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娇妻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隐隐约约间,缥缈而空灵的歌声穿过层层碧波推浪的声音传到江面上悠悠而行的船上,原本倚窗而眠的女子微微动了动,取下掩在面上的书卷,露出了一张姣好动人的面庞。 但见她眉如远山、不点而翠,琼鼻一点下缀朱唇嫣红,双眸如翦水盈盈,顾盼之间透着的灵动。虽玉面透着病态之色,但却也教人轻易移不开眼。 此刻她扭头看向船舱外面,越江而来的春风带着几分凉意拂起她耳边垂下青丝舞动。 颜姝顾不得将调皮的发丝别好,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江面投向对岸,只巴巴地盯着江岸,眼底跳动着点点光亮,那是新奇纳罕的目光。 三四月恰是春茶采摘的时节,江岸边的山坡上茶树碧翠,身穿各色衣裳的姑娘身背竹篓穿梭在一丛丛的茶树间,远远地望去,宛如那花间的彩蝶一般。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江心鲤鱼跳出水,……」歌声悠悠响起,是采茶女甜美的声音,颜姝静静地听着,跟着轻轻地哼了两句,不由抿嘴静静地笑了。 才熬好药从船舱外进来的翠微被那抹笑容怔住,回过神来却是忍不住念叨起来,「我的好姑娘,这江上本就湿寒,你还坐在窗口,仔细吹了风回头又该头疼了。」 颜姝侧首看向翠微,嘴角的笑意不减,「这岸上的歌儿很好听呢,你也来听听?」 翠微对采茶调兴趣寥寥,她心里只惦记着这会儿是自家主子该吃药的时辰了,「姑娘还是先吃了药再说吧。」 青花瓷的小盏,黑黢黢的药汁,熟悉的味道令颜姝微微蹙了蹙眉,嘴角的笑意也淡了。 伸手接过翠微端过来的药盏,颜姝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拿着勺子就慢慢地把药给喝了。 由于多年的习惯使然,吃药对于颜姝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推开翠微递过来的蜜饯,颜姝扭头就向窗外望去,然而远处的江岸上早已不是方才那一片茶园了,那飘散在江风中的小调儿也已经远了。 从江南一路北上,大半个月的水路每日只有水流声作伴,难得听见的新奇小调却似昙花一现,颜姝未免觉得失落,又因着翠微不住在耳边念叨,便随手阖上窗扉,躺回榻上不久就着一股药劲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颜姝再醒过来时是因为一阵笛音,她拥着被子起身,看向正在灯下做绣活的翠微,问道:「这是哪儿来的笛音?」那笛声听着悠扬婉转,可是却又含着淡淡的寂寥,让人心下凄然。 翠微摇了摇头,「或许也是从岸上传来的?」 颜姝却觉得不是,她微微推开窗户向外面望去,入眼的先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继而瞥见了一点摇曳的灯火,连着那笛声都是从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发出的。 「船晃灯摇,仔细伤了眼。」轻轻地阖上窗,颜姝回头见翠微还在低头绣着帕子,便说了一句。 翠微绣完最后一片花瓣,抬头时忍不住轻笑道,「姑娘只顾着说我,自己这又是做什么呢?」 颜姝握着书,被打趣得无话。 主仆二人嬉笑间,原本平稳行驶的船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颜姝手里的书落了地,扶着床柱稳住身子,才发现船舱外已经是一阵喧闹。 翠微也被吓到,但见颜姝的脸都白了,连忙快步走到她身边将人扶住,「姑娘别怕,许是起了风浪。」 风吹得窗扉「笃笃」地响,更兼着雨水拍打,一时间风声、雨声、人声交织不绝。 翠微不敢离开颜姝半步,半天才等到一个浑身湿哒哒的婆子进来,只听她道:「外面突然下了大雨,江上的风浪正凶着呢,姑娘可受到惊吓了?」 颜姝白着脸摇了摇头。 婆子却瞧得心疼,安抚道:「姑娘莫怕,这雨呐来得急去的也快,很快就过去了啊。」 说起来也是巧,婆子的话音刚刚落下不久,原本剧烈摇晃的船竟然慢慢地回到了起初的平稳,船舱外响起了一声欢呼,婆子也眉开眼笑地道:「可不,这就停了。」 颜姝抚着心口微微喘着气,小脸苍白确实被惊吓到了,可也跟着婆子扯了扯唇角。 翠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经历了一场风雨才知道风平浪静有多可贵,她走到窗户前推开了窗扉,雨后的江风裹着一丝凉凉的湿意,翠微连忙就要关上窗。忽而她的动作一顿,忍不住惊呼道:「那边的船好像出了事!」 颜姝抬头向外望去,果然见那艘灯火摇曳的船这会儿飘飘摇摇,船身倾侧似是有下沉的迹象。 「王妈妈,让陈叔把船靠过去。」 王婆子也瞧见了那艘之前离得不远的船似乎遇到了麻烦,当即忙不迭地应下了。 这江中心的,要是真沉了,可不得了。 骤雨初歇,江面上的风浪渐息渐止,挂着写了「温」字灯笼的船头甲板上跪了五六人。常信立在这些人面前,看着他们抖如筛糠的模样,慢慢悠悠地踱了两步,才缓缓开口道:「背主之罪的下场,你们应该最清楚,怎么样,这会儿你们是要继续吃里扒外,还是从实招来,嗯?」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那几人,见他们虽面露犹疑却闭口不言,倒是气得乐了,一时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抬手向身后的侍卫示意。 噗通、噗通的声音响了五六回,紧接着就是那起人在水里扑腾的声音伴着呼救声响起,常信冷眼看着那六人气竭沉入江底,才转身往船舱走去。 船舱里的矮几前坐着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肩上搭着黑色披风的男子,烛火摇曳下,他一张俊脸棱角分明。薄唇紧抿,修眉凤目间是一片清冷之色,本该是令人心肝颤然的冷厉之色,只偏生又被那眼角的一颗妖冶泪痣淡化。 男子把玩着手里的玉笛,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笛身上精致的刻纹,见常信进来,他眉眼不抬地问道:「处理干净了?」 常信应了声「是」,随即犹豫着开口道:「只属下无能,并没有问出幕后指使的人是谁?」 先前江上骤雨风浪突发时,有人趁乱袭击行刺,常信领着手下将人制服后才发现行刺的六人竟都是温府的人!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把手伸到自家大人身边来。 温羡闻言勾了一下唇角,淡淡地道:「不急。」既然沉不住气开始动手了,狐狸尾巴迟早也会跟着露出来。 气定神闲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才要送至唇边,船舱却突然摇晃了起来,茶水泼洒出来,在月白色的锦袍上渲染开一片暗渍。 「船进水了!」 外面有人喊了一声。 常信的脸色变了几变,温羡却依旧气定神闲。 「大人……」好端端的船不会突然进水,想来一定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温羡起身,迈步走到了甲板上,江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 江面上的波纹一圈一圈打着旋儿,船身已经开始倾斜,温羡脚下步子微动稳住了身形,低头间勾唇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笑意,「老狐狸果然长进了。」 第二章 船底被人凿了口,船上罕见地没有半点拿来补漏的木板,常信回过神去拆船门补漏,可动作到底比不过进水的速度,这里恰好是江心的风口。 「大人,来不及了……」 温羡抬眸看向江面,嘴角的笑意加深,「他们想要本官的命,只可惜老天爷怕是不想收。」 常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之前一直行驶在他们前面的船只竟然调转了方向往这边来,船头还有人冲这边招手,当即便喜上眉梢了。 陈叔让人小心翼翼地把船靠近,之后才吩咐小厮把搭板伸了过去。 温羡眸光微动,举步走了过去。 雨后的江面虽说是风平浪静,可因为船已经进了水,难免有些摇晃,只纵使如此,他一步一步也迈得从容沉稳。 常信并几个侍卫跟在温羡的身后过了搭板,眼睁睁地看着原来乘的船沉入江底后,不由在心底暗自庆幸。 将面前的主仆四人打量了一回,陈叔上前拱手道:「我家主子说,船上还有几间客舱可供几位暂时休整,天亮后到了前头镇上的码头就好了。」 温羡微微颔首,拱手道:「多谢。」 陈叔吩咐了人领着温羡主仆往后头的客舱去,又让王婆子去颜姝面前回话。 得知那船上并无伤亡,颜姝松了一口气,只道:「明日到镇上歇一日再启程吧。」 大半个月的水路,一船的人都有些发蔫,更何况又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怕是现在都人心俱疲了。 王婆子应下,转身才走到门口就见陈叔杵在那儿,不由问道:「你怎么搁这儿杵着呢?」 陈叔压低了声音,问她:「姑娘歇下了没有?」 王婆子摇了摇头,问他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情。 陈叔叹了口气道,「方才咱们救的那个公子,这会儿执意要见姑娘呢。」 「方才咱们救的那个公子,这会儿执意要见姑娘呢。」 陈叔的话音才落就教王婆子拽到一旁啐了一口,「你糊涂了不成,外男岂是咱们姑娘见得的?直接推拒了去。」 陈叔摊手,「你说的我能不明白,只不好与那几人提起咱们姑娘,若是那些人存了歹心,将同船的事传出去,日后坏了姑娘的闺誉可怎生是好?」 王婆子一听这话也犯了难,这时候舱内的翠微出声唤了一声,王婆子立即折回去将这事回禀了。 颜姝听了后,只道:「你让陈叔只与他说,本就是举手之劳,很不必将今夜的事情放在心上。」 陈叔得了指示迅速地去见了常信将话回了,常信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了温羡跟前原原本本地转达了,末了只道:「听说这船上的主子身体不适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来过,大人您看……」 温羡抿了一口茶,淡淡地道:「罢了。」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颜家的船只悠悠停在了白水镇口,温羡主仆请辞后便登岸离去,而颜家的船却并没有立即离开。 翠微小心翼翼地扶着颜姝下船,陈叔瞧见了便走过来道:「采购东西还需半天的功夫,姑娘莫若先去镇上的客栈休息休息?」 颜姝轻轻地笑了笑,「也好。」 白水镇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人家,处处透着一股宁静的气息。 颜姝扶着翠微的手过了桥,正要往河对岸的酒楼走去,就被人突然拦住了去路。 一个衣着华丽的锦衣男子一手摇着折扇,一手却伸出来拦住颜姝主仆,他脸上是放诞的笑意,眯着眼,轻佻地问道:「小娘子瞧着眼生,可是外地来的?」见颜姝主仆往后退,他又逼近了一步,笑着道,「小娘子莫怕,小爷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呸,不是什么坏人!」 许是颜姝面上的惊恐之色让他觉得自己唐突了,他随手将扇子一收,拱手道:「在下姓商名林,乃是这镇上第一富豪之子,今日偶遇小娘子只觉得似是久别重逢的故友,不知可否邀小娘子一起去酒楼小酌一杯?」 眼见商林就要伸手来攀扯自家主子,翠微连忙张开双臂拦在颜姝的跟前,瞪着商林道:「你快些让开,不然我可就要喊人了!」 不料那商林竟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一面伸手推开翠微,一面笑着道,「这白水镇上还没有敢管小爷的人呢。」 翠微被推倒在地,颜姝连忙就要去扶她,却被商林隔着衣袖擒住了手腕。翠微怕自家姑娘吃亏,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扑过去抓住商林的手,一口就咬了下去。 商林吃痛,松开了对颜姝的钳制。 颜姝白着脸往后退却不小踏空了步子,整个人向后仰去。 颜姝吓得闭上了眼,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纤腰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紧接着她整个人便扑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淡淡的青竹香气袭来,颜姝一睁眼就看见一片月白色绣着木槿暗纹的衣襟,她微微愣了愣,一抹红云迅速地爬上有些苍白的玉容。 脸颊滚烫,灼得她心肝儿跟着一颤,小手抵上那坚实的胸膛正准备推时发现对方已经快她一步将自己推开了。 颜姝借着翠微的及时搀扶勉强站稳,只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厢捧着手呼疼的商林已经招呼了小厮上前。 温羡立在一旁,淡淡地看了一眼颜姝,见她小脸儿苍白,眸色不由深了三分,却并没有要出手搭救的意思。直到商林凑上去伸手要揽颜姝的腰时,他才沉了脸色,抬手向身后的常信示意。 商家虽是富豪之家,养的小厮却是一帮酒囊饭袋,对着小镇的百姓作威作福还可以,只对上常信显然就有些以卵击石了。 商林看着被打趴在地、哀嚎阵阵的手下,不由吓得两腿打颤,再也顾不上调戏什么小娇娘了,抛下一句「你们等着」就脚底抹油溜了。 等到商林溜得没了踪影,颜姝依旧脸色煞白,她抚着心口娇喘微微,却在瞥见温羡转身离开时不由开了口,「多谢公子出手搭救。」 她的声音轻细,温羡却听得清楚,他脚下步子一顿,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迈步准备离开。 「姑娘,姑娘!」 一叠声的叫唤声响起,温羡不由停下了脚步,侧身。 跟在他身后的常信见状,当即便道:「大人,是那船上的陈叔。」 温羡这才转过身,看着陈叔一脸紧张地站在他刚刚救的小姑娘跟前,凤目微微一眯。 那边的陈叔似乎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低头似乎咒骂了几句,却在抬头看见温羡主仆时眼睛一亮。 他快步走到温羡跟前,拱手施了一礼,「今日多亏温公子出手,日后我家老爷定当登门重谢。」 温羡淡淡地道:「无妨,只是举手之劳。」 一样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再不逗留,转身扬长而去。 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陈叔摇了摇头,走回到颜姝跟前,解释了一回,只道:「方才那人恰是姑娘昨夜所救,如今也算是机缘巧合、苍天庇佑。」他得知颜姝被当街调戏时,心里只有后怕,实在不敢去想面前这位小主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有没有命了。 陈叔再不敢走开,亲自护送颜姝往酒楼走去。 第三章 颜姝跟在陈叔的身后,想着他说的话,心下终于明白刚刚那人为何会出手救自己了。 原来是报恩啊。 也是,依着方才那人的冷淡模样,若不是她曾有恩于他在前,他又怎么会出手搭救? 她微微扯了扯唇,心道,果如阿爹所言,行善都会得到好报的。 只是颜姝却忽视了一点,在陈叔出现之前,救她的人其实并不知道她是谁。 而她也更不会知道救她的人本就不是个善心泛滥之辈。 —— 许是因为前一天夜里的风雨着凉,又许是因为在白水镇上受了惊吓,当天夜里颜姝就发起了高烧。 颜姝的病来得气势汹汹,而船彼时却早已驶离白水镇,这着实急坏了一船的人。 船舱里,翠微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替颜姝冷敷,心里一遍遍念着昔日在颜三夫人身边学会的几句佛经,不住地祈祷着。 船尾上,陈叔和王婆子则是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陈叔下令让人把船掉头开回了白水镇。 夜幕漆黑,陈叔匆匆地往医馆跑,找了几家医馆都没有大夫肯接诊,最终还是一家医馆里的小学徒偷偷地告诉他,「你们得罪了镇上的小霸王,谁敢帮你们呐。」 陈叔一听差点儿没气得咬碎了牙,姑娘的身份亮出来,这小霸王商林给她提鞋都配不上呢。 只是念及临行之际颜三夫人也就是颜姝之母的叮嘱,陈叔纵使心气不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学徒关上了店门。 「老大爷你这是找人看病呢?」 陈叔甫一转出小巷,就见一年轻男子斜倚着墙、双手环抱在胸前,淡淡的月色下倒是能看清这男子生得一副俊朗模样。 见陈叔不答话,那男子轻笑了一声,「没听那人说这镇上没人敢替你家主子治病吗,你再跑也是白搭,不如我跟你走一遭?」 「你?」 「嘿,你这是什么反应啊。」男子站直了身子,对于陈叔面上的怀疑之色表示不满,「我万俟燮再不济,也总比这镇上胆小怕事的庸医好上许多。」 万俟燮…… 陈叔的眼睛一亮。 万俟燮的名声他听的不多,但素有「医死人肉白骨」之称的妙手万俟一族他还是知晓的。 「万俟先生就不怕招惹是非上身?」 「医者仁心而已。」事实上,若不是被人要挟,这美好的月色下,他更乐意去对月酌酒。 虽然心底还有疑虑,但是陈叔念及颜姝的病情着实不敢再继续耽搁下去,只好领着万俟燮往码头泊船的地方走去。 「你千方百计逼着我去给人家小姑娘看病,这会儿居然问都不问一句?」 万俟燮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看向对面翻看卷宗的白衣男子,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三分揶揄问道。 温羡合上了卷宗,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问什么?」 「别给我装糊涂啊。」万俟燮双手撑着桌案,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故意压着声音道,「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可没见过你这么好心过,居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嘿嘿,那小姑娘生得倒是挺好看的。」 眉如远山,唇若点朱,面容姣好,便说是沉鱼落雁也丝毫不差三分。 「只可惜啊,这小姑娘生得是难得一见的绝色,身子骨也是难得一见的弱,能活多久都难说。」万俟燮说着不由摇了摇头,语气里掺杂着惋惜之意。 温羡眉峰微动,并不搭话。 万俟燮见套不出半句,顿觉无趣,便只顾斟酒而饮,也算全了他先前那番对月酌酒的念想。 而温羡却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抬头看向天边的半轮残月,眼底深似幽潭。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经过万俟燮开的药方调养,颜姝的风寒之症很快就好了起来,往昔苍白的面色竟也渐渐地多了几分红润,喜得翠微等人直念阿弥。 到了四月底,颜家的船队终于抵达了信陵渡口。 渡口码头上早有人候着,颜姝下了船,抬头看向陌生的繁华码头,眼底有着好奇,也有着彷徨。 信陵虽是天子脚下,颜家本家所在,但由于颜桁从十五年前就一直驻扎在平州,颜姝自打出生看的就是平州的山山水水,对于信陵的记忆少得可怜。 「四姑娘一路奔波辛苦。」一个管事嬷嬷笑着迎了上来,替代翠微扶住颜姝,笑意吟吟地道,「轿辇已经备好,四姑娘这边请。」 颜姝微微颔首,莲步轻移,弯腰进了颜家备好的软轿。 从东渡口到颜府需要经过信陵最繁华的城心街,颜姝坐在轿子里,听到外面不绝于耳的商贩叫卖声,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偷偷地掀开一角的窗帘往外望去。 但只见商埠林立,小贩儿立在摊位前扬着大大的笑容冲来来往往的行人吆喝,或是甜腻腻亮晶晶的冰糖葫芦,或是五色纷呈的纸鸢,又或是各色胭脂水粉……一派繁华热闹景象,这是颜姝在平州时未曾见过的。 平州城位于西岭以南,虽是岭南要地,但因常年受到边扰,城里百姓纵使安居乐业,却不比这信陵繁华昌盛。 「糖儿客,慢慢担,小孩儿跟着一大班;兑糖儿,糖儿沾,小孩儿见了嘴巴馋……」 挑着糖儿担的卖糖人嘴里哼着小调从软轿旁经过,甜腻腻的香味儿袭来,颜姝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那一颠一颠的糖儿担走,思绪却早飞回了平州去。 她记得,小时候颜桁也曾牵着她走在平州的大街上,瞧见了卖糖人总会弯下腰来逗她,「咱们家小阿姝也嘴馋咯~」然后抱起她去追转进小街巷的卖糖人…… 微风徐徐迷了眼,颜姝眼角微红地收回了目光,才要放下帘子,却在瞥见一抹身影时顿住了动作。 一身冰蓝色绣暗纹锦袍,身形颀长恍似芝兰玉树一般,虽只是瞥见侧脸,但颜姝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原也是往信陵来的? 只是微微一愣神,那厢的人便好似身后长了眼一般突然停步转过了身。 凤目如寒星,只一眼就让人心尖发寒。 目光在空中一瞬交织,纤手一抖,帘儿落了下来,阻断。 颜姝绞着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缓缓地松开了下唇,心道,自己这般慌里慌张瞧着倒是有些心虚可笑了。 另一边的温羡看了一眼慢慢远去的青色软轿,薄唇微抿,神色淡淡,眸底却暗沉沉一片。 与他同行的一年轻男子见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只有来来往往的人流,便疑惑地出声唤道,「温大人?」 温羡收回视线,瞥了男子一眼,道:「带路罢。」 男子按下心头疑惑不敢多问,只引着温羡继续往前走去。 颜府位于东街,门楣高竖,恢弘的正门前镇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子,门前匾额上的题字原是先帝昭德帝御笔亲书,彰显着颜府三代圣眷的昌盛。 颜姝的轿辇一路进了颜府,从二门绕去后院,在院门处停了下来。原先抬轿的小厮退下,换了四个粗使嬷嬷抬着轿子往颜老夫人住的松鹤堂去。 不多会儿,软轿落了地,颜姝扶着翠微的手下轿,抬头便看见松鹤堂门口的台阶下立着两个身着桃红色裙衫做丫鬟打扮的女子。 第四章 那两个小丫鬟瞧见颜姝,先是一愣,随即扬起笑脸迎了上来请安,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开口道:「四姑娘可算是到了,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都在屋子里呢。」 说完,引着颜姝往里走,另一个小丫鬟连忙跑到门口挑开珠帘。 叮叮当当的玉珠相碰,珠帘被挑开的声音不算大,但足以令屋内众人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见一抹婀娜纤细的身影缓缓地走近了,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打门外进来的小姑娘身量娇小纤细,眉目如画,顾盼之间皆是动人之姿,一身湖水绿的绣花裙衫更是衬得人如玉。 小姑娘盈盈福身行礼,声音轻细婉转,举止之间一派大家之气尽显。 颜老夫人率先回过神,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冲小姑娘招招手,道:「阿姝,到祖母身边来。」她笑吟吟地牵着颜姝的手,将小姑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我的阿姝也长成大姑娘了,祖母记得上一次见你时,你还是小小的一团呢。」 老夫人说话时语气里掺杂着几分兴叹和无奈,颜姝静静地听着,眼帘微垂。 小时候的记忆颜姝记不清楚,在她眼里,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这样接近自己的祖母。 许是看出颜姝的疏离,颜老夫人叹了口气,数落了一句自己的三儿子颜桁后,便笑着拍了拍颜姝的手,指着坐在下首左右两边的三个衣着精致的妇人道,「这是你大伯母、二伯母和婶娘,日后啊,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与她们说,都是一家子人。」 颜姝起身一一拜见。 颜家大夫人陶氏、二夫人胡氏皆是含笑将人扶住,只有颜四夫人孟氏捂着嘴轻笑了一声将人拉到身边,笑吟吟地对颜老夫人道:「这孩子合我的眼缘,正巧我院子边上的芙蕖院地方敞亮,莫若让阿姝住进去,我也好就近照拂些。」 颜老夫人本来正忖度着如何安置孙女儿,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吩咐身边伺候的嬷嬷领人去将芙蕖院整理出来。 又因见颜姝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当即便心疼起来,直接叮嘱孟氏道:「你侄女儿一路上怕是累坏了,你啊先领她去你那儿歇息一会。」 孟氏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这颜家行三,名唤颜书宣,是个性子活泛、不受管束的,时常气得孟氏心口疼,因此孟氏一直都盼着能有个娇娇软软的女儿。原来府里也有三个小姑娘,可惜都与孟氏不亲,这会儿她见了颜姝,倒是打心眼里生出了欢喜之意。 于是孟氏听了颜老夫人的话,立时就喜上眉梢,乐呵呵地应了下来。 见孟氏携着颜姝离去,颜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看向陶氏问道:「这回有谁陪着四姐儿回来?」 陶氏早就问了清楚,从从容容地应道:「是陈锋护送侄女儿回来,随行还有苏氏的陪嫁嬷嬷并一个小丫鬟。」 颜老夫人皱起眉头…… 听说颜姝回信陵的一路上只有老的老、小的小三个人护送,颜老夫人不由皱紧了眉头,「真是胡闹!」 从平州到信陵山长水远,这一路上若是有个万一和好歹……颜老夫人心里头蓦然生出几分后怕来。 陶氏抿了抿唇,道:「陈锋是三弟身边的副将,三弟和弟妹这般安排自然是有考虑过的。」 「大嫂这话我可觉得不对。」胡氏拈着绣帕,道,「三弟镇守平州边防,怕是难在这等事上分心。」言下之意则是暗指颜三夫人苏氏行事不妥当了。 陶氏闻言,抬头看向颜老夫人,果见她脸色不太好了,便道:「四姐儿是三弟和弟妹的掌上明珠,哪里会疏忽呢。」 胡氏一旁轻嗤了声却不再搭话,颜老夫人也皱着眉与陶氏说,「我虽老,但还没糊涂,心里门儿清呢。」 老夫人言下所指,陶氏与胡氏心知肚明。 「回头让颜松过来见我。」颜老夫人看着陶氏吩咐了一句,之后才揉了揉额角,道,「去准备一下,为四姐儿接风洗尘。」 陶氏和胡氏应下,才起身准备退出松鹤堂又被颜老夫人喊住。 「除了二姐儿和三姐儿,把几个哥儿也喊上,咱们一家子吃一回团圆饭。」颜老夫人顿了顿,又对胡氏道,「别忘了漱月。」 胡氏的外甥女儿梁漱月如今恰好寄居在颜府,颜老夫人对她印象不错,心里觉得或许日后也能让小孙女儿多个玩伴,这会儿自然不会忘了她。 胡氏愣了一会,自是应承了下来。 替颜姝接风洗尘的家宴设在颜府秋水榭,颜家大房、二房、四房的人除了傍晚被召进宫去的颜家大爷颜松和在外游学的颜家二公子颜书宁外都出席了。 颜姝跟着孟氏一道进了水榭,先是给颜老夫人请了安,之后才在孟氏的引见一一拜见了二伯颜柏和四叔颜枫。 陶氏看着颜姝,笑道:「你大伯父本也是要来的,只傍晚宫里来人召了他去。左右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改日再见也不迟。」 颜姝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四妹妹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着笑意响起,颜姝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颜四爷的身边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孟氏用帕子掩住唇笑了一声,对那少年道,「你倒乖觉,可不就是你四妹妹。」 少年咧了咧嘴,「怪不得娘自打进了水榭一刻也舍不得松开妹妹的手,原来真是四妹妹。」说着他挠了挠头,冲着颜姝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笑得憨然,「我是你三哥哥,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咧。」 颜姝三岁的时候,颜桁回京述职,曾经带她回过一次颜府。 可是颜姝算了算,那会儿这位兄长似乎也才刚满六岁? 果然下一刻,孟氏就笑着啐了少年一口,毫不留情地拆了自家儿子的台,「你那会儿才多大,攀近乎也不是你这样的,我可不记得有这么一遭。」 颜书宣笑,故意道,「那是娘亲你的记性不大好使了。」 「臭小子!」 母子俩的一番斗嘴,活跃了水榭里的气氛,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颜姝也忍不住低下头抿嘴笑了。 接下来,颜姝又去给另外两位兄长问安。颜家大公子颜书安和二公子颜书宁作为颜姝的兄长早就备好了见面礼,惹得忘了这茬事的颜书宣跳了脚。 「你们怎么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说着又挠着头,略带歉意地对颜姝道,「四妹妹你别恼,回头三哥给你补上。」 他的话音才落,一旁就有一个身着鹅黄裙衫的圆脸小姑娘开口打趣他,「三哥这又是拿话来哄人了,上一回出门说好要给我带好玩意儿的,我到今儿可都没看见呢。」圆脸小姑娘走到颜姝的身边,挽着她的胳膊,道,「四姐姐可别理会他!」 颜府里比自己小的只有出身大房的五姑娘颜娇,颜姝弯了弯唇,唤了一声,「五妹。」 她性子柔柔的,浑身透着一股亲和劲儿,坐在一旁的颜二姑娘颜妙和三姑娘颜嫣也坐不住,围到她身边,年纪相仿的几个小姑娘很快就亲近了起来。 第五章 颜老夫人看在眼里,笑在眉梢。她目光在水榭里转了一回,忽而看向胡氏问道:「怎么没看见漱月那丫头?」 胡氏向外望了一眼,应道:「秋霜院离这儿远了些,许是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唯一的外甥女儿进京来准备一月后的采选,胡氏心疼她将其接在身边照顾,如今就安置在颜府的一处院落里。 颜老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直接让开席。 本就是家宴,自然不至于为了一个外人久等。 众人落座入席,颜姝推辞不过,坐在了颜老夫人的右手边,对面坐的就是颜娇,其后依次就是颜妙和颜嫣,以及陶氏等人了。至于颜家二爷、四爷并三位公子则是另开一席,置于水榭镂空雕花屏风的另一边。 酒过一巡,一阵环佩声响起,水榭的纱帘被挑开,走进来一个上着海棠红交领襦下着月白色撒花裙的娇美女子,年纪约莫十四、五。 颜姝侧目望去,见那女子眉目间有一两分胡氏的影子,便猜到这该就是方才被提及的那位漱月姑娘了。 在颜姝暗忖的那一会儿,梁漱月已经走到颜老夫人跟前请安赔罪,她声音轻柔婉转,让颜姝想起了平州春天的黄鹂鸟儿。 给颜老夫人请了安,梁漱月又依次拜见了陶氏等人,之后才走到颜姝的面前,牵唇道:「这位想必就是姝儿妹妹了?」见颜姝抬目,梁漱月轻轻地笑了一声,自报了名姓后才又道,「我听姨妈提起过,我比姝儿妹妹虚长一岁,就斗胆以姐姐自居了。」 颜姝迎上梁漱月的目光,弯了弯唇角,「梁姐姐。」 梁漱月送了一条亲手绣的帕子给颜姝后才转至颜嫣身边坐下。 颜嫣几不可见地往一旁稍稍挪了些许。 颜姝转身将绣帕交给翠微保管,回身时瞥见这一幕,心里微微存了些疑惑。 家宴毕,颜家二爷和四爷因为还有公务在身便先离开了,颜书宁兄弟三人也不好在后院久留,在颜柏和颜枫离开后,三人也都各自回了书房。 颜老夫人拉着颜姝的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听她低声细语地说着平州的风土人情,脸上慈爱的笑意时掩也掩不住。 陶氏看了一眼外面的月色,估摸了一下时辰,到底开口道,「老夫人,今天时辰也不早了,侄女儿一路劳顿可该早些休息不说,就是老夫人您也该保重些才是。」 「什么时辰了?」颜老夫人抬头问道。 「已是戌时一刻了。」立在一旁的金嬷嬷立即应了一声。 颜老夫人恍然回神,仔细去看时才发现几个小孙女儿都有些精神不济了,便是一直陪着自己说话的颜姝也有些脸色苍白。 「是我老糊涂,高兴昏了头。」颜老夫人许是因为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孙女儿,这会儿的精气神的确要比平日好上许多,她依旧吩咐孟氏领着颜姝去芙蕖院,只与颜姝道,「若是缺什么,尽管说出来。」 老三夫妻俩都不在府里,颜老夫人还是有些担心孙女儿初来乍到会受了委屈。 颜姝点了点头,先起身扶着颜老夫人走出水榭,才转回水榭。 陶氏和胡氏并颜妙、颜嫣和梁漱月都已经离去,只有孟氏和颜娇还在。 颜姝看了一眼颜娇,有些诧异她没有跟着陶氏一起离开。 颜娇冲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歪头一笑,道:「我与我娘说过了,今晚上我要和四姐姐一处睡!」 没料到有这一出的颜姝愣了愣,半晌才开口道,「五妹妹不会喜欢我屋子里的味道的。」 …… 芙蕖院下午的时候就收拾好了,王婆子和翠微趁着颜姝歇息的空档领着陶氏给安排的下人迅速地将颜姝从平州带来的箱笼搬了进去,大大小小约莫有八、九个箱笼。 颜姝此番南下到信陵来,一路带的行李不多,那些箱笼里大半都是颜三夫人苏氏特地给府里众人准备的士仪,只余下三个箱笼盛放颜姝的东西。而在那三个箱笼里分别放置的就是颜姝的衣物、平日喜读的古籍以及药材。 孟氏和颜娇一进芙蕖院就闻见一股儿药味,淡淡的,虽不至于难闻,但寻常人到底有些不习惯。 颜姝有些赧然,抿了抿唇,解释道,「之前有位大夫开了些药方与我调养身体,叮嘱了每日熬制,想来是嬷嬷又熬了药。」 其实自打见着颜姝,孟氏便知这侄女儿身有不足之症,这会儿听了这话愈发心疼,因问她,「平州地处偏僻,等回头让你四叔给你请个太医过来瞧瞧。」抬步进了屋,她微微蹙眉,「屋里药味儿还是浓了些,虽说是习惯了,须得知,是药三分毒,整日闻着药味,可不好。」 孟氏四处环视了一回,转身对颜姝道,「明日我让人给你这屋里送几盆绿植过来,你可有什么喜欢的?」 「海棠花,海棠花好看呢!」没等颜姝开口,颜娇就兴冲冲地提议道。 孟氏看向颜姝,征询她的意见。 颜姝微微沉吟,「君子兰和文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圆脸小姑娘,颜姝笑了笑,又添了一样,「可以再要一株海棠吗?」 见两个小姑娘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孟氏的心瞬间柔软不已,笑着道:「可以,当然可以!」 孟氏记下这几样绿植,因见颜姝的屋子里陈设过于素净,便又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添置些物件,末了才对颜姝道,「明日还得去拜见你祖父,免不得又是一番劳顿,快早些歇息吧。」 颜家老爷子自从致仕后就搬到了信陵城外的庄子上静养,等闲是不允许人去叨扰的。 颜姝应下孟氏的话,送了她出门。 孟氏走了两三步转过身,冲着颜姝身后颜娇道:「娇娇不与我一起走?」 颜娇想跟新来的四姐姐亲近,可又不喜欢闻着药味儿睡觉,一时间小圆脸纠结得都皱成了包子模样。颜姝瞧着觉得好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道,「娇娇还是先回去罢,等改日我这里收拾好了,你再过来?」 颜娇歪着头眨眨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孟氏离开了。 送走了孟氏和颜娇,颜姝才迈步进了屋子就看见翠微端了药过来,一时也忍不住蹙眉,开口道,「这药,明日还是停了罢。」 「姑娘可不能胡闹,这药齐大夫叮嘱了不能断的。」翠微怕颜姝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便继续劝道,「我知道姑娘不爱这药味儿,只是为了身子,姑娘且忍忍,不然夫人回头知晓了可又该担心了。」 听翠微提及苏氏,颜姝眼帘微垂,半晌才抿了抿唇角,似是叹息般开口道:「但凡我有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我。」 翠微将药吹吹凉,送到颜姝跟前,「奴婢还不是为了姑娘的身子着想。」 颜姝笑笑,没有再说什么,接过药小口小口地喝完,之后便走进内室和衣躺下。 翠微盯着颜姝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跟着走了过去,小声地道:「我知道姑娘嫌我啰嗦,可奴婢也是为了姑娘……」 「翠微,天色不早了,歇了吧。」 「……」 第六章 听到屋门被合上,颜姝缓缓地坐起身,趿拉着绣花鞋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扉。圆圆的明月悬在碧海青天,淡淡的莹辉氤氲开凉凉的光晕,颜姝盯着那月出了神…… 信陵城外的西郊背靠鹊山,四周又有清溪环绕,环境清幽,引得信陵众多官绅贵胄在此修建别庄,而颜家的庄园恰就在鹊山脚下。 颜姝在颜书安的护送下来到庄子的门口,才下软轿便看到庄子的门口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边上立着一个青衣小厮正在打盹儿。 看护庄园的门人郝伯见到颜书安连忙迎了出来,「给大少爷请安。」瞥见颜姝,郝伯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四姑娘。」 颜书安的目光投向院子里,问郝伯,「祖父今日有客人?」语气里满是惊诧。 众所周知,颜老爷子脾性古怪,辞官后耐不住信陵中的聒噪躲到鹊山脚下,平常闲杂人等想踏进庄园不说难于登天,但也绝非易事。今日不但有外客进了庄子,而且瞧那打盹儿的小厮,这位外客应该来了有些时候了。 颜书安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郝伯见问,便道:「有位年轻的公子一早就来拜访老太爷,不过老奴眼拙,倒是不知那公子的身份。」 颜书安微微颔首,转身对颜姝道,「祖父在见客,怕是一时挪不开身,四妹不如先进去休息休息。」 郝伯也反应过来,「老太爷特意叮嘱为姑娘备了厢房,姑娘随老奴来。」 颜姝看了一眼颜书安,而后便跟着郝伯往里走,走了两步侧身回看时只见颜书安已经阔步往一处厢房走去。 郝伯笑了笑,道:「那就是几位少爷平时过来歇脚的地方了。」说着一边走一边给颜姝介绍起这庄子的布局。 「那一间就是老太爷的书房了,这会儿老太爷就在那儿会客呢。」 顺着郝伯手指的方向望去,颜姝看见一片竹林夹着一条青石小路,小路的尽头只能窥见一扇紧阖的门扉。 忽而,紧阖的门扉被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颜姝的视野里…… 青竹林苍翠欲滴,那身着月白色锦袍的人,身姿颀长,挺拔如竹,他站在青石台阶上,浑身气度从容,确有几分画中谪仙的清雅出尘。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台阶上的人忽而抬起头,从容而寡淡的目光投向青石小路的另一端,微微一顿,与身姿窈窕似弱柳扶风的小姑娘有一瞬的视线交汇。 温羡看着身着鹅黄色裙衫的小姑娘匆匆埋头似是落荒而逃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薄唇微微一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跟着温羡一起走出来的颜老爷子只瞥见一抹鹅黄色的影子,他眉头先是一皱,继而才缓缓舒展开来,「方才那怕就是我刚刚回京的孙女儿了。」老爷子并不觉得在温羡面前提及自家孙女儿有任何不妥,反而笑着问他,「瞧你刚刚的模样,难不成你见过我这孙女儿?」 颜老爷子知晓温羡的名声和性子,这会儿不过是随口一问,却不料温羡却点了点头。 「曾有一面之缘。」 他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半分情绪。 颜老爷子微微张着嘴巴,有些意外:「哦?」 温羡笑了笑,道:「颜姑娘对在下有救命之恩。」 「你之前提及的好心让你搭船的人就是我孙女儿?」见温羡没有否认,颜老爷子捋了捋胡须,「想不到啊想不到。」 温羡无意再多说,朝着老爷子拱了拱手,「今日叨扰您多时,改日时慕再过来向您赔罪。」 颜老爷子捋着胡须准备点头,忽而动作一顿,轻哼了一声,「还来?下一回再来可没今天这么容易进门了。」 温羡的目光掠过某个方向,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先前老爷子还盘算着留温羡品茶,这会儿得知孙女儿已经到了,便不再留客,温羡也识趣,当即便告辞了。 温羡出来的时候,原本靠着车辕打盹的小厮已经精神抖擞地候在那儿了,见自家大人踩着脚凳弯腰进了马车,他收了脚凳,才问道:「大人,直接回府吗?」 「山上。」 小厮愣了愣神,想起前些日子京中盛传鹊山这时节桃花正好,登时明白过来,驱车上了山道,卷起尘土纷飞。 这边颜姝才到厢房,没过一会儿郝伯就过来请她去见颜老爷子,她跟在郝伯的身后穿过小半个庄园走到种满兰花的园圃处,一眼就看见一个头戴草帽,衣衫朴素的小老头正在花圃间巡视。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颜书安清朗的声音就在身侧响起,「咱们祖父最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待会儿你可小心些。」颜书安瞄了一眼颜老爷子,微微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小老头儿啥都好,就是爱花如命,上回三儿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踩坏了一盆墨兰,可被老爷子追着打了半天,挨了不少鞭子。」 颜姝听了这话,想到颜书宣抱头鼠窜的模样,一时掌不住竟「噗」地笑出声来。 那一厢颜老爷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到比肩而立在花圃外的俩人后,吹了吹胡子,哼声道:「真不知规矩!」 见到了长辈还只顾傻杵着,一点儿都不机灵。 「祖父,四妹可不比我们兄弟仨皮糙肉厚脸皮也厚,您若是吓到了人,回头四妹可不敢再到这儿来给您请安了。」颜书安笑着说了一句,戳破老爷子的故作威严。 本来颜姝听见颜老爷子的话,心里下意识就生了三分畏惧之意,等听到颜书安的话,她才注意到老爷子的面上并没有半分不满之色,反而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当即便松了一口气。 颜老爷子本来就稀罕孙女,常年不在身边的颜姝更是他心头宝,这会儿也不过是想逗逗这个孙女儿,然而孙子的拆台让他彻底绷不住了,于是便笑骂了颜书安一句:「就数你机灵。」 说着掸了掸身边的尘土,迈步走出花圃,见颜姝就要给自己行礼,当即便伸手给拦住了,「我不是那拘泥俗礼的人,都是亲爷孙,别整这些虚礼。」 颜姝从善如流地应下,轻轻地开口唤了声「祖父」,喜得颜老爷子眉开眼笑。 颜老爷子打量了一下孙女儿通身的气派,见她一身书香气,半分没有自家儿子身上的草莽之气,当下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颜家书香传家,就出了颜家老三颜桁一个反骨,弃笔从了戎。颜老爷子对于不尊家风的颜桁向来瞧不上眼,故而这些年才一直放任他在平州折腾,十几年都没后悔过。然而这会儿见到了颜姝,颜老爷子心里才不得劲了。 这么个乖乖巧巧的孙女儿若是能养在膝前,也不知道能添多少天伦之乐。 「这回回了信陵可还要往平州去?」颜老爷子领着颜姝和颜书安进了花圃旁的凉亭,看着颜姝问了一句。 颜姝还有些拘谨,见问便小声地答道:「阿爹说,过几月把蛮子赶出去了,就回来给您请安,还说要跟您切磋棋艺,便留在信陵呢。」 「就他那破棋篓子。」颜老爷子轻嗤了一声,心里却知道颜桁这是在急流勇退。 第七章 把守平州十几年,颜桁在边城的声望不低,手里又握着兵权,此番若是退了蛮子还不收敛锋芒,怕只怕要惹天家猜忌。 颜老爷子心里有了谱,瞥一眼拘谨的孙女儿,撇嘴道:「我又不是大老虎,倒把你吓成了这模样。」顿了顿,又问她,「可会下棋?」 「会一点点。」 「不是跟你爹学的吧?」颜老爷子谨慎地问道。 颜姝勉强掌住笑意,摇了摇头。 颜老爷子这才满意地捋着胡须点头,「趁着今天天气好,走,爷爷领你去山上走走,顺便咱爷俩下切磋一盘。」 他的话音才落,颜书安便出声阻止道,「祖父,四妹妹身子弱,还是不要……」 「身子弱就更该多走动走动。」颜老爷子瞪了颜书安一眼,「成日闷在屋子里,再小的病也养不好。」 颜姝身子骨弱,颜老爷子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执意要领着孙女儿往山上走走。 这人生了病,一靠药物调养,二来则是多活动活动。 颜老爷子心里甚至已经盘算着回头让颜老夫人领着颜姝到庄子上来住一些日子了。 颜书安见劝不得,只能看向自家娇娇柔柔的小堂妹了。 颜姝性子本是有些慵懒的,但见颜老爷子殷殷切切,她倒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扶着老爷子出了门。 鹊山山势并不陡峭,山路也比较平坦。然而纵使如此,颜姝还是有些吃不消,才走了一会儿便已经气喘吁吁,连额前的发丝儿都被打湿了。 翠微跟在一旁,见状便道:「姑娘若是难受,咱们便不往山上去了。」 颜姝扶着翠微的手,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健步如飞的颜老爷子,不由轻轻地咬了咬唇:「无妨。」 如今日这般脚踩柔软的土地走这么远的路程,于颜姝而言是平生第一遭,虽然有点儿吃不消,可身上的汗流了出来,竟也生出一两分通畅的感觉。 她提起裙角,慢慢地往前走,前面的颜老爷子和颜书安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 鹊山上有一片平坦开阔的茵茵草地,上面种满了桃花。氤氲的桃色似是绚烂的霞光锦,灼在人的眼底,令人惊叹。 颜老爷子看着小孙女儿盯着桃花看的呆模样,便笑道:「这是第一遭见?」 颜姝摇了摇头,「平州有的,只是不如这里的好看。」 颜老爷子见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惊艳之色,苍白的脸色都因为这份欢喜而多了几分红润,便捋着胡须对她道:「喜欢就去看看,这桃林的桃花可有意趣了。」 颜姝没忘记颜老爷子之前说的话,「祖父不是要下棋吗?」 孰料老爷子两手一摊,道:「可没带了棋盘出门呐。」他有心领孙女出门散心,这会儿便拂了拂袖子,道,「你只管四处看看这桃花,等迟些时候回了庄子,我可要考考你。」 说完,老爷子负着手往桃林里走,颜姝侧了侧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老爷子考人,只有琴棋书画,四妹妹保重。」 颜书安扔下一句,便追着老爷子走了,毕竟他今天来寻老爷子还有一桩重要的使命在身上呢。 颜姝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才准备跟着颜老爷子和颜书安往里走,便听到一阵轻扬的笛音传来。 徐徐的山风拂过,桃花漫天飞舞,颜姝听着那悠悠的笛声,忍不住心头一颤,莫名地生出几许熟悉之感… 笛声从桃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萦绕在颜姝的耳边,又似落在她的心头,令眉尖微蹙。 这笛声好似在哪里听过? 「咦,有人在吹笛子?」翠微疑惑地四处张望,忽而道,「听着感觉像是要变天似的。」 笛音忽而转急,听起来的确有些风雨欲来之感。 颜姝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点摇晃的灯火来。 那一晚江面上的船火摇曳,悠悠的笛声曾伴着江水流动的声音将她从梦中唤醒,继而是她至今未能忘怀的风雨摇晃的半夜惊心。 当时的江上只有两只行船,笛声该就是从温家的船上传来,这吹笛子的人…… 脑海里似是划过什么,颜姝脚下的脚步一转,逐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而去,纵使知道如此不该,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更近一些。 桃林的桃花初绽,灼灼芳菲间夹杂着零星碧叶,偶有清风袭来,拂落桃花雨一阵。颜姝踏着柔软的草地往桃林深处走,等到离那笛声近了,她脚下的步子才轻缓了下来。 桃花媗妍,树下的人长身如玉,他手握玉笛横吹,风卷起他月白色衣摆,也拂起他青丝轻扬。颜姝手抚桃花枝听得入迷,冷不防笛声戛然而止,她抬眸时恰对上一双清冷的凤目。 颜姝往后退了两步,才要转身离开,就听到飒飒的林风送了夹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来 「听了曲子就走,颜姑娘这是觉得在下这笛子吹得不好?」 颜姝脚下的步子不由一僵,低着头,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小声地辩解道:「不不不,很好听。」绣着兰花的绢帕被绞成一团,颜姝的声音轻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莽撞,扰了公子的雅兴。」 她低着头,温羡只看得见一个黑乎乎的发顶,嘴角不经意扬起微微的弧度,他负手将玉笛放在身后,朝着颜姝的方向一步一步踱去,「莽撞?的确。」 在颜姝的跟前站定,不顾自己高大的身形会给面前的小姑娘带来怎样的压迫感,只稍稍低下头看着颜姝,淡淡地道:「荒山夜岭,领着个小丫鬟就敢往深林里钻,你胆子倒也挺大,嗯?」 他尾音勾起,带着三分讽意,听得颜姝眉头一皱。 四野虽是栽满了桃树,可并不稠密,再说颜老爷子和颜书安就在附近,又能有什么危险? 「若我心存歹意,颜姑娘当如何?」 「你不会。」颜姝当即抬起头反驳,对上温羡深邃的眸光,她缓缓地道,「公子于我有恩,我信公子不是恶人。」 话音才落下,颜姝就看见面前的男人以手抵唇轻轻地笑了,笑声没有半点儿温度。 「你笑什么?」 颜姝问了一句,温羡不开口,直接伸出手,在颜姝要往后退的一瞬用一只手按住她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则从颜姝的发间抽出一根不知何时缠在青丝间的小小桃花枝。 松开颜姝的肩,温羡拈着桃花枝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小姑娘有些发白的俏脸,勾唇道,「你怕了。」 林风飒飒,卷起桃花花瓣纷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气。颜姝与温羡薄凉的目光相对,难得倔强了一回,「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见过颜姝被人调戏时吓得面无血色的娇柔模样,温羡这会儿见她竟如此执着,不由低头笑了一声,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愉悦。他移开目光,看向树枝摇晃的桃花林,薄唇微启,忽而道,「可跟我离得太近就不安全了。」 他话音才落,风中便传来利器破空袭来的声音。 颜姝还没从温羡的话里回过神,就发觉手腕一紧,整个人就已经扑进温羡的怀里被他抱着转个方向。 箭羽擦着发丝飞过,颜姝脑子一空,就听见翠微惊惶的呼救声。 第八章 「怕就不要睁眼。」 温羡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颜姝心头一紧,果然不敢睁眼。 或许是因为闭着眼,其他的感官变得十分灵敏,颜姝闻见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几欲作呕。 温羡揽着颜姝的腰,一边避开飞过来的流矢,一边迅速地抓住机遇折箭反击。 俗话双拳难敌四手,遑论此时温羡只一人一手。 颜姝虽然害怕,但是也察觉到温羡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她抓住他的衣角,鼓起勇气睁开眼,抬头看了一眼温羡坚毅的下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管,管我了。」 温羡带着她躲到一棵桃花树后,低头看着她白如纸的小脸,勾唇道,「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这下信了?」 不等颜姝回话,他松开她的纤腰,白色衣袍一晃便绕过桃花树,不过三两下便将手握弓箭和大刀的刺客制住,末了白色的衣袍上也不过沾染了三两滴鲜血。 常信领着护卫姗姗来迟,见到温羡无虞,才松了一口气,上前请罪,「属下来迟了。」 「把人带回去,查出主使。」 听见这话,常信才注意到桃林里除了两个黑衣人倒在血泊里,其他的竟然都只是被点了穴定在原地,脸上划过一丝诧异,而后迅速地领人将其他几个刺客带走。 温羡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锦帕,不疾不徐地将玉笛末梢的沾上血滴拭去,目光划过桃花树,瞥见那一抹鹅黄色的衣角,目光一顿,淡淡地开口对树后的人儿道:「不想麻烦上身,就早些回去吧。」 言罢,抬步便走,然而很快他就停下了脚步。 视线里突然多出一片月白色的衣摆,颜姝抬眼便见温羡抿着唇立在自己的面前。 她看着温羡,温羡也看着背倚着桃花树而立的小姑娘,见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余骇未散,心头蓦然多了一丝歉意。 「已经没事了。」 「翠,翠微呢?」 温羡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倒在地上的翠色身影,抿了抿唇,「吓晕了而已,等会儿有人送她下山。」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回到颜姝的身上,波澜不惊,「我送你去跟你祖父、堂兄会合。」 颜姝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半晌才抬头迎上温羡沉静的目光,声音微颤,「脚软……」 「脚软……」微颤的声音轻轻柔柔,颜姝说完便匆匆地低下了头,不敢再与温羡对视,脸上也升腾起一阵赧然之意,目光盯着地上零落的花瓣,「公子不用管我,很快就会有人寻过来的。」 方才打斗的动静不算小,祖父和堂兄走的不远,料想这会儿应该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半晌没有听到声响,颜姝小心翼翼地抬眼,入目只有一片桃花色,哪里还有方才那人的身影?心头没来由一阵失落,她伸手按在身后的桃树树干上,慢慢地站起来,身子还打着颤。 「姝儿!」 呼唤的声音渐渐地由远及近,是颜老爷子和颜书安的声音。 先前颜书安跟着老爷子去了桃林的另一端,正和老爷子商议着筹备大寿的事情,就隐隐听见林子里传来了兵器打斗的声音。二人四下环视了一回,没有看见颜姝主仆的身影,登时就变了脸色。 匆匆地赶过来,见到立在桃树下的小姑娘完好无损,颜老爷子和颜书安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嗅到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后,心里生出后怕。 颜老爷子打量了一眼自家孙女,问道:「姝儿,有没有受伤?」 颜姝摇了摇头,这会儿却说不出话来。 颜书安四下查探了一回,发现了晕倒在一旁的翠微,眉头微微一簇。 堂妹主仆都只是受到了惊吓,可见方才的打斗不是冲着颜家人来了,堂妹应是被牵连进去的。只是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在这里动了刀兵? 颜老爷子看了一眼颜书安,问他:「有什么发现?」 颜书安摇了摇头,有心想问小堂妹两句,可见她惊魂未定,便按下心头的疑惑道:「这里怕是不太安全,还是趁早下山吧。」 颜老爷子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指着翠微道,「看看那丫头怎么样了?」 颜书安走到翠微跟前掀袍蹲下,伸手在她的人中重重地掐了一下,见她幽幽地醒了,才折回到颜姝的跟前,温声问道:「能不能走?」 颜姝咬着下唇,轻声道:「腿软了。」此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哭腔,是窘迫所致,「让翠微扶着我慢慢走就好了。」 翠微醒过来就奔到了颜姝的身边,此时正一脸紧张地扶着颜姝的胳膊。 「等你走回庄子,天怕都黑了,你身上不知有没有别的伤,得尽快下山请庄子里的大夫瞧瞧。」言罢,上前一步,直接将颜姝打横抱起。 颜姝低呼了一声,连忙伸手抱住颜书安的脖颈。 颜书安弯了弯唇,「放心,大哥以前抱过阿娇,这会儿也不会摔了你。」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打趣,颜姝听了,小声道:「我才不怕呢。」虽她与颜书安这个大哥从前未曾亲近过,但她这会儿窝在这位堂兄的怀里却感受到了颜桁曾带给她的安心。 原来有哥哥的感觉竟是这样? 颜书安低声笑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老爷子,见后者负手走在了前面,才抬步跟了上去。 在颜老爷子等人的身影走远了,从离颜姝刚刚所站那棵桃花树十丈远的一棵高大桃树后转出身着月白色锦衣的温羡。他目光沉沉地盯着颜书安的背影远去,许久才收回视线,转身从另一个方向下山。 回到庄子里后,颜老爷子立即让郝伯将庄子里的大夫请到了颜姝住的厢房,一番诊治后,大夫只开了一副安神药,道,「姑娘今日受了惊吓,夜里要注意些,先吃一剂安神药,明日一早老朽再过来请脉。」 颜老爷子见此稍稍安下心,一面吩咐人去熬药,一面又命颜书安先回城中送信,只说他留了颜姝在庄子上静养几日,让府里众人不必记挂。 颜书安应了声,随即便牵了马回城,颜老爷子在叮嘱了颜姝几句后也跟着离开了。 「姑娘吃了药早些休息,今日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翠微想起山上发生的事情还觉得心头直跳、后背生凉,心里担心颜姝忧思伤身,便柔声地安慰她,「等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颜姝没有说话,只顺着翠微的意思接过药慢慢地服下。 知道翠微今日也被吓得不轻,颜姝搁下药碗后,便对她道:「今晚就不用守了,你也早些歇了吧。」说着不等翠微开口,故意绷起小脸道,「这是命令。」 翠微心头微暖,没有拂逆颜姝的好意,扶着她躺下又掖好了被角后方放轻了脚步退到了外间。只是她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而是搬了一床棉被在外间的矮榻上歇下。 翌日天色方方亮起,一辆华盖马车便停在了温府的门外。 门上的小厮一眼就认出那辆马车,面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挂上十分得体的笑容迎下台阶。 第九章 马车上悬的铃铛轻轻地响了起来,车帘掀开,一个身着艳色锦绣衣裳的年轻少女弯腰走了出来,她脚上踩着明珠的绣花鞋,一步一步踩在红漆木梯上下了马车。 「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万福金安。」 瞥了一眼小厮堆笑打千的模样,黎沐阳淡淡地「嗯」了一声,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你家大人呢?」 小厮愣了一下,连忙道:「大人一早就上早朝去了,公主来得不巧了。」 「没事,本宫进去等着就是了。」 黎沐阳抬步跨进温府的大门,轻车熟路地就朝温羡的书房走去。 小厮站在门口,目送黎沐阳领着一帮太监宫女阵仗浩大地奔着自家大人书房的院子去了,心里直呼「完了」。 大人明言禁止不许外人踏足书房,可这公主要怎么拦啊。 小厮急得直跺脚,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并着轻轻的轿子吱呀声。 小厮眼皮一跳,果然下一刻就听到了门外响起熟悉的常侍卫的声音。 大人回来了! 小厮连忙迎了出去,正好撞上身着官袍拾级而上的温羡。 鸦青色的官袍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衬得温羡身上的气质愈发冷硬了三分。 目光淡淡地从小厮脸上划过,看破他的不安,「府上出了何事?」 小厮迎着那道锐利的目光,吞了吞口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八公主来了……」 「八公主来了,这会儿人去了竹里馆……」 小厮的声音越说越小,慢慢地他不敢再直视自家大人的目光,低下头去,额上都沁出了冷汗。 温府的下人都知道一条规矩,那就是不许在府里乱走动,自家大人书房所在的院子竹里馆尤其不能擅闯。 这会子八公主擅自去了竹里馆,大人肯定不能将她怎么样,那最后遭罪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小厮想了想,不由在心底暗暗叫苦。 温羡听了小厮的话,果然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对他发火,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拂袖往东边的竹林掩映的竹里馆走去。 龙吟阵阵、凤尾森森的竹林深处,碧水环绕的水榭被修建成一间书房,十分应景地以「竹里馆」为名。温羡日常处理公务皆在此地,因为喜静,这一处除了一个洒扫小厮外并未安排其他下人,寻常时候是见不到几个人影走动的。 温羡穿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站在小石桥的这一端就看见了书房门前整整齐齐站着的宫女太监,眸光不着痕迹地冷了几分。 书房里,黎沐阳左看看右看看,见这里与一般的书房无二,顿时觉得无趣起来,「我原还以为有什么稀奇的,还没有太子哥哥的书房好玩呢,真不懂表哥以前干嘛都不让我进来。」 一面嘀嘀咕咕,一面东翻翻西看看,蓦然黎沐阳的目光被书案前绘着墨竹的画缸吸引住,抬步走到画缸前,小心翼翼地四下瞄了一眼后,她伸手从里面抽出一幅画轴握在手里转了个身。 温羡是少年成名的状元郎,当初一手丹青曾令云惠帝称赞不已,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早些时候流传出去的画作也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被云惠帝收藏起来的画也未能幸免,温羡也就此封了笔。 黎沐阳没少听人提及温羡的丹青,但这么多年却从未亲眼看过一幅,这会儿手里握着画轴,她不经有些兴奋起来。 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的系线,黎沐阳缓缓地将画轴展开…… 然而,画才露出一抹淡淡的鹅黄色,「吱嘎」一声传来,黎沐阳霍然抬头,恰看见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下子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眸。 「表,表哥……」 哗啦—— 手里的画卷落了地,画轴顺着光洁的理石地面滚开,一幅惟妙惟肖的桃林美人图不期然呈现在了两人眼前。 准确的来说,这不是一幅完整的丹青。 但纵使画上女子的五官未曾添上,黎沐阳还是能看得出画中人出尘的气质,不在眉眼,而是通身的气派…… 黎沐阳看呆了,一直到一只五指修长的大手将画卷起,她才回过神。 看着温羡紧抿的薄唇,她缩了缩脖子,小声地解释道:「表哥,我不是故意要动你的东西,你别生气成不成?」这会儿的黎沐阳哪里还记得摆什么公主的架子,只扯了扯手里的绣帕,期期艾艾地看向温羡,道,「我听说你昨天遇到了刺客,心里担心才一早过来,他们说你上朝去了,我……」 「八公主有心了。」将画小心翼翼地收好,温羡眉眼不抬淡淡地打断了黎沐阳的话,「在下并无大碍,公主见着人也该回去了。」 黎沐阳伸手要去拽温羡的衣袖,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以后,她不由跺了跺脚,嘟着嘴巴,道:「我们是嫡亲的表兄妹,表哥为什么要这样疏离,你真就这么讨厌沐阳吗?」 她语气放软,带着几分可怜的味道,可温羡听了只淡淡地笑了一声,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微臣只是小小的吏部尚书,何来疏离厌恶之说。」 这样的话,黎沐阳不是第一次听了,可这一回看着温羡好看的俊脸,她突然生出几分不甘,「你唤我母妃一声‘姑姑’,你父亲是我舅……」 「公主殿下若是想认亲该往定国公府去,来这里怕是走错了门。」温羡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料峭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雪,「常信,恭送公主回宫。」 黎沐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拂了温羡的逆鳞,娇艳的俏脸霎时就白了,往前走了两步,急急忙忙解释道:「表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口快在温羡面前提及定国公,看着温羡的背影,她低下头去,「那我改日再来探望表……温大人……」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书房,黎沐阳立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隐在阴影里的那道声音,面上划过一丝懊恼,最后只能领着自己带来的宫女太监离开。 书房里,温羡握着画卷久久站立,过了半天才又缓缓地将画展开半幅,目光落在画上女子发间的凤钗上,他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凉薄笑容,低声道,「父亲?那个男人也配?」 …… 颜姝在鹊山脚下的庄子里静养了两日,才辞别颜老爷子回城。 临行前,颜老爷子将颜姝喊到自己的书房,交给她一枚玉佩,并叮嘱她道:「这块玉佩你拿好,若是遇到为难事,这玉佩可保你无虞。」 颜姝不解其意,问道:「祖父,我不明白。」 「这玉佩是两天前我从山上桃林捡回来的。」 颜姝一惊,低头去看手里的玉佩,但见其玉质温润,纹络精致,上刻篆书一个「温」字,不由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颜老爷子。 若是依着常理,颜老爷子怎敢将这玉佩交给她,难道就不怕这玉佩的主人就是行刺的歹人,日后为了隐瞒身份而杀她灭口? 颜老爷子却抬眼看向窗外,捋了捋胡须,道:「你知道,玉佩的主人是谁对不对?」 虽然颜老爷子没有看着自己,颜姝还是心虚地低下了头。 第十章 这俩日颜书安几次来寻她想要打听那日在桃林发生的事情,颜姝虽知颜书安或许只是为了一时的好奇,但她下意识地还是不希望告诉任何人,生怕为那人带来麻烦,自然也害怕给颜家招来祸患。 「祖父也知道?」颜姝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看向颜老爷子。 那一日,她明明看到温羡从这里走出去的。 能成为颜老爷子的座上宾,温羡果然如她所想,非是恶人。 颜老爷子回头就看见自家孙女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对她道:「爷爷知道他是谁,但爷爷怎么看他是一回事,你怎么看他是另一回事,这玉佩你自己收好,须得知人心隔肚皮,无论何时,莫轻信于人。」 颜姝似是领悟,又似是懵懂,最终也只点点头将玉佩收好。 回到颜府,颜姝先去给颜老夫人请安,之后才领着翠微回到芙蕖院。 芙蕖院正屋的廊檐下坐着一个身穿桃色衣裳的小丫鬟,正专心致志地打着络子。 颜姝与翠微对视了一眼,都不认识这小丫鬟是打哪儿来的。 正疑惑间,那小丫鬟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一张圆乎乎的苹果脸,见到颜姝,立即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迎了上来。 「姑娘回来了?姑娘饿不饿,奴婢给姑娘准备了点心放在小厨房温着呢。」她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喜鹊,说了半天才似恍然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冲颜姝施了一礼,道,「奴婢翠喜,是四夫人让我来伺候姑娘的。」 颜姝这才记起之前孟氏有提过要给自己添置一个二等丫鬟的话来,便对翠喜轻轻一笑,有些好奇地问她:「你原来就叫翠喜吗?」 「奴婢本来叫小喜,四夫人说,姑娘身边有个翠微姐姐,这才做主给奴婢改了名字呢。」 翠喜笑起来的时候苹果脸便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模样十分讨喜,颜姝便让她留了下来。 颜姝进了屋,发现屋子里的陈设添了几样精致的摆件,又见之前与孟氏提过的文竹和君子兰也都摆上了,便是东边的窗台上还摆了两盆开得正好的海棠花。 翠喜端了点心过来,见颜姝正盯着那海棠花出神,便道:「四夫人说,这两盆海棠姑娘若是瞧着喜欢便放在这边,若是不喜,回头端到外头的廊檐下也使得。五姑娘人小,姑娘也不必太与她认真。」 颜姝抬步走到软榻边坐下,随手抄起放在案几上的书,对翠喜道,「不必撤到外面,就这样很好。」看见翠喜搬了些书进来,知道她在收拾打平州带来的行礼,便与她道,「翠微,我的琴可有带过来?」 翠微见问,笑道:「哪里会忘记姑娘的心头好呢。」一边将手里的书塞到书架上,一边道,「姑娘这会儿若是要,奴婢就去给你取出来?」 「嗯,将琴谱也一并拿过来罢。」 西窗前栽着一株杏树,这般时节满树的杏花绽放,恰如那冬雪一般莹白。颜姝将瑶琴放在西窗前的案几,焚香净手后才坐到瑶琴前,她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弦,才抬头看向窗外的满树杏花。 她静静地望着那杏花出神,眼前不由浮现出鹊山桃林的那一幕,隐隐约约间,颜姝仿佛又听到了一阵笛音远远地传来,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勾…… 素手纤纤落于琴弦上,微微一挑,便是铮然一声。不似一般婉转的曲调,那流泻于指下弦上的琴声恰如那雏凤鸣于东山,又似蛟龙啸于天穹,时疾时缓,时扬时抑……颜姝手一拂,弦一动,芙蕖院内便只余下悠扬的琴声回荡。 翠微和翠喜放下了手里的活,端了小鼓凳坐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然而正当二人听得入神时,琴声却戛然而止。 翠微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颜姝已经起身走到了窗前,正伸手去接那随风飞落的杏花。 「姑娘?」翠微走到颜姝的身边,见她蹙着罥烟眉盯着那手心的杏花发呆,不由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翠微,你觉得刚刚的曲子怎么样?」颜姝转过头来看着翠微问了一句。 翠微笑了笑,道,「奴婢说了,姑娘可不许笑我。」 「你只管说就是了。」 「姑娘一直偏爱这首曲子,奴婢虽然听得多了,但也只听出来姑娘今天的曲子比以前似乎多了一种……」翠微皱起了眉头,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形容。 这时一旁的翠喜接上,「是惊心动魄。」她手抚着心口,有些唏嘘,「奴婢方才听着姑娘弹的琴,就想起了说书先生曾经提起的打仗呢。」 颜姝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只是还是不够。」 「不够?」两个小丫鬟同时出声,语气里是一样的惊讶。 颜姝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杏花。 她最爱这一把瑶琴,这么多年来总想弹出一首曲子,一首她在梦中曾经听过很多回的旋律,可是每每弹出来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从她遇上温羡,两次听到他的笛声,那熟悉的旋律让她总是能找共鸣,于是才有了今天的曲子。 只是,这仍然不是完整的那首曲子。 翠微和翠喜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再出声惊扰她的思绪。 夜色四合,信陵城悄然陷入一片黑寂,然而温府的竹里馆却是灯火通明。 一点灯火下,温羡手握一纸公文皱眉,半晌才提起朱砂笔在纸上勾了两笔。 笔锋在纸上划过,最后一点时顿住。 温羡抿了抿唇,淡淡地出声,「出来罢。」 黑影一晃,带着烛火轻轻摇曳,一道颀长的身影落在温羡的对面,倚着镂空的雕花屏风,撇嘴说道,「真是没有意思,每次都被你发现,你就不能装作没有听见吗?」 「不能。」 「……」万俟燮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小爷我辛辛苦苦为你东奔西跑,到头来你就拿这态度对我?」 温羡轻笑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公文,看向万俟燮,道,「常信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该知足了。」 万俟燮听了这话想打人,但还是忍住了。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你开心就好。」 温羡站起身,绕过书案,抬步朝书房令一侧的隔间走去,看也不看一眼身后的万俟燮,只道,「说吧,你都查到了什么?」 「嘿,这次我查到的结果你绝对想不到。」万俟燮跟在温羡的身后,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你想不想知道?」 温羡不耐其烦,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端起其中一杯隔空就用内力扔向万俟燮,后者眼疾手快地接住,喝了一口才稍稍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开口道,「那人居然半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温羡按了按额角,忍住嘴角的抽搐,道,「自砸招牌?」 万俟燮摊了摊手,「我也没有办法啊,谁叫了狐狸那么狡猾。再说了,我万俟燮是神医,又不是神探,又何来砸招牌一说。」 温羡突然有些后悔对万俟燮抱有过高的期望,他抿了一口茶,忽而问万俟燮,「你说,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第十一章 他眼底的冷意丝毫未加掩饰,让万俟燮不由后脊生寒。 「你,你想干嘛?」 温羡勾唇一笑,「抓狐狸尾巴。」 「……」 温府地牢里 温羡立在木牢门外,看了一眼牢里三个狼狈不堪的黑衣人,薄唇轻轻一挑,而后就转身走到了地牢里特地辟出来的专门用于刑讯的房间里。 里面烧着两盆烈烈焰火,照得四壁通红明亮,但只见墙上挂满了各种刑讯的刑具,令人望之胆寒心颤。 温羡掀袍坐在圈椅上,常信见了,立即对候在门口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不多时,那三个满身狼狈的黑衣人便被带了进来。 温羡端起青花瓷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方才淡淡的道,「面前一生一死两条路,自行择断罢。」 他声音凛寒,比冰雪更冷三分,回荡在狭小的刑讯室内,酷似那地狱的阎罗君,一字一句都似勾命咒。 可那三人纵使额头沁出了冷汗,也还是咬着牙关不说话。 温羡拍了拍手,常信立即招呼人搬了一张老虎凳进来,一并端进来的还有一盆清水和厚厚一沓桑皮纸。 那三人不曾见过这阵仗,一时摸不到底,脸上惊疑不定,其中一人咬紧了牙关,出声道,「尚书大人私设牢狱,刑讯逼供,不怕将来传出去自毁前途?」 「呵,这话有意思。」温羡挑了挑眉,「你不招自然不会有机会活着走出去,招了,呵,你还敢四处宣扬?」 那人瘫坐在地上,看着温羡的目光中终于露出了惊恐。 温羡微微一笑,「就你了。」 两旁的侍卫立即会意,上前把这人拉到老虎凳前按下,常信走上前取了一张桑皮纸浸入清水中,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到那人的脸上。 「唔唔——」 那人发出痛苦的声音,可却因为桑皮纸密不透气而声音沉闷,一下一下似是撕心裂肺一般。 光滑的桑皮纸因为那人急促的呼吸而上下浮动,常信紧接着又慢悠悠地往上添了两张。 刑讯室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那人急促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都带着无尽的绝望,令另外两个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都仿佛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 常信重新捞起一张桑皮纸,看向温羡,见他合上了眼,便将纸敷在了那人脸上,那人的挣扎渐渐弱了,在常信贴上第五张桑皮纸后终于没有了挣扎。 刑讯室陷入一片死寂。 温羡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儿,静静地喝着茶,动作慢条斯理,却给人以无形的压迫。 「大人,没气了。」 温羡颔首,「揭下来吧。」 「是。」 原本一张一张贴上去的桑皮纸此时已经变得干燥,五张紧紧地粘在一起,一下子就撕了下来。 此时的桑皮纸已经不是一开始的平整模样,而是显出了人的五官轮廓。 那两个黑衣人死死的盯着常信手里的纸,脸色早已是刷白一片,他们抖着身子扭头去看那早已没有了气息的人,脸上一片惊恐。 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生不如死地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种窒息的感觉仿佛是扼在他们脖子上的利爪。 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生得清风朗月般的尚书大人,其实比谁都要心狠手辣。 温羡慢悠悠的喝着茶,他此时也不急着询问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两个人的反应。等到时间够久了,他才慢慢的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那二人的身上。 「生死不过一念之间。」温羡笑了一声,「命从来都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那两个人中稍瘦的一个突然站起身来冲向他,一旁的常信见了连忙去阻拦,却不料那人却突然转了方向去抽一旁侍卫的佩刀。 雪亮的兵刃,刺啦一下,鲜血溅了一地。 温羡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赞许和惋惜,然后便看向最后一个已然吓呆的黑衣人。 李甲此刻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他眼前只看到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一个窒息而亡,一个利刃抹脖,一慢一快两种死法,他都不想尝试。 他抬起头看向温羡,「大人真的能饶我不死?」 温羡勾唇,「你有选择吗?」 李甲面如死灰,闭上了眼,「我说……」 翌日早朝,云惠帝才要示意身边的太监总管宣布退朝,就看到朝臣中有一人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 云惠帝定睛一看,认出了那道鸦青色的身影,笑眯眯地问他,「温爱卿只管说来。」 温羡抬头看了一眼云惠帝,而后目光从文臣班领头立着的那人身上划过,薄唇轻启,「臣要参一人。」 云惠帝问,「何人?」 温羡从袖笼里掏出一本奏折呈上,在云惠帝打开时,开口道,「臣参的是当朝丞相宋仁!」 一言出,满朝皆惊,便是云惠帝都有些意外。 「爱卿可想好了说。」 朝堂上的大臣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温羡这一句话实在是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啊。 先不说丞相宋仁如何,但凭这二人的关系,温羡这一本奏折参的可就有些意思了。 外孙参外祖,此番大义灭亲之举真当是绝无仅有。 一时众人不由伸长了脖子准备看戏。 那厢宋仁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瞪着温羡,冷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站在宋仁身后的生得容貌俊朗的中年也倒竖浓眉,指着温羡喝道,「孽障!」 而温羡却是神色半分不动,只自若地看向云惠帝。 云惠帝伸手揉了揉眉心,对上温羡清冽的目光,终于缓缓开口道,「既然要参,就当着群臣面前参,也让宋丞相自己听听。」 他语气喜怒莫辨,只余一派天子威严。 温羡领了旨意,徐徐开口,道,「臣参丞相三大罪……」 金碧辉煌的朝堂上,一身鸦青色官袍的温羡长身玉立,站在文武两班朝臣之间,恰似凌霜傲雪的苍柏翠松。 此刻他敛袖从容,直视云惠帝威严的目光,语气沉稳道,「臣参宋丞相三大罪,卖官鬻爵,私结党羽,此是一大罪;私扣军饷赈灾银,此是第二罪;这三……」 说到此处,温羡忽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骤然变色的宋仁,轻巧巧勾了唇,「这三大罪就是信通敌国,对陛下不忠。」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宋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拱手朝云惠帝一拜,道:「陛下,老臣冤枉呐。」 云惠帝缓缓地合上手里的奏折,微微抬头看向宋仁,「哦?」 天威不可测,宋仁辨不清云惠帝的态度,此刻只好硬着头皮辩驳温羡的话,「吏部尚书温羡方才字字句句都是在诬陷老臣呐,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老臣一向以勤俭治家,又怎会贪污纳垢?私结党羽更是不可能,老臣从未在朝中站队,又怎会与他人牵连?至于通敌卖国的罪名,更是无稽之谈!」 宋仁腰板挺直,转身看向温羡,指着他,问道,「温大人红嘴白牙诬陷于我,不知居心何在?」 面对宋仁的质问,温羡敛目垂眸,神色寡淡,丝毫不为所动。 第十二章 「陛下可得为老臣做主啊!」见温羡不说话,宋仁只当他是心虚了,立即转过身对云惠帝高呼,「老臣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昭,今日蒙此大辱,老臣……」 「行了。」云惠帝沉声打断宋仁的话,甩手将手里的折子扔到宋仁的脚下,「丞相看了之后再说话吧。」 宋仁面带疑惑,颤颤巍巍地弯腰拾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起来。 立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见他神色不对,一时也顾不得是当着云惠帝和满朝同僚的面,直接走到宋仁的身旁取过他手里的折子。 但只见那折子上,一条条地罗列了宋仁的罪状,除了温羡方才陈词的三大罪以外,还细数了宋仁纵子行凶的罪名,洋洋洒洒列了十数条,在折子的最后竟赫然写着宋仁雇凶刺杀温羡。 男子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目光中流露出了不可置信。 温羡静静地看着男子的神态变化,低头间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这时候,朝臣中有几人陆续站了出来替宋仁说话,其中一人看向神色淡淡的温羡,开口道:「我们都知道温大人向来刚正不阿,但是这一回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宋丞相为我朝鞠躬尽瘁,乃是先帝爷的老臣,陛下的肱骨呐。温大人可千万不要糊涂啊。」 温羡轻笑了一声,凉凉的没有一丁点儿的温度,他道:「半月前,臣奉陛下谕旨前往沧州监督赈灾事宜,看到的不是宋丞相禀报的灾情平复,百姓安居,而是满地饿殍。」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在沧州知州梁守恒的府中却是夜夜笙歌。百姓家无斗米,知州府里却是金银满仓,米粮生虫。」 「这与丞相大人又有何干?」 「干系?自然是有的。」温羡不疾不徐开口,「梁守恒胸无点墨,却身居知州要职,他是何人的门生,齐大人莫非忘了?」 齐大人哑口无言,默默站了回去。 温羡步步紧逼,宋仁的面上终于露出了灰败之色。他素来谨慎,却不料到头来会被自己的外孙逼到如此进退维谷的田地。 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宋仁暗暗咬牙,恼怒派出去的人都是草包,不仅让温羡能活着出现在这里,还让他查出了那么多的猫腻。 然而宋仁到底是见惯了风风雨雨,知道今日自己是栽了,他抬头看向云惠帝,老泪横流,「老臣糊涂呐,不该贪图财势,但老臣对陛下一直忠心耿耿,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老臣担不起啊……」 卖官鬻爵,贪图银钱,再怎么罚都不会危及身家性命,而叛国的罪名一旦坐了实,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宋仁权衡利弊,只得咬牙认下前两罪。 温羡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轻轻地哼了一声。 老狐狸果然是打的好算盘。 不过,他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其他的,慢慢来,他不着急。 云惠帝紧紧皱着眉,心中的怒气积聚,可面对涕泗横流的宋仁却发不得。 两朝老臣,势力必然盘根错节,更何况宋仁还是平衡这朝中力量的关键人物,轻易动不得。 如今且徐徐图之。 这样想着,云惠帝看向温羡,问他,「温卿如何看?」 此时的温羡已经敛去了之前的锋芒,拱手道:「宋丞相只认下前两桩罪,但不知这第三罪丞相要如何解释?」 他平平淡淡地陈述,即使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却也教宋仁听了心口堵了血。 宋仁摸得清云惠帝的脾性,知他问温羡是想要顺水推舟放自己一回,可这会儿温羡看似退了一步实则紧咬不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着便甩了一下袖子冲着金殿的盘龙柱撞去。只是还没等他撞到柱子,就有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了。 大殿内陷入一片混乱,有几人趁此机会跪到大殿中央替宋仁求情,同时还不忘指责温羡手无证据就要逼死肱骨大臣、其心可诛。 最终云惠帝怒喝了一声才稳住了局面。 云惠帝问温羡,「温卿折上各罪状都历历数出证据所在,可唯有这最大的一桩罪名没了证据,你可知此时朕治你一个诬陷忠良的罪名,你也是要吃苦头的?」 「臣知道。」 「那罪证?」 「没有。」 「你……」 到了最后,云惠帝也只依着温羡所列的前两罪责罚了宋仁,夺了他的丞相之位,贬为太史编修,而温羡也被禁足府中。 早朝散,群臣散。 领了禁足责罚的温羡跟个没事人一样优哉游哉地踱步出了大殿,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之前立在宋仁身后的中年男人阴沉着脸站在不远处。 温羡看了一眼那男人,讥讽地笑了一声,举步往前走。 「孽障!」 就在温羡要与男人擦肩而过时,那男人突然怒喝了一声,引得不少还没走远的朝臣回头张望。 温羡脚步不停,男人气冲冲地拦住他,浓眉倒竖,「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伦常在?亲父不尊,构陷外祖,你出息啊。」 「亲父?外祖?呵……」温羡笑得讥讽,负手而立,淡淡地提醒眼前的男人,「定国公莫不是糊涂了?温某孑然一身,何来不尊孝道伦常一说?」 「你!」 见温恢动了怒,温羡讥诮道:「温某俯仰无愧于天地,在大殿上字字句句是真是假,国公大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此言一出,温恢陡然变了脸色,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羡却不开口了,正当两个人陷入僵持之际,一个身着宝蓝色衣裳的太监快步走了过来。 「见过国公爷,温大人。」 「王公公怎么过来了?」温恢一改之前的怒气冲天模样,眯眼笑着问道。 王公公甩了甩手里的浮尘,也眯着眼笑,「杂家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来请温大人的。」 听了这一句,温恢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正待开口,眼角的余光就瞥到那抹鸦青色已经一晃走远了。 耳边传来王公公尖细的声音,「国公爷,杂家先告退了。」 温恢立在原地,气闷半晌才转身出宫。 御书房里,温羡恭恭敬敬地立在龙案前,眉目沉静。 云惠帝手里握着的还是温羡之前在朝堂递逞上来的折子,半晌才抬头看向他,沉声问他,「这折子上列的可都属实?」 温羡应了一声,见云惠帝目露疑色,便将之前自己因沧州赈灾察觉苗头顺藤摸瓜查到宋仁身上的始末一一交代了出来。 云惠帝静静地听完,皱着眉头问他,「你既然今日当堂参他,为何最后一样证据却不摆出来?」 虽然知道温羡和宋家的纠葛,云惠帝这会儿还是忍不住狐疑。 通敌罪一出,宋家毕倒,除去宋家,于云惠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温羡直视云惠帝打量的目光,眸底坦坦荡荡,「臣以为,抓一只狐狸容易,逮一只老虎却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宋仁后头还有人?」云惠帝一惊。 温羡不语。 云惠帝盯着温羡看了一会儿,忽而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连朕也给算计进去了。」 第十三章 「你倒是连朕也给算计进去了。」 云惠帝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温羡,心里隐约猜到他故意露出破绽领了禁足的责罚是为了什么,故而此时说这一句,并没有动怒。 温羡忙低头拱手,口称,「臣不敢。」 云惠帝轻轻地哼了一声,「这天下怕是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别以为宫里有个淑妃给你撑腰,你就真的能行为无忌了。」见温羡听到淑妃的名号时皱起了眉头,云惠帝忽而又转了话锋,道,「此番堂而皇之地针对宋仁,你可曾想过攸攸众口难堵?不说相府如何,定国公跟前,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臣秉公办事,无愧于心;尽忠陛下,何顾旁人。」 「你不怕失了淑妃这个倚仗?」淑妃是定国公温恢的胞妹,云惠帝言及此,意在提醒温羡。 温羡却笑道,「臣在朝中只有一个倚仗。」 他目光坦荡地看向身在高位的云惠帝,一句话哄得云惠帝龙心大悦。 「罢了,宋仁一事朕就交给你去查,务必给朕查个清楚明白。」 「臣,遵旨。」 云惠帝看着温羡,满意地笑了,起身走到他跟前,转而压低了声音问他,「听说昨日你让朕的沐阳公主吃了闭门羹,嗯?」 「臣不敢……」 「好了。」云惠帝打断他的话头,语重心长地道,「时慕啊,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成家立业的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朕知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你而言都不算什么,可作为长辈,朕还是替你着急啊。」 云惠帝膝下几个儿子,与温羡年岁相仿的,除了老三常年在外游历、尚未成亲外,各个都已经娶了王妃,太子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几个。 温羡如今已逾弱冠,莫说亲事没着落,就连通房侍妾都没有一个。外界甚至都有传言说,吏部尚书温羡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近女色,指不定有什么特殊癖好的。 可云惠帝不这么认为。 「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朕的沐阳公主对你是个什么心思,你们又是表兄妹,今日朕只想问你一句,你若是有意,朕就将沐阳公主指给你如何?」 温羡面上的神色淡淡,说话的语气谦而不卑,「臣不敢高攀公主。」 听见这一句,云惠帝了然了。 温羡算起来还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子,就算撇开这一点,凭着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肖公主又何来高攀一说? 更何况公主嫁谁不是低就? 云惠帝知道温羡这是对黎沐阳无意了,心里惋惜却不恼怒,只问他,「时慕可有心仪之人?」 闻言,温羡难得愣了一下,拱手道,「臣若有心上人,定当来讨陛下一个恩赐。」 云惠帝伸手拍了拍温羡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时的云惠帝敛去了身上的帝王威严,露出了些许沧桑之态来。那一句叹息,似是劝温羡,又似是在感慨些什么。 温羡敛目不语,静静地陪着云惠帝站了一会儿后,请辞离宫。 出了宫门,常信候在轿撵前,见他出来,立即迎了上来,「大人,万俟先生在饮月阁等您。」 饮月阁乃是信陵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城中豪富贵胄最喜设宴在饮月阁,因此,那里也是最好的探听消息的地方。 听了常信的话,温羡猜着万俟燮该有了新的情报,当即便上了轿子,一路往饮月阁去。 一辆锦盖马车慢慢悠悠地停在饮月阁门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小团子扒着车板儿往地上看,一张肉乎乎的小脸皱成了包子模样。他探出小短腿,正要试着往下爬,就听见车厢里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官宝儿,好好呆着别动。」 小肉团苦巴巴一张脸,冲着车厢里的人,道,「官宝儿饿了,要吃肉肉!表姐~」 软软的声音教人听了心软,一只素白的纤手搭上门框,继而探出一个窈窕的身子。 颜姝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团子,对他道:「等三表哥回来抱你下去,可好?」 今日一早,颜姝带了表礼前往外祖家平阳侯府拜见请安,与表姐妹见了面后,便被平阳侯府的混世小魔王给缠住了。 四岁大的苏官宝对颜姝十分亲近,很快就吵着闹着要跟自己嫡嫡亲的表姐分享他最爱的美食,央着今日恰巧在家的苏云淮领了二人出门。 颜姝喜静不喜动,可耐不住苏官宝几番撒娇耍宝,只能跟着他一起离了平阳侯府往大街上来。 因为出门匆忙,马车上的脚凳被落下了,看一眼距离地面的高度,颜姝只能让某只心急的小肉团再耐心等等。 被小团子半道支使着去买冰糖葫芦的苏家公子脚步匆匆地回来,手里拿着两根色泽诱人的糖葫芦串儿,白皙的面庞上有一层薄汗。 小团子看见红通通的糖葫芦,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就凉了,作势就扑了过去。 见小团子就要栽下马车,颜姝霎时间瞪大了眼睛,面露惊恐之色,直到小团子被苏云淮稳稳当当地接住,她才扶着车门松了一口气。 苏云淮掂了掂近来又圆润了许多的肉团子,见他没心没肺地抱着糖葫芦啃,才翘了翘唇角对脸色有些发白的颜姝道,「表妹莫要害怕,这情况呐你以后就会习惯了。」 颜姝睁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冰糖葫芦,抬头就对上苏云淮含笑的俊脸。 「这个是给你的。」 颜姝一愣,伸手接了过来,轻轻地道了一声谢。 小团子已经被苏云淮抱下了马车,轮到颜姝下车时,她也犯了难。 正准备唤翠微过来时,一只五指修长的白皙大手伸到了自己面前。 苏云淮伸出手后也觉得唐突了些,当即抖了抖衣袖,掩住了自己的手以后,才笑着对颜姝道,「表妹且将就一下?」 颜姝稍稍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将手搭了上去,任由苏云淮隔着衣裳扶自己下车。 不远处,青顶小轿稳稳地落了地,温羡掀开帘,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这一幕,凤目轻轻一眯…… 看着不远处的二人携着一只胖团子比肩走进饮月阁,温羡忽然感到一阵烦躁,随手放下轿帘,他淡淡地吩咐常信,「先回府。」 常信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到了饮月阁又要离开,便提醒道:「大人,万俟先生……」 「让他等着。」 …… 万俟燮坐在酒楼里,菊花清酒喝了两壶后才看到温羡姗姗来迟。 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扣,双手撑着桌子向前微微一探,桃花眼里蕴着一些薄怒,「温时慕你是觉得小爷我脾气好就可以随意消遣还是怎么的?」 想他一夜星辰奔波,就为温羡一句拜托,到头来,他紧赶慢赶,当事的人却悠哉悠哉,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万俟燮觉得自己这一次若不挺起一回腰杆,指不定下一次自己被晾在哪儿呢? 温羡淡淡地瞥了一眼万俟燮,薄唇轻启:「十坛女儿红。」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蛇打七寸了。 万俟燮平生有三爱,一爱那珍稀药草,二喜上街头小调,这三则是放不下浊酒一杯。 第十四章 果然,万俟燮只听了这一句,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 他舔着一张脸,笑问道:「可是你那尚书府里珍藏了十年的女儿红?」 温羡点了点头。 万俟燮登时坐了回去,整了整衣裳,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小爷就不与你计较了。」 见温羡坐定了,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推到温羡跟前,「这是我昨晚从那老狐狸屋子里搜出来的,他倒是谨慎,只可惜还是没能逃出我的法眼。」瞥见温羡皱了眉,他下意识地问道,「这东西有问题?」 温羡轻嗤了一声,将那张纸撕得粉碎,「这是假的。」 「怎么可能!」万俟燮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声音都有些尖利。 温羡将撕得粉碎的信函挑出一片放到万俟燮的跟前,「看看能看出什么来。」 万俟燮不明所以,拿起那纸片看了半晌才终于看出了一点儿门道来。 先前他偷到宋仁这封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信函时,只当这是宋仁亲笔写的通敌信。可这会儿单单看其中几个字他才发觉出不对来。这封信,乍一看是宋仁亲笔,可细看却另有玄机。 这每个字收尾一勾时竟然都带着温羡平日书法的影子! 这样一封信函若是被当做是证据呈到了云惠帝跟前…… 万俟燮抖了抖身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你总叫他老狐狸啊,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温羡起身,抬步走到临街的窗口前,「这事先不急,我有另外一件事要托你往平州走一趟。」 「平州?」万俟燮有些疑惑了,「平州有什么不对?和老狐狸有关?」 温羡的目光沉沉落向楼下那抹湖水绿的纤瘦身影,薄唇微抿,道:「有一件事需要印证。」 言罢,脚下方向一转,竟阔步朝着门口走去,不过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万俟燮还没从他那一句莫名的嘱托中回过神,等到温羡的身影不见了,他才「噫」了一声。 站在温羡方才站的位置上,万俟燮眯着桃花眼看了半晌也只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潮,不由暗自嘀咕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这个人。」 幽深僻静的小巷里,颜姝背靠着冰凉的墙面,看着面前绷紧一张俊脸的温羡,不由咬紧了下唇。 明明就是害怕极了,还偏偏要故作倔强。 温羡轻嗤了一声,「怕就不要强撑着。」 方才从饮月阁里出来,因为胖团子突然闹起了肚子,苏云淮就提着胖团子急匆匆地走开了。颜姝留在原地,因被小巷口卖纸鸢吸引住才向这边走来,哪里料到会被人突然擒住手腕捂住嘴巴拖进了巷子? 颜姝看着温羡,眼底满是复杂之色。 她发现他真是一个教人看不透的人。纵使她相信他不是恶人,但也无法说他是个良善之辈,此刻他的行径更是让她心里头生出了几分不悦来。 「我没害怕。」 清凌凌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娇娇柔柔,反而带着几分冷意,这让温羡不由皱了皱眉。 颜姝两只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抓住裙子攥紧,见温羡不说话,只是目光幽深的盯着自己看,心里没来由一阵紧张,蓦然想起了那一日颜老爷子交给自己的那一块玉佩。 「你是来要玉佩的?」 温羡愣了一下,「玉佩?」 素白的小手心里托着一块玉质温润的玉佩,轻轻地颤着送到温羡的跟前。 可他却不接。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块玉佩来的?」 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颜姝对上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潭,磕巴了一下,「不,不然呢?」 祖父说,关键的时候她可以拿手里的这块玉佩来保命,那么这块玉佩对于它的主人温羡来说应该是极其重要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将玉佩主动还给他了,他却说不是来讨要玉佩的。 颜姝实在猜不出眼前人的心思来了。 温羡勾唇笑了一声,不答,反而伸出手托住颜姝平展开的小手,修长的五指轻轻一推,颜姝的小手合拢成拳。 颜姝被那温热的触感灼得心头一跳,正当她生出几分羞恼之意时,便听到温羡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玉佩由你保管,日后凭着它,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温羡似是低笑了一声,转而继续道,「便当作是你没有对外人透露那日之事的回报。」 颜姝闻言轻轻蹙了蹙眉,迅速地抽回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 「呵,怕了?」 「我……」 「那日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个好人,怎么,这会儿害怕起来了,嗯?」盯着颜姝有些微红的小脸,温羡淡淡地问了一句,意味不明。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苏云淮和胖团子找人的声音,颜姝咬了咬唇,这会儿不想与温羡再继续纠缠下去,便道:「玉佩我收下了,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温羡淡淡地勾唇,微俯下|身子,伸手将她微乱的发丝别好,顺带扶了扶她微斜的发钗,声音寡淡而带着几分不容分说:「日后,离那苏云淮远点儿……」 「颜表妹,你刚刚走去哪儿了,可吓坏我和官宝儿了。」苏云淮一边说着,一边手扶心口作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来。 颜姝的手心里还攥着那枚玉佩,听到苏云淮的话,她抬起头,扯了扯唇角,轻声道:「方才瞧见那边巷子口有卖纸鸢的,一时好奇就走远了……」 苏云淮了然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问什么,直接领着颜姝和胖团子回了平阳侯府。 回到平阳侯府时已经是薄暮时分,苏老夫人早已从小佛堂里出来,得知外孙女儿今日曾登门后就一直眼巴巴地向外张望着。 「梅娘啊,这人怎么还没回来啊,难道说又回颜家去了?」梅娘本是苏老夫人未出嫁时身边的贴身婢女,本姓何,梅娘是她本名。后来随着苏老夫人陪嫁来到平阳侯府嫁给了侯府里的管事,因此便一直在苏老夫人身边伺候。 何嬷嬷抿嘴笑了一下,连忙安抚道:「表小姐可是一个孝顺的好姑娘,这会子还没回来,指不定是那混世的小魔王又折腾了什么幺蛾子呢。」她替苏老夫人捏了捏肩膀,「三少爷又一贯是个耳根子软的,哪里经得起小五爷使唤啊。」 正当何嬷嬷话音落下,屋子外面就传来了苏官宝欢快的声音。 见苏老夫人眉开眼笑了,何嬷嬷还不忘打趣一句,「这可不就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么!」 门帘掀开,一只身穿锦衣的胖团子先圆溜溜地滚了进来,直接一头扎进了苏老夫人的怀里。 苏老夫人被撞得哎呦了一声,「官宝儿呐你是要撞坏祖母这一把老骨头啊。」 「嘻嘻,官宝儿是见着了老祖宗心里美滋滋才失了轻重呀。」他一张讨喜的小包子脸挂着讨好的笑,逗得苏老夫人合不拢嘴。 苏老夫人瞥见立在自家孙儿身后袅袅婷婷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眼,细细打量了一回,才缓缓开口道:「这就是阿姝了?」 苏老夫人那一瞬的失神令颜姝有些纳闷,却还是乖巧地上前请安。 第十五章 苏老夫人瞧出她的拘谨和不自在,冲她和蔼一笑,才开口道:「你不知道,你娘打小就是个活泼好动的,才一见着你,这通身的气派可不像你娘那个皮猴子。」牵着颜姝的手将人拉至身边坐下,「这才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啊。」 当初老侯爷还在世时,对唯一的女儿苏氏可以说是千娇百宠,因此养成了她不爱女工爱刀枪的性子,后来更是执意嫁给了颜桁,随他镇守平州十数载。 苏老夫人一辈子都在遗憾自己没有教养出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这会儿看到了一个浑身透着书香气的外孙女,她忍不住在心底纳罕。 这俩个只懂得舞枪弄棒的家伙是如何把女儿教养得如此好的? 苏老夫人是越看颜姝越觉得欢喜,她膝下虽有两个嫡亲的孙女,可都不是让人省心的,这会儿见着了这么个乖巧的外孙女,苏老夫人便有些不想放人走了。 「这一回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来,这侯府里的东西也都是齐全的。」 颜姝低头看着裙摆上的绣花:「外祖母的好意,阿姝本不该推辞,只是再过几日就是家祖父的寿辰……故而……」 苏老夫人闻言恍然,「倒是我老糊涂了,光顾着欢喜,竟也忘了这等大事。」她看着颜姝,道,「那就等颜老太爷的寿辰过了之后再说此事,到时候可不许你再来推辞我这个老人家了。」 颜姝侧过头嫣然一笑,「到时候就算外祖母关着门不让我来也不行呢。」 苏老夫人被逗得眉开眼笑,「原来也是个小机灵鬼呢。」 说着便又看向还杵在一旁的苏云淮,「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祖母这是不待见孙儿了么?」苏云淮撇撇嘴,故意作出一副委屈模样来。 苏老夫人见他耍宝,不由笑骂道,「你娘可还等着你去给她请安呢。」 苏云淮一听这话,脸色变了几变,连忙辞了苏老夫人就匆匆地离开了。 苏老夫人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了一眼正逗着胖团子玩的颜姝,不由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膝下几个孙子,除去早已娶妻生子的苏云洋和苏云濮外,苏云淮的年岁是最合适的,只可惜…… 颜姝在平阳侯府留宿了一宿后,第二日一早就被颜老夫人亲自派来的人接了回去。 前些日子,颜老爷子耐不住儿子、孙子轮番上阵劝说,又兼着颜姝又是千里迢迢特意赶回来给自己拜寿的,因此便松了口允许府里开始操持他六十大寿。 寿辰是陶氏主持张罗的,胡氏和孟氏各自领了任务帮忙搭手,一天天下来倒也有些吃不消。 这一日傍晚,颜柏才从衙门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胡氏气嘟嘟地坐在桌子边,不由赔笑道:「这是谁惹了夫人不快了?说出来,为夫替你去教训教训!」 胡氏冷笑了一声,「还不是你的好三弟和三弟妹。」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弟他们远在平州怎么招惹到夫人了?」颜柏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胡氏索性将这些日子因为操办寿宴而存的一肚子怨气都撒了出来,「老爷子的寿辰我们二房出力这是没话说的,可三房呢,这十几年来除了每年那几万两银子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老爷子寿辰这么大的事,他们俩倒也心大,就派个病歪歪的千金大小姐回来,什么忙都帮不上!」 颜柏闻言皱起了眉头,沉声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分的那么清楚,大嫂不是也没说什么?」 胡氏轻嗤了一声,「大嫂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可不得摆出气度来?」 颜柏揽住胡氏的肩膀,笑着与她道:「你的气度从来不输大嫂,如今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顿了顿,颜柏又与胡氏道,「此次三弟和弟妹会把阿姝送回信陵 ,我没猜错,这平州怕是要不太平了。他们也都不容易,你啊,也多照拂照拂阿姝。」 「我知道了……」 在颜老爷子大寿前三天,有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回了京城。 蛮子举兵南下进攻平州城,来势汹汹,平州战事吃紧…… 战事吃紧的折子递进宫里,云惠帝看罢面沉如水。 「蛮夷着实欺人太甚!」 龙威动怒,满朝皆颤。 「陛下息怒。」兵部尚书卢远道从朝班中走出来,拱手对云惠帝道,「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派兵增援平州,以及军饷粮草辎重也是刻不容缓呐!」 此言出,朝中一片附和之声。当然也有人想趁着此番时候出来搅一搅浑水。 「镇南将军颜桁驻守平州十余载,多次上折子提及边关风调雨顺,粮食充沛,如今战事才起就道粮草吃紧,这怕是说不通吧?」那人说着顿了一顿,才又继续道,「更何况蛮夷不过边关小国,何足为惧?莫要再长蛮夷小国的威风,灭了自家的志气!」 卢远道一听这话立即胡子就吹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道:「宋大人这话就不对了,兵马未行而粮草先行本就是常识,再者而言,蛮夷此次来势汹汹定是有备而来,宁可高估莫要轻敌,才是正道。」他手捻胡须,斜了宋戈一眼,「宋大人到底是年轻了。」 「你——」宋戈气得脸都红了,可当着云惠帝的面到底不敢过分造次,甩了甩袖子就站了回去。 云惠帝摇摇头,半晌才开口道:「此事就依着卢爱卿的意思去办,至于这押送粮草去平州的人选就由温……」目光在朝班里逡巡了一回,没有看到那道鸦青色的颀长身影,云惠帝后知后觉地记起温羡已经被禁足尚书府的时,当即便改了口,看向定国公温恢道,「这人选就由定国公来定吧。」 温恢哪里没听出来云惠帝本来的意思,这会儿却只能当作啥也没听明白,只对云惠帝道:「依老臣看,粮草军饷为重不错,但士气也是极其重要的。」 「定国公还有何主张?」 温恢拱手道:「这押送粮草去边关的差事,臣以为该由太子殿下亲自走一趟。」 一言出,众臣又都被惊到了。 太子可是国之储君,黎国未来的国君,此番平州战事混乱,这定国公就不怕太子去了有个闪失?须得知这太子可是定国公唯一的胞妹淑妃的独子啊…… 站在大殿上的太子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被自家舅舅点名,心下一慌,当即就扭过头看向定国公。 亲舅舅您这可不是要坑害外甥么? 太子正当欲哭无泪时,就听见云惠帝问道:「太子怎么看?」 平州打着仗,这对从小养尊处优的太子来说实在有些吓人,可是他身后有定国公,面前又有云惠帝,再加上满朝文武都还盯着在,他少不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份差使。 「下朝后,太子就奔着淑妃宫里去了,看来定国公举荐之前并没有同太子商量过。」常信将密探传回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与专心作画的自家大人说了,见他笔锋不停,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意思。 一幅山水画收了尾,落了款,温羡才扬起了眉梢,道:「温恢这是一心为太子铺路,太子拎不清,淑妃可不糊涂。」 第十六章 云惠帝后宫无后,淑妃进宫早,先生下皇长子被册立为太子。太子养尊处优二十多年,不说知晓民生疾苦,便是一两桩令人称道的政绩都没有。 如今云惠帝春秋渐高,太子若是再不立起来,岂不是要给那些盯着太子位的虎视眈眈之辈以可乘之机? 温羡将画悬至一旁吹干,勾了唇道:「太子被赶鸭子上架也好,正当是个试探的好机会,我想皇上该也是这个主意。」 常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大人……」 「此事不必插手。」温羡抬头看向窗外,「平州那边可有消息回来?」 「目前还没有万俟先生的音讯。」 「好。」 温羡按了按眉心,忆起连月来夜里的梦境,他的心头有一阵不安。 若此番平州战事果然应了验,那么梦境到底是真是假? 颜姝…… 「将画拿去裱好,三日后随我去颜家拜寿。」 「是。」 另一头奔去惠安宫向淑妃求助的太子才道明了来意就被淑妃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你舅舅这么做都是在为你打算,你还在这里委屈,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有些长进呢。」淑妃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头疼无比,「你想想如果没有你舅舅,你能把这太子之位稳稳当当地坐到今天?」 淑妃常常在恨,恨自己登不上后宫尊位,因此黎煜占了皇长子的先机当上了太子,也无法高枕无忧。 不是嫡长子,到底容易发生变数。 太子一时还转不过来弯,一头雾水地道,「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啊,儿臣去了还能全头全尾的回来么?」 淑妃叹了一口气,「你是太子,押送粮草的监行官,谁会让你往前线去?这趟差事办好了,立起你在军中的声望,才是你长长久久的好处。」 太子好在还不算太迟钝,寻思了半晌终于想明白了,「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太子是一个怎样的心性,淑妃心里比谁都清楚,少不得仔细叮嘱了一回,末了才又道,「这回出去是办正事,不该拿不该碰的别拿别碰,还有别去招惹来路不明的女人。」 「儿臣明白。」 「太子妃如今身怀有孕,那是你的嫡长子,太子府后院可要敲打仔细了。」说着又摆了摆手,「罢了,回头我把阿婉接进宫来稳妥些。」 太子府后院百媚千红,是个什么样的景象淑妃心里有数,不然也不至于太子妃颜婉进府三年小产两次,最后庶子庶女满地跑了。 太子嘻嘻一笑,「那儿臣先替太子妃谢过母妃了。」 太子离开后,淑妃疲惫地靠在贵妃椅上,问身边的掌事嬷嬷:「今日大殿上,温羡怎么说的?」 掌事嬷嬷愣了一下,才道:「娘娘怕是忘了,温大人前几日触怒了陛下,如今正闭门思过呢。」 经掌事嬷嬷这么一提醒,淑妃才想起自己女儿黎沐阳昨日恰是因为这个在温羡那儿又吃了一回闭门羹,不由叹了一口气:「都是冤孽……」 如果没有发生十年前那桩事,她那个出类拔萃的侄儿少不得能成为黎煜的左膀右臂,哪里会像如今这般? 淑妃难得在心里埋怨起自己的长兄定国公来。 好好的有出息的嫡长子硬是逐出家门,甚至还狠心在族谱上除了名…… 凭着温羡如今的手腕就能把宋仁从丞相的位子上拉下马,若是他与太子为了敌呢? 淑妃有些怕了…… 四月初六这日一早,喜鹊儿便盘旋在颜府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得欢快,树下来来往往走的是颜府忙忙碌碌的丫鬟婆子和小厮。 因着是颜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府中上下格外重视,从宴请宾客到食材采购,即使小到庭院洒扫,一桩桩也都是分管到各人的头上。 颜松、颜柏和颜枫兄弟三人皆在正门口迎客,陶氏则领着胡氏与孟氏在后院忙活着。整个颜府之中若说此刻还得清闲的人,怕也就只有颜老爷子和老夫人并几个小姑娘了。 松鹤堂里,颜老夫人斜靠在炕上,由着金嬷嬷给按着腿,微微闭目养神,而在堂屋的另一边的暖阁里,颜老爷子则是正襟危坐地下着棋。 坐在颜老爷子对面的颜姝手里拈着一枚白色棋子,盯着棋局看了半晌,眉尖不由轻轻蹙起。 「阿姝,下这里!」颜妙纤手一指,就把颜老爷子的一个破绽指了出来。 颜老爷子连忙摆了摆手,瞪圆了眼睛道:「不许耍赖啊,观念棋不语真君子!」 颜妙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阿妙是小女子本就不是君子呐,祖父,小心,阿姝要吃子啦。」 经她一提醒,颜老爷子忙不迭去看棋盘,果然颜姝已经轻轻松松地吃了一枚黑子。颜老爷子不满地道:「感情你们几个小丫头是联合起来坑我这个老人家呢,这一局不算不算。」 见老爷子放下棋子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颜姝几人相视一笑,最终颜姝勉强忍住笑意将刚刚收走的黑子放了回去,道:「那就各让一步,祖父也让一让阿姝好不好?」 她语气软软,颜老爷子想再继续赌气都做不到,少不得轻轻哼了一声:「下棋培养的是心性,别学破棋篓子。」 听他又提起破棋篓子,颜姝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自家阿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正当祖孙几人下棋下得其乐融融时,颜书安的声音就在外间响起,恰是来请颜老爷子往寿堂去的,只说贺寿的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颜老爷子搁下手里的棋,对几个孙女儿道:「这棋局放这儿,谁也不许动,回头啊阿姝咱们可得下完咯。」 颜姝自然点头应下。 等到颜书安将颜老爷子请走了,颜老夫人才把几个孙女儿召到身旁,叮嘱道:「待会儿拜了寿就回后院去玩耍,今儿个可都不许调皮。」 颜娇捧着自己胖乎乎的小脸颊,侧着头道:「不调皮,吃好吃的!」 家人拜寿都是提前了时辰,因此颜姝几人给颜老爷子磕完头说了吉祥话又呈上寿礼以后,陆陆续续地才有外客被引进寿堂。 颜家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不攀附任何派系的家族,颜老爷子未曾致仕之前亦是百官敬畏的人物。因此,今日前来登门拜寿的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颜老爷子倦怠应付这样的局面,正想着从寿堂上撤了,就听见外面有小厮飞快地跑进来通报,说是吏部尚书温大人来了! 这一句通报丝毫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毕竟如今谁人不知这吏部尚书温羡因为弹劾前丞相宋仁之故被云惠帝罚了闭门思过。 可这般时候,原本被禁足尚书府的温羡竟然大摇大摆地跑来颜家拜寿了,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肥呐。 温羡就是在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当口踏进门的。 今日他特地换了一身簇新的湛蓝色锦袍,腰系玉带悬玉坠,长身玉立宛如峭壁直松,款步踏来,自是一番闲庭信步的从容。 「学生温时慕恭祝颜老先生福寿安康。」一字一句沉稳有力,言罢便将早已备好的寿礼奉上。 第十七章 温羡的出现的确令颜老爷子有些意外,他眯着眼看向一脸淡然的温羡,忽而忆起上次在别庄对他说过的话。 「还来?下一回再来可没今天这么容易进门了。」 …… 瞥见温羡微扬的眉梢,颜老爷子轻轻地哼了哼,也不与他客套,直接让人将那呈着寿礼的锦盒打开。 一卷画轴安然盛放锦盒中央。 画轴展开,一幅山水画便跃然于众人眼前,人群里立即就传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因无二,只因那画上的落款题的是「温时慕」。 颜老爷子原本还绷着的脸这会儿也缓和了,他看着那幅画,道:「有心了。」 温羡从前封笔不作丹青的事情也曾在信陵掀起过一阵风波,背后的原因至今无人知晓,但今日温羡为了给颜老爷子贺寿,竟然再拾画笔,其中的心意确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赘述明白的。 吩咐人将画收好以后,颜老爷子才又对温羡道:「可否留下饮宴?」意在担心温羡禁足一事。 温羡笑了笑,拱手道:「时慕只得了陛下一个时辰的恩赐,今日只能辜负老先生好意了。」 颜老爷子摸了摸胡须,忽而笑道:「既有陛下恩典在,不妨移步后面花厅用杯茶再说,若是回头陛下问起,只说我这个老头子今日不放人也就是了。」 温羡没有再推辞。 「阿姝,你尝尝这个,可好喝了。」颜妙手里提着一只青玉壶,斟了一小杯青梅果酒送到颜姝的唇边,笑嘻嘻地与她道,「只稍稍地抿一小口?」 颜姝自小脾胃虚弱,从来滴酒不沾,即使这果酒闻起来清甜,她也是不敢碰的。 然而颜妙却不好缠,被哄了半晌,颜姝到底是就着颜妙递过来的玉杯轻轻地抿了一抿。 甜丝丝的滋味在唇边蔓延开,颜姝蹙起的黛眉微微舒展开,眼底染上一丝惊喜的光亮。 坐在一旁的颜嫣见了,与她道:「这是才熟的青梅酿制的,酒味儿不浓,不过也有些后劲,你别由着二姐胡闹。」 颜姝轻轻一笑:「偶尔尝一点点应该没有关系。」 然而事实却如颜嫣所言,青梅酒后劲纵使不大,也不是颜姝能禁受得住的。 颜姝的脸颊微红,眼睛里也浮现出一层雾蒙蒙来,翠微见了连忙「哎哟」了一声,顾不得许多就扶了她要回芙蕖院去。 走到半道上,颜姝忽然对翠微道:「翠微,我的帕子落在暖阁里了……」 「等会儿奴婢给您回去取。」翠微瞧出颜姝已经有了醉态,只想着先把人哄回芙蕖院再说。 可这会子颜姝不依了,执拗地要去寻绣帕,翠微无奈,只能将人先扶到一旁的凉亭里。 「好姑娘你先在这里等会儿,奴婢去去就回来,你可不要往别处去啊。」 颜姝侧着头,眨了眨眼睛,莞尔一笑:「快去快回。」 翠微见她眼底的雾气似是散了些许,只当她已经清醒了点,便稍稍安下心,飞快地朝着之前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的东暖阁跑去。 只是,等到她寻到了绣帕回来,凉亭中哪里还有颜姝的身影? 微微凉的春风穿林过苑,吹进凉亭里,颜姝双手托腮盯着亭外的垂柳看了半晌,忽然起了身,提着裙摆跑出了亭子。 颜府花园的小路蜿蜒曲折,径旁栽满了各色花草。在颜府下人的引路下,温羡穿过花间小路往花厅去,只是走着走着他就停下了脚步。 领路的小厮感到奇怪,觑着温羡的神态,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温大人?」 温羡的目光淡淡地从不远处划过,微微侧首问小厮:「花厅就在前面?」 小厮连忙点了点头:「绕过前面的月门就是了。」 温羡顺着小厮说的方向看去,只看见十步开外果有一扇半弧月门,他微微扬了扬唇角,将小厮打发:「你且回去,本官自己过去便可。」 虽他语气淡淡,但自有一番凌人的气势,小厮不敢得罪这位自家老太爷的座上宾,只得默默地一人退了下去。 等到那小厮的身影走得远了,温羡才转了脚下的方向朝着花间的另一条小径走去。 小径的尽头是一片茵茵绿草地,临湖栽了一排垂垂杨柳,风拂过,杨柳依依,温羡一眼就看到了那立在柳树下身姿如柳的纤弱女子,眸光微微一敛,抿着唇走了过去。 颜姝立在湖畔边的柳树下,低头看向清凌凌湖水里的倒影,绿柳如丝,白云似棉,忽而缓缓地蹲下身子,伸手去点了点冰冰凉的水。 这会儿,那点子青梅酒的后劲几乎已经全部涌了上来,颜姝只觉得晕晕沉沉,唯有那指尖传来的沁凉触感让她感到一丝清明。正当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准备掬一捧湖水时,忽然被人扯住衣裳的后领往后轻轻一拉。 颜姝懵懵懂懂地看向湖水倒影里出现的人,眨了眨眼睛,缓缓地侧过头。 温羡已经松开了手,却还是半弯着身腰看着她。 见她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泛着雾气,似是微醺,却又勾得他心尖发痒,不由开口问道:「喝酒了?」 颜姝乖乖地点了点头,露出浅浅的梨涡,笑着答道:「甜甜的,青梅酒。」 此刻她的笑容纯粹,不见前几次的小心谨慎,落在温羡的眼中,教他不觉舒展开眉头。 掀袍随地坐下,冲着依旧蹲在湖畔的小姑娘招了招手,「过来。」 湖畔青苔湿滑,她醉意微微,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失足落水,温羡的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竟是不觉生出几分微恼之意。 然而听了他的话,颜姝却并没有反应。过了好半天,她才蹙眉指着温羡道:「你是个坏人。」 「……」温羡一手按了按跳动的眉心,目光逡巡了四周一回,见没有人经过,便直接探身擒住小姑娘纤细的手腕,将人扯到粗壮的柳树后,借着郁郁葱葱的柳荫将两人的身形挡住,他才沉眉冷目地看着正懊恼的颜姝,勾了勾唇,道:「我不是好人,嗯?」 嘁,也不知前几回是谁信誓旦旦地非要说他是好人的。 见问,颜姝皱了皱小脸,凝眉思考了一会儿,才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不等温羡说话,她又突然「咦」了一声,竟悄悄地挪到温羡近前,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去碰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可是还没等她碰到,就被温羡轻巧巧地拦下了。 无视她水汽蒙蒙的双眸,温羡闭着眼,隔着薄薄的春衫握住颜姝的手腕,收了两指,静心替她摸起脉来。 颜姝安安静静地看着温羡,等到他收回了手,她才学着他方才的动作将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啊?」 她一脸苦恼的模样,令温羡莞尔,然而只一瞬他便敛去了笑意,道:「下一回再不许饮酒。」 颜姝身有不足之症,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这般本来就该精养,哪里能沾得半点儿水酒?温羡心里暗暗地给颜姝身边伺候的人记了一笔,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又愣住了。 对于面前这个女子,他似乎插手的有些太多了? 目光描摹过女子精致的五官,温羡蓦然忆起那藏在竹里馆的画卷,顿时觉得一阵头疼与烦躁。 第十八章 明明只是南柯一梦,却为何一桩一桩都在慢慢合上,若是眼前人正是梦里人,那么是不是最后又是香消玉殒空惹十年生死之叹? 温热的指尖轻轻地触上眉心,温羡睁眼就对上颜姝茫然目光里的担忧。 「喝酒头疼,下一回你也不要喝啦。」 「好。」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温羡倚着柳树,抬头看碧空如洗,低喃了一句:「梦里如何终是空,这命道从来都是在各人手中的。」 「……」 过了半晌,温羡转头去看身边的人,却发现不知何时颜姝已经双手抱着膝盖睡了过去,似乎是那粗粝的柳树枝干硌得慌,她眉头皱作一团,睡得并不安稳。 温羡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忽而翘了翘嘴角,伸手戳了戳她软软的脸颊,「喝醉了,胆子的确比以往大了许多。」 …… 颜姝是在翠微的低唤声中清醒过来的,她轻轻地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脖颈,才注意到此刻的翠微正一脸后怕与焦急。 「翠微,你这是怎么了?」 翠微见她清醒了过来,才拍了拍心口将她之前喝醉走失的缘故说了一遍,末了才将绣帕交给颜姝,道:「好姑娘,下一回这酒可真是沾不得了。」 经翠微这么一提醒,颜姝才恍惚忆起先前被颜妙撺掇着喝了一杯果酒的事情,而后发生的种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有谁也曾如翠微这般叮嘱了一句。 颜姝扶着翠微的手,看向清凌凌的湖水,忽而问了翠微一句:「翠微,为什么每次都看到那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样呢?」 翠微一愣,不明所以:「姑娘?」 颜姝扯了扯唇,摇了摇头,「许是酒劲还没有过去。」 主仆二人回到芙蕖院,翠喜早备好了醒酒汤,服侍着颜姝用下后,翠喜才捧了清水进来为颜姝梳洗。 「姑娘早起戴的香囊怎么不见了?」 听见翠喜这一句,颜姝才恍然低头,果然发现腰间悬着的那枚香囊不见了踪影,「许是落在了湖边……」 翠喜一听这话,立即就打发了一个小丫鬟去寻,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寻到,所幸那枚香囊不过是翠微随意绣来与颜姝把玩的,丢了也无伤大雅,颜姝便不放在心上,只有翠微又几次去湖边寻过后才放弃,重新又替颜姝缝了一枚。 为了与老爷子贺寿助兴,颜松兄弟三人特地派人请了信陵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到府里搭台唱戏。然而戏折子才开场,就听见门外一阵马蹄声嘈杂,伴着一声疾呼由远及近。 颜松立刻站起了身,他似有所觉,给颜柏和颜枫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迈步往二门处走去。 颜老爷子也站起了身,他看向颜柏,眼中满是疑色,「说,到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今日是他颜鸿六十岁大寿的日子,若非至关紧要的事情,怎会有人如此不顾轻重直接纵马到二门处喧哗? 颜柏被问得心头一咯噔,自然而然就想到前几日传来的平州战祸上去了。 「儿子也不知……」 见问不出来,颜老爷子也无心再看那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花腔做打,负手就离了席。 瞧着老爷子离去的方向,颜柏和颜枫对视了一眼,颜柏立刻跟了过去,而颜枫则留下来继续招呼面面相觑的众家宾客。 颜家偏厅里,颜柏面沉如水地看着跪在地上蓬头垢面的小兵,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似是不敢置信般问道:「你,你再说一遍?」 他的三弟驰骋沙场十余载,怎么可能会出事? 「将军前线失踪,至今生死未卜,夫人为了寻找将军的下落,如今也不知所踪……」 一句话好似是破天而来惊雷,震得那才走到门口的颜老爷子脚下一个踉跄。素来身子骨硬朗的颜老爷子竟是一下子就厥了过去。 温羡得到风声时正在花厅喝茶,他握着茶盏的手轻轻一抖,将茶泼出了半点儿,才敛眉看向厅外的春色如许。 云惠帝十六年春四月,蛮夷大举进犯黎国边界,不过十日便攻下固若金汤的平州城,镇南将军颜桁誓死守城被射杀于城门之上,其妻苏氏随后殉城…… 然而现下颜桁夫妇却只是下落不明,平州城也还未被攻下,只要万俟及时赶到,一切局面皆有扭转的机会。 拢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成拳,温羡久久才收回视线,掸衣起身。 屋外颜书安恰好过来,一见温羡便满面歉色地拱手道:「府中出了些变故,怠慢了温大人,还望温大人莫要介怀。」 「无妨,不知老先生身体可有大碍?」 颜书安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大夫说是急火攻心,休息几日便好,只是……」只是平州若是一日未有捷报,颜桁夫妇一日没有音讯,谁又能安下心来呢? 后半句颜书安没有说出口,温羡却心领神会,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颜书安的肩膀,末了只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颜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颜书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愿如此。」 送了温羡离开,颜书安才折回府里就听说颜桁夫妇失踪的消息被嘴快的丫头传去了芙蕖院,当即就变了脸色,匆匆往芙蕖院的方向赶去。 芙蕖院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翠喜和翠微守着刚刚吐了药的颜姝一步不敢离开,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抚她慌张害怕的心绪,只能软语轻哄。 然而颜姝哪里能听得进去? 她满脑子只剩下「生死未卜」,心里只余下无尽的惶恐。 她生在边关,即使深居浅出也知道战争的残酷。颜桁在前线失踪,连续数日都没有下落,这预示了什么她也不敢深想。 「阿姝乖乖回京,等到了端午,阿爹就高头大马威威风风地回信陵去!」 「蛮夷一平,阿爹就解了这盔甲,天天陪阿姝下棋!」 「……」 颜姝紧紧地咬着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但却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模样教两个小丫鬟见了更加担心。 翠微蹲到颜姝跟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才要开口安抚两句,就听见门口处传来帘子轻动的声音,不由侧首望去。 颜书安阔步进了屋,走到颜姝跟前,见她脸色发白,知她心里担忧,这会儿也不再瞒她,将平州传来的消息细细地说与她听了后,才道:「现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阿姝难道不相信叔父能打赢这一仗吗?」 「可是从前,阿爹从来没有把我支开过。」在平州生活了十四年,大大小小的战祸颜姝也经历过,但唯有这一回,颜桁是事先以拜寿为由将她送回了信陵。颜姝抬起眼帘看向颜书安,动了动干涩的唇,对他道,「大哥,我害怕。」 颜书安伸手覆在颜姝柔软的发顶上,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温声道:「会没事的。」 …… 镇南大将军颜桁阵前失踪的消息很快也传进了皇宫,彼时云惠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见这一句手里的羊毫一下子就落到了龙案上,将面前的一摊奏折打湿了也顾不上。 「阵前失踪,生死未卜?」 第十九章 兵部尚书卢远道手持玉笏立在殿内,见问,便道:「前方传回来的战报确实如此写的,颜阁老今日大寿也因为此事厥了过去,陛下,阵前不可一日无将,这平州不能失守呐。」 云惠帝眯眼看着激昂陈词的卢远道,「依卿之见,谁可担统帅之任?」 「这……」卢远道一时语塞,不是没有可举荐之人,而是不好开口。 云惠帝轻哼了一声,直接吩咐人传了还在闭门思过的温羡进宫,将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颜将军下落不明,正当军心不稳之际,此时需要的不是经天纬地的将帅之才,而是一个能够鼓舞将士士气的人。」因为进宫匆忙,温羡只着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常服,此刻立在大殿里挺拔如翠松,「太子既在平州,定能当此大任,另,颜将军的副将孟封可担辅佐之任。」 「臣以为不妥。」温羡的话音才落,卢远道当即便出声反驳,「太子无领兵经验,上阵如何杀敌?」 温羡淡淡勾唇,「那卢大人有何提议?」 卢远道哼了一声:「孟封智勇双全,可担大任。」 云惠帝闻言亦是颔首。 太子是他的儿子,身上几斤几两他摸得再清楚不过,监行粮草可以,这两军交战若是让他往前凑,是鼓舞士气,还是丢人现眼就是两说了。 温羡却淡淡地提醒云惠帝说,太子黎煜现下就在平州是三军将领皆知的事实,此番恶战如果太子蜗居后方亦未免教人看轻,「太子象征的是帝王家,有太子在,士气必振。」 云惠帝犹豫半晌,到底允了温羡的提议,才要提笔草拟折子,就见温羡又开了口。 「臣请往平州而去,还望陛下恩准。」 云惠帝皱眉:「平州烽火连天,你去作甚?」 「颜将军阵前失踪实有蹊跷,臣想前去一探究竟。」说着又笑了一声,继续道,「亦是想戴罪立功免了身上的闭门思过之罚。」 温羡因何故而被罚禁足尚书府,云惠帝心知肚明,这会儿见他主动提及此事,料到他事出有因,虽心下犹豫,到底还是点头应允了。 一旁的卢远道见状,亦是按捺不住心头老骥伏枥的痒痒劲,跟着请命要一同往平州去,嘴上却只说担心温羡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回头半路出了事。 云惠帝瞄了一眼温羡,见他没有反对之色,便顺遂了卢远道的心意。 隔了几日,快马加鞭的圣旨传到平州驿站,彼时正在饮酒作乐的太子黎煜得知云惠帝让他上战场,一下子就呆住了…… 打马喝酒他在行,可是两军对垒他哪行啊? 黎煜欲哭无泪,在心里暗暗地给始作俑者记了一笔后,到底还是端着架子被推上了城楼坐镇…… 江南四月恰是春光如许的好时节,岭南的平州却是烽火连天不绝,满地疮痍刺目。 平州城东南面三十里外的峡谷里,传言中生死未卜的颜桁领着十几个精挑细选的将士小心翼翼地避开蛮夷设下的埋伏,悄悄地往敌军的后方摸去。 「将军,按着计划,天亮之前大概就能绕过去,只要夫人那边不出意外,定能给蛮子一个措手不及!」 颜桁摸一把络腮胡子,眯着眼看向远方,哼了一声道,「这一仗耽搁得也够久了,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蛮夷突如其来的进攻虽然让颜桁措手不及,但是这十几年来颜桁并未放松过对蛮夷的警惕,既然南蛮子来势汹汹,他索性就顺遂了他们的心意让其一进再进。 骄,是兵家大忌,却是南蛮子最爱干的事,他不过暗施小计就轻易蒙骗过去,营造出阵前失利、滚落峡谷生死不明的假象来。此刻南蛮子一心攻城,他只要一举直捣后|庭,断了敌军的后续,再与孟封前后呼应,破敌并非难事。 先前说话的小将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嘻嘻地笑了一声,打趣颜桁道:「将军哪是怕出乱子啊,是担心夫人呢吧。」 颜桁啐了他一口,「战场上无夫妻,才不担心呢。」 武力值强悍的娇妻上阵一个能顶十个兵,颜桁心里不仅不担心,还悄咪咪地骄傲着,他担心的是自己「阵前失踪」的消息传回到信陵去吓坏了自己娇娇软软的宝贝闺女儿。 那小将嘿嘿地笑了两声,「原本还想问将军要不要抓紧点儿赶路好去接应夫人,现在看来是不……」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教颜桁一巴掌招呼在了后脑勺上。 「别净咋呼,赶紧走着。」 沿着狭窄的谷间通道向前摸索,颜桁突然伸手向后面的人示意。寂静的谷外有马蹄声阵阵踩踏,隐隐的似是还有人声的嘈杂…… 难道竟是被南蛮子识破了计策不成? 颜桁皱起了眉,「静观其变。」 听蹄声该是四人三马,凭着他手下的精兵还不足为惧。 谷外的羊肠小道上,呼呼的猎风吹着,卢远道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缰绳,勉强睁开眼看向骑马走在前头的温羡,出声喊道:「温小子,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非要绕到这鸟不拉屎的峡谷里做什么!」 自从离了信陵,一路上温羡只管快马加鞭,弃了一路畅通的官道不走,偏生绕开平州从关外走,卢远道猜不透他的打算,一路问,结果是一路被无视。 卢远道本是个暴脾气,咋呼了几回却都铩羽而归,原因无二,只因为温羡是个油盐不进的。 温羡勒住马儿的缰绳停下来,侧头看向卢远道,薄唇微微一挑,语含笑意地开口道:「卢大人,该小心了。」 「什,什么?」卢远道还没理清楚温羡话里的意思,就听见右边的峡谷里传来了兵甲摩擦的声音,顿时抖了下精神,侧耳细听,「这峡谷里有人?」 话音才落下,便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团团围住,天旋地转间竟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卢远道骂骂咧咧了一句,抬头发现温羡竟然早已翻身下了马,顿时气得胡子都歪了。 然而,这般情景他也知不是跟温羡计较的时候,连忙凑到他身旁,一边拿眼睛瞄着那几个黑头黑脸看不出面目的拦路人,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温羡:「温小子,这些人……什么来路?」 当初颜桁阵前失踪的消息传回信陵,温羡是有些意外的,毕竟颜桁不是初出茅庐的草莽将军,又岂会轻易折羽?后来等他出了信陵,接到万俟燮的飞鸽传书,才算洞悉了颜桁的打算。 没有搭理卢远道的问话,温羡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颜桁的身上,拱手道:「颜将军。」 「……」 避风的峡谷里,颜桁弄明白温羡和卢远道的来意后,面上倒是难得有了一丝惭色。他搓着手,叹息般开口:「南蛮子不好缠,我也是捉摸了很久才想到这么个铤而走险的法子,为了不出纰漏,只能瞒着,没料到消息会这么快传到信陵去。」说着他看向信陵的方向,心里有点儿复杂。 当初他毅然弃文从戎,颜老爷子一怒之下都不肯再再见他,本以为老爷子该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却没料到竟然还为他急火攻心了。 颜桁突然觉得,也许这一仗打完了,真该回去跟老爷子服个软了。 第二十章 担心完颜老爷子,颜桁突然又想起自己那身在信陵的女儿,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向温羡打听两句,但转念一想,自家的宝贝女儿身在颜家深院,问了温羡也是白搭。 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颜桁指着西南方向的一条小道,对温羡和卢远道说:「二位从这边只管往前走,到了尽头会有接应的人。」 「那颜将军……」 「等天黑了,我们就包抄蛮子后方,若是顺利,明晚就能在将军府为二位摆宴洗尘,若是不顺利……」颜桁一爪子招呼在温羡的肩膀上,「怕是要劳累二位大人多吃些力守住平州城了。」 温羡扭头看了一眼颜桁的手,眉目不动,对于他的话亦是不置可否。 是日夜,当颜桁在南蛮后|庭杀敌时看到一身白衣胜雪的温羡时险些没把脸上用来伪装的黑土灰都给抽搐掉。 这白面书生还真是很任性啊…… 常信一步不离守在温羡的身旁,掩护他往粮草的方向移去,须臾遍天的火焰烧红了夜色。 从另一边包抄的苏氏瞥见火光,娇艳无双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赞了句:「老颜总算聪明了一回,知道先断了粮路。」 粮草被烧,后|庭被偷袭,南蛮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卯足了劲要去抓人时却只扑了个空,只能远远地看到绝尘而去的烟土。 次日天明,南蛮一鼓作气发起攻城,想着一举攻下平州,然而原本蔫蔫无斗志的黎国兵将却一反常态变得骁勇无比,将其打得落花流水。 太子黎煜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好的形势得意地笑了:「哈哈,要赢了!」 这时他身旁的一个侍卫指着从战场另一边冲过来的一队人马,惊呼道:「殿下,是镇南将军的人马!」 黎煜定睛一看,霎时喜上眉梢。 镇南将军安然无恙,那此战定然大捷啊! 「殿下,想不想摘头功?」正当黎煜大喜过望时,那说话的侍卫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镇南将军破敌,这头功可就与殿下无关了。」 黎煜不明所以,扭头看向那侍卫,就只见他双手奉上了一把缠金丝刻花弯弓…… 黎煜看着侍卫手里的弓箭,面上满是错愕之色,他颤抖着手指着侍卫,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要陷,陷本宫于不义之地呐。」 那侍卫闻言却直起身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战场上流矢无眼,没有人会知道是殿下。殿下坐镇城楼三日,这战功本该就是殿下的,岂能教他人横刀夺去?」 「那,那也不用伤及人命……颜,颜将军可是我黎国的肱骨。」黎煜往后退了一步。 那侍卫冷笑了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径直将弓箭塞进黎煜的手里,声音沉沉地道:「太子是君,颜桁是臣,君要臣死,天经地义。」 黎煜手里握着弓箭,耳边回荡着侍卫的这一句话,目光放空地落在硝烟弥天的城楼下,一时之间也犹疑起来。 他知道自己能够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不过是占了个皇长子的名头,其他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要想坐稳太子之位,只有得到父皇的认可,而眼前就摆着一个机会。 如果击退南蛮、守住平州的人是他黎煜,这样的功劳定能够让父皇刮目相看…… 「大丈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殿下,机会只有一次,就是现在!」 侍卫的声音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黎煜缓缓地拉开了手里的弓,寒光锃亮的箭矢亦搭上了弦…… 「爹!」 颜姝拥着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依稀可以看见她巴掌大的小脸挂满了豆大的汗珠,一片惊恐之色尚未褪去。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颜姝记起梦里看到的场景,心里涌上一阵害怕。 她梦见,尘土飞扬的沙场上,阿爹催马赶到平州城关前,手起刀落斩杀无数敌将,却冷不防被暗中飞来的一支冷箭射中心口从马上摔了下来。 血色染红了他的战袍,纷纷踏踏的马蹄从他的身上践踏过去,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颜姝手捂着心口,剧烈地喘息着。 守夜的翠微听见内室的动静,连忙点了一盏烛火进来,瞧见颜姝呆呆傻傻地坐在床上,唬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将烛火放在一旁,翠微取了绢帕,一边替颜姝拭去额上的汗珠,一边柔声道,「姑娘可是魇住了?不怕啊,有奴婢在呢。」 闻声,颜姝轻轻抬眸,一双杏目水汪汪的,喃喃道:「翠微,我梦见阿爹了。」 轻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翠微猜着那不是什么好征兆的梦,便笑了一声,安抚道:「姑娘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吓自己了可是?」 「可是阿爹已经失踪半月了,翠微,我害怕……」 「将军英勇善战,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平州的消息许是在路上耽误了,等天晴了,兴许将军得胜的好消息就传来了呢。」翠微扶着颜姝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姑娘莫自己吓唬自己,坏了身子,回头将军回来了可不得心疼?」 担心颜姝睡不安稳,翠微也不敢走开,索性就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守着。 摇曳的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翠微听见颜姝用细小的声音不确定地问道:「翠微,会没事的,对吗?」 她握着拳,语气平稳地应道:「会没事的,姑娘睡吧。」 信陵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等到久违的阳光再一次洒下,平州的战报终于传回了信陵。 「姑娘,姑娘——」 翠喜一路小跑进了芙蕖院,冲到正在喝药的颜姝跟前,连气也顾不上喘,就急急忙忙道:「姑娘,胜了,胜了!」 没头没脑的话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翠微手里端着蜜饯看着她问道:「什么胜了?」又道,「你先别急,喘口气儿再说。」 翠喜圆圆的脸上露出笑容,喜滋滋地道:「我刚刚从前院经过,听说平州城守住了,南蛮子都被咱们将军打跑了,好像再过几日就要班师回朝了呢!」 「翠喜,你说什么?」颜姝飞快地搁下手里的药盏,抬头看向翠喜,掩在袖中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连着声音也有些发涩。 悬了半个多月的一颗心因为这一句话终于找到了可以落下的地方,颜姝一时之间反而生出几分不敢置信来。 翠喜也知道自家主子这连日来的心思与煎熬,见问,便细细地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转述了一遍,道:「方才前院来了几个身穿盔甲的,说是打平州来给老太爷请安的,又说将军月前是为了诱敌深入才故意失踪绕到南蛮军后方烧了敌人粮草大营,现下已经南蛮已经交了求和书,战事平定了呢。」 听说颜桁安全无虞,颜姝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看来我是来晚了一步。」孟氏笑吟吟地掀帘进来,快走几步到颜姝跟前扶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笑道,「本想来做个报喜的,没料到翠喜这丫头竟还比我快了一步。」 第二十一章 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颜姝,见她神态之间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娇怯,顿时心疼道:「好孩子,怎么都瘦成了这样?你这模样,教婶娘见了都心疼,要是你爹娘回头见了,还不得难受,少不得又要埋怨我这做婶娘的没有把你照顾好了。」 颜姝微微低下头,抿着唇露出一丝浅笑,半晌才轻轻地抬眼,侧首问孟氏:「爹娘他们真的要回信陵了吗?」 孟氏笑了,「端午时候,就能一家子团聚了。」 颜姝终于彻底安下心来。 当初她启程回信陵时,颜桁和苏氏承诺的归期就是端午。 平州大捷的消息让信陵城上至云惠帝下至颜府下人都松了一口气,半月来阴霾也因为这份捷报一扫而空,但是平州大营的气氛却并没有那么松快了。 颜桁身上依旧穿着厚重的战甲,焦急地在大帐前走来走去,卢远道坐在一旁的石墩上,亦是一脸愁色。 苏氏端了刚刚做好的卷饼过来,瞥了一眼守在大帐门口恍若门神的常信一眼,才走到颜桁跟前,压低了声音与他道:「你别在这里走来走去了,教人听了也怪心烦的。」 兵甲摩擦的声音不算小,听起来着实嘈杂得很。 颜桁搓着手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不是担心吗?」 日前那一战,黎国军队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形势一片大好,为了趁胜追击,他鸣鼓追敌,却不防一支冷箭竟然从平州城楼的方向射来。 锃亮冰寒的箭矢来势凌厉,等他发觉时已经是躲闪不及。原以为一条老命就此交代了,又岂料眼前白影一闪,那箭竟然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温羡给挡下了。 颜桁纵横沙场十多年,最后竟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救了,这一来教他面上挂不住,二来也教他心里实在惭愧得紧。 虽说那箭并未射中温羡要害,可就凭那小子弱鸡一样的身板,他真担心他吃不住哟。 「这小子要是有个好和歹……」 「行了。」苏氏打断颜桁的话,随手抄起一个卷饼塞进他嘴巴里,「里面有神医在,伤的又不是要害,你别在这里聒噪。」 言罢又将卷饼分给了一旁的卢远道两块,之后才走到常信跟前,「你也吃点吧。」 常信眼神不移,道:「不用了,多谢颜夫人。」 苏氏也不勉强他,端了卷饼走到一旁坐下,颜桁瞧见了,也乖乖地走到自家夫人身边蹲下了。 大帐外扰人的声响终于消失了,万俟燮紧皱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了,他手里捻着银针,看了一眼倚在软枕上面白如纸的男子,轻嗤了一声:「你也着实能耐了,箭都敢挡了,要是放箭的人黑心点,给箭抹点毒,别说小爷我了,就是我老子来了也救不回你的小命。」 万俟燮当初遵着温羡的嘱托来到平州,未曾显山露水,只以一名大夫的旗号应征进了柳营。前些日子平州大捷,被抬回柳营的受伤兵将不计其数,他本就忙得脚不沾地,忽然就被拎到了帅营。 原以为是颜桁在沙场上挂了彩,哪里知道还没进大帐就看到了黑着一张脸的常信?他千算万料,也没料想到原本远在信陵的温羡会突然跑来了平州,还十分有能耐地把自己整得半死不活。 「你忍着点啊,这针扎下去可能有点疼。」万俟燮盯着温羡,手里的针第一次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 他治过无数人,但这是第一次给温羡治伤。他担心小心眼的温时慕吃不住疼,回头给他记一笔。 温羡的额角隐隐有青筋在跳动,他看着不住念叨的万俟燮,扯出一个凉凉的笑容:「万俟,再不扎,疼的人可能就要换了。」 话里隐隐含着威胁,令万俟燮嘴角一抽,但他到底敛了心绪,专心致志地替温羡治起伤来。 因为伤口早被处理过,万俟燮现下所做的不过是用万俟一族独有的银针刺穴让伤口不会溃烂和好得更快些。 施完针,万俟燮看着闭目养神的温羡,按捺不住心底疑惑,问他:「说起来,这颜将军跟你是有何渊源吗?先是让我千里迢迢跑来平州防止有人暗中动手对付颜将军,之后还亲自跑来平州,啧,眼下连这舍命相救的事都做上了……」说着微微一顿,「时慕,你可从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啊。」 温羡动了动唇,没有应声。 万俟燮哂笑了一声,掀袍在一旁坐下,「其实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不就是为了那颜家的小姑……」 「万俟。」 「好,我不提。」万俟燮耸了耸肩,「只是时慕,你别忘了宋家。」 温羡缓缓地睁开眼,眼风扫了万俟燮一下,苍白的俊脸上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意:「宋家?」 「你跟定国公府断了往来,如今连着宋家也得罪透了,可你别忘了小宋姨即使不在了,但到底曾是宋家人,还有那一纸婚书至今下落不明,你难道真不怕宋家从中作梗?」 听了这话,温羡脸上的笑意反而浓了几分。 婚书?估计也就只有宋仁那老匹夫和温恢会当一回事,想拿莫须有的婚约来束缚他,又哪里那么容易呢? 「万俟,我收回以前的一句话。」 「什么?」 「宋家人并不都是愚不可及的。」 「……」 万俟燮忖度着自己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瞧着温羡一副淡然的模样,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索性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您呐心中有经纬,我啊只顾喝茶看戏。」 说实话,温羡能动一动凡心,最高兴的人还是万俟燮了。他认识温羡十多年,亲眼看着他从当初金尊玉贵的定国公府小世子变成如今清心冷面的尚书大人,对温羡经历的一切,他还是有些心疼的。 万俟燮离开大帐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时分,卢远道早已回了自己歇脚的大帐,只有颜桁还坐在帐外的石墩上等着。 彼时已经被苏氏勒令换了一身衣裳颜桁看起来干净爽朗,他看见万俟燮出来就立刻迎了上来,问道:「万俟先生,怎么样,没事了吧?」 万俟燮瞥了一眼颜桁,心里纳闷这五大三粗的颜将军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个娇娇软软的四姑娘的,但面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将军放心,温大人只需静养几日就行了。」 颜桁听了这话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是件好事,便咧开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万俟燮看向不远处的营帐,想起那冷箭,便问颜桁道:「将军可有找到那放箭之人?」 「找到了。」 「哦?」 「是太子身边的一个侍从。」这时候颜桁已经知道万俟燮与温羡相识,也不怀疑他会坏事,直接道,「说是那侍从想射杀南蛮将捞个功劳,不想射艺不精,误伤了人。」 万俟燮挑了挑眉,拍拍自己身上的药囊,低头一笑,反问道:「将军信了?」 「老子信了他的邪。」 「老子信了他的邪!」颜桁轻嗤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屑,见万俟燮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便捋了捋还没有修理过的杂乱胡须,道,「这柳营里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谁在背后动了手脚,藏好了也还罢了,这样明目张胆的,除非我是个傻子才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那日黎煜被人撺掇着暗地里放冷箭,却疏忽大意周围还有出身颜家柳营的兵将在。等到战事平了,重伤的温羡被送回营帐医治时,就有人把城楼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禀报给了颜桁。 「将军却也沉得住气。」糊涂太子要射杀的人本来可是颜桁,对于他能隐而不发,万俟燮多少有些意外。 颜桁捋胡须的手顿住,瞥一眼万俟燮,笑了:「读书人不是喜欢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吗。」 「将军言笑了。」 「平州才刚刚安定下来,扰乱民心的事还是不要做了。」颜桁端肃了语气,负手而立,望向信陵的方向,意味深长地道,「太子的功过自有陛下来定夺,这啊来日方长。」 战场上太子射杀主将若是传了出去,先不说平州城的百姓作何反应,这柳营上下的兵将怕就不会让太子好过,到了那时,外乱才定,内讧又起,岂不是平白教刚刚服了软的南蛮子看笑话?颜桁早年读过一两页书,知道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暗暗在心里给这糊涂太子记一笔。 颜桁有主张,大帐里养伤的那位也不是善茬,万俟燮反而觉得这会儿该坐立不安的应该是那位太子殿下了,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说说现在怎么办?颜桁没伤到,伤到了温羡!」黎煜将手里的茶杯一把摔在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的侍卫喝问道,「你说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那侍卫身子抖如筛糠,嗫喏了半晌,才用十分无辜的语气道:「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 「你——」 吴弗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冤的慌,大战开始之前他就吃坏了肚子,急急忙忙找地方方便却被人敲了后脑勺,晕晕乎乎醒过来就被太子叫过来臭骂,安的罪名还是挑唆太子暗杀镇南将军!吴弗真的是欲哭无泪。 「奴才被人打昏了,才醒过来就被您喊过来,奴才根本没有上城楼,更不敢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啊。」 黎煜眯眼看着吴弗,见他神态不似作假,又一次回忆起城楼上的一幕,他顿足懊恼起来。 这摆明是有人在算计他哪! 颜桁死,一箭双雕;颜桁生,他也将颜家得罪了,这算计不可谓不阴狠啊。 黎煜嚯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跟吴弗计较,急急忙忙往帐外走去。 常信守在温羡的帐外,远远地看见疾步而来的黎煜,脚下步子微移,恰站在帐门前将通路拦住。 「让开,本宫要见你家大人。」 常信绷着一张脸,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家大人身子不适已经歇下,还望殿下止步。」 黎煜知道自己那一箭是教温羡挡下了,但也知道这柳营里有神医妙手回春,因此这会儿还是执意要见温羡。然而常信却油盐不进,黎煜无计可施,少不得放下太子的架子,软和了语气,开口道:「我难道想探望一下自家表弟也使不得?」 常信心道,还真是使不得,只还没开口,账内就传来了温羡的声音,他愣了一下,到底退到了一边。 黎煜进了大帐,见温羡身披鹤氅坐在矮案前,面前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折子,忍不住心头一跳,连忙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道:「时慕怎生不好好歇息,这要是牵动了伤口可怎生是好?」 一面说,一面就要上前去扶温羡,眼角的余光却一个劲地瞥向那案几上的折子。 温羡不动声色地避开黎煜的触碰,顺带着合上了折子,缓缓地起身给黎煜施了一礼:「劳太子费心了。」 语气淡淡,意思不明,教黎煜心里没底。 黎煜坐到一旁铺着毛毡的石墩上,犹犹豫豫地将一路在心里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说了出来,字字句句直指城楼暗箭的蹊跷之处,「当时是有人蛊惑了本宫,本宫不是有心的。」 「臣知晓。」 「你知道?」黎煜瞪大了眼睛。 温羡苍白的唇勾出一丝寡淡的笑痕,静静地看着一脸惊色的黎煜,淡淡地道:「只是那又如何?」 「你什么意思?」黎煜站起来,看向温羡的目光里多了些慌乱。 温羡笑:「众目睽睽,是殿下射的箭,除非抓到罪魁祸首,不然这罪名只能是殿下担着。」 「……」 翌日晨起,温羡才换完药,就听到大帐外传来了颜桁的声音,抬眼朝门口望去,就见颜桁阔步进了大帐。 他坐在榻上,朝颜桁微微示意,未等他开口,便道:「将军是为了太子而来?」 颜桁愣了一下,直接道:「你不会要闷头吃了这一箭的亏就此将这事揭过去吧?」 今日天明,他就得知太子已于昨夜启程回信陵,送太子离开的人竟还是温羡的亲随,一时难免有些不解。 放太子提前回京,岂不是给他回去在云惠帝跟前斡旋的机会? 温羡亲自为颜桁斟了一杯茶,而后走到一旁坐下,缓缓开口道:「如将军所言,来日方长。」见颜桁皱眉,他也不急着解释,反而岔开话题问他,「不知将军何日启程回信陵?」 温羡和卢远道此行领了云惠帝的旨意,若是此战大捷,便下旨召颜桁归京。 「平州诸事皆已交割妥当,随时可以动身,只是你——」不论怎么说,温羡受伤是为了救自己挡的箭,颜桁还做不出将温羡一个人丢在平州的事来。 温羡以手抵唇轻咳了一声,道:「将军不必顾忌在下的身子,这伤不碍事。」 伤的不是要害,又有妙手万俟燮在,虽只两三日,那点箭伤的确不足为惧。 颜桁觑着温羡有些发白的脸色,在心里摇头,只当他在逞强,但也不与他争辩,只道:「不急不急。」 其实颜桁心里还是着急的,因此离开了温羡的大帐后他就折回去寻了苏氏,暗戳戳地想要提前启程,毕竟他心里着实记挂远在信陵的女儿,还有据说急火攻心的老父。 苏氏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凝眉寻思了片刻,对颜桁道:「那便后日一早动身,路上多看顾些温大人就是。」顿了顿,又道,「将柳营的那个万俟先生也捎上。」 颜桁素来听苏氏的话,因此苏氏一锤定音,隔了一日,颜桁夫妇并温羡及一队兵马便动身离开平州,至于卢远道则暂时留在平州主持战后的诸项事宜,等着云惠帝派人来接班。 信陵城里,颜姝日日掰着手指算着颜桁和苏氏回来的日子,愈发懒怠踏出芙蕖院半步。 这一日一早,颜姝才起身洗漱,就听到一阵环佩轻响的动静,随即便听到门口悬着的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姝,给你看样好东西!」 颜嫣脚下的步子轻快,她走到颜姝的跟前,献宝似的将别在身后的手抽出来,一支处处绽放的莲花便嫣然出现在了颜姝的眼前。 颜姝眼睛一亮,露出一丝惊喜之色,有些诧异地道:「已经开了?」一面忍不住透过纱窗向外面的院子望去。 颜嫣抿嘴一笑,「呶,可不是你这芙蕖院里的。」 因着颜桁和苏氏即将回信陵,颜老夫人便吩咐人收拾打理东跨院,颜嫣一早从那边经过,瞧见正在清理的小池塘里有朵初绽的莲花,就忍不住让人摘了下来,特意过来与颜姝瞧的。 第二十三章 将荷花交给翠喜拿下去插瓶,颜嫣自己端了个小鼓凳坐到一旁,侧首看翠微为颜姝梳妆,目光不经意落在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枚玉佩上,不由「咦」了一声。 颜姝只觉眼角的余光里有粉色的影子一晃,回过神来发现她适才随手放在一边的玉佩已经被颜嫣拿在手里把玩,心里不由慌了一下,「三姐……」 「嗯?」颜嫣挑了挑眉,手指勾着玉佩上的系绳轻轻地晃着,好些好奇地问道,「阿姝,你这玉佩哪儿来的呀,居然是上好的温玉。」她盯着那玉佩打量了一会儿,见颜姝一脸紧张,才莞尔一笑将玉佩塞到她手里,笑着道,「我在医书上看过,南有温玉,可养身,有去病之效,阿姝这可是好东西,你贴身戴着,对身子好呢。」 见颜姝捏着玉佩,颜嫣转了转眼珠子,笑了一声,「不过阿姝,下一回得了这好玉就不要在上面乱刻字了,哪有人在温玉就刻温的,等回头得了和田玉,难道还要刻个‘和田’上去么?」 颜姝握着玉佩,感受掌心的温热,低着头,莫名松了一口气。 颜嫣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恍然想起自己一早过来的目的,凑到已经梳妆好的颜姝跟前,小声与她道:「阿姝,明日陪我一起出门好不好?」 颜姝愣了一下,想起明日是五月初二,颜桁前几日来了书信说初二就到信陵,便迟疑道:「可我阿爹明天就回来了。」 「我知道啊。」颜嫣咧嘴一笑,「三叔明日一早进城嘛。」 「我想等阿爹回来。」已经隔了两个月没有见过双亲,颜姝有点想拒绝颜嫣。 可颜嫣哪里会给她拒绝的机会,「三叔是领着兵回来的,到了信陵肯定得直接进宫去啊,回头若是再耽搁了,你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咱们明儿个一起去街上呀,听说明儿城里百姓都要夹道欢迎三叔凯旋呢,咱们去街上可以看看三叔的威风多好呀。」 说的很有道理,只是颜姝却觉得颜嫣的目的不单纯,不由狐疑地看向她,「三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颜嫣嫣然一笑,捧着脸道:「听说明儿温大人也随军进城呢。」 「温大人?」颜姝莫名心头一跳。 颜嫣点头,「都说吏部尚书温时慕惊才绝艳,颜色无双,我想开开眼界啊。」 「……」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丝炎热吹过信陵,满城夏荷悄然绽放的时节,镇南将军颜桁携着夫人回到信陵,才到了护城河畔,就看到城门的方向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群人。 颜桁摸着胡须嘁了一声,扭头对一旁身着红衣的苏氏道:「本来还想着先回家去看一眼阿姝,眼下这阵仗怕是要直接进宫去了。」 「都已经到了信陵,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苏氏望向城门的方向,摇了摇头,叹息般开口,「这般风头太大了。」 本就是手握重兵的边将,此番又得民心,若是有心人趁机钻营,天家威严恐是难测。 颜桁倒不担心,反安抚苏氏道:「夫人放宽心,一切交给为夫。」 急流勇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三分,自然明白此次回到信陵,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到平州去戍边了。虽有遗憾,但并不埋怨。 苏氏弯了弯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敛去了方才的愁色,「好。」 估摸着是要直接进宫去给云惠帝请安,颜桁便调转了马头到温羡的马车前,隔着车帘问车里的人是否要同行进宫。 温羡半挑开帘子,冲着颜桁颔首,不疾不徐地道:「温某本是戴罪离京,自然得与将军同行觐见陛下。」 颜桁不知前事,被他这一句说的一肚子狐疑,但也懒怠过问,毕竟温羡这一路上着实分去了苏氏不少的注意力,对此,颜桁并不想继续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了。 马蹄声哒哒,溅起尘土飞扬,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饮月阁二楼临街的雅间里,颜姝坐在窗前,忽而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她眼睛一亮,立即扭头向窗外张望。 远远地她便一眼看到了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颜桁和一袭红衣张扬的苏氏,小脸上顿时露出欢快的笑容,兴奋地与正在埋头与点心苦战的颜嫣招手道:「三姐姐快来,我阿爹阿娘真的回来了!」 平时的颜姝行动贞静,鲜少有这样欢快的时候,颜嫣捏着半块糕点呆愣愣地盯着她,被她的笑容晃得整个人都怔住了。然而等到回过神来以后,她迅速地扔掉了手上的点心,似一阵轻风般卷到窗前,探头向外望去。 颜嫣对自己三叔三婶没什么印象,这会儿瞧见二人比肩并驾的模样,由衷地喟叹了一声,继而却又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逡巡,似是搜寻着什么。 「嗳?不是说温大人也会同行的吗,怎么都不见人影呢?」颜嫣的语气里带着稍许的失落,整个人也有些蔫了。 她好容易磨得颜姝陪自己一道出门,本就是为了一睹那传闻中惊才绝艳的温大人的风姿,这会儿见不着人,一下子就失了出门时的兴致,更是无心再去围观,转身便坐回到了桌子前。 颜姝没有去管颜嫣,正一心盯着自家爹娘瞧,忽而她目光一顿,轻轻地蹙了蹙眉。 好像有人在盯着这个方向看? 颜姝微微向后退了两步,目光倏尔落在楼下长街上的乌篷马车,明亮杏眼里浮现出一抹疑色。 阿娘是骑马回来的,这马车里又是坐的什么人呢?莫不是三姐姐昨日提及的那位温大人? 没来由的好奇心让颜姝一时顾不得已经打马经过饮月阁的颜桁夫妇,只顾侧首打量那驾马车,孰料看得出神,冷不防那马车的窗帘被掀起半角,她疑惑的目光一下子就撞进了一双幽深莫测的深潭。 是他!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车里的人。 三姐姐口中惊才绝艳的温大人竟然就是那位温公子? 颜姝站在窗前,有些发怔,本以为不相干的人,却在冥冥中和自己身边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竟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阿姝,你发什么呆呢?」 见她愣在那儿,街上的人也已经散了,颜嫣不免有些奇怪。 颜姝回过神,对上颜嫣疑惑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犹豫,却轻轻地咬了一下唇,问她:「三姐姐,你能与我说说那个温大人吗?」 她声音轻细,说到最后竟不自觉地弱了下去,一抹淡淡的红晕悄悄地爬上她如玉的脸颊。 纵知不合规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 然而颜嫣却两手一摊,状似无奈般叹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偶然间听府里下人议论过,说是坊间传言,才比子健,貌胜潘安,如玉公子,惊才绝艳,当如温郎也。可惜今儿没瞧见真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瞥见颜姝神色有异,她忽而轻挑黛眉,奇道,「阿姝,你很奇怪哦。」 她目光灼灼,颜姝莫名心虚,移开了视线,故作轻松道:「有吗?」 颜嫣一手托腮,侧头看着颜姝姣好的侧颜,「阿姝,你是,见过温大人?」 第二十四章 「没有。」下意识地否认了,颜姝扯了扯手里的帕子,「我才回信陵多久,你都没见过的人,我怎么可能见过。」 颜嫣点点头,觉得也是,不再深究,只道:「这会子叔父他们该是进宫去了,咱们在这儿也瞧不到什么热闹了,不如去街上走走吧?」 黎国民风相对开放,未出阁的女子上街行走并不是什么不合礼制的事。因见颜嫣又起了兴致,颜姝倒没有说出扫兴的话,二人便相携离了饮月阁去了街上。 然而才走上街没多久,迎面颜姝就遇上了熟人。 微微弯下腰将扑过来肉团子苏官宝接住,颜姝才抬头就看见了俊面含笑的苏云淮走了过来,顿时心下了然。 该是贪嘴的小官宝又央了自家三哥出门来觅食了。 「颜表姐,我方才看到姑父骑大马啦~」小官宝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挥动着小手比划了两下,才撅着小嘴道,「可人家给姑父挥手,他都不看我呢!」 苏官宝打小就是听着自家姑父的事迹长大的,心里很是崇拜那素昧平生的大将军姑父,好容易见着了却没被注意到,小家伙的情绪未免有些失落。 颜姝摸了摸苏官宝的小脑袋,柔声地安抚了两句,才想起来向苏云淮引见颜嫣。 只是还没等颜姝开口,她便见颜嫣蹦蹦跳跳跑到了苏云淮的跟前…… 颜嫣蹦蹦跳跳跑到苏云淮的跟前,见他似是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噗」地笑出声来,「你怕什么啊,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姑娘,你是?」苏云淮俊秀的面庞上一片茫然之色,下意识地想要向自家表妹求助。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颜嫣就已经笑弯了眉眼打趣他:「果然是个书呆子。」 「……」 「上一回在书斋抢了我的书,这才过去没多久你就忘啦?」 经她一提醒,苏云淮隐隐约约记得曾经的确有过这么一桩事,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没忘没忘。」 颜姝牵着小官宝立在一旁,看着二人旁若无人般攀谈起来,默了默,才往前挪了一小步,好奇地问了一句:「三姐姐和三表哥认识?」 她一双杏眼明亮澄澈,里面盛满了好奇与疑惑,盯着颜嫣,后者后知后觉地拾起了矜持,往后悄悄挪了两步,低下头缠着宫绦绕圈,状似羞涩般开口道:「就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她态度转变得太快,莫说苏云淮愣怔住了,便是颜姝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回到信陵的这些日子以来,颜姝平日里与颜嫣最为亲厚,因此对她的性子也摸得清楚,知她虽然看上去文文静静,实则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也知能让她一眼记住的,定是颜色无双的,而对好看的事物,颜嫣亦是从不知矜持为何物的。 这会儿瞧着她低头摆弄宫绦的小女儿姿态,颜姝的目光不由瞥向了苏云淮。 但见他今日穿了一身牙白色长衫,愈发衬得整个人清朗俊秀起来,眉目清明,言笑晏晏,的确一派温润君子模样。 颜姝抿嘴一笑,只替二人引见了一番。 颜嫣没料到自己还与苏云淮沾亲带故,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苏云淮拱手与她见礼时,她才似是恍然般开口道:「原来你就是苏家的三表哥啊。」 颜书安兄弟曾在太学读书,与苏云淮有同窗之谊,颜嫣从前听颜书安提过他的才名,却未曾料到当日从她手里抢走书斋里最后一本医书的人就是他。如今将人与名对上,颜嫣反倒收起了方才故作的矜持,一如以往那般大大方方的,笑着与他道:「下一回苏表哥可得让着些小妹了。」 知她这是惦记着那本医书孤本,苏云淮十分自觉地许诺改日将书交由好友颜书安转交,之后方得了颜嫣一记甜甜的感谢。 颜嫣生得芙蓉面,柳叶眉,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弯弯的,好似那夜空中的月牙一般皎洁明亮。苏云淮对上她含笑的眼眸,心快速地跳了起来,俊脸微微染上一层薄红,一时失语。 苏官宝眨巴眨巴眼睛,忽而开口道:「三哥哥呀,你怎么脸红啦~」 小团子奶里奶气的声音不算小,话音才落,来来往往经过的人就有三三两两者好奇地看向苏云淮,让他愈发窘迫起来。 苏云淮没敢再去看颜嫣,伸手将小肉团提溜到自己跟前,捏着他肉呼呼的脸颊,咬着牙道:「太阳太大,晒的!」 他手劲不大,小肉团却「哎哟」直叫,扒拉开自家三哥的爪子后,扭身就扑向颜嫣,一把抱住颜嫣的腿,仰着小脑袋开始出卖自家亲哥:「漂亮姐姐呀,我三哥他是第一次脸红呢!」 颜嫣看了一眼抖机灵的小肉团,又悄悄地瞥了一眼苏云淮,抿嘴笑了。 今儿个出门好像也没有白走一遭? 等到苏云淮提着小肉团离开后,颜姝看着嘴角笑意一直未减的颜嫣,忽而凑到她跟前,笑着揶揄道:「三姐姐这模样,莫不是红鸾星动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我就是高兴终于能得到谷神医的孤本而已。」颜嫣瞪眼辩驳。 颜姝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应声:「哦。」 颜嫣伸手在颜姝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以后别看阿妙拿给你的书,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不是好东西。」 颜姝缩了缩脑袋,侧着头看她,杏眼晶亮,「三姐姐,你这样很像是心虚了呢。」 「……」有那么明显吗?颜嫣默了默,才抬眼睨了颜姝一眼,「阿姝,你真的学坏了。」 颜姝听了这话,只顾抿着唇笑。 —— 一直到了日薄西山时分,颜桁和苏氏才出了宫回到颜府,彼时一大家子的人都聚在了颜老夫人的松鹤堂内。 一身戎装的颜桁阔步进了屋,身后的苏氏亦步亦趋,走到颜老夫人和颜老爷子跟前,夫妻二人跪在地上,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颜老夫人看着阔别多年儿子较之从前褪去了青涩增添了沉稳,连着鬓角也染了岁月的霜痕,不由眼眶发热,连声道:「平安回来就好,以后啊就好好地呆在京城,别走了。」 她是春秋渐老,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只想一大家子好好地团聚在一起,这儿就生怕这收不住心的三儿子还要再往边城蹦个十几年。 颜桁抬头,见颜老夫人已是满头白发苍苍,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会儿开口时竟也语带哽咽:「是儿子不孝。」 身在平州十多年,心里装着保国戍边,所也曾念及故里双亲,却从未想过岁月无情至斯。他心里蓦然涌上一阵愧疚,俯身以头叩地,道:「不走了,以后儿子就在京城孝敬母亲。」 听到这话,颜老夫人满意地点头,一旁的颜老爷子却轻哼了一声:「惯会说好听话!」顿了顿,又继续道,「算了,既要留在京城,该学的东西就学起来,这信陵比不得平州。」 天子眼皮下,哪里有松快的时候? 颜桁难得没有与老爷子呛声,反而是伸手挠了挠头,冲着他嘿嘿笑了一声,道:「怕是要劳烦父亲多多提点些了。」 第二十五章 老爷子下巴微扬,哼哼了两声,「休息两日到书房报到。」 颜桁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与一家兄弟厮见后,又接受了几个晚辈的见礼,颜桁才冲着立在颜老夫人身边的颜姝招了招手,将人招呼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比起在平州时好了许多,提了月余的一颗心才稳稳地落到了肚子里。 因见颜姝的眼睛红红的,颜桁便道:「阿姝,这次是爹不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知女儿素来心思灵敏,平州战事传回信陵,她定能猜透他送她回京的缘由,怕她心生埋怨,便少不得软和了语气哄两句。 颜姝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苏氏,又看了一眼颜桁,摇了摇头,「阿姝明白,爹娘都是为了我。」她伸出手,一手拉住颜桁的粗粝大手,一手牵住苏氏的手,抿了抿唇,复又轻声道,「只是女儿想一直和爹娘在一起。」 苏氏拍了拍女儿的小手,「以后都在一起。」 颜姝得了保证,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一旁的颜老夫人却忽然开口问颜桁,「当初你寄回信陵的书信上说什么中箭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了,信上说的不明不白,你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请个太医回来瞧瞧,别落下了病根。」 见问,颜桁也不做隐瞒,细细地将当初城门前有人放冷箭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太子黎煜那一茬,道:「儿子毫发无损,只是牵累了吏部的温尚书。」 「温尚书?」颜老夫人一时记不起是谁。 颜老爷子提醒她,「就是温时慕。」 颜老夫人恍然,唏嘘了一声:「是阿羡那孩子呐,人没事吧?」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就是点小伤,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能蹦能跳了。」颜桁想起从宫里出来时,温羡脚下生风的模样,暗地里磨了磨牙。 那臭小子一路上病病歪歪,到了信陵就生龙活虎,这心里也不知什么个盘算。 颜老夫人瞧出自家儿子的不满来,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这是什么语气,阿羡救了你的命,你就这态度?」 颜桁默了默,才赔笑道:「儿子是不想母亲担心。」 「阿羡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这会儿身上带着伤,一个人在那尚书府里冷冷清清的,下人照顾也未必尽心。」颜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才看向颜桁道,「回头多去探望探望。」 颜桁连声应下。 东跨院早已收拾打理妥当,是日夜,颜桁和苏氏就搬了进去。 颜桁脱下身上的外袍,转身时见苏氏锁着眉头坐在桌前,便走到她身边,以手揽住她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才回来就不高兴了?」 苏氏微微转了转身子,拉住颜桁的手,「我在想,阿姝住的是不是太远了些。」 晚上与女儿分开时,她才知道女儿并不和自己住在一处,相反是住在了西跨院边上,东西相隔。 颜桁笑了笑,道:「远是远了些,但都在一个府里,还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苏氏皱眉:「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阿姝身子不好,住得远了,我心里不踏实。」 听了这话,颜桁寻思了一回也觉得有理,却只道:「眼下也不必麻烦,今日听着陛下的意思怕是要赐了爵位下来,届时宅邸该要另设,到时候再张罗也就是了。」 他知道苏氏是想着将女儿挪到东跨院来住,可却不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苏氏与府里妯娌不亲近,才一回来就折腾,少不得又要闹得家宅不宁。 「别寻思着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怕我跟她们抹不开脸啊。」苏氏挑了挑眉,轻哼道,「我虽气量不大,但也不至于还为十几年前的旧事斤斤计较。」 颜桁嘿嘿一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夫人原谅则个?」说着又赔笑道,「那夫人是个什么章程?」 苏氏懒懒地摆了摆手,「算了,依你的意思罢。」 灯花爆了一下,颜桁打横将苏氏抱起,棱角分明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来,「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夫人还是早些歇息罢。」 言罢,就抱着苏氏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苏氏伸手掐了一下颜桁的胳膊,小声道:「我还没沐浴呢。」 「没事,等会儿再洗。」 「……」 夜色悄悄弥漫,颜府的院落一处处陷入黑寂,唯有芙蕖院内的一豆灯火摇摇曳曳,映纤细身影于茜窗纱上绰约。 颜姝坐在书案前,一手握着一支羊毫,一手托着腮,对着面前展开的琴谱发呆。 翠微从外间进来,将案上的烛火挑亮了一些,才出声道:「姑娘,夜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罢。」说着又抿嘴笑了笑,继续道,「姑娘从前不总是说烛火伤眼?这琴谱明天再理也不迟呀。」 颜姝落笔纸上轻轻勾划,留下三两笔墨迹后,才搁下笔懒懒地抬头,「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 颜姝扭头看向窗外,果然见不到半点儿光亮了,她才将面前的琴谱轻轻合上,起身:「是我忘了时辰。」 翠微闻言,笑道:「姑娘一碰这琴谱,眼里耳边哪还有别的?只姑娘总该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才是,不然明儿个老爷和夫人见了,可不得心疼?」 凡事沾上颜姝的身子,翠微念叨起来也止不住话头,惹得颜姝亦忍不住扶额轻叹。 洗漱完,颜姝打发了翠微出去,自己上了榻歇下,不经意间,手触及放在枕边的玉佩,她怔了一下,想到松鹤堂里颜桁说起温羡挺身挡箭的事,不自觉地就想起那一夜做的梦,一时心内复杂。 那一晚的梦魇至今想来,犹令她后怕不已。可最后颜桁安然无恙,受了伤的人却是温羡,颜姝握着玉佩放在心口的位置,理不清心头那又一次涌上的后怕是为了什么。 明明只是萍水几次相逢,他冷冷淡淡态度难猜,为何她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他?难道只为了那一首曾在梦里几度萦绕盘旋的曲子? 将玉佩塞回枕下,颜姝翻了个身,未几,轻轻一声叹息淹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翌日早朝,云惠帝当庭颁下诏书,亲封镇南将军颜桁为武安侯,其夫人苏氏为武安夫人,赐下官宅一座。 云惠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道:「文定朝纲,武安江山,此平州一役若不得武安侯,危矣。」见百官附和,云惠帝眯了眯眼,转了话题,又道,「朕素来赏罚分明,听说在平州城门前还有人干了件了不得的事,嗯?」 话甫出口,立在大殿上的太子黎煜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抖起了唇。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第一次立在金殿上的新鲜出炉的武安侯就开了嗓。 「陛下英明啊,此次若不是温尚书以身挡箭,只怕臣这一条命就丢在了战场上,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瞻仰圣颜。」 颜桁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抬头大喇喇地看向云惠帝,接着道:「臣听说,温尚书曾经口犯无忌,被罚了禁足,是戴罪立功去的平州,不知道臣能不能替温尚书向陛下求个恩典?」 「武安侯这是借花献佛的意思?」云惠帝的目光落在不似一般朝臣规矩的颜桁身上,语气意味不明。 第二十六章 颜桁却朗然一笑,道:「这救命之恩难报,只能劳陛下施舍一个恩典了。」 云惠帝摇头,失笑:「你倒是会讨便宜,也难怪南蛮子翻不出你的掌心。」顿了顿,才道,「只不过,论功行赏,这恩典不是施舍给谁,而是温羡该得的。」 言罢,当朝吩咐人拟旨传到尚书府,只言解了温羡的足禁,令他依旧上朝而来。 封赏完有功之臣,云惠帝才将目光缓缓地落在了一旁以袖拭额的黎煜身上,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太子此番往平州去,可有何心得?」 突然被点名的黎煜连忙站好,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入民间,方知百姓疾苦;上沙场,始觉边将英勇,儿臣惭愧。」 「惭愧?你的确该惭愧!」云惠帝敛了面上的笑,指着黎煜,冷声道,「别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杀敌,你在做什么?饮酒作乐?上了城楼也畏畏缩缩,黎国的脸都被丢完了。」 黎煜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想要看向颜桁,只是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被云惠帝喝住。 「别看别人,朕不糊涂。」 当初温恢举荐黎煜押行粮草去往平州,云惠帝虽存了历练太子之心,但到底不放心,因此特意安排了人在黎煜身边,一来是护卫他周全,二来也是掌握他的动向,因此黎煜在平州的一举一动,云惠帝身在信陵亦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云惠帝本对黎煜报以厚望,而黎煜所为令他失望不已。 见黎煜垂下头去,云惠帝纵使气不平,也要留太子三分颜面,便直接下令让黎煜避居太子府静思己过。 温恢立在朝臣中,见此不觉皱眉,动了动唇,却终归没有替太子求情。 散了早朝,颜桁才出大殿便被温恢喊住,他转身看着徐步过来的温恢,挑了挑浓眉,「原来是国公爷。」 温恢看着黑壮的颜桁,难以将他跟记忆里同窗联系到一起,但还是笑容满面与他寒暄道:「这么多年不见,知仞倒与为兄见外了?」 温恢是读书人出身,外表一派斯文模样,虽已人近中年,但相貌眉宇间仍有年轻时的风采。颜桁看着他面上的笑,想着面前这位定国公十多年前的干的荒唐事,连应付他的心思都没有,只敷衍道:「哪里哪里。」 因见温恢露出一副要与他叙旧的姿态,颜桁难得脑子转得飞快,装作不经意间故意问他道:「国公爷这样急着拉我叙旧,莫不是向打听些什么?」说着微微一顿,似是恍然,「你一定是听说温时慕那小子受伤担心了吧,上门去看看不久好了。」 温恢脸色一黑,眼底划过一抹厌恶之色,也看出颜桁的故意,顿时懒得再与这莽夫攀扯,直接拱手托辞离去。 等到温恢走远了,颜松才从一旁走过来,看着自家三弟问道:「你与他说了什么,看样子被气着了,你别一回来就得罪人。」 颜桁双手一摊:「提了他受伤的儿子而已。」 咬重「儿子」两个字,颜桁的语气里满是嘲弄。 一个眼中只有权势,被猪油蒙了心,杀妻弃子的斯文败类还要与他攀旧交,还真当他在平州打了十几年的仗把脑子都弄丢了不成? 颜松知道颜桁是个直脾气,这会儿便压低了声音,与他道:「定国公府和温时慕的纠葛你别掺和进去。」 十几年的旧恩怨,如今渐成水火不容之势,背后还牵扯了种种利害,连云惠帝都插手不得,颜松可不想颜家被卷进去。 颜桁对于颜松的话并不置可否。 颜家出了个武安侯,连着颜府全家水涨船高,每日里的拜帖也日益多了起来。颜老爷子不耐其烦,收拾了行囊又搬回了鹊山下的别院,而颜桁则直接将所有的拜帖都给扔了出去。 虽说此举惹得朝中不少人不快,但却教冷眼瞧着的云惠帝对颜家稍稍安了心。 到了初五端午这一日,云惠帝下令君臣民同乐,信陵城里因此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赛龙舟,报名参赛的既有王孙贵胄,亦有平民百姓,都齐齐聚在了信陵城东的平湖。 因为颜书安、颜书宁和颜书宣三兄弟也参加了龙舟大赛,所以颜姝四姐妹便一齐出门坐在了平湖之畔的望江楼上围观。 彼时赛事尚未开锣,颜书安兄弟几人便陪在几个小姑娘身边,一同从望江楼上看热闹。 平湖与其说是湖,倒不如说是城中江,开阔的湖面上停了一溜的龙舟,岸边早已拥满了人。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别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三哥,三哥,听说这次赛龙舟有彩头是不是啊?」颜妙坐在颜书宣的身边,这会儿正扯着他的衣袖询问,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颜书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量了一下,才道:「有是有,不过只前三名有份,难咯难咯。」 说完扭头问颜书安,「大哥,咱们人手不够,还有谁跟咱们一队啊。」 黎国龙舟赛制,一船五人,颜家兄弟只有三人,却还差两个。 颜书安笑了笑,并不透露,只道:「待会儿你见到了人就知道了。」 「大哥,能拿彩头吗?」颜妙又问道。 颜书安摇了摇头,「不好说。」 见颜妙似泄了气般,一旁的颜嫣笑吟吟地开口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哥那么厉害,肯定能行啊!」一边又用胳膊捣了捣身边的颜姝,「阿姝你说是不是啊。」 「嗯。」 颜书安嘴角的笑痕放大,挑眉看向坐在一旁的颜书宁和颜书宣,「听到了?待会儿不许偷懒。」 兄妹正说话间,就有小厮敲了门,站在门外道:「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望江楼外已经传来了阵阵锣鼓声,颜书安兄弟起了身,叮嘱了几个小姑娘不许随意乱跑后,才动身往楼下去。 颜妙早就凑到了窗口前,一边向外张望,一边向身后的颜嫣和颜姝招手,道:「你们快来看啊!」 颜姝走到窗前,越过茫茫人海望向平湖岸边,不多时便看到已经换了一身劲装的颜家兄弟三人走到了泊在岸边的龙舟旁,见颜书宣兴冲冲地朝这边挥手,颜姝瞥见颜妙和颜嫣兴奋挥手的模样,也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小手冲颜书宣的方向挥了挥…… 熙熙攘攘的平湖岸边,颜书宣正兴冲冲地与不远处望江楼上的小姑娘们挥手示意,就被人拍了一下脑袋,龇牙咧嘴地回头对上颜书安的眼色,他方才注意到那艘悬着「颜」字的龙舟上已经有一人端坐了。 那人身着月白色锦衣,腰间束着同色腰带,袖口却用暗褐色的系带绑住,乌发用一支玉簪勾束起,眉目沉静,似是越过他在看向哪里。 颜书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名号,便悄悄地凑到自家大哥跟前,「这莫不是你说的和咱们一队的人?」 颜书安微微颔首,拨开人群,走到龙舟前,对着船上的男子拱手施了一礼,含笑开口道:「温大人。」 那船上的男子恰是才被云惠帝解了足禁的温羡。 见那小心翼翼挥手的小姑娘缩回到窗户后面去了,温羡才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抬头迎上颜书安的目光,他微微扬了扬唇,道:「今日无须见外。」 第二十七章 跟在颜书安身后的颜书宣听了自家大哥对舟上人的称呼,方才恍然将他与救了自家叔父的那位温大人对上,不由细细地打量起他的气色,「温……温兄箭伤初愈,该多保重才是,这赛龙舟可是一桩体力活啊。」 颜书宣十分钦佩和感激温羡当初能够舍身搭救下自家三叔颜桁,但是对于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的温羡参加今日的龙舟赛事,他还是打心里不赞同的。 即便他无意输赢,也不希望落后得太多。 温羡笑了笑,「颜三公子这是信不过在下了?」 他话音才将将落下,人便已经到了颜书宣跟前,惊得颜书宣往后倒退了半步,才有些诧异地看向面前的人,惊得语不成句,「你,你,原来会功,功夫啊……」 从龙舟到石堤,隔得不算远,但寻常人都得走个十来步,温羡却在一息之间移到了自己的面前,若说他不会些拳脚,颜书宣是无法相信的。 可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提过呢?还有,既然温羡会拳脚,当初为何不直接断箭救人,偏偏要以血肉之躯去硬生生挨下那极有可能致命的一箭? 颜书宣心头涌上许多疑问,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见温羡淡淡的声音响起,「略知一二而已,这下可否安心了?」 温羡本来对这样热闹的赛龙舟是没有多少兴致的,若不是受一人邀,他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只这会儿他来了,轻易也不会允人质疑自己,即便对方是颜家的人。 他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不悦,令颜书宣莫名觉得理亏,只得干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担心温兄的身体而已。」 「那点小伤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的。」清朗如珠玉落盘的声音突然响起,颜书宣扭头就见一个身着赭色绣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手持折扇走了过来,只听他语带三分笑意,道,「颜公子只管放心,我们啊绝不会拖后腿的。」 听了他这一句,颜书宣不由呆呆地问了一句,「阁下就是另一位与我们一道组队的人?」 细细观察这人的面容,颜书宣搜寻不到半点儿印象,一时猜不出眼前人的身份来。 颜书安和颜书宁却已经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 「王爷?」颜书宣诧异了,信陵城里三个王爷他都曾经见过几回,怎么不记得有哪位王爷是生得如斯模样的?除非……「您就是传说中的衡阳王殿下?」 云惠帝的三皇子天资聪颖,十二岁便被封王,之后便一直随着大儒方行子四处游学,鲜少在信陵露面。 黎煊失笑,「看来本王离开的是太久了些,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传说。」说着他压低了些声音,道,「莫要张扬,本王今日回京,可还没进过宫呢。」 只此一句,便教众人了然他的用意。 他这是想借龙舟多彩给云惠帝一个惊喜呢。 黎煊看向立在一旁的温羡,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难得你肯给本王这个薄面。」 他初初回到信陵就听说了云惠帝的旨意,便想到混进龙舟赛的队伍里借此夺下彩头,给云惠帝一个意外之喜。他打听到颜家三兄弟,就托了温羡斡旋,本以为依着他旧日的脾性是不会应下,今日倒让他先得了意外之喜。 温羡一哂,并没有应黎煊的话。 其实若不是往昔欠下黎煊一个恩情,他今日还真不一定会卖他这个薄面。 锣鼓响了三遍,远远地湖心亭上高高悬起了彩球,龙舟蓄势待发,等到一声鼓令下,便是百舸争流。 望江楼上,颜家的四姐妹两两站在一个窗口前,极目远眺,望向湖面上正赛得热闹的龙舟。 颜娇小小的个头看得有些吃力,自己搬了个凳子爬了上去,恰好眼尖地瞄见势头正好的「颜」字号龙舟,兴奋地蹦跶了两下,拍着小手,兴奋地道:「大哥哥的龙舟快超过第二啦!」 颜嫣和颜妙看过去,见果是如此,亦是激动不已,攥起了手,生出几分紧张来。而站在颜娇身边的颜姝此时却没有看向湖面,只顾着护着在凳子上蹦跶的小颜娇,等到翠微过来扶住了颜娇,她才安心扭头,恰看见「颜」字号龙舟被突然横出来的一艘小船挡住,舟身晃了晃,晃得她一颗心高高地提起。 平湖上,来势汹汹的小龙舟突然横插到颜家龙舟前,颜书安和颜书宁眼疾手快地合力控住龙舟,避免了撞上去后,才定睛看向那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小龙舟舟身不大,却做工精良,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 坐在龙舟尾的温羡懒懒抬目,倒是一眼认出了小龙舟的主人。 是信陵出了名的小纨绔章平川。 收回视线落在黎煊的身上,他淡淡地启唇:「是虞城伯的小儿子,惯常如此。」 黎煜扭头,俊朗如玉的面庞上满是诧异之色,奇道:「难得难得,你还与人说起了好话。」 温羡这淡淡的一句话,点明了挡船的身份和性子,不偏不倚,却的确有为章平川解围的意思。 黎煜摇头笑道:「谨小慎微,本王还不至于如斯小心眼。」 温羡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张扬无比的小龙舟上,勾了唇道:「只是觉得此人虽然纨绔,但是个用处的人。」 黎煊听出这话言下别有深意,只如今时机不对,他也不追问,只笑了笑,道:「随他去罢,只是,这彩头本王并不打算让出去。」 他的话音才落下,前面的颜书宣便接来了话头,应声道:「自然不能让出去!」 龙舟微微倾斜了方向,鼓足了劲头再一次发起攻势,章平川的小龙舟仗着体型小行动灵便,一边抢先,还一边阻挡颜家的龙舟,只是还是被颜家兄弟并黎煊与温羡瞅准了机会赶超了过去。 预示着彩头的七彩绣球悬在湖心亭顶上,眼看着第一抵达亭畔的龙舟上已经有人蓄势待发摘绣球了,温羡忽然转了手上的桨帆,暗施巧力,推动龙舟顺势前移的同时,竟也挑得那已在亭畔的龙舟偏离了些许。 「颜」字号龙舟抵住湖心亭,黎煊缓缓地起身,脚下步子轻点,身如白鸿掠影,纵身一跃,便轻轻松松地摘下了绣球。 落回到龙舟上,黎煊看向之前那艘龙舟,对着龙舟上的人拱了拱手,道了句:「好久不见。」 「三哥!」 前阳王黎灿本来还在因为痛失绣球而跳脚,等看到了黎煊后,白净的脸上登时露出了惊喜,甚至还在龙舟上蹦跶了两下。 等到龙舟返回了岸边,黎灿飞也似的奔到了黎煊的跟前,「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一回来就抢我的东西呢,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还有你要参赛怎么不来找我呢!」 黎煊垫了垫手里的绣球,挑了挑眉,「刚到信陵,恰好赶上。」 黎灿倒也不是真的与他计较,揽了他的肩膀,道:「父皇也来了,待会儿见到你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说着又忍不住吹捧道,「三哥,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黎煊却并不居功,只指了指被黎灿忽视了的温羡道,「这都是时慕的功劳。」若非温羡施力借水势推开黎灿的船,这绣球哪里还等得到他来摘。 第二十八章 这才注意到温羡的黎灿「咦」了一声,连说了几句「难得」后,便撺掇着黎煊、温羡并颜家兄弟往云惠帝跟前去。 一身常服的云惠帝在平湖东岸的观景楼上落座,见到了黎煊、温羡一行人后也有些意外,指着二人道,「你们两个倒是通了气,合着只瞒着朕呢,白瞎了朕的好彩头。」 一旁的黎灿不由插嘴道:「父皇是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怎么给了三哥就是白瞎了呢。」 云惠帝招手让人将彩头礼呈了上来,锦盒打开,只见里面盛放了一对做工精巧的玉凤步摇,晶莹剔透的白玉,细细地雕磨,玉凤惟妙惟肖,使得玉步摇灵气逼人。 「这步摇本是外藩进贡来的灵物,原想谁得了可赠红粉佳人,只这二人怕是难咯。」 衡阳王年逾弱冠四年余,至今孑然一身,而比黎煊小了两岁的温羡亦是如此,这玉步摇赐下去还真是无用武之地。 云惠帝将目光又落在了颜家兄弟三人身上,还未开口,这三人便一齐摆手辞了。 今日有衡阳王在,他们三人本就没打算拿这彩头礼,能有幸一睹天颜,便已经足矣。 云惠帝乐了,「敢情这彩头是没人要了?」 这时温羡却出乎意料地开了口,「臣要。」 一言出,满亭子的人都看向了温羡。 这信陵谁人不知温羡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虽生得俊美无双,身边却无一个红粉知己,这会儿他当着云惠帝的面求了这女子用的玉步摇,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 云惠帝亦是眯了眼。 温羡淡然自若,面上神色无一丝一毫波动,淡淡地开口道:「这步摇既是彩头图吉利,自然没有让陛下收回去的道理。」 合着还是为了给朕解围? 云惠帝一摸胡须,觉得怕是没那么简单。 那一对精致的玉凤步摇最终还是被赐给了温羡,毕竟这是他头一遭开口向云惠帝讨要东西,云惠帝自然不会轻易拂了他的意。 只温羡得了步摇,却一眼未曾多看,随意拿在手里,等到辞了云惠帝,离了观景楼,他才开口将颜书宣喊住。 被突然喊住的颜书宣疑惑地看向温羡,心里面暗暗地揣测他的用意,潜意识里认为温羡还记着龙舟赛前的事儿,这会儿打算奚落自己两句。只是还没等他理个明白,就看见温羡将之前云惠帝赐下的锦盒递到了自己的跟前。 颜书宣一下子就震惊了! 好端端地怎么把这步摇送给自己了? 蓦然记起先前曾听过的坊间传言,颜书宣一下子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住胸口,一脸惊色地看向温羡,抖着唇道:「温大人,我可没有那癖好。」 温羡骤然皱了眉头,品出他话里的意思后,面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勉强忍住揍颜三的冲动,他凤目微含凉色,淡淡地开口道,「这东西无甚用处,你替我处理了。」 没用你还从当今那儿讨来?还有,我颜三公子什么时候成了你随意差使的人了? 颜书宣在心里暗暗吐槽,面上却露出了笑容,道:「御赐之物,又这么贵重,怕是不太好吧?」 温羡挑眉瞥向颜书宣,见他不似看上去那般没心没肺,倒勾了唇角,「的确,不过这彩头本就不该是一人得,交与你无甚不好。」 言下之意,这玉步摇作为龙舟赛的彩头,该是五人共享,这会儿衡阳王和温羡都不要,交给颜家兄弟正好。 颜书宣被堵得无话,愣神间,那锦盒就被塞进了他怀里,等他抬头去看温羡时,只看到一道牙色的背影远去。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锦盒,抽了抽嘴角,纠结了。 颜书安和颜书宁走过来,见到他怀里有些眼熟的锦盒,一下子就猜到了始末。因见颜书宣一脸纠结,颜书安便淡淡一笑,道:「适才他开口从陛下处讨来这东西,应是不想因彩头之事与陛下纠缠,现下给了你,该是嫌弃这东西。」 「可是我要这女儿家用的东西作甚?」颜书宣垮了一张俊脸,转身将锦盒送到颜书安的跟前,「大哥啊,你都论了亲,这东西不如你送给未来嫂嫂吧?」 他话才出口,一旁的颜书宁便接了话,「嗳,你怎么就给大哥呢,都不问问我?」 颜书宣挑眉:「你又没有媳妇儿。」 颜书宁笑,「可我有妹妹啊。」 「说的谁没有一……」颜书宣收回一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恍然道,「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说着他也不等颜书安回话,直接将锦盒收了回来抱住,嘻嘻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的!」 他眼里精光闪闪,一旁的颜书安和颜书宁相视一笑,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心思。 望江楼上,几个小姑娘眼巴巴地等着自家兄长们回来,十分好奇刚刚比赛的结果如何。 方才因为离得太远,她们只隐隐约约地瞧见了自家的龙舟早早地抵达了湖心亭,可那儿还有另一只龙舟,最终是谁拔了头筹,她们就没有看清了。 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小姑娘辨出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 颜妙坐的离门口最近,站起来后就小跑着冲到门口,瞧见了阔步而归的兄长们,兴奋地挥舞着手,「回来了,回来了!」 她欢快的模样像只喜滋滋的百灵鸟,颜书安到了门口,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就你是个坐不住的。」 颜妙让开了路,迎了颜书安三人进屋,等到三人坐下后,才问道:「大哥哥,怎么样,赢了没有啊?」 颜书安看了她一眼,又见一旁的颜姝与颜嫣、颜娇亦是一脸好奇,不由抿着唇笑了,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坐在一旁喝水的颜书宣,示意他当个报喜的喜鹊。 颜书宣见状放下手里的茶盏,对着几个妹妹挑了挑眉,得意一笑,「自然是——」他故意顿住,被颜妙伸手掐了一下,才将掩在另一只手袖子里的锦盒露了出来,「呶,自然是稳稳地摘了头彩回来。」 颜妙和颜嫣立即惊呼了一声,颜姝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小颜娇更是拍着小手道:「哥哥好厉害!」 颜书宣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将锦盒推到颜姝的跟前,「先前欠了四妹妹一样见面礼,今日正好补上。」 锦盒被他打开,莹光润泽的玉凤步摇便呈现在了几个小姑娘面前。 颜妙探长脖子,看清了玉步摇,登时嘟起了小嘴,哼哼唧唧地道:「三哥哥忒偏心了,只记着阿姝呢!」 颜嫣也抿嘴道:「二姐姐说得没错,忒厚此薄彼了。」 小颜娇顺着附和:「嗯,对!」 颜书宣被抱怨地哑然,一旁的颜书安和颜书宁只作壁上观。 颜家几房兄弟姐妹素来亲厚,这样的小抱怨故意的成分居多,实打实的嫉妒之意并没有多少。只颜姝到底归家的时日不久,没有摸透这一点,此时不好意思收下这贵重的彩头之礼,轻声道:「这个我不能收的。」 姐妹有四人,彩头只一份,颜姝不好一人收下几位兄长得来的好东西。 颜书宣直接将打开的锦盒合上,推到颜姝的近前,道:「你别管她们,这个你收下。」听到旁边另外三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哼哼唧唧起来,他额头青筋直跳,「也少不了你们仨的,回去就给你们补上。」 第二十九章 厚此薄彼的事情,他做不来,几个妹妹他一样疼。 见三个小姑娘捂着嘴偷笑,他伸手一一敲了一下,「就知道你们抖机灵,合伙坑我呢。」 颜嫣已经凑到颜姝面前,取了步摇出来在颜姝的发间比着,听见颜书宣这一句抱怨,便笑嘻嘻地道:「这玉步摇瞧着就灵透,合着就该是阿姝的没错,只哪有你这样大喇喇地当着我们面送人的。」 「就是。」颜妙捂着头角,「你这该就叫‘自作自受’了。」 因见颜姝还有些不自在,颜妙便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阿姝你别放心上,只管收了这步摇,三哥哥的好东西多着呢。」 天家赐下的玉步摇不是凡品,颜妙、颜嫣自然也欢喜,只是她们眼皮子不浅,不至于为了一件死物在姐妹之间闹了龃龉。 颜书宣捧着心口,低呼道:「这是一份见面礼,连带着赔出去好几样,这借花献佛的事果然不能做。」 这一句话才出口,不管是颜妙、颜嫣,还是原本低着头的颜姝都一齐看向了他。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颜书宁轻笑了一声,从温羡与衡阳王参赛到云惠帝赐步摇,将始末说了一回,末了道:「玉步摇本是女儿家用的物什,那温大人嫌弃才给了你们三哥,却被他拿来送给了四妹妹,可不就是借花献佛么?」 颜嫣一听方才自家的龙舟上有那传言中惊才绝艳的温尚书,顿时就有些懊恼了,「你们怎么先前都不提呢,害得我方才都没有仔细瞧呢。」 本有一睹风采的好机会,偏偏又没看见,颜嫣觉得有点儿可惜了。 屋内人都知道颜嫣这是好颜色,没有别的心思,颜妙却还是打趣她,道:「不知羞呢。」 「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颜嫣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错。 颜书宁笑道:「可惜我们也是去了才知道的。」 颜嫣只能叹息一声,扭头见颜姝对着那一对步摇发呆,立即就将什么温尚书抛到了脑后,只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问她,「有什么不对吗,阿姝?」 颜姝恍然回神,连忙摇头,「没有。」 只是莫名觉得这玉步摇有些烫手而已。 不过,颜书宣执意将玉步摇赠予颜姝,她虽然不太好意思收下,可到底辞不得他一片好意,只能微微低头、耳根悄红,让翠微仔细收好。 信陵的端午,除了热闹非凡的赛龙舟外,盛大的庙会亦吸引了不少年轻的男男女女。 颜妙与颜嫣的性子都有些活泛,小颜娇也正当好奇的年纪,等在望江楼里用过了午饭,三人便悄悄地撺掇了颜姝一起央了颜书安兄弟领着她们去庙会上玩耍。 颜书安是有些迟疑的,偏颜书宣好说话,一口就给应了下来。颜书安无奈,只吩咐人备了帷帽过来,等小姑娘们都乖乖地戴上了,才领着几人离了望江楼。 庙会上,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和精彩的耍戏引得几个小姑娘兴奋不已,便是颜姝也忍不住四处张望,只觉目不暇接。 颜书安、颜书宁并颜书宣则跟在几个小姑娘身旁,一个跟着付银子,一个替小姑娘拿东西,剩下的一个则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们。 只是没过一会儿,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被人拨开,迎面走来一群人将颜家兄弟三人的去路挡住,连带着将四个小姑娘也给阻了下来…… 清一色小厮服的十几人将颜家兄妹围住,各个绷着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来者不善。 颜书安挪了步子,将自己身边的颜姝挡住,另一旁的颜书宁和颜书宣回过神也立即将其他几个小姑娘护在身边。之后颜书宣挑了眉看向那群人,声音冷了下来,「你们是什么人,当街拦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颜家如今虽不比颜老爷子身居内阁时势盛,但寻常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当街刁难,更何况如今还有颜桁在京? 「王法?本公子不过是想请几位喝杯茶,管那王法什么事?」轻佻的声音响起,拦在颜家兄妹前的几人忽而向两边各撤了两步,一条通道被让出来,一个年轻的华衣公子手里握着扇子迎面走了过来。 章平川生着一双狐狸眼,眼尾稍稍上挑,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平添三分轻佻与不羁。 此时他合上手里的折扇,微扬起下巴,看向颜书安,道:「难不成赢了比赛,夺了头彩,连茶也不请我喝一杯?」目光划过兄弟三人身后生得袅娜的几个倩影,他稍稍站直了身子,「原还有佳人在,是本公子唐突了。」 颜书安眉头紧锁,盯着他,淡淡地道,「章小公子请人喝茶的规矩,颜某不敢恭维。」 「嗳,错了。」章平川狐狸眼半眯,扇子指了指颜书安,又指向自己,道,「是你请我,可不是我请你。」 颜书安道,「改日罢。」 虽不知章平川此刻的用意何在,但顾及身后几个小姑娘,颜书安此时只能耐着性子与这信陵出了名的小纨绔周旋。 然而章平川才不理会他的缓兵之计,「哗」地一下展开折扇晃了几下,对手下的侍从示意,打算强行请人了。 因为章平川素日行事无忌,极其容易得罪人,爱子心切的虞城伯便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些拳脚功夫扎实的随从。这会儿十几人得了指令,立即上前「请」人。 庙会本是熙熙攘攘、人流攒动,一见小纨绔出来拦人惹事,大多数的人为免惹祸上身,早已远远地躲开,因此大街上显得空荡了许多。 颜书安兄弟平日读书之余也曾习武,然而对上经过训练的虞城伯府侍从、兼着要护妹,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章平川站在一旁,看着闹哄哄的场景,开了口劝道:「好好的非要动手做什么呢,也不怕伤着你家小娘子?」 这边章平川的话音才落,那一厢颜书安在一人突然抽刀挥过来的攻势下,一不小心就松开了被他护着的颜姝的手,即便他迅速回神,可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姝摔向一旁。 「阿姝!」 适才躲闪间,颜书安护着颜姝避到了长街的道旁,而长街恰临着平湖石堤。此时颜姝摔向一旁,整个人似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向那长街与石堤之间的沟壑…… 帷帽的轻纱被风卷得起起落落,早被吓懵的颜姝瞥到那不深不浅的沟壑,登时闭上了眼。 这一回躲不开了。 失重感袭来的那一瞬,颜姝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曾经相似的一幕,那时候她也是一样的无助,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及时地揽了回去。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鼻息间萦绕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青竹香气,就像现在…… 紧闭的一双水眸陡然睁开,颜姝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片牙色衣襟,那上面绣着精致的祥云暗纹,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扑在了一人的怀里,小脸贴着那人的胸口,帷帽早不知所踪。 苍白的小脸慢慢地染上一层淡粉,小手慌里慌张地撑上那人的胸膛,才要将人推开,就觉得腰间一紧,一下子又扑了过去。 第三十章 伴着有力的心跳声传来的是并不陌生的低沉声音,令颜姝松了口气。 「别动。」 常信刚刚赶过来就看到自家大人抱着人家小姑娘不放的一幕,整个人当场就愣住了。 大人你这手不是只握笔和玉笛的吗,怎么这会儿揽着人家颜姑娘的腰就不撒手了呢? 他傻杵在原地,正犯着嘀咕,就被突然横过来的一道冷厉的目光惊得回了神,顺着温羡的目光,常信疑惑地扭头,一下就看到方才落到地方的白色帷帽。 常信回头看了一眼扑在自家大人怀里的小姑娘,见她被自家大人护得严严实实,连侧脸都瞥不到,登时就领会了方才自家大人那个目光的意思。 动作迅速地拾起帷帽呈到温羡跟前,等他接了过去,常信才转身去帮颜家的三位公子解解围。 温羡缓缓地收了手上的力道,轻轻地扶着怀里的小姑娘站直了身子,见她臻首低垂,小巧可爱的一双玉耳通红,薄唇不由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小姑娘局促不安,他并不再开口,将手里的帷帽亲自戴在她的头上,修长的手指勾着细白的系带回旋扣绕,灵活地打了个结。 「站在这儿别动,不会有事的。」 那青竹的香气淡了一些,可颜姝脸上蒸腾的热气却散不去,她抬起头,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正走向方才拦路的那人,小手不由轻轻地握起。 章平川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颜姝被摔出去,此刻他正在不住地嘀咕,「不就喝杯茶嘛,非要动手做什么呢。」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怔了一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这么想喝茶?」 章平川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下意识地怂了一下,「温,温大人……」 章平川不怵自家老子娘,不怕强权富贵,唯独对与自己年岁相仿的温羡存着三分敬畏,不为别的,只因为曾经在温羡的手上栽过跟头、吃过亏。 那大约是三年前的旧事,小纨绔章平川当街纵马,险些马失前蹄踏死七岁幼童,被人告到衙门,彼时还不是吏部尚书的温羡恰是接了诉状的京兆尹,他没有按照律例杖刑、反而是将人带到了城外,命衙役牵了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将章平川推了上去。那一日,章平川死死地扒着烈马的脖子,被烈马驮着狂奔了一天,一条小命险些都葬送了出去。 温羡是信陵城里第一个出手动他的官吏,事后章平川自然想要算账,可惜每一次都栽了,其中有一次他暗放蝎子进温羡居室被逮了个正着,竟差点儿被灌着生吞蝎子,吓得他连续半月噩梦连连,再也不敢招惹温羡,甚至直到现在见着了温羡,还会想起当初温羡一脸和润笑意地吩咐人给他灌蝎子的画面。 「看来你的确是想喝茶,不如我请你,嗯?」温羡淡淡地说。 温羡的茶能喝吗? 章平川立即赔笑摆手,「不用不用。」说着立即反应过来,冲着还在动手的侍从喝了一声,「都给我住手!我叫你们请人,有叫你们动手吗?一群蠢货!」 侍从们尴尬地退开,心道,小公子你刚刚看热闹看得那么开心,这会儿变脸倒快。 颜家三兄弟身上虽然有些狼狈,但是都没有受伤,毕竟那些侍从也是有些头脑的,哪里敢真的伤人,用的不过都是些假把式罢了。 颜书安兄弟顾不得整理身上的衣衫,连忙去安抚被吓得不轻的颜妙、颜嫣和小颜娇,见她三人无恙,又见颜姝好端端地站在不远处,一同松了一口气后,便记起了始作俑者。 对于章平川,他们自然不陌生,旧日只以为他是个行径无忌的纨绔子弟,若说多坏倒未必,可今日这么一遭,可算是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好感消磨得一干二净。 颜三公子颜书宣更是怒气腾腾地冲到了章平川跟前,方才因为抽不开身,这会儿得了机会,一记重拳便直直地挥向章平川。 拳头奔着脸来,章平川不是个傻子,自然要躲,可还没来得及动就被身后人按住,硬生生挨下这一拳。 颜书宣收起一贯的笑吟吟,骂道:「吓坏了我妹妹,我叫你这辈子都当不了男人!」 他不做要人命的事,只做让人自己不要命的事。 章平川抹去嘴角的血迹,「嘁」了一声,听见颜书宣这一句,竟吓得倒退半步,下意识想去护住某处。 他本来不过就是因为龙舟赛上被颜家兄弟超了过去错失彩头而心里不爽,才想着当街挡住他们吓唬吓唬一下,找回一些威风,他也没想伤人,哪里知道颜家兄弟身边的女眷胆子会那么小,这么点儿小阵仗就被吓到了。 目光逡巡四顾,章平川看到那几个似乎被吓得不轻的小姑娘,也觉得自己方才过分了,加上旁边有个不说话的温羡镇着,他便收了折扇,打算道歉。 大丈夫能屈能伸。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一个含着怒气、俏生生的声音响起。 「他本来就不是个男人,输不起。」 说话的人是颜妙,即便经历方才那一番乱事,她也还勉强维持了镇定,看着被吓得不轻的颜嫣和颜娇,想起差点儿出了事的颜姝,她气呼呼地隔着帷帽瞪着那脸颊已经迅速肿起来的章平川。 颜妙本来就是吃不得外人亏的性子,此时若不是有颜书宁和颜书安挡在身前,她可能会直接冲过去踹人了。 章平川被骂了,还是最伤男人的话,可他却一反常态没有跳脚。 不是因为被一旁的温羡震慑住了,而是因为这个声音让他愣住了。 先前躲开的百姓开始渐渐地围了过来,顾及几个小姑娘,颜书安暂时不想与章平川计较纠缠将事情闹大,便缓缓地开了口,「章小公子今日之举,颜某记下了。」 说完,他转而看向温羡,拱手道:「温兄今日的援手之恩,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看得出颜书安此时息事宁人的用意,温羡淡淡颔首,启唇道:「此处交与我。」 颜书安报之以感激一笑,招呼了颜书宣,便领着四个小姑娘准备离开。 这一次没有人敢阻拦了,章平川亦是跟蔫了一般。 颜姝走了几步,忍不住顿住,侧过身子回头看向那如青竹挺拔的身影,见那人微勾着唇角露出一丝笑,连忙低头扭身紧紧地跟在颜书安的身畔离开。 小姑娘纤细的身影渐渐地隐于人群中,温羡嘴角的笑容敛去,目光凉凉地落在章平川身上,见他还在犹自发怔,便皱起了眉头。 「温大人,你知道方才骂我的那个小丫头是谁吗?」即便迎着温羡迫人的目光,章平川这一句也问得十分利索,然而很快他又自顾自地道,「哦,她是颜家那几个的妹妹,完了……」 他念念叨叨,温羡不耐其烦,「章平川。」 淡淡的没有半分情绪的声音将章平川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好像一不小心又一次栽在了温羡的手里,当场就垮了脸,语气颓丧,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随你处置好了。」 第三十一章 温羡轻呵了一声,转身离开。 明明方才看起来还很生气的一个人,突然就这样走了?章平川显然有些回不过神了。 「逆子!」 一声怒喝从背后传来,章平川后脊汗毛直竖。 他老爹爱子心切没错,可今儿出门却特意耳提面命不许他惹事,这会儿被逮个正着,章平川直觉没好事了。 虞城伯早知幼子纨绔,竟不料他还能干出当街拦人的事,而且拦的还是风头正好的武安侯的家人,这不是在得罪人吗? 而且他方才远远地瞧着这逆子还把那朝中的「玉面判官」给招惹了。 虞城伯觉得实在不能再放养这个儿子了,当场让人把章平川拿绳子绑了,决心要好好整治一下惹是生非的逆子。 「借虞城伯的手收拾他儿子真能靠得住?」 温羡才回到席上,黎煊便笑着问了一句。 越过临街的窗口望去,恰好能看见虞城伯扭绑章平川的一幕,这也是温羡适才能够恰好救下颜姝的缘故所在了。 温羡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收回了视线,「自然靠不住。」 虞城伯长子早夭,到了中年才得这个幼子,自是宠溺非常,这一回纵使动怒,不过小惩大诫,哪里能扭得回章平川的性子?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章平川有可取之处?」黎煊觉冷眼瞧着这个家伙倒觉得他是个头脑拎不清的。 除非穷凶恶极,不然是人都有一丁半点可取的地方。温羡一直都认为,章平川虽然游手好闲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但是单冲着他知道拿银子去救济人,说明他本性不是坏人,只不过是缺乏磨炼管教,被虞城伯教养废了罢了。 黎煊看着温羡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似是轻叹般开口道:「不过今日他动了不该动的人,踢到你这块铁板,怕是日后该有些苦头吃了。」见温羡的目光突然横了过来,黎煊笑意不减,「时慕,原来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本王原以为你是个不会动心的人。」 他与温羡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自然知道在十年前的变故发生以后,温羡的性子几乎已经冷清到了这天下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在他心上掀起波澜。然而方才他看见那女子摔出去时却破天荒地慌了,甚至连隐藏功夫都顾不得。 温羡哂笑一声,语气波澜不惊,「天下哪有不动凡心之人。」 一句话坦然默认了黎煊的猜测,反而令黎煊有些意外了,「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了。」想起方才惊鸿一瞥,黎煊摇了摇头,没料到温羡喜欢的竟是那种弱质纤纤的小姑娘。「这姑娘瞧上去身子羸弱,想来是深居简出的,怎的就被你看上了?」 此时此刻的衡阳王殿下哪里还有一贯的矜贵,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许的促狭。 然而,纵使他再如何好奇,这一次温羡却并不接话。 半晌,黎煊端着酒杯,闲闲挑眉,看着垂了眼帘抿酒的温羡,似是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算是知道他并不想提,便也就此揭了过去。 酒过三巡,宫中传信,云惠帝召衡阳王殿下进宫,黎煊有些惋惜地看了几眼桌上的美酒,到底离去,只留下温羡对着三壶两盏清酒独坐。 美酒于万俟燮和衡阳王黎煊而言或许是不可割舍的一点心头好,于温羡不过是闲时偶品,只今日他却提着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酒入喉,一丝丝辛辣仿若滑入了心头,纠缠得旧昔被掩下的思绪一点一点被勾起,连着那抹纤细羸弱的身影一同涌了出来。 温羡记得,他第一次见颜姝,不是在白水镇的街头,亦不是在春水推浪的夜江上,而是三年前,在平州。 三年前平州的初冬料峭凛寒,纷纷扬扬的白雪在冬月初便覆盖了整座平州城。温羡旅经平州,因大雪封路而借居于平州启安寺,在那里遇见了不过十岁光景的小姑娘。 皑皑白雪,琉璃世界,红梅初绽,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踮着脚尖去够那低枝上的梅花,斗篷的风帽滑落露出犹带几分病色却姣好灵秀的侧颜。 彼时的温羡虽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但生于富贵乡的他也是见多了各种绝色,可偏偏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让他驻足于梅林外,任风雪落满肩。 后来他每每忆及这一幕,总是能清晰地记得梅树下那柔弱的小姑娘仰头一刹明亮的水眸里流露出的小倔强。 明知不可及,偏不肯认输,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时隔三年,白水镇的街头,即便小姑娘个头长高了些许,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出手救她和威胁万俟燮去治病都是未做深思的。 在万俟燮问他为何千方百计逼着他出手医治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时,温羡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没有答案。 只是夜里有旧梦依稀。 打从小宋氏过世,温羡大病一场后,总是会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模模糊糊,难辨真假。梦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能清清楚楚记得梦过的事,只是那梦里总有一抹身影是看不清的,就好似他永远无法抓住的东西。直到再次遇见颜姝,他渐渐地将小姑娘与梦中人合在一起,但却没有丝毫欢喜,心头反莫名生出了求不得放不下的怅惘。 「施主如此,不过是因果定数,是缘是劫,只看施主怎么看了。」 耳边回响起定光寺禅师的话,温羡将手中的酒盏叩在桌上,伸手按了按眉心,未几一声轻叹便自薄唇间溢出。 习惯了将一切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如今这般心境着实令温羡生出了几分自嘲之意。 然而心思乱了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颜姝几人回了府,府上早闻说了街上发生的事情,颜老夫人不担心三个孙子如何,只将孙女几个招到跟前,询问打量见她们没有伤到,才稍稍安心,吩咐人煮了安神茶让她们饮下后,才派了人送她们回各自的院子歇息。 芙蕖院里,颜姝送走了自家娘亲,躺在床榻上,安神茶的效用半点儿也没有发挥出来。灯照青壁,映照出辗转反侧的身影,直到夜半平息。 因着夜里睡得晚,次日清晨颜姝起身的时候,翠微和翠喜已经将屋子外间收拾妥当了。因见她拥着被子坐在榻上,翠微轻轻笑了一声,转身将昨日被遗忘了锦盒拿了进来,道:「姑娘,这步摇是收起来,还是……」 「玉步摇本是女儿家用的物什,那温大人嫌弃才给了你们三哥,却被他拿来送给了四妹妹,可不就是借花献佛么?」 颜二公子的话犹言在耳,颜姝看了一眼被翠微捧在手上的锦盒,想到昨晚辗转反侧的缘由,便别开了脸,轻声道:「暂且收起来罢。」 闻言,翠微露出了点儿失望来,这么好看的步摇要被压箱底闲置,有些可惜了。 颜姝换了衣衫起身,梳洗后先去松鹤堂给颜老夫人请了安,之后才往东跨院去。 东跨院里丫鬟进进出出,颜姝一进门就见一个嬷嬷在指挥着人收拾东西,认出那是苏氏身边陈嬷嬷,她微微蹙了一下眉尖,眼底流露出一丝疑惑来。 她记得这院子在前日就收拾妥当了,这会儿怎么又开始整理箱笼了? 第三十二章 「姑娘来了?小心些,别被磕碰着了。」陈嬷嬷笑眯眯地迎了出来,给颜姝打千施了一礼,才继续道,「夫人在那边校场上,刚刚还念叨着过会儿就去瞧您,没料到姑娘这就来了。」 听说苏氏在校场上,颜姝不由牵唇笑了。 她家阿娘虽然是回了信陵、身居内宅,但这每日晨起练功的习惯还是没改。 脚下的步子移了方向,颜姝转身往东边走去。 东跨院的校场是当初颜桁特意写信回信陵拜托主持中馈的长嫂让人收拾出来的,场地虽然不大,但足够施展拳脚。 校场的两边摆着整整齐齐的两立兵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兵器,校场中央的空地上,身着一袭绛红色衣裳的苏氏正手持长枪挥舞,动作流畅,颇有几分游龙之势。 颜姝静静地站在一旁,直到苏氏收了长枪,站在那儿用袖子擦汗时才开口唤了一声。 苏氏扭头就看见自家俏生生的闺女儿,布着薄汗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随手将长枪扔进兵器架,便走了过来。 苏氏不似一般的妇人,因着自幼习武,又在边城待了十多年,跟着颜桁也上过沙场,性子就十分的爽朗,走起路来也是脚下生风。 「大早上的露气湿重,怎么就到处跑了?」因见颜姝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苏氏便有些心疼,「昨儿个被吓坏了吧?放心,你爹会收拾那个不长眼的臭小子。」 颜姝挽住苏氏的胳膊,「阿娘,我没事的。」顿了顿,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我方才过来,瞧见陈嬷嬷在领人收拾箱笼,阿娘之前不是说暂时不回平州去了,怎么……」 苏氏牵着颜姝回了屋,自己倒杯水喝了后,才笑着与她解释,「平州眼前是回不去了,只不过咱们也不在这里住了。」 「不在这里住了?」颜姝倏尔睁大了水眸,「我们要搬出去吗?」 苏氏笑着点了点头,知道颜姝定是疑惑,便与她道,「你爹如今封了侯,今上亲赐了宅邸,咱们啊自然得搬过去的。」 「那祖父与祖母呢?」大伯、二伯和四叔各自有家业,颜姝没问,只是想着自家三房本就常年不在信陵,如今乍一回来就搬了出去,岂不是要寒了老人家的心?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明亮澄澈,神色认真的模样教苏氏看了莞尔,「原是想接过去一起住,只不过老人家不愿意麻烦,左右宅子离得不远,平日里勤过来这边也方便。」说着又伸手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丝,苏氏有些慨叹,「一转眼娘的小阿姝也长大了。」 当初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娃娃一转眼间就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心思细腻,懂得为别人着想了。 她想起这么多年来在平州的日子,垂了眼眸,对女儿道,「阿姝,你会不会怪娘这些年没有好好陪你。」 苏氏是在陪同颜桁往平州赴任的路上怀了颜姝,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女儿娇娇软软又有些不足之症,她本该悉心呵护,可当初却因为年轻未收性,照看女儿的时间甚至都没有常在军营的颜桁多。等到她稳住柳营的女兵,想要收心照顾女儿时,颜姝已经学会了自己走路,自己吃饭,自己喝苦巴巴的药…… 她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只觉得女儿虽然娇弱,但是继承了她和颜桁的坚强,反生出欣慰,不觉就疏忽了,直到这一次分开久了,乍一见颜姝,苏氏才恍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心头缀满了歉疚。 颜姝轻轻抬眸看向苏氏,侧着脑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阿姝知道娘一直都很疼爱阿姝,怎么会怪阿娘呢。」 规训女兵本就困难重重,苏氏每次回到将军府都是夜半,可不管再累,都会去颜姝的屋子看看她,这些颜姝都知道。 或许她也曾生过埋怨的心思,但是她们总是一家人在一起,她也是爹娘的心头宝不是吗? 女儿体贴,苏氏心里熨帖,但还想趁着如今闲下来了,多弥补一些。 看着颜姝身上的衣衫,苏氏道,「改日娘领你去重新做几身新衣裳,还有这钗环也置换些新的。」苏氏不会女红,没法亲手为女儿裁剪衣衫,但银子管够。 因提到钗环,苏氏便想起昨日听说的玉步摇之事,问道:「听翠微说,昨日龙舟赛的彩头你三哥哥送你了?」 玉步摇又被提起,只这一次颜姝没有想别的,只细细地将步摇的来历与苏氏说了,末了又问她这步摇该作何处置。 苏氏颔首:「先收起来罢。」 那步摇毕竟不是云惠帝直接赐给颜家人的,中间经了温羡的手,女儿若是戴出去怕是不合宜。 颜姝点点头应下,陪着苏氏一同用过了早饭才回芙蕖院去。 武安侯府的宅邸定在与颜府隔一条街的筇华街上,因着是云惠帝御赐,宅址择定后就立即动了工,未及一月便修建好了。颜桁得了颜老爷子示意,请示了云惠帝后,着人择了六月初六乔迁。 六月初五夜,温羡坐在竹里馆,因听到隐隐传来的动静,便召了府里的管家岑伯来问。 岑伯见自家主子皱着眉,便道:「隔壁闲置的旧宅子翻了新修竣,听说明天就有人搬过来,这会儿怕是连夜在收拾?」 端午后,温羡便被云惠帝指派出了信陵,今日不过才回府,一时不知自己要多个新邻居。 「可知是朝中何人?」筇华街上住的都是朝中官勋,这般时候搬过来的,温羡想起了一人,问岑伯,「是武安侯?」 岑伯点头,又听到隔壁的动静,便请示道,「大人这些日子劳苦,莫若我去隔壁说一声?」 温羡摆了摆手,「不必了。」 屋外风吹竹动,「沙沙」的声响将那动静掩去几分,温羡抬头看向窗台上的斑驳竹影,半晌开口还留在书房里的岑伯,「武安侯,可有送帖子过来?」 岑伯怔了一下,愣愣地道:「前几日送了来。」 自家大人曾在平州救过武安侯颜桁,那请帖还是颜家四爷亲自送上门来的,也因为这个缘故,岑伯没好当着颜四爷的面退了帖子,这会儿见问,便试探着开口问,「大人明日要去?」 听见温羡淡淡地「嗯」了一声,岑伯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那我现在立刻去准备随礼。」顿了顿,又问温羡随礼的礼制,毕竟以前各府设宴送了帖子来都是被拒之于门外的,岑伯没有准备随礼的经验,也揣摩不透自家大人对武安侯府的态度,只好谨小慎微地细细问了。 温羡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叩了两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样物件的名字后交给岑伯,「按这个准备。」 岑伯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瞄一眼就张大了嘴巴。 绿釉狻猊香炉、银白点珠流霞花盏、和田碧玉画壁琉璃杯盏一套……虽不过六七样,但各个都是稀品。 岑伯为自家大人的手笔惊到,但也不多问,捧了礼单就下去准备了。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没有十分灼人的骄阳,徐徐吹过的夏风也掺了两分凉意。 武安侯府开府的日子,前来恭贺的宾客不少,熙熙攘攘为往日颇有几分冷清的筇华街平添几分热闹的烟火气。 第三十三章 温羡持帖到时,酒席已开,他随着侯府的小厮走到花厅,未曾多看席间其他一脸意外的宾客,径直走到颜桁跟前,奉上贺礼,道:「晚辈来迟了。」 送往温羡府上的请帖是颜桁亲自捉笔写的,只他后来听颜四爷细说了温羡的脾性,知他从不抽身这些应酬,便当他今日不会出现,因此这会儿见了人,倒有些意外之喜,「不迟不迟,正好。」 说着他忽又皱了皱眉,「倒是没听到车马动静。」 温羡和煦一笑,「晚辈就住在隔壁。」 「……」颜桁愣住了。 席上有人听见,这会儿便开口笑道:「怪不得温大人今日会出现,这以后就是邻里呀。」 隔壁的宅邸大门常闭,颜桁之前未曾注意,这会儿听了这一句便咧嘴笑了,客气道:「看来是缘分啊,以后多来府上坐坐。」 温羡淡淡一笑,应下。 酒过三巡,忽有小厮从花厅外慌里慌张地跑到颜桁身旁回禀,言道定国公温恢携礼登门了。 颜桁的一张笑脸顿时绷住了,他记得可没给什么劳什子定国公府送过请帖,温恢这厮怎么会不请自来? 若顺从心意,颜桁很想闭门拒客,然而此时不行,人多口杂,他再大喇喇也知道不能授人以柄,更何况温恢官大一品压死人? 颜桁起身出去迎客,走到花厅门口忽然顿住脚步,他回头看向依旧坐在席上的温羡,见他神色淡淡的,摇了摇头才往外去。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温恢客客气气地送礼上门,颜桁心里纵使对他没好感,这会儿也只能扯出假笑应付,将人引至花厅,厅内的人大多起身与温恢寒暄,唯有那一袭苍青色的身影如苍山翠竹凛凛独坐,自顾自地斟酒独饮,却是半分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温恢。 二人的恩怨纠葛,席间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会儿也都消了音,一场欢欢喜喜的乔迁宴的气氛瞬时就变了。 颜桁勉强笑着斡旋,心里却窝了火气。 信陵城里人心忒复杂了些,真不如平州百姓爽快。 温恢被引到正席上座,不偏不倚与温羡隔桌相望。温羡垂目饮酒,虽未看对面人一眼,但也知道温恢此刻只怕该后悔过来了,嘴角缓缓勾出一抹讥讽的笑。 一场饮宴接下来便在极其诡异的氛围中结束,颜桁歇了留客的心思,着三个侄儿送客,自己则看着那端坐不动的温恢和温羡二人,额角青筋直跳。 温羡瞥见颜桁隐怒的模样,缓缓地起身,迈步走到颜桁跟前,「今日给您添了麻烦,改日晚辈定当登门赔罪。」 「麻烦」本体听到这一句,脸瞬间就黑了,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便见颜桁拍了拍温羡的肩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温羡没关系,岂不是指责是自己的错? 温恢刷地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武安侯,我告辞了。」 「慢走。」颜桁立即回道。 「……」 温恢今日登门原还存着拉拢颜桁的心思,如今见着颜桁的态度以及温羡,他是彻底歇了心思,冷哼了一声,便挥袖离去。 颜桁并不亲自送人,只站在原地暗啐了一口,啐完他又用略带怜悯的目光看向温羡,道:「学谁都别学你老子。」 人狠心毒还没眼力劲儿。 说完,颜桁忽然忆起颜四爷提过,温羡最忌讳别人拿他和温恢的父子关系说事,一时有些觉得对不住人了。 然而温羡却淡淡地开口道:「我没有这样的父亲,自然不会学。」 颜桁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不多时,温羡辞了颜桁回府,出了颜家大门,才走几步就看见定国公府的车马停在自家大门前,目光顿时冷了下来…… 锦盖华车停在门前,车角悬着的雁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六个青衣侍从守在马车边,神色肃穆,寻常人见了恐要怵上一怵。然而温羡瞧见了,脚下的步子未作丝毫停顿,径直绕过了马车。 「站住!」 一声厉喝从马车里传出,温恢掀开车帘看着那挺拔清隽的身影,目光里怒意腾腾。见温羡不理睬自己,温恢的声音愈发冷硬了起来,「温羡!」 温羡立在台阶上,缓缓地转过身,俊面微寒,一双凤目沉静如幽潭,就这样平静地看向马车上气得脸都红了的男人,连嘲讽的笑也懒怠施舍。 「不知国公爷唤住温某,有何指教?」他语气平静,声音微冷。 温恢的目光落在他清隽的面庞上,整个人突然就怔愣住了。 那眼尾微扬的凤目,眉眼间流露的清冷,都像极那个女人,甚至连他的眼角也有一颗与她一样的泪痣。 温恢的气势不自觉地弱了一两分,却还是绷着脸开口:「初十是你外祖寿辰。」 「所以?」温羡嗤笑一声,「国公爷近来莫不是老来忘事,宋家如何,国公府如何,与我温某人有何干系?外祖?宋仁担得起吗?」 当年他母亲尸骨未寒,宋仁便亟不可耐地将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送进定国公府,甚至还由着那宋氏散布毁坏他母亲清誉的闲言碎语。 温羡手里没有证据证明宋仁与十年前的旧事有没有干系,但是对他也是敬而远之,更何况…… 「宋仁因何被贬官,国公爷应该没有忘记,今日与我说这个,难道是想我再给宋仁备上一份大礼?」温羡挑眉,眼角的泪痣似能灼人。 温恢气结,「你真是忤逆不逊!」 「国公爷要训忤逆人该回定国公府去。」见温恢跳脚,温羡反而笑了,淡淡地提醒他,「温某早不在温氏族谱上,国公爷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自己忘了?」 他站在那台阶上,背脊挺直,恍若寒山翠松,落在温恢的眼中,令他骤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清傲的少年也是如这般站在温氏宗祠里,冷眼看着自己提笔将他从族谱上除名,面上的神情也如现在一般,冷冷淡淡,仿佛什么都与他无关一样。 现下温恢有正妻在堂,又有几房小妾,膝下并不缺儿子,但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如今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也不如温羡出色。 温羡,也曾是他引以为豪的骄傲。 温恢搭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攥紧,抛开心头涌上的那点别样情绪,冷硬道,「你既执迷不悟,日后切莫后悔。」 他从不相信温羡能斗得过宋仁,恰如他谋划了几十年却还被宋仁钳制一样。 温羡转身迈上台阶,背对着温恢,道:「定国公的好意,温某不敢受,尚书府门前鄙陋,国公爷还是早些回去罢。」 温恢今日出现在这儿的用意,温羡无意去猜,对于曾经幼时的父子情义,早随着小宋氏的辞世而消磨殆尽。十年仇恨,温羡如今能平静地面对温恢,但并不代表他放下了。 不再回头,径自进了府,吩咐府上小厮关上了府门,温羡沉着脸一路往竹里馆去。 龙吟阵阵、凤尾森森的竹里馆是整座尚书府里温羡最常呆的地方,因为比起别处,这里环境清幽,更容易让人平心静气下来。只是今日他才踏进竹里馆没多久就发现了一些不一样。 第三十四章 绕开书案,走到东边落地书架旁紧阖的一扇窗户前,伸手推开窗扉,入眼是一堵白墙,墙头爬满了绿莹莹的藤萝。微微抬头,还能越过看到一片杏花树的顶冠,只不过树上已经没有了雪白的杏花,只剩下一片郁郁葱葱的绿。 温羡盯着那抹绿意,注意力却放在了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上。 那是女子嬉戏玩闹的声音。 隔壁是武安侯府,这嬉闹的声音该是颜家的几个小姑娘。 他站在窗前好一会儿,没听到那轻细娇软的声音,低头哂笑着摇了摇头,自嘲也有一日会做出这样听墙根的事情来。 退后半步,手搭上窗扉,正准备关上窗,恰在这时隔墙传来软软糯糯的一声轻唤,让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墙之隔,颜姝头疼地看着被小颜娇糊了一个黑手印的画,秀气的眉头不由轻轻地蹙起,然而对上小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她只能轻叹一声。 小颜娇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毁了四姐姐的心血,耷拉着小脑袋,期期艾艾地道歉。 「没事的,娇娇。」轻声安抚了兀自自责的小颜娇一句,颜姝的视线移到那幅秋千图上,不过倏尔便舒展开了眉头,「娇娇,替我取一小碗水来可好?」 这样的小事本来可以交给翠微或翠喜去做,但颜姝不想小颜娇为毁了画自责,交给她一桩小事去做,也能让小姑娘转移一下注意力。 小颜娇不知道自家四姐姐为什么突然要水,但还是乖乖地提着小裙子跑回屋子取了一杯水过来,「四姐姐,水来了。」 颜姝倒了一点儿到一只干净的画碟里,又换了一支干净的羊毫,沾了点水,先把那小手的墨迹晕染开,接着又沾了墨去补,不过寥寥数笔,原本的毁画之「手」便被改成了一只憨态可掬胖猫儿,颜姝又添了几笔,一只猫儿蹲在秋千上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想去抓停在鼻尖的蝶儿的情状便跃然于画纸纸上。 本来只是灵感偶发,尝试着补救,未料到效果不错,颜姝满意地笑了,侧过头问趴在桌案边眼睛一眨不眨的小颜娇,「娇娇喜欢吗?」 「好可爱呀,像黑球儿。」小颜娇喜欢猫儿,自己也养了一只黑色小奶猫,取了名字就叫黑球儿。 她伸出手想要去摸画上的猫儿,才要碰到就立即缩了回去。 手上沾的墨迹还没来得及洗掉,她怕又弄脏了画。 颜姝接过翠微捧过来的打湿了的手巾,拉过小颜娇的手,细心地替她擦干净小手,之后自己也擦了一回,才轻声细语地与她道:「等画干了,娇娇拿回去,跟黑球儿比一比?」 妹妹的小奶猫,她只瞧过一回,隐约觉得自己画的没差。 小颜娇欢喜得直拍小手,颜姝也勾了嘴角,眉梢染笑。 那轻细的笑声在风里吹散,却被竹里馆内的温羡敏锐地捕捉住,他素来清冷的眉眼不经意间柔和了些许,眼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合上窗扉,温羡转身走回到书案前坐下,看到那上面看了一半的有关定国公和现太史编修的公文,也没了先前的烦躁。 万俟燮摇着扇子晃悠过来的时候,一见到温羡就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喟叹,他煞有介事地在温羡跟前来回走了两次,才以扇子抵住自己的下巴,看着他道:「时慕,你今天心情很好?」 「不算太差。」 「嗯?不对啊……」他明明听说定国公那厮方才在尚书府门前堵了温羡,怎么他这会儿不像以前每次见过定国公后一样阴沉了? 温羡将手里看完的公文放到一旁,搁下羊毫,抬头,「你这表情好似很失望?」 万俟燮干笑了两声,连忙跳过这个话题,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一枚香囊,放到温羡跟前,「这里面的东西我验过了,不是坏东西。」 温羡瞥一眼那香囊,是他上次趁颜姝醉酒时取走的那一枚,皱了皱眉,抬眼问他,「她的病蹊跷,你上次去诊脉有发现什么吗?」 「蹊跷?」万俟燮当初只以为是风寒,诊治时虽然觉得小姑娘身子太过羸弱,却并没有多加上心,这会儿听温羡提起,倒奇了,「我都没发现,你怎么知道的?」 「……」温羡哑然。 万俟燮没在这上面刨根问底,只把香囊又收了回去,「香囊还是先放我这儿,等我寻了机会去瞧一瞧那小姑娘之后再作断定。」行医用药,是好是坏,从来都不是一定的。有时候,好东西也有可能是最致命的。 温羡颔首,却眯眼觑着他,「你打算怎么去瞧?」 万俟燮「哗」地一下打开折扇,晃了晃,嬉笑道:「这不该问我呀?」桃花眼眨眨,他凑到温羡跟前,「那是你家的小姑娘,你若是着急担心,自然会安排,若是不着急嘛——我院里的女儿红还在等着呢。」 温羡随手抄了一本公文将万俟燮的脸拍开,抿着唇,半晌才开口道:「过几日,我来安排。」 万俟燮看穿一般笑了一声,带着些揶揄的意味。 「到时候,你听我的。」温羡一边展开一本新的公文,一边头也不抬地添了一句。 万俟燮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一瞬,莫名有种要被坑的感觉…… 万俟燮手里拿着展开的一幅画像,微微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常信,呆呆地问他,「你再说一遍,你主子让你送这画像来做什么?」 常信斟酌了一下,方道:「大人请您按画上人装扮,往武安侯府去为颜四姑娘诊脉。」 粗暴地将手里的画像攥作一团扔到常信的怀里,万俟燮有些跳脚地低骂道:「看病就看病,整那么多幺蛾子干什么,我看他就是想整我,这尚书府呆不得了呆不得了。」 他声音不算大,常信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十分冷静地对他道:「大人已经备好了马车,如果万俟先生要走,会有人送您回百草谷。」 「百草谷」三个字一出,万俟燮立即就默了。 当初他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跑出来,回去?除非他疯了。 万俟燮和温羡相识多年,深知他的手段,明白他这个「送」是绝对不会给自己任何反抗机会的。 他「啧」了一声,伸手抓回了那幅画像,径直去寻温羡。 「解释一下呗,好端端地看病,凭什么要我易容成个女子?」他微微眯着桃花眼,轻哼道,「难不成害怕我生得太俊美,回头那小姑娘看上了我,嗯?」 他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么个理由可以说得通,「要我说,你真害怕,就别再这里端着,直接到那武安侯跟前提亲不就好了,犯得着还防我么?」 然而,闻言,温羡只淡淡地抬眸扫了一眼他,道,「你想太多了。」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万俟燮的跟前,温羡取过他手里的画像打开,上面是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子,柳眉桃花眼,眉心有颗小痣,红唇紧抿,一脸严肃,「医人治病,你去无妨,只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证。」 万俟燮挑眉,「时慕,从武安侯的柳营,到如今的四姑娘,你到底在查什么?」 第三十五章 他发现自从那次在白水镇这家伙遇上那颜家的四姑娘以后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从前一个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人,竟然三番五次地插手颜家的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就算是喜欢人家小姑娘,直接出手将人娶回家来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兜兜转转。 温羡明白万俟燮的意思,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万俟,你答应过,听我的。」 万俟燮轻嗤一声,「得,就知道你那几坛女儿红不是好喝的。」 易容于万俟燮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他转进温羡书房的屏风后,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便出声道:「好了。」 温羡抬眼望去,见屏风后人影轻动,紧接着就转出来一个桃花眼眼波流转的明媚「女子」,才喝进嘴里的茶险些喷了出来。 万俟燮看着温羡的表情,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想笑就笑吧。」 男子与女子的身形差了太多,因此这会儿万俟燮易了容,顶着张明媚妍丽的脸,配上那高大的身材,瞧上去颇有些不伦不类。 温羡看着这样的万俟燮突然有些犹豫了,若一切如他所料,凭着那人的谨慎,极有可能察觉出不对来,到时候打草惊蛇,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然而易完容的万俟燮却有点儿满意现在这张脸,挑眉笑道:「身形这个你不用担心,待会儿施些障眼法也就是了,你还是跟我说说到底要我查什么,试探谁吧。」 等到温羡将始末说了一回,万俟燮拍了拍心口,「交给我罢。」说着又眨了眨桃花眼,促狭一笑,「对了,差点儿忘了问你,这姑娘谁啊?」 温羡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闻言似是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犹豫道:「这画像不是你当初交给常信,托他寻人的?」 他托常信寻人? 万俟燮伸手摸了摸脸,方才似乎的确觉得有些眼熟? 他皱眉寻思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以后,才挥了挥手道,「小爷红粉知己那么多,记不得了,算了,还是先办正事要紧。」办完了事,好洗了这张脸,他突然莫名觉得顶着这张脸有些别扭了。 温羡摇了摇头,只叮嘱了万俟燮几句,才送他出门。 武安侯府里,苏氏才练完枪,正喝着茶,就见陈嬷嬷打外面进来,便放下了杯子,问她,「不是才让你去厨房看一眼姑娘的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嬷嬷回禀道:「门上有人传话,说是来个年轻的女子,要拜见夫人。」 苏氏侧头,「可知是谁?」 她随颜桁常在平州,寻常接触到的都是边城人,柳营女兵里也少有年轻女子,这会儿怎么会有个年轻女子来寻她? 陈嬷嬷皱眉回想了一下,才道:「那女子好似自称萧萝。」 萧萝…… 苏氏的眼睛瞬间亮了,嚯地站起身来,吩咐陈嬷嬷,「快把人请进来!」 女儿体弱,苏氏在平州时虽疏于亲自照料,但也派人四处打听传闻中的妙手娘子萧纤依,想请她替女儿诊治一番,只可惜一直都没有找到萧纤依的下落。 这萧萝,若是她没有记错,萧纤依的女儿该就是这个名字。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苏氏抬头望过去就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莲步轻移走了进来。 「见过武安侯夫人。」女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喑哑,面上的神色亦是淡淡。 苏氏打量了她一眼,试探地问她,「姑娘是……」 女子自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苏氏手里,才缓缓启唇道:「小女子名唤萧萝,萧纤依是我娘。」见苏氏面露喜色,她又继续道,「夫人先前曾派人给我娘去信求医,只是她实在抽不开身,才命小女先来。」 苏氏看完信,才问她:「姑娘会医?」 因见她点头,便立即领了她往颜姝现在住的云落居去。 近来几日,暑气愈发盛了几分,颜姝连着几天夜不成寐,神色有些憔悴,只顾歪在屋内的软榻上养神。因见苏氏领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过来,她不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向苏氏。 苏氏笑着解释了一回,才转头看向萧萝,「萧姑娘,可是现在诊脉?」 萧萝点了点头,自挂在腰间的药囊里取出脉枕放到软榻旁的小案上,等颜姝的手搭了上去,她又取了一块洁白的绢帕出来盖住那莹白的皓腕,之后才伸了两指搭了上去。 过了片刻,她才收回手,问颜姝,「不知姑娘平时可有服药?所用的方子不知可否让在,我看一眼?」 颜姝下意识地准备吩咐翠微去取,抬头才发现翠微并不在屋里,便吩咐一旁的翠喜去寻了药方出来。 萧萝捏着那药方看了半晌,柳眉渐渐地皱了起来,唇也越抿越紧。 苏氏瞧了,心一提,「这药方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萧萝摇了摇头。 这颜四姑娘脉象虚浮,隐隐有中毒的迹象,可观这药方无错,问题又是出在哪儿? 正在她皱眉细思时,翠微端了刚刚熬好的药回来,一进门,瞧见坐在软榻前的女子,她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连带着手里端着的药也泼出来了几滴。 翠微自觉失态,连忙敛了心神进屋,目露疑惑地看向自家主子。 萧萝瞥见她手里端着的药碗,起身走了过去,伸手端过药碗,凑到鼻端嗅了嗅,又放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下,眉头才稍稍展开。 「这药与药方对不上。」萧萝冷静地道。 「不会的,奴婢是按着药方抓的药,怎会出错?」翠微急忙辩解。 萧萝笑了一下,「药材不差,只是剂量出了些许偏差,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她顿住了话头,转而道,「适才我才进屋,便闻到屋里有一阵淡淡的香气掩在药味儿中,不知颜姑娘平时可有用什么熏香?」 颜姝摇了摇头,转而似是想起什么,指了指放在软榻引枕旁的香囊,「偶尔会佩戴香囊。」 「不知可否让我看一下?」萧萝的心里有谱,但俗话说,做戏做全套,可不能露出马脚来。 颜姝疑惑地将香囊递了过去,因见一旁的翠微脸色有些发白,便对萧萝道:「这香囊我用了并没有不对的地方啊。」翠微是与她一处长大的,自然不会在她的随身之物上动手脚。 然而萧萝接过香囊仔细地查看后却变了脸色,对苏氏与颜姝道,「刚刚我给姑娘诊脉,发现姑娘脉象虚浮,有些中毒的迹象,然,那迹象不明显,本来我也不敢确诊,只现在能了。」 香囊没有问题,少了些许剂量的药也没问题,可这两样碰到了一起,日久天长便能伤人于无形,让人慢慢地中毒,不是一下子毒发毙命,而是慢慢地消瘦、最后落个衰弱而死的结局,寻常大夫还查不出来任何不对。 萧萝的话一出口,苏氏和颜姝都震惊了,翠微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白着脸道:「此事与奴婢无关啊夫人,姑娘。」 药是她亲自熬制,香囊也是她亲手缝制,她有嘴也说不清。 苏氏气得手发抖,指着翠微道,「一件一桩都是你经手,你还说冤枉?没料到十多年,我竟然将你这样一个白眼狼放在了我女儿的身边!」 第三十六章 坐在榻上的颜姝也被萧萝的话震住,只是比起苏氏,她显得淡然了许多,她看向跪在地上的翠微,眼里是不敢置信。 五岁起,翠微就到了她身边伺候,两个人名为主仆,实际上亲如姐妹。一直以来,翠微对她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她不太相信翠微会做出那样的事。 「翠微。」她轻轻地开口,还没来得及说别的,此刻处于盛怒之下的苏氏便已经扬声让在院子里伺候的王婆子进来将翠微拉下去关进柴房。 审问翠微不急,当务之急是她女儿的身子。 苏氏握住萧萝的手,素来被誉为巾帼女英雄的她此刻红了眼眶,急切地问道,「萧姑娘,请你救救我女儿。」 萧萝僵着脸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开口道:「这毒我诊得出来,可解毒我却不在行。」她顿了顿,才又道,「不知夫人可否听说万俟一族?」 苏氏还真不知道,只颜姝点了点头,说了当初在白水镇得万俟燮医治的事。 萧萝勾了勾唇,「正是那位万俟燮先生,这毒须得他来解。」 苏氏问:「萧姑娘可知该往何处去寻那万俟先生?」 萧萝摇了摇头,收起自己的药囊,道:「我会先开一剂方子与姑娘调养身子,只是若想彻底清除毒素,还得尽快寻到那万俟燮。」 写好了药方,萧萝辞了苏氏的留客之意,抬步便往外走,只走了几步,才又说要去柴房看那翠微一眼,只提看看能不能从她身上找到点其他线索。 苏氏此刻全心在女儿身上,没有管她,萧萝便一路去了柴房。 翠微背靠柴草垛坐着,见到萧萝进来,眼里迸出恨意来,咬着牙道,「萧萝,你为什么要来坏我好事?」 萧萝挑了挑眉,「我坏你好事?」 …… 出了武安侯府,萧萝一路走进对着武安侯府的深巷,宽袖遮面,片刻那易容的药物化去,露出了万俟燮俊秀的脸庞。 褪去那一身萧萝的伪装,万俟燮吐了一口气才绕路折回了温府。 闻说颜姝中毒一事,温羡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问他,「那丫头与萧萝相识?」 万俟燮点了点头,从那叫翠微的丫头一进门的反应他就看出了不对,跟去柴房本想再套些话,可惜…… 「时慕,恰如你之前猜想,颜四姑娘身边的那丫头的确有问题,她也的确认识这萧萝,可二人似乎有些过节,更多的我也没问出来。」万俟燮手摸下巴,觉得有些想不通,「看起来那丫头跟在颜四姑娘身边时日不短,颜四姑娘又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这丫头做什么要大费周章地下毒害人?如果让颜四姑娘病逝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这里面怕不是另有文章?」 温羡的眼底划过一抹暗色,是不是另有文章,也正是他想知道的事情。 薄暮时分,在兵部挂职的颜桁一回府就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得知女儿体弱竟是被人下毒所致,先是一惊,随即心里就升腾起了冲天怒火。 女儿生下来时就小小的一团,像只小奶猫儿一样,平州城的大夫说女儿先天不足,他就着人悉心照料,眼瞧着也有了起色,之后女儿后来渐渐长大,身子骨反而愈发弱了,每逢秋春都离不开汤药。从前他未曾深思,如今得知女儿身边的翠微可疑,他心里且惊且怒且愧。 派人将关押在柴房里的翠微提了出来,颜桁就着一身官服端坐在厅堂,端肃着脸,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翠微,冷声问道:「阿姝究竟有哪里对你不住,你竟然对朝夕相处的主子都下得去手?」 此时的翠微发丝凌乱,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尘土,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她跪在那儿,听着颜桁的呵问,却只是咬着唇不说话。 她嘴硬不开口,颜桁自然有手段撬她开口,当即让人将她拖下去杖刑。 颜桁一回来就大动肝火地审问翠微,这事很快就传到了云落居。彼时才喝了药的颜姝立即就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前面厅堂去。 翠喜拦住她,「翠微她作出那样的事情来,姑娘何苦为了她折腾自己呢?」 起初香囊和少了剂量的药汤相克一事被揭了出来,翠喜和颜姝一样都不相信那是出自翠微手笔。毕竟和翠微相处的这几个月以来,翠喜能看出她对颜姝的照顾,觉得她不至于对自己伺候了八年的主子下这样的阴招。 然而随即苏氏身边的陈嬷嬷却从翠微的房间里搜出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放着一本医书、一瓶毒药和几封信。 信是别人写给翠微的,没有署名,信上的内容也就寥寥几个字,但就是那寥寥几个字彻底寒了颜姝的心,也让翠喜对翠微的好感消失殆尽。 药入食,早动手。 有人一直在催翠微行动。 颜姝看着忿忿不平的翠喜,扯了扯唇,「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罢了。」 八年来朝夕相处,她自觉翠微对自己的体贴与照顾不假,可如今所谓的证据被搜了出来,她只想听听翠微是如何说的,也想知道这一切如果真是翠微做的,那她的目的究竟何在? 翠喜闻此言,想继续阻拦,但又不知从何劝起,最终也只能让了路,扶着颜姝往前面厅堂去。 厅堂在前院,主仆俩甫一踏进前院,就看见趴在前院虎凳上的翠微被打得奄奄一息,下身的裙子上沾满了嫣红的血迹,颇有些触目惊心。 「住手。」 喊停了杖刑,颜姝移步走了过去,看着额发全部打湿、脸色刷白的翠微,她目露不忍。 翠微几乎将下唇咬烂,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杏色的绣梅花的裙摆,她缓缓地抬起头,迎上颜姝的目光,扯出一丝微弱的笑容,「姑娘,别看。」 她一身狼狈,那后面的情状不用看都可怖,姑娘怎么能看呢? 「姑娘,是翠微对不住您。」 她可以对着苏氏和颜桁辩驳,但面对颜姝,此时的翠微说不出违心的话。 「为什么要这么做?」颜姝轻轻地问道,见翠微别开了目光,她又问道,「如果你真的想伤害我,有那么多的机会,为何偏偏选择这一样?」 不说她们朝夕相处,她不对翠微设防,那个包裹里还有一瓶毒药不是吗? 既然有那么多干脆利落地方式,为什么她偏要选择这一种最浪费时间的,偏偏还将那么明显的证据随意放在屋子里? 翠微笑了两声,牵动身上的伤口,她道,「因为这样最不容易让人发觉不是吗,如果不是萧萝,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的。」顿了顿,又道,「姑娘,我知道您心软,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背,叛,了,你。」 后面几个字她一字一顿地说,说完便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解脱。 笑着笑着她忽然抬起了头,越过颜姝纤弱的身子,看向从厅堂里走出来的颜桁,眼里迸出恨意来,幽幽地道,「姑娘问我为什么,我也想问老爷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不辨是非,任由部下灭我族人?」 颜桁一怔,「你,你是羌平人?」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颜桁手上沾了不少血,但最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十年前领军击退南蛮时,手下一副将中了南蛮子的算计,误害了雁归山下的羌平一族,导致血染雁归山。 第三十七章 翠微咬着牙:「是。」 「你既为报仇而来,该寻的是我与手下部将。」颜桁虽生愧意,但怒气不减。 翠微却不再开口,颜桁此时知她是羌平一族的幸存者,纵使意难平,却难以下令再要翠微小命,可她险些就害了他的掌上明珠,他又怎能轻易饶恕? 此时,颜姝走到颜桁的身旁,抬头道:「爹,放她走吧。」 见颜桁震惊,她缓缓开口道,「我与她有八年的主仆情谊,她虽下了毒,其实并没有要我的命,如今,她也得了惩戒,就放了她去罢。」 颜桁犹疑半晌,才吩咐人将翠微打了出去。 他不会放过暗害女儿的人,但不想女儿知道得太多。 「阿姝,是爹不好。」羌平一族被灭罪魁祸首是南蛮,然而他与部将也逃不脱干系,如今白白连累女儿被伤,颜桁颇有些自责。 颜姝摇了摇头,只道,「爹,派人跟着翠微。」 颜桁愣了一下,「为何?」 「我怕翠微有危险。」不知为何,颜姝总觉得今日翠微看似坦诚,其实还有隐瞒,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那封信的来由。 在颜姝看来,翠微在她的药和香囊里动手脚,的确令她寒心。但是,若说翠微可恶,那么站在翠微身后的人其实更可怖不是吗? 颜桁看了一眼女儿,半晌才道:「这事儿交给为父,你且安心调养身子。」 …… 伤痕累累的翠微被扔出侯府后,扶着侯府的墙折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艰难地走到侯府后院的院墙外,方朝着云落居的方向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姑娘,对不起。」她有她的不得已,如今虽恨萧萝坏了她的计划,但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起身,缓缓地往小巷的另一端走,走着走着,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一道黑影接住了翠微,打横抱起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永安侯府的方向,脚下轻点,迅速离开。 自打翠微离开以后,颜姝便大病了一场,信陵城里的大夫过府瞧了以后,只说她是郁结在心,开了药方调理。 可几服药吃了下去,颜姝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苏氏和颜桁都急了。 先前的药和香囊都被销毁了,翠微也不见了,怎么好端端的女儿还是病了? 苏氏忧心翠微还有所隐瞒,便想起了那一日来为颜姝诊治的萧萝,当即就让陈嬷嬷去客栈寻人。 当时那萧萝离开时,曾说她会暂时留在信陵,若有需要,可以派人去知会一声。 万俟燮本在尚书府的客房里酣眠,突然就被常信拎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得知又要伪装去隔壁的武安侯府,整个人都蔫了。 他不是有说让他们去寻自己吗,怎么还是来找「萧萝」?妙手娘子萧纤依的女儿难道比他这个万俟先生还灵? 然而纵使他再不情愿,还是得乖乖地易容乔装随着陈嬷嬷去武安侯府为那个小姑娘治病。 看着床榻上病容憔悴的小姑娘,万俟燮心下一凛,诊了脉,知道这解毒一事是拖不得了。 然他有言在先,此时不好以「萧萝」的身份出手,只得婉转告知颜桁与苏氏自己的下落。 「小女曾听家母言及,那万俟先生虽好独来独往,却与信陵中一位姓温的大人相熟,侯爷和夫人或许可以去寻那温大人打听打听。」 温大人? 苏氏与颜桁对视一眼,想起隔壁正好住着一个姓温的大人。 只是不知道萧萝口中的温大人是隔壁的温羡,还是那位定国公府里的温恢了。 万俟燮收拾好药囊离开侯府,循着旧例绕路准备回温府,才走了两步,就皱起了眉。 他改了脚下的方向,往筇华街的另一头走去,一时顾不得先洗去面上的易容之物。 筇华街的尽头临着平湖,万俟燮在湖边住了脚,骤然回身,见身后的长街空空荡荡的,他挑了挑眉,道,「跟了一路,出来吧。」 他的话音才落,就听到不远处的一棵粗壮柳树后传来一声轻笑,「阁下机敏,伪装时怎就忘了声音呢?」 那是清冷如山涧泉水的声音,落入万俟燮的耳中教他心弦一震。 他看向柳树的方向,见一个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后,顿时拿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 曾经有人说,最尴尬的事莫过于你在背后说道别人被当事人听了去。然而,万俟燮只想说,当你易容顶着别人的「脸」最后撞上了当事人时,你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尴尬」。 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目光落在那不算陌生的桃花眼柳叶眉以及眉心痣上,万俟燮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被袖子遮住的脸露了出来。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一个从容淡定如天山雪莲,一个心虚慌张如平湖黄鱼,立在湖边,一时相对无语。 万俟燮暗暗在心中吐槽自己这回被坑得有点儿伤,面对真正的萧萝时却努力挤出一抹笑来,「萧姑娘,这事儿你得听我跟你解释。」 不论如何,易容成人家,还被逮个正着,总得给个说法。 「别笑了。」冷着一张俏生生的脸,萧萝眼神不悦地看向面前的人。 万俟燮立马收了笑,也学着她端肃了语气,道:「姑娘你别恼,我可没顶着你的脸干什么缺德的坏事儿。」他有心将伪装卸去,转念一想,若是教这萧萝知道了他的身份,日后传将出去,他的名声还往哪儿搁,故此便只道,「你放心,只此一次,绝对不会有下一回了。」 萧萝柳眉轻挑,想起自己往武安侯府来的缘由,冷笑了一声,「就这一回?」见万俟燮眼神飘忽不定,她上前一步,出手动作极快地往他脸上抓去,没有意料中的假面,她目光一冷,「你究竟是何人?」 万俟燮险险地避开了萧萝,退到平湖岸边,一手拍心口,一手摸脸,唏嘘道,「你这姑娘出手怎么这么狠,小爷的脸险些都要被你抓花了。」 眼见萧萝柳眉皱起,万俟燮深觉不能与这姑娘继续纠缠下去,眼珠子一转,他指着萧萝身后的方向,大喊了一声,「你看那是什么!」 萧萝不防,下意识地回头,只看见长街空空荡荡,等她意识到自己上了那人的当时,就听到身后传来「噗通」一声落水的响声。她迅速地回过身,只看到原本平静无波的平湖里溅起了一片水花,之后便只有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去,而万俟燮也早没了踪迹。 站在方才万俟燮站过的地方,萧萝低头看向清澈的湖水,半晌突然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不是冷笑,而是愉悦的笑。 这种脱身的方式,还真是像极了那家伙。 万俟燮浑身湿漉漉地从尚书府的边门溜了进去,回到院子才换过衣裳,就听见屋外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说是他们家大人有请。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猜到定是武安侯夫妇求上了门,若不是为了那颜家小姑娘,温羡请他的方式应该是直接让常信来拎人吧?也不对,今儿一早他也是被拎出去的…… 万俟燮慢吞吞地走到前厅,果然看见了颜桁,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配合着演了一出,方应下随颜桁往武安侯府出诊。 第三十八章 他支使常信跑腿取了药箱,才看向坐在一旁淡定喝茶的温羡,笑嘻嘻地道:「那我走了啊。」 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得与炫耀。 我一天能见你家小姑娘好几回,看看你就只能在这儿喝凉茶。 温羡淡淡地抬起眼帘瞥了一下他,之后却看向颜桁,道,「我送侯爷。」丝毫不理会万俟燮。 万俟燮易容成萧萝的时候,早已弄明白了颜姝的病因,因此到了武安侯府后,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诊了一下脉,等到准备着手治病时却犯了难。 那叫翠微下的毒并不稀罕,即便日子久了些,彻底消除麻烦些,可于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这难是难在施针上。 他是治病救人行大夫之责,可这颜四姑娘一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二是温羡那家伙的心上人,男女大防,他不得不谨而慎之。 见万俟燮手捏银针皱了眉,一旁的颜桁和苏氏觉得奇怪,转念也似想到了什么,知这万俟先生是在避讳,他们便想起了萧萝。 那萧姑娘既然精通医术,未若请了来,由万俟先生指导着下针也是一样。 苏氏当即又吩咐陈嬷嬷去再请萧萝,万俟燮想要阻拦,话却梗在喉头吐不出。 他在这儿,还往哪儿再去寻那「萧萝」去? 然而,陈嬷嬷却很快就领了人回来。 万俟燮看到那一袭蓝衣的萧萝,默默地扭过头去,掩面。 这下真是热包子流汤,露馅了。 萧萝淡淡地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的万俟燮,出其意料地没有说别的,只对苏氏与颜桁道:「侯爷与夫人是已经请到了万俟先生?」 苏氏点了点头,「万俟先生给了解毒的法子,只是还需要小姑娘帮帮忙。」 万俟燮轻咳了一声,接了苏氏的话,开口:「姑娘会行针?」 萧萝颔首,「先生在屏风外告知我如何做就行。」 因为有萧萝相助,针灸治疗进行得十分顺利,等到了时辰,萧萝取下银针后,万俟燮方又替颜姝摸了脉。 「如今在下只是暂时替四姑娘压制住了体内的毒素,若想彻底清除了去,还是要慢慢地调养。」此刻的万俟燮神情格外认真,他一边铺开信纸提笔,一边道,「在下先开一方,慢火细熬,煎用三服,隔三日,在下会再来请脉。」 颜桁和苏氏接过万俟燮递过来的药方,细细地看了,提着的一颗心稍稍落下些许。 万俟燮收起自己的药箱,又叮嘱了一句,「久闷屋里,实则不利于养病,平日四姑娘该出去多走动走动。」 见纱帐倚在软枕的颜姝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方眯着桃花眼露出笑容,却在看到一旁俏脸冷凝的萧萝时,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别的,直接向颜桁与苏氏请辞。 这货真价实的萧萝看起来有些怪怪的,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然而他的话音才落,萧萝就跟着一起请辞,只说有些医术上的事要与他请教。 当着颜桁与苏氏的面,万俟燮说不得拒绝的话,只能认命地和萧萝一起离开。 …… 直到月上柳梢,门上小厮才到竹里馆告知温羡,万俟先生回府了。 一整个下午无心于公事的温羡听说后,立即放下了手里的公文,起身去寻万俟燮,甫一进摘星居就看到某人正急急忙忙地收拾着行李,不由皱起了眉。 「你,这是在做什么?」 「跑路。」万俟燮将一个小木匣放在叠好的衣衫上,一边扎好包裹,一边道,「信陵呆不得了,我先出去躲躲,等那丫头走了,我就回来。」 之前温羡说他曾托常信寻萧萝时,他还没记起来是怎么回事。可今儿那萧萝拿出那样东西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想起自己的确托常信拿着一幅画像寻人,寻的是漠北贺家的女儿,那个与他有婚约的丫头。 画像是他老爹给的,他没细看过,托常信打听,只想着以后绕着她走,又岂料那贺家丫头就是传闻中妙手娘子萧纤依的女儿萧萝,还好巧不巧在他伪装成她的时候被抓到。 想到萧萝面无表情地说要与他成亲的话,万俟燮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他可是深深地记得,小时候萧萝曾把一只毒蝎塞进他裤子里,差点儿害得他失了宝贝的事。 成亲,太惊悚了。 吃不消,吃不消。 将包袱往身上一甩,万俟燮将一叠纸塞进温羡的手里,道「给四姑娘调养的方子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按着方子慢慢调养,四姑娘会没事的,我也会尽快赶回来喝你的喜酒。」 言罢,就匆匆地跑了出去,这一次正门边门都不走,干脆跳墙溜了。 过了三日,到了万俟燮说的请脉日子,颜桁和苏氏一早就在云落居里等着。 依着万俟燮的药方连续吃了三日的药,颜姝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精神也比以往好上许多,教颜桁和苏氏都稍稍安下心。 只是等到了约定了时辰,亦不见万俟燮登门,颜桁正准备派人往温府去问一声,就听见如今身为侯府管家的陈叔在门外道,「侯爷,温大人来了。」 颜桁立即起身迎了出去,留下的苏氏和颜姝却不知温羡忽然登门是为了何故。 云落居外,温羡长身玉立,站在一棵槐树的绿荫下,目光穿过半弧的月门,落在云落居正屋的方向,眸色深深。 见了颜桁,温羡隐去万俟燮与萧萝的纠葛,淡淡地将万俟突然离去的事情解释了一回,末了,道:「万俟离去时,托我将此方转交与侯爷。」 「劳你辛苦跑一趟了。」颜桁没有追问万俟燮的去向,只接了方子,挽留温羡留下用饭,被婉言拒绝。 亲自送走了温羡,颜桁才拿着药方回到云落居,与苏氏解释了,扭头见女儿对着窗户的方向发呆,便笑道:「等过几日,阿姝身子好了些,爹领你去山上散散心。」 他的小阿姝闷在屋子里也有半月余,的确该出去走走了。 颜姝回过神,莞尔一笑,「那爹爹回头可别忘了。 万俟燮留下的药方一共三种,每一种都细细地注明了用法,连忌口的东西也都一样一样列的清清楚楚。 每日里,翠喜仔细地煎好药,伺候着颜姝服了几日,见她气色果然好了起来,才缓缓地将一颗心放下。 七月初二这日一早,颜姝方起身洗漱好,便见颜妙和颜嫣相携进了门,一时有些喜出望外。 翠微之事,虽然苏氏命人压下,但颜妙和颜嫣还是在不经意之间听说了一些,心里唏嘘不已。不过这会儿见到气色明显好多了的颜姝,二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翠微,只说趁着今日天朗气清又凉快,特意来寻她一起去城外散心。 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半月有余的颜姝闻言眼睛亮了亮,没有丝毫犹豫就应了下来。 在信陵城的西郊有一座枫林寺,因寺里成片的红枫得名。彼时才七月初,将将入秋,枫林寺里的枫叶却已经红透,连片连片的红枫恰如那绚烂的朝霞,染红了半边天。 枫林深处,立着凉亭一座,温羡着了一身白色锦衣自斟自饮,半晌听到脚踩落叶的声响传来,他抬头望向凉亭外,就见一人身披银甲阔步而来。 第三十九章 那人走进凉亭,径自在温羡对面坐定,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方才抹了一把嘴巴,道:「知道我今日回信陵你就躲到这里来,思量着我找不到你呢?」 男子脸似刀削,剑眉星目,爽朗地笑了一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又为温羡满上。 温羡端起那杯酒,不急着喝,只把玩着酒杯,对于他的话置若罔闻,半晌才微微侧首看向他,问道:「不立战功不归朝,这次舍得回来了?」 当初贺庭章请命往北塞去,临行立下不破北戎誓不归的豪言壮志,这番突然却突然回了信陵…… 温羡将杯中酒饮尽,低头的一刹嘴角勾了一丝凉凉的笑意。 贺庭章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般开口,「谁教你将那宋仁从丞相的位子上赶下去的事迹都在北塞传开了呢,如今军中谁人提起你还不这样。」他比了个竖起大拇指的动作,挑了挑眉,「过去宋仁身居相位,没少放纵手下克扣往边关的饷银粮草,如今他倒了,军中兄弟可都感激你呢。」 「慎言。」温羡皱了皱眉,目光也微微冷了些。 在军中树立名声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温羡不想平白沾了一身腥。 贺庭章「呵」了一声,「读书人就是麻烦。」吐槽了一句,他又转了话题,问道,「听说,你与陛下新封的武安侯来往不少?」 「你在北塞,对信陵的事知道得倒不少。」温羡看向贺庭章,见他面上依旧笑嘻嘻的,不由抿了抿唇,「不过我记得与你说过,我的事,你不必插手。」 贺庭章面上的笑僵住,「时慕,你我也算是打小一处玩大的,怎么就与我越来越生分了呢?」 他记得,小时候与温羡同窗读书、一起戏弄夫子的事,也记得一起在校场上摔跤打滚的日子,可是后来温羡渐渐地就与他生分疏远了。 若说前定国公夫人小宋氏之死让温羡性子转冷,他能理解温羡与那定国公的势同水火,就是不太明白为何自己也被一同疏远了。 贺庭章垂下眼帘,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异样,再抬头时,却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温羡移开目光看向凉亭外的枫红,淡淡地道:「不必了。」 贺庭章攥紧了手,笑容撑不住,半晌才干巴巴地道:「看你这模样约莫是心情不大好,我不与你计较。」顿了顿,站起身,「从前明了大师赐了我一枚护身符,这回我正好去寻他还还愿。」 温羡丝毫不加掩饰的冷淡之色,令贺庭章有稍许不安,理了理身上的银甲,他看了一眼温羡后方抬步离了凉亭。 贺庭章没有去寻什么明了大师,远离了凉亭后,他召来手下的一个小将,阴着一张脸交给他一张纸条,「去查清楚,动静小些。」 他看不透温羡的态度,但为了保险起见,有些事情还是该调查清楚。 见那小将收了纸条离去,贺庭章抬头看了一眼火红的枫叶,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许久才松开些。正当他准备离开枫林时,却被林子里传来的一阵欢快的笑声引得顿下步子,移了方向。 满园的红叶间,三个小姑娘像是欢快的蝶儿一般嬉闹着,银铃般的笑声犹如天籁,仿佛能将人心头的烦闷拂去。 贺庭章的目光落在那身穿月白色襦裙的小姑娘身上,看她柳眉弯弯,杏眼明亮,脸颊微红,他不由往一旁的枫树后挪了两步,将身形掩住。 自打进了枫林,颜妙一直拣着话本子里好玩的事儿来逗颜姝,逗得她笑得险些岔了气,才心满意足地道:「说得我口干舌燥,阿姝总算是笑了。」 本来见到颜姝的气色好了,颜妙和颜嫣都安了心,可是很快她们安下去的心又揪了起来,只因为她们发现阿姝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眉目之间总是带着淡淡的黯色。 不愿提起那背主无义的翠微,颜妙只能卯足了劲的逗颜姝开心。 颜姝也知颜妙的一番心意,便扭头吩咐不远不近跟着的翠喜去取水,末了才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二姐姐总看那些书,可小心二婶婶知晓了,又要罚你了。」 「我可藏得严严实实呢,只要你们俩不说,我娘才不会发现呢。」颜妙扬了扬下巴,笑得狡黠,「阿姝,你是不知道的话本子的妙处呢……」 她打开话匣子,又要大话一番,颜嫣便立即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头,顺带着将颜姝拉到自己的身后,故意板着一张俏脸瞪自己的姐姐,「你别教坏了阿姝。」 颜妙撇了撇嘴,「又不是淫词艳曲有什么看不得的,真是……」 她突然呆住,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稍稍回神,就伸手指向颜嫣和颜姝身后的方向,「你们看!」 她的反应奇怪,颜姝和颜嫣不由扭过头去,恰好看到不远处一袭白衣如雪、身长如竹的温羡经过。 颜妙道:「没看错,那就是传闻中的温大人吧?」 颜嫣摇了摇头,她几次三番想一睹风采,可惜都没瞧见一回,只有颜姝看着那渐渐走远的人愣住了。 直到颜妙凑到她跟前喊她的名字时,她才愣愣地回神,「怎么了?」 颜妙眯着眼,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笑着打趣她:「阿姝,你刚刚好像一只小呆雁,看来温大人是真好看呐。」 颜嫣这回也站在了颜妙的那一边,笑着附和,「阿姝方才的确是看呆了呢。」 颜姝被打趣得微微红了耳尖,「惯会胡说八道。」 她没来由生出羞意,轻轻地跺了跺莲足,不顾那两个笑话自己的人,径自朝着枫林的另一边走去。 她本是被打趣得羞恼,自顾自走了一会儿,回过头却发现身后没了颜妙和颜嫣的人影,只当二人又联起手来故意吓唬自己,便微微扬了声,「你们别玩了,出来罢。」 试探着唤了两声,依旧没瞧见颜妙和颜嫣,颜姝才有些慌了。 她脚步匆匆地沿着方才走过的路往回走,才走了没几步便又听到了熟悉的笛声,离她非常近。 她侧了侧头,纤细的眉轻轻一蹙。 这是那位温大人的笛声,可方才他明明…… 心里生了疑惑,脚下的步子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没瞧见人影。如果不是笛声近了,她都要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她似是想到什么,抬起头,就看见了斜倚着枝桠横卧在枫树枝头的白色身影。 火红的枫叶,如雪的白衣,玉笛横吹,画面宛如一幅精致的泼墨画,那眉目清冷之人就是那泼墨画中的谪仙。 这样慵懒与清冷并存的温羡,是颜姝从未见过的,可他周身散发的淡淡的寂寥,却扣住了她的心弦。 这样的画面似乎在哪儿也曾见过,陌生又熟悉,和着那笛声让脚下似被钉住,即便是对上了那一双幽深如潭的凤眸, 温羡手里握着玉笛,居高临下地看着立在树下的呆呆的小姑娘,见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绣花襦裙,梳着灵巧的发髻,发间簪了一支羊脂白玉梅花钗,眼波如水,俏生生恍如迷失在人间的仙灵,他眼波微闪,却只勾唇道:「这一回,看来在下的曲子没有令颜姑娘失望。」 第四十章 「听了曲子就走,颜姑娘这是觉得在下这笛子吹得不好?」 同样夹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这一次多了三分揶揄。 仰着脖子看人忒累,颜姝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声音细若蚊吟,「大人莫见怪,小女子不是有意扰大人的雅兴。」 一次两次在他面前失态,颜姝绞着手里的帕子,有些不安。她这般总是冒冒失失地扰兴,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 温羡坐正了身子,低头看着那黑乎乎的发顶,抿了一下唇。 「想要我不见怪也容易。」他的声音突然低了近了,颜姝一回头就看着一张俊脸近在眼前。温羡站在离颜姝两步远的地方,微微弯下腰,打量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儿,牵唇道,「听了两回曲子,是好是坏,颜姑娘也该给在下一个说法不是?」 那微微勾起的尾音像是那猫儿的爪子一般,一下子挠在了颜姝的心上…… 他凤眼含笑,浑然不见前番几次相见时的冷淡疏离,颜姝猜不透他的心思,闻言只顾低着头摆弄手里的绢帕。 温羡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双小巧莹白的柔荑上,嘴角的弧度慢慢地放大了些许。他缓缓地站直了身子,视线移到小姑娘身后的似火枫林,薄唇轻启,道:「想不想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 颜姝抬眼看向他,清澈的杏眸里露出一丝好奇与犹疑,半晌,她才咬了一下下唇,点了点头,轻声道:「从前我在古谱找过,好像并没有记载?」 这首曲子曾经多次在她的梦里萦绕,残章的曲子每每都勾得她心头发涩,梦醒后也曾遍翻乐谱,却从未寻到。后来遇上温羡,几次听他吹奏这首曲子,她心里震撼有之,好奇也有之。 温羡摩挲着手里的玉笛,目光落在远方,他放低了声音,道:「念。」看向近在眼前的小姑娘,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重复了一遍,「这首曲子叫《念》。」 曾经沧桑半生的痴念,是心心念念不可求,是一时错半生念半生悔。 他嘴角分明含笑,颜姝却莫名感到一阵哀伤,她茫然地看向温羡,不知他之所念为何。 她问,「这曲子是公子写的?」 温羡笑了笑,道:「是也不是。」见颜姝眉尖轻蹙,他定定地看向小姑娘,问她,「颜姑娘曾在别处听过?」 颜姝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提梦中曲调,只道:「没有,只是觉得曲子有些熟悉。」 此一句,教温羡摩挲玉笛的指尖顿住,他凤目眸光幽幽转深,落在她脸上,见她一脸懵懂,心里哑然失笑。 纵使她如自己一般,也不该知道这一曲的。 林间清风徐徐吹过,卷起二人的衣摆翩飞,一时间只余下风吹枝动的「飒飒」声和衣摆卷起的猎猎声。 颜姝有些局促不安地立着,生怕待会儿颜嫣和颜妙二人突然闯了过来,也担心教外人瞧了去,正准备启唇说什么,负手而立的温羡却突然开了口。 「这里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他特意引了小姑娘过来,其他人自然被支开,他想起之前翠微的事,问她,「为什么会放了那丫头离开?」 不料他会提及这个,颜姝的脸色变了变,红唇微抿,不答反问:「公子怎么会知道?」 翠微之事,就连颜嫣与颜妙知道的都是零星半点,她不明白温羡又何至于知道得那么多。 小姑娘警惕心高,温羡微微颔首,只道:「我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 颜姝瞪大了眼睛,为他这个一本正经、理所当然实则有些耍赖的回答感到意外。 「须得知你放她离开,她亦未必会感激你。」温羡淡淡地又将话题绕了回去。 颜姝抬头,看向离得最近的一棵枫树,目光落在那火红的叶子上,她轻轻地抿了抿唇,方才道:「我一直相信翠微做这一切不是出自本心,放她走,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翠微说是为了替无辜被灭族的羌平一族报仇雪恨才会向她下毒,可颜姝却觉得她还有所隐瞒。她不知道翠微离开武安侯府后去了哪里,颜桁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查到半点音讯,翠微整个人就像是在人间消失了一样,这是令人不安的。 温羡看着她眉目间露出的担忧之色,知道她的不安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是因为那个叫翠微的丫头,不由抿紧了唇。 到底还是个心软的小姑娘。 温羡沉默不说话,颜姝恍觉自己说了太多,便止了话头,看向别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选择对她网开一面,这没有错。」只是他还是不希望小姑娘太心软,以后吃亏,便又道,「不过,你已经全了主仆情谊,何必还要与自己过不去?」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那古琴铮然响起,莫名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颜姝没有抬头看他,却知道那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不知道温羡为何会与自己说这么多,但也知这是开解的话,心里感念,便抿唇一笑,轻声道:「公子说的是。」 那轻轻一笑莞尔,透着小温婉,令温羡有一瞬的发怔,他不由开口问道:「你,今年有十三了吧?」 问完方觉唐突,可又无法挽回,他平生第一次不自在起来。 颜姝微微抬起头,看了温羡一眼,见他神色绷得紧紧的,一时只当他是随口一问,并未作多想,只轻笑了一下,道:「公子可知,这是不该问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没有恼意,似乎只是在善意地提醒。温羡却松了一口气,「是在下失礼了。」 颜姝发现今日的温羡与前两回遇到时的确不太一样,他一派平易近人的模样像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爷,丝毫没有露出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觉得眼前这个温羡实在不像是那位温公子,也不像是传闻中杀伐果断的温大人。 见小姑娘歪着脑袋,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看向自己,温羡挑眉,温声问她:「怎么了?」 「温公子,你莫不是被人掉了包?」冷不防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颜姝一下子就红了脸,她急急忙忙想要解释,却在对上温羡微冷的眸色时,失了方寸。 此时,他俊脸微寒,倒的确还是之前那个冷冷淡淡的温公子了。 温羡收起了面上和煦的笑容,负着手往前走,一步一步逼近某个脸蛋红红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较之上次见到时多了肉,温羡摩挲了一下指尖,怀念起上次戳小姑娘脸时感受到的细腻温软。 他眸色深深,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近,颜姝后悔自己失言惹了他,一边又慌慌张张想要脱身。 温羡进一步,颜姝便退一步,身处枫林,颜姝很快就被逼到一株枫树下。然而只是一刹,小姑娘便突然玩下身腰,颇为灵巧地避开了那步步逼近的人,提着裙子便飞快地往枫林外跑去。 小姑娘落荒而逃,小小的步伐跑得并不快。温羡站在枫树下,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慢慢地跑远,方才绷起的脸缓缓露出了一抹笑意,带着几分柔意。 不远处一株约两人合抱的枫树后,身穿银甲的贺庭章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温羡难得露出的温和模样,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第四十一章 颜姝跑出去没多远,迎面便遇上了颜嫣和颜妙。二人本来焦急的神色在看到颜姝安然无恙时才松缓下来,颜妙道:「刚刚也真是奇怪,我们跟在你后面,跟着跟着就突然迷了路,兜兜转转半天都找不到你。」 闻言,颜姝也觉得奇怪,蓦然想起方才在林子里遇上温羡的事,有些怀疑是温羡动的手脚,但拿不准,她不好说话。 颜妙将颜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见她小脸儿红扑扑的,额头还布着细汗,便有些疑惑地问道:「阿姝,你怎么弄得满头是汗啊?」说着又看向那深深的枫林,「莫不是在林子里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 颜姝想到温羡,摇了摇头,「走着走着看不见你们,我着急寻你们才……」 她不擅撒谎,这会儿语气有些发虚。 颜妙却当她一个人在林子里被吓到了,便连忙道:「这枫林委实诡异,我们还是不要待在这里了。」 颜嫣的目光四下里逡巡了一回,她虽然不似颜妙一般害怕,但也觉得这里不适合多做逗留,于是也附和了一句。 至于颜姝想到那还在林子里的温羡,自然也没有心思继续赏什么枫叶。 三人一同出了枫林,恰好遇到捧了水囊回来的翠喜。 翠喜将水囊交给颜妙,才与颜姝提起在枫林寺后院遇上苏老夫人的事情。 听说苏老夫人也来了枫林寺,颜姝自然要去请安,颜妙和颜嫣见状也跟了过去。 苏老夫人一见外孙女儿,霎时就笑眯了眼。她拉着颜姝的手,细细地打量了她的气色,见她较之初次相见时脸色红润了许多,不由笑呵呵地道:「瞧着精神了些。」 一边又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颜妙和颜嫣,见两个小姑娘生得也是如花似玉,一时更加乐呵了。 正说话间,外面的何嬷嬷便进来道:「老夫人,三少爷来接您回去了。」 「今儿他倒来得早了。」苏老夫人又看向坐在自己身边乖乖巧巧的外孙女儿,「跟外祖母一道家去可好?」 她膝下两个嫡亲的孙女儿早早被定了出去不提,一个个又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性子,好容易有个娇娇软软的外孙女儿,偏生又难得见上一回,苏老夫人这会儿便想哄着小姑娘跟自己一同回去。 颜姝轻声道:「等过几日我一定去给外祖母请安。」 苏老夫人还记着上次外孙女儿哄自己的话,这一回便不怎么好说话,直到小姑娘摇着她的胳膊软软地撒娇保证了,她才笑呵呵地允了。 山门口,苏云淮远远地就看见了几个小姑娘簇拥着自家祖母朝这边来,原还有些好奇的他在看清其中一个小姑娘以后,立即掏出了挂在腰间扇囊里的折扇,哗地一下打开,遮住了自己的脸…… 苏云淮拿扇子遮脸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等他觉得有些不妥、放下扇子时,苏老夫人并三个小姑娘已经走到了近前。 「这都秋凉的季节了,怎么还用拿着把扇子,也不怕回头扇出毛病来。」 苏老夫人忍不住的念叨,让苏云淮面上露出一丝尴尬来,他俊脸微红了两分,不由小声辩驳道:「哪里就有您说得那么严重了……」瞥一眼站在一旁状似看笑话的三个小姑娘,他又干巴巴的笑了两声,与苏老夫人道,「当着几个妹妹的面,祖母也不知道,给我留点脸面,白白的让几个妹妹看笑话了。」 苏老夫人一听他这话,微微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却笑道,「整日里没有个正形,才是叫人看笑话。」 苏云淮嘻嘻的笑了两声,挠了挠头才看向三个小姑娘,拱手问好。 他举止行动间流露出一股书生气,偏偏又夹着几分憨态,平白有些傻里傻气。 颜嫣站在颜姝的身旁,看着苏云淮呆头呆脑的模样,勉强忍住了笑意。 这么个呆头鹅为什么前几次在书坊躲她躲得那么巧妙呢? 她侧着头打量苏云淮,目光直直的,丝毫也不避讳苏老夫人还在场,叫在场的人觉得有些猫腻了。 颜姝和颜妙看破不说破,苏老夫人却看着那眉眼清秀、模样乖巧的小姑娘笑了,打趣道:「瞧着我这孙儿模样生得可好?」 颜嫣蓦然红了脸,抬头迎上苏老夫人揶揄的目光,她低下了头,不语。 不得不承认,苏云淮生得的确不错。 苏老夫人看了一眼小女儿姿态尽显的颜嫣,又看了一眼抿嘴轻笑的外孙女儿,心下轻叹一声。 这缘分的事果然是说不清楚的。 目送苏家的马车远去,颜妙才伸手拧了一下自家妹妹的脸颊,磨着牙道,「嫣儿你的矜持是被黑球儿叼走了么?你好歹是个姑娘家,也不怕苏老夫人看轻你。」顿了顿,她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从前不是总说仰慕那温大人么,怎么这会儿,嗯?」 颜嫣躲开颜妙的手,转到颜姝的身后,嘻嘻笑道:「有道是,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温大人那样的高岭之花我是无缘攀摘,这苏三公子嘛还挺好玩的。」 颜妙眯了眯眼,觉得颜嫣的话有些耳熟,看向颜姝问道,「阿姝,你觉不觉得嫣儿的话似曾耳熟?」 颜姝歪了歪头,弯了眉眼,道:「二姐姐,你的话本子呀。」 颜妙作恍然状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心虚的颜嫣,突然跑到她身旁,伸手就要去咯吱她,「好你个嫣儿,每次都一本正经的数落我,结果自己却偷偷摸摸地看,哼!」 「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嘛,别挠!」颜嫣笑出了眼泪,连忙拱手讨饶,「姐姐这还在外面呢……」 颜妙住了手,下巴微扬,轻轻地哼了一声。 姐妹三人从枫林寺回到武安侯府时,颜府派来的婆子已经在苏氏的院子里侯着了。 颜妙认出那是大夫人陶氏身边的嬷嬷,便有些疑惑地问道:「曹嬷嬷,这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曹嬷嬷见问,便笑吟吟地回道:「是大姑娘今儿派人送了信回府,要请几位姑娘过府,夫人就吩咐我顺道过来也给四姑娘递个信。」 出身颜家长房的大姑娘颜婉在三年前的选秀中被太子相中,亦是因为她才貌出众、性情温婉贤淑,入了云惠帝和淑妃的眼,从而在三年前便已经嫁进了太子府。 自颜婉嫁入太子府以后便一直深居简出,即使是一家子亲姐妹,也难得一见。 果不其然,颜妙在听了曹嬷嬷的话以后一下子就咧开了嘴,颜嫣亦是跟着一同开心地笑了。 苏氏见女儿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由抿嘴一笑,简单地与她说了一下颜婉如今的身份后,才道:「既然下了帖子来请,明儿就一道过去。」 「三婶婶,不如今晚让阿姝跟我们一同家去,明天一道去见大姐也便宜。」生怕苏氏不答应,颜妙连忙又添了一句,「祖母可天天都念叨着阿姝呢。」 苏氏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十分好说话,「去罢,你们姐妹亲香些才好。」 即使她不喜欢斤斤计较胡氏,但对胡氏的一双女儿却是打心眼里喜爱,因此由着颜姝与她们一处亲近。 第四十二章 等翠喜将收拾好的小包裹拿出来,苏氏也跟着起了身,对上三个小姑娘疑惑不解的目光,她笑着道:「我也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不是?」 她不是多么孝顺、多么循规蹈矩的儿媳,但是过去远在平州可以不管不顾,如今人都回来了,该做的她自然也不会落下。 松鹤堂里,颜老夫人才做完晚课,吩咐了小厨房预备晚饭,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小丫鬟欣喜的声音。 颜老夫人没听清楚小丫鬟究竟说了什么,才要问金嬷嬷,门口处的珠帘便被挑起,苏氏便领着三个小姑娘一道进屋来了。 给老夫人请了安,苏氏便至一旁坐下,看着老夫人拉着颜姝的手和蔼地笑了,她眼角露出三分笑意,才开口与颜老夫人道:「阿姝天天都惦记着您与老爷子,可巧太子妃递了家信回来,我便送她回来住几日。」 颜老夫人一听这话,乐得合不拢嘴,连说了几个「好」以后,才看向苏氏道:「先前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多热闹,如今你们搬出去了,这府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 闻言,苏氏默了一下,心道,三房常年不在信陵,这府里的热闹冷清难道还差了他们一家三口不成?然而对上颜老夫人的一脸和气,苏氏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赔笑。 至于颜老夫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苏氏能真的上心。 「你过来了,那就让人把老三也喊过来,今晚索性就一大家子一起吃个饭,也好热闹一下。」 颜老夫人提了一句,当即便吩咐金嬷嬷派人往武安侯府传话去。 很快传话的人就回来了,说是颜桁方才回府没多久就又被云惠帝召进宫去了。 云惠帝突然召颜桁入宫的消息,令颜老夫人和苏氏莫名有些不安,苏氏更是按捺不住想要回侯府更换诰命服进宫,只是被颜老夫人劝住了。 「老三身有功勋,今上理该不会为难,咱们呐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颜老夫人的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颜松便阔步进门来,他一看屋里这阵仗就猜到了定是为了颜桁突然被召进宫一事,于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说了一回。 原来近日云惠帝着意建一支护卫京畿的青虎营,营中少个主事的统领,正好有人举荐了颜桁,云惠帝才会将人召了去。 一听是为了这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苏氏这会儿也笑了,「这真是好事!」 武安侯的爵位封赏再好,对于半生戎马的颜桁而言实则是一种束缚,就好似那翱翔苍穹的雄鹰被束翅于方寸的牢笼里,总不如军营中令人自在。 颜松显然也觉得这是一桩极其适合颜桁的差事,「这次多亏了吏部尚书在陛下面前力荐,这主管青虎营的活计才落在了三弟身上,据我所知,陛下原来心里属意的可是那才从北塞归来的贺庭章。」 听到吏部尚书的名号,颜姝眼波微闪,轻轻地抿了抿唇就听到自家娘亲夸赞起了温羡,一时也在心里揣测温羡的用意。 都说他是个不近人情的角色,可他不仅救过阿爹,还几次救她于危急。她相信他没有恶意,却猜不透他这样做究竟图的是什么。 她想入了神,被颜妙晃了晃胳膊才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颜妙狐疑地打量着她,摸了摸下巴,眯着一双丹凤眼问她,「好端端的你想什么都出了神呢?」 「没,没什么啊……」她扯了一下手里的绢帕,底气不足地道,「我就是好奇青虎营究竟是做什么的。」 「想知道等三叔回来问问就是,你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一定能想出什么来。」颜妙笑着打趣了一句。 颜姝没有接话,由着她揶揄。 松鹤堂里的气氛一时倒轻松了起来,一片合乐中,从宫里出来就直奔颜府而来的颜桁一脸喜气地进了门,乐呵呵地把云惠帝指派给他的任务简单解释了才道,「可算又给我握刀握枪了机会了,这一个月在兵部险些把我给憋死了。」 颜老夫人被颜桁故意摆出的夸张表情逗笑,指着他道,「几个小的还在这里,也不怕损了自己的威风。」 颜桁浑不在意,反又逗了逗女儿和小侄女,直到夜色悄然才带着苏氏回了武安侯府。 回去的路上,苏氏侧着身子坐在马车里,狐疑地看向颜桁,「老颜,你今天有些不太对劲哎。」 颜桁摸了摸胡须,「有吗?」 「有,要是搁在以前,你就算会把阿姝留在老夫人那儿也不会走得这么干脆,连阿姝作出被无视了的委屈模样你都不顾了。」 颜桁伸手将苏氏捞进怀里,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就见她的脸一下子就红得像那门口悬的红灯笼一样。 颜桁说,趁着如今还不老,再生个臭小子来子承父业,日后也能护着阿姝……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太子府的嬷嬷奉了颜婉的命令往颜家接人,一见着颜家的几个小姑娘便止不住地夸奖,喜得颜老夫人笑眯了眼睛。 颜老夫人将几个孙女儿唤到跟前,仔细地叮嘱了几句,才放人跟着两个嬷嬷往太子府去。 等到几个小姑娘出了松鹤堂,颜老夫人面上的笑容才缓缓地收了,一旁的金嬷嬷见了,问道:「老夫人这怎么叹起气来了?」 颜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看向门口的方向,「大姐儿接了她们过去是好心好意一家子姊妹团聚,只是,我这心里担心旁人就不这样想了。」提起颜婉,颜老夫人捏着佛珠,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金嬷嬷闻言也沉默了一下。 大姑娘误入太子府,摊上太子,再简单的一家子姊妹相聚也难免招人算计。 这边颜老夫人和金嬷嬷心存担忧,那一厢颜妙、颜嫣和小颜娇也是十分雀跃,即使颜姝对那位素昧平生的长姐没有什么感情,这会儿也被姊妹们的欢喜感染。 马车经太子府侧门进去,到了二门前停下,那儿早有在内院伺候的几个婆子备了软轿给几个小姑娘代步。 颜婉身为太子正妃,却住在离太子卧寝最远的一所院子里。颜姝几人到时,一个身着桃色侍女服的丫鬟正立在台阶上侯着。 「姑娘们可算来了,我家主子刚刚可还念叨着呢。」丫鬟笑吟吟地迎上来,福了福身子,说了一句,紧接着就引着颜姝等往正室走。 进了屋,颜姝有些拘谨地牵着小颜娇跟在颜妙与颜嫣身后,穿过落地的撒花珠帘,她一眼便看到了斜倚在贵妃榻上的身着锦绣宫装的貌美女子,而后目光落在了女子圆滚滚的肚子上。 她知道,这就是太子妃、颜家的大姑娘颜婉了。 颜婉缓缓地自贵妃榻上坐起,吩咐方才桃色衣衫的侍女下去准备茶点后,方才笑吟吟地看向面前的几个小姑娘,「近来我身子愈发不便,竟是隔了许久未曾见过,你们又长高了不少。」说着,她看向牵着小颜娇的颜姝,扯唇道,「这就是四妹妹了?」 第四十三章 见小姑娘有些拘谨,她伸手将人招来身边,拉住颜姝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柔声道,「你我姊妹今儿初见,我倒疏忽了,没有备下什么表礼。」褪下沉香手串亲手套在小姑娘纤细的手腕上,颜婉笑了笑,「这是年前我在皇觉寺里亲自求来的,四妹妹可别嫌弃。」 颜姝垂眸看了一眼手串,朝着长姐露出一抹羞怯的笑,低声道,「我很喜欢呢。」 这手串虽不是稀罕材质,但胜在做工精致,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刻了精细的梵文。 「大姐姐你忒偏心了些。」想起自己之前几次讨要这手串都被拒绝,颜妙不由嘟起嘴抱怨。 颜婉瞥了她一眼,见她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俊不禁地道:「你仔细算算,我这屋子里的稀奇玩意儿被你谈去了多少,嗯?」 颜妙吐了吐舌头,「谁让你是我姐姐,还是太子妃呢。」 听她提起「太子妃」三字,颜婉的眸光暗淡了一瞬,才淡笑道,「小嘴愈发能说会道了。」 恰在这时,之前桃色衣衫的侍女领了两个小丫鬟进来,一一将茶点摆在一旁的案几上,方又端了一个紫檀木雕花托盘进来,上呈一只青瓷小碗。 淡淡的药味弥漫开,桃色衣衫的侍女恭声对颜婉道:「主子,该吃药了。」 「听琴,先端下去。」颜婉摆了摆手,见听琴不动,她无奈一笑,只得伸手把药碗端了过来,以宽袖挡住,慢慢地将药喝完,淡笑道,「一到吃药的时辰,你比我更像是个主子了。」 听琴接了碗,低着头道:「奴婢不敢僭越,只是主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小主子想想不是?」 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小姑娘静静地坐在一旁盯着自己看,颜婉抿了抿唇,挥手让听琴退下。 颜姝打量了一下长姐脸上的气色,见她精致的妆容下似乎透着几许疲色,不由轻轻地出声问道:「姐姐可是身子不爽快?」 颜婉摇了摇头,「只是寻常的安胎药而已,不必担心。」 「安胎药也是药,是药就有三分毒,大姐,这疏忽不得的!」颜嫣道,「你肚子里这个可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嫡子呢。」 颜婉这些年在太子府里的日子过得冷冷清清,嫁进太子府三年,眼睁睁看着太子后院的莺莺燕燕生下的庶子庶女满地跑,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可关系到她日后在太子府里的地位。 然而,颜婉的态度却似不怎么上心,她的手轻轻抚上小腹,呢喃了一句,「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她声音说得极小,几个小姑娘都没有听清楚。但没有再给她们询问的机会,颜婉就笑了,「我看着外面的阳光还不错,你们陪我去花园里散散步吧。」 听琴见她要出门,连忙取了一件厚厚的斗篷过来,「主子总算愿意出门走动了。」 宫里的御医多次叮嘱,怀胎期间多走动走动,对母子都好,将来临盆时也能少吃点裤头。然而平时任凭听琴怎么劝,颜婉都不肯踏出院子半步,这令听琴十分苦恼。 看了一眼听琴,颜婉扯了扯唇角。 那后花园里多的不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奇花异草,而是与人添堵的东西,即便她不在意,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污了自己的眼睛。 到了太子府的后花园,方走到碧波荡漾的园中池旁,跟在颜婉身旁的颜姝就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见其姿态张扬,便转头去看长姐,发现她眉头轻蹙,面色也冷了下来。 「妾身给姐姐请安。」秦氏敷衍地行了礼,站直后挑着眼角将颜婉身边的几个小姑娘扫了几个来回,随即捏着绢帕娇笑道,「早听说姐姐娘家里有几个天仙似的妹子,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仿佛没有注意到颜婉不太好看的脸色,秦氏往前走了两步,一只手轻轻地划过自己的下颌,一边稍稍地压低了些许声音,与颜婉道,「我原以为姐姐是真大方,呵,今日看来姐姐也是有心人。只是……您不了解殿下,殿下他喜欢的女人是像……」 话说一半,低头一笑时的神态却带着几分自得。 她原还以为这颜氏能一直保持她那仿佛对争宠无意的清高自诩模样,到头来,因怀着身子无法勾住太子,就想引娘家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去太子跟前献媚。 秦氏扫了一眼颜家小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这身量未足的女子,太子哪里看得上眼? 「秦氏,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此刻的颜婉俏脸微冷,「若记不住规矩尊卑,本宫可以亲自教教你。」 「姐姐这样子是恼羞成怒了不成?」秦氏只当颜婉被自己戳破了心思,面上挂不住才这么说,毕竟她印象里的颜婉虽是太子正妃,在太子府却形同隐形人,在太子眼里的地位甚至连她这样一个宠妾都不如。 看着秦氏有恃无恐的样子,颜婉绷着脸,直接吩咐听琴,「让人带秦氏去秋落院好好学学规矩。」 听琴应了一声。 那秦氏见颜婉要动真格,没来由就心慌了,她梗着脖子尖声道,「颜婉,你就不怕殿下知道不放过你吗?」 颜婉轻轻一笑,端如那天山上的雪莲,清冷得紧,「殿下那边就不必你操心了。」 秋落院是太子府里专门关犯了错的侍妾、下人们的地方,秦氏仗着自己宠妾的身份没少陷害与自己争宠的人进去,她深知,那个地方,进去了就不可能全头全尾的出来,即便真能好好地出来,日后也是得宠无望。 秦氏霍然抬头死死地盯着颜婉,见她一脸冷色,显然不是说着玩笑的,她慌了起来。 她虽然得宠,但颜婉到底是太子正妃,今日她根本得不到什么便宜。 心里转过了几道弯,秦氏咬牙忍下不快,屈膝低头认错。 只这一次颜婉却不似以往那般好应付,眼看着几个粗使婆子朝自己走过来,秦氏瞥向颜婉圆圆的肚子和她身后碧波荡漾的池塘,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阴狠地笑。 这颜婉如今不装隐形人了,不过是想着肚子里的这块肉,要是孩子没了……呵…… 快那两个粗使婆子一步,秦氏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朝颜婉的方向栽过去,她双手挥舞却不偏不倚地拍向颜婉的肚子…… 没有人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等颜婉护着肚子想要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秦氏就要撞上来,她眼前一花,竟是被人推开了。 慌张扭头,却只见身穿杏色衣裙的小姑娘被秦氏一下子撞得朝池塘栽去,不由顿时变了脸色…… 身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颜姝整个人像只折翼的蝴蝶一般落向身后的水池。初秋的湖水冰冰凉,席卷而来的是彻骨的寒意和漫天的绝望…… 没有人会料到,在最后千钧一发的时刻,会是柔柔弱弱的颜姝及时伸手推开了颜婉。 秦氏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在水里挣扎的小姑娘,缓缓地扭头看向倒向一旁的颜婉,眼底划过一抹恨色。 湖边的石子路坑坑洼洼,被推开的颜婉脚下不稳向一旁摔去,一道靛蓝色的身影迅速地闪过来将人扶住。 第四十四章 等颜婉站稳,黎煊才要收回手,就被她紧紧地抓住,他一低头就看见她苍白着一张脸,焦急地道:「快,快救救阿姝!」 黎煊对赶过来的听琴示意,见听琴扶稳了颜婉,他才语带安抚地说,「嫂子莫急,已经有人去救四姑娘了。」 今日黎煊是被太子黎煜邀请过府来做客的,一同前来的还有温羡。二人虽不知太子有何用意,但也陪着黎煜饮了几杯酒。因着黎煜突然提议要领他与温羡赏一赏这太子府花园的秋景,才恰好撞见这一幕。 那身着杏色衣裙的小姑娘被秦氏撞进水池里的一刹,他便感受到走在自己身边的温羡慌了,不过瞬息的功夫就如一道迅雷掠到湖边,竟是丝毫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了。 黎煊的目光移向水池的方向,见温羡已经捞到了小姑娘浮出水面,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也不由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 眼角的余光瞥到脚步匆匆赶来的太子黎煜,黎煊蹙了一下眉。 黎煜本与黎煊、温羡同行,二人突然掠身往湖边来,他心里惊疑,跟过来见到这番场景,也皱起了眉头,看向脸色苍白的颜婉,问道:「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那边颜姝的安危不可知,对上黎煜,颜婉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扶着听琴的手,淡淡地道:「这事,殿下该问的人不是我。」 「你!」黎煜手指颜婉,被她的态度气到,想说什么,瞥见她的肚子却又噎住,正自气结时,一旁便传来了温羡将落水的颜姝抱上岸的动静。 怀中的人面无一丝血色,昔日灵动的双眸紧紧地闭着,那轻得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的身子此刻正打着冷颤。温羡抱着人上了岸,低头看着已经晕过去的小姑娘,一张脸冷得几乎如同数九寒天的坚冰。 他看向眯着眼的黎煜,此刻也不顾这太子心里在算计什么,只冷声道:「厢房、热水、干净的衣裳,还有大夫。」 「我这就吩咐下去!」黎煜立即派人去请大夫,自己则准备亲自领温羡去厢房。 然而这时颜婉却开口道:「温大人,还是将舍妹交给我吧。」 男女授受不亲,温羡跳湖救人是义举,但此时若再抱着颜姝去厢房,这太子府里人多口杂,颜婉担心坏了自家妹妹的声名。 温羡脚下步子一顿,旋即抬步抱着颜姝便走。 名声与性命自然后者重要,更何况……温羡匆匆垂眸看一眼怀中虚弱得仿佛随时可能消失的小姑娘,慢慢地抱紧了些。 轻轻地将颜姝放到厢房的床榻上,面对捧着肚子白着脸跟过来的颜婉,温羡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其他动作,只默默地退出了厢房,转去了隔壁客房。 等到温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黎煊便过来了。 「时慕今日有些冲动了。」太子妃颜婉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出门走动周围都有嬷嬷远远地跟着,那颜家的小姑娘落了水,自然有婆子去救,他这番当着太子的面表现出对那小姑娘的紧张,可不算什么好事。 温羡挑眉,迎上黎煊不赞同的目光,只道:「彼此彼此。」 「……」 「不是今日,还有明日,一日复一日,终究会有防不胜防的一天。」温羡面朝西厢而立,勾了下唇,「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黎煊道,「时慕,被人拿住软肋可不是好事。」 温羡嗤笑一声,「软肋?护得住,何来软肋?」他低喃一句,「这是最后一次了。」 「护得住又哪里来的软肋……」黎煊琢磨着一句,眸底划过一丝暗色,如果他能有温羡半分魄力,很多事情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温羡淡淡地瞥了一眼他,越过他推门出了厢房。 院子里,秦氏正跪在黎煜面前哭哭啼啼,而黎煜一脸隐忍的怒气不知是为了什么。 「给我把太子妃喊出……」 「孰是孰非,太子方才应该看得明白清楚,现在,难道是要宠妾灭妻?」温羡淡淡的声音将黎煜的话打断,他走到黎煜身旁,冷眼看向秦氏,冷嗤一声。 黎煜被他看得背脊一寒,攥紧了手,干笑道,「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本太子哪里会干出那样的事情来?」见温羡的目光不移,他又继续添了一句,道,「我请太子妃出来,不过是想当面处置这目无尊卑的贱人罢了。」 这时刚好跟过来的黎煊听了这话,笑了笑,方才开口道,「大哥这话就不对了。太子妃如今身怀六甲,眼看着离临产的日子不远了,处置一个小小的侍妾又何必劳动他,这若是一个不小心,让太子妃动了胎气,可不是一桩小事哦。」 「是,是,三弟所言极是。」看着黎煊俊面含笑的模样,太子黎煜咬了咬牙,随即就吩咐人将秦氏拉下去杖刑打入秋落院,秦氏身边的侍女乱棍打死。 然而秦氏却没熬过杖刑,黎煜得知秦氏被杖毙,微微低下了头,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他满院的莺莺燕燕,最得他心的就是这秦氏,不仅模样身段好,还是他的解语花,今天这样子没了,黎煜一恨秦氏不懂事,二恨颜婉斤斤计较,三则恨温羡和黎煊多管闲事。 温羡冷眼看着黎煜不甘的模样,随即视线却落向了门扉紧阖的厢房。 过了小半天,身被药箱的大夫才被送了出来。那大夫一见到院子里站着的三个位高权重之人,不由心下紧张,走上前行了大礼,才小心翼翼地将颜姝的情况回禀了。 「四姑娘落水受了惊吓,加上寒气入体才一时昏迷不醒,待会儿吃了药,仔细照料,不会有大碍的。」 温羡松了一口气,站在他身旁的黎煜也松了一口气。 颜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翠喜一直守在她的床榻边,见她终于醒过来,又是欣喜,又是忍不住埋怨念叨,「姑娘你可算是醒了,你都快吓死奴婢了。虽然太子妃娘娘身子精贵,但姑娘也不能……」 「好了,没事了。」颜姝柔声劝了翠喜一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给我倒杯水。」 解了口渴,颜姝的目光四下里逡巡了一回,知道如今还在太子府里,便问翠喜,「她们人呢,太子妃可有大碍?」 翠喜茫然地摇了摇头,「方才有人请了三位姑娘过去,说是太子妃受了惊吓。」 颜姝点了点头,看着翠喜动了动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翠喜一边为她掖好被角一边道,「今儿可多亏了温大人,要不是温大人到的及时……姑娘,咱们回去了可得让老爷夫人好好地感谢一下人家呢。」说着又是噗嗤一笑,「从前总听三小姐说,温大人性子冷,翠喜今天瞧着,倒是觉得温大人挺热心的,而且好像也很担心姑娘呢。」 「翠喜,别乱说。」颜姝捏着被子,瞪了她一眼。 翠喜道,「奴婢说的是真的,温大人把姑娘从水里救上来不提,还亲自把您送到厢房,连自己衣服湿透了都顾不得。」说着,她又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之前姑娘睡着,奴婢去拿药,听说太子原本不想处置那个害你掉进水里的坏女人,还是温大人和衡阳王殿下追究了,太子才赐了板子下去呢。依奴婢看啊,温大人这是在给姑娘讨公道呢!」 第四十五章 「好了。」颜姝微红着脸颊打断翠喜的话,「这些话可别再说了,你去问问二姐三姐,我想回家了。」 翠喜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等到房门被合上,颜姝缓缓地躺下,拉了拉被子,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唇,小脸已经红成一片。 这时,忽然一阵嘈杂声远远地传来。颜姝疑惑地起身,就见翠喜推门跑了进来。 「姑娘,不好了,太子妃娘娘要生了!」 颜姝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据她所知,颜婉怀孕才刚刚满八个月,这会儿临盆,岂不是早产了? 一下子掀开被子,让翠喜拿了衣裳过来,她换上后,简单地梳妆了一下,就扶着翠喜的手往颜婉住的地方去。 颜妙、颜嫣和小颜娇都守在产房门口,一脸焦急。一见着颜姝过来了,颜嫣便走了过来,对她道,「你怎么过来了?你身子还虚着,别胡闹!」又扭头对翠喜道,「翠喜,你也不知道拦着些。」 颜姝笑了笑,轻声道,「你别怪翠喜,大姐姐这样,我哪里还能安心休息?」又问道,「御医怎么说?」 颜嫣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满面愁色,「情况怕是不太好。」 「都是那个秦氏害了大姐!」颜妙恨声说了一句,随即又愤愤地道,「我今天才知道大姐原来过得这么苦。」 随随便便一个侍妾都能欺负,如今早产了,那太子竟然连面都不露! 颜嫣和颜姝闻言,也暗淡了眉眼叹息。 恰在这时,产房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虚弱的婴儿啼哭声,接着便是屋里稳婆丫鬟的欢喜声。 只是那欢喜的声音很快就被一阵惊慌的声音取代… 「不好,见红了!」 随着稳婆的一身惊呼,产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听琴抱着刚刚出生的小主子,红着眼睛望向床榻上早已累得虚脱、脸色苍白的颜婉,见她满头大汗,身下流出可怖的鲜血,不由哭着道:「主子,您看看小殿下,一定不要睡,不要睡!」 颜婉虚弱地笑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早被咬破的唇微微启,「别,别担心……」她的目光移向听琴怀里的襁褓,「孩子,孩,孩子……」 听琴赶忙将孩子往前送,然而那只玉手还是当着听琴的面无力地垂了下去。 「主子!」 听琴的声音传到屋外,守在门口的几个小姑娘登时变了脸色,吓哭了。 彼时,黎煜正准备送温羡和黎煊离开,人才走出厅堂,就见一个青衣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小厮满头大汗,连礼也顾不上行,便道:「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她早产见红了!」 一言出,黎煜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待站稳了身子,他方才声音不稳地问道:「你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早产了呢?」他抓住小厮的衣襟,急切地问道,「本宫的孩子怎么样了?」 他好不容易才盼来一个嫡子,这是他稳固储位的筹码,若是有个万一,那他以后怎么办?还有,母妃三令五申地要他照顾好颜婉不能让她有任何差池,要是她真的死了,他可怎么跟母妃交代? 各种念头齐齐涌上心头,黎煜慌了。当即,他再顾不得温羡与黎煊,推开小厮便拔步往颜婉住的院子跑去。 温羡看向站在身旁的黎煊,见他面色虽无异样,但眼底的担忧却是掩也掩不住的,便对他道:「过去看看吧。」 既然他们此刻在太子府上,又得知了消息,过去看看也算是在常理之中。 而黎煊似乎就是在等温羡这一句,在他声音将落未落之时就提步匆匆跟着黎煜一道去了。 温羡站在原地,想起那小姑娘这会儿醒了应该也在颜婉那处,担心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被吓坏,不由也跟了过去。 温羡慢一步到了颜婉的院子外,只站在门口,同样,黎煊也止步于此。 这会儿里面的喧闹声已经停了下来,隐隐能听见的只有那像猫儿叫似的孩子啼哭声。 看不到屋内的动静,叫人心里的焦急愈发火燎火绕,急需一个安抚。 「时慕,你说,她,会不会有事。」半晌,黎煊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温羡淡淡地看了一眼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丫鬟嬷嬷,她们手上捧着的一盆又一盆血水腥味儿远远地传来,令他蹙眉,只看着不似以往意气风发的黎煊,有些话绕在舌尖打了个转,最后只化为两个字,「不会。」 他话音才落,太医院的医正已经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微臣见过王爷,温大人。」章医正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十分乖觉地将屋里的情形回禀了,「幸亏太子妃娘娘撑住了最后一口气,微臣才能将人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只是……只是到底是伤了身子,加上太子妃娘娘她一直郁结在心,这日后如何,微臣也说不准。」 章医正说这话时将头埋了下去,没敢直视黎煊的目光。 他这样说不过是安人心罢了。 太子妃的身子已经如同油尽的枯灯,熬过一日便是赚了一日。 黎煊负在背后的手攥紧又松开,面色如常的让章医正退下。 「时慕,你说本王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三年前,给皇子们纳妃准备的采选开始前一个月,他一意孤行,南下游学,却在江南耽搁了月余,再回到信陵时,采选早已结束。云惠帝下了赐婚的旨意,将颜婉指给了已经太子黎煜为正妃。 他借酒消愁了数日,终于在颜婉出嫁三天前的夜里摸进了颜家,有心带她远走高飞。然而他在门外听见她和丫鬟的对话后,却没有再推开面前的门。 「她说她是心甘情愿嫁进太子府的,我就信了,到了今日才知她在这里过得并不像我想的那么自在。当初如果本王没有离开过信陵,没有放弃带她离开,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温羡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走动,才静静地听黎煊把话说完,道:「是对是错,如人饮水。」他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有时候,你以为的好也仅仅只是你的自以为是,若是真的在乎,拱手相让就是愚不可及。」 黎煊转过身,静默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或许,本王的确愚不可及吧。只如今又能如何?」 他和她的身份在三年前便被划下了无法跨越的鸿沟,三年前的错过,注定这辈子都挽救不回来。 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黎煊扯了扯唇,转身离开。 佛说人生有三苦,其中最苦是求不得放不下。 于他而言,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他就守着她,这样或许也就够了。 他远去的背影透出几分寂寥,落入温羡的眼中,教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来。 如今的黎煊像极了梦里前世的他,明明放不下,偏偏故作洒脱,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选择是正确的,可最后呢? 不过是徒留一辈子的遗憾和懊悔罢了。 —— 颜婉服了药,整个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琴将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抱到隔壁的暖室,交给早已备好的乳母照料,之后方才折回主卧。转到实木雕花屏风后,见方才为避开太子而躲在这儿的几个小姑娘竟然已经趴在小鼓凳上睡着了,不由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第四十六章 听琴知道这大半天的折腾定是把几个小姑娘吓坏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上前轻轻的将人唤醒,「秋寒渐重,姑娘们仔细别着了凉,奴婢已经让人收拾厢房了。」 颜姝睡得浅,清醒的快,见了听琴便问她,「大姐姐好些了吗?」 「四姑娘放心,主子没事了。」之前颜婉早产大出血,又因为力竭,晕了过去,太子领着章医正及时地赶到才将人救了回来,听琴虽然知道自家主子这次伤到了身子,日后恐是子嗣艰难,但如今有了小殿下,母子俩人都好好的到底还是万幸。 颜姝也松了一口气,一旁已经将衣裳上的褶皱抚平的颜嫣却道:「听琴,你不必让人麻烦收拾厢房了,这会儿天色还早,我们还是先回去,也免得府里担心。」 颜婉早产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事情想必已经传了出去,颜嫣担心传回颜家,老夫人和陶氏恐怕要担心坏了。 听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桩事,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便点点头,没有继续挽留。 带着颜姝几人去隔壁暖室看了一眼还没有睁开眼的小包子,听琴亲自送了几人到院子外面,让婆子依旧用软轿将人送至二门,换了马车送出太子府。 颜家的马车驶出太子府,一辆青篷马车才从不远处的小巷驶出,远远地跟在颜家马车后头。 太子府虚掩的大门悄悄合实,一个青衣小厮小跑着去了太子的书房。 颜家的马车在颜家大门外便停了下来,颜嫣拉着颜姝的手对她道:「等会儿回去,祖母与大伯母怕是无暇顾及你,你今日才落了水,就不必跟着我们进去折腾了,早些回侯府去歇息,等身子养好了再过来给祖母请安也就是了。」 颜姝微微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己跟进去的确会添麻烦,便点头应了。 等颜嫣和颜妙带着已经睡着了的小颜娇下了马车,翠喜才从后面丫鬟坐的马车跑过来,而后吩咐马车转去武安侯府。 温羡半挑车帘,亲眼看着颜家的马车平安进了武安侯府,才下车进了隔壁的尚书府。 岑伯早就候在了门口,见到温羡回来就立即迎了上来,将府里一天的事情回禀了,末了才道,「明日是二老爷家大公子娶亲,大人可要过去?」 岑伯口中的二老爷是温家的二爷,定国公温恢的胞弟。盖因当初温恢狠心将嫡子剔除族谱赶出家门时曾帮过温羡一把,加上温家二房早从定国公府里分了出来单过,故而温羡对温家二老爷温憺还算敬重。 温羡淡淡地道:「循礼制备一份贺礼,让常安走一趟。」待岑伯应了一声,他方又吩咐道,「另,再准备一份厚礼,我明日去武安侯府要用。」 看着自家大人的背影远去,岑伯愣在原地,揣摩了一下温羡话里的意思,又想到上一回他给武安侯准备的乔迁贺礼,不由捧着心口哎哟了一声。 库房这是又要遭逢大劫,这日后大人娶媳妇的聘礼眼看着可都要进了隔壁的侯府了。 岑伯心疼了…… 颜姝在太子府落水的消息没有瞒过颜桁和苏氏,一听说罪魁祸首是太子府里登不得台面的小小妾侍,颜桁差点儿一掌没把手边的实木桌子给劈了。 新仇加旧恨,颜桁给黎煜重重地记了一笔,只等有了机会要给他些厉害尝尝。 与颜桁的震怒不同,苏氏则是一心记挂颜姝的身子,生怕她将将才调养好了一点儿的身子再因为这场落水坏了,连夜又从城里请了大夫过府瞧了,听说只要静养后才将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这一回多亏了温大人,老颜,明儿你还是往隔壁走一趟,这救命的恩情,咱们总该有些表示才行。」正院主屋里,苏氏坐在灯前收拾兵书,忙里偷闲地抬头对斜靠在暖炕上阖目休养的颜桁道,「说来也是缘分,你想想,咱们家从你到阿姝,可都受了人家的恩惠,而且还都是救命的恩情。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叫救命之恩,当……」 「以身相报?」颜桁忽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对上娇妻含笑的目光,他直截了当地问她,「你这心里是打什么主意呢?」 小绿豆整理 苏氏将手里的兵书放到一边,起身走到暖炕边挨着颜桁坐下,「咱家阿姝再过几个月就十四了,眼瞅着离及笄也不远了,亲事可不得早些打算不是?」她想起那个光风霁月、如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笑了一下,「我瞧着温大人不错,若能得这么个女婿,岂不是一桩美事?」 颜桁冷哼了一声,「阿妙和阿嫣的亲事都不急,阿姝也不用着急。」他娇软可爱的闺女儿哪能白白便宜了外面的狼崽子,更何况……「那温时慕不过是个读书人,一介书生护不住阿姝不提,你不知道他整日在朝堂上搞那些阴谋阳谋,再加上还有定国公府那些糟心事,这样的女婿可要不得。」 他的的确确欣赏温羡,但从不曾将其纳入择婿对象的考虑范围。 苏氏倒觉得读书人没什么不好,「人家就算是读书人,也在平州救了你一条老命,不然还有你在这里啰嗦?」 颜桁挑了挑浓眉,侧头见苏氏脸上满是对温羡的赞许之色,心里更添几分气堵,只是他也是个识时务的,此时并不与苏氏争辩,伸手揽了她的肩膀,他嘿嘿地笑了一声,赔笑道:「夫人说得有理,只是这话现在说起来还早了些,咱们总不能还上赶着跑到尚书府去要把阿姝给许出去吧?」 苏氏本也就是随口一提,听见颜桁这话,笑晲了他一眼,故意道:「你上赶着去,人家也不一定有意呢。」 回到信陵这么多日子,纵使苏氏不常在外走动,可关于隔壁住的这位温大人的传闻并没少听,得知他年及弱冠,府里没有侍妾通房不提,便是一个红粉知己也没有。苏氏忖度着,温羡要不是清心寡欲,就是眼高于顶,那么即便自家女儿不差,亦是未必能叫人家看中。 然而颜桁却不爱听这话。他可以看不中温羡做女婿,但却不能容忍温羡瞧不上自家女儿,因此听了苏氏的话便哼哼道:「除非他是瞎了眼。」 「得,好话歹话可都教你说了,罢罢罢,就是随口一提,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哈。」苏氏见他一副较真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朝内室走去,留下颜桁一个人坐在那儿瞎捉摸。 第二日一早,颜桁和苏氏才起身,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喜鹊儿叽叽喳喳的叫唤声,从半开的窗扉向外望去,还能看见银杏枝头蹦跶得欢快的喜鹊鸟。 苏氏为颜桁系好腰带,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抿嘴笑道,「也不知道今儿会有什么好事临门呢。」 她话音才落,外面就传来了侯府管家陈叔的声音。 「侯爷,夫人,外头温大人携礼登门了。」 温大人?温羡? 颜桁与苏氏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俱看到一片茫然之色后,颜桁才扬声对候在屋外的陈叔,道:「将人请到花厅,备下茶点伺候,本侯一会儿便过去。」 第四十七章 等到陈叔的脚步声远去,苏氏抬头看向颜桁,迟疑地问他,「这会儿,这温大人怎么就过来了?」而且还携礼? 颜桁摇了摇头,将手放在苏氏的肩头拍了拍,道:「我去前头看看。」微微一顿,想起昨夜说起要酬谢温羡救命之恩的话来,便又对苏氏道,「待会儿你让厨房备些酒菜,今天正好把人留下来吃顿饭。」 苏氏应下了,转身从木杌上取了颜桁的外衫给他穿上,催促他道:「这些啊我都知道,你也快去罢,别让人久等了。」 颜桁摇了摇头,阔步出门,一路就往花厅去。 武安侯府的花厅设在侯府的西南边,厅外繁花如锦,厅内却是陈设简朴。颜桁阔步而来时,温羡正站在东墙前打量墙上悬着的一把双股剑,听到了脚步声,他才转身迎向颜桁。 今日的温羡异于往日地穿了一身绛紫色绣竹叶锦袍,减了几分清冷疏离,添了几分端庄沉稳,见了颜桁,面上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拱手朝颜桁施了一礼,道:「唐突登门叨扰,还望伯父能见谅则个。」 他一口文绉绉的话,是颜桁不耐听的。颜桁直接道:「都是左右隔壁的邻居,说这些可就有些太客套了。」让温羡落座后,颜桁也坐到主座上,看着温羡道,「本来你昨天仗义出手救了小女,我正打算今儿登门道谢,可巧你就来了。正好,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酒宴,中午就留下来吧?」 温羡应下,见颜桁盯着自己,知他是在等自己主动道明来意,便也不藏着掩着,双手放在左肩前方,轻轻地拍了一下手。不多时,常信和常达就领着几个温府的小厮抬了几口箱笼进来放下,而后又有序地退了出去,整个过程并未发出半点儿杂音。 温羡站起身,对上颜桁的疑惑不解,他落袖拱手施了一个大礼,从容开口将来意娓娓道明,「时慕有幸曾与四姑娘有过数面之缘,慕四姑娘才貌出众、性情温婉,兼之昨日唐突,才冒昧登门。」 昨晚的夫妻夜话还犹言在耳,今天一大早人家还真跑上门来想要提亲,颜桁怔在主座上,看着温羡问他,「你说什么?」 「时慕有意求娶四姑娘。」 「荒唐!」颜桁一下子站了起来,微抖着手指着温羡道,「我女儿才十三,你……」 温羡低头,态度恭谦:「晚辈深知今日是唐突了些,但今日来,是为表明心迹,若得伯父首肯,等四姑娘及笄后,晚辈定当遣大媒提亲,绝不委屈四姑娘半分。」 颜桁听他提及「及笄」二字,稍稍歇了些怒火。 还好不是现在就要叼走他闺女儿。不对…… 颜桁瞪圆了眼睛,指着他身后的箱笼,问:「你今日不是提亲,这些是做什么的?」 「孝敬二老。」 「……」 颜桁被噎了一下,复又落座,端了茶饮了一口,倒是沉得住气地开口道:「温大人,这事怕是不成。」 直截的拒绝,若是寻常人听了定然脸上挂不住,颜桁忖度,依着温羡的性子,这样被拂了脸面,怎么说也该歇了心思拂袖而去。然而他等了半晌,却只见温羡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面上的神色一成不变。 温羡早知颜桁爱女如命,也知他不会轻易将颜姝许给自己,因此这会儿语气依旧诚恳地开口道:「晚辈不求伯父立即松口应下,只希望伯父能给时慕一个机会。」 「你是为了昨日在太子府救了小女一事,怕坏了小女的名声才来求亲的?」温羡的谦恭态度让颜桁不由重新审视其他今日登门说这番话的缘由来。 温羡却摇了摇头。 他求娶颜姝之心早有,落水一事的发生,不过是为他将心事吐出提供了一个契机罢了。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颜桁并不认为,温羡与自己女儿那几次匆匆的相遇,就能让他非卿不娶,就像他与苏氏二人年轻时,何尝不是历经了许许多多后才坚定了对彼此的心意,而后才谈婚论嫁的。 为了什么? 前世缘,今生因,因缘种种,心事重重,千头万绪,难对外人道。 温羡一瞬的沉默,让颜桁的脸色冷了下来,正当他准备开口让陈叔进来送客时,温羡开口了。 「我为的是四姑娘这个人。」 他神色认真,清冷的凤目此时幽若深潭,他直直地迎着颜桁的目光,态度坚决。 「不成。」颜桁愈发心平气和了一些,「你护不住阿姝。」 见温羡望向自己,颜桁道:「你与定国公府旧案难断,家事错综复杂,是为一;上奏折参倒前相宋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是为二;自古关于那个位子的争斗就是一潭泥淖,你与衡阳王交好,避不开,便是一身腥,是为三。我只想阿姝日后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你不适合。」 温羡扯唇笑了,不再争辩,只拱手道:「是时慕唐突了。」 —— 云落居里,颜姝才吃完药,将药碗递给翠喜时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抿嘴笑道:「怎么了这是?」 翠喜捧着空荡荡的药碗,轻轻地咬了一下唇,才将自己方才打前院经过时听说的话一一与颜姝说了,只道:「今儿一早,温大人备了重礼登门,听说是要来求亲的。」 「别胡说。」颜姝揪着手里的帕子,羞恼地抬眼瞪翠喜,「不可能的。」 温羡虽然几次三番地救了自己,可他一看就不是一个会轻易动心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来提亲? 翠喜却道,「怎么没可能?不过可惜,侯爷都把人赶了出去。」 颜姝揪着帕子的手僵住…… 「你就这样把人赶了出去?」正院主屋里,苏氏手叉在腰间,看着老神在在的正喝着茶的颜桁,想不通地问他,「其实这温羡说的也没错啊,而且这亲事我觉得挺好的啊。」 颜桁端着茶盏,道:「我没说这亲事不好啊。」 苏氏轻嗤了一声,「你把话都说成那样了,还算好?」 颜桁凑到苏氏跟前,浓眉一挑,故意问她,「就这么满意那姓温的小子?」顺势坐到她旁边的木凳子上,又继续道,「别忘了,咱们家阿姝还差两月才十四,温小子可都二十了。到了阿姝说亲的年纪,他可都二十有二了,够老了。」 见苏氏听了这话忍不住琢磨了,颜桁才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常信和常达守在竹里馆的院门口,岑伯拎着食盒过来,瞧见这俩人跟俩门神一样杵在这里,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走了过去,问道:「大人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常信和常达一起摇了摇头。 从武安侯府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竹里馆里并没有半点动静。 岑伯之前已经摸清楚了自家大人今天去武安侯府是为了什么,还没来得及为自家大人的开窍欣喜,就被武安侯的态度泼了凉水。 他是打小看着温羡长大的,对温羡的脾性摸得比别人清楚。心里担心自家大人是一心扑在了那武安侯府的四姑娘身上,便又问了一句,「大人早上带去侯府的东西呢?」 第四十八章 常信只当岑伯一毛不拔的毛病又犯了,抬手指了指武安侯府的方向。 人被赶出来了,东西被留下了。 岑伯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了。 岑伯这一笑,教常信和常达都懵了,只是还没等他俩开口询问,岑伯已经提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竹里馆。 沿着竹林夹道的石板小路走到竹里馆书房前,见房门紧阖,果然如常信与常达所言一般,静悄悄的,连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即便是往日翻阅公文时的声响也没有。 岑伯将手里的食盒换了一只手提着,腾出右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出声道:「大人,该用饭了。」 一大早就出门,折腾了半天回来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这会儿都过了晌午,连着用午饭的时辰也早过去了。 岑伯侧耳听屋里的动静,没等到回音,他摇了摇头,道:「大人呐,人是铁饭是钢,您不吃饭这哪成啊……」从前温羡每每忙于公务忘了吃饭,岑伯就会提着食盒在门口劝,这么多年下来,岑伯觉得自己劝饭的口才着实精进了,念叨起来更是像那开了闸的水,拦也拦不住了。 屋里,温羡搁下笔,将写好的折子吹干了墨放到一旁,之后才伸手揉了揉眉心,略带几分无奈地看向门口映出的颇有些圆滚滚的身形,开了口:「进来吧。」 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外间的圆桌旁,温羡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见岑伯将饭菜摆好了还站在那儿,便挑了挑眉,看着他。 岑伯连忙将一双筷子双手奉上,顶着温羡的目光,他在心里先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听常信说,武安侯收下了您给送去的东西?」见温羡只慢慢地吃着菜,眉眼不动,仿佛他说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岑伯笑了一下,又接着道,「其实老奴觉得,武安侯心里其实对大人怕也是满意的,只是不愿意松口而已。」 岑伯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桩旧闻,当时信陵城里一户员外家的少爷让人抬了十六抬的聘礼去一户人家提亲,那户家主瞧不上员外子,将人赶了出来不提,连着那十六抬聘礼也尽数摔了出来,最后摔坏的东西,那家主直接派下人核准了价将银票一张张糊在员外家的大门上。 岑伯觉得,武安侯此番虽然没有松口,但是却将自家大人送的东西收下,若不是贪财,那就是心里也留了余地。 左右那四姑娘年岁还小,自家大人还有的是时间让那武安侯松口。 「行了。」温羡停下筷子,淡淡地打断岑伯的话,脸色也微微冷了下来。 岑伯一下子就低下头去,「是老奴逾矩了。」 温羡搁下碗筷,抬头看向岑伯,轻轻地扬了一下唇角,缓和脸色,与他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这是你当年告诉我的,岑伯,我没忘。」 岑伯愣了一下,而后知道,这大半天,他与常信等人不过是在杞人忧天罢了。 等温羡用完了饭菜,岑伯收拾好,提着食盒走出竹里馆后,看了一眼隔壁武安侯府的方向,浑浊的眼里多了一丝亮光。 这几年一直在盼望的事情终于迎来一些希望,这冷冷清清的尚书府也该有一位女主人了。 温羡当日前往武安侯府拜访一事虽然低调,但还是被有心人察觉了。 宋仁听说这件事以后,当即就派人把定国公温恢喊到了跟前。 「你说,温羡到底想干什么?」宋仁沉着一张脸看着温恢,花白的胡须一挑一挑,「过去他在朝中不站帮不立派,眼下却和武安侯颜桁来往甚密,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伯成,你可知其中内情?」 温恢摇头,「那逆子行事素来乖张,我也看不透。不过,颜桁就是个行军带兵的大老粗,在平州边疆或许有用,如今陛下将他囿在京中,青虎营也难成气候,愚以为,不足为惧。」 闻言,宋仁冷笑了一声,「呵,不足为惧?伯成,你还是太小看你的儿子了。」 就凭他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从相位上赶了下来,甚至还险些害得他丢命,宋仁就再不敢小瞧这个外孙了。 行事心思细腻,出手快狠准绝。 宋仁欣赏这样的人才,但当这样的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宋仁就不得不忌惮。 「还请岳父大人明示。」近些年来,即使在温羡那里大大小小的亏没少吃,温恢还是不相信他能搅出什么翻天的浪来。 瞧着温恢的神色,宋仁就看得出他的心思,当即便叹了一口气,道:「温羡,早不是当年那个任你欺凌的少年来。他现在虽然只是小小的吏部尚书,但他上得圣宠,又把着吏部,还有那衡阳王……伯成,养虎为患,等到回头被咬了,一切可都晚了。」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 宋仁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提起羊毫,沾了墨,在纸上写下一个笔锋遒劲的一个大字。 杀! 温恢神色一变,攥紧了手,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宋仁,只见他一脸熟悉的阴狠之色。 上一回在宋仁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后,没到三月,小宋氏就不明不白地没了。 想到小宋氏,温恢脸上露出一丝犹疑来,对宋仁道:「小婿以为,不妥。」 宋仁偏头,睨着温恢,「不妥?」 「是。温羡不能动,至少在太子坐上那位子之前,动不得。」温恢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递给宋仁,在他打开时解释道,「这是淑妃从宫里派人送出来的。」 前几日太子妃难产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又有人传出太子黎煜纵容妾侍胡作非为、宠妾灭妻的流言,那些流言一开始只在坊间流传,后来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云惠帝耳中。云惠帝从前只以为黎煜无能了一些,得知这些事情之后当即大怒,派人将黎煜召到跟前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又打了三十大板后,就把他又给禁足在太子府静思己过。 淑妃听说后想要去向云惠帝求情,却被王公公直接拦在了大殿外。 王公公告诉淑妃,若想要陛下改变主意,不该她来求情,这满朝文武中,现今说话能让陛下听进去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温羡。 宋仁合上了信,嗤笑一声,「留着他,难道不会威胁太子?别忘了,温羡和衡阳王之间可是过命的交情。」 温恢摇了摇头,「只要拿捏住他,或许还是一把对付衡阳王的好刀。」 宋仁微微眯了眯眼,向前探了探身子,看向他,「说罢,你有什么打算。」 「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恢提起宋仁放在一边的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颜」字,见他看向自己,顿了顿,便将那日太子府里温羡救人一事细细地说了,最后笑道,「人只要有了软肋,拿捏起来也就容易许多了。」 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缓缓地想起,宋仁眯着眼算计,即便温恢所言行得通,可是混迹朝堂这么多年养成的谨慎还是让他没有立即改变主意。 「岳父大人……」 宋仁摆了摆手,半晌才开口道:「这软肋好不好用,总得试上一试。」 第四十九章 他眼里划过一丝精光,嘴角慢慢地浮现出一抹算计的笑容,他站起身从东墙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名册放到书案上展开,提笔在上面添了一个两个字。 「岳父大人,这是要?」 「请君入瓮。」 —— 秋风起,秋叶落,信陵的秋匆匆而过,转眼间,信陵城就迎来了这一年的初雪。 冬月十二这日的傍晚,信陵城下起了细细碎碎的冰雪碴子,到入了夜,雪就下得愈发大了,冰碴子也变成了纷纷扬扬的杨柳絮。第二日一早,颜姝甫一睁眼,就觉得屋子里亮得有些刺眼。 「姑娘,你醒啦!」翠喜端了热水进来,见她拥着被子坐在那儿,便笑着道,「外头下了一夜的雪,现在都白茫茫一片了,院子里的梅花也都开了呢。」 见颜姝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翠喜放下热水,走到床榻前,服侍洗漱更衣后,才取了一件厚厚的斗篷过来。 「姑娘要不要去院子里看一看?」 颜姝侧头看着她,「可以吗?」 翠喜将斗篷为她穿戴好,见问,便笑道,「大夫说了,姑娘如今的身子骨已经大好,只要不贪凉,稍稍出去看一眼还是没事的。」 一夜的白雪将武安侯府装点成银装素裹的世界,云落居院子里的那几株梅花悄然绽放,为这一片素白增添了一两点诗意的红。 颜姝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细软的白雪,走到一株梅花树前,细细地赏玩那或是绽放或是含苞的梅枝,半晌终于忍不住从斗篷里探出一只素白的小手抚上梅枝,轻轻地弯了弯唇角,低声吟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果然是没有错的。」 从前在平州时,不是没有赏过冬景,只是信陵的雪少了几分料峭的凛凛寒意,梅花也比平州的俏了许多。 翠喜跟在颜姝的身后,小声地提醒道:「姑娘,该回去了,仔细冻了脚。」 她不提还好,一提,颜姝就皱了眉头,垮了一张小脸。 「姑娘?」 颜姝撇撇嘴,「翠喜,脚动不了了……」 翠喜一惊,连忙扶住颜姝,「都怪奴婢疏忽大意,我扶着你,姑娘慢一点。」 在翠喜的搀扶下,颜姝一步三挪地回了屋,迎面扑来的热气让她被冻红了的小脸愈发红了一些。翠喜扶着她坐到湘妃榻上,替她脱了绣鞋和绣袜,才扶她躺进被子里焐热,就听到云落居外隐隐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颜姝拥着被子向外望去,问翠喜,「外面怎么了?」 翠喜摇了摇头,「奴婢去看一下。」 很快翠喜就回来了,一进门便道:「姑娘,昨夜,太子妃没了!」 「姑娘,昨夜,太子妃没了!」 翠喜的一句话好似那平地响起的惊雷,震得颜姝发懵。她呆呆地攥着被角,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送信的人说,昨天傍晚下雪,太子妃开窗赏雪,受了风寒,夜里发了高烧就去了……」 翠喜进颜家做丫鬟时,颜婉已经出嫁,她与颜姝一样,都是只在上次太子府里见过一回颜婉。可是乍一听说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颜姝想起那一日颜婉拉着自己的手言笑晏晏的模样,不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怎么会……」这么突然就去了呢?还留下那么小的孩子…… 鼻头发酸,泪水不禁潸然。 太子正妃没了,太子府里的丧钟敲了一次,紧接着报丧的云板便响了一夜,传遍了大半个信陵城。 衡阳王府的花园里,黎煊着一袭素白长衫,满头青丝也只用一根素白发带绑住,他坐在石凳上,面前的圆形石桌上摆着清酒一壶,青玉杯两只,风吹雪落亭中,沾上长袖,也覆上他眉目。 提起青玉酒壶,斟入杯,黎煊将酒杯放到自己对面的位子上,抬起头,看向亭中悬着的一幅素绢帛画,画上女子眉眼柔和,嘴角弯弯,玉手前探,似是邀人同行。 「婉婉。」一直埋在心里的两个字终于吐出口,即便他的声音沙哑得紧,也满掺情与痛。黎煊目光柔和地描摹画上女子的眉眼,眼前依稀又浮现曾经桃林相会时,她提裙跑到自己面前,伸出纤纤玉手的画面,他牵了牵唇角,道:「婉婉,这是当初我们一起埋的桃花酒,藏了三年,你肯定早就忘了吧?」 一口饮尽杯中酒,黎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目光落在对面那只青玉杯上,「你为什么不喝了呢?你一定是怪我了吧?呵……你一定是怪我了,才不肯再见我,如今索性还躲起来了。」他如青松般挺直的背脊佝偻了些许,手肘抵在石桌上,轻笑了一声,指着画上的女子,道,「他们说,你死了……你怎么会死呢……」 他抓住青玉壶,壶中酒已尽,空荡荡的一只壶,就如同黎煊此时此刻的心。 「来人,拿酒来!」 站在不远处的守卫听到这一声,看了一眼亭中散落一地的空酒壶,有些犹豫。 王爷要是再这样喝下去,身子哪里能禁受住? 「啪——」 酒壶落地的清脆声响起,守卫看着自己脚尖前散落的碎片,抖了一下身子,立即转身去酒窖取酒。等他取了酒回来,却发现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长亭外。 「温大人。」 温羡的目光落在亭中人的身上,问:「他这样多久了?」 衡阳王府的守卫,能在黎煊近前伺候的皆是其心腹,知道自家主子与眼前这位温大人交情匪浅,有些事情自然也不会遮遮掩掩了,只道:「从丧报传出来,王爷就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喝了一宿的酒。」 昨夜一夜风雪,黎煊在亭中饮酒求醉,也吹了一宿的冷风冰雪。 温羡的眉头慢慢地皱紧,伸手取过守卫手里捧着的两坛酒,阔步走进了凉亭。 「把酒给本王!」 此时的黎煊醉醺醺的,早不见了往日一贯的温雅有礼,他低喝着,伸手拍了拍石桌,没见着酒,就生出了怒意。黎煊睁开迷蒙醉眼,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人,见来人冷凝着一张脸,他蹙了蹙眉,眯眼辨认了半天,才突然笑着指着温羡道,「时慕,你来得正好,陪本王喝酒!」 说着就要伸手去夺温羡手里的酒。 温羡没有躲开,任由黎煊夺了酒,见他仰脖就着坛口饮酒,一副不要命的模样教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抬步走到凉亭的另一端,温羡伸手直接将悬着的帛画一把扯下,在黎煊冲过来要抢时一把拦住。 把手里提着的另一坛酒砸在地上,温羡看着红着眼的黎煊,冷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你把婉婉还给我!还给我……」 温羡松开对黎煊的钳制,将帛画扔给他,见他如获至宝般捧着画像低喃,眼神愈发幽深。 「现在过世的是黎国的太子妃,而你是衡阳王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有人闯进来,就算你可以不顾一切了,但是她呢。她已经去了,你难道还要她死后添上骂名,不得安宁?」温羡觉得眼前的画面太过熟悉,刺目亦是刺心,他缓缓地在黎煊跟前蹲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后悔重来的,过去了的追不回来,那些走了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第五十章 黎煊背倚亭柱,整个人突然瘫了下来,喃喃地重复道:「不会再回来了……」 —— 太子妃骤然辞世时,黎煜正身陷温柔乡,听到丧钟响起,他一惊就从床上摔了下去,等他匆忙换了衣裳赶到颜婉住的院子时,那里已经是满堂缟素,冥烛高燃,丫鬟嬷嬷的哭声一声一声似是卷天而来的海浪。 黎煜走进正屋,满堂的丫鬟嬷嬷只顾自己哭,没有一个人行礼,甚至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 颜婉嫁进太子府三年,三年倍受冷落,黎煜行事荒唐,这院里的丫鬟婆子心里明镜一样,从前或许还敬畏他是个太子,可是在颜婉生产后缠绵病榻的这几个月里,太子夜夜眠花宿柳就让这些人彻底寒了心。现在颜婉辞世,丫鬟婆子感念颜婉的恩情,倒是硬了回骨头。 黎煜没有注意这些下人的态度,只是呆呆地走进了内室,他看到已经穿戴整齐的颜婉静静地躺在雕花拔步床上,与以往的明艳动人不同,此刻的她一身缟素,美目紧闭,却是了无生气。 黎煜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颜婉,心里有一角仿佛突然塌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采选的宫宴上,当时她身穿绣花百蝶裙,立在一众贵女中间,像是亭亭玉立的清雅莲花。 他记得,新婚夜挑开喜帕时,她盈盈水目似羞似悲,勾他心动。 …… 他也曾真心爱慕,只是后来他腻了她的清雅如莲,厌了她端庄不识趣,恼了她对自己无心,自此就是冷眼相待,越走越远。 然而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在踏进这间屋子,却是与她阴阳相隔。 黎煜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开口对着床上躺着的人道:「这样也好。」 言罢,直接拂袖而去。 本来见他站在那儿似是有悔色,听琴还感动一下,可听到一句「这样也好」,她愤愤抬头,也只看到黎煜无情离去的背影。 太子妃停灵太子府七日,颜府的人循着礼制在第三日登门吊唁。 陶氏扶着女儿的棺椁泣不成声,颜姝几姐妹也跪在灵前为颜婉烧了纸,点了香。 在颜家人离开时,听琴跟着送她们离开,在半道上拉住了颜姝的衣袖塞了一纸信笺给她,目露恳求。 颜姝捏着那纸信笺,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那定与已故的长姐有关,便冲着听琴颔首应下。 听琴扯了扯唇,转身回转灵堂。 再跪在灵堂前,听琴往火盆子添纸钱时,轻轻地道:「姑娘,你安心吧。」 火光跳动,映出听琴泪中含笑的面庞。 颜姝回到武安侯府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云落居,才进屋就吩咐翠喜关了屋门。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在袖中的信笺。 信笺被对折两回,颜姝轻轻地打开信笺,扑鼻而来是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气,她的目光落在信函上,整个人怔住。 「黎煊亲启」 这不是与她的?那听琴为什么要给她呢? 颜姝看着那娟秀的四个字,手不由轻轻地颤抖起来。 转瞬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对站在一旁伺候的翠喜道:「去把太子妃上次赏下来的诗本子拿来。」 月初她生辰时,颜婉除了常规的生辰贺礼外,还另送了一本亲注的诗本子。 颜姝翻开那诗本子,看了一眼上面娟秀的簪花小楷,又看一眼那纸信笺,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翠喜显然也瞧出了不对来,只是涉及已故的太子妃和衡阳王,她也不敢胡乱猜测,只道:「听琴怎么把这给了姑娘,是不是弄错了?」 自家姑娘根本不认识那衡阳王殿下,这信函交给姑娘又是为了什么? 颜姝也猜不明白,只是她知道,听琴会这么做,想来应该也是颜婉临终前的嘱托。 见颜姝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将信函锁进一个锦盒里,翠喜忍不住疑惑地道:「姑娘留着信,难道真的要帮……送过去吗?」 颜姝点了点头。 「姑娘,不行的。」翠喜有些急了,「听琴都没法子把信交到那位手里,我们有什么法子啊?」 颜姝的手轻轻地搭在锦盒上,微微侧过身子望向窗外那绿萝已枯的高墙另一端…… 太子妃颜氏停灵太子府七日,便被送灵入皇觉寺西殿,只等受香火七七四十九日后再入皇陵。 温羡在衡阳王府看了黎煊十日,见他酒醒以后,整个人恢复到了从前模样,再没有任何反常举动后,便离开了王府。等他乘着马车回到自家门口,才挑开车帘,就看到一个身穿橙色衣裳的小丫鬟趴在自家门口前的石狮子前探头探脑。 「大人,那好像是四姑娘身边的丫头。」常信眼尖地认出了翠喜,走到马车边压低了声音回道。 温羡点了点头,递给常信一个眼神,而后便让车夫直接驱了马车去温府边上的小巷。 翠喜隔空就来温府门前蹲守,连着几日都没有瞧见那位温大人马车,整个人都有些蔫了,正准备回去跟颜姝复命,才一转身就撞到了一堵坚实的肉墙上去了。 翠喜揉着自己的脑袋,偏头看向站在那儿双手抱胸一脸严肃的常信,没认出来,只指着他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一声不吭的站在人家后面,鬼鬼祟祟。」 因为这里离侯府太近,翠喜不敢高声,声音压得极低。 常信听得一清二楚,嗤笑一声,「鬼鬼祟祟?我看你比较像。」见翠喜要炸毛,他又冷冷地道,「这里是尚书府,我在自家门口,倒是你这丫头打哪儿来的?」 「你是这府里头的?」翠喜睁大了眼睛,突然凑到常信跟前,笑嘻嘻地问他,「这位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事儿,你知不知道温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常信蹙了蹙眉:「你在这儿是等我家大人?」 翠喜忙不迭地点头。 常信瞥了一眼停在巷子里的马车,对翠喜道:「你跟我过来。」 翠喜见常信抬步往另一边的巷子去,有些不敢跟上去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窜出来,该不会是个坏人吧? 常信走了两步,见那丫头还杵在原地,直接转回去提溜着翠喜的衣领将人拎到了温羡的马车前。 温羡半挑开车帘,看向那傻愣愣的丫头,微微蹙眉,问她:「你在等我?」 翠喜点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 见温羡皱了眉头,她连忙道:「不是我等温大人,是我家姑娘。」 「……」 饮月阁二楼的雅间,温羡推开门进去,就见里面摆了一架落地的屏风,屏风后一抹纤瘦身影隐隐绰绰。 他抬步进屋,常信拦住翠喜候在门口。 「听说,颜姑娘这几日一直在等温某?」 他声音清朗,浑然不似从前那般冷凝,此时说的话意思又含糊得紧,坐在屏风后的颜姝不由红了耳尖。 翠喜这丫头…… 她缓缓地站起身,轻声解释了自己派了丫头请他过来的缘故。 温羡落了座,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闻言挑了挑眉,「已故的太子妃托你送一封信给衡阳王?」 第五十一章 颜姝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听见屏风另一边的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武安侯若要见衡阳王也容易,姑娘为何偏偏来寻温某,嗯?」 「我想,这封信,大姐姐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如果不是不想惊动家里人,颜婉大可以托付与她更亲近的颜妙与颜嫣,颜姝顿了顿又道,「而大人与衡阳王交好,若大人愿意传信,是最合适的。」 温羡轻笑了一下,「你倒是聪明,将她的心思算准了。」 听琴身在太子府没法子将信送去衡阳王府,颜婉便想到了见过一面的颜姝,她知道小姑娘心肠软性子也软和,得了遗信必然不会贸然惊动旁人,也一定会想法子把信给衡阳王府送去。她在这其中只赌了两样,一是小姑娘会不会寻温羡帮忙,二是温羡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结果很显然,颜婉都赌赢了。 温羡将茶杯轻轻地扣在桌子上,目光落向那屏风后的小姑娘,低头轻笑了一下,「这送信的差使,我应下了。」 没料到温羡这么容易就应承了下来,颜姝有些意外地道:「真的?」 帮着已故的太子妃传一封信给衡阳王殿下,也不算什么好事啊。 温羡摸得透她的小心思,倒是第一次发现她的傻气来了。 她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堂姐都敢直接寻他这个外男帮忙,他与黎煊的交情难道还会顾及其他? 颜姝自然也反应了过来,扬声就要唤翠喜进来帮忙把信交给隔着屏风的温羡,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她就发现眼前突然投下了一片阴影。 她愕然抬头,发现方才还坐在屏风一边桌子旁的温羡已经不知何时转到了自己的跟前,不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小姑娘杏眼明亮,翦眸如水,里面盛满了错愕,令温羡不自觉地扬了扬唇。 「你,你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呢。 纵使从前与温羡接触了好几回,可颜姝还是一下子就慌了起来。 温羡却直接将手伸到颜姝的面前,启唇,道:「信。」 他面色坦然,颜姝垂下眼,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了信放到他的手心里,小声地道:「有劳温大人了。」 温羡收回手,看着小姑娘低着头不自在的模样,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 那脚步声远了些,颜姝听见,以为温羡已经离开了,便手抚心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完,就听见屏风的另一边又传来了温羡的声音。 他竟然还没有离开。 自从上次被颜桁请出武安侯府后,温羡就算偶尔存了心思想见一见小姑娘也不得其门,今天这番也着实算是意外之喜。他边看着屏风后的小姑娘绞手帕子,边喝茶,边开口,道:「温某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大人请说。」 「姑娘可知温某月前曾去过一次武安侯府?」 没料到温羡会突然当着她的面提起这件事,站在屏风后的颜姝几乎要把手里帕子绞破,她咬了咬唇,颔首。 她身边有翠喜,有些事就算颜桁与苏氏不提,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她还是都听说了。 想起翠喜说过屏风后的这人曾向自家阿爹提过议亲之事,颜姝的耳根子几乎要烧起来,半羞半恼。 「温某想问姑娘一句,姑娘怎么看?」 怎么看? 颜姝一时回不过来神,等品出他的意思来,羞恼愈盛,倒想起当初鹊山桃林再遇时他说的话,便稳住了心神,开口道:「我一直记着公子曾说过的话,也请公子莫要拿小女子取乐。」 跟我离得近了可就不安全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 温羡手握虚拳抵唇笑了一下,「姑娘这是在与温某翻旧账?」他敛了笑,端肃了语气,又问道,「如果温某没有拿姑娘寻开心呢?」 …… 「姑娘,外面的雪正消着,湿寒重,您怎么还坐在风口呢,仔细回头又要头疼了。」翠喜端了姜汤回来,见颜姝坐在窗前的湘妃榻上出神,不由念叨了起来。 颜姝随手带上半开的窗扉,接过翠喜递过来的汤碗,略显无奈地道,「你这是跟谁学了这些,整日的在我耳根子念叨呢。」 「还是翠……」翠喜轻咳了一声,见颜姝没有在意,便转了话道,「我也是为了姑娘好嘛。」 等颜姝皱着眉头喝完了姜汤,翠喜端着空了的汤碗,眨眨眼睛,突然笑着问道:「姑娘,今儿温大人可有说起别的话吗?」 两个人不长不短在里面呆了一炷香的功夫,翠喜猜想,应该不单单只是说起那封信,这会儿便有些好奇地问道。 好容易压下去的心思又被挑起,颜姝忍不住瞪了翠喜一眼,绷着小脸,叮嘱她道:「下午的事情不许再与其他人提起,就当什么都没有再发生过。」 然而她脸是绷住了,透红的耳尖还是让翠喜福至心灵地抿着嘴偷笑了。 —— 温羡离开饮月阁后,没有再回尚书府,而是直接折回了衡阳王府。 与他离开时的静谧不同,这会儿衡阳王府里却是闹哄哄的一片。 温羡见状沉下了脸,招了人来问过才知道,中午给黎煊送饭的人去了书房,发现这几日一直窝在书房里的黎煊不见了踪影,等找遍了整座衡阳王府也没寻着人,所有人都慌了,生怕黎煊在大悲之下会干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温羡攥着手里的信笺,看着闹哄哄的衡阳王府,当即便将王府的管家招来,吩咐他瞒好黎煊的行踪后,便直接去马厩取了一匹快马出城。 这般时候黎煊突然不知所踪,只有可能去了一个地方。 皇觉寺位于信陵城外,距离并不算近,等到温羡驱马赶到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山道不易策马,温羡将马丢给常信,自己直接提步朝山上掠去,才至山门前,就见皇觉寺西殿的方向突然跳出了火星,紧接着火势便趁着风势一下子席卷起来,不过瞬息之间就染红了西天。 西殿,正是太子妃颜婉灵棺停放的大殿。 温羡心头突然涌上一阵不安,脚下的步子更是加快了往西殿去。 皇觉寺的僧侣提着水桶打水救火,可是狂热的火舌根本压制不下去。 温羡站在一片火海前,紧紧地攥起了拳。 皇觉寺突发大火,已故太子妃颜氏的灵棺毁于火海,为她守灵的丫鬟嬷嬷无一生还的消息传回信陵,引得满城唏嘘。 太子府里,听琴轻轻地晃了晃怀里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的小孩子,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比起葬入皇陵,姑娘应该更喜欢那佛香袅绕的圣地吧。 她怀中的孩子咿咿呀呀了两声,挥着小手,一派天真无知。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盛宠娇妻 上》作者:水初生 02、《盛宠娇妻 下》作者:水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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