抵挡不住,只得带人放弃了外城退回内城去了。” 云湄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寝殿,片刻之后众人赫然发现,王妃云湄穿上了齐王那套金甲,手持宝剑,她冷冷在众人面上扫过,突然“噌”一声拔出宝剑,喊道:“随我出去,杀退敌军。” 眼见那身躯娇瘦,却又如此坚韧挺拔,众人心头巨震,一片骇然。 又是一夜苦战,终于将冲上内城的汉军杀退,这一次死伤更大,虽然失了外城,但是好歹保住了内城,一战过后,所有将领均浑身是血,身上各处伤痕累累,就连那王妃云湄,宝剑剑锋砍杀得翻卷了刃,白皙的脸上也布满血污,众人这才真正回味过来,原来齐王殿下这看似娇滴滴的王妃,却也是个惹不得的巾帼之志。 如今死守岱城已然一百二十日,不仅城中士卒死伤殆尽,就连百姓也死伤殆尽,着急的不仅是城中所剩无几的齐军,还有用四十几万人始终攻不下一座城来的周泛。 周泛怎么也想不通,就这一步,宛如天堑的一小步,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更不用说昨夜郑勋仅率几百骑就差一点杀进了自己的后营。 莫非果真天意如此? 周泛不禁苦笑。 第221章 李旻的打算 然而就在南边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远在冀州还有一位我们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拓跋那热,早在平定了北方陈平之乱以后,幽冀两州便进入了一种相对平稳的发展态势,虽说早先幽州被陈奉割给了鞑靼人大半,可那一战亦让北方的鞑靼损失惨重。 当周泛四十二万大军攻打齐州之际,唯一能够发兵驰援齐州的,也只有身处冀州的拓跋那热了。 正当拓跋那热调集兵马欲发兵齐州之时,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位曾经的冀州之主,后来成为了拓跋那热妻子的年轻郡主,玉屏郡主。 这个女人虽然不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但到底来说算得上一个优秀的政治家。 玉屏深知,江宁一战齐王可谓是胜券在握,等到攻下了江宁,周同无论如何也是要称帝的,届时当了皇帝的周同,可不再是能够跟这些曾经的部下同甘苦共患难的主公周同了。 作为周氏子孙中为数不多的聪明女子,玉屏则知道自己丈夫今日一旦没有调令而擅自动兵,日后免不了授人以柄。于是拓跋那热犹豫了。 这一犹豫就到了齐州之战最为危难的时候,等到这时候再想攻打豫州解齐州之围,却又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这便是跟他一同奉命留守冀州的李旻。 李旻是个聪明人,而且目光长远且毒辣。 这时候天下的格局已然明朗,周同的胜利几乎成为了定局,对于聪明人李旻来说,所要考虑的也只有将来,未来新的大胥朝堂上,到底能不能容得下这么多的聪明人? 毫无疑问,李旻的功劳远不如从一开始就跟随周同南征北战的钟离翊,可是优秀的人从来就只该存在于乱世,当天下太平之后,皇帝可就不再需要这种人了。 李年是个聪明人,可惜晚节不保,王弼也是个聪明人,奈何野心太大,这些人的下场全都有目共睹。 他李旻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从不把目光放在当下,而是高瞻远瞩的谋取将来。 正如李旻劝说拓跋那热的一番话一样, “今后的皇帝陛下,需要的不再是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而是一个听话的臣子,将军今欲取豫州,然时机未到,在下断言,不出十日,主公大军杀回齐州,届时将军只需奉命出兵,缓进豫州,做些锦上添花之事即可。” 两个政治家,一个军事家,结果可想而知,不过到底在将来来说,还是救了拓跋那热一条性命。 正如李旻所说,周同率军从江宁北上,一路东渡淮水,再无任何阻碍,从代州出兵,马不停蹄向兖州杀去。 这边周泛还在为自己的梦想奋力搏杀,眼看岱城只剩下了薄薄的内城,城上虽然奋死苦战,但是城破在即,就连亲自上城杀敌的王妃云湄也身中数刀几乎摇摇欲坠。 大将薛罡弃枪不用,手持两柄大刀,一连斩落下城数十人,这才在乱军之中救下来王妃云湄的性命,不至于被乱飞的流矢夺去了性命。 兖州那边早早传回来齐军杀来的消息,不过周泛准备最后殊死一搏,只见城上再没有一枚箭矢射下,也再无半块石草能够阻挡汉军进城的脚步,现在只需要汉军从城上杀下去,打开城门,那么他周同的基业,就要彻底沦落在汉军铁蹄之下。 就在城中甲兵死伤殆尽,再无一人能够阻止汉军进城之际,兴许是上天果真有神明,亦或是天意要他周同一统天下。 原本春日晴朗天空,却一瞬间阴云密布,无数黑云不知从何处陡然升起,遍布整个天空,大白天里倏然之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转瞬之中,黑云上爬满了密密麻麻闪电。 电光须臾,只照亮了这方寸间一小片天地,整个天地似要倾塌下来,压在每一个人头顶。 逼仄之中,雷鸣骤然炸响,人马不能自持,慌乱中四处奔逃,而后狂风四起,只吹断了汉军营中数条大纛,风中裹挟黄沙,吹得甲士无法站立,吹走了无数刀枪。 在周泛骇然眼中,远处竟然横升起来数道龙卷,宛如蛟龙游弋,直直扑进汉军大阵。 周泛面容惨淡,一片死灰。 只得仰天长叹:“莫非天意果真不助我乎?” 不等他如何决然,只有身边数道身影扑过来,几个将领将其围在中间,拉起周泛就要逃命。 混乱之中就听见有人大喊:“齐军杀到了!” 又是一声炸雷,周泛只感觉两耳嗡嗡作响,明明齐军才到了兖州,又怎会这么快杀到岱城。 周泛虽然目中无神,但总还看得见,混乱中一支骑军果然趁乱杀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那支被围追堵截了许久的不足千人骑。 但是完全没了斗志的汉军哪还有能力分辨这些,只知道是齐军主力人马杀到,几十万人竟然就这样被郑勋的几百骑军杀进了周泛的中军大帐。 “天要亡我……” 知晓了败局的周泛只能无奈的呢喃几句,随后双眼一片发花,胸中积郁不畅,一口鲜血喷出。 好在几个将领奋力护着周泛杀出重围。 四十万人竟然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惨淡收场,然而周泛不知道的是,即便不是天生异象,他留下来驻守兖州的几万汉军,不等周同大军杀到的时候,早就弃城逃走了。 等到周泛幽幽转醒的时候,只感觉四肢一片无力,像是被人架着前行,浑身酸疼,他心中还有郁气,只感觉喘气也困难,先前那一幕煌煌神威依旧历历在目。 是上天要亡他周泛。 等到终于眼睛能看清楚之后,才发觉自己正被一批残兵败将拖着,身边也只剩下来数千无精打采的亲兵。 这些人正拖着他们的汉王往豫州逃命。 四十几万精兵就这样毁于一旦,再也聚拢不起来。 转醒的周泛只想仰天长叹,更想将那个把自己推入深渊的李年找来,他要亲手砍了那颗老迈迂腐的头颅。 可是如今,只连喘气的力气也是偷来的了。 第222章 周泛称帝 汉军就这样用一场戏剧性的一幕大败而散,尽管岱城几乎薄得只像一层纱一样一捅就破,可惜周泛到底还是没能踏进岱城半步。 得知了汉王四十几万打军大败的消息,齐州各处的汉军纷纷弃城逃走,最可笑的则是禹州那位反复易帜的节度使曹芳曹大人,不等齐军再来,便早早的又换上了齐王的旗号,甚至将周泛留下来几位长史的脑袋也一并送到了岱城。 岱城守军守将几乎战死了个干净,就连云湄薛罡等人也是身负重伤,不过到底是守下来了,就在周同几乎马上抵达岱城的时候。 此战首功当属“国之栋梁”郑勋郑大人,他也用这最后一功,确立了将来在新朝自己及郑氏的地位。 周泛到底还是逃回了豫州,令他惊讶的则是在四十几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情况下自己的那位李年李大夫竟然用一副苍老的身躯也静悄悄的逃了回来。 只是周泛此时也已无力杀他,任由他去吧,周泛重病一场。 他周氏父子,自汉王周启开始,在豫州的苦心经营如今毁于一旦,整个豫州的精锐全部损失殆尽,接下来更再没有半分争夺天下的力气,而他也明白,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则是周同不遗余力的报复。 周泛将并州的兵马也一并召了回来,只希冀着能够守住最后的豫州。 周泛经过一场大病之后,不满四十的汉王竟然生起半头银发,不过也自那之后汉王性情大变,手中仅守着一个豫州的汉王周泛此时心中想的竟然是要就此称帝。 这一想法不仅吓坏了满朝文武,更是让那位躲在家中称病的老臣李年顾不得项上人头跑到宫里进谏。 周泛把四十万大军全都折在了齐州,此时的汉王就连豫州这一亩三分地也难以保全,若是在这个当口执意称帝,必然落天下人之口实,就连那位已然横扫了天下的齐王,在江宁活捉了元朔帝,也没有急着取而代之。 然而周泛只是冷冷看着跪在身下的老臣,口中嗤笑一声。 其实他李年何尝不明白,这位一步步杀弟弑父走到今日的汉王,明明占尽天时地利,却每每落到受制于人的地步,这次大败更加在心中又坚定了天意不让其称霸天下的想法。 自古君王立于人间,往往受制于天,今日,周泛决定不再顺承天命,老天不让他当皇帝,他偏要当皇帝,即便名不副实,也不过最后的一场狂欢罢了。 元朔八年,汉王周泛在洛阳登基称帝。 立国号胥。 改元建功。 尊其父汉王周启为大胥第八位皇帝,谥号烈武皇帝。 由此在洛阳,做起了自己最后的皇帝美梦。 消息传至岱城,上下震怒。 虽然上次一战让岱城几乎荒废,城中守军死伤数万,百姓更是伤亡不下十万之巨,岱城一夕之间从一座无比繁华的都城沦落为一座废城,由此更加坚定了周同重建邺都的想法。 虽然此时正值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百姓流离失所无数,田亩荒芜,十里荒村不见人烟。 可是无论对哪一位掌权者来说,老百姓的命什么时候值钱过? 这天地间的芸芸众生总是这样,他们如野草,如枯藤,依附紧贴在大地上活着,总也死不完烧不尽,人类何尝又不像动物一样,依照着繁衍的本能,哪怕有一点土地,一片阳光,他们也总能络绎不绝的活过来,生长下去。 周同没有称帝,只是下达了作为皇帝的第一条诏令。 周同从天下各郡征调民夫十万,用以修建邺都皇城,又从天下十三州调取百姓三十万,迁往邺都。 不得不说这种执念一般的行为,又要葬送掉多少条无辜人命,可君王不总如此? 但若从长远来看,邺都几乎荒废,这些百姓无论何时或者多少能够活着走回邺都,这座城市亦会因此重新迸发出它数百年的辉煌和荣光,百姓们未必在那里,就不会活的不好。 这要是放在数百年前,天下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决计不会想到,数百年后,邺城会成为一个网罗天下的“国际”大都市。 其后周同便从各地征调粮草,而后传令各州,集结兵力讨伐周泛。 这一次终于是最后的讨伐了,周泛死后,中原就再没有任何阻碍,大胥十三州,也将重新回归大胥王朝的怀抱。 终于在自己一方小天地里成为了皇帝的周泛,他的成功并没有万邦来贺,更没有天下敬慕,在他最后放纵的时光里,一直在等着那位同样姓周的兄弟何时来取自己的性命。 周泛将大儿子周宪立为太子,做出一副千秋百代的假象,而后便不再过问朝政,每日只知饮酒作乐,似在享受最后的美妙人生吧。 作为这个新生大胥帝国的王文武百官以及几十万百姓,也从未有人希冀过,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必将覆灭的政权,又怎么会真的欣欣向荣发展起来呢。 周泛成了洛阳城中有名无实的皇帝,他十一岁的大儿子太子周宪监国,总管着豫州十九城的大小事宜。 至于李年,周泛似乎是忘了他以往的那些过错,依然重用他,不管怎么说,李年李大夫,总是那样的忠心耿耿。 诛九族?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汉王的一句玩笑话,大家都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相互为难呢? 元朔八年中旬,周同终于集结天下六十万大军,从三个方向合围豫州。 代州郑勋领兵十五万向北攻打安阳郡,冀州拓跋那热领兵二十万,南下攻打河阳郡,周同从兖州起兵二十五万,攻打龙口郡。 拓跋那热到底等来了未来新皇帝的旨意,就连先前周泛占据的冀州四郡,也伴随这道圣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俯首称臣。 前进的道路再没有了任何阻挡,一路上无比通顺。 周同从兖州起兵,几乎带走了齐州所有的可用之兵,而且带走了岱城所有基业,他明白自己的未来在邺城,不久之后他就会回到邺城,重新成为那里的主人。 第223章 秦颂 其实从兖州进兵,却不用把豫州十九郡一个个的打下来,只须越过秦岭,打开龙口,便能一路上长驱直入。 十月,周同大军六十万兵分三路攻打豫州。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整个豫州朝野上下军民百万人心惶惶,洛阳城内,自立称帝的周泛每日依旧声色犬马饮酒作乐,一连十日却并无一道军令传至各边镇,这位醉梦天子似乎就此迎接自己的末日到来。 齐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仅仅半月连下中原重镇十余,六十万大军将整座洛阳围困水泄不通。 洛阳行宫内,偌大朝堂立者竟已不足十人,尤其天子周泛,居然饮酒上朝,只见这位天子蓬头跣足,手中拎着酒壶挪至堂上,眼中七分醉意未消,扫一眼零零散散站立的几人,尽显萧然之态。 周泛缓缓靠在龙椅之上,这才开口问道:“太子哪去了?为何不来上朝啊?” 见堂下一片鸦雀无声,又开口问道:“李年哪里去了?为何今日也不曾来啊?” 依旧无人答话。 随后才自嘲笑道:“连朕的儿子和朕的大臣都已逃走了么。” 正如周泛所言,上卿李年,这位周泛皇帝的第一重臣,此刻正躲在自己家中。正如那些个早已不朝的豫州文武大臣一样,七十多岁的李年终于想明白了,名声算什么,气节又算什么,他好不容易意活到了七十岁,却又不想死也不敢死了,尽早划清界限,齐军进城以后说不得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至于那位太子周宪,早早就混进逃亡的百姓中不知所踪去了,君臣父子,性命攸关,又欲何为? 周泛终于将目光正视了此刻依旧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几个人。 “抬起头来,”周泛说道,“让朕看看真正的忠臣是什么样子。”而后伸手指向站在正前方的一人问道:“秦颂,秦大夫,你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那被指之人秦颂,三尺长须皆白,闻言慌忙伏跪在地上,开言道:“回禀陛下,老臣今年五十有七岁矣。” 那周泛终于略显动容,忍不住感慨道:“可朕记得你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小官而已,如今满朝的文武一夕间全部逃散,却只有卿等寥寥数人愿意陪朕赴死么?” 老臣秦颂也是动容,匍匐在地身形微微颤抖说道:“臣等三代,世受皇恩,岂能随那不忠、不孝、不义之徒弃天子而去。” 周泛大笑,满眼尽是自嘲。 “如今城中再无可用之兵,再无忠勇之臣,朕授你为大将军,退敌去罢。” 言毕颓然挥手。 秦颂这才抬头,眼前这位君王,却好似那西山之日,枯冢之萤,将去了。 时间一转,已是齐军兵临城下的日子,这位临危受命的老臣秦颂终是身披战甲来至了城墙之上,举目望去,几十万大军已然将整个洛阳犹如铁壁一般围堵得水泄不通,兵戈林立,甲马森然,一眼望去似无边无际。 回望洛阳城内,军民皆已逃散大半,戍城兵卒全无斗志,秦颂明白,洛阳是断断守不住的。 城外萧杀,城内萧瑟。 紧了紧身上衣甲,老臣秦颂缓步上前,即便败亡已成定局,可他秦颂终究有话要讲。 秦颂单手撑住城垛,将身子探出半个出去,对城下大喊: “齐王殿下何在,洛阳司徒秦颂请见殿下。” 周同他是见不到了,齐王殿下此时已然绕道回了邺都,因为在周同觉得,名其不正,则伐其不果,此时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在邺都那座即将竣工的崭新皇城之内,周同即将登基,承位大统。 秦颂眼巴巴的等着,城下军阵中有一人策马而出,却并不是齐王周同,而是钟离翊。 伏在城垛上的秦颂眼巴巴的等着,却等来了城下来人的一句话: “城上的可是恩师汉文先生么?” 秦颂闻言大惊,他虽双眼已经老花,但却仍极力向城下那人望去,即便看不清脸,但是那人一身羽衣羽冠,由不得他惊呼一声:“来的莫非是钟离翊?” 钟离翊闻言翻身下马而立,一如当年一个孺子面对先生俯首待训。 秦颂见状,又惊又怒道:“果然是钟离翊。” 原来这位秦汉文先生,当时也算得上豫州数一数二的大儒,那钟离翊的父亲在豫州任道学的时候,老先生秦汉文也曾收下一批稚子孩童启蒙以孔孟之道。 如今的二人却已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往日之事历历浮现,那时的汉文先生还是个儒雅的中年先生,他开设私塾悉心教诲着每一个孩童,秦先生有教无类,不管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孙亦或是穷苦百姓家的顽童,秦颂通通一视同仁。 哪怕是那乡间的放牛娃儿,被那朗朗读书的声音吸引过来,扒在门框上看一眼,也会被秦颂叫进屋里与他教书识字,传他道义礼法。 秦颂后来变得十分有名,但是日子依旧一直过得清苦。 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在他这里读书写字,秦颂可以分文不要,达官贵人拿来厚礼相赠,秦颂可以分文不取,可能若不是秦颂在城里,底下的钟离翊就不会只围而不攻了。 秦颂一生过得清苦,即便后来被人举荐在豫州谋了个芝麻大的小官,由于不会阿谀奉承趋炎附势,恐怕此生也难有出头的时候,如果不是这一次满朝文武跑了个干净,就连周泛也不会知道,他的豫州还有这么一位老臣。 秦颂一生教过的学生无数,他自认为把孔孟之礼,人臣道义全都教给了这些孩子,他们中间虽然没有出类拔萃的天纵之才,却也没有作奸犯科辱没读书人名头之辈。 独独出了一个钟离翊,秦颂心中越想越恼越想越怒,再看向城下躬立着的钟离翊,忍不住用手指着骂到: “钟离翊,”苍老的声音猛然拔高。 “我曾教你先贤之礼,那是天地正道,你这竖子,却偏偏要去学那窥天相地的歪门邪术,你挑唆齐王谋反,是为不忠;领兵攻伐父老,是为不孝;以妖术惑乱天下,是为不仁;使齐汉两国兄弟相残,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岂是人为?” 第224章 周泛之死 钟离翊只是躬身站着,并不说话,他深知这位夫子的脾性,一则念及旧恩,二则实在不愿意伤了他。 老儒生秦颂几乎把这辈子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话骂了出来,也只有这些,骂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下去,人在骂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心里自省。 遥望眼前光景,秦颂忍不住仰天长叹:“呜呼哀哉,此错亦在我矣,汉王听信谗言出兵伐齐,我不能出言劝阻,汉王自立称帝,我又不能进言劝谏,此为人臣不能尽人臣之职也。秦颂一生籍籍无名,临死却被加授了个无印无衔的大司马大将军,简直愧对先圣。” 猛然间拔出腰间宝剑,看向城下钟离翊,对这个曾经的得意弟子说出来人生最后一番话: “钟离翊,你记住,汉王无错,豫州百姓无错,错只错在为人臣者。” 说完,不等任何人反应,宝剑横在颈间用力划过。 钟离翊于城下看见这一幕,伸出右手似要阻止,但又无力垂下。 剑锋所过之处,殷红飞溅,染红了锋利宝剑,斑驳了雪色长须。 秦颂无能,唯有一死以慰天地,骂完就死,到得头来,迂腐也迂腐,正直也正直。 从这里也能看出来,读书人是看不起钟离翊的。 秦颂一死,再也没有人站在那座城墙之上,齐军顺势进城,直奔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而去。 此时洛阳城内的宫殿,再没有了往日的庄严气派,有的只是所有即将倾亡王朝一般的颓败。 几十万齐军一齐涌进洛阳城,至少有两三万人冲进那座皇宫,穿过倒塌的仪门,踩上斑驳的御道,正前方的宫殿里只剩下了一张龙椅。 龙椅上斜倚着一个身穿金黄龙袍的老人,四十多岁的周泛也不算是老人,只不过一头散乱的花白头发加上伛偻的身形无处不显现出来这位末路之人的颓丧。 一瞬间无数人就冲进大殿,黑压压的甲胄和明晃晃的刀剑相互摩擦着,发出铮铮金鸣。 声音吵醒了半酣中的周泛,他再一次缓缓睁开眼,自己的宫殿中第一次出现这么许多人,比以往所有的时候都多。 这些人将整座大殿塞得满满的,将正前方那座龙椅团团包围起来,连同龙椅上的周泛,所有人投露出饿狼一般贪婪的眼神,死死盯住周泛,尤其是那颗足以令他们下半生衣食无忧封侯拜将的头颅。 面对一群蠢蠢欲动的恶狼,周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轻蔑。 没错,他已是一无所有了,他的太子早就弃他而去,另外两个儿子也战死在了洛阳城上。 周泛强打起精神,正襟危坐,眼神冰冷的扫过无尽的齐兵,如今虽是亡国之君,但仍旧散发出一身慑人威势。 底下齐军只是围着,并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伴随着一阵寂静中传来的喧闹,大殿上黑压压的齐军整齐分向两边,来的是钟离翊,以及身侧跟着的田汾。 龙椅上的周泛微微睁开眼睛,斜睨二人一眼,看见来的二人嗤笑一声: “钟离翊?周同为何不敢来见我?”然后又自言自语般呢喃道:“是了,看来你们那位齐王殿下,平定中原以后,就要去干他最不屑的那件事去了。” 最先忍不住的是田汾这个莽夫,听见这厮将死还在诋毁齐王,伸手按剑抽出一半就要上前砍了那颗脑袋。 唯有田汾带头,引来底下一阵骚动,无数甲士就要冲上前去撕碎了周泛。 正在这时,田汾的胳膊却被一人死死按住,正是钟离翊。 钟离翊伸手安抚住骚动,龙椅上的周泛眯眼瞧他,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钟离翊,算起来你也是朕的旧臣,朕的这颗脑袋,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就赏予你了。” 言毕,扫了一眼底下那些早已按捺不住举起兵刃将要冲上来把自己五马分尸的兵卒,继而怒喝道: “放肆!”声音犹有雷霆之威,“朕,乃天子,朕是大胥周氏皇孙,尔等敢杀我?天下岂有兵刃敢加天子身!” 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中缓缓起身。 周泛先是整理衣襟,向北遥遥而拜,伸手一把扯掉身后罗帷,露出里面早就悬好的一丈白绫。 在数千甲士面前,缓步来到白绫前,转头再看一眼破败的大殿,口中呢喃到:“我去江山远,夜雨方觉寒……” 缓缓闭眼间,似有一滴泪从苍老的眼角滑落。 周泛把一双手扶住白绫,慢慢伸进去脖颈,伴随一阵挣扎,终于是渐渐没有了动静。 可怜这位豫州皇帝,到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伺候的奴婢也寻不见。 我去江山远 夜雨方觉寒 寻梦入罗帷 归来倚泰山 辑舟羡鸳客 小境慕邻渊 此身祭无常 何妨作鬼仙 周同啊周同,我便先去阴曹地府等你去了! 钟离翊出声喝止住欲要上去将周泛碎尸万段的甲士,算是给他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田汾虽然忿忿不平,但心底里也怕这位军师真正发火,只得把满腔怒火发泄到旁人身上。 只见他抽出宝剑对满殿军士喊道:“弟兄们,本将军命你们,去把这座皇宫彻彻底底的搜上一遍,记住一草一木都不可放过,凡是有能喘气的,全都给俺带到这来。” 田汾粗犷的声音传遍空旷大殿,那些本欲争权夺利而来的军士眼见捞不着在那具尊贵的尸体上割下一块肉来,只好退而求其次,转身在偌大皇宫内外搜刮些财宝,如今又得了军令,奇奇喊了一声喏,霎时间作了鸟兽散。 转眼间大殿之上只剩下来钟离翊田汾二人,四边嘈杂声远远传来,偶尔间夹些撕心裂肺的哭嚎。 钟离翊发愣一阵,而后命田汾去将周泛的尸身从绫上解将下来,田汾本要拿剑去砍,被那钟离翊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上前使双手将尸体托下来。 周泛死后面目可憎,倒也没比生前好上多少。 钟离翊走上前,假模假样的挤出来几滴眼泪,算是了却一番故主。 这才转头对田汾说道:“把尸体殓了,明日送往邺都。” 田汾冷哼一声,算是回应。 第225章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殿外突然变得人声嘈杂起来,一群黑甲的齐兵像放羊般驱赶着百十身穿花花绿绿缎底子的宫人往大殿上走来。 这些人都没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兵卒,一个个被吓得面无人色,挣扎着悲泣着,拥挤着推搡着,就像待宰的兽那般来至了这座从前不敢踏足的地方。 一二百人被从各个门撵进了宫殿,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躺在地上他们的皇帝周泛的尸体。 尸体上那件金黄色的龙袍依旧亮得刺眼,那是他们这些人都曾经亲手打理过的东西。 于是乎这些可悲的丧家之犬纷纷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他们无力反抗,甚至不敢抬头,所能做的只有大哭而已,这些人家国破碎,这些人没了希望,更不知下一刻是否还有命在。 钟离翊放眼望去,一二百人中大半是穿着蓝缎底子的宫人,少许穿着罗纱的宫娥。 几乎这些宫娥每一个都衣衫凌乱,有一些甚至衣不蔽体,只是被驱赶着来到了这里,这些是侥幸活下来的,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在这座偌大皇宫里面,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却不知又多了多少具被凌虐而死的尸首。 田汾被哭声吵嚷得心烦,猛然走上前去一脚踹翻了近前一名宫人,手中宝剑手起剑落,鲜血喷溅一地,那被砍死的宫人瞪着双眼死不瞑目,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刹那间就走到终结。 田汾怒喝一声:“全都不许再哭!” 变故横生,死尸倒地,那些本就如同惊弓之鸟的宫人们看见这一幕更是吓得肝胆俱裂,才知道眼前这个黑脸将军真真乃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哪里还敢再发出半点声音,死死咬住牙唇,哪怕渗出血来,身体恐惧抖如筛糠,也只得死命趴在地上。 田汾一脸狰狞,缓缓走上前去,伸出沾血宝剑挑起身边一名衣衫不整的宫娥头脸。 那小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脸色惨白,眼里噙满泪水,因为恐惧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这等姿色绝佳女子方才早已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凌辱,身上裸露出来雪白肌肤上布满红痕。 可那田汾又哪里会是能怜香惜玉的人,看着那张抵在剑锋上的娇嫩小脸狞笑。 “我且问你,”田汾粗狂的声音响起来,“宫中的其他人都躲在哪里?” 那名宫娥咬着牙关打颤,先前惊惧中连呼吸都是负担,而今又猛的要开口说话,竟然一时间失语,而后顺着嘴角处,绿色的胆汁缓缓流淌。 田汾一脸嫌恶,似乎恼她弄脏自己宝剑,眼见就要一剑将其刺死,不料这时候,身旁一个小太监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田汾小腿,似乎用了鼓胀出来的莫大勇气哆嗦着磕巴道: “大……大将军,饶……饶命,早,早在天兵入城之前,宫里的贵人们全都逃散了,只余下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求大将军饶命……” 田汾倒是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个有骨气的,不过对于他这种粗鄙之人来说平生最好打断人家的骨气。 田汾转而将剑尖指向那个小太监。 “抬起头来!”田汾说道。 小太监缓缓将头抬起来,约摸二十岁的样子,还算清秀。 “你倒还算有点胆气,”田汾说到,“那你来跟俺说说,要是有半句隐瞒……” 田汾没再说话。 小太监猛的浑身一哆嗦,伏下身去小心翼翼道:“启禀大将军,奴婢们都只负责侍奉后宫,只是道听途说到太子两日前出城向北逃了,二皇子三皇子都已被杀,后宫的贵妃才人能逃的都逃了,至于没逃的……” 他不再说话了。 田汾听完,冷笑一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名字没有,在宫里只被唤个小福子。” 田汾一脸阴笑对他道:“尔等都是反贼周泛的侍从,等同反贼,按律都该斩首。” 此言一出,方才还算安静的大殿顿时又哭喊声一片,这些人才安定下来方刻,又被这一句话吓到了六神无窍。 田汾挺剑欲刺,眼看这百余无辜亡魂就要血染大殿,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终于是钟离翊说话了,也唯有他开口才能救下这百十条性命。 田汾剑尖离那宫人胸口处不足两寸堪堪停下,他转头看向钟离翊:“恁的?” 钟离翊摇了摇头,道:“这些人原都是豫州百姓,每人分发些银两,赶出宫去罢。” 那些人又听见这话,好似又死中得活一般,纷纷朝着钟离翊磕头。 这当儿田汾不乐意了,只见他缓缓把宝剑从脸色苍白的小福子胸前挪开,发愤般的抱怨:“咋的,这个也不让杀,那个也不让杀,都是好人怎的?可是要憋死俺二牛么!” 虽然他嘴上兀自抱怨,但是扭过头瞥见钟离翊表情严肃好像就要发火的样子心头却还是不自觉的怕。 他田汾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就怕了两个人。 一个不用说自然是齐王殿下周同,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钟离翊。 田汾虽然嘴里嘟嘟囔囔,但是怕极了这位军师大人动起真火,只好双眼一瞪嘴上不饶人,道:“尔等都是罪人,饶你们一命便罢了,银两万万没有,都快滚吧!” 田汾大手一挥,那些人都得了大赦,一个个磕头抢地,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想他田汾当年,家中也是庄里的头把,田氏祖辈虽然没有出过大字识得一筐的读书人,但是靠着传下来的十几亩良田,硬生生过成了三进三出大院子的富户。 田老太爷一辈子不识一个字,扁担倒了不晓得是个一,年过四十才得了个儿子,叫个什么好呢?偏巧家里的老牛前两日刚生下一头小牛犊,田老太爷一拍大腿,刚好叫个二牛完咧。 好在田家的老牛奶水充足,喝牛奶长大的田二牛果然长成了牛犊子一般强壮。 田二牛从小皮肤黢黑,生得黑头黑脑,更兼一身奇异的蛮力,可惜他并没有从老田头那里学到半分庄稼把式,却只好结交些江湖上闯荡的汉子。 田家家境还算殷实,老田头又是老来得子,因此对他也不加管束,久而久之由他学了一身乱七八糟的粗浅功夫。 第226章 田二牛仗着蛮横巨力,又兼喜好结交绿林江湖好汉,十五六岁的孩子,便好横行乡里,不过好在自小还算有些侠气,蛮横便也蛮横,专干些打抱不平的事。 久而久之,十里八乡打来打去,再挑不出来半个对手。 有相邻见他有一身武艺,又喜好除强扶弱,就劝他干脆去投军算了,说不定将来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不料田二牛当场驳斥那人,道: “俺闲暇时也从那军营里面走过几回,就看着那一干鸟人日日里无所事事,既不操典兵法,也不摔角搏杀,白日里便聚众赌钱,夜晚上就随那狗官鱼肉乡里,这等兵卒,也算得上建功立业?” 十六岁那年,田二牛就已生得身高丈二,黑面髯须,庄户地里全有那田老汉一人把持,而他整天乡里县上闲逛,就去做那打抱不平扶危济困的侠义事。 一天正午,田二牛照例拢了庄里三个流氓五个地痞招摇过市。 这帮子地痞无赖们先前无一不是三教九流的流氓,平素没有个正经营生,专干些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儿,后来听说田家庄出了个大混混头子,专爱结交江湖人士,又都充作豪气跑去拜庄。 田二牛只着一双铁拳将这帮人打得尽数拜服,但也不轻看他们,全都纳进庄里做了庄客。 无赖们只是挨了一顿打就有了下半生吃用,平日里无非也只是跟着二牛还做横行乡里的霸道事,亦是无不欢欣。 一帮人浩浩荡荡浩浩荡荡的穿街过巷,百姓们看见还是照例躲着走,有实在躲不开的,只好伸手作揖,嘴里喊上一句:“田大公子。” 倒也能平白得一两枚赏钱。 一帮人上了集,吆五喝六好不自在,但那田二牛眼尖,远远瞧见前面人头攒动,不多时一群人乌泱泱四散开,几个挑担的小贩更是玩了命的狂奔出来。 其中一人经过了田二牛身边,被他一把拿住肩头,小贩被这一抓截了个趔趄,转头正欲张口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一眼就看见一个黑铁塔一般的汉子。 小贩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另换上一副谄媚嘴脸道:“原来是田大公子。” 田二牛瓮声瓮气问他:“前边是何鸟事,你们又慌慌张张跑个甚?” 那小贩咽了咽口水道:“劝大公子一句,前面事管不得,大公子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了。” 田二牛闻言怒道:“你这鸟说话好不利索,俺问你是想要赏钱还是吃拳头!” 说罢作势提起一只铁拳。 那小贩眼见这一幕惊吓得三魂俱已离窍,哪里还敢推诿,只好讨饶道:“求大公子饶俺,赏钱不敢要,拳头更不敢吃。” 二牛冷哼一声道:“那就赶紧告诉俺原委,稍慢一点,打烂你的嘴。” 小贩只感觉肩头几乎要被田二牛捏断,龇牙咧嘴的说起来原委。 “小人是那街头菜市口卖菜的小贩,旁边紧挨着卖瓜的李老汉一家,那李老汉也是可怜,身边只有儿媳带着不到三岁的小孙子帮衬,不料今天来了个公子,身边带了七八个恶仆,公子哥一眼就看上了李娘子的美貌非要扯着李老汉说昨日在他这里买了瓜吃完腹痛,要那李娘子跟他回府中饮酒赔罪。” 田二牛将拿他的手收回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小贩看着田二牛继续说道:“大公子你好知道,说是去府中饮酒赔罪,那不是往火坑里跳么,我们旁边几个同卖菜的与他争论,谁知他竟指使手下恶仆打人,一连掀了好几个摊子踩烂了无数瓜果,小的们惹不起恶霸只能仓皇逃命去。” 田二牛听完不禁大怒,问到:“谁家的公子如此大胆,光天化日还敢强抢民女不成?” 小贩心有余悸,四下打量了一番才敢小声道:“大公子有所不知,那当街抢人的正是徐县令家的公子,我出来时,正看见一群恶奴将那李老汉推倒在地,各人踩上一脚,那李老汉六十多岁年纪,现在恐怕性命都不保了。” 小贩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田二牛越听越气,揪住小贩衣襟问到:“怎的,他家就没男人么,倒让那老汉出头让人活活踩死!” 小贩慌张道:“大公子忘了么,李大一年前被征去北境当了兵,后来听说跟羌人打战,早就死在黄沙中了。” 田二牛听完更加怒不可遏,将手一松对那小贩道:“滚吧!” 小贩得了大赦,慌忙挑起担子跑出去了,找了一个 波及不到的地方,远远往这边瞧热闹。 田二牛听说那家儿子战死,如今娘子又要被人家强掳,已然是气到七窍生烟,他自诩江湖豪侠儿,遇到不平自然不会不理,将两只蒲扇似的大手一伸,拨开人群就要往里进。 这当儿那帮厮徒就该起到作用,主人要往里去,马上就有三五个冲到前面,奋力扯开一条路来。 这边挣扎吵嚷,田二牛好不容易来到近前,正看见那瓜果摊子零碎了一地,李老汉独自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显然是没得活了。 几个恶奴正欲架起一个妇人往外走,那妇人挣扎哭喊,怀中孩子吵闹叫嚷,一个恶奴似乎要在主子面前表现一番,一把从妇人手里抢过孩子,举过头顶作势就要摔死。 眼前这一幕简直教田二牛怒火攻心双目赤红,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好似晴天响霹雳,平地倒山岳。 在场之人只觉得耳中嗡鸣不止,一瞬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大家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塔般的汉子站在一边,众人心里不禁惊道:“这不是田家的二牛么!” 那一帮子恶奴也被这一声震得停了下来,齐刷刷转头看向这边。 寂静片刻过后,从恶奴们身后走出来一人,只见那人身穿锦缎文士氅,手里捉了一支锦羽扇,容貌清俊笑意盈盈。 那人看见田二牛竟然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山野匹夫。” 二牛将手一指,怒道:“人家丈夫战死沙场,你们这帮鸟人却跑来杀人家老父霸占人家妻子,当真没有天理么!” 徐公子冷笑一声,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在这里,我就是天理。” 田二牛呸了一口,对他说:“俺听人家说,皇帝的儿子刚生下来都要先学礼义廉耻,你一个狗屁县令的儿子,竟然敢在这里干强抢民女鱼肉百姓的勾当,今天让你爷爷撞见,倒是非得让你尝尝爷爷这双拳头的厉害。” 徐公子双眼一眯:“就凭你?” 第227章 徐公子将手一挥,那七八个恶奴顿时心领神会,松开了那小娘子放下来孩子,一齐对着田二牛围上来。 他那边有恶奴田二牛这边多的是地痞。 两边主人挑起来火,就该是碎催们动手的时候,那边恶奴们一脸狞笑,这边地痞们神情紧张。 这中间可是有一点,对面挑明了身份,就是县太爷家里人,自家这边一帮子地痞无赖,有一句俗话,叫作民不与官斗。 无赖们能混迹多年,自然个顶个的老油条了,他们不敢与县太爷家里人斗,瞧瞧人家身上穿的闪缎的褂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粗布麻衣,首先气势上就弱了许多。 七八个恶奴,竟然将十几二十个无赖生生唬住,恶奴们个个摩拳擦掌一脸狞笑,无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先上前的,只好人家进一步他们退两步,若不是想着还要顾及日后的脸面,恐怕早就撒丫子跑了。 徐公子看见这一幕不禁嗤笑,又看见田二牛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笑得更加放肆起来。 田二牛这回是真给气到发慌,十几个无赖一齐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他跟前。 二牛伸手搭在前面一个无赖的肩上,那人慌张的转过头来正好对上田二牛那张铁青色的脸。 “刘二,你不是号称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么,今日正是好时候,怎的退什么?” 那被唤作刘二的混混把嘴一咧,露出一个难看的表情,说道:“大公子,刘二虽是个地痞无赖,平素里看见那些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强人也愿意去管一管,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小声对二牛说,“毕竟是县太爷家的公子,惹谁都不能惹官面上的人物,我劝大公子还是……” 刘二话未说完,二牛一口唾沫啐在其脸上,破口大骂道:“呸,一群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赶紧滚!” 说罢一手拎起一人扔了出去。 混混们见状,呼啦一声片刻散了个干净。 此时正面对上只有田二牛跟一干恶奴等人,先前十几二十号混混挡在前面,尽皆被二牛赶走以后,此刻正首当其冲对上恶奴。 恶奴们整天跟着主子在百姓面前趾高气扬,但到了该出力的时候也绝没贪生怕死的想法,先前欲摔孩子那位,论身材壮硕也不输二牛,当下也想在自家主子面前展示一番,不等身旁人怎样,自己却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那人身形壮硕,脚步有力,看起来倒也是个练家子,只可惜大概平常欺压百姓时遇见的都是顺毛鸭,他不像田二牛,深谙街头混混打架的章法。 混混们打架时候,最忌远远的递拳,双方相隔一二十步,恶奴带着拳风直奔二牛脸上招呼。 田二牛气沉丹田,踩住下盘,等那拳风呼啸而至堪到面门,这才迅猛抬腿一脚踹在那人腹部。 腿比拳长,再加上那人冲将过来正顶上力,田二牛这一脚势大力沉,只见那人拳未够到二牛,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在地上一连翻滚出去五六丈远,再想起身却已不能,趴在地上哇哇呕出一大摊血来。 这番阵势让余下那些人先是一愣,但还不至于让他们害怕,所有人一拥而上直扑向田二牛。 只见那几人一齐扑上,两个儿锁住两只胳膊,两个抱住两只大腿,再有一个张开双臂抱在腰上。 田二牛铁塔一般的身躯,正被五六个人牢牢挂住。 往日里众乡邻惧那田二牛,无非一则这厮天生就一副使不完的气力,二来更兼学了不少拳脚,此刻正好全都派上用场。 只见田二牛气运四肢百骸,手臂上青筋猛然鼓起来,使出一身蛮不讲理的气力,竟硬生生将手臂上那两人凭空举过了头顶。 这是何等不讲理的神力,在众人惊呼声中,奋力将双臂猛然一合,被径直吊起来那两名恶奴就此生生撞在一起,只撞了个头晕目眩七荤八素。 田二牛解脱出来双手,贯起双肘猛力砸在抱住他腰那人背上。 那人原本只是借用肩头抵住田二牛,却不料生生吃下两记重锤,两股巨力从背上传来,喉头一甜忍不住吐出大口鲜血,五脏六腑好似已经被震得烂掉,当即趴在地上半死过去。 田二牛一个个拆开,腾出两只手来,从后背拎起抱腿的两人,好似拎起两只小鸡,再一用劲,远远扔出五六丈远。 片刻过后,几个恶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哀嚎声响起一片。 这时候,围观百姓中不知是谁叫起好来,这一声使得百姓们惊醒过来,顿时喝彩声响起一片。 百姓们许久不曾见得此一番酣畅淋漓的街头较量,又想着反正事不关己,倒不如一齐叫声好来壮壮场面。 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全都被打倒,徐公子脸色终于变了变,再没有了之前的桀骜,反倒是一脸铁青。 田二牛哪管这些,几步来至身前,伸手就去捉他。 徐公子大惊失色,丢掉手中羽扇抬手就要去挡,可他哪敌这只蛮不讲理的大手,只一下就被扯住了衣襟。 那徐公子出身富贵,却也不算是等闲之辈,从小也习得一身拳脚,今次被人抓住了衣襟脸上变色心里竟也不慌,只见他提起双拳快速的朝田二牛胸腹脖颈几处大穴击去。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几下虽然运足了力气可是打在面前这个黑铁塔般的人身上却没有丝毫反应,徐公子只觉得自己一双手好似打在石墙上,倒把自己震了个骨断筋麻。 田二牛嘿笑两声,对他道:“你打完了,现在可轮到俺了。” 徐公子虽然人被制住嘴上却仍是硬气,他怒目圆瞪,看向田二牛,说:“山野匹夫,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爹……” 话未说完,只见一个硕大的拳头直奔自己面门过来。 田二牛这一下使上全身力气,誓要替那冤死的李老汉及那差点被强掳去的李娘子讨个公道。 砰的一声,围观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那一拳结结实实印在徐公子面门上。 田二牛一拳还不解气,抽回拳头打算再来一拳,却见那徐公子吃了这一拳整张脸几乎都已经塌了下去,口里鼻子眼睛耳朵都流出血来。 田二牛原本一只手拎着他,当即就能感觉徐公子整个人瘫软下来。 二牛心里大骇,万没想到这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居然还不如那些吃不饱饭的老百姓禁打。 第228章 田二牛毕竟才十八九的年纪,心里大骇,脸上强撑着镇静,手中徐公子自然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死则死矣。 田二牛心里明白,今日当街打死了县老爷家的公子,恐怕这件事不能善了,还怕牵连了家里,于是强打精神,大声说给旁边那些人听: “你这挫鸟,才吃了俺一拳,就要在这里装死,也罢,今天就饶你一回。” 二牛说完,将手里死人往地上一掷,转过身来,直直从那人群中挤出去了。 当场只剩下了躺倒一地的人和一个七窍里汩汩冒血的徐公子。 这当儿围观那些老百姓才从震惊一幕反应过来,不知道哪个大喊了一句:“杀人啦!”那些百姓们一窝蜂作鸟兽散,担担的,携筐的,纷纷乱作一团。 二牛好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心里知道这件事不好善了,为今之计恐怕只有走为上,要不然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己这条小命恐怕保不住。 田二牛一路跑回庄里,慌慌张张间撞着一个本庄的庄客。 那人身形瘦小,猛的遭这一撞倒飞出去两丈远,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田二牛走上前拎住那人脖颈一把将他提起来,问道:“俺爹呢?” 那人被二牛双手提拎着一面揉自己胸口定了好大会子神才看清楚面前黑铁似的一张脸正是自家大少爷,便道:“太爷前几日在隔壁赵家庄给你寻了个亲事,今日想来是下聘去了。” 二牛心里正烦恼,哪里还顾及这些东西,听完这话把那人推在一旁,自己慌慌张张跑回屋里打包了些衣物细软,后又跑到柜上去支了五十两银子,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出了门自往北边逃去了。 再说那边,原在那二牛当街打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跑去官府告状去了,这边一队官兵过来的时候正赶上那些个百姓慌乱逃散,大队官兵围上来捉住几个跑得慢的,不用审问,那些百姓就跪在地上磕头讨饶,只说打人的是那田家庄的混世魔头田二牛,不干他们这些看闲的事。 那些官兵们只管上到最里面,才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一地,有几个伤得重的,这时候都已经没了气息,等那官兵领头的看见县令家徐大公子的时候,那厮已然七孔流血,整个面门都塌了下去,更不用说早就没了性命。 斯事体大,那三班六房衙役并兵差也不敢耽搁,先遣人回去禀报县令,另外大队人马直奔田家庄而去。 几乎田二牛刚走,这边一队官兵赶到,堵住庄门就要进去拿人。 那庄上还有百十个庄客家眷,见这阵势也不肯相让,听见要拿自家少爷,拿了器具跟那班衙役对峙起来。 这边对峙半天,忽见得远处烟尘滚滚,却是官府那边又发来一二百披甲骑马的兵过来,那些个庄客这才知道此次不好相与,一窝蜂的纷纷逃窜出去。 好好一个田家庄,顷刻间闹了个鸡飞狗跳。 田家庄里产业尽数抄没,连他田家大小亲眷及没来得及逃走的几个庄客一共抓了三十几个,可怜那田老太爷一把年纪辛辛苦苦攒下来百十亩田十几间屋一朝全给抄了去,又听见说自家二牛打死了县令公子如今逃了,更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死在了狱中。 田二牛这时候忙于逃命,哪里知道他一双考妣皆病死在狱中,庄内老少全犯个连坐羁在牢里,若非先前跟他那些混混里一两个有良心的,趁夜偷偷拉到城外葬了,恐怕他两个老人入土也难。 县令被他打死了公子当然不肯饶他,一面上表州郡一面画了通缉令遣人到处拿他。 田二牛也不敢走大路,只是翻山越岭寻那些无人小径一路往北边跑。 田二牛没命似的逃一刻也不敢歇,一二日便跑出了郡,这边他才混出去城门,那边缉捕他的官文就发到了。 田二牛更是一刻也不敢停,马不停蹄的往北境跑,按他所想先跑到北境再想办法混出关去,在那关外躲上三年五载再设法回乡。 田二牛一路上专拣深山密林里面钻,渴了饮山涧水,饿了采野果捕野兽,偶尔遇见人家就铰块银子跟人家换些干粮,就这样走了大约月余,终是到了北境边城。 这一个多月以来,田二牛风餐露宿,胡须早就覆盖面庞,头发披散下来,衣服破烂,宛然一个乞丐模样。 田二牛壮起胆子进城,要趁着天将黑的时候混出城去。 天擦黑时,田二牛来到城门口,只见那门口排着十几个百姓,约摸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关闭城门。 田二牛混在人群中,想要蒙混过关,城门口军士林立,挨个盘查出城的百姓,田二牛偷眼看,赫然城门两边就贴着通缉他田二牛的榜文。 上写着: 兹有临汾郡郓城县人士田二牛者,因当街打伤人命,诲已逃窜,有望官府供其行藏者,赏100钱,有擒此獠者,赏800钱,生死不计。 那些军士检查甚是严密,把个过路的百姓勾住了头挨个验看,田二牛见状赶紧用手在脸上使劲抹了抹,他一个多月没洗澡,身上早已恶臭难闻,仰仗着这点想要遮瞒过去。 正这时候,一个甲士向他走来,远远闻见他身上臭气熏天,捂住了口鼻。 二牛见状心里暗自高兴,满以为那人不会靠近他,谁承想那甲士虽然满脸嫌恶,倒是尽职得紧,捂着口鼻靠到他身边盘问。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二牛听见他声音瓮声瓮气。 二牛心思急转,暗忖道:我若开口说话,倒是容易暴露,不如装个哑巴,尽管他问,我便不答。 那人见他不说话,心里反倒起疑,拿出画像把他仔细比对。 二牛到底年纪尚小,心思也不深沉,耽搁越久心里难免紧张,这一下就让人看出来端倪,那人看见二牛神色紧张,当下把手按住刀柄,围着二牛绕了起来,待绕到身后,忽然伸手拍在了二牛肩膀上。 第229章 田二牛心里本来紧张,哪里还能经得住这一吓,当即整个人激灵起来,下意识反手一把抓住肩上的胳膊,他虽饿了两日,但是力气却不见削减,使手一拧,把那甲士疼得一下跪在地上。 那人吃疼,随即大喊道:“贼人在这里!贼人在这里!” 这一声喊立刻惊动了守城的军士,但见一个校尉领着十几个兵士冲了出来,有的手持长矛有的拿着短刀。 二牛见状当下大惊失色,一脚踹翻那个被他拿住的军士,转过身就要往门外面冲,可那十几个身经百战的悍卒可不是他平常见过的那些家丁恶仆能比的,他们见二牛要跑,于是几个使连勾枪的就用勾在后面勾他,二牛稍一顿步,马上就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他们中有使矛的,有拿刀盾的。 二牛要跑时,他们就拿长枪拦他,二牛想要近身,他们就用盾牌挡他用刀戳他,二牛再往上瞟时,又看见城上的弓弩手也早就射准了他,当时心里就叫苦连天,恐怕这回真要栽了,同时心底一股狠劲涌上来,他本就是个狂放不羁生死不吝的狂徒,哪里受得这般气,发一股狠厉,一把扯住其中一人的长枪,猛的用力一拽。 那人力气远不及他,被这一拽翻了个跟头,手里长枪也被二牛夺了过去,二牛会使些枪棒但也有限,拿在手里胡乱挥舞起来,一时间竟叫那些人不敢近身。 两边兀自僵持着,那校尉正做思量,要不要下令把这厮射翻在地,忽然那边嘈杂起来,一队兵马霎时而至。 领兵的是个白须老将,端坐在一匹枣红大马上,后跟着三五十骑卒。 校尉看见,纳头便拜,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这北境十七城之主,当今皇帝老丈人,齐国公齐虎。 再看那齐虎,虽然年纪大了,但丝毫看不出半分老态,不愧是一生征战的老将,端坐在马背上,笔直挺拔,身上盔明甲亮,剑眉入鬓,虎目圆睁,不怒自威。 老将军翻身下马,那校尉跪在地上禀告:“将军,这边发现了一个想要闯关的贼人,奈何这厮力气太大,还没有拿住,反被他打伤了两个弟兄。” 老将军并未说话,抬眼望去,那边二牛把一杆大枪舞得虎虎生风,一干人等也不敢近得他身,不一会儿也把自己累了个七荤八素,把个抢头杵在地上喘着粗气,看见老将军向他走来,马上又提起长枪一脸的警惕。 那老将军齐虎开口,声若洪钟,问他:“你可是郓城县跑出来的逃犯田二牛?” 田二牛这会子正自调气,听见问他,心道看今日情形,恐怕已是难以走脱,若不敢承认,反倒让人觉得不是好汉。当下也不再遮掩,正色道:“正是你爷爷俺。” 老将军听完,也不恼他出言不逊,反倒是饶有兴味的又问:“那你为何当街逞凶打伤人命?” 田二牛冷笑一声道:“那狗东西仗着他爹是县令,领着恶仆强抢民女打死人家老丈,爷爷俺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打死了又怎地?” 只见老将军竟哈哈大笑道:“你这厮倒是爽快。” 田二牛道:“可惜今日爷爷就要折在你们手上,要是有来世,定要把你们这帮官官相护的狗贼一个个全都砍了。” 老将军道:“这你可错了,在这北境只有兵没有官。” 二牛冷笑道:“放屁,要是你不是官,能只让这些人上来送死?有本事你来跟我比划。” 不等老将军说话,旁边一员白面小将先忍不住冲上前头指着二牛道:“狂徒,有本事的,我来跟你比试。” 二牛斜眼看他,问道:“你又是谁?” 小将道:“参将沈括。” 却见二牛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道:“你官太小了,”然后指着老将军说,“俺看着这里你的官最大,俺就要跟官最大的打。” 沈括还要说话,被老将军伸手拦住,又笑呵呵的对二牛说:“那你想要怎么比划?” 田二牛把个长枪收回来,一把扎进地里,说道:“就比拳脚。” 老将军道:“那输赢又如何?” 田二牛想了想,说道:“俺要输了,这条命给你,俺这颗脑袋还值八百钱,若是你输了,你就得放了俺,”想了想又说,“不光放了俺,你的官还得让给俺来做。” 沈括闻言却是大怒,指着二牛骂道:“呔,疯了心的杀才,你面前的可是先皇亲封的齐国公……” 不等沈括说完,二牛冷笑一声打断他道:“俺不管什么公,从古至今哪怕昏庸无道的皇帝,都不知被人砍了多少个,俺不管你官有多大,若不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不如让给俺二牛来做。” 没想到老将军倒也不生气,反而略带赞许的对二牛说:“你这厮还算个率性的人,我答应了。” 二牛闻言笑道:“如此最好了,看你年纪大了,俺也饿了两天,不算欺负你。” 老将军闻言再次大笑。 沈括看得出来自家将军对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颇为欣赏,不等吩咐已从马上取下水袋干粮扔给了二牛,这一做法也让二牛对这个白面小生印象好了不少。 田二牛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干粮和水囫囵的填饱了肚子,又歇息片刻才算恢复了力气。 期间老将军齐虎一直笑眯眯的看他,也不让任何人打搅了他,等看他歇息得差不多的时候才问:“好了么?” 二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冲着老将军一抱拳说道:“老将军看来确实是个信义之人,俺在这里记下,不过俺这条命还是不想白白的扔掉,接下来就要得罪了。” 老将军呵呵一笑,然后解下腰间宝刀递给沈括,自己则走到田二牛前面四五步的地方站定。 那二牛早已拉开架势,使了一个弓步冲拳势头,只等接下来奋力一战。 “老将军注意了,俺这双拳头可是打死过人的。”田二牛还是说道。 老将军齐虎闻言笑着摆了摆手,嘴里说:“不妨事,不妨事,你只管使出全部力气就好。” 田二牛倒是把街头混混打架的招式学了个通透,这把又着急要赢,心里想着待会收上七分力气,不伤了这个老将性命即可。 就趁他猝不及防之际,嘴里大吼一声震动老将军心神,手上提拳就着架势便往老将军面门砸去。 第230章 二牛这一拳来得突然,却不敢使大力气,只想着把这老将牙齿打落几颗,打个头晕目眩,也就失了力气。 他哪里想到,自己拳头刚至,不知怎么,竟然一把打在老将军掌上,这一下好似打在了铜墙铁壁上,在他震惊之余,自己拳头竟又被死死钳住。 二牛心里顿时一惊,赶忙就要抽回拳头,哪曾想使了五七成力气,竟然挣脱不开,无奈之下只好咬牙使出全力,猛的使劲一抽,终于挣脱了钳制,自己脚下却不稳,踉跄后退几步,险些摔在地上。 田二牛心道不好,方才有些轻敌了,接下来须使七八分力气才好。 当下又变作一个扎步式,先使右拳向上打虚晃一招,马上左拳击出打向右脸,却只感觉自己右拳先被挡住,左拳竟又被死死抓住。 田二牛这时慌张起来,猛力再抽左手,却还是迟了,只感觉左边手腕被狠狠打了一下,登时整个左臂就酸麻起来,差一点再抬不起来。 到底事关性命,二牛终于慌张起来,只见他再不摆什么架势,只是卯足了力气要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势跟齐老将军拼命去。 老将军心里也在心惊,这家伙力气恁大实属罕见,见他不要命的打过来,也不敢硬接他拳头,只得慌忙躲闪。 饶是二牛用上搏命的姿势,但也事与愿违,他一拳一脚两拳两脚尽数被老将军闪了过去,使足了力气的一招一式全都打个空,自己却被趁那攻击间隙结结实实挨上七八下。 说来也奇怪,这老将军不知用的什么招,二牛每被他打一下就感觉全身气血一阵阻滞,连挨七八下之后再也撑不住倒在地上。 二牛在地上趴了一会子,自然是不肯认命,趁那老将军松懈之时暴起偷袭,这回才叫不管不顾,把那些混混打架的下三滥招式全都使了出来,又是用头去锤,又是拿牙去咬,总之把那专攻下三路的招式一并都使了出来。 两个拢共过了三十余招,二牛这身粗浅拳脚功夫终是落了下乘,先吃一脚踹在肋下,又被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两丈,二牛还不服输,欲要挣扎着再起来,可是全身经脉好似断了一般,再也提不起来半口气,再想要挣扎时,忽然喉头一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想必这回是受了内伤,躺在地上再难爬起来。 那齐虎老将军虽已年过六旬,这一番战下来竟然大气也不喘,仍旧是笑眯眯的问道:“还要打么?” 二牛此刻心里只有叫苦不迭,想俺才十八岁,竟输给一个老头子,呜呼哀哉!看来这回是老天要收俺混世魔王,嘴上却是说道:“俺打不过你,便认输了。” 老将军听完,这才满意,在几个亲随伺候下重新披上甲胄,从沈括手中接过宝刀系在腰间,翻身上了马,这才居高临下看着田二牛说道:“齐州乃是先帝赐给我的食邑,虽不归我管,但你在齐州杀了人,又跑到我北境来,拿你也是分内之事,你嘴上说那人是个欺男霸女的恶徒,可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法有言杀人者偿命,你还有何话要说?” 二牛躺在地上,眼神早就空洞,知道自己这番在劫难逃,说道:“既然早有言在先,俺愿赌服输,要杀要剐全都随你们,只可惜俺好汉性命,抵了那厮狗贼一条狗命,实在不值。” 这当儿就该伶俐人站出来了,那沈括早就看出老将军有惜才之心,欲把那田二牛收入麾下,这会子就该他站出来给个台阶。 于是沈括走到老将军马前跪地说道:“义父,请听孩儿一言。” 老将军瞥他一眼,道:“你讲。” 沈括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二牛说道:“孩儿看此人也不像是乖戾之人,况且那郓城令之子为非作歹鱼肉百姓之事我也有所耳闻,田二牛即便将他当街打死,若按律来说也只当判个发配之罪,今他既已自行发配到我北境,倒不如把他留在军中,倘若今后能建功,再赎其罪不迟。” 老将军听罢对这个义子如此懂自己心思倒还是十分满意,微笑抚须道:“田二牛,你今死罪可免,活罪却也难逃,你可愿意留在军中效命?” 二牛一听竟然能够死中得活,哪里还有不愿意之理,竟也咕噜爬起来跪在地上道:“愿意愿意,俺当然愿意,在战场上与那蛮子战死也好过憋屈死,二牛欠将军一条命,今后老将军让俺往东俺绝不敢往西。” 老将军听完甚是满意,不禁哈哈大笑,吩咐道:“既如此,今后你与我做个亲随罢。” 然后吩咐那沈括将他带回营中好好梳洗一番,然后领人策马去了。 那二牛才死里逃生倒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这边便已经喜笑颜开换了副嘴脸,走上前去就要去勾沈括肩膀,但被他嫌弃的将手打开了。 二牛倒也不恼,嬉皮笑脸的说道:“俺原先看你像个小白脸书生还不甚喜欢,没想到你还是个有眼光的,知道俺二牛适合从军,今天你的恩情俺记下了,以后一定十倍百倍的报答你老兄。” 沈括闻言,自是哭笑不得,这里也不再提。 这一晃就是整整两年时间,二牛在老将军身边当了两年亲兵。 这一日老将军曾见他使起兵器来颇显得不顺,于是给他一本枪谱,并说:“老夫二十岁从军,至今已四十余年矣,曾随先帝驱使,打过二百余仗,因我惯用大枪,这本枪谱乃是我毕生所学,全都记载于此,我先前见你使枪,全无章法,故把这本枪谱传你,此套招式乃大开大合,全注进攻,毫无防守,当有一个悍勇之士才能习得,我看你最像我,可要勤加练习。” 说罢又把他引到帐内,指着架上一杆镔铁大枪说道:“这是我年轻时所使的兵器,重约八十四斤,我如今老了,怕是拿不动了,你来试试。” 二牛闻言,单手握住枪身,稍一使力,便把那枪提了起来,舞动几下,却好似不着力一般,甚是满意,当即跪下谢恩。 田二牛得了兵器又得枪谱,自是日日习练,不敢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