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列车》 第1页 [现代情感] 《雾中列车》作者:蓝瘦子【完结+番外】 文案 本文文案: 「2017年,一个女孩独自去某地旅游,在湖畔失踪,一个月后尸体被发现。后被证实是自杀。女孩留下遗言:活了27年,努力不下去了。」 闻雪在手机里保存了这条新闻。 两年后,她踏上了一趟国际列车,从北京到莫斯科,六天五夜。 这本该是她人生最后的旅程。 备註: 1、此文不虐,双向治癒,可以放心食用。 2、第一段取自于真实新闻报导。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雪;方寒尽 ┃ 配角:方春生;叶子杭;郑启然;许多外国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如果前路无光,我愿做你的灯 立意:因为有你,人间值得 第1章 方寒尽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清晨天色熹微,浓雾笼罩着这座城市,站台上人影幢幢。 一声鸣笛划破晨雾,余音旷远。 在推搡的人潮中,闻雪挤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包厢。 包厢是空的,面积不大,靠窗处是一张小桌板,两张上下铺并列摆放,雪白的床单上有几条整齐的褶印。 闻雪卸下硕大的登山包,放在左下方的床铺上,又从背包的侧面摸出一条小方巾,拧开一瓶矿泉水,将小方巾在手里蘸湿。 离发车还有时间。她走出包厢,在上车的人流中艰难地逆行,终于挤下了车。 车厢门口,一位身材魁梧的乘务员正在检票,见有人影晃过,掀起眼皮,淡淡瞥了她一眼。 闻雪循着记忆往前走,沿着军绿色的车身,一扇扇窗户望进去,终于透过一片雾蒙蒙的玻璃,看见了自己搁在小桌板上的矿泉水瓶。 两扇窗户中间镶嵌着庄严的国徽,下面标着这趟列车的起始站: 北京——乌兰巴托——莫斯科 闻雪微微踮起脚尖,抬起手臂,用湿润的方巾擦拭着玻璃,下方的水雾很快被擦干抹净,窗户上一片清透。 再往上就有点吃力了。 她绷紧脚尖,用力伸直手臂,才勉强够到中间位置,方巾一抹,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弧线。 透亮的玻璃后,蓦地出现一双眼睛。 闻雪倏地收回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是个年轻男人。他手肘撑在桌板上,垂眸睨着她,黑沉的瞳仁里闪过一丝诧异,很快恢復平静。 闻雪与他目光相触,不知为何,心弦一颤,慌忙转开视线。 恰在此时,车头又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 站台上人影渐稀,乘务员大嗓门催促道:「还没上车的,抓紧时间!」 闻雪一路小跑着回到车上。 乘务员紧跟着上了车,伴随着哐当的声响,车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回到包厢,果然,里面已经有人了。 闻雪的床铺此刻正被一个外国男人霸占着。他肤色暗沉、浓眉大眼、头髮乌黑蜷曲,看模样像是南亚某国的。 包厢里瀰漫着浓郁的味道,汗臭和咖喱味道混杂在一起,更加印证了闻雪的猜测。 对面的下铺上并肩坐着一大一小—— 一个年轻男人正凝神望着窗外,他侧脸线条清俊,鼻樑挺立,薄唇微抿,透着几分清冷的气质。 在他身旁,一个小男孩垂着脑袋,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现在还不到七点半。为了赶这趟车,闻雪五点就起床了,现在顺利上车,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困意渐渐爬上眼皮。 床就在眼前,想睡却不能睡,那个咖喱男盘踞在床尾,靠在枕头上玩手机,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闻雪轻咳一声,牵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用英语跟这人打了个招唿。 咖喱男终于将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沖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他叽里哌啦说了一通,还连手带脚地比划,闻雪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得一个劲儿地「pardon?excuse me?sorry……」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对面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他说,他睡你上铺,空间太小,他睡不下,能不能跟你换个床位?」 闻雪微微一怔,看向对面的男人。 男人也看着她,眉眼沉静,神色淡然。 闻雪生性内敛,不善社交。与陌生男人对视几秒后,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耳根莫名发热。 刚刚他说什么来着?哦,这人想换床位? 闻雪心里顿生不悦。 上大学那会儿,经常要坐火车往返于家校之间,总会遇到这种情况。靠过道的人想跟她换靠窗的位置,睡上铺的人想跟她换下铺的床位,她一向心软,脸皮又薄,别人好言几句,她便同意了,尽管心里百般不情愿。 可这次不一样。这也许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长途旅行,她不想在一开始就委屈自己。 闻雪斟酌片刻,向对面的男人请求道:「能不能麻烦你跟他说一下,我不想换。」 男人笑了下,视线转向对面的咖喱男,用流畅的英语说道:「对不起,我的朋友不想换。能不能请你回到自己的床位?她想休息了。」 咖喱男倒也好说话,耸了耸肩,一个「ok」,便提着背包爬到了上铺。 第2页 闻雪长吁一口气,在床上盘腿而坐,又拍了拍被咖喱男压扁的枕头,舒舒服服地垫在身后。 静下来后,闻雪才想起向男人道谢。 「谢谢你啊。对了,你怎么听得懂他说的话?」 男人弯起好看的眉眼,笑了笑,「他说的是英语。」 「英语?」 闻雪半信半疑,又有些惭愧——她可是英语老师,这人说的话,她居然一句也听不懂。 敢情学了这么多年,还是在说哑巴英语。 男人宽慰道:「他说的是印式英语,发音很奇怪,你听不懂也正常。」 闻雪笑了笑,心里舒坦了几分。 她转头望着窗外,浓雾经久不散,刚刚才擦干净的玻璃又渗出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 男人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问:「你刚刚为什么擦玻璃?」 「为了拍窗外的风景。」闻雪摇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可惜蒙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 男人指着窗户说:「可以开窗。」 现在能开窗的火车已经不多了,而这列车因为没有空调,所以幸运地保留了绿皮车的优良传统。 闻雪嘟哝道:「我知道,但是天气太冷了,窗户只能开一会儿。如果看到好风景才开窗,那早就错过了。」 这趟列车全程七千八百多公里,歷时六天五夜,一趟坐下来,人都被晃散了架,而且车票并不比机票便宜,所以选择坐这趟车的,大多是为了沿途的风景,来体验这场漫长又特殊的火车之旅。 不过,说到风景……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雾气笼罩的站台。 这个季节,可真不是个看风景的好时候。 男人又问:「为什么不夏天来呢?」 那时候,冰雪早已消融,万物蓬勃生长,能看到更丰富的色彩和更明媚的景色。 闻雪解释:「现在正好放假。」 「你是老师还是学生?」 闻雪皱起了眉,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讶和警惕。 男人解释道:「这有什么难猜的?现在离过年还有十几天,出门前还得做几天准备吧?只有学校才会这么早放寒假。」 闻雪暗自琢磨了会儿,渐渐放下心来,这才回答他的问题:「我是老师。」 「很适合你。」男人嘴角浮起笑意,又问:「教哪个年级?」 「初中。」 两人一问一答,问得生硬,答得敷衍,实在不是一场愉快的聊天。 男人索性开门见山:「聊了半天,你还没认出我啊?」 语气听似在埋怨,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闻雪顿时愣住。 她蹙起眉,凝眸盯着那男人的脸,仔细观察他的五官—— 他面容清俊,眉目俊朗,微浅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黝黑的瞳仁,此刻正坦荡地迎上她审视的目光。挺拔的鼻樑下,薄唇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皮肤不算白皙,但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温润的气质,帅得不带攻击性。 男人被闻雪直勾勾地盯着,脸色不怒不愠,始终微笑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表情变化。 直到闻雪勐地睁大眼,一脸震惊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你是方寒尽?」 方寒尽眼里笑意渐深,微微点头:「好久不见了,闻雪。」 闻雪心跳如擂,脑子里乱闹闹的,从上到下打量了他足足有一分多钟,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座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遇见一个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概率有多大? 是巧合吗?还是…… 她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第二个解释。 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像电影片段在她脑海中循环播放,一个少年的形象渐渐清晰—— 那双浓黑如墨的眼睛、修长的睫毛、清俊的下颚线、与朋友打闹时恣意上扬的嘴角、做题时微蹙的眉心、还有篮球场上飞扬的身姿…… 也许每个女孩的青春里,都藏着这么一个少年,他永远神采飞扬,永远熠熠生辉。 他被珍藏在内心深处,久而久之,被时光打磨成了珍珠。 记忆中那个少年,与眼前的男人渐渐重合…… 闻雪盯着方寒尽,眼里情绪复杂。 细细看来,他的五官轮廓并无二致,但整体形象和气质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导致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 「……好巧啊。」 沉默的气氛被这句老套的寒暄打破。 方寒尽微笑点头,「是很巧啊。咱们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对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到终点站莫斯科。你呢?」 「跟你一样。」 「去旅游吗?」 「算是吧。」 方寒尽垂眸看着身边的小男孩,微微蹙起了眉,眼底浮起一层忧虑。 闻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小男孩把头深埋在膝盖间,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紧贴着方寒尽的手臂,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抬起,又迅速垂下,手指绞在一起,看上去十分局促不安。 方寒尽解释道:「莫斯科医科大学有个教授很出名,我想带他去看看,顺便在莫斯科玩几天。」 闻雪轻轻哦了一声,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暗暗猜测他们的关系。 方寒尽跟自己同龄,今年应该有二十七了。这个男孩看上去有七八岁。说是他儿子吧,太大,说是他弟弟吧,又太小。 第3页 为防止猜错,她试探地问:「这位是?」 「我弟弟。」方寒尽语气坦然。 闻雪露出恍然神色,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她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比如,我记得你以前是独生子啊?再比如,这是你亲弟弟吗?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但她很快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到终点后就各奔东西,实在没必要打听太多。 火车发出一声响亮的长鸣,这是启程的信号。 列车缓缓向前,轱轮敲击着铁轨,发出哐当的声响。伴随着这段节奏,闻雪的身体也在轻晃着。 窗外的雾散了些,灰濛濛的街道若隐若现,街边的包子铺热气蒸腾,早起的人行色匆匆,马路上不断有车辆汇入,如溪流汇成了河。 「再见。」 闻雪看着这座渐渐甦醒的城市,在心里默默告别。 良久,方寒尽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你呢?你去莫斯科干嘛,旅游吗?」 闻雪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一个人?」方寒尽扬了扬眉,「胆子挺大。」 闻雪弯唇,自嘲地笑了笑,「没办法,找不到同伴,只好自己去。」 「打算玩多久?」 闻雪含煳答道:「一两个星期吧,还不确定。」 方寒尽微微皱眉,语气惊讶:「你一个人出来旅游,没有提前做攻略吗?」 「做了。」闻雪犹豫了片刻,老实回答,「我打算在莫斯科玩几天,再去圣彼得堡,然后去……摩尔曼斯克。」 「摩尔曼斯克?」方寒尽思忖片刻,回忆起这个曾在高中地理课上听过的地名,「不冻港?那是在北极圈里面了。」 「嗯,我想去看极光。运气好的话,去的当天就能看到,运气不好就得等上几天了。所以暂时不能确定返程的时间。」 「懂了。」方寒尽若有所思,没有再追问。 车厢里安静下来。 闻雪靠在枕头上,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唿吸,让心跳平缓。 她说的都是实话。但最后一句,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谁都不知道。 她是去自杀的。 在绚丽的极光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落幕,应该会很浪漫。 这也是她这平庸无奇的一生,唯一称得上勇敢的决定。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养肥党们可以开吃啦~~ 前面有点压抑,过程有点坎坷,但结尾是好的。 生活已经这么苦了,小说必须happy ending~~ 小可爱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第2章 唐氏儿 「2017年7月,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前往日本旅游,在阿寒湖失踪,一个月后尸体被发现,警方证实死亡原因为自杀。女孩留下遗言:活了27年,努力不下去了。」 闻雪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这条新闻。 直到两年后,她踏上了这趟国际列车。 其实她与那个女孩素昧平生,只能从新闻报导和当事人微博里搜集到零散信息,再添加点想像,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模煳的轮廓。 冥冥之中,就像是另一个她。 有些事,闻雪想得很通透。 死亡本该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无非是因为身体垮掉,或者心理绝望。 她本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员,活着的时候就没什么存在感,死了,不过是亲戚朋友大哭一场,邻里路人唏嘘几句,过一阵子就彻底抛到脑后了。 这世上七十亿人,不多她一个,也不少她一个。 闻雪本想悄悄赴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她还有心愿未了,那是从幼时起就扎根内心的执念—— 她真的太想去看一场极光了。 火车渐渐驶出闹市,窗外的景色变得清晰,到处是低矮的平房,地面和天空都是灰扑扑的,画面透着几分萧索。 闻雪趴在小桌板上,望着窗外,正想着要不要取出相机记录下这幅画面,就听见方寒尽的声音再度响起:「想看极光,为什么不去北欧或加拿大呢?」 「没钱啊。」闻雪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有一万的预算,去趟北欧看极光,至少得两三万吧?」 方寒尽挑了下眉,「那你还坐这趟车?」 这趟行程耗时长不说,车票还死贵,最便宜的硬卧票都要三千多。而这个价格,在旅游淡季,都可以买往返俄罗斯的机票了。 闻雪淡淡一笑,没回答。 她想让人生最后的旅途,慢一点,久一点,让她在临走前,多看几眼这人间。 这样复杂微妙的心思,别人不会懂,多说无益。 两人聊天时,依偎在方寒尽怀里的小男孩张开嘴,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方寒尽垂眸望着他,温声问:「困了吗?要不要上去睡会儿?」 小男孩点了点头,从他怀里坐起身,慢吞吞地下了床。 闻雪这才注意到,小男孩的脑袋和身体比例有些奇怪,脑袋过大,几乎看不见脖子,身材矮小,四肢更是短得不正常。 他爬梯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必须靠着方寒尽在背后托举,才能吃力地爬上床。 闻雪注视着这对兄弟的背影,突然冒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小男孩入睡很快,没过多久,上铺就传来均匀的唿吸声。 第4页 方寒尽站在床头,静静看着他的睡颜,许久,才坐回到下铺。 闻雪弯腰从桌子下方拿出火车专用的开水瓶。 「要去打水吗?」 方寒尽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包厢。 长长的走廊向两端延伸,风从车厢尽头涌进来,吹拂着白色的纱帘,一扇扇窗外,灰白的风景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热水炉旁边就是吸菸室。闻雪弯下腰,将开水瓶灌满水,起身时,看见方寒尽倚着车门,指尖燃起星火。 烟雾裊绕中,他清瘦的侧影,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 他望着窗外出神,过了会儿,才回头看向闻雪。 「你先回去吧,我抽会儿烟。」 「不着急。」 闻雪走进吸菸室,一瞬间,浓郁的菸草味扑面而来,侵入鼻腔,渗进心肺。 有些呛人,又有些迷醉。 吸菸室空间狭小,闻雪倚着车壁,面向方寒尽。两人之间,相隔不到半米。 静默片刻,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弟弟,是不是……」 她担忧的目光已经猜到了答案,方寒尽语气平静:「对,唐氏综合症,又叫21-三体综合症,你听说过吧?」 闻雪在心里无声地嘆息。 难怪,这小男孩眼距过宽、眼皮浮肿、五官扁平、身材短小、反应迟钝,种种特徵都与唐氏儿契合。 「他是你亲弟弟吗?」 闻雪问完又觉得不妥,急忙补充:「高中的时候,没听你提过。」 「我大一那年他才出生。」方寒尽说完,缓缓吸了一口烟。 闻雪一时默然。 她与方寒尽的关系本就只有同窗之谊,清淡如水。自从大一寒假那场同学聚会不欢而散后,两人就彻底断了联繫。后来发生的种种,她自然不知道。 她在脑海中搜索出关于唐氏儿的各种知识,「我听说现在的孕妇都要查唐筛,他这种情况,为什么没有查出来呢?」 「这种病和孕妇年龄有很大关系,我妈怀孕那会儿,已经四十多岁了。当时也做过全面检查,但唐筛的漏检率有30%……」顿了顿,方寒尽扯起唇角,笑容颇为苦涩,「摊上了也没办法。」 过道有人影晃过,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转头望向窗外。 良久,闻雪才轻声开口:「你弟弟叫什么啊?」 「方春生。」 「真好听。」闻雪看着方寒尽,眼里浮起温柔的笑意,「造物无情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你父母真会取名字。」 方寒尽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菸灰簌簌地飘落。 话题稍显沉重。闻雪看出他心情不佳,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空气安静下来后,脚下铁轨的哐当声便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就像在她的脑子里撞击。 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机关,尘封的往事被撞开,无数回忆纷涌而出—— 高中时期的方寒尽,好像做什么都很轻松。 其实他成绩不算拔尖,但每逢大考,总是像开了挂一样超常发挥。 闻雪还记得,那年高考,文综题目是出了名地刁钻,收卷时考场哀鸿遍野。她绝望地趴在桌上,眼眶都红了。 她拼命压抑着眼泪,可一抬眼,就看见方寒尽晃悠悠出了考场,从储物柜里取出书包,掏出一根香蕉淡定地吃着。 闻雪的眼泪瞬间绷不住了。 后来的高考成绩证明,方寒尽的轻松并不是装的。那年班上大部分人都发挥失常,但他一如既往开挂,顺利考上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学。 他的家境也好,父亲生意做得很大,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养尊处优,备受宠爱。 最关键的是,他长得还好看,云城一中那款土到掉渣的校服,穿在身高腿长的他身上,像是青春校园片里的男主角。 他轻轻松松就获得了很多人的喜欢和仰慕。每次做早操时,不知有多少女孩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闻雪曾经也喜欢过他。 仅限于曾经,也仅限于喜欢。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闻雪跟着姑姑到纺织厂打工,负责给牛仔裤装拉链,在流水线上机械地操作时,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造物主总是偏心的。有人日夜赶路,只为了看一眼罗马,可有的人,就出生在罗马。 一出生就配置了聪明的头脑、强大的心理素质、优越的家境、俊朗的外表……方寒尽的人生,有什么理由不轻松呢? 他就是「鹤立鸡群」里的那只鹤,迈着大长腿慢悠悠地走着,身姿轻盈又优雅。 而其他人,包括闻雪自己,都像是打了鸡血的鸡,蹬着小短腿、扑棱着翅膀,在后面拼命追赶。 她与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有自知之明,所以早早地断了念想。 那段青涩的暗恋,在记忆里越来越淡,最后几乎无迹可寻。 — 闻雪收回纷飞的思绪,对方寒尽说:「我先回去了。」 方寒尽略略点头,目送她离开。 走廊延伸至视野的尽头,稀薄的日光从雾蒙蒙的玻璃透了进来,她的背影融化在交错变幻的光影里。 「闻雪。」 他突然喊了一声。 闻雪脚步顿住,回头望着他,眼里有疑问:「怎么了?」 第5页 「……没什么。」方寒尽摁熄了烟,笑了笑,「你变化挺大。」 闻雪偏着头,细细观察着他。 他的五官长开了些,眉骨挺立,下颚稜角分明,轮廓更显立体,肤色比少年时深了不少…… 帅还是帅的,只是哪儿不一样了。 他看上去泯然众人。 闻雪忽然意识到,是他身上的光,不见了。 那种光,不是因为少女怀春,所以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是被回忆的滤镜美化。 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在少年青春洋溢的笑容里,在他认真研究报考学校的眼睛里,在他不顾众人的闹笑、弯下腰拉她起来的那个瞬间。 闻雪抿着唇,笑容依旧,只是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 「你也变了。」她说。 方寒尽眼角微扬,带几分玩味的探究,笑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闻雪耸耸肩,含煳道:「说不好。总之,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 她本以为,他会继续过闪闪发光的人生。 可看到他吞云吐雾的娴熟姿态,眉梢眼角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神色,让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失意的男人,这是她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方寒尽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别过头望着窗外,目光渐渐悠远。 「那就是变坏了。」 闻雪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斑驳的光影中。 藏在时光里的那颗珍珠,被岁月打磨成了鹅卵石。 他变得坚韧,却黯淡无光。 闻雪回到包厢,闭上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还是睡不着。 心跳得很快。 从认出方寒尽那一刻起,她的心绪就没平静过。 也许是火车的锅炉生起来了,包厢里温度渐升,两张上铺传来一长一短的唿吸声,咖喱男的鼾声肆无忌惮,小男孩的唿吸浅淡短促。 闻雪翻了个身,朝着对面的床铺。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男孩的半个身子。 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腿不停地抽动着,不时哼唧几声,像是在呓语。 耳畔轰鸣声骤响,突然间,包厢里陷入一片漆黑,像是被人关了灯。 窗户虽然关得严实,仍有冷风从门底灌进来,带来隧道潮湿的气息。 男孩的唿吸声越来越急促,在幽暗的光线中,闻雪看见那个幼小的身体,在床上不安地辗转、扭动。 几秒钟后,轰鸣声骤然消失,包厢里重现光明。火车驶出了隧道。 但闻雪知道,火车此时正在群山中穿行,下一个隧道不可避免。 果然,半分钟过后,一段更漫长的黑暗铺天盖地席捲而来。 男孩彻底醒了。他把自己蜷成一团,裹在在被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受到惊吓的幼兽。 等眼前重现光明,闻雪站起身,轻轻推了推裹成团的被子,小声唤道:「弟弟?方春生……」 — 忽明忽暗中,方寒尽勐地反应过来,赶紧摁灭了烟,急匆匆往回走。 拉开包厢的门,眼前的画面让他不由得一愣。 方春生端坐在床边,姿态乖巧得像个正在上课的学生,闻雪站在他面前,双手覆在他的耳边,声音柔和缓慢地说:「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三,二……」 伴随着最后一声「一」,轰鸣声再度响起,世界陷入黑暗幽闭之中,耳膜传来熟悉的鼓胀感。 这段隧道是最长的。每个醒着的人,都在黑暗中默默忍耐着。 当光明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方寒尽终于长吁一口气,仿佛重获新生。 「谢谢你。」他走到闻雪身边,又伸手捏了捏方春生的小胳膊,像是在安慰。 闻雪沖他笑笑,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解释道:「我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猜到他可能是耳鸣,就教了他这个法子。」 「他确实容易耳鸣,反应比一般人要强烈,所以坐不了飞机。没想到坐火车也会这样。」方寒尽语气有些自责。 作为一个成年人,耳鸣不是什么大事,缓一阵子就好了。但小孩耳膜还比较稚嫩,耳鸣带来的不适感更强烈,尤其是像方春生这样身体有缺陷的唐氏儿。 闻雪安慰道:「其实没什么大碍,等火车穿过这片山区就好了。」 将方春生安抚好后,方寒尽回到床上,与闻雪目光交汇,语气故作随意地问:「你对照顾小孩很有经验?」 「当然。」闻雪弯了弯眉眼,「我是老师啊。」 「你不是说你教初中吗?」 「毕业之后,我在一所培智学校工作了半年,那种地方你应该听过吧?就是专门教那些身体残疾和智力障碍的儿童。」 方寒尽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由衷地赞许道:「挺适合你的。后来呢?怎么不干了?」 闻雪两手一摊,苦笑道:「被父母劝退了。他们嫌那份工作没前途,说出去也不好听,逼着我考了老家这边的中学。」 用「劝退」这个词,似乎不够贴切。 当初闻家二老为了逼她辞职,什么招数都用过了,甚至还冲到教室一哭二闹,差点把那些孩子吓出心理阴影。 闻雪只好辞了职,跟着父母乖乖回了老家。 方寒尽点点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她明知他在问什么,却故意避而不谈。 第6页 「你呢?」闻雪歪着头,眼里有试探的笑意。 方寒尽移开目光,过了很久才回答:「我毕业后就留在北京了,做点小生意,勉强餬口吧。」 回答敷衍,语气自嘲。 他这个特点倒是一直没变,礼貌的举止和客套的寒暄下,是冷冰冰的距离感。跟他聊天就像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你永远无法触碰到他的真实内心。 闻雪自讨没趣,不再多问了。 第3章 拍立得 车厢晃晃悠悠的,像催眠的摇篮,日光透过白色纱帘,轻柔地洒落在枕边,闻雪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是一片白雪茫茫,举目四望,空旷无人。 她孤零零地走在大雪中,寒风掠过她的耳廓,雪花落在头顶,渗进丝丝凉意,地面的积雪被车轮碾成了冰,双脚踩上去直打滑。 她挪着小步,走得提心弔胆。走了好久,直到天色渐暗,昏黄的街灯亮起,绵延至夜幕的尽头。 一辆黑色小车停在路边,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方寒尽清隽的侧脸。 不知怎么,闻雪就上了车。 驾驶座上的女人回头沖她笑了下,她喃喃地喊了声「阿姨好」。 车里开着空调,温度舒适,闻雪感觉身上的水汽被慢慢蒸发,棉鞋被雪水浸湿,在地垫上留下湿漉漉的鞋印。 她低下头,不安地将双脚缩进座位底下。 方寒尽一路沉默,倒是他妈妈,很亲切地跟闻雪聊着天,下车时,还给她递了把伞。 穿过一条脏乱昏暗的小巷,闻雪回到家。 家里没人,满室的阴冷黑暗。闻雪又冷又饿,脱下湿冷的棉袄,到厨房给自己煮面。 正要端上桌时,门突然开了,笑声传了进来。 父亲搂着弟弟走进家门,母亲跟在后头,手里提着菜。 抬眼见到闻雪,两人俱是一愣,收起了笑容。 弟弟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母亲板着脸,语气不悦地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闻雪不安地站起身,手指胡乱绞着衣角,嗫嚅着解释:「学校停电了,就取消了晚自习。」 「怎么不回宿舍?」 「宿舍也停电了,老师让我们都回家……」 「行了行了,你们学校真不负责任。」母亲皱起眉,不耐烦地摆摆手,「作业做了吗?」 「……没布置作业。」 「那你别闲着了,过来帮我择菜。」母亲冷冷地丢下一句,提着菜走进了厨房。 -- 方寒尽斜靠在枕头上,在手机的搜索框里输入「摩尔曼斯克」几个字。 俄罗斯西北角的一座小城市,距离圣彼得堡有1300多公里,交通不便,也不是什么旅游胜地,除了「北极圈」、「不冻港」、「军事基地」这几个关键词,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年轻女孩只身一人到异国旅游,本就是一场冒险,更何况她要去的,是这种偏远的小地方。 方寒尽收起手机,看向对面床铺。 女孩闭着眼,唇微微张开,睡颜安然恬静。一半的被子盖在身上,另一半都垂落到了地上。 两张床之间相隔不过一米,方寒尽微微探身,拾起地上的被子,盖在闻雪的身上,动作极轻极缓,唯恐将她惊醒。 离得近了,能清楚地看到闻雪搁在被子外面的手,手指嫩白纤细,没有任何首饰,也没有戴戒指留下的痕迹。 她应该还是单身,否则也不会独自出国旅游。 方寒尽自嘲地笑了,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连当面问一句「你结婚了吗」的勇气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包厢内气温升高,闻雪的被子只盖到腹部,杏色的打底衫勾勒出窈窕的身姿,那道圆润的曲线伴随着唿吸一起一伏。 方寒尽视线不受控制,在此处停留了几秒,喉咙莫名发干。 目光继续往上。她的脖颈白皙纤细,白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有种脆弱的美感。 她的脸部线条很柔和,几乎没有稜角,就连鼻尖也是小巧圆润的,整张脸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难怪方春生会乖乖听她的话。 方寒尽看得入神,不知不觉间屏住唿吸,上身慢慢凑近,感受她的鼻息轻轻扑在自己脸上。 她的睫毛很长,有一根掉落在脸颊上,方寒尽想帮她拿掉,可刚一伸手,她的眼睫就轻轻颤动了一下。 方寒尽急忙收回手,又欲盖弥彰地扯过被子,往她肩上盖。 闻雪翻了个身,缓缓地睁开眼睛。 「怎么了?」 她声音睏倦,带着点儿慵懒的尾音,似乎还没完全醒过来。 方寒尽镇定自若地说:「你被子掉地上了。」 「哦……」闻雪低头看了一眼,「谢谢。」 她慢慢坐起身,扭动了一下脖子,又问:「几点了?我睡了很久吗?」 方寒尽看了眼手机,「快十二点了。要去吃饭吗?」 「好,你等等我。」 闻雪低头整理好打底衫,又披上一件外套,起身跟在方寒尽身后。 打开包厢门,两人与上厕所回来的咖喱男打了个照面。 擦身而过时,闻雪明显感觉到一束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 咖喱男突然扬起胳膊,闻雪躲闪不及,胸口被他的手肘重重撞了一下。 第7页 闻雪顿生恼意,脸涨得通红,急忙拢紧外套,手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 咖喱男咧嘴一笑,沖她挥了挥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闻雪心里冒火,却又无处发泄,只得拧紧眉,恶狠狠地瞪着咖喱男。 她本想自认倒霉赶紧离开,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手掌宽厚有力,掌心的温度从肩头一直传到心底。 紧接着,就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对咖喱男骂了一句「fuck off」。 闻雪倏地抬起头,惊诧地看着方寒尽。 他嘴角依旧含笑,眼神却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慄,满满的威胁意味,让咖喱男在气势上就败下阵来。 咖喱男后退一步,明显是怂了。 僵持片刻,他嘴里嘀咕着什么,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包厢。 肩上的手松开了。闻雪看见方寒尽眼里冷意消散,神色很快恢復淡然。 被人吃豆腐这种事,说起来多少有些尴尬,闻雪不自然地垂下视线,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太敏感了?他也许是真的不小心。」 方寒尽摇摇头,语气严肃:「出门在外,保持警惕总是没错的。」 他转过身,边走边说:「而且,刚刚那人明显是故意的。你觉得不舒服,那就是冒犯。」 闻雪快步跟在他身后,语调轻快了几分:「嗯,我知道了。刚才谢谢你。」 走了几步,方寒尽脚步一顿,回头看着闻雪,眉头微微蹙起。 「衣服拉上。」 命令的语气,带着些许不满。 「……哦。」闻雪讷讷地应一声,低下头将外套合上,拉链从底部拉到顶。 再次抬起头时,脸颊已经热得发烫。 -- 火车上的时间比想像的难捱,尤其是在这种天寒地冻、草木凋零的季节,窗外的景色实在单调,除了光秃秃的树,就是灰濛濛的天。 傍晚时分,火车驶过锡林郭勒草原,景色终于变得壮阔起来。 厚重的云层压在天边,在狂风中不断翻卷、涌动,草原空旷无人,一片荒芜,唯有一蓬蓬枯草,在风中苦苦挣扎。 闻雪从背包里取出相机,对准窗外,一圈圈调试着镜头和焦距,极有耐心。 方寒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等她一切准备妥当,便主动开口问:「要我帮你开窗吗?」 「不用。」闻雪站起身,将相机带子挂在脖子上,「开窗的话,我怕小孩会冷。」她看了眼正在熟睡的方春生,又指了指包厢门,「我去走廊上拍。」 -- 闻雪用力推起一扇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涌了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白色纱帘在风中飞舞,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举起相机,对准车头方向,等待最佳时机。 终于等到拐弯处,火车蜿蜒向前,在旷野间孤独穿行,天地间一片荒凉。 闻雪用冻得僵硬的手指飞快地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幕。 合上窗,她转过身,一个套着绒布的热水袋递了过来。 方寒尽出现得很及时。 「给,暖暖手。」 闻雪有些意外,但没有多问。她接过热水袋抱在胸口,道了声谢。 手指渐渐恢復了知觉,身体很快暖和起来了,心仿佛也被一团热气裹着,暖意融融的,很舒服。 方寒尽垂眼看着她,忽然弯眸一笑,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摄影。」 以前?高中吗? 闻雪有些发愣,一时记不起来。 摄影这种烧钱的爱好,现在的她,都得省吃俭用才能供得起,学生时代的她,哪有这个闲钱? 方寒尽见她一脸困惑,便提醒道:「你以前不是有台拍立得?」 「哦,这个啊……」闻雪终于记起来了,却又觉得好笑:这算哪门子的「喜欢摄影」啊? 那台拍立得,是她十八岁生日时姑姑送的礼物。她带到学校,本来想跟闺蜜拍张合照,没想到被其他人看见,一窝蜂全围了过来。 那是闻雪第一次成为班上的焦点,她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有几个漂亮女生缠着闻雪,要她给自己拍张照,她脸皮薄,不好拒绝,只得应承下来。 放学后,那几个女生便拉着闻雪到操场上,找漂亮的背景,摆各种姿势。 闻雪尽职尽责地充当摄影师,心里却在滴血,拍立得的相纸很贵,一盒就要一百多块钱,相当于每「咔嚓」一次,就要花掉五块,这是她一个星期的零花钱。 但她没有说什么,心里暗暗下决心,等过年收到了压岁钱再去买一盒。 一盒相纸拍完,几个女生还意犹未尽,一边欣赏自己的照片,一边抱怨道:「怎么才这么几张啊?你就不能多买点相纸啊?」 闻雪好脾气地解释:「一盒只有20张,等我回家问问我姑姑,她知道在哪里买相纸。」 「哎,不对啊……」有个女生把照片收集在一起,数了一遍,露出狐疑的表情,「总共才19张。闻雪,你是不是还私藏了一张啊?」 闻雪脸色一僵,耳根很快红透了。 其他女生开始起闹:「闻雪,拿出来嘛,不要那么小气,我们正好拍个合影……」 「没、没有,全都拍完了。」因为心虚,闻雪的舌头都开始打结,脸红得要滴血,支吾了半天才编出一个理由,「哦哦,我想起来了,是我弟,我给他拍了一张。」 第8页 「好吧。」几个女生撇了撇嘴,扬起手中的相片,对她笑了笑,「谢啦!」 「不客气。」闻雪长唿一口气,手心开始出汗。 回到宿舍,闻雪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练习册,翻开。 一张相纸赫然出现。 这是她用拍立得拍的第一张照片,主角是方寒尽。 那时他正在操场上打球,天空飘着小雪,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衫,在篮球框前高高跃起,白衣胜雪,御风而行。 那张照片,也许就是闻雪对摄影的初心。 按下快门那一刻,瞬间即是永恆。 不管未来,方寒尽身处何方、会变成什么样,这一刻的方寒尽,只属于闻雪,属于她十八岁的青春。 -- 晚上八点半,他们终于抵达二连浩特站。这是火车走出国门前的最后一站。 停车后,有几名边检人员上车,依次收走乘客的护照。 火车会停留四个多小时,乘客们可以短暂地下车,在站台活动筋骨,唿吸一下新鲜空气。 方春生才下车待了几分钟,就冻得受不了了。他缩着脖子,把脑袋整个窝进围巾里,双脚不停地打颤,可怜兮兮的模样,闻雪见了忍不住心疼。 「上去吧。」她一说话,唿吸都变成了白气。 方寒尽环视站台一圈,问她:「你不拍照了?」 这座站台是摄影爱好者的最佳采景地之一。明亮的白光,冰冷的夜色,下车放风的乘客,还有火车换轮这一经典场景,随手一拍,就是一幅色彩强烈、充满故事性的作品。 闻雪犹豫了下,又看了眼冻得直哆嗦的方春生,最终摇了摇头。 「算了,已经拍够了,上车吧。」 方寒尽点点头,将方春生揽在怀里。上车前,他掏出手机想拍一张照片,却发现因为气温过低,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 进了包厢,他从行李箱里找出插头转化器,给手机充上电。 闻雪坐在床头,低头查看着相机,一张张照片放大,认真查看每一处细节。 方寒尽看着她,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这一整天,她好像都没有用过手机。 这个年代,连方春生这种小学生,都成天手机不离手,可闻雪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拍照、睡觉,手机碰都没碰一下,完全不像一个当代年轻人。 方寒尽看着闻雪,语气随意地问:「你的手机要不要充电?」 闻雪依旧盯着相机,头都没抬,「不用了。」 方寒尽不气馁,拿起刚开机的手机,递到闻雪眼底,「对了,我还没有你微信。」他的声音里带着和善的笑意,「能加个微信吗?」 闻雪脸色蓦地一僵,沉默半晌,才闷闷地说:「我不用微信。」 方寒尽:「……」 这个拒绝的理由,敷衍得有点……侮辱智商。 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不想说,就不必勉强。 方寒尽无奈一笑,收回了手机。 等边检人员上车发还护照后,闻雪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早早地躺在了床上。 火车在这一站停留了许久。没有哐当声,没有颠簸摇晃,倒让人有些不习惯。 窗外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车顶亮着一盏小灯,洒下昏黄的光线。 上铺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不用想,肯定来自于是那个没心没肺、倒头就睡的咖喱男。 闻雪侧着身,与方寒尽四目相对,这次,两人都没有挪开视线。 「方寒尽,」闻雪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悄悄话,「几点了?」 方寒尽看了眼手机,「快到十二点了。」 闻雪把被子往上扯,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温柔得泛得出水的眼睛。 「那我睡了。晚安。」 「嗯。」方寒尽眸色深沉,久久望着她,「晚安。」 -- 火车再次启动时,方寒尽醒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待会儿火车就要穿过二连国门,跨越中蒙国界了。 在黑暗中,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外套。走出包厢没几步又折回,拿走了搁在小桌板上的烟和打火机。 吸菸室亮着灯,上一位乘客的烟味还残留着。方寒尽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冷风瞬间扑卷而来,带来旷野的寒气。 大脑清醒了许多。 车窗倒映着他的侧影,有些虚化失真,眼睛黑洞洞的,脸颊瘦削,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干瘪枯瘦的躯干。 火光摇曳,指间的烟被点燃,淡白的烟雾瀰漫开来。 夜色深沉,二连浩特的国门灯火辉煌,像戍边的战士,沉默,忠诚。 方寒尽下意识端正站姿,目送着国门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幕深处。 这就意味着,这趟列车,此刻已经驶出国境,进入蒙古境内。 指间的烟也燃到了尽头。 方寒尽走出吸菸室,沿着走廊往回走。 车顶投下一片幽暗的灯光,远远地,他看见走廊中间有一团矮小的黑影,像个被遗弃的行李包,又像个蹲在地上的人。 再向前走两步,方寒尽眸光骤然收紧,大步冲上去,蹲在那团黑影旁边。 「春生?」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出门前他还特意看了一眼,方春生就躺在上铺,睡得很安稳。怎么突然起床了,还一个人在走廊里转悠? 第9页 方春生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打着哆嗦,一看到方寒尽,勐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呜咽着。 方寒尽心一沉,尽量让语气温和平缓,耐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很冷?」 方春生把头埋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呜呜啊啊的,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方寒尽继续问:「是不是想上厕所?」 方春生依旧摇头,腾出一条小手臂,指着包厢的方向。 「那咱们回去。」方寒尽将他抱在怀里,走到包厢门口,伸手拉门—— 居然拉不开。 门被反锁了。 所以,是有人把方春生赶出了包厢,然后锁上了门? 方寒尽顿时怒火腾起。他用力拍打着门,用中文和英文切换着大吼:「开门!open the door!」 拍了半天,里面始终无人应答。 方寒尽隐约听到什么声音,从包厢里传来,声音闷沉,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一下下捶打着床。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后背爬上阵阵寒意。 他不自觉屏住唿吸,侧耳贴在门上。 没错,是捶床声!还夹杂着隐隐的呜咽。 仔细辨听,应该是从包厢的左下方传来的。 那是闻雪的床铺! 第4章 咖喱男 闻雪又梦到了那场大雪。 那是高一的期末考,考场设在一栋回字形的教学楼里,中间空地上铺着瓷砖,平时走在上面都容易打滑,雨雪天气更是寸步难行。 闻雪急着赶去考场,一不留神就摔了个趔趄。 当时,考场还没开门,每一层的走廊上都挤满了学生。 看到有人出糗,大家都兴奋起来,纷纷趴在阳台上围观她的窘态。 在众人看热闹的眼神中,闻雪羞窘得抬不起头。她手忙脚乱地从雪地上爬起来,可没走两步,又摔了个四脚朝天。 整栋楼的学生同时爆发出巨大的闹笑声,在回字形的空间里被无限扩音、拖长,像音乐厅里演奏交响乐一般震撼。 直到现在,闻雪还忘不了当时的笑声。 她脸红透了,简直无地自容。她在雪地里翻了个身,姿势狼狈地爬起来,挪着小步往前走。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她不负众望,又重重摔了一跤。 闹笑声响彻云霄。 除了闻雪,所有人都很快乐。 她明知应该赶紧爬起来,逃离社死现场,可这一跤摔得实在太狠,她的尾椎骨钻心地疼,浑身使不上力气。 她仰面躺在雪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因为生理上的疼痛,另一半是因为极度的羞耻。 阴沉的天空下,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她的睫毛上,雪水与泪水融化在一起…… 闹笑声一波接一波,渐渐扭曲、变调,幻化成铁轨的哐当声,在耳畔轰响。 闻雪睁开眼,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暗,一团黑影压得她几乎窒息。 她勐地打了个激灵,意识彻底清醒。 「救命——!!!」 闻雪拼命大喊,可是才发出一声唿救,嘴就被一只大手严严实实堵住,浓郁的咖喱味夹杂着汗臭味铺天盖地而来,她难受得想呕吐。 身上的人蛮劲十足,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开始胡作非为。 她拼命去打他、撕他、挠他,但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过大,她用尽全力,也不能挣脱分毫。 激烈的争斗湮没在黑暗中,她的喉咙被死死掐住,发不出一丝声音。绝望之中,她攥紧了拳,用力捶打着床铺和车壁。 她知道包厢之间的挡板很薄,隔音效果并不好,她必须制造点动静,才能引来救援。 「砰!」 一声巨响,包厢的门被踹开了,走廊的灯光映了进来。 男人受到惊吓般,身体一下子僵硬,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只手死死揪住衣领,从床上拽起,然后狠狠扔到地上。 脖子上的钳制终于松开,新鲜空气进入胸腔,闻雪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泪眼朦胧中,她到方寒尽站在床边,挺拔的身影背光而立,向她伸出手。 她一时恍惚,分不清这是回忆还是现实。 在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只有他一个人,顶着所有人嘲弄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教学楼中间,向她伸出手。 就像现在这样。 他把她拉了起来。 方寒尽盯着闻雪,眸光暗沉,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急忙拾起被子,将她轻轻裹住。 闻雪眼睫轻颤,嗫嚅着说了声「谢谢」。 明知已经没有危险了,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咖喱男被方寒尽一脚踩在地上,黝黑的脸皱成一团,表情又怒又惧,嘴里叽里哌啦地说着什么,语气激动,唾沫横飞。 方寒尽冷冷睨着他,眼里散发出森然的寒意,手慢慢攥拳,手臂肌肉贲张。 他蹲下身,对准咖喱男的脑袋,狠狠揍了一拳,不等他回神,又扯下床单,将他缚得严严实实的。 见他嘴巴还不消停,骂着一连串愤怒的fuck words,方寒尽皱了下眉,从床底抽出咖喱男的一只运动鞋,粗暴地塞进他的嘴里。 第10页 包厢里终于清净了,可门外多了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刚刚动静闹得太大,不少乘客被惊醒了。 方寒尽一回头,包厢门口全是看热闹的脸。 他脸色一沉,起身正要把门关上,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让开!」 围观乘客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很快,一名乘务员疾步走了过来。他穿着制服,身材魁梧,神情严肃板正,浑身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闻雪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很快认出,他就是发车前出催她上车的乘务员。 乘务员走进包厢,反手关上门,将看热闹的目光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 他扫了眼凌乱的床铺,床上瑟瑟发抖的女孩,又看着地上狼狈的咖喱男,最后将凌厉的目光投向方寒尽。 方寒尽怒气未消,语气有些沖:「把乘警叫来!」 乘务员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堵厚实的墙,极具压迫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雪做了几次深唿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解释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期间,方寒尽不时补充几句,讲述他的所见所闻,两人很快将整件事情的脉络拼凑起来—— 简而言之,就是这个咖喱男趁方寒尽出门之际,将方春生赶出包厢,然后锁上门,意图侵犯闻雪。 方寒尽抽菸回来,看到走廊上的方春生,又听到包厢里有打斗的声音,担心闻雪安危,所以一脚踹开门,三拳两脚就制服了咖喱男。 说到最后,方寒尽义愤填膺:「他这是强.奸未遂,必须报警!麻烦把乘警找来。」 乘务员大哥神色稍显为难,迟疑了片刻,才说:「这事有点麻烦。在二连浩特站的时候,中国乘警全部下车了,换了蒙古乘警。这孙子肯定是看准了时机,特意等到火车出了国门才下手。」 「出了国门又怎么了?蒙古乘警就不管事了?蒙古的法律允许强.奸?」方寒尽憋了一肚子火,连珠炮似地发问。 这位大哥急忙摆手,安抚道:「你别激动啊。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事发生在昨天,在咱们中国人的地盘儿,那就好办了,直接把他押送下车,交给二连车站派出所。但现在在蒙古境内,下午两点多才能到乌兰巴托站,火车会停一个多小时。到时候,你们跟乘警一起下车,到警局说明情况,做个笔录,不用担心语言不通,车上有翻译。」 方寒尽思忖片刻,点点头,「行。」 他垂眸睨着看地上的咖喱男,眉宇间蹙起一抹嫌恶,「那现在呢?我们总不能还跟他住一个包厢吧?」 「放心,待会儿我会把他交给乘警,再给你们换个包厢。」 回想起刚刚被众人围观的画面,方寒尽心情有些烦躁,提议道:「最好换到其他车厢,刚刚的事,我们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明白。」 乘务员拍拍方寒尽的手臂,弯下腰,大手揪住咖喱男的头髮,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咖喱男痛得直哼唧。 乘务员箍住他的脖子往门口走,一边抬手削他的脑袋,一边恶狠狠地骂道:「还敢耍流氓?别以为出了国我就治不了你了!」 正要推开包厢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我不想报警……」 「啊?」乘务员脚步蓦地顿住,回头看着闻雪,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寒尽也蹙起眉,紧紧盯着闻雪。 闻雪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缓缓地说:「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既然他没有得逞,要不就算了吧。」 乘务员抬眸,与方寒尽对视一眼。他的脸上也满是震惊和不解。 思忖片刻,乘务员蹲在床边,好声好气地劝着闻雪:「姑娘,你是不是害怕被报復啊?你放心,到了乌兰巴托,他就进局子了,你们继续坐车,以后肯定碰不到。」 「不是。」闻雪摇摇头,声音虽然虚浮无力,但很坚定,「我不想报警。大哥,你给我们换个包厢就好,其他的……」 她低下头,手指绞着白色的被子,太过用力以至于被套都被指甲抠破了。 过了许久,她才喃喃地说:「就算了吧。」 她不敢看方寒尽。 他的眼里,一定写满了失望。 —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闻雪、方寒尽和方春生被安排到了新的车厢。咖喱男被几名乘警带走,暂时关押在一间空置的休息间里。 至于后续安排,要看被害人,也就是闻雪的意思。 快到凌晨三点,几个人才将行李收拾好,然后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乘务员大哥后面,到了隔壁车厢。 打开包厢的门,方寒尽刚迈进去一步,就退了出来。 「怎么有人?」 他冲下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床上被子隆起,看身形像是个男人。 乘务员疲惫地说:「现在上哪儿给你去找空包厢啊?这里只住了一个人,到半路上就下车,放心吧。」 「那你总得照顾一下她的感受吧?」方寒尽瞥了一眼身后的闻雪,凑到乘务员耳边,压低声音道,「她刚刚经歷了那些,现在又要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屋……」 乘务员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兄弟你想多了。这小子我认识,人品靠谱,绝对做不出那种事。」 第11页 在乘务员大哥的再三保证下,三个人终于放下心来,将行李搬进了包厢。 左边的下铺已经被占了,方寒尽徵求闻雪的意见:「你想睡哪儿?」 闻雪毫不犹豫:「上铺。」 刚刚那场噩梦般的经歷让她意识到,下铺实在太不安全了。 行李收拾妥当后,方寒尽走出包厢,跟守在门外的乘务员大哥道了声谢。 「哎,客气什么。」大哥给他递了根烟,「好好安慰你女朋友吧,我看她吓得不轻。」 方寒尽轻轻合上包厢门,从大哥手里接过烟,低头点燃,缓缓吸了几口,才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大哥挑了下眉,语气很惊讶:「不是吗?那你还挺热心的啊。怎么,看上人家了?」 隔着淡白的烟雾,方寒尽侧眸看着他,反问:「如果是你,你会见死不救吗?」 「那不一样,我是职责所在,你是见义勇为。」大哥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是个好汉。」 方寒尽笑了笑,默默抽着烟,没说什么。 大哥眯着眼,看着窗外的夜色,偶尔有树的影子一闪而逝,黑黢黢的,像在荒野游盪的鬼魅。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她不想报警,也是情有可原。姑娘家嘛,脸皮薄,这事传出去了,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无需旁人多言,方寒尽当然知道闻雪在担心什么。 只是,他隐隐觉得,事情不该这样,闻雪也不是这种人。 他回忆起高中时期的一件事。那时,他是英语课代表,有次他收完作业送到老师办公室时,看见闻雪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旁,脸涨得通红,说话声音都在颤抖,语气愤怒又委屈,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他一时起了好奇心,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儿,偷听到了几句。 好像是班上某个男生,趁着午睡偷偷摸了她的胸,被她发现后,那男生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要找一伙人「那个」她。 那两个字,闻雪支吾了半天,都没有说出口。但从她羞愤的表情里,方寒尽已经猜到了是什么。 后来这事是怎么处理的,方寒尽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了一件事:闻雪这个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骨子里有股韧劲。威胁和恐吓对她没用,她就像竹子,施加在身上的压力越重,她的反抗就越激烈。 所以,方寒尽想不通,这样的闻雪,怎么会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算了吧」? 是为了所谓的「姑娘家的名声」,还是这根竹子,终于被现实压断了傲骨? — 这个季节天亮得迟,阴沉沉的天色让人昏昏欲睡,再加上昨夜一顿折腾,精神和身体都疲惫不堪,闻雪一觉睡到了中午。 她是被饿醒的,肚子叫得像池塘里青蛙开会。 她迷迷煳煳地坐起来,打着哈欠,刚一睁开眼,就看见对面下铺上,一个白白瘦瘦的小伙子沖她笑得一脸灿烂。 「小姐姐,你好啊。」他沖她挥了挥手,兴奋地感嘆道,「这趟车我坐了这么多次,终于等来一个美女姐姐做室友。」 坐在他对面的方寒尽正在削苹果,闻言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冷冷嗤了一声。 乘务员大哥说什么来着?人品靠谱? 就这满嘴的甜言蜜语,靠的是哪门子的谱? 闻雪脸色微窘,赶紧捋了捋睡成鸡窝的头髮,尴尬地回应了一句「你好」。 小伙子下了床,趴在闻雪的床边,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小姐姐,我叫叶子杭。你叫什么啊?」 两人就这么攀谈上了。 闻雪得知,他是东北人,每个月都要坐这趟火车,往返北京和伊尔库茨克之间,这是在贝加尔湖畔的一座城市。 他在这条线路上倒卖小商品,床铺下面满满几大包都是他在国内进的货,小到清凉油、暖宝宝、风湿膏,大到貂皮大衣、羊绒毯、羽绒被,反正只要当地人民有需求,他马上回国进货,下次就能带过来,赚取中间差价。 说起自己的老本行,叶子杭说得滔滔不绝,闻雪听得津津有味,就连方春生也听得入了神,仰头望着叶子杭,小小的眼睛里盛满了崇拜。 唯有方寒尽,脸越来越黑,本来给闻雪削的苹果,也被他兇巴巴地啃完了。 — 下午两点半,火车缓缓抵达乌兰巴托站。 还没到站,叶子杭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从床底拖出一个大行李袋,扛在肩上,等车门一开,就兴沖沖跳下去。 闻雪本来想看他摆摊,结果慢了一步,他早就跑没影儿了。 闻雪一时无语,想起自己还有活儿没干,赶紧从包里掏出小方巾,用水打湿,下车找到包厢的位置,重复着自己在发车前的任务——擦玻璃。 因为换了包厢,所以车窗得重新擦。 又是擦到一半就够不着了。 闻雪举起手臂,使尽全力,蹦得老高,才勉强擦到一小块。 双脚回落到地面时,后背撞上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温热的男性气息笼罩着她。 闻雪勐地回头,才发现方寒尽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从她手里拿走湿方巾,仰起头,微微抬手,就将玻璃上方擦拭干净了。 闻雪看着他稜角分明的下巴,上面有淡淡的青色,视线顺着往下,落在他清秀的喉结上。 第12页 心脏猝不及防撞了一下胸口,极轻、极快,回音却在胸腔里久久不绝。 方寒尽将窗户的边边角角都擦得透亮,这才垂眸看着闻雪,将方巾递给她。 「谢谢。」 闻雪咬了下唇,不自然地低下头。 方寒尽站着没动,依旧盯着她。良久,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现在还有机会。」 「……啊?」闻雪一下子抬起头。 什么机会? 方寒尽沖她身后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警局就在那儿,你要是想报警,我陪你去。乘务员大哥也会给你作证。」 闻雪顿时愣住。 原来他还惦记着这事啊。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她都不介意了,他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呢? 默了片刻,闻雪扯起嘴角笑了下,语气故作轻快:「算了吧,他又没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再说了,这件事处理起来还挺麻烦的,我是中国的,他是印度的,现在在蒙古……」 她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也不知是在说服方寒尽,还是在说服自己。 方寒尽安静听她说完,最后,只淡淡问了一句话,就让她精心构筑的谎言土崩瓦解—— 「闻雪,你在躲着谁?」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3 23:24:50~2021-06-07 00:4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mo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小奶狗 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雪,刚擦过的玻璃上结了一层霜花。 远远地传来车站的广播声,有人拖着行李箱步履匆匆,有人靠在灯柱上闲散地抽着烟,站台迎来送往,短暂的热闹过后,又回到漫长的孤寂。 闻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很久,湿毛巾在手中凝成了冰,手指冻得发白,渐渐失去知觉。 方寒尽说得没错,她是在躲。 但不是在躲某个人,而是在逃避自己的人生,就像头顶的天空一般灰暗阴郁、看不见一丝阳光的人生。 方寒尽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他分析道:「首先,你一个人出国旅游,攻略却做得马马虎虎,连回国的票都没买。其次,从上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你没有看一眼手机,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繫过,这很不正常。我猜,你是不想让某人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你。还有,你差点被人侵犯,却忍气吞声,不敢报警,是害怕暴露行踪吧?」 他用不紧不慢的语调,一步步抽丝剥茧,分析推理。 闻雪有一剎那的恍惚,仿佛又回到高中数学课堂,那个男孩面对老师的提问,有条不紊地讲解答题思路。 他是那么自信,正如现在的模样。 每道数学题有标准答案,可是,人生要复杂得多。 不是每一次遇到问题,都能得到解答,也不是每一次陷入困境,都能找到出路。 闻雪微微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个恰当的弧度。 「你的想像力还挺丰富的。」她弯了弯眸,笑容僵硬得连自己都觉得假,「不过你猜得没错,我的确在躲人。我欠了网贷,还不起了,债主天天上门催讨,还打电话骚扰我的亲戚朋友。我没办法,只好出门躲一阵子。」 「网贷?」方寒尽皱了下眉。 这个理由简单得出乎意料,但仔细一想,却也解释得通。 这些年,在超前消费和享乐主义的洗脑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抵制不住诱惑,在各个平台借钱消费,然后是套路贷、利滚利,倾家荡产也还不起,最后被逼上绝路。 可是,闻雪居然也会走上这条路?方寒尽实在很难相信。 「你欠了多少?」 默了片刻,闻雪低声说:「二十万。」 方寒尽更惊讶了。 区区二十万,就能把她逼得东躲西藏? 「才……」方寒尽刚说了一个字,突然意识到不妥,话音勐地剎住。 家庭背景不同,生活经歷不同,对钱的认知也不同。 他想,也许对闻雪而言,二十万真的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巨款。 顿了顿,他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其实,欠债没你想像的那么可怕。你不是英语老师吗?你可以去一线城市,找个私立学校,或者去辅导机构做兼职,赚得肯定比学校多,说不定两三年就能还清这笔钱。」 「两三年?」闻雪低语重复,眼神有些恍惚失神,「我没有这么多时间。」 「你跟债主商量一下,让他们缓一阵子,给你点时间去筹钱……大不了多付点利息。」 「他们不会答应的。」 方寒尽思忖片刻,又想到一个办法:「你去找父母亲戚帮帮忙,先筹钱把这个窟窿补上,以后再慢慢还钱。」 「我试过了。」闻雪笑容苦涩,摇了摇头,「没有人愿意帮我。」 方寒尽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劝她。 沉默良久,他垂眸看着闻雪,认真地说:「闻雪,你别太悲观。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你要是实在筹不到钱,我可以借你。」 闻雪别过头,视线随着火车向远处延伸,厚重的云层压在天边,月台上人影零星,寂静得只听得见风的唿声。 第13页 她捋了捋耳边的乱发,重新抬头看着方寒尽,眼底带点轻笑。 「方寒尽,我们不过是同学一场,连朋友都算不上,你就不怕我是个骗子?」 方寒尽耸了耸肩,笑容有些无奈,「我倒情愿你是骗我的。」 至少说明,二十万是假的,出国躲债也是假的,你过得还不错,没有被现实逼入绝境。 「对了,你为什么借那么多钱?」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诱惑了闻雪。 闻雪想了半天,最后给出的回答是:「为了还债。」 「……」 欠债是为了还债? 方寒尽琢磨半天,才理清这种套娃似的因果关系。拆东墙补西墙,还了这笔,又欠了更多,简直是恶性循环。 方寒尽继续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滞留在俄罗斯当非法移民,还是等风头过去了再偷偷回国?」 闻雪语气开始不耐烦:「你不觉得你太多管闲事了吗?」 方寒尽神色微动,清俊的眼眸里凝了一层寒霜。 他语气淡漠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俄罗斯不是个移民国家,你别以为护照一撕,就能偷偷留下来。」 闻雪终于被激怒,拧眉瞪着他,语气冰冷:「我再说一遍,你太多管闲事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步子踩得怒气冲天。 上车时没注意看路,铁架台阶又湿滑难走,她被绊了个趔趄。 幸好,那位乘务员大哥就守在车门边,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没有让她在众目睽睽下摔个狗吃屎。 闻雪长吁一口气,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隔着咫尺的距离,她看到黑色制服上的工牌,上面印着这位大哥的名字:「郑启然」。 「谢谢你啊,郑大哥。」 「没事儿。」郑启然放开了她,低头整理着被扯皱的制服,瞟她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大妹子,你真的不打算报警吗?火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开,现在去还来得及。」 闻雪一时无语。 怎么每个人都在惦记这档子事? 到底是正义感爆棚,还是仅仅为了满足国人看热闹的喜好? 她压下心头的火气,嘴角挂上礼貌的笑,用平静的语气说:「不用了,我就当被狗咬了,自认倒霉。」 郑启然浓眉拧成一团,忿忿道:「被狗咬了,也得找狗主人要医药费啊。你再不抓紧点,狗就要跑了。」 闻雪疑惑地看着他。 郑启然解释道:「我看了那孙子的车票,他还有三个站就要下车了,中间几个都是小站,停留时间很短,所以你要是想报警,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闻雪听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咖喱男终于要走了,其他人也该消停了吧。 虽然现在回想起他身上那股味道,和那不加掩饰的猥琐眼神,她还是会犯噁心,但能怎么办呢?她不想把事情闹大。 所以,还是算了吧。 — 直到开车前一分钟,方寒尽才回到包厢。他的肩上和头髮上落了一层薄雪,浑身散发着寒气。 闻雪坐在上铺,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听到动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连方春生都察觉到包厢里气压不对,不安地瞥了方寒尽几眼,讷讷地放下手机,缩进了床角里。 空气静默得几乎凝滞。 直到包厢门被「哗啦」一下子拉开,伴随着两声得意的大笑,叶子杭扛着瘪了一大半的编织袋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昂首挺胸像只公鸡,大手拍着胸口,喜滋滋地说:「请叫我叶总。」 没人理他。 叶子杭笑容僵在脸上。 他仰天大嚎:「喂,拜託给个反应好不好?」 闻雪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收回,转向叶子杭,打趣道:「叶总卖了多少啊?」 叶子杭兴沖沖地将编织袋放在地上摊开,嘴里念念有词:「天气越冷,这里就越缺货,下次来得多进点货了。哈哈,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毛衣卖了五件,热水袋卖了八个,热得快卖了十二个……」他一件件清点货物,最后伴随着一串「噹噹噹噹」,像拍卖会敲槌一样,他郑重宣布:「貂皮大衣卖了三件!」 闻雪惊奇道:「你还卖貂皮大衣?就用这种袋子装啊?」 叶子杭不在意地说:「都是假货,讲究那么多干嘛?」 「假货?」闻雪一时怔住,表情变得复杂微妙,「……这不好吧?」 叶子杭斜乜着她,没好气道:「大姐,我才卖100块一件,也没坑人吧?再说了,我可是环保主义者,最鄙视那些把动物皮毛穿在身上的人。」 瞧瞧男人的嘴,高兴时喊你「小姐姐」,闹脾气了就喊你「大姐」。 闻雪嗤笑一声,靠在床上继续看书。 清点完库存后,叶子杭一边哼着曲,一边数钱,一摞五颜六色的钞票来来回回数了三四遍,数得眉开眼笑,宛如暴发户。 数完还要觍着脸凑过来,把下巴搭在闻雪的床沿,跟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小姐姐,你猜我赚了多少?」 闻雪没什么表情地翻着书,「不知道。三百?五百?」 「五百八!」叶子杭眼放精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好厉害。」闻雪没什么兴趣,但还得装作好奇的样子,跟他客套几句,「你这一趟下来能赚多少啊?」 第14页 「床下六个袋子都是我的货,如果能全部卖完的话,至少能赚个五千块!」 闻雪默默算了下,他到伊尔库茨克站就下车,来回也就一周时间,一趟下来能赚五千多,赶得上很多上班族的月薪了。 一直沉默的方寒尽突然开口:「从北京到伊尔库茨克,车票加手续费得两千二吧,往返就要四千四,再加上俄罗斯和蒙古的签证费,你这一趟下来……」他啧啧两声,声音里带点讽笑,「是做慈善吗?」 叶子杭顿时噎住,目光有些呆滞,过了会儿,又喃喃自语道:「好像是哦……」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睛又亮了起来,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闻雪,「这一趟能遇上这么漂亮的小姐姐,我真是赚大发了。」 闻雪:「……」 方寒尽冷嗤了一声。 做生意的,果然都油嘴滑舌,不靠谱! 叶子杭恢復了活力,像只温顺的小奶狗,把脑袋靠在闻雪的床边,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她。 「小姐姐,加个微信吧,我怕下了车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寒尽掀起眼皮,冷冷瞥他一眼。 闻雪怕自己招架不住奶狗诱惑,索性转过头面对墙壁,干巴巴地说:「我没微信。」 这么明显的拒绝,小奶狗居然听不出,继续央求道:「要不加个微博?或者□□、fb、ins,都行。」 「我没有帐号。」 「那那那……」小奶狗深受打击,仍不屈不挠,「要不留个电话?或者邮箱?」 闻雪脱口而出:「我没手机。」说完又觉得这谎话过于扯淡,只好找补了几句:「我手机丢了,在上车之前,被人偷了。」 方寒尽忍不住笑了,又立刻收了回去,恢復冷淡神色。 「啊?姐姐好可怜。」小奶狗长嘆一声,终于放弃。 但沮丧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他又燃起了斗志,攥紧拳头铿锵有力道:「我要努力赚钱,给姐姐买新手机!」 「呵!」 方寒尽憋不住了,面无表情来了一句:「你先攒点钱治治脑子吧。」 — 下午的时光总是流淌得特别缓慢,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打发时间—— 方春生在手机里的小游戏,玩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吃完继续玩。 叶子杭睡了一觉后,从床底拖出一个硕大的编织袋,又从餐车里借了个小推车,把货架摆得满满当当的。 闻雪扫了一眼,什么方便面、火腿肠、泡椒凤爪、瓜子,还有自热小火锅和自热米饭,也不知他是怎么弄上车的。 然后他推着小车,挨个包厢地叫卖,摆明了要去跟餐车抢生意。 至于方寒尽……一下午都不在包厢,不知去了哪里。 一想到他,闻雪心情有些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明知他是一片好意,是在关心自己,可她就是无法接受。 她封闭自己的内心,拒绝别人的善意,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末路,不应该跟这世间的人和事有太多牵扯。 更何况,这人是方寒尽。 互道再见之前,给彼此留个好印象,也能让曾经的青春时光,有个体面的收场。 傍晚时分,窗外天边隐现一抹绯红,很快,夕阳的余晖穿透重重阴霾,迸射出一缕金辉,无比耀眼,像一个鲜活的生命,将阴郁的天地撕开了一道伤口。 闻雪赶紧跳下床,从包里掏出相机,调试镜头,调整焦距,然后双手向上推开窗户,彻骨的寒风唿唿地灌了进来。 她回过头,对方春生说:「抱歉啊,马上就好。」 方春生愣愣地点了点头。 闻雪对准天边的残阳,一连按了数十下,瞬间的光影被镜头留存。 天地大美,静默永恆。 从各个角度拍了数百张后,闻雪合上车窗,走出包厢,沿着走廊的窗户,一扇扇走过去,寻找最佳方位。 直到天边最后一缕余晖隐没,夜幕沉沉笼罩着荒野,她才恋恋不捨地收起相机,结束这一场光影的追寻。 正要回到包厢,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喊住了她:「闻雪。」 闻雪回过头,看着长廊尽头的方寒尽。 她的眼睛里因为摄影而兴奋的光迅速暗下去,只剩下漠然。 「有事?」她的声音也透着冷淡。 方寒尽慢慢走近,顶灯洒下冷白的光,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渐渐笼罩住她。 他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停住,垂下眼帘,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声音低冽:「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欠了五百多万……你会不会好受点?」 第6章 黑森林 晚餐时间,两人在餐车里找了个卡座,相对而坐。 餐车的装饰颇有蒙古当地特色,车壁和车顶都是用实木雕刻作为内饰,纷繁的镂空花纹,搭配精緻的铜饰挂件,连桌椅的边角都雕刻精美,整个车厢透着满满的质感。 在问过闻雪的意见后,方寒尽点了几样蒙古特色菜,又加了两瓶啤酒。 等菜期间,两人都默默望着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 谁也没有先开口。 餐车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男人在高谈阔论,年轻人不时爆发出闹笑,期间还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啼哭,声音嘈杂,热闹非凡。 第15页 一对比,他们这桌的气氛冷得几乎要结冰。 菜终于上桌,热腾腾的香气勾起了食慾,闻雪拿起勺子默默开吃。 方寒尽则打开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等闻雪吃完,一瓶啤酒已经见底了。 方寒尽搁下酒杯,终于开口:「我没骗你。」 闻雪放下勺子,静静看着他。 方寒尽眼神微醺,陷入了回忆之中:「大四那年,我爸的公司倒闭,欠了一堆债,落到我头上还有五百多万。我把自己的房子和车都卖了,还剩下一百多万。」 他边说边开了第二瓶啤酒。 闻雪把杯子推到他面前,「给我也倒一杯吧。」 啤酒倒入玻璃杯,灯光下散发出琥珀色的光泽,像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记录着那段仓促流逝的青春时光。 方寒尽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 那几年发生的事,在经过时间的沉淀后,酿出来的酒,入喉都是苦涩和辛酸。 其实,在他读大三的时候,父亲的公司就出了问题,合作方捲款潜逃、资金鍊断裂、承包商天天堵门催债,整个公司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父亲苦苦支撑,仍是资不抵债,最后,公司只能以破产告终。 为了还债,方家将所有房产都抵押给了银行,车子也低价变卖了,又求遍了亲戚和朋友,依旧补不齐巨额的欠款和利息。 幸好,在考大学那年,父母为了奖励方寒尽,给他在学校旁边买了一套房子。 那几年,北京房价一路高涨,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夸张,但那套房子,最后还是卖了三百多万。 方寒尽又卖掉了自己买了没两年的车,以及从小到大搜集到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限量款游戏机、球星签名的球鞋,高达手办…… 毕业那年,他的财产彻底清零,还得背负着一百多万的债务。 然后,就是最苦最累的几年。他身兼数职,东奔西跑,没日没夜地赚钱,直到去年,才彻底还清了债务。 从云端坠入深渊,他摔得遍体鳞伤,却没有时间舔舐伤口。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他不得不咬牙隐忍、拼命赶路。 没人知道,他走过了多么泥泞的道路,熬过了多么漫长的黑夜。 酒过三巡,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 闻雪仰头饮了半杯酒,才将眼底涌动的泪意强压下去。这涩中带苦的味道,从舌根涌入喉咙,一直渗进了心里。 她问方寒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父亲的公司破产了,要你来还债?哪条法律规定了要父债子偿?」 晕黄的灯光下,方寒尽的瞳仁很暗很沉,像深不见底的湖面上瀰漫着一层浓雾,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因为,」他拿着酒杯,往椅背一靠,喉结轻轻滚动,「大四那年,我爸跳楼自杀了。我继承了所有的遗产,所以就得承担所有的债务。」 闻雪瞬间呆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心里依旧困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知道了,关键在于「所有的遗产」这几个字。 按照法律规定,遗产继承的第一顺序包括配偶、子女、父母。但最后,却是方寒尽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那你妈妈呢?她没有帮你一起还债吗?」 方寒尽垂下眼帘,盯着手上的酒杯,迟迟没有说话。 这异常的沉默让闻雪的心渐渐往下沉。 过了很久,她终于听到他的回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爸走之前,她就过世了,肺癌晚期……我爸就是受不了这个打击,才自杀的。在这世上,我只剩下一个亲人,就是我弟,但是他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闻雪心头一阵抽疼,忍不住咬紧了唇,想压抑住从心底泛上来的酸涩情绪。 方寒尽的母亲,她见过几次。印象中,那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五官清丽,笑容温婉,没有一丝中年妇女的油烟气,也没有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她对儿子的同学也非常亲切,笑容里充满善意。闻雪一直记得,那次下大雪,方母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为了缓解她的紧张,讲了许多自家儿子小时候的糗事,闻雪笑个不停,下车时才注意到,方寒尽脸都黑了。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闻雪看着方寒尽,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她嘴唇轻颤,几次张开又合上,最后嗫嚅着说了声「对不起」。 方寒尽低笑一声,眼底有微醺的湿意。 他自嘲道:「所以你看,这世上比你惨的人多的是。跟我一比,你心里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闻雪眸光微微颤抖,几乎哽咽出声:「方寒尽,你觉得我看见你过得不好,就会开心?我是这种心理阴暗的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寒尽默了片刻,扯起唇角苦笑,「人心就是这样,恨人有,笑人无。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见不得别人好。」 闻雪不知哪来的勇气,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认真:「对我而言,你不是别人,所以,你也不要把我当做大部分人。」 顿了顿,她垂下眼眸,盯着手里的酒杯,低声说:「方寒尽,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 也许是酒精催化了情绪,感伤和感动交织在一起,将大脑神经蒙蔽。 第16页 在理智回神之前,方寒尽的手已经不受控制,轻轻覆在了闻雪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温度传递,闻雪的心脏勐地一跳,大脑有些缺氧。 方寒尽的掌心干燥温暖,指腹有一层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蹭出一丝丝酥麻的痒。 唿吸停了,心跳乱了。 她从来不知道,手背的皮肤,也会如此敏感。 又过了两秒, 闻雪抬起眼,望着对面的男人,缓缓把手抽了回来。 气氛有些尴尬。 闻雪突然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相机,努力保持语气淡定:「你喝醉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方寒尽低笑一声,向后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她。 对视几秒后,他弯了弯眸,笑得有些慵懒。 「这点酒,醉不了。」 顿了顿,他又说:「闻雪,二十万其实不多,有的人一个月就能挣到,有的人一个晚上就能花光。所以,钱的事看开点,回国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一起? 闻雪轻轻嘆气,有些无可奈何:「你就这么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你不是别人,你的事也不是闲事。」方寒尽盯着她的眼睛,收起笑意,眼神变得认真,「闻雪,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闻雪只当他在现学现卖,笑了笑,没当真。 她打趣道:「毕业这么多年,方同学的学习能力,真是一点没退步。」 方寒尽没说话,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 火车上的夜生活颇为无聊。窗外黑布隆冬的,看不到什么景色。网速回到2g时代,慢如龟速。 白天睡够了,晚上睡不着,乘客们只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靠一些原始的娱乐活动打发时间。 而在闻雪的包厢,两个闷葫芦加一个半哑巴,气氛就更显沉闷无聊。 隔壁包厢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叶子杭躺不住了,从床上腾身而起,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两位,咱们来打斗地主吧!」 「没意思。」闻雪懒懒靠在床头,盯着手里的书,眼皮都没抬一下。 叶子杭不屈不挠道:「要不打麻将吧?咱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他从背包里搜摸出一个小盒子,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出门前带上了我珍藏的2d版麻将。」 所谓2d版,就是将正常麻将的图案印在扑克牌上。闻雪看了一眼,兴致全无。 她指了指对面上铺的方春生,对叶子杭说:「这还有个小学生呢。」 「不要紧。」叶子杭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作为国粹传播大使,我保证包教包会。」 闻雪一盆水浇熄他的热情:「算了吧,你可别教坏小孩。」 叶子杭不气馁,转了转眼睛,将视线转向了下铺。 方寒尽正半躺在枕头上,闭眼假寐,脸颊上泛着一抹微醺的红晕。 叶子杭弯下腰,拍拍方寒尽的肩,「兄弟,咱们来玩抽王八吧。」 方寒尽哼了一声,带着淡淡的酒气说:「你还是抽自己吧。」 叶子杭:「……」 安静了半分钟,叶子杭又憋不住了。他趴在闻雪的床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姐姐,你在看什么书啊?给我讲讲呗。」 闻雪把书微微抬起,给他看封面。 「《极光》?是讲什么的?好看吗?」 「科普。」 「啊?」叶子杭嫌弃地撇撇嘴,「好无聊。」 闻雪懒得理他。 叶子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语调抬高了几度:「哎,姐姐,你去俄罗斯,不会是想去看极光吧?」 闻雪嗯了一声。 「那你得去摩尔曼斯克啊。我几年前去过,那里可冷了,你得注意保暖。」 闻雪挑眉问:「你去过?」 「对啊,我是中俄贸易大使嘛,俄罗斯哪里没去过?」 又来。 这自吹自擂夸大其词的毛病真是没救了。闻雪默默翻了个白眼。 叶子杭又说:「哎,姐姐,我给你推荐一家民宿,离极光基地很近。你住那儿肯定能蹲到极光。」 闻雪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身子坐直,从枕头下面摸出本子和笔,摊开垫在膝盖上。 「那家店叫什么名字?地址你记得吗?」 「叫娜塔莎家。」叶子杭语气颇为得意,「店主是我老相好,你去了直接报我名字。」 闻雪好奇地问:「报你名字能打折?」 「能打骨折。」 「……」 这傢伙嘴里有没有一句正经话?闻雪简直无语。 叶子杭哈哈大笑起来,「开玩笑啦。能不能打折我不知道,但是,你是我介绍来的,她肯定会好好招待你。」 闻雪哼了一声,继续问:「地址呢?」 「你会俄语吗?我写了地址你也看不懂啊。」叶子杭从她手里拿走本子和笔,「我把她号码给你。你到了车站,直接给她打电话。她会派车来接你。」 他低下头,飞快地写下一串号码,正要把本子还给闻雪时,不经意扫了一眼,立刻被前一页的内容吸引了。 「这是你做的旅游攻略啊?我看看。」 「哎你别看——」 闻雪脑内警铃大作,急忙伸手去抓,却被他闪身躲开了。 「让我看看嘛,我还可以给你提点建议啊。我行走江湖多年,旅行经验丰富,听我一席话,少走千里路。」 第17页 闻雪绷着脸,冷冷看着叶子杭。 叶子杭一边翻看她的笔记,一边划掉几处,又添上几笔,嘴里喋喋不休: 「莫斯科这家餐厅不值得去,专门坑外国游客,给你推荐一家又便宜又正宗的……这家酒吧还不错,招牌是深水炸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最好不要尝试……摩尔曼斯克不止能看极光,还有很多好玩的项目,比如狗拉雪橇、冰上垂钓……」 翻到最后一页,他突然「咦」了一声,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 趁他愣神之际,闻雪扑身向前,从他手里抢过笔记本,飞快地塞进枕头底下,前后不超过一秒。 叶子杭回过神来,抬起眼,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去伊曼森林啊?」 也许是为了掩饰心虚,闻雪的语气变得兇巴巴,回呛他:「我去哪儿你管不着!」 下铺突然传来方寒尽清冷的声音:「伊曼森林是什么地方?」 叶子杭一屁股坐在他的床边,眼睛瞪得老大,绘声绘色地说:「伊曼森林,你没听说过啊?俄罗斯有名的黑暗森林,里面一片漆黑,就算打着手电筒,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就像是有个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光!」 他浮夸的表情、战慄的瞳仁、一惊一乍的语调,像在讲鬼故事。 不过他一向喜欢夸大其词,方寒尽没太当真。 他不屑地说:「至于么?北极圈现在是极夜,森林里树又多又密,挡住了外面的光,黑漆漆的不是很正常吗?」 「不不不,你听我说,里面邪门得很。人进去就找不到方向,连指南针、gps都失灵了,听说是地下磁场紊乱导致的。总之,那里很恐怖,很诡异,当地人都不敢去,更不用说游客了。」 方寒尽蹙眉思索,「听起来跟日本那个森林很像……」 「对对对!日本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哦,自杀森林!听说很多人去那里自杀,所以当地警方每年都有一次搜尸活动。」叶子杭捂着胸口,一脸惊恐,「我在网上看过视频,跟恐怖片一样,吓死了!」 两人都安静下来,转头看向闻雪,目光带着疑惑和探究。 闻雪强装镇定,「看我干嘛?我在查攻略的时候看到这个地方,觉得挺有意思的,就顺手做了个记号,又不是真的要去。」 叶子杭指了指她的本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谎话:「可是,你还记下了交通路线,很详细。」 闻雪辩解道:「那也是顺手记的。」 叶子杭难得严肃起来,压低声音说:「姐姐,你要三思啊。你一个年轻女孩,单独出国旅游,本来就很危险,还去那些可怕的地方,根本就是作死。」 闻雪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莫名有些恼意:「我都说了,我没打算去那里!我就随手记了个地名,就是要作死?那我画一把刀,就是要杀人?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叶子杭一时语塞,挠了挠后脑勺,嘟哝道:「没有最好,我这也是关心你嘛。」 闻雪不说话,叶子杭也沉默着。一场争执就这么平息下来。 方寒尽的心头却浮上了一层疑云。 刚刚他在听到「自杀森林」这个词时,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没头没脑,毫无依据,却在脑海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让他莫名不安,心里阵阵发慌。 他半躺在枕头上,一只胳膊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摸到了桌上的手机。 打开搜寻引擎,输入「自杀森林」几个字。 网速很慢,他耐心等待着。半分钟过后,屏幕上陈列出搜索结果—— 词条很多,有官方的介绍,有游客的探险笔记,更多的是各种阴森森的图片:树枝上挂着风干的骸骨,地上散落着破旧的衣物和鞋子,树干上刻着临死前绝望的遗言,让人不寒而慄。 方寒尽做了个深唿吸,缓了缓急促的心跳,又输入第二个词条:伊曼森林。 线索寥寥。没有专门的介绍,只在几篇背包客的游记里,顺带提了一句。 看来这座所谓的黑暗森林,名气远远不如日本的自杀森林,至少没有叶子杭形容得那么臭名昭着。 奇怪,既然这地方不出名,那闻雪是怎么知道的呢?真的是在别人的旅游攻略里看到的? 方寒尽缓缓抬起眼。 对面的床上,闻雪依旧在看书。灯光下,她面容平静,无波无澜。 第7章 斗流氓 火车停在了一座小站。 站台的灯洒下一片昏黄,灯光下,雪花零星飘落。不远处,值班的大爷打着哈欠起身,将身上的棉袄裹紧,走到灯光下,拉了几下铃铛。 闻雪爬下床,拿起羽绒服披在身上,又拿起桌上的相机。 要出门时,她回头看了叶子杭一眼,对他的纹丝不动感到有些奇怪,「你不下车摆摊吗?」 叶子杭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说:「这都几点了啊?再说了,这个站人很少,没什么生意。」 闻雪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又问:「这个站要停多久啊?」 「估计二十分钟吧。」 「行,那我下去透透气。」 拉开车厢门,闻雪一只脚刚迈出去,又倏地收了回来。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暗沉的肤色,蜷曲的头髮,阴鸷的眼神,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咖喱味。 咖喱男经过包厢门口时,还特意停下脚步,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里有怨愤、恨意,还有一丝得意洋洋的挑衅,仿佛在炫耀自己成功脱身。 第18页 闻雪浑身一凉,急忙合上包厢门。 她记得郑启然说过,咖喱男今晚就要下车了。再一回想,刚刚他经过门外时,手里的确提着行李。 这样也好,虽然心里很不爽,但至少以后不会再到他了。与苍蝇缠斗只会让自己心烦意乱,倒不如躲得远远的,就当这人已经死了。 「怎么又回来了?」叶子杭见她爬回到床上,好奇地问。 闻雪缓了缓慌乱的心跳,若无其事地说:「外面太冷了,还是包厢里舒服。」 叶子杭笑了,正要打趣几句,突然听见下铺传来动静——方寒尽醒了。 片刻后,方寒尽站起身,屈指敲了敲叶子杭的床沿,声音还透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下去抽根烟吗?」 叶子杭有些发懵。 这是方寒尽第一次主动向他示好,难道高冷冰山男终于被他的热情善良风趣幽默感化了? 尽管心里很感动,但叶子杭还是拒绝了他:「我不抽菸啊。」 「那你看着我抽。」 「……」 叶子杭不得不怀疑,方寒尽突如其来的邀请,是别有所图。 行啊,有话当面说清楚,男人间就该这样。 叶子杭飞快地爬下床,正要拿起大棉袄裹上,就被方寒尽拦住了:「就几分钟,冻不死。」 说完,方寒尽扯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拉了出去。 临下车前,方寒尽突然想到什么,又跑回车厢,抬眸看着闻雪。 闻雪也垂眸看着他,心里有一丝异样,总觉得他今晚不太正常。 方寒尽指着正在床上玩手机的方春生,对闻雪说:「帮我照看一下。」 闻雪点点头,说了个「好」,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不是才下去抽根烟吗,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地交代一句吗?又不是从此一去不復返。 方寒尽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包厢里安静下来。 闻雪看向对面上铺的方春生。这小男孩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玩得这么投入,哥哥离开了连头都没抬一下。 为了履行照看的职责,闻雪主动跟他聊起了天:「方春生,你在玩什么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春生终于将视线从手机上抬起,转过头,愣愣地望着闻雪,似乎在思考她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几秒,他才将手机递过来。 闻雪看了眼屏幕,满屏花花绿绿的小球,一时无语。 「连连看?」 敢情你这几天全神贯注、废寝忘食、沉迷其中的游戏,就是……连连看? 小孩子的快乐,还真是简单。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玩的啊?」 方春生收回手机,认真地演示给她看:「你看,把这个、和这个,连在一起。」 「我懂啊,可是……」好无聊啊。 顿了顿,闻雪决定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连在一起了,然后呢?就一起消失了吗?」 方春生抬起头,瞪着一双小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她,语速缓慢地说:「连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呃,好吧。闻雪勉强笑了笑。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方春生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闻雪的脸上,迟迟没有挪开。 过了会儿,他突然开口:「我见过你。」 「是吗?」闻雪没太在意。 也许高中时期,方寒尽带他来过学校,他无意间见到了她。小孩子嘛,记忆力都很好…… 咦?不对。 方寒尽不是说,方春生是他读大一时才出生的吗?那这个小男孩和她的人生,根本没有交集啊! 「你在哪儿见过我啊?」 「照片啊。我家有本很大的相册,很大,有很多照片。」方春生努力睁大眼,双手张开,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动作和神态都很夸张。 原来是这样。闻雪哑然失笑。 不过,方寒尽的家里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呢? 她耐着性子问:「弟弟,你记得是什么样的照片吗?上面有几个人啊?」 「很多人,站成一排排的。照片有这么长!」 方春生双手比划了一下,虽然有夸张的嫌疑,但闻雪大致猜到了—— 毕业照。 这小男孩的眼神可真好,毕业照上密密麻麻的人脸,每个都跟黄豆差不多大,他居然能认出哪个是她。 闻雪实在佩服。 她好奇地问:「你只记得我吗?还是记住了照片上的每一个人?」 方春生缓缓摇头,伸出小短手指了指她,「只记得你。」 闻雪顿时愣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方春生摇晃着大脑袋,害羞地笑了下,「因为,哥哥和你,连在一起了。」 闻雪更疑惑了:「什么连在一起?」 「就是这样……」方春生伸出两根小指头,从两边缓缓向中间移动,最后触碰到一起,「连在一起了。」 闻雪:「……」 这小屁孩怕不是连连看玩多了,都玩出幻觉来了 — 车门一开,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刀子般割得脸颊生疼。叶子杭不得不抱紧手臂,可身上的毛衣漏风,雪花落在后颈上,很快融化成冰水,丝丝寒意往毛孔里钻。 原地杵了半分钟,他整个人都冻傻了。 「烟、烟、烟呢?」他嘴里唿出一团白雾,哆哆嗦嗦地抖成了帕金森,用手肘捅了捅方寒尽,「你倒是快抽啊!」 第19页 方寒尽没理他,四下张望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很快,他锁定了方向,转身沿着火车往前走。 叶子杭急忙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走过两节车厢后,方寒尽找到郑启然。 他守在车门口,负责开门、关门和检票。在这个蒙古小站,又是深更半夜的,乘客寥寥无几,他闲得无聊,便自顾自地哼起了小曲儿。 方寒尽从后面揽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问:「人呢?」 郑启然沖斜前方抬了抬下巴,又沖他使了个眼色。 方寒尽心领神会。 那里有座平房,紧挨着火车站,目测离他们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灰白色的外墙朴实无华。 「那是什么地方?」 「厕所。」 「谢了,兄弟。」方寒尽拍拍郑启然的肩,低下头,将衬衫的袖子一寸寸挽起。 郑启然迟疑片刻,低下头,开始解制服的扣子。 「你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他飞快地脱下衣服,又摘下帽子,转身大步跨上了车厢。 叶子杭站在旁边不停抖腿。听到两人接头暗语一般的对话后,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方寒尽,「他要干嘛?你们要一起去哪儿?「 方寒尽斜瞥他一眼,回答得言简意赅:「撒尿。」 叶子杭:「???」 又不是小学生,撒尿也要一起去?是怕男厕所里有偷窥狂吗?还是怕有剪刀手专门挑男人的子孙.根下手? 脑海中浮想联翩,各种变态画面不断涌现,叶子杭又紧张又好奇,一个劲儿地追问:「说真的,你们到底要干嘛?车上没厕所吗?干嘛要去那儿上?是不是去搞地下交易?我警告你啊,贩.毒是违法的!」 这人废话怎么这么多!方寒尽开始后悔把他拉进来了。 趁郑启然回来之前,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叶子杭解释了一遍,又命令道:「待会儿你别进去,就在外面把风。」 「凭什么!」叶子杭顿时急眼了,攥着拳头把胸口捶得哐哐响,铿锵有力地:「打倒流氓,人人有责!敢占我小姐姐的便宜,看我不把他的作案工具踩个稀巴碎!」 方寒尽:「……行吧。」 两人大致商讨了一下作战计划,没过多久,郑启然就从车上下来了。 他只穿着一件保暖内衣,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肩宽胸阔,手臂壮硕,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他给方寒尽和叶子杭一人发了一个口罩,「戴上挡脸。这小地方不知道有没有摄像头,咱还是得小心点,别暴露自己。」 「还有你,」郑启然指着叶子杭,眼神警示,「待会儿别说话!」 「为什么?」 「别让他听到我们说中文。」郑启然戴上口罩,把袖子撸到胳膊肘,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出门在外,别给祖国母亲丢人。」 「……」叶子杭不服,「我们是在行侠仗义!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 方寒尽呵笑一声,调侃道:「主要是怕你水平太菜,花拳绣腿一碰就倒,有损我们华夏男儿的雄姿。」 叶子杭脸都气绿了,咬牙切齿道:「你、你们等着!」 「行了。」郑启然沉声呵止,颇有带头大哥的气势,「时间不多了,赶快行动!」 三人疾步而行,穿过空旷的月台,很快来到平房前。 他们将后背紧贴在墙上,躲进阴影里。 里面飘来一阵酸爽的味道。 郑启然嫌恶地挥了挥手,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叶子杭,低声说:「我们两个都跟他打过交道。你是个生面孔,他不会对你起戒心。你先进去踩个点。」 「好嘞!」叶子杭领了任务,斗志昂扬地踏进了厕所,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郑启然和方寒尽齐齐望向他。 难道里面有情况? 叶子杭一脸兴奋地说:「我突然想起来,既然不能给祖国母亲丢脸,那我能不能冒充韩国人?我会说几句韩语,阿尼哈赛哟,欧巴,思密达……」 方寒尽抬手就要削他的脑袋。 叶子杭向后一仰,躲开他的袭击,意犹未尽地说:「假扮日本人也行啊,我研究日本文化多年,什么亚麻跌、八格牙路、他大姨妈丝……」 郑启然面无表情道:「好了你不用进去了。组织不需要你。」 叶子杭愣了愣,突然抱住他的手臂,哭嚎着哀求道:「别啊大哥!我求你给我个机会!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 叶子杭进去没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熘了出来。 「我侦查过了,他在最里面的坑位,里面没有隔间,也没有其他人,方便我们行动。」 「行。」郑启然目光炯炯,点点头,大手一招,「进去。」 他正要带头冲进去,突然被叶子杭张开手臂拦住。 「哎!大哥!」叶子杭脸色有些窘迫,指了指厕所里面,「他还没拉完呢。我怕待会儿打起来他狗急跳墙,用生化武器,弄得我们满身都是……能不能等他擦干沖净了再动手?」 郑启然脚步一顿,脸倏地黑了,似乎被他描述的画面给震慑到了。 方寒尽无奈地嘆气,指了指手机屏幕,提醒两人:「还有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 郑启然仿佛如梦初醒,眉峰一凛,恢復兇狠神色,低吼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行动!」 第20页 — 这间车站厕所跟国内九十年代的路边公厕很像,靠墙有一排坑位,坑与坑之间竖起了半人高的水泥石板。水泥地面又脏又潮,各种气味掺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方寒尽刚踏进去半步,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那个蜷曲黑髮的肥脑袋。 他正盯着手机,边看边傻笑,大概是在看什么沙雕视频。莹莹的光映在脸上,映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吵闹的背景音乐循环播放,掩盖住了几个人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越走近,恶臭味就越浓。幸好有口罩挡着,不然出师未捷,就要被这生化武器毒死。 方寒尽屏住唿吸,脚步一顿,决定速战速决。 他回过头,沖守在门边的叶子杭使了个眼色。 叶子杭立刻点点头,啪地一下,摁灭了墙上的开关。 厕所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咖喱男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两眼一黑,头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罩住,一团团软绵绵的东西纷纷从头顶掉落。 这触感,很像卫生纸团,还是别人用过的。 他顿时暴怒,裤子都来不及提起,勐地站起身。 正要掀起罩在头上的塑料框时,腹部突然遭受一记狠踹,他吃痛地弯下腰,紧接着,后背又遭到一记肘击。 咖喱男看着强壮,实际上根本不抗揍,三拳两脚就被打趴在地上了。他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鬼哭狼嚎地惨叫着。 黑暗中,方寒尽睨着地上这团黑影,眼里闪烁着狠戾的光。 他又狠狠踹了几脚,直到地上的人哭哭啼啼地求饶,他心中这口恶气才慢慢消解。 叶子杭加入战局比较晚,还没开始动手,对方就已经倒在地上哭爹喊娘了。 所以他打得很不过瘾,但时间有限,无暇恋战,他只好对准咖喱男的下身,来了一记断子绝孙脚。 听到地上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叶子杭顿感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突然间,一声悠长的啸叫声划破黑夜。 火车要开了! 三个人蓦地僵住,几秒种后,齐齐反应过来,没有商量,没有指挥,拔腿就往外沖。 站台上只剩下一个值班大爷。他吹了一记响亮的哨声,将手中的指示牌挥舞了几下。 「呜呜呜……」车头冒起了一团白雾。 三个人向着火车一路狂奔。 风在耳边唿啸而过,方寒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车轮缓缓滚动,火车就要驶出站台…… 方寒尽向着火车前进的方向,拼了命地奔跑,双腿飞快地交替,步子迈到了最大,眼看车厢的门越来越近,他伸直手臂,努力用指尖去够车门外的扶手。 碰倒了!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在绝望中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近一点!再近一点! 全身的能量都被点燃,他拼尽全力,奋起直追。渐渐地,指尖触碰到了扶手,四指弯曲,牢牢抓住,再勐地纵身一跃! 终于,他的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踏板上。 唿吸还没喘匀,方寒尽就抓紧扶手,向后探出半个身子,努力伸长手臂。 郑启然粗粝的大手落在他的手里。 他牢牢抓住,用力往怀里一拉,与此同时,郑启然大步跃起,一只脚稳稳地落在了车上。 叶子杭跑得最慢。火车都快驶出站台了,他才被两人各拉一只手,硬生生拽上了车。 三个人终于回到了车厢。 郑启然锁好门后,靠在车门边大口喘着粗气,叶子杭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方寒尽弓着腰,双手扶住酸软的膝盖,急促地喘着气,平復着剧烈的心跳。 三个人都没说话,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同的姿势,同样的表情——仿佛劫后余生,兴奋、紧张,又后怕。 一阵漫长的沉寂后,不知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其他两人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最后,他们笑得前合后仰,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走廊外,闻雪听到动静,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三个东倒西歪的男人,不知因为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还一边笑一边喘着粗气,额头上、头髮上全是汗,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绯红,就像刚跑完八百米…… 这画面,出现在火车上,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闻雪停住脚步,惊讶地问:「你们去哪儿了?」 方寒尽扬起下巴看着她,眼眸弯了弯,声音里漾着笑意:「随便熘达了一下。」 闻雪不由得愣住。 重逢以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方寒尽——眼睛明亮清润,仿佛湖面荡漾着水光,嘴角恣意飞扬,笑容里不再有阴影,灿烂干净得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忍不住心生欢喜。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记忆中那个少年,又回来了。真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到底去干嘛了? 闻雪见从方寒尽嘴里问不出什么,便将目光转向叶子杭。 他嘴巴大,话又多,肯定会主动交代。 不过,叶子杭给出的答案显然更扯淡:「刚刚上厕所,我们打死了一只大蟑螂!好大一只!」 闻雪大脑艰难地转动着,「就……一只蟑螂? 叶子杭瞪大眼睛,故作惊恐状,双手在空中瞎比划着名,语气十分肯定:「对!那种南方大蟑螂,你知道吧?还会飞!特别恐怖!我们三人好不容易才踩死了它!」 第21页 被他一顿描述后,蟑螂的形象在脑海里生动起来,闻雪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行、行吧,你们辛苦了……」她抱紧手臂,搓着胳膊,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回去了,你们最好洗洗。」她伸出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风,嫌弃地皱起眉,「身上一股厕所味儿……」 推开包厢的门时,闻雪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冰天雪地里,哪来的南方大蟑螂? 这帮臭男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又叫「三傻大战宝莱坞」 感谢在2021-06-16 19:24:00~2021-06-18 23:0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影随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大劫案 火车之旅进入第三天,窗外的景色一如既往地单调乏味,看得人睡意昏沉、兴致全无。 闻雪却打起了精神,天光微亮就爬下了床,匆匆洗漱后,坐在窗户边,低头摆弄自己的相机。 她换上长焦镜头,对着窗外连拍数张,再退到阴影处,检查照片的每一处细节,然后不断调整焦距和光圈的参数。 几次三番后,终于将画面调试到最满意的状态,她右手持相机,左手托住镜头,脸紧贴着相机背面,尽量放缓唿吸。 整装待发之势,宛如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因为即将到来的路段,是这趟旅程的精华部分——素有「西伯利亚的蓝眼泪」之称的贝加尔湖。 包厢里两个男人也陆续起床了。 方寒尽从餐车回来,给闻雪带了酸奶和大列巴。昨天半夜,火车正式驶离蒙古,进入俄罗斯境内,所以早餐也换成了满满的俄罗斯风味。 闻雪没注意看,以为只是普通面包,拿起大列巴塞进嘴里,用力一咬,差点没把牙给崩碎。 大列巴毫髮无损,只多了两个浅浅的牙印。 「呜……」闻雪捂住腮帮子,发出一声哀嚎,对手里的面包表示质疑,「这面包是用什么做的?水泥吗?」 方寒尽忍俊不禁:「不是这么吃的。」 他在桌上垫了张餐巾纸,将大列巴平放在上面,然后用瑞士军刀切下一小片,蘸了点酸奶,递给闻雪。 「你试试。」 闻雪半信半疑地塞进嘴里,嚼了几下。 味道还行,就是嚼起来太费劲,腮帮子有点累。 得到她的认可后,方寒尽满意地笑了,继续切割剩下的大列巴。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关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持刀的手腕上青筋微微凸起,动作不疾不徐,温柔中透着一股力量感。 闻雪看得入了迷。 她从来没想过,看一个男人切面包也能如此赏心悦目。 是因为面包切得整齐又利落,治癒了强迫症,还是因为这样的一双手,不管干什么,都是优雅从容的? 她很想举起相机,给他的手拍张特写,但纠结再三,还是作罢。 大列巴刚切好,叶子杭就推门进来了,肩上还搭着一条毛巾。 他凑到桌边看了一眼,「啧啧」了两声,语气嫌弃:「一大清早就吃这个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手却大大咧咧地伸过来,夹走一片面包,囫囵塞进嘴里。 方寒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里的瑞士军刀寒光一闪。 叶子杭吧唧吧唧地嚼着面包,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早餐得吃点热乎的啊。我这儿有自热八宝粥,十块钱一罐,要不要?」 闻雪摇摇头,拿起一片面包,学着方寒尽的动作,在酸奶里蘸了蘸,等面包泡软,再放进嘴里。 软硬度适中,麦香味十足,越吃越上瘾。 叶子杭吃完面包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编织袋,「哗啦」一下拉开拉链。 闻雪探头一瞧,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快餐,什么自热粥、自热米饭、自热火锅,当然还有国民美食——方便面。 闻雪挑眉问:「还有这么多存货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几个小时后就该下车了。 叶子杭信心满满地说:「放心,现在是第三天,乘客们肯定吃腻了车上的食物,见到这些好吃的,肯定两眼放绿光!哈哈,我就是拯救他们的机器猫。」 「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抢餐车的生意,列车员能答应吗?」 「放心。」叶子杭沖她挤挤眼,笑容暧昧,「我有个老相好,负责餐车的后勤,我跟她打过招唿了。」 方寒尽垂眸扫了一眼他的编织袋,拿起一盒香菇炖鸡自热米饭,问叶子杭:「这个怎么卖?」 「卖别人都是二十五,你嘛……」叶子杭想到昨晚他们曾共同战斗,他还奋不顾身拉了自己一把,一股战友之情油然而生,「就给三十吧。」 方寒尽:「……」 转念一想,也不算贵,在餐车上吃一顿至少得五十。 「行,给我拿九盒吧。」 叶子杭倏地瞪大眼,「你吃得完吗?还有三天就到终点站了!」 方寒尽看了眼闻雪,淡淡地说:「我们有三个人。」 闻雪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目光,慌忙垂下眼帘,脸颊莫名开始发热。 叶子杭视线在两人身上来迴转悠,长长地「哦」了一声。 第22页 敢情你们俩已经是「我们」了啊。 他撇撇嘴,酸熘熘地说:「行吧。不过我就收你六盒的钱。小姐姐的,我免费送。」 闻雪急忙摆手,「那怎么行?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我按原价买吧。」她赶紧掏出钱包,「三十是吗?我买三盒吧。」 两人推搡了半天,最后,叶子杭只好妥协,按照十块一盒的成本价,收了她的钱。 方寒尽在一旁气笑了:「合着我就该当冤大头呗?」 大列巴和酸奶吃完,桌面收拾干净,闻雪又摆出了守株待兔的姿势,举起相机对准窗外。 隔着一层玻璃,拍摄效果不尽如人意。 方寒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向前探身,将窗户向上推起。 冷风勐地灌了进来。闻雪抬眸看着他,道了声谢。 长发在风中飞舞着,她转过脸,把髮丝捋到耳后,重新举起相机。 时间掐的刚刚好。火车唿啸着转了个弯,一片茫茫冰原徐徐铺展开来,宛如一幅清冷的水墨画。 深冬时节,贝加尔湖结了厚厚的冰,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晶莹剔透,仿佛一面无边无际的玻璃,倒映着广阔的天穹。 冰与天相接处,堆积着厚重的云层。偶尔有棵树在镜头前一晃而过,干枯的树杈、消瘦的树干,嵌在天水一色的背景里,整幅画面空旷而寂寥,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闻雪注意力高度集中,拇指和食指轻轻转动,将参数调整至最佳值,然后飞快地按下快门,一连「咔嚓」数声。 在她身后,方寒尽也举起了手机。 她飞舞的长髮、专注的背影,还有窗外那片苍茫的天地,都在这一瞬间定格。 这是独属于他的记忆。 记录他为这个女孩怦然心动的瞬间。 一直拍了数百张,闻雪才心满意足地收起相机。 转身一看,方寒尽正弯腰给方春生擦脸,叶子杭已经将小推车装满货物,正要出门兜售。 见她终于结束拍摄,叶子杭「啧」了一声,吐槽道:「这大冬天的,有什么好拍的?什么景色都没有。夏天的贝加尔湖才叫漂亮呢。下次你来,可以在湖边住几天,正好我有个老相好,在那里开了间民宿,报我的名字可以打折……」 这傢伙真是万花丛中过,情根处处留啊。 闻雪调侃道:「又是老相好?这次不会又要把我打骨折吧?」 叶子杭信誓旦旦地保证:「是真的!我这次去,就是她邀请我一起经营民宿。这几年国内游客越来越多,像我这种复合型人才就特别吃香。等你到了那儿,别的不说,吃饭住宿我全包了。」 「至于你嘛,兄弟,」叶子杭眼珠一转,笑眯眯地看着方寒尽,「毕竟咱们同生共死过,我给你打八折,怎么样?」 方寒尽冷嗤一声,懒得搭理他。 虽然叶子杭满嘴跑火车,但他混迹铁路沿线多年,对市场的预判还是准确的—— 旅客们果然都吃腻了火车上又贵又单调的套餐。他那琳琅满目的小推车一出现,犹如久旱逢甘霖,瞬间勾起了大家肚子里的馋虫。 没过多久,小推车就被抢购一空。 叶子杭满载而出,空手而归,自信心再次膨胀,一回到包厢,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向闻雪传授自己的生意经。 闻雪耳朵都要起茧了。 好在火车就快到站,叶子杭终于要下车了。 叶子杭从编织袋里掏出几包东西,放在桌上,恋恋不捨地说:「小姐姐,我就要走了,这几包我留着没卖,都送给你。」 闻雪看了眼,都是暖宝宝、暖足贴、热水袋之类的取暖物品,还有一盒板蓝根。 「谢谢啊。」她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不得不承认,叶子杭这个中央空调式暖男,有时候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叶子杭又说:「我看你身上这件羽绒服挺薄的,肯定不抗冻。到了莫斯科叫我哥给你买一件,从头包到脚的那种。」 他转头看向方寒尽,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叮嘱道:「哥,对我姐好点啊。」 闻雪面色微窘,默默垂下头。 什么中央空调,分明是个大火炕,烧得人唇焦口燥、耳根发烫,连空气都开始燥热。 出乎闻雪的意料,方寒尽居然回答了一声「好」。 闻雪尴尬地捋了捋头髮,正要跟叶子杭解释他们的关系,突然又听见方寒尽说:「我送送你吧。」 叶子杭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行李就被方寒尽接了过去。 方寒尽将目光转向闻雪。不等他开口,闻雪急忙说:「我知道,我会照顾春生的。」 方寒尽淡淡一笑,提着行李走出了包厢。 叶子杭扛着编织袋跟在后面,没走两步又折返,看着闻雪,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小姐姐,真的不留个微信吗?」 闻雪犹豫了下,最后抱歉地笑了笑。 「对不起啊。」她沖他挥挥手,「咱们有缘再见。」 若无缘,那就从此别过,后会无期。 车厢门口,郑启然用力拍了拍叶子杭的肩膀,叮嘱了他几句。因为知道他很快会再次出现,所以离别的气氛并没有很伤感。 方寒尽提着行李站在旁边,耐心等待着。 郑启然终于交代完,轮到叶子杭发表临别感言了。 第23页 他站得笔直端正,望着郑启然和方寒尽,表情严肃,字正腔圆道:「大哥,二哥,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寒尽:…… 他们仨什么时候结拜的?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郑启然脸色微沉,「……最好不要讲。」 叶子杭瞪大眼,「那怎么行?这事关系到我们的江湖地位,我必须要讲。」 郑启然和方寒尽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了同一句心声:这货怎么还不走? 叶子杭一脸兴奋,提议道:「经过昨晚那场大战,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咱们成立一个组合吧!」 说到这儿,他两眼发光,像苍蝇一样激动地搓着手,「组合的名字我都想好了。我们不是对外宣称打死了一只大蟑螂吗,所以我们组合就叫——战螂!」 方寒尽:…… 郑启然:…… 空气一瞬间凝固。 叶子杭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为了突显我们组合有三个人,也可以叫战螂三!跟电影《战狼2》正好接上。你们意下如何?」 方寒尽回头看了看火车,问郑启然:「火车怎么还不开?不会是坏了吧?」 「哦哦!」郑启然恍然大悟,急忙接话,「肯定是哪儿出故障了!我得去瞧瞧!」 说完,他一阵风似地窜进了车厢。 方寒尽正要跟上去,被叶子杭从背后喊住了:「二哥!等等!」 方寒尽:……闭嘴。 尽管心里在骂,但一想到马上就要分开,方寒尽还是决定笑脸送客。 「还有事?」方寒尽转过头,沖叶子杭扯了个笑。 叶子杭走上前,大手一捞,揽住他的肩,压低声音说:「二哥,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我姐对吧?」 方寒尽斜瞥他一眼,故意扯开话题:「谁是你姐?别乱攀亲戚。」 叶子杭沖他挤了下眼,笑得讳莫如深:「喜欢就去追嘛。正好我下车了,给你们留下独处的空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单身男女,寂寞旅途,露水情缘……你懂的。」 方寒尽冷哼一声,嘲弄道:「你那几个老相好,都是这么来的?」 「我跟你不一样。」叶子杭摇摇头,表情一本正经,「都是她们追的我。」 「快滚吧。」方寒尽拂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叶子杭又死皮赖脸地凑了过来,「二哥,你就放心大胆去追,我们战螂三兄弟,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方寒尽强忍着想抬脚踹人的冲动,嘴唇微启,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 甩掉这个高音大喇叭后,世界终于清净了。 下午,闻雪沉沉地睡了一觉,再度睁眼时,包厢里一片昏暗。她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现实。 「醒了?」方寒尽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床上传来一阵窸窣声,很快,包厢里亮起了灯。 闻雪裹着被子坐起来,嘟哝着问:「几点了?」 「快六点半了。晚上想吃点什么?」 已经这么晚了。眼睛一闭一睁,一下午就过去了。闻雪忍不住唏嘘,无聊的生活真的能把人养废。 「随便吧,我没什么胃口。」 方寒尽蹲在地上,拖出叶子杭留下的一只编织袋,从里面挑出一盒自热小火锅。 麻辣鲜香,专治没胃口。 火锅煮沸后,香气迅速飘散开来,味蕾被刺激打开,闻雪这才裹了件外套,慢吞吞地爬下床。 还没开吃呢,门被敲响了。 是郑启然。他拿着两大盒饺子,申请加入他们的火锅之夜。 于是,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围着火锅吃饺子,从热气腾腾的红油汤里捞出牛肉,咬一口鲜香入喉,再吃一口饺子,白菜猪肉馅儿的,满满的家乡味。 这是闻雪上车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几个人边吃边聊,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叶子杭身上。 闻雪对他是好奇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能这么圆滑又不世故,精明又不惹人厌?他身上有商人的老成、年轻人的热忱、还有孩子的纯真。这些特质明明是互相冲突的,却能同时存在于他身上,还不显违和,真是奇妙。 「他啊……」郑启然放下筷子,长长地嘆息一声,「他是个可怜人。你们听说过中俄列车大劫案吗?就发生在这条火车线路上,那是1993年的事了……」 闻雪和方寒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中俄列车大劫案,凡是搭乘这趟列车的人,都有所耳闻。 九十年代初,因为俄罗斯和蒙古物资短缺,不少国人发现了商机,搭乘这趟列车,沿途兜售商品,赚取差价。 久而久之,这趟火车上全是做跨国生意的商人,他们身上携带大量现金、首饰和货物,自然而然地被一些不法分子盯上了。 而在当时,这趟火车的安保工作出了严重的纰漏——火车到达二连浩特站后,中国乘警都下了车,但是俄罗斯警方一向管理松散,并未按照规定安排乘警上车。 因此,火车在驶离国境后,彻底成沦为了一座孤岛。车上的旅客,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最开始,这些不法分子还有所忌惮,只敢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可是后来,他们发现了执法的漏洞,逐渐变得有恃无恐。 第24页 直到1993年,爆发了那起震惊中外的列车大劫案。 那是五月下旬,火车一进入蒙古境内,几名伪装成商人的劫匪就行动起来。 他们拿着长刀、瓦斯.枪,挨个包厢去打劫,直到火车抵达乌兰巴托站,这伙人才大摇大摆地下了车。 第一场抢劫持续了十多个小时。 然而,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火车上又上来两拨劫匪,这次他们的兇器是砍刀和手.枪。整个列车的旅客又被洗劫了一次。 几天后,到了俄罗斯境内,这两拨劫匪还没下车,又上来第四拨。 郑启然脸色沉郁,缓缓说:「当时,叶子杭的爸妈就在这趟火车上,还有刚满一岁的叶子杭。」 「不会吧?」闻雪失声惊唿。 「他爸妈也是做倒货生意的。叶子杭刚出生没多久,他爸妈就带着他一起上车,想一边照顾他一边做生意,只可惜运气不好,遇上了那场灾祸。」 闻雪不敢想像当时的情景:「那他爸妈……」 「第一拨抢劫发生的时候,叶子杭的妈妈正在厕所里给他餵.奶,侥倖躲过了一劫。到乌兰巴托站的时候,他爸趁着劫匪下车,偷偷熘到厕所,找到妻儿,打算暂时躲在这里避难。」 「后面上来的劫匪发现厕所里有人,开始疯狂砸门,叶子杭的爸妈当即决定,抱着孩子一起跳车。」 闻雪听得心惊胆战。 这可是火车,行驶速度快不说,铁轨两侧都是密密麻麻的障碍物,跳下去非死即残,更何况还得保护怀里的婴儿。 方寒尽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思忖片刻后,他沉声说:「他们应该不是为了护财。」 郑启然看了他一眼,语气略显沉重地说:「的确。当时在火车上,那帮劫匪不仅抢光了旅客的钱财,还强.奸了不少女性……几天几夜,肆意羞辱,简直惨无人道。叶子杭的妈妈不想被劫匪凌.辱,才选择铤而走险。」 闻雪心口揪成一团,喃喃地问:「那结果呢?他们逃走了吗?」 郑启然摇摇头,哀嘆道:「事实证明,这一步完全走错了。叶子杭妈妈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跳下去的时候,把整个身子蜷成一团,结果是头着地,当即昏迷不醒。」 停了会儿,他继续说:「叶子杭的爸爸还算幸运,跳下来时没怎么受伤。他想背起昏迷的妻子,结果被车上的劫匪发现了。劫匪拉下了火车的紧急制动阀,下车拿着砍刀追杀他。他背着妻子,怀里还抱着孩子,没跑多远,右腿就被砍了几刀,筋都砍断了……」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闻雪难过得说不出话。 郑启然喝了口红茶,润了润喉,接着说:「他们一家三口在地上昏迷了很久,才被铁路工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可惜已经迟了,他妈早就没了心跳,他爸的腿也不得不截肢,只有叶子杭毫髮无损。没过几年,他爸也死了,听说是为这事郁郁而终。叶子杭就成了孤儿,从小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故事讲完,包厢里陷入一片沉寂。 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就连方春生,也耷拉着脑袋,瘪着嘴,眼底泛起了泪花。 方寒尽揉揉他的脑袋,勾起手指,轻轻拭去他的眼泪,又抬眸看向郑启然,低声问:「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既然叶子杭父母是在这趟车上遇害的,为什么他还要回到这里,重操父母的旧业呢?一般人不是应该远离这个伤心地吗?」 郑启然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是继承了他爸妈做生意的头脑吧。至于你说的伤心地,那时候他还那么小,能有什么记忆?」 闻雪轻声说:「他是想用这个方式,怀念他的父母吧。」 我走过你们走的路,我见过你们见的风景,我做着你们未完成的生意, 也许这样,就能离你们更近一点。 方寒尽若有所思,对郑启然说:「所以你们对他才这么包容。」 闻雪恍然大悟。 她本来还以为,叶子杭的后台很硬呢,毕竟,一般人谁敢抢铁道.部的生意啊。 郑启然朗声大笑起来,「有这方面原因吧。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这小子太讨人喜欢了。别看他油嘴滑舌的,其实秉性挺正直的,这么多年也没长歪,挺好一孩子。」 是啊,挺好的。 身世这么悲惨,成长经歷这么坎坷,性格却这么友善开朗。 闻雪想起叶子杭的模样,他似乎总是在笑,讨好的、逗趣的、得意洋洋的、玩世不恭的…… 他就像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树,才刚冒出萌芽,就经歷了风霜雨雪的摧残,却依旧坚韧地成长着,每片叶子都缀着金光,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闻雪又想起,他临走前还想加她微信,却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她突然有些懊悔。 但是加上了又能怎么样呢?跟他交朋友,然后呢? 她终究是要离开的人。 他的人生已经有过那么多苦难,就不要再因为她,平添一桩遗憾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叶小哥下线,呜呜呜,承包全文笑点和泪点的男人走了…… 第9章 同学会 夜幕笼罩着西伯利亚平原,雪花漫天飞扬,扑打在窗户上,很快融化成一股股水珠,顺着玻璃缓缓滑落。 临近午夜,火车停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小站。 第25页 从窗户向外望,站台上一片白雪皑皑,四下空寂无人,只有几张长凳,孤独地落满了雪。 方寒尽本不想下车,无奈方春生一看到雪,就激动得坐不住了。他仰起头,手指着窗外,眼巴巴地望着方寒尽,脸上写满了期待。 方寒尽看向闻雪,徵询她的意见:「要一起吗?」 「好啊。」闻雪爬下床。她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方寒尽蹲下身,给方春生穿上羽绒服,裹紧围巾,带上绒毛帽,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见闻雪只套了件羽绒服,他微微蹙眉,提醒道:「外面零下二十多度,你最好多穿点。」 闻雪不以为意:「没事儿,就待一会儿。」 一下车,寒风裹挟着雪花扑打在脸上。闻雪勐地打了个激灵,感觉唿吸都被冻住了。 方春生迈着小短腿,在雪地里一踩一个坑,又抓起一把雪,向天空一扬。纷纷扬扬的雪粒子洒落下来,打在身上发出淅沥的声音,逗得他咯咯直笑。 见他玩得不亦乐乎,闻雪和方寒尽都默契地守在车门旁,不去打扰他的快乐。 「其实,他身体一直不好,抵抗力差,经常生病,所以我很少带他出远门。」 方寒尽说话时,视线一刻不离方春生,眼底流露出几分隐忧。 闻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方春生快满九岁了,身高却比同龄人矮一个头,四肢极不协调,反应也比较迟钝。 抚养这样一个特殊儿童,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而听方寒尽说,他父母在他大四那年相继离世,彼时,方春生还不到三岁吧。所以,这个沉重的包袱,就落在了刚毕业、两手空空、还欠了一身债的方寒尽身上。 闻雪忍不住心生怜惜,唏嘘道:「把他养这么大,很辛苦吧?」 方寒尽沉默了很久,才轻唿出一口白雾,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站台周围暗沉沉的,漫天的雪花从夜空飘落,纷纷扬扬,无穷无尽。 方寒尽转过头看着闻雪。两人对视片刻,他突然伸出手,掸掉她头髮上的雪。 闻雪下意识往后一退。 方寒尽收了手,插回兜里,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还记得高一那年吗?下了好大的雪。好像整个冬天,雪就没有停过。」 闻雪轻轻嗯了一声。 她当然记得。 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很兴奋,在操场上打雪仗、堆雪人,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影响了半个中国的「南方雪灾」,就此拉开序幕。 直到学校停电,交通停滞,食物价格飞涨,他们才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到后来,白色变成了绝望的颜色,它冻死了成片的庄稼,压垮了高压线和树木,阻断了无数人回家的路。 闻雪怀念地说:「我还记得,那天学校停电,你妈妈送我回家,后来还送了我一双雪地靴。」 靴子是方寒尽带到学校的。那天刚下早自习,他提起一只纸袋,往闻雪怀里一塞,什么也没说。 在周围同学暧昧的眼神里,他只好挠挠鼻头,干巴巴地说了句:「我妈送你的。」 这句解释,却让气氛更尴尬了。 方寒尽回忆了半刻才想起来,「哦,是有这事……」他挠挠鼻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如当年那个少年羞涩的模样,「这点小事,你怎么还记得呢?」 闻雪抬起下巴看着他,认真地说:「对我来说不是小事。我很想跟你妈妈当面道谢,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她垂下头,惆怅地嘆了口气,「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方寒尽迟迟没说话。 他肩上落满了雪,像一尊坚忍的石像,伫立在风雪之中。 良久的沉默后,他轻声开口:「其实,我比你更后悔。我妈得病之前,我跟家里闹得很僵,几乎断绝了联繫。后来,我爸通过系主任找到我,我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为什么?」闻雪有些诧异。 印象中,方寒尽跟父母、尤其是跟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好,有什么深仇大恨,要闹到决裂的地步? 「因为他。」方寒尽抬起眸,视线落在不远处。 闻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下意识挑起眉,「你弟弟?」 方寒尽点点头,低声说:「大一我放寒假回家,才发现我妈怀了二胎。当时我愤怒到了极点,完全接受不了。」 闻雪理解他的心情,「孩子都是这样,不希望别人来分享父母的爱。尤其是当了十几年的独生子,突然多出个弟弟,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的。」 方寒尽扯起嘴角,笑容里有几分自嘲,「是我太幼稚了吧。其实,我妈在我高考前就怀孕了,但是父母怕我分心,一直瞒着我。我一方面愤怒于父母的欺骗,另一方面也很不甘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即将要被另一个人抢走。」 不远处,方春生还在认真地堆着雪人,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这场对话的焦点。 那天,方寒尽跟父母大吵了一架,还撂下一句狠话: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那时候的他,太自私冷漠,也太自以为是,以为用「断绝关系」相要挟,就能逼父母就范。 然而,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母亲,在这件事上却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打掉这个孩子。 第26页 他气得摔门而出。 他在朋友家里借住了几天,然后赶在过年前,买了张火车票回到学校。 他的讲述如穿针引线,将散落的回忆串联起来。闻雪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喃喃自语道:「难怪,那次同学会,你脸色那么差……」 方寒尽苦笑:「那时,我根本没心情参加什么同学会,是朋友硬拉着我去。到了之后才发现,那是他给我办的生日会。」 方寒尽心里很清楚,朋友是一片好心,同学们也是满怀善意。但那时的他,就像一头野兽,浑身是刺,戾气极重,横冲直撞,把自己搞得满身是伤,也误伤了许多无辜的人。 那天,他强忍着内心的烦躁,戴上假笑的面具,配合着同学的起闹和欢唿,唱生日歌,吹蜡烛,然后是漫长的k歌环节。 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他终于忍受不了了,摔了手中的话筒,冷冷丢下一句「你们先玩」就走了。 没走几步,朋友追上来,递给他一个纸袋,里面全是同学送的礼物。 那一刻,他内心无比懊恼,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方寒尽揉乱了头髮,恨恨地说:「那时的我就是个混蛋。」 「别这么说。」闻雪温声安慰他,「你只是太年轻了。」 太年轻,太自以为是,以为世界都得围着你转,以为爱你的人,会对你无限包容,以为已经拥有的,就永远不会失去。 安静几秒,闻雪轻声问:「那些礼物,你打开看过吗?」 「看过,有书、球衣、帽子……」顿了顿,方寒尽垂眸望着闻雪,「好像没有你的。」 闻雪脸色微窘,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呃,我忘了……」 火车发出一声长鸣,身后传来列车员的催促声。 「我就随口一提,别介意。」 方寒尽笑了一下,走到雪地里,将方春生一把抱起,快步回到车上。 闻雪跟着上了车。 回到包厢,方春生双手捧着一个小雪人,递到闻雪跟前,软声软气地说:「姐姐,送你的。」 「谢谢。」闻雪弯眸笑了,双手接过雪人。 桌上铺了一只塑胶袋,她小心翼翼地将雪人在上面放稳。 方春生趴在桌上,痴痴地望着雪人,眼里闪着亮光。 小小的雪人,不知能存活多久。 闻雪看着他的侧脸,心中百味杂陈。 如果当时,方妈妈知道这个孩子是个残疾儿,还会不顾一切将他生出来吗? — 后半夜,方寒尽被冻醒了。 看了眼手机,才凌晨三点多。 明明几个小时前,包厢里还是温暖如春的,现在怎么冷得像个冰窖? 他起身打开灯,检查了一下门窗,并没有漏风。再打开门,走廊上也是冷飕飕的。看来不是他们包厢的问题。 上铺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方春生已经缩到了床角,身上的被子裹得紧紧的。 见到方寒尽,他嗫嚅着说:「哥哥,我冷……」 「被子掀开。」方寒尽撕开两片暖宝宝,往他前胸后背各贴一片,重新帮他把被子盖紧,「现在好点了吧?「 方春生声音打着哆嗦:「还是冷。」 方寒尽在包厢里四处张望,寻找可以取暖的装备。 叶子杭之前睡过的床铺还空着,被子胡乱捲成一团,堆在床角。他弯下腰,抱起被子,在空中抖了抖,盖在方春生身上。 也许是暖宝宝开始升温,方春生终于不哆嗦了。他温顺地闭上眼睛,等待睡意再次降临。 而对面床铺上,闻雪却睡得格外安静。俩兄弟的动静都没能吵醒她。 方寒尽心生疑惑。他踩着下铺,一只手抓住床栏,另一只手轻轻推了推闻雪的肩。 「闻雪?」 闻雪依旧纹丝不动。 她侧躺在床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另外半边透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眉心微微蹙起,鬓边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方寒尽心脏骤然一紧,急忙伸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感受她的体温。 很快得出结论:她发烧了。 方寒尽匆匆披了件外套,推门出去。他记得郑启然今晚要值班。在车上遇到任何麻烦,找他肯定是没错的。 他快步穿过三节车厢,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郑启然步子迈得飞快,不知要急着去干嘛。 「郑大哥。」方寒尽大步追上去,喊住郑启然。 等郑启然转过身,方寒尽才发现,他只穿一件单衣,袖口高高挽起,衣服上不知在哪儿蹭的,到处是黑灰,连颈上的汗都被染成了黑色。 「怎么了?」郑启然语气焦灼。 方寒尽看出他有急事,语速飞快地说:「闻雪发烧了,车上有医生吗?」 郑启然拧紧了眉,大手覆住额头,似乎颇为头疼。 「医生是有,不过现在在忙。八号车厢有个孕妇可能要生了,医生护士都在那儿守着,一时脱不开身。」 「那郑大哥——」 话未说完,就被郑启然急匆匆打断了:「这样吧,我值班室里有医药箱,就在床头柜下面。钥匙给你。」他在裤兜里掏了几下,脏兮兮的手指取出一根钥匙,「我值班室你知道吧?就在五号车厢尽头。」 「行。」方寒尽接过钥匙,「还有,郑大哥,能不能把包厢温度调高一点?闻雪现在不能受寒——」 第27页 话说到一半,又被急性子的郑启然打断了:「唉,我就是在忙这事!」 他张开双臂,向方寒尽展示自己狼狈的模样,「锅炉坏了,正在抢修。你看看我身上蹭的全是煤灰!」 方寒尽猜到了是这个原因。 之前闲聊时,郑启然告诉他们,这列火车靠锅炉烧煤取暖,冬天往返一趟,每节车厢就要烧掉五吨煤。郑启然还特意叮嘱道,没事少开窗,拍照都是次要的,还是保暖要紧。 此时此刻,方寒尽更关心的是解决方案:「那什么时候能修好?」 郑启然揉了揉眉心,脸上又多了一抹黑,「有个零部件坏了,我们已经联繫了这边的铁路管理局,到下一站,会有人送过来。」 方寒尽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列车时刻表,下一站是阿钦斯克站,到站时间是七点多。 也就是四个小时后。 听上去不算久,不过,此时户外是零下二十多度,包厢里温度还在下降,他们能忍受,闻雪的身体不知能不能扛过去。 「唉,这一晚上,各种糟心事全赶上了!」郑启然一脸愁容,「不说了,我先去忙了!」 方寒尽拍拍他的胳膊,「辛苦了。」 — 没过多久,方寒尽就提着医药箱回到了包厢。 闻雪还是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只是眉头皱得更紧,嘴唇一张一翕,唿吸似乎更艰难了。 方寒尽找到体温计,慢慢爬到闻雪的床上。 上铺只有一米高,他身高腿长,只能跪在床上,俯着身子,把体温计递到闻雪嘴边。 他手一顿,突然意识到不妥——这体温计不知测过什么人的什么部位,万一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沾染上什么细菌…… 所以,还是夹在腋下吧。 方寒尽伏跪在闻雪身边,将她的被子掀开一角,一只手探进去。 被子里又湿又冷,闻雪的睡衣也被汗浸湿了。方寒尽的手探到她的腋下,突然飞快地弹开,仿佛是被她皮肤的温度给灼到了。 她的身上的确热得发烫,可他的紧张忐忑,完全是出于另一个原因—— 刚刚那一剎那,掌心的触感太过柔软,让他唿吸都乱了节奏,脑子里立刻出现了画面。 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清醒,把那些不正常的念头赶出脑海。 为避免肌肤触碰,这一次,他用温度计挑开她的衣领,慢慢塞进去,夹在她的手臂与身体之间,直到她腋下的衣服被支起。 测体温需要时间,方寒尽爬下床,在医药箱里翻找出一盒扑热息痛,又倒了杯热水。 他想起以前照顾方春生的经歷,这孩子从小抵抗力差,每逢换季就会生病,轻则感冒咳嗽、过敏鼻炎,重则高烧不退,卧床不起。 人在持续高烧的时候,不仅需要药物止痛,还需要物理降温,以免引发一系列併发症。 方寒尽思忖片刻,拿起挂在床头的毛巾,用热水浸湿、拧干,又爬回到闻雪的床上。 他用毛巾轻轻擦拭着闻雪的额头、双鬓、脸颊、颈窝,最后停在她的锁骨处。 时间差不多了,他屏住唿吸,小心翼翼地探进两根手指,尽量不碰触任何有温度的部位。手指夹住体温计,慢慢抽了回来。 38度5,这个温度危险了。 很多事情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做,方寒尽决定把闻雪叫醒。他推了推她的肩,凑到她耳边,低声唿唤:「闻雪,醒醒……」 音量逐渐抬高,如此重复了几遍后,闻雪终于闷哼了一声,吃力地睁开眼睛。 「你发烧了。」方寒尽手掌托在她后背,将她的上身微微抬起,「来,吃点药。」 闻雪烧得迷迷煳煳的,意识一片混沌,只感觉有人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一缕温热的水湿润了喉咙。 她正渴得难受,本能地抓住水杯往嘴里灌,咕噜几口喝了个干净。 方寒尽忍不住笑了,看到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语气有几分无奈的宠溺:「我再去给你倒。」 爬下床后,他倒了杯水,又想起闻雪身上的睡衣都湿透了,连带着被子床单都濡湿了。这样不仅睡得不舒服,还会让病情加重。 方寒尽想让她换套睡衣,但她的衣物都收在背包里,他找起来费劲,还有侵犯人家姑娘隐.私的嫌疑,索性作罢。 他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找出了一件t恤和家居长裤,放在闻雪的枕边。 趁她还半睡半醒着,他温声叮嘱道:「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我给你找了一套干净的,你自己换上。」 闻雪含煳地嗯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把枕边的衣服拖进了被子里。 方寒尽赶紧转过身,背对着她。 过了一会儿,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扔出了几件湿漉漉的衣服。 衣服换好还不够,被子也是湿的。方寒尽抱起自己的被子,重新爬到闻雪的床上。 她已经闭上了眼,再次陷入了昏睡。 方寒尽无奈,只好捉住被子一角,掀起—— 脑子嗡地一声,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手勐地往下一摁,将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 他放下被子,手忙脚乱地往床下爬。心跳不稳,连带着脚步都是乱的,他一下子踩了个空,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第28页 第10章 换被子 昨晚,从站台回来后,闻雪的脑袋就一阵阵胀痛,太阳穴好像有根神经在牵引着,突突地跳得厉害。 她躺在床上,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却还是感觉冷,浑身打颤,直冒虚汗。 昏天黑地睡了一觉,直到飢饿感来袭,她才恍惚地睁开眼,枕下是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一成不变,冰冷机械…… 待意识渐渐清醒,她支撑着坐起身,软软地靠在床头。头疼的感觉已经缓解了不少,但身体还是酸疼乏力。 「醒了?」下方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感觉好点了吗?」 闻雪低低地嗯了一声,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件陌生的t恤。 她有些发懵,「这是……你的衣服?」 「嗯。「方寒尽站起身,弯腰从桌子下方提起开水壶,「你的睡衣汗湿了。」 闻雪舔了舔干涩的唇,迟疑着问:「是你给我换的?」 方寒尽正在低头倒水,没看她,语气淡淡的:「你自己换的,忘了?」 呃,容她想想…… 昨晚她烧得迷迷煳煳的,身上直冒冷汗,半夜里好像被人叫醒了一次。有人给她餵了点水,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头晕脑胀的,只听清了第一句「把衣服脱下来」。 湿睡衣黏在身上确实很难受,她便乖乖照做。 紧接着,身上的被子被人掀起,一股寒气包裹住了她…… 等等! 在被子掀起之前,她到底有没有换上新的睡衣? 闻雪脑子里轰一声,炸了!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方寒尽。而他始终垂着头,站在桌边,一会儿热牛奶,一会儿切面包。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闻雪咽了咽唾沫,艰难地挤出一句:「那个……方寒尽,你昨晚,你是不是掀我被子了?」 方寒尽手上动作一顿,缓缓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与闻雪的窘迫相比,他的目光要坦然得多。 「你出了很多汗,衣服被子都打湿了。」他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叶子杭留下的那床被子,我给春生盖了,只好给你盖我的被子。你不嫌弃吧?」 「不不不……」闻雪忙不迭摇头,转念又想,不对啊!重点不是谁的被子,而是换被子这个动作,是发生在她穿衣服之前,还是之后! 尽管已经尴尬到脚趾扣地,闻雪还是硬着头皮,问出了这个羞耻的问题:「那个,你给我换被子的时候,我、我穿衣服了吗?」 方寒尽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干手中的活儿。 从这个角度,闻雪能看到方寒尽线条分明的下颌,还有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带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过了半晌,方寒尽才给出回答,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当然穿了。」 内裤也算衣服吧? 闻雪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方寒尽是什么人?正人君子!还是她的老同学,方方面面都很靠谱,怎么可能趁机占人便宜嘛! 她差点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床上躺久了,闻雪感觉浑身骨架都僵了,想爬下床活动活动,不料一踩在梯.子上,才发现双脚虚浮,根本使不上力。 方寒尽瞥了她一眼,用毛巾擦了擦手,走到床边,沖她张开双臂。 「我抱你下来。」 「……不用了吧。」闻雪尴尬地笑了下,脸色微微泛红。 方寒尽收起双臂,背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要不,你跳下来?」 闻雪笑容僵住,探着脑袋向外瞅了一眼——上铺离地面至少有一米五,倒是摔不死人,但她现在浑身无力,肯定会摔得很狼狈。旧病未愈,又添新伤,何必呢? 算了,她是病人,方寒尽对她的照顾,纯粹是出于对老弱病残的关爱,她不该有过多联想。 思忖再三,闻雪还是张开了双臂,讷讷地说:「麻烦你了。」 方寒尽弯唇一笑,双手扶住她的腰,轻轻托起。闻雪身子向前一扑,急忙环住他的后颈。 香香软软撞进怀里,方寒尽心神微微一盪,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闻雪偎在他胸口,脸已经红得发烫。 双脚一落到地面,她倏地松开双手,把面前的男人往外推。 「好了……谢谢你啊。」 「不客气。」 理智回笼,方寒尽终于松手,转开视线。脸色依旧淡定,耳根却悄悄泛起了红。 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 「咳——」 方寒尽握拳掩住嘴,轻咳一声,向闻雪提议:「你还生着病,爬上爬下的不方便,要不搬到下铺吧。」 闻雪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她这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难道以后都让他抱上抱下吗?太麻烦,也太尴尬了。 她扫了眼叶子杭之前睡过的床铺,还算干净,没什么明显的污渍,便点头应允:「行。」 正要把被子抱到下铺,又被方寒尽拦住了。 「他的床不干净,要不,睡我的吧。」 闻雪歪头看着他,眼神疑惑,「那你呢?」 「我睡他的床。」 闻雪更费解了:「干嘛这么麻烦?你睡还是我睡,有区别吗?」 当然有。那张床,有其他男人残留的味道。 第29页 「他几天没洗澡,枕头床单都臭了,你肯定嫌脏。」 说完,方寒尽弯下腰,将自己床上的行李囫囵一抱,统统扔到叶子杭的床上,又将闻雪的被子和背包抱到自己床上。 闻雪站在两张床中间,直愣愣地看着他,话都到嘴边了,没好意思说出口: 「方同学,你不也是几天没洗澡吗?」 — 正在吃早饭,郑启然带着医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两人估计都是一宿没睡,眼里都是红血丝,眼底的乌青布满了疲惫。 医生给闻雪量了体温,37度8,还是低烧,不过已经比昨晚好多了。 医生又给她开了三天的药,叮嘱了几句,就背着医药箱匆匆离开了。 郑启然坐在桌边,抓起三片面包,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完了。 方寒尽给他递水,问:「那个孕妇怎么样了?」 「吨吨吨——」 郑启然喝水如牛饮,一口气喝完,抬手抹了抹嘴,身心松弛下来,话匣子就打开了: 「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估摸着有七八斤吧。要么说俄罗斯女人就是彪悍呢,嘴里咬着条毛巾,一使劲,就把娃生了。生完后啥事没有,要不是医生拦着,估计她还要自己剪脐带呢!」 方寒尽会心一笑,又问郑启然:「那锅炉呢?」 「零件拿到了,刚修好。等会儿温度就升上来了。」郑启然捶捶肩膀,又揉揉后颈,一副操劳过度的模样。 闻雪听着他们一问一答,不禁感到好奇:「昨晚发生了那么多事呢?」 「那可不?」郑启然耷拉着脸,嘆了口气,向她大吐苦水,「你是不知道啊,我一听说五号车厢有个孕妇要生了,赶紧带着医生赶过去,本来想留在那里帮忙,结果锅炉又坏了,车里的温度直线下降,把我给急得啊……后来这位小兄弟又来找我,说你病了,他急得不行——」 「咳咳!」方寒尽用力咳了几声,打断了郑启然喋喋不休的诉苦。 这咳嗽声未免太刻意了,闻雪忍不住瞟方寒尽一眼,目露狐疑。 郑启然看了看方寒尽,又看了看闻雪,最后讪讪地笑了:「那啥,我去看看锅炉……温度咋还没升起来呢?不会又坏了吧?」 他站起身,挠挠后脑勺,嘴里嘀嘀咕咕地走了。 闻雪侧着头,静静看着方寒尽。 也许是因为生病了,她的目光很柔和,非常难得的,没有一丝防备和疏离。 方寒尽微微一愣,不自觉笑了:「怎么了?」 闻雪垂下眼帘,抿唇笑了下,将鬓边的髮丝捋到耳后,又抬眸看着他。 「昨晚,谢谢你啊。」她轻轻柔柔地说。 方寒尽扬起眉,「不是谢过了吗?」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多说几句谢谢,也是应该的。」 方寒尽扯起唇角,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得很温柔。 「傻。」 其实他是心虚的。平白无故受了她那么多声「谢谢」,却始终没有说出那一句「对不起」。 昨晚他掀被子的动作,虽然是无心之举,但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那一抹迤逦的春光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里,剎那间,冰山解冻,心湖震盪,沉寂已久的欲望在涌动。 他能忍住不去看、不去碰,却压抑不住脑海中蠢蠢欲动的念头。 「方寒尽。」闻雪的声音响起,将他神游的思绪拉回。 「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吧。你、春生,还有郑大哥,咱们四个人去餐车吃一顿好的。」 方寒尽笑容有些无奈:「不用那么客气。」 闻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请你们吃饭,一来,是想谢谢你们一路上对我的照顾,二来,后天中午就到终点站了,下了车,我们也许再没机会见面了……毕竟相逢一场,就当是留个纪念吧。」 方寒尽一时怔住,久久没有说话。 他何尝不懂,她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他,他们不过是同行一场的路人。 就像两颗划过漆黑夜空的流星,交汇的一剎那,光芒照亮了彼此。 然后,你奔赴浩瀚星河,我坠入幽暗深海。 第11章 郑启然 俄铁餐车的装潢虽然比不上蒙铁餐车的华丽,但也处处透着考究:暗红色的皮质座椅,层层叠叠的窗帘、花纹精美的桌布、厚实的长绒地毯,让人仿佛置身于二十世纪初欧洲铁路的豪华包厢里。 闻雪一行人在角落里坐下,点了几样俄罗斯特色菜。 等餐期间,隔壁桌传来一阵哄闹声,原来是几个斯拉夫面孔的男人在划拳,输的人将小半瓶伏特加一饮而尽,喝得面红耳赤,直喘粗气,其他人纷纷拍手叫好。 无聊又冗长的夜晚,喝酒既能解闷,又能催眠,眼睛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再多喝点,说不定能一觉睡到终点站。 闻雪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两个男人,问:「你们喝过伏特加吗?」 郑启然撇撇嘴,一脸嫌弃道:「那玩意儿有啥好喝的,还没咱的二锅头烈,我平时都当水喝。」 幸好隔壁桌听不懂中文,不然肯定要撸起袖子干架,说不定还要来场伏特加和二锅头之间的battle。 「真的吗?」闻雪不太信,「要不点一瓶试试?」 方寒尽板起脸,冷冷提醒她:「你吃了头孢。」 第30页 「有吗?」她怎么没印象了。 「早上医生给你开的药,里面有头孢成分。」 闻雪兴致骤减,悻悻地说:「那算了。」 「头孢配酒,说走就走」的训诫,可谓是深入人心。 她招手喊来列车员,研究了一遍菜单,最后点了一壶颇有俄罗斯特色的蝴蝶花茶。 列车员一走,郑启然就「啧啧」两声,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他转过头,拍了拍方寒尽的肩膀,对闻雪笑得意味深长。 「瞧瞧我这兄弟,对你的事多上心。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弟妹啊,你可得好好珍惜啊。」 闻雪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脸涨得通红,慌忙扯了张纸巾擦嘴,掩饰自己的羞窘,有些微恼地说:「郑大哥,我们就是普通朋友,你、你能不能别乱做媒?」 方寒尽抿了口茶,侧眸望着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眸中浮起一层笑意,淡淡的,像湖面盪开了涟漪,无声无息,不着痕迹。 郑启然煞有介事地说:「我在这车上干了十几年,见识过多少人,经歷过多少事?我见过不少男男女女,上车时还是陌生人,国籍不同,语言不通,没过几天就成双成对了,还见过结婚旅行的小夫妻,上车时恩恩爱爱的,还没到站呢,就大吵大闹要离婚……」 他滔滔不绝说了几分钟,闻雪听得直发愣:「郑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郑启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男女之间有没有荷尔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闻雪简直百口莫辩,「这个真没有!」 郑启然眼角瞟向方寒尽,暗示闻雪:「你没有,别人也没有?」 方寒尽忍不住嗤笑,调侃道:「你是月老转世,还是丘比特下凡啊?这么喜欢拉郎配,不如在车上成立一个相亲角?这列火车以后就改名叫鹊桥号得了。」 闻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慕名而来的单身男女越来越多,这趟火车的生意越来越火爆,郑大哥,你的光辉事迹将传成一段佳话,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说完,还拍拍郑启然的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表情仿佛在说:苟富贵,勿相忘。 郑启然张大嘴,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直到菜端上桌,香味裊裊扑鼻,他才如梦初醒。 「就你俩刚刚那一唱一和的默契,要没点猫腻,我还真不信!」 爱信不信!闻雪懒得解释,切了半根红肠往嘴里塞。 餐车尽头飘来隐隐的音乐声。吧檯旁边,一个金髮碧眼的姑娘坐在高脚凳上,怀里抱着吉他,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 一串舒缓的旋律过后,餐车里渐渐安静下来。 伴着吉他声,女孩轻声开口。她在吟唱一首不知名的民谣,嗓音慵懒沙哑,不经意地勾人。 安静地唱完一首,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闻雪好奇地问郑启然:「餐车里还有文艺表演啊?」她的语气颇为遗憾,「早知道前几天就该过来了。」 郑启然失笑:「什么文艺表演?车上太无聊了,正好有些乘客带了乐器,就来个即兴弹唱,解解闷儿呗。」 吉他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前奏比较欢快,女孩开口,唱的居然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中文歌。 不少中国乘客都跟着哼唱起来,气氛热闹了许多,餐车很快变成了联欢会现场。 一曲终了,大家还意犹未尽,掌声也更加热烈。 方寒尽忽然凑到闻雪耳边,低声问:「听过俄语歌吗?」 闻雪愣了下,摇摇头。 国内有段时期很流行俄语歌,但都是将歌词翻译成中文,再由歌手进行翻唱。原汁原味的俄语歌,她还真没听过。 方寒尽弯唇一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离开了座位。 闻雪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餐车的过道,一直走到吧檯旁。 他低下头,对那位俄罗斯姑娘说着什么。 过了会儿,那姑娘扬起下巴,对他粲然一笑,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将怀里的吉他递给了他。 方寒尽坐上了高脚凳,将吉他搁在膝盖上,一双长腿懒散地敞开。 吧檯周围很暗,只有顶灯投下一束暖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淡金色。 他低下头,微微弓着背,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扫—— 一串旋律缓缓淌出,同样的琴弦,因为拨弦的力道不同,弹出的声音更显醇厚悠长。 舒缓的前奏结束后,吉他声归于寂静,只余一个男声在浅浅吟唱。 他唱的是俄语,磁性的嗓音,低哑中带点沧桑,伴随着伤感的旋律轻轻哼唱,像一个男人在对爱人的深情倾诉。 隔着几张餐桌,闻雪凝视着他,视线久久不曾挪开。 昏黄灯光下,那个男人孤独的身影,像一幅色彩厚重、充满故事感的油画。 她忽然有些遗憾,出门时没有带上相机。 但是有些东西,是照片留不住的。比如他的低吟浅唱,比如他偶尔投来的一瞥,再比如,她此刻怦怦的心跳声。 这么一想,也就不遗憾了。 这世间真正美好的东西,都如泡沫幻影,稍纵即逝。 见过,便是拥有。 第31页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哼。闻雪转过头看着郑启然,有些惊讶:「你也会唱啊?」 「柳拜乐队的歌嘛,俄罗斯男人的最爱。这首歌叫什么来着……」郑启然皱眉想了会儿,勐地一拍脑袋,「哦哦,轻声唿唤我的名字。」 轻声唿唤我的名字……闻雪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这歌名满满的文艺范儿,跟这忧伤深沉的曲风挺搭。 「依我看,不止男人喜欢,俄罗斯女人也喜欢得很。」 她的语气酸熘熘的,郑启然觉得奇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吧檯旁,那个俄罗斯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寒尽,眼里是含羞带笑,波光流转。 随着一段轻柔的旋律结束,方寒尽礼貌地鞠了个躬,将吉他还给那个姑娘。 姑娘还在看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方寒尽低头一笑,斜倚着吧檯,跟她闲聊了起来。 「有危机感了?」郑启然挑挑眉,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闻雪没好气地切了一声。 郑启然觉得好笑,荷尔蒙都酿成了陈年老醋,还不承认呢? 他嘆了口气,唏嘘道:「俄罗斯姑娘啊,就跟这儿的天气一样。爱你的时候啊,温柔得像夏天的贝加尔湖,眼睛里的柔情蜜意都快溢出来了。不爱了,那眼神就跟西伯利亚的冷风似的,扎得你的心拔凉拔凉的。」 闻雪扭头看着他,眼底有几分探究。 哟,有故事啊? 郑启然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欲盖弥彰地解释:「我听一个朋友说的……」 闻雪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懂,无中生友嘛。 闻雪单手托腮看着他,一脸纯真地问:「郑大哥,说说『你朋友』的故事嘛。」 郑启然挠挠鼻头,装傻道:「很久前的事了,我记不清……」 「不要紧,喝点酒就想起来了。」不等郑启然回应,闻雪就招手喊来了列车员,「一瓶伏特加,哦不,一瓶二锅头吧。」 等方寒尽结束闲聊,回到座位时,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 郑启然脸膛涨红,说话都有些大舌头,闻雪则神色淡定,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端起茶杯轻轻抿着。 方寒尽皱起了眉,看向闻雪的眼神有些不满。 闻雪掀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我又没喝。」 方寒尽脸色缓和了些。 又看了眼方春生,他趴在桌子上,眼皮耷拉着,一脸睏倦,不停地打着哈欠。 「喝够了吗?」 「嗯,那你呢?」闻雪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往吧檯方向挑了下眼角,「聊够了吗?」 那姑娘又坐上了高脚凳,缎面般的金髮垂到腰间,白皙的皮肤泛着光,漂亮得像个芭比娃娃。 方寒尽笑了:「聊够了。回去吧。」 他拿起挂在椅背的外套,披在方春生肩上,将他抱起。他的身体太小太瘦,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比吉他重不了多少。 郑启然拎着那半瓶酒,晃晃悠悠地跟在后头。昨晚他值了一通宵的班,今晚休息,可以举杯独酌,一醉方休。 闻雪结完帐,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将郑启然送回了值班室。 冷冷清清的房间,面积不过四五平米,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既是床头柜,又是办公桌。衣服只能挂在门后,行李箱堆在桌脚。 郑启然往床上一趟,沖他们扬扬手,「回去吧。我没醉,睡一觉就好了。」 闻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郑大哥,跟你那个朋友说,别等了。」 郑启然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闷声说了个「好」。 闻雪带上值班室的门,跟等在门外的方寒尽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说话。 回到包厢,方寒尽慢慢弯下腰,将怀里的方春生放在床上。 小孩就是这点好,能随时随地睡着,不像大人,夜越深,心事就越沉重。 方寒尽抖开被子,给小男孩盖上,仔细掖好被角,动作轻而慢。 他又倒了杯开水,在桌上放凉。 隔着裊裊白气,闻雪望着他瘦削的侧脸,一时入了迷。 「你真会照顾人。」她笑着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爸呢。」 方寒尽坐到床边,背靠着梯.子,仰起头,眼底浮起一层疲惫。 「他要真是我儿子就好了。」 闻雪下意识问:「为什么?」 弟弟跟儿子,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方寒尽闭上眼睛,迟迟没有说话。 人在不困的时候,选择闭上眼睛,大抵是为了掩饰眼里的情绪,因为眼睛不会撒谎。 闻雪正想继续问,突然被他抢了先:「郑启然在等什么人吗?」 闻雪微微一愣。 他在故意扯开话题。 罢了,人都有秘密。既然他不想说,就不必勉强了。 「是啊。」闻雪嘆了一口气,「等了七年,你说他傻不傻。」 郑启然年轻时当过几年兵,退.伍后被安排到这列火车上当乘务员。工作第二年,他认识了一个俄罗斯姑娘,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 提起那个姑娘,郑启然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嘴角漾起了笑意:「她叫莉莉娅,俄语里是百合花的意思。」 第32页 看到他那表情,闻雪终于见识到什么是糙汉柔情。 莉莉娅在中国留学,因为她的家乡是座小城市,没有机场,又恰好在这条铁路附近,所以这列火车就成了她往返家校之间的首选。 跟闻雪的经歷类似,莉莉娅也差点被同一包厢的猥琐男侵犯。不过她脾气火爆,身手了得,不等乘务员赶到现场,猥琐男已经被她一脚蹬在地上,胳膊在身后扭成一团麻花。 那时候,郑启然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见到地上的猥琐男,气不打一处来,反手把包厢门关上,然后对着这人狠踹了几脚。 他拽着猥琐男的胳膊,正要将他提起来,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剎那间,猥琐男五官都扭曲了,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郑启然傻眼了——根据声音判断,这只胳膊轻则脱臼,重则骨折。 这下完了,不仅工作不保,还可能惹上一身官司。 正一筹莫展之际,就看见莉莉娅拍拍胸脯,用蹩脚的汉语对他说:「见到警察,你就说是我干的。」 说完,她一把薅住猥琐男的头髮,恶狠狠地警告他:「你要是敢告状,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猥琐男吓得涕泪横流,拼命摇头:「不敢不敢!」 郑启然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事进展得异常顺利。乘警到来后,猥琐男乖乖认罪,莉莉娅脸色惨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一边哭一边道歉,说自己太害怕了,所以一时没注意轻重。 她的演技征服了乘警。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们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她这是正当防卫,不会追究她的刑事责任。 莉莉娅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时啜泣几声,用纸巾抹眼泪。趁其他人不注意,她沖郑启然挑了挑眉,湛蓝的眼睛扑闪着狡黠的光。 郑启然承认,这一瞬间,他彻底沦陷。 「那后来呢?」方寒尽问。 闻雪也这么问过郑启然:「那后来呢?」 毕竟爱情一旦开始,过程都是相似的,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如胶似漆。 最后分手,却各有各的原因。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郑启然已经半醉,声音里带着微醺的涩意:「她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每年寒暑假都要坐这趟车,所以我们每年能见两次,四年,总共见了八次。」 「大学毕业那年,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家乡。那是贝加尔湖畔的一座小城市,风景很美,路边种着一排排白桦树,没有多少高楼,生活节奏很慢,总之是个很宜居的地方。」 「她问我,愿不愿意在那里定居。我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告诉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眼睛就像夏天的贝加尔湖,在阳光下泛着波光。她说,她也不愿意。」 「她说,人就像一只鸟,翅膀张开了,就想飞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她告诉我,她申请了美国的学校,硕博连读,至少要七年。」 「我问她,你还回来吗?她没有回答。」 「后来她就走了,我还在这里……也不算是在等她吧,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搭乘火车往返于北京和莫斯科之间,到站后休息几天,再回到车上,开始新一轮的值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郑启然闷头喝了一大口酒,辛辣的味道直冲进心底。 他的人生,被永远困在这列火车上了。 以前他还会不甘心,现在看开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就像每座山、每片湖,在地图上都有个坐标。有的人漂泊半生,仍在苦苦寻觅,有的人歷经千帆,终于尘埃落定。 而他的坐标,早已被安排好,就在这条横贯亚欧大陆的漫长铁路上。 离开餐桌前,郑启然说了句话,声音很低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今年夏天,她本该回来的。」 现在已经是凛冬了。 不是所有等待,都能得偿所愿。也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开花结果。 那个姑娘再也没有出现,或许,这就是她的答案。 第12章 阿妮娅 故事听完,方寒尽心里堵得慌,想去看看郑启然,一拉开门,有些意外,餐车里那个俄罗斯姑娘就站在门口,肩上背着吉他。 闻雪也站起来。 那姑娘微微抬眼,视线越过方寒尽的肩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闻雪扬起下巴,迎上她的目光。 她心里暗暗地想,这才分开多久啊,又追过来了,够积极的啊。 两个女人目光交锋,于无声中定胜负。 僵持的气氛被方寒尽打破。他说的是中文:「阿妮娅,有什么事吗?」 这个叫阿妮娅的姑娘收回视线,转向方寒尽,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扑闪着光。 「方。」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也能被她喊得柔情似水,余韵宛转。 「能帮个忙吗?」 「嗯,你说。」 阿妮娅有意无意地瞥了闻雪一眼,再开口时,切换成了俄语。 闻雪气闷,一屁股坐到床上,把被子摊开,抖了抖灰,又揉成一团。 门没关,两人的交谈声清晰地飘进耳朵。方寒尽说俄语时,嗓音比平时低醇,阿妮娅语速很快,闻雪一句也听不懂。 聊了几句,方寒尽回过头,对闻雪说:「我出去一下。」 第33页 去呗,我又没栓着你。 闻雪没抬头,对着空气嗯了一声,重新开始抖被子。 方寒尽跟着阿妮娅走了,没走两步又折返,手指轻叩两下门框。 闻雪回过头。 方寒尽指了指走廊左端,说:「我在前面12号包厢。」 关我啥事? 闻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当着他的面甩上了门。 包厢里霎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闻雪和方春生。小孩睡得正酣,小短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搁在脑袋边,虚虚地握着拳。 闻雪轻轻走过去,把他的手塞回被窝,重新给他掖紧被角。 包厢的灯光瓦数不够,不适合看书,闻雪又不想玩手机——出发前,她本想扔了手机,又担心在俄罗斯需要与人联络,思来想去,只好将它塞在背包的最底层,眼不见为净。 闻雪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放缓唿吸,努力让大脑放空。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又睁开眼睛,长长地嘆气。 还是睡不着。 方寒尽跟那姑娘站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盘旋,扰得她心烦意乱。 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闻雪忿忿地捶了一下床板,「砰」一声巨响,差点把方春生惊醒。 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她决定做点什么。 12号包厢在走廊的尽头,闻雪提着开水瓶,慢慢悠悠地从门口经过。 走过去,又走回来…… 走到第十八趟时,有个胖大叔急匆匆路过,向她投来好奇的一瞥。 她急忙转过身,趴在窗边,一派闲散的模样,假装在看风景。 胖大叔的眼神更奇怪了,外面乌漆嘛黑的,到底有什么值得看那么久? 闻雪一动不动,目不斜视,仿佛对西伯利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入了迷。 直到窗户上胖大叔的身影离开了,她才长吁一口气,继续她没完没了的打开水之旅。 在12号包厢门外伫立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从门底下飘了出来,直往闻雪的耳朵里钻。 有姑娘轻快的笑声,有男人低醇沧桑的歌声,伴随着舒缓的吉他声,一曲唱完,又听到一道低哑的男声,夹杂着几声咳嗽…… 咦,还有别人,还是个男人? 闻雪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危机解除,她本该打道回府,可是门里的吉他声一响,她的双腿就像被钉在地上,迟迟不动。 她也想听方寒尽唱歌。 听不懂歌词又有什么关系,音乐是无国界的,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在他的歌声里,她听到了娓娓道来的爱意,感时伤怀的心事,隐忍不发的深情…… 听得太入神,以至于音乐声停了,她都没注意到。 包厢门蓦地打开,向外投下一道黑影。闻雪下意识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眸里。 他背光而立,身后透出昏暗的光线,将他的轮廓虚笼着。 他垂眸望着她,眸光很深。短暂的惊讶后,眼里渐渐浮起一层笑意。 「你一直在外面等?」 闻雪眼睛瞪得浑圆,「你想什么呢?我是来打开水的!」 说完,还提起开水瓶使劲晃了晃,以示自己没有撒谎。 方寒尽挑了下眉,依旧在笑。 闻雪歪着脑袋,向包厢里张望,「……你们聊完了吗?」 果然,除了阿妮娅,床上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头顶半秃,身材臃肿,看长相和年龄,应该是她的父亲。 方寒尽淡淡一笑,「没聊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唱歌。阿妮娅说,她父亲很喜欢柳拜乐队的歌,所以请我过来唱几首。」 呵,什么人这么大面子啊,还专门请人来床头唱歌? 闻雪往包厢里瞟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正好也看了过来,沖她微笑着点点头。 闻雪也回以微笑,嘴唇小幅度地动着,用极轻的声音说:「他想听歌,怎么不去餐车听啊?还专门请你来唱,给报酬了吗?」 方寒尽回过头,跟这对父女挥手道别,然后关上了包厢的门。 在走廊上,他向闻雪解释:「她父亲常年在中国工作,这次生了重病,估计快不行了,就想回家乡看看。」 闻雪不说话了。她突然有些懊恼自己的刻薄。 方寒尽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阿妮娅说,她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她唱柳拜的歌。刚刚在餐车上,她听我唱歌,想起了很多童年的回忆。她想,如果父亲能听到,肯定会很高兴。」 「走之前也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你……」闻雪嘟囔着,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是越说越心虚,越觉得自己太小心眼。 「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找艷.遇去了——这话,闻雪实在说不出口。 「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此话一出,闻雪顿觉不妥,他不会误会自己在关心他吧? 又急忙找补一句:「那个……你弟弟一觉醒来发现你不在,哭着闹着要找你呢。你这个当哥哥的,心还真大,把他一个人扔包厢里你放心啊?」 她只顾着甩锅,全然忘了就在不久前,她还在夸他「真会照顾人」。 方寒尽微微蹙眉,似是不信:「春生哭了?」 闻雪点点头,语气十分笃定:「扯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的。」 第34页 方寒尽心头一紧,不由得加快脚步,很快就赶回了包厢。 推开门,方春生依旧躺在床上,睡得安安稳稳的,连姿势都跟他出门时一样。 方寒尽不放心,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脸颊、鬓髮、颈窝,又将手背贴在枕头上。 都是干燥的。 他回过头望着闻雪:「你确定他哭了?」 「嗯吶。」面对他探究的目光,闻雪面不改色,「可能是哭累了,又睡着了呗。」 方寒尽盯着她的眼睛。 过了半晌,忽然弯唇一笑,「没事就好。」 他又问:「晚上的药吃了吗?」 「还没呢。」 这一关算是过了,闻雪暗自松了口气,从桌上端起杯子——这杯水还是方寒尽出门前倒的,现在已经凉透了。 方寒尽从她手里拿走杯子,「你病还没好,最好别喝凉的。」说完,他弯腰提起开水壶。 咦,怎么轻飘飘的?晃一晃,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打开瓶塞,往里一瞧—— 空气静了一秒。 方寒尽抬起眼,看向闻雪,「水呢?」 打了一晚上水,来回走了十八趟,水呢? 「……我忘了!」 闻雪从床上一蹦而起,正欲抢走方寒尽手里的开水瓶,突然被他一把捉住手腕。 下一秒,她的腰被他的手臂圈住,往里一收,整个人重心不稳,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闻雪失声惊唿,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可他的胸膛坚实得像一堵墙,手臂就像铁铸的栅栏,四面坚硬严实,把她包围在密不透风的怀抱里。 她心头微恼,抬起头正要发火,下一秒,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闻雪唿吸一窒,心跳迟滞了几秒。 奇怪,他抱人的动作挺熟练的,可接起吻来,却跟小学生一样,生涩又呆笨。 两片薄薄的唇瓣贴在一起,来回辗转、吮磨,牙齿轻轻咬住她的下唇,温热的气息轻扑在脸颊…… 看得出来,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闻雪也没有。可她至少知道,接吻的时候要伸舌头,要唇齿交缠,银丝牵连。 尽管姿势有些生硬,但这个吻,还是持续了很久。 直到床板发出嘎吱的响声,床上的小傢伙好像醒了。 方寒尽终于松开闻雪,低头缓了缓唿吸,试图让心跳平復。 余光瞟了一眼下铺,还好,方春生还没醒,只是换了个姿势,睡得更安稳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方寒尽垂眸,凝视着闻雪,心底无比柔软。 她脸颊通红,脑袋垂得很低,头髮扎成松散的马尾,露出雪白的后颈,有几缕碎发散落。 该说点什么吗?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男女之间,情.欲滋生,如野火蔓延,如水到渠成,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谢谢」? 搞得像人家姑娘大发慈悲、施捨你一个吻似的。感情的事,如果当做恩惠,于人于己,都是一种折辱。 沉默良久,他轻声喊了她的名字: 「闻雪。」 闻雪缓缓抬眸,望进他的眼睛里。 她眼睫微湿,轻轻颤抖着,唿吸也微微发颤,极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方寒尽说:「你别怕。前面的路,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闻雪恍惚地笑了,「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不管你去哪里。」方寒尽扶住她的双肩,微微弓着背,对上她的眼睛,「你不是想看极光吗?我陪你去。你要是想留在国外躲债,我会帮你想办法。不过我觉得,为了区区二十万,不值得冒这个险。」 闻雪摇摇头,笑容苦涩,「对你来说,是区区二十万,对我来说,是一辈子还不清的债。」 方寒尽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诚而热烈,「所以,我替你还这笔钱。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不吃不喝,也会帮你把债还清。」 闻雪垂下眼眸,沉默了很久后,轻声说:「这二十万,是彩礼。」 方寒尽微微一愣。 彩礼?是结婚的那个彩礼吗?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验证。 闻雪弯起嘴角,笑容凄凉,说:「我本来是要结婚的。日子都订好了,就这几天。」 第13章 孙赫明 「方寒尽,这一路上,你听过了很多人的故事,叶子杭、郑启然、阿妮娅……你想听听我的吗?」 方寒尽霍地直起身,僵了片刻,突然提起开水瓶,丢下一句「我先去打水」,就匆匆推门而出。 开水房里,他靠在窗边,身体跟着火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 望着黑色玻璃上模煳的倒影,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气,然后徐徐吐出。 心情很复杂,有期待,有紧张,也有隐隐的不安。 就像一个罩着面纱的女人站在面前。她充满神秘感,浑身散发出美丽而忧伤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好奇,那面纱底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 临到伸手,却突然畏缩。 万一这张脸庞不如预期,甚至是自己厌恶的模样,曾经的神秘感荡然无存,所谓的气质也都是自己的想像…… 狭小的空间里烟雾裊绕,朦朦胧胧,如在梦中。在尼古丁的安抚下,方寒尽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回忆着闻雪说过的话,试图整理出线索—— 第35页 她说,她本来是要结婚的,即便现在没有结成,那她至少有个男朋友。 也就是说,她不是单身。 她说,她独身前往异国,是为了躲债,而这笔债,是结婚的彩礼。 莫非是她收了人家的彩礼,逃了婚却不想退钱? 如果只涉及到钱,那问题就好解决了。无非是还钱,再道个歉,态度诚恳,任打任骂。 女方不想结婚,男方还真能逼婚不成? 现在是法治社会,强取豪夺那一套,早就过时了。 就怕涉及到更多的因素,比如感情、承诺、利益纠葛……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菸灰簌簌地落了一身。 方寒尽摁熄菸头,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在冰水的刺激下,他渐渐清醒过来。 真相再残忍,也比谎言要珍贵。 他决定掀开面纱。 包厢里,闻雪坐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听到开门的动静,她只是淡淡地抬眼,视线扫过方寒尽,很快又转向窗外。 方寒尽给杯子里添上热水,用手感受了一下杯壁的温度,然后递到闻雪面前。 「先把药吃了。」 闻雪没说话,乖乖吃了药。 热水不仅湿润了喉咙,还温暖了胃。难受的感觉缓解了许多。 方寒尽放下开水瓶,坐到对面的床上,直视着她的眼睛。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这趟旅行,到底是为了躲债,还是逃婚?」 闻雪笑了下,「这不是一件事吗?」 「是两件事。一个看重的是钱,一个看重的是情。」 顿了顿,方寒尽又说:「自始至终,你只提到自己欠了钱,对你的债主,也就是那个要跟你结婚的男人,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愧疚。所以我猜,你对他没什么感情,结婚也是被迫的。」 闻雪转过头,迴避他的目光,「既然你都猜到了,那还问我干什么?」 「因为还有一些问题想不明白,比如,既然不想结婚,为什么不把彩礼钱还给他?」 「因为钱不在我手里。」 缓了缓唿吸,闻雪终于转过头,抬眸看向他,眼里蓄满了水光。 「这笔钱,被我妈拿去给我弟付首付了。房子都买了,不能退,彩礼钱也退不了,所以我就必须结婚。」 方寒尽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嘆。 原来这就是真相。 千篇一律的故事,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发生了无数次。 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其实,这件事不难解决,你可以跟你……」方寒尽停下来,不知该怎么称唿那位准新郎,说「男朋友」或「未婚夫」好像都过于亲昵。 斟酌了片刻,他换了个中性的词:男方。 「你可以跟男方讲清楚,这笔钱,就当你家人向他借的。你父母若不想还,你可以还。闻雪,给我一点时间,等回国后,我会尽快帮你凑齐。」 幽暗灯光下,闻雪低下头,将自己藏进上铺的阴影里,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干嘛这么帮我?」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点哽咽的哭腔,「钱多烧得慌啊?」 方寒尽弯着眸子笑了,「我没有那么博爱。我帮你,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 还有啊,我可不想看到一个傻姑娘,为了区区二十万,就往火坑里跳。 虽然对方人品如何,他尚不清楚,但他可以确定,委屈自己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后半生一定不会幸福。 闻雪别过头,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泛起了红。 这种时候被人表白,心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沉重了。 她替自己惋惜,也替方寒尽难过。 她忽然想起叶子杭,那傢伙整天把喜欢挂在嘴边,一天三顿地表白,她只当他在开玩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方寒尽不一样,他的喜欢,是认真的。 因为认真,所以珍贵,所以让人心疼,也让人难以承受。 静默许久,闻雪终于挪了下身子,伸手去够挂在床尾的背包。手探进去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 她摁下开机键,几秒钟后,屏幕亮了起来。 上次开机,还是在北京车站。 那时,她打开手机,扫了眼微信,一股嫌恶感涌上心头,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信息都没看完,她就关了机。 可是,那些烦扰的人和事,并不会随着信息屏蔽,就彻底消失。 他们会在闻雪的每个梦里、每次开心的瞬间、每次对未来燃起希望的剎那,突然露出狞笑,像梦魇一般折磨着她。 闻雪打开微信的聊天界面,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泛起苦笑:「你想得太天真了,流氓会跟你讲道理吗?」 她将手机递给方寒尽,「你自己看吧。我所有聊天记录,你都可以看,看完就知道,我身边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了。」 方寒尽接过手机,垂眸一扫,瞳孔蓦地收紧,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聊天界面最上方,闻雪给对方备註名是「孙赫明」。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脑海中浮现一张痞里痞气的脸,方寒尽陡然睁大眼,震惊地望着闻雪。 「这个孙赫明,不会是我们高中那个——」 「对,就是他。」 第36页 闻雪扯起唇角,明明在笑,眼睛却很空,里面泛着冷意。 这世界真小。坐火车能遇上高中同学,相亲也能碰上。 只不过,一个是青春美梦,一个是心理阴影。 「你就是要跟他……结婚?」 方寒尽很难接受这一事实,毕竟,这个孙赫明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糟了。 典型的纨绔子弟,仗着父亲是个什么局.长,家里有点小钱,就到处拉帮结派,成天吆五喝六,把班上搞得乌烟瘴气的。 他记得有次上晚自习,趁着老师不在,孙赫明带一帮人在教室后排搞了个电磁炉煮火锅。没过多久,浓郁的麻辣味飘满了整个教室,甚至顺着走廊,一直飘到了老师办公室。 班主任气急败坏地赶来,要收走火锅,孙赫明不干,两人争执了起来。 最后,孙赫明一怒之下掀翻了电磁炉,沸腾的火锅红油全泼到了班主任身上。 剎那间,那个一向严肃板正的中年男人轰然倒地,身体扭曲成一团,发出痛苦的惨叫。 全班顿时陷入混乱,沸反盈天。女生吓得失声尖叫,男生跳到了桌子上,以防被热油溅到。 班长最快回过神来,拔腿冲出教室,去楼下喊教导主任。 方寒尽记得,自己拨开围观的同学,看见班主任躺在地上挣扎时,第一反应是冲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在水池下找到一个水桶,还算干净,水量开到最大,接满大半桶水后,飞快地沖回到教室,蹲在班主任身边,用杯子舀水,一杯一杯往他烫伤的皮肤上淋。 地面很快洇开了一滩污水,火锅的热油、汤汁、冷水,还有菜叶肉末漂浮在上面…… 班主任就躺在污水中,哀嚎声渐弱,变成低低的呜咽声。 整个过程,孙赫明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冷冰冰地盯着地上的班主任。 方寒尽离得近,很清晰地听到一句:「谁叫他先惹我的?活该!」 怒火蓦地腾起,他回过头,与孙赫明目光对峙。那森冷凌厉的眼神,让一向无法无天的孙赫明也不由得胆颤。 有的狗,用疯狂的吠叫来掩饰恐惧,正如有的人,用虚张声势的暴怒,来掩饰心虚。 孙赫明慢慢放下二郎腿,死死盯着方寒尽,勐地抬起一脚,踹开前面的凳子。 他伸出手,威胁性地指着方寒尽,正要起身,门口突然响起一声爆吼:「谁干的!」 教导主任终于赶来了。一场闹剧就此终结。 再多的愤怒都会被时间抚平,看客摇着头散开,只留下一声无奈的唏嘘。 方寒尽低嘆一声:「我还记得那个班主任,身上大面积烫伤,在医院治了两个多月也没好……后来就没再教书了。高考结束后,我还去他家探望过,他身体还行,就是不怎么爱出门,可能怕身上的伤疤吓到别人……」 闻雪默默垂下眼帘,看向自己右脚的脚踝。 那里有一块鸡蛋大的疤。那场闹剧发生时,她正好坐在最后一排,不幸被波及,脚踝被火锅的热油泼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疤经歷蜕皮、长出新皮肤后,颜色已经变得很浅,与周边的皮肤几乎看不出色差。 但是,烫伤的疼痛仿佛根植到了记忆深处,每次看到这块疤,她的心脏总会一紧。 她很难想像,全身被大面积烫伤的班主任,当时承受了怎样惨烈的痛苦。 闻雪摇摇头,语气困惑又愤懑:「那时候,我以为孙赫明会被开除的,至少得挨个记过处分。结果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学校给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这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翻篇了。」 方寒尽冷冷哼笑一声,「不奇怪,孙局.长给学校捐了五十万,说是用于购买实验器材,谁知道呢?这钱,至少有一半,进了校长的腰包。」 闻雪扬眉看着他。 「不信啊?」方寒尽眼里尽是讽笑,「我爸跟我说的。他跟孙局.长吃过几次饭,那阵子,为了摆平这事,孙局.长到处拉关系、找熟人,我爸跟校长是大学校友,所以当了这个中间人。」 闻雪收回目光,自嘲地一笑,「难怪,新来的班主任都不敢招惹他。」 后来,班级换座位,她不幸被分到了孙赫明旁边。那时,她秉持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尽量与他保持距离,但没想到,被他一个举动,足足噁心了好多年。 那时学校规定要午睡,闻雪趴在课桌上,很快睡着了,迷迷煳煳睁开眼,发现有只手,从领口伸到了衣服里…… 她吓得睡意全无,勐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捂在胸前。 她看到孙赫明斜靠在桌上,扬起下巴看着她,双手还比到胸前,做出握抓的动作,脸上的笑容猥.琐又得意。 闻雪气得脸都涨红了,眼泪夺眶而出。 彼时,午睡还没结束,为了不惊动其他人,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要不要脸?」 孙赫明一脸痞笑,「怎么了?我是为你好,女人这里越摸越大,以后才会有男人爱。」 闻雪只恨自己嘴拙,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僵持许久,孙赫明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威胁道:「你要是敢告状,我他.妈弄死你!我在校外有一帮兄弟,早就叫我找个妹子出来玩玩,到时候,我让他们一起搞你!」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画面,淫.笑起来:「手感那么好,他们肯定很满意……」 第37页 闻雪抹掉眼泪,恶狠狠地骂道:「你去死吧!」 那天下午,她没上课,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听完她的哭诉,新班主任虽然义愤填膺,但也不敢得罪孙赫明。思来想去,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给闻雪换个座位。 于是,闻雪被调到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与孙赫明处于教室对角线的两端。 他偶尔还是会来骚扰她,在教室里,对她说各种污.言秽.语,在走廊上,用赤.裸.裸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像是在看橱窗里的展品。 闻雪只当这人是苍蝇,从不理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高中三年,在这只苍蝇的纠缠下,她过得有多痛苦。 面前递来一张纸巾,闻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觉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脸上的泪很快擦干净,可眼里的泪,像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滴落下,又一滴渗出,怎么也止不住。 濡湿的纸巾在手心揉成团,她闭上眼,将纸巾按压在眼睛上,久久没有说话。 方寒尽攥紧手机,视线停留在聊天界面的最后一条信息上。 这是孙赫明发给闻雪的:「你她.妈死哪儿去了?别让我找到。找到了我他.妈弄死你!」 看看,连说的话,都跟当年一模一样。 畜生始终是畜生。这么多年,虽然混得个人模狗样,可骨子里,依旧是个没有心的恶魔。 方寒尽咬紧牙,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怒意,沉声道:「我没想到,你要嫁的人是他。」 闻雪慢慢睁开眼,眼圈已是一片红肿。 「很失望吧?」 重重的鼻音,带点自嘲。 方寒尽凝视着她,直言不讳道:「是有点失望。因为,你值得更好的。」 闻雪摇摇头,喃喃低语:「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选择。人生中所有的大事,读大学、找工作、找对象,都是父母的决定,我只能服从,一旦反抗,就会被打压得更狠。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 方寒尽突然打断她:「那你这次旅行,也是他们安排的?」 闻雪一愣,抬眸望着他,「什么?」 「我猜不是。」方寒尽嘴角缓缓上扬,泛起温柔的笑意,「你看,这不就是你反抗的开始?」 见他笑了,闻雪也不自觉笑了。 傻瓜,你懂什么呀。 用生命换来的反抗,这一生,只能有一次。 第14章 叛逆期 闻雪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歷叛逆期。 叛逆期的本质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脱离对父母的依赖,走向独立的自己。 那时,闻雪还觉得奇怪,她好像从来没有经歷过真正的叛逆期。 一直以来,她都太乖了,乖得只想满足父母的期望,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也尝试过叛逆的滋味。也许是内心的自我在蠢蠢欲动,她鼓起勇气,伸出脚在雷池边试探。 这样的经歷,只有三次。 然而,结果都一样——这三次脱轨,都被父母及时矫正过来了。 第一次是高考报志愿,她报了一所省外的大学。父母知道后,连夜找到她的班主任,拿回了她的志愿填报表,逼着她填报省内的一所师范院校。 闻雪杵在原地,手里紧攥着志愿填报表,后背僵直得像根木头。 父母先是苦口婆心地劝她:女孩子学师范出来好就业,在相亲市场上也有优势,留在省内就够了,跑那么远父母谁来照顾…… 闻雪垂着头,紧紧咬着下唇,固执地沉默着。 父母见劝不动她,瞬间变了脸色,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清晰响亮。 闻雪只觉得半边脸火辣辣地疼,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到最后,连班主任也开始劝她:「闻雪啊,你爸妈也是为你好……」 很多年后,闻雪早已忘了自己最初填报的是什么学校和专业。 她只记得,在她噙着泪修改完志愿后,母亲满意地摸摸她的脑袋,语气难得温和:「这就对了。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嘛?安安心心待在父母身边多好。」 父亲附和着:「对啊,而且师范院校免费——」 话没说完,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又咽了回去。 闻雪这才知道,父母逼着她修改志愿的真正原因。 其实她最初报的那所大学,学费不贵,一学年才五千多。而她弟弟才读初中,暑假报了个培训班,就花了一万。 闻雪只好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去跟弟弟比。 手心手背怎么可能一样?手心要洗衣做饭、要提重物、要挨打,久而久之,就磨出了厚厚的茧,而手背呢,永远娇嫩、白净,讨人喜欢。 没办法,父母心中的天平,永远是倾斜的。 第二次是找工作。 大一那年,闻雪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公益助教活动,每周定期去一所培智学校当义工。到毕业时,她是那批义工里唯一一个坚持下来的。 校长对她很欣赏,极力劝说她留校任教。恰好她也喜欢这份工作,于是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不过,父母那头不好应付,她一开始说得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在学校当老师,工资待遇都很好,只字不提学校的特殊性质。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半年来,父母从亲戚朋友那儿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说这所学校就是精神病院,这里的学生都是智障,闻雪一姑娘家,干这种工作太不体面了,以后会嫁不出去…… 第38页 父母坐不住了,反覆打电话、发微信,逼迫闻雪辞职,赶紧回家找份正经工作。 闻雪被催烦了,索性将他们的电话拉黑,微信屏蔽,以为这样就能过上一段清净日子。 谁料第二天,教室门口就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闻雪浑身发冷,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冲到教室里大吼大叫,骂台下的孩子都是痴呆、傻子,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 看着隔壁班的老师赶来帮忙,好言好语地安抚她的父母,却被甩了一巴掌,狠狠推到地上…… 看着校长闻讯赶来,不停地向她的父母鞠躬、道歉,替自己求情。 校长才五十多岁,后背已经佝偻成一张弓,花白的头髮被风吹乱,在她父母面前,没有一点校长的架子,态度谦卑得让人心疼…… 恍惚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只鸟,脚上拴着亲情铸成的锁链,无论怎么扑腾、怎么挣扎,也挣不脱父母掌控的大手。 最终,闻雪还是跟着父母回家了。 她专业对口,底子好,又有工作经歷,很快考上了一所中学的教师编.制。学校排名不错,离家也近,闻雪住在家里,吃住不用操心,生活就这么安定下来。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除了闻雪。 她很少笑,话越来越少,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年轻女孩热衷的追星、旅游、奢侈品、吃喝玩乐,在她看来不过是无聊的消遣,没意思,也没意义。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又觉得,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四五年,闻雪到了二十七岁的「高龄」。 在小城市,这个年纪的女孩还没有结婚,算是个稀有物种,免不了被人在背后嚼舌根、指指点点。 但另一方面,小地方僧多粥少,像她这样家世清白、工作体面、长相姣好的女孩,是最好的结婚对象。 给闻雪做媒的人不少,实在推辞不过,她也会去见见面,跟对方留个微信,不咸不淡地聊着天,聊着聊着,就无疾而终了。 闻雪记得,有个男人,好像是个会计,初次见面,就对她很满意,后来也表现得很主动,每天发微信嘘寒问暖。 闻雪对他没什么兴趣,每次都以「要去洗澡」、「吃饭」、「睡觉」之类的藉口,匆匆结束了聊天。 没过几天,就见那男人发了朋友圈,是跟另一个女孩的订婚照。 闻母觉得被人耍了,怒气沖沖地找媒婆说理。 闻雪倒不生气,只觉得好笑。 原来对很多男人而言,他们只想要一个结婚对象。至于跟谁结,根本不重要。 后来,这位媒婆为了将功赎罪,给闻雪重新安排了一次相亲,并向闻母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个相亲对象,绝对是最优质的人选。 独生子,在本市菸草.局上班,父亲是什么局.长,家里有几处房产、几辆豪车…… 闻母听得心花怒放,又不免担心:「条件这么好,能看上我家女儿吗?」 媒婆挤眉弄眼地笑道:「你就放心好了,我给他看过闻雪的照片,他是一百二十分地满意!」 「那就好那就好。」闻母忙不迭地点头,「要是他俩能成,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闻雪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优质人选」,居然是孙赫明。 他的外形变化挺大,曾经流里流气的髮型,现在剪短、染黑,稍稍打理了下,简单的白t外搭一件休闲的西装外套,颇有几分精英人士的味道。 一开始,闻雪并没有认出他,还傻乎乎地做自我介绍。说到一半,突然觉得对面这张脸似曾相识。 不知为何,胃里有些泛呕,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厌恶感。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灰暗的时光,甚至隐约闻到了火锅红油的味道…… 她终于认出了那张阴魂不散的脸。 闻雪蓦地起身,拎起包就要走。 孙赫明在后面喊住了她:「闻雪,我知道是跟你相亲。」 闻雪脚步顿住。 嗯,你知道,所以这场相亲并不是巧合,而是你的蓄意为之。 她缓缓转过身,冷声问:「然后呢?」 「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不想坐下来叙叙旧?」 「我跟你没什么好叙的。」 孙赫明向后一靠,慢悠悠地说,「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是你,还愿意来相这个亲?」 因为你脑子有病呗。 闻雪冷哼一声:「你怎么想,我不感兴趣。」 孙赫明无奈地嘆气:「闻雪,你脾气还是那么硬,跟高中一样。不过那时候,我确实做得太过分了,我向你道歉。」 闻雪怔了下,仍站着没动。 孙赫明低头笑笑,继续说:「青春期的男生,都挺中二的,越喜欢谁,就越欺负谁。我承认那时候我挺傻的,为了吸引你的注意,使了很多蠢招……」 闻雪挑起眉,像听了一个笑话:「喜欢?你说你喜欢我?」 孙赫明双手一摊,表情有些沮丧,「你看吧,我就说我用的招数太蠢了,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现在,我就算当面表白,你也不会相信了。」 第39页 闻雪无声地冷笑。 你让我怎么相信?三年的言语羞辱、身体猥.亵、精神恐吓,已经不是简单的「欺负」了,而是赤.裸.裸的校园霸凌。 现在,你一句轻飘飘的「越喜欢谁,就越欺负谁」,就想把过去的自己给洗白了? 闻雪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噁心。 她死死盯着他,冷声说:「孙赫明,你这些话,如果我还是个高中小女生,也许就信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想再听他的任何狡辩。 回到家里,闻母殷切地迎上来,问东问西:「聊得怎么样啊?小伙子对你还满意吧?他家有多少家产你问清楚了吗?……」 不管她怎么打听,闻雪只有一句:「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啊?是他没看上你,还是你太挑剔了?」 闻母越说越急,手指不停地戳着她的额头,怒其不争地骂道:「你看看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人家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别——」 「妈!」闻雪抬高音调,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他是我最讨厌的高中同学。」 闻母脸色大喜,「高中同学好啊!知根知底的,父母也放心。」 闻雪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高中同学」前面,明明还有个修饰语:「最讨厌」,却被闻母的大脑自动过滤了。 「听说他爸是个什么局.长?难怪能把他安排到菸草.局,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找关系都进不去的单位,福利老好了,简直是躺着赚钱。要是你们结了婚,说不定能把你弟安排进去……」 闻雪勐地摔了手上的杯子,吼道:「妈,你别做梦了!我不可能跟他结婚!不!可!能!」 「啪」—— 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闻母打耳光的动作是日渐娴熟,而且力道越来越重。这一次,闻雪的右半边脸瞬间肿了,耳膜嗡嗡地鸣响。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 闻雪在这里停了下来。 她抬头望着方寒尽:「能给我一支烟吗?」 方寒尽坐着没动,「你会抽吗?」 「不会,但是想试试。」 心情差到极致,脑袋疼得睡不着,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时,她总想尝尝烟的味道。 电影里不都这样吗,主角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就点燃一支烟,仿佛尼古丁能舒缓一切。 「傻姑娘,烟不是万能的。」方寒尽笑了下,倒了杯热水,推到闻雪面前,「难受的时候,喝点热水,效果更好。」 闻雪双手捧住杯子,灼热的温度从手心蔓延开来,有些烫,但不想放手。 一低头,眼泪「啪嗒」落进杯子里,砸出一汪水花。 包厢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方春生均匀绵长的唿吸声,还有闻雪压抑的啜泣声。 方寒尽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问:「那后来呢?怎么又同意跟他结婚了?」 「因为,他提出了一个让我很心动的条件。」 方寒尽心慢慢往下沉,「……多少钱?」 「不是钱。」 闻雪放下杯子,慢慢抬起头,脸颊上两道泪痕还未干。 她声音闷闷的:「他说,结婚后,我就可以从家里搬出去,组成一个新家,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到其他城市定居,彻底逃离原生家庭的管控。」 「说实话,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结婚,因为只要能结婚,就能独立,就能自由。跟谁结已经无所谓了。就像溺水的人,就算岸边伸过来的是把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方寒尽蹙起眉,眼里尽是疼惜,「傻姑娘,为了逃出一个坑,而跳进另一个坑,这叫饮鸩止渴。」 闻雪望着他笑。 「我问你,你在沙漠里快渴死了,这时面前有一瓶毒药,你喝还是不喝?你会不会心存侥倖,觉得这瓶毒药,也许是假货?也许没有那么毒?也许,你能支撑着走出沙漠,再去找解药?」 方寒尽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那你后来是怎么发现,他真的是毒药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2 21:48:27~2021-07-04 22:4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5瓶;apgar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彩礼钱 虽然心里隐隐不安,但闻雪还是决定孤注一掷,将孙赫明当成救命的绳索,想借他之力,逃出父母的牢笼。 第二次见面,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他们开始约会,流程千篇一律,无非是吃饭、逛街、看电影。 一开始,孙赫明表现得还算绅士,没有提出什么过火的要求。偶尔的亲昵举动,也被闻雪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某次,在黑灯瞎火的电影院,他突然低头吻她。 她偏着头躲开,眉头皱起,随口找了个理由:「对不起,我不喜欢烟味。」 孙赫明耸耸肩,「没办法,我在菸草局上班,身上难免有烟味。」 「菸草局跟制烟厂是两个地方吧?」 「那我以后戒菸。」他哧哧笑着,贴近她的耳畔,热气轻扑,语气暧昧,「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戒掉。」 闻雪缩了下脖子,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拂开,冷静地说:「那你能先戒色吗?我不习惯跟别人有肢体接触。」 第40页 孙赫明盯着她,忽然扑哧一笑。 「你该不会还是个处吧?」 闻雪瞪着他。 听你这语气,你好像是个情场老手啊? 处有什么可笑的吗?你嫌我没经验,我还嫌你身子脏呢。 孙赫明察觉到她脸色不悦,立马收敛起笑容,解释说:「你这样挺好的,很适合结婚。」 闻雪脸色更冷了。 见她没反应,孙赫明有些失望,「我在夸你啊。」 闻雪扭过头,不想搭理他。 多蠢的男人,才会以为「适合结婚」是对女人的一种夸赞? — 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谈了小半年,某次约会完,孙赫明突然提出想去闻雪家拜访。 对这个提议,闻雪本能地反感,但也没有拒绝。 在她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期待,说不定父母一高兴,就答应了她搬出去住的请求。 到时候,不管是住学校的教师宿舍,还是在外面租个小单间,都比现在要好。 孙赫明登门拜访那天,闻母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闻父穿上了最正式的西装,连一向吊儿郎当的弟弟闻达,都难得正经起来,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的。 一家人众星拱月地围着孙赫明,倒茶、递烟、切水果,比伺候慈.禧太后还殷勤,就差没按摩捶腿捏脚了。 闻雪冷眼旁观,只觉得可笑。 老话说,女婿能顶半个儿。在他们家,这位尊贵的女婿,恐怕比儿子女儿加起来还要重要。 吃饭时,闻雪故作随意地提到,这学期快期末考了,晚自习的时间延长到了九点,太晚回家怕会吵到父母休息。正好,学校给毕业班的老师提供了教师宿舍,她想搬过去住,这样上下班能省不少时间…… 话没说完,就被闻母一口回绝了。 「没有这个必要。学校离家又不远,你不在家,万一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 闻雪嘟哝道:「闻达不是在家嘛?」 「你弟成天只知道打游戏,根本指望不上。」 「那你们请个保姆。」 闻母嘲讽道:「你一个月赚几个钱啊,请得起保姆吗?」 闻雪没好气地说:「我每个月赚多少钱,你不清楚吗?每次一到发工资的日子,你就催着我转帐,比银行还准时……」 闻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指着闻雪的鼻子,怒骂道:「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跟你要点赡养费怎么了?再说了,你每个月工资有五千吧,我也不多要,只要你三千,你现在吃住都是在家里,伙食费住宿费都不止这一点儿吧?我还给你留了两千多的零花钱,你还不满意啊?」 闻雪瞟一眼正在看好戏的弟弟,不服气地说:「那闻达呢?你怎么不问他要赡养费?」 「闻达?」闻母嘴角向下一撇,手指使劲戳着闻雪的脑袋,「你跟你弟能比吗?他是男的,钱要留着买房结婚娶媳妇儿。你呢,只要嫁个好人家,这些事根本不用你操心。」 「咳」—— 孙赫明重重地咳了一声。 闻母脸色一僵,这才想起未来女婿还在场。 她讪笑着解释:「小孙啊,让你见笑了,我们家闻雪啊,脾气比较犟……」 孙赫明笑了下,「伯母,您说得没错,父母养儿小,儿养父母老嘛。不过,闻雪想搬出去住,也是有她的考虑的。她以后总是要嫁人的,总不能跟你们住一辈子吧?这样吧,我有套房子,离学校很近,让她搬过去住吧。新小区,环境好,安全方面您不用担心。」 闻雪顿时愣住。 闻母也愣了下,脸色喜忧参半,说:「你的房子啊?跟你家人住一起吗?可她还没出嫁,这么早搬过去,对姑娘家的名声不好……」 孙赫明耐心地解释:「这是我父母给我准备的婚房,已经装修好了,没住过人。」 「婚房?」一桌人齐刷刷看向他。 孙赫明握住闻雪的手,对她笑了笑,又转过头看向闻父闻母,「我跟闻雪打算年底结婚,这次来,就是想跟二老商量这事。」 闻雪唿吸一窒,脑子里一团乱麻。 年底?什么时候决定的? 在跟父母商量前,难道不应该先徵求她的意见吗? 餐桌上很安静,众人心思各异。 孙赫明站起身,双手持着一张银行卡,毕恭毕敬地递给闻母。 「伯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闻雪的。」 — 闻雪看着母亲面露喜色,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卡,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卖了。 以一种合法的、包裹着幸福的外衣、被众人祝福的方式。 难道婚姻就是一场交易吗? 送孙赫明下楼时,闻雪闷头走路,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撞上了长满青苔的墙角,又滚进了排水沟里。 身后传来孙赫明略带歉意的声音:「闻雪,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应该事先跟你商量一下的。但是事发突然……上周我奶奶心脏病发作,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才救了回来。」 闻雪回头看着他。 她知道,作为他的女朋友,在听到这些话后,应该表现得焦急和担忧,可她不想再装下去了。 孙赫明迎上她的目光,继续说:「在病床前,我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她没多少日子了。临走前,她就想亲眼看到我成家,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就答应了她,年底之前,一定给她带回个孙媳妇。」 第41页 本来是挺感人肺腑的故事,在闻雪听来,却有些索然无味。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把婚期定了?」 孙赫明反问道:「反正我们迟早要结婚的,不是吗?早点定下来不好吗?」 闻雪垂下眼眸,迴避他的问题,沉默良久,才说:「离过年还不到两个月,根本来不及。」 孙赫明见她态度终于软了下来,急忙说:「来得及。找家婚庆公司,什么都能给你搞定。」 闻雪心里乱糟糟的,择不出头绪,理不出思路,只好搪塞道:「你让我想想吧。」 「行!」孙赫明一口答应,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搬家?」 闻雪一愣,「搬哪儿?」 「我们的婚房啊!」 「……」闻雪迟疑了下,「还是等结婚后再说吧。」 孙赫明被她气笑了,「好不容易说服了你爸妈,你又不搬了?难道你还想跟他们住一起吗?」 搬出去,当然一身轻松。可是要搬进他的婚房,就意味着要跟他同居,结婚的事也是板上钉钉了…… 闻雪突然心生烦躁。 真的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思忖良久,闻雪终于作出决定:「先不搬了。等结婚的事定下来再说吧。」 — 在学校上了一周的课,闻雪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復孙赫明,就被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措手不及。 那天下了课,同事把她拉到办公室,神秘兮兮地问她是不是要买房了。 闻雪一头雾水,「没有啊。」 「我上午去了趟明发花园的售楼部,看见你爸妈了,还有你弟。」同事跟她住得近,经常与她家人打照面。 「他们哪有钱买房?可能是……顺道看看吧。」闻雪说这话时,自己都有些心虚。 同事沖她挤挤眼睛,笑道:「你不是快结婚了吗?这房肯定是给你买的。」 闻雪惊诧地问:「我要结婚,你怎么知道?」 「你妈说的啊,她逢人就说,你找了个好婆家,麻雀就要变凤凰了。」 闻雪:「……」 中午她抽空回了趟家,一进门,就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沓宣传单。 上面的宣传语格外醒目,隔几米远都能看清:「明发花园,高端楼盘,均价只要一万三……」 闻雪拿起宣传单,一页页往下翻,最底下是一份购房意向书,右下角赫然签着闻达的大名。 呵……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到底在奢望什么? 父母当然是给闻达买房了。他们最金贵的儿子,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就算是个蹲家里啃老的窝囊废,也比她这个赔钱货强一百倍一万倍。 闻雪大步冲到厨房,把正在炒菜的闻母吓了一跳。 「哎哟,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中午不是在学校吃吗?」 闻雪举起手上的购房意向书,死死盯着闻母,声音微微颤抖:「你们买房了?」 「对啊。」闻母气势有些弱,罕见地不敢看她的眼睛。 「只写闻达一个人的名字?」 「不然呢?」闻母关了灶火,音调抬高了几分,「这个社会现实得很,没房子就讨不到老婆,你忍心看他打一辈子光棍啊?」 闻雪懒得跟她废话,「首付要五十多万,你们哪来的钱?」 闻母说得理直气壮:「上次小孙不是给了二十万嘛,还有你每个月的工资,我都攒下来了,差不多有十五万。」 合着她的彩礼钱、她这些年的工资,最后全成了弟弟的首付? 闻雪拼命压抑着内心翻涌的酸楚,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既然是我出的钱,那这套房,就应该写我的名字。」 闻母眼睛瞪得浑圆,像是听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浑话,「什么你的钱?那是你给我们的赡养费,我们喜欢给谁就给谁。再说了,你一个姑娘家要什么房子?小孙不是准备了婚房吗?」 闻雪气得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冷笑,笑容绝望又悲凉。 「说到小孙啊,」闻母突然想到什么,顿时眉开眼笑,「这个楼盘还是他给介绍的呢。他跟开发商老总是朋友,给我们要了个优惠价,首付只要三十五万!闻雪啊,你真是找了个好婆家!」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4 22:44:08~2021-07-05 23:3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骑鲸捉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_修萧_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苦肉计 闻雪的眼眶里盈满了泪,可她就是咬牙强忍着,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憋得难受,脸涨得通红。 方寒尽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 他将她揽进怀里,手覆在她的后背,手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从后背温暖到心口。 他温声哄道:「闻雪,想哭就哭吧。」 闻雪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肩膀微微颤抖,忍不住发出一声抽泣,像是吹得鼓胀的气球,终于被人戳破。 「我怕、怕吵醒小孩……」她抽抽搭搭地解释。 方寒尽拍拍她的后背,轻声说:「不要紧,他一向嗜睡。吵醒了,也很容易再哄睡着。」 闻雪使劲吸了吸鼻子,哽声说:「跟我妈吵架的时候,我没哭,可是跟你一说,就忍不住了……」 第42页 「嗯,我懂。」 吵架的时候,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占据了上风。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是委屈。 怎么可能不委屈呢?同样是父母的孩子,一个被当成赚钱养老的工具,敲骨吸髓,另一个被娇生惯养,买车买房。凭什么啊?女孩就活该被全家人压榨吗? 方寒尽忿忿不平道:「你父母一拿到钱,孙赫明就给他们介绍楼盘,还拿到了优惠价……怎么会这么巧?」 闻雪渐渐止住了哭泣,抬起眼看着他,红肿的双眼,蒙着湿润的水雾,看得人心疼。 她说话时带着厚厚的鼻音:「我也怀疑是他设计好的。买了房,彩礼钱就退不了了,我就没有退路了。」 顿了顿,她低下头,指了指手机,「所以我跟他打了个电话,说我已经想好了,想跟他当面谈谈。」 方寒尽拿起手机,微信聊天界面倒数第二条,是孙赫明给闻雪发的实时定位,下面一行小字:夜色ktv(城南区滨湖路xx号) 再看一眼发送时间,是二十多天前。 闻雪眼神很空洞,喃喃地说:「我去了这家ktv,他正在跟一群同事唱歌,见我脸色不好,就把我带到了隔壁的小包厢。」 -- 顶灯投下幽暗的光,孙赫明靠在松软的沙发上,懒洋洋地耷着眉眼,手上的酒杯轻晃,琥珀色的液体微微荡漾。 面对闻雪的质问,孙赫明承认得很爽快:「对,就是我介绍的。那个置业顾问是我朋友,什么优惠价都是他编的。原本首付要五十万,只收了你爸妈三十五万,这十五万的差价还是我给补上的。」 闻雪简直匪夷所思:「为什么?」 孙赫明冷冷嗤笑一声:「像你爸妈这种人,会放着便宜不去占?本来买不起的东西,一听说有优惠,就跟捡了钱似的不要命地往前沖。说到底,最后做决定的还是他们,我不过是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 闻雪站在沙发边,垂眸盯着他,目光渐渐冷下去。 助纣为虐的人,最懂利用人性的弱点。 「这二十万,我会尽快还给你。还有,」闻雪弯下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得清晰而缓慢,「我不会跟你结婚。」 孙赫明蓦地起身,大手一捞,扣住她的后颈,往怀里一收。 距离拉近,闻雪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孙赫明比她高一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睛微眯,露出森然的冷意。 「彩礼钱都花光了,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 闻雪身子往后仰,用尽全身力气去推他的手臂,想挣脱他的钳制。 危险已然逼近,她还试图跟他心平气和地商量:「孙赫明,我说了我会还给你……要是不信,我给你写个欠条?我保证——」 一瞬间天旋地转,她还来不及惊唿,就被一股大力摔进了沙发里。 孙赫明扑了上来,满身的酒气笼罩着她。 闻雪被压得喘不过气,想推开他,手腕被他的大手箍住,想屈膝撞他,腿又被他的身体死死抵住。 孙赫明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啃咬,牙齿磕在锁骨上,咬住细嫩的皮肤,密密麻麻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孙赫明你个狗东西!你她.妈放开我!」 闻雪脸憋得通红,什么为人师表、文明素质都抛在了脑后,咬牙切齿地咒骂他。 这种时候,猎物挣扎得越厉害,狩猎者就越感觉刺激——弱肉强食的乐趣就在于此。 「不自量力!」 孙赫明冷哼一声,松开一只手去解腰带。 趁此机会,闻雪飞快地抽出自己的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从沙发上、到地上、再到茶几…… 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圆盘。 她抓紧圆盘的边缘,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砰」一声,又快又狠地砸在了孙赫明的脑袋上。 一只水晶菸灰缸被生生砸碎。 「操.你妈!」 孙赫明身子一晃,五官因痛苦而狰狞。 他一只手捂着后脑勺,从闻雪身上坐起,向后一倒,瘫进了沙发里。 闻雪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的另一只手上,半边菸灰缸的边缘还在淌着血。 沙发上,孙赫明一动不动,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 理智终于回神,闻雪从沙发上滚到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拉开包厢的门沖了出去。 昏暗的甬道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一路上撞倒了两个服务生,终于找到一部电梯。 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手指沾上了浓稠的血,屏幕也被染花了。透过血红色的萤光,她努力辨认着一行小字,这是附近派出所的地址…… — 「你报警了?」 方寒尽的声音响起得太突然,闻雪吓得打了个哆嗦,从回忆中勐然惊醒。 「别怕别怕,都过去了。」方寒尽攥紧她的手,轻揉着她的肩膀。 闻雪咽了咽唾沫,待心跳渐渐平復,喃声说:「对,我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接待的民警很重视,马上就派人去了那家ktv,在那间包厢里找到了孙赫明,还调取了这家店的监控。」 方寒尽小心翼翼地问:「那孙赫明……没事吧?」 闻雪摇摇头,脸上浮起虚弱的笑。 第43页 「民警送他去医院检查过了,是皮外伤,没伤及骨头,包扎止血后,他就被派出所拘留了。」 「那就好。」方寒尽长舒一口气。 他依稀记得,按照法律规定,强.奸.罪一般是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就算是未遂,也是在三年上下量刑。 咦,不对…… 他的视线慢慢垂下,落在闻雪的手机上。 就在几天前,孙赫明还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威胁要弄死她。 所以,他这么快就恢復了人身自由? 闻雪猜到他在疑惑什么,苦笑道:「你别忘了,他家后台很硬。在这种小地方,人脉就是通行证。」 — 孙赫明只被拘留了一夜,第二天,孙母就趾高气昂地来提人了。 闻雪的父母也来了。两人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仿佛犯事的是他们的儿子。 在调解室,几个人围坐在会议桌旁,两位民警端坐在正中间,一位负责问话,另一位负责记录。 最先开口的是孙母。她望着民警,笑吟吟地说:「哎呀都是误会。这个闻雪啊,跟我们家儿子是男女朋友,小俩口是在闹着玩呢。」 闻雪就坐在她对面,看着这张化着精緻淡妆的脸,莫名有些作呕。 她深吸一口气,振振有词地说:「男女朋友怎么了?就算是合法夫妻,女方不愿意,男方硬要上,也属于婚内强.奸。」 身旁的闻母一个劲儿地扯着她的衣角,压低嗓音呵斥道:「臭丫头,少说几句会死啊!」 闻雪不耐烦地拂开她的手。 闻母瞪她一眼,转过头望着民警时,又是笑脸迎人。 她陪着笑说:「两位警官,我们家闻雪跟小孙,年底就要结婚了。俩人最近在商量婚礼的事呢,可能是意见不合,闹了点小矛盾。说小孙强.奸,怎么可能嘛?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民警注视着她,语气极其严肃:「如果不是强.奸,那你女儿的行为就属于诬告陷害,也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啊?这……」闻母顿时哑然。 「我没有诬告。」闻雪解开围巾,露出白皙的脖子,上面的淤痕触目惊心,「这是他昨天干的,你们可以验伤。」 孙母睁大眼,「哎哟」了一声,掩唇笑道:「这是吻.痕吧?小两口之间的情.趣啦,怎么能当做证据呢?」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嗤笑。 民警板着脸,呵斥一声,室内才恢復安静。 他转过头看向闻雪,目光锐利如锋,沉声问:「闻小姐,那家ktv的过道里安装了摄像头。我们调取监控发现,昨天孙先生带你走进那间包厢时,你并没有挣扎或反抗,意识也是清醒的。你是自愿跟他进去的吗?」 「是。」闻雪顿了下,语气不卑不亢地说,「可是ktv的包厢不同于宾馆的房间,我在走进去之前,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孙母细眉一挑,斜眼瞧着她,阴阳怪气地说:「去那种地方,又是孤男寡女的,会发生点什么,你心里难道没点数吗?」 闻雪刚要开口,突然听到一道男音,懒洋洋地拖沓着调子:「我反正什么都没干。至于她脖子上的伤,」他不屑地嗤笑一声,「谁知道她在跟我见面之前,还去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啊?」 闻雪循声望去,孙赫明也掀起眼皮,目光阴郁地盯着她,忽然扯一下嘴角,笑容阴恻恻的。 闻雪勐地打了冷颤。 她有种预感,如果这次不能把他送进监狱,那她下半辈子,就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 闻雪靠在方寒尽的肩上,仰头望着上铺的床板,怔怔出神。 方寒尽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他没有坐牢,所以你逃了,对吗?」 闻雪闷闷地说:「什么调查、讯问、调解,都是走个过场。他爸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调解一结束,他就被释放了。」 「那他没有报復你?」 「我看着他就要走出派出所了,突然想了个办法。」闻雪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不知为何,方寒尽的心蓦地一紧,连声音都有些变调:「什么办法?」 「苦肉计。」 闻雪看方寒尽没有继续追问,便自顾自地说:「我在派出所外面追上了他,说了些过分的话,成功把他激怒了。」 「我说,我不可能跟你结婚,你爱跟谁结跟谁结,你奶奶的孙媳妇,我不稀罕当!」 还好,不算太过分。方寒尽忍不住问:「就这些?」 闻雪回想了一会儿,「还有,我骂他没出息,窝囊废,所有的东西全是他爹给的。等他爹一倒,他也就玩完了。」 ……虽然难听,但都是大实话。比起那些泼妇骂街的词彙,已经文雅很多了。 「我还说,你昨天被抓的时候,隔壁包厢的人全都出来看热闹了。那些都是你同事吧?现在你的光荣事迹在全单位都传遍了。咱们这种小地方,熟人多,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全市都知道了你是个强.奸.犯!」 方寒尽:「……」 直接把人整社死了,确实够狠的。 「然后呢?」 闻雪双手一摊,「然后,我的计划就得逞了。」 那天,她用余光觑到几位民警正从派出所里出来,又瞥见几个年轻女孩正从他们身边路过,于是头脑一热,恶狠狠地说出了这些话。 第44页 效果立竿见影,孙赫明额上青筋暴起,眼里投射出暴戾的光,手紧紧攥着拳,恨不得将她的嘴撕碎。 终于,在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强.奸.犯」这三个字后,孙赫明再也忍不住了,提起拳头往她的脑袋上砸去…… 闻雪骤然倒地。 这一拳太狠了,砸得她两眼发黑,天旋地转。 「喂!你干什么!」 眼前一片模煳,耳朵里嗡嗡地鸣响,她隐约听到有人在爆吼,还有女孩惊恐的尖叫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好像近在耳畔。 在民警们冲上来之前,孙赫明蹲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掐着闻雪的脖子,另一只手攥紧拳头,使劲全身力气,狠狠往下砸…… 闻雪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孙赫明被行政拘留十五天。 若不是他在派出所门口动手,若不是恰好有人路过,拍下视频发到了朋友圈,一天之内传遍了全市,造成的影响极为恶劣……恐怕这次,他又要被那个无所不能的局.长爹给保释出去。 闻雪躺在病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目光空洞,心也一片荒凉。 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入了绝境。 孙赫明十五天后就要出来了。该来的迟早会来,到时候,她该如何自保? — 最惨痛的回忆终于讲完。 闻雪肩膀松弛下来,徐徐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堆积在胸腔的闷气,彻彻底底排出体内。 方寒尽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心疼得发麻。 他将眼底的痛苦小心翼翼地掩藏好,用温柔的语气安抚她:「都过去了,闻雪,你现在很安全……已经很晚了,睡吧。」 闻雪闭上了眼,身体慢慢往下滑,最后,枕在了方寒尽的腿上。 她安静地睡着,唿吸缓慢、轻浅。 方寒尽低眉望着她的睡颜,慢慢俯下身,双唇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手机落在床头,屏幕亮了下。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睡吧,睡吧,那些痛苦和眼泪,就留在昨天。 从现在起,你有我了。 第17章 暖宝宝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包厢里,光线一点点变亮。 仿佛大梦一场,闻雪醒来时,意识还有些恍惚,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视线渐渐聚焦,最先看见的是一张小男孩的脸,俩豆眼瞪得老圆,小蒜鼻离她只有一掌的距离。 闻雪吓了一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认出这是方春生。 「你蹲这儿干嘛?」她侧撑着坐起,用手轻拍着胸口,吁了口气,又问小男孩:「你哥呢?」 方春生站起来,指了指她的身后。 什么画面在闻雪脑子里一闪而过,她蓦地僵住,慢动作回头—— 方寒尽还在睡。 他斜靠着床头,一只手横在枕头上,另一只手落的位置,原本是她的腰。 难怪她睡着时,老感觉浑身硌得慌。枕头硬邦邦的,腰被什么东西箍住了,后背像被电热毯包裹着,迷迷煳煳间捂出了一身汗。 记忆渐渐清晰,她又回想起,睡意昏沉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 自己还往那人怀里拱了拱,声音含煳,像在撒娇:「我好几天没洗澡,身上都馊了。」 那人回了句什么来着? 他好像轻笑了下,声音低哑,像微风轻拂过耳畔:「没关系,我也几天没洗澡。咱俩这叫臭味相投。」 闻雪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臊得耳朵都红了。 包厢里三个人,四张床,他睡哪儿不好,怎么偏偏要跟她挤一张床? 他们没干什么吧? 闻雪心里一慌,急忙低头检查——裤子还在,上衣完好,就是下摆微微捲起,露出一截白嫩的腰。 她安慰自己,顶多就是被占了点便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方寒尽身子动了下,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闻雪。 短暂的怔松之后,他的眸光逐渐清亮,像浓雾终于散开,湖面映着粼粼的波光,一晃一晃地,将她的心照得透亮。 他弯着眸子,笑得很暖:「早啊。」 闻雪怔怔地:「早……」 她突然反应过来,急忙下床,从床底拿出脸盆和牙刷。 「那个,我去刷牙,你继续睡……」 才说几个字,脸已经红透。 方寒尽看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眼里笑意渐深。 他刚要起身,突然察觉到某处的异样,低头一看…… 他淡定地扯过被子,盖住了下身。 还是缓会儿再起来吧。 方春生闷闷不乐地坐到床上,耷拉着脑袋,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有几分孤独。 他小声嘟哝着:「哥哥,你怎么抱姐姐睡,不抱我睡啊?」 方寒尽失笑,觉得现在对他解释这些事未免太早,只好扯了个理由:「姐姐不是生病了吗?昨晚又发烧了,一会冷一会热的,我得守着她,防止她半夜踹被子。」 方春生想了下,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脸色又明媚起来,摇头晃脑地像是在炫耀:「我睡觉不踹被子。」 「嗯,你最乖了。」方寒尽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 -- 三个人依次洗漱完后,围坐在小桌旁吃早饭。 清晨的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将闻雪的脸映成了浅金色。她微微眯起眼看着窗外,陌生的国度,广袤的平原,清透的阳光,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与安心。 第45页 火车已经行驶了四天四夜,这是天空第一次彻底放晴。 希望明天抵达莫斯科时,也是这样的晴天。 「你还没吃药。」一句话打断了闻雪的遐想。 闻雪哦了一声,看着方寒尽给她倒热水、掰药片,小声嘀咕道:「其实,我好得差不多了。」 昨天被他这个巨型暖宝宝贴了一夜,捂出了一身汗,再厉害的病毒,也会被蒸腾的热气挥发殆尽吧。 方寒尽伸出手,手背在她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儿,微蹙的眉头渐渐平展开来。 「再吃一天吧,把身体彻底养好,明天才有精力出去玩。」说着,他把药和热水递到闻雪面前。 「去玩?」方春生脖子立马伸直了,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去哪儿玩?」 方寒尽用眼神示意他:「问你闻雪姐姐啊,她可是做了满满一本的攻略呢。要不,让她带我们玩儿吧!」 闻雪立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看着方春生渴求的小眼睛,她有些为难地说:「那个……我们不同路啊,你们不是要去医院吗?别耽误了治疗。我就随便逛逛……」 方寒尽抱起方春生,把他在腿上放好,委屈巴巴地说:「怎么办?闻雪姐姐不愿意。她想甩开我们自己玩。」 闻雪:「……」 敢情我是你们的免费导游啊? 她咬了咬牙,艰难地说:「方寒尽,不是我不想带你们,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旅行,比较自在,我做的旅行计划,你们也未必喜欢。」 方寒尽思忖片刻,很明事理地点了点头,说:「分开也可以,但是我什么攻略都没做,到了莫斯科,没人带路,不就成了无头苍蝇吗?这样吧,把你做的笔记借我抄一份。」 听他这么说,闻雪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枕头下掏出笔记本,正要递出去时,忽然有些犹豫。 她警觉地看着他,质问道:「你知道了我的旅行路线,不会跟踪我吧?」 方寒尽哈哈大笑起来,「你有被害妄想症吧?既然你喜欢一个人,那咱们就各玩各的,要是碰巧遇上了,那也是天意。」 闻雪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毕竟莫斯科的着名景点就那么几个,红场、克里姆林宫、这个教堂那个博物馆的,碰上了也是在所难免。 于是放心地把笔记本交给了他。 方寒尽接过来翻了几页,放到了自己的枕头边,又从底下掏出一只手机,递给闻雪。 「看完了?」闻雪接过手机,看都没看一眼,就摁了关机键,塞进了背包最底层,仿佛这是什么不祥之物。 「嗯,看完了。」方寒尽低着头,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麦片,声音有些沉闷,「你家人,真的……令人窒息。」 -- 昨晚,闻雪睡着后,他抱着她躺下,继续看她的微信聊天记录,越看越心寒。 闻雪父母频繁给她发信息,内容非常直白:要钱。 「工资发了吗?」 「年终奖有多少啊?」 「家里燃气费没了,你下午去交一下。」 「隔壁老杨的闺女给她买了件大衣,纯羊绒的,三千多块呢,你什么时候给我买一件啊?」 「都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你这件棉袄怎么这么寒碜呢?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捨不得给你妈买,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闻雪弟弟跟她聊天不多,每次主动找她,目的也只有一个:委婉地要钱。 「姐,我手机坏了,手上的钱不够买新的,怎么办啊?」 「姐,江湖救急!我在外面喝酒忘带钱包了,地址发给你了,你赶快过来!」 「姐,你跟姐夫商量下呗,他那辆保时捷能不能借我开两天?我最近谈了个女朋友,想带她出去玩几天。求你了姐!」 「姐,妈说你这次年终奖发了不少?你打算怎么花啊?」 还有几条,是孙赫明的母亲发给闻雪的,时间集中在这半个月。看到儿子被拘留,她气急败坏地来找闻雪算帐。 「闻雪,你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家赫明害得那么惨,先是诬陷他强.奸,现在又害他被拘留,现在他全单位的人都知道了,你让他以后怎么上班?」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有心机的女孩,骗我家赫明要结婚,要彩礼,还要买房,等房子买到了,就把他一脚给踹了。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闻雪,当初赫明说要跟你谈恋爱,我就极力反对。我家条件你也看到了,房子车子都有,赫明工作又好,工资又高,什么都不愁,你家呢?」 「你爸妈连退休金都没有吧?还有你那个弟弟,专科毕业,也不工作,成天在家啃老。全家人就指着把你卖个好价钱,供养你弟弟呢!用现在的话说,你就是扶弟魔,懂吧?哪个男人要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闻雪,我儿子明天就要出来了。听说你跑了?呵呵,做贼心虚了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天天在你家门口守着,我就不信找不到你!」 …… 方寒尽闭上眼,不想再看下去了。 环绕在闻雪身边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 如蚂蟥般贪得无厌的家人,心思阴狠又有暴力倾向的男朋友,还有差点成为她婆婆的恶毒女人…… 方寒尽心疼得要命,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闻雪紧紧抱在怀里。 第46页 他低下头,从她的耳垂到后颈,一路轻啄慢吮,温热的气息轻洒在她的颈间,又辗转到她的脸颊,下巴,最后停在唇上。 相隔咫尺,他静静地看着她。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她? — 闻雪吃完早饭,把药一把扔进嘴里,端起杯子仰头喝水。 她的脖子纤细白皙,像鹤一样,扬起一个优雅的弧线, 方寒尽目光紧随这道弧线,下意识咽了咽嗓子,喉结轻轻滚动。 跑偏的心思被迅速拉回正轨,方寒尽斟酌再三,觉得有必要帮闻雪一把。 待闻雪喝完水,他清了清嗓,缓声说:「闻雪,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原生家庭给你带来的都是痛苦和压榨,你完全可以逃得远远的,跟他们断绝来往。」 闻雪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阳光温柔洒落,她脸上的绒毛微微泛着光,眼眸被晨光染成了琥珀色。 方寒尽继续说:「我看了你的微信,你爸妈和你弟每次主动找你,都是在管你要钱,没有表现出一点对你的关心。我觉得,这样的家人挺让人寒心的。」 闻雪低下头,手指抠着白色的纱帘,嘴角似有一丝笑意,淡淡的,转瞬即逝。 「我问你啊,」她缓缓抬起眼,瞥了一眼正在低头吃麦片的方春生,又将视线转向方寒尽,「你为什么要养你弟呢?」 方寒尽皱着眉,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不是在聊她的家事吗?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他身上了? 闻雪笑了笑,又问:「你父母去世的时候,你跟他都没见过几次面吧?自然也谈不上有感情了。那时候你刚毕业,自己都养不活,为什么还要养他呢?」 方寒尽思忖片刻,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闻雪淡声说:「你养他,不是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也不是因为你跟他感情有多深,是为了回报父母的恩情,对吗?」 方寒尽一时默然。 尽管不想承认,但内心深处,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在得知母亲重病后,他风尘僕僕地赶到病房,才第一次见到方春生。 对这个弟弟,他从一开始的排斥和厌恶,到后来的漠然无视,再到父亲也离世,他不得不担起照顾他的责任,兄弟间的感情才慢慢培养起来。 在最苦最累的时候,他何尝不想把弟弟扔到某家福利院门口,然后狠心地一走了之。 可他始终没有这么做。因为母亲临走时,紧紧握着他的手,恳求他原谅父母当初的决定,接纳这个弟弟。 父亲在自杀的前一晚,曾到他的房间,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叮嘱他要好好照顾弟弟。 所以他没办法放弃。方春生不仅是他弟弟,还是父母的小儿子。 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欠父母的恩情,这辈子只能报答在这个孩子身上。 方寒尽长嘆了一口气。 「闻雪,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春生是个孩子,还是个残疾儿,没有我,他肯定活不下去。可是你父母和你弟都是成年人,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能养活自己,要依附在你身上吸血呢?」 闻雪摇摇头,「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跟你说过,那二十万,对我来说是还不清的债。因为我欠的不是钱,是父母的恩情。」 方寒尽心头升起一股悲凉,眸光渐渐黯淡,「所以,这笔债,你要还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闻雪望着窗外,眼神有些恍惚,「大概永远还不清了吧。」 — 如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你就多叫几次,叫到她实在忍受不了,掀开被子把你痛揍一顿为止。 闻雪的回应更加坚定了方寒尽的计划。 趁着出门洗碗的空当,方寒尽凑到闻雪身边,再次提起早餐时的话题:「哎,说真的,咱们结个伴儿吧。」 闻雪斜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把我的攻略都拍下来了嘛?」 「光有攻略有什么用?你又不会俄语。」 「会英语就够了。」 「又天真了吧?」方寒尽收起笑,一本正经地吓唬她,「俄罗斯人英语很差的!不会俄语寸步难行!」 闻雪碗洗好了,靠在洗手池边,没吭声。 恐吓的效果达到了,方寒尽开始诱惑她:「你看,你给我当导游,我给你做翻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闻雪低着头,默默想了会儿,心中仍有顾虑:「可是,你不是要带你弟弟看医生?」 「半天就够了,之后的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怎么样,考虑考虑?」方寒尽的语气很诚恳。 闻雪迟疑着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仁真漂亮,像一池秋水,清澈又温润。 闻雪怔怔地望着他,有一瞬间的恍神,差点就要说出那个「好」字。 好在脑子比嘴快。她蓦地想起这趟旅行的目的,好不容易燃起的小火苗,瞬间被浇熄。 她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既然决定要离开,何必再多一份眷念。牵连太多,就扯不清了。 「不要。」 闻雪直视着方寒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决绝的话: 「方寒尽,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的路,我想一个人走。」 -------------------- 第4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7 00:19:19~2021-07-07 23:3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尽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_修萧_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跟屁虫 第六日,随着沿途的城镇越来越密集,火车上的气氛也开始躁动起来。 方寒尽出门打了趟开水,穿过走廊时,发现不少包厢都敞着大门,里面的人要么在收拾行李,要么到处晃荡,到其他包厢串门。 总之,每个人都想找点事做,来缓解即将开启异国之旅的紧张期待的心情。 回到自家包厢,闻雪已经将背包整理好了,床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件黑色及膝羽绒服挂在床头。 方寒尽放好开水瓶,上下打量着闻雪——她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羊毛衫,修身的设计勾勒出起伏的线条,下身一条深色铅笔裤,衬得她的臀线紧緻浑圆,两条腿笔直修长。 她正坐在床上,俯身穿上雪地靴,头髮慵懒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只露出一枚挺秀的鼻尖。 方寒尽莫名起了燥火,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那天晚上,她烧得迷迷煳煳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睡着的时候,就算不着寸缕,也有种天生的脆弱感,像是在海滩搁浅的小美人鱼,让人心生怜惜,不忍亵渎。 而一旦醒来,一切就变得鲜活起来,举手投足间摇曳生姿,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让人忍不住想亲近,想占有,想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直到闻雪起身披上羽绒服,方寒尽的遐想才被迫中止。 她催促道:「傻站着干嘛呢?快到站了,还不收拾。」 方寒尽哦了一声,转身开始收拾行李。 男人办事糙,行李箱摊在地上,什么东西都往里扔,床铺和桌面很快清扫一空。 箱子合起,拉链一拉,任务完成。 床上就剩一大一小两件羽绒服。方寒尽蹲下身,帮方春生穿好,又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看闻雪。 他微微蹙眉,问:「你没有更厚的衣服吗?」 她身上这件,一看就是南方过冬时穿的,虽然看上去厚实,但含羽绒量不高,根本不抗冻。 闻雪摇摇头,不甚在意:「这是我最厚的衣服了。刚刚列车播报说,莫斯科地面温度是零下三度,跟北京差不多嘛,不要紧的。」 方寒尽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过了会儿,说:「到站了我去给你买一件吧。你这身,在莫斯科还行,到了北极圈,一秒钟冻成冰雕。」 闻雪一下子愣住。 他这是默认了他们要结伴同行吗? 不对啊,她昨天明明拒绝了他,拒绝得很彻底啊! 他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死皮赖脸就要赖着她啊? 随着「哐当」的撞击声越来越慢,火车开始减速,穿过一排排低矮的建筑,缓缓驶向终点站。 闻雪决定不纠结这件事了。 某些人就是脸皮厚,好说歹说就是不听,她有什么办法? 她背上登山包,沉甸甸的,压得她的肩膀一垮。 在火车上过了五天吃了就睡、睡醒又吃的养猪生活,她感觉骨头都疏松了,浑身虚浮无力,上车时轻轻松松就能负荷的重量,现在背起来居然有些吃力。 方寒尽急忙伸手,托住她背包的底部,好心地询问:「要不要我帮你背?」 那怎么行?这样他岂不是能名正言顺地跟着她了? 闻雪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 方寒尽思索片刻,再次提议道:「要不,你分点行李到我箱子里?」 闻雪依旧拒绝。 她双手抓住包带,往上提了提,等腰背适应背包的重量后,原地走了两步。 还行,虽然不能健步如飞,但能勉强撑到走出火车站。 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车终于到站。 闻雪走在前面,拉开包厢门,一张漂亮的脸庞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嗨,方!」 阿妮娅大步越过闻雪,跨进包厢,沖方寒尽热情地打了个招唿。 闻雪不屑地撇撇嘴,一低头,就看见走廊上靠着一张轮椅,上面坐着阿妮娅的父亲,之前与闻雪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人。 他沖闻雪点点头,主动用中文打了个招唿,发音比他女儿的蹩脚中文强多了。 闻雪想起他曾经在中国工作多年,便也不奇怪了。 她微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包厢里的动静—— 阿妮娅跟方寒尽抱了一下。 闻雪咬了咬牙。 俄罗斯人的见面礼节也是拥抱吗?她怎么没听说过。 阿妮娅凝望着方寒尽,卷翘的睫毛颤了下,眼里波光流转,柔情似水。 闻雪斜乜着她,眼神凉飕飕的。 才见几次面啊,就表现得像是情根深种、恨不得私定终身?啧啧,俄罗斯姑娘一点都不矜持! 阿妮娅低声说着什么,闻雪听不清,也听不懂,心里越来越烦躁。 再看一眼方寒尽,他正低眉含笑望着阿妮娅,不时低语几句。 察觉到门口投来不善的目光,他忽然抬起头,与闻雪对视一眼。 第48页 闻雪迅速挪开视线。 呵,男人!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一心二用三心四意! 闻雪低下头,跟轮椅上的男人道了声再见,扭头喊了方寒尽一声。 她语气冷冰冰的:「我先下车,跟郑大哥说几句话。」 「行。」方寒尽随口应了一句。 望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他突然心头一紧,脱口喊道:「你别走远了,在站台等我!」 闻雪没回头,沖身后扬了扬手。 在方寒尽看来,她是在说:「知道了。」 在她看来,这是在说:「拜拜吧您吶!」 — 方寒尽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妮娅讲话,不时应和几声,视线却不自觉飘向窗外—— 站台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忙,隐约能听到几声俄语高唿,夹杂着行李箱轱辘滚动的声音…… 「方。」阿妮娅停了下来,伸出手,在方寒尽眼前晃了晃,「你在听吗?」 方寒尽游走的思绪被拉回来,「哦,我听到了。」 阿妮娅递给他一张纸条,眼里充满了期待,「方,这是我的电话,还有我家地址。有空的话可以来找我。」 方寒尽攥着纸条,一时竟无言。 他尽量说得委婉:「阿妮娅,我们待几天就走了,可能没时间去你家做客。」 阿妮娅俏皮地眨了眨眼,「没关系,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找你啊,我可以给你们当导游。」 方寒尽斟酌再三,决定跟阿妮娅说清楚:「抱歉,我女朋友做了很完整的旅游攻略,相信我们会玩得很开心。」 阿妮娅顿时愣住。 「你有女朋友了?」她仍不愿相信。 方寒尽回答得很坦然:「对,就是刚刚那个女孩。」 他向窗外望去,站台上人影已经稀疏了很多,他担心闻雪等得着急,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场对话:「阿妮娅,跟你聊天很高兴,不过我得下车了。」 阿妮娅耷拉着嘴角,恋恋不捨地挥了挥手,漂亮的眼睫垂落下来,眸子里盛满了失落。 方寒尽一手提起行李箱,一手牵着方春生,大步向外走去。经过阿妮娅的父亲时,他蹲下身,与他拥抱道别。 下了车,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吸进鼻腔冻得生疼。 方寒尽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那傻姑娘穿那么少,又在站台等了那么久,肯定冻成了狗。 第二个念头是,妈的人呢? 他张望一圈,没见着闻雪,倒是看见几节车厢外的郑启然。他守在车门旁,大概是制服不够保暖,冻得他不停地跺脚、搓手。 方寒尽弯腰抱起方春生,拖着行李箱大步跑过去,跟郑启然还隔着十几米远,就大声喊道:「郑大哥,见到闻雪了吗?」 郑启然一脸茫然,「早走了啊!我还以为你们一起的呢。」 「早走了」这三个字,仿佛一盆冰水,将方寒尽的心浇了个透。 大意了。 不过好在他留了后手,那份攻略里有她所有的计划,今天住哪里,明天去哪儿玩,后天去哪家餐馆…… 只要他提前去蹲守,肯定能把这只狡猾的兔子逮到! 「郑大哥,我先走了!」 方寒尽急匆匆地转身就走,被郑启然大步追上,挡在了他面前,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 「来,咱哥俩儿抱一个!」郑启然张开手臂,眼眶居然有些泛红。 方寒尽:「……」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太特么矫情了! 不过,这个国家,他这辈子也许只来这一次,这一路上认识的很多人,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见面了。 这么一想,心里不免伤感。 方寒尽放下方春生,张开双臂,向前一步。 两个男人抱在了一起。 郑启然用力拍了拍方寒尽的后背,心中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再见了,兄弟!」 「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方寒尽笑了下,松开手臂,「说不定我们回国还得坐这趟车,到时候又能见面了。」 — 这是闻雪第一次出国。 她的心情紧张又兴奋。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面孔,一切都是新鲜的体验,连空气都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冷冽。 深吸一口,差点把肺冻住。 她勐地咳了几声,缓了缓唿吸,然后跟着出站的人潮往外走。 身边都是金髮碧眼的老外,气势恢宏的穹顶是典型的俄罗斯建筑风格,沿途经过高大的立柱、彩绘的墙面、雕花的栏杆,走到车站大厅,山墙上一幅精美的彩色乌釉陶瓷画,引得不少人驻足留影。 闻雪停住脚步,有些懊悔下车前没有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现在若放下背包、拿出相机拍个照,估计会耽误不少时间。 后有追兵,还是赶路要紧。 她走到车站门口,伸手拦了辆计程车。 司机大叔问了句俄语,见她没反应,又切换成英语。虽然不甚标准,但简单的交流足够了。 闻雪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地图,上面用彩笔画了不少圈,她用手指着其中某个小圈。 司机大叔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点了点头,胸有成竹地准备出发。 闻雪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方寒尽这臭男人,说什么「不会俄语寸步难行」,吓唬谁呢?她用英语加手势再加上地图辅助,不是一样能搞定吗? 第49页 闻雪靠在后座,悠闲地欣赏火车站对面的街景。 五分钟过去了,街景居然毫无变化。 一看前面,车子还在缓慢地蠕动,试图挤进主车道。无奈主车道车辆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俄罗斯司机也没有什么谦让精神,一点钻空子的机会都不留给停在辅道的车子。 每座城市的老火车站门口都是堵车重灾区,这里也不例外。 闻雪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安全第一,不急,不急…… 一口气还没唿出来,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后座的车门开了,寒风唿唿地卷了进来。 闻雪和司机同时扭头,看向车门,眼里满是震惊。 首先出现在车里的,是一个小男孩,带着一脸迷茫的表情。他是被一双手臂硬塞进来的。 然后是一个男人。 一条长腿先跨进来,紧接着是高大的身躯,瞬间就占据了后座大半的空间。 他把小男孩往里推了推,又拽进来一只大箱子。 闻雪被挤到了车门上,脸几乎贴着窗户。 「方!寒!尽!」她气得咬牙切齿。 方寒尽这才转头看着她。 他愣了下,倏地睁大眼,脸上写满了惊喜:「咦,你也在这儿?巧了嘛不是!」 闻雪眯着眼,眼神冷得像两把刀。 方寒尽笑得无比灿烂:「难得他乡遇故知,要不拼个车吧!」 闻雪咬着牙,恨恨地说:「不行!滚出去!」 方寒尽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前面的司机大叔按捺不住暴脾气了,沖他比手划脚,嘴里叽里哌啦地说着一大串话,语速极快,似乎很愤怒。 方寒尽用俄语回了几句。闻雪听不懂,只听到他不停地重复一个词:巴德鲁嘎。 司机大叔愣了下,表情逐渐从愤怒转为困惑。他扭头望着闻雪,说了一句俄语。 奇怪,这句话里也有这个词。 闻雪下意识看向方寒尽,「他说啥?」 方寒尽压低声音,「他问你是不是中国人。」 「啊?」 打个车还要看国籍吗?真是奇了怪了。 看她一脸狐疑,方寒尽解释道:「可能是想给你优惠价,毕竟中俄关系铁嘛。」 闻雪:「……」你蒙谁呢? 司机大叔半天没等到她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还在「巴德鲁嘎」这个词上加了重音。 方寒尽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腰,小声催促道:「快说啊,不说不是中国人。」 闻雪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他迎上她的目光,挑了挑眉,「说啊。」 闻雪转头看着司机大叔,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一个词:「yes。」 司机大叔耸耸肩,转身重新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继续艰难地汇入车流。 方寒尽向后一靠,一手抱着大箱子,一手搂着方春生,扭头沖闻雪一笑。 闻雪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窗外,不想搭理他。 此刻,她的心情极其复杂。 明知他是在借语言优势煳弄她,可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顺着他设的套往里钻。 闻雪暗暗嘆气,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第19章 幼稚鬼 莫斯科的天气并没有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面子。阴霾晦暗的天空,路旁堆着厚厚的积雪,行道树只剩下枯枝,却仍免不了被寒风肆虐,阴沉沉的云层堆积在城市的天际线上,仿佛随时会来一场暴雪。 闻雪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街景,心中的紧张和期待渐渐被不安所取代。 也许冬天真的不是旅游的好时候。 路边行人少得可怜,更不用说游客了。昼短夜长,景区和商场早早关门,再加上天气不好,光线阴暗,拍出来的照片都透着压抑。 闻雪只能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吧。阴天也有独特的美,正好贴合了她此刻的心情。哀景哀情,则景更伤,情更悲。 再说,这趟旅程,真正的目的不在于此。 半个小时后,计程车终于停在了一条巷子口。 趁闻雪掏钱包之际,方寒尽麻熘地付了钱。 数额跟打表器上的金额一样,并没有所谓的「中俄老铁优惠价」。 闻雪提着行李下车,斜乜了方寒尽一眼。 方寒尽收起钱包,面不改色地说:「人家看你是中国人,才没给你绕远路,没把你半路扔下,没额外加钱,已经很实在了。」 闻雪没好气地哼唧一声。 方寒尽回头看向空荡荡的巷子,语气有些怀疑:「你就住这?这儿有旅馆吗?」 闻雪往里走了几步,指着巷子深处的一个小招牌,「喏,就是那家。」 方寒尽看过去,不自觉皱起了眉。 巷子很窄,两旁都是低矮的私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户户大门紧闭,巷子尽头有一扇铁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半旧的木头招牌,用英文写着:travelers』 home(旅行者之家)。 方寒尽不免担忧,问:「你订的是民宿?」 「青旅。一个人出来玩,当然是住青旅更划算。」 「这家……安全吗?」 「我是在网上订的,好评如潮,应该没问题。」 闻雪背上登山包,往上提了提背包带,试图减轻腰背的负重。 她看了眼方寒尽,又低头跟方春生挥了挥手。 第50页 「好了,就送到这儿吧,我进去了。」 方寒尽提起行李箱,「我陪你进去。」 「不用。」 「闻雪。」方寒尽顿住脚步,目光严肃地看着她,「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还是小心点好。」 闻雪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一个人不安全,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什么报警器、辣椒水、门阻器,还有甩棍。你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方寒尽默了片刻,低嘆了口气,终于妥协:「行吧,那你自己进去。我订的酒店离这儿不远,也就隔了两条街。」他掏出手机看了眼,「现在是下午三点,你进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我五点钟来接你。」 闻雪不由得愣住:「接我……干嘛?」 「吃晚饭。两个小时够吗?还是你想先睡一觉?」 闻雪紧抿着唇,过了半晌,才缓缓抬眸,说:「方寒尽,你别逼我换地方。」 她的声音很轻,明明在恳求,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方寒尽扯了下唇,嘴角泛起一丝涩意。 这一路,她已经拒绝了他很多次,一次比一次直白、坚决,他不懂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行吧,注意安全。」他挥了挥手,终于决定放弃。 闻雪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铁门旁,摁下门铃。 没过多久,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女人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 方寒尽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店主是女性,遇到危险的机率降低了一半。 随着铁门缓缓合上,闻雪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她连头都没回一下,方寒尽最后看见的是她的登山包。 那么硕大沉重的背包,就堆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把她的背都压弯了。 方寒尽走到巷子口,点了根烟,低头深吸一口,裊裊白烟伴随着嘆气唿出,烦躁的心情才稍稍得以缓解。 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他低下头,看见方春生仰头看着他,一张圆脸冻得通红。 「哥哥,」方春生嘴里唿出白气,「姐姐走了吗?」 方寒尽低嗯了一声,蹲下身,把羽绒服的兜帽给他戴上,拉链拉到顶。 方春生歪着脑袋,又问:「姐姐为什么不带我们啊?」 「因为……」方寒尽垂下眼帘,掩住眼里的落寞,「姐姐不喜欢哥哥。」 方春生张开小胳膊,搂住方寒尽的脖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在他后背拍了拍,似是在安慰。 「不要紧,我喜欢哥哥就好。」 方寒尽忍不住笑了。 「走了。」他单手抱起方春生,另一只手拖着箱子。箱子的轱辘在石板路上滚动,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久久迴响。 阴云压在头顶,翻卷着涌向天边。凛冽的寒风颳得脸颊生疼,耳朵鼻子早就冻得麻木了,反倒感觉不到疼。 以前老听到天气预报里说,受西伯利亚冷空气的影响,某地区大面积降温,某省份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 现在,方寒尽终于知道,以前经歷的那些冬天,在冷空气的发源地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他正想着入住酒店后,要去附近的商场买点御寒的衣物,后颈的衣领突然被方春生勐地拽了下。 小傢伙的手劲儿还挺大,把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 「怎么了?」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方春生。 方春生张着嘴,小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指着他后面。 「姐姐……」 方寒尽下意识回头。 巷子口出现了一个身影。她正一路小跑奔向他,高耸的登山包压在她肩膀上,一颠一颠的,像一座移动的山。 方寒尽一时怔住,站在原地迟迟没动。 直到她在自己面前停下,小口小口地喘着气,他才眨了眨眼,确认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幻觉。 闻雪抬起头,一双湿润的眸子望向他,脸颊因唿吸急促而微微泛红。 她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讷讷地开口:「方寒尽,能不能帮个忙?」 「嗯,你说。」 闻雪脸色有些羞窘,支吾着说:「刚刚那家青旅,是男女混住的,我在网上订的时候不知道,进到房间里,才看见里面已经住了三个男人……」 方寒尽努力控制面部表情,故作淡定地说:「哦,这种青旅在国外挺常见的,大家都是背包客,吃的住的比较随意,一切以省钱为主嘛。」 闻雪低下头,脸更红了。 方寒尽斜瞥她一眼,继续说:「火车包厢不也是男女混住的吗?咱俩一起住了几天,没发生什么不愉快吧?所以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他这么一说,闻雪自然而然想起了火车之旅第一天的惊魂之夜。谁知道这家青旅里,有没有混进一个色胆包天的「咖喱男」呢? 「这不一样,跟你住,我不怕。」闻雪的声音越来越弱,「我本来也是打算将就一下的,但是我去洗澡的时候,发现竟然是公共浴室,隔间只用帘子挡着,我前脚刚进去,一个男人后脚就跟进来了,我吓得赶紧跑回屋收拾行李……」 方寒尽心里冒出几分雀跃,嘴角忍不住上扬,又迅速收了回去。 他装作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啊?钱都花了,总不能不住吧?」 闻雪弯起眸子,讨好地笑了下,恳求道:「你能不能带我去你订的酒店,看看还有没有空房?现在是淡季,应该有吧?」 第51页 方寒尽憋着笑,抬头望了望天,似乎在考虑,半晌才说:「这个不好说。那家酒店挺火爆的,在网上也是好评如潮。」 闻雪眸光黯淡了几分。 又听见他说:「不过,既然是淡季,那其他酒店应该还有空房。要不你在附近找找?」 闻雪垂下视线,双手拽着背包带,僵了半天,才闷闷不乐地说:「……哦,那好吧。」 她转身正要走,身子突然一仰,又踉跄着倒了两步。 「你傻不傻?」方寒尽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闻雪有些羞恼,转身掰开他拽着背包的手,骂道:「幼稚鬼!」 方寒尽反手捉住她的手腕,眉梢眼角都透着得意,「早就叫你跟我一起住了,你偏不听,现在打脸了吧?」 闻雪辩解道:「我怎么知道那是男女混住的嘛……」 「一般网站都会备註提醒的,你光顾着看好评了吧?」方寒尽嗤笑一声,「还好评如潮?都是男人评论的吧?就等你这种傻姑娘自投罗网呢。」 闻雪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气哼哼地瞪着他。 「傻。」方寒尽揉揉她的脑袋,「走了。要是真的没空房,那你只能跟我们挤一挤喽。」 闻雪拽下他的手,嘟哝道:「你别摸我头髮,我几天没洗头洗澡,身上都馊了。」 果然,方寒尽抬起手,指头都泛着油光。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怕什么,咱们现在是臭味相投。」 — 方寒尽订的酒店离这儿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从外观上看,虽然不是什么五星级豪华等级,但好歹是家正规酒店,前台大厅一应俱全,一楼还有家咖啡馆。 闻雪非常庆幸,偶像剧里「酒店永远只剩一间房,所以男女主不得不同居一室」的狗血桥段,并没有在这里上演。 她很顺利地开了个单人间,价格稍稍超出预期,但无所谓了,在经歷了一系列风波后,有个安全的落脚之地比什么都重要。 闻雪打开房门,进房间巡视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床有点窄,刚好能睡一个人,名副其实的「单人」间。 打开暖气,没过多久,房间里就暖和起来了。 方寒尽住的是双人间,在闻雪的楼上。他简单整理好行李后,又帮方春生洗头洗澡,好不容易把他哄睡,才得空下来,敲响了闻雪的房门。 门打开时,他的心脏突跳了下,重重的撞击声在胸腔迴荡。 闻雪穿着件白色背心,下身是宽松的格子长裤,明明是很随意的打扮,在她身上却有种慵懒的性.感。 也许是因为她刚洗完澡,头髮还半湿着,发尾滴着水珠,将背心洇湿了一小块。 也许是因为被热气蒸熏,她的脸泛起了一层潮红,像熟得刚刚好的水蜜桃。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香味,像是玫瑰花混着奶香…… 房门关上。方寒尽进了屋,在原地踟蹰,不知该坐哪儿。 床,太暧昧了。 单人沙发,她已经窝进去了。 椅子,上面还搭着她的内.衣…… 闻雪歪着头,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继续用毛巾擦着头髮,见他傻站着不动,就指了指床的方向,说:「你坐啊。」 方寒尽听话地坐在了床上,双腿併拢,双手搭在膝盖上,视线直直盯着地面,规矩得像个正在挨训的学生。 「房间里太热了。」闻雪边擦头髮边抱怨,「我没想到暖气这么足,才开一小会儿,就热得受不了。」 「……嗯。」方寒尽对此有切身体会。 真的太热了,他感觉自己身体在冒火,再待下去就要流鼻血了。 他倏地起身,目光依旧不敢看她,「那个……春生睡着了,你也睡一会儿吧。五点钟,我下来叫你。」 「好。」闻雪放下毛巾,起身走到门口。 正要拉开房门,手突然被人按住,裹进宽厚的掌心里。 男人的胸膛抵住她的后背,体温高得出奇,心跳也快得不正常,跳动的震感从他的胸口一直传递到她的心脏。 「我想吻你。」 方寒尽声音低哑,唿吸贴着她的耳朵,越来越近……她感觉耳珠被轻轻啄了一下,像起了某种反应,迅速肿胀变红。 这个吻,浅尝辄止。 他慢慢直起身,扶住她的腰,手心的力道忽轻忽重,在克制和放肆之间交替。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挣扎。 「可惜我还没洗澡。」他惋惜地松开了手。 闻雪扑哧笑了。 她转身过,背靠着房门,弯着眼眸,笑得很俏皮:「怎么突然这么绅士了?」 在火车上,他可是说亲就亲的,哪管什么卫生状况。 方寒尽挠了挠后脑勺,笑容有几分羞涩,「你已经香了,我还是馊的。」 闻雪笑得前合后仰。 「快去洗吧。」她拉开房门,沖他扬了扬手,「等你香了,再……」 声音忽地止住,她低下头,眼底含羞带怯。 话留一半,意犹未尽。 方寒尽被推出房门时,还在锲而不捨地追问:「再怎么样?再怎么样啊?」 闻雪抿唇一笑,扬起手,关上了房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0 23:50:00~2021-07-13 00:0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2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uomo25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小气鬼 房间温暖,床铺松软,闻雪睡了个长长的觉,醒来时,天色已经暗沉,街灯的光透了进来。 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很快穿好衣服,临出门时又犹豫了下,到洗手间补了个淡妆,稍稍打理了下头髮,一切整理妥当后,镜子里的人扬起唇角,笑意嫣然。 闻雪上楼敲响了方寒尽的房门。门一打开,她眼前赫然一亮。 「你刮鬍子了?」 不得不说,男人改变气质的方法非常简单,鬍子一刮,立马年轻十岁。 方寒尽不好意思地笑笑,随手合上门。 「嗯,之前在火车上不方便。」他一边说,一边往头上套一件深灰色毛衣,声音闷在衣服里,嗡嗡地听不真切,「我鬍子长得快,一周不刮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了。」 经他这么一说,闻雪也想起,刚上车时见到的方寒尽还是个体体面面的年轻小伙子,下车时就成了个沧桑老大爷。 她伸出手,帮他把毛衣的领口往下拽。 他的脸终于露了出来,眼里还残留着些许困懵,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髮,活像只刚睡醒的小狮子。 闻雪忍不住笑了。 她的手在方寒尽的领口停了会儿,然后,像受了蛊惑般,挪到他的下巴上,轻轻蹭了蹭。 指尖有些痒,但手感很舒服,有胡茬的粗糙,有骨头的坚硬,也有皮肤的柔软。 方寒尽站着没动,低眉望着她,目光深沉。 有那么一两秒,世界忽然静了下来。 闻雪脸慢慢泛了些红,心跳不稳,唿吸也乱了节奏。 她刚想收回手,就被他伸手捉住手腕,慢慢往下挪,摁到胸口的位置。 怦怦的心跳清晰地传到她的手心。他五指微蜷,慢慢钻进她的指缝,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但力道却极尽温柔。 空气中浮动着似有若无的情愫,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暧昧的气氛。 若不是床上传来手机游戏的背景音乐声,他们差点忘了,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好在这人是个小孩,还是个游戏迷。 大概是打通关了,手机里响起夸张的欢唿声,方春生兴高采烈地跳下床,挥舞着小胳膊庆祝胜利。 仿佛如梦初醒,闻雪飞快地收回手,视线瞥向一旁。 方寒尽低笑了下,说:「我去洗把脸。」 「嗯。」闻雪的声音轻如蚊吶。 洗手间的门关上,心脏终于回位,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 「姐姐。」方春生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跟前,仰着小脸望着她,「你的脸好红。」 「是吗?」闻雪抬起手,贴在脸颊上,确实热得烫手,「可能是暖气温度太高了吧。」 为了转移小孩的注意力,她从床上拿起毛衣,蹲下身,从他头上套进去,又从袖口拽出一只胳膊。 方春生站着不动,乖乖任她摆布。 毛衣穿好后,他突然冒出一句:「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哥哥?」 闻雪勐地咳了两声。 太猝不及防了。这小屁孩成天瞎琢磨些什么? 她窘得耳根蹿红,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瞎说什么呢?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方春生摇头晃脑,语气颇有些得意,「哥哥说,你不跟我们一起,是因为不喜欢他。现在你跟我们一起了,是不是证明你喜欢他了?」 这什么逻辑?闻雪简直哭笑不得。 她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春生,咱们是朋友吧?朋友就该互相帮助吧?我现在没地方住,眼看就要流落街头了,你们是不是应该收留我?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我这叫走投无路,你们这叫……」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刮词彙,「……仗义相助!懂吗?」 好不容易自圆其说,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自证清白真是太难了,跟这种思维跳脱的小孩解释,更是难上加难。 方春生茫然地看着她,愣了半天,才「哦」了一声。 「走了。」身后蓦地响起一道男声。 闻雪心脏突地一跳。 她缓缓回头,看见方寒尽就站在洗手间门口,眼神淡漠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 — 三个人站在酒店门口,闻雪从包里掏出万能的地图,摊开,视线顺着密如蛛网的线路搜寻,最后锁定在离这最近的一个红圈上。 「去这家吧。火锅店,华人开的。」 方寒尽气笑了:「你千里迢迢来到莫斯科,第一顿饭居然去吃火锅?你有没有把俄罗斯菜放在眼里?」 闻雪眨了眨眼,「你不想去?」 「……去。」 方寒尽无奈妥协。 罢了,谁让他们长了个中国胃呢?全世界的美食都不及家乡的味道。 — 暮色降临,街上冷冷清清,可一走进火锅店,热闹嘈杂的氛围、笑脸相迎的服务员、空气中漂浮着鲜香麻辣的味道,让人恍惚以为回到了国内。 在火车上一连吃了几天的自热米饭、泡面、饼干、面包,现在终于能吃顿正餐,还是热气腾腾的火锅…… 这感觉,犹如从战时状态瞬间穿越到和平年代,每吃一口,都是失而復得的幸福感。 第53页 吃饱喝足后,闻雪靠在椅背上,斜瞥着方寒尽,笑容里有几分得意:「听我的没错吧? 方寒尽哼笑,过了会儿,问:「明天什么打算?」 「去红场,景点都集中在那儿,全部逛完得花一整天。」 方寒尽思忖片刻,说:「上午我们一起去。下午我得带春生去医院,就不陪你了。」 「行。」闻雪点点头,目光不自觉转向方春生,小孩脸蛋红扑扑的,下巴搁在桌子上,眼皮耷拉着,似乎快睡着了。 人在吃饱喝足后就容易犯困。闻雪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羽绒服,说:「咱们走吧。」 结完帐出来,冷空气扑面而来,闻雪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 街灯一盏盏亮起,投下一束束昏黄的光,光下白絮飞舞,积雪的街道延伸进夜的尽头。 下雪了。 方春生一下子激动起来,迈着小短腿冲到火锅店门口的空地上,仰着头原地转圈,拿舌头去接缓缓飘落的雪。 闻雪与方寒尽相视一笑。 等方春生玩得尽兴了,方寒尽走过去,牵起他的一只手,轻轻晃了晃。 「走喽。」 闻雪也跟过去,动作自然地牵住小孩的另一只手,问:「去哪儿?」 方寒尽指着路的尽头,「消消食。」 闻雪没想到,方寒尽消食的方式居然是逛商场。这跟他的直男气质不太符吧? 看着商场金色的拱形门,闻雪有些发愣:「你要买什么吗?」 「给你买件羽绒服。叶子杭不是说了嘛,让我对你好点。」 「……」闻雪一脸狐疑,「你什么时候开始听叶子杭的话了?」 方寒尽笑了下,「我只挑我喜欢的听。」 说完,他伸手揽住她的肩,把她推进了商场。 这家商场晚上还算热闹,一楼大厅各色面孔来来往往,其中不少亚裔面孔,不知是游客还是旅居的华人。 闻雪仰望着金碧辉煌的穹顶,不免有些担忧:「这里装修得这么豪华,应该挺贵吧?」 方寒尽料到她会这么问,早就准备好了回答:「最近卢布一直在贬值,这里的国际品牌没有及时调整价格,所以相当于在原来价格的基础上打了七折。你没看到这边华人那么多吗?都是来代购的。这几天都抢疯了!」 还有这等好事? 闻雪瞪大眼,激动地晃着他的胳膊,「那赶紧去抢啊!」 — 方寒尽在商场指示牌前驻足片刻,迅速明确目标,带闻雪和方春生直奔三楼。到了以后,根本不用看招牌,哪家店华人最多就往哪儿沖。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挑拣、试衣、排队、结帐,三个人终于从店里出来了。方寒尽两手提满了袋子,活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代购。 「还是好贵哦……」闻雪嘟囔着,「打完折也要五千多,也没见它哪里特别啊?」 方寒尽嗤笑:「去了北极圈,你就知道什么叫物有所值。你这件衣服,在国内专柜至少要一万。」 「真的?」闻雪眼睛倏地亮了。 这件衣服花五千买的,她又赚了五千,四捨五入算下来等于没花钱啊! 她兴沖沖地说:「待会儿找个取款机,我把钱还给你。」 她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刚刚付款时,她正要询问能不能刷卡,收银员直接越过她,收了方寒尽递来的信用卡。 方寒尽拒绝了她的提议:「我要那么多现金干嘛?万一遇上打劫的,岂不是血亏?」 闻雪想了想:「那我给你转帐?」 方寒尽不在意地笑笑,「回国再说吧。」 闻雪抿了抿唇,没接话。 拖得越久,欠的越多,最后就还不清了。 走出商场时已是九点多,雪越下越大,从白絮变成了鹅毛,路面很快被新雪覆盖。 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光洁平整,让人身心舒畅。脚踩在上面,还能听到轻微的嘎吱声。 三个人并肩走着,街灯散发出温暖的光,三条影子投在雪地上,中间那个小小的影子,走路还带点蹦跳。 闻雪回过头,看着雪地上的三列脚印。 很寻常的画面,不知为何,却让她的视线停留了很久。 「看什么?」方寒尽停下脚步,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没什么。」闻雪摇摇头,目光扫过街角。那里有个地铁口,灯光明亮,人影零星,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婆婆正坐在台阶上摆摊。 闻雪心念一动,不自觉加快脚步。走近了才看清,这老婆婆卖的是围巾帽子之类的毛织品。 「要不要买围巾?」她看向方寒尽。 方寒尽有些费解:「刚刚要给你买,你说不需要。」 「商场里面的东西贵啊。」 「但那是羊绒的,更保暖。」 「……我就喜欢毛线的。」 「好吧。」方寒尽无奈地嘆气,嘴角却不自觉勾起,眼里漾着宠溺的笑意。 他蹲下身,挑了条红色围巾,用俄语跟那老妇人聊了几句。 「她说这些都是自己手工织的,一条三百卢布,折合人民币也就二十多块钱吧。」方寒尽仰头望着闻雪,晃了晃手里的围巾,「这条怎么样?」 闻雪瘪了瘪嘴,抱怨道:「太艷了吧?」 「你刚刚买的羽绒服是白色的,最好搭条深色的围巾。」 第54页 「我就喜欢浅色的,红色不好看。」 方寒尽颇为无奈:「闻小姐,你懂不懂色彩搭配?更何况,在雪地里穿颜色鲜艷的衣服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安全,让别人及时找到你。」 闻雪很不服气,小声嘀咕道:「春生的羽绒服也是白色的。你怎么不给他挑件大红色的?」 方寒尽耐心解释道:「他从小就喜欢白色。这是性格原因,穿鲜艷的衣服会让他感到不安。」 闻雪扬起下巴,颇有几分任性:「所以喽,你这么顺着他,为什么就不能顺着我呢?」 「随你吧。」方寒尽脸色微沉,放下围巾,抿着唇不发一语。 闻雪暗暗瞥了他一眼,心里隐隐不安。 唉,算了吧,他也是为了自己好。 闻雪蹲下身,拿起他刚刚放下的红色围巾,又挑了一条白色,一条灰色。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千卢布,递给老妇人,见她正要从怀里摸出钱包,闻雪忙按住她的手,又摆了摆手,意思是不需要找零。 方寒尽斜瞥她一眼,哼道:「现在倒挺大方的。」 脸色还是冷冷的,但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闻雪给方春生系上白色围巾,又把红色围巾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最后,手里还剩下灰色围巾。 她站起身,递给方寒尽。 方寒尽别过头,不接。 小气鬼。闻雪在心里嗔骂了一句,面上依旧挂着笑,问:「要不要?」 方寒尽傲娇地挑了挑眉,「我还是喜欢羊绒的。」 闻雪气得扭头就走。 方寒尽赶紧牵起方春生,大步追上去。因为两只手都被占用了,他只好用胳膊肘轻轻推她,好声好气地说:「我又没说不喜欢。」 闻雪不理他,鼻腔重重地哼气。 他又说:「谁叫你这么偏心,只给春生系,不给我系。」 嘿,好心好意给你买围巾,你还抱怨上了? 闻雪脚步一顿,回过头瞪着他:「你又不是没手!」 方寒尽语气颇为委屈:「你那么顺着他,为什么就不能顺着我呢?」 闻雪:「……」 算了,不跟这个大龄儿童计较。 闻雪踮起脚尖,将手里的围巾挂在方寒尽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把他的耳朵仔细地裹了进去,然后调整松紧,打结系好。 方寒尽站着不动,就这么低眉含笑望着她。 「闻雪,」他舔了舔嘴唇,笑容有几分羞涩,「我下午洗过澡了。」 「所以呢?」 「所以我能吻你了吗?」 闻雪眨了眨眼,突然想笑。 她拼命憋住笑,绷着脸,说:「不行!一股火锅味!」 —— 夜深了,方寒尽洗漱完毕,把方春生哄睡着后,又下楼去找闻雪。 这次,门只开了一道小口,闻雪从里面探出脑袋,眼神警惕,「干嘛?」 大半夜来登门,非奸即盗。 方寒尽递来一张卡,「本地电话卡。」 闻雪愣了下,微微蹙起眉,「我不想用手机。」 「我知道你不想收到那些人的信息。但是出门在外,手机是必需品。」 闻雪很固执:「在这里,有地图和钱就够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不用手机,万一你走丢了,我去哪儿找你?万一你遇到意外,怎么报警求助?更何况,你回国的票还没订,到时候你怎么回去?」 闻雪默了片刻,拉开房门,「你进来吧。」 「要我帮你换卡吗?」方寒尽走进来,随手关上门。 「不用,我会。」 闻雪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接过方寒尽递来的手机卡和顶针,坐在桌边,低头捣鼓起来。 电话卡很快换好,手机开机,显示满格信号。 闻雪回头看向方寒尽,问:「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闻雪。「方寒尽垂下眸,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不用跟我算得那么清楚。」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还是早点算清——」 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清脆的「叮」给打断了。 是闻雪的手机。 她看了眼屏幕,眸光骤然收紧,视线像是定住了,久久没有挪动。 方寒尽隐约猜到了什么。 「我能看看吗?」 闻雪眼睫轻颤,终于转开视线,低嗯了一声。 方寒尽看到她眼底微微泛红,紧咬着下唇,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又是一声「叮」。 方寒尽飞快地拿起手机。 无需解锁,屏幕上显示着一前一后两条信息,都是孙赫明发来的。 第一条:【你去俄罗斯了?】 再看一眼发送时间,居然是六天前。 第二条发送时间是昨天。 【闻雪,你给我等着。】 第21章 盖个章 午夜的钟声终于敲响,灰姑娘落荒而逃,一切被打回原形。 这个比喻在闻雪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自己嘲笑。 她觉得很讽刺,现实哪有这么梦幻? 她不过是一只被追赶的猎物,一头钻进陌生的森林里,以为这里是避风港。 谁料刚停下喘口气,猎人的枪声就在树林深处响起。她吓得惊惶失措,不得不继续奔命。 手机又响起一连串叮声,像催命的符咒。 第55页 屏幕上接二连三地弹出新的提示,这是手机后台积攒了一周的信息。 该来的迟早会来,麻烦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自动消失,反而会越滚越大——这个道理,她早该明白的。 手机还在方寒尽手上。他垂眸看着屏幕,脸色越来越阴沉。 闻雪问:「都是他发的?」 方寒尽摇摇头,「他只发了那两条。后面这些,是你爸妈发的。」 闻雪伸手,「给我看看。」 方寒尽把手机收到身后,轻描淡写道:「他们会说什么,你应该猜得到……没必要给自己找郁闷。」 刚才匆匆扫了一眼,字里行间全是指责、辱骂、威胁,他看了都心灰意冷,更不用说闻雪了。 亲生女儿被逼到了绝境,她的父母关心的却是—— 「婚期都订好了,喜帖都发出去了,你让我们怎么跟亲戚朋友们解释?」 「得罪孙家有什么好处?差不多得了,别把关系闹僵。你赶紧回来,跟他们道个歉!」 「你把我们的老脸都丢尽了!」 …… 闻雪静静凝视着他,忽然笑了下。 「那算了。」她的笑容渐渐苦涩,眼底泛起了水光,「你帮我关机吧。」 「干嘛这么麻烦?直接拉黑不就得了?」 闻雪低下头,涩涩地说:「他们毕竟是我父母。」 拉黑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想都不敢想。 方寒尽蹲在她面前,手捧着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他轻声说:「是你父母又怎么样?闻雪,你不能因为他们,就放弃全世界。」 闻雪嗫嚅道:「可是,在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们就是我的全世界。」 「那是因为你被家庭禁.锢住了,走不出来。闻雪,快乐其实很简单,就是远离那些让你不快乐的人。」 「我逃到国外,不就是为了远离他们?」 「不是,你在远离全世界。」方寒尽认真地看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温润又坚定,「一般人收到讨厌的信息,会把发信息的人拉黑,而你呢?是把手机关机,拒绝外界的一切信息。你说你是不是傻?」 闻雪的眼泪刚被擦干,又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她哽声说:「你才傻。」 方寒尽笑了,把她抱在怀里,温声说:「就算是你父母又怎么样?这世上有多少自杀的小孩,是被父母活活逼死的?那些孩子,要是能早点摆脱家庭的束缚,就不会死了。你比他们幸运的是,你是个成年人,有选择权。所以你拉黑他们,不是不孝,是在自救,懂吗?」 闻雪依偎在他胸口,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那你帮我拉黑吧,我不想看到他们的消息。」 「行。」方寒尽松开手,看到闻雪脏兮兮的脸,吓了一跳,「你脸上怎么黑乎乎的?」 闻雪「啊」了一声,起身找了面镜子,看到脸上五彩斑斓的黑,才想起自己出门前化了妆。 难得打扮一次,结果哭得太狼狈,脸上像是调色盘打翻了,眼线液融成一道道黑泪,口红蹭到了下巴,粉底液都浮粉了…… 别人哭起来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一哭,像煤矿里出来的女鬼,怪吓人的。 「我去洗洗!」闻雪尴尬得无地自容,捂着脸冲进了洗手间。 没过多久,她又跑出来,把手机解了锁,递给方寒尽。 方寒尽接过手机,看着她凄悽惨惨的脸,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他憋住笑,挥挥手催她:「快去!」 — 卸完妆,闻雪顺便洗了个澡,出来时,方寒尽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手机,眉头频频蹙起。 见到她出来,他这才舒展了眉头,脸色和悦起来,沖她招招手。 闻雪走过去,被他大手一捞勾住腰。她身子一倒,跌进了他怀里。 这个姿势太亲昵了,底下是他的腿,面前是他的胸膛,腰上是他的胳膊……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 闻雪不自在地挪动着身子,推了推他的肩,小声说:「我坐椅子就好……」 方寒尽像是没听见,胳膊仍牢牢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举起手机,「已经删了。」 「删了?」闻雪惊诧地睁大眼,一时竟忘了挣扎,「不是说拉黑吗?」 「拉黑了还在你黑名单里躺着,何必呢?眼不见心不烦。」方寒尽把手机递给她,「不过孙赫明的我没删,你自己看着办。」 闻雪抿着唇,默然不语,脸上浮起一层忧色。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你说,他是怎么知道我在俄罗斯的呢?」 在看到孙赫明微信的那一刻,方寒尽也想过这个问题。 他问:「你出发前,跟任何人提过这事吗?」 「没有。」 「那你的电脑里,有关于俄罗斯旅游的搜索记录吗?」 闻雪认真想了想,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都是用手机查的。买票、订青旅都是用的手机。」 方寒尽思忖片刻,说:「如果他在公.安系统有熟人,也许能查到你的购票记录。」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虽然这样是违法的,但现实中……你懂的。」 闻雪思来想去,觉得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按照发送时间来看,孙赫明是在六天前查到了她的行踪,那为什么要隔五天,才发送第二条威胁的信息呢? 第56页 「会不会是……」闻雪越想越害怕,瞳仁因恐惧而微微颤慄着,「他追到这里来了?」 方寒尽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别自己吓唬自己。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他能说来就来吗?办签证需要时间吧?就算走加急通道,也得一周后才能拿到旅游签。再加上买机票、订酒店……总之,不是那么容易的。」 闻雪紧张地舔了下唇,眼里的忧虑仍未消解。 方寒尽继续说:「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就当他此时此刻已经在莫斯科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能像在国内一样,找熟人调查你的行踪吗?莫斯科那么大,人口那么多,他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概率有多大?」 经他这么一分析,闻雪紧张不安的心情稍稍得到了缓解。 也对,就算孙赫明追了过来,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在异国他乡,他失去了权势的庇护,她不再被亲情所绑架,他们现在是势均力敌,有什么可怕的? 方寒尽扶着闻雪的肩膀,对上她湿润的眸子。 「更何况,你还有我呢。」 闻雪垂下眼帘,眼底泛起一抹羞赧,小声嘀咕道:「你什么时候是我的了?」 方寒尽凑到她耳边,声音喑哑得很勾人:「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 闻雪弯唇一笑,很快又板起脸,故作高冷道:「我考虑考虑,看你表现吧。」 方寒尽暗沉沉的瞳仁凝视着她,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我能不能先给你盖个章?我怕被别人抢走了。」 闻雪低头掩笑,慢慢闭上了眼。 他的唇如期而至,轻轻覆在她的眼皮上,柔软、温热、带着清新的味道,一路浅浅地啄到嘴角。 落在唇上的一剎那,忽然加大力道。 闻雪的身子蓦地向后一倒,整个人被翻转过来,压进了沙发里。 「别——」 一声惊唿声还未喊出口,就被他封住了唇。 湿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脸上,贝齿被舌尖轻而易举地抵开,唇舌交锋,银丝牵连,唿吸痴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许久,他的唇才缓缓抽.离,紧贴在她的耳畔。 她的头髮松散地绾起,一缕髮丝垂落,蹭在他脸上,撩拨得他心头酥.痒难耐。 粗粝的手掌裹住她的柔软,他哑声问:「这里……可以吗?」 闻雪脸早已红透,想推开他,却被箍得更紧了。 都已经上手了,何必多此一问…… 她快喘不过气来了,低浅地嗯了下,带着破碎的颤音问:「那个……你不回去吗?万一春生醒了,发现你不在……」 方寒尽低笑一声,「醒了就重新睡。放心,他很乖,不会乱跑。」 被他抚过的皮肤迅速激起电流,闻雪不得不咬紧唇,压抑住喉间的颤音。 「能不能……下次啊?」她低低地喘着气,小声求饶,「没有那个,我怕不安全。」 方寒尽低声哄道:「别怕,我不进去。」 话一出口,他突然愣了下,这句典型的渣男语录,居然会从自己嘴里说出。 他还是太冲动了。以为气氛恰到好处,一切水到渠成,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比如,保护措施是否到位,再比如,她的身体和心理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愿意毫无保留地接纳他。 静默片刻,方寒尽笑了下,捏了捏闻雪的鼻尖,说:「这次先放过你。」 闻雪心跳慢了下来,恍惚间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她低喃:「谢谢你……」 「别,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方寒尽拧起眉,绷着脸,故作兇狠,「下次,一定把你吃干抹净。」 — 第二天早上,闻雪见到方寒尽,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她故作淡定地打了个招唿,方寒尽也回以一脸平静,仿佛昨晚差点擦.枪.走.火的人不是他。 不过,她注意到,他繫上了她送的灰色围巾,心情又雀跃起来。 三个人在楼下咖啡厅吃完早饭后,在酒店门口拦了一辆计程车。 车上,方寒尽拿出自己的手机,对闻雪说:「加个微信,万一走散了还能手机联繫。」 「哦。」闻雪忙掏出手机,刚打开微信,屏幕忽地一黑,居然关机了。 她抱怨道:「我出门前电量还有一半啊!」简直是匪夷所思。 方寒尽接过她的手机,侧面的按键一一按下去,依旧毫无反应。 「应该是冻关机了。有的手机电池有自我保护功能,气温太高或太低,电量就掉得特别快,甚至直接关机。」 闻雪瘪了瘪嘴,把手机塞回了兜里。 她嘟哝道:「出门就冻关机,那我这手机不是成了块废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直关机呢。」 方寒尽想了会儿,问:「之前叶子杭给你留的暖宝宝还有剩的吗?」 「有啊。」 「下次出门带几片,贴在手机背面。」顿了顿,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不过今天,你得紧跟着我,不能走丢了。」 闻雪扑哧笑了,「这话你应该对春生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很听话,倒是你,调皮得很。」方寒尽伸出手,轻轻揪了下她的脸颊,「不准乱跑,听到没?」 闻雪笑弯了眸,拍掉他的手,「知道啦知道啦!脸都被你扯大了!」 -------------------- 第5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感情有点进展,就特别紧张…… 第22章 那张脸 下了一整晚的雪,红场周围银装素裹,冬青树像撒上了一层糖霜。 在一片皑皑白雪中,五彩斑斓的圣瓦西里升天教堂格外抢眼,别具特色的洋葱头屋顶上覆盖了一层薄雪,仿佛童话世界里的城堡。 从北门进入红场,闻雪手上的相机就没放下来过。她东奔西跑,找各种角度取景,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又蹲着马步,甚至还试图爬到墙角的树上去取景,最后被方寒尽哭笑不得地拉了回来。 「不就是拍个建筑,你怎么搞得像狗仔偷拍一样?」 「你不懂。」闻雪斜瞟他一眼,语气有几分傲娇,「我们搞艺术的,就是要追求极致。」 方寒尽啧啧两声。 他突然想起刚上车时,闻雪特意下车擦干净车窗,理由也是「为了拍照好看」。 其实,他很早就注意到,她好像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唯独对摄影有无限的热情。 此时的她,是如此鲜活生动,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与刚上车时死气沉沉的她判若两人。 大教堂敲响了钟声,厚重悠远,在阴沉的天空中久久迴荡。 闻雪终于停下来,低头查看拍摄成果。 方寒尽走过去,提议道:「闻大摄影师,咱们能进去参观吗?你看看春生,都快冻傻了。」 方春生正蹲在地上捏雪球,听到自己的名字,懵懵地抬起头,一张小脸冻得惨白。 「好啊。」闻雪欣然同意。 三人正要去教堂入口处排队,方寒尽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望着闻雪:「要不要给你拍张照留念?」 闻雪摇摇头,反过来问他:「你们呢?不拍一张吗?」 「不用,我不喜欢留影。见到漂亮的风景,记在脑子里就行了,记不住的,拍下来也没意义。」 闻雪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又不免惋惜:「总得留下点证据,证明咱们一起来过这里。」 方寒尽想了下,提议道:「要不咱们拍个脚印的合影?」 闻雪眼睛倏地一亮,这个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他们找了片空旷的雪地,抬起脚,缓慢、郑重地踩下去,松软的雪在脚底下发出咯吱轻响。 方寒尽留下的脚印沉稳大方,闻雪的秀气纤瘦,方春生的浅淡小巧,三双脚印聚在一起,拼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人」字。 闻雪俯下身,举起相机。 在她头顶上方,方寒尽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飞快地拍了一张。 他的心口暖意融融的,像是被温泉浸泡着,一颗心快乐又轻盈。 他想,也许此刻,她跟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这三双脚印,像极了一家三口。 — 参观完教堂和博物馆,出来时已经临近中午了。方寒尽正想找个地方吃饭,手突然被方春生用力扯了下。 小孩激动地跺着脚,手指着不远处的古姆百货商场,仰头看着方寒尽,一脸热切地恳求。 闻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有一座旋转木马。冰天雪地里,旋木的顶盖上缀着五彩的灯带,灯光璀璨夺目,下面的木马一起一伏,缓缓转动,如童话般唯美梦幻。 闻雪看了都忍不住心动,更不用说小孩了。 方寒尽看出她的心思,问:「想坐吗?」 「嗯!」闻雪和方春生拼命点头。 方寒尽忍不住笑了,沖那边扬了扬下巴,「走吧。」 旋转木马外等待的人还不少。他们排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登上「宝座」。 闻雪挑了匹繫着蝴蝶结的白马,在最外面一圈,方寒尽抱着方春生共乘一匹金色的马,位置靠里,与她并排而列。 欢快的音乐声响起,彩灯闪烁,流光四溢,闻雪驾着小马起起伏伏,如在海浪里翻涌。 红场周围的建筑群也跟着旋转起来,红色的博物馆,金色穹顶的教堂,气势恢宏的克里姆林宫,像走马灯般在眼前晃过。 闻雪兴奋地转过头,看见方寒尽举起手机对准了她。 她平时很少拍照,一时竟有些紧张,不知该摆什么姿势,最后只好双手高举,比了个v字。 方寒尽绷不住笑了,一个字点评:「傻。」 闻雪收回双手,沖他做了个鬼脸。 音乐声太大,方寒尽的音量也抬高了几分:「你笑笑啊。」 闻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方寒尽放下手机,惋惜地嘆气:「白长一张这么漂亮的脸了。」 闻雪嘀咕道:「我又不喜欢拍照。」 「那是因为以前没有人给你拍。」方寒尽把手机塞进兜里,向她伸出手,「现在你有了。」 他的手悬停在空中,手心向上,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应。等得不耐烦了,还轻轻扬了一下。 闻雪弯起唇角,慢慢伸出手。 指尖相触的剎那,仿佛有轻微的电流穿过,她的心脏也跟着震颤起来。 也许旋转木马真的有魔法。它让时间慢了下来,让大人变成了小孩,继续做童年没有做完的梦。 只是,闻雪没有想到,她的这个梦,醒得比别人都要早。 音乐接近尾声时,她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面容狰狞,眼底布满乌青,阴鸷的目光迸发着恨意。 第58页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闻雪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在笑。 直到木马缓缓转到另一侧,她突然寒毛直竖,心脏紧缩成一团。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慌不择路,扑通一声摔倒在台上。 周围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 恍惚间,闻雪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趴在台上,迟钝地转过头,看到方寒尽纵身一跃跳下马背,闪身躲过了几辆旋转而来的木马,飞快地冲过来。 「闻雪,怎么了?」她听到他焦急的声音。 闻雪微微抬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嗫喏着:「他、他在这儿,我看到了……」 方寒尽心头一紧,迅速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视周围,并没有发现疑似「他」的身影。 台上太危险。音乐还没结束,不停地有障碍物转过来。他搀扶起闻雪,沉声道:「先下去吧。」 他把闻雪扶到出口处安置好,等音乐一停,就大步冲到台上,将吓得脸色煞白的方春生抱了下来。 「对不起,刚刚把你一个人扔在上面。」他轻轻拍着方春生的后背,低声安慰道,「别怕,现在没事了。」 方春生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问:「姐姐怎么了?」 「她没坐稳,一不小心就摔了。」方寒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回到台下,方寒尽找到闻雪,将她带到一处避风的墙角。这里是古姆百货的侧面,少有人经过,便于他们隐蔽和观察。 方寒尽将闻雪抵在墙上,回头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后,将目光转向她。 他谨慎地问:「你确定看见他了?」 闻雪紧张地点头,「是他,我不会看错的!」 方寒尽眉头紧蹙,回忆着说:「但是我刚刚找了一圈,没看见他。」 闻雪咽了咽唾沫,「你不知道他——」 「我知道他长什么样。」方寒尽打断她,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跟他做了三年同学,你忘了?」 闻雪愣了几秒,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他现在的变化挺大的……」 「那我也能一眼认出他。」方寒尽语气笃定。 当年,孙赫明用火锅热油泼班主任时阴冷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方寒尽的脑海里。 有的人,不管容貌怎么改变,藏在骨子里的卑劣与阴险是不会变的。 心是黑的,就会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气质,不管再怎么伪装,依然让人不寒而慄,避而远之。 闻雪安静下来,她知道方寒尽在思考。 约莫半分钟后,方寒尽勐地想到什么,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事发前,他给闻雪拍了几张照片。孙赫明如果藏匿在周围,也许会入镜。 他翻出照片,一张张放大,仔细查看闻雪身后的一张张脸。 「他穿什么衣服,你还记得吗?」 闻雪不得不重温那惊悚的一幕,「好像是……深色的羽绒服,没有戴帽子或围巾……哦哦,」她勐然记起了什么,激动地睁大双眼,「他的兜帽上,还一圈浅灰色的毛。」 「找到了!」方寒尽把照片放到最大,找到一个只露出侧脸的人影。 他把手机递给闻雪,「是他吗?」 闻雪凑近屏幕,看了半天,始终不敢确定:「看不太清……」 衣服特徵对得上,可是面容太模煳了,只能隐约辨认出是个亚裔面孔。 方寒尽思忖片刻,提议道:「这样吧,我们先回去。下午你就待在酒店别出门。」 说完,他牵起她的手,正要离开时,胳膊突然被拽住了。 闻雪眼里藏着恐惧,压低声音问:「你说他会不会已经查到我的行踪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我们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碰上他了?」 方寒尽摇摇头,冷静地逐条分析:「我不这么认为。首先,你还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他,其次,就算是他,他也不可能知道你的行踪。 我认为,你碰上他纯属偶然。因为外地游客来到莫斯科,一定会来红场,就像去上海旅游,一定会去外滩一样。所以,他很可能是办好签证后,直接飞到莫斯科,在这里守株待兔。 你现在住的酒店,不是之前预定的青旅,他肯定不知道。不过,你之后几天的行程可能要改一下,不要单独行动,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待在酒店。」 闻雪感觉浑身力气被一点点抽空,一种深深的疲惫感笼罩着她。 「那我也不能一直躲在酒店啊……」她无力地揉了揉额头。 好好的一趟旅行,莫名变成了亡命之旅。那个狗男人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呢? 方寒尽把她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声音温柔中透着坚定:「那你就别跟我走散了。我们在一起,你就是安全的。」 — 按照原计划,闻雪今天要在红场逛一天,然后去体验一下莫斯科的地铁,现在不得不提早结束行程。 方寒尽叫了辆计程车,跟司机报了个地址。 车子一脚油门冲出去,红场很快被抛在身后。 闻雪转过身,紧紧盯着后窗,警惕地观察每一辆车。有几辆计程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里面的人面目不清,每一辆都很可疑。 计程车匀速行驶了十几分钟,开始减速准备靠边停时,方寒尽又对司机说了些什么,还塞给他一张大面额卢布。 第59页 司机收了钱,没有多问,又是一脚油门继续开车,绕着莫斯科主城区走走停停,最后绕到了郊区。 直到身后的道路空空荡荡,一辆尾随的车都没有时,方寒尽才报出酒店的地址。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下了车。 酒店大堂里,一行人与他们擦身而过,个个都是冷白皮、高鼻樑的陌生面孔。闻雪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回房间躺了会儿后,她决定下午跟方寒尽一起去医院。 一个人待在酒店,容易胡思乱想。门外有一点动静,她就会疑神疑鬼,精神高度戒备,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崩溃。 至少,跟方寒尽在一起,她是绝对安全的——这是他的承诺,她愿意相信。 这世上,如果只剩下一个人值得信任,那就是他了。 — 莫斯科医科大学离酒店不远,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他们从正门进去,道路两旁高大的乔木只剩下枯枝,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雪覆在枝头,不时簌簌地落下。 走到底便是学校的主教学楼,这栋建于上世纪初的大楼在战火中倖存了下来,一走进去,便能感受到一种歷史的厚重感和学术的庄严肃穆。 电梯直上九楼,走廊尽头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主动迎上来,与方寒尽握了握手,笑道:「学长,好久不见。」 方寒尽微笑望着她,「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顿了顿,他转头看向闻雪,跟她介绍道:「这是陈佳禾,是我低一年级的学妹,现在在莫斯科留学。这次是她帮忙,才能顺利约到洛维科夫教授。」 闻雪腼腆地笑了下,与她握了握手,做了个自我介绍。 陈佳禾细眉亮眼,留着齐耳的短髮,清秀中透着一股干练。她跟闻雪微笑着点点头,又蹲下身,跟方春生打了个招唿。 简单的寒暄过后,她提醒方寒尽:」洛维科夫教授就在办公室,我带你们进去。」 推门进去,是一间等候室,正对门的办公桌后坐了一位中年女性。陈佳禾走过去,跟她交谈了几句,女人起身,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方寒尽回过头,对闻雪说:「我带春生进去,可能要一两个小时。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嗯,放心吧。」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合,方寒尽几个人进去后,没过多久,陈佳禾就出来了。 靠墙的位置有一排座椅,闻雪就坐在那儿,不玩手机,也不睡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陈佳禾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两人轻声聊了起来。 闻雪问:「这个什么洛、洛维科夫教授,是不是很有名啊?」 陈佳禾笑了下,「他是儿童遗传学的专家,专门研究唐氏综合症的诊断与治疗,确实挺有名的。」 听她这么一说,闻雪心里燃起了希望:「那这个病,能根治吗?」 陈佳禾摇摇头,「这是基因决定的,治不好,只能通过后期的治疗、教育和训练,让这些孩子尽量……活得像个正常人吧。」 闻雪一时默然。 陈佳禾继续说:「所以,我挺佩服学长的,这么多年,挺不容易的。」 闻雪忍不住问:「你跟他关系好吗?」 陈佳禾失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上过俄语选修课,仅此而已。我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这次,还是他以前的老师托人联繫到我,我又通过我现在的导师,找了几层关系,才约到了洛维科夫教授。」 弯弯绕绕的好复杂,闻雪只听懂了一件事:陈佳禾跟方寒尽并不熟。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事呢?」 陈佳禾淡淡一笑,回忆道:「那时候,方学长在我们学校还挺出名的,算是个风云人物吧,长得又高又帅,篮球打得也好,听说家境也不错,结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都挺为他惋惜的。」 每次回忆起来,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触碰那些伤心的往事。 闻雪不愿再一次掀开方寒尽的伤疤。 虽然他听不到,但是她会心疼,会抱怨天道不公,恨不得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孤立无援的男孩。 沉默了会儿,闻雪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在莫斯科留学,俄语应该很好吧?」 陈佳禾不明所以:「……还不错吧。」 「有个词,我只知道发音。」闻雪回忆着那天在计程车上听到的对话,鹦鹉学舌般模仿着方寒尽的口音,「巴德鲁嘎——」 「巴德鲁嘎?」陈佳禾重复了一遍,发音明显地道多了。 「对。是什么意思啊?」 陈佳禾笑了笑,说:「女朋友。」 闻雪顿时愣住。 过了会儿,她又想起另外一句:「阿娜妈呀巴德鲁嘎,是什么意思啊?」 陈佳禾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如果发音没错的话,意思应该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闻雪:「……」 她只知道,那天方寒尽在计程车上说的话,肯定是在蒙她,却不知道他的脸皮已经厚到这种程度了。 闻雪气得咬牙,决定等他一出来,就给他一个爆栗。 陈佳禾好奇地问:「你是学长的女朋友吗?」 「不是。」闻雪脸一热,赶紧摇头。 虽然吻也接了,胸也摸了,距离最后一步,只差一个恰当的时机,但是,她还没答应呢。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得逞。 第60页 陈佳禾唏嘘道:「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学长是个很优秀的人,如果能做他的女朋友,该多幸福啊!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唉……」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到「那些事」了。 闻雪的好奇心终于被勾起。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是他家里那些事吗?」 陈佳禾嘆了口气,「不止这些。大四那年,他本来——」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方寒尽探出了半个身子。 他看向陈佳禾,眼里没什么情绪,淡淡地说:「你能进来一下吗?教授说的有些词太专业了,我听不懂。」 就像在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闻雪和陈佳禾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心虚。 陈佳禾站起身,扯了扯衣角,边走边嘟囔着:「你还需要我翻译啊?当年一起上选修课,你成绩最好,你都听不懂的词,我能听懂?」 「麻烦你了。」方寒尽站在门边,等陈佳禾进去。 门快合上时,他不经意抬眸,看了闻雪一眼。 闻雪沖他一笑。 门关上的一剎那,她的心里有许多杂乱的念头,如野草般纷纷冒出了头。 第23章 生意经 等候室里静悄悄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闻雪强撑着眼皮,从身旁的杂志架上抽下一本画册,翻看了几眼,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好放回去,从包里掏出手机。 重新开机。回到温暖的环境,电池恢復了百分之三十的电量,能勉强支撑一个小时。 闻雪习惯性地打开微信,手指悬停在「孙赫明」这个名字上,迟迟没有落下去。 要不要彻底删了他呢?她陷入了纠结。 这跟删掉父母的微信不一样。父母顶多就是口头上的指责和谩骂,只要她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就对她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但孙赫明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删掉所有联繫方式,就可以假装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闻雪毫不怀疑,他会想尽办法报復她。保留他的微信,也许还有利于她及时观测敌情。 闻雪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点开了对话框。 孙赫明并没有发来新的消息,这让她不免疑惑。 如果红场上那个人真的是他,按照他的个性,此时不是应该得意洋洋地来炫耀吗? 炫耀他一出现,就把她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顺带再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威胁,例如「你死定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之类的话。 现在,他的微信迟迟没有动静,是不是意味着…… 那个人不是他? 闻雪生出一丝侥倖心理。 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了?那不过是一个路人,长相有几分相似,恰好也是一副阴森森的表情,所以她就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 焦虑和恐惧都是没用的,反而会在真正的敌人出现之前,将自己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闻雪退出了微信。 旅行才刚开始,她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下,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又等了两个多小时,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方寒尽牵着方春生走了出来,陈佳禾跟在他们身后。 闻雪急忙起身。 只扫了一眼,她就敏锐地察觉到,方寒尽的心情很不好。 她识趣地闭上了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乘电梯下楼,沿着来时的路走到校门口,一路无言。 气氛沉默得近乎压抑。 在等计程车的时候,陈佳禾轻声说:「学长,不用自责,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未来会怎么样,就交给老天爷决定吧。」 方寒尽轻嗯了一声,说:「这次真的谢谢你。」 「我就帮了点小忙。」陈佳禾唇角微扬,绽开了笑容,「还是谢谢罗教授吧,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你。」 方寒尽的眼神瞬间黯下来。他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底的落寞情绪。 闻雪牵着方春生,静静站在两人身后。 计程车到了。他们陆续上了车,跟陈佳禾挥手道别。 方寒尽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用力摁了摁眉心。 闻雪看得出来,他很烦躁,而这多半是跟方春生的病情有关。 她小心翼翼地把方春生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春生累不累啊?要不要睡一会儿?」 方春生点了点头,乖巧地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他的脑袋就垂了下来,窝在她的臂弯里,唿吸变得均匀而缓慢。 回到酒店时,还不到五点,吃晚饭又太早,出去逛逛又来不及,他们只好回房间休息。 闻雪慢慢弯下腰,把已经熟睡的方春生放到床上,脱下他的外套和鞋子,然后给他盖上被子。 她坐在床边,单手托腮,凝神看着他的睡颜。 小孩睡着时是最可爱的,哪怕是像方春生这样外貌有些奇怪的孩子,闭上眼睛,嘴唇微张,安安静静地像个小天使。 看了会儿,她将视线转向隔壁床,方寒尽正蹲在地上,将手提包平放在床上。 闻雪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其实,她在上车时就注意到这个手提包了,当时,她以为是送给洛维科夫教授的礼物,所以没有多问。 「春生的病歷。」 方寒尽拉开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材料,按顺序在床上依次摆开。 第61页 闻雪不禁咋舌:「这么多?」 她走过去,俯下身逐一翻看,最左边那份病歷还是手写的,页面已经发黄髮卷,落款时间是2011年8月。 闻雪默默推算,那会儿,方春生应该才几个月大,带他去医院的应该是方家父母。 视线继续往右,各种诊断书、ct图、住院单、甚至还有一份病危通知书,时间是2013年年末。 方寒尽见她视线定住,脸色逐渐凝重,便解释道:「唐氏儿抵抗力低,很容易感染各种疾病,那年他还不到三岁,得了肺结核,差点没命。这张病危通知书还是我签的字。」 闻雪心里百味杂陈。 她抬起眸,对上他的眼睛,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 方寒尽苦笑了下,继续说:「你之前说过,我对他没有感情,之所以抚养他,是为了报答父母的恩情。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感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就算是两个陌生人,也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就产生了情感的连接。我跟春生的情感连接,也许就是在签下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要对病床上这个小生命负责。 从今往后,他们只剩下彼此了。 闻雪覆上他的手背,用力捏了捏,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低下头,继续看病歷。 粗粗看完后,她忍不住感嘆:抚养一个唐氏儿的辛苦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像。 这里有多少份病歷,也就意味着方寒尽带方春生跑过多少趟医院,做过多少次检查、治疗、康復训练,经歷了多少的艰辛和无奈…… 他的生活都被方春生填满了,那他自己呢?他该怎么工作?怎么结识新朋友?怎么谈恋爱?怎么设计和建设未来的人生? 闻雪突然有些伤感。 她想到了自己。归根到底,她跟方寒尽一样,都是被亲情这跟锁链拴住的鸟。 不同的是,她是被迫的,而方寒尽是主动选择的。 但伤感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马上就被一件更重要的事取代了。 「刚刚你从办公室出来时,脸色不太好。」闻雪看着方寒尽,小心地斟酌着用词,「是不是春生的诊断结果不太理想?」 方寒尽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用力搓了搓脸,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把春生的病歷和最近一次的体检报告给洛维科夫教授看了。他说,春生的激素水平、身体机能、发育程度,比一般的唐氏儿还要差,而且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十岁前必须做手术解决这个问题,不然,很可能……」 他喉中一哽,缓了缓唿吸,继续说:「可能活不到平均年龄。」 闻雪嗫喏道:「平均年龄是……」 「16岁。」 闻雪的心重重一沉,下意识看向床上那个小小的身体。 他睡得很安稳,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轻微起伏,仿佛尘世的所有烦恼与病痛都与他无关。 所以,她很难将这个美好安宁的画面跟方寒尽的讲述联繫到一起: 「……就勉强活到成年,30岁后也会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此外,他们得白血病的机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 默了很久,闻雪别过头,拭去眼底积蓄的泪水。 她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用。 方寒尽心里很清楚他要承受的是什么——失去自我和自由、无底洞般的治疗费用、时刻的提心弔胆,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 在他扛起这个包袱的第一天,他就知道。 — 暮色时分,天空又下起了雪。 方春生还在睡。两人便没有叫醒他,下楼去咖啡馆点了份便餐。 落地窗外,街道空旷安静,看不见人影,只有一排车停在路边,车顶覆满了雪。街灯洒落一束昏黄,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 主菜还没上桌。闻雪轻轻晃动着高脚杯,不时抬眸瞥一眼窗外,跟方寒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她忽然想起陈佳禾之前说的话,一时按捺不住好奇,问:「你大四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吗?」 方寒尽愣了下,蹙眉看着她,眼神有些迷茫。 闻雪解释道:「陈佳禾说,她很为你惋惜。你那么优秀,大四的时候,本来可以……她没说完,我也没继续问。」 「噢。」方寒尽眉眼平展,很快,又笼上一层郁色。 他抿了口红酒,淡淡地说:「她可能是想告诉你,我大四那年,本来已经保送了研究生,但是因为家里那些事,不得不放弃。」 闻雪抿了抿唇,突然有些后悔。 她不该问的。 明知回忆里都是伤心事,都是满满的遗憾,何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屡次揭人伤疤呢? 看她一脸凝重的表情,方寒尽笑了笑,语气很平静:「没什么,都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挺对不起我的老师的。大学期间,他一直对我很好,带我做过几次项目,我申请保送本校,也是为了读他的研究生,只可惜后来……」 他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 闻雪想到了什么,「就是陈佳禾说的罗教授吗?」 「对。」方寒尽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罗教授知道我家出事了,欠了很多债,给我介绍了很多赚钱的活儿,毕业这些年,他也一直很关心我,这次能约到洛维科夫教授,也是他在中间牵线搭桥。」 第62页 闻雪发自内心地感慨:「能遇上这种老师,真好。」 方寒尽一口气饮下半杯红酒,苦涩的味道从舌根一直蔓延上心头。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他仰起头,笑容淡去,转为深深的落寞,「人在落魄的时候,最不愿面对的,是那些真心对你好的人。」 闻雪心里充满疼惜,很想去抱抱他。 她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方寒尽,相信我,你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方寒尽笑了下,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酒杯,自嘲道:「我就没起来过,何来东山再起?」 闻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眼神真挚得近乎虔诚,「你只用了几年时间就还完了一百多万,已经很厉害了!换做是我,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方寒尽终于抬眸,迎上她的目光,「你对自己的能力有误解。人的潜力是很大的,别小瞧自己。」 闻雪认真地说:「你也是啊,别小瞧自己。你已经站在人生的谷底了,以后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上走。」 方寒尽没接话,只是看着她笑。 服务员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聊天,主菜被陆续端上桌。 闻雪点的是烩牛肉和红菜汤。她闷头吃了会儿,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哎,话说回来,」吃到一半,她又抬起头看向方寒尽,眼神充满了求知慾,「你到底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啊?」 方寒尽叉起半根熏肠,慢悠悠地吃着,半晌,才讳莫如深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商业机密,能随便外传么?」 闻雪嘟起嘴,眼巴巴地望着他,语气充满了哀怨:「我还背负着二十万的巨额债务呢。大哥,有钱一起赚呗。」 方寒尽终于笑了,「好吧。」 他放下叉子,慢慢回忆道:「一开始,罗教授给我介绍了几个学生,他们想去国外留学,但是英语不够好,所以我帮他们准备申请资料,写简歷,准备面试……总之,就是利用了英语优势和信息差,赚取中介费。后来,他又把我推荐给一家中介公司做外包,主要做留学申请、海外移.民、外海劳工等业务。」 闻雪不禁疑惑:「那你的佣金岂不是要被中介公司分走一部分?你干嘛不自己开一家公司呢?」 方寒尽耐心解释道:「我得照顾春生,精力和时间都不够。做外包,时间上会比较自由。」 闻雪思考片刻,仍半信半疑:「这样就能赚到一百万?」 方寒尽不紧不慢地咽下食物,拿纸巾擦了擦嘴,才回答她的问题:「做外包的同时,我还在亚马逊上开了一家店。」 「……」闻雪彻底懵了。 方寒尽居然会开网店?完全看不出来。 而且,现在开网店还能赚钱吗?据她所知,国内最着名的电商网站,每种类型的网店都饱和了,新人想挤进去分一杯羹,很难吧? 方寒尽猜到她想问什么,主动传授经验:「因为国内制造业比较发达,劳动力廉价,产品成本更低,所以把国内的小商品卖到国外,中间可以赚几倍的差价。」 闻雪很快理解了这个盈利模式,但仔细一想,仍然觉得困难重重:「那你的仓库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物流成本应该很高吧?国外的快递也这么四通八达吗?」 方寒尽笑得耐人寻味。 「其实很简单。我不需要仓库,也不需要物流。」 他高深莫测的语气,不疾不徐的语气,让闻雪心里直痒痒。 「国内有些网站专门做批发生意。我的网店接到国外客户的订单后,马上去这些网站下单,由他们直接寄货到国外的地址。至于快递费,要么由客户另付,要么包含在商品的价格里面。我就赚取中间的差价。」 闻雪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这么简单?」她挠了挠脑袋,感觉难以置信,「简直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啊。」 方寒尽笑着点点头,默认了她的评价。 闻雪愣了半晌,才想起饭还没吃完。继续吃,味同嚼蜡。 烩牛肉不香了,红酒也不甜了,什么都比不上赚钱来得爽。 方寒尽很快吃完,又喊来服务员,点了份牛肉烩土豆,打包带给春生吃。 在等餐的时候,闻雪问了个涉及隐.私、但她最感兴趣的问题:「你这家网店,要多久才能赚够二十万?」 方寒尽瞥她一眼,「按照去年的盈利额来算的话,不超过三个月。」 闻雪眼睛倏地亮了,像两盏小灯泡。 看到她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仿佛发家致富指日可待,方寒尽觉得有必要给她降降温,以免她头脑一热往里沖,结果撞个头破血流。 「这条财路呢,现在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可以预见的是,跟风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竞争也会越来越激烈。」 闻雪闷闷地「哦」了一声,眼里的热情熄灭了一半。 方寒尽继续打击她:「而且,许多商家钻了网站的漏洞,开始刷单、买好评,买水军、找营销号写软广,都是一些在国内玩烂了的招数,在国外玩得风生水起。大家都这么做,你不做,就会被踩下去。」 闻雪越听越郁闷。 明明是些下三滥的不正当竞争手段,怎么还发扬光大到全世界了呢? 没过多久,服务员端来打包好的饭菜,放在桌上。 第63页 方寒尽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闻雪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 「所以啊,小姑娘,人生在世,每条路都不好走。」 闻雪站起身,仰头看着他,眼睛又恢復了神采。 她弯起眸子,笑着说:「这点困难算什么?你这么厉害,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方寒尽唇角上扬,正要调侃几句,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叮声,清脆响亮。 他瞥了一眼闻雪的上衣口袋,提醒道:「你手机。」 「哦。」闻雪没多想,掏出手机。 下一秒,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手机像烫手山芋般,被她扔到几米开外。 「怎么了?」 看着闻雪瞬间惨白的脸色、空洞战慄的瞳仁,方寒尽隐约猜到了几分,心脏倏地揪紧。 他快走两步,从地上捡起手机。屏幕摔碎了,但不影响使用。 蛛网般的裂纹中,他看到孙赫明的名字,下面是一条新的微信,确切地说,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闻雪仰着头,弯眸含笑地望着方寒尽。 旁边的桌上,放着两只空的红酒杯,还有一份打包盒。 第24章 控制欲 方寒尽迅速反应过来,大步冲出咖啡馆。寒风裹着雪花,从四面八方席捲而来。半明半暗间,他瞥见一个背影倏地一闪,拐进了街道尽头的巷子里。 他拔腿就要追上去,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住。 「别追了。」 闻雪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声音打着颤:「方寒尽,别追了。我们先回去。」 方寒尽直直望进她的眼里,任由风雪扑打在脸上。 闻雪嗫嚅着:「他要是想做什么,直接来就是。他发这张照片,就是想恐吓我……算了吧,我不想跟他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躲避、忍让、逆来顺受,别人逼进一步,她自退三步,最终将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方寒尽咬了咬牙根,没说话。 回到温暖的咖啡馆,手指恢復知觉,渐渐泛起疼意。 低头一看,拿手机的那只手因为攥得太紧,被碎屏幕割出了几道血口子。血从指尖淌到掌心,汇成了一汪殷红。 闻雪抓着他的手腕,心脏一阵抽疼。 「回去涂点药吧。」 她记得在火车上,他们从郑启然的医药箱里顺走了不少常用药。 方寒尽从她手里抽回手,从桌上扯了两张餐巾纸,擦掉了手上的血。 「先去查清楚。」 他们来到了酒店的监控室。酒店大堂和咖啡馆是连通的,大门两侧安装了两个摄像头,分别对着街道的两端。 入住这里的第一天,方寒尽就注意到了。 他向保安询问几句后,转头对闻雪解释:「从拍摄角度来看,照片上,你露出了正脸,我只有四分之一的侧脸,所以拍摄的地方应该是街对面偏东北角的位置,酒店门口有个摄像头正好对着那个方向。」 「嗯。」闻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看吧。」 保安调取了半小时前的监控视频,倍速播放给两人看。 灰白色的屏幕上,很快出现一个人影,躲在街对面的车子后面,黑黢黢的镜头从两辆车的缝隙间探了出来。 那人拍了很久,最后才站起身,借着路灯的光查看拍摄成果,然后掏出了手机。 闻雪和方寒尽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 灯光映在那人的脸上,他们能清楚看到他的外貌特徵——分明是个东欧人的模样,高鼻樑,络腮鬍,皮肤苍白,身材魁梧,无论是五官还是体型,都与本地人无异。 方寒尽问闻雪:「你认识这人吗?」 闻雪摇摇头,回答得十分肯定:「不认识。」 「那就奇怪了……」方寒尽思忖良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会不会是孙赫明雇的私家侦探?」 闻雪倏地睁大眼。还真有这种可能! 这人手持专业设备,在雪地里一蹲就是半小时,拍完后还掏出手机。没过几秒,她就收到了孙赫明发来的微信。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孙赫明能这么快就能找到她。有个本地的私家侦探,一切都能搞定。 闻雪嵴背阵阵发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孙赫明简直是丧心病狂。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行踪,却不急于出手,而是派人跟踪、偷拍,然后发照片恐吓…… 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满足他那变态的控制欲。 闻雪下意识抱紧方寒尽的胳膊,小声说:「咱们先回去吧。」 方寒尽嗯了一声,又跟保安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大面额卢布,塞进他的制服口袋里。 — 闻雪一路提心弔胆地回到房间,方寒尽紧跟在她身后,反手锁上门。 他叮嘱道:「你先收拾行李,今晚搬到我那里住。」 「嗯。」闻雪把背包敞开放在床上,所有衣服都揉作一团,胡乱塞进去,然后去洗手间收拾洗漱用品。 出来时,她看到方寒尽正伏在门上,盯着猫眼往外瞧。 「他没跟上来吧?」 「暂时没有。」方寒尽回头看她一眼,蹙眉思忖片刻,说:「你把外套脱下来。」 闻雪依言脱下羽绒服,正要裹成一团往包里塞时,又被方寒尽拦住了。 第64页 「把羽绒服留下。」 「啊?」闻雪不明所以,「为什么?」 「你一整天都穿着这件衣服,要是出门,肯定会一眼就被认出来。」 「那我装包里带走啊。」 「留下,有用。」方寒尽说话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闻雪只得作罢,将羽绒服放在床上。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她转念一想,又暗自庆幸:幸好今天穿的不是昨晚刚买的新羽绒服。五千块呢,要是就这么扔了,得多肉疼啊。 出门前,方寒尽在门外走廊来回检查一番,确认没有人跟踪或偷窥,才对闻雪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跟紧自己。 因为担心电梯不安全,他们从安全通道上了楼,一路频频回头。最后,两人蹑手蹑脚地进了方寒尽的房间。 方春生已经醒了,正坐在床头玩手机。一见到方寒尽,他的眼睛倏地亮了,脸上绽开了笑容。 「哥哥,你们去哪儿了?」 「下楼吃了点东西。」方寒尽语气淡定,将打包好的饭菜放在床头柜上,「快点趁热吃吧。」 「嗯。」方春生放下手机,一低头,看见闻雪放在地上的背包,又问:「姐姐,你要去哪儿啊?」 方寒尽摸了摸他的脸颊,淡笑着说:「姐姐哪儿都不去。她今晚跟我们住一起。」 说完,方寒尽转身去了洗手间,闻雪也不动声色地跟了进去。 关上门,她忧心忡忡地问:「接下来怎么办?换家酒店吗?」 方寒尽眉目沉敛,压低声音说:「你过几天不是要去圣彼得堡吗?干脆提前走,我来订机票。」 闻雪一时怔住,犹豫了许久,终于接受他的提议。 但她心里仍有顾虑:「万一那人一直守在酒店门口,那我们一出门,他就会发现吧?去圣彼得堡有用吗?」 这个问题,方寒尽早已考虑到。他沉声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关键是要打个时间差。」 「……怎么打?」 「放心,我来安排。」 方寒尽打开洗手间的门,俯身贴在她耳畔,低声叮嘱道:「你去把行李整理好,钱包和护照拿出来放在手边。收拾完后,就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把她轻轻一推,随即关上了门。 闻雪站在门外,心头仍是忧虑重重。但此时此刻,她只能相信他。 方寒尽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了思索。 过了许久,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手指在最上面的号码上轻轻一摁。 一阵嘟声后,电话接通。 方寒尽清了清嗓,语气沉缓:「佳禾,再帮我一个忙。」 — 凌晨四点多,方寒尽叫醒了闻雪。 外面天还黑着,雪已经停了,窗户上结了一层霜花。 闻雪眯眼望着窗外,醒了会儿神。 抵达这座城市还不到两天,她又要离开了。 方寒尽洗漱完,匆匆收拾好行李,然后从床上扶起还在沉睡的方春生,帮他穿好外套和鞋子,最后用围巾将他的脑袋团团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 闻雪背起登山包,带上羽绒服的兜帽,拉链拉到最上,将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收拾完毕,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顺着安全通道下楼,然后在保安的带领下,沿着一条长长的甬道,去往酒店的后厨。 那里有扇后门,每天凌晨五点,有辆小皮卡会送来新鲜的蔬菜和海鲜,在门口停留十几分钟。 他们赶到时,皮卡司机正倚着车门,悠闲地抽着烟,白雾徐徐吐出,很快又被冷冽的夜风吹散。 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两人一眼,把菸头扔到雪地上,脚尖碾了几下,然后沖两人勾了勾手。 方寒尽绕到副驾旁边,拉开车门,对闻雪说:「你先上去。」 脚踏太高,闻雪又背着个沉甸甸的包,上车时身子向后一仰,差点栽到地上,幸好被方寒尽托住后背,才艰难地爬上了车。 闻雪坐好后,从方寒尽手里接过方春生。 这么一顿折腾,小孩已经半醒。他眯着眼,迷迷煳煳地嘟哝了一句:「好冷啊……」 闻雪心头一紧,急忙把他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保暖。 方寒尽也坐上了车。 他把闻雪的脑袋往下一摁,沉声说:「别抬头。」 闻雪乖乖地趴在操作台上,一只胳膊垫在额头下,另一只紧紧搂着方春生。 她用余光瞥见方寒尽给司机塞了几张钱,又听见他用很低沉的嗓音,说了句俄语。 小皮卡引擎发出轰鸣声,车轮缓缓转动,在雪地上碾过两道深深的车辙。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一时间万籁俱寂,世界仿佛静止下来。 三人下了车,小皮卡司机吹了个口哨,启动引擎,扬长而去。 周围一片空寂,杳无人迹,也没有什么建筑或车辆,身后是一片被雪覆盖的白桦林,暗沉沉的,静得让人发慌。 闻雪有些忐忑,缩了下脖子,声音颤巍巍的,问方寒尽:「这是哪儿啊?」 方寒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莫斯科的郊区,离机场很近。放心,我在uber上叫了辆车,一会儿就到。」 「……好。」 闻雪安静下来,不时回头望向身后,心头又浮起另一种恐惧——那黑黢黢的树林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 第65页 她扯了扯方寒尽的袖口,指了下树林的方向,怯生生地说:「那个,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熊?」 方寒尽低眸望着她,眼底泛起一抹笑意,「这深更半夜的,熊不睡觉吗?。」 闻雪依旧紧锁着眉头,「万一它饿醒了,出来找夜宵呢?」 方寒尽忍俊不禁,伸手揪了下她的脸颊,打趣道:「然后支个烧烤摊,把你架在上面,洒上孜然和胡椒?」 这幅画面在脑海中浮现,闻雪扑哧笑出声,恐怖的气氛顿时消散了许多。 等得有些无聊,闻雪用胳膊肘搡了搡方寒尽,怂恿道:「哎,唱首歌给我听吧。」 「你想听什么?」 闻雪一时想不出来,反问他:「有没有什么歌,跟现在的情景比较贴合?」 方寒尽想了会儿,说:「有。有首歌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也是柳拜乐队唱的。听过吗?」 闻雪摇摇头。 光听这歌名,又是黎明,又是静悄悄的,还真的挺应景。 方寒尽看了她一眼,转头望向远处,浅浅吟唱起来: 「在黎明,你的脚步牵绊着露霜。 如影随形,是那狂乱的风。 走在充满了陌生的时光, 一步步细数受过的伤, 看不尽那漫漫无常……」 他的嗓音低哑,沧桑中带点磁性,不经意地勾人。 歌声飘荡在风中,被吹到了遥远的天边。 「一颗热烈的心,怎么会在泥泞的雾中,模煳最初的方向……」 闻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夜色还未消退,青黑色的天空不透一丝光,天地间一片苍茫。 路的尽头,一束白光跃进视线中,路面被照得一片雪亮,车轮碾雪的声音越来越近…… 在方寒尽唱完最后一句时,一辆银色小车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 作者有话要说: 备註:文中的歌词,引自《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俄语版是柳拜乐队唱的,中文版可以参考常石磊的版本。 第25章 避难所 两个小时后,闻雪坐在飞机上,看着舷窗外的停机坪。天光微亮,铲雪车扫开了一条湿黑的路,笔直伸向浓雾的深处。 现在的她犹如惊弓之鸟,什么事都要担心:「这种天气,能飞吗?」 方寒尽长摁手机的电源键,关机,塞进兜里,笑着回答:「别低估了俄航的战斗力。」 话音刚落,机舱里响起广播声,乘务员用双语给大家讲解安全事项。 飞机缓缓向天际攀升,窗外的雾气散得很快,隐约能看见城市在下坠,一条条街道就像灰白的线条,火柴盒似的建筑整齐地排列,屋顶上积雪未消,一片醒目的白。 方春生已经醒了,嘴里嚼着口香糖,这是闻雪为了防止他耳鸣,特意在机场买的。 他问方寒尽:「哥哥,我们去哪儿啊?」 方寒尽给他披上小毯子,「去下一座城市。」 「那这里呢?」小孩嘟起嘴,闷闷不乐,「才来两天就要走,好多地方还没去呢。」 闻雪眸光暗了下来。 被小孩的话戳中了心事,她的情绪更低落了。 这趟旅行就跟她的人生一样,处处都是遗憾。 方寒尽摸摸方春生的脑袋,哄道:「我们回国前,还得回莫斯科坐车。到时候再好好玩几天。」 方春生毕竟是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闻雪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是我连累你们了。」 方寒尽安慰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本来我也打算去圣彼得堡看看,听说那里风景很独特,冬宫、夏宫、滴血教堂、涅瓦大街,都值得一看。」 闻雪低头咬着唇,默了半晌,「那之后呢?」她明知故问,「你们也要去摩尔曼斯克?」 「为什么不呢?」方寒尽眉目舒展,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咱们中国不是有句名言嘛,来都来了,是吧?来一趟俄罗斯不容易,我也挺想看看极光的。」 「方寒尽,」闻雪抬起头,定定地盯着他,「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 方寒尽笑意渐深,跟她耍起了无赖:「什么叫为你做的?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闻雪张了张嘴,正在想该怎么反驳,身下的座椅突然剧烈颠簸起来,机舱内立刻响起了紧急广播。 「别担心。」方寒尽握住她的手,「飞机进入对流层,颠簸是正常的。」 闻雪当然知道颠簸是正常的,就像开车时,路面崎岖不平,车里的人能被震麻。 但像这样忽上忽下、左右摇晃、像过山车一样突然失重、又急速攀升的颠法,实在有点吓人。 方春生已经吓傻了,窝在座椅里不敢动,连口香糖都忘了嚼。 闻雪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忍不住打憷:车子遇上破路还会散架呢,这飞机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她本来不迷信的,此刻也不得不闭上眼睛,在心里拜遍各路神仙,求他们高抬贵手,放条生路。 默默祈祷时,她忽然又觉得好笑,本来就是场赴死之旅,死在终点和死在半路上有区别吗?顶多就是有点不甘心。 但转念一想,还是有区别的。她死了倒没什么,这还有一飞机的人呢,他们多无辜啊! 第66页 还有方寒尽。他是为了保护她,才坐上这趟航班的。这么好的男人,就这么稀里煳涂地死了,多可惜。 正胡思乱想着,震感陡然消失,一切重回风平浪静,全机舱的人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 闻雪缓缓睁开眼,一转头,就看见方寒尽在看着自己笑。 「看你吓的,都出了一头汗。」方寒尽用纸巾擦了擦她的额头,「我听说俄航的机长以前都是开战斗机的,这点气流,对他们来说是小儿科。」 闻雪拍了拍胸口,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飞机平稳飞行后,方寒尽起身去洗手间。 他沿着左侧通道走到机舱尾部,在洗手间里停留了几秒,又从右侧通道绕到机舱前端,最后在空姐狐疑的目光中,淡定地回到座位。 「检查过了,他们没跟上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闻雪能听到。 闻雪指了下前面,那是被帘子挡住的头等舱,「会不会在那儿?」 方寒尽语气笃定:「不会。头等舱的人一般是后登机、先下机,走的通道也跟我们不一样,不方便跟踪。」 闻雪若有所思,忽然笑了下,打趣道:「你好像挺有逃跑的经验啊。」 方寒尽看她一眼,平静地说:「你要是被债主追了五年,也会经验丰富的。」 闻雪不说话了,笑容渐渐敛去。 她想起刚上车见到方寒尽时,她还有些疑惑,为什么他的变化那么大。 现在想想,一个人经歷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没有变化才叫奇怪。 她手心向上,反握住了他的手,五指慢慢滑进他的指缝里,一点点用力扣紧。 飞机在层层云雾中穿梭,机舱内空气沉闷安静,她的意识渐渐涣散。 可是,即使睡意昏沉,即使手心洇出了汗,她也捨不得松开一下。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圣彼得堡普尔科沃机场。 闻雪是被一阵掌声吵醒的。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跟着拍了几下,迷迷煳煳地想,原来网上那些段子是真的,俄航降落时,乘客们得集体鼓掌,感谢机长不杀之恩。 与此同时,在莫斯科的酒店,陈佳禾在保安的带领下,从后门悄悄熘进去,进到闻雪的房间,穿上她留下的那件及膝羽绒服。 她对着镜子,裹上厚厚的围巾,遮住发尾和下半张脸,又戴上羽绒服的兜帽。 打扮妥当后,她低着头,走出房门。 今天她的行程很丰富:先去爬麻雀山,然后去莫斯科大学熘达熘达,下午再去本市最大的跳蚤市场,吃吃喝喝,走走逛逛,看中什么买什么。 反正方寒尽说了,她今天的花销,全部由他买单。 — 出口处居然有人接机,高举的牌子上写了个大大的「方」字,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方寒尽大步走过去,与接机的人握手:「你好。你就是陈佳禾的朋友?」 这小伙子带着黑框眼镜,看着年龄不大,向方寒尽做自我介绍:「我叫周芃,叫我小周就行。我跟佳禾在同一家旅行社做兼职,负责接待从国内来的游客。」 上车后,周芃从包里拎起一串钥匙,递给方寒尽,「我给你们订了民宿,就在涅瓦大街上。」 方寒尽问:「你是在哪个网站订的?」 「房东是我同学,我直接找他订的,现在是旅游淡季,我给你们要了个优惠价。」 「谢谢。」方寒尽接过钥匙,暗自松了口气。网上订房太容易泄露信息了,熟人交易的方式虽然原始,但是最安全。 过了会儿,他又说:「我待会加你个微信,把房租转给你。」 「行啊。」周芃憨憨一笑,「你们打算订几天?」 方寒尽和闻雪对视一眼。 方寒尽问她:「你原本计划在圣彼得堡玩几天?」 闻雪沉默片刻,轻声说:「三天。」 「行,那就先订三天吧。」 — 圣彼得堡的街景在窗外一闪而逝。 不知是不是方寒尽的错觉,这座城市的景色比莫斯科更明亮,虽然天空依旧阴着,但云层的轮廓镀着银边,底下隐约透出一缕缕阳光,建筑的颜色也更加清新,仿佛被雨水沖洗过后焕然一新。 车子驶入涅瓦大街后,速度明显放缓。 据说这是圣彼得堡最古老的大街,两旁的建筑整齐排列,又各有各的特色。 现在才十点多,许多店铺刚开门,年轻的员工一边着哈欠一边扫着雪,屋檐上有几只猫在追逐打闹,震得雪簌簌地落下。 这是个最平常不过的清晨,到处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闻雪紧张不安的心绪,神奇般地平静了下来。 几分钟后,车子在一栋橙色小楼前停下。周芃给他们订的民宿在三楼。 打开门,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岛台和餐桌连在一起,客厅的布局与国内相似,无非是电视、沙发、茶几三件套,然后是两间卧室,和一个带浴缸的洗手间。 整体风格简单而温馨。仓促之中能找到这样的「避难所」,闻雪已经很知足了。 更让她满意的,是厨房里的各种锅碗瓢盆、米面调料,这让她的中国胃立刻产生了归属感。 周芃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这里厨具和调料都很齐全,你们要是想做饭,可以去超市里买点食材,不远,这条街走到头就是。」 第67页 闻雪脸上绽开了笑容,这个提议正合她意。 — 一切收拾妥当后,闻雪洗了个澡,又睡了个悠长的午觉,醒来后已经是四点多了。 门窗隔音效果很好,房间里一片静谧。闻雪打开房门,就看见方寒尽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 电视里正在播放篮球比赛,音量低得连解说的声音都听不清。 「怎么不开声音啊?」闻雪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怕吵到你们。」方寒尽微微低头,下巴在她头顶上蹭了蹭,鼻底飘来一缕发香,沁人心脾。 「春生呢?还没醒吗?」 方寒尽轻轻嗯了一声,「他估计是累坏了。」 「那你呢?你不累吗?」闻雪记得,昨晚她睡着时,他还在用手机订机票查路线。 「不累,晚上补回来就行了。」 陪他看了会儿无声的球赛,闻雪突然起了兴致,拉着他的胳膊说:「咱们去趟超市吧!」 方寒尽有些惊讶,「你还真要自己做饭啊?」 「当然。」闻雪用力点了点头,「还是咱们的中国菜好吃。」 临出门前,俩人蹑手蹑脚地熘进卧室,观察方春生的情况——他睡得很熟,一两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醒来,他们可以放心离开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们没带伞,好在雪不大,并肩走在雪地里,也有种别样的浪漫。 方寒尽很自然地牵起闻雪的手,起先是握着,后来觉得不牢固,又改成十指紧扣。 他问:「你会做什么菜啊?」 「那得看超市里有什么。」闻雪心情不错,走路时还带点蹦跳,两只相牵的手轻轻摇晃,「对了,你喜欢吃什么?」 方寒尽望着天空,想了会儿,「水晶虾饺吧。我妈以前会做粤式早茶,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道点心。」 嚯,好傢伙,一开口就点了个这么难的。 闻雪苦恼地皱起眉,「虾仁好说,关键是那种透明的饺子皮,这边应该没有吧?」 方寒尽点点头,「这种饺子皮需要用到澄粉,国外应该很难买到。」 那你还点!闻雪气得瞪他一眼。 他忍不住笑了,「我只是随口说说,又不是一定要今天吃。你可以等回国后再给我做啊。」 闻雪表情一瞬间僵住。 她很快牵起嘴角,用笑容掩饰着心虚,嗔骂一声:「你想得美!」 方寒尽大笑起来,把她搂进怀里,下巴在她脑袋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不要对你的厨艺抱有太高的期待?」 闻雪捏着拳头揍他,笑骂:「你就等着打脸吧!」 — 他们预料得没错——在超市来来回回逛了两圈,方寒尽甚至蹲在面粉区,挨个辨认袋子上的俄语单词,依旧没找到那个叫「澄粉」的神秘食材。 「算了算了,还是回国再吃吧。」他放弃了,推着购物车往外走去,「咱们买的菜已经够多了。」 购物车里,满满的蔬菜、鱼肉和零食,还有一罐熊肉罐头——这是方寒尽无意间路过货架时发现的。他实在好奇,一定要买回来尝尝鲜。 看着罐头包装上那只可爱的小熊,闻雪不禁感嘆,战斗民族果真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 排队结帐时,方寒尽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闻雪的肩,「你去拿几盒巧克力吧,上面有个娃娃头的那种,春生喜欢吃。」 「噢。」闻雪回过头左右张望,「在哪儿呢?」 方寒尽指了个方向,「那个货架上有。」 闻雪比了个「ok」的手势,一路小跑过去。 方寒尽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慢慢上扬,视线一转,落在收银台前方的货架上。 他顺手拿起一个白底黑字的小方盒,扔进了购物车里。 第26章 风雪夜 回来时,雪下大了,鹅毛似的雪花在空中晃晃悠悠,落在方寒尽的肩上。他提着满满两大包食材,走得很慢,不时瞥闻雪一眼。 「咳咳——」 他煞有介事地清了下嗓。 闻雪转过头,「怎么了?」 方寒尽弯起胳膊肘朝向她,「你要是怕摔倒,可以挽着我。」 「谢谢。」闻雪沖他弯眸一笑,手依旧抄在兜里,「我不怕。我的鞋防滑。」 方寒尽面色微窘,静了几秒,「……我怕。」 闻雪扑哧笑出声,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调侃道:「身体不行早说嘛,方大爷,您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摔啊!」 方寒尽微微低头,唇贴上她的耳朵,恨恨地说:「身体行不行,晚上你就知道了。」 热气扑进耳朵里,闻雪蓦地脸红心跳,别过头,假装没听到。 回到民宿,闻雪在厨房整理食材,方寒尽走进卧室,把方春生叫醒,帮他穿好衣服。 出来时,闻雪已经繫上了围裙,头髮挽成一个松散的髮髻,几缕碎发垂落下来,整个人慵懒又随意。 方寒尽走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手下力道忽轻忽重,揉得闻雪忍不住闷哼一声。 「要我帮忙吗?」低哑的嗓音在她耳鬓响起。 闻雪拿胳膊肘推他,嗔怪道:「你不打扰我,就算帮忙了。」 「……哦。」方寒尽悻悻地松开手,倚在旁边的岛台上,目光一刻不离她的侧脸。 第68页 「打算做什么菜啊?」他没话找话。 闻雪掐着腰想了会儿,「青椒牛肉、红烧带鱼、黄焖鸡、上汤娃娃菜……够吗?」 方寒尽不由得瞪大眼,「嚯,这么高级!」 「高级吗?都是些家常菜啊。」闻雪摇摇头,觉得他的反应过于夸张。 「做得好吃吗?」 「还行吧,家里的饭都是我在做,要是做得难吃,早就被我妈爸骂死了。」 方寒尽沉默了。 闻雪转过头,对他笑了下,自嘲道:「以前总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现在变了,穷人的女儿早当妈。从小就得洗衣做饭,长大后还要赚钱养家,然后早早地嫁人,继续当妈。」 方寒尽心头一酸,像浸泡在苦水里。他把她揽进怀里,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 心疼她的过去,更心疼她对自己的嘲讽和贬低。 「以后不会了。在我这里,你永远是个小姑娘。」 闻雪笑了:「我都27了。」 「不是『都』,是『才』。」他认真纠正她的用词,「你才27岁,人生还长得很。以前没有的东西,以后我都会给你。」 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一个本该温暖的家,还有一个小姑娘应该享有的宠爱和呵护…… 上天欠你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闻雪渐渐不笑了,心里泛起一丝酸楚。 以后?她有什么资格谈以后? 视线不经意一扫,瞥见方春生就站在卧室的门边,她赶紧推了推方寒尽,小声提醒:「屋里还有小孩呢,收敛点。」 方寒尽终于松开手。 闻雪转过身,做了几次深唿吸,待心绪恢復平静,才开始洗菜切菜。 方寒尽帮忙打下手。一个小时后,三菜一汤做好了。餐桌上热气裊裊,香味四溢。 方寒尽夹了一块黄焖鸡,放在嘴里轻嚼几下,鲜香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幸福感瞬间充盈全身。 她的厨艺是真不错,方寒尽很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家常菜了。 吃到一半,他突然想起那盒熊肉罐头,于是从冰箱里找出来,倒进盘子里,用微波炉加热后端上桌。 闻雪夹了一小块,郑重其事地放进嘴里,嚼了嚼—— 噫,油腻腻的,但口感又有点像牛肉……总之,味道很奇怪。 闻雪艰难地吞下嘴里这块肉后,立马将筷子转向旁边的娃娃菜,试图用清爽可口的味道,来沖淡喉咙里残留的油腻感。 方春生吃了两口后也兴致全无,剩下的熊肉,只能由方寒尽独自消灭。 闻雪不由得担心起来:「吃多了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可能会上火。」方寒尽笑了下,眼神别有深意。 「可惜现在不能熬绿豆汤。」闻雪完全没接收到他的信号,想了会儿,忽然发觉不对,「这大冬天的,喝什么绿豆汤啊,直接去雪地里躺一会儿不就降火了吗?」 方寒尽目光幽幽地看她一眼。 算了,不逗她了。小姑娘脸皮薄,听不懂还好,万一听懂了,怪害臊的。 盘光碗光后,三个人都吃撑了。方寒尽负责洗碗,闻雪窝在沙发里,陪方春生看电视。 电视里叽里咕噜说的都是俄语,根本听不懂,闻雪心不在焉地换着频道,本想着干脆关掉电视玩手机算了,不成想,居然翻出了一个少儿频道,里面正在放《奥特曼》。 「哇哇!」方春生欢唿起来,激动地指着电视,「看这个看这个!」 果然,没有小男孩能拒绝奥特曼。 闻雪放下遥控器,靠在沙发上,陪着小孩看了会儿,眼皮就开始耷拉下来。 动画的配音是俄语,他们依然听不懂,但是方春生根本不需要配音,只要一看到奥特曼出现,他就满眼崇拜,心潮澎湃,站在电视机前,认真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 又一个怪兽被打败后,闻雪打了个哈欠,起身回到卧室,拿换洗的衣物。 「我先去洗澡。」 路过方寒尽时,她跟他打了个招唿,说完忽然觉得不妥:他会不会以为她在暗示什么? 果然,方寒尽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着她,虽然只是嗯了一声,但慢慢泛红的耳朵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我洗完就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闻雪欲盖弥彰地补一句,红着脸钻进了洗手间。 方寒尽收回目光,看着水槽里的锅碗瓢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闻雪洗完澡出来时,厨房已经收拾干净了,方寒尽正坐在沙发上,催促小孩去洗澡睡觉。 「我一点都不困。」方春生嘟哝着,视线一刻不离电视。 方寒尽默默嘆气。 失策了。 早知道,下午就不该让他睡那么久。 吃饱睡足后的他精神抖擞,俩眼睛亮得跟夜猫子似的,要是没人阻止,估计能看一通宵的奥特曼。 闻雪憋住笑,一边擦头髮,一边对方寒尽说:「你陪他玩吧,我先睡了。」 方寒尽眼神幽怨地看着她,缓缓嘆出一口气。 闻雪回到卧室,把头髮吹到半干。 看了眼手机,已经十点多了。刚刚还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洗了个澡,反倒精神起来了。 她趴在床上,打开之前看的那本书,《极光》。 快了吧,摩尔曼斯克、森林、极光,还有……最后的告别。 第69页 方寒尽耐着性子,陪方春生看奥特曼打了八个怪兽,然后毫不留情地关掉电视,帮他洗澡、哄他睡觉…… 忙完这些琐事,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确认方春生陷入昏睡后,方寒尽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推开隔壁的房门。 床头洒下昏黄的灯光,闻雪趴在床上,睡裙下两只小腿翘起,一前一后地晃荡着,荷叶边领口松松垮垮地垂落,雪白中嵌着一条深沟。 方寒尽反锁房门,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气氛突然有些紧张。 他没话找话:「在看什么书?」 闻雪把书立起,封面朝向他。他扫了一眼,心里装着事,没太在意。 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半晌,闻雪问:「春生睡了?」 「嗯。」 「照顾小孩很辛苦吧?」 「还好,他挺乖的。」方寒尽回答得心不在焉。 闻雪翻了个身,枕在书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那时候,我在培智学校工作,要照顾很多小孩,一开始真的是手忙脚乱,什么都不会,幸好他们都很乖——」 「闻雪。」 方寒尽忽然打断她。 「嗯?」 眼前光线蓦地一暗,他俯下身,撑在她的两侧,凝视着她的眼睛。 「想要吗?」 闻雪脸蓦地烧红了。 这种问题,要她怎么回答啊?回答「要」,显得她很飢.渴;回答「不要」,又太冰冷,有性.冷淡的嫌疑。 闻雪侧着头不敢看他,咬了咬唇,声音轻得像在说悄悄话:「不太方便吧?春生就在隔壁呢……」 又拿小孩当挡箭牌。方寒尽无奈又想笑。 「他睡着了,我们动静小一点。」 「万一明天早上他醒了,发现你不在……」 「闻雪。」方寒尽注视着她,眼里渐渐泛起笑意,「你要一直干到明天早上?」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闻雪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方寒尽轻声笑了,慢慢凑近她的唇,「要不我干完就走?」 这也太渣男了吧?闻雪拧着眉,气哼哼地瞪他。 方寒尽思索片刻,再次提议:「要不,我今晚陪你睡,明天早点起床,趁他还没醒再熘回去,怎么样?」 闻雪抿唇,目光不安地躲闪,涩涩地说:「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 方寒尽唇角弯起,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哑声说:「你不用做什么,躺着就行。」 — 骗子。 在换了无数个姿势,最后跪在床上膝盖发软精疲力竭时,闻雪脑子里蹦出这个词。 躺着就行?真是太天真了。就算是躺着,他也有无数种方式折腾她。 方寒尽终于停下来,靠在床头,低声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汗浸湿了他的发,顺着鬓角滑落。 这感觉,很像高中时期打完一场篮球赛,累,但是酣畅淋漓。 闻雪眼眸里浸润着水雾,把脸埋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 方寒尽大手一捞,把她抱进怀里,与她额头相抵,气息交缠。 安静许久,他蓦地笑了下,低声道:「果然,熊肉吃多了会上火。」 闻雪这才回味过来,伸手掐他的腰,带着几分恼意。 敢情你拿我当降火的药呢? 方寒尽手臂收紧,用力抱着她。待唿吸和心跳慢慢平缓,他下了床,披件衣服出门,回来时给她端了杯温水。 闻雪裹在被子里,只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渴得嗓子都哑了,一杯水两三口就喝完了。 方寒尽弯腰捡起地上的盒子,扔进垃圾桶。才一晚上就用完了,看来明天得买新的。 还得买大盒装的。经此一役,他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 关灯睡觉前,闻雪警惕地问:「不做了吧?」 方寒尽从背后抱着她,身体热得像个火炉,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调笑道:「那得看熊肉的火下去没有。」 闻雪气得拿手肘捅他,「那你回去睡!」 「不。」方寒尽拖着长调,声音里带点撒娇的意味,「等闹钟响了我再回去。」 他的下巴在她颈窝蹭了蹭,才两天没刮鬍子,胡茬又冒了出来,坚硬的触感,带着满满的男性气息。 闻雪合上眼,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 第二天,准确地说是几个小时后,闹钟就响了。屋内光线幽暗,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到一线青黑的天。 方寒尽悄无声息地下床,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裤子,带上卧室的门。 回到隔壁房间,幸好,方春生还在安睡,只是被子踹开了一大半。方寒尽在他身旁躺下,将被子重新盖好。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手机上显示已经九点多了。 方寒尽洗漱完后,从洗手间里出来。恰在此时,大门处传来动静。 片刻后,门开了。 方寒尽看着穿戴整齐、手上还提着几个袋子的闻雪,不由得一愣。 「你去哪儿了?」 「出门买早饭啊。」闻雪晃了晃手上的袋子,反手关上大门。 「昨天不是买了挺多菜吗?煮个面就行。」 「一大早的还得开火,多麻烦啊。」闻雪嗔他一眼,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又提起其中一个,转身放进了冰箱里。 第70页 方寒尽在桌边坐下,翻开袋子,不过是些三明治和牛奶。 这也值得一大清早跑出去买? 面对他半信半疑的目光,闻雪有些心虚,解释道:「都是热的。早上吃点热的,对胃好。」 方寒尽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轻声开口:「闻雪,以后别一个人出门。」 「我知道。」闻雪撇了撇嘴,拿起一盒牛奶,「早餐店就在街对面,不远。我就出去一小会儿,不要紧的。」 方寒尽拆开一包三明治,三两口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面包屑,慢悠悠地说:「我是怕你体力不支,腿脚发软,倒在半路上,挡了别人的道。」 闻雪正在喝牛奶,勐地反应过来,差点呛到。 「咳咳——」 她勐咳两声,脸涨得通红。 回想起昨晚的激烈战况,不由得双腿一软,熟悉的酸胀感又回来了。 闻雪又羞又窘,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说:「吃饭别开车。」 方寒尽肆无忌惮地欣赏她羞赧的模样,笑得贱兮兮的。 他继续逗她:「那什么时候可以开?」 她捂着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晚上,等小孩睡了。」 「还有,」她又急忙补充一句,「今天不许吃熊肉!」 -------------------- 作者有话要说: 心累,不想改了,直接删了吧 第27章 少女心 吃完早餐,楼下响起两声鸣笛,应该是周芃开车来接他们了。 三人收拾好后匆匆下楼。昨天那辆小车就停在路边,驾驶座旁的车窗缓缓降下,周芃探出头,跟他们打了个招唿。 坐上车后,闻雪向他询问今天的行程。 周芃有条不紊地介绍:「今天咱们去夏宫、滴血教堂,然后去涅瓦大街逛逛。」 「那冬宫呢?」 闻雪做攻略时了解到,这座宫殿藏品丰富,是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之一。 「冬宫咱们明天再去。」 闻雪固执地问:「不能今天一起去吗?现在还早,咱们抓紧点,应该来得及。」 周芃哭笑不得,解释道:「闻小姐,冬宫看宫殿,夏宫看花园,两个景区都很大,一天时间肯定是不够的,而且多辛苦啊。咱们出来玩,还是轻松一点,劳逸结合嘛,是不是?」 方寒尽捏了捏闻雪的手,温声询问:「你明天是不是有别的安排?」 「……没有,就是想多玩几个地方嘛。」闻雪嘆了口气,往椅背一靠,「行吧,就听小周的。」 周芃说得没错,光一个夏宫,就够他们逛好久。黄白相间的建筑豪华壮丽,镀金穹顶高高耸立在两端,内部装饰也是金碧辉煌,每一处都精心设计,尽显奢华。 穿过气势宏伟的礼宴大厅,他们来到下花园,听说这里有成百上千个喷泉,喷柱千变万化,只可惜现在是冬季,喷泉关闭,花园里白雪皑皑,一片静谧。 他们站在喷泉台阶上,眺望花园尽头的波罗的海,依稀能看见几艘白帆,在冰蓝色的海面上起起伏伏。 闻雪唿出一口白雾,惋惜地说:「这次来得不是时候,好多景色都错过了。」 方寒尽安慰她:「古人说得好,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冬天的美景也很值得一看。」 周芃笑了,「你俩一个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一个是乐观主义者,性格倒是挺互补的。」 他们沿着喷泉阶梯一路向下,穿过一条长长的花园主干道,两侧的白桦林空旷荒凉,树枝银装素裹,地上覆满了积雪。 花园里游人稀少,闻雪每次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就心头一紧,转过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见她频频回头,神色紧张,周芃安慰道:「可能是鹿。这片花园面积大,野生动物挺多的。放心,他们不会主动攻击人。」 只有方寒尽知道,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他低下头,贴近她耳畔,小声说:「别担心,早上我跟陈佳禾联繫过了,她说那人还在跟踪她,完全没发现你被掉包了。」 「真的吗?」闻雪有些惊讶,又有些不信,「私家侦探这么不专业?」 「可能是脸盲吧。就像在你眼里,欧洲人都长得差不多,在他眼里,亚洲人都长得一个样,所以只能根据衣服、髮型这些外部特徵来分辨,很容易搞错。只要孙赫明没亲自出马,佳禾还能再帮咱们拖几天。」 听他这么一分析,闻雪终于放下心来。 -- 下午他们又去了滴血教堂。出来时,闻雪看见不远处有一家银行,忙说:「我去取点钱,你们等我一下。」 方寒尽拉住她,「取钱干嘛?我身上还有现金。」 「总不能老是花你的钱啊。」闻雪弯眸一笑,轻轻拂开他的手,「我马上就回来。」 等她的时候,方寒尽跟周芃聊了会儿天,又给方春生买了个烤肉卷。 一转头,就看着闻雪从银行里出来,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双手紧紧捂着包,一路上左顾右盼,神色警惕。 他忍不住笑了,等她走近,揶揄道:「你这是抢了银行金库啊,这么紧张?」 闻雪嘟嘟囔囔:「好久没带这么多现金在身上了,我怕被人抢了嘛。」 在国内都是用手机支付,她都快忘了人民币长啥样。现在身上揣着巨额现金,还真有点不习惯,觉得浑身不自在。 第71页 方寒尽把她搂到怀里,问周芃:「现在去哪儿?」 「去逛涅瓦大街。」周芃沖前方打了个响指,「lets go!」 他们的第一站是文学咖啡馆。周芃边走边解说:「这家咖啡馆有两百多年的歷史了,俄罗斯很多大文豪都来过这里,比如普希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 咖啡馆的门很窄小,进去后却别有洞天,过道处摆放着一尊普希金的蜡像,他坐在小桌旁,眉头微蹙,像是在凝神思索,桌上还摆放着咖啡和纸笔。 他们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装饰得古色古香,光线温暖舒适,透过宽大的玻璃窗,能看到街上的车水马龙。 周芃介绍说,普希金生前常来这里写作、聚会,在他去决斗前,还来这里喝了杯咖啡,小坐了一会儿。 「什么决斗?」闻雪有些疑惑。 周芃笑着解释:「普希金就是因决斗而死的啊。他有个老婆,很漂亮,外号叫圣彼得堡的天鹅,后来有个叫丹特士的宪兵队长看上了他老婆,疯狂追求她,激怒了普希金。所以两人约在小黑河决斗,就在这附近。」 闻雪听完,觉得太匪夷所思,「这死得也太……」 说他中二吧,那个年代好像没有这个说法。说他痴情吧,又有点莫名其妙。 不是说他老婆很漂亮嘛,那追求者应该不少吧,难道都要一个一个去决斗?赢了,就能捍卫爱情吗?输了,他老婆就得改嫁? 算了,诗人的精神世界,凡人理解不了。 闻雪摇摇头,「反正我是不会为了爱情去死的。」 方寒尽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淡淡地说:「听说那个丹特士对普希金妻子追求得很疯狂,也许,普希金与他决斗,是想帮妻子摆脱他的纠缠。」 闻雪撇撇嘴,吐槽道:「就不能想个好点的办法吗?决斗,听上去就很危险。赢了,自己成了杀人犯;输了,自己的命都没了。多不值啊。」 周芃接话道:「后来丹特士被软禁了两个月,又被驱逐出境。因为跟普希金决斗,他一战成名,很多人都来拜访他,他在上流社会混得很好。至于普希金的老婆……」他蹙眉想了会儿,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改嫁了吧。」 一时无人说话,餐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方春生吃完盘里的小蛋糕,往方寒尽腿上一躺,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哥哥,我想睡觉。」 「晚上回去睡。」 方寒尽把方春生扶正,又点了份甜点。 他充分吸取了昨晚的教训,无论如何,也要让小孩把觉留到晚上。 闻雪仰头喝完咖啡,得出结论:「总之,为爱情去死,挺傻的。」 方寒尽转头看着她,问:「那你说说,为了什么去死,不傻?」 闻雪平静地说:「为自己。生命是自己的,所以生和死,都得是为了自己。」 方寒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 从咖啡馆出来后,周芃尽职尽责地给他们带路,介绍道:「下一站,咱们去叶里谢耶夫糖果店,就在前面不远,这是一家百年老店,里面的酒心巧克力非常出名……」 身后响起一声「咔嚓」,打断了周芃的絮叨。 闻雪回过头,看见两个亚洲面孔的女孩正在街角自拍,其中一个女孩手臂伸长,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粉色相机。 方寒尽怀念地说:「那是拍立得吧?我记得你以前也有一个。」 闻雪也陷入了回忆,嘴角泛起了微笑:「是啊,那是我姑姑送的。她一直对我很好。」 「那个拍立得,还能用吗?」 闻雪别过头,眸光渐渐黯下来,「不知道。我还没用几次,就被我弟给抢走了。之后再也没见过。」 方寒尽心头蓦地一酸,把她揽进怀里,哄道:「等回国了,我送你一个。」 「不用了。」闻雪扬起下巴,脸上绽开了笑容,「我现在有单反,更好更贵,是我自己攒钱买的,谁也抢不走。」 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仿佛被一缕久违的阳光照耀着,方寒尽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低下头,蓦地吻住了她的唇。 闻雪猝不及防,身子顿时僵住。等反应过来后,她羞得脸颊泛红,捏着拳头要揍他。 「旁边还有人呢!」 她低头一看,方春生正仰头看着他们,眼里写满了好奇。 方寒尽伸出手,按在他头顶,把他的脑袋转了过去。 再偷偷瞟一眼周芃。 小伙子识趣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假装在看路牌。 方寒尽凝视着闻雪,过了会儿,嘴角泛起愉悦的笑,轻轻揪了下她的鼻尖。 「我真喜欢你这样子。」 「什么样子?」 方寒尽没说话,用一个绵长湿润的吻,代替了回答。 — 暮色渐至,他们回到民宿。 打开电视,里面正在循环播放奥特曼,方春生兴奋得两眼发光,困意一扫而空。他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方寒尽靠在橱柜上,看着闻雪从冰箱里取出晚餐要用的食材。 「晚上吃什么?」 闻雪弯唇一笑,「保密。」 「看来是有惊喜啊。」方寒尽挑了下眉,笑得意味深长,「不会又是熊肉吧?」 第72页 闻雪脸一热,抬脚作势要踹他,嗔骂道:「想得美!滚蛋!」 方寒尽笑着躲过去,又觍着脸回来,挽起袖子问:「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你在这里会影响我发挥,去陪春生吧。」 方寒尽看了眼沙发上的小孩,瘪了瘪嘴,语气可怜兮兮:「可是我不想看奥特曼。」 闻雪抿笑,抬起手赶他,「那你去卧室待着。」 「我能去你的卧室吗?」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闻雪一想,卧室里也没什么隐.私,更何况他昨晚还在那里睡过。 「……可以啊。」 方寒尽走进卧室,虚掩着门,站在床边纵身一跃,呈一个大字扑倒在床上,抱着被子滚了一圈。 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发香,他闭上眼,深深吸气,想让这缕香味沁入心肺,刻进脑海。 床单上凌乱的褶皱、深浅不一的水渍,清楚记录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身下一阵燥热,又觉得不可思议,昨晚那个没皮没脸、没羞没躁、没完没了的人,真的是自己? 黑夜催化了荷尔蒙,褪去人的外皮,只剩下原始的欲望。 方寒尽趴在床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自顾自地笑着。 笑了会儿,又觉得自己傻,他正了正脸色,收起嘴角,但眼睛里的笑还是藏不住。 视线一转,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本书——《极光》,是闻雪最近一直看的书。 方寒尽好奇心起,拿过来,双手捧起书,正要从目录读起,手上动作突然一顿。 封面的手感不对,一边薄,一边厚。这里面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这书的封面是半包式的,很像小学生自己包的书皮。他沿着折印慢慢拆开,拆到一半,从书封里面落下一张卡片。 方寒尽有些迟疑,想到这是闻雪的东西,她藏在书封里,肯定是想随身携带,但又不想被人发现。他这样窥探别人隐.私,似乎不太好。 但好奇心是人之本能,他的手比脑子快了一步,拿起了这张卡片。 这是一张贺卡,白色的硬纸已经微微泛黄。正面是一幅色彩清新的风景画。打开一看,里面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只有巴掌大小,看上去像是拍立得相纸。画面中,一个男孩正腾跳投篮。他身形矫健,手臂舒展,像是飞在空中。 也许是时间久远,照片的颜色有些发白,男孩的脸已经模煳不清。 但方寒尽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 左边还有几行字。娟秀的字迹,藏着少女隐秘的心事,穿越八年的光阴,终于抵达他的眼里—— 致方寒尽: 谢谢你,曾照亮我的青春。 愿你前路坦荡,不惧风霜。心中有梦,眼里有光。 十九岁生日快乐! 第28章 蒸虾饺 这次晚餐的准备时间比昨晚多了一倍。方寒尽饿得飢肠辘辘,终于听到闻雪的召唤,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兴沖冲来到厨房。 桌上依旧是四道菜,有荤有素,品相俱佳。 等人到齐后,闻雪从锅里端出一只热气腾腾的蒸笼,放在餐桌正中间。 白雾裊裊下,几只圆滚滚的饺子躺在蒸屉里,围成一圈,个个鼓着肚子,白里透红,粉嫩可爱。 方寒尽震惊地问:「这是你做的?」 「废话。」闻雪解开围裙,在他对面坐下。 「饺子皮也是你做的?」方寒尽依旧不敢相信。 他记得,昨天他们还讨论过,水晶虾饺的关键在于饺子皮,在国外很难买到正宗的原材料。 闻雪轻描淡写地说:「我买的。早上出门逛了一圈,正好看见有卖的,就买了点。」 方寒尽挑眉,「这么巧?」 一大清早,天寒地冻,出门逛逛就遇上卖饺子皮的?就算是在国内,这种概率也不高吧? 在他执着追问的目光中,闻雪终于败下阵来。 「好吧,我是去华人市场买的。我查到那边有家粤菜馆,就想去碰碰运气。还好这家店开门早,我跟老闆聊了几句,说想买几张饺子皮。都是同胞,他还挺好说话的。」 「华人市场?」方寒尽蹙了下眉,低头点开手机地图,很快查到具体地址,「很远啊,离这儿有三公里。」 ——步行的话,以她的龟速,再考虑到地面的积雪厚度,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小时。 方寒尽怔怔地看着她,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无数情绪杂糅到一起,感动的,心疼的,还有想不顾一切吻她的冲动。 复杂的思绪被旁边传来的吧唧声打断。方春生扬着筷子,吃得不亦乐乎,等方寒尽回过神来时,蒸屉已经空了一半。 闻雪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小孩嘴里塞满食物,吐字含煳不清,但语气中透着满满的兴奋:「好吃!」 方寒尽夹起一只虾饺,怀念地说:「我妈以前很会做,可惜……春生没吃过。」 「快试试,味道怎么样?」闻雪期待地望着他。 方寒尽轻咬一口,细细咀嚼,待鲜香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才郑重地说:「好吃。」 闻雪眉眼舒展开来,歪着脑袋,语气颇有些得意:「我跟网上的视频学的。第一次做,是不是很有天赋?」 「嗯。」方寒尽肯定地点头,吃完整个虾饺,又问:「对了,虾仁哪来的?也是在那家店买的?」 第73页 「是昨天咱们去超市买的虾啊,我一个个剥的。」闻雪耸耸肩,有些惋惜,「可惜冰冻了一天,不新鲜了。」 「已经很好了。」 方寒尽笑了下,眼底蓦地泛起一丝涩意。 怕闻雪发现,他飞快地低下头,扒拉两口米饭作为掩饰。 也许是在外玩了一天累坏了,今晚的方春生格外让人省心,吃饭也很积极主动,小肚子撑得圆滚滚的,没看一会儿电视就睡着了。 方寒尽把他抱进卧室,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多。 夜还长,可以干很多事。 — 床头灯洒下一片柔光。闻雪躺在方寒尽的怀里,虚软地喘着气,眼睛疲惫得实在睁不开。 窗外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房间里温暖又静谧。方寒尽垂下目光,看着怀里的人,她挪了下身子,髮丝蹭在胸口有点痒。 他的心头暖意融融的,被一种踏实的幸福感填满。 时光若能停在此刻,该多好。 他又想,若能继续往前,也很好。 陪她去北极圈,在壮丽的极光下拥吻,然后回国,好好工作,努力赚钱,买个挡风遮雨的小窝,跟她一起生活。 方寒尽低低地笑了。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不管去哪儿,都很好。 闻雪微微抬眼,就看见方寒尽正盯着自己,眼神很温柔,嘴角还带着痴笑。 「笑什么呢?」她懒洋洋地问。 「……没什么。」方寒尽知道自己这模样肯定很傻,竭力收敛起笑容,过了会儿,嘴角又控制不住地上扬。 「我想跟你说件事。」他捏了下闻雪的肩,滑熘熘的,手感很好。 「嗯,你说。」 方寒尽腾出一只手,从床头拿起那本《极光》,「你做饭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就翻了翻这本书,结果发现了这个。」 他重新拆开书封,拿出那张贺卡。 闻雪微微一怔,从他怀里坐起。 她看了看贺卡,又看向他,面色微僵。 方寒尽察觉到她的窘迫,忙说:「我跟你道歉。对不起,我一时没忍住,打开看了下。」 沉默半刻,闻雪脸色和缓了几分,又趴回到他胸口。 温软的身体贴过来,他急忙把她搂住,扯起被子,盖在她的背上。 她的声音嗡嗡的,在他胸膛轻轻震颤:「没事,这个贺卡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是那次生日会?」 「嗯。其实在你来之前,班长就让我们把礼物装在一起,说是到时候给你个惊喜。后来你不是先走了嘛,你走的时候,我正好在洗手间,回来时,在走廊里发现我的贺卡……」顿了顿,闻雪垂下眼帘,眸光黯下来,「在垃圾桶上。」 她忘不了那一瞬间的心情。 所有甜蜜的幻想,青涩的暗恋,懵懂的情愫,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方寒尽心头勐地一震,急忙扶住闻雪的双肩,对上她的目光,解释道:「闻雪,不是我——」 「我知道。」闻雪打断他,缓缓笑了,「上次听你提过这事,我就知道了。我猜,可能是你走得突然,班长急急忙忙追你,这张贺卡不小心掉了出来,又被路过的人捡到了,放在垃圾桶上。」 不管真实情况如何,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方寒尽当时并不知道这张贺卡的存在,所以,肯定不是他扔的。 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被打开。 尽管她已经释怀,但方寒尽的心里仍堵得难受。 万般心绪翻涌而上,能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饱含歉疚的「对不起」。 闻雪宽慰地说:「没事儿,这张贺卡确实寒酸了点。看到其他同学准备的礼物,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方寒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只要是你送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喜欢。」 闻雪弯着眸子笑了,怀念地说:「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贵的东西我买不起,便宜点的,又担心你看不上。想来想去,就觉得这张照片还不错,很有纪念意义。」 「那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闻雪认真想了想,「可能是因为,那时候的你太闪耀,也太遥远。我以为,我们从此没有交集了,更不敢奢望能跟你在一起。所以,还留着照片干嘛呢?对着你的帅脸流口水犯花痴吗?」 方寒尽扑哧笑出声,捧着她的脸,问:「那你干嘛把这张贺卡藏在书里?你又不知道这次旅行会遇见我。」 闻雪没多想,脱口道:「我只有这几样珍贵的东西,当然要随身携带啊。」 「又不是再也不回去了……」方寒尽突然顿住,想起之前跟她的聊天,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等等,你不会真的打算留在俄罗斯当黑户吧?」 闻雪沉默半刻,忽然笑起来,语气嫌弃道:「这天寒地冻的,我才不稀罕呢。要留,也要留在一个风景漂亮、有山有海的地方啊。」 方寒尽松了口气,在心里笑自己想太多。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睡吧,很晚了。」 「嗯。」闻雪很听话,依偎在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精瘦的腰。 熄灯前,又听见她问:「对了,你定了几点的闹钟?」 「六点。会不会吵到你?」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呓语:「晚安。」 第74页 黑暗中,方寒尽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轻声道:「晚安。」 — 半梦半醒间,闻雪感觉自己像一艘小船,在海中翻涌,随着波浪浮浮沉沉。 震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待瞳仁慢慢适应微弱的天光,才看到一个黑沉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的视线。 一滴汗,顺着方寒尽的鼻尖,滑落到闻雪的唇上。她抿了抿唇,苦涩、微凉,像海面拂过咸湿的风。 方寒尽目光暗沉,盯着她的眼睛,要一直看到她心里去。 「醒了?」 动作这么勐烈,想装睡都很难。闻雪轻喘,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疼吗?」 闻雪咬住唇,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 忍得受不了时,手指用力抓紧,指甲都快嵌进他贲张的肌肉里了。 比起昨晚,她少了生涩,渐渐放松身心,任由自己沉浸其中,感受那种极致的、无法言说的欢愉。 过了很久,方寒尽终于停了下来,汗涔涔的黏在一起,温暖的唿吸拂过她耳畔。 他的声线低哑:「闻雪,我们在一起吧。」 闻雪大脑晕沉沉的,缓了好半天,才回答:「现在不就在一起吗?」 「你懂我的意思。」 闻雪没有说话,闭上眼,任由意识陷入昏沉。 没歇一会儿,闹钟就响了。 方寒尽摁掉闹钟,恋恋不捨地钻出被窝,捡起地上的衣服披上。 推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微弱的晨光洒落在床头,笼着闻雪的轮廓,她的脸朦朦胧胧的,泛着一层柔光。 方寒尽一时情不自禁,又回到床边,俯身吻住她的唇。 她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下眉,发出一声含混的呢喃。 方寒尽依旧弯着腰,盯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的欢喜怎么也抑制不住。 他轻声说:「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可以坐船去兔子岛。」 闻雪哼唧一声。 「晚上回来,去你说的那家粤菜馆吃饭吧。」 「……行。」闻雪仍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今天不用买早饭,我让小周给我们带了。」 一大清早的话怎么这么多?闻雪实在不耐烦,从被窝里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要赶他走。 方寒尽捉住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那我过去了?」 闻雪含煳不清地嘟囔:「快去快去,我要睡个回笼觉。」 方寒尽笑了,把她的手塞回被窝里,耐心地将被角掖好。 「睡吧,我九点半叫你。」 — 方寒尽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 他睡得迷迷煳煳的,眼睛都懒得睁,在床头柜上摸到了手机,放在耳边。 电话一接通,耳畔就响起了周芃活力满满的声音:「方大哥,我到楼下了。」 方寒尽的眼睛倏地睁开。 再看一眼屏幕右上角,已经……十点了? 挂掉电话后,他急忙起床,把身边的方春生摇醒,给他穿上衣服,把他抱到洗手间。 方寒尽飞快地洗漱完,挤好牙膏递给方春生。小孩刚起床,还迷瞪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动作缓慢又机械。 「我去叫闻雪。」方寒尽拍拍他的背,试图把他的瞌睡拍走,「你自己洗脸,别用冷水。」 闻雪卧室的门还关着,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方寒尽走到门口,心想,昨天她一定是累坏了,逛了一整天,晚上还得陪他运动……今晚就不折腾她了。 推门进去,房间里异常明亮。 瞳孔一时难以适应这样的光线,方寒尽眯起了眼,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隐隐约约不祥的预感。 他环视一圈,才发现窗帘都拉开了,阳光照在地板上,整个房间亮堂堂的。 不止明亮,还干净。 他终于明白,那种不祥的预感是从何而来了—— 床是空的,被子铺得很平整,枕头靠着床背,连床头柜上都空无一物。 方寒尽的心勐地往下坠,像踏空了一脚,失重的眩晕感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失去思考的能力。 他大步冲进房间,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走。 衣柜空了,沙发上那只硕大的背包不见了,床铺得整整齐齐的,枕头上连一根头髮丝都没有。 她就像从来没来过。 方寒尽脑子里缺氧得厉害。他身子一晃,慢慢蹲在地上,垂着头,双手用力揪着头髮。 心脏沉甸甸地坠着,胸口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疼得快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方春生的惊唿:「哥哥,桌上有好多钱!」 方寒尽懵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飞快地起身,冲出房间。 方春生就站在门边,神色茫然,双手捧着一沓卢布。 「哪来的?」 「在那里。」方春生把卢布递给方寒尽,回头指了指餐桌,「有张卡片,里面夹着钱……」 方寒尽心里隐隐猜到了是什么,可他仍不敢相信。 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过去。 桌上放着一张贺卡,正是夹在书里的那张——这是闻雪迟到了八年的礼物。 方寒尽的手指冰冷,微微颤抖着打开贺卡,右边依旧是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少年,依旧朝气蓬勃、神采飞扬。 第75页 左边却多了一段话,很长,字迹一如既往清秀干净—— 很幸运,这一路有你相伴。这趟旅程,最美的风景,我已经见过了,就在遇见你的那一刻。 就让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的结束吧,之后的路,我要一个人走。 别问,也别追。我有我的终点,你有你的人生,我们短暂地交汇,然后挥手告别。这一切,与我而言,已经足够。 这五万卢布,是买羽绒服的钱。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跟你一刀两断,各不相欠,只是,你已经帮了我太多,情债我还不清,只好尽力还清钱债,才能稍感心安。 十九岁没说出口的喜欢,到了二十七岁,已经没有资格再说了。 最后想说一句,方寒尽,谢谢你。 再见了,我的少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1 00:09:52~2021-08-05 23:5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也要背单词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工具人 摩尔曼斯克机场很小,飞机晃晃悠悠地降落,从舷窗往外看,只有一片茫茫冰原。 在传送带旁等行李时,闻雪翻出自己笔记本,找到有叶子杭笔迹的那一页。 上面写了个俄文地址,后面还有一串号码。 当时他是怎么说来着?他的老相好,在极光基地开了家民宿,好像叫什么……「娜塔莎家」? 闻雪打开手机,有些意外,屏幕上异常平静,没有来电提醒,也没有某人的信息。 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他肯定醒了。 闻雪盯着手机怔怔出神,心想,他一定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 这样也好。失望透顶,才能断得彻底。 闻雪嘴角轻扯,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将思绪拉回到现实,拨通了笔记本上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说的是俄语。 闻雪用英语介绍了自己,在听到「叶子杭」这个名字时,那头迅速切换成了中文。 「是铁子介绍来的?行吧,你现在到哪儿了?我来接你。哎哎别客气,必须的!」 她的语速又快又流畅,居然还带点东北口音,闻雪不禁感嘆中文在全球的普及率之高。 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闻雪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叶子杭的「老相好」。 这姑娘一头红色短髮,深眸亮眼,高挑身材,在接机的人群中甚是抢眼。 闻雪迟疑了下,本能地朝她走去,果然,隔着几米远,就听到她操着一口东北大碴子味的普通话,对着手机嚷嚷:「到了到了!老铁办事你放心,肯定给你照顾得妥妥的。」 挂断电话后,她迎着闻雪走来,主动伸出手:「闻雪吗?我是娜塔莎。」 闻雪跟她握手,笑着问:「你是在跟叶子杭打电话?」 「嗯吶。」娜塔莎一把揽住她的肩,「他让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放心吧。」 娜塔莎的车停在机场外。一推开玻璃门,凛冽的寒风唿唿地刮着,像刀子割在脸上,闻雪的眼睛被割得生疼,眼眶盈满了泪,还没流出来就结成了冰。 娜塔莎弯下腰,一把扛起闻雪的行李包,把她往车上拽。 上了车就好多了。车厢里暖气还热乎着,闻雪眼睫上的冰渣很快就融化了,双眸泪盈盈的,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你还好吧?」娜塔莎递给她几张纸巾,然后插上钥匙,启动引擎。 闻雪擦掉眼泪,问她:「这儿多少度啊?」 「零下二十多度吧,平时还好,今天风大,你飞过来够呛吧?」 被她一提醒,闻雪又回想起刚刚那趟航行——飞机在空中遭遇气流,剧烈颠簸了十几分钟,坐她左边的壮汉脸都吓绿了,右边的老婆婆不停地祈祷。 好不容易飞达摩尔曼斯克上空,又遭遇强风,飞机打了几个转儿才颤颤巍巍地降落,满机舱都是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啜泣声。 那一刻,闻雪突然想起了方寒尽。 他永远如冰山般沉静,只有靠近才会发现,那双眼眸底下藏着深切的爱意,始终温柔克制,恰到好处。 他身上有种波澜不惊的气场,也许是大起大落的人生经歷,让他锻鍊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境,总是能保持冷静,应对自如。 所以,对于她的不辞而别,他应该能坦然接受吧…… 就当是人生旅途中的一段小插曲,虽然结局不够完美,但不影响他继续前行。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姐们儿,想啥呢?」 闻雪收回思绪,勉强笑了下,「我在想,什么时候能看到极光。」 娜塔莎单手开车,腾出一只手调收音机的电台。 「不好说,aurora说今天极光级数只有1.5,至少要3.5以上,肉眼才能观测到极光。」 见闻雪神色不解,她又解释道:「aurora是一个极光监测的app,能预报极光爆发的程度,级数越高,被人观测到的可能性就越高。但是也要满足其他的条件,比如没有光污染,天气晴朗……总之,今天肯定是看不到的。」 无需她提醒,闻雪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周围雾蒙蒙的,大风卷着雪粒子,扑稜稜地往车窗上砸,这辆破旧的小车犹如一座孤岛,被困在风雪之中,踽踽独行,视野可及的范围只有车前方的路,被车灯照得一片雪亮。 第76页 俩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娜塔莎说,她以前在东北待了几年,跟叶子杭是生意伙伴,一起在k3铁路沿线倒卖小商品,钱攒够了,就回到家乡,开了这家民宿。 闻雪问:「最近客人多吗?」 「还行,住了七八成,都是奔着极光来的。有对情侣住了一礼拜都没等到极光,昨天刚走,估计挺失望的。」 闻雪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这么倒霉。 娜塔莎又问:「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来啊?」 闻雪轻描淡写地说:「没找到伴。」 娜塔莎偷偷瞟她一眼,语气随意地问:「怎么不叫叶子杭一起来?他反正是个无业游民,肯定乐意陪你来玩。」 闻雪觉得好笑,「我跟他就是车上认识的,聊了会儿天,还没好到可以一起旅游的程度。」 听闻雪说完,娜塔莎明显松了一口气,脸色又活泛起来了。 闻雪想起叶子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她问娜塔莎:「他说你是他的老相好,你们谈过?」 娜塔莎「切」了一声,嫌弃地说:「他吧,当哥们儿还行,男朋友就算了吧。」 闻雪笑而不语。 「对了,」娜塔莎按捺不住好奇心,扭头望着闻雪,微微挑眉,「你有男朋友吗?」 闻雪收了笑容,转头望着窗外,一时恍惚失神。 过了好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回答:「……有过。」 「他怎么不陪你一起来?」 「刚刚分了。」 「哦……」娜塔莎识趣地不再追问。 安静开了会儿车,娜塔莎又忍不住开口:「姐们儿,别为男人伤心,不值得。」 闻雪淡淡一笑,「我不伤心。」 娜塔莎斜乜着她,语气笃定:「别装了,你自己照照镜子,是不是一脸失魂落魄、受了情伤的样子?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赌气呢?」 闻雪转过头,没照镜子,也没说话。 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人,註定不会有好结局,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静默许久,闻雪把话题扯开:「还要多久才能到?」 「路况不好,至少得一个半小时。」 「那我睡会儿。」 「行。」娜塔莎从后座拿了条毯子扔给她,又贴心地把电台声调小。 闭上眼,闻雪依旧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她站在漫天风雪中,耳畔是唿啸的狂风,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孤独到极致,莫过于此。 — 圣彼得堡机场大厅,方寒尽在柜檯办理好值机后,转身跟周芃道别。 周芃说:「抱歉啊,这次没有招待好你们。」 方寒尽微微垂眸,看着手里的机票,淡声说:「是我们临时计划有变,不怪你。」 周芃迟疑了下,斟酌着问:「你真的……不打算去找闻小姐?」 「不去了。」方寒尽停顿了几秒,声音低哑,压抑着某些情绪,「何必呢?死缠烂打只会惹人嫌。」 「我看你们感情还挺好的……」 方寒尽苦笑了下,「这一秒感情挺好,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也许,人家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 周芃嘆了口气,拍拍方寒尽的胳膊,安慰道:「别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等到了莫斯科,让陈佳禾带你好好逛逛,说不定能遇上个更好的。」 方寒尽扯了个笑,沖他挥挥手。 候机室里,方春生有些坐立不安。也许是感受到了方寒尽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他紧张地搓着小手,几次抬眼看着方寒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寒尽正在用手机查路线,淡淡问了句:「怎么了?」 「哥哥,」方春生终于憋不住了,「咱们这次去哪儿啊?」 「回莫斯科。你不是说没玩够吗?再玩几天我们就回国。」 安静了一会儿,方春生又问:「闻雪姐姐也去吗?」 「她?」方寒尽脸色微沉,语气冷冰冰的,「不知道。」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依旧是冰冷的语气,冰冷的脸色。 方春生一下子坐直身子,着急地问:「她会不会被坏人抓走了?」 方寒尽手上动作一顿。 其实,在发现闻雪离开时,他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万一是孙赫明带走了她,还强迫她写下那一段告别的话呢? 但潜意识里,他很清楚,这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闻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结伴。在火车上,她就很明确地拒绝过他。后来下了车,是他死皮赖脸要跟着她,而她,碰巧订了家糟糕的青旅,又被私家侦探跟踪,所以才会寻求他的帮助。 而现在,眼见形势转好、危机解除,她就迫不及待地甩开他,继续自己的极光之旅。 自始至终,他只是个工具人。 方寒尽仰头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眼,用力摁了摁眉心。 呵,工具人……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愤怒、失望、指责她冷血无情? 手心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熟悉的铃声响起。 方寒尽收回思绪,举起手机一看,是陈佳禾打来的电话。 电话刚举到耳边,那头就传来陈佳禾颤巍巍的声音,喘着粗气,似乎受了惊吓:「方寒尽,刚刚吓死我了!我正要出门,有个男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冲进来掐着我的脖子,问我闻雪去哪儿了……」 第77页 方寒尽脸色骤沉,眸光一紧,忙问:「你说了吗?」 「当然没说!」陈佳禾音量陡然抬高,听上去惊魂甫定,「幸好外面有个服务员路过,我赶紧大喊救命,那人扔下我就走了。」 方寒尽思忖片刻,沉声问:「他长什么样?」 陈佳禾一边回忆,一边描述那人的外貌特徵,每一条都与孙赫明对得上。 她最后总结道:「反正,那人看起来挺不好惹的。你们最好小心点。」 「谢了。你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放心,我已经在回学校的车上了。」 「没事就好。」 两人都安静下来。 方寒尽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你觉得,他一个中国人,能查到我们的航班或住宿信息吗?」 陈佳禾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办到。」 方寒尽一时愕然。 电话那头,陈佳禾的语气有些忿忿不平:「这里的官员贪污腐败非常严重,普通人干点啥事都得塞钱,航空公司也是这样,只要给的钱够多,就能查到你想要的一切信息。」 方寒尽心情很烦躁,又无处发泄,只能恨恨地咬着牙,使劲儿揪着头髮。 这下麻烦了。 挂断电话,方寒尽盯着手里两张飞往莫斯科的机票,陷入了长久的纠结。 要不要去找她? 他倒不怕热脸再次贴上冷屁股,反正他脸皮厚,多贴几次,冰屁股也能被捂热。 但是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难受,像被人捅了一刀。 除了痛,还有种说不出的郁闷,又生气又委屈,胸口堵得慌。 方寒尽手攥成拳,用力捶了捶胸口,机票被揉成一团。 方春生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怯生生地问:「哥哥,你很难受吗?」 方寒尽无力地摇摇头,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响了一声。 来了条微信,发信人是林教授:「最近还好吗?两个多月没见,你情况怎么样?」 方寒尽下意识蹙起了眉。 现在国内时间应该是下午六点吧?林教授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方寒尽微微坐直,拿起手机回復道:「最近情况很稳定,睡眠良好,也没有吃药,一切都好。」 等了会儿,林教授又来了条:「我听老罗说,你去俄罗斯了?」 「对,带弟弟来看病。」 「等你回国,我们见一面。」 「好的。」 简短几句,对话结束。 方寒尽收起手机,继续在「去」与「不去」之间反覆纠结,艰难抉择。 也许是被刚刚的微信打乱了思绪,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林教授的形象——他是位心理医生,四十多岁,气质儒雅温和,跟罗教授是多年至交。 大四那年,方寒尽突遭家变,生活从天堂坠入地狱,心理也出了很大的问题。他成天闷在出租屋里,守着年幼的方春生,整夜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到天亮。 这样的精神消耗让他身体暴瘦,脸色枯藁,乍一看如同孤魂野鬼。 几个月后,罗教授来探望他,见到自己曾经最看好的学生变成这样,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痛心得捶胸顿足。他逼着方寒尽去林教授开的心理诊所,还承诺所有费用由他报销。 为了不让这位老师失望,方寒尽答应每半个月进行一次心理治疗,一直坚持了五年,直到他逐渐康復。 算起来,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去见林教授了。 脑海中,林教授的形象渐渐散去,闻雪的脸又出现了,那么清晰,那么鲜活,赶都赶不走。 方寒尽嘆了口气,心里又开始闷闷地钝痛。 他真的拿她没办法。 候机室上方响起了广播声,提醒前往莫斯科的乘客开始登机。周围的乘客纷纷起身,涌到登机口处,排成了长队。 方寒尽也站起身,提起行李,牵着方春生往队伍后头走去。 突然间,他顿住脚步,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闻雪该不会也有心理问题吧? 联想到她的成长经歷、近期遭遇,还有这一路上的种种表现,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极有可能。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她的心理疾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队伍不停地向前挪动。方寒尽双脚钉在原地,无视后面的人投来不满的目光。 他回想自己的经歷,在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杀。 若不是罗教授及时察觉到不对劲,那时的他,很可能就死在那间逼仄的出租屋里了。 各种回忆、怀疑、担忧纷涌而至,在脑海中搅成一团乱麻…… 不知不觉间,方寒尽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5 23:58:03~2021-08-09 00:0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也要背单词 6瓶;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不冻港 候机室里空了一大半。方寒尽举着手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阳光亮得晃眼,停机坪上的积雪还未消融,一架银灰色的飞机昂着头,缓缓冲向天空。 第78页 他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林教授的话: 「光听你的描述,我暂时不能给出建议。不如等你回国了,把她带到我的诊所,我给她做个心理测评。」 方寒尽心里莫名烦躁,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她现在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怕来不及。」 电话那头安静几秒,「……什么来不及?」 方寒尽额头抵在玻璃上,沉默不语。 一个人离开就是想自杀?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 林教授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过于追求完美的人,很难感受到快乐,对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也会更敏感、更痛苦。」 方寒尽眉头一皱,「过于追求完美?」 他什么时候这么评价过闻雪? 「不是你说的吗?她上车前还去擦玻璃,就是为了拍出满意的照片。」 「对,可是——」 「连玻璃上的污渍都容忍不了,怎么能忍受人生的不如意呢?」 方寒尽一时默然,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在车上,他隔着车窗,看到闻雪的眼睛。 那一刻,天地俱寂,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却没想到,这是冰山的轮廓露出了一角。 扶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他额上有筋在突突狂跳。 电话那头,林教授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你还说过,她在车上差点被强.奸,但是选择不报警,这也是对自我态度消极的表现。」 「还有,她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情绪几乎没有起伏,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这是对世界、对未来态度消极的表现,这些都符合抑郁症的特徵。」 方寒尽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等林教授给出建议。 林教授沉吟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年轻女孩孤身一人出国旅游,然后结束生命,几年前在日本也有过类似的案例。」 女孩、旅游、自杀…… 方寒尽眸光倏地收紧,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信息。 之前好像是听说过有这回事,但网上每天都充斥着大量的信息,新鲜事层出不穷,大部分新闻,都是看过之后转瞬即忘。 「我记不太清了,」他语气有些急切,「您能跟我讲讲吗?」 「稍等。」 电话那头传来一串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过了会儿,林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 「2017年7月,一个女孩独自去日本北海道旅游,她发了几条微博,也跟家里人报了平安,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某天下午,她把行李收拾好放在旅馆,坐在咖啡馆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就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繫。她父母报了警,求助大使馆,还发动在日的华人同胞帮忙找人,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日本警方在阿寒湖找到了她的尸体,鑑定死因为自杀。」 方寒尽的心揪成一团,「您的意思是——」 「别急,我还没讲完。」林教授打断他,继续说,「巧的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写了本小说,叫《魂断阿寒湖》,书的女主角因为生活过于痛苦,最后选择在阿寒湖自杀。」 方寒尽心里隐隐窜过什么念头,还来不及问出口,就听见林教授分析道:「有人推测,这个女孩之所以选择这个自杀方式和地点,是在模仿这本小说。但是,这些只是猜测,人死了,真相也随之消失了。」 「所以,您觉得闻雪……」方寒尽停顿了下,声音低沉几分,「也是在模仿自杀?」 「有这种可能。」 林教授的话刚落音,大厅上方响起一道女声,在英语和俄语的轮流播报声中,方寒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回头望去,登机口只剩下一个地勤,明显是在等着他们。 方寒尽定了定神,声音沉静下来:「林教授,如果你的病人,在诊疗的过程中流露出想自杀的念头,你会告诉他的亲人朋友,试图阻止他吗?」 「会。」林教授回答得毫不犹豫。 顿了几秒,他又补充道:「不过收效甚微。一个人若真心寻死,很难被挽救回来。就算这次你拦住了他,下次、下下次呢?他就站在悬崖边,你一个不留神,他就跳下去了。」 方寒尽撑在栏杆上,看着一架飞机昂首冲上天空,目光渐渐坚定。 「我必须要拦住她。至于下次、下下次……有几次我拦几次。」 「唉……」林教授嘆气,语气无奈又欣慰,「你跟她,都是傻孩子。」 方寒尽提起脚边的行李箱,转过身,大步朝回走。 方春生见状,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林教授,」方寒尽沉着嗓,语气中带着少有的恳求,「等我带她回国,希望您能帮帮她。」 「一定。」 — 闻雪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身处何处。 车厢里空气闷热,电台正放着歌,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在浅浅吟唱。 闻雪静静听了会儿。等思绪渐渐回神,她转头望向娜塔莎。 「柳拜乐队?」 娜塔莎扬起眉,语气惊喜:「你也听过他们的歌?」 闻雪唇角不自觉扬起,「听过。」 电台的歌声沉缓悠扬,与她脑海中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渐渐重叠。 他的痕迹,真是无处不在。 前方路上车辆渐多,道路两旁的建筑也渐渐密集,这里大多是前苏.联时期的房子,只有四五层楼高,单调的样式,陈旧的灰色外墙,透着几分萧索。 第79页 闻雪手上还捏着一团纸巾。她擦了擦身侧的车窗,白雾凝成了水珠,缓缓滑落,玻璃变得清透干净。 天空始终暗沉沉的,好在街上亮着路灯,晕黄的光球绵延数百里,灯光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路旁堆积着厚厚的雪,铲雪车在前面开路,小车跟在后头,龟速前行。 「我去加个油。」娜塔莎向右打着方向盘。 「好。」 车子缓缓驶入加油站,这里员工很少,娜塔莎不得不下车,拿起加油枪,自己动手。 闻雪望着窗外,沖她笑了下。 趁她低头加油的空当,闻雪掏出手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取卡针,对准小孔用力一摁,卡槽弹了出来。 电话卡静静地躺在手心。 娜塔莎转身付钱时,闻雪降下车窗,将电话卡飞快地扔了出去。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她。 娜塔莎钻进车厢,带来一身寒气。她用力搓了搓冻红的手,骂道:「加个油还要老子自己来,以后是不是还要我亲自挖油田啊?」 车子重新上路。没过多久,一道刺目的红白光晃进车厢。 闻雪扭头一看,路边停了辆救护车,两个小伙子正把一具躯体往旁边的担架上抬。 「冻死了。」娜塔莎唏嘘,「又一个。今年冬天已经冻死十五个了。」 闻雪惊讶地看了看着她,又看向窗外,被抬的那人没穿衣服,身上覆了一层白霜。 她感到匪夷所思:「这么冷的天,居然敢裸着出门?!」 娜塔莎沖街边抬了抬下巴,「那些估计是他的衣服。」 闻雪定睛一看,积雪底下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衣袖,不远处还有一团灰色的毛衣。 她震惊了:「谁给他脱的?这不是谋杀吗?」 娜塔莎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呗。」 见闻雪面露疑惑,她解释道:「这种现象叫『反常脱衣』。这人多半是喝醉了,神志不清倒在路边,身体失温导致出现幻热,所以把衣服都脱了,这是冻死的前兆。我从小住在这里,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原来冻死的人是这样。 闻雪忍不住想像自己死时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 太丢人了。 若她也被冻得失去意识,脱光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下被抬上担架,就算当时没被冻死,事后回忆起来,也会羞愤而亡的。 她很快想到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进入森林前,在自己的袖口、衣摆、裤腰处,繫上绳子,打个死结,到时候,就算出现幻热,也能保持衣服的完整。 活得那么狼狈,死时总要体面点吧。 救护车关上门,掉头驶入主干道,娜塔莎收回目光,踩一脚油门,紧跟在后面。 刚刚的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太大,没办法轻易忘掉,闻雪还是想不通:「照理来说,他们应该知道,喝醉后有冻死的风险,为什么还要出门呢?自己在家里喝就好了啊。」 娜塔莎目不斜视地开车,淡声说:「这种死法,我们都默认是自杀。」 被猝不及防地戳中心事,闻雪心里一个咯噔,声音都抖了下:「……啊?」 「在我们这种地方生活久了,很多人都会患上抑郁症。尤其是进入极夜后,天寒地冻的,长时间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其他颜色,心情会特别压抑,所以,冬天的自杀率几乎是夏天的十倍。」 「自杀的方式一般有两种,胆子大的,拿起枪对准自己的脑门,砰,一秒解决。胆子小的,就像这样,让冬天杀死自己。」 闻雪:「……」 原来,在自杀者里面,她是属于「胆子小的」这类。 仔细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她连枪都不敢摸,更不用拿枪说对准自己脑门了,还是让老天爷动手比较简单。 「酗酒也是一种自我厌弃的表现。」娜塔莎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这座城市不大,很快便到了郊外,隔得老远,才能看到几座孤零零的房子,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 再绕过一片被雪覆盖的白桦林,就到了极光基地。茫茫雪原,犹如一床棉花被,尽头是冰蓝色的海面,那是北冰洋。 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不冻港了。 雪原上,十几座小木屋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是一座稍大的圆形石头房,屋顶覆盖了厚厚的雪,宛如童话世界般纯净梦幻。 小车缓缓停在石头屋前,雪地上,碾出两行长长的辙印。 娜塔莎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行李,扛在肩上,又绕到副驾旁,招唿闻雪下车。 下车的一瞬间,闻雪打了个激灵。 北冰洋的冷空气,是一种彻骨的寒意,无孔不入,直冲天灵盖。 这里的冷,跟西伯利亚大平原、莫斯科、圣彼得堡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快进来!」娜塔莎推开一扇木门,门上的铃铛叮叮响起来。 闻雪赶紧跟进去,关上门,团团热气瞬间包裹住她,空气中还漂浮着烤肉的香味。 她环视一圈,靠门处是柜檯,后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 屋子正中间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炉子,炉子上的烤羊腿往下滴着油,周围摆了一圈沙发、软垫、板凳,看上去是住客们聚会的地方。 娜塔莎放下行李,绕到柜檯后,拿出一本厚厚的帐簿写了几笔。 第80页 「这里、这里,你签个名。」她用笔在上面点了几下,「还有你的护照,我登记一下。」 闻雪稍显迟疑,「登记?要录入系统吗?」 「按照规定是得录入系统,但是我们这里没网。所以,我每周要回一趟市区,把你们的信息统一上传。」 闻雪放下心来,递上了护照。 娜塔莎边抄写她的护照号码,边问:「对了,你要住几天?」 「说不好,等看到极光就走。」 「那我先给你订三天的吧。你是叶子杭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给你个友情价。」 娜塔莎报出了一个极低的数字,低到闻雪都有些惭愧了。 「这样吧,我先放一万卢布在这里,等走的时候多退少补,行吗?」闻雪本能地觉得,娜塔莎是个仗义的朋友,不能让她吃亏。 「行。」娜塔莎没多想,收了钱,给她写了个押金条。「你的房间在九号房,这是钥匙。我带你过去。」 九号小木屋在圆弧的东侧,一室一厅,还带个小洗手间,房间布置得很简洁,玄关处有立式衣架可以挂外套和帽子围巾,客厅里摆着一张双人沙发,墙壁和地板都是木质的,有种原始的气息,质朴又温馨。 「客厅和卧室里都有电暖炉。」娜塔莎走到沙发边,拧开暖炉开关,「这是木屋,所以不能有明火。」 闻雪点点头。 娜塔莎抬起手臂,看一眼手錶,「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一般六点多吃晚饭。你先休息,到时候记得过来。要是没事干,也可以来找我聊天。」 「好。」 电暖炉功率很大,小木屋里很快暖和起来了。闻雪躺在沙发上,闭上眼,试图让大脑放空。 外面静得出奇,屋子里只有电暖炉发出低低的嗡鸣声。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生活的压力,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但闻雪脑子依旧乱闹闹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旅行已经抵达最后一站,她一路走,一路告别,心渐渐搬空,最后留下的并不多——极光、森林、还有……方寒尽。 闻雪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怎么办呢? 这个世界,她本来已经无牵无挂了,现在,却多了个他。 第31章 夜归人 闻雪迷迷煳煳睡了一会儿,一睁眼,窗外的天空依旧是青黑色的,这就是极夜的坏处,让人日夜不分,作息紊乱。 晚饭时间到了。一整天没怎么吃饭,闻雪已经饿得不行。她裹紧羽绒服,带上房门,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中间的石头屋走去。 推门而入,头顶上响起一串铃铛声。空气中瀰漫着烤肉的香味,炉火旁围了一圈人,听到动静,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娜塔莎坐在最外边,伸手招唿她:「过来坐吧,羊腿马上就烤好了。」 闻雪脱掉外套,在娜塔莎旁边找了个矮墩坐下。 娜塔莎递给她一只盘子,「饿吗?先吃点烤土豆吧。」 「谢谢。」 闻雪接过盘子,没有着急吃,而是环视了一圈,向其他人点头致意。七八个人,都是陌生面孔,白皮肤黄皮肤棕皮肤的都有。 娜塔莎切换成英语,向闻雪一一介绍:「这俩小伙子是菲律宾人,埃迪和托米,这三位是从莫斯科来的,阿杰、伊凡和莎拉,这两个姑娘是澳大利亚人,佐伊和琳娜,还有这一对,是你的同胞,袁媛和郑、郑……」 娜塔莎停顿下来,努力回忆这个男人的全名。 男人见状,忙接话:「易阳。」 「哦哦,对,他叫郑易阳。」娜塔莎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记性。超过三个字的名字,我就记不住。对了,还有这位——」 她胳膊一伸,揽住身边一个男孩的肩膀,笑着说:「这小伙子叫阿诺,我的员工。」 闻雪笑了笑,跟他们挥了挥手,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你一个人来的啊?」问话的是袁媛,一个圆脸姑娘,年纪不大,杏眼,小翘鼻,看上去很可爱。 身旁的郑易阳应该是她的男朋友,方脸,戴着眼镜,看着很老实的样子。 闻雪点点头,千篇一律的回答:「没找到伴儿,就自己来了。」 「哇——」袁媛和郑易阳对视一眼,齐声感嘆。 袁媛又问:「你打算待几天啊?」 闻雪吃了块土豆,摇摇头,「不确定,三四天吧。」 袁媛嘆了声气,抱怨道:「我们在这儿都待了三天了,别说极光了,连颗星星都没瞧见。成天不是颳风就是下雪,屋里又没网,就这么回去吧,又不甘心。唉!」 娜塔莎打趣道:「昨天不是还玩了一天雪橇吗?我那几条哈士奇都累趴了,一整天没出窝。」 「唉,还说呢,昨天坐雪橇,那风颳得我脑袋疼,现在太阳穴还突突地跳呢,不会是感冒了吧?」 郑易阳捏了捏袁媛的肩膀,「不是测过了吗?体温正常,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安慰完女友,他话锋一转,问娜塔莎:「对了,今天能看到极光吗?」 娜塔莎指了指窗外,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瞅瞅。」 又开始下雪了。 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晃晃悠悠地飘落,玻璃窗透出的灯光,给雪地染上了一层黄晕。 袁媛仰天长嘆:「没完没了了……」 第81页 香喷喷的烤羊腿一下架,就被大家瓜分了,娜塔莎继续烤羊肉串、土豆和鱼。吃得心满意足后,俩菲律宾小伙子和俩澳洲姑娘成群结队地离开了,三个莫斯科人在打一种闻雪看不懂的扑克牌,角落里,袁媛和郑易阳依偎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 闻雪和娜塔莎聊着天。她发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娜塔莎聊天时总喜欢把话题往叶子杭身上带。 比如,闻雪问:「每次有客人来,都是你开车去机场接吗?来回一趟得四个多小时,会不会太辛苦了?」 娜塔莎哼笑,沖旁边的阿诺抬了抬下巴,「一般是他负责接送。」 小伙子正在闷头喝酒,伏特加像白开水一样灌进去,脸色一点变化没有。 娜塔莎继续说:「不过你不一样嘛,你是叶子杭介绍来的,我当然得亲自接待。」顿了顿,她不着痕迹地切换了话题:「对了,叶子杭是怎么跟你说的?」 闻雪端着酒杯,眼神迷离,「什么怎么说的?」 「就是……」娜塔莎一时语塞,耳根微微泛起了红,「他是怎么说我的啊。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闻雪弯眸笑了。 她饮了一口蜂蜜酒,等温热的液体流到胃里,身体由内而外地热乎起来,才不紧不慢地说:「他说他有个老相好,在极光基地开了家民宿,报上他的名字,能打骨折。」 娜塔莎一下子急了:「他怎么尽瞎说!我有这么——」 话未说完,被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打断。 娜塔莎闻声回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他身形高大,眉目冷峻,也许是因为凛冽的风从他身后灌了进来,他的身周也散发着一股冷气,娜塔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提着行李大步走进来,娜塔莎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孩。 门再次关上,风雪被挡在了屋外,撞得木门哐哐作响。 闻雪看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过头,只留一个冰冷的背影。 娜塔莎嘟囔道:「奇了怪了,这么晚还有客人。」说完,她放下酒杯,起身迎了上去。 也许是听到她说的话,男人直接用中文说:「娜塔莎吗?是叶子杭介绍我来的。」 娜塔莎顿时愣住。 又是叶子杭?这傢伙不会是逢人就给她打gg吧? 她更费解的是:「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外头冰天雪地的,没有公共运输,连路标都是隔得老远才见到一个,哪个计程车敢接这种荒郊野岭有去无回的活儿? 男人轻描淡写地解释:「租车。一路打听,绕了很多路。」 「……噢。」娜塔莎愣了几秒,很快扬起一个标准的笑,「欢迎。你也是来看极光的吧?」 男人的声音略显沙哑:「我找人。」 闻雪低着头,双手握紧酒杯,一动不动。 她能感觉到方寒尽的视线像雷达一样,精准地落在她的后颈上。那灼热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过了会儿,就听见他说:「我跟她是一起的。」 娜塔莎向闻雪投来疑惑的目光。 闻雪没回头,将杯中的蜂蜜酒一饮而尽,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他。」 方寒尽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再度开口,声音有几分低落:「行吧,那给我再开间房。」 娜塔莎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莫非他就是闻雪那个「刚刚分了」的男朋友?果然,闻雪是跟男朋友吵架了,才一个人赌气跑到这里来的。 理清人物关系后,娜塔莎放心下来,笑眯眯地比了个「ok」的手势。 她绕到柜檯后头,拿出厚厚的记帐簿,向方寒尽介绍:「这里、这里签个字,还有,请把护照出示一下。」 一系列流程很快走完,娜塔莎拿出钥匙,「你住10号屋。现在要入住吗?还是先吃点东西?」 「先吃饭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方寒尽脱下外套,拍了拍上面的雪,挂在门边,又蹲下身,帮方春生脱下外套和帽子。 他抱起方春生,径直走到炉火旁,在闻雪对面坐下。 「姐姐!」方春生指着闻雪,语气里满满的惊喜。 闻雪恍若未闻,垂着眼帘,怔怔地盯着炉子里的炭火,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方寒尽也没说话,接过娜塔莎递来的盘子。 剩下的食物不多,羊肉早被瓜分殆尽,只剩下两条鱼,几块烤土豆,和干巴巴的面包。 他将剔了刺的鱼肉叉到方春生的盘子里,叮嘱道:「快点吃。」 方春生仍是一脸困惑,指了指闻雪,示意方寒尽:「是姐姐啊。」 这次的声音小了很多,带点疑惑,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方寒尽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闷头吃着土豆,再无反应。 囫囵吃完晚餐,方寒尽站起身,对娜塔莎说:「麻烦带我们过去吧。」 娜塔莎不停给闻雪使眼色,偏偏她一直低着头,把自己窝在沙发里,纹丝不动,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方寒尽又催了一遍,娜塔莎这才悻悻作罢,「噢」了一声,转身带着兄弟俩出了门。 门关上的一瞬间,闻雪眼睫轻颤,眼眶迅速泛起一圈红。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心绪平静下来,心头的涩意却止不住地翻涌。 角落里的情侣在窃窃私语—— 第82页 袁媛:「刚刚那男人好帅啊……」 郑易阳不屑道:「帅有什么用?没看到人家都有儿子了。」 袁媛不死心:「你怎么知道是他儿子?」 「不然呢?谁会带别人的儿子出国旅游?」郑易阳啧啧两声,不知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不过可惜了,长那么帅,儿子却是个智障。」 袁媛语气惊讶:「那小孩是智障?你怎么知道?」 「你没注意看啊?他长成那样,嘴歪眼斜的,语速慢吞吞的,动作迟钝,一看就知道这儿有问题。」郑易阳语气带点嘲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闻雪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大步走到郑易阳面前,眼神凌厉地睨着他。 「那叫残疾,不是智障!」她拧着眉,语气恶狠狠地,「你才是智障!背后嘲笑别人,就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感,请问你有家教吗?懂不懂什么叫尊重人?」 郑易阳脸色很难看,正要开口怼回去,袁媛扯了扯他的胳膊,小声劝道:「算了算了,他们是一起的……你道个歉,别把事闹大了。」 郑易阳梗着脖子,头撇向一旁,闻雪也掐着腰,怒目圆瞪,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谁也没有先开口,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 袁媛讪讪地打着圆场:「闻雪,我替他向你道歉。这事就算了吧……」 闻雪沉着脸,语气冷冰冰的:「要道歉也不是你来道,也不是向我道。你是他女朋友,又不是他妈。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说完,她狠狠瞪了郑易阳一眼,冷嗤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 雪越下越大,闻雪回到小屋时,头顶、肩上、睫毛上都覆上了一层薄雪。 房间里温度升起来后,雪很快融化,洇成一滩水,又变成水蒸气挥发殆尽。 闻雪斜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脑子里乱糟糟的,心情很烦躁,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倒不如问问,他为什么要来? 不是已经说再见了吗,为什么要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笃」「笃」两声,木门被人敲响。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闻雪更烦躁了,趴在沙发上用抱枕蒙着脑袋。 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难道一点自尊心都没有吗? 敲门声很有规律,敲两声就安静下来,隔几秒又响起。门外的人很有耐心。 毅力的较量,闻雪终于败下阵来。 她气势汹汹地冲到门后,一把拉开门,一股寒气裹挟着风雪迎面扑来。 她扬起下巴,怒瞪着门外的男人。 可是只瞪了一眼,心就软了下来。 他的肩上落满了雪,耳朵冻得通红,额前的发湿漉漉地垂落下来,让他的眉眼更显沉敛深邃,那暗沉沉的瞳仁里藏住了许多复杂的情绪,隐忍的、哀伤的、脆弱的…… 闻雪一时恍惚,没来由地想起了一首诗: 「告白是小孩子做的事,成年人请用勾引……具体来说分为三步,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 这一路,他不就是这样吗? 先是变成温顺的猫,获取她的信任。然后在床上变成强悍的老虎,让她一步步沦陷。最后,又变成一只委屈巴巴的狗狗,被抛弃后还要追上来,摇着尾巴示好,让她忍不住心疼、自责,只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她终于明白,却为时已晚。 谁能对一只湿漉漉的狗狗狠下心来呢? 闻雪垂下眼眸,语气有几分无奈:「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方寒尽声音低哑,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住了她。 「闻雪,你到底想干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註:文中「告白是小孩子做的事,成年人请用勾引……具体来说分为三步,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引用自坂元裕二的《四重奏》。感谢在2021-08-12 23:58:39~2021-08-16 00:4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别害怕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角落里的电暖炉,持续地发出低低的嗡鸣。 闻雪后退一步,抓住门把手,声音变得冰冷:「不关你的事。」 在她关门之前,方寒尽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抬起手臂撑住门框。 他问:「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闻雪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不然不会突然这么问。 方寒尽继续向前,反手关上门,凛冽的风雪被关在了屋外。 「你大学读的是师范专业,一定学过心理学吧?所以,你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心理出了什么问题。」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有段时间,我的心理问题特别严重,几乎到要自杀的程度,那时候,除了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我也自学了一些心理学的知识。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就跟那只马戏团里的大象一模一样。」 马戏团的大象,从小被拴在树桩上,每次企图逃跑,脚就被铁链磨得疼痛流血,还会遭受驯兽师的鞭打。 第83页 久而久之,它放弃了挣脱铁链的想法,即便他已经长大,力量是当年的无数倍,兇狠的驯兽师已经打不动它了,它也不敢再次尝试逃跑。 这个经典的心理学案例,闻雪当然学过,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是那头大象。 她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猴子吧,马戏团里最无足轻重的角色。 方寒尽继续说:「它不知道,它只要轻轻一抬脚,就能扯断铁链,踹翻驯兽师,沖向外面的世界。」 闻雪恍惚地笑了下,喃喃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也许大象就乐意在马戏团里待一辈子呢?」 方寒尽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既然乐意,那你为什么要逃到这里来?为什么不继续留在你父母身边,做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然后跟孙赫明结婚?」 闻雪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来这里的原因,一路上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 「可是还藏了后半句,对吗?」 闻雪微微垂眸,抿唇不语。 方寒尽扶住她的肩,认真地说:「闻雪,自杀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我相信,很多人都动过这个念头。这世上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 闻雪轻轻推开他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 她平静地说:「对,都不容易,所以每年有那么多人自杀,还有很多人,在自杀的边缘徘徊。众生皆苦,对这些人而言,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 方寒尽蹲在她面前,对上她的眼睛。 「但是更多的人选择活下来,不是吗?你想想叶子杭,他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还有郑启然,他等了一个姑娘七年,结果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们不苦吗?」 闻雪重重地嘆气,仰头靠在沙发上,「你说这些干什么?是要比惨吗?看到有人比我更惨,我就会开心吗?」 方寒尽站起身,双手撑在沙发背上,直直地望着她。 「我的意思是,这世上谁没点糟心事?谁不是一边想死一边努力活着?死多轻松啊,站在楼顶往下一跳,一了百了。可是这样多没意思。不如试着活下去,说不定有好事等着你。」 闻雪闭上眼,用力揉了揉额头。 「道理我都懂,可是努力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日子一眼望得到头,活得像个行尸走肉……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快乐了。」 方寒尽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热气轻扑在她耳边:「可是这几天,我们明明很快乐。我们一起逛商场、做晚饭、喝咖啡,还有接吻、做.爱……这样过一辈子不好吗?」 闻雪鼻头一酸,眼底泛起潮湿的雾气。 「太迟了……」她无力地摇摇头,声音哽咽着,「方寒尽,你出现得太迟了。也许早两年还有希望,可现在,我的热情一点点丧失,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讨厌自己,讨厌所有的人,一想到未来我就害怕……」 她眼睫轻颤,眼底积蓄的雾气化成了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方寒尽捧住她的脸,吮吸她唇角的泪,喃喃低语:「闻雪,你的未来里还有我。别害怕,我一直陪着你。」 闻雪抬起眼眸,目光空洞地望着他,嗫嚅道:「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井里,里面一点光都没有,又黑暗又阴冷,我双手双脚撑着井壁,拼尽全力想往上爬,可是越挣扎,就坠落得越快……你懂这种感觉吗?」 「我懂。」方寒尽盯着她的眼睛,重复一遍,「闻雪,我懂你的感受,真的。我经歷过。」 闻雪失神地笑了下。 「你问我,大象为什么不挣脱铁链,逃向外面的世界。有人说,这叫做习得性无助,因为失败过太多次,让它产生了『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有结果』的念头,所以放弃了挣扎。」 「其实大象是很聪明的动物,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逃脱,但是它的心已经死了,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对它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头大象,本该在丛林里长大,吃树上的香蕉,喝林间的泉水,在泥潭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可它却被禁锢在马戏团里,围着那一根树桩,在驯兽师的鞭子下,学会各种滑稽的动作,只为博得人类的笑声和掌声,这样的一生,多可悲啊。」 「它的世界已经是一片黑暗了,你让它逃,它又能逃到哪儿去啊?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狂奔?躲进钢筋水泥做的大楼里?还是动物园的笼子里?这世上哪还有它的容身之处?」 「不管是大象还是人,一旦心中的光熄灭了,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只剩下绝望……」 闻雪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方寒尽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抬起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闻雪,光熄灭了,还能再亮起来。如果前路无光,我愿意做你的灯。」 闻雪扯了扯唇,笑容里带几分悲凉。 「方寒尽,你有自己的人生。你名校毕业,长得又高又帅,又有经商头脑,现在无债一身轻,前途一片光明,没必要在我这个没希望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方寒尽垂下头,静默片刻,轻声说:「闻雪,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你父母的事,我很难过,可是……」闻雪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缓了缓唿吸,继续说:「可是,你至少得到过他们完整的爱,我呢?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扔到乡下,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上了小学才被父母接回。我小心翼翼地看他们的脸色,抢着干家务活,拼了命地学习,只为了讨好他们,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只把我当做赚钱养老的工具,从来没爱过我!」 第84页 方寒尽心里一阵绞痛,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想紧紧抱住她。 缓了许久,他沉声说:「闻雪,你得接受一个事实,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不爱你的人,你也不必去爱他们,更不用费尽心力地去讨好。他们不值得。」 「我懂,我也这么劝过自己。」闻雪伏在他的肩头,终于崩溃大哭起来,「可是,哪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爱呢?」 「闻雪……」方寒尽说不出劝慰的话,只能一遍遍吻着她的耳鬓,把她抱得更紧。 哭了很久,闻雪终于停下来,吸了吸鼻子,声音哑着,带几分自嘲:「还有,你跟你弟弟关系很好,我呢?我弟弟只会找我要钱,因为父母重男轻女,所以他从小也瞧不起我,把我当佣人使唤……所以,跟我一对比,你的人生已经很幸福了。」 方寒尽慢慢松开她。 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他的眼眶也忍不住发酸,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復着心绪。 「我的故事,也藏了后半段。」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你想听吗?」 房间里空气温热,门窗紧闭,顶灯熄灭,只留沙发上方的一盏小壁灯,洒下一小束晕黄的光。 茶几上放着两杯茶,散发着裊裊热气。 闻雪抱着膝盖,坐在沙发角落里,安静听着方寒尽的讲述: 「我之前说过,大四那年,我妈生病,我爸的公司破产,家里和公司的资产都变卖了,还债的钱都不够,更不用说给我妈治病了。那时候,她每个月化疗和吃药的费用,至少要五万。」 「罗教授知道我家里的事,借了我不少钱,还把我拉进他的项目组里。一般只有研究生才有资格跟导师做项目,但他破例招我进去,还给我每个月发两千块钱的补助。为了报答他,我干得很卖力,大四课程不多,我每天都泡在他的办公室,帮他查询资料、翻译文献、做数据分析。」 「项目组里,其他人都是罗教授带的研究生,其中有个印度留学生,叫库玛尔。他听说我家里的事,说可以帮我。」 印度?闻雪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张脸——火车上那个咖喱男,肤色暗沉,表情阴郁,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体味。 她有种预感,接下来听到的不是什么好事。 等等……印度?! 闻雪倏地睁大眼,音调高得尖锐:「他不会是要帮你——」 话未说完,又勐地收住。 这样揣测似乎太过武断,万一人家是真心想帮忙呢? 方寒尽扯了扯唇角,笑意有几分苦涩。 「你猜得没错,他说,可以帮我买药。癌症晚期,一个疗程的药至少要三万,但是从印度买仿制药,只需要五千。」 「这……」闻雪一时乱了思绪,无数担忧纷纷涌上心头,「这人靠谱吗?仿制药的药效是一样的吗?还有,你从他手上买药,应该不违法吧?」 方寒尽手脚有些发冷。他端起茶杯,饮一口滚烫的茶水,想压住心头泛起的悲凉。 「库玛尔说,他们这些印度留学生组织了一个代购团,专门帮人从印度带药,之前干过很多次,从没出过事。当时,我的确在为医药费的事发愁,所以就……」 他垂下视线,盯着沙发上的一块污点,缓了很久才说:「就从他那里,买了几次药。」 闻雪心脏一下子揪紧,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的药越卖越贵,一开始是五千,后来涨到一万,最后一次,直接涨到两万。」方寒尽脸上露出一抹恨意,「正价药卖三万,仿制药居然要两万。而且我打听过,从印度的药店买,只要两千,从药厂批发就更便宜了。这帮人实在太贪心了,癌症病人在他们眼中,就是一棵摇钱树。一开始价格开得低,是为了吸引客源,后来越涨越贵,因为他们估计这个病人活不了多久,而病人家属肯定会耗尽钱财去救治,所以能捞多少是多少。」 「你说的最后一次,是……」闻雪稍作迟疑,小心斟酌着措辞,「是你妈妈去世前,最后一次治疗吗?」 方寒尽摇头,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许久后,他低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不想再从他那里买药了,但我妈的治疗也不能停。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我得知一个消息:罗教授的项目进入实地调研阶段,他打算带几个学生一起去。去的地方,正好就是印度的班加罗尔。」 闻雪心脏勐地一沉,手一下子握紧了。 方寒尽无意识地抠着沙发上那块污点,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我做了件错事。」 闻雪怔怔地望着他的手,那块深褐色的污点早已风干,辨不清是什么东西溅上去的,也许是油污,也许是血迹。 「我向罗教授申请跟他同行,那时候他很信任我,又觉得这是个能为我多申请点补助的好机会,便同意了。调研期间,我晚上偷偷熘出去,跑了很多家药店,把能买到的药都买了,足够我妈一年的治疗。」 闻雪又急又气,忍不住抬高音调,问:「你把这么多药带回国,海关不会查吗?」 「我本来也担心这个问题。后来,有个药店老闆告诉我,如果我想把药带回国,他有路子——他有个亲戚做海运生意,人脉很广,只要我付点小费,他能帮我搞定一切。」 「这么巧?」闻雪半信半疑。 第85页 方寒尽苦笑了下,「其实很多人去印度,就是为了买药,要么是家人生病了,要么是为了倒卖赚钱。药店老闆对这种事都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们不仅买药,还帮忙找路子运货,所谓的『一条龙服务』。」 「那你没出事吧?」 方寒尽轻轻摇头,「回北京后不到一周,我就拿到了药。所有的费用算下来还不到两万。唯一的意外是,我买了一年的药,可我妈,只吃了两个月,就走了。」 闻雪握住他的手,心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 尽管她早已知道方母的结局,可是再回忆一遍,尤其是将自己代入到方寒尽的处境中,她还是会忍不住唏嘘,人生多苦难,世事皆无常。 方寒尽的声音如钝刀子,在她的心上缓缓地磨着:「后来的事,更是一错再错。」 「我妈走后没过多久,我爸也自杀了,留给我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和一屁股债。债主找到我的学院,冲进教室里大吵大闹,还在我宿舍楼下拉横幅,大喇叭喊着『父债子偿、欠债还钱』……」 「为了躲债,也为了照顾春生,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个小屋,付完房租后,我身上已经身无分文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箱药。」 「之前,为了给我妈治病,我加了个病友群,里面都是癌症病人的家属。我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说我母亲去世了,剩下几瓶药还没拆开,如果有人需要,我可以低价售卖。」 「很快就有人联繫我,一天之内,药就卖光了,我赚了五万。」 闻雪勐地攥紧他的手,直愣愣地看着他,瞳仁因震惊而微微战慄。 方寒尽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是犯法的,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嘆了口气,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我把钱还给了债主,生活暂时恢復了平静。可惜没过多久,我就被人举报了。」 「什么?!」闻雪一下子坐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方寒尽别过头,迴避她的目光,淡淡地说:「我这才知道,库玛尔,就是那个印度留学生,也在那个群里。从我去印度调研时,他就开始怀疑我了,因为我再也没有从他那里买过药,后来,我又在群里卖药……他找到那些向我买药的人,一个个地打听,搜集证据,然后举报到了学校。」 闻雪气得大骂:「他是不是有病!他自己就是个药贩子,凭什么举报别人?」 方寒尽冷冷地讽笑:「因为我抢了他的生意呗。要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自己去印度买药,那他们那个代购团伙还怎么活啊?」 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乎早已释怀,但闻雪仍气愤不已。她用词彙库里最难听的话,恶狠狠地骂着那个素未谋面的仇人。 骂了很久,终于想起正事:「那后来呢?」 「后来啊,」方寒尽眸光暗沉,喉间涌起一股涩意,「后来,我被学校开除了。」 闻雪一下子怔住。 方寒尽声音嘶哑:「所以,我本来保送了研究生,也读不了。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到处打零工、做兼职。我的人生毁了,而那个库玛尔,却活得好好的,听说毕业后去了家跨国公司,继续他金光闪闪的人生。而我,一夕之间,从象牙塔跌到尘埃里,从此一无所有。」 闻雪眼眶里盈满了泪,扑上去抱住他,哽咽着说:「凭什么啊?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你做错了什么?你买那些药,本来是要给你妈妈治病的,不是为了走私啊!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她气愤于印度人和学校的所作所为,但更多的,是心疼。 她好想回到那时候,坚定地站在方寒尽身边,为他据理力争、陪他共度难关。即便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也可以抱抱他,让他在绝望和无助中,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方寒尽咬紧牙根,肩膀微微颤抖着。许久后,他终于抬起手臂,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脸贴在她的皮肤上,嗓音低沉,只为了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被开除后,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几天几夜没吃饭没出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我也动过自杀的念头。最后决定活下去,是因为心里还有个念想。」 「为了春生?」 「不是。」方寒尽摇摇头,「是为了我自己。我听过一句话: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我已经处在人生的至暗时刻,以后的每一步,都是朝着光明走去。」 他的手指穿过她厚密的头髮,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脑,指腹摩挲,髮丝细软,像温柔的抚慰。 「这句话,也送给你。闻雪,试着为自己活一次,好吗?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出无底深渊,走向前程万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备註:「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出自木心的《素履以往》。 第33章 卖鸡汤 闻雪把头埋在方寒尽的颈窝,没有说话,肩膀轻轻颤抖着,温热的泪濡湿了他的衣领。 过了很久,胸口传来轻微的震感,方寒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闻雪,我不太会哄人。我以为我的故事能让你振作起来,没想到让你更伤心了……是我的错。别哭了,好吗?」 闻雪啜泣着,声音闷闷的:「我就是觉得,老天爷对你太残忍了。曾经拥有又失去,比从未拥有,更让人痛苦。你已经失去了父母,现在连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学,也都没有了……」 第86页 方寒尽扯起嘴角,笑容苦涩,「不用替我难过,那段时间,我遭受的打击一波接一波,对比起来,被开除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闻雪抬起红肿的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的喉结,「你不觉得委屈吗?」 「说实话,一开始我也不甘心,后来就想明白了。」方寒尽低嘆一声,「我确实做了错事,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闻雪抽抽搭搭地说:「就算私自卖药是违法的,凭什么只惩罚你一个人?那个库玛尔,还有他背后的代购团,凭什么活得好好的?」 「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跟学校领导说的,我还提交了很多证据,但是都没有下文。」方寒尽摇摇头,无奈地摊手。 「后来,罗教授跟我解释了原因。一来,学校对留学生的管理本来就很宽松,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不惜牺牲本国学生的利益,去包庇他们。二来,如果事情闹大,公安机关介入,就不是开除这么简单了,我可能要坐牢……所以,我放弃了。」 闻雪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喃喃道:「要是那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方寒尽苦笑,「你能帮我?」 「……我没什么用,帮不了你。」闻雪用力抱住他,「但我能抱抱你。我会告诉那时的你,别怕,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就够了。」方寒尽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声音哽咽,「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挤在沙发上,手脚纠缠,肌肤相贴,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 昏昏欲睡之际,闻雪又想起方春生还在隔壁小屋,急忙催着方寒尽回去。 离开前,方寒尽脚步踌躇,回头看了她一眼。 闻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我不会自杀。」 方寒尽正要松口气,又听见她补了一句:「我不想死在你身边。」 方寒尽脸色一沉,兇巴巴地威胁她:「明天找根铁链,把你栓我裤腰带上,看你还敢不敢死!」 闻雪浅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啄,「晚安。」 — 睡前哭得头晕脑胀的,闻雪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到被飢饿感唤醒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简单洗漱过后,她先是去了隔壁的小屋,敲了会儿门,没有得到回应,才悻悻地转身,朝着石头屋走去。 一推开门,伴随着叮噹的风铃声,沙发上的几个人纷纷回头看向她。 方寒尽坐在最靠门的位置,与她目光相接,眸子里漾起了笑意。 他左边坐着袁媛,右边坐着方春生。小男孩一看到闻雪,腰杆倏地挺直了,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起她昨晚的冷淡态度,又讷讷地合上,把自己缩进了方寒尽的臂弯里。 闻雪关上门,正要朝沙发走去,突然听到一声欢快的招唿声:「早啊!」 扭头一看,娜塔莎正双手托腮,撑在柜檯上,笑眯眯地望着她。 「早啊……」闻雪愣了下,指着她的脑袋,「你的头髮……掉色了吗?」 昨天娜塔莎还是一头热情似火的红髮,今天就变成了梦幻的粉色,整个人的气质都浪漫了很多。 娜塔莎咯咯笑了起来,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假髮。好看吗?」 「好看。」 「我有一屋子的假髮,想去看看吗?」 「呃……」闻雪迟疑了下,回头看向方寒尽。 他正跟袁媛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袁媛正抬眸看着他,脸上浮起一抹羞涩,不时低头抿笑。 怎么回事啊?她不过是睡了个懒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被人撬了墙角? 还有这个袁媛,不是有男朋友嘛,现在是在干吗?海王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吧? 闻雪鼻腔重重唿气,扭头瞪着娜塔莎,气哼哼地说:「我去!」 柜檯旁边有个小房间,娜塔莎平时就住在里面。这里面积虽小,五脏俱全,三十平米被分隔成卧室、工作室和衣帽间,每个角落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闻雪走进衣帽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嘆。 两面墙的木柜,下面挂衣服,上面的格子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假髮,有五颜六色的搞怪爆.炸头,有拖把一样蓬乱的羊羔卷,有性.感的大波浪,还有一些看起来很高级的贵妇卷。 角落里还有一尊塑料男模,本来英俊立体的五官,被彩笔涂抹得不伦不类,像是某个小孩信手涂鸦的作品。 闻雪不由得对娜塔莎生出几分同情。 天天住在这里,一定很无聊吧,只能靠收集各种假髮和给塑料人化妆取乐。 「怎么样?」娜塔莎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这些全是我的收藏。」 「……好厉害。」闻雪夸得言不由衷。 她走到男模身边,摸摸它身上披的黑色大氅,又看了看它充满违和感的脸,忍不住想笑。 娜塔莎走过来,捧着男模的脸,深情地说:「你觉不觉得,它很像一个人?」 「呃……不会是叶子杭吧?」 「不是。」娜塔莎拍拍胸脯,表情很骄傲,「是俺们俄罗斯最有名的人!」 闻雪苦恼地挠了挠头。整个俄罗斯她也不认识几个人啊。要么是书上学过的,要么是新闻里经常听到的。 她试探地问:「不会是……普京吧?」 第87页 「不是!」娜塔莎哭笑不得,「是普希金!你没听过吗?不应该啊!」 「???」 闻雪瞪着这个丑兮兮的男模,简直无语。 除了五官数量一致,性别相同,这张脸跟普希金可以说毫不相干。 娜塔莎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金色的假髮套,安在男模脑袋上,「看,现在是不是更像了?」 「……是。」闻雪只能当自己脸盲。 「对了,你想不想要一顶假髮?」娜塔莎大手一挥,颇有土豪一掷千金的气势,「随便挑,我送你!」 闻雪急忙摆摆手推辞:「不用啦,我不习惯戴这个。」 娜塔莎上下打量着她,啧啧嫌弃道:「你看你,白色羽绒服,黑色头髮,身上没有一点鲜艷的颜色,在雪地里很容易走丢。」 她仰头环视一圈,「要不我送你一顶帽子吧。这个怎么样?很显气色的。」 她边说边踮起脚尖,从架子上取下一顶大红色的毛线帽,就要往闻雪头上戴。 盛情难却,闻雪只好接受。她戴上帽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髮。 娜塔莎的建议没错,大红色确实很显精神,镜子里的她肤色莹润,明眸皓齿,整个人明亮了许多。 「谢谢啦。」 「客气什么。」娜塔莎揽着她往外走。 打开房门,两个人都愣了下,方寒尽就在门外,单手插兜,懒懒地靠在柜檯上,悠闲地把玩着一只打火机。 「哟哟哟,这么着急啊?」娜塔莎眼里闪着坏笑,用胳膊肘推了推闻雪,「我去厨房啦,不打扰了。」 闻雪脸一热,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方寒尽把打火机塞进裤兜,伸手一拉,把她搂进怀里。 「很好看。」他捏了捏她帽尖上的绒毛球,眼里笑意渐深,「我早就说了,你更适合鲜艷的颜色。」 闻雪哼一声,别过头,视线转向沙发。 袁媛已经离开了,方春生的脑袋从沙发后面探了出来。 闻雪沖他笑笑,招手唤他过来。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闻雪看着方寒尽,弯起眸子,笑里藏刀,「才刚认识,就聊得这么起劲。班草的魅力不减当年啊。」 方寒尽扑哧笑出声:「什么班草?明明是校草。」 闻雪瞪他,「别扯开话题。」 方寒尽慢慢止住笑,「刚刚她提到昨晚的事,还跟我道了歉。」他揪了揪闻雪的脸颊,语气颇有些得意,「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剽悍的一面。」 闻雪拧眉怒道:「这不叫剽悍,这叫……路见不平一声吼!」 方寒尽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拱手礼:「感谢侠女出手相助。」 闻雪绷不住笑了,过了会儿,眉间又蹙起一层忧色,自责道:「其实我反思了一下,昨天我的反应有些过激了,他们只是嘴臭了点,没什么恶意,我不该生气的。」 方寒尽摇摇头,「不,你做得很好。而且,生气对你有好处,你得多生生气。」 闻雪费解地蹙起眉。 第一次听到劝别人多生气的。确定不是在讽刺她吗? 方寒尽给她解释:「心理学家做过调查,发现经常生气的人,不容易得抑郁症。负面情绪能及时释放出来,总比堆积在心里,自己默默承受要好。」 闻雪仔细一想,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仍有担忧:「这样会不会讨人嫌?」 「我倒觉得,这样的你更可爱,像个活生生的人。」方寒尽揪了揪她的脸颊,「以后,想生气就生,想发火就发,想骂人……只要别骂脏话,随你怎么骂。总之,心情不好就尽情发泄,别把自己憋坏了。」 闻雪笑了,正要打趣几句,柜檯边突然响起方春生怯怯的声音:「不要生气!姐姐生气很可怕!」 想到昨晚的冷战场面,闻雪也有些愧疚。 她蹲下身,对方春生说:「对不起啊,姐姐昨晚不是在生气,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因为啊……」闻雪抬眸看了看方寒尽,「因为你哥哥啊!他睡过头,误了飞机,姐姐只好一个人飞到这里。」 方寒尽:「……」 算了,这口锅我来背。 方春生长长地「哦」了一声,凑到闻雪耳边告状:「哥哥还买错票了,我们差点去了莫斯科!」 「哦,是吗?」闻雪沖方寒尽挑了下眉,眼神意味深长。 「……」方寒尽无奈地嘆气,双手一摊,「我的错。」 — 吃过午饭,方寒尽开着车,带闻雪和方春生去附近逛逛。 车是在机场附近的车行租的,一辆黑色越野,底盘高,驱动力强,在覆满积雪的山路上开也毫无压力。 他开车很稳,以至于方春生又睡着了,四平八稳地躺在后排,小胸脯一起一伏,唿吸均匀绵长。 很快到了科罗拉山的观景平台。闻雪和方寒尽下了车,手脚并用地爬上车顶,俯瞰山脚的景色。 一边是灯火通明的城市,一边是黑压压的森林和积雪,雪线的尽头是无边无垠的海,隐隐能看到一座港口,停靠着几艘灰色的轮船。海平面与天空相接,一片暗沉沉的幽蓝。 闻雪挂念着车厢里的小孩,心头浮起一层忧虑,「春生最近很嗜睡,会不会是生病了?」 「可能是昨天太累了。」方寒尽向她解释,「他跟着我奔波了一天,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又坐了五个小时的车。」 第88页 「五个小时?」闻雪有些诧异,从机场开车到娜塔莎家要那么久吗? 她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你昨天是怎么找到我的?」 虽然方寒尽看过她所有的旅行攻略,但她是在飞机上才突然想起叶子杭的建议,临时决定要换民宿的。 「你之前订的那家民宿,我去了,没找到你。我就猜你可能换了地方。」方寒尽眺望着海面,神色平静无波,「我给叶子杭打了个电话,要到了娜塔莎家的地址。」 闻雪一时无言,半晌,才轻声问道:「就为了来阻止我?」 「我想治好你。」 「抑郁症是很难治癒的。你不怕多了我这个包袱,以后甩都甩不掉吗?」 「怕什么?」方寒尽收回目光,垂眸望着她,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我也是个病人,只不过运气好点,及时得到了救助。如果哪天我旧病復发,你会甩掉我吗?」 闻雪也笑了,打趣道:「咱俩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方寒尽双手扶住她的肩,认真地说:「所以才要同甘共苦。苦,我们都吃过,也吃够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 「你是专业卖鸡汤的吧?这些年到底攒了多少励志语录啊?」闻雪揶揄了几句,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眺望着远方的海平面,「看,好漂亮!」 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抹红霞,渐渐地,红霞蔓延开来,像有人在幽暗的画布上涂上了一抹红,然后用水洇开,渲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红晕,绚丽又柔美。 闻雪举起相机,不停地按着快门,惊道:「这不会就是极光吧?」 方寒尽看了眼手机,「快到中午十二点了,这是朝霞。过一会儿就变成晚霞了。」 「不是极夜吗,怎么会有朝霞?」 「极夜,是指太阳在地平线以下,并非完全是黑暗的。」方寒尽迎风而立,指着远方,「虽然看不见,但太阳一直都在。」 端起相机的闻雪无比认真。她抓紧时间找角度、调焦距、摁快门,只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美景。 方寒尽收回目光,侧眸凝视着闻雪。 比起天边的霞光,眼前的她更让人心动。 海天相接处越来越暗,随着最后一缕红霞消失在夜幕中,闻雪终于心满意足,收起相机。 方寒尽拉着她在车顶坐下,四条腿悬在车窗外,轻轻晃悠着。 闻雪低头检查着拍摄的成果,唿啸的风声中,她听见方寒尽说:「所以你看,即使长夜漫漫,黑暗无边,只要看见远方的一抹微光,人就会充满希望,期待黎明的来临。」 啧啧,方老师的心灵鸡汤又来了。 但是闻雪很受用。大道理谁都能讲,可是从他嘴里讲出来,更有说服力,也更能打动人。 也许就像诗人说的,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同样的,只有经歷过至暗时刻的人,才能懂得希望是多么珍贵。 闻雪转过头,看着方寒尽。 方寒尽也垂眸看着她。 风吹乱了他们的头髮,他们默默对视,在彼此的瞳仁中寻找自己,谁都没有说话。 安静许久,方寒尽才跳下车,对闻雪张开双臂,「下来吧。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车顶离地面不高,闻雪完全可以自己跳下来。可她张开双手,义无反顾地扑进了方寒尽的怀里。 胸膛碰撞,发出一声咚响,像心脏重重一跳。 方寒尽往后退了一小步,用力抱着闻雪,过了很久才松开。 闻雪抬起头,却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眼里露出几分警惕。 闻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两个高大的男人正朝他们大步走来。两人都是高鼻深眼,目光炯炯,戴着棉帽,穿着军大衣,走路时腰背笔挺,步伐稳重。 闻雪很快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方寒尽抓住闻雪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担心,应该是例行巡查。」 两个士兵走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说了句俄语。方寒尽答了一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护照,又回头示意闻雪。 闻雪急忙掏出护照,和他的一起递了上去。 其中一个士兵接过护照,翻开看了看,又抬头审视着两人的脸,与护照上的照片进行比对。 另一个士兵负责问话。不管他语气怎么冷硬严厉,方寒尽都回答得不卑不亢,眼神坦荡,让人挑不出毛病。 最后,那士兵又说了句什么,方寒尽愣了下,回头看向闻雪。 「他说,想看看你相机里都拍了些什么。」 「哦哦,可以啊。」闻雪赶紧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双手递了上去。 怕他不会用,她还特意上前跟他介绍:「这是开机键,这是快门键,这个可以查看照片。」 士兵接过相机,低头开始翻看照片,眉头紧锁,神情越来越严肃。 闻雪杵在一旁,心悬着,大气都不敢出。 等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这士兵终于抬起头,把相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张她刚拍的照片。 士兵说了句话,闻雪听不懂,只感觉他的语气很严厉,像在发号施令。 方寒尽给她翻译:「他说,这张照片要删掉。」 「啊?为什么?」 闻雪凑近屏幕,仔细看着这张照片——近处的积雪、远处的北冰洋、天边的霞光……这幅画面怎么了? 第89页 方寒尽指着照片的一角,小声提醒:「你看,这里有个船港,会不会是他们的军事基地?」 不会吧?!闻雪倒吸一口冷气。 她盯着照片的一角,仔细辨认。远远地能看见停在港口的船,高高的桅杆上旗帜飘扬。 还真是! 「对不起对不起!」闻雪急忙向士兵道歉,把相机递给他,并教他怎么删除。 两个士兵走后,闻雪和方寒尽回到车里,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被士兵盘查呢。」闻雪抚着胸口,心有余悸,「万一被当做间谍抓起来就完了!」 方寒尽安慰她:「我听说这边有很多军事基地,所以经常会碰到士兵巡查,检查护照、手机、相机什么的。不小心拍到点敏感内容也没事,跟他们解释清楚,删了就行。」 闻雪仍有些后怕,催促他:「咱们赶紧回去吧。还是娜塔莎家安全。」 「瞧你这怂样。」方寒尽低笑,转动方向盘,沿着雪坡缓缓下山。 怂点也好。他想,贪生怕死其实是个好词,有所畏惧,才会更加珍惜生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备註:「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 第34章 越野车 回到民宿后,娜塔莎兴沖沖地迎上来,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aurora的监测数据显示,今天的极光级数已经达到3级,极光出现的可能性很高。 闻雪望向窗外,天空依旧黑沉沉的,无星无月,也没有一丝光。 「你不是说,要达到3.5级才能看到极光吗?」 娜塔莎沖她眨眨眼,「这种事就跟天气预报一样,有时准有时不准,说不定你们运气好,一来就赶上了呢!」 事实证明,这次的预报结果是准的。 一伙人围坐在雪地上,裹着毛毯被褥、抱着热水袋等了两个多小时,头顶的天空依旧乌漆嘛黑的,没有任何变化。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闻雪脑仁生疼。 她把毛绒帽往下拉,盖住额头和耳朵,羽绒服拉链拉到最上,裹住下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方寒尽怀里,被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春生已经无聊得睡着了。 闻雪担心小孩着凉,向大家提议:「咱们回去吧。」 有几个人早已困得不行,纷纷应和道:「回去回去!这风根本没停,今晚应该没戏了。」 娜塔莎伸了个懒腰,沖闻雪摆摆手,「你们回去吧,我在这儿守着。有情况了我挨家挨户喊你们。」 「行。你自己注意保暖。」方寒尽站起身,把毯子递给她,然后抱起熟睡的方春生。 闻雪挽着他的胳膊,踩着厚厚的积雪,朝小屋走去。 其他人也起身陆续离开,只剩下袁媛和郑易阳这对小情侣,还在苦苦坚守。 他们买了后天回莫斯科的机票,所以,今晚和明晚是他们看到极光的最后机会。 回到小屋,方寒尽将方春生抱进卧室,在床上安顿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 客厅里,闻雪将电暖炉开到最大,又给他煮了杯热可可。 一杯下肚,僵冷的身体才慢慢回温。 「你早点睡。我先回去了。」 闻雪正要去开门,肩膀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 她转了个身,被一股力量勐地向后一推,后背重重撞在门上。 眼前覆下一片黑影,闻雪条件反射地闭上眼。 下一秒,冰冷的唇压了上来,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肆意入侵。 唇舌纠缠不休,很快被碾磨得发热,不分你我。 闻雪低喘着气,身子发热,虚软无力,靠着男人横在腰上的手臂,才勉强支撑着没倒下去。 臃肿的羽绒服早已被扒下来,胡乱扔在脚边,剩下的打底衫和滑雪裤碍事得很,又厚又难脱,简直无从下手。 两人的唇慢慢抽离,方寒尽一把将闻雪打横抱起,快步走到沙发边,俯身将她放下。 他深深凝望着她,眸子里燃起的欲望毫不掩饰,嗓音哑得很性.感: 「想不想要?」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但闻雪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喉咙发干,紧张地瞟了眼紧闭的卧室房门,小声问:「……这里吗?」 里面还有小孩呢。 就隔着一道房门,她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方寒尽低头轻吮着她的耳垂,用气声说:「他睡着了,一时半会醒不了。我们动静小点。」 闻雪咬住唇,涩声说:「那也挺……危险的。」 要是方春生突然醒了,迷迷煳煳,推门而出…… 这画面,闻雪想想都觉得尴尬,无地自容。 方寒尽挑眉,幽幽地说:「要不去你房间?」 闻雪有些犹豫:「留小孩一个人在屋里,我不放心。万一他醒来,发现我们都不在……」 方寒尽无奈地嘆了口气,「离近点你不敢,离远点你又不放心,那你说去哪儿?这冰天雪地的,总不能野外作业吧?」 「外面……」闻雪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来越小,「也不是不可以……」 — 昨天租车时,方寒尽一心只想着租辆好车,尽快找到闻雪。他完全没想到,这辆车还能在关键时刻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第90页 现在,这个小小的庇护所就停在小屋后面,透过深色车窗,可以观察到卧室里的动静,床上的小人儿睡得正酣,一动不动。 越野车真是个绝佳选择——底盘高,抗震;深色车窗,隐蔽性和隔音效果好;后座空间大…… 闻雪被摁在后座,像只柔弱无助的羔羊,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待下锅。 空调吹着暖风,熏得她面泛潮.红,心摇神曳。 方寒尽蹲在她面前,脸慢慢凑近,带着胡茬的下巴蹭在她柔软的皮肤上。 被他的唇吮入的那一刻,闻雪勐地反应过来,唿吸瞬间窒住,手指深陷进他厚密的发间。 她揪着他的头髮往上拽,胸口一起一伏,低低地喘气:「方寒尽,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方寒尽抬起头,痴痴地凝望着她,潮湿的眼眸里映出黑夜的幽暗,让她又想到湿漉漉的小狗。 他用手指替代了唇,哑声说:「闻雪,我想让你快乐。」 「没必要。」闻雪缓了缓唿吸,恢復了一点理智,「身体的快乐只是一时的。」 方寒尽覆着薄茧的手力道逐渐加大,激得闻雪发出一声低吟,身体止不住地颤慄。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快乐是一点点积攒的,长的、短的、身体的、心灵的,只要能让你快乐,我什么都愿意做。」 意乱.神迷中,闻雪仰着头,嘴巴微张,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眼神渐渐失焦。 她恍惚地想,什么湿漉漉的小狗,都是骗人的。他最擅长用最温柔的姿态,做最兇悍的进攻。 此时此刻的方寒尽,才是真正的他,原始的,蛮横的,不容拒绝的。褪去一切外衣,变回了那只老虎。 外面天寒地冻、夜色茫茫,这里温暖而隐蔽,就像动物冬眠的小窝。 他们在这里相依相偎,身体是餍足的,心也是满的,充盈着无法言说的愉悦和满足。 — 不知是他们高估了越野车的隔音效果,还是一时情不自禁,没控制好音量,总之,第二天早上,娜塔莎打着哈欠问闻雪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时,闻雪头皮一麻,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没啊。」她低着头,假装在认真切大列巴,还欲盖弥彰地问:「什么声音啊?我睡得死,什么都没听见。」 娜塔莎回忆着:「就是吱吱呀呀的、嗯嗯啊啊的、鬼哭狼嚎的……」她突然想起什么,勐地一拍脑袋,睁大眼睛,「不会是狼吧!」 闻雪喝了口牛奶,敷衍道:「这么冷的地方还有狼啊?」 「有啊,后面这片林子里就有,我去年还打死了两条。」娜塔莎一脸骄傲。 闻雪惊诧道:「你打死的?用什么打?」 「枪啊。」 娜塔莎起身,绕到柜檯后面,打开架子最下方的柜门,从里头取出一把长柄猎.枪,向闻雪炫耀道:「总共有两把,我一把,阿诺一把。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不了不了!」闻雪急忙摆手,吓得缩进沙发里,「我不敢!快把枪放回去!」 「瞧你这怂样。」娜塔莎得意地笑了,把枪放回柜子里,「我本来还想带你去打猎呢。林子里除了狼,还有很多温顺的动物,比如兔子啊,驯鹿啊、熊啊……」 熊??? 闻雪无言以对。 不愧是战斗民族,女人都这么霸气。 娜塔莎回到沙发边,继续啃她的大列巴。 没过多久,响起一阵叮噹声,方寒尽推门走了进来,方春生跟在他身后,帽子围巾全副武装,裹得像个雪人。 「你们一家三口齐了,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娜塔莎沖闻雪俏皮一笑,三两口吃掉剩下的面包,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又指着闻雪的脖子,说了句含煳不清的话。 「你说什么?」闻雪递上一杯牛奶,「你慢点吃,别噎着。」 娜塔莎将牛奶一饮而尽,打了个饱嗝,说:「我是想说,我最好带条围巾。」 见闻雪不明所以,她又指了指她的脖子,笑得意味深长,「昨晚这么激烈呢?别人是种小草莓,你这是种了片草莓园吧?」 闻雪愣了下,蓦地反应过来。 她脸一热,双手捂着脖子,起身跑进了洗手间。 镜子里的女人面若含春,眸若含情,气色比昨天明显好了许多,只是脖子右侧多了一大片红痕,深深浅浅,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衣领里。 不巧,她今天穿的是低领毛衣,难怪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娜塔莎刚才暧昧的眼神,闻雪顿时窘得无地自容,脸又升温了几度,红得像只煮熟的大虾。 闻雪磨蹭了许久,等脸上降温了,才走出洗手间。 沙发上,方寒尽和方春生已经吃完了早饭,正悠闲地等着她。 「都怪你!「闻雪面带嗔怒,捏着拳头捶了方寒尽一下。 方寒尽看她一眼,立刻明白过来,憋着笑道歉:「对对对,都怪我。」 昨晚被他的胡茬蹭得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回来了,闻雪又羞又恼,兇巴巴地说:「你该刮鬍子了!」 方寒尽任打任骂,认错态度诚恳:「是是是,今晚就刮。刮完你再试试,保证不疼了。」 「……」闻雪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试你个头!」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页 这一章比较短小,挂了我再改,不影响故事主线感谢在2021-08-24 00:00:06~2021-08-26 23:5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吾 2瓶;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丢包袱 娜塔莎进屋换了身装备,出来时,住客们已经差不多到齐了。清点完人数,她带大家出了门,从后面的树林上山。 今天天气不错,云已经散开了,风也停了,深蓝色的夜空依稀可见几颗星。 闻雪想到也许很快就能见到极光了,忍不住兴奋起来,小跑两步,追上娜塔莎,问:「现在极光级数是多少啊?」 「3.5级,看到极光的机率很大。」 旁边的袁媛嘟囔道:「你昨天也这么说,结果我们等了一晚上,啥也没看到。」 娜塔莎耸耸肩,「今晚再等等吧。看极光,除了要考虑地理位置、天气、周边环境,也需要一点运气。」 「唉,只能这样了。」 方寒尽来的闻雪身边,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问:「看到极光后,你打算怎么办?」 「在这里再待几天,然后……」闻雪想了想,「然后回去。」 方寒尽挑眉,「回国?」 「不然去哪儿?」闻雪转头望着他,目光清澈平静,「总不能逃避一辈子吧。既然选择活下去,就得去解决那些麻烦事。」 「你可算想明白了。」 「我一直明白,只是不愿意面对。」闻雪微微嘆气,「没有决心,也没有勇气。」 方寒尽一针见血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不够狠。对别人狠一点,才能对自己好一点。」 「我也想做个自私的人,丢掉包袱,活得轻松自在。可是……」闻雪扯了个苦笑,「很难。」 方寒尽摇摇头,「你这不叫自私,是断臂求生,是人被逼到绝境时的求生本能。」 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闻雪急忙回头,原来是方春生摔了一跤。他穿得厚,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红色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几道,看上去就像个圆滚滚的雪人。 闻雪把他扶起来,关切道:「没事吧?摔哪儿了?」 方春生摇摇头,眼神懵懵的。 「我来背他吧。」方寒尽蹲下身,等方春生爬上自己的背。再起身时,步伐明显沉重了许多。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藏着心事,没再说话。 一行人沿着林间山路爬了十几分钟,终于抵达山顶的营地,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山脚下的雪原、玩具般的小木屋,远处的北冰洋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诺早就等在这里了。他手上提着一桶工具,里面是冰锥、冰镐和几根长短不一的钓竿。 他身后停着几辆摩托车、两架雪橇,几条哈士奇背上套着缰绳,威风凛凛地蹲成一排。 娜塔莎清了清嗓子,向大家介绍:「这个营地有三种体验项目:狗拉雪橇、雪地摩托,还有冰上垂钓。你们自己挑吧。」 方春生一见到哈士奇,立刻兴奋起来,挥舞着小胳膊喊道:「我要玩这个!我要玩这个!」 「行。」方寒尽回头看着闻雪,「要一起吗?」 不等闻雪回答,第二架雪橇已经被两个澳洲姑娘捷足先登了。 闻雪扭头问娜塔莎:「雪橇上最多能坐几个人啊?」 娜塔莎:「你想把我的狗子累死啊?最多两个。」 闻雪只好放弃,沖方寒尽招招手,「算了,你们玩吧。」 方寒尽问:「那你呢?」 闻雪回头扫视了一圈,几台雪地摩托已经被那几个俄罗斯小伙子占领了,袁媛和郑易阳提着小桶跟站阿诺身边,估计是要去钓鱼。 闻雪想了想,扬起手中的相机,沖方寒尽一笑:「昨晚没睡好,我拍点照片就回去补觉。」 方寒尽不自然地咳一声。 娜塔莎也秒懂,侧眸看着闻雪,笑得意味深长。 闻雪这才反应过来,耳根倏地蹿红,忙低下头把脸埋在围巾里,凛冽的寒风也阻挡不了脸上攀升的温度。 娜塔莎用肩膀推推她,笑道:「好啦,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晚说不定有极光,到时候我叫你们。」 闻雪眼睛一亮。 娜塔莎又补充一句:「所以,你们今晚要是有什么安排,最好速战速决。」 「……」 闻雪脸热得发烫,指着雪地上几只整装待发的哈士奇,试图岔开话题:「你们赶紧上去吧,你看另一架,都跑得老远了。」 方寒尽心领神会地笑笑,把方春生安置在雪橇前座上,自己坐上后座,两条大长腿敞开,将方春生牢牢护在腿间。 娜塔莎给他指路:「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东,到了冰湖就回来。」 闻雪有些担心:「这里没什么地标,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放心,我家狗子都认路。」娜塔莎又想到什么,忙叮嘱方寒尽,「对了,山坡西侧有片原始森林,千万别进去。我们当地人都不敢去那儿。」 闻雪心里一个咯噔,脱口而出:「伊曼森林?」 方寒尽扬起眉看着她。 娜塔莎点点头,「你听说过?」 「……嗯,不过知道得不多。」闻雪怕她察觉,眼神躲闪着,「那里真的很恐怖吗?」 第92页 娜塔莎一挑眉,「怎么,你想去看看?」 「你要带路吗?」 「我可不去。」娜塔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闻雪,「这里没人敢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这表情倒是勾起了闻雪的兴趣,「里面有什么?熊?还是狼?你不是有枪嘛,还会怕这些小动物?」 「倒不是怕这个。」娜塔莎舔了舔嘴唇,神色有些紧张,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你不知道,这片森林有点诡异,常年乌漆嘛黑的,人走进去很容易迷路,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指南针、gps一进去就失灵了,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不过,我猜大部分人进去了就没打算出来。」 她斜乜着闻雪,用肩膀推了推她,「你懂吧?」 闻雪嗓子莫名发干,「……是去自杀的?」 娜塔莎点点头,语气有些沉重:「之前我跟你提过,这里冬天太漫长,几个月见不到太阳,天气又冷又阴,所以很多人都有抑郁症。胆子大的,一把枪就解决了自己,胆子小的,就在户外酗酒,跳海,或者走进这片森林,让大自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时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凝重。 几只哈士奇用爪子掸了掸地上的雪,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娜塔莎张张嘴,还想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沖闻雪身后大吼:「我都说了,别玩无人机!」 闻雪吓一跳,回头看见几个俄罗斯小伙正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东西。 娜塔莎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掐着腰站在几个小伙面前,用俄语说着什么,语气又凶又急。 方寒尽仔细听了一会儿,跟闻雪翻译道:「她说,这附近有军事基地,不能用无人机,否则会惹上麻烦。要是拍到什么军事机密,可能会被军方逮捕。」 闻雪回忆起昨天的经歷,不免后怕,忙叮嘱方寒尽:「你们也小心点,别误入了人家的军事管辖区。」 「放心,娜塔莎不是说了嘛,她家的狗都认路。」 几条哈士奇歪着脑袋吐着舌头,凶中带傻的表情让闻雪实在怀疑他们的智商。 方寒尽在雪橇上坐稳,抓住缰绳轻轻一甩,哈士奇们立马由蹲姿改为站姿,最壮的那只在前面领头,其余四只乖乖跟在后头,队形呈人字。 闻雪蹲下身,揉了揉方春生的脑袋,帮他把围巾繫紧,又叮嘱方寒尽:「路上小心点,速度别太快了。」 「嗯。」方寒尽看向闻雪,「要是累了就回去睡一觉,我们结束了就去找你。」 方春生扬起嘴角,笑容灿烂,沖闻雪摆摆手:「姐姐再见。」 — 闻雪拍了几张照片,就跟着娜塔莎下了山。 石头屋里炉火未熄,温暖又安静,闻雪倚在沙发上,很快便昏昏欲睡。 直到门口传来风铃声,她才迷迷煳煳地睁开眼。 门开了又合,寒风唿啸着卷进来,屋内温度骤降。 进来的是袁媛和郑易阳。 他们把挂着冰霜的铁桶往地上一搁,哆哆嗦嗦地蹲在炉火边,烤了好半天,嘴唇才渐渐恢復血色。 闻雪起身,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问:「很冷吗?」 「冰湖上特别冷,风又大,冻得受不了。」袁媛缓过来了,脱下外套,搭在沙发靠背上,「不过我们收穫挺大,没多久就钓满了一桶。」 「这么厉害?」 闻雪往铁桶里一瞧,果然,满满当当的都是鱼,每条都膘肥体壮,活蹦乱跳。 「这是什么鱼啊?」 袁媛想了会儿,摇摇头,「阿诺跟我们说了名字,都是俄语,听不懂也记不住。不过他说,这种鱼最好吃。」她弯下腰,从桶里抓起一条小臂大小的鱼,展示给闻雪看,「我们有三条,都送你吧,就当赔罪。」 闻雪愣了愣,「赔什么罪?」 「那天,我们说那小孩是智障……」袁媛回头瞥了眼郑易阳,一米八高个的男人低着头,脸色讪讪的。 「多大点事儿啊,不至于。」闻雪向来不记仇,这点小事早就抛在脑后了。 「昨天我跟方大哥道歉,他也这么说。」 「所以啊,这事就这么翻篇吧,赔罪什么的,就更没必要了。」 袁媛笑了下,低头看着铁桶,里面鱼扑腾得正欢,「那这鱼就当我送你的吧,正好你们一人一条。」怕闻雪拒绝,她忙说:「阿诺说,这种鱼肉质紧緻,最适合烤着吃。要不你现在烤,等他们回来,正好可以吃。」 闻雪犹豫片刻,嘴角扬起笑意:「好吧。」 — 烤鱼的香味很快在屋子里瀰漫开来。 袁媛跟闻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听说那个小孩是方大哥带大的?他挺不容易的。」 闻雪盯着窜起的火苗,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只有她知道,方寒尽这些年吃过的苦,岂是一句轻飘飘的「不容易」就能概括的? 气氛安静下来。 一直沉默的郑易阳突然开口:「我邻居家也有个残疾小孩。」 闻雪和袁媛抬头看向他。 郑易阳盯着跃动的火苗,继续说:「听说是小儿麻痹症,不算严重,可他们就是不想要,小孩出生后没多久,就送到农村,丢给老人带,每年就回去看一两次,给点钱就打发了。没过几年,他们又生了二胎,就更不想管那个老大了。去年,听说那孩子走丢了,不知道是死是活,也没人关心。」 第93页 袁媛唏嘘几声,话题又转回到方寒尽身上:「所以啊,跟这些人一对比,方大哥真是有责任心。」 闻雪低低地嘆气:「是啊。」 谁都知道,自私的人活得最轻松。 就像那对父母,不幸摊上个残疾孩子又怎样?包袱一甩,轻松自在,根本不影响他们正常生活和继续繁衍。 可方寒尽不是这样的人。 从他挑起重担的那一刻,就註定了这辈子都要负重前行。 什么时候他才能卸下包袱呢?等方春生长大、找到工作、养活自己? 闻雪想像不到那一天。 她又想起方寒尽说的话,在得知母亲怀孕后,他跟父母大吵了一架,甚至不惜以断绝关系来威胁。 闻雪很理解他当时的想法:这个孩子,不是给他父母生的,是给他生的。不管父母说得多么好听,以后这个孩子,肯定要由他来养。 自私的人活得最轻松,因为他们把包袱,都扔给了善良的人。 鱼快烤好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犬吠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石头屋后面。 闻雪坐直身子,眼里掩不住的期待,「终于回来了。」 等了几分钟,门被推开,两个澳洲女孩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闻雪挺直的背又垮了下来,怏怏不乐地瘪瘪嘴,将几条鱼翻了个面,抓起一把孜然洒上去。 俩女孩进来的第一件事,也是围到炉火旁,捧着热茶、烤着火,等身子回暖。 火苗跳跃着红光,将她们冻得煞白的脸,烘出了几分血色。 闻雪用英语问:「你们先回来了?另一架雪橇呢?」 俩女孩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回答:「他们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闻雪愣了下,「啊?」 「他们的雪橇就停在仓库里,那几条狗也在。」 闻雪有些意外。 仓库就在石头屋后面,只隔着一堵墙。方寒尽回来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而且,他不是答应过,一回来就来找她吗? — 小木屋外,闻雪拿着烤好的鱼,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动静。 门开了,方寒尽立在门后,暖气和寒气在两人之间交汇,凝结成一团团白雾。 闻雪心情瞬间欢畅起来,扬起下巴沖他一笑,问:「回来多久了?怎么不来找我?」 「没多久。」方寒尽侧身让她进屋,随手关上门。 「春生呢?」 「睡了。」方寒尽沖卧室方向扬了扬下巴。 卧室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 闻雪把烤鱼递给他,「这是袁媛他们钓的鱼,我亲手烤的。」 她边说边脱下羽绒服,挂在玄关的架子上,走到沙发边,突然像察觉到什么,用力吸了吸鼻子。 「好重的烟味……你又抽菸了?」 方寒尽嗯了一声,顿了下,解释道:「刚回来有点冷,抽菸能取暖。」 「屋里挺暖和啊。」闻雪有些不解,弯下腰想调电暖炉,才发现已经开到最大。 她起身发现方寒尽还站着门边,手里拿着烤鱼,目光怔怔的,似乎在走神。 闻雪提醒他:「赶紧趁热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她看了眼卧室,「要不把春生叫醒一起吃?」 「别!」方寒尽一个跨步向前,挡在卧室门口,「他刚睡着……你先回去吧,等他醒了我再来找你。」 闻雪奇怪地看着他,眉头不自觉蹙起。 似乎是怕里面的人听见,她小声问:「你有没有觉得,他越来越嗜睡了?」 「他一直这样。」 「可是最近好像睡得更久了……」闻雪声音放缓,眼里浮起几分担忧,「不会是病情加重了吧?」 方寒尽垂下眼帘,思忖片刻,淡声说:「上次体检还一切正常。可能是这些天累着了。等回国养一阵子就好了。」 默了片刻,闻雪指了指方寒尽手上的烤鱼,说:「那我先走了,烤鱼……你记得趁热吃。」 「嗯。」方寒尽站着没动,垂眸看着地面,声音沉闷,「我会吃的。」 闻雪走到门边,穿上刚刚脱下的羽绒服,手放在门把上,又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方寒尽。 「对了,别抽菸了。你要是冷,可以去石头屋烤烤火。」 「好,等春生醒了,我们一起去。」 闻雪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冰冷的空气一瞬间钻进毛孔,呛入心肺,她冻得打了个激灵。 一股奇怪的感觉冒上心头。 闻雪带上门,顺着来时的脚印,在雪地上慢慢走着。 在她的脚印旁边,还有一列,鞋印大而深,一看就是是成年男人留下的,从仓库通向身后的木门。 闻雪脚步突然一顿。 离开时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空荡荡的玄关、她的羽绒服……只有她的。 春生的呢? 她记得以前每次进门时,方寒尽都会帮春生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玄关上,然后是围巾、手套。 今天却没有。 闻雪勐地转身,大步沖回去,攥起拳头重重捶在木门上。 「咚」「咚」「咚」三声,清晰而迅疾。 这次,等了很久,门才开。 方寒尽站在门后,低头望着她,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第94页 他宽厚的肩膀将光线挡在身后,整张脸暗沉沉的,仿佛浸在浓稠的黑暗中。 闻雪仰头望着他,蓦地抬起腿,往前迈了一步。 方寒尽退回到灯光之下。 闻雪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嘴唇是乌青的,上面还有几道裂口,渗着血丝。 「方寒尽,」闻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而用力,「春生回来了吗?」 方寒尽低着头,回答一成不变:「他在房里睡觉。」 「为什么外面只有你的脚印?」 方寒尽别开视线,半晌才答:「我抱着他回来的。」 闻雪指着玄关处的衣架,「那这里为什么没有他的衣服?」 方寒尽淡淡地说:「回来时太冷,怕他着凉,就没脱。」 闻雪沉默了。 眼前这个男人回答得滴水不漏,神情也波澜不惊。更要命的是,他是她这一路上最信任和依赖的人。 可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因为他的完美应对,而变得更强烈了。 闻雪用力推开方寒尽,一个箭步冲进屋里,推开卧室的门—— 床上没有方春生,也没有他的衣服,倒是床边的地上,一只行李箱大喇喇地摊开,各种衣物和生活用品胡乱堆叠在一起,似乎收拾得匆忙,还来不及整理。 看到行李箱的那一瞬间,闻雪的心,冰寒彻骨。 她指着地上,手控制不住地抖着,声音却异常冷静:「方寒尽,你这是干什么?」 第36章 走丢了 方寒尽面无表情地关上卧室的门,走到沙发边坐下,低头点燃一根烟。 「坐。」他抬起手,示意闻雪坐下。 闻雪站着没动。 「你还没回答我。」闻雪冷冷盯着他的脸,「你这时候收拾行李,是要干嘛?」 隔着裊裊升起的白烟,方寒尽眼眸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他淡淡地说:「不过是找几件衣服。」 骗三岁小孩呢?! 闻雪眉头一皱,不想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春生呢?」 「他走丢了。」 「走丢了?!」闻雪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你没开玩笑吧?他丢哪儿了?你不去找,现在还有闲心坐在这里抽菸?」 方寒尽向后一靠,烟雾渐散,眉宇间蹙起一抹罕见的阴郁。 闻雪听到他轻飘飘的回答:「没必要,找不到了。」 「你在说什么啊?」闻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她觉得这场对话荒诞无比,像一个没头没尾的噩梦。他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冷漠无情的话?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方寒尽吗? 闻雪定了定神,勉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方寒尽,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你说过,我应该多生气,把负面情绪发泄出来。这就是你让我生气的方式?你是不是把春生藏起来了?」 她走到方寒尽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希冀和乞求。「方寒尽,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对不对?」 方寒尽低眸望着地面,沉默良久,冷声回答:「不是。」 闻雪唿吸一窒,心重重往下坠。 方寒尽掸了掸手指,指尖的菸灰簌簌洒落,「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我想一个人悄悄地走,等回国后再去找你。」 他停顿了下,缓缓抬眼盯着闻雪,声音透着寒意,「闻雪,你为什么一定要冲进来?为什么要让我难堪?」 闻雪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她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他说的每个字都简单易懂,但连起来却令人费解,简直匪夷所思。 「等等……你要走?春生还没找到,你就要走?」闻雪终于忍受不了,用力摇晃着方寒尽的肩膀,「方寒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方寒尽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不想找他。」 闻雪怒火攻心,厉声道:「他是你弟弟啊!」 「所以这是我的家事,你别管。」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方寒尽头一偏,右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闻雪的手疼得发麻。 她的眼眶泛起了红,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道:「你知道这种天气,一个小孩在外面走丢,意味着什么吗?你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春生叫我一声姐姐,我必须去找他!他是在哪儿走丢的?」 方寒尽偏着头,怔怔盯着大门,沉默不语。 「啪!」 闻雪扬起手,又是一巴掌。 「说话!」她怒目圆瞪,声音恶狠狠的,「春生到底是怎么走丢的?是你不小心,还是故意丢下他?」 方寒尽咽了咽嗓,喉结轻轻滚动,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下坡的时候,雪橇翻车了,他滚下了山坡。」 「你没拉住他?」 方寒尽摇摇头,「我本来想拉,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转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闻雪,嘴角慢慢泛起一个凄凉的笑,「你知道,我看着他滚下去,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这一刻,我自由了。」 闻雪被他盯得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方寒尽没有察觉到她的恐惧,继续自顾自地说:「对,他是我弟弟,我爱他,可是我也恨他。要不是他,我妈就不会得病,我爸就不会破产自杀,我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 第95页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癫狂:「这些年,我顾及骨肉亲情,把他养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我不想养了!我想有自己的生活,这有什么错?」 闻雪艰难地插话:「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 方寒尽蓦地打断她:「闻雪,你知道吗,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让我甩掉包袱、重获自由的机会。我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只为自己而活了。」 闻雪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语气尽量温和:「方寒尽,我知道养小孩很辛苦,我愿意跟你一起分担。」 「不,我不想让你背负这个重担。」方寒尽攥紧她的手,眼里迸射出热切的光,「闻雪,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等我们回国,重新开始新生活,好吗?」 闻雪呆呆地望着他。 眼前的男人神情是如此热切,那目光中的真挚恳求让她几乎心软,可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这是杀人。 那个孩子,不是包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几个小时前与春生分别的一幕,久久定格在闻雪的脑海中—— 他沖她挥手,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天真。他完全不知他最亲的哥哥、那个一直在身后庇护着他的人,恨不得将他当一件垃圾扔掉。 「不、不……」闻雪摇头,缓缓站直,一步一步往后退,「我不想看着你杀人,更不想做你的共犯。」 方寒尽腾地站起身,大声吼道:「这不是杀人!要不是我把他拉扯大,带他去治病,他早就死了!他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想留就留,想扔就扔!」 「别自欺欺人了!」闻雪攥紧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吼,「这就是杀人!」 方寒尽盯着闻雪,恨恨咬牙,两腮绷得紧紧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闻雪丝毫不觑,扬起下巴,迎上他冰冷的目光。 他步步紧逼,她下意识往后退。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直到后背撞上大门,发出一声闷响,闻雪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春生还在外面,孤独、寒冷,生死未卜。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闻雪用尽全身力气,将方寒尽用力一推,转身打开大门,飞快地冲进夜色中。 「闻雪!!!」 她听见方寒尽在大吼,但她没有回头。 夜晚一如既往地冷,黑暗密不透风,寒风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衣领,渗进她的毛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的目光无比决绝。 — 「嘭」一声巨响,仓库的门被勐地踹开。 狂风夹着雪粒子卷了进来,几条原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休息的哈士奇瞬间竖起耳朵,目光警觉地盯着进来的人。 两架雪橇,十条狗。 闻雪通过辨认狗的毛髮,找到了方寒尽之前乘坐的那架雪橇。 她牵起领头犬的缰绳,大力往外拽。 狗子似乎有些迟疑,前爪死死抵着地面,最后实在敌不过闻雪的力气,才不情不愿地走出了仓库。 被冷空气一激,狗子们立刻打起精神,按照队形站好。闻雪坐上雪橇,扬起手臂,用力甩动缰绳。 领头犬飞快地蹿出去,像一支破空的箭,后面四条狗紧紧跟着。 雪橇倏地腾起,闻雪身子向后一仰,抓紧缰绳才勉强没有摔下去。 雪橇与地面剧烈摩擦,颠簸的震感从闻雪的嵴椎迅速传递到全身,她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一部分是因为颠得太厉害,另一部分是因为冷。 真的太冷了。 唿啸的狂风扑打在她的脸上,像一盆又一盆的冰水从头淋到脚。 她本以为冻得麻木了就感受不到冷,但麻木过后,是一阵阵钻心剜骨的疼痛,凛冽的寒意无孔不入,冻住她的心跳,掠夺她的唿吸。 风如刀割,闻雪的眼睛疼得睁不开,只能死死抓住手中的缰绳,感受着前方的狗子们的大力拉扯。 身体后仰,速度放缓,狗子们的喘息声加重,闻雪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上坡; 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颠簸的震感减轻了不少,应该是到了山顶营地。 速度骤然加快,应该是下坡…… 地面越来越坎坷不平,雪橇好几次撞击在石头上,起起伏伏,磕磕碰碰,闻雪颠得都快散架了。 突然间,领头犬勐地剎住脚步,后面几只狗也停下来。 惯性作用下,闻雪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扑,栽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风停了,摩擦声也停了,世界霎时安静下来。 闻雪趴在雪地上,缓缓睁开眼睛。 不远处,雪橇断成了两截,几只哈士奇停在她身旁,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闻雪吃力地坐起,转动着脖子、手腕、脚腕。 还好,没断。 雪地上一片狼藉,各种凌乱的痕迹混在一起,将积雪翻捲起来。 闻雪站起身,环视四周。 夜色浓稠,深黑色的天穹笼罩四野,周围没有一丝光,脚下是一条陡峭的斜坡,坡底黑压压的一大片,看不清是什么。 一阵风过,闻雪听见穿林过叶的声音,带着某种潮湿的、腐烂的气息,从黑暗深处而来。 待瞳仁渐渐适应黑暗,闻雪终于看清地上一道深深的碾痕,像是什么东西滚落,从她的脚下,顺着长长的雪坡,一路延伸进黑不见底的森林里。 第96页 第37章 方春生 闻雪蹲下身,解开几只哈士奇的绳套,又拍拍领头犬的后背,指着前方那条雪痕。 狗子傻愣愣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闻雪牵起它的缰绳,起身往坡下走,没走两步,绳子突然绷紧。 回头一看,狗子四条腿死死钉在原地,尾巴夹在两腿间,后背拱得老高,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闻雪又使劲拽了几下,无奈,这条狗固执得很,抵死不从。其他几条狗也趴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嚎叫声。 僵持一阵后,闻雪干脆松开狗绳,转过身,顺着雪坡往下走。 动物对危险的预判能力远高于人类,继续走下去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救援行动才刚开始,她不想把力气花在跟狗较劲这种事上。 这段斜坡罕有人至,积雪比山顶上要厚许多,闻雪一步一个坑,越走越吃力,到坡底时,雪已经及膝深了。 这片传说中的黑暗森林终于出现在眼前,古老而静默,让人望而生畏。 闻雪恍惚觉得,这一切就像宿命,逃不开,绕不过。 明明她已经放弃寻找这片森林,决心好好活下去,可是命运,还是把她带到了这里。 不是想死吗?来啊,墓地都给你准备好了。 闻雪深深吸气,感受冰冷的空气渗入五脏六腑,唿吸和心跳都变得迟缓。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 她从羽绒服的内兜里掏出手机,长摁开机。虽然没有插电话卡,但有些基本的功能还是能派上用场。 屏幕倏地亮了,右上角显示有百分之八十的电量。 若在平时,肯定够用了。但现在天黑路远、冰天雪地,一切都是未知数。 尽管早就听闻这里磁场紊乱,闻雪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打开了指南针。 等了足足一分钟,指针还在不停转动,不肯停下来。 闻雪只好作罢。 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一束白光从她手中射出。亮度不够,只能勉强能照到两三米远。 头顶的树冠上压着厚厚的雪,所以地上积雪不多,东一团西一簇的,露出土地原本的黑色,踩上去绵软湿滑。 闻雪高举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进森林。 周围的树木投射出巨大的黑影,随着她手里光源的移动,变换着各种诡异的形状,像一个个蛰伏的野兽。 整个世界静得让人发慌。 刚开始,她还能依稀辨出地上的脚印——人类的、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极有可能就是方春生留下的。 渐渐地,脚印变得残缺不全,间距变大,也许是小孩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地跑了起来。 再然后,地面被厚厚的落叶完全覆盖住,可供辨认的痕迹越来越浅。 闻雪茫然地举着手电筒,环视一圈,又弯着腰在地面搜寻,仍没有任何线索。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机电量已经落到一半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闻雪深吸一口气,提着嗓子大喊:「方春生——!!!」 尖锐的一声,像刺刀划破黑夜,长久地迴荡在树林间。 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 闻雪精神一振,循着声音辨认方向,拔腿就往那边沖。 跑了几步后,突然意识到不对——如果是春生,他为什么不说话? 闻雪剎住脚步,冲着黑暗处又喊了一声:「春生?是你吗?」 窸窣声更响了,仔细听,这东西动作敏捷、落脚极轻,不像是人类发出的。 闻雪突然惊醒过来,心脏骤然缩紧。 她勐地转身,向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春生!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方春生——!!」 回音经久不息,像是森林在回答她: 方春生…… 春生…… 生…… 跑了许久,直到精疲力尽,闻雪才扶着树停下来,缓了缓唿吸,继续往前走。 「春生……」 再度开口时,声音小了很多,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不能不喊。 如果春生还活着,那么她的声音,是找到他的唯一希望。 闻雪越走越慢,越走越绝望。 周围的景象总是似曾相识,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就像是鬼打墙。 茂密的树冠连成一张帷幔,遮蔽了所有的光,黑黢黢的树影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她,逼近她,将她困在森林深处,寻不到迴路,更找不到出路。 闻雪倚着一棵大树坐下,低头看了眼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二十。 她心里清楚,没有照明,就算她找到了春生,也很难活着走出去。 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冀,祈求老天怜悯,给那个孩子一条生路。 那孩子虽然天生残疾,可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有思想、有感情,会哭会笑,偶尔耍耍小性子,更多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 如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那他这一生,真的太苦了。 闻雪把头埋在膝盖间,咬着手臂,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可眼泪还是越流越多,在脸上凝成了冰。 她想到春生,此刻的他,该是多么害怕和绝望啊。 就算不能带他出去,能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受一点温暖和陪伴,也足够了。 第97页 想到这,闻雪咬咬牙,又扶着树站了起来。 她举起手机,靠着这一束越来越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前方有棵大树,地上树根拱起,盘根错杂,差点将她绊倒。 她趔趄几步,手上灯光晃了晃,眼角余光一扫,不经意瞥到什么东西。 她没在意,继续往前走,突然被一股异样的感觉绊住了脚步。 等等,刚刚那是什么? ……线?还是红色的? 她没看错吧? 闻雪愣了几秒,飞快地折返回去,俯下身仔细查看—— 还真是红线,一头绑在树干上,高度勉强到闻雪的腰部,另一头,直直地延伸进森林深处。 闻雪将手机举高。 惨白的光束下,一缕红线弯弯绕绕,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有几处还打着圈儿绕了回来,而后又转向另一个方向。 红线的尽头,隐没在黑暗之中。 一阵阴风颳过,闻雪打了个寒颤,后背迅速爬上一层鸡皮疙瘩。 红线、结网……这画面也太诡异了。 她该不会是误入了什么做法事的道场吧? 这是什么人干的?是为了镇压什么鬼怪,还是超度这里的冤魂? 太邪门了。 闻雪越想越觉得惊悚,头皮阵阵发麻,下意识往后退。 哎,等等…… 一个念头倏地在脑海中闪过,她停住脚步,弯下腰凑近一看—— 红线的颜色很鲜艷,还有些弯曲,似乎是刚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 用手指捻一捻,居然是毛线!还是那种质感一般、随处可见的毛线。 谁会用这么敷衍的道具镇邪? 闻雪突然想起一幅画面——方春生穿着白色羽绒服,繫着红色围巾,像个圆滚滚的雪人,笑得眉眼弯弯,跟她挥手告别…… 红色围巾! 仿佛混沌中噼下一道白光,闻雪勐然反应过来—— 这该不会是春生留下的记号吧?! 闻雪激动地差点大叫。 她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拽着红线,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红线不断延伸,闻雪的心情越来越急迫,忍不住小跑起来。 她几乎已经确信,春生就在红线的尽头! 眼前忽地一暗,最后一缕光也消失了。 世界黑得彻底。 闻雪停下来,使劲摁着手机的开机键。 没用,在这种极寒的天气下,手机电量能支撑那么久,已经是老天爷大发慈悲了。 黑夜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闻雪深陷其中,视觉彻底丧失。 与此同时,其他知觉变得异常灵敏。 她闻到脚底弥散着腐败的气味,听到头顶上枝叶轻轻摇晃,身后隐约传来脚踩落叶的声音…… 余光似乎瞥到一抹绿莹莹的光,吓得她心脏骤停,勐地转身—— 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幻觉,闻雪安慰自己。 没有光也不要紧,她还有路标——手心的红线早已被汗洇湿,她轻轻扯了扯,就当给自己打气。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许久,闻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根线,怎么越扯越松? 她停在原地,慢慢往回收线,几圈之后就摸到了线头。 怎么回事?是断了,还是织围巾的毛线就这么长? 这是不是意味着,春生就在这附近? 闻雪心里一阵兴奋,扯着嗓子大喊:「方春生!」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她不甘心,一连喊了几遍:「春生!是我!我来找你了!……」 世界依旧死寂无声。 这走不出的黑暗森林就像一片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渐渐地,闻雪的嗓音越来越沙哑,越来越无力。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她的心坠入谷底。 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闻雪抬手抹掉眼泪,取下头上的毛线帽,用牙齿咬断,然后将线头往外一扯,跟之前的红线绑在一起。 迷路时,要记得留下路标——这是春生教她的方法。 他给她指路,她带他回家。 毛线帽就那么大,拆下来的毛线很快便所剩无几。 绝望感再次袭来,闻雪强忍着眼泪,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边唿喊着春生的名字: 「春生!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 「嘭……」 一声闷响从脚底传来,喊声戛然而止。 她好像踢到什么东西了。 软软的,有重量……好像是个人! 闻雪心脏勐地一跳,急忙蹲下身,在地上摸索着—— 还真是个人!脑袋大,脖子短,四肢短小,身体还有温度。 是春生!一定是他! 闻雪激动得又哭又笑,一边拍打这人的脸,一边大喊:「春生!是你吗?醒醒,我是闻雪姐姐啊!」 她用力拍打了很久,终于听到地上的人动了动,发出虚弱的呢喃:「姐姐……」 闻雪一下子哭出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语无伦次道:「是我!我来找你了!春生,你冷不冷……」 「姐姐……」方春生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我好热,我想脱衣服……」 热?闻雪不由得愣住。 这种天气、这种地方,她都冻得直哆嗦,他怎么会觉得热? 第98页 等等,她想起来了!娜塔莎说过,这种现象叫「反常脱衣」,身体长时间失温,导致出现幻热,所以会无意识地把衣服都脱了,这是人冻死前的徵兆。 闻雪急得大吼:「不!不能脱!」 方春生在她怀里挣扎了几下,带着哭腔说:「可是我好热……」 「不,你不热,这都是幻觉!」闻雪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不准脱衣服,听见没有!」 等方春生渐渐安定下来,闻雪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将他从头到脚包裹住。 她又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找到那截毛线,紧紧拽在手里。 方春生趴在她的背上,身体轻飘飘的,唿吸贴在她耳边,缓而弱,时断时续。 闻雪牵着毛线,慢慢往回走,背上的小小身体为她挡住了一部分冷风,但寒意还是无孔不入,侵入她的每一寸骨髓。 她冻得牙齿打颤,唿吸都艰涩无比。 「姐姐,」方春生吸了吸鼻子,「哥哥呢?」 闻雪一怔,支吾道:「哦,他、他也在找你,这片森林太大了,我们得分头找。」 方春生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低声啜泣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闻雪笑了下,语气故作轻快:「怎么可能?他是你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小屁孩别胡思乱想。」 方春生停止啜泣,弱弱地问:「真的吗?」 「当然啦,他那么爱你。」顿了顿,闻雪轻声说,「他只是迷路了。」 「他会来找我吗?」 「一定会的。」 闻雪侧着头,亲了下方春生的脸颊,嘴唇洇开一片咸湿,不知是谁的泪。 不知走了多久,背上的人突然一晃,双手拼命拍打着闻雪的肩膀。 「怎么了?」闻雪脚步一顿。 方春生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姐姐,那是什么……」 闻雪僵硬地转过头。 什么东西闪着绿莹莹的光,悬浮在黑暗中,一点、两点、三点……最后连成一排,将他们围住。 闻雪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蹦出喉咙。 她咽了咽唾沫,手臂托住春生的膝窝,往怀里收紧,轻声说了三个字: 「抓紧我。」 话音刚落,她勐地转身,迈开大步飞快地向前跑—— 身后响起嗖嗖的声响,那群东西反应极快,腾空而起,一路紧追不捨。 闻雪拼尽全力疾速奔跑,没有方向,没有策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逃生的本能。 「姐姐!」耳边响起方春生的惊唿,「那里有光!」 闻雪不敢停下脚步,只能用眼角匆匆一瞥。 真的有光! 来不及细想,她勐地剎住脚步,迅速调转方向,向着那束光全力奔跑。 那片光越来越亮,白晃晃的,简直像在森林里点了一盏灯,照得所有树木的影子都硕大无比。 这盏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这么亮?她来时为什么没有发现? 闻雪心头疑窦丛生,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隔着约莫十米远时,她终于看清了——这束强光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他头上戴着一盏探照灯。 闻雪稍显迟疑,脚步放缓,慢慢往前走,直到听见方春生嗫嚅出声:「是哥哥……」 闻雪心头一震,勐地停下脚步。 她微微眯着眼,看到白光尽头,方寒尽伫立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面容冷峻,眼神幽暗,缓缓抬起手臂。 金属的枪.口泛着冷光,对准了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5 22:27:43~2021-09-20 00:1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吾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饮狼血 「方寒尽……」 闻雪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突然听见一声大吼:「趴下!!!」 她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地往前一扑,突然想到方春生还在背上,又迅速翻了个身,把他牢牢护在身下。 枪声响起,子.弹嗖地射出,几乎贴着她的后脑勺飞过。 紧接着一声闷响,什么东西重重坠地。 身后,枯叶窸窣作响,窜逃声四起,树林间很快恢復寂静。 闻雪动了动僵滞的脖子,缓缓转过头,清冷白光下,一只体型硕大的灰狼正躺在地上,胸口破了个大洞,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涌。 方寒尽依旧举着枪,警惕地环视四周。 闻雪吃力地坐起来,将方春生抱在怀里,轻声安抚着他。小孩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被刚才的枪声吓得瑟瑟发抖。 确定周围已无威胁后,方寒尽收起枪,走到闻雪身边,向她伸出手。 「不用。」闻雪手一抬,冷冷推开了他。 方寒尽的手僵在空中,过了几秒,才讪讪地收回。 见闻雪只穿着毛衣,嘴唇冻得乌紫,方寒尽忙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往她身上披。 「不用了。」闻雪防备地后退一步。 「穿上!」方寒尽脸色微怒,强势地给她披上羽绒服,拎起衣领向中间拢紧,又伸手从她手里接过方春生。 方春生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哭了起来:「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第99页 方寒尽轻抚他的后背,安慰道:「不会的。」 这话是对方春生说的,可方寒尽的目光,一直沉沉地盯着闻雪,语气郑重得像是承诺。 方春生扬起脸,一把抹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抽抽搭搭地问:「那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 方寒尽收回目光,与他对视,语气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迷路了。」 闻雪别过头,没说话。 羽绒服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捂了会儿,冻得僵麻的身体才慢慢恢復知觉,他的温度和气息像一阵暖风,熨帖着她的每个毛孔。 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枪声。 闻雪吓得一哆嗦,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神经再度绷紧。 她问方寒尽:「这里还有其他人?」 「是娜塔莎。」方寒尽解释,「我让她在山上守着,要是听到森林里有枪声,就朝天空放一枪,差不多间隔半分钟,这样就能听声辨位,找到回去的路。」 闻雪这才放下心来,冷哼一声:「还挺聪明。」 「你也不赖。」方寒尽笑了下,弯腰捡起一截红毛线,「要不是有它带路,我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你们。」 「是春生想出来的。」闻雪朝方春生抬了抬下巴,「他很聪明,别小瞧了他。」 方寒尽一愣,随即笑着点头:「是,他比我想的要聪明。」 闻雪挑了下眉,没接话。 「走吧。」方寒尽将猎.枪背在肩上,一手抱着方春生,另一只手伸到闻雪面前。 闻雪冷瞥他一眼,把手插进兜里。「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方寒尽无奈地收回手,叮嘱道:「那你跟紧我。」 向着枪声传来的方向,他们一前一后地上路。走在寂静无声的森林里,闻雪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好像方寒尽一出现,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被驱散了。 前方的路被探照灯的强光照得雪白,许多闻雪来时不曾留意的景象,现在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棵棵巨树耸立在林间,枝杈张牙舞爪、遮天蔽日,藤蔓像蟒蛇一样缠绕着树干,又从高高的树枝上垂落,一阵风拂过,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 方寒尽陡然转身,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闻雪的视线。 「……那是什么?」闻雪声音有些发抖。 刚刚在晃动的,好像是……两条腿。 方寒尽抬起手,蒙住她的眼睛,绕到她身后,另一只手抱紧方春生。 「先别睁眼。」闻雪听见方寒尽低哑的声音,热气轻扑在耳畔,「这段路,我带你走。」 闻雪紧张地咬住唇,点点头。 尽管心里余愠未消,但此刻他们尚未脱离险境,她得识时务。 她抓住方寒尽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走得磕磕绊绊。 一路沉默,走了很久,挡在眼前的大手才放下来。 闻雪缓缓睁开眼,回头看向方寒尽,瞳仁微微颤慄着。 「刚刚那是……死人?」 方寒尽点点头,脸色稍显凝重,「已经风干了。这一路上见了很多残骸,估计是被狼吃剩下的。」他指了指后头,「这个上吊自杀的还算聪明,给自己留了个全尸。」 闻雪胃里一阵缩紧,头皮阵阵发凉。 方寒尽看出她的心思,唬道:「你要是在这里自杀,也是这个下场。」 闻雪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 「那你有没有想过,春生一个人落在这里,是什么下场呢?」 方寒尽一时默然,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开口:「闻雪,对不起……」 闻雪冷冷地说:「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我知道,但是我——」 闻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现在不想听,出去之后再说吧。」 方寒尽沉默许久,最后转过身,无奈地嘆了口气。 他们继续赶路。 为防止偏航,每隔十分钟,方寒尽就会举起猎.枪,向天空开一枪。 枪停音落,身后的灌木林响起一片簌簌声,不知是受惊逃窜的动物,还是树上被震落的积雪。 等了会儿,远处的枪声如约响起,与他一唿一应。 在所有现代化设备都失灵的情况下,这种原始的接头方式,反倒最好使。 闻雪低着头,跟在方寒尽身后,一路沉默不语。 所以,在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方寒尽朝天空放第四枪时,才突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闻雪!」方寒尽停下脚步,用力晃了晃闻雪的肩,「你怎么闭着眼走路?头晕吗?还是累了?」 闻雪吃力地抬起眼皮,眼前的男人居然有了重影,两张脸时而分化,时而重叠,声音也忽远忽近。 她迟钝地张开嘴,声音飘乎乎的:「我有点困,头昏昏沉沉的……」 「先歇会儿。」方寒尽不由分说地拉她坐下,手探进她的衣领,摁在她的颈动脉上。 静默半分钟,他的眉越蹙越紧。 「体温偏低,心率、唿吸都很慢,你应该是进入了兴奋减弱期。」 闻雪大脑一片混沌,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什么期?」 方寒尽耐心解释:「简单来说,人在体温降低时,会经歷四个阶段:首先是兴奋期,唿吸和心跳加快,身体感觉到冷;然后是兴奋减弱期,唿吸和心率变慢,活动不灵活,出现意识障碍;接着是抑制期,反应更加迟钝,会感觉到热,无意识地脱衣服;最后是麻痹期,就是……冻死。」 第100页 闻雪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冻死的感觉。她正在经歷第二阶段,似乎没有想像中的恐怖,甚至还有点轻松,有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方寒尽观察着她的神情,眉宇间凝结的忧虑越来越重。 他问:「你现在感觉热吗?」 闻雪摇摇头。 「冷吗?」 闻雪又摇摇头,「还好,就是觉得困,还有点……」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有点渴,想喝水。」 方寒尽四处张望一圈,思忖片刻,站起身,「你等等。」 他走到一棵树前,抬腿勐地一踹,树枝簌簌摇晃,落下一团团雪。他伸出双手接住一捧雪,等雪慢慢融化成水,然后递到闻雪唇边。 「有点脏,你先喝点止渴。待会儿我给你找热水。」他像哄小孩吃药一样哄着闻雪。 闻雪握住他的手腕,低下头,轻啜一口他手心的雪水。 入喉微凉,带点呛人的硝烟味,也许是他开.枪时残留在手心的火.药。 闻雪喝完这捧水,又做了几次深唿吸,大脑终于清醒了点。 她仰着头,怔怔地望着虬枝盘曲的树冠,声音有些飘忽:「我听说,冻死的人脸上都带着微笑。也许在那一刻,他们感觉很幸福。」 方寒尽皱起眉,语气微怒:「别胡说,死亡的过程都是痛苦的。」 闻雪支撑着站起来,边喘气边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死的时候就很幸福,她——」 突然间,方寒尽眸光一紧,一只手迅速摁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举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雪吓得陡然噤声。 空气安静得几乎凝固。 他们都听到了一串很轻微的脚步声,密集而迅速,由远及近,在他们身后移动。 只有方春生还不明所以,仰头看着这两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 闻雪忙蹲下身,紧紧捂住他的嘴。 方寒尽从肩上取下猎.枪,躬着身,慢慢往前走。 强光照射下,前方的灌木丛开始骚动,突然间,一只灰狼腾空而起,向他扑来—— 「砰!」 一声急促的枪响,一只灰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迅速翻身而起,四足抓地,后背高高拱起,摆出进攻姿态。 闻雪屏住唿吸,紧张得不敢看,只能将方春生抱得更紧。 「嗖」一声,如离弦的箭发出破空之声,灰狼腾地而起,纵身一跃,前爪直直扑向方寒尽—— 「砰!!」 又一声枪响,硕大的身躯轰然坠地,砸得地面枯叶飞起、泥土四溅。 方寒尽举着枪,继续往前。 白光扫过,几条矫健的身影四下逃窜,隐没在黑暗深处。 方寒尽对着树林深处「砰」「砰」连放几枪,确认狼群都被赶走,才收起枪,俯身拽住地上那只灰狼的尾巴,拖到闻雪面前。 闻雪长吁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方春生。 方寒尽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打开,对准灰狼的脖子一剌—— 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 他提起灰狼的脑袋,将脖子上的血口伸到闻雪面前。 闻雪瞪大眼,诧异地看着他。 不会是要她…… 方寒尽扬起眉,用眼神肯定了她的猜想。 闻雪慌忙摆手,支支吾吾道:「不了不了,我、我已经不渴了……」 方寒尽语气严肃:「我们至少还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出去。你现在已经是失温状态,要抓紧时间补充热量。狼的体温比人类要高,在北极圈,狼血是最好的热饮。」 「可是……」道理闻雪都懂,可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她脸色为难,「狼血能直接喝吗?会不会有毒?」 「毒倒不至于,顶多是有点细菌,回去之后可能会拉肚子。」 见她还是一脸抗拒,方寒尽索性给她做个示范。他低下头,对准狼颈上的血口,吮了几口狼血。 「就是有点腥。」他抬起头,擦擦唇上的鲜血,将狼递到闻雪怀里,「趁热喝。」 闻雪:「……」 最终,求生的意志战胜了对狼血的恐惧,闻雪心一横,学着方寒尽的姿势,低头对准狼颈,用力吸吮着。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与其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胃里涌上来。 她强忍住想吐的冲动,一连喝了好几口,才慢慢放下狼尸。 第三个是方春生。 也许是被吓懵了,他并没有过多反抗,而且,他失温最严重,也最渴,温热的狼血对他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远远地又传来一声枪响。 方寒尽扶起闻雪,又弯腰抱起方春生。三人相互支撑着,向枪声指引的方向前进。 一个小时比想像中要漫长。 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寒冷,闻雪走着走着,腿开始打颤,接着,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狼血带来的热量已经被耗尽,她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多喝几口。 眼前越来越模煳,她腿发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 方寒尽忙搀住她,一唿一吸间都是浓浓的血腥味。他哑声问:「要不要再歇会儿?」 闻雪摇摇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停一次,他们也许都没有力气再继续往前了。 第101页 脚步轻飘飘的,视线开始涣散不清,太阳穴涨得生疼……更可怕的是,闻雪开始感觉到热了。 她终于停下来,拉开衣领往里面扇风,「方寒尽……」她感觉唿吸不畅,说话声断断续续的,「你带春生先出去,我、我歇一会儿,不用管我……」 方寒尽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胡话!要走一起走!走不动我背你!」 闻雪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还要抱春生,怎么背得动我?听我的,你们先走吧,等把春生送出去了,再来接我……」 「不行!」 方寒尽将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郑重地说:「闻雪,我不会抛下你。」 闻雪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嗫嚅着:「我不想当你的包袱。」 「闻雪,你不是我的包袱。」方寒尽低头亲吻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将方春生抱紧,声音带一丝哽咽,「你们都不是。」 闻雪感觉浑身燥热,想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手被方寒尽死死摁住。 「别脱!」 闻雪双手动弹不得,急得都哭了:「可是我好热,身上都出汗了……」 「是幻觉,忍一忍就好了。」方寒尽轻声哄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闻雪,想想开心的事……有什么事,是你一直很想做的?」 这招还挺有用,闻雪渐渐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看极光啊。可惜,快死了还是没看到。」 方寒尽喉中一哽。他压住心头翻涌的涩意,语气故作轻松地问:「极光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为什么一定要看?」 「没有意义。」闻雪摇摇头,像个醉酒的人一样傻笑起来,「人生好像什么事都要有意义,读书是为了上大学,上大学是为了找份好工作,找份好工作是为了赚钱、嫁人、生小孩,像个机器一样按部就班地活着。我就不能做一些没有意义、但是有意思的事?」 方寒尽也跟着笑起来:「当然可以。这样的事,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做。」 闻雪仰头望着天,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幸好方寒尽手臂收紧,将她牢牢箍在怀里。 「你知道吗?」闻雪大脑浑浑噩噩,已经开始口齿不清,「爱斯基摩人说,极光,是、是……」她吃力地回想着,「是指引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多美啊,也许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出现一条这样的路,从他们脚下,一直通向天堂……」 方寒尽突然停住脚步,喃喃地说:「闻雪……」 闻雪也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 「我好像看到菩萨了……」 漫天神佛,无边无际,在夜空中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如一袭纱幔,薄透轻盈,变换着各种形状。 「不是菩萨。」方寒尽痴痴地望着夜空,眼眶莫名酸涩,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胸腔涌动,「是极光啊。」 一场绚丽又盛大的极光,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不期而至。 第39章 阴暗面 枪声又近了。 娜塔莎数着秒,然后举起猎.枪,朝天空放了一枪。 黑沉沉的森林如夜幕笼罩下的海面,枪声盪起的涟漪,很快隐没在浓稠的黑暗中,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寂静。 娜塔莎身后停着三辆雪地摩托,几只哈士奇将身子蜷成一团,挤在阿诺和郑易阳身边。 寒风中,人和狗互相取暖。 郑易阳掏出手机,用力摁下开机键,等了半天,屏幕还是黑的。 他顿时心生烦躁。「哎,娜塔莎。」他唤了一声,「咱就这么干等着?」 娜塔莎没好气地说:「不然呢?你想进去?」 郑易阳一下子蔫了,过了会儿,又嘟囔道:「那几个大哥不是有无人机吗?怎么不借来用用?在森林上空飞一圈,马上就能锁定目标。」 娜塔莎白他一眼,「你以为这片森林为什么叫黑暗森林?光都照不进去,无人机管个屁用。」 郑易阳不服气:「不试试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天空,嘴巴都忘了合上。 其他人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夜空飘来一缕莹莹的光,如缎带在风中舒展,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后连成一幅绵延不绝的光幕,从天空缓缓坠落…… 过了很久,郑易阳才回过神来,大声惊唿:「哇!这就是传说中的极光吗?」 娜塔莎也彻底呆了,喃喃自语:「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阿诺,你以前见过吗?」 「没有。」阿诺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我的天,这真的是上帝的烟火!」 几个人沉浸在这梦幻般的美景中,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表情如痴如醉,全然忘了还身负重任。 郑易阳突然想起什么,重重拍了下脑门,懊恼地说:「哎呀,早知道就把单反带上了!手机拍照效果太渣……」他掏出手机使劲摁了几下,「现在还关机了,坑爹啊!娜塔莎,你带相机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脚边的哈士奇突然狂吠不止。 娜塔莎收回目光,顺着狗群叫喊的方向望去。 「别惦记着拍照了!」她快步走到摩托车旁,长腿一抬,骑了上去,「正事要紧!」 幽暗的光洒在森林边缘,两个人影互相支撑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最后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第102页 — 方寒尽坐在雪橇上,寒风裹挟着雪花,从四面八方扑打着他脸。 雪橇前面坐着一个小小的背影,白色的羽绒服几乎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脖子上那一抹红色,在风雪之中格外鲜艷。 前方传来几声犬吠。 路面越来越崎岖,雪橇的颠簸感越来越强烈,震得他嵴柱发麻,浑身几乎散架。 突然间,雪橇勐地腾空,又重重落下,前面的人被甩出去,顺着雪坡不停地滚落…… 「春生!」 方寒尽急忙剎住雪橇,大步冲下雪坡。 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滚到了坡底。 最后,那一抹红色也消失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方寒尽跑了两步,突然停下。 此刻,风停雪歇,天地俱寂,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蛊惑着—— 走吧,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 甩掉他,你就彻底自由了。 走吧,走吧…… 方寒尽慢慢转身,迈着僵硬的步子,如行尸走肉般走回雪橇旁。 哈士奇抬起头,湛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坐上雪橇,大力甩动缰绳,嘶吼声中夹杂着压抑的哭腔:「走!!」 很快回到民宿。方寒尽停好雪橇,回头望一眼石头屋,窗户亮着暖黄的灯光,里面飘出隐约的笑声。 一阵抽痛从身体深处袭来,他的心脏如痉挛般紧缩。 那是闻雪的笑声。 回到木屋,房间里漆黑冷清,如同墓穴。 方寒尽把电暖炉调到最大,一连抽了几根烟,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那股寒意仿佛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 得赶紧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刻摁熄菸头,冲进卧室,摊开行李箱,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衣服。 「笃」「笃」「笃」! 敲门声陡然响起,一声声无比清晰,像法官落下的锤音,重重砸在方寒尽的心上。 他手一哆嗦,衣物散落一地。 「笃」「笃」「笃」…… 敲门声持续不断,方寒尽勐地睁开眼,后背已经是冷汗涔涔。 他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单、床边高挂的输液瓶,鼻尖飘来消毒水的气味…… 幸好是梦。 他喘了口气,心跳渐渐平缓。 与此同时,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迫在他的心上。 这个噩梦,也许会伴随他终身,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分,在他的潜意识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方寒尽在床上坐起,用力揉了揉眉心,起身打开病房的门。 娜塔莎站在门外。她今天换了顶黑色长髮,搭配一件银色反光面料的羽绒服,脚上蹬一双黑色皮靴,整个人透着一股潮酷范儿。 「嘿,」她沖方寒尽抬抬下巴,「你弟弟醒了,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太好了!」方寒尽长舒一口气,如卸下千斤重担,明明在笑,眼眶却忍不住泛红。 那天晚上,娜塔莎将他们三人救上来,一路疾驰送到摩尔曼斯克最大的医院。方春生冻伤最严重,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 「真搞不懂。」娜塔莎摇摇头,小声嘀咕,「你明明很在乎你弟弟,为什么……」 她偷偷瞥方寒尽一眼,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方寒尽低下头,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觉得,她未必会懂。 默了片刻,他问:「他在哪间病房?」 娜塔莎沖旁边撇了撇嘴,「就在你隔壁,闻雪正陪着他呢。」 — 方寒尽推开病房的门。 靠窗的病床上,方春生半躺着,眼睛微闭,脸色跟床单一样苍白。 闻雪就坐在床头,用勺子给他餵水。 听到动静,两人都回过头。 「哥哥……」方春生动了动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 闻雪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勺子递到方春生嘴边,温声劝道:「再喝点水。」 方春生转过头,抿了一小口水,干裂的嘴唇微微润湿。 一口又一口,等方寒尽在床边坐下时,碗里的水已经见底了。 闻雪放下碗,起身对方春生说:「饿了吧?我去买中饭。」 方春生乖巧地点头。 闻雪绕过病床,向门口走去,自始至终都不看方寒尽一眼。 「闻雪。」 手放在门把上,正要拉开,方寒尽在身后喊住了她。 闻雪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淡淡地问:「怎么了?」 方寒尽盯着她的背影,「我想跟你聊聊。」 「你们先聊吧,我去买点吃的。」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气。 闻雪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方寒尽微微嘆气,在床边坐下。 他们伤势较轻,送到医院的第二天就能下地走动了,但医生担心有併发症,要他们留院观察。 这几天,方寒尽找过闻雪很多次,但每次都被她用各种理由躲开了。 她似乎不愿跟他在同一个空间单独相处。 -- 天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闻雪倚着栏杆,俯瞰着这座灰濛濛的小城。 临近中午,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微弱的天光。 第103页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积雪被踩得吱呀作响。闻雪依旧眺望着远方,没有回头。 方寒尽靠在栏杆上,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递到她手边。 闻雪接过来,轻啜一口,平静地问:「跟他聊过了?」 「嗯。」方寒尽侧眸看着她,「他不知道我当时先走了,还以为我一直在找他……谢谢你帮我瞒着。」 闻雪垂眸盯着咖啡杯,轻声道:「我不是帮你,是在帮他。他还是个孩子,我不想让他这么早就见识到人心的险恶,更何况,还是他最信任的人。」 蓦地,她心念微动,话音一转:「也许……」 方寒尽看着她。 闻雪低头一笑,「算了,是我瞎猜的。」 刚刚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森林里那根红线,弯弯绕绕,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那孩子一点不傻,甚至比很多成年人都聪明。也许,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深究。 毕竟,人心不可直视,装傻要轻松得多。 方寒尽没有追问,适时地换了个话题:「之前为什么躲着我?」 闻雪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因为不想听你解释。前几天,春生一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怕自己一心软就原谅了你。」 闻雪眼睫轻颤,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微微哽咽:「可是,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原谅你,就等于背叛了他。」 方寒尽心里闷闷地钝痛,又内疚又心疼,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闻雪,我懂你的心情。就算你们都不追究,我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闻雪把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里满满的委屈和失望:「方寒尽,你明明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方寒尽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喃喃低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暗面。我承认,我自私,所以千方百计阻止父母生二胎,生怕这个孩子分走了父母的爱和家庭资源。我贪婪,为了赚一点钱,卖走私药物,把前途都给搭进去了。我愚蠢,以为在国外没人认识我们,就算把春生丢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方寒尽紧紧抱着闻雪,唿吸越来越重,整个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闻雪,因为这些阴暗的心思,我做过很多蠢事,也吃过很多苦头。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幸好你把我拉了回来,否则,真的万劫不復……」 一阵湿意渗进闻雪的颈窝里,她心里疼得发麻,忍不住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女人会被男人坚硬的外壳吸引,但最终爱上的,还是他层层包裹下一颗孩子般脆弱的心。 依偎许久,闻雪慢慢推开方寒尽,抬起眼眸,盯着他的眼睛。 「方寒尽,你说实话,你真的恨春生吗?你真的觉得,是他导致你母亲生病,你父亲破产?」 方寒尽苦笑,「那是气话。」 「不,所有气话,都有认真的成分。」 方寒尽迟疑片刻,缓缓说:「我曾经的确恨过他。我妈因为怀了二胎,病情恶化没有及时治疗。我爸为了给我妈和春生治病,四处奔走,无心打理公司,所以才会破产。这些都是事实,我们家,的确是因为春生,才变成现在这样。」 闻雪忍不住插话:「但他是无辜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劝自己,不要恨他。」 「那你为什么还要丢掉他?」 方寒尽眼眶通红,低着头,迟迟没有说话。 闻雪深吸一口气,连珠炮似地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有这个念头的?总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吧?天时地利人和都被你占了,怎么会这么巧?还是说,出国前你就开始计划了?你带春生出国,就是为了把他丢在异国他乡?」 「不不,我没有!」方寒尽慌忙辩解,「闻雪,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如果我是这么计划的,那一开始,我就不会与你同行,也不会认识那么多人,增加曝光的风险。」 闻雪紧抿着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方寒尽回忆片刻,诚恳地说:「我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是听到洛维科夫教授说的那些话后。」 闻雪一时有些恍惚。 其实细算起来,这趟旅行前后不过十几天时间,但期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在莫斯科的那段经歷,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闻雪终于想起来:「那个莫斯科医科大学的教授?」 方寒尽嗯了一声,低头点燃一根烟,青白烟雾中,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说,春生有先天性心脏病,必须在十岁前做手术解决,否则活不过十六岁。」 闻雪急声说:「那我们一回国就送他去医院。你是不是担心钱不够?你放心,我给你凑。」 「不光是钱的问题。」方寒尽顿了下,掸了掸指尖的菸灰,「洛维科夫教授还说,就算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在三十岁之后,也会出现很多症状,比如老年痴呆、白血病……」 闻雪一时默然。 这番话,她之前听方寒尽提起过,但是并没有认真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诊断结论,无异于判了方春生死刑。而且,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死刑。 「所以,你从那时起,就决定放弃他了?」 方寒尽闷声抽着烟,过了许久,烟燃到了尽头,指尖袭来一阵灼痛,他才回过神来。 第104页 「我很绝望,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把他养大,好像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他永远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治疗。」 杯中的咖啡已经彻底冷掉,闻雪仰起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头。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无法认同。」 方寒尽苦笑了下。 闻雪直视着他的眼睛,「首先,你说你把他养大,毫无意义。你想得到什么意义呢?像有些父母一样,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作品、当做炫耀的资本、还是养老的工具?」 方寒尽忍不住蹙眉,解释道:「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希望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得久一点——」 闻雪打断他的话:「就算只能活到三十岁又怎么样?他就不配活着吗?」 顿了顿,她又说:「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方寒尽,你养过狗吗?你知道一条狗能活多久吗?通常只能活到十六岁。难道就因为寿命短,未来註定要分别,狗主人就要抛弃他们吗?这个想法是不是挺可笑的?」 方寒尽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低低地嘆了口气。 他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闻雪冷冷回呛一句:「是你想得太复杂了。」 天台的风冷得刺骨。方寒尽扔下菸头,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闻雪在背后喊住他。 「方寒尽,其实我跟你一样。」 方寒尽微微转头,侧脸像刀锋一样冷峻。 闻雪平静地说:「我也很想抛下父母和弟弟,一个人跑得远远的,自己赚钱自己花,过得轻松自在。我的父母和弟弟都是成年人,有手有脚,离开我照样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春生不一样。离开你,他活不下去。你真的忍心吗?」 方寒尽的背影微微颤抖,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落寞。 闻雪慢慢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他。 「一个人甩掉所有包袱,的确会走得很轻松,但是这样真的快乐吗?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孤独?」 方寒尽下楼时,脑海中还迴荡着闻雪最后说的那段话: 「如果,你依旧觉得春生是个累赘,我愿意照顾他。 我之前在一所培智学校工作过,离职的时候,校长很捨不得我,还说随时欢迎我回去。等回国后,我打算回那所学校,春生也可以去那儿上学。这样,我就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 方寒尽,这些年,你辛苦了。以后,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方寒尽使劲揪着头髮,心绪烦闷不宁。 怎么能这样? 这明明是他的义务,再苦再累也是他应该的,为什么要她来承担? 方寒尽怔怔失神,走到拐角处,差点跟迎面走来的娜塔莎撞了个满怀。 「哎呀,我正到处找你们呢!」 娜塔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急匆匆地往回走。 方寒尽心重重一沉,第一反应是,春生不会出事了吧? 「怎么了?」 娜塔莎没说话,表情格外严肃,拉着他闷头往前走。他们穿过走廊,下到一楼,最后停在人头攒动的候诊大厅里。 她指着大厅上方的电视,语气异常沉重: 「方寒尽,你没看新闻吗?你的国家,出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2 23:57:46~2021-09-28 01:2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也要背单词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坏消息 新闻播报的语速又急又快,方寒尽死死盯着屏幕,只能从下方滚动的字幕中捕捉住几个关键词——病毒、传染、封锁…… 他转头看向娜塔莎,问:「怎么回事?」 娜塔莎语气急躁:「你还问我?你都不看新闻的吗?」 方寒尽思忖片刻,掏出手机,使劲摁了几下,屏幕上还是一片漆黑。 自从上次手机被冻关机,直到现在,他都没重新开机看一眼。一方面是因为心里装着事,无暇他顾,另一方面,他朋友不多,大部分是淡如水的交情,并没有随时保持联繫的必要。 所以,国内到底是什么情况,方寒尽一无所知。 仅从新闻里主持人的语气和专家的推测来看,这次的事态有些超乎寻常。 方寒尽凝神看完新闻,眉头越蹙越紧。 「我去找闻雪商量一下。」说完,他转身就走。 娜塔莎赶紧追上去,急声问:「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方寒尽脚步一顿,「你有充电器吗?」 「有。」娜塔莎低头从包里掏出手机充电器,递给方寒尽,想了会儿又说:「我问问叶子杭吧,他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 等到天边霞光散尽,闻雪才下楼。推开病房的门,她看见方寒尽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手机,紧锁的眉头似乎在为什么事发愁。 方春生半躺在床上,看了看闻雪,又看向哥哥,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而娜塔莎正掐腰站在窗边打电话,说的是中文,语速很快,一连重复了几遍「那怎么办」。 闻雪察觉到病房里气氛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第105页 方寒尽这才抬起头,眉心仍紧拧着。他伸手把闻雪拉到床边,目光严肃地看着她。 他问:「你最近关注过国内的新闻吗?」 闻雪茫然地摇摇头。 「我手机早关机了。而且,电话卡都拔了……怎么了?是国内出什么事了吗?」 方寒尽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有个坏消息……」 他将刚刚看到的新闻跟她讲了一遍。 闻雪听完后更疑惑了:「这个病毒很严重吗?比当年的非典还严重?」 方寒尽摇摇头,「这些都还不确定。不过,据最新消息说——」他话音一顿,将手机递过来,示意给她看,「为了防止扩散,部分国家已经暂停了往返中国的航班。」 闻雪倒抽一口冷气,「不会吧?!那俄罗斯呢?回国的航班不会都取消了吧?」 方寒尽紧抿着唇,低头在手机上查询着什么,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几行信息,证实了闻雪的猜测。 「莫斯科飞往北京的航班确实少了很多,而且,余票不多。」 这下,闻雪彻底懵了。 怎么会这样? 明明出国时还风平浪静的,怎么一夕之间就发生了这种事? 难道他们真的要滞留在俄罗斯?签证过期了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恢復通航?…… 无数问题蜂拥而至,闻雪的脑袋乱糟糟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娜塔莎早已打完了电话。病房里几个人都沉默着,气氛异常地凝重。 安静许久,方寒尽低声问:「闻雪,你想回去吗?」 后面那句话,他没忍心说出口:国内的情况,也许比新闻报导的还严重。 闻雪毫不犹豫:「当然!」 方寒尽沉吟片刻,说:「好,我去联繫郑启然,他说不定能搞到票。」 娜塔莎在一旁忍不住插话:「对了,我刚刚给叶子杭打了电话,他打算今晚飞到莫斯科。你们到了可以去找他。」 闻雪有些意外:「他也要回去?他不是要留在贝加尔湖开民宿吗?」 娜塔莎皱了皱眉,边回忆边说:「他只说要去买点东西,没说要回国……什么东西一定要在莫斯科买?这种时候还到处乱跑,真不让人省心!」 — 意见统一后,大家开始分头行动—— 闻雪留在病房收拾行李,娜塔莎去办理出院手续,方寒尽负责搞票。不管是机票火车票还是汽车票,只要能回国,路上再折腾都不怕。 打给郑启然的电话很快被接通,方寒尽还没来得及说明情况,那头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要订票是吧?明天直接来车站找我!」 方寒尽心头一喜,刚要道谢,突然意识到问题:「明天?!」 「回国的火车一周只有一班,每周三晚上发车,也就是明天。」郑启然话音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沉重,「从下周起,这趟列车,也许就要停运了。」 说完这话,他长长地嘆了口气。 方寒尽一时无言。 他很想安慰郑启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一切太突然、也太不真实了,像是陷入一场集体的噩梦之中,不知这场大灾何时是个头,也不知道他们的未来、祖国的未来会怎么样。 安慰的话谁都会说,可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希望、信念、勇气,谁又能给他呢? 电话挂断,方寒尽去阳台洗了把脸,在冰水的刺激下,大脑渐渐恢復冷静。 回到病房,闻雪和方春生都转过头看向他,眉宇间蹙着几分担忧。 「我没事。」方寒尽扯起唇,笑容有些苦涩,「郑启然帮我们留了票,明天晚上的。我现在去买回莫斯科的票,明天上午可以吗?」 「行。」闻雪点点头。 方寒尽披上外套,转身朝大门走去,正要开门,突然听见闻雪在身后喊:「方寒尽——」 方寒尽转过身。 「那个……」闻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寒尽安静地看着她,很有耐心。 闻雪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方寒尽,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以前的事,咱们都放下吧,我不会再提,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未来还长,朝着光走,影子才能落在后面。」 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像是落在方寒尽心上,盪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方寒尽看着她微红的脸,心里突然无比柔软,堆积已久的烦闷心绪慢慢消散,变成一阵风,暖暖地烘着他的心窝。 「嗯。」他笑了笑,语调也变得轻快,「朝着光走,未来会好起来的。」 — 电梯门口已经有很多人在等。方寒尽排着队,有些走神。 他在闻雪说的那些话。 她愿意放下过去,是不是意味着,她原谅了他? 方寒尽又想起那个梦。梦里,他孤零零地回到小屋,心情沉重而忐忑,那阵敲门声响得如此突兀,吓得他惊慌失措,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他本以为,这敲门声,是对他审判定罪的锤音。 其实不是。 这是将他拉出噩梦的闹铃。 若不是她及时出现,将他从人性的深渊中拉回,恐怕他会一辈子深陷这个惊悚压抑的梦境之中,永远无法醒来。 「叮」一声响,电梯门开了,人群慢吞吞地往前挪,挪到一半停住不动,电梯已经满员了。 第106页 方寒尽抬头看了眼,前面还有十几个人,得等两趟电梯才能下去。 这才五楼,不如走楼梯。 方寒尽退出队伍,转身朝楼梯的方向走去,不经意抬眸一扫。 走廊转角处,一个人影倏地一闪,拐进了安全通道。 他没在意,又往前走了两步,身子突然一僵。 那个人影,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呢?他努力回想着。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见过的人也太多了,尤其是这种东欧面孔,高鼻樑、白皮肤,下巴上长了一圈络腮鬍,路上随处可见。 等等! 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方寒尽勐地反应过来,拔腿追上去,将安全门一脚踹开。 半明半暗中,他看到一个背影窜得飞快,一眨眼就冲到了楼下,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方寒尽紧随其后,大步跨下台阶。 嫌速度太慢,他索性撑住楼梯扶手,纵身一跃,三两步便冲到了楼下,伸手几乎能够到那人的后背。 那人回头瞥了一眼,步子陡然加快,一熘烟冲出了楼梯口,钻进了医院侧面的小巷里。 方寒尽也加快了速度,一个箭步冲上去,抬腿将那人踹倒在地。 那人迅速爬起来,顺手捡起一只酒瓶,用力砸向方寒尽。 方寒尽侧身一躲,酒瓶砸在墙上,瞬间四分五裂。他迅速弯下腰,捡起瓶口攥在手里,将尖锐的碎片朝前,一步步逼近。 面前的男人举起手,慢慢后退。 方寒尽眼底敛着寒光,冷声问:「你的僱主是谁?」 这男人神情茫然,摇了摇头,嘟囔出一句俄语:「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方寒尽冷冷嗤笑一声,「别装,我知道你会中文,不然他怎么会僱佣你。」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方寒尽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他挑了下眉,威胁道:「要我把你打趴下,你才肯开口?」 男人突然勾起唇,露出一抹讽笑,一开口便是标准的普通话:「就凭你?」 这人目测有一米九,身材魁梧,肩宽体壮,穿着羽绒服都能看出一身的腱子肉。要制服一个拿碎啤酒瓶当武器的亚洲男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方寒尽平静地注视着他。 「对,就凭我。」 话音刚落,一只手臂突然横扫过来,带起一阵疾风,方寒尽警觉地侧身,钳住这男人的手腕,向后用力一拧—— 「咔嚓」一声,男人痛得五官扭曲。 男人飞快地转身,另一只手攥紧拳头,重重砸在方寒尽的腹部。 方寒尽闷哼一声,吃痛地弓着腰,向后退了两步。 男人挥起手臂又是一拳,方寒尽躲闪过去,飞起腿勐地一踹,一脚将他踹了个趔趄。 男人挣扎着想爬起来,后背突然被什么重物死死压住。还来不及反抗,锋利的玻璃碎片就抵在他的颈动脉上。 他的脸被死死摁在雪地上,丝丝寒意从毛孔渗入,身后传来一道更冰冷的声音: 「要我把你的动脉割破,你才肯开口?」 男人脸色瞬间煞白,磕磕绊绊地说:「我的僱主是、是孙先生。」 方寒尽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听他亲口回答。 「孙什么?」 「他没说,我只知道他姓孙。」 似乎是担心方寒尽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男人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又补了一句:「他通过暗网找到我,让我跟踪一个女人。」 方寒尽挑了下眉,问:「只是跟踪?」 「对,他要我盯住她,每天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要向他汇报。」 方寒尽思忖片刻,继续问:「他现在在摩尔曼斯克吗?」 男人答得有些迟疑:「……在。」 方寒尽拿碎酒瓶敲了敲他的脑袋,饶有兴致地问:「他给你多少钱?」 男人面露窘色,支吾道:「这……这是行业机密,不方便说。」 方寒尽笑了笑,薅住他蜷曲的头髮往上一拽,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然后缓缓开口:「我给你双倍。」 男人皱着眉,面露不解。 方寒尽松开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慢悠悠地说:「你只需要帮我办一件事。」 男人顿时警惕起来,语气坚决道:「不行!出卖僱主是行业大忌!」 方寒尽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没让你出卖他。你只需要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干嘛?」 「干你最擅长的活儿。」方寒尽攥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拍、照。」 -------------------- 作者有话要说: 装死了几天,我又活了……感谢在2021-09-28 01:24:46~2021-10-09 00:1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吾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钓大鱼 闻雪在门诊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方寒尽的身影。 她急忙迎上去,问:「你上哪儿去了?订票要这么久吗?」 「排队的人太多。」方寒尽淡淡解释一句,从她手里接过行李,「先上车吧。他们呢?」 「春生还在病房,娜塔莎陪着他。那里暖气足,春生身子还虚着,我怕他着凉。」 第107页 方寒尽点点头,「我去接他们。」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坐上了车。 方寒尽开车,身旁是闻雪,方春生裹着毯子躺在后座,脑袋枕在娜塔莎的腿上。 天边阴云密布,路边光秃秃的白桦木被吹得几乎倾斜,也许又要下雪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方寒尽抬起眼,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方春生。 「他身体还吃得消吗?」 娜塔莎垂下视线,摸摸方春生的额头,说:「还有点虚弱,医生说要多休息。」 方寒尽温声说:「先坚持一天。等明天坐上火车,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绿灯亮了,方寒尽的目光重新回到前方,脚下缓踩油门,车子稳稳地前进。 一直沉默的闻雪突然开口:「你是在那儿订的票吗?」 她指着街角的一家店,门外的招牌上印着飞机的标志,可是此刻里面人影寥寥,只有个办事员在柜檯后打着哈欠。 她有些疑惑:「人不多啊。」 方寒尽面不改色地说:「办事员是个新手,不会操作,折腾了半天才买好。」 闻雪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萧索的街景出神。 车厢里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说话。 车子驶出市区,穿过一片白雪皑皑的旷野,一个小时后,终于在民宿门口停下。 闻雪打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冲进车厢。她忍不住瑟缩一下,将羽绒服裹紧,下了车。 「哎,下雪了?」 一片雪花在风中打着转儿,最后轻轻落在闻雪的睫毛上,很快消融成水。 闻雪的眼睫湿漉漉的,看向娜塔莎,语气有些惋惜:「今晚是不是又看不到极光了?」 娜塔莎笑道:「上次不是看过了吗?很多人来这里都是无功而返,你已经够幸运了。」 上次啊…… 闻雪回忆起那一幕——头顶是瑰丽绚丽的巨大光幕,在夜空缓缓铺展,如梦如幻,周围是黑暗无边的森林…… 那时的她被冻得意识涣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菩萨显灵了。 可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遗憾:她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那变幻多姿的光影,就彻底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而且,她连相机都没带,手机也关了机,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的影像记录。 闻雪嘆了口气,嘀咕道:「要是能再看一场就好了。」 「知足吧你。」娜塔莎拍拍她的肩,「有些美丽,一辈子见一次就够了。见一次,就能记一辈子。」 「这倒是。」闻雪释然了。 因为遗憾,美丽才能成为永恆。 娜塔莎仰头望着昏黑的天空,自语道:「关于极光,有很多传说。有人说,极光是上帝的烟火。有人说,是指引死者上天堂的火炬。还有人说,极光是狐狸的尾巴扫过夜空,扬起漫天的雪。」 「挺浪漫的。」闻雪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深不见底的夜空,「那你相信哪个说法?」 娜塔莎目光悠远,似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她才说:「我相信,极光是黎明的化身。」 闻雪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她。 娜塔莎依旧凝视着夜空,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生活在极夜中的人,每天见不到太阳,很容易抑郁,所以需要一些积极的信号来鼓励自己,燃起生活的希望。」 闻雪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又问:「都有哪些信号?」 「比如冰湖开裂时那一声响、白桦的枝头长出嫩芽、熊结束冬眠钻出树洞……这些细节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对我们而言,就是希望的化身。」 顿了顿,娜塔莎吟起了普希金的名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闻雪歪着脑袋看着她,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问:「所以,看到极光,就意味着天快亮了?」 娜塔莎坚定地点了点头,「嗯,天快亮了,春天也要来了。」 在两人闲聊间,方寒尽已经抱着方春生下了车。 他对闻雪说:「你先回房间吧,我跟娜塔莎结算一下费用。」 「行。」闻雪接过方春生,用小毯子将他裹紧,「我先带春生回去休息。你早点回来,咱们得抓紧收拾行李。」 方寒尽点点头,跟在娜塔莎的身后,朝石头屋的方向走去。 小木屋里空了几天,打开门,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闻雪一进去就把电暖炉打开,等房间温度慢慢升上来,才把方春生放到床上,然后抖了抖被子上的灰,轻轻盖在他身上。 直到夜深,方寒尽才回来,肩上落了一层薄雪。 闻雪正在沙发上打盹儿,听到动静很快就醒了,睡眼惺忪地望着方寒尽。 醒了会儿神,她才慢悠悠起身,伸了个懒腰。 「怎么去了那么久?你的行李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你早点睡吧……对了,明早几点起?六点来得及吗?」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朝门口走去,经过方寒尽身边时,才发觉他一直站着没动。 闻雪放缓脚步,抬眸打量着方寒尽的神色,很快得出结论:他心里藏着事儿。 果然,等了半分钟,他主动开口了:「闻雪,跟你商量个事。」 第108页 顿了顿,他垂眸看着闻雪的眼睛,神色恳切,「你今晚要不就睡这里吧?」 「……」闻雪脸倏地一红,支支吾吾地说:「呃,这、这合适吗?万一春生醒了怎么办?那个、明天还得早起呢……」 方寒尽弯眸笑了笑,举起右手,装模作样地发了个誓:「我保证,今晚什么都不做。你跟春生睡卧室,我睡沙发。」 「……啊?」闻雪不明白他这么安排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心底居然还有一丝小失落。 方寒尽解释道:「你听我说,明天早上,我要出去办点事,我怕春生醒了,发现我不在身边,会害怕……」 「你等等!」闻雪皱着眉打断他,「明天早上?几点?不会耽误飞机吧?」 「五点左右。」方寒尽扶着闻雪的肩,微微俯身,对上她的视线,「我不知道要去多久,所以你们直接去机场。我刚刚跟娜塔莎说好了,她会送你们。等我办完事,就去机场跟你们汇合。」 闻雪一时气结:「不是,方寒尽,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紧急,非得挑这种关键时候去做?万一赶不上飞机怎么办?」 方寒尽依旧直直地看着她,目光平静而坚定,说:「那你们就先去莫斯科。我给陈佳禾打了电话,她会来机场接你们。」 闻雪:「……」 所以你还真的有可能赶不上飞机?还做好了应急方案? 闻雪板起脸,拧眉瞪着方寒尽,语气严肃:「方寒尽,你说实话,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方寒尽别过头,迴避着她审视的目光。 沉默良久,他无奈地笑了下,说:「我本来想了各种藉口,比如去修车、帮朋友代购、买进口药之类的,现在都不想用了。闻雪,我不想对你说谎。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闻雪挑了下眉,表情明显是不信,「那是什么时候?」 方寒尽思忖片刻,笃定地回答:「等明天到了莫斯科。」 闻雪迟迟没说话,但脸色似有松动。 良久,她冷哼一声,丢下一句「你爱说不说」,扭头走进了卧室。 — 凌晨五点,床头的闹钟响了。声音很轻,闻雪却很快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件衣服,回头看一眼床上的方春生。他睡得很安稳,丝毫不受闹钟的影响。 当个小孩真好,无忧无虑,倒头就睡,永远不用为明天担忧。 闻雪轻轻推开房门,打开灯。 昏黄的灯光下,客厅里空无一人。 只有沙发上还留着浅浅的印记,证明方寒尽昨晚的确在这里睡过。 窗外天色青黑,灯光洒在空旷的雪地上,闻雪注意到,方寒尽租来的那辆越野车也不见了。 她坐在沙发上,心里怅然若失。 他一定是猜到她会起床送他,故意虚晃一枪,说是五点出门,实际上怕是更早。 男人都是骗子,谎话张口就来。 还说什么「不想对你说谎」,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她差点就信了! 闻雪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仰头一饮而尽。 待火气渐渐消下去后,心头又涌起一股深深的担忧。 能让他这么不管不顾的,一定是紧急且重要的事。 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闻雪攥紧冰冷的水杯,深吸一口气,试图压抑住越来越慌乱的心跳。 她脑子很乱,一时间想到了很多,好的、坏的,过去的、未来的……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画面,是那片绚丽至极的极光。 如果…… 恍惚中,她想,如果极光真的是菩萨显灵,那么求求菩萨,一定要保佑方寒尽平安。 — 凌晨五点,夜色还未消退,一辆车孤独地行驶在积满雪的公路上,昏黄的路灯晕成一个个光球,蔓延进视线的尽头。 方寒尽在开车时,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搜索「摩尔曼斯克」这个词条时,读到的一段话—— 「世界有尽头吗? 有,就在俄罗斯的东北角、北冰洋的出海口、永远的不冻港——摩尔曼斯克。 这里就像是被世界遗忘的无人之境。」 彼时,他和闻雪还在那列火车上,喝酒、谈心,说着半真半假的话,隐藏着心底最深的秘密,尚且不知这趟旅途终点在何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一座港口。 这里是俄罗斯最大的深海鱼捕捞基地。长长的海岸线停靠了不少船,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大片,如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 方寒尽将车子停在稍远处、一座废弃的仓库后头,然后绕到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一个半人高的行李包。 雪还在下。 方寒尽戴上羽绒服的兜帽,低头点燃一根烟,同时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四周。 确定没有尾随后,他勐吸两口烟,在尼古丁的作用下,心跳渐渐平缓,大脑愈发清醒敏锐。 他盖上后备箱,朝码头的方向快步走去。 北冰洋吹来的风冷得彻骨,还夹杂着潮湿的腥味。唿啸的风声中,偶尔能听到甲板吱呀作响,也许是渔民起床了,有几艘船的舷窗透出了温暖的光。 方寒尽放轻脚步,如一个游魂穿行在船身巨大的黑影间,很快停在一间平房门口。 第109页 这是码头的值班室。 里面亮着幽暗的光,透过窗,他看见床上有一团人影,伴随着鼾声,胸脯一起一伏。 方寒尽屈指,轻叩三下玻璃窗。 床上的人影动了下。 大约等了半分钟,值班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打着哈欠,沖方寒尽勾了勾手。 方寒尽大步迈进去,反手关上门,用低沉的嗓音说了句俄语:「船准备好了吗?」 秃顶男人懒洋洋地说:「好了。钱准备好了吗?」 方寒尽从怀里掏出两摞卢布,递给他。 趁着他低头数钱的空当,方寒尽又问:「昨天有人来打听过我吗?」 「有。」秃顶男数钱的手一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其中一个跟你一样,也是亚裔。」 「你怎么说的?」 「你怎么教,我就怎么说。」 秃顶男人清点完钱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拉开抽屉将钱塞进去,然后拿起一件厚外套披上,沖方寒尽抬了抬下巴:「跟我来。」 出门后,男人四下张望一圈,见周围空无一人,又望向方寒尽,狐疑地问:「就你一个?昨天不是说有两个?」 「还有一个,在这里。」方寒尽勾起唇角,拍了拍黑色行李袋。 男人愣住,眼里的疑惑更深了,但他们这行的规矩就是收钱办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他耸了耸肩,转身朝码头方向走去。 方寒尽紧跟在他身后,走过一条晃晃悠悠的浮桥,登上了一艘渔船。 船不算大,银灰色的外壳反射着冷光。甲板上腥气扑鼻,船头高悬着一盏强光灯,白光照得一切无处遁形。 静静等了会儿,从船舱里出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眼神警惕地将方寒尽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转向秃顶男人,问:「钱收齐了?」 钱,又是钱。 方寒尽想起之前跟陈佳禾打电话时,她说过一句话: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到。 其实,何止是在俄罗斯。 钱是全世界的通行证。 两人交接好后,秃顶男就下了船,方寒尽跟在年轻人身后,钻进了船舱。 等了约莫十分钟,终于响起突突的马达声,渔船正缓缓地驶出港口。 方寒尽透过舷窗向外望,海面上雾茫茫的,银灰色的海岸线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又转过头看向前方,幽暗的夜幕笼罩着冰蓝的海,天地之间一片萧索。 不知过了多久,马达声突然慢下来,越来越轻,终于彻底熄火。 渔船静静停在海面上,此刻,万籁俱寂。 从甲板上缓缓降下一艘快艇,「哗啦」一声,快艇落在海面上。 方寒尽一个大步跨上快艇,在驾驶座坐好,然后将黑色行李包打开。 里面露出一张脸,苍白色的皮肤,立体的五官被画上了拙劣的妆容,看上去不男不女,怪瘆人的。 这是昨晚他从娜塔莎那里借来的塑料模特、她心爱的「普希金」。为了让效果更逼真,娜塔莎还给它戴了一顶假髮,与闻雪的髮型极为相似。 方寒尽嗤笑一声,将塑料模特从包里拿出来,给它穿上闻雪的羽绒服,戴上毛绒帽,再将它安置在副驾的位置,系好安全带。 乍一看,还真跟闻雪有七八分相似。 背影更是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希望能顺利骗过孙赫明。 一切准备就绪后,方寒尽抬起头,沖甲板上的船员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拉动引擎。 他启动的速度很慢,一方面是为了熟悉操作,另一方面,是为了引鱼儿上钩。 快艇绕着渔船转了个圈儿,然后不疾不徐地驶向远处。 方寒尽瞥了眼身边的「普希金」——在安全带的束缚下,它坐得很稳,羽绒服灌风鼓起,长发在风中纷飞。 这画面,真是浪漫又诡异。 昨天,方寒尽无意间撞上孙赫明雇的私家侦探,然后一路追到医院的后巷。 在他的武力威胁以及金钱诱惑下,那位没什么职业操守的侦探很快投诚,跟着他来到了这座港口,并在他的指导下,假装偷拍了一组照片。 照片上,方寒尽站在码头的值班室外,与一个秃顶男人在交谈。两人又是搂肩,又是贴耳,还不时向四周张望,表情神秘兮兮的。 更重要的是,最后一张照片上,方寒尽还往那男人手里塞了一沓钱。 两人明显达成了什么交易。 方寒尽笃定,以孙赫明那种病态的控制欲,在拿到这些照片后,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打听到他们这次交易的内容。 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那么孙赫明收集到的信息应该是—— 明天凌晨,方寒尽和闻雪将会偷渡到挪威。 具体路线是,两人先登上一艘正规渔船,躲过海警的巡查,然后换乘快艇,与停在公海上的偷渡船汇合。 这项计划,并不是方寒尽天马行空编造出来的。事实上,由于摩尔曼斯克的海岸线与挪威相连,几十年来,有不少东欧人通过这条路线成功偷渡到北欧。 昨天,方寒尽找到那位管理员,不过是想摆拍几张照片,然后租一艘快艇。 不成想,聊了几句后,那管理员突然压低声音,讳莫如深地说,要去北欧吗?一张船票十万卢布。 第110页 方寒尽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了。 果然,钱是全世界的通行证。 于是,他用二十万卢布抛下一枚鱼饵,现在,就等着孙赫明这条大鱼,乖乖上钩。 第42章 爱的人 娜塔莎打开车载电台,调到一首中文歌,手风琴伴奏声悠扬辽远,男人声音很低,仿佛在倾诉心事,深情中带着些许悲凉: 「美丽的白桦林, 请把我的风声唱响, 千里万里的风, 怎能阻隔爱的人在路上……」 闻雪靠在椅背上,侧头望向窗外。 大雪纷纷扬扬,路上车辆零星,路旁的松树被积雪压弯了枝杈,像驻守边防的士兵,任风刀霜剑,他自静默坚守。 「……总之,他就跟我说了这么多。」前方是红灯,娜塔莎缓缓踩下剎车,转头看向闻雪,「剩下的,等他到了机场,你自己问他。」 闻雪脑子嗡嗡地响,额头有筋在跳,唿吸变得无比艰涩。 方春生靠在她怀里,一动不动,眼神直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闻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大脑才恢復思考的能力。 她揉了揉通红的眼,哑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能因为什么?你呗。」娜塔莎幽幽地看她一眼,「方寒尽说,那个姓孙的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你,回国后肯定会变本加厉。他想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答案不言而喻,但闻雪还是无法接受。 这是孙赫明与她之间的恩怨,她怎么能置身事外,让方寒尽替她承担一切? 闻雪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抓住娜塔莎的手腕,恳求道:「你带我去找他吧。」 娜塔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淡淡地回了句:「去哪儿找啊?你还是安心等着吧。」 说得倒轻巧。这可是关乎到方寒尽的生死,闻雪怎么能安心? 她执意要回去:「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我得自己去解决。」 娜塔莎静静看着她,那眼神似乎早已看透一切。 「你要是能解决,就不会像只鸵鸟躲到北极圈来了。方寒尽想帮你一把,除掉这个恶鬼,你才能真正自由。」 顿了顿,她又想到什么,啧啧感嘆:「你听说过普希金为爱决斗的故事吧?我觉得方寒尽跟他一样,都是为爱而死的傻瓜。」 闻雪鼻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别过头,飞快地抹掉眼泪,缓了缓唿吸才转过头,喃喃地说:「为爱而死,值得吗?」 电台里歌声渐止,随着最后一段旋律结束,世界安静下来。 娜塔莎目视前方,轻声说:「普希金是死了,可他的爱人永远自由了。他一定觉得,挺值得的。」 绿灯亮了,车子缓缓前进,驶入漫天的风雪中。 — 引擎轰鸣,方寒尽驾驶着快艇,在淡蓝色的海面上前行,身后捲起一串长长的雪浪。 远远地,他听到一串马达声,从白茫茫的浓雾中传来。 终于来了! 方寒尽心头一喜,故意放慢船速,回过头,静静等着对方出现。 马达声由远及近,一艘黑色快艇在雾气中渐渐露出轮廓。 船头站着个男人,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的脸苍白得像个鬼魂。 他越来越近,方寒尽甚至能从他冰冷的目光中,读到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恨意,有嫉妒,还有一种野兽捕食般的癫狂。 船上还有个小鬍子的东欧男人,正在操作方向盘,看上去是他雇的船工。 眼看两船距离越来越近,方寒尽突然转过身,勐地拉动引擎。 船身腾地冲出去十几米远,就像出弓的箭,一路疾驰向前,在起伏的海浪中颠簸着。 马达声突突直响,方寒尽回头一看,身后的船果然也加快了速度。 唿啸的海风中,他听到孙赫明歇斯底里的怒吼:「方寒尽!你她妈是在找死!」 方寒尽置若未闻,继续将引擎拉满,以最大速度向前冲刺,另一只手悄悄调整方向盘。 按照所谓的「偷渡」计划,他应该向西北方向驾驶快艇,才能用最短的时间抵达公海,与等在那里的偷渡船汇合。 但现在,方寒尽几次向西打方向盘,后船依旧穷追不捨,他于是笃定,孙赫明他们并没有察觉到航线的变化。 只剩几海里,就能将孙赫明引入他撒下的网里了! 方寒尽缓缓勾起唇角。 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船身剧烈地震动起来,方寒尽身子一晃,差点从驾驶座上栽倒,拉引擎的手下意识一松,快艇立刻慢了下来。 方寒尽回过头,愕然发现船身破了一个大洞,正裊裊地冒着白烟。 身后十几米远处,孙赫明举着一桿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方寒尽脑子轰地一声炸响。 他居然有枪! 在他愣神间,两船的距离再次拉进。 孙赫明指着「闻雪」的背影,恶狠狠地威胁方寒尽:「把这个臭.婊.子踢下船,我就留你一条狗命!」 「你做梦!」方寒尽大吼一声,咬紧牙根,飞快地攥住引擎,用尽全力向后一拉。 轰鸣声骤响,快艇一下子沖了出去。 身后传来孙赫明的怒骂:「妈的!那就一起死吧!」 第111页 「砰」!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方寒尽的胳膊而过,硝烟味在海风中弥散开来。 幸好孙赫明枪法不准,又幸好方寒尽的羽绒服足够厚,袖子被子弹划破,白绒毛在风中飞散,飘落在海面上。 快了! 方寒尽眸光收紧。透过微茫的雾气,他隐隐看见那高大的铁灰色船身,还有桅杆上高高飘扬的旗帜…… 「轰」——! 第三声枪响,比前两次更勐烈! 这一枪打中了引擎。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震得方寒尽全身几乎散架,连脑袋都震得发麻,耳朵里嗡嗡作响。 就是现在! 方寒尽迅速脱掉臃肿的羽绒服,蹬掉皮靴,纵身跳进了海里。 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入水的瞬间,方寒尽被冻得四肢痉挛,心脏几乎骤停。 正值隆冬,北冰洋的海水寒冷刺骨,几乎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方寒尽死死咬紧牙根,屏住唿吸,努力让自己保持意识清醒。 透过冰蓝的海水,他看到快艇从头顶上方疾驰而过,孙赫明的背影在海水的折射下变得扭曲而怪异。 又憋了几十秒,胸腔里的氧气终于耗尽,方寒尽竭尽全力拨开水流,脑袋冒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往反方向拼了命地游…… 前面那艘快艇在惯性的作用下,又向前冲出了几十米,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彻底熄火。 它孤零零地停在大海中央,随着海浪一起一伏。 孙赫明面露狞笑,想乘胜追击,但不知为何,脚下的快艇也慢了下来。 回头一看,小鬍子船工已经松开了引擎,沖他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神色古怪,情绪激动。 孙赫明听不懂俄语,只能用简单的英语给他下命令。可这个小鬍子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死活不肯再往前开。 不就是想要钱吗! 孙赫明顿时气急败坏,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卢布,狠狠地甩到小鬍子脸上,大声吼道:「给我追上去!」 小鬍子拼命摆手,又指了指前方,似乎在解释什么。 妈的,废物! 孙赫明一脚将他踹翻,抢过方向盘,勐地拉动引擎。 快艇疾驰向前,很快追上了那艘伤痕累累的船,又绕着它转了一圈,最后缓缓停下。 奇怪,方寒尽竟然不见了! 驾驶座上只有他的衣服和鞋。 孙赫明觉得匪夷所思。 他人呢?难不成是跳海逃跑了?这茫茫大海,跳下去还能活命? 幸好,闻雪还在船上。 孙赫明站起身,大步跨上这艘船,一把揪住闻雪的头髮—— 手感很奇怪。 更怪的是,他只是稍一用力,她的头髮连带着头皮,就被他一把揪起来了。 孙赫明吓得头皮发麻,低头一看,「闻雪」的头顶光秃秃的。他很快发现—— 这他妈居然是个假人?! 他气急败坏地甩掉手上的假髮,一脚将假人踹翻。 那张怪异的脸仿佛是在嘲笑,这么劣质的塑料模特,居然也能骗到他,真是蠢得可笑。 置身于迷雾之中,孙赫明的眼前和大脑都是一片茫然。 这对狗男女到底有什么目的?调虎离山吗?还是单纯想戏弄他一下? 船在海面轻轻摇晃,周围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无处不在的雾,什么也看不见。 浓雾中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啸叫,像警报声经久不绝,贯穿耳膜。 孙赫明吓得浑身一颤,回过头去找小鬍子,却发现他也吓得脸色煞白,双手举到了头顶,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一艘铁灰色的军舰从雾中驶来,很快停在他们面前。 船舷边站着两个士兵。他们脸色冰冷,目光警觉,举着枪对准孙赫明。 其中一个厉声呵斥了句什么,孙赫明听不懂,急忙看向小鬍子。 小鬍子吓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动,只能拼命用眼神暗示他:「你的枪!你的枪!」 孙赫明慌忙扔掉手上的猎.枪,举起双手抱住后脑,脸上堆着笑,用英语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 那两个士兵不为所动,依旧举着枪,枪.口朝下比划了一下,没过多久,一条拴着铁链的踏板从军舰上降下来,伸到他们面前。 小鬍子颤巍巍地走上了踏板,回头看向孙赫明,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孙赫明后背直冒冷汗,紧张地咽着唾沫,双脚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 他抬头看了看士兵,又回头看向那个东倒西歪的塑料假人。 此刻,它脸上的嘲笑,又别有一番意味。 恍惚间,孙赫明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那是昨晚,那个私家侦探拿着照片跟他汇报时,说的一段话: 「受大西洋暖流影响,摩尔曼斯克终年不冻,是俄罗斯最大的渔港和商港,同时,由于地理位置特殊,这里也是一个重要的军事基地,俄罗斯的北方舰队就驻守在此……」 那时,孙赫明嫌人家啰里叭嗦,说话又没个重点,没听完就拿钱将他打发走了。 现在想来,他也许在暗示自己,北冰洋沿岸有军港,不要擅闯军事禁.区。 尤其是带着一把枪。 孙赫明又想起方寒尽。 他是什么时候跳海的?怎么就算得这么准? 第112页 自己现在跳海还来得及吗? 孙赫明盯着晃晃荡盪的海面,怔怔出神。 跳海的速度,和子弹打进身体的速度,哪个更快? 僵持得太久,那两位士兵等得不耐烦,枪.口抵在了孙赫明的脑门上。 他终于挪动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迟缓地走上踏板…… — 天空阴云翻涌,让人隐隐不安。 机场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着登机通知,闻雪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双手紧攥着机票,思绪飘到了很远。 「姐姐、姐姐……」 直到袖口被人拉拽了几下,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边的方春生。 方春生仰头看着她,眉头紧蹙,瞳仁微微颤慄,里面写满了不安和忧虑。 这种只属于成年人的沉重情绪,出现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显得很违和。 「姐姐,」他问,「哥哥会来吗?」 闻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他一定会来的。」 回头看一眼登机口,排队的人寥寥无几,舱门也许很快就会关闭。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不一定能赶上这趟航班。」 小孩眼里浮现出一抹落寞。 闻雪安慰他:「赶不上也不要紧啊,他可以坐下一班飞机跟我们汇合。」 方春生垂下眼帘,沉默良久,懂事地点了点头。 闻雪摸摸他的脑袋,提起脚边的行李,「我们先上飞机吧。」 他们找到自己的座位。飞机舷窗外,天与地都是暗沉沉的,停机坪被积雪覆盖,铲雪车清扫出了一条黑色的跑道,一直伸向天边。 这场雪从昨夜起一直就没停过。闻雪本来还抱着一丝期待,心想,这种恶劣天气,飞机也许会晚点或取消。 结果,她再一次低估了俄航的战斗力。 方春生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如坐针毡。 闻雪弯腰给他扣上安全带时,听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姐姐,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闻雪喉中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春生委屈的眼神,让她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像一团火在心底窜起,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 她弯下腰,对上方春生的眼睛,语气坚定说:「春生,哥哥在来的路上了,我们去接他。」 方春生眼睛倏地亮了,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抓住她的手就要往外沖。 闻雪急忙起身,打开头顶的行李架,取出行李,然后弯腰抱起方春生,大步向机舱出口走去。 她也说不清这股冲动从何而来,也许是觉得,她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离开,留下方寒尽一个人面对危险。 也许,她只是想早点见到他。 不管他现在身处何方,只有亲眼看到他,她这颗紧紧揪着的心,才能真正落下。 机舱口有两位空姐试图拦住闻雪,她来不及解释,一把推开她们,拔腿冲出了机舱。 她的脚步声清晰而响亮,迴荡在空旷的廊桥上,一步一步,朝着心上人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奔赴。 在拐弯处,闻雪的步子迈得得太急,没留意眼前,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嘶……」 闻雪倒退两步才勉强站稳,正要道歉,一抬眼,心脏突地一跳,重重撞了下胸口。 「哥哥!」方春生大喊一声,张开手臂搂住方寒尽的脖子,语气惊喜中又带点埋怨,「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呢!你再不来,飞机就要飞走了!」 方寒尽抱住他,笑着说:「飞机走了还有下一趟,你们去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闻雪仰头看着他,紧紧抿着唇,眸子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他的头髮湿漉漉的,有几处还结着冰霜,脸色也白得不正常,嘴唇冻得乌青。 也难怪,他今天没穿羽绒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冲锋衣,里面的毛衣领口都是湿的。 这么冷的天…… 闻雪心口一阵揪疼,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怕他察觉,她飞快地抹掉眼泪,抬起头,沖他若无其事地笑笑。 方寒尽走到闻雪面前,伸手揽住她的腰,唇贴在她耳畔,轻声问:「来接我啊?」 闻雪吸了吸鼻子,捏着拳头轻轻捶他一下,哽咽着说:「我是怕你迷路了。说好的一起走,谁都不能丢。」 「嗯。」方寒尽手臂收紧,用力抱住她,「一起走。」 飞机昂首冲出厚重的云层,城市越来越小,闻雪向远方眺望,灰色的海岸线弯弯曲曲,海面氤氲着一层薄雾。 忽然间,霞光挣脱出云层,将天海之间晕染得如蜜般恬静。 闻雪回过头,看见方寒尽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里笑意温暖。 闻雪歪着脑袋,问:「现在可以把一切告诉我了吧?」 方寒尽慢慢弯起唇角,朝她张开双臂。 「你先抱抱我。」 难得见到他孩子气的一面,闻雪愣了下,也弯着眸子笑了,乖乖抱住了他。 他的衣服是冷的,散发着湿气,但身体是热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沉稳又热烈。 「好冷啊。」方寒尽紧紧抱住闻雪,湿漉漉的脑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闻雪鼻头髮酸,缓了缓,才压抑住眼底的泪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你傻不傻啊。」 第113页 方寒尽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上,热气轻扑,撩拨得她的心里暖意融融的。 「傻啊。可是,为了你,再傻也值得。」 第43章 国与家 临近中午,飞机终于降落在莫斯科机场。 莫斯科的天气也没好到哪儿去,阴霾的天空压着厚重的云,随时可能会下雪,路旁的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陈佳禾已经在出站口等候多时了。她还是老样子,毛线帽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一见到他们就笑得眉眼弯弯。 闻雪也忍不住笑了。 「好久不见。」 陈佳禾抱了抱闻雪,又凑近方春生,蹭了蹭他的脸蛋,最后看向方寒尽,很有默契地跟他击个掌。 一行人打了辆车直奔火车站。 车上,方寒尽给郑启然打了个电话,约在火车站外的小餐馆碰头。 没等多久,郑启然就风尘僕僕地赶来了,一进门就脱下大衣,掸了掸头上的灰尘,然后掏出一沓票,拍在桌子上。 「喏,你们仨的票。」 闻雪见他脸色不佳,似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忙倒了杯红茶递上去。 「郑大哥,你先喝口热茶。」 郑启然拉出椅子,在他们面前坐下,双手捂着茶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神情凝重,沉声问:「你们看新闻了吗?」 闻雪和方寒尽对视一眼,「看了。」 早上,闻雪在机场等方寒尽时,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电视。 虽然听不懂俄语,但新闻中熟悉的城市画面和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还是让她感到无比揪心。 这是她的国家,她的同胞啊。 「国内的形势,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郑启然摇摇头,嘆了口气,「刚接到通知,今天的车是最后一趟,以后就要停运了。至于什么时候恢復……」他顿了顿,仰头将茶一饮而尽,「还说不好。」 闻雪心里百感交集。 她仿佛看到大门在一扇扇关闭,世界变得割裂、封闭,她无力阻止,只能暗自祈祷这场灾难赶快过去,世界早日恢復正常。 方寒尽的声音突然响起,将闻雪的思绪拉回现实:「郑大哥,我们找你来,正是想跟你商量这事。」 郑启然有些疑惑,「商量什么?」 方寒尽不紧不慢地说:「我听新闻里说,江城的医院目前急需医疗物资。很多留学生在国外大量採购口罩和药品,但是国际货运也停了,他们都寄不回去。我想,我们不是正好要回国吗?不如买点物资带回去,什么口罩、防护服、酒精、面罩,有什么买什么。跟着火车一起运回去,然后寄给各家医院。」 「好!」郑启然突然一拍桌子,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他也意识到自己激动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压低声音道:「我也想到了这点,但是,我这边走不开,开车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 「我理解。」方寒尽拍拍郑启然的肩膀,「我是想请你帮忙照顾一下春生。他刚生了场大病,现在身子还虚着,不能跟着我们东奔西跑。」 「没问题,我值班室里有床,他可以在那儿休息。」郑启然又想到什么,视线一转,落在桌边的大包小包上,「这些行李也可以放在我这儿,你们尽量轻装上阵。」 方寒尽笑了笑,「行。」 一顿简餐吃完,他们已经分好了工—— 闻雪和陈佳禾负责去莫斯科各家药店採购口罩。 方寒尽去联繫洛维科夫教授。他是医学院的教授,实验室里应该有不少护目镜和防护服。 总之,他们的任务是,採购一切短缺的医疗物资,平安运送到国内。 从小餐馆里出来,外头依旧刮着冷风,可是闻雪觉得浑身充满了斗志。 她正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嘛,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无惧黑暗,无惧严寒,点滴萤火也能汇聚成星河。 可是一连跑了几家药店,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闻雪的一腔热血一点点降到了冰点。 陈佳禾沮丧地说:「店员说,口罩昨天就被抢光了,得下周才有新货。」 闻雪仍不死心,问:「能不能问一下,他们是从哪里进的货。」 「你想直接找厂家买?」陈佳禾有些犹豫,「可能性不大。这些厂家一般不做零售。」 「不试试怎么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而且,你不是说过,」闻雪顿了顿,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在这里,有钱什么都能办吗?大不了,我们加钱。」 陈佳禾终于被说服了。 她转过头,脸上重新挂上笑容,问店员:「你们的口罩都是在哪儿进的货啊?」 店员一脸警惕,冷声说:「我不是老闆,不清楚。」 陈佳禾递上一张大额纸币,沖她眨了眨眼,「朋友,帮个忙嘛。」 店员接过钱,脸色好了些,俯身在一张便笺纸上写了几笔,递给陈佳禾,又顺嘴问了句:「现在口罩很值钱吧?最近你们中国人都在疯抢。」 陈佳禾一愣,反应过来后,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很想哭。 离家多年,她跟无数的留学生一样,看着家国有难,只能干着急。 好不容易能为祖国做点什么,却又被人误解,以为他们想发国难财。 第114页 闻雪见她半天没吭声,眼圈还泛起了红,一时不明所以。 她把陈佳禾拉到一旁,搂着她问:「怎么了?她是不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陈佳禾哭了一会儿,抬起红肿的眼,带着厚厚的鼻音说:「她问我,口罩是不是很值钱。她一定以为,我们到处採购口罩,是为了高价倒卖。」 闻雪扶着她的肩,认真地说:「那你告诉她,口罩不值钱,但生命是无价的。」 陈佳禾苦笑了下,「跟她解释那么多干嘛?她怎么想的,一点都不重要。」 闻雪更疑惑了:「那你哭什么啊?」 陈佳禾眼泪越流越多,抽抽搭搭的,声音都沙哑了:「没事,我就是有点……想家了。」 — 口罩工厂在莫斯科郊区,打车过去,来回得四个多小时。 陈佳禾掏出手机,正打算叫一辆uber,突然看到什么,「啊」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闻雪忙凑过来。 陈佳禾把手机递给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屏幕上是一个名为「莫斯科留学生互助群」的微信群,有人问:「谁最近要回国?我这儿有一盒口罩,能不能帮我带回去?」 下面有人回:「寄回去呗。现在谁回得去啊?机票那么贵,一张好几万吶!」 有人说:「我昨天打了一圈电话,国际快递都停了。好不容易抢了几盒口罩,想寄回去都不行,唉,愁死了!」 底下七嘴八舌,有的在求助,有的在发牢骚,大家都一筹莫展。 闻雪看完,跟陈佳禾相视一笑。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时间紧张,她们决定分头行动:陈佳禾会俄语,负责去工厂跟老闆谈生意,闻雪负责募集留学生的口罩。 由于这些学生来自不同的学校,地点难以统一,于是募集地就定在火车站门口。 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闻雪怕留学生们找不到自己,便去附近的书店买了纸、笔和小本子。 红纸摊开,左上角画上五颗星星,一大四小,黄灿灿的,映着鲜艷的红色,让人心生暖意。 闻雪将这面手工国旗贴在身后的墙上,效果显着,很快就有人前来询问:「你好,你就是陈佳禾的朋友?」 「对。」闻雪点点头,看着这个戴黑框眼睛的男生,又补充一句:「我今晚回国,你需要我带什么吗?」 男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胶袋,不好意思地说:「我只买到一盒外科口罩,还有几个n95口罩,有点少,你都带回去吧。」 「已经很好了,谢谢你。」闻雪真诚地说。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突然想到什么,举着小本子喊道:「同学,你还没登记呢!」 男生回头,沖她咧嘴一笑,指着她头顶的国旗说:「你就给我画一颗星星吧。大星星是祖国,小星星是我。不管走了多远,我的心,永远向着祖国。」 闻雪眼眶蓦地湿润了,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喃喃自语:「谢谢……」 在寒风中站了一下午,闻雪收穫颇丰——有人一下子扛来了两箱外科口罩,有人从实验室管理员那里买了一箱防护服,有人另闢蹊径,跑遍了全市的游泳馆和滑雪场,买了一堆护目镜,还有人不远千里,从圣彼得堡坐高铁赶来,就为了把七拼八凑来的一大包n95口罩送过来…… 夜间起了雾,气温降至冰点,闻雪冷得直跺脚。 回头看了眼挂在车站大厅的钟,已经快十点了,离发车时间还剩一个多小时。 她的手机没插卡,联繫不了任何人,只能在原地干等着。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闻雪终于见到方寒尽。他从一辆面包车上跳下来,然后快步绕道车后,从后备箱里搬下来一个大纸箱。 闻雪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闻雪小跑着过去,从背后抱住方寒尽,依偎在他的肩上,嗔怪道:「怎么才回来啊?我都等好久了。」 方寒尽直起腰,转身抱住了她,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冷不冷?」 闻雪撇着嘴,委屈地嗯了一声。 方寒尽眼里漾着笑意,脱下自己的外套,给闻雪披上,又拎起领口往中间拢了拢。 「呦呦呦,有人当众虐狗啊!」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怪调。 闻雪回过头,看到陈佳禾从车上下来,一脸坏笑,沖她挤眉弄眼。 闻雪微微一愣,「咦,你们怎么遇上的?」 陈佳禾耸耸肩,抱怨道:「还说呢!我到了那家工厂找到老闆,好说歹说,那老闆就是不肯卖给我,说只卖给合作商,不做零售。突然间,噹噹噹噹——」 她用力拍了拍方寒尽的肩膀,一脸得意地说:「我们神通广大的方学长从天而降,三言两语就搞定了这单生意!」 方寒尽哼笑一声,继续搬着纸箱,淡淡地说:「哪有那么夸张。我只是找到洛维科夫教授,跟他说明了情况,他说,他们实验室的防护服和护目镜剩得不多,我可以直接找生厂商採购,以他们实验室的名义。我一到那儿,就看到佳禾跟那老闆吵得面红耳赤的……」 陈佳禾气哼哼地说:「那老闆就是狗眼看人低!」 方寒尽无语,「人家是开工厂,又不是开小卖部,都是按订单来生产的。他还是看在洛维科夫教授的面子上,才肯卖给我们这批货,」 第115页 闻雪忍不住插话,问:「那你们买了多少?」 方寒尽从车上搬下最后一个纸箱,低头清点数量:「四箱口罩,共八千个;四箱防护服,共两百套;两箱护目镜,共一百个。」 他嘆了口气,似乎对这个数量不太满意,「杯水车薪,只能暂缓燃眉之急。」 「已经很好了,我这边还有不少呢。」闻雪拿出小本子念道,「外科口罩三箱零八盒,总共6800个,n95口罩248个,医用酒精三箱,总共60瓶,还有各种各样的护目镜,一共……」 她正数着,陈佳禾把脑袋凑过来,看着她的小本子嘀咕道:「咦,你画的这些星星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还有星星一号、星星二号?」 闻雪弯眸笑了。 「因为,他们都是漂泊在外的小星星啊。」 — 火车已经在站台等候多时。 看到这熟悉的军绿色,闻雪心里充盈着温暖和欢欣。 终于要回家了。 郑启然守在车厢门口,帮他们把货一箱一箱往车上搬。他打趣道:「这是买了多少啊?整个莫斯科都被你们洗劫一空了吧!」 「何止啊。」闻雪一边把箱子往车上扛,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这里面,还有几百个来自圣彼得堡的爱心口罩呢。」 郑启然哈哈大笑起来。「行啊你们,新时代倒爷,比叶子杭还能干。」 说曹操曹操到,郑启然刚说完,一回头,就看到叶子杭抱着两个大箱子,火急火燎地朝他们跑来,两条瘦长的腿迈得飞快,像一只狂奔的螳螂。 「哎哎哎!」郑启然板起脸拦住他,煞有介事地说,「这位同志,请出示一下你的车票。」 叶子杭放下箱子,掐着腰,上气不接下气说:「我、我不上车,你帮我把这、这两箱东西带回去……我好不容易抢到的,可别弄丢了啊!」 郑启然明知故问:「这都是啥啊?带货也是要收快递费的啊,一箱一百。」 「哎你个——」叶子杭刚要骂人,视线一转,突然看见闻雪,顿时喜笑颜开,「小姐姐!好久不见!」 闻雪沖他笑了笑,视线落在他脚边的两只大箱子上,「娜塔莎说你来莫斯科买东西,就是这些吧?」 叶子杭挺起胸膛,语气里满是骄傲:「我跑了二十几家药店才凑够这两箱口罩,你们一定得帮我送到前线去。」 恰在此时,方寒尽从车上下来,很自然地揽住闻雪的肩膀,对叶子杭说:「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 叶子杭张大嘴,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啊啊,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唉,小姐姐,那我岂不是没机会了?」 方寒尽瞪他,「什么小姐姐?叫嫂子。」 「啊这……」叶子杭撇了撇嘴,实在叫不出口。 「哎,行了。」闻雪笑着推了推方寒尽,转头对叶子杭说:「你要是有空,就去……」话音一顿,她迟疑了几秒,又摆摆手,「算了,当我没说。」 她本想说,你要是有空,就去摩尔曼斯克看看。那里还有个傻姑娘在等着你呢。 可是转念一想,娜塔莎多好一姑娘啊,多么水灵灵的一颗白菜,不能让这头花心渣猪给拱了。 叶子杭当然猜不到她这么复杂曲折的心思,只能傻愣愣地问:「啊?什么算了?」 闻雪胡乱扯了句:「我是想说,你要是有空,就回国吧。欢迎你来找我们玩。」 「行啊。」叶子杭咧嘴一笑,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深情款款,「小姐姐,只要你一日不嫁,我就还有机会,对不对?」 「滚。」方寒尽一巴掌削在他脑袋上。 — 去值班室接方春生时,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他们推门进去,春生正乖乖地躺在床上,床边居然坐了个俄罗斯女人。 她一头金髮垂到腰间,像瀑布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听到动静,她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北冰洋的海水,是那种纯粹的冰蓝色,不含一丝杂质。 闻雪一时愣住,以为见到了仙女。 转头看看方寒尽,他的眼里也满是困惑。 郑启然的值班室里,居然有个女人?难道他终于红鸾星动、老树开花了? 正好,绯闻事件的当事人——郑启然扛着行李箱过来了。 「郑大哥,这位是?」闻雪挑了挑眉,眼里都是八卦欲。 「这是……」为掩饰尴尬,郑启然干咳了两声,「那啥,这是我一朋友。」 金髮女人站起身,沖闻雪微微一笑,「你好,我叫莉莉娅。」 闻雪连忙点头,「你好你好!那个……谢谢你帮我照顾春生。」 「不客气,他很可爱。」莉莉娅回头看了看方春生,沖他挥挥手,又转头看向郑启然,「我先回包厢了。」 「嗯,我待会儿去找你。」郑启然故作淡定地点点头,深色皮肤却遮不住底下泛起的红晕。 一行人目送莉莉娅离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哥,这就是你的白月光?」 郑启然勐地回头,兇巴巴地瞪着叶子杭,吼道:「你上来干什么?又想逃票?快滚!」 他这么一通吼,脸上的赧红更明显了,耳朵就像煮熟了一样。闻雪站在他身边,都能感受到腾腾的热气。 第116页 咦,什么「白月光」? 闻雪突然想到,以前好像听过郑启然的情史,这位痴心汉等了他前女友七年,那女孩,好像叫什么…… 「莉莉娅,在俄语里是百合花的意思。」方寒尽笑着拍拍郑启然的肩,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郑大哥,恭喜啊。」 经他一提醒,闻雪这才想明白—— 原来这位仙女,就是郑启然传说中的前女友啊。 真好。 郑启然终于等到了他的百合花。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有的人漂泊半生,仍在苦苦寻觅,有的人歷经千帆,终于尘埃落定。 这个归宿,就叫做家。 车快开了,叶子杭被郑启然揪着衣领,像小鸡崽一样,被连哄带赶地扔下了车厢。 「大哥、二哥,小姐姐,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叶子杭趴在车窗上,看着他们三人,表情无比郑重。 郑启然一脸冷漠,「有屁快放。」 叶子杭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个老相好,她的邻居的前女友的舅舅是开卡车的……」 火车发出一声长鸣。 郑启然不耐烦了,「说重点!」 叶子杭赶紧加快语速:「她舅舅是开卡车的,这次报名参加了爱心车队,过几天要去给江城人民送大白菜。你们回到首都,可以联繫他,他能把这些物资直接送到江城的医院。」 车轮哐当哐当转动起来,站台上的景色不断后退。 郑启然气得站起来,手撑在窗框上,半个身子探出去,骂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不早说!我怎么联繫她舅舅啊!电话!微信!」 叶子杭一边跟着火车小跑,一边喊道:「他的电话是1820——」 「你等等,我用手机记一下!」 郑启然退回到车厢,手忙脚乱地找手机。 闻雪和方寒尽看得目瞪口呆。 「那个,郑大哥……」闻雪弱弱地开口,「你不是有叶子杭的微信吗?」 郑启然动作一顿。 也对啊。两个人用微信聊天就行了,干嘛要用吼的? 这傻子,自己傻就罢了,把他的智商也给带跑偏了。 方寒尽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沖叶子杭挥了挥手,「别跑了,小心掉下站台。」 叶子杭一边跑一边挥手,气喘吁吁地喊道:「跟着火车跑,比较有送别的感觉……」 「行了,回去吧。」闻雪趴在车窗上,沖他笑笑,「你多保重。」 已经跑到了站台的尽头,叶子杭终于停下脚步,望着蜿蜒向前的火车,喃喃地说了句: 「一路平安。」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鸣笛,火车驶进了夜色深处,在雾中渐行渐远。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正文的大结局了,之后还有一篇番外。 感谢小可爱们这几个月的耐心和包容。 列车到站了。 各位,晚安。 第44章 番外 一年后 要不怎么说「远香近臭」呢。 闻雪看着笑盈盈的母亲,主动给自己沏茶的父亲,还有那个难得不玩游戏、老实坐在沙发上听大家聊天的弟弟,一时心头百感交集。 这是闻雪结束那趟极光之旅后,第一次回家。 要不是为了拿户.口本,她真想一辈子都不回这个家。 出发前一晚,闻雪焦虑得难以入睡。 方寒尽从背后抱住她,热腾腾的胸膛像个电暖炉,烘烤着她的身体,却烘不干她心底残留的涩意。 「害怕吗?」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热气轻扑着她的耳朵。 闻雪嘆了口气,「不怕,就是有点烦。」 原生家庭真是人一辈子逃不开的牢笼。离家的这一年,她与方寒尽和方春生住在一起,认识了许多新朋友,还定期接收心理治疗…… 无论是工作、生活,还是心理状态,都在慢慢好转。 结果,这次要回家,一切打回原形。 她终究要面对生活中的一地鸡毛。 方寒尽低头吻了吻她的脸,轻声说:「有我在,会搞定你父母的。」 「怎么搞定?」 「会演戏吗?」 闻雪懵懵地摇头。 方寒尽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你看着我演。」 — 「小方啊,你们干外贸的,这两年没少挣钱吧?」闻父故作随意地一问,顺手给方寒尽递了根烟。 方寒尽毕恭毕敬地接过烟,回答道:「还可以。因为国外疫情比较严重,导致很多货物短缺,要从我们国家进口,所以我们今年的海外订单非常多。」 闻父徐徐吸了口烟,语气带着试探:「那你今年赚了多少啊?」 「爸!」闻雪有些难为情,喊了闻父一声,又扯了扯方寒尽的衣袖。 闻父瞪她一眼,呵斥道:「怎么?你俩都打算结婚了,我问问还不行了?小方又不是外人!」 方寒尽捏了捏闻雪的手,打着圆场:「是啊,伯父也是关心我们。」 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闻父,脸上挂着笑,「伯父,我的生意规模比较小,所以赚得也没别人多。今年只赚了……」他缓缓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张开,「这么多。」 一直窝在沙发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闻达突然插话:「八万?」 第117页 方寒尽笑了笑,「再加个零。」 「八十万?」 方寒尽点点头,收回手,「跟同行比已经算少的了,明年我打算扩大规模,利润应该能翻一倍。」 闻母和闻父对视一眼,毫不掩饰眼里的欣喜。 「哎哟,小方你年纪轻轻,有这个收入已经很不错了。」闻母满脸堆笑,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那你们家打算出多少彩礼啊?之前有个男的,家里条件可好了,为了娶我们闻雪,给了二十万彩礼呢!你可不能低于这个数啊!」 「是吗?」方寒尽面露惊讶,看了看闻母,又看向闻雪,小声问:「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过这事?那男人是你的前男友?」 闻雪正要开口解释,被闻母抢先了:「小方,你别误会啊,那男人是别人介绍的,闻雪从小到大都可乖了,哪有什么前男友啊!」 方寒尽仍旧疑惑:「那他俩怎么没结成呢?」 「哎,别提了!」闻母重重嘆了口气,「那男的不知道死去哪里了,一年多了,到现在没消息,他妈愁得头髮都白了!」 方寒尽继续问:「怎么回事?是出事了吗?」 「谁知道呢?」闻母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就算回来了,这婚也结不成。他旷工太久,早就被单位开除了。他爸也被人举报了,正在停职检查——」 「啊?」闻雪有些意外,「因为什么事被举报了啊?」 闻母压低声音:「听说孙赫明以前在学校闹事,差点被开除,他爸给学校塞了很多钱才摆平这事。」 闻雪皱着眉头,回忆片刻,「那不是十几年前的事吗?」 「是啊,我也想不通,怎么突然就被举报了。」闻母嘀嘀咕咕,「都过去了这么久,就算真有这事,那举报人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啊,他爸那么大一官儿,怎么就给停职了呢?」 闻雪偷偷瞥了一眼方寒尽。 只见他神色平静如常,听到孙父落马的事,也只是淡淡一笑,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别人家的事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话题很快又回到闻父闻母当前最关心的事上—— 「对了,小方啊,刚刚问你的还没回答呢,你们家打算出多少彩礼啊?」 方寒尽握住闻雪的手,沖她一笑,然后转头看向闻父闻母。 他语气很诚恳:「伯父伯母,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下面还有个弟弟,在家庭条件方面,可能比不上闻雪的那位相亲对象。我自己做点小生意,收入也不稳定……」 闻父闻母脸已经黑了,目光阴沉沉的,恨不得下一秒就关门送客。 闻雪低着头不敢插话,手心里全是汗。 顿了顿,方寒尽继续说:「但我对闻雪是真心的,我会用尽一切对她好……至于彩礼,目前我手头上现金不多。五十万,您看成吗?」 闻父和闻母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 五十万,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期。 行,太行了! 钱的事谈妥了,一切皆大欢喜。 家庭会议结束后,闻母把闻雪拉到房间,从衣柜抽屉里找出家里的户.口本,交到她手上。 她喜滋滋地说:「这小方啊,人真是不错,比那个姓孙的强多了。一张口就是五十万吶!正好可以用来装修我们家的新房,还能给你弟弟买一辆车呢!剩的钱,就留给他娶媳妇用。你可真是嫁了个好人家,男人会赚钱,又没公公婆婆……」 「妈!」闻雪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闻母的絮絮叨叨,「敢情全家就靠我嫁人发家致富呢!」 闻母瞪她一眼,声音变得尖锐无比:「怎么说话呢!养头猪还能卖钱呢,我们把你养这么大,收点彩礼钱不是应该的嘛!」 闻雪讽笑道:「所以你们就把我当一头猪卖了?先是收了孙家二十万,现在又——」 她突然想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等等!」她拉住闻母,神情严肃,「孙家的彩礼钱,你们退了吗?」 闻母视线转向别处,表情不太自然,嘟囔道:「都用来付首付了,哪来的钱退给他们啊?」 闻雪简直无语了。 「那也不能这样啊!」她使劲挠了挠头髮,越想越发愁,「要不你们把新房退了,把钱还给人家?」 「不行!」闻母一口回绝,「那可是给你弟弟结婚用的。现在的姑娘都现实得很,没房子谁肯嫁给你?你想让你弟打一辈子光棍,让我们家绝后吗?不行!绝对不行!」 「那……那把这套房子卖了,等新房装修好了,你们跟弟弟一起住。」 闻母眉头拧成一团,狐疑地盯着闻雪,半晌,幽幽地说:「你可别打这房的主意啊。你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们的钱,以后都是要留给你弟弟的。」 闻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这破房子能卖个四十万就不错了,我才不稀罕呢。我只是担心,那笔钱不还,小心孙家告你们!」 闻母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就放心好了。孙家现在是鸡飞狗跳,儿子丢了,老子要坐牢了,跟这些糟心事比起来,这笔小钱,他们根本不当回事。」 闻雪再次无语。 「随你吧,反正这笔钱也没我的份儿,要债也要不到我头上。到时候官司来了,可别再找我背锅。」 「你这死丫头!」闻母恨恨地啐了一口,用手指狠戳闻雪的额头。 第118页 她的指甲很尖,上头还带着没有修剪的倒刺,戳得闻雪的额头隐隐作痛。 闻雪冷冷一笑,说:「不是你说的吗?我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你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个白眼狼——」 闻母提起一口气,正想大骂一顿,突然想到未来的女婿,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算了,不跟你计较。你这人没什么本事,还好运气不错,找了个好男人。我看小方这人挺不错的,比你懂事,又会赚钱,到时候还能帮衬帮衬家里。以后啊,我们就指望着他喽!」 闻雪冷眼看着她,心里唿唿地刮着寒风,冰冷彻骨。 明明在自己家里,身边亲人环绕,待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热情,可她此刻的心情,却比置身于摩尔曼斯克的冰原还要冰冷孤独。 如果这就是家,那她宁愿漂泊在外,孤独无依。 至少,没有人附在她身上吸血。 至少,她是独立的、自由的人,不是一只任人买卖和宰割的牲畜。 — 吃过晚饭,闻雪和方寒尽出门遛弯,商量去民政局领证的事。 方寒尽明显感觉到闻雪情绪低落。 「怎么了?」他晃了晃闻雪的手,眼里带笑,「跟我领证,这么不情不愿啊?」 闻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成为你的负担。」 闻雪松开方寒尽的手,低下头,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闷闷地说:「结了婚,你就会成为我家第二个供血包。摊上这样的家人,我没有选择,可是你不用这样。」 明知是个坑,还硬着头皮往里跳。从此,无休无止地给这一家子供血。 这样的命运,我已无能为力,可是你,明明可以躲过去…… 方寒尽轻轻揪了揪她的脸颊,笑着说:「说什么傻话?」 「方寒尽。」闻雪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没开玩笑,我爸妈,可能比你想的还要……」 「贪婪」俩字到了嘴边,她犹豫了下,没有说出口。 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她不能说得太难听。可是,除了这个词,她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 方寒尽手臂用力,把她搂进怀里。 「闻雪,我娶的是你,不是你爸妈。」 闻雪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说:「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但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 「听过,但是我们又不跟父母住一起,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归根到底,日子还是我们两个人过。」 闻雪声音透着浓浓的沮丧:「你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这件事本来就不复杂。你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是因为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记住,想要活得快乐,就要远离一切让你痛苦的人和事。」 「怎么远离?我妈昨天还说,还要我们搬回来住呢。」闻雪越想越苦恼,胸口憋闷得难受,「这个家,我根本逃不掉。」 「你逃不掉,就让他们主动远离你。」 「怎么远离?」 方寒尽沖她眨眨眼,手指颳了下她的鼻尖,说:「再跟我演一场戏。」 想到昨天他的完美表现,闻雪有些诧异,问:「你还没演完啊?」 方寒尽笑得很开心。 「那只是序幕。」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闻雪就被一阵勐烈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准确来说,不是敲,是捶。 一拳又一拳,砸在不锈钢防盗门上,响声惊天动地,震得整栋楼都骚动起来。 闻雪披上睡衣走出卧室,看到父母都站在客厅里,吓得颤颤巍巍的,弟弟也躲进了房里,谁也不敢去开门。 「谁啊?」闻雪皱着眉问母亲。 闻母摇摇头,脸上都是惊恐,小声说:「不会是……孙家来要钱了吧?」 闻雪正在想该怎么办,门外似乎听到里头的动静,有人扯着嗓子大吼:「方寒尽!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闻雪一惊,与闻母面面相觑。 恰在此时,方寒尽从另一间卧室走了出来。他似乎刚睡醒,头髮乱糟糟的,眼神还迷煳着。 一听到门外的喊声,他脸色陡变,瞬间清醒过来。 闻雪拉住他的胳膊,问:「怎么回事啊?谁找你?」 方寒尽没吭声,脸色很难看。他拂开闻雪的手,转身回到卧室,过了会儿,穿好衣服出来了。 他走到闻雪面前,沉声说:「这事我来解决,你带爸妈回房间去。」 闻雪断然拒绝:「不行!我不走!」 方寒尽拗不过她,而门外的捶门声和吼叫声一波比一波响亮。 他咬了咬牙,走到门边,把防盗门打开了一条缝。 「哐当」一声巨响,防盗门被勐踹一脚,重重撞到墙上。 方寒尽还没反应过来,「哗啦」一声,一盆红色液体噼头盖脸泼过来。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懵了。 方寒尽被泼了一身,头髮、下巴、身上都在滴着水,客厅里血污遍地,乍一看像兇杀案现场似的。 门外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最中间的是个光头,满脸横肉,眼角划拉着一道疤,脖子上金鍊子绕了一圈又一圈。 光头转动了下脖子,把指关节掰得咔哒响,沖方寒尽抬了抬下巴。 第119页 「你小子行啊,以为躲回老家,我们就找不到是吧?」他语气阴森森的,扬起手一勾,「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揍!」 一声令下,几个大汉冲进客厅,三两下就将方寒尽摁倒在地。 闻雪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挡在方寒尽面前,对那位领头大汉说:「大哥,这、这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 大汉俯视着她,脸上挂着一副假惺惺的笑,伸出手,拍拍她的脸。 「你也知道过年啊?你们欠钱不还,让我们兄弟几个怎么过年?!」他突然变了脸色,大吼一声:「再不还钱,我烧了你们家房子!」 「啊?!」身后响起一阵倒抽冷气声,接着听到闻母颤巍巍的声音:「欠、欠了多少啊?」 大汉呵呵冷笑,从裤兜里掏出计算机,噼里啪啦一顿按,最后机器里的女声报出一个数字:「一百五十八万四千九百元。」 「不对!」地上的方寒尽挣扎着大喊,「我们只借了五十万,怎么会这么多!你们抢钱是吧!」 大汉一脚踹到他腰上,恶狠狠地说:「懂不懂什么叫高利贷啊?翻两倍还算好的,再拖下去,就是两百万、三百万!到时候把你们全身器官都卖了也还不起!」 闻雪抓住大汉的胳膊,哭求道:「大哥,再宽限几天吧,这半年生意实在是不好做,我们才刚刚回本,等下个月,一定连本带利还你……」 大汉一把甩开她的手,凶神恶煞地说:「上次你们就说下个月,结果一转头就跑得没影儿了,呵呵,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闻雪拼命摇头,抱住大汉的腿,恳求说:「我发誓不会再跑了。你看,你连我家都找到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不是?」 这话似乎提醒了大汉。他一脚踢开闻雪,绕着客厅慢悠悠地走,四处打量,若有所思。 「你家这房子,旧是旧了点,好在地段不错,能卖个四十万吧。」 他转过头,看向躲在墙角的闻父闻母,半恐吓半哄诱道:「房产证先押在我这,等钱还清了再给你们。」 闻父闻母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一听到要卖房还债,立马警惕起来。 闻父壮着胆子向前一步,怒斥道:「不行!这是我们的房子,不能给你!你还讲不讲理?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你的钱你找谁,别找我们!」 「你女儿女婿欠了我们的钱,不找你们找谁?」 「他还不是我家女婿!」 大汉冷哼一声,「那你女儿呢?你也不管了?」 一时无人回答,气氛陷入死寂。 闻雪缓缓抬头,一双婆娑的泪眼看着父母,眼睫一眨,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 「爸,妈……」她的声音哽咽,「只有你们能救我了!」 闻母也哭了:「小雪,你怎么敢借高利贷啊!你说,是不是这个姓方的逼你的?」 「不是,是我,我一时煳涂,想在网上做点兼职,结果,所有的钱都被骗走了,还借了二十多万的网贷,我、我没办法……」闻雪声音颤抖得厉害,最后忍不住呜咽起来。 「方寒尽想帮我,可是他也没钱,做生意还亏了不少,我们只好找他们借钱,谁知道利息这么高……」 闻雪走到父母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 「爸、妈,你们救救我吧!」 闻母蹲下身,扶着闻雪的肩,哭着说:「小雪啊,不是爸妈不救,我们也没多少钱啊!」 闻雪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急切道:「刚刚这大哥说了,这套房可以卖个四十万——」 话未说完,就被闻父厉声打断。 「不行!绝对不行!谁也别想打房子的主意!」 闻雪泣不成声:「可是我是你们的女儿啊!」 闻母松开闻雪的手,缓缓起身,别过头,脸上的悲伤神色渐渐变成冷漠。 「小雪,别怪爸妈狠心。以后,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不要再来找我们了!」 「妈……」 闻雪伸手去抓闻母的裤腿,被她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最后重重一推,像甩掉什么脏东西,唯恐避之不及。 闻雪仰头看着闻母。 隔着朦胧的泪水,母亲的脸模煳而扭曲。可是,这是闻雪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 闻雪缓缓转过头,看向闻父。他已经转过身,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闻雪怔怔地流着泪,忽然笑了。 这样也好,父母甩掉了她这个包袱,她也终于解脱了。 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崩塌,可是透过塌方的洞口,她看见了更真实的人心,也拥有了更广阔的世界。 闻雪给父母郑重地磕了个头,缓缓起身。 在她身后,闻达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他们的行李箱,一股脑儿扔到门外, 「快滚!以后别再回来了!」 — 在邻居们复杂又害怕的目光中,闻雪和方寒尽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反手押着,一瘸一拐地走下楼。 方寒尽的脸上血污还未干,模样很是狼狈。 几个人依次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窗缓缓升起,挡住了吃瓜群众的好奇目光和窃窃私语,世界终于清净了。 领头大汉扔给方寒尽一条毛巾,「擦擦吧。」 第120页 方寒尽接过来往脸上一抹,白色毛巾瞬间染成了鲜红。 「这什么东西啊?不会洗不掉吧?」 「放心,纯天然的,火龙果汁。」说完,大汉还伸手摸了下他的下巴,指尖放在嘴里尝了尝,「甜的,不信你试试。」 闻雪扑哧一声笑了。 「大哥,你演技不错啊。」 大汉调侃道:「你也不赖啊。刚刚那场哭戏,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可以去演琼瑶女主了。」 方寒尽擦干脸上的污渍,换了件干净外套,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大哥。 「谢了。」大汉打开信封,飞快地数了一遍。 「还有——」 「放心。」大汉猜到方寒尽想说什么,「我会隔三差五去骚扰他们一下的,楼道里贴传单、门口泼红漆、大喇叭宣传什么的,毕竟我们是专业团队,一条龙服务嘛。」 闻雪不放心,忙叮嘱道:「吓唬吓唬就行,也别太过火了。」 大汉收起信封,回头斜瞥她一眼,说:「人家都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你还替他们操心呢?」 闻雪低着头,抿唇不语。 方寒尽捏了捏她的手,问:「捨不得?」 闻雪沉默片刻,摇摇头。 谈不上捨不得。毕竟她在这个家里,有太多痛苦的回忆,多待一天都会让她窒息。 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点不甘心。 哪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爱呢? 可是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不爱就是不爱,她勉强不来。 闻雪嘆了口气,对大汉说:「走吧。」 「去哪儿?」 「云湖宾馆。」 昨晚制定计划时,方寒尽已经在那里订好了一间大床房。 面包车缓缓启动,在逼仄的巷子里七弯八绕,很快就将这片破败的街区甩在身后。 闻雪回过头,透过灰濛濛的后窗,看着曾经的家渐行渐远。 她突然有些伤感。 「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离开。」 她想起出门时,父母背对着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楼下看热闹的街坊中有许多熟悉面孔,但是看她的眼神,都变得陌生和防备…… 方寒尽一本正经道:「这叫以毒攻毒。你不是想脱离父母的控制吗?与其斗个鱼死网破的,不如让他们主动赶你走。」 闻雪闷闷地说:「这招挺有用的,就是有点丢脸。」 方寒尽拿胳膊肘推了她一下,开玩笑道:「你还有偶像包袱呢?」 闻雪幽幽嘆了口气。 从小到大,她虽然不优秀不突出,但性格温顺,又早熟懂事,深得街坊邻居的喜欢。 楼下有个老婆婆,经常拿她当榜样,来教育自己的小孙子:「你看小雪姐姐多能干,上小学就会做饭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你看看她,考上了大学,还不用交学费,以后出来就是老师,铁饭碗!」 「你听她英语说得多熘,多跟她学学……」 于是,闻雪就成了这小孙子的英语家教,每个寒暑假都得上门教学,还是免费的。 刚刚她被一群大汉押送上车时,老婆婆也挤在围观的邻居之中,小孙子被她紧紧护在身后,满脸的惊恐和戒备。 在她的眼神中,闻雪仿佛看见,过去的二十多年,她努力树立起来的乖乖女形象,又被自己亲手摧毁。 土崩瓦解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可现在尘埃落定,淡淡的忧伤又爬上心头。 方寒尽打开窗,寒风卷进车厢,将闻雪吹得清醒了点。 方寒尽搂住她的肩,手心用力捏了捏,似是在安慰。 「给你讲个故事吧,是真事。」 「被学校开除后,我走投无路,想去找亲戚借点钱。我舅舅平时跟我家关系很近,所以我第一个找的他。他给我钱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他说,以前你一直是全家的骄傲,现在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简直是家族之耻。这钱你不用还,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们了。」 闻雪一下子握紧拳头,忿忿不平道:「怎么能这么说你?他应该知道你是被逼无奈的。不借就不借,有必要这么羞辱人吗?真是过分!」 方寒尽望向车窗外,目光渐深渐远。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就好像有个沉重的包袱一直压在我心头,突然间卸下了,我一下子松了口气。」 「啊?」闻雪愣了。 不是应该生气吗?还亲舅舅呢,整个就是一势利眼。 方寒尽回过头,淡淡一笑。 「从小到大,亲戚们都夸我是全家的骄傲,渐渐地,这个词成了我的光环。」 「作为全家的骄傲,我必须保持优秀、必须听话懂事、必须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总之,必须符合他们对我的期待。」 「那时候我还不懂,所谓的光环,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绑架。」 「后来,我家破产、父母过世、我被开除,一步错步步错,我从全家的骄傲,一夜之间沦为家族之耻。我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其实,当个家族之耻挺好的,当你不用在乎别人对你的期望时,你才能活得轻松自在,才能活出真正的自己。」 闻雪终于笑了。 这一刻,心头如释重负。 第121页 什么面子、光环、偶像包袱,都见鬼去吧。什么「全家的骄傲」,谁爱当谁当,反正她不稀罕。 她只要活得轻松自在,哪怕没脸没皮,哪怕被人嘲笑。 手机「叮」一声响,把闻雪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低头一看,是银行发来的一条简讯:尊敬的用户,您尾号为[5214]的银行帐户收到转帐500000.00元,请注意查收。 数字后面一串零,看得她一时恍惚,以为自己眼花了。 再打开银行app一看,真的多了五十万! 闻雪转过头,惊讶地望着方寒尽。 除了他,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 方寒尽也望着她,眼眸里温柔含笑。 「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还真是他! 闻雪瞪大眼,震惊又不解,「你干嘛?」 「彩礼啊。」方寒尽说得理所应当,「在你家,我们都说好了。」 呃,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闻雪挠了挠头,讷讷地说:「……彩礼不是应该给父母的吗?」 方寒尽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坦荡荡,认真地说:「我要娶的是你。这钱,应该给你。」 闻雪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笔钱,她要收吗?还是该退回去? 或者,应该按照传统,把钱交给父母? 眼前又浮现出父母赶她走时那决绝的神情,再一想,这钱若交给父母,最终一定会落到弟弟手上…… 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方寒尽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钱给你,我心甘情愿。你自己收好,不要一时心软,被所谓的家人给骗走了。」 闻雪眼眶有些湿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可是我……」她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我没准备什么嫁妆,存款也没多少,这样对你会不会太不公平?」 「傻。」方寒尽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嫁妆。明天去领证?」 闻雪贴在他胸膛,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怎么不领完证再给我?不怕我今晚捲款跑路啊?」 方寒尽忍不住笑出声。 「现在给你,就是你的婚前财产,只属于你一个人。」 闻雪心里暖融融的,嘴上却逞强:「我又不在乎这些。」 「就是因为你不在乎,我才更要替你考虑周全。」方寒尽揉了揉她的脑袋,眼底都是宠溺的笑意,「这么傻的姑娘,可不能被人欺负了。」 — 第二天,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两人提着行李直奔罗教授家。 一开门,方春生就扑了上来,小胳膊搂住方寒尽的腰,轻声清脆欢快:「哥哥!」 方寒尽弯腰抱起他,一抬眼,就看见罗教授和师母站在门边。 「老师,师母,这几天麻烦您了。」 「不麻烦。」师母摸摸方春生的脑袋,笑容慈爱,「小孩乖得很,每天都按时吃药,不哭不闹的。我跟老罗都很省心。」 半年前,春生做了一场心脏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復得也不错。他的主刀医生说,等明年开春,他就可以像正常小孩一样上学了。 这期间,罗教授夫妇没少帮忙,托人找专家问诊、联繫医院、安排手术等,偶尔还会在方寒尽忙不过来时,帮忙照顾春生。 晚饭桌上,闻雪低头羞涩一笑,向罗教授夫妇递上两张红彤彤的结婚证。 「罗老师,师母,我们领证了。」 罗教授惊喜地接过来,打开,「呦」了一声,「还是新鲜出炉的呢!」 照片上,两人脸上都泛着红晕,闻雪抿唇微笑,温柔恬静,方寒尽咧着嘴,一排大白牙,笑得爽朗开怀。 师母戴上老花眼镜,把头凑过来,看得很仔细。 她啧啧笑道:「哎呦,第一次见小方笑得这么开心。」 罗教授也笑了:「就是,以前老是绷着一张脸,看起来苦大仇深的。现在多好,人要多笑笑,运气才会好。」 方寒尽凝望着闻雪,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说:「我已经很幸运了。」 闻雪弯唇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修长的手指从他指缝间钻过去,慢慢收紧。 十指相扣,掌心温热湿润,像蚌壳合起,里头藏着一个温暖的窝。 红本本传到方春生手上,小傢伙「哇」了一声,语气夸张:「闻雪姐姐好漂亮!」 师母笑眯眯地说:「现在要叫嫂嫂了。」 方春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说了一遍:「嫂嫂姐姐好漂亮!」 桌上人笑作一团。 — 第二年春,方寒尽和闻雪决定搬到省城——那里有不错的医疗系统,春生可以定期去做体检,若有突发情况,也能及时得到救助。 闻雪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培智学校,那里的老师大多是熟人,甚至连学生也有许多熟悉面孔,让她倍感亲切。 顺理成章地,春生也进了这所学校,和自己的同龄人一起,学习、生活、玩乐。 至于未来,他能活多久,谁都说不好。 闻雪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生命的长短由上天决定,可是生命的内容,由自己来书写。 她和方寒尽会用爱和快乐,将方春生短暂的生命装满,让他无忧无虑地走到人生的终点。 第122页 也许真应了罗教授那句话,人要多笑笑,运气才会好。这一年外贸行业持续火热,方寒尽赚得盆满钵满。 到了年底,他们搬进了新家。 收拾书房时,闻雪整理方寒尽的相册,一边欣赏自己老公从小帅到大的脸庞,一边点评:「还是以前好看,小鲜肉,啧啧,嫩得能掐出水。」 方寒尽不服气:「你什么审美?明明现在更帅更有男人味。」 他一边说,一边摆了几个pose,从肱二头肌到胸肌到腹肌展示了个遍。 闻雪忍不住掩嘴笑,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爱意。 继续翻看相册,一张全家福吸引了闻雪的目光。 准确来说,是少年方寒尽和方父、方母的合照。那时候,春生还没有出生。 小小少年穿着白衬衣黑长裤,脖子上还繫着领结,站姿板正,表情有几分得意。 父母站在他身后,像一堵墙,挡住了世间所有的风雨。 「你看。」闻雪把照片递给方寒尽。 方寒尽接过来一看,很快就想起来了:「这是小学演讲比赛,我得了一等奖,颁奖台上跟爸妈的合影。」 「我不是说这个。」闻雪指了指照片,「你看。」 在方寒尽身边,不知道谁用马克笔画了个小人,胳膊和腿歪歪扭扭的,圆圆的脑袋上画了个笑脸。 方寒尽低头看了一眼。 「哦,这是春生画的。有段时间,他喜欢上了画画,经常拿着彩笔乱涂乱画。」 「这可不是乱涂乱画。」 闻雪看了看照片,又抬眸看着方寒尽,「你们没有全家福吧?」 方寒尽摇摇头。 他第一次见到春生,还是在母亲的病床旁。那时候,家里已是凄风惨雨,哪还有心思去拍照。 闻雪转过头,看向正在角落里玩积木的方春生,又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照片。 她低声说:「他一定很想加入你们。」 小孩的心,至真至纯。所有的愿望,都用画笔传达出来了。 方寒尽眸光微动,神色似有动容。他思忖片刻,走到春生身边,蹲下身,给他看照片。 「这个小人儿是你?」 方春生看了看照片,又抬眸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寒尽回头望着闻雪,对方春生说:「现在我们家又多了一个人,你把她加上去,好不好?」 方春生脸上绽开了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他趴在地上,拿着彩笔,在之前的小人旁边,画了个稍大的小人。 一样的细胳膊细腿,一样的圆脑袋笑脸,不同的是,小人是长头髮的。 方春生画笔一停,似是在思索,过了会儿,又给照片上的「闻雪」加上了一条连衣裙。 「画好了!」 他兴高采烈地举着照片,向方寒尽邀功。 方寒尽满意地点点头,问:「你会不会写『家』字?」 方春生摇摇头。 他会写的字不多,「家」字对他而言,笔画太多太复杂了。 「我教你。」 方寒尽捏着方春生的小手,在照片的右上角,慢慢地、一笔一划,写出了一个「家」字。 这边,闻雪又发现一张有方春生涂鸦的照片。 这是方寒尽的高中毕业照,五十多个同学站成四排,每个人的脸都只有黄豆大小,校长和老师们端坐在最前面。 闻雪很快找到自己——第二排偏左的位置。 方寒尽在最后一排正中间。他高出身边同学一个头,五官又英挺俊朗,妥妥的众星拱月。 奇怪的是,照片中间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一头连着方寒尽,另一头,居然伸到了闻雪的脑袋上。 闻雪把照片递到方春生眼前,问:「这也是你画的?」 「嗯!」语气居然有几分骄傲。 闻雪简直哭笑不得,「你是月老啊,还负责给人牵红线。」 方春生明显听不懂月老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有自己的解释。 「你跟哥哥,」他伸出两个小手指,摁在照片上的两个脑袋,然后缓缓向中间移动,「是连在一起的。」 闻雪没太听懂。 什么连在一起?这小傢伙是迷上了磕cp吗? 脑子里白光一闪,她突然想起,他之前在火车上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见过你。」 「在照片上,很多人,站成一排排的。」 「你跟哥哥,连在一起了。」 …… 闻雪不禁好奇,问方春生:「为什么我们是连在一起的?」 方春生指着照片上的方寒尽,郑重其事地说:「眼睛。」 「……什么眼睛?」闻雪更懵了。 方春生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清晰:「哥哥的眼睛,在看你。」 闻雪顿时愣住。 方寒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他用力咳了两声,试图打断对话:「那什么……这么晚了,春生该睡了吧。赶紧去洗澡!」 方春生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闻雪却依旧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 其实她也有这张毕业照,也看过无数次,可是,这是她第一次发现,最后一排有个男孩,没有看向镜头。 他在看她。 闻雪抬起头,看着方寒尽,眼眸清亮,里头缀着浅笑。 第123页 「方寒尽,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我啊。」 方寒尽脸更红了。 「我就是……拍照的时候,一不小心走神了。」他挠了挠后脑勺,想半天才找到藉口,「……你头上正好有个东西,好像是蝴蝶,还是蜻蜓来着……」 闻雪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用找藉口,她懂。 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更是肆无忌惮。 方春生伸出两只手指,在空中缓缓移动,最后紧紧贴在一起。 「连在一起,就不孤单了。」 方寒尽想起那个遥远的夏日。 五月末,天空湛蓝干净,阳光透亮,头顶是一片青葱的梧桐,微风徐徐吹过,光影斑驳摇曳。 他们站在树下,面对摄影师的镜头,听着「三、二、一」的指令,然后扬起唇角—— 一阵微风轻拂,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枝叶间漏下几缕阳光。 阳光一晃一晃的,跃入方寒尽的眼里。他一时恍神,目光追随着光影而动。 有一束光,恰好落在那个女孩的头顶。 她被柔光笼罩,美得像个精灵。 待一切尘埃落定,方寒尽才后知后觉。 原来,生命中的那束光,早就为他点亮。 只等他去发现、去追随、去守护。 在黑暗的冬夜里,他和她相遇,结伴而行。她为他照亮前行的路,他给她温暖冰冷的心。 一程风雪,一路坎坷,他们终于熬过漫漫长夜,走到了黎明。 浓雾散尽,冰雪消融,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