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妾掌家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这一觉,红衣睡得沉极了。 沉睡中梦境不断,但并无半个噩梦。一个一个在脑海中划过的,均是令人舒心的画面。 末了,是在珺山的夕阳下醒来,彼时他正为她洗着葡萄。清泉汨汨流着,他的视线皆尽投在葡萄上,夕阳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浅含笑意的神色认真而温和。 她带着笑意醒了过来,睁一睁眼,虽是「美梦不再」,但也没什么可失望的地方。 他也还在榻上躺着,仍是面朝着她、将她圈在怀里。见她醒来,静静凝睇着她的眉目一弯,笑言温和:「睡够了?」 「嗯……」她同样笑起来,手从被中探出,舒展开伸了个懒腰,又浑身放松下来,眨一眨眼,忽地想到,「不上朝么?」 「今日陛下许我告假。」席临川一哂,遂先行起了身,手指在她脸上一捏,「起来吃早膳,同去向母亲问个安。」 同去向母亲问个安…… 这句话弄得红衣登时心情紧张。 陈夫人最初看她有不顺眼自不必提,后来席临川受伤时,她从气势上姑且压住了她,但也不过就是那样而已……毕竟这种以气势慑人的事不是她的强项,时常破功心虚。 是以后来的日子二人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因为席临川素来护着她、也因陈夫人再嫁这一层关系比较微妙,倒也没有人提起过她这为妾的从来不向陈夫人问安不合规矩。 眼下…… 突然得向陈夫人问安去了。虽是有他陪着,但她还是忍不住有点担忧,万分害怕陈夫人不给她这面子怎么办?虽则昨晚二人敬酒时她痛痛快快地饮了,但万一那只是不想当众折了儿子的面子呢? 于是早膳吃得心不在焉,连一贯合她口味的豆沙包都不能让她开心了。 凑凑合合地吃饱,小歇了半刻,小萄便端着盛了药的琉璃碗进来,奉到她面前。 「什么药?」红衣茫然满面,小萄见她的目光投过来也未回话,尴尬地看向席临川。 席临川一声轻咳,神色肃然:「止疼的。」 「……」红衣很想忍着腰酸背痛跟他打一架。 这药效倒是很明显,一碗药下去后她简单地梳妆,再从妆台前起身时,顿觉身上轻松了不少。 对镜检查一番妆容,确定一切得宜后,她轻舒口气,扭头看向他。 「走。」席临川伸手将她揽过,二人一同出了卧房、又出了南雁苑,沿着鹅卵石铺出的小道向北行去,一直到了陈夫人所住的安然居。 院外有婢子候着,眼望见二人前来,未及他们说什么便已转身入内禀报。待得二人走近,那婢子就已折了回来,规规矩矩一福,声音清脆:「恭喜公子、恭喜娘子,夫人已等了多时了。」 席临川颔首,二人遂又一同进了院门。路过回廊踏进门槛,红衣抬眸看见陈夫人已等在正屋,跟着他又上前几步,觉得手上被他一捏。 席临川先行跪了下去,红衣一懵,不敢多说什么也跪下去,和他同施了个顿首礼、又一并直起身。 席临川道了句:「母亲安好。」 「嗯。」陈夫人点了头,示意二人起身,遂将目光转向红衣。睇一睇她,陈夫人道,「你过来。」 红衣心里一紧,望一望席临川,低着头走过去。 离得还有三五步时停了脚,陈夫人却又说:「再近些。」 她愈发紧张,还是依言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案前。 「坐。」陈夫人一扫案桌对面已备好的席位,红衣无声地坐下,感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划了又划,本就不安的心绪乱成了一团…… 陈夫人乍一扬手,红衣陡惊,吓得双眼紧闭。 耳闻身后传来惊声一喝:「母亲!」 等了一等,那只手却未打下来。她睁开眼,看见陈夫人方才扬起的手落在自己的曲裾领缘上,目光淡睇向几步外慌意未消的席临川,口气清淡:「怎么?怕我动手打你妻子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席临川定住脚缓了缓神,红衣一瞬间惊得煞白的面容也一分分缓过来,惊疑不定地望着陈夫人。 陈夫人手指在衣领上轻一挑,将她白皙颈间本被领缘遮挡住大半的那处红痕尽收眼底。 那块吻痕红衣早上梳妆时自己也看见了,还着意将领子拽得稍高了一点,为的就是把它完全挡住。然则一路走来,衣服一动,便又露出了部分,目下被陈夫人这么一揭衣领…… 她十分清楚陈夫人看到了什么,顿时面红耳赤。 陈夫人不满地沉了一口气:「真是年纪轻,做起事来半分顾虑都不想。你们成婚的事,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上心,留下这样的痕迹,万一宫里召见,岂不是等着让众人看个清楚?」 红衣一哑,知道这话是对的,面上发热地低言了声「抱歉」,陈夫人却没好气道:「又不是你自己弄的。」 这话倒让席临川一怔。 抬眸迎上母亲投过来的不满,他虽有些不自在,却替红衣松了口气,拱手一揖:「是我疏忽了。」 「你那儿治外伤的药不少,我就不费什么心思了。」陈夫人淡瞥过他,再度看向红衣,无声一喟,「今晚我就回去了,免得你这么怕我。」 这话似有点她是被她逼走的意思,红衣嗓中一噎,正思量着挽留,陈夫人已然蹙了眉头:「违心的话别说,日后我免不了还会来的。」 红衣心里「咯噔」一下。陈夫人挥手让下人都退了出去,目光在儿子儿媳间一荡,又道:「话先说清楚了——日后你也不必这么怕我。我觉得你配不配给他做妻子是一回事,你到底已经正经过了门。郑家、席家虽比不得那些世代簪缨的大贵族,但也不是没规矩的人家,我不会在外人面前扫你这正房夫人的颜面的,让外人看笑话才是真丢自家的人。」 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红衣略感意外地道了声「多谢夫人」,语出方觉那该改的习惯性称呼忘了改,忙又纠正说:「多谢母亲。」 「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临川也素来护着你,你安心当你的将军夫人就是。」陈夫人和颜悦色,语罢再度叫了婢子进来,吩咐她们到内间去取已备好的贺礼。 数件工艺精致的首饰整齐地放在垫了红绸的托盘中一并捧出,红衣恭恭敬敬地叩首道过谢,便与席临川一同离开了安然居。 红衣被陈夫人方才那一番话说得情绪万千,往外走时仍在思量个不停。踏出院门,倒是席临川蓦地长舒一口气,她抬眸看过去,轻哂道:「怎么了?」 「没事。」席临川恢复平淡神色,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丢给她一句,「我才没担心她真会动手打你。」 ……傲娇个什么劲啊! 中秋本就离得很近了。知道陈夫人是要赶回陈府过中秋的意思,席临川未作阻拦,着意吩咐车夫换快马送她回去。 新婚后的第一日,二人便这样一同在府里静静地过了一天。 其间不乏有人前来拜访,纵知是来道贺的,席临川也懒得多做应付。关上府门拒不见客,什么礼数规矩都暂且抛在脑后,二人在南雁苑后院的小湖边安安心心地过了一下午。 第二章 秋日的风轻轻刮着,驱散云团,将眼前的天空拂得湛蓝。被风一次次扯拽着终于落下的微黄叶子落在水面上,又在水中慢慢地飘着…… 一切都宁静得让人痴迷。 廊下置着的软席案桌位置刚好,恰能将这一切美景尽收眼底。红衣伏在席临川膝头阖上双目,感受着小风轻拂面颊的舒适,过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微沉。 稍抬眼帘,是一条薄被盖在,她蹙蹙眉头想要扯开,听得他一笑:「万一睡着了,容易风寒。」 她想了想,觉得也对。便就乖乖地不动了,稍翻了翻身,躺得更舒服了些,阖眼继续小歇。 躺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睡意迷蒙时偶尔能闻得他喝茶或者剥桔子的动静,但都轻手轻脚的,不至于把她全然惊醒。 又过一会儿,却闻得一阵并不轻的脚步和一声有点焦急的「公子」…… 红衣便醒了。 她和他一并蹙眉看去,同时扫至的不满让前来禀话的小厮浑身一冷。 「公子、娘子……」那小厮满脸赔笑地点头哈腰,席临川眼帘一覆:「说。」 「有位公子求见。」小厮说。 席临川眉头一挑:「不是说了今天不见人?」 「小的也跟他说了,但他说……」小厮的表情变得疑惑而小心起来,观察着他的神色,压音道,「他说是他是来贺公子的新婚之喜,而且说是……说是您的弟弟。」 ……哈?! 红衣被这话一吓,顿时完全清醒了,羽睫轻眨着望一望他:「你还有个弟弟?」 以前居然没听说过? 席临川的面色陡然一沉,同样怀揣着疑惑,他静思了一会儿,伸手在红衣肩头一拍,温声道:「先起来。」 红衣坐起身,见他离座往外走,自也理一理衣裙跟出去。 他一言未发,一直走出府门才定住脚。二人一同望向台阶下大概两丈远的地方停着的马车,候在车边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很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抬眼看见迎至门口的二人,少年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走上前来,在阶下深深一揖:「将军……」 正厅里的气氛太奇怪了。 下人皆被屏退,席临川和红衣并肩而坐,一同不住地打量几步外的这个少年。 少年一袭淡灰色的直裾,衣料算不得太好,但也不是普通百姓随时可穿的。红衣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的眉眼和席临川还真有几分神似…… 「咳。」席临川轻一咳嗽,紧锁着眉头又打量他一番,终于出言道,「这位公子,从进门便一言不发,到底何意?」 「是父亲让我来的。」少年低着头,有点怯色地瞅一瞅席临川,又道,「父亲听说将军大婚,想来道一声贺。自己左思右想,又觉得没脸见将军,便让我来……」 红衣心中惊然:这么说,他居然是…… 席临川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讶然望向身边的夫君,无从猜测他目下的心情,只见他面无波澜地垂眸静静坐了一会儿,复抬起头来。 声音中,有些无法克制的颤抖:「他……是谁?」 「将军别问了。」少年不安地嗫嚅着,「父亲特意叮嘱了不许我多说,他说他是个……是个没出息的人,将军您浴血拼杀、护得家国平安,又封侯拜将,没有他这父亲也罢,他就、就不给将军丢人了……此行只是让我将礼送到,将军您和夫人收了,我也再不会来长阳了。」 「他是谁!」席临川骤然一喝,语落之后,厅中死寂无声。 鲜见他显露这样的神色,连红衣一时都吓住。眼见他面色发白、胸口起伏不止,她即便做不到「感同身受」,也知他心中必定复杂得如若乱麻。 那人…… 他虽则从未见过,但必定想象过很多次。尤其是在儿时,「私生子」的身份让他在长阳贵族间遭了那么多白眼,他只怕难免会想,如果有父亲在身边,也许什么都会不一样。 但是,在他尚无力撑起自己的世界的时候,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别人家的孩子若在外受了欺负,自有家人哄着、甚至为他出一口气,可他…… 就算有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还有皇帝的照顾,也比不得亲生父母的呵护。总免不得有许多该有长辈帮他撑开的事情是他一力忍下来的。 红衣认真斟酌着,再度抬起头望一望他,又看向不远处地少年,抿唇淡笑:「这位席公子……」 少年也看向她,神色再度紧张起来:「夫人。」 「公子还是告诉将军,令堂究竟是谁吧。」她声音平静地说着,语中微顿,再出言时,话语中添了两分凌意,「令堂是个没担当的人,就当将军和他一样没担当么?他对将军不管不顾了这么多年,若一直不露面也还罢了,如今,偏又要送这么一份贺礼来。既让将军再次想起有这么位父亲来,又不肯让他知道是何人……」 她黛眉轻蹙地循循吁了口气,苦笑着摇起头:「听上去是有愧疚,实则却是时至今日仍自私自利,半分不顾将军是怎么想的。既不想担任何责任,又要送个礼为自己图得心里安稳,从头至尾皆是为自己考虑的,真是……自私得令人发指!若真是为将军着想,就该先顺将军的意,告诉将军他是谁,日后是否再有往来,凭将军的心思便是!」 她说得不留情面,愈说愈是气恼,直想替他把因此而生的憋闷都斥出来。那少年只听着她说,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不敢反驳。 红衣思忖片刻后方要再言,手上被席临川轻轻一握…… 她止住声,而他喟了一声,问少年说:「你叫什么名字?」 「席焕。」他低声答道。 「好,席焕。」席临川颔首,方才从容尽失的声音已恢复若常,「你带来的礼,我收了。」 「多谢将军!」席焕面上一喜,深施一揖,紧绷的面容倏然放松了。 「但他究竟是何人,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他又道。话音未落,席焕的面容便又绷了回去。 席临川凝视着他发僵的神色须臾,终又一叹:「罢了,迟些再说。」 红衣清楚地看到,席焕再度松了口气。 「中秋要到了。」席临川踌躇着,似乎有点矛盾。静默了少顷才续了言,「你若此时启程离开,这节大抵是要在路上过了。在府里多留几日吧,过完中秋,我差人送你回去。」 席焕显然吃惊起来,愕然望了席临川半天,还是应得犹犹豫豫:「诺……诺。」 席临川缓一点头,携着红衣一并起了身,一壁向外走,一壁唤了齐伯进来:「给他安排个住处,如他想外出走走,多差两个人跟着。」他说着,足下一驻,复看向席焕,叮嘱道,「只一条,不许仗着是我弟弟就擅自去见大将军或旁的官员,好奇也不行。」 他突然缓和下来的口吻让席焕有些反应不过来,见他目光微凌,才连忙点头应了。席临川颔首,又说:「有什么需要的,找我或是找你嫂嫂都可以。不必见外。」 他的这出安排,不止是惊了席焕,也很有些出乎红衣的预料。 而自离开正厅后,他的心情显然低落了许多,闷了许久也没几句话,坐在廊下看着湖面,一直在沉思。 第三章 红衣挑了几样味甜的点心坐到他身边,将点心搁到案上,喟叹着道:「既不愿意,不留他就是了。他只身前来想是没几个人知道,即便知道了,从前那样的关系,也不会有人觉得你有什么错处。」 席临川摇一摇头,复又默了一会儿,才道:「就像你说的,我父亲是个没担当的人,但我不是。」 红衣一懵:「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只是想帮他问出父亲究竟何人而已。 「但我是那个意思。」席临川哑一笑,稍睃她一眼,拿起块豆沙酥一掰,一半递给她、一半自己吃,缓言又道,「这么多年我总在想,若我是他,当年我会不会认这个儿子。」 「你会。」红衣脱口而出,心中对此答案毫不怀疑。 虽然有的时候……他也蔫坏吧,但在这样大是大非的事上,他从来不是小人,怎么可能会不认亲生儿子! 他却再度摇头,刚将最后一口点心送进口中的手在她鼻子上一刮。定睛一看,留了的点心渣,于是复又一刮,将那点心渣擦掉了:「想得轻巧。」 「……难道你也会不认?」她眉头陡蹙,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席临川回看过去,目光坦诚,「若我只是我,像现在这样统领三军,有了个私生子,我必会认下……咳,别多心,并没有。」 红衣淡瞪他一眼,他又说:「但他昔年的处境,我不曾经历过,所以想了这么久,也给不了自己确信的答案。嗯……虽然我觉得我是会的,但如果自小便和他以同样的方式长大,兴许我的一切想法都与现在不同,兴许我也会是一个只求自保的小人,所以……」 他啧了啧嘴:「我看不起他,但还是不多费心思计较了。至于席焕……」他轻舒了口气,「我出生时还没有他,我父亲不认我也和他、和他母亲都没有关系,这事本也怪不到他头上。」 席临川说着,倚到靠背上,回思着方才的事,轻松一笑:「倒是他真敢独自一人来见我,也算有胆识,这弟弟我便先认了,不吃亏。」 红衣一边不得不认同他所说的,一边又多留了个心眼,暗搓搓地觉得他会不会坦荡得过了头——万一压根不是他弟弟呢?万一是什么知情人士借此诈骗呢! 「哦,对了。」席临川在她肩头一拍,「明天我就要若常上朝去了,万一早朝时间长,在我回来前有户部官员前来拜访的话……你替我照应着。」 「怎么?」红衣一愣。 「我着人查席焕的身份去了。」他答得言简意赅。 「……」 果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怪不得,他最后没再逼问席焕父亲究竟是谁。 接下来的两日,红衣总免不了感慨席临川的容人之量。 她觉得若同样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她才不管席焕和父亲不认自己的事有没有关系呢!必定先图一次口舌之快,再让席焕带着贺礼一起离开。 当然,亦能理解席临川现下的做法。 他历过的事到底比她多多了,战场上的一次次拼杀、朝堂上的一次次风浪,都足够支撑他把旁人所在意的事情看得更淡一些。又或者,他到底已在这样位高权重的地位上,许多事情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对他没有什么实质影响,是以不作在意、让自己舒心一些,便算是一份额外的收获。 「我夫君有运筹帷幄之能!睥睨天下之气魄!」 感慨够了之后,红衣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席临川的肩头,毫不隐晦地这样大赞了这样一句。 席临川面上陡然一红,缓了一阵后狠然抬眼瞪她,瞪了一会儿脸仍红着,他就别过头去,闷头进了房去…… 留她一个人在门外凌乱…… 说好的……睥睨天下之……气魄呢…… 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呢?! 因为这位年轻公子的到来,席府也变得更热闹了一些。 席焕从前没来过长阳,又正值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 有时出门走走,多半时间在府里东张西望,偶尔也来「打扰」席临川和红衣一下,和席临川借过弓箭、找红衣问过路,年轻气盛的,看上去精力格外充沛! 唯一比较别扭的…… 是他对红衣一口一声「嫂嫂」叫得毫无芥蒂,对席临川则还是以「将军」称呼。关系上却又明显对席临川更亲近一点,兴冲冲的时候,甚至有两次脱口而出地把玩笑话说过了头,见席临川蹙眉,才又讪讪地忙给自己打圆场。 便这样到了中秋。 因是新婚不久,皇帝分外体谅席临川的心思,主动说了可不入宫参宴的话。二人便都心安理得地留在了府里,设了家宴自己闷头过节。 原是有意等一等席焕,结果,不知这小子又跑到哪里去玩了,夕阳西斜都不见人影。红衣托着腮望着菜肴发呆,席临川看着她的馋样发呆,过了会儿,他终于道:「先吃吧。」 开开心心地动了筷子,片刻,小萄奉了汤来。 托盘中两只小小瓷盅,一人一盅。她先端了一盅出来搁在席临川面前,素手刚触及另一盅,门陡被推开。 席焕火烧火燎地闯进来,背着弓箭擦汗直喊「好热」,目光一落见正有汤递上,上前就将汤盅捧了起来。 红衣在旁看着那盏从自己眼前「飞」走的汤,哭笑不得。做嫂嫂的又哪能跟他计较这么盏汤,只劝他慢点喝,又让婢子把弓箭接走,手上执箸夹了片火腿搁到原就是为席焕准备的碗里。 席临川抬眸一瞧,忖度一瞬,怨念地将那片夹过来,送进了自己碗中。 「……」红衣挑眉,正值腹诽他这做兄长的怎么和弟弟赌气,案桌猛被一推,碗碟齐晃间,许多汤汁倾洒出来。 「席焕?!」席临川愕然一唤,红衣看去,席焕半跪在地,支在案边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另一手紧捂小腹,额上一片冷汗。 她也惊住,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他,目光一抬,却看到同样一脸慌张的小萄…… 心下骤沉,红衣拍案起身,猛拽住小萄的衣领:「怎么回事!」 「娘、娘子……」小萄面色发白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挣扎。 「汤是你送来的!」红衣牙关紧咬,担忧与愤恨并生,喊得声嘶,「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娘子……」小萄惶然吸气,一时吓得也快哭出来,连连摇头,「不、不是我……」 「去请郎中!」席临川急喝,旁的婢子这才如梦初醒,匆匆地出了房门着人速去。 席焕已连支案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一分分地软了下去。席临川紧扶着他,眼见他口中一滴鲜血溅在案上,面色倏然震住:「来人!」 两名小厮匆匆入内。 「进宫……去求陛下差御医来!快!」 宫中宴席正欢,骠骑将军府突然求传御医的举动虽未惊动旁人,却难免让郑启和敏言长公主知情。 因席临川特意叮嘱不必明言是为何人求传,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赶到席府时都存着疑惑,入府得见席临川和红衣皆无恙才松了口气,又看看榻上躺着的少年,郑启眉心一蹙:「这是何人?」 第四章 「席焕,我弟弟。」席临川答得简短,夫妻二人皆一愕,倒是遂即猜到了这是哪来的「弟弟」。他朝敏言长公主一揖,又说,「此事还是告诉……父亲一声才好。我托户部的大人顺着席焕的名字查过,身份无错。但让他们查具体住处的事还尚未有结果,只知仍在舅母的封地上,能否有劳舅母……」 「可以。」敏言长公主自然明白他是要说什么,旋即点了头,叫了人进来,「去淄沛,把席仲舒寻来。」 说话间面容多有些不快,一顿,又道:「别多说什么,就说他儿子快不行了,也不必点明是哪个儿子。」 字里行间,分明也因席仲舒昔年没担当的所作所为而存着轻蔑。 席临川颔首道了谢,又问御医:「如何了?」 「将军。」御医从榻边站起身来,一拱手,神色间多显疑惑,「这位……席公子,所中之毒似乎并未伤及性命——目下呼吸平稳,脉息也正常,只是手脚又冰凉得异样。如此这般,最后会如何……在下也不知。」 席临川一凛:「御医为何会不知?」 红衣也锁了眉头:「您别‘不知’啊……既是中了毒,不是该想法子解毒么?」 「将军和夫人且听在下说。」御医说着一叹,「是中毒不假,但这毒奇怪——不仅是不会伤及性命,而且在下行医多年,自问历事不少,也从未见过这毒。方才与白御医一同验了剩下的汤,竟连其中掺了哪几味药都不清楚,只辨出有种蜡瓣花,是赫契独有的。」 「赫契?」红衣黛眉微挑,思量着追问,「那这毒……在将军的那盅汤里也有么?」 「没有。」御医肯定地摇头,恭肃一揖,「谨慎起见,在下没忘了验将军那盏汤,确定无碍,只是席公子喝的这一盏有问题。」 「这就奇了。」红衣喉间沁出一声冷笑,微扬的语声意有所指,「从前两番遭遇赫契杀手,也都是扬言说要把我和夫君的命一并取走。这回竟只冲着我来?只怕毒是赫契的毒,下毒之人却并不是赫契人吧!」 这话说得郑启、敏言长公主、御医皆尽一怔,席临川却清楚她在暗指什么。执起她的手一握,说得清楚:「不用这样试我的意思。你的人,你看着办。」 「那好。」红衣略一点头,转身间裙裾微扬,方才克制着的怒意再也忍不住,她冷然睇着在众人忙碌间已跪了许久的小萄,贝齿一咬,「齐伯,人交给您了。先不必伤她性命,只把话给我问清楚了。」 这话说得清晰而轻松,红衣心里却好像被一根根尖刺连扎了一回又一回。 她早已知晓小萄心里放着的那人是谁,但始终觉得到底是共处这么久的情分、也不见小萄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就仍是假作不知地不说、不提。 却没想到,那般「不该做的」事她确是没做,头一番出手,就是直接在自己碗里下毒。 「娘子!」被家丁擒住肩头的同时,小萄浑身一悚。愕然看向红衣,满目恐惧,「不是……不是我!娘子……奴婢绝不会害您……」 红衣强撑着心绪转回身,看向仍在昏迷的席焕不理会她。小萄强作挣扎,但到底挣不过两个家丁的力气,片刻间已被半拖半拽到房门口,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失措地望向席临川:「公子……您听奴婢说,奴婢知道娘子待奴婢好,奴婢不会……啊!」 最后一句话并未说完,二名家丁终于把她拽了出去。许是强拽间不小心伤了什么地方,但听得一声低低嘶叫,自此再听不见别的话。 席焕的情状太过奇怪。 一边,是陷入昏迷、又不知这毒该怎么解,让人十分担忧;一边却又确实呼吸平稳得很,似乎当真不会因此送命,是以又不必太过担忧…… 挑了细心的仆婢来守着,两双夫妻一并离开了卧房,小院中,席临川问郑启道:「今日中秋宫宴,涉安侯可来了?」 郑启想了想,点头:「来了,和他夫人一同来的。」 「速请涉安侯来一趟。」席临川扭头吩咐下人,又说,「只说是有急事便可。」 下人应「诺」而去,席临川与红衣一道送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至府门口,目送着二人乘马车远去,须臾,席临川一叹,苦笑:「所谓‘好景不长’……」 真是,事情总是一桩接一桩的。他们才刚平静下来,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就又来了这么一遭事。 红衣沉默着,心中惴惴地望着夜色下地上难见本来颜色的块块青砖,长叹无声。 「别太担心。」他劝了这样一句,又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红衣摇一摇头,见他转过身,也随他一同往回走,又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希望确和小萄没关系。」 席临川听言浅怔,目光移向她挣扎不已的苍白面色,轻「嗯」了一声,习惯性地将她揽进怀里,声音稳稳:「若真是她,我来处理,不用你面对什么。」 一头雾水的聿郸听得席临川有急事找后……索性连马车都未乘,骑着马便到了。 由下人带着进了正厅,向席临川一揖,急问:「将军何事?」 「我弟弟中毒了。」席临川从容道,遂将案上那没剩多少汤的汤盅往前推了一推,「御医说是赫契的毒。」 聿郸听言大惊,望着那汤盅愣了一会儿,脱口而出:「不是我。」 「……我知道。」席临川微一挑眉,聿郸又说:「这次也绝不是琪拉。」 这话说的…… 目下虽是满心紧张,红衣还是禁不住地一声笑。一面觉得聿郸犹如惊弓之鸟,一面又多少听出他们夫妻似乎也更和睦了…… 睇一睇那汤盅,她颔首轻哂,曼声道:「君侯别紧张……夫君请君侯来,是想问问君侯识不识得这毒。」 聿郸顿松口气。 依言走上前去,他在案前正坐下来,低头一看那汤盅……就皱了眉头。 汤色半白半透的,瞧不出个所以然。再往下看,从左看是三块排骨两朵香菇几块山药,从右看还是三块排骨两朵香菇几块山药。 开玩笑呢?这哪认得出是什么毒?又不能自己喝一口! 「将军……」聿郸的神色尴尬得发僵,端详着汤色的目光未挪开,诚恳道,「这个……在下看不出来。将军可让御医看过了?都有什么?」 「御医看不出来。」席临川的目光同样落在汤碗里,一顿,道,「这东西无色,应该也没有怪味。其他的,御医只看出一味蜡瓣花,所以说是赫契的东西。」 「蜡瓣花?!」聿郸面容骤惊,眸中极度的恐惧无可遮掩,将二人也惊得一沉,红衣急问:「蜡瓣花怎么了?!」 他仍是惊愕不已地望着眼前汤盅,胸口的起伏许久未缓,少顷,怔然望向席临川,接着又艰难地将视线转向红衣:「可否……请夫人暂且回避?」 红衣眉头浅蹙,自难免不快,又怕此时多作理论耽误了席焕,便不作声地离开了正厅。 她前脚离开,后脚席临川倒是替她辩了一句:「府里的事没有瞒着她的。」 「但这事……不止是令夫人。若非知道将军也已重活一世,我大约连将军都不敢告知。」 第五章 聿郸语声微颤,席临川一奇:「为何?」 「因为太匪夷所思了。」聿郸短舒口气,珀色地眼眸低垂,缓缓道,「大概二百年前……你们中原还是燕朝的时候,赫契也还是靳倾。」 ……居然要从那么久以前开始说起? 席临川的眉头蹙得又深一分,听得聿郸轻轻道了一句:「那时候,靳倾巫术盛行。」 他微讶。 「盛行到巫者当道,各派巫者间内斗不断,巫术也愈发狠辣。最初只是下蛊诅咒,后来一直发展到打破六道禁忌,丝毫不顾后果……」聿郸咬了咬牙,「眼看愈演愈烈,才终于有新继位的汗王大力除之。许多巫术被禁,另还有七八种……因为太过阴邪,直接焚毁了全部记载,研制其术的巫者在绞杀后被挫骨扬灰……我不知道这有多少是真的,但王族间一直有这些传言。」 聿郸说着,稍睇了席临川一眼,复看向那汤,续道:「蜡瓣花这东西,在常人看来根本就是无毒的,我也却是没见过哪样毒里用过它。唯一一次听说它能害人,就是和其中一种已被焚毁的禁术有关。那禁术所用原料里,除却蜡瓣花这一种易得,其他都是当年的巫者自己炼制的极邪之物……」 听他说得玄乎其玄、又并说不到什么细节,席临川便不想再多费工夫,直截了当地问他:「这巫术干什么用的?」 聿郸眼底轻颤,深吸了一口气后,带着惧意吐出四个字:「借尸还魂。」 席临川确有些被这话惊着了。 怎么听都觉得应该是个「传说」,且只是个「传说」,可聿郸又是很认真地神色,端然不是在装神弄鬼的神色。是以他很是缓了一缓,才道:「借尸还魂?」 「是。」聿郸点头,「这巫术被禁太久了,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最初的时候似是真的借‘尸’,发展到后来才改用活人,如同鸩占鹊巢一般,故而有了这并不伤人性命的可能存在。」 他一番回思,默了一会儿,续说:「这药效会持续个三四天,让人虚弱至极,想用他躯体的魂魄便会在此时附体。又或者那一方也是活人,为的并非‘还魂’而是‘换魂’,便在同时服下这药外加个别的什么,就可以了。」 席临川神色复杂地睇着他,打量了良久,不可置信道:「你在说笑……」 「……将军。」聿郸苦一笑,摇一摇头,「我知道这事听上去太玄,此前我也不信。但目下眼见是用了蜡瓣花……我着实想不到什么别的了。」 他仍是那般认真诚恳的神色,认真得让席临川难以接受。静声沉思着,对这匪夷所思到超乎想象的事情不知如何应对,只又问说:「可有办法阻这‘还魂’或是‘还魂’么?」 「这我也不知道……」聿郸为难说,而后问他,「但我听说这汤本是给令夫人的?」 「是。」席临川颔首,遂疑道,「如何?」 「那下毒之人许是不能还魂了。」聿郸思忖着,话语缓缓,「既是本来想把毒下给令夫人,说明对方也应该是个女子。这话虽是不该我说,但……如今的王廷恨将军入骨,若想差个人来用这阴毒的法子鸩占鹊巢取代令夫人,也是下得了手的。若是如此,能用的身体也只能是令夫人的,用您弟弟……这个……占了也没用啊!」 这个……很有道理! 且不说他没有龙阳之好,就算他有……他也不能对亲弟弟下手! 就算他能对亲弟弟下手,发现亲弟弟成了外表男人、实则女人的怪人,他也……下不去手! 稍稍松了口气,席临川点点头,继问:「那若对方不占了,席焕会如何?」 「应是就没事了。」聿郸说得并不确信,眉头微皱,斟酌着说,「药效过去……该是就能醒来了才是。将军注意着些,我与琪拉可在长阳多留几日,若有甚变数,兴许还帮得上忙。」 「多谢君侯。」席临川深一欠身,听出聿郸想就此告辞的意思,自己也无什么想继续问的,便吩咐下人送客。 随着聿郸的离开,仿佛整个正厅都冷得像是一座冰窖。 若细细想来,他大抵是没有资格觉得这样的事奇怪或可怕的——现下,他自己的存在便已是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但「借尸还魂」这样听起来便阴森可怖的事…… 席临川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远处门外的夜色,试着一唤:「红衣?」 「公子。」是婢子的声音传进来,那身影在门口一福,说,「方才御医离开,娘子送御医去了,奴婢去请?」 「不必了。」席临川摇摇头,径自起身往外走。踏出门槛,凉风吹得他陡添清醒,沉然不言地朝府门口迎去,走至一半,果见红衣正回来。 「……夫君。」红衣上前两步,看看面色微白的席临川,「我看到聿郸刚走,怎么样了?」 「嗯……」他忖度着,觉得自己这重活一世的人尚被那「借尸还魂」的说法惊得够呛,还是不说出来吓她为好。声音微沉,他说,「有些事……打个商量。」 「你说。」红衣一点头,等着话。 他说:「在这事弄明白之前……你暂且别离府了。竹韵馆那边不急一时,但这事毕竟……」 「这事毕竟关乎安危。」红衣薄唇一抿,敛去笑容,「你不用解释那么多,我知道轻重,这些日子我不出府就是了。」 每逢出了什么大事,他对她说话时小心打商量的口气,偶尔会让她有些责怪自己可能太要强,所以他总担心他的「干涉」会让她不快,但她……她其实也没那么不讲理嘛! 一壁思索着一壁上了前,红衣稍侧过头,侧脸贴在他胸口上,双手环向他的后背。觉得他微微一僵,便也将她反环住。 「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她承诺道,他却摇头:「不……」 红衣轻怔。 「我去上朝的时候,你随我一同出门吧。我送你去舅舅府上,你和舅母一同待着,待我下朝……再接你回来。」席临川轻颤着说着。知道这样的安排必定让她觉得诧异、也多少会给敏言长公主和郑启添麻烦,但又不得不这样谨慎地保证万全。 那药的背景太过诡异,若真是小萄则还罢了,万一不是,席府便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样安全。他只觉得此时她能少吃一口府里的东西都是好的、半刻都不离开他才算稳妥…… 既然早朝不能带她进宫,那么,把她放在长公主身边,应是比府里安全。 「好……」红衣犹豫着点了头,见他薄唇紧抿,便识趣地未多作追问。复同他讲了几句方才御医交待的注意事项,二人一并回了他的广和苑。房中一如既往地安安静静的,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好像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于是,接下来两天……红衣觉得自己过得像是在「回忆童年」。 回忆的还是考前加紧复习需要早起的日子。 睡得正香呢、梦都没做完呢,就被人拍着肩头叫醒了。这个「人」或是席临川或是府中下人,总之叫得毫不留情,直到把她拍醒为止。 睁一睁眼,下意识地把被子往脸上蒙,虽然知道铁定睡不了回笼觉,也很想再多眯一会儿…… 第六章 而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再度被惊醒,直接从锦被里拽出来。 拽她的这个「人」,肯定是席临川。 「起来,去上朝了。」他带着笑对眼都睁不开的她说这话,实在太像儿时听父母说「起来,去上学了」! 「救命……」红衣悲愤无比地赖着,脑中晕晕乎乎,纵知他有正事要做想配合他,也还是睁不开眼睛。 于是这「一个拽、一个赖」的情状总会持续一会儿,府中下人佯装没看见的躬身静立,只让席临川自己应付。 「快起来。」他撑在她肩头上的双手晃一晃,半坐起身的红衣被晃得清醒一点,费力的抬起眼皮一瞧她,「咣」地一栽,又卧进他怀里。 「……」席临川挑眉看着她,她艰难地抬手搭在他肩上,用力顶着,显然也在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起身。 这起床起得……也算「剧情丰富」了。 待得他下朝回来,她也每天都是一样的情况。 眉眼带笑地向长公主和大将军施礼告退,姿势规范仪态端庄,用长公主私底下跟席临川说的话,那便是「没想到,还真是个将军夫人的样子」。 然后…… 在他们的府门阖上后,红衣就瞬间垮了。 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一栽,满是委屈地三句话里绝对有一句「好困啊……」 席临川就半扶半抱地把她弄上马车去,再看着她在马车里睡得昏天黑地。 第三日,自清晨起又是这般的过程,待得二人回到府门口时,车帘揭开,却是齐伯亲自等在外头。 他禀说:「少公子醒了。」 席临川目光一亮,怀中的红衣也立刻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笑道:「太好了……」 「在下跟少公子说了说这几日的事,他非得追问是谁下的毒,在下就如实告诉他还在审小萄。」齐伯说着,面色犹豫起来,观察着二人的神情续道,「然后他说他想四处走走,后来……去了南雁苑的正屋,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一直急等着见公子。」 南雁苑? 那是红衣的住处。 红衣微锁眉头。虽则她本来就是待在广和苑的时间更多,自那天之后的这三日,更是一直和席临川在一起。但那天的家宴却是在南雁苑设的……他看见了什么? 二人一同入府,席临川面容沉肃,睡了一路的红衣精神也好了些,看上去皆是肃穆的样子。 推门进了南雁苑正屋,目光一抬就见席焕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紧阖的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得门响,他蓦地回过头来,拱手一揖:「兄长、嫂嫂。」 二人皆一怔。 这是他头一回叫席临川「兄长」,席临川迟疑着应了一声,温声道:「如何了?」 「没事了」席焕颔首,歉然道,「感觉就像睡了很长一觉,什么不适都没有,倒是听说……让兄长和嫂嫂担心了。」 「无妨。」席临川略一笑,舒了口气,问他,「找我何事?」 「兄长您看……」他向侧旁稍退了半步,让出了原被他挡在身后的一方矮柜。席临川与红衣走近了,他咧嘴一笑,又说,「我问了,那天家宴时,备好而未呈上的菜会先放在这里。」 席临川一点头:「这我知道。」 「嗯……托盘大概这么大。」席焕一边说,一边伸手在矮柜上放了个方形,又续言,「如是兄长和嫂嫂各一份的,就在同一个托盘里,左边一盏、右边一盏。」 他又点头:「这我也知道。」 席焕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案桌:「那天兄长坐在右边、嫂嫂坐在左边。而放在这里的汤,婢子端起后因需转个身,便是左边的给兄长的、右边的给嫂嫂的。」 「……」二人听得同时不解起来,红衣挑眉,迎上他那和席临川故意吊人胃口时如出一辙的笑容,催促道,「别卖关子,快说。」 「嫂嫂看这里。」席焕一边说一边稍欠身子,手探向身边的窗子,伸到窗棂一处叶片图案背后。 红衣依言凑过去一看,乍见那背后的窗纸破了个洞。 「这地方刚好正对着暂放嫂嫂汤盅的位置。」他说着,手指在木叶背后轻一沾,伸到席临川面前,「我觉得这白色的粉末可能是那问题的药粉,兄长如是方便,请御医来验一验?」 席临川便找了御医来验那药粉的残迹,御医仍是验出里面有蜡瓣花,确是导致席焕中毒的药无疑。 走出南雁苑,红衣蹙着眉头想了半晌,抬头问席临川:「夫君觉得如何?」 「我们冤枉小萄了。」他道。语中微顿,又说,「席焕么……刚才突然改口叫我‘兄长’了。」 红衣点点头:「我也注意到了。」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席临川轻挑眉头,却未再多说什么。心下止不住生了一个有点可怕的念头,担心席焕是不是还是被换了魂。 诚然,也可能有另一个解释——那便是并无这么多弯弯绕绕,席焕只是因为得知他们对他的担忧,是以一下子在心中拉近了关系,故而改了口。 不想也知小萄这三日过得艰难。 红衣没有让她来见自己,只吩咐下人送她回房,等了一刻工夫,听婢子禀说郎中已离开,才去看了她。 虽然她那日着意说了一句不伤她性命,但既是「问话」,受伤还是难免的。推门便见趴在榻上的小萄脸颊肿着,听得门响睁开眼来,望见红衣,怔怔地向里缩了缩。 「那个……」红衣在离床榻尚有三五步时就停了脚,愧疚到尴尬,「对不起,我那天……我……」 不知道该怎么道这歉,她僵了一会儿,踌躇着又向前了几步,见小萄没有反应,才在榻边坐了下来,喃喃道:「我只是觉得那汤是你端来的所以……今天才知是从窗外下的毒,也听齐伯说了,连问了三日,你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很抱歉。」 「娘子……」小萄的声音轻颤,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天,奴婢听到您特意问了御医,公子的汤中有毒无毒……御医说没有,然后您说、您说如是赫契人,不会只害您一个——但您为什么觉得奴婢会有意害您?」 红衣冷吸了一口凉气,被她微红的明眸逼得心虚。 「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奴婢倾慕公子,所以才……」小萄直言说了出来,嗓中笑音嘶哑,「奴婢是倾慕公子,可是……可是奴婢没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红衣喉中噎住,扭头避开她的视线,心慌不已:「我没有那个意思。」 「奴婢知道您对公子有多要紧,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小萄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看一看红衣紧皱的眉头,静下声来,踟蹰了良久,问她,「奴婢还……能不能留在席府了?」 红衣轻讶,回过头来重新看向她,怔了一会儿,点头道:「自然。我……没想过因为这个赶你走。」 小萄轻轻地松了口气,又静一会儿,有所不放心地又说:「娘子如是……嫌奴婢在跟前碍眼,让奴婢去做别的就是,奴婢也不会擅自去见公子的。只要能留在席府,怎样都好。」 只要能留在席府,怎样都好…… 第七章 这不是小萄头一次表露出这样的执着,红衣也不是头一次为她这般执着而觉得讶异。为小萄盖好被子,她便起身离开了。一连受了三日的苦,若说小萄全然不在意谁也不信,是以自己还是少在她面前晃悠为好,这点自知之明红衣还是有的。 亦是在这日下午,听闻「儿子出事」的席仲舒终于赶到了长阳。 齐伯亲自到书房禀的话,说暂且请他去正厅歇息了,各样情状皆暂且未提。彼时席焕也在书房中,神色紧张地望向席临川和红衣,二人同样回看向他,而后席临川一笑:「请他来书房吧。」 三人的心思各不相同。 红衣只道席临川是既想见见父亲又怕尴尬,所以索性和席焕一起见;席焕则因席临川也在,有些不知该怎么同父亲说想说的话;席临川则最是「不怀好意」——甚想通过一会儿的见面,看看席焕到底「正不正常」,有没有被「换魂」什么的。 片刻工夫,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听得齐伯轻带催促地道了一句:「您请。」 三人同时望去,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进来,席临川无奈一笑,站起身在红衣肩头轻一敲,示意她一同出去。 夫妻一并迎至门口,入目所见,齐伯正蹙着眉头耐着性子继续「请」着,两步外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则神色紧绷,死低着头,狠不下心提步进去。 二人相视一望,席临川轻咳后拱手一揖:「父亲。」 仍淡看着那边的红衣清晰瞧见,席仲舒骤然一僵。 他面有几分错愕地艰难抬头,红衣也垂眸福下身去:「父亲万安。」 就没见过这么尴尬的父子相见! 席仲舒神色挣扎不已,气氛寂静了许久,他才终于向前挪了半步。脚下却陡一个趔趄,无力地跪了下去,神色黯淡:「大司马。」 这倒是真把席临川和红衣都惊了一跳。 席临川夺上前去搀扶,席仲舒却以忍不住哭了出来,席临川眉头倏皱,忙向屋内一唤:「席焕!」 席焕也赶出来,见状亦是一怔,忙上前一同扶他,磕磕巴巴地劝道:「爹、爹……您别这样,反让兄长为难。」 于是很是混乱了那么一会儿,才终于将席仲舒扶了起来。眼看他老泪纵横,席临川也有点应付不过来,窘迫地看向红衣,红衣蕴笑道:「父亲……席焕昏迷了三日,身子多少还虚,我们……我们进去说。」 可算将人请进了房中,而后,又成了另一种尴尬。 席仲舒只要一看席临川,便是满脸愧悔的样子,连带着带在身边长大的席焕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席临川看看父亲又看看弟弟,少顷,清清嗓子:「我听来回话的禁军说……父亲住在淄沛北边,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家中的宅子也是……该修了?」 席仲舒听言浅怔,似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倒还是席焕少些顾忌,短短窘迫了一阵,便说:「兄长,禁军可能……弄错了。早两年,我们是在淄沛北边住过一阵子,后来就搬到了南边,境况尚可,家中的宅子也还好,兄长不必担心。」 「……哦。」席临川简短一应,心下亦舒口气。 席焕语罢,偷眼看看父亲,又看向席临川,笑容变得愈发勉强:「有件事,我想……想跟父亲和兄长,打个商量。」 席仲舒疑惑地蹙起眉头,席临川稍一颔首:「你说。」 「我能不能,留在长阳啊……」席焕拖长了的尾音有点发虚,带着些少年做不了主时特有的期盼和堆笑意味,席临川心下微沉,不动声色地应说:「府里倒是有地方。」 「焕儿!」席仲舒当即一喝,低斥道,「明日就回淄沛去,不许给你兄长添麻烦!」 「……我不给兄长添麻烦!」席焕执拗地驳道,「我不住在席府、平日也绝不来叨扰兄长和嫂嫂,我就是喜欢长阳罢了,再说……留在淄沛也实在没什么出路。」 这般听来,这要求丝毫不过分。然则过去那许多年的愧悔加起来,席仲舒又哪有脸点头答应这样的事。听言便又要斥他,席临川皱眉一咳:「留下便留下吧。我在长阳有别的宅子,此外红衣在敦义坊也置办过住处——从前是她和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同住,现下二人都嫁了人,那地方空下了。」 「嗯,少公子去住无妨。」红衣噙笑应和道。 席临川言罢安静等着,想看自己这样顺着话茬就此不让他留在席府里住,他会不会再改口要求住回来。 席焕却只是一喜,生怕父亲再做阻拦一般,立即向兄嫂一揖:「多谢兄长、多谢嫂嫂。」 至此,迷雾还是迷雾。 红衣几经小心之后,算是全然对小萄放了心,知道更多玄妙底细的席临川却放不下心来。 借尸还魂…… 此事不弄个明白,这提心吊胆的感觉便始终消不去。是以仍是每日按时把红衣从榻上「拎」起来、送到舅舅舅母哪里,下朝再顺道接回来。 红衣对此没说过什么怨言,但一连七八日下来,也着实有点崩溃。 「哈欠连天的,可是昨晚没睡好?」敏言长公主关切笑问,红衣苦笑摇头,敷衍说:「也没有,许是秋乏。」 「倒更像是近来心事太多了。」长公主蹙眉一喟,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搁在她面前,温声劝道,「临川在这样的位子上,事情总少不了的。你担心归担心,也别想得太重,到头来是自己受不了。」 红衣点点头,轻道了句「我知道」,长公主又说:「不如我让她们收拾间屋子出来,你补补觉?」 这样也好,她确是有点累得熬不住了。 随着婢子进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小院,一看便是专门备给客人借宿的。婢子取来寝衣,她屏退婢子径自换好后躺上了榻,睡意很快袭来。 浑身的疲乏中,一缕浅香拂过,味道柔和且微甜,拂得她一下便全然放松下来,转瞬间睡得更深一层。 倏尔觉得微凉,似乎听得一声窗户被推开的轻响,她却没什么力气睁眼。蹙一蹙眉头想把被子盖得紧些遮挡凉意,又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恍惚中感觉被人驮在了肩上,心知应是席临川下朝来接她了,便迷迷糊糊地道了一句「我自己走」…… 没有回应。 两名婢子无奈地对望着,眼见长公主已敲着门唤了半天,将军夫人还是没来开门,均觉这位夫人也忒能睡。 随在长公主身侧的席临川也不禁一声干笑,上前一步,尴尬的语声中不失宠溺:「红衣,快起来,回府去睡了。」 仍是没有动静。 他挑挑眉头,挥手让婢子退开,而后取了张银票出来,向长公主一揖,将银票奉上:「舅母得换扇门了。」 敏言长公主一翻白眼,清楚他这是要做什么,接过银票往后一退,任由他毁门。 席临川亦退半步,略一沉息,一脚踹过…… 十分的力气下,房门倏然大开,被踹裂的木头「咔啦」一响,响声过后,房中又再度安静。 「……哎?」长公主一愕,唤了婢子回来,「人呢?」 两名婢子向里一望,面面相觑:「没见夫人离开……」 第八章 席临川面容骤然阴冷,目光未在空荡荡地房中多做停留,森然一喝:「来人!」 随行的下人连忙进来,他克制心中惊惧,切齿而道:「传令封城!另请指挥使大人来搜大将军府!」 他决断做得快,转而向长公主一揖,声音中终于压不住慌乱的颤抖:「事出突然……舅母恕罪。」 「无、无妨。」长公主怔怔应了,定睛见他已转身向外行去,忙道,「你去哪儿?」 「进宫。」席临川足下未停,紧攥成拳的手上寒颤不止,「求陛下暂封皇城。」 他一壁摒开心中升腾不断的恐慌理着思路,一壁又抑制不住那份害怕。 竟然、竟然还是出事了! 他以为至少大将军府中该是安全的——这不是郑启和敏言长公主在长阳的府邸,这一处府邸,可是在皇城里! 府中戒备森严,每半个时辰都有侍卫巡逻。结果,他最担心地下毒倒是没有,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 「去看看席焕在做什么!」他又道,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皇城守卫、大将军府守卫逐个审问。」 没有时间多做耽搁,必须尽快把红衣找回来。 若不然,她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回来的她,可能就不是她了。 一拳狠砸向院墙,疼痛从手指直传到胳膊。席临川狠咬牙关,仰望着深秋清朗的天空,仍觉得周围黑成一片。 这防不胜防的危险…… 全然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手握连赫契前王储都认为已然尽毁的赫契巫术、又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大将军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偷」走。 这是让他感觉无从抵抗的力量,就像在天边存在着一双眼睛,任他在长阳城里怎样小心、怎样设防,那双眼睛都能看得清楚。 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红衣晕晕乎乎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帮「奇装异服」的人。 嗯,偌大的屋中皆是看上去差不多的人,四处都是。乌黑的斗篷连着帽子,从头顶一直黑到脚踝。她能看到他们脚下穿着的是在大夏朝不曾见过纹饰有点古怪的靴子,又试图看一看斗篷里是什么样的衣服,却无奈斗篷笼得严实。 这情状简直让她怀疑自己又穿越了,而且可能是穿越到了《哈利·波特》之类的书里,迎面撞上了食死徒或者黑魔王什么的。 再仔细辩一辩…… 容貌也是看不到的。深灰色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只一双眼睛、一张嘴露在外面,每一个人都是同样森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看够了没有?」 一个低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红衣僵了一瞬,而后翻过身去,说话之人映入眼帘。 她在屋子那端,倚墙而砌的几级台阶修得华丽,阶上她所坐的椅子……是这个年代尚未在中原流行的东西。 椅子上铺着一块或是白貂皮、或是白狐皮的皮草,红衣猜她身份该是不一般,却是也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装束和周围的数人都是一样的,黑色的斗篷、深灰色的面具、纹饰古怪的靴子。 只是,手上多了几枚颜色各异的戒指和手镯,看上去也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她坐姿随意,倚在靠背上,手里执着一只小矬,正磨着指甲。 见红衣回头,面具下的檀口轻启,一吹指甲上的粉末,小声清亮:「怎的不说话?吓着了?」 「你……」红衣仍自打量着她,目不转睛道,「你是谁?」 对方定在长甲上的目光稍抬,睇她一眼,轻声而笑,反问说:「你是谁?」 「我……我叫红衣。」她有点迟疑地这样答道,不确信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把自己弄了来、还是明知故问的捉弄。 只见她持着矬子的手再度一顿,目光重新抬起后凝在她面上,须臾,一字一顿地再度问道:「你是谁?」 森冷的嗓音让红衣不自觉地一颤。 「我叫红衣。」她仍是这样答道,静了一静,强定下心神,续说,「我是骠骑将军席临川的妻子,为谨淑翁主霍清惜做事……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她话音未落,周围便是一片笑声。 「别笑她。」那女子微有愠意地道了一句,笑声又同时止住。她挥挥手,那一众穿黑斗篷的怪人便同时一鞠躬,毫无声响地退了出去。 也算是……高素质。 红衣悬着一颗心凝望着她,见她把矬子放在了手边的矮几上,而后稍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 红衣想躲,却无奈全身酸软。 「接下来的话你一定听得懂,所以别在我面前装傻。」女子在她面前定住脚,下颌微抬。总是隔着面具,红衣都能感觉出她面上的那股冷意。 「你清楚你是不是‘红衣’。」她说。 九个字,让红衣连呼吸都滞住,惊然望着她,感觉心脏都停了一瞬。 「鸩占鹊巢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对方蔑然一笑,啧了啧嘴,又说,「我帮你回忆一下从前的事?」 红衣轻打着颤:「从前的事……?」 「四年前你刚到席府。」她一壁说着,一壁在她榻边落了座,坐姿优雅得直有些凌人,而后,那张带着面具的脸转向她,「他射了你一箭,然后任由着你自生自灭。」 她说的「从前的事」只是这个? 红衣心里稍平静了些,衔起笑意回看过去:「但后来他救过我——好几次。我也帮过他。所以阁下方才说的事已经翻过去了,多说无益。」 「他现在喜欢嘴硬的姑娘了么?」对方冷声笑道。摇一摇头,睇着她的目光中透着压迫感,「你当真相信一个曾经厌恶你到想杀你的人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转变到娶你为妻么?你就从来没想过……也许有别的原因?比如他其实是念着其他人的。」 「你在说什么……」红衣惊愕不已,连连摇头后眉头紧蹙,「你到底是什么人?在信口胡说些什么!我要回去了,将军下朝后会去长公主府接我……」 「你还是听我说完吧。」手指修长的手轻搭在她肩头,面具后传来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些。 「我和你一样,十五岁就认识席临川了,而且很巧,也是在他十七岁的那年。」话语间传来一声明快的笑音,红衣怔怔听着,猜不出接下来的剧情。 「我知道怎么让他喜欢我,很快就成了他的妾室。他很有趣,总不安于在长阳好好过日子,一次又一次地出征……我呢?我也为自己寻了事做。」女子说着,吁出口气,带着几许思量,又笑道,「赫契人出手很大方,我没有理由拒绝那样的盛情邀请;后来他们又以汗王侧妃的名位交换,要我告诉他们他的军队会走什么地方。」 红衣半懂半不懂地听着,听得她冷声一哼:「那时他真傻啊……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书信往来时常会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军队在什么地方?可我也真傻,居然信了赫契人的鬼话,汗王侧妃……呵,不过是守着个侧妃的名分独守空房而已。」 红衣越听越迷惑,回想她说的时间段——是自己穿越后与席临川一同经历的时间段,但是她说的这些事,她却半点不知。 第九章 「还没明白么?」对方的口吻中透出了点不耐,遂淡泊一笑,「我才是红衣。」 红衣全然讶住。 她惊惧不已地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还未来得及将这惊天奇闻消化干净,对方便又续说:「汗王对我弃如敝履,我不知道怎么出这口气,只好拿倾全部积蓄去找王廷容不下的巫者。」 昔日她为了当侧妃,与赫契人里应外合,取了一直待她不错的席临川的命;而后,又为了一释对汗王的怨怒,不惜求助于巫师、用让自己命陨的巫术致他重活,让他取汗王性命。 她觉得这是让汗王「自食其果」。 「让被下咒者重生,下咒者就要跟着重生。」 「红衣」说着一声轻笑:「可是当我的魂魄回去的时候,看到‘自己’竟已醒来了。连施咒的巫师都寻不出原因,试了又试,好像还牵连了两个无关的人,我却还是无处可去。」 而后阴差阳错的,那巫师死于这场出了漏洞的还魂咒,她却附到了这巫师身上,摇身一变成了一种常人所不知的存在。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吧。」她淡看着眼前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在看一件被夺走了的昂贵首饰,「你要怎样的归宿,我找新的给你。」 她骤然生硬下来的话语让红衣蓦地清醒了点,她怔了怔,直言问她:「你想回来当他的妻子?」 「身为日日被王廷追杀的巫师感觉总归不好。」她这样回道。 「可你杀了他……」红衣嘶哑道,「你为了荣华富贵杀了他!现在又想回来做他的妻子?!」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疯了,又为席临川上一世的遭遇而怒然不已。对方却只是静静看着她,许久,才轻一笑:「你倒是真为他着想,可他……喜欢的当真是你吗?」 带着三分蛊惑的话语让红衣心头一紧。 「他先前待我很好,虽然经常出征,但他回到长阳的时候……总是会让我伴着。」她的笑容中蕴着耐人寻味的味道,「你当真觉得他重活一次便会把我忘了?当真不觉得……他是因为觉得你是我,所以才待你这样好?」 「他才不会喜欢一个要过他的命的人!」红衣切齿而道,对方轻松一笑:「所以他最初差点要了你的命。只是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从前的相处罢了。」 这般笃然的自信。红衣望着她的笑眼,忽然心虚了。心虚之下慢慢的惧意滋生着,让她没有勇气去做任何验证,完全不知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自己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配得上他么?」面具后话语带笑,「他统领三军,但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处理不好。」 红衣浅怔,继而愠恼:「你什么意思……」 「我昨天占卜来着。」她肩头轻一耸,「府里那个叫小萄的婢子,居然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她心里一滞。 「你该不会没发现她对席临川的心思?我可是早就发现了。啧啧,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她笑中带嘲,轻缓的话语一字一顿地道出来,无半分愧悔,甚至反倒有点炫耀,「她可是个机灵的,且还比你年轻几岁,这么放在身边你可真是心宽。想想我当初……一剂药弄哑了她,然后提出把她卖去别处,自己着手就办了,府里谁也不会拦着,根本用不着让席临川知道——这才叫绝后患。」 天啊……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红衣脑子里如同过弹幕一般一遍遍划着这句话,心绪千回百转地思量如何从这横看竖看都是反派设定的魔头手里脱身。默了一会儿,她直言道:「我要回府。」 对方投来一种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我要回府,你若不答应……必会后悔。」红衣的语气强硬起来,也添了两分轻蔑,「席焕误服那个蜡瓣花的药的样子我看到了,发毒速度实在不够快,你若强逼着我就范……毒发之前我必定先弄残自己,让你占了我的身子也活不自在!」 这番话显然奏效了,「红衣」带着愠色睇了她半天,也没回出话来。 「反正这本也不是我的身子,你敢死我就敢埋!」她煽风点火道。 「不,是你敢死我就敢埋。」她忽而接了话,愠色已荡然无存,重新透出来的强势再度让红衣心中冷了下去,「你别忘了,我们是从大将军府里把你劫出来的,长阳城里比这地方戒备森严的地方总共也没几个。这身子你不还也得还——否则,我自有办法让长阳城里每天死一个贵族——席临川可能也逃不过。」 红衣哑住。 真是……魔高一丈。 「所以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差人送你。」对方站起身来,在她面前一抱臂,「再多看席府两眼,想交待的事交待清楚了,免得抱憾终身。」 开口提出要回席府的要求时,红衣做了跟她软磨硬泡的心理准备,全然没想到她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答应。 然则如此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才更可怕。 「红衣」告诉她,给她三天的时间留在席府,三日之后自会有人有办法再把她「弄」过来。警告的话也说得清楚,让她别琢磨着让席临川「安排周全」,让他们找不到她、或是着人暗中跟着,席临川做不到的。 诚然,在她说这话之前,红衣也没寄希望于此。 若只是两拨人马硬碰硬或者斗智斗勇,她一定会让席临川来解决这些事情的,他可是大夏军队的最高统帅,在长阳城中有权有势,收拾他们几十个人,实在小菜一碟。 但这毕竟不是「硬碰硬」,也不是「斗智斗勇」。 那边手握的是超自然的能力,她作为一个现代人,学过物理学过化学,都无法应对这样的咒语。就算她在物理化学方面所知深浅,但……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科学家们对「超自然」的东西,也仍有太多的不懂。 她现在所面临的绝境,感觉就如同极好的剑客遇上了可以远程攻击的法师——任凭席临川手握的军队再强硬,也耐不住对方可以杀人于无形。 他们若对他下个什么咒,可怎么办。 红衣被蒙着双眼踏上马车,一路上,耳边嘈杂不断,却乱不过心里的茫然。 好像……好像不能求助于谁了,不是无人帮她,而是每一个此时出来帮她的人,都有可能丧命于此。 但如是真把这具身子还给那个「红衣」…… 红衣浑身发着冷,无助至极的感觉竟让她被蒙着双眼哭了起来,双手又被缚着无法擦眼泪,就一点点感受着眼泪浸湿那系得紧紧的黑巾,潮湿的感觉让她愈发不舒服。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马车停了下来。 送她前来的巫师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握,并不算很客气地将她带下了车。而后,红衣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觉紧缚的双手蓦被松开,她忙拽开帕子,目光所及之处,马车已绝尘而去。 她捡起已滑落在地、已被割断的绳子,连同那方黑帕一起收进怀中。 ——并不知会有什么用,但万一有呢?任何线索都还是留着为好。 恰是天色初明的时候,街上行人尚不多,但好在这已是红衣非常熟悉的地方,一路左转右拐,很快就到了席府后方的偏门。 叩一叩门环,有小厮来开了门,见到她,顿时大惊:「娘子!」 第十章 红衣提步进去,熟悉的院落让她心中终于一松。这才从恍惚中将神思抽离出来,迎上小厮满是震惊的目光,问他:「公子呢?」 「公、公子上朝去了……」小厮的舌头有点打结,好生缓了一缓,才道,「唉!您无事就好。昨日您突然不见了,公子当即封了长阳各处城门,又请旨让陛下把皇城也封了,一夜没合眼,跟禁军都尉府一同找您的下落,哎……娘子?娘子您去哪儿?」 小厮紧张不已地看着目光呆滞的红衣一步步往里走,不难觉出她不对头,便一步不敢放松地跟着。 走出很远,红衣停了停脚,舒了口气:「我没事,想回房歇着了。你先禀齐伯一声,然后……等小萄醒了,让她来我房里。」 南雁苑的婢子们见她自己回来也都惊了一跳,连忙备水服侍她沐浴更衣。整个过程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贸然说话。而红衣自己也没什么心思说话,翻来覆去地想的都是那个「红衣」的话,一边觉得自己无力与她抗衡,一边又坚信……即便是无力抗衡,将伤害降低到最小也是好的。 沐浴之后,她回到房里,在榻上躺了半刻。明明觉得筋疲力竭,却越躺越清醒。 门声轻响,她揭开幔帐看去,小萄正回身阖门。 「小萄。」红衣唤了一声,小萄转回头来,颔首一福:「娘子您找奴婢……」 「嗯。」红衣点头,坐起身来朝她招了招手,「你来。」 小萄低着头走近了,她伸出手拉着她在榻边落座,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是不要留在席府了。」 短短一句话,惊得小萄面色煞白,僵硬地望了她良久,才艰难地开了口:「您……您说过,从未想过因为奴婢倾慕公子而赶奴婢走。」 「是,我说过。」红衣声色平静,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目光落在她几日前因遭盘问时落了伤的手腕上,「但我仔细想了想,这样的事……我接受不了。明知你对我的夫君有那样的心思,我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她说着,循循地缓了口气:「我也不会委屈你。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你也认识,我会跟她打好招呼。你过去后她会好好待你的,你放心便是。」 小萄仍在惊异中回不过神,怔怔地望着她。红衣眼眸微抬:「你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事由不得你。」 「娘子……」小萄眼眶一红,挣开她的手离榻跪了下去,红衣贝齿紧一咬,微显愠色:「我说得够清楚了!」 小萄刚到嘴边的话语被她喝住,红衣稍狠了心,暗自言说此事收拾得越利落越好,索性扬音一唤:「小萄的药一会儿直接端来我这儿。」 复又看向小萄:「喝完这碗药,我直接送你去王府。你若需要什么,迟些差人给你送去。」 这是她第二回对小萄下这样的狠心,上一回是席焕中毒,她无法不疑小萄。再之前就没有了。 但这样逼着她离开,总好过几日后「红衣」夺回了身子后故技重施——她上一世时容不下小萄,这一世必也不会的。 可小萄才十五岁,若先被药哑、再被卖去别处,日后的几十年不知该怎么过。 红衣觉得,自己纵使扭转不了什么大局面,这种能救的人,还是要救的。 药在片刻后就送进了房里来,然则随着送药的婢子一同前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席焕?」红衣眉头浅皱,席焕恭敬一揖:「嫂嫂……」 他静了一会儿,而后睇了眼小萄,踟蹰着道:「我想……求嫂嫂件事。」 「你说就是。」红衣道,语中微顿,先行将轻重说得明白,「但如是大事,你别觉得我点头了就能绕过你兄长,必还是要和他商量的。」 「我知道。」席焕颔首,沉默须臾,抬头望向她,「嫂嫂若不想留小萄,能不能……能不能把她差到我那里?我也可以不留在长阳,会带着她一并离开,不让嫂嫂碍眼。」 ……?! 红衣意外不已地睇向他,心中的不安虽未减缓,也还是从这突如其来的请求里寻到了些许八卦的味道:「你……要小萄?」 「嫂嫂没亏待过她,我也不会的。」席焕嗫嚅着说道,偷觑红衣一眼,又深一揖,「求嫂嫂答应。」 红衣的神色难免有点纠结。 一边是自己还未那「黑暗势力」的事担忧着,一边又面对着眼前少年这种有点萌的小心思。很是怔了一会儿才点了头,哑笑道:「好……」 「不要!」小萄慌忙地摇头,还是和从前差不多的话,「娘子您……您让奴婢留在席府吧,府里见不到公子的差事多得很,奴婢什么都可以做……」 「这位是公子的亲弟弟,你去他家里,那也是‘席府’。」红衣和颜悦色地说着,自己都被自己凉薄的口吻弄得发寒。她说罢一睇那药碗,「去吧,把药喝了,然后跟着少公子离开席府,别再让我看见你了。」 她睇着小萄的目光微凝,直凝的眼前画面有些模糊,才终于将心中翻涌着的心思完全压制住,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小萄怔了一怔,轻颤着看向案上搁着的药碗,站起身一步步挪过去,又低头凝视了许久。终于端起碗来,狠一咬唇,彷如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而后,她呆立在案前滞了许久,片刻,蹙一蹙眉头,看一看手中的空碗又看向红衣,眸中沁出几许疑色,朝红衣一福:「奴婢告退。」 席临川闯进房中时,眼见正坐在榻上发愣的红衣一栗。 知是自己动静太大惊着了她,他含歉一声轻咳,放缓了脚步几许往里走。走了几步却又驻了足,睇一睇眼前熟悉的面容,心底却滋生出不确信来。 他迟疑着叫她:「红衣?」 「嗯?」红衣抬头望向他,疲惫中生出的笑容很有些勉强。 他道:「你……没事?」 「没事。」她抿笑摇一摇头,而后说,「但我有些话想问夫君。」 「……」席临川浅怔,将已到口边的那句「我有话想问你」咽了回去,默了默,点头道,「你说。」 红衣点点头,下榻站起了身,光着脚一步步走近他,在只有咫尺时停下步子,抬眸望向他:「我想知道,你后来对我这样好,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这个‘红衣’?」 这个问法惊得席临川心头一紧,面上大显错愕地打量她一番:「你……怎么这样问?」 「你活过一次对不对?」她直白地问了出来,与他对视着的目光半点未移,「上一世时你也是席临川,也有这样一个红衣在你身边——我想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忘不了她,所以……」 红衣忽地没有勇气说得更明白了,紧一咬唇,只一字一顿地又道:「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你活过一次对不对?席临川只觉得一切思绪都被这一句话激空了。 虽则朝中军中总有许多事不能同她说,这不算他唯一一件瞒她的事,却是唯一一件他有意瞒她、且想一瞒到底的事。 如今,她却就这么知道了,还这样直白地来问他……更说及了他上一世的事情。 第十一章 「你……」他竭力克制着震惊的情绪,惶恐的目光在她面上看个不停,想从她亦存紧张的微白面容下,看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直说就是。」红衣深吸一口气,更多了三分平静,「无论是怎么样的,我不为这个计较从前的事就是。」 她咬一咬唇,又说:「我想……我和你上一世遇到的那个红衣应该有许多不同,你大概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我不在意你此前是不是拿我当做一个不同的她看过,我只想知道……你喜欢的究竟是现在的我,还是根本无所谓现在的我、只是因为我们长得一样。」 她想,她已将心中的分寸说得够明确了。 她确是无法计较他究竟有没有真真正正地区分过她们两个人——毕竟对他而言,从容貌上来看,她们横看竖看都是同一个人;又是以同一种方式出现在他府上,大概就算换做是她,也没有什么理由直接去想到「这个人可能换了魂」这样的原因,充其量只是纳闷为什么会存在不同而已。 所以她所在意的,只是他到底在以怎样的身份看她。 席临川心惊不已地听着她的每一个字,愈听下去……愈觉得冷静了些。 他带着疑惑打量着她:「你……不在意我重活一次的事?」 为何只问关于那个「红衣」的事?她不觉得重活这种事很奇怪么?! 红衣摇一摇头,答得笃然:「不在意。我信缘分,不管你是第一世还是重活了一世,能在一起就是缘分——但,我在意这缘分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另一句话她暂且没提:重生什么的,在她看来没那么值得惊讶,她还是穿越的呢…… 席临川的心中紧绷的不安骤然松下,长舒出一口气,轻松一笑——嘴角上扬间露出几颗白牙的和煦笑容,让仍心绪复杂的红衣蓦地怔了。 「我大概是最清楚两世里的你有多少不同的人了。」他眼底也沁出笑意,目光凝在她面上,轻缓地道,「很多次……想告诉你我最初那一箭是因为上一世的事而去的,又实在不知这话该怎么说。」 所以一直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在觉出她的不同之后,他为那一箭有多后悔! 「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但是……」席临川说着,沉吟起来,默了须臾又道,「我最初时拿你和……那个‘你’对比过,只觉得奇怪。再后来便不比了……」 红衣一怔,追问他:「为何?」 「没办法比。」席临川一声苦笑,「什么都不一样,想法、性格、态度……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之外,再寻不到共同点,我连说服自己你们是同一个人都做不到。」 他坦诚地说着,小心地扫一眼她的神色,又道:「嗯……如果两个你真的有什么相像之处,我大概……我大概无论如何都不会娶你了。」 这回,换做红衣哑住。 这么彻底?!他一直在心里分得这样清楚?! 她有些难以理解这一前一后的反差——那个「红衣」那般确信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她,直接来问了他,他却又这样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如果她们俩有一点相像,他们可能都不会成婚了…… 左想右想觉得这其中必有什么细节是自己不知道的,红衣蹙蹙眉头:「你这么讨厌她?她不是……你的宠妾么?」 「我瞎。」席临川轻一切齿,淡睇着她,轻喟道,「这话说来不好听,但是我上一世时认识的那个你,最后为一己之私让几千将士命丧黄泉,实在是……混蛋。」 「哈……」红衣惊喜交加地蓦地笑出来,目光注视他片刻,又笑一声。而后笑音连成一串,一声比一声清脆,直笑得席临川不太自在。 「傻笑什么?」他蹙起眉头一抱臂,「我担心了你一整天,然后你好端端的自己回来了……就开始笑话我?」 「不。」红衣止住笑摇摇头,双目一红,「我担心了好久,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只是因为喜欢那个‘红衣’而待我好的,我该怎么办。」 她一壁说着,一壁又上前了一步。 他显是下朝回府后听闻她回来了就径直赶到了南雁苑,一身轻甲尚未换下,轻甲上光亮的皮子透着寒意。 红衣却顾不来这么多,轻一咬唇,侧脸贴向他的胸膛,隔着轻甲传来的心跳声微乎其微,她仍是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徐徐一叹,平静道:「如果过几天我又消失了一次,然后再度回来……你就杀了我吧。」 「什么?!」席临川骤惊,双手一把她的肩头,错愕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不是红衣——不是你两世遇到的红衣不一样,而是我根本不是她。」她与他对视着,说着听起来无比荒唐的事情,却是心如止水,「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被车撞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她。但她……她现在找回来了,她成了赫契的巫师,要我把身体还给她,她要继续跟你在一起。」 她说着,如料从席临川眼中寻得了分明的震惊。缓了口气,又道:「那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势力,强大到能从皇城里的大将军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弄走。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就每天杀死一个贵族,最后也会轮到你身上。」 「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看着你去死却什么都不做。」 席临川快速道出的一句话将她后面想说的全截在了口中。红衣稍抬起头,见他眉头紧锁的神色极是笃定,和他字字掷地有声的话语一起,让她没了继续说服他的理由。 「那……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她凄然一笑,「能不让我死、又能不让你冒险的办法,有吗?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从大将军府里弄走,一切守卫行动虚设,但我……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席临川屏息沉吟片刻,犹豫着问她:「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们用马车送我回来的。」红衣如实道,「但是蒙着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回府后听下人说你叫人封了长阳城,我想……应该是没出长阳吧。」 「嗯。」他忖度着一点头,默然良久,侧首低喝,「叫余衡带八百轻骑来!」 席临川所说的八百轻骑,便是他首战时随他长驱直入赫契大营、取了赫西王首级的那八百人。 他们原在郑启手下,和几万人的军队比起来,也皆算是精兵了。 郑启把他们派给他自有原因,因为他们同他一样年轻气盛,存着满腔想为国尽忠的热血,又个个智勇双全。 首战便立了大功,八百人皆封赏不少。而后席临川也着意在这八百人身上多下功夫,各样的训练严苛残酷,沙场相遇时,让赫契人闻风丧胆。 八百人分了十六旗,目下,十六位总旗聚在正厅,一起认真研究怎么帮将军夫人脱困…… 「长阳城共六十四坊,纵横街道二十五条。」线条清晰的地图在眼前平铺开来,席临川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半圈,「三人一组,纵向由北向南、横向由东朝西行走,沿途无故不得交流。一人领路、一人记录,剩下一人蒙着眼睛走,听到什么明显的动静便告诉记录之人,那人负责去看是何处发生的声响——商铺、摊贩还是人家,将地点写明,周遭有什么也记清楚。」 第十二章 「这要找听觉敏锐的才行。」一总旗听言拎剑离座向外走,「在下去挑人。」 「多谢。」席临川颔首,又看向另一人,「姚康,你带三百二十人,五人一坊去听各坊的动静,也按方才说的法子。」 「诺。」姚康抱拳一应,同样向外行去。 「余衡,你带五十人,二十五人一组……」 「知道了,东市西市。」余衡了然接话,见席临川点头,施礼离开。 红衣呆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左猜右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在心里默默做起了没什么大意义的数学题。 ——二十五条街道每条三个人,那就是七十五个人,六十四坊三百二十人、东市西市五十人,七十五加三百二十加五十……嗯,还有三百五十五。 于是,当席临川开口说「剩下三百多人……」的时候,红衣在旁从容不迫地给了个精确值:「三百五十五人。」 「哦,三百五十五人。」席临川挑眉一扫她,略有尴尬地一清嗓子,「除却与皇宫相接的三道处外,其余十三道城门每处添十人。余下的……」他谨慎地扫了红衣一眼,直接自己算了出来,「二百二十五人,在崇贤、永宁两坊借民居待命,如出意外,以烟火为号。」 「诺!」余人各自抱拳,应话有力。红衣仔细思量一番,疑道:「不用我做什么?」 「用。」席临川点头,垂眸笑道,「你先去睡足了,待得他们回来,自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阳光正好的上午,窗纸隔开刺目的感觉,幔帐挡开又一次锋芒。 红衣在榻上安安稳稳地睡了。 她睡得很沉,侧躺在榻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放松。乌黑细长的羽睫轻轻覆着,未施唇脂的薄唇颜色浅淡,唇角微微上扬,一副正做美梦的样子。 席临川半倚在榻,凝睇着她的面容,久久挪不开眼。 其实细算起来,二人分开的时间并不足一天。只是这一天里提心吊胆得太过,显得格外漫长。 他思量中一声低笑,不自觉地伸手,手指抚在她的侧颊上。指上传来的感触柔柔软软的,他自以为放得很轻,却见她很快就皱了眉头,双手一并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毫不给面子地枕在头下压住。 「……」他挑眉,将手抽出来,不服地再度放在她脸上。 红衣的眉头皱得更深,迷迷糊糊道出一句:「讨厌……」 「这么小气。」席临川低声嘲笑着,遂不再惹她,收回手来,继续安静看着。 红衣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恰好那派出去在街上「游荡」的人也刚折回来。 便到了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四百多人,在正厅中实在太挤,席临川吩咐打开了自她入府后已关闭许久的箭场,摆开坐席,让众人落座。 红衣直至到箭场时都还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见席临川伸手一引示意她落座,她便乖乖坐下了。 眼前四百余人轻甲齐整,本就都是年轻男子,这「制服」造成震撼气势让红衣很是花痴了一阵,遂听得席临川在旁一声轻咳,转而敛去眼中不太合适的光芒,略一颔首:「要我做什么……」 「闭眼。」席临川道。 红衣依言闭上眼睛,听得他又说:「回想你还在那帮赫契巫师手里的事情,各方面都要想到。看到的、听到的,想得越全越好。然后想上了马车之后的事情,都听到了什么动静?」 天啊…… 这法子……略高端啊! 红衣恍然大悟之后放缓气息,按着他所言的方法仔细回想起来,脑补着周围就是自己当时与那个「红衣」交谈时的房间,周围的人穿得都跟早些年欧美动画里的死神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死神」们离开之后,耐心地脑补完当时的全部交谈,然后见那个「红衣」扬音一唤,将人又叫了回来。 「送她回席府去。」 「红衣」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隐带着蔑笑,之后,那两名巫师就蒙上了她的眼睛。 她被押着一直往外走,然后被扶上了马车,马车驶起的隆隆车轮声在脑海中想起,红衣轻蹙眉头全身心沉浸在回忆中,少顷,听到一句:「刚出炉的胡饼……」 「胡饼。」她当即道,「离那个地方没有多远,该是街边的地方,有人卖胡饼。」 席临川的目光一扫众人,早些时候负责记录的立即翻起手中册子,负责去听的则认真回想起来。他一点头,轻向红衣道:「你继续。」 红衣深吸一口气,回想得有点艰难。 当时她心里太乱了,满心都在琢磨怎么解这局、怎么救小萄,还有……他喜欢的到底是她还是「她」。 心念一动,她索性去回思当时一点一滴的想法,好像是想到如何让小萄不被药哑卖掉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慢而沉的一声声「铛」响。 「铁匠铺?」她阖着眼睛蹙起眉头来,说得不太确信,「可能是……我听到得似是砸铁的声音。」 「嗯。」席临川点头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回想。 红衣便又说了三两个沿途听见的动静,再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实在记不起都听到过什么了。心知这些线索十分重要,心急之下欲哭无泪,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在她背后一抚:「不急。」 她咬一咬唇,耐着性子继续思量下去,隐隐约约的,终于又记起一个:「新制的玫瑰香、茉莉香……二十文一盒,是……什么香坊来着?」 关键的店名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红衣努力地在脑中一再「重播」这画面,却还是没有进展。 「清宜香坊?」院中有人道,红衣一喜:「好像是的!」 「西市南边。」那人看向席临川,未及席临川点头,却当即有人说:「平康坊北边也有一家。」 「晋昌坊东侧第二条巷子也有。」又一人道。 第四人的声音都有点发虚了:「永阳坊也……」 红衣直听得一阵怨念:好不容易又想起一处,结果还是个分号遍长阳的! 席临川锁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她:「还有吗?」 红衣颓然摇摇头:「没什么了。」 那张长阳城的地图再度在众人面前铺开。 她共提及了一个胡饼摊子、一个糖人摊子、一个铁匠铺、一个布庄、一个当铺,外加一个香坊。 几十个人各自执笔,在地图相应的位置上圈出自己路过时曾注意到的这些铺子。长阳城这样繁华,这些铺子均不少见,红衣和席临川眼看着地图上各色墨迹越来越多,皆心下感慨……还好这图够大!不然都要写得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了! 六个标记出现在同一条街上的地方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红衣蹙眉看着十几个可能的选项,不知道要怎么把最终的答案筛出来。 「不会是这条。」有人神色笃然地伸手在其中一条道上一划而过,「这附近几坊都是世代在长阳城中居住的百姓,住得很满,没有地方能让赫契人住。」 席临川点点头,手里的炭块将方才描出的那条路划掉。 「也不会是这条。」又有人手指抚过最西边的一条路,席临川蹙蹙眉头:「为何?」 第十三章 「我家就在旁边的常安坊。」那士兵笑道,「那里的路前些日子坏了,尚未修好,过不了马车。」 于是,又一条道划掉。 众人便这样一条皆一条地排除下去,理由充足的直接划掉,尚不足以排除的姑且留着。片刻后,原本的十几个可能路线还剩了六个, 「这条也不可能。」席临川说着就又划掉了一条,理所当然的神色,没多作解释。 直至众人一同投来不解的目光,他才一愣:「你们没走过这条道?」 众人一齐摇头,端然不知他想说什么。 「宣平坊门边便是一家武馆,每天打杀声不断。」席临川目光一睃红衣,「连卖胡饼的声音都能听见,这个更不会忘。哦……还有这条路也不会是。」 他说着又消去自长阳城东南角延伸过来的路:「你昨天上午不见的、今日清晨回的府,这条路上一家不小的客栈夜里起了火,整条街都不得安宁,你若在,必会知道的。」 如此,还剩四个选项,红衣一时有点想在四条路边标个「abcd」。 再然后,他们继续做出的分析,她就不太能及时反映过来了。 不再是这种因为直观的客观条件而不可行的路,他们琢磨起了更深一层的各样原因。比如附近有没有官府、有没有达官显贵的宅子,是不是便于逃跑、是否能在禁军赶到前逃出长阳城门…… 红衣听得都有点犯困了,掩唇打了个哈欠,拢一拢衣袖,想伏在案上歇一会儿。 胳膊下一硌,她蓦地轻怔,遂将收在袖中的东西取了出来,拽了拽席临川的衣袖。 一根被割断的草绳、一方黑巾。这是送她回来时用来绑她和蒙眼的东西,她没敢大意,先是收在了衣襟中,回府沐浴更衣后右收在了衣袖里。 仍是不知能否起到作用,但反正……他们眼下正分析着,拿出来好了。 席临川的目光落在那截草绳上,不禁微凝。草绳一端被染了一截蓝色,好像是特意做什么标记留下的,且颜色很新。 「韩氏镖局闭门近一个月了,官府去打听过,只有个小伙计来开过门,说镖局中寄放了要紧的东西,所以旁的生意都暂且停下。」余衡拿起那绳子看了看,「属下曾去镖局看过,绳子上不同的位置染着蓝色。掌柜的说是怕伙计押镖时监守自盗又不承认,但记住捆箱的绳子上的印记……只要印记有挪动,就不由得谁不承认了。」 「韩氏镖局在光行坊,坊中胡人很多,有卖胡饼的不奇怪。」席临川稍缓口气,手指从地图上依次点过,「铁匠铺、布庄、当铺、清宜香坊。」 除却糖人的摊子没找到,其他皆有了。卖糖人的摊贩未必日日都在同一个地方,也不足为奇。 那家清宜香坊在安业坊刚进坊门的地方,经过之后向西一拐,行过崇德坊再往北去……就是席府所在的延康坊。 「明日一早,搜韩氏镖局。」 席临川下了令,众人齐整地起了身:「诺。」 是夜,明月挂于天边,清风拂动纱帘。 一股不算太陌生的幽香沁入屋中,绵绵软软的直入红衣心底。 蓦地惊醒,想喊却已喊不出来,立即屏息想不再吸入这股幽香,却是为时已晚。 手紧握成拳,她惊恐交集地想要维持清醒,思绪却仍一分分地模糊下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肯吃亏似的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混蛋,说好的给我三天呢?! 席临川阖目静歇着尚未睡着,嗅得这股异香,同是心中一惊。 心知必是出什么事了,想看个明白,却连眼睛都睁不开。耳闻窗户打开的声音,一阵凉风吹过,须臾,窗户又轻轻阖上。 他躺在榻上,觉得周身发软,思绪也陷入一层又一层的迷蒙,心中的惧意却愈显分明,一遍遍地迫着他睁开眼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仿似将全身的力气都注在了胳膊上,席临川深吸一口,强自一挪,终于挪动了些许。 手碰到榻边的案桌,他紧咬着牙关将手翻上桌面,几经找寻,摸到了一只茶盏。 席临川舒了口气,复又屏住呼吸,握了茶盏的手用力一抬,茶水直冲面门泼来,一阵凉意顿时冲开身上的无力。 又静片刻,浑身都觉得轻松了一些,他终于睁开眼来,侧首看向身侧,身畔却已无人影。 「红衣……」心中倏然惊怒交集,席临川一拳狠击在榻,起床着衣,胡乱擦了把脸便疾步向外行去。 踏出自己所住的院门,便有守在府中的士兵迎了上来,睡眼惺忪的样子端然尚未完全缓过劲来,大有惶恐道:「将军……方才那、那香气……不对劲啊!」 「红衣没了!」席临川切齿而道,那士兵一愕,他又说,「所有人都睡了?」 「是。」那士兵紧蹙眉道,「原是分了两拨人轮着休息,就怕夫人再出什么事。但那股异香袭来,刚轮值出去的也立时撑不住了,连眼睛都睁不动,缓过来时已是晚了。」 好狠的东西。 席临川沉一口气,停下脚步:「即刻去搜光行坊,备好湿帕掩住口鼻。」 「诺。」那人抱拳一应离去,席临川望着夜色中凄清的月光,气息长沉,强压住心底不断滋生的猜测,复又转身回房,取轻甲佩剑。 这一回,红衣醒来得快了一些。并非「自然醒」,是被灌了某种喝起来味道甜腻的「饮品」——甜腻到她觉得自己就是被硬生生齁醒的! 依旧是那一屋子死神模样的怪人,红衣看向「红衣」,怒不可遏:「你不守信用!」 「我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对方清然一笑,纤白的手指拨弄着桌子上几颗光泽浅淡的石头,「占卜说我若等到三日后再去找你,席临川就会先一步寻来——你让他搜查了,是不是?」 红衣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把轻重跟你说得很明白了。」她挑眉冷笑,略带慵懒的口吻充满威胁,「你不答应,我们会每天杀一个贵族,最后总会轮到他头上。」 她说着站起身来,信手拈起几颗漂亮的石头在手中把玩着,一步步踱近她,居高临下地蔑然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在意他,原也不过尔尔,啧……」 「我在意他。」红衣冷声驳道,清亮的目光回望过去,又说,「所以我不能把他让给你。你不爱他,你只会为自己做打算,让你回到他身边或能救他一时,但后患无穷。」 「听上去真是大义凛然。」她一声嗤笑,红衣未显恼意,淡声又道:「随你信不信。我一不能亲手将他推到险事中,二做不到在大事上欺瞒他。你早了两天把我弄来,我打不过你,只提醒你也仔细着点,小心一不留神弄得自己尸骨无存。」 她自然没有将那一边的进展说得太明白——席临川已然摸到此处是何地的事儿,自是不能就这样说出来的。 是以这听起来怒意颇盛的威胁只引得对方又一次嗤之以鼻,「红衣」好笑地打量她一番,目光上下一划,说:「‘做不到在大事上欺瞒他’?你是魂魄附体这事不大么?你不就不敢告诉他?」 第十四章 「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他?!」红衣脱口而出,「红衣」朗笑轻蔑:「你当然没有。我和你同样清楚一个舞姬想给达官显贵做妻妾有多难,没有人会冒这个险捅出这样的事去的。」 她神色笃信得让红衣都不忍心说实话打她的脸…… 好在她也不像再纠结于这样的话题,复一声轻笑之后,柔荑探入衣襟,取了本册子给她:「我替你挑了二十个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家世,你选一个合意的吧,保你此生荣华。」 「听上去还真是划算啊。」红衣语带讥讽地将册子接到手里,目光划过一行又一行,佯装仔细地读着,心里却只在暗自琢磨席临川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什么时候会过来、这地方到底是不是那个什么镖局。 数道黑影趁着风声微起时轻落上枝头,月朗星稀的天色中透出些许肃杀之意,席临川淡看着眼前仍灯火通明的院落,轻道一声「但愿无错」。 「请涉安侯派的人到了吗?」他压音问道,余衡往树下扫了一眼,表情有点发僵:「没有。但……涉安侯亲自来了。」 「……」席临川一凛,目光也挪到树下。 聿郸一身赫契装束,看上去轻便得很,朝席临川一拱手,转瞬间也窜上树。 望一望院中光火,聿郸有些激动地舒了口气:「佩服将军。」 「……嗯?」席临川一愣,「什么?」 「我都没和这帮巫师打过交道。」聿郸轻一笑,啧嘴道,「找不到他们。」 「恕我直言。」席临川挑着眉头给弩装箭,又试了试准心,道,「贵军真没用。」 「……真直。」聿郸略显不满而未有怒色,轻一轻嗓子,问他,「将军要我说什么?」 席临川短一笑,遂从怀中抽了张纸出来给他,聿郸看了两行后有点尴尬:「我们赫契人不这么说话。」 「那就翻译成你们惯用的风格。」席临川口吻轻松,瞟他一眼又道,「这就全有劳君侯了。巫者阴狠,我们还得保自己的命。」 凉风凄凄,在院中无所事事候命的巫师们已有些犯困,不知女祭司在料理的那件「要紧事」办妥了没有。 又一阵风拂过,有人打了个哈欠,嘴还未及阖上,院外话语朗然。 「受鹰神庇佑的高贵巫师们,我奉汗王之命前来。你们的故乡赫契正遇大灾,汗王恳请诸位相助。请你们打开紧闭的院门,我们坐下来谈一谈。」 藏身于廊下阴影中的几名巫师相视一望,头一个反应自是有人使诈。但仔细辩一辩……这确是赫契语,且字正腔圆,不仅发音好听,而且对方用词恰当文雅,似乎当真是赫契上流人士。 同样的内容连道了三遍,不急不缓的话语在院中不绝于耳,几人掂量之下终于决定进屋去禀一声…… 然则没有人注意到,自那前去禀话之人离开廊下后,喊话声就停了。 「出来了。」余衡目光微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现身出来的巫师,看向席临川。席临川仔细瞧了瞧那人的衣着:「应是没错。」 一缕哨响与箭矢一并窜上天际,刺耳至极的声音如同直接从心上刺过。 「什么声音?!」 「红衣」厉声一喝,那原是前来禀话的巫师脚步滞住,隔着门踟蹰须臾,才道:「似是……汗王的人。」 「汗王的人?!」她一愕,又追问一句,「汗王的的人怎么会来?!」 却只闻外面一声惨呼。 忙踱上前一步,「红衣」伏在门缝处向外一窥,院中已拼杀成一片。两方皆是她熟悉的衣着,一边是手下的一众巫师,另一边……轻甲齐整、佩剑锋利,是大夏的精兵。 心中惊然,一时阵脚大乱,她蓦地扭头看向那尚被别人占据着的身子,对方一声轻笑:「意外么?」 红衣「聆听」着外面的厮杀,忍着身上的酸软无力,从榻上站起身来:「还在自以为掌控一切?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个男人——上辈子是你丈夫、这辈子是我丈夫的那个人,他统领千军万马,是在战场上和敌军玩惯了兵法战术的。他岂会被你骗住?」 她欣赏着「红衣」愈发惨白的面容,想着席临川早上同她说过的往事,忍不住一声凄笑:「他那时是真的信你啊!出征时你写信他必回,就是怕你自己在长阳城中度日艰难,你怎么忍心让他那样惨死……」 「红衣」怔怔地望着她,薄唇发着抖,连连摇头:「你……他告诉你的这些?是、是因为你告诉他所有事情了?不可能……你赌不起……」 「我们成婚是因为他愿娶、我愿嫁,不是赌约!」红衣寒涔涔地笑着,黛眉一蹙,「你真滑稽,活了两辈子还这么看不开……我还以为重活过的人都会超脱点呢!」 她何止是自己不超脱,还把旁人看得和她一样狭隘。那般自信地拿准了席临川承受不了这样的事,那般自信地认为她嫁给席临川必是为了攀个高枝…… 厮杀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巫师们抵挡不住了。一缕血色溅洒在微黄的窗纸上,殷殷地向里渗着,蓦然刺入眼帘,让「红衣」顾不上多想其他。 她猛夺上前,红衣只觉寒光一闪,又因身上的虚弱尚未散尽而无力躲避。遂觉颈间一凉…… 房门被狠踹开来,涌至门边的众人却都霎时停了脚,眼看着红衣被一遍身黑装、头戴面具的女子扼在臂下,颈间的寒刃死死抵着,只消得再往下半寸,便是要血溅四方! 席临川也定住脚,与那面具后的冷厉目光对视片刻后,一沉:「都退下。」 「将军?」余衡轻怔,迟疑地看向席临川。他轻一哂,又道:「我来处理。」 悄无声息间,余人各自退了出去。聿郸同是往外退着,脚触及门槛时却又停了,略作思忖,上前一步在席临川身侧压音道:「我或许帮得上忙。」 毕竟是赫契的巫师,聿郸从前再对他们束手无策,想来也是比自己了解得多些的。 席临川略颔首,道了声「多谢」。 沉息拔剑,剑锋旋转间一道白光飞闪凌人,惊得「红衣」陡向后一退,猛喝:「你别过来!」 「你放开她。」席临川淡看着她,睇一眼她持剑的姿势,轻声一笑,「许久不见,阁下倒是学了点新本事。」 上一世时,她是用不来刀剑的,尤其是分量不轻的长剑,她连提都提不起来——目下的红衣也是一样,只精于舞蹈的身子过于柔弱,难以承住这么沉的东西。 到底不及这被赫契王廷追杀已久的巫师来得彪悍。 「你……」「红衣」因他的彻底生疏的称呼而微惊,怔了怔,又狠然道,「你放我走,我从此不惹你们,若不然,你就……你就等着为她收拾!」 席临川眸光未移,犹睇着她,突然放缓的话语却显然是对红衣说的:「你把眼睛闭上。」 红衣紧咬着牙关闭了眼,心下相信席临川不会为了除掉这个「红衣」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又并不知他究竟要怎么做。 耳边静了须臾,她听得他的话语再度响起。 第十五章 「我还记得,你有一阵子很爱读话本。」席临川回忆着一喟,「自己读了还要来拿给我看,我也翻过几本,宿敌狭路相逢后互相喊话各说各的道理的情节实在不少……你猜我现在想说什么?」 「红衣」愣住,狠戾未减的眼底生出深深的茫然。油然而生的好奇心让她一时发了懵,又见席临川持剑的手放了下来,警惕难免又减两成…… 却没有注意到,他向前稍挪了半步。 「将军……」聿郸看到他背向身后的手上的动作,不禁一愕,但见一柄匕首从袖中划出,划出几寸后他手上一握,恰握住匕首。 「红衣」终于回过神来:「我不管你想说什么……」 她咬一咬牙:「你是英雄,你自然有许多大道理可说……」 话至一半刀光骤闪,速度之快让她难做反应,连持剑卡在红衣颈间的手都来不及挪动取她性命,便觉腕上骤有剧痛痛得脑中嗡鸣。 耳闻长剑落地之声,怀中一松…… 忙定神看去,却见红衣已被拽出数步,面前之人手中的匕首正再度刺来! 「啊——」地一声惊叫,「红衣」胸口剧痛间跌退数步,背心抵墙一瞬又觉寒刃刺进半寸,她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下手毫不留情的人。 席临川左手挡在身后,犹圈着惊魂未定的红衣未敢放开,右手紧握着匕首,淡声一笑:「没有那么多‘大道理’。我想说——我妻子在你手里,我若还跟你废话,我一定疯了。」 「你……」她急喘不止地低下头,看向胸前伤口的目光中惊恐交集。 「我也并不好奇你有什么道理可说。」席临川稍有切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一个人搭上数千将士的性命为自己铺路——别告诉我这一世还没有发生这件事,这种事,‘其心可诛’。」 被他护在身后的红衣忽地安了心。 她多少担心过,他会不会对这个「红衣」心软——说不上是旧情难却,只是若认真数算起来,上一世那造成几千人惨死的悲剧在这一世并没有发生过,他若因此难以狠下心也是难免。 她又无法同他解释「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是多么危险,也许这回放了她便会有更多后患…… 好在他自己想得明白。 席临川说罢,阖了双眼便要施力将匕首拔出去。 却觉手上一沉,微惊之下又睁眼看去,见她的手紧握在匕首上,手指被锋刃割得鲜血淋漓:「你……你不能杀我。」 「红衣」紧锁眉头,惊恐不已地望着他,连连摇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你不能杀我……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否则怎么会那么巧恰好娶了占我身体的人?你不能杀我……你会后悔的,你放我走,放我走!」 席临川挑眉而未理睬,腕上再度施力,她声嘶地又喝道:「你何必强不承认!你回头看看!她项上那颗珊瑚……你敢说不是因为我才给她的吗!」 这话让二人同时一惊。 红衣木然低头,看向自己一直戴着的那颗珊瑚珠——这珠子她从成婚那日就一直戴着,是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珊瑚珠,后面有银托衬着。很简单的款式,别无其他点缀,她自也知论材质并没有多么昂贵,只听为她置办昏服的宫娥说,这是他特地向皇帝求了来搁在她昏服配饰中的,是以一直戴着…… 席临川亦回过头,目光一睃那颗珊瑚珠,复又转回头来,清冷一笑:「你跟我要过这东西?那还好我没有给你。」 说罢再不耽搁,握柄的手狠然抽出,霎时鲜血四溅! 殷红的血色挥洒在他铜色的轻甲上,耳闻身后之人一声惊叫,忙回了身,将她拢在怀里,挡住身后血腥。 红衣齿间咯咯作响地发了半天抖,一边不敢从他怀里挣出来,一边又强作镇定道:「这、这珠子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该是愠怒的语中却带着娇嗔,席临川眉头稍挑,回得不给面子:「别硬撑了,怕见血不丢人。」 「……」红衣面色一红,不再佯装胆大,低回头去继续认真发抖,脑中一再闪过方才那鲜血四溅的画面,确实得好好缓缓。 这直刺心口的伤有多重,席临川十分清楚——昔年射中红衣心口的那一箭原也该是致命伤,只是她运气忒好,射得不深各样紧要脏器皆尽避开,才得以保住了命。 他那一箭原就是冲着这个「红衣」来的,此时自不会留情面。 复扫她一眼,席临川短吁口气回过头去,不想再多费时间,揽着仍发抖不止的红衣便向外去。 蓦闻身后忽有动静,目光一抬正见聿郸大惊:「将军!」 未及回头,又闻一声「兄长!」,耳边疾风而过,目光定住,席焕已冲至身前,手中短刀敏捷划过,直割「红衣」手腕。 腕上鲜血迸出,那柄小刀跌落在地,席焕猛吸几口气后终于松了劲,向后稍退两步,轻道:「好险……」 「你怎么来了?!」席临川上前一步,席焕仍有些发白的面色稍缓过来,似不知怎么解释,薄唇紧抿地看向房门口。 席临川和红衣同时看过去,见伏在门边的小萄亦是面色惨白。 「贱婢……」「红衣」怔怔望过去,神色恍惚,声音低弱。 已顾不上仍自淌血的胸口,她的目光凝在血流极快的腕上,似在沉思地看了一会儿,忽地一声低笑。 而后,一声轻得难寻的赫契语传入众人耳中。虽则极轻,却不难觅得那份森然的恨意。 「什么?」席临川蹙眉看去,甫要追问个明白,却见瘫在地上的人已然眸光涣散,气息快速地弱了下去,胸口短促的几番起伏之后,再无半点生机。 「她、她说了什么?」红衣也因她最后那句话而莫名不安,抬头看向席临川,席临川则看向聿郸。 聿郸已然被她那最后一句话惊得面容煞白。 「君侯?」席临川轻唤一声,眉头紧蹙着等了一等,聿郸才回过神来。强咽了口口水,他举步走上前去,在「红衣」的尸体边蹲下身,掰开她紧握的左手,顿时怒骂:「该死!」 「那是什么?」席临川问道,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枚滚圆的宝石,色泽殷红似血。应是时常抚摸的关系,表面无比光滑,光芒看上去甚至有点诡异。 「‘最后的毒咒’。」聿郸重重叹息,又解释道,「这些个巫师在赫契也被人痛恨,人人得而诛之。他们便都有这样一颗宝石,用自己的血和冤死之人的血浸泡数年,据说怨气极重,临死前用这宝石所下的诅咒……」 不听完也知道大概是「阴毒至极」之类的描述,席临川心下一沉,直接问说:「那她下了什么咒?」 「春风习习,瘟疫来袭,同一日里,你如上一世一样死去。」 沉闷道出的话语撞入每个人耳中,除却席焕因为这「上一世」的说法大感迷茫之外,其余几人皆只剩震惊。 「临川……」红衣眼中的恐惧蔓延得寻不到边际,她一呼一吸皆带颤抖地望了他许久,挣扎着看向聿郸,「一定、一定有解的……是不是?」 第十六章 「不知道。」聿郸神色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凝视那颗滚圆的红宝石须臾,又道,「有人说毁了这石头就可以,也许吧……我可以着人呈去赫契王廷看看。」 席临川抑制着盘旋不止的惧意,气息稍缓:「王廷会帮忙吗?」 「不知道。」聿郸仍是这般颓然,哑一笑,只说,「新汗王的母亲死在巫师手里,把他们的尸首送去……他大概会帮忙吧。」 着人通知了禁军来清扫这一片狼藉,席临川的手下各自告退离去。席临川、红衣连同聿郸、席焕、小萄一起往席府走,同在一辆马车上,却各自沉默到了死寂。 「将军和指挥使大人知会一声,我和禁军一起送那些巫师的尸首回赫契,我去求见汗王。」 马车停车时,聿郸才终于说了这样一句。席临川一滞:「君侯的身份……」 于大夏而言是「归降」,但对赫契来说,可就是「叛逃」。纵使新汗王算起来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也…… 「无妨。」聿郸稍一颔首,神色平静,「早些年赫契被大夏打得太惨,民间不是没有怨言。新汗王已透出求和的意思,不会杀我。」 席临川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又说:「我会嘱咐指挥使大人,多派些人护君侯周全。」 言罢便下了车,厚重的府门打开,几人走进府中,皆觉得一阵轻松。 这一夜,神经实在太紧张了。纵使现在尚有后患未除,回到熟悉的府中的瞬间,也仍是倏然觉得轻松了。 那道诅咒大可先行放一放……殚精竭虑之后,先好生歇息一番才是要紧的。 几人一同到了席临川的广和苑,在案边一并坐了下来,吩咐婢子上些安神的茶来。 片刻,端着茶水进来的却是小萄。这些事情她做得熟练,头一盏茶先搁在了席临川面前、次一盏呈给了红衣、第三盏奉与聿郸…… 到了第四盏,茶盏落到席焕面前,将手收回时衣袖却不经意地拂到杯盏,又是冷天穿得厚实,茶盏经此一刮便落到地上,一声脆响后瓷片四溅。 正都是疲劳之时,谁也没心思跟她计较这个。红衣没说话,席临川略一笑,轻言了句「去休息吧」,却是席焕陡一击案,大有愠恼地切齿道:「你也太过分!」 几人皆一怔。 小萄面色微白地滞了一会儿,见席焕仍有愠色,眼见面前就是碎瓷片可不敢刻意去躲,贝齿一咬便跪了下去:「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一整日下来,事事都是这样,我没怪过你吧?但这回……我知道兄长带的人多,应是不会出事,还是顺着你的意去一探究竟……」席焕本也年轻,又不似席临川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不高兴起来口吻中的怨恼便很明显,大是少年赌气理论的样子,「他们是我兄嫂,我也没指望你谢我,可你就不能好好给我端杯茶么?我就这么让你不待见?!」 一番话说得席临川和红衣皆有点懵。 席焕皱着眉头别过脸去,恼意未减地又道:「正好现下也回来了,你既这么不乐意……自己求兄长嫂嫂让你回来好了!烦!」 「……」红衣直被他这赌气的样子弄得一声哑笑,复看向小萄,见她跪在地上双眼泛红,眼眶里显有眼泪打转,忙是一笑,打着圆场道,「今天这一番折腾,都不容易。小萄想也是累了……席焕你别跟她个小姑娘计较,我带她去歇着,你们先聊便是。」 她说着就去扶小萄起来,余光扫见席焕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碍着她这嫂嫂的面子又不好硬顶,只念叨了一句「不是这么回事!」 红衣只做没听见,拉着小萄就出了房门。行出广和苑外她才停了脚,看一看小萄,温声笑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误会?」 先前那一出,难免让小萄有些怕她,听她这么问了也不敢说,摇一摇头:「没什么……明天奴婢自己跟少公子解释去。」 「你们今天为什么会去韩氏镖局?」红衣直言问道,小萄一僵。 「你说就是了。」红衣一喟,「我让你去了少公子那里,就不能越过他对你怎么样,你怕什么?」 小萄抿了抿唇,踟蹰了许久,喃喃道:「奴婢就是放不下心……怕公子出事。」 红衣心底一声长叹。 小萄抬眸觑一觑她,犹豫着又说:「娘子,奴婢和少公子到的时候,外面的将士不敢拦着,所以……奴婢在门外,听到了一些话。」 红衣微愣,遂心平气和道:「听就听了吧。我信你们不会说出去,不怕你知道。」 「娘子您不是红衣。」她的神色复杂起来,话语停顿良久,才又说,「那您……昨日回府后突然说不留奴婢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红衣再度一愣,迎上她含着期盼和疑惑的水眸,心下滋生的猜测让她轻吸了口凉气。 「若是没有,就当奴婢没问。」小萄眸色一黯,垂下首去不再追问。 「有别的原因。」红衣平静道,凝视着小萄满脸的不安,她如实道,「那个‘红衣’想把这身子要回去。她告诉我她上一世药哑了你,我怕她回来后再来一次,觉得还不如让你先离开。」 她分明地看到小萄双目蓦地一亮,然后,却又更加沉默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红衣试探着问道,轻松一笑,「说就是了——最多不过你也是穿越的,或者重生的。」 ——话虽是这样说了,但见小萄就此点了点头的时候…… 红衣还是一讶。 「红衣」说牵连了两个无关的人重生,其中一个居然是她…… 「娘子昨天说不留奴婢了、又让奴婢喝药,奴婢还以为……又是哑药。」小萄说着,自己也有点无奈,叹出口气,又说,「喝完了才觉出好像就是平日喝的药,没想到竟这么复杂!」 可、可不? 后续剧情确实忒复杂了,和黑巫师们pk一场,干掉了一个标准大反派配置的原身,然后冷不丁又冒出来这么一个同为重生的! 这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真复杂……」 一句惊意满满的感慨传入耳中,二人同时一悚,回首望去,见席焕踱步过来,神色纠结至极:「我兄长是重生的、嫂嫂是灵魂附体、帮忙的那位君侯是重生的,喜欢个姑娘……姑娘也是重生的?!」 听罢这番总结,红衣也替他纠结了起来…… 嘴角轻搐,她乱找台阶地说了句「涉安侯竟也是?」便要闷头回屋,反被席焕一挡:「嫂嫂留步。」 「怎么?」红衣看向他,席焕撇了撇嘴:「小弟喜欢个姑娘,这姑娘显然有什么心结未解,只好有劳嫂嫂相助。」 红衣嘴角抽搐地看向小萄,心中大呼:「该促膝长谈的时候主动邀请别人来当电灯泡是什么心态!」 这么尴尬的事不能自己来做,红衣阴着脸把小萄又拽回了房中。重新落座说明原委,抬头一看,便见席临川和聿郸一同向小萄投去了「幸会,幸会!」的目光。 气氛一时诡异得无法描述…… 倒是暂且舒缓了那诅咒带来的紧张。反正那事得先等聿郸去见汗王,急也急不得,先想想别的也好。 第十七章 「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小萄怯怯地看向席焕,解释说,「此前几次是……不想留在公子身边,但刚才真是失手,困得厉害没当心。」 「哦。」席焕淡声一应,遂又蹙眉头,「但你为什么不想跟在我身边?兄长上一世没娶你,这一世有了嫂嫂更不会娶你,你宁可自己熬着?」 「不是……」小萄摇一摇头,声音愈发低了,死死低着头,语中有些哽咽,「奴婢也知道这样不好,但、但奴婢是真的害怕啊……」 满室安静中,她终于说起了自己那般执拗地非要留在席府的原因——这原因直让聿郸感慨,敢情自己在重活一世的人里,运气也还不是最差的。 小萄上一世时被「红衣」药哑后着人带出去卖了,买下她的人家也不算小,她这么个哑巴丫头,自然落不着什么好差事。 那会儿她比现在还小些,才十四岁,在府里受尽了欺负,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六年,末了还替那户的小姐背了通|奸的罪名。 自然不会有人由她多解释什么,正好她又不会说话,强逼着按了手印,装进猪笼,沉塘。 是以上一世时,小萄历过两次被主家赶出门的事,头一次是病重得差点死了,第二回是被转手卖了后受尽欺负然后真的死了。数算下来,她那二十年里,便只有在席府的几年过得还算舒服,也就无怪她重活一世后那样执着地想要留在府里、宁可只是做杂役也要留在府里。 「奴婢从来没想过可以与公子如何,但奴婢真的害怕离开席府后会再过一遍那样的日子!」她压抑地哭出来,银牙紧咬着嘴唇,大是矛盾地又说,「奴婢也清楚少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 红衣长沉口气,大致能理解她的这种恐惧,伸手将她揽过,开导得温和:「我懂你的意思。但话说回来,重生一回更不能亏了自己,该放开心结好好过日子的时候还得好好过,这坎只能你自己迈……」 她自认不是什么口才很好的人,也做不到用一席话为小萄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思了一思,循着道理,续说:「你看……你今年十五,若按上一世来算,再过五年就是玉殒香消——可你要是这么闷着自己活,兴许还活不到那个时候呢,多亏得慌?」 「五年后……」聿郸思量着喃喃道,目光睇向正沉浸在伤心中的小萄,轻一咳嗽,「在姑娘伤心时说这个许不合适,但……姑娘活到了五年后,君侯则是两年后的春天病亡的——姑娘可知那场瘟疫最后是怎么收的场?可有什么管用的药方能救命?」 这话问得小萄好生懵了一会儿,从前世不堪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蹙眉认真思量着,末了,却也只是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聿郸面色稍沉,有点不甘心地继续启发着,「你仔细想想?那时我虽是……咳,已经死了,但先前同将军聊起此事,说是长阳城中闹得很厉害,你总该听说过什么。那府中、或是街坊邻居,可有染病后痊愈的?」 「真的不知道。」小萄颓然摇头,「奴婢那会儿连府门都出不得,府中之事也知道得甚少,确是无从知晓后来这病闹到了什么份上、又是如何收的场,可能。」 旁的四人皆静了会儿,须臾,红衣叹息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日后想跟着少公子还是想回到我这儿来,随你的意。」 小萄面上一喜,又未敢擅自作答,犹豫着看向席焕,席焕大是没好气道:「我也随你。」 于是就各自歇下了。天色已太晚,席焕和聿郸也皆有乏意,席临川着人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又吩咐婢子为自己和红衣备水沐浴,刚一起身,却被红衣一拽。 他低头看过去,红衣的神色黯淡得像是覆了一层灰色,静了许久,方迟疑道:「那诅咒……」 「那是春天的事。」席临川轻松一笑,全然不挂心的样子,「现下刚深秋。我们先等聿郸的结果,就算当真没法子……冬天也还可以好好过。」 他说得足够洒脱,红衣心中却是绷得更紧,攥在他衣袖上的手不觉间添了力,她的目光有点发空:「如是你不在了……」 如是他不在了,她活在这大夏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 头一次这般明确地生出这样的念头,红衣自己也有些吃惊。只是越加细想,就越是肯定心里的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她车祸后穿越至此本就是捡了一命,横竖不亏,先前在竹韵馆为自己奋斗虽也十分带感,但和他想出这么久了,这个人到底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 突然缺失掉这一块,也必是难过得很,还不如早些去投胎。 她紧抿着嘴唇凝望着他,直抿得薄唇发白。心中迫切地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承诺,承诺「一定不会死」或是「必能熬过这一关」之类的,哪怕知道是哄她的安慰之语,也会觉得好受些。 「红衣……」席临川喟叹苦笑,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注视着她思忖良久,维持着如旧轻松的语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不骗你为好。」 他握住她的手,夹在自己双掌之间,认真道:「我确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顺利渡过,若是能,日后我们还有很多年可以一起走;但如不能……你自己也要好好过。」 「没有你我怎么‘好好过’!」红衣不知怎地生出点恼意,眼眶一红,「我都嫁给你了!这么快……你要我‘自己好好过’!」 「抱歉。」席临川轻吁口气,沉默了许久,又说,「我答应你,就算聿郸帮不上忙,我也会努力活下来的。但是在瘟疫来之前,我们先过得轻松点可好?近来局势太平、朝中无甚大事,你想不想去珺山?」 他就这么风轻云淡地提了个出游计划。沁出笑意的真切目光望着红衣,直让她拒绝不得。 「想……」红衣哽咽着点头,他持起她的手一吻:「那好,明天我便去跟陛下告假,我们带上席焕和小萄一起,去看看珺山的雪景。我看席焕对小萄挺上心的,若她愿意便再好不过,给他们个机会。」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越扯越远,绝口不理那诅咒和瘟疫的事情。红衣复点一点头,他这才再度起了身:「我去沐浴更衣。」 他便从房中离开了,好像一切都空荡下来,红衣顿觉连可想的事情都没有,呆坐了一会儿,就觉得乏意愈加明显。 看向床榻,她琢磨着自己先躺一会儿,等他沐浴之后她再去便可。孰料头一沾枕头就被铺天盖地的困倦覆盖,起先还有精神提醒自己先别睡,不过多时,就已熬不住了,毫无骨气地坠入梦乡…… 睡意朦胧中,听到他回到房中的声音,而后听到一句笑侃:「这就睡了?好脏。」 「嗯。」她没力气理会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皮都抬不起来。紧接着,便感觉他一点都不客气地把她往里推,边推还边说:「进去,我也困了。」 疲惫不已地向里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再度睡沉,又觉得他把她往回扒拉:「不许背对着我,转过来。」 第十八章 ……事儿多! 红衣扭过头,疲惫中还是眯眼瞪了他,又被他那双笑眼看得消气了,怨念地将身子完全转过来,闷头撞进他怀里。 深吸一口淡淡松柏香,心绪安宁。又静静躺了一会儿,眼泪终于还是淌了出来。 她做不到向他那样淡看生死,做不到向他那样在清楚死期将近的情况下,还真心实意地觉得「先过好仅剩的时光」就好。 环在背后的双臂紧了一紧,红衣听到他低笑中带着无奈的话语传来:「别哭了……」 而后就再说不出别的话,席临川紧搂着她,带笑的面容一分分凝滞,又在同样要涌出眼泪时狠命忍住。感受着她在怀里轻轻的抽噎,他俯首一吻,重新蕴起笑意,似是随口地道:「睡了。」 翌日,席临川如常去了早朝。听闻夫人平安而归、又顺利剿了一众赫契巫师,满殿朝臣皆道了声「恭喜」。 听得他告假,也无人显出什么意外来。都道他性子不羁又年轻气盛,逢得全然没有战事的时候,难免闲得发慌…… 他官位又高,这样的事轮不着旁的朝臣阻拦。只听得皇帝一声轻笑,略显不满地道「你舅舅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司马,没有战事的时候多了,也不曾见过他告假。」 席临川一揖,皮笑肉不笑地认真道:「臣也是想着还有舅舅同为大司马……且舅舅现下也不曾告假。」 直白点说,就是……「我这个大司马告假了也还有舅舅这个大司马管着军中之事,不会耽误什么」。 皇帝复有嗤笑,摇一摇头,未再阻拦,只说:「新年前回来。」 「诺,谢陛下。」席临川拱手应下,潇洒地就此告退,索性连这场早朝都没「敷衍」完。 出行的安排并不难做,二人各自挑了几个随行的下人了事。衣服首饰皆不用多带,席临川在珺山有府邸,该有的东西样样齐全。 知道了小萄的心结,红衣有心让她也借此好好放松一番,便着意为她单独安排了马车和住处。小萄为此好一番不肯,却耐不住红衣没理辩成有理的本事,把规矩搁在一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堵得小萄无话可说。 ……其实红衣是清楚小萄的性子的,知道她一贯谨慎小心,这般确实逆了等级规矩的事必会让她心存不安。但……红衣目下也是压力太大,只觉得自己难以扛过,不得不找个同样心事重重的人一起,手拉手把这道坎迈过去,对自己好,于对方也好。 一行人当日傍晚就离了府,席临川和红衣同乘一辆马车,席焕和小萄各自一辆,随行的仆人分乘两辆。离城门不远时恰遇聿郸也正带人出城,席临川揭开帘子向他一揖,颔首道:「多谢君侯。」 聿郸骑在马上,同样一颔首,便又继续各自离去。 几日后抵达珺山之时,珺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雪。 这雪下的时间也巧,据说自下午开始缓缓地落了一个时辰未停,待得停时已至傍晚。温度降了下来,雪虽不算太厚也一时难以融化。 红衣放眼望去,延绵山脉、府中亭台都覆了一层清浅的白,看上去就像给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添了点「特效」,收起原有的锋利棱角与鲜明配色,整个的感觉都柔和了许多。 深吸一口雪后微凉的气息,红衣眉眼弯弯地赞说:「好美。」 「真容易满足。」席临川语气闲闲地给她披上斗篷,揽着她一壁往府中走,一壁道,「我们可在此住上将近四个月,碰上大雪时才是‘好美’。」 ——怎么听都像是有意抬杠。 红衣正自抬眸瞥他,骤觉脑后被撞得微痛,旋即又有凉意在颈间漫开…… 怒然转头,身后一近一远的两人尴尬傻住,呆立不动。 ——远处的席焕笑容僵硬,手中执着尚未砸出的一个雪球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刚刚敏捷蹲地躲过上一个雪球、却导致那雪球砸到红衣的小萄扯着嘴角眨眼望着红衣,大是窘迫。 红衣美目一翻,低头也拾了个雪块起来打算砸回给席焕。直起身子时脚下打了个滑,毫无防备地向后仰去。 席临川眼疾手快,伸臂稳托在她腰上,她后倾间顺势挥过的手却没停…… 席临川只觉一片白色迎面撞来。 接着一凉。 「……」三人一同呆滞地望着他,许久,仰在他胳膊上的红衣才回过神起身,干笑着用衣袖给他擦糊在脸上的雪,点头哈腰,「不好意思哈,我就是……没攥住……」 短时间内,便也没见再有落雪。毕竟连冬天都还没到,深秋时节,偶尔下个雪也就不过如此了,还得多亏珺山天寒得早,若在长阳,是断断没有这样的「好事」的。 但这一场雪后,天冷得还是快了。 红衣头一回这么早就穿上了冬装。里面的中衣裤是夹棉的、裙子是增厚的,连曲裾的料子都比十几日前厚了许多…… 其中有一身银白料子的曲裾最是暖和,在当前的温度下,穿着那身曲裾便暂不用穿斗篷,可以放下心在外面「游荡」个大半日,不怕感冒。 那料子摸着光滑舒服,红衣初拿到时大是开心,当即穿着和席临川一同去登山,自那日之后却再没穿过。再去登山时穿的衣服便不太够,又嫌斗篷麻烦,也没带着,一路上冻得缩手缩脚。 双颊红、鼻头红的可怜样子直弄得席临川看不下去,在半山腰上停下来歇息时,将她往怀中一拢,搂紧了道:「不是早告诉你了今日天冷?你那天大赞暖和的那身曲裾呢?」 「……」红衣撇撇嘴,气定神闲地撷取着他怀中的温暖,闷声道,「那天换衣服换得急,自己低头看着穿整齐了就出门了。回去一看才发现那么显胖……!」 他「嗤」地一笑,她蹙着眉瞪他:「本来就是!还是银白色的!穿上跟个汤圆似的!不能忍啊!」 「哪有那么胖?」席临川强忍笑意,脱口而出驳了这样一句后也不再继续跟她争,只说,「不同色的料子府里应该还有。原没料到这边冷得这么快所以没多带,再让人送些来就是了。」 「好!」红衣毫不客气地一点头,见他作势便要松开她继续登山,反手一拉他,「你抱我好不……」 还是那副双颊红、鼻头红的可怜兮兮的样子,轻抽着鼻子望着他,眼中全是期盼。 席临川啧了啧嘴,不给面子地向后一退,抱臂吐了两个字:「我不。」 她扁扁嘴,双手拢在袖中,本也不打算真让他抱。 偏他满是认真地添了句:「谁让你这么胖。」 红衣登显怒色,面上微热间那层红晕也变得不一样了,提步便要追打,席临川转身就继续向上跑,任她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一个「不要脸」地使劲逗着、一个怒意愈盛地咬牙猛追,恰好这条山道又较平缓些,不必担心摔了碰了。 一刻后到了山顶,席临川回身见她迎面扑来,不躲不闪地一把抱住,笑问:「还冷么?」 「……」红衣一瞪他,「冷!你连抱我都不肯!我心冷得跟个冰坨一般!轻轻一摔就‘哗啦啦’地碎一地!」 她一边说着,还一下下地接连垫脚尖往上窜,羞赧和怒意皆表现得十足。 第十九章 席临川左手仍环着她未动,右手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给她披上,神色沉肃道:「出了汗吹风小心着凉;多穿件衣服把碎了的心兜住。」 红衣抬眸睃他,直不知该继续用生气的表情还是反过来呛他更好。他时常会是这样,好端端的正理之后非要添句没正经的邪说,偏生面色不改,深入寒潭的双眸中全是认真,言罢便薄唇紧抿,棱角恰到好处的面容好看得紧。 当日,席临川便着人回长阳传了信,吩咐多挑几匹红衣喜欢的那种衣料送来。 不过三五日就有马车在珺山的府门口停了,恰好红衣从山上摘了葡萄回来,初经过时只道是布料送了来,定睛一看正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喉中噎住。 「君侯……」她带着战栗唤了一声,在这「度假」期间刻意放轻松、不乱想的心不可克制地又紧悬起来。 聿郸回头看向她,默了须臾,一揖:「夫人。」 这般沉然的反应,让红衣更是一颤。 一时难免有些逃避起来,想问、该问的话在口中咬住未言,她颔首一福请席临川入府,又让齐伯去知会席临川一声。 「我去洗葡萄。」红衣喃喃说道,遂贝齿紧咬,头也不回地想要避开。 「夫人。」身后,聿郸的叹息沉重,静了一瞬,又道,「还请夫人一同听听吧。」 红衣呼吸窒住,默然一点头,与他一同朝正厅行去。 二人行至正厅门口时,席临川也刚好到了,另一边,席焕和小萄也闻讯赶来。几人的脚步同时一停,目光相互望了一番,席临川先行笑道:「干什么都来?我与涉安侯说便是了。」 他说着行上前去,取过红衣拎着手里的盛满葡萄的竹篮,顺手递给小萄:「你们吃葡萄去。」 小萄下意识地接过,望向席焕询问他的意思,席焕眉头紧蹙着,终还是依言一揖,道:「那……究竟如何,兄长记得告知一声。」 「会的。」席临川点了头,又看向红衣,笑容未变,「衣料半刻前到的,你去……」 「我想听听究竟如何。」她低声呢喃道,明眸望向他,口吻不容辩驳,「君侯都说我该一同听着。我是你妻子,你别想此时把我支开,自己一人顶着压力。」 执拗得好似赌气的口吻,似乎此时支开她便是质疑她这发妻身份一般。席临川面色微僵,与她对视一会儿,轻叹:「进去坐吧。」 三人一道步入正厅,席临川和聿郸落了座,红衣摒开原在厅中候着的下人们,自己去沏茶。 也不知究竟成是不成…… 她心中思来想去的,明知自己就算再这样胡想个三天三夜,也改变不了聿郸带回来的结果,仍还是停不下来。 香茶沏好,自壶中缓缓流出的茶水倒满两盏,红衣拿托盘呈着端过去,分别搁在二人手边,然后自去席临川身边落了坐。 手中的托盘一时都没想起放下,十指皆紧扣在托盘上,浑身发寒地等着聿郸的话。 「君侯直说吧。」席临川垂眸轻哂,仍是那副不急不慌的神色,端起茶盏来浅啜一口,眉心稍蹙,又将茶盏放回案上。 「我……」聿郸沉吟良久,长声一叹,摇一摇头,「汗王很感谢将军除掉了那些巫师,但除那道诅咒……他也有心无力。」 短短一瞬,红衣脑中猛震后全然空白,只觉眼眶一热,立即紧衔嘴唇,拼力将眼泪忍了回去。 她看向聿郸,聿郸正从怀中取东西,手掌摊开,那枚滚圆的血红色的宝石呈现眼前,聿郸一声哑笑:「我们试了各样的法子,它竟是半点也碎不了,实在不知怎样才能毁了。」 红衣的目光凝在那枚殷红上,死死地盯着,说不清是恨是怕。少顷,乍闻聿郸猛一咳。 她怔然举目望去,聿郸眉头紧皱,发白的面色看着痛苦。手上的茶盏仍未搁下,他有些尴尬地看向席临川和红衣,费力道:「抱歉……」 「怎么了?」红衣茫然道,听得席临川在耳边轻说:「茶太浓了。」 她顿时恍然。 「……抱歉。」她轻声说,窘迫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席临川平静如初的侧颊,眼泪忽如决堤一般涌出。 竟是没有办法…… 红衣紧捂着嘴压抑住哭声,好像顷刻间房中都彻底昏暗了,铺天盖地的全是绝望。 竟是没有办法! 一室沉寂中,低低的呜咽逐渐明晰,席临川看她哭成这般,却是无措起来,不知如何去哄。 温暖的手触在肩头,红衣身上一悚,原还强忍着的哭声终于完全爆发出来。 她连擦了两次眼泪,泪水却仍将视线迷得一片混乱,无力强撑地倚进席临川怀中,却觉他抚在她背上的手和她一般的无力、一样的轻颤不止。 席临川深吸一口气,强自不去在意怀中停不下来的哭声,再度看向聿郸:「托君侯打听的另一件事呢?」 聿郸神色微凝,点一点头:「那是真的,虽不能抵住那毒咒,但于夫人必定有用。王廷的巫师亲口证实、抓来的别的巫师也皆知此物。」他语中稍顿,颔首续道,「汗王说将军若不放心,到时可让夫人住到赫契去,王廷必定以礼相待。」 「她不能去赫契。」席临川拒绝得平淡而干脆,聿郸点点头:「我也觉得将军不会答应,已替将军回绝。汗王让我把这个交给将军。」 聿郸又从怀中一取,不知递了什么过来。席临川疑惑地伸手去接,但觉掌心一凉,收回手上看时,掌中多了一枚珊瑚珠。 那珊瑚珠拇指盖大小,成色极好但算不上多珍贵,后面有银托衬着,款式倒是精巧。 「这是……」熟悉的样子让他微惊,看向聿郸,聿郸解释道:「这原是一对耳坠,但因太过珍贵,后来便改成了两个项坠,赫西王蠡左那一脉得了一个,汗王留着另一个。」 席临川神色释然,了然一笑。 「红衣,你看。」他将那只坠子送到她眼前,见她哭得神思恍惚,如惯常般改换话题让她不再多想伤心事,「那坠子你带了这么久,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什么……」红衣看着他手心里那枚和自己颈上项坠一模一样的坠子,摇头茫然,「不知道。」 「赫契巫术盛行的时候,阴毒的居多,但这个是善意的。」他噙笑说着,那双眼眸仍旧如潭水般宁静,「昔年的巫者游历各方,寻了一万对恩爱夫妻,说明来意后,经由他们同意,让他们一边说着祝福、一边让他从指上取血一滴。两万滴这样取来的血制成这对坠子,边疆、塞外百姓无人不知,都说汇集天下善心、凝聚世间和睦,戴着这坠子的人,只要自己不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就会万事顺心,荣华享尽。」 她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好像都听进去了,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嗯……我如果熬不过这一劫。」席临川手指抚过掌心的珠子,低一笑,「你自己也要好好过。戴着它,冥冥之中会有人替我护你平安的,两万人啊……」 他短吁着气,不忘一句笑侃:「你也算统领千军万马了。」 这一回,却是没能成功逗笑她。 第二十章 他僵了一会儿,笑容未改地解开她颈后的项坠银扣,将那枚坠子从原本的绳上解下,串到她颈上的绳上。 红衣木然看着胸前两枚一模一样的珠子,他温缓地话语再度传来:「我必会很快就投胎的。你呢……该改嫁,就改嫁吧。」 因面临死亡而生的寂然不知该如何打破。屋中又静了须臾后,聿郸沉默告辞。 独留下席临川与红衣,一坐、一倚,让空气中萦绕着的绝望愈发浓郁。 「会没事的。」席临川轻哂道,强打圆场一样的话语听上去生硬苍白。他默了一会儿,又说,「不知道那葡萄还有没有剩下的,你去取些来?」 红衣不想拂他的意,点点头。还没起身便又摇了头,声音哽咽:「席焕……」 她若去取葡萄,席焕必会追问这边的结果。但此时的她,实在没有勇气重复一遍方才所闻。 「唔……那算了。」席临川不在意地一笑,手一挽她,轻松说,「我们直接上山去采?」 这样舒心的事,与红衣现下的心情实在是拧着的。却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稍定神后叫了婢子进来服侍重新梳妆。 她想,如果最终的结果注定是不好的,那她能做的也只有顺他的意、同他一起好好地过完这最后几个月。他想做的事,但凡她能,就都答应便好,毕竟…… 毕竟不管他安慰她时佯装得多么释然,心下的压力都一定是比她更大的。该是她坚强起来的时候,但还在让他为了她的心情而压制情绪。 二人执着手,一并上了山。一边心情沉重得一个字都没有,一边又都默契地维持着步子的轻快。 红衣眼角强提着笑意,哭过后的红晕仿似一笔妩媚的红妆,渲染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羞,眼底又还是消不去那抹悲戚。 已是秋日的末梢了,那一架葡萄藤上的葡萄早已被摘得差不多,只剩零零星星的几串挂在高处,没有一串是红衣够得到的。 席临川举手摘下一串、又低头递给她,那以呈深紫的葡萄串覆着霜色,托在手里凉冰冰的、沉甸甸的。 红衣手指拨弄着,闷头拿到那小泉边上去洗。泉水一如上次时一般清澈,循循地流出来,落在下面的硬石上,有叮铃轻响。 外层的葡萄很快冲洗干净,霜层被冲掉后,颜色紫得晶莹。红衣拽下几颗递到席临川手里,指尖在他掌心上一触,才发觉这泉水凉到已将自己的手冲得这么冷。 席临川显也感觉到这个,托着葡萄的手轻一握她的手,反手盖过,转瞬将那几颗葡萄交回她手里,又伸手去接还未洗完的那一串:「我来。」 红衣没吭声,脚下与他换了地方,敛裙坐在旁边的地上,抬头望着他。 恰又逢夕阳西斜的时候,金红的光泽勾勒出他侧颊的轮廓,他又是这样轻衔笑意、认真洗葡萄的样子……这样子曾经让她看痴过,此时也是同样痴了,却又是不太一样的心境。 「……临川。」她迟疑着一唤,从未从她口中说出的称呼让那夕阳下好看的面容骤僵,他愣了一会儿才看向她,眼睫下笑意深深:「怎么?」 「我想听听你的事。」她心乱如麻地说,「我不知道的那些……这辈子的、上辈子的,我都想知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 「可以。」席临川点头而笑,手上将刚冲干净的葡萄串拎开控了控水又递给她,「但关乎那个人的事……你听了不会吃醋才好。」 「才不吃她的醋呢。」红衣挑眉,不咸不淡的神色维持了一会儿后,一黯,「我就是想听听你的事情……你若想知道我的事,我也告诉你。」 「好。」席临川在她身边坐下,思忖一会儿后,一件件地说起了她不知道的那些事。 有战时趣闻、有朝中险恶,也没有避讳同从前那个「红衣」的相处。红衣一壁听着,一壁目送天边夕阳缓缓向下挪动一寸又一寸,惬意地倚在他肩上,偶尔应上一两句话,竟慢慢地觉得心如止水。 初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记住他的每一件事。如若他当真没能挺过这关,她就带着他的两世回忆度日。 听到后面,这心思反倒淡了,只觉得这样在夕阳下坐着挺好。虽则认真地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印在脑海里,又并无所谓他到底在说什么…… 若他当真在几个月后离去,日后她大约也会是这样吧。无所谓他这一日同他说了什么,只要记得在这么一个凉风轻微的傍晚,他的温缓的声音伴了她许久就好。 「那时候我恨极她害我得了疫病、又那么决绝地离开……」席临川眼望着天边红轮,轻声一笑,「我甚至一度以为,重活这一世会被这仇恨缠绕一辈子,但与你熟悉之后,就不怎么想这事了。」 红衣抿笑,心下又作喟叹,止不住地在想,若能他不想这事便能绕开这事,就好了。 这一日后的日子似和此前并无多大差别,仍是能强自不想那件事便做到只字不提。唯一很明确的,是此前还在等聿郸的回复,心中尚存一份期待,夜深人静时纵使不得不想这件事情,也可以自我安慰说「兴许结果不差」。 目下却没了那份期待,取而代之地是板上钉钉一般的绝望。安寂时再忍不住想到这件事情,只会再一次将这份绝望加深。 是以红衣再忍,也难免又哭过那么五六次。每一次都是席临川神色轻松地过来哄她,不知情的人看过去,只怕会以为命不久矣的人是她。 红衣这才理解了看着亲人病重、离世是怎样的心情,那是宁可自己代替他去死的滋味……只是好在,他虽是也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一样的东西,现下却还身体康健,这是在绝望中能让她暂时逼着自己如常玩乐的支柱。 三个月来,席临川几乎带她游遍了整个珺山。从各处山林到不远处的村庄小城,或是携手同走或是策马而行,一日日过得虽有忧愁却又宁静,勉勉强强也应了那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十一月,终于也这般过去。 晚上习惯性地将眼前自制的手写日历再撕去一张,鲜红色的「腊月」映入眼帘时,原在和席临川笑谈的红衣浑身僵住。 「怎么了?」端坐在小炉边温酒的席临川抬头看过来,红衣干笑道:「没……我刚注意到,明天就腊月了。」 他也是一僵。 如是那道诅咒完全应验,他会在来年的元月廿六死去。那是年味尚在之时,大夏上下惊闻这道噩耗…… 还有五十六天。 红衣忍着心中难过,将已被撕得很薄的日历本扔到一旁,走到他面前坐下身,信手倒酒来喝。 「不怕。」她一边被热酒呛得咳嗽一边自言自语,涔涔冷笑中恨意凛然,「那个毒妇……不就是觉得这样我们在恐惧中度过余生很有趣么?我偏不吃这套!」 其实心里怕极了,无法想象五十六天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他有着这样的名位,或许举国上下都会涌起一股悲伤,但悲伤散尽后他们还可以继续原本的日子,她此时却想不到自己该怎么走出来。 第二十一章 她缓着酒气静静坐了许久,而后神色紧绷地看向他:「我们什么时候回长阳?」 「随你。」他平淡道,「陛下要我新年前回去,我们除夕之前到长阳便是。」 红衣点点头,再度斟酒来喝。席临川端详她半天,突然说:「你蒙我。」 「……什么?」她一怔,他身子稍稍前倾,双臂压到她肩上,和她凑得极近:「你那日说我跟你说我的事情、你就跟我说你的事情——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的事呢?」 ……确是她忘了! 而他也没提醒过,她就这么一直忘了下去! 席临川笑看着她,见她尴尬了一会儿,问他「你想知道什么?」,便知自己又成功一回。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许多原该直接说个清楚的话题,他会暂且留下。等到她为此事伤心时再突然提起,跟她打岔,大多数时候是奏效的。 但若说他想知道什么…… 席临川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薄唇在她额上一触,又将目光挪回到和她齐平的位置:「在你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愣了愣,那个名字到了口边却又卡住。 明明熟悉得很,又觉得太过陌生,毕竟这么久没有提过了。 「嗯……」她低眉犹豫着,而后抬眸问他,「我若告诉你了,你会叫我从前的名字么?」 「会。」他笃然点头,她却说:「那我不告诉你了。」 「……」席临川挑眉,「很难听?」 「那倒没有。」红衣摇摇头,膝头在垫子上蹭着与他又坐近了些,目不转睛道,「但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我,我想把那时候的事作为一段单独的记忆放着。在这里,我的大半记忆和你有关,你又一直叫我红衣……我想继续用这个名字了,免得日后回想起来,反会觉得此前不用本名成了缺憾。」 她这样说着,解释得有点牵强,那份有点小心眼的思绪又并不想告诉他:不管他还能活多久,她希望他能少记住一点从前「红衣」就少记住一点儿。于是她就这么抢占着这个马甲不放,非让他一想到这个名字、这张脸就全是她不可。对从前那位……就算是恨,也少想才好! 反正名字说到底只是个代号,对她来说,相较于留住从前的名字,还是他更重要。 「你这是破罐破摔啊……怕有缺憾所以一‘缺’到底?」席临川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短一舒气,「那你也告诉我吧,我一听了之,不用便是。」 「哦,那好。」红衣这才点了头,想了想,复又追问一遍,「真的?」 「真的。」席临川手里的酒盏磕在她脑门上,「你的名字你自己不想用,我还能逼你用不成?」 「嗯……」她放下心来,明眸望着他,终于说了那个原以为永远不会再提起的名字,「关溪。山关的关,溪水的溪。」 「……缘分!」席临川笑着接话,见她面显茫然,又说,「临近山川观小溪,必是美景。」 红衣顿也哑然失笑,怔着想了会儿,也觉巧合到奇异,连笑了几声后红着脸伏到他肩上。 席临川暗松口气。这个「岔」算是完全打开了,但待得那日更近时……不知他还能不能顺利寻到话题,让她不想这些。 他们当真随心所欲地拖到了腊月下旬才离开珺山,又是雪天路难行,回到长阳时,已是除夕一早。 途中红衣不死心地差了人去打听长阳有无闹疫病,想着若先行打听到,兴许能避开。结果自然是没有,前去打听的人回话说一切平安,一脸疑惑红衣为何会问这个的神色直弄得红衣也尴尬,反让席临川笑了红衣半天。 踏入长阳城门,连席府都还未到,他们就被禁军拦了下来,来者在车外一揖:「将军,陛下传您进宫。」 席临川便要下车入宫、让红衣席焕他们先行回府,孰料话还未说出来,便听那禁军又道:「陛下说请令夫人、令弟同往。」 这吩咐让红衣和席焕都一怔,但见席临川啧了啧嘴,大是一副有点不耐的神色,又觉得似乎不会是什么太坏的事情。 便只让小萄先行回府,三人一道奉旨去了,马车驶过年味十足的长阳城、穿过皇城,在皇宫门口稳稳停住。 席临川扶红衣下了车,一同步入朱红色的大门,即有宦官迎了上来。 那宦官一拱手,小心翼翼道:「将军,陛下……」 「我知道。」席临川淡一挑眉就把他未说的话噎了回去,红衣还不解着,就见那宦官也露了了然,赔笑又说:「将军清楚便是,臣告退。」 宦官说着就退了开来,席临川仍与红衣并肩走着,稍回过头:「席焕。」 「兄长。」席焕上前了些,席临川淡声一笑,向他和红衣道:「一会儿若陛下说什么,你们跟着一同数落我便是,千万别替我说话。」 ……数落? ……别替说话? 红衣和席焕满目的茫然愈显分明,又见他不解释,只好揣着疑惑继续往宣室殿走。 长阶两旁佩刀的侍卫一如既往的威风凛凛,步上长阶,席临川却猛地脚下一停,低声嘟囔:「这回丢人了。」 行至内殿的瞬间,红衣和席焕才意识到此刻有多少人在觐见。 ——目光稍抬,见左右两侧席位坐了二三十人,皆是青年男子。年龄最长的大概比席临川还大些,最小的,则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见三人进来,那二三十人皆望过来,齐齐颔首:「骠骑将军。」 虽只是简单的客气一下,连见礼都算不上,但因人多,还是颇有些气势。 席临川足下未停,红衣与席焕便也未停。一直走到离御座只余七八步远的地方,同施大礼:「陛下圣安。」 半天没听到免礼的话,殿中安寂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皇帝语气悠悠地道:「多日不见骠骑将军。你告假之日,朕是怎么说的?」 「陛下让臣新年前回来。」席临川垂首回道。 皇帝「嗯」了一声,又说:「今天什么日子?」 「今日除夕。」席临川回说,说罢默了一会儿,偷扫一眼皇帝的神色,续说,「过了子夜才是新年。」 皇帝眉头微挑,俄而一声轻笑:「胆子不小,但凡告假的朝臣,没有敢掐着日子才回朝的。你倒好,从前就规矩松散,如今娶了妻、认了个弟弟,还变本加厉了?」 席临川低头不言,红衣从侧后稍抬眸看过去……这简直就是一副彻头彻尾的「认错态度良好」的样子! 她是该跟皇帝应和一下来着对吧?但好像插不上话。 于是三人便一并跪着,皇帝说什么席临川就听什么,红衣听了一会儿才觉出不对:按他惯有的性子,抬杠才是正常的啊,今天这……怎么回事啊? 如此下来,皇帝也不好再说太多,看看旁边不敢插话的一众皇子、王子,余怒未消地一摆手:「退下,你母亲在长秋宫,记得去见。」 「诺,臣告退。」席临川规规矩矩地拜下去,红衣与席焕随之下拜。退至殿外,方见他望着天空轻一吸气,「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啊!」红衣眉头紧蹙,从斗篷中探出手来在他胳膊上一掐。心中好一顿调侃,暗说他这土生土长的古人还没她这个穿越来的对帝王的敬畏心重。 第二十二章 席临川仍是那副轻松的神色,一壁往长阶下走一壁示意席焕离得近些,压音道:「看见右侧第三位没有?」 席焕点头:「看见了。」 「那是皇六子。」席临川微笑,「陛下要给他挑个新的伴读,我荐了你,陛下答应了。」 席焕的讶异中,席临川笑容稍脸,静了一会儿,又道:「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规矩上的事别学我。日后若仕途坦荡,照应着你嫂嫂些。」 突然说起这些安排,很有些「交代后事」的感觉。一时红衣和席焕都沉默了,原本带着的笑意也彻底僵住,席临川的目光在二人面上一划,手随意地拍在席焕肩上:「听到没有?」 席焕神色黯淡地默了须臾,终是应下:「诺。」 快走几步,他轻快地踏下了最后一级长阶。微吁口气,又转过身笑向红衣道:「母亲晚些会来府里,我就先不去长秋宫了。宫宴无趣,我们回家。」 「好……」红衣轻点了点头,忍着心中酸涩,将手递到他伸过来的手中。细思之下头一回觉得想参加那宫宴了——因为正如他说的「宫宴无趣」,她便会觉得那段时间漫长一些。然后,自欺欺人地相信,与他相处的时间得以长了那么一点儿。 还有二十六天…… 她侧首望向身边的人,他微垂着眼帘似乎正思量着什么,依稀能从眼底寻出几许笑意来。仍是稳健生风的步子、仍是英姿不减的身形……让她愈发不敢想象,在未来的二十六天里,他会饱受病痛的折磨摧残,然后带着或多或少的遗憾,再一次英年早逝。 「来。」他轻一示意,再度扶着她上了马车。万般心绪搅得红衣顾不得席焕也在旁边,坐定后便钻进了席临川怀里。 马车缓缓驶起,她愣愣地回想着这样简单而和睦的相处有过多少次。也不难记起最初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怕他怕得要死,头一回同乘马车时,以满心的防备心态正襟危坐了一路,直坐得身心俱疲…… 除夕夜,府里自是比平日热闹。 听闻顾南芜的母亲的病已大好了,又可能多少碍于礼数,她便回了席府来。早在席临川和红衣回来之前便领着下人们一起上下打理妥当,写了春联剪了窗花、笼灯也皆换了新的,让府中一片喜气。 夜幕降临时,府中年纪小些的婢子们耐不住性子,又不太敢自作主张,就有胆子大些的撺掇着席焕去点了第一串鞭炮。火光闪动着向上窜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震得耳朵疼,而后就如打开了闸门一般,各色烟火愈加夺目。 院中传了歌舞,红衣和席临川坐在亭中看着这片盛景,说不准心中是喜是悲。 红衣远远望去,席焕和小萄不知又因为什么事情追打起来。一如席临川待她一样,席焕与小萄玩闹时也是一边逗她惹她、一边又忍着护着,他分寸拿捏得合适,这四个月下来小萄的心事便轻了许多,笑容一天比一天真切。 遥遥传来一片问安声,二人举目看去,歌舞也正停下。 是陈夫人来了。 所过之处歌舞姬依次见礼,她搭着婢子的手径自走到亭中来,席临川一揖、红衣一福:「母亲新年大吉。」 「娶了妻,越来越不像话。」陈夫人冷着脸,目光凝在红衣面上,「连宫宴也敢不去,半点规矩都不讲了。」 相见便是这样的面斥,一时弄得气氛尴尬。二人相视一望,谁也没来得及谢罪,陈夫人便清冷又道:「宫宴就罢了,好好给我把年拜了。」 他们怔然间她已落了座,从袖中取出的两个用红线穿成、下面还坠着平安结的铜钱串子,往案上一搁:「谁先来?」 两人互一拽衣袖,再度互看一眼,默了一会儿,一齐跪了下去。 「母亲新年大吉,来年一帆风顺。」席临川下拜道。 红衣紧张地想了想,添上一句:「双喜临门。」 「……」席临川挑眉,斜眼一睃她,「三阳开泰。」 ……这什么节奏?!红衣发着怔脱口而出:「四季平安」 席临川的声音四平八稳:「五谷丰登、六六大顺。」 他连说了两个,她没意识到「阴险之处」,开口就续上:「‘妻’贤子孝……不对!」 话一出口方知不合适,哪有祝女人「妻贤」的!扭头怒目而视:「你故意坑我!」 席临川忍笑不语随她发火,端坐在席的陈夫人被他们方才的一唱一和弄得神情都僵了…… 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陈夫人一声轻咳,蹙着眉头让二人起身,红衣暗搓搓地细细打量,看出她也是一副绷笑绷得艰难的神色。 这般一同熬过了旧岁、守到了新年,各自回房就寝时已是后半夜。 红衣和席临川一同回到广和苑,疲惫地栽倒在榻,不过多时便已睡得昏沉。 再睁眼时,天色已明。四下看看,却是在自己的南雁苑中。 眉头一蹙,红衣唤了人来,眉头轻皱:「半夜把我弄回来了?」 「是……是公子吩咐的。」那婢子屈膝一福,回话的神色有点不安,「昨睡下后,公子去沐浴,刚出了房间不知怎的就晕过去了,很快便是高烧,烫得厉害……」 红衣心中皱紧。 那婢子又说:「过了半刻才醒过来,睁眼便说立刻送娘子回南雁苑来。后来……又请了郎中,清晨时太医也来了,但方才奴婢去打听时烧也还未退。」 「我去看看!」红衣翻身便下了榻,伸手抻过衣衫,便要一边往外走一边穿。走了两步,却被那婢子侧身一挡:「娘子别去……」 红衣神色一厉。 「公子下了严令,不让娘子去广和苑,一步也不许进。」婢子小心地观察着她的面色,稍作停顿,又说,「所以……娘子您就算去了,那边的人也不会让您进去见的。」 红衣栗然呆住,听得她又说:「对陈夫人、少公子和小萄姑娘也是一样,且还有更奇怪的吩咐——平日里服侍的人大半也换了,目下在里面侍奉的,都是昨晚齐伯连夜新挑的。说是……说是孤儿不可、家中独子独女皆不可、有婚约的也不可。光这样说能用的人也还不少,但听闻齐伯将人召齐后又按公子所言说了些什么——没人敢透出话来,只是泰半人听了之后就不肯去了,气得齐伯大怒……」 这安排是什么意思,倒是不难理解。是他不想拖累别人,但病中又不得不有人照顾,只好去挑牵扯少些的、且自己愿意涉这险的。 依席临川的性子,做出这样的安排并不奇怪,但…… 红衣完全没想到,甚至完全没有去想,他会不许她去见他。 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个打算,一个字也没有提。 她默了良久,没有与眼前婢子辩什么,只说:「我先去看看母亲,晚些时候,请太医到我房里来一趟。」 红衣清楚,自己这对此早已有心理准备的一时都难以接受,陈夫人只会更加心焦。 走过熟悉的小道,红衣进入安然居时,便分明地感觉到周遭一片肃然。 第二十三章 婢子们皆候在外面,一个个的面色皆有些发白。见红衣入院,齐齐一福道了声「娘子万安」,而后,有掌事的婢子上前,低眉顺眼地告诉她说:「公子那边似是情况不好,夫人她……不想见人。」 「她是临川的母亲,我是临川的妻子。」红衣目光望向房中,轻声一喟,「还是有劳通禀一声。」 「诺……」婢子屈膝一福,应得有些犹豫,但见红衣面色亦是不好,仍只得进去禀了。 片刻后,她又出来回了话,伸手向里一引:「娘子请。」 红衣颔首,继而便移步入内了。这陈设精致的正屋似是变得压抑了些,陈夫人就在正屋坐着,请阖着眼,身子倚在靠背上,保养得当的面容上带着前所未见的憔悴。 「母亲……」红衣垂首福身,陈夫人睁开眼来,看一看她:「坐。」 侧旁置着席位,红衣想了一想,却是径直行去了陈夫人面前的案桌边,在一方软席上坐下,紧接着便拿起茶壶要给陈夫人添茶。 手初一拎,便觉得那茶壶格外的轻,显是空的。未及她起身去沏新的,就听陈夫人叹息沉重:「这安神的茶……我已连饮了数盏了。」 红衣微滞,遂将那茶壶又放了下来,轻声劝说:「母亲放宽心些,安神的东西也不宜多饮的。」 「‘放宽心’……」陈夫人无奈一笑,摇一摇头,「怎么‘放宽心’?御医来过了,说是疫病的症状,但谁也说不清楚好端端的怎么染的疫病……眼下高烧不退,又还有许多朝中之事要先说个清楚,已连续差人递了几本奏章进去,连安心休息也不能。」 陈夫人絮絮地说着,发沉的话语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再度一声长叹后,又看向红衣:「你可去看过他了?」 「我就是为此事来的。」红衣锁着眉头,轻一抿唇,「原是想直接去看他,但被婢子拦了下来,说他下了严令不许我去,就算到了广和苑,外面的人也会挡着……」 她的目光定在陈夫人无力的面容上,话音未落,便见陈夫人面上的无奈更甚:「跟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这是怕拖累我们……罢了,他既有这心,就顺他的意。若真是疫病传给了你……」陈夫人面上隐浮起一抹淡笑,「他本也是万不肯让你陪葬的。」 「母亲且听我说。」红衣垂首,斟酌片刻,续言道,「临川担心我会染病这顾虑没错……但我们毕竟是夫妻,看他一个人熬着,我不安心。纵使有下人服侍在侧,终究也比不过自家人尽心。」 陈夫人听着,眉心便皱得又深了一分,红衣一哂,未待她反驳,便又说:「我不是想硬逆他的意思、搭上自己的命也要去看。方才来母亲这里之前,我着人请太医去我房里了——一会儿太医会为我把脉,如若太医觉得我身体情况尚可、应是不会染病,母亲可愿替我说说话,把那一众听命挡我的下人摒开么?」 陈夫人微有讶色。 红衣自认并不是很勇敢的人——就算并不「怕死」,也还「贪生」呢。 但「传染病」这事,也得分两面说,席临川担心她被传染自然有道理,毕竟数千年来,人类饱受各类瘟疫的折磨,这事不容小觑。可换过来讲,红衣也是从那有过禽流感、病毒型性肺炎、h1n1、n7n9……以及埃博拉等各种传染病的年代过来的人,对这些病的恐惧感难免,同时,也具备常识。 注意卫生、好好消毒、做好防护措施,都是时常听到的日常防疫方法,再者,是否会被传染,和身体素质的关系也不小,并不是说「传染病可怕」就可怕到「谁碰谁就死定了」的。 这样看来,席临川把他们都「隔离」在外的做法多少有点过。红衣觉得还是理性点好,先让太医来给她「检查」一下,再说能不能去看席临川的事。 见她神色坚定,陈夫人怔然片刻后点了头,俄而一喟:「还是你更明理些。那个顾氏,规矩倒是规矩,昨晚守了岁,今天早上也没忘了来给我问安——但听说了临川的病,就只会哭哭啼啼的,帮不上忙不说,还瞧着心烦。」 红衣听言,不自在间下意识地一吐舌头:「顾姑娘是夫人交出来的人,若论规矩,我怕是这辈子也比不上她。但我和临川既是夫妻,出了事就必是互相扶持才好,眼泪又不能给他当药使。」 陈夫人苦笑,遂又点点头:「你去吧,等太医把完脉,情况如何着人来回一声,咱们再做打算。」 「诺。」红衣欠身一应,遂拎裙起了身,回自己的南雁苑去。 太医「望闻问切」四步皆做得仔细,初时,红衣见他蹙眉只心下有点疑惑,但待得把完脉后,这疑惑得以揭开,却成了满心的纠结。 「夫人,可要臣去禀将军一声?」太医询问得小心,红衣摇摇头:「不急……大人让我想想。」 她便倚在榻上静思起来,心里乱成一团,目光也有点恍惚。识趣的婢子在外一瞧,便径自请了太医离开,而后再看一看她,轻轻阖上门,不做打扰。 红衣这一思量,不知不觉间就思量了许久。 直想得头脑发懵,好像有无数光晕在眼前荡来荡去,弄得她思想都迟钝了,对眼下的事情完全回不过来神。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心中悲喜交集,她又这般呆滞地躺了许久,听得「笃笃」敲门声。 「娘子?」门外传来的迟疑唤音让红衣略回了神,下意识地道了句「请进」,门就打了开来。 「娘子……」小萄跨进门槛望一望她,犹豫道,「您可有空么?奴婢……有些话想说。」 「你说。」红衣一壁应着,一壁坐起来,招呼她也到榻边落座。 小萄坐下后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量着她的神色,轻轻道:「奴婢听说……娘子您原是想去看公子的,稳妥起见又先让太医把脉。但晌午时太医来过后,您就没动静了?」 红衣一哑,看着小萄这副有些不安的神色,轻哂道:「我没改主意……只是在想一些事。」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小萄一时窘迫,缓了缓,又说,「奴婢也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 「什么事?」知道小萄也是重生的,红衣心中稍稍一悬,不知她想说什么。 「当时那场瘟疫在长阳闹得大,得病的人不少,但听说……也不是人人都染病便亡故的,得以康复的不是没有。」小萄回忆间微微皱眉,继而又道,「奴婢在想,公子征战沙场多年,骑射功夫皆不差,身体该是比寻常人更强健才是,又有宫中御医太医前来诊治……若说旁人能被普通郎中治好甚至自己都可生熬过去,公子实在是不该命丧于此的。」 这好像另有隐情的解释让红衣脑中一白,惊然道:「你的意思是……」 「奴婢的意思是,上一世公子得了瘟疫是不假,但最终让他没能挺过去的……」小萄迎上她的目光,一咬嘴唇,「会不会是那个‘红衣’?她在公子最为艰难的时候不管不顾,而后又索性离开了席府,公子那时必定很伤心。」 第二十四章 而越是病得虚弱的人,就越是经不起其他打击。病中的心态何其重要,莫说是传染病,就算是已到晚期的绝症……二十一世纪也经常见到因为心态乐观而战胜病魔、或者将寿命延长了数年的医学奇迹。 「但那道诅咒……」红衣仍有些回不过神,小萄有些不确定地思忖道:「涉安侯当时翻译的原话,不是说‘如同上一世一般死去’么?兴许……兴许那个‘红衣’也只觉得他是因瘟疫而死的,并不觉得自己给他添了一刀?如是这样,一旦咱们猜对了……」 一旦猜对了,那诅咒的真实意思便成了「和上一世一般在病中绝望而死」,她大可尝试着逆行一次,让他心情愉悦地熬过这些日子…… 听上去太玄妙了些,但是,谁知道呢?试试无妨,反正就算是最差的结果,也不会比眼睁睁看着他送命更差了。 「我去找陈夫人。」红衣带着惊喜和忐忑,起身便往外走,推门而出间,觉得空气都清澈了一些。 这般熟悉的高烧的感觉…… 席临川淡看着榻上的雕镂,心情平淡地感受着久违的病痛感。 这是第一天,他只是在发高烧,烧得手脚酸痛,仅此而已。 而后这高烧会一直持续下去,直烧得好像每一寸皮肤都干燥疼痛,食欲会越来越差,接着思绪昏沉、有精神睁眼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回思着,听得外面一阵吵闹。 不费神辨认也听得出是红衣的声音,气势汹汹的,听上去很像要打一架。 席临川一声轻笑,知道就算她再理论,外面的下人也必不会让她进来,遂又平心静气地继续想自己的事。 又过一会儿……却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席临川心里一紧,耳闻外面下人的气势越来越弱,不一会就安静得悄无声息。刚要唤人进来,便见那熟悉的纤瘦身影已迈过门槛、出现在几丈外的外间中。 「别进来。」他淡声道,看看红衣,显有不快,「不能听我的一次?」 于是红衣如言在他的房门门槛前定了脚,看一看他,也有愠色:「你明知我会不乐意这安排是不是?就来硬的?」 席临川一叹,撑坐起身,睇着她道:「这是为你好……你若非不听,我就向皇后请旨,把你接近宫里去。」 「……我顶不过你。」红衣一翻白眼,话语悠悠地道,「请旨就不必了——我原本是想来照顾你的,但后来想了想,自己改主意了,一会儿就走。」 「哦……」席临川一应,舒气之余,又被她这直截了当的说法弄得难免有那么点失落。 她又说:「但我会每天过来陪你说话,在你榻边的那窗外,行不行?」 他一时未答,安静一瞬后,听得她笑声轻微,她又说…… 「我怀孕了。」 并无旁人的卧房中,席临川看着她的双眸惊住,病重微白的薄唇翕动起来,大是不可置信:「你……」 「我怀孕了。」红衣张口就又重复了一遍,与他对视着的双眸淡泊认真又带着微微喜悦,「太医为我把过脉了,你若不信就问他去。」 席临川气息骤然一松,定在她目上的视线未有挪动,一时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竟然……有孕了,在他们成婚四个月后有孕了。 他却是这样病着,因为那诅咒而病着——城中并没有闹起瘟疫,他却仍是就这样得了和上一世的瘟疫症状一模一样的病,可见那道诅咒凶狠而又正在应验。 如是他死了…… 这孩子未出生就没了父亲。没有父亲是什么滋味,他是清楚的。 无所谓目下的席府如何显赫,家世显赫虽能不让这孩子如他一样因为身份而遭人嘲笑,但却抵不了看着旁人父母双全时的羡慕。即便这样落寞的心情并非时时会有,但在安静无人的时候,总会涌得十分浓烈。 是以有那么短短一瞬,他想开口告诉她,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决计要不得。这念头却又很快被一股自私些的想法压住…… 席临川心存侥幸地在想,如若自己能活下去呢?他想看看这个孩子。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红衣,紧抿的薄唇将两个想法皆尽忍在口中。他不知该对她说哪个,一面知道头一个想法才是对的,一面又觉得虎毒尚不食子…… 要他亲口告诉她不要这孩子,也委实是很难。 「你必须好起来。」红衣恳求地睇着他,贝齿轻轻一咬,「我从来没有过孩子,在那个世界也没有。你若不在,我不知道怎么做母亲。」 席临川哑音一笑,思了思,回说:「我也没有过孩子。」 「但我们可以一起试着来……」红衣认真道,「你试着当个好父亲、我努力当个好母亲,他长大的过程中如是有什么难处,也有你陪我扛着……不然我一定会撑不住的,万一我也死了,他怎么办?」 这话绝非唬他。 在带孩子的事上,红衣是彻头彻尾的毫无经验。只知此事必定难得很,而大夏朝又比不得二十一世纪医疗资源、教育资源那么丰富,怎么想都觉得若独自应付这样的事,很快就会耗尽心力。 她艰难地维持着平静,凝视着席临川的目光半分不移,静等着他的答复,万分希望他此刻明确地对她说一句「好,我活下去」——哪怕她很清楚他说了也不算,还是当真希望他暂且糊弄她一回! 「好,我活下去。」 席临川颤意分明地说道。见门边的红衣一栗,略微一笑,又重复道:「我活下去,一定。我不会让这孩子没有父亲的。」 坚定的语气不知为何激得红衣眼眶一红,情绪复杂的眼泪初涌出来,却又破泣为笑:「这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席临川颔首,苍白的面容上嘴角上扬,添了温润。他短短地思量一会儿,问她,「身孕有多久了?」 「两个多月吧……」红衣道,口吻轻松了些,「太医说得尚不太肯定,但也差不了多少。」 「那这孩子差不多八月份降生……」席临川笑舒着气,双手托在脑后向后躺去,「九月满月,腊月过百日。」 ……算得有点远啊! 红衣一声轻咳,手不自觉地抚上尚未显形的小腹,又望一望他,道:「那……我先走了哦?明日上午到那扇窗外跟你聊天——你必须答应!跟下人交代清楚了不许拦我!」 「好。」席临川再度看过来,笑意满满地点了头。心下微沉,又不放心地补充说,「我自会好好养病,你操心也没用,所以别为我满腹心事,安心养你的胎。」 红衣点点头,浅抿笑意离开他的卧房。房外的天色又黑了一层,月初无月可赏,只在空中隐有几颗星辰初显璀璨。 红衣长舒口气,虽则清楚那些个星星其实和地球一样都是星球,还是忍不住「迷信」地许起了愿。 愿望许得很是贪心,又是祈祷席临川早日康复、又是念叨这孩子一定要平安降生,复又续上一条「再无战事」,末了想再来一句直截了当的「一切顺心如意」的时候终于忍住了——不能太贪心,不能太贪心! 第二十五章 翌日上午,再到广和苑的时候果然无人拦她,她踏进花圃,叩了叩那扇离席临川床榻最近的窗子,笑问:「你感觉如何?」 里面的回话也带着笑音,他说:「感觉有些难度。」 「……什么‘有些难度’?」她一怔,隐约觉得两人的话题说岔了。 「起名字啊。」席临川语中的笑意愈显分明,继而似有短促叹气之声,再传来的话语就无奈慵懒起来,「我想了大半日,没有一个满意的。」 「谁问你这个了啊!」红衣扭头就瞪了旁边的窗子一眼,自行脑补这是瞪到他的,「我是问你觉得身体如何!起名字的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现在想了有什么用!」 「我男名女名一起想的。」他的声音听起来离得近了些,似是靠在了窗边。答了这样一句后停顿了一会儿,问她,「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红衣道,「我家就我一个,叔叔伯伯家也几乎都是堂妹……我可想感受一下看着小男孩长大是什么感觉了,大概会很闹腾,让人急不得脑不得?」 她说罢顿了顿,问他:「你呢?」 「我想要女儿。」 紧阖的窗中传出的回答平平静静的,让她一愣,继而暗道:亏我做了那么久你可能会重男轻女的心理准备…… 于是红衣问他:「为什么?」 「因为生个女儿大概会像娘?她娘比我好看。」他的理由幽幽传入耳中,红衣在外听得双颊骤红,心下头一个反应是:瞎说!明明是你比较好看! 不过,这话还真中听啊! 美目一翻,她反驳说:「都说女儿像姑姑。」 「但她没姑姑,只能像娘了。」席临川倚在窗框上,低低一笑,「再说,头一个是女儿……再安心生个儿子就是了。如果头一个是儿子,提心吊胆地再生一个,结果还是儿子,啧……太闹了。」 ……这都担得哪门子心啊! 红衣在外面无语得直想捶墙。怎么听都觉得是这即将当父亲的人小时候太「熊」、黑历史太多,所以对和自己一样标着「儿子」属性的孩子望而生畏!担心两个都跟儿时的自己一样闹,把席府拆了! 此后的数日,总是悲欢交集。像是在喝一杯糖盐皆有的水,而且糖和盐放得都不少,两种味道都很浓郁。 红衣一日不落地来和席临川聊天解闷,大多数话题落在孩子身上,偶尔也说些别的,总之都是开心事。 而席临川的病情…… 用御医的话说:「将军为了夫人和孩子,尽心养病。」 这话不假,从下人们回禀的话中也听得出来。他确实是很尽心努力了,高烧中再没胃口也会迫着自己尽可能地多吃些东西,御医叮嘱过的话皆听得仔细,然后认真照做。 但纵是这样,他的病情也实在谈不上乐观。 烧从来没有完全退过,或高或低、反反复复。温度退下来最久的一次也不过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而后又烧到神志不清,忙得御医和一众下人焦头烂额。 如此这般,即便并未出现太差的情况,也还是让人揪心的。 再好的身体素质也耐不住日积月累的损耗,这样不停地病情反复,无疑是一天天地将他的身体磨得更虚。最终会有那么一天,连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溃。 红衣在紧张不安中咬住牙关,但愿小萄的那番推测是对的、但愿他能熬过二十六日…… 然后,但愿二十六日之后诅咒就会失效,他可以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如此,一直到了一月二十,红衣如常往广和苑去,另还备了道口味清淡、营养丰富的汤,想让他尝一尝。 踏入院门,却意外地又有两名家丁拦了下来。 二人皆比她高不少,沉默地挡在她身前,将去路拦得死死的。他们一欠身,告诉她说:「娘子今日别和公子说话了,公子还未醒。」 ……未醒? 红衣心中一颤:「说清楚。」 二人一并偷扫了眼她的神色,才说:「昨晚……晚膳之后不久,公子就又高烧了,直烧得没意识,御医试了许多法子都不管用,到现在都、都没醒。」 红衣提着食盒的手一紧。继觉浑身一阵寒意,将那食盒交给了随来的婢子,强定心神:「怎么不早告诉我……」 「陈夫人不让说。」那家丁回禀间向后缩了缩,「彼时天色已晚了,陈夫人说若告诉您,您必定难以安寝,您又怀着身孕……就让我们不必特意去禀了,在您来时再告诉您便是。」 席临川是陈夫人的儿子,陈夫人权衡之后却怕她经受不住了…… 红衣心里的恐惧在闻得这番解释后倏然腾了起来——连陈夫人都做出了这般显有取舍意味的事,是不是席临川的情况…… 真的很糟糕了? 一直到了晚上,席临川都仍未醒来。红衣在院中焦灼不安地踱来踱去,陈夫人来后劝了两次,她终于不得不停下。在婢子备在廊下的席上落了座,却连坐都坐不安稳。 大抵是有人入宫去回过话,其间又来了一位御医,另有几名医女。每每有医者进出时,或是陈夫人、或是红衣,总会忍不住拦下人来问个几句。 期初他们忙得很,没有闲暇同她们说得太细。逐渐入夜时再拦住的医女终于有了些空闲,哀声一叹:「烧退不下来,该试的法子都试了,两位大人都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名义……却也束手无策。奴婢得赶紧入宫向陛下禀一声去,将军目下的情状若是持续下去,还能撑多久……奴婢也不敢妄言。」 红衣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慌张地支住旁边的廊柱,陈夫人忙在她肩头一扶,眉头紧蹙:「你回去歇着。」 「临川……」她目光空洞地回望过去,觉得耳鸣不止。惨白如纸的面容直让陈夫人一吓,缓着神一喟,又说:「你留在这里也无用。听我的,好好回去休息,有了任何事,我必定及时告诉你。」 红衣点点头,手一用力,紧紧反握住陈夫人扶着她的手,颤抖不止地道:「母亲一定要告诉我!」 「嗯,一定。」陈夫人颔首郑重承诺,又唤了婢子来,「备个软轿送娘子回南雁苑。走得慢些,别摔着。」 红衣便依言回了南雁苑,在房中坐着,强自缓神了许久,还是魂不守舍。 莫不是小萄想错了,其实并不可能那么乐观?那诅咒……带着「红衣」的全部愤恨,可能真的是无解的,可能真的会毫不留余地地取走席临川的性命,无所谓她们怎样努力。 一壁被眼前的情状勾得止不住地往这悲观的方面想,一壁又强迫着自己紧悬住一份信心…… 除非他当真断了气,否则,她不可以往那最坏的结果想。 唤了人进来,她简单地盥洗了,便一语不发地走向床榻。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意识初迷蒙时便翻身摸向身边,手紧紧揽住,感觉出怀中之物柔软太过才意识到那是个多余的枕头。 自席临川病倒后,她已这样独自睡了二十天,却还是无法习惯。下意识里总觉得他必定在身边,可以随她踢随她拱,顶多捏住她的鼻子算作报复一下。 翌日再醒来时,目光稍移,便见绿袖和小萄皆在房中。二人在案前对坐,各品着各的茶。 第二十六章 闻得榻上的动静,她们一并侧首望过来,红衣一怔:「你们怎么来了?」 小萄没有说话,绿袖也抿唇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止我们来了。不少宗亲、重臣都来了,听说陛下一会儿也会到……广和苑和正厅都聚了不少人,我担心你,索性直接来看你。」 红衣心中一阵空荡,哑了许久,才强笑道:「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让不让人安心养病了?」 绿袖的凝视向她,薄唇翕动着,终究什么也未说。 然则这是什么意思,红衣并非真的不懂——这是他的情况当真让众人都紧张了,怕他就此醒不过来,是以来见这「最后一面」。 虚情也好假意也罢,这样声势浩大的举动足以让她清楚眼下到了怎样的节骨眼上。紧一咬唇,她起身离榻:「我去招待宾客去。」 她不懂朝中之事,但是也多少知道情势复杂、看席临川不顺眼的人也不少。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各样的风言风语大约也更容易起来,不能让旁人觉得席府里因为没有主心骨已经乱成了一团,她这做将军夫人的,就得把该称的门面称起来。 红衣换了身天蓝色的曲裾,并不隆重也不算太清素,让小萄替她梳了个适宜会客的发髻,红衣的目光在妆奁中扫了两个来回,挑了组南红的钗子出来。 「娘子?」小萄接过那钗子时一愣,皱眉道,「会不会太华贵了?」 「赫契人的东西,将军征战时带回呈入宫中的,陛下又赐了下来。」红衣淡声道,「就用它。如若将军当真醒不过来,不能只让朝臣们记得他最后重病昏迷的事,得让他们多想想他的战功。」 小萄这才应了声「诺」,四支短钗在两侧簪得对称,一枚插梳端正地插在中央。红衣站起身,两名婢子一并上前,为她把大氅穿上,她对镜沉舒了口气,向外走去。 早春的凉意丝毫不亚寒冬,路中的一呼一吸皆带着白气。踏入正厅间又乍觉温暖得发热——也不全是炭火烧得太热的关系,更因厅中人多,温度自然高些。 陈夫人端坐主位,应付宾客应付得勉强。连日来她也心力交瘁,又已年纪不轻,疲惫之色十分分明。 红衣行道厅中,福身道了声「母亲」,陈夫人眼眸稍一亮,两旁的宾客也皆看过来。 霍予祚最先反应过来,虽未离座,但朝她深一欠身也很显尊重:「夫人。」 皇室宗亲见礼在先,厅中旁人也不得不放下对这舞姬出身的将军夫人的顾虑,或同样欠身、或端然一揖:「夫人。」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独自面对这么多达官显贵呢……从前,要么是和席临川在一起,要么是在竹韵馆中同谨淑翁主在一起,她只要端着微笑寒暄几句便可。此时,重心却全落在了她身上。 红衣无声地沉了口气,蕴出些许淡笑,微垂的眼帘覆住心底滋生不断的不安,语声轻缓:「多谢各位来这一趟,想是来探病的,但我夫君目下见不了人,失礼之处,诸位莫计较。」 这话说来也就是客套,然则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温缓得有点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夫人,您不妨把话说得实在些——将军究竟能醒不能?若是不能,我等也好先行做别的准备了。」 「这位大人想先行做什么‘准备’呢?」红衣的目光在他面上一划,复又覆下羽睫,笑意未减,话中却是透了凉意,「夫君官居大司马骠骑将军,统领大夏军队。出了什么事,家中自然不敢隐瞒,必会及时、如实地禀告陛下,知会大司马大将军、丞相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却无可能知会朝中的每一个人。敢问大人您官居几品,能直接向我开口说要先行做什么‘准备’——恕我这个做妻子的,都不知夫君有什么准备需要大人您去做!」 她克制着怒意还是没能将话说得委婉——不是不知道不该当众不留情面,只是越想越觉得气恼:明知人家病重还过来给家属捅刀?这都什么人呐!再则席临川就算再得罪人,其实也有限度,他左不过是性子直些、脾气横些,除此之外……一个带兵打仗、保家卫国的将领,能干出多让人恨之入骨的事? 这位大人您的家眷死在他的军队手里吗?! 这么落井下石、连嘴上都不知积德,真是全方位展现人性的阴暗面! 至此,厅中安寂了一阵子。又过一会儿,大将军郑启到了席府,提及皇帝今日政务繁忙要改日才能来,众人便各自告辞离开了。 原本宾客满座的正厅在片刻间安静下来,红衣的笑意维持到最后一人踏出门槛,瞬间全身脱力。 「娘子……」小萄手快地扶住她,声音中满是担忧,「您快歇一歇……可记得自己是有身孕的人。」 红衣坐下身,接过陈夫人递过来的茶,静坐了许久,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一些。看向仍在座等绿袖的霍予祚,喟叹着道:「我想求殿下件事,但不知合不合规矩。」 霍予祚一点头:「夫人请说。」 「将军病着,朝中各方心思不一,这般前来造访的大概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母亲已身心俱疲、我有着孕,席焕到底年纪太轻……」她说着顿了一顿,犹豫着,向霍予祚道,「不知能不能请殿下下令派些禁军来?府中之人在外阻拦总难免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若是禁军……」 「不合规矩。」霍予祚答得干脆,红衣话语滞住,他想了想,又道,「但我可以去向陛下请旨,这比禁军管用。」 皇帝的旨意在当日晚上就传出了皇城,洋洋洒洒地写了不少,字句严厉、带着斥责,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谁也别去打扰骠骑将军养病。 红衣听言后轻一点头,望着窗外夜色,心却没有因此而多半分安稳。 很快……今天就要过完了,明天是一月二十一日。 还有五天。 心弦紧绷得越来越厉害,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着转机。然则,直到一月二十四日,席临川才又醒来一回,意识不清到双目涣散,也知醒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再度坠入昏迷。 就这么几天而已,显得那么漫长,却又格外的快。 皇帝恰在二十六日傍晚到了席府,红衣的脚步在南雁苑门槛处进出了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提步去广和苑见驾。 可能是最后几个时辰了…… 她眉头紧紧蹙着绷住眼泪,踏着几不可寻的月光走到广和苑的门口。 院中有好多人…… 依稀能看见房中暖黄的光火中的那抹玄色,皇帝似是在向御医询问什么。院中这些,则皆是轻甲齐整,略有不同的甲胄制式显示着级别的不同。 他们看见她,陆续抱拳见礼,沉默中只有轻甲的轻微响声。红衣紧抿着唇,直至看到郑启也在,才走过去,一福:「舅舅……」 「先去见陛下吧。」郑启略一点头,便要带着她进屋去。刚踏过门槛,却见一医女疾步从卧房中行出,惨白的面色中满是惊慌,拜倒便道:「陛、陛下……将军怕是……」 「咚咚」两声沉重的心跳之后,红衣只觉一切都停住。身子向后跌去,手又下意识地扶住门框…… 第二十七章 指甲断裂的脆响传来,她稍回了神,怔怔地望一望折了的短甲,又看向那医女,字字艰难:「你说……什么?」 「将军怕是……不行了。」医女跪伏在地说着,最后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罢静了好久,听得没有任何回应,才又硬着头皮道,「呼吸突然弱了下去,脉搏也……越来越轻,两位御医为将军施针、喂药他都没有反应,如此恐怕……」 红衣只觉不想再听,扶在门框上的手再一支,便要冲进卧房去。守在门边的婢子一惊,连忙上前挡她:「娘子留步!」 「让开!」红衣喝得声都变了,那两名婢子却不敢让路,磕磕巴巴道,「娘子息怒,公子得的是疫病,您有着身孕……」 「他是我丈夫!」红衣蓦地转身看向皇帝,稍定了神,竭力将口吻放得平缓,「陛下……二十多日了,没有下人因此染病!我也不会!」 她的口气有些冲,皇帝眉头微皱,红衣不及多思,一咬唇,又辩道:「他是我丈夫,眼下到了这个坎上……他能不能渡过这关,我都必须陪着他,求陛下恩准……」 安静少顷,皇帝与郑启互望一眼,终是轻声而叹:「让她进去。」 席临川觉得头中晕得厉害,连自己怎么出了卧房的都不记得。只见院中都是熟悉的将领,夜色下人人面容沉肃,沉肃得好像他死了一样。 枝头晃动的幅度不小,可见是在刮风的,但他仅穿着一身中衣裤,竟也不觉得冷…… 看来,是死了。 大约是因为已经历过一次,此次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完全没了上一世死时的惊慌恐惧——反正恐惧成那般也是没用的,这个结果他无力逆转,甚至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他此时的恐惧,倒不如淡然些。 转过头,他望了望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房门,能看见皇帝和舅舅皆在,另有御医、医女、禁军、宫人…… 心下斟酌片刻,却着实没什么心情去见他们,轻声地一叹,他走出了广和苑。 夜色中,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他走在自己的府邸中,看着下人们熟悉的面孔。唯一格外明显的「不正常」之处,就是这一路走过来都没有半个人搭理他了——他们看不见他。 南雁苑在广和苑的正后方,一个很好的住处。但成婚以来,红衣都不怎么在那里住过,他病倒前的几个月他们都在珺山,而再往前的那段并不算太久的时日里,她也顶多是白日在南雁苑待着,晚上多是和他同寝。 但现在……她应该是在那里的,这二十余日里,他都不敢让她和自己走得太近,生怕将这病传给她。 说起来,也真是对不起她了。他以为自己能熬过这一关,那么笃然地向她承诺过自己会活下来,和她一起迎接那个孩子,可最终,心中所愿到底敌不过那道阴毒的咒语。 他站在月门前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举步走了进去。 四下看了一看,正屋无人、侧间也无人,他进了她的卧房,却也没有见到她。 只有小萄在房中待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弄得婢子们大是无措。又是叫人去请席焕,又是反过来让小萄冷静些,告诉她说「娘子必是更难过,一会儿还得要你劝着」。 这话说的……让席临川再一次确信,自己的的确确是死了。府中众人大概都听说了他的死讯,只是不知道他的魂魄还没有离开而已。 掌心微热,他疑惑地抬起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寻不到任何异常,但那热意并没有离开。 「红衣呢?」他有些失神地问小萄,小萄却仍只是哭着,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次——他们看不到他。 在南雁苑前后又找了一遍,仍是不见红衣的踪迹。席临川有些心急起来,他记得上一世时,自己的魂魄一直跟着那个「红衣」到了关外,然后好像在某一瞬突然就断了记忆,重活过来。 他很怕这一回也是这样,魂魄毫无征兆地从这世间抽离开来、跑去投胎,连看她最后一眼都不能。 他是真的很想再看看她,哪怕没有什么意义,他也很想再见见她。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多守些时日,看着她从自己离世的伤心中走出去一些,再安心去投胎。 「红衣?」他心慌意乱地唤了一声,声音在房中一荡,没有得到回应。 皱了皱眉头,席临川又往后院走去,那片她很喜欢的小湖出现在眼前,他刚步入回廊,皱闻耳畔一句:「你说过会活下去的!」 熟悉至极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哭腔中又夹杂着委屈和愤慨。席临川脚下猛停,迷茫地四下看看,却是不见人影。 「我明确告诉过你了……我没有做过母亲!」她继续埋怨着,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现在是怎样的愠恼神色,「你还是非要让我自己带这个孩子么?他、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好意思不管?」 席临川焦灼不已地四下找寻着,想找到她身在何处。却是毫无思路可循,乍闻之下觉得可以循声去找,但实际上,那声音已是在他耳边及近的地方,任他怎样走动都还是一样。 「你连名字都没有起好啊!」红衣声音中的委屈又增了三分,颇是幽怨地说,「我学识不如你,字又丑……你知道繁体字对我来说有多难写么?」 那哭腔倏尔猛了起来,他一怔,眼望着面前空荡,脱口而出一句:「别哭……」 下一瞬,骤觉手上一烫。 他再度抬起手,翻来覆去地看看那仍旧寻不出丝毫异常的手掌,一分分感受着那点湿润的烫意逐渐转凉,全部感觉即将散尽的时候,又一滴滚烫坠入掌中。 一切的埋怨都没有了,只剩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在耳边始终不断。他呆滞地听了这哭声许久,声音在刚弱下去一点的时候又陡然迸发地更加厉害…… 他听到她说:「就差一会儿……就是二十七日了啊!就一会儿!」 滚烫的潮湿漫了满手,席临川借着月光望着手掌,似乎能看到一点泪珠。 湿意蔓延到衣袖上,他仍只能怔怔地望着,眼见那一滴一滴的湿渍晕开,越晕越大,终于连成了一片…… 忽地心头一颤。 他觉得这感觉是真的,是她真的在哭、眼泪落到了他的手上。但……她并不在他的魂魄边上,那就只能…… 在他的「尸身」旁边! 席临川猛吸口气,大觉自己必是高烧太多日烧得傻了。方才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房门,竟也没有回去看一看房中究竟如何了! 他脚下愈走愈急,不过片刻,便已回到广和苑门前。未及提步进去,忽觉胳膊被狠狠一拽。 不禁滞了一瞬,回了神又忙往里赶。踏入房门的瞬间,那一直萦绕耳边的哭声蓦然真切了许多,他呆立住脚望着,四名婢子两左两右,正齐力要将红衣扶开,红衣却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顾。 「娘子节哀……」有婢子忍着泪劝说着,顿了顿,又道,「您还有着身孕,公子在天有灵……必不想看到您这般……」 另一名婢子也说:「是啊娘子,陈夫人那边还需您劝着……府中上下,目下全倚仗着您……」 第二十八章 席临川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绞痛不已。缓缓走过去,他蹲在红衣身前,看着她哭得妆容尽乱的样子,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有一滴眼泪落下来,让他这一缕孤魂感受分明,苦笑着看一看榻上的「尸身」,手上同样的位置也多了一颗晶莹。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去碰那颗泪珠,甫一相触间……竟猛地被死死粘住。 一点都挪不开来,席临川讶异地看着粘在尸身上的魂魄的手,失措地滞了一会儿,心念微动,又犹豫着向下按了一按…… 两只手重合在一起,一阵酥麻袭来,紧接着,对手上传来的感觉都更加敏感真实了些。 红衣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态。 明明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御医方才那么小心、又那么确信地对她说了第一句:「夫人节哀。」 她知道怎样的哭闹都是没用的,但又完全克制不住,任凭那些没用的话和哭声一起从喉中沁出来,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说给谁听。 他是听不见的,再也听不见了。 这具尸体会先发热,让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觉得他尚未离开,只是仍在发烧;然后就会残忍地冷下去,一点点地失去温度…… 红衣只觉眼泪多到哭不完,一阵耳鸣后终是浑身脱力,蓦地将身子伏在了榻上,尖锐的哭声化作低低的呜咽,惊得几个婢子一时都不敢再动她…… 伏在榻上的手轻觉一硌。 她哭得恍惚,未有什么反应,仍在抽抽噎噎的。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一硌。诧然惊觉似是被她压在胳膊下的他的手在动,正惊愕得愣住,就听得一句虚弱到几不可闻的:「麻了……」 红衣腾起身子惊惶地望过去,旁边的婢子也都吓得没了动静。 席临川试着抬了抬胳膊,便再度感受到衣袖被浸湿是什么感觉,嘴角轻一扯动,他看向她:「还是浑身无力,你……过来些?」 红衣仍没有反应,圆睁的明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良久之后,猛地抬手揉起了眼睛。 「……我没死。」席临川苦笑着看着她,再度说,「能不能离得近些?」 反应快的婢子陡一声惊叫,他眼看着她们跌跌撞撞地闯出门去,一叠声地急唤「御医」。目光再度挪回红衣面上,默了会儿说:「不理我了?」 红衣仍自愣着,终于,搁在榻上的手犹豫着向前挪了一寸,手指戳在他手心里…… 一下子便被他反握住,清晰地感触让她心中一热,继而又是眼眶一湿,咧着嘴再度大哭起来:「你好烦!」 「……」席临川眉头轻挑,看着重重撞在自己胸口的她,忍着没抱怨她这一下太使劲、撞得骨头都疼了。 缓了口气,他只说:「‘好烦’?这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表达喜悦的词么?」 「闭嘴!」红衣将脸完全埋在他的衣服上,余悲未消、惊喜叠至,偏他又在这会儿立刻调侃起她来,弄得她情绪愈显复杂,简直应付不来。 席临川低笑着,运着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手抚到了她背上。 子时的打更声传进来,在夜晚听上去大有些空灵。席临川舒心一笑:「二十七日了。」 御医回到房中后,看着席临川,神色发木地僵了半天。 席临川气定神闲地回看过去,眼底眉梢只有四个字:不是诈尸。 两名御医面色苍白地对望一眼,然后同时强咽了口口水,滞了又滞,才终于颤抖着上前,给他把脉。 红衣仍伏在他胸口上,哭得累了就不再哭了,蔫耷耷地听着他的心跳安神,发着愣看御医在旁边忙碌。于是,眼睁睁地看到御医在看完面色、舌苔、问过感觉、把完脉、试过温度之后……变得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擦了把额上冷汗:「将军……」 「嗯?」席临川一副「您说,我听着」的神色。 「您似乎……」那御医的话在口中噎了一会儿,犹疑不定道,「您似乎没大碍了。」 房中的婢子们传来的声音,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激动的惊喜声,一是讶异的倒抽冷气声。 席临川微笑,颔首道:「多谢大人。」 随后,御医又向婢子交代了些此后几日需得注意的事宜,亦嘱咐红衣这几日还是谨慎为妙——万一病情再有反复,于她也还是危险的。 红衣趴在席临川胸口上未动,闷闷地应了声「好的」,待得御医离开,眉眼一弯就往榻上爬。 「你别……」席临川嗤笑着要拦她,红衣不管,爬到床榻内侧就往他被子里钻…… 目光一抬,又整个人都呆掉了。 原来,他方才那句「你别」并不是只是因为御医的话,而是…… 皇帝和大将军已然进了门来,目下正滞在房门口,眉心微蹙着,神色皆有点尴尬。 红衣默了会儿,灰溜溜地又爬下了榻,理了理衣衫屈膝一福:「陛下。」 席临川一时仍无力起身,皇帝倒没在意,径自在踏旁几尺外的席位上落了座,睇一睇他,道:「命真大。御医方才都说你死了,朕让礼部安排后事的旨还没传出去,你倒醒了。」 「……陛下恕罪。」席临川干笑道,「臣也以为自己死了。」 后一句话说得平淡,好像只是随口接个话茬,实际却是真的。 方才的感觉和上一世离世时如出一辙,灵魂飘离在外没有感觉,但身体上的感觉仍能传至灵魂。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好像隐约感觉到婢子给他擦拭额头的温热,能听到的也只有彼时守在身边的下人的哭声。那些感觉让他有些麻木,虽则心中悲伤至低谷,却又提不起什么求生的劲来。 这一回却截然不同。先是他自己那般执拗地想找到红衣,觉得再见她一面也好;然后她落在他手上的眼泪滚烫得直灼烧人心,让他终于意识到她在哪里…… 于是他恍悟之下便立刻赶回来了,魂魄与尸身一触,竟就这样彻底「回来了」。 仔细回想着,席临川忍不住地猜测那道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是「红衣」以为那场瘟疫是他命中劫数的关键所在,实则却不是。 瘟疫只是个引子,直至他魂魄离体这一环才是关键所在——没有人叫住他,他就那样死了;有人不肯让他走,他便寻了回来。 只是一线之隔而已,那么近。 他抬眸看向红衣……她却是垂首立在榻边,一副「索然无味正走神」的模样,显然眼前觉得君臣间没意思。 心弦紧绷了数日,又刚哭过许久。红衣直累得有点发蒙,心下便为眼前情境腹诽着……病刚初愈就聊起朝中近况也是敬业! 他们的话题,她着实是越听越听不懂的。强要听出些什么,大抵也就是明白他们在说席临川大病的这近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军中又出现了怎样的动荡,还有赫契有什么动向。 抬眼几回,或见席临川听得认真、或见他蹙眉苦思……总觉得他现下琢磨这些太耗费心力,又没胆子劝皇帝「改日再聊」。 于是只好任由着这交谈持续了一刻,终于盼到了皇帝准备离开的时刻。 红衣行至门边,携一众婢子行大礼恭送了,起身转回头,就又往席临川床榻的方向去。 第二十九章 他虚弱的面容上,眉头挑了挑,理直气壮地提醒她一句:「我大概很有几天既未沐浴、也没更衣了。」 「……」红衣磨一磨牙,瞪着他回说,「没事,我不嫌弃你。」 「可我嫌弃你啊。」席临川衣服理所当然的神色,「嫉妒你日日都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说罢,他双臂张开、双腿抻开,笑吟吟地望着她,心平气和地把榻上的全部地方都占领了下来…… 「你真是好烦啊!」红衣叉着腰,发火都不知道怎么发,直弄得没脾气,狠一跺脚,转身离开。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不理他就不理他! 就是这么有骨气! 气鼓鼓地回到南雁苑,推门的声音直吓了刚在房中破泣为笑、仍缓着情绪的小萄一跳。 小萄双眼红晕未褪地望着她,怔了半天,才道:「您……怎么了?」 「睡觉睡觉!」红衣咬牙切齿地不多解释,绕到她身后就把她往外推,「去,你跟席焕缠绵悱恻去!秀恩爱千万别让我看见!生气!」 ……什么啊?! 小萄满脸呆滞地被她推出了房外,房门关上后再一想她的用词——「缠绵悱恻」…… 顿时满脸通红,谁、谁跟席焕缠绵悱恻了?!她还是个姑娘啊! 红衣赌着气入了睡,这一觉却睡得分外安稳。 一翻身,能触到的仍是只有搁在一旁的缎枕,却觉那缎枕抱来也很是舒服、很是让人心安了。 再醒来时,回想一番昨晚被他从广和苑「挤走」的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气了一会儿后却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揉揉眼睛坐起身,叫了婢子进来服侍更衣盥洗,安安心心地好好吃了顿早餐,然后去广和苑找他。 大病初愈,他竟还是早早就起了。红衣踏入房门便见陈夫人坐在榻边,她屈膝一福问了安,陈夫人倒是立刻就站了起来:「我就不扰你们了。」 这反应多少让红衣有些意外,却见陈夫人当真不做多留,并非和她客气的意思,便要再度福身送她离开。陈夫人恰行到她面前,伸手一扶拦住了她,也未说什么,就径自离开了。 红衣抿唇愣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席临川榻边坐下。见他伸手要揽她,当即一避,冷着脸道:「你‘大概很有几天既未沐浴、也未更衣了’。」 「今晨沐过了也更过了。」他低笑着把她的话噎回去,稍起了身,坚定地将她环了过来。 红衣将头埋在他怀里,深吸口气,满意道:「嗯,香香哒!」 「……」席临川被她这刻意放软的话语说得心里都酥了,轻一咳嗽,「这些天,嗯……」 「郑重道谢就不用了。」红衣轻一哂,明眸望着他一眨,「你也撑得这么累,还是撑过来了,说不好该是谁谢谁。」 席临川微一笑,伸手在枕边摸了摸,将一本册子递给她:「接下来有些喜事。」 「喜事?」红衣浅怔,将册子接过来一翻,里面皆是他的笔迹。似是他做备忘而写的,她读下去,喜事还真是不少。 头一件就是席焕提出要娶小萄了。当然,这只是他自己愿意,席临川解释说:「几天前我已着人去问过父亲了,他不反对。眼下就等着去小萄家中提亲了。」 红衣点点头:「哦,那是要等小萄家中答应了,然后一并去淄沛办昏礼?我们要同去一趟?」 一往这处想她还真有点担忧——她到底怀着孕呢,路上就算安排得再稳妥,连日颠簸也必定劳累,万一有点意外就糟了。 席临川却摇头:「不。小萄家就在长阳,还是我着人去提亲、直接在席府办昏礼方便,嗯……父亲有些过意不去,但说服他也不难就是了。」 红衣放了心。不用她怀着孕长途跋涉,这事就全然是好事一件了。席焕虽比不得席临川那般十七岁就建功立业,但也是个不错的人;至于小萄……在红衣眼里始终端正不了「主仆关系」的问题,总拿小萄当朋友或是小妹妹看,能看她嫁个好人家,自然也是格外高兴的。 席临川累日积攒下来的虚弱在七八天后好转得差不多了,席府上下也一切归于正常。陈夫人很快就离开了长阳,二月中旬的时候,席焕和小萄的婚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齐伯亲自带着彩礼去提的亲,傍晚时回到席府,却是直接来见的红衣。 齐伯的神情有点沉,为难地跟她说:「娘子,有的事……不知怎么跟公子说。」 红衣疑惑地看看他,只能道:「你先说来听听。」 齐伯一叹,又摇一摇头,才告诉她:「今天去小萄姑娘家里为少公子提亲,那边……应下倒是应下了,可小萄的父亲看着可真是精明人。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安生,觉得日后相处下去恐怕烦心事不少,您看……」 红衣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莫说是古代,就算是二十一世纪,很多婚姻也不是「两个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事」。别管席家是怎样的地位,日后都不可能完全将小萄的娘家置之不理,如是那一方心思多,「烦心事」只怕真是不会少的。 「你去跟公子直接说就是了。」红衣斟酌着答道,「小户人家,看女儿嫁给了将军的弟弟,想算计着从中多得些钱也是难免。临川不会在意这个,别让他们太过分也就是了。至于若贪到要谋个官位什么的……他原也不可能答应。」 若把席临川的优点排起来,这一点绝对算在头几条里——界限分明,不在意的事情可以潇洒地随便来,触及底线的事情又绝不可能答应,真让他不想忍的事,他当众翻脸连面子都不会顾——她可是在宫里亲眼看过他呛贵女们的。 「……不是这么回事。」齐伯愈显苦恼,踌躇一瞬后,上前了一步。在红衣耳边轻道了几句话,而后差点被她诧然的反应震聋:「啊?!」 齐伯点了点头:「嗯。」 红衣又道:「这不是有病吗?!」 「……」齐伯不知道怎么接她这话,只说,「娘子给出个主意?」 如此超乎她逻辑范畴的事情,让她给出个主意?! 红衣哑了半天,忖度不止。手在案上一拍,狠狠道:「别废话!这事跟席焕小萄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能为此影响他们的婚事。你就当不知道那边打的什么主意,让小萄安安心心过门,若是婚后他们真敢提什么……」 她一撸袖子,冷眸一扬:「我也不是吃素的!」 齐伯滞了一会儿,觉得这不是个法子,再想想,又感这可能是唯一的法子…… 还未及应下,忽见红衣已离座起身,疾步向外走着,连忙询问:「娘子这是去哪儿?」 「唔……我还是得跟临川商量商量。」红衣撇着嘴向外走着,解释得很不自信,语气又对此很坦然,「这种事我不拿手嘛。」 她边是说着,边是舒了口气,心中感慨这种有事能跟人商量着来的感觉真好…… 差一点,就再也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了! 红衣同席临川认真说了齐伯所言之事,二人的想法如出一辙——都觉得这事不是个事。 是以他们心里有数,未给席焕和小萄添堵,六礼一步步办得顺利。但在筹备昏礼宴席的事上,席焕主动找了席临川,委婉道出的意思,是请些熟人便可,不必办得太大。 第三十章 席焕为何这样说,席临川和红衣都明白,无非是觉得自己在长阳已是给兄长添麻烦,就不想再在宴席上再添一次了——他在长阳尚无那么多相熟的人,如若真办得「宾朋满座」,必定大多数都是看在席临川的面子上来的。 他是好意无妨,二人一时却未敢答应,原因亦很简单——昏礼的事,是夫妻双方的事,他有这好意不要紧,万一让小萄心里不舒服了,不是反倒添乱么?就算小萄不明说什么也没有必要,昏礼这样的大事,还是努力让双方都觉得称心如意为好。 三月初,婚期将近的时候,席仲舒再次到了长阳。 住处早已备妥,席焕带着父亲前去,红衣听闻只是席仲舒独自前来,私底下委婉地问了席焕,才知他母亲早亡了。 四天后,又一场足以引得长阳上下争相议论的昏礼如期举行了。 能「议论」的话题太多,比如到场宾客十分尊贵——有皇六子、王世子、大将在列;再比如嫁妆很是丰厚——长长的队伍在街上铺开了一里还多,一只只红漆木箱看着就不轻,金银首饰、布匹绸缎齐全。 然则最引人私语不断的,还是新妇子的出身了。 这个说:「听说没有?席家少公子的这位夫人,原是将军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那个道:「不止如此,听说那些个嫁妆其实也不是娘家随去的,是席府先备好了送过去、成婚时再抬回来,为了给她撑门面。」 「嘿,真是好福气!」旁边第三位一叹,「不过席将军也真是洒脱——不管他从前是什么身份,现下到底在这个地位上了。自己娶了个舞姬当正妻不怕,亲弟弟要娶个婢子竟也应了……啧啧,随便换个官宦人家,这二位占个侧室也就完事了。」 「要不人家能这么年轻就当大司马呢?不在意那些虚的规矩,活得个快意恩仇!」 ——各样的议论难免有传到红衣耳朵里的,听得她哭笑不得,只得白眼一翻:「关他们什么事!」 迎亲的队伍前往小萄家门口、再折回席府的时候,也已近黄昏了。满室吉意中,红衣越坐越觉得……自己这一侧的这几个席位,气氛诡异。 抬眼一划,最顶头自是做父亲的席仲舒,而后给席焕的亡母留了空席,后面是席临川,席临川边上是自己,自己另一边是郑启夫妇…… 抽了口凉气,怎么看都觉得郑启面色阴郁得……异常。 倒也是难免。席临川的母亲郑念是郑启的姐姐,席仲舒早年「不负责」的事必让这对母子都承受了很大压力。目下郑启眼见席仲舒同席,自是心中不忿的。 红衣扯扯嘴角,轻一拽席临川的衣袖:「大婚的好日子……他不会揍他吧?」 席临川啜了口酒:「谁啊?」 「舅舅啊。」红衣一脸担忧,席临川抬眼看了眼郑启,又问她:「他揍谁啊?」 「父亲啊!」 「……不会。」席临川淡定道,「他不高兴是因为别的事。至于我父亲,他要揍早就揍了,还用等到今天?」 「……」 好有道理,淄沛可是郑启的妻子的封地,想收拾席仲舒太容易。 于是见席临川没主动解释郑启为什么不高兴,红衣也就不加追问。片刻后新郎新娘到场,同牢合卺礼仍是庄重肃穆,礼成后,又一并离席敬酒。 二人自先到了席仲舒面前,席焕先作揖道了声「爹」,小萄亦红着脸随之一唤。 下一瞬,席临川猛地呛了口酒,红衣微惊之下忙看过去,席临川清着嗓子连连摆手说:「没事……这席焕,突然会照顾人了。」 她茫然地望向他们,这才见小萄空着手站在旁边有点窘迫,席焕手里却拿着两只酒杯——大概是怕小萄喝得不舒服,所以自己抢过来替她饮了。 想想席焕刚到长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红衣啧嘴道:「啧啧,成了家就是不一样了。」 「嗯……」席临川点头,她一睨他,又说:「你当时都没替我挡酒呢!」 他面色一沉,再扫向席焕的目光符合了三个字:有杀气。 二人很快就到了他们面前,席焕尚不知自己方才「得罪」了席临川,恭敬一揖:「兄长。」 小萄屈膝一福,也道:「兄长。」 接着,他们转向红衣,席焕说:「嫂嫂。」 小萄也说:「嫂嫂。」 然后席焕转过头,要从婢子捧着的托盘中拿酒盏来敬酒,定睛一看——托盘竟是空的。 一时愣住,他正不解,这厢席临川也回了头,从自己身后婢子的手里拿了两只盛满酒的碗来,碗口足有两掌大小。 其中一只往席焕手里一递,语气豪气万千:「来,你我兄弟畅饮——」 「……」席焕顿时傻眼,小萄在旁脸都白了,红衣怔了三秒后想到了原因,顿时笑得栽在席临川肩上:「哈哈哈哈……」 那日,满座宾朋都知道,这位席焕公子在长阳的时日不长,从前宴饮的机会少些,酒量不敌他兄长。 自那日之后,满座宾朋都说:「唉……席公子也忒惨,宴席刚开始没过多久,被骠骑将军一碗酒灌下去,还得硬撑着继续敬酒。」 红衣私底下埋怨了席临川好久:「那是你亲弟弟哎!下手真狠!」 「没有,明明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席临川没脸没皮地驳道。 她美目一翻:「呸!你就是仗着这是自己的府邸,敞开了欺负他!」 「对,难得当一把地头蛇。」席临川悠悠笑着承认了,将红衣揽在怀里,在月色下的府中小道上走得怡然。 红衣又道:「新婚之夜啊!这么灌他……你就不怕影响人家芙蓉帐暖……」 「不会的。」席临川平静摇头,「喝点酒还助兴呢。」 「……滚!」红衣一喝,同时一声轻拍声传来,「不许乱摸!」 从此日之后,席府里便从「一双夫妻」变成了「两双夫妻」。 小萄如成婚前一样规矩极佳。席焕在时她和席焕在一起,席焕入宫给六皇子伴读时她就来陪红衣,奉茶也好帮别的忙也罢,弄得红衣第二日就受不了了。 傍晚,没精打采地躺在席临川榻上,什么也不干,理由是:「发现自己太不贤惠,正在破罐破摔。」 席临川坐到榻边,浅含笑意地摸摸她刚勉强能看出点弧度的小腹:「别摔,你现在是个套娃。」 ……套娃1?! 你才是套娃! 红衣狠一瞪他,拽过被子睡觉,以无声表示抗议! 第三天一早,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小萄又在。 「……」红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今天不是你归宁的日子么?早去早回,我不差你这一个礼,真的。咱以后都是一家人,你能不能别这么客气……」 她说得很诚恳,小萄低垂着首踌躇了一会儿,却道:「我今天……大概不用归宁了,我父亲来席府了。」 ……啊? 红衣愣住。归宁又称「回门」,说白了就是新娘子回娘家,据说礼数还挺复杂,娘家还要备宴什么的。但她在现代时没嫁过人,穿越后的父母皆不知是谁,自然也省去了这一步,自己并没有体验过。 但、但说什么也不应该是娘家人一早上过来啊?! 第三十一章 「我跟他说了,兄长和夫君都不在。」小萄仍低着头,咬着嘴唇嗫嚅着,「他就说想见见嫂嫂。我……我劝不住。」 单看她这神色,红衣也能觉出这是有什么隐情。仍是假作未觉地一笑,回说:「你刚嫁嘛,家里怕你受委屈也难免。他想交待什么,我去听听就是,等我梳妆。」 她笑睇着小萄,眼见小萄的神色在她应下后陡然变得更加复杂,眼眶微微一红像是要哭出来。仍未直接追问,她挑了身合适的衣服、又叫婢子进来梳了个略华丽些的发髻,才带着小萄一起,往正厅去了。 一路缓缓而行,离正厅还有几丈远的时候,红衣抬眸扫了一眼:正厅中一身形微显佝偻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正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偶尔还笑着对候在厅中的婢女说几句什么,那笑容让红衣浑身不自在。 蹙眉挽过小萄的胳膊,二人继续往里走去。至了门口,小萄轻声一唤:「爹。」 正往另一边踱步、恰好背对着她们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目光看向她们,小萄垂眸介绍说:「这是我嫂嫂。」 「哦……将军夫人。」那人陪着笑拱手一揖,这一揖看着也端正得很,却还是让红衣觉得别扭。 「您坐。」她勉强蕴笑道。又与小萄继续往里走去,理所当然地在主位落了座。 再度抬眸,却见他未落座,小萄低覆着羽睫站在她身边,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红衣稍沉口气,平静地看向面前的中年男子,抿笑道出的话语又客气、又客套:「今天该是小萄归宁的日子,想不到您先来了。将军和席焕皆不在,您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 中年人作了个揖,仍旧维持着那副让红衣不自在的笑容,先行自我介绍道:「在下田汇,是小萄她爹。」 红衣亦笑容未变,缓一颔首,示意他继续。田汇便又道:「哎……正如夫人说的,今儿该是小萄归宁的日子。不过在下想着,席公子平日都忙,回了府来小萄不在,也不合适。所以我过来看看她便是了,就不用她走这一趟了。」 这理由听着多有点牵强——红衣直觉得他就算扯个「家中贫寒,设不起像样的归宁宴」听着都比这理由说得过去。 但牵强归牵强,真挑错也不好挑。她便又点点头,附和道:「您说得是。小萄和席焕成了亲,日后两家也得多体谅着。」 「哎,是这个理。」田汇的笑容又添了几分,话语停了片刻,又说,「按规矩说,女儿嫁人,我这做爹的得给她备嫁妆,不过家里实在……」 他说着干笑一声,遂又续言:「还多亏席公子肯费心,聘礼不少,嫁妆竟也一起办了。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但也实在没什么可拿来当回礼的……」 田汇的话到此再度顿住,打量着红衣,显然在等她应个话。 红衣也听出这是快说到重点了,偏不应话,神色清淡地端了手边的香茶来饮。 田汇面上尴尬了刹那,只好兀自继续说下去:「倒是小萄有个妹妹,叫小茉。今年十四了,什么活都会干,我便想着,让她到席府服侍夫人您来……」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红衣犹未搁下茶盏,浅抿了一口,悠悠续道,「席府不缺人手,纵使小萄嫁了,我身边人也够用。」 田汇似是料到她不会答应,一听这话便又要开口,红衣淡一扫他,语气稳当,出言却比他快:「再说了,这事也不合适。」 她缓缓一笑,视线落在手中瓷盏上,将那淡青的瓷盏稳稳地放回了手边矮几上:「小萄的妹妹搁我身边当婢子,若出了错,我按不按规矩办?若不办,席府的规矩就坏了;若办,我这不是让小萄难堪么?」 红衣的话点得明白,田汇低头略作思忖,连连点头:「是、是,这我倒没想到。那……不让夫人难办,让她在她姐姐身边,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 「‘服侍她姐姐和少公子’。」红衣当即神色一凌,扬声重复了一遍这话,笑而打量着田汇,口吻不咸不淡,「您这重点,是‘她姐姐’呢,还是‘少公子’呢?」 气氛一滞。 红衣目光中半点退缩都没有,心下只觉这种明明他在想什么却还不便直接戳穿、只得看他自作聪明的感觉真是憋屈。是以她主动挑开的这么一句,实在是不耐至极的做法。 田汇怔了怔,竟是笑道:「夫人您聪明!」 红衣面色一僵,心中大呼:真不要脸! 循循地沉了口气,她压下心里呼之欲出的嘲讽:「哦……您这意思,是让小茉来给席焕做妾啊?」 ——一边说一边觉得或许不该这么直白,但那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她又实在不怎么拿手。 田汇一作揖:「我是想……能多个人陪陪小萄、也把少公子服侍得更周到。」 红衣一阵反胃。下意识地忍回去之后,又有点后悔:就该不忍!当着他的面吐个爽快!然后美其名曰「我害喜」! 「嗯……」她把这想恶意吐槽的心思静了静,继续心平气和,「这事吧……席府的事,我虽是大半做得了主,但席焕纳妾的事,我这当嫂嫂的做主给他纳妾也不合适。倒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可以跟您说说——您知道么?两女共事一夫的事搁在贵族世家里是丢人至极的事,当然,让陛下看上选进宫去的另说。其他的,若姐妹二人嫁给同一个人,一个做妻、一个为妾,娘家会觉得很丢人的。」 她觉得这话说了就应该够了:我都说这样是丢脸了,你总不能还明目张胆地不要脸吧? 孰料,这田汇……还真是个顶不要脸的! 「我们田家也不是那样的‘贵族世家’。」田汇又堆起笑来,「这些面子上的事,我不在意,能合席公子的意就是。」 红衣黛眉一挑,内心暴躁得有点想打人。 轻声一咳,她淡声说:「您要是这么说,我还真没辙了。这样吧,小萄是席焕明媒正娶的妻子,您跟她商量。」 她说罢抬眸睇向小萄,田汇笑意未变的也看向小萄。 小萄今日着了一袭水粉色曲裾,颜色和暖温雅,仍带着几分初成婚的喜气。眼部的淡淡妆色也是偏粉一些,但目下眼眶一红,离得很近的红衣还是明显能看出来。 「我……我没意见。」小萄死死低着头,刚呢喃着道了一句,田汇便接口道:「您看,她没意见!能嫁给席公子是她的福分,岂会计较这些事?」 红衣有些意外地凝视了小萄好一会儿,思量着其中纠葛。终于目光挪开,哑声一笑:「得,我算是明白了。」 这事要搁她身上,别说是亲爹的意思,就算是皇帝下旨,她也绝不接受。和旁人分享一个丈夫已有违三观,这人要还是亲妹妹……还得天天见面粉饰太平,恶不恶心啊! 但小萄到底不是她。 此前,红衣也多少有所体会,小萄就是个在封建制度下长大的普通又「传统」的姑娘。一方面,礼数仪态端庄,没什么可说的;但另一方面,「三从四德」必也在脑海里根深蒂固,从父、从夫、从子什么的,打小就觉得男人比天大,现在让她奋起反对自己的父亲绝对是不可能的。 第三十二章 但是,要红衣什么也不管地任由这事成了,然后看小萄天天不开心、甚至连席焕也别扭,她也是做不到的。 红衣有点郁结于心,连续深呼吸三次后,她看向田汇。面上的笑意一分分地敛去,视线也愈显冷意:「您这是早先跟小萄谈过了是不是?她刚成婚三天,逼她答应这种事,您可真是亲爹啊!」 田汇略一僵:「您这是什么话……」 「我什么话您听不明白啊?」红衣微扯嘴角,露出了点要撸袖子叫板般的痞劲儿,「小萄和席焕感情怎么样我比您清楚。您这非要再塞个女儿进来、竟还能让小萄先行点头的做法……啧啧,让我猜猜,您是怎么干的?跟她说‘男人三妻四妾都很正常’还是告诉她‘若不答应纳妾就是犯七出’?够狠的啊,让她先点了头,席焕不答应让她妹妹进府,就成了不给她这正妻面子了,是吧?」 她快语如珠、抑扬顿挫地说着,一时甚至有了点眼前是个屏幕,自己正在微博上义愤填膺的感觉:「如意算盘打得真好——两个女儿进了席府,您收两份聘礼不说,日后月钱也是双份。至于她们两个过得好不好,您一点都没考虑是不是?我一而再地表示不肯让她进府,您绝不是听不出来,非得让她过这道门,您就一点不担心我这做嫂嫂的给她穿小鞋?」 红衣明眸微眯,复又有几许笑意从眼角沁出来,森寒得很:「哦,您当然不担心。反正聘礼您收了,就算人真死了您也不亏……席府还得再给您笔钱算作抚慰,这买卖忒划算,是吧?」 她是当真有些气恼。 说实在的,这种男人,红衣从没面对面地见过「活的」。 二十一世纪时,在微博上偶尔能见到这么几朵奇葩,但最多也就是吵吵嘴架、群起而攻也就过去了;穿越之后,她虽然自己在贱籍,但接触的人还是上流社会的居多——虽说像何庆那种思维也足够恶心吧,可这种当父亲的为了还钱连女儿的后半辈子都不在意的情况……在红衣眼里真不止比何庆恶心一星半点儿! 「您怎么这么说呢……」田汇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仍是强撑着道,「我女儿,我自会为她们好好安排,倒让您说成了恶人。」 「您还不够‘恶’啊?」红衣冷笑涔涔,「有的往事小萄大概没问过您,但我忍不住想替她问问——她八九岁在另一户人家做事的时候,因为病重被扔到城外自生自灭,这才被将军带回了席府。但小萄她不在贱籍,那户人家一定不敢直接弄死她,该是先行知会过您——当时,敢问您是怎么答的?」 这一席话,让父女二人同时愕住。 小萄怔怔地望向她,神色恍惚:「嫂嫂……」 「她快死的时候您由着她去死,现下她日子好过了,您还打算让全家都沾个光?」红衣狠一切齿,「带着您那‘女孩子就该为男人委屈求全’的想法从这儿离开,小萄嫁给席焕也谈不上什么‘福分’——她喜欢席焕、席焕也喜欢她,仅此而已,没您说的那么轻贱!」 「夫人……」田汇面色僵得再也扯不开笑容,皱着眉头点头哈腰,「夫人息怒。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若过些时日席公子若不喜欢小萄了呢?您不知道,那小茉啊,也懂事,如今出落得更比小萄水灵些……」 「够了!」红衣断然一喝,愈觉心中噎得紧。舒了口气眼帘一垂:「您听不懂我的道理,我也做不来那些维持面子的事,今天把话跟您说明白了——从这个月开始,府里每个月给您田家送二两银子去,从我账上走。这钱足够您全家吃香喝辣,您就别算计别的了。再敢来扰小萄,您非塞妾室进来我就接着,入府三天之内给她安上罪名让你们在长阳城里待不下去都没多难,您试试?」 这种威胁颇是不善,但也不是诓他。从古至今,权势够大的人想压死平头百姓都太容易——红衣倒是不想显得自己这么邪,不过遇上这种本身也不善的人,除了以恶制恶也没别的法子。 「送客!」红衣咬牙,心里恶心得再不想多看他一眼。又执盏抿了口茶,便要离座回房去。 小萄连忙上前来扶她,红衣甫一起身,腿都尚未站直,便觉眼前倏然一黑。 「嫂嫂?!」小萄惊然一唤,红衣闻声仍缓不过神。眉头紧蹙着,只觉身子一个劲地要往前栽。 她搭在小萄臂上的右手已握得很紧了,却还是没什么用。再一黑间又往前一倾,刚赶到近处的婢子们皆惊住,一声声「娘子」不绝于耳。 红衣从一片黑暗中,历经「晕晕乎乎」的过程,然后转醒过来。 眼前还没能看清现下是在哪儿,便问得责备严厉:「你明知道嫂嫂有着身孕,就不该让她去应付这个!」 蹙着眉头努力缓神,终于看清眼前都有谁——房间最左边是席临川在和个郎中模样的人交谈,这边离得不远的地方是席焕在说小萄。 红衣定着神又看了会儿,蓦地看清小萄侧颊上几道红痕明晰,心下一惊:「席焕!」 房中骤然安静,三人连带着郎中皆看向她,席临川大松口气:「醒了?」 红衣却没顾得上理他,仍看着小萄,不安地问席焕:「你你你……你打她了?!」 「……没有!」席焕本就心烦,听她这么一问,更皱眉头。睇了小萄一眼,解释说,「她爹动的手,我没来得及挡!」 「那个混蛋直男癌!」红衣当即怒骂出声,咬牙切齿的愤怒之色让席临川顿时没心思多听郎中继续交待,更无暇探究「直男癌」是个什么东西。上前便哄她,口吻大有些无奈:「你消消气,动胎气了知不知道?方才……」 他的话顿了顿,一喟:「真吓着我了。」 红衣后槽牙又磨了一磨,终于把气强忍下来,嘴角轻扯了扯,喃喃道:「抱歉,我实在没忍住……」 不忿的神色维持了一会儿,她思量着看向郎中,也有点担忧之色:「只是动了胎气么?没大事?」 「嗯……」郎中捻须沉吟,缓慢说道,「夫人是因气血有亏,心脾两虚,又加饮食无规……」 红衣听得晕乎,眉头一皱:「能不能通俗点儿?」 「哦。」郎中轻一咳嗽,「您是不是没用早膳?」 「……」红衣当场就一翻白眼! 又是「气血有亏」,又是「心脾两虚」的,吓得她脑海里都脑补了二十万字的宅斗悲剧文了。合着就这么回事?因为没吃早膳?低血糖了嘛!她懂! 「我想吃银耳莲子羹了。」她悲戚戚地看向席临川,「但不想吃莲子,换百合吧。嗯……放冰糖!枸杞一定不要!」 席临川站在榻边风轻云淡地看着她,等她说完要求,字正腔圆地应了声「哦」。 他遂转过身,未及开口吩咐侍女,小萄已抢先往外走去:「我去做。」 「小萄。」红衣立刻喊住她,挪着身子往里躺了躺,一拍榻边,「来坐,陪我待会儿。」 小萄一副犯了错的模样,犹豫着看看席焕,又看向席临川。席临川一颔首从榻边走开,她才到红衣身边落了座,头都不敢抬,磕磕巴巴道:「嫂嫂恕罪……是我想得不周到,觉得自己应付不来就去找了嫂嫂……」 第三十三章 红衣微一笑:「我知道。」 说着眉头稍一挑,又问她:「你爹为什么打你?」 小萄狠咬嘴唇,想说个清楚又不知怎么说合适。倒是身旁的婢子抢了白,大有愤慨道:「公子和少公子回来,乍闻娘子动了胎气,自然要问是怎么回事。我们娘子刚解释到她早上来请娘子出去见,老丈人就动了手,怒斥她不懂事,说既然知道娘子您有孕就不该去请您……」 婢子的话音还没落,几人就听到红衣一声「呵呵」。 顿觉房中一股杀气,席临川瞅了她一会儿,一啧嘴:「小萄,做银耳羹去;席焕,哄小萄去。」 二人识趣地应话离开,他又将郎中也请了出去,吩咐婢子好好听着有什么要注意的。 径自坐到红衣榻边,席临川左看看右看看,温和笑说:「还生气呢?你跟他较什么劲,把人请走也就是了,他不敢在席府闹什么事。」 「我知道!」红衣冷着脸一应,蹙眉又说,「但你也就是当时不在才能这样劝我,你不知道有多可恨!」 席临川轻轻地「嗯」了一声,见她已是稍平静下来地同他说来龙去脉,便还给她恰到好处的反应,认真听着。 「他若只是想把另一个女儿送进来做妾,我勉勉强强能理解啊——家境不好嘛!想多个女儿来攀高枝不算太可恶!但是他根本不拿小萄当人看你知道吗?」红衣一边说着一边磨牙,气鼓鼓的动静就跟只正全神贯注磨牙的仓鼠似的。说着一瞟席临川,「你说席焕和小萄是什么关系?」 席临川拿了个枕头靠在后背,声色平静:「夫妻啊。」 「对啊!夫妻啊!」红衣很满意他这配合应话的态度,冷哼一声,又道,「他凭什么就觉得小萄要矮人一头了?自己混得不济还要带着女儿一起自轻自贱!那个心态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明摆着就是自己能拿钱就得了,女儿在夫家过得好不好他半点不管!」 席临川点点头,又应声「嗯」。 其实方才听小萄说过始末,红衣为什么气到动了胎气他已大概明白。只是她现在显然还噎着这口气,他必须听她自己把着怨愤说出来解气才好。 果然,她冷言冷语地抱怨完这一通之后,紧皱的眉心便舒展开了些,连带着面色也恢复了些红润。 红衣长舒口气,心里爽快之余……有点意识到,自己这么跟席临川发牢骚好像……不太好? 暗自轻一咬舌头,她眼睛一转偷看向席临川,他正好一声低笑,向她凑过来。 ——风度翩翩的堂堂将军突然以一种……说好听点叫「和蔼可亲」,说直白点叫「颇具顽意」的姿态趴到了和她齐平的位置,还以手支颐噙笑看着她。 红衣神思一恍,立刻伸开手掌捂在他脸上,凶神恶煞:「干什么!」 这种他一凑近她就要凶他的情况,其实红衣也很不想。只不过,在成婚后的几个月里,他「那方面」的功夫吧……她见识得太够。原本不算个坏事,但她怀了孕就不得不小心这个,生怕他一下没忍住、她又防心不够,缠绵悱恻间伤了孩子可就不好了。 于是被她这么一「糊」,席临川也明白原因。顿时脸上微热,任由她按着脸,闷闷道:「娘子你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决定不行啊!」红衣还在一本正经地警告着,「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了!你……你再忍五个月就好!」 手腕蓦被一捉,红衣未及反应,他的脸已凑在她面前。 离得太近,近到他的鼻尖都碰在她的鼻尖上了。温热的气息让红衣一吸冷气,下一瞬……他的嘴居然也凑了上来! 「唔……」红衣带着诧然扭头躲避,他有意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直至她连避了三次再无处可避,才把她放了开来。 红衣立刻就把手按回了他脸上,怒然一声:「你好烦啊!」 「嗯,我知道。」席临川笑着把她的手拿开,抵在下颌下面。笑容微敛,他认真了些,「我还是想说,你不用跟他较劲。你我若有女儿,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席焕和小萄必也是一样,你跟个不相干的人置什么气?」 红衣撇撇嘴,不同他争辩。席临川一叹,又道:「就是要为小萄打抱不平,也轮不着你这孕妇出马——我们两个男人是摆设吗?」 「呃……」红衣微一哆嗦,目光挪回他面上,犹疑不定道,「你……要干什么?」 席临川挑眉轻笑,手指从她鼻头上一抚而过。 没做什么解释就翻身下榻,他怡然自得地向外走去,悠悠然道:「太仗势欺人的事咱们不能做,但为家人出口气么……我来办就好。」 这种家长里短的事落在席临川手里,实在太容易了。 当晚,田家所在的新昌坊里就热闹了。 街坊四邻听说田家被人寻了麻烦的时候都是一讶,有人直言道:「这谁胆子这么大?不知道田汇的女儿刚嫁进了席府?」 得到的回答是:「来寻事的人……据说都是骠骑将军手底下的人。」 这答案,立刻引得周遭居民蜂拥而出,都涌到田家门口一观究竟。兵士们则在门口围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既不妨碍旁人看个明白,又不影响接下来的事情。 ——在围观的人攒了不少的时候,不远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看!骠骑将军!」 顿时一阵哗然,众人纷纷扭头望过去,恰见两名年轻男子策马而至。 年轻的大概尚不满二十,年长的也就二十出头,皆面容冷肃,目光如炬。 众人窃窃私语间,方才涌进田家的士兵已「拎」了个人出来。 那人瑟瑟缩缩的,看上去很是心虚。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行至席临川马前将他一放,席临川冷睇一眼没说什么,策马走开了些。 便换席焕到他面前,少年嬉皮笑脸的模样看起来明明不可怕,又让人不禁一栗。 他坐在马上稍向前倾了些身,看着田汇道:「岳丈,按说我不该找您的麻烦,不过今日您在席府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有的事咱们还是说明白的好,您说呢?」 田汇没敢应声,但却不妨碍席焕的朗朗话语传入众人耳中。一时间低语议论更多了些,皆好奇今日席府到底出了什么「麻烦。」 席焕坐直身子,手抚着柔顺的马鬃,语声又提高了些:「头一件事,我嫂嫂问您了个问题,您当时没有回答——现下我也想知道,当年我妻子九岁,被主家扔在长阳城外等死的时候,您为什么不闻不问!」 末声的语调一厉,引得周遭一片惊诧低呼。已难免有人对着田汇指指点点起来,田汇本就心虚,自然不敢应答。 席临川目光扫过来,适当地接了话,话语比席焕沉稳许多:「这事若论孝道,她那时生死由你这当父亲的做主,轮不到我们来旧事重提。但……」 他轻声一笑:「你知不知道她嫁给席焕,陛下亲自赐了个外命妇的位份给她?再有,她嫁进席府来,眼下是席家的人了,纵使真是她思虑不周才让内子动了胎气,那也是她们妯娌间的事,轮得着你动手打她?」 第三十四章 他端坐在马上,冷着脸居高临下的样子颇具威仪。几丈外僻静之处的马车上,红衣一哂之后又一喟:敢情这事还能这么论?但好像也没错。 先前瞎看话本,偶尔读到过夫妻间出了不睦的事,娘家就先主动把女儿教训一顿、再把夫妻俩往回撮合。彼时她没做多想,文人们这么写了她就这么看,可跟眼下的事这么一对比…… 估计没接触过这些达官显贵的文人也是想当然了。女儿嫁进了夫家,再闹出什么样的不和睦都是人家自家的事,真出了娘家人不和夫家商量就动手责打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才是一巴掌打在夫家脸上呢! 尤其是小萄这种两家实力悬殊、她自己还被皇帝赐了个外命妇封号的……和「皇权」相比,「父权」、「夫权」那都得往后排的啊! 红衣一壁掂量着这里面的各种分量,一壁继续托腮向外看着。 席临川稍缓了一口气,目光一睃几丈外的马车,又再度看向田汇:「这话我就说一次,我们兄弟二人平日有诸事要忙,府中事务皆靠两位夫人打理。谁若让她们不痛快了,我们必会当面论个清楚。」 席临川和席焕闹出了这么大的阵势,坊间的议论持续了好久。 大体分作两方:一方认为他们做得好,觉得田汇本就不是个好父亲,如今又搅和到女儿的夫家去,就应该当众跟他扯个清楚,绝了后患;另一方则是思想更保守点的,觉得田汇就算千错万错,也还是长辈,席焕不答应纳妾就罢了,却不该让岳丈这样颜面扫地。 如此这般争论不断,席府就一直处在风头浪尖上。红衣养着胎偶尔想想这事,大感这兄弟俩「不给面子」起来还真是能做到极致——坊间闹得这么厉害,他们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该上朝的上朝、该伴读的伴读,回府之后各做各的事情,正常得好像外面议论的不是他们。 过了七八天,好像又出了什么事。 红衣对这「什么事」半点不知情,只是在和小萄一同散步时,见她总魂不守舍的。一同坐在廊下小歇时似乎更明显了些,一连两件事,都在她说了许久后小萄才蓦地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和尴尬地不知怎么应话。红衣斟酌再三,到底直言问了出来,小萄咬一咬牙,认认真真地反问她:「嫂嫂,您说……若您跟我一样有个不讲理的爹,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兄长会不会连带着嫌您烦人?」 这话一出,让红衣连生了两个疑问:「你爹又干什么了?席焕说你了?」 小萄眉心紧紧蹙着,静了须臾后喟叹摇头:「我爹他……一贯就不怎么讲理,眼下外面议论着,我不出门也知道他必定要跟街坊四邻说闲话,这倒没什么,但听说昨天席焕回来的时候被他挡了路,也不知是又说了什么,席焕回来后心情差极了,一下午都没怎么理我,晚膳也是各吃各的,今晨他进宫我也不知道……我真怕他为此烦了我,但又不知该怎么办。」 这种矛盾,红衣不太知道该怎么劝。倒也并不太担心,知道席焕不是不懂理的人,这些个纠葛……大抵和他们刚成婚也有关系,日后磨合得久了自然就好了。 这天大约朝中事多,席临川许久都没有回来,给六皇子伴读的席焕则回来得早些。下人来回了话,说他到后面的箭场射箭去了,红衣皱皱眉头,一拉小萄的手:「他不来找你,我们去找他。」 二人就一同去了箭场,离得尚有一段距离,就望见场中一人数箭连发,显然并无瞄准的过程,只是一箭接着一箭,像是在泄愤。 红衣脚下微顿垂眸一喟,正要再往前走,忽觉小萄的手一紧。 她疑惑地看看小萄,小萄却仍看着箭场那边,目光怔然:「嫂嫂……」 红衣复又望过去,便见一和小萄年纪相仿的婢子上了前,含着笑、踮起脚尖给席焕拭汗。席焕也未拒绝,在她拭完后略一颔首,似是道了声谢。 这过程并不长,但方才的举动到底看着亲昵了些。小萄面色一黯,哑笑一声:「我想回去歇息了。」 「哎……」红衣一叩她的手,淡声道,「婢子给主家擦个汗而已,你别多心太过。」 小萄这才跟着她继续往里走,离着尚有十余步的时候,见那婢子又奉了茶来,一句「这几天天燥,公子喝盏茶」说得语气娇怯,红衣眉头微挑:哦,席焕未必有心,但这婢子大概真是有意的。 走近间她一声轻咳,那婢子抬眸一看面容微僵,有些心虚地连忙退下。红衣扫她一眼,抬眼问席焕:「怎么回府就闷头射箭?」 席焕默然向她一揖,没有作答。红衣便又问:「跟小萄吵架了?」 「没有……」他立刻道,有些不安地看看小萄,转瞬后又将目光挪了回来,磕巴着答说,「我只是……近来事多,心里烦。」 「你还没在朝中做官呢,给六皇子伴读能有多少事?」红衣白眼微翻,「成婚连半个月都不到,就闹别扭?你也知道她心事重,有些事让她看在眼里……不是逼得她寝食难安?」 后一句话显然在指什么,说得席焕有点迷茫。红衣引着他的视线看向方才那婢子,席焕顿时恍悟,当即便道:「我们没……」 「我知道。但你就是不该一边不理小萄、一边又跟别人走得那么近。」她将这里面的对错掰扯得很清楚,大有点给闺蜜撑腰的感觉。语中一顿,又说,「再有,昨日她爹到底又干什么缺德事了?你倒是说个清楚。一边瞒不住见了她爹的事、一边又不告诉她细节,换了谁也心里不安生啊!换了谁……都得以为你是因为和她爹生了不快,迁怒到她身上了!」 席焕一声苦笑。 知道这位嫂嫂素来不是爱拐弯抹角的人,道理也说得简单直白。他看向小萄,踟蹰了半晌后走上前去,稍俯身执起了小萄的手,歉然道:「我不是冲着你。但昨天的事……我实在不知怎么跟你说。」 「不知怎么说你就索性避着她不说?」红衣忍不住一瞪,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在这当「灯泡弹幕」很不合适,又忙闭了嘴,不打扰他们交流感情。 「是啊……出了什么事,你还是告诉我为好。」小萄低着头,咬咬嘴唇,「我自知没有嫂嫂那么洒脱,我就是怕你不喜欢我了!昨天你不理我,我就一夜都没睡着……」 席焕握着小萄的手一紧,长声叹息后,思忖道:「嫂嫂有着身孕,我们找地方坐下说。」 三人一同回到南雁苑,小萄扶着红衣坐下,席焕则在案桌对面落了座。落座后却未直接说话,伸手拽拽小萄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不安到有些恍惚的面容和小萄方才的神色如出一辙,直让红衣也有些不安起来,催促着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我……」席焕勉强吁了口气,看向小萄,阖上双目才把话说了出来,「我把你父亲打了。」 红衣和小萄同时大惊:「啊?!」 「怪我。」席焕犹闭着眼,摇一摇头,大有些后悔,「他话说得太难听,若只是怪我和兄长让他颜面扫地也还罢了,后来还说到小萄,说她不孝,日后必不会有好下场……」 第三十五章 苦叹着轻笑出声,席焕大有些自嘲:「其实也就是句不疼不痒的咒骂。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头脑一热就动了手,当时恨不得打死他,兄长一时都拦不住。」 红衣惊愕不已地看着他,反复一思他的话,问道:「那……他伤得很重么?」 席焕薄唇紧抿,回避着二人惊恐交集的目光,一点头:「是,当时就昏了过去。兄长大怒,命我马上回府待着……后面的事是他和禁军都尉府料理的,我也不清楚了。」 这两个男人真是…… 红衣直不知道该怎么抱怨! 其实类似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什么都好,只在这一点上让人恼都恼不得——出了大事,他们总觉得不该让她们跟着担惊受怕,就总想自己一力撑着。她能理解他们这种「大男人想把妻子护在羽翼下」的心态,只是…… 一方面,在事情闹大后突然得知承受不来的感觉必定更糟糕;另一方面,提前交个底,兴许她们还能帮着出谋划策呢。 一时倒也没心思跟他探讨这思想差别,红衣又想了想,追问席焕:「这事如是闹大了,会有多大?」 席焕默然摇头:「我不知道。」 自与红衣成婚后,席临川显有在外忙碌至这么晚的时候。 在皇宫、禁军都尉府、刑部之间折了数个来回,田家所在的新昌坊更是没有少去。原是人脉不少,一切都算是顺利,直至天黑后噩耗忽至,又将事情翻了盘…… 马车终于回到了席府门口,他又在车内静静坐了一会儿,才下了车。府门立即打了开来,迎出来的不止是值夜的小厮,红衣、席焕还有小萄都在。 「兄长……」席焕紧张地看着他,看着他面容沉肃地一步步踱进府门,终于问道,「怎么样了?」 「小萄的父亲,死了。」席临川淡言了一句话后,一声长叹。 周围的气氛凝住,红衣紧张地看向小萄,见她焦急地上前一步,顿时心中一栗。 小萄怔然望了席临川半晌,末了,道出的话却是:「那席焕、席焕会怎么样……」 席临川看向弟弟,微蹙的眉头中仍有因他冲动惹事而生的愤怒,少顷,这愤怒终是平静下去。 他轻颤说:「按律,赤手杀人致死,杖一百,充军。」 席焕惊得向后跌退两步。 「这、这怎么行……」红衣惶然道。小萄全然惊住,良久,终于回了神,蓦地跪倒,央求之语撕心裂肺:「兄长您救救他……且不说杖一百能不能吃得住,就算单是充军……眼下没有战事,充军不就是……」 没有战事时,所谓「充军」就多成了发去边关做苦役。一两年下来,能活着回来的,比从战场上拼杀后活下来的人还少。 「我试了。但律例在前,最多能将‘杖一百’减至五十。至于充军……」席临川苦笑着低下头,探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柄丝帛卷轴,卷轴明黄的色泽在笼灯的照耀下显得刺目:「这回真得感谢已经死了的那个老汗王了。」 看到那道圣旨、再听到「老汗王」这字眼,红衣心里「咯噔」一下,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再听席临川同席焕说的事情,果然,她猜的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如今的新汗王有意与大夏讲和,但是无奈新王年轻,本就难以服众,王廷里又有不少忠于老汗王的人。他们理直气壮——其实该说是「冥顽不灵」地仍在妄想可与大夏继续较量下去。 倒是没有直接对大夏动兵,目下的情况,是有人自立为王,要将如今的汗王从王位上推下去。 「汗王亲笔写信求陛下派兵相助,陛下答应了。」席临川将那道旨意递给席焕,「你可以先看看,这是要下到军中的旨意。」 席焕没接那卷轴,目光在那明黄上停了一会儿,只问席临川:「那我……」 「随大将军去吧。」席临川颔首,「虽然也很凶险,但好过去服苦役不见天日。建功立业回来,之前的罪名便是小事。」 他说罢一搀仍跪在一旁的小萄,再度看向席焕,凝睇他许久之后,语中的几许颤抖终于完全平静下去。短舒口气,又说:「明天自己到刑部把那五十杖责领了。回来好好养伤,目下局势不明,离开战大约还有一阵子。」 「好……」席焕轻咬着牙,点点头,抬眸向红衣道,「有劳嫂嫂帮我照顾小萄。」 「自然。」红衣应下,席焕很不放心般地又说:「她总患得患失地有心事……原因嫂嫂也清楚,您别嫌烦。」 「……我知道。」红衣稍一瞪他,拉过小萄的手又说,「我跟小萄孤身闯去祁川的时候,你还没来长阳呢。要你叮嘱我?」 至此,此事也算有个并不是太糟糕的结尾。 大抵因为席临川「天生自带战神属性」,席焕上战场的事便也不那么叫人担忧——至少没有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举家哭天抹泪的情况在。 但红衣仍闷闷不乐的。席焕和小萄回房后,她也同席临川一起回广和苑,夜色下府中景致静静,垂柳枝条轻轻拂动着,更有隐隐花香四下弥漫。 这样宁静的夜晚,夫妻一同走在花草间的石子小道上,该说是惬意得很,实则却是硬生生一路无话。 临近广和苑的时候,席临川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探手掐了节细柳,在手中挽来挽去编成了个柳圈,侧首戴在红衣头上——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抬眸扫了他一眼,就又神色冷淡地继续往前走。 嗯,果然有心事。 他猜着原因默默跟着她往里走,进了屋,她就在案前坐了下来,也不摘那柳圈,下颌搁在案上,蔫耷耷的样子不能更明显。 席临川挑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一看她,问道:「怎么了?」 红衣低垂着眼帘,羽睫微微颤着。半晌,轻言说:「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什么?」他道。 「我怀孕五个月了。」她蹙起眉头,眉眼仍是未抬,「还有五个月就要生了……也可能只要四个月,这个时候军队出征……」 「这是没办法的事。」席临川声色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一顿,又道,「但这一战远没有此前的战事凶险,我相信席焕会活着回来。」 红衣抬眸望向他,听着他的话,一时居然觉得这人有点陌生了,觉得这不是他平日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她不可置信道,「你觉得我是在担心席焕?!」 他执起茶盏在鼻边嗅着,轻一笑:「不然呢?」 「谁是我夫君啊!」红衣心中大感意外地看着他,「谁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啊!」 她觉得他的反应太匪夷所思了。方才,她只是觉得席焕着意交待了劳她照顾小萄的事,而席临川什么也没说,觉得心里有点不爽。但她可没想到她这样直接说了出来,他居然是这个反应?! 「我啊。」席临川理所当然地应下。复一睇她这满是愠恼的样子,站起身绕过案桌,走到她身边又再度坐下。 红衣别过头去,赌着气不理他。片刻,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杵了杵…… 第三十六章 「烦!」她毫不留情地挥手打开他的手,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你说呢?」她扭过头来反问他。 席临川憋住笑,迎上她的目光:「我是你夫君、我是这孩子的父亲——可是,你夫君和这孩子的父亲……不出征啊!」 ……哈?! 红衣愕然哑住。他又正正色,轻咳道:「好吧,你想听我交待点什么?我满足你便是。」 喂…… 红衣面上满满的愠怒瞬间转变为窘迫,悻悻一笑:「你、你不出征?」 「我当然不出征。」席临川下颌微扬,一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出征」的样子,「我妻子怀孕五个月了,我要是出征、又是深入赫契腹地帮汗王的忙去,大概很难在她生之前赶回来。」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很是愣了一会儿:「那席焕……要自己去?」 「若非如此,他必是随我去,干什么还放在舅舅军中?」 红衣傻了,突然就为席焕担心了起来。席临川在她额上一敲:「又瞎想?这么跟你说——上了战场,决定死活的是兵法战术,不是他跟将领有多亲近。除非我把他藏在营中不让他去打,可你觉得……我会吗?」 不会。 所以他这说法完全是对的,觉得他不去席焕就危险、他去席焕则安全,不过是她自己胡乱脑补而已。 红衣思量之后点点头:「这样啊……」 「嗯,你安心养胎就是了。」席临川认真道,「这一战于大夏而言不是难事——若不是何将军迷路迷惯了,陛下连舅舅都不会派。眼下舅舅去了,就决计用不着让我也去。」 如此这般,红衣安下心来。再想想自己方才那没闹明白情况就跟席临川赌气的糗事,不禁面红耳赤。 席临川见状,自然更要拿这个调侃她。直说得她先是大呼着「闭嘴」伏在桌上,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为情,继续弯腰,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他一边嘲笑着一边把她往怀里揽,她也没辙,自然就栽到他怀里去了。 头也不抬,红衣将脸死死埋在他胸口,左拱右蹭:「烦人!闭嘴!刚才绝不止我误会了你信不信!席焕和小萄铁定也觉得你要出征来着!」 「我不管,我就看见你一个犯傻了。」席临川低笑着,酝酿出耍赖的口吻,「一路都没理我,好大的脾气!」 「讨厌!讨厌啊!」红衣悲愤地一拳拳砸在他肩头上,「欺负孕妇,你个禽兽!禽兽!」 「你别激我。」席临川俯首在她额上用力一吻,「万一我忍不住真‘禽兽’了……」 「闭嘴!」红衣红着脸大喝,又不讲理地生硬道,「不许说话了!不然明天还不理你!」 「……」席临川立刻乖了,双臂将她环住,一个字都不吭,安静得像个彩绘俑。 席焕在翌日上午,心情复杂地离府去了刑部…… 据说刑部官员看在席临川的面子上很是照顾来着,但毕竟「五十杖」这个数字放在那里,席焕还是「走着出去的,趴着被送回来的」。 帮忙送他回来的禁军到了府门口时,还跟席临川夸呢:「令弟好胆识,一声都没叫!」 ——然后,阖府上下,听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至少半个时辰! 红衣和席临川坐在院子里品着茶,耳闻又一声惨叫传出来,抬眸,看到那群刚落回枝头上的麻雀再度飞起…… 「你能不能小点声!」房中传来小萄的声音,她一贯温柔体贴,眼下都受不了席焕这个叫法了,「兄嫂都在院子里……方才我出去的时候,嫂嫂正数你叫了多少声呢!」 她已将声音压得极低了,无奈眼下只要席焕不叫就没有别的声响,窗户又半开着,字句都传得清晰。 席临川一睇红衣,淡笑的眼中就一句话:背后笑话人被抓到了吧…… 红衣回瞪一眼,意思是:怎么着? 他们边较着劲边等着,小萄给席焕上完药,到外间净过手后走了出来,松气地一笑:「郎中说没什么大事……多谢兄长打点。」 「嗯,没事就好。」席临川略一颔首,而后看向红衣。 红衣则看向小萄,沉吟片刻,道:「你父亲去世,席焕这边算是按律办了,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丧事上……你叔伯兄弟刚到了席府,要你一同料理丧事。」 小萄一怔,头一个反应却是往屋中看了看:「可席焕现在……」 「府里自会照顾好他的。」席临川微一笑,「家中的事你大可放心去办——坦白说,这事到底是我们不对,你若有怨气也不必强忍着。我们知道你平日都小心得很,其实……」 「其实你要发一通火也没关系。」红衣直言接话。 她越看越觉得小萄平日里压抑自己压抑得太过。包括昨日听闻父亲死讯时,她都愣是只问了席焕会如何、替席焕求了情,除此之外半个字都没有。 红衣和席临川冷静下来一想,愈发觉得她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不仅是家人间总存着这样的小心不好,就算不顾关系,她总压着自己的情绪,对身体也有害无利。轻则得个抑郁症什么的,重则减短寿命甚至直接自杀……何必呢,她是个好姑娘,他们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这僵局还是早点打破为好! 是以红衣和席临川商量着,正好可以这事做个引子,引着小萄把心里不快的事都发泄出来。这坎过了一次,日后大概也就都会好些了。 便见小萄静默了许久,低垂着首,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终于又抬起头来,轻点了点,低声说:「好……那我发一通火。」 「嗯。」席临川看向她,「我听着。」 小萄轻一抿唇,沉吟了须臾,问席临川:「我的叔伯兄弟在哪儿?我先去见他们。」 「都在正厅……」席临川刚答出来,她便提步向外走去。脚下步子之快,甚至让他们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 小萄这反应显然不对劲。 红衣和席临川相视一望,连忙举步跟上。因为知道那边多有些蛮不讲理的「前科」,便多叫了几名家丁同往。 入了正厅,二人如常落座,小萄却在几位长辈面前停了脚。 「各位叔伯。」她略颔首,又看向站得靠边些的一个男子,「哥。」 几人皆没说话,小萄深吸了一口气,淡声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回去办我爹的丧事的,但今日……我夫君也伤得不轻,我离不开。」 ……居然是来拒绝长辈的?! 一时连红衣都吓着了,磕磕巴巴地要劝她:「小萄……」 「嫂嫂先别忙着说理。」她垂眸默了一会儿,又看向那几位长辈,「我原没往丧事这处想,但既然几位叔伯在夫君重伤、等着充军的节骨眼上为此来找我了,我就不得不问问……」 她话语稍顿,目光定在其中最年长的那位面上:「大伯,我在家的时候您待我最好。您跟我说句实话,我爹他,真是被夫君打死的么?」 红衣与席临川皆愕住。 那被她唤作大伯的人一时未语,旁边另一人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嫁了人,就一味地偏帮着夫君了?便忘了自己姓什么!」 第三十七章 「小叔。」小萄视线微挪,面容平平静静的,「我是想弄个明白,您若上来就骂我……我只好请您别忘了,您现在在席府里,我可以把您赶出去。」 这话说得那人面上一怒,却到底不敢再妄言什么。小萄看向席临川:「兄长听听我的道理?」 席临川颔首:「你说。」 「今天早上夫君离府去刑部后……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她的目光依次划过面前几人,带着寒涔涔的森意,「我夫君年轻气盛,失手打死了我爹无妨……但当时兄长也在旁边、拦着他来着,就算一时没拦住,让我爹多挨了几拳,当真就严重到他让丧命么?」 她再度看向大伯,苦涩一笑:「从前天出事、到昨晚我爹离世,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伯。」 大伯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被她这样逼问着,一时应付不来,偏首躲避她的目光。 她小叔却轻一喝:「你知不知道轻重!」 「我当然知道轻重。」小萄的神色倏然一凌,冷睇过去,轻笑着说得明白,「这事我可以不弄清楚,兄长和嫂嫂许我去办丧事,我糊涂点,这一篇就翻过去了——但你们眼里早没了我这号人,未丧事专程找我究竟是图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若不弄个明白就跟着你们去,街坊四邻都看着,更会觉得席家理亏……日后兄嫂岂不是要由着你们蹬鼻子上脸!」 「小萄!」这回,是红衣出语喝住她,看看她又看看那几人,压音道,「你……客气点!」 小萄咬唇忍了忍,短吁口气,又道:「当然,我也明白。这事我弄明白之后,若真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由……便是我娘家害我夫君背了黑锅,害得他受完杖责还要充军,我在席家就待不下去了,但……」 她一哂,声音维持着镇定:「但我还是必须弄个明白。苦日子我不是没过过,不怕再过一次。」 她说得这样明白,且是当着席临川和红衣的面,把一切都说得这样明白。那几人却始终没说话,包括那气势汹汹的小叔,都像是哑巴了一样。 没有半句辩驳,就这样完全傻住,让他们这样简单地就能看出谁对谁错。 等了许久,小萄清亮的眸色终于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轻轻道了句:「我知道了。」 红衣和席临川皆未想到,让她来见这一趟后,会是这么个结果。 小萄盯着地面,强忍了良久之后,呜咽声还是从喉中滑了出来:「你们从前任由着我自生自灭……现在就别来拿我算计啊!」 她擦了一把眼泪,新流下的泪水却很快就把那泪痕续上了:「我爹逼我去人家家中当婢子的时候我才六岁!差点病死那年我九岁!你们谁管过!」 她说得激动起来,红衣下意识地想上前劝她,被席临川在手上一按。他目光在她小腹上一睇,提醒她怀着孕,别被小萄误伤了。 红衣只好继续安心坐着,小萄又道:「进了席府,这么多年的月钱我自己一文都没留过!我知道大姐二姐都死在人家府里了,就怕我爹嫌钱不够再逼着小茉出去!」 她嗓中迫出一声森笑:「后来倒好……我嫁人了,我爹就想把小茉送进来做妾!他死了你们又要把罪名安到席家头上……你们亏不亏心啊!怎的不想想我在中间怎么做人……」 「你住口!」小叔终于喝住了她,定了定神,怒道,「发什么疯!你爹就是席家打死的,官府都治了你夫君的罪了,岂由你信口翻案!」 「你们不说个清楚,我就是死也不让你们要挟席家!」小萄毫不示弱,红着眼眶的样子看上去弱不禁风,语中的凌厉却愈发足了。 红衣有些心惊地听着……她到底是忍无可忍了,许多委屈她已是忍了两辈子。上一世的死,这一帮「家人」也算始作俑者,她忍了那么久…… 难怪昨日听说父亲的死讯时,她只是全心全意地担心席焕了。 争吵中,席临川的面色已一分分冷到极处。终于,在那位小叔上前一步、一把推在小萄肩上的时候一声断喝:「住手!」 几人顿时一静,席临川看向红衣,唤了婢子上前:「扶她回去歇着,别再动了胎气。」 红衣点头,立即道:「小萄跟我一同回去吧……」 他却说:「小萄留下。」 她们怔了怔,红衣颔首示意小萄安心,依言搭着婢子的手先行离开了。 越想越觉得……在这种事上一作对比,便忍不住要感慨二十一世纪的好。虽然重男轻女的事情到那时也没能完全解决,但至少在她身边,也是难以碰上小萄这样奇葩的家庭。 不知他们在正厅中又经过了怎样的过程,红衣在南雁苑里胡猜个不停,一会儿觉得兴许会请刑部或是禁军都尉府来重新查办此案,一会儿又觉得也许没的可查——死无对证,那边若咬死了不松口,这事也拎不清楚。 独自吃了午餐、又一直等到天色渐暗,终于,听得婢子在外叩门道:「娘子,他们好像走了。听说公子和少夫人往少公子那边去了。」 红衣一愣,忙也往那边赶去。仍是比他们晚到了一会儿,进入屋中所见景象,是席焕仍趴在踏上养伤,小萄坐在榻边哭得呜呜咽咽。席临川则坐在略远些的地方,沉默地品着茶,一言不发。 「……怎么样了?」她问道,席临川一叹:「他们自己说清楚了。是小萄她爹好赌,在外面欠了钱。债主听说他被打伤,怕这钱要不回来,就堵上了门去。」 红衣心里沉沉的,问说:「然后呢?」 「然后争执了几句,也动了手,她爹当时就不行了。债主一见,就去要挟她叔伯,说若不把钱还上,还会再收拾他们。」席临川无奈摇头,又道,「所以他们还能如何?」 无计可施,就到席府来「碰瓷」了。 柿子捡软的捏。逼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全家都来捏小萄了。 红衣一边在心里替小萄不爽,一边又为事情弄清而松了口气。复又看向仍在榻边泪流不止的小萄,她指了指,动着口型问席临川:「他们俩……」 席临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摇头,回了个口型:「别管。」 红衣行过去坐到他身边,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两人,十分纳闷现下的情形。 ——哦,小萄一直哭得很伤心、越哭越伤心,但席焕看都没看她,头冲着那侧的墙壁,就随她哭。 ……不会真闹到要离婚了吧?! 席焕你这可不厚道!小萄本来可以装糊涂的,为了席府才把这事揭了个明白!你又明明知道她也一直被家里欺负,还把这种事怪到她头上……你不合适啊! 红衣忐忑不安地看着,心里都开始酝酿劝席焕的台词了。 小萄又哭了一会儿,终于,席焕扭过头来,皱眉睇了她一眼,出言便道:「拿纸笔来!」 小萄惊住,怔然望着他:「你……你要纸笔做什么?」 「和离!」席焕答得干脆。 「席焕你……」红衣立刻就要上前理论,嘴上陡被一捂,她怒瞪席临川,挣了又挣,还是只能发出「呜」音。 小萄愣愣地看着他,席焕回看过去:「你去不去?」 第三十八章 「呜……」被席临川箍在怀里的红衣还挣扎着,她急得完全没工夫多想席临川为什么不让她说话,席临川捂她捂得十分辛苦。 小萄脚下不挪,战战兢兢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犹豫着说:「为什么是……‘和离’?」 红衣倒为她这问题一怔:重要吗?是和离还是休妻重要吗?现在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吗?! 席焕抬了抬眼,忽地不忿地一吸冷气:「不给面子。」 ……哈?! 红衣越听越觉得他们夫妻间有些梗是自己不明白的,望向席焕,席焕颓丧道:「每次都是这样,我若吓唬她的时候露了一点破绽,立刻就听出不对,而且一定直接问出来,多尴尬!」 小萄双颊红到耳根,暗一瞪他,只埋怨说:「怪你自己露的破绽太过才是——这会儿明明该是‘休妻’比‘和离’合理,也顺口多了,你非要说‘和离’……」 「怪我吗?」 「那怪我吗!」一贯在红衣和席临川面前只有个谨慎形象的小萄突然抬起杠来,而且半点怯意没有,倒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当然怪你了!」席焕见她瞪过来,努力将自己的眼睛瞪得更大,「你当我不知道‘休妻’比‘和离’顺口?我不是怕你当真吗!」 「……」红衣顿时觉得后槽牙一软,伸手强把席临川的手掰开,阴阳怪气地道了句,「哎呦,好甜!」 她说罢也不理他们的反应,拽着席临川就往外去:「我们走我们走……不看他们打情骂俏了。」 「也好。」席临川衔笑颔首,端然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足下缓缓地往外踱着,悠悠然也道,「我们换个地方,也打情骂俏。」 这事便得以逆转了。席临川一贯地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事情,着人送了钱去给田家还债,顺带着添了一句「以后小萄是席家人。」 ——这话说得没到「撕破脸」的份上,其中的意思也明白极了,完全翻译过来,就是:以后小萄是席家人,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了,再来找她的麻烦,你试试? 若搁在几天前,田家或许还敢不服。可现在,理亏到了极点又哪敢再说什么。据回来复命的下人说,她那几位叔伯收了钱,一口大气都不敢出,连连点头应「是」。 事态得以平静之余,席焕仰天大呼:「白挨了五十杖啊……」 听他抱怨这个,小萄也顾不得兄嫂皆在房中探望。蹲下身扒在榻边,口气十分娇软:「夫君别生气嘛,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萌妹子的娇羞尽显,红衣浑身一哆嗦。 从前她和席临川还一直担心小萄忐忑太过,这些日子因为席焕病着,他们常来探望,才发现其实也不尽然…… 至少在他二人相处的时候,她常有他们不知道的一面,抬杠吵嘴什么的……常是以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呛得席焕接不上话。 眼下听说她要下厨,席焕很是沉吟了一会儿,遂认真道:「不想吃什么。但等我出征回来,你跟我一起四处走走吧——听说映阳冬时的雪景好得很,同去看看?」 「好……」小萄刚应了这么一个字,旋即反应过来,诧然看向席临川,「兄长,他还是要出征么?!」 按理说这事查清楚了,应该就不必了啊!五十杖已然白挨了是没办法,但充军的事理当是免了才对。 席临川却点点头:「是。」 小萄愣了。看看席焕又看看席临川,眉头一皱:「为何?如是这样……人是谁打死的都没区别?」 「有区别。」席临川啧啧嘴,「出征的原因不同——原是被充军,现下不是充军了,是他自己请命去的。」 「啊?!」小萄更一愕,怔怔地看向席焕,「夫君你……」 「嗯,你们说个清楚吧。」席临川微一笑,递了个眼色示意红衣一同离开,又将正打算回到房中来的婢子也挡在外面,把接下来的宁静留给里面的一双夫妻。 这里面的原因,红衣比小萄早了一些知道。毕竟是上战场,她免不了为席焕担心,却又理解他在想什么。 人各有志,她这在这个时空中处于弱势的女子,都尚且坚定觉得自己有资格为梦想奋斗、而不是嫁人便可了事,席焕这般年轻热血的男人,自然更难安心于锦衣玉食。 所以,在那件事理论清楚的第二日,席焕就同席临川说明白了:「我不能总倚仗兄长的功名在长阳立足。充军与否,这一战我都要去。」 席临川本就是从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少年将军,更懂他这心思。便半句阻拦都没有,点头答允。 四月中旬愈渐和暖的天气总让人觉得舒服。红衣和席临川走在府中较为偏僻的羊肠小道上,听着枝叶窸窣,生出了久违的「文艺」心……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看得见的地方有所爱之人相依相偎,看不见的地方,有数不清的人们为了这片土地的平安而无畏地奋斗着;家中有丈夫孩子柴米油盐,但踏出这道府门,也还有自己所痴迷的事业、有任由她徜徉的广阔甜的。 「席焕说要带小萄去映阳看雪。」红衣噙着笑望向席临川,他稍一愣,便了然道:「你也想去?这个方便。」 「……不要。」她却是回绝了,掰着指头道,「我八月份生,到了有雪的时候这孩子也就三四个月。那么冷的地方还是算了——我想说,彼时你若有空,咱们也出去走走好不好?挑个又美又暖和的地方,过个暖冬?」 席临川嘴角微扯:「这主意好,但又要被陛下数落了。」 红衣短暂一懵,立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去年的秋天,他面临那道可能夺去性命的诅咒,想带她好好过最后几个月,便去了珺山——皇帝让他新年前回来,他就一直到了除夕才回到长阳! 然后就被皇帝「数落」了,还是当着一众皇子、王子的面,别提有多尴尬。 「……不好意思我忘了。」红衣吐吐舌头,一哂,「罢了罢了,在长阳也蛮好的。再说孩子那么小,旅途颠簸我怕他受不了,若留在长阳交给旁人照顾我也不放心。姑且这么着吧,游玩的事我们‘来日方长’。」 这话说得轻缓释然,其实大是有点自我安慰的成分。便见席临川垂眸沉吟了一会儿,笑看向她,说:「也许还有别的法子。」 红衣浅浅一怔。 因为他言及的事情时常关乎许多政事,许多时候,她为了不徒增尴尬便自觉地不多加询问。这一次她却问了——几经追问,但他仍是只字不提,只是伸手一扶她略有些松动的发钗,问她说:「谨淑翁主邀我们去小坐,你想去么?」 晌午时金灿灿的一轮太阳逐渐化作橙红,挂在浅蓝的天边,余晖映照的大地。 马车在平康坊门口停下,车上的男子甫一下车,便见几名美艳的女子迎上前来,带着几分惊喜,套着近乎说:「……骠骑将军?稀客。」 他却没什么回应,略一颔首,回过身便去搀扶车中行动得小心的人——红衣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他手上,刚一露脸,那几名女子便面色一白,尴尬说:「原是夫人同来……」 第三十九章 红衣同样觉得尴尬,撇撇嘴看向眼前几个或许称不上「花魁」但依旧颜值不低的女子,下了车便向席临川道:「想试试么?今晚我许你尝鲜啊!」 「……别闹!」席临川一挑眉,她嘻嘻一笑,又说:「我认真哒!反正一来咱不缺钱、二来夫君你文武双全必不会被花魁拒之门外……」 「转折呢?」席临川淡看着她,并无所谓她的吹捧,一语直戳重点。 「转折……」红衣干涩一笑,仍旧眉眼弯弯,「你找个青楼姑娘泄泄愤,我生完孩子之后,也找个面首解解馋呗?」 「……」 那几名方才迎上来的姑娘尚未退得太远,红衣又没有刻意地把声音压得太低,一句话就说得几人差点下巴脱臼。 席临川阴着脸,面容紧绷地睇了她好一会儿,双手在她肩上一扶,推着她往坊里走,声音低得只够彼此闻见:「娘子你听着……」 「嗯?」红衣一边任由他推着,一边又不忘努力地回头看他。 「怀胎十月虽然长……但我若‘辛苦’,你只会更辛苦,所以我忍忍无妨,不劳你担心。」他神情自若地说着,红衣费力地将头扭至能与他目光相触的角度,便见他满目的认真,若放到现代,简直,可以直接解读为:十月怀胎最辛苦的是你这女人好么?孕期出轨人干事? ——于是红衣大感满意地啧啧嘴,还没来得及夸他两句,就听他又说:「至于你生完孩子、坐完月子之后之后……咳。」 他稍松开一只手,拢在口边轻咳着轻一轻嗓子,又推回她肩头:「你有什么‘想要’的,夫君我必定满足你!你不用找面首!」 哎…… 红衣大是没想到他这除了在榻上以外都是正人君子的人如今会在外面说出这种话,笑看向他,打量了半天,故意问说:「真的?」 「一定。」席临川诚恳严肃地应了一句,便薄唇紧抿——这一个字都不肯多吐的样子,看上去倒像……倒像她是个恶霸,要非礼他一样! 这画风不对!明明从新婚之夜开始……就是她比较吃亏!他吹灭灯后或软硬兼施、或欲扬先抑……她根本抵!挡!不!来! 「夫君你很不要脸啊……」红衣一边回味着做着总结一边道。 席临川应话的口吻理所当然、不咸不淡:「夫妻嘛,过得合心便是,那么顾面子干什么?」 ……太直白了喂! 红衣自认在脸皮薄厚这事上是决计比不过他了。他这人,打算争面子的时候,嘴巴比利剑还快,分分钟让对方哑口无言;不要脸的时候,脸皮比城墙拐角处还厚,若想比他还厚,一定需要很强的心理素质! 于是便被他就这么随他推着,脚下懒懒地往竹韵馆去。一路上无所谓路过的嫖|客和「姑娘」投来怎样的目光,红衣耷着张脸,脸上就一句话:我们正一起不要脸呢,看什么看! 如此一直走到了竹韵馆门口,遥遥的,就见谨淑翁主在门口等着了。 二人终于从那死没正经地状态里缓了过来,各自站稳了,理理衣衫,风度翩翩地继续向前去。 「翁主。」席临川一揖,款款笑说,「不愿翁主出门相迎,特意没事先递话,翁主怎么还是……」 「将军您就别假客气了。」谨淑翁主稍一挑眉,「这一路大摇大摆地过来,已然不下十个人跟我说骠骑将军大驾光临了,好么?」 「……哦。」红衣干笑着一应,问她,「翁主什么事?」 「嗯……将军移步。」谨淑翁主说着,向内一引。一同回到院中,她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斟酌了须臾,苦笑叹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共是两桩事,头一件,至少于红衣而言是该算是好事;另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将军您怎么想了。」 头一件事,谨淑翁主大大方方地说了。是件喜事,她这家里宠到只愿她过得舒心、连婚事也不肯逼迫的堂堂翁主,在长阳「混」了这么多日子,终于碰上了情投意合的人。 对方是何人她不肯多提,只是说及这些时眉眼间的笑意总是浓浓的,然后清清嗓子,幸福满满地告诉红衣说:「下个月,我们要回翰邶完婚去,日后还来不来长阳都不一定,就算回来大抵也没心思打理竹韵馆……就送你了。」 「……」红衣哑然,莫名其妙地得了这么个厚礼,自然难有勇气直接接受。却是没待她推辞,席临川已一揖应了下来,「多谢翁主。」 「不客气。反正名声都是她打出来的,后来一场舞赚的钱,便抵了我此前许久的开销,我不亏。」谨淑翁主悠哉哉地说着,肩头微一耸,笑容淡去,「另一件事……」 她的目光再度落在红衣面上,忖度片刻,说:「这事就不给红衣这当夫人的添堵了。」 红衣浅怔,席临川眉头微皱,带着她去前厅落了座,自己又折回那方雅间听谨淑翁主说事。 并没有过多久,他就独自走了出来。红衣大有些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席临川释然一笑:「我觉得是好事。」 他没有再加解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红衣有点发蒙地观察了一会儿,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似乎真是件好事。 又过月余,席焕伤势初愈的时候,军队要前往赫契了。 已是五月炎热渐显的时候,那日他起床的时候却仍是天还未亮时。小萄自然要起来送他,席临川也起了身,红衣被席临川强劝了半天后还是不肯安心歇着,最终,是一起将他送到了府门口。 他们这对做兄嫂的没有多说话,站在几尺外,看着小萄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 有点熟悉的场景让红衣怔了一怔,然后看向席临川,凝睇许久之后认真道:「还好你不去。」 ——曾经她也是这样,在他出征前夕,同他轻松地聊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却到底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那时还是冬天,他的甲胄被寒风吹得一点温度都没有,让她本就发寒发慌的一颗心颤得更厉害。 席临川淡一笑,揽在她肩头的手一紧后又松开,信步上前,叮嘱了席焕几句,又向小萄一颔首:「他该走了。」 「嗯……」小萄泪眼迷蒙地点点头,环在席焕腰间的双臂却顿时更紧。又这般「赖」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咬着嘴唇望一望席焕,哽咽说道:「你万事小心,说好冬天带我去映阳看雪的……」 「我知道。」席焕笑而点头,俯首在她额上一吻,遂向席临川与红衣郑重一揖,转身出府。 那几天,席府里的气氛十分沉闷。 小萄还是头次经历这夫君出征的事,自然郁郁寡欢。席临川虽然对沙场了解,若细心开解一番必然有用,但他却是她兄长,关系间总有些避讳,不便说得太多。 红衣和她倒是亲近,但又实在不懂战争的事,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几番话,干巴巴地劝她别担心、干巴巴地夸席焕智勇双全一定不会出事…… 第六日,小萄都听不下去了,悲戚戚地抬头看向她:「嫂嫂,您不必说了,我都快背下来了……」 「……」红衣尴尬地滞了一会儿,听得她一叹:「我心里有数,过几日就好了,不用为我操心。」 第四十章 大约她也确在有意识地开解自己,又过几天之后,这种「一靠近小萄就觉得周围一片阴霾」的情况可算缓解下来。纷扰离去、一切归于平静的席府,开始为另一件事忙碌起来。 ——还有两三个月,红衣便要生了。 原本她一点都不紧张,每天沉浸在感受这孩子一点点长大的激动和欣慰中过了七个月了,将为人母的美妙感受占据了整颗心,甚至在席临川入宫上朝不在府里时,她都找到了新的爱好——半躺在床上,陪孩子聊天。 其实自己也知道这是自言自语,但就是觉得特别有意思,有时说着说着还傻笑,弄得席临川偶尔撞见时都不知该怎么应对,左看右看后,拿了碟话梅给她,神色从容自若:「跟你聊天一定很累,喂他吃个话梅润润喉。」 对此,红衣懒得理他。 这种轻松舒适愉悦无压力的安胎过程,猝不及防地被席临川打破了。 也不知他突然动了哪根弦,去向皇帝请旨讨了个御医来,天天在府里「镇」着,据说要等她生完孩子再离开。 按说,这没什么不好。生孩子嘛,就算是在医疗技术发达、有剖腹产的二十一世纪,都仍旧是个凶险事——每年都免不了有孕妇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命丧于此。 她快生了、他找个医术高超的御医来全方位保护,其实是在降低她和孩子的风险,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但是……红衣是个有「白大褂恐惧症」的人。 在现代时就可怕去医院了,一进医院,哪怕是去看别人,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了。眼下的情况她知道轻重,自然不能要求那御医离开,但无论怎么努力地说服自己,两天之后,持续了七个月的美好心情还是荡然无存了…… 原本她所想的都是美好的那一面,现在突然出现的御医就像是一个理智的学者,拍拍她的肩头,告诉她说:哎,你记得看一眼另一面。 「另一面」可能发生的事,就一下子全涌进脑海了。 她可能会死在这事上,嗯……甚至可能和孩子一起死在这事上。又或许生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产后大出血…… 还有个什么虽然罕见但一旦出现就死亡率很高的事来着?似乎叫「羊水栓塞」什么的…… 二十一世纪出了这种问题都得输血几才「有可能」能把人救过来,万一这事发生在她身上…… 完蛋了! 哦,还有!此前她居然都没想过生孩子会很疼这个问题!明明看过不少资料的,最通俗易懂的说法,是说把人类的疼痛划分成十几个层级,女人生孩子是最高级别的疼痛…… 救命! 红衣一边大骂自己又瞎琢磨太没出息,一边还是被自己吓坏了。 此时已是深夜,她躺在榻上自己吓唬自己,悲愤之下一拳捶在榻上,猛地把旁边的席临川吓醒了。 「怎么了?!」席临川一声惊问,刚睁开的双眼强摒开睡意,立即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个遍,又问一次,「怎么了?」 「抱歉……吵醒你了。」红衣抽抽鼻子,扶着后腰费力地向他挪了挪,他便主动凑近了些把她揽住:「做噩梦了?」 「没有,我没睡着。」红衣摇头,平躺着,侧脸贴在他怀中,默了一会儿,道,「现在细想生孩子的事,我好害怕啊!」 席临川轻怔,脑中划过一句「其实我也好害怕啊」,面上却是一笑:「怕什么?」 「怕死。」她的神色凄然不已,用力一吸气,明眸目不转睛地望向他,「你说……我万一难产了怎么办?」 「所以我提前找了御医来照顾你。」他面上的笑容敛去,轻一吻她,「不会有事的。」 「万一呢……」她脱口追问道,又一咬牙,「唉……我也知道问你是白问,可我就是害怕!你赶紧安慰我!快!」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把废话全绕了过去,将或许有点幼稚的解决方案直接说了出来,席临川眉头微挑,很配合地说:「你等我酝酿酝酿。」 红衣睇着他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说出第一句话,便先起了头,「是不是有产房血气重对男人不好的说法?我不信这个,你信么?」 他压根没理她这抛砖引玉的步骤,直接跳到了下一步:「我会进去陪你的。」 「……哦。」红衣一点头,又说,「万一我难产了……」 「你能不能别想这个?」 「不能!」红衣笃然道,「你听我说。万一我难产了、和孩子一起没命了,你就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续弦;但如果只是我没命了、孩子还活着……你必须给他找个认真负责、让他觉得‘这世界充满爱’的姑娘才能续弦!」 ——天啊! 席临川一时被她惊着了。御医跟他说过,孕中会多思,但她都「思」到给孩子找继母的问题了?! 他轻咳一声,沉肃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那也是我的孩子。」 「嗯,好!」她一点头,默了会儿,又说了另一个可能,「若是我难产,御医说我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闭嘴!」席临川忍无可忍地捂了她的嘴,骤然间变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红衣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干、干什么啊…… 这种事当然要先讨论明白才好啊! 这到了几千年后都还是个热点话题,在互联网上引起了几度骂战。眼下这事完全可能出现在她身上,她担心到了、强不让她说会憋坏的! 「唔唔唔唔……」她被他按在手掌下的嘴不依不饶地挣出了四个字,席临川从语调中判断出,是「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他冷睇着她,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额上青筋一跳,「这事你既先提了,先跟你说清楚也好……」 这个说法,好像他之前也想过这个可能了? 红衣怔怔地望着他,他稍沉了口气,面色稍缓了下来,轻声道:「如果出了这种事……我不能要这个孩子。虽说虎毒不食子,但我跟这孩子……终究还没什么情分。」 在她生产之前,言及这种取舍。席临川大觉这话有些残忍,又很清楚这几个月来,她有多盼望这孩子。捂在她唇上的手有些惊颤,他却又不敢就此将手挪开,不想跟她理论此事。 「如果这孩子保不住,你可以好好调养身子、我们再要一个;就算就此不能有孕,嗯……我们正好可以再逍遥几年,然后收养个孤儿,并非难事。」他的目光避了又避,才终于迫着自己看向她。神色和说错了话的孩子一样紧张,却还是半点都不松口,「这事没的商量,必须听我的。」 这么又开心又焦虑地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七月下旬。 掐指一算还有二十余天便是中秋佳节,红衣一回忆,觉得自己的路线真是很合中秋「团圆」的寓意:去年,是中秋前几天昏礼,成婚没几天就和夫家一起过节;今年,八成是她成为母亲前的最后一个中秋,大约过完节没几天就要生了,以后再过节,不管是什么节,夫妻之间都要再多一个小宝宝…… 第四十一章 这么想着,红衣突然就有点怨念,对着已大到让她行动不便的肚子,手指轻点着念叨说:「你个小电灯泡,让我跟你爸再过几年二人世界不好么?来这么快……总共刚一年啊你就来了!」 ——当然,这事归根结底不能怪肚子里的孩子,得怪席临川,咳。 八月上旬,又是许多宗亲、官员、命妇来长阳的时候。听说今年皇帝有意大办一场中秋宫宴,来的人便格外多。 席临川和红衣自也早早就接了帖子,席临川没什么兴致地搁到一旁,打算直接动笔写奏章阐明妻子待产的情况,不去。 红衣却是多看了两眼,帖子中多附了一张平日宫宴请帖中并不会见到的纸笺,特意列明了此番有什么助兴的节目…… 《霓裳羽衣曲》五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红衣内心有个自己哭晕在厕所里! 什么运气!这是跟《霓裳羽衣曲》多没缘!先是皇后想让席临川娶阳信公主的时候,整份残篇从她眼前闪过又移开,让她难受了好几日;现下又是宫宴有成舞可看,但她因产期临近看都不能看!她和这名作是犯冲吗! 红衣一边对此大有怨言,一边又只好忍了,伏在案上,觉得自己还是心无旁骛地想想生孩子的事为好。 这回,陈夫人在八月十二才到长阳,在席府住了几日,八月十五晌午便准备进宫去,照例要早些去见皇后。 红衣仍是和席临川一同把她送出了府门——对这个,红衣一点也不怕,连御医都说要多活动活动,她才不想一直闷在房间里歇着。一是懒得太过兴许反倒害得自己难产,二么…… 「歇着」什么的,之后还有一个月的月子要坐呢! 自然免不了有御医跟着。两个多月过下来,红衣已对这御医的「盯梢」很适应,随便他在不在旁边,她都能心如止水、没脸没皮地同席临川该干什么干什么。 「母亲去赴宴了,咱也不妨早点开始过节。」她倚在席临川肩头,抬着眼皮望着他咬了咬唇,「小萄亲手做了些月饼,早上送过来让我尝……豆沙的,味道可好了,不过就半个……」 她本就特别喜欢豆沙,孕中又格外能吃。那月饼……那月饼做得相当精致小巧,味道自不必多提,但直径只有一寸,小萄又是切了半个拿给她,还不够勾馋瘾的呢! 席临川一听她这想赶紧开始庆祝节日的原因就笑了,忍住揶揄,啧啧嘴,不咸不淡地一点头:「行。」 「啊哈,去跟小萄要月饼——」红衣眉开眼笑。语调拖长间,脚下故作轻快地颠了两步,忽然腹中狠狠一搐! 「咝——」她猝不及防地猛抽了口凉气,手下意识地狠一攥席临川的胳膊,然后尚未及他问出什么,她又一抽冷气,「咝……」 怎么就……这么……痛呢?! 「红衣?」席临川忙扶住她,上看下看,「你不舒服?」 「好……疼……」红衣紧咬着牙关挤出一个字。感觉有股疼痛在腹中窜来窜去的,每窜一下就比上一下更厉害一点。方才还能和席临川插诨打科的她很快就没了力气,想赶紧回到房里躺下懒着,又挪不动脚。 「……大人!」席临川有点无措地一唤御医,御医即刻上了前,甫一观察她的面色与气息,便道:「夫人大概是要生了,快回房去……快回房去!」 一片嘈杂又并不怎么混乱的动静,红衣额上冒着冷汗,一分分体味着腹中的痛楚,越发分明地知道……自己终于要亲历古代生孩子的全过程了! 「软轿!软轿!」小萄急得有点破音,红衣虚弱地看着,一方软轿很快抬到了她面前。 几名婢子同时上前扶她,刚一挪动,就听她一声「啊——」 「轻点!轻点!」席临川面色有点发白,红衣的手在他臂上一按,艰难道:「没……事……」 没那么娇贵!赶紧回去就好!她可不想一会儿在软轿里叫得撕心裂肺!移动广播吗?! 于是在几名婢子的搀扶下,她忍着疼挪上了软轿,片刻后到了南雁苑门前,又再度忍着疼挪下来。跨入房门的一霎腹中又一阵轻抽,红衣仗着旁边没外人,痛快地「啊啊啊啊」叫了一串! 终于看见床榻,她刚在榻边转过身,就再也撑不住地一下子栽下去,几名婢子拦都没拦住,一叠声地惊叫:「娘子小心!娘子……」 「咝……小点声。」红衣紧阖着眼,自觉地挪了挪,又挣出一阵冷汗后,大是悲愤地强作镇定道,「女人生孩子没见过啊?叫什么叫……」 ——说得好像她已经历了很多回、完全不怕一样。 ——其实都快怕哭了。 至于那几名婢子,听言不敢再说什么,面面相觑地滞了一会儿,皆是一个念头:真没见过啊……府里之前没人生啊…… 产婆和年长些的仆妇很快赶至,御医带着一众医女亦到了。红衣看着这一屋子人,心理压力更大,目光在席临川煞白的面色上一定,咬着牙就哭了出来:「临川——」 席临川无措到有点丢人,轻颤着握着她的手,想劝她却连舌头都理不顺:「红衣,红衣你听我说……那个,没什么可怕的,都有这么一天,你安心、安心就好……嗯一定没事,你……」 「你好烦!」她借着疼,撕心裂肺地大骂一声。 席临川被她一喝,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其实他不想这么无措来着,他还未雨绸缪地早了几天理清思路、想好了该说的安慰她的话的…… 谁知道到了这会儿不是那么回事了!遥想他上战场都从未慌过,眼下竟慌到连提前想好的话都不能安心说出来! 真正的「疼痛」很快袭来——和这次的疼比,方才那真连前奏都算不上了。 红衣疼到毫无矜持,惨叫声震得自己耳朵都疼,喘着粗气还是大脑有点不清醒,隐约有句感慨:这真是最高级的疼痛…… 榻边全是人,御医、医女、产婆、仆妇,很快就把席临川挤得没了地方。红衣从剧痛中抽开思绪,睁眼一望,顿时就慌了:「临川?!」 没见到人,但有声音从众人之后传来:「我在!我在!」 「……」她疼得想哭又听得想笑,复又全神贯注地继续喊疼,感觉身边的人跟她一样「全神贯注」,要么一个劲地喊「用力」,要么一叠声地说「吸气」。 疼痛感又上升一层。 红衣觉得牙都快咬碎了。脑中一阵嗡鸣,不知怎的就问出一句:「你给孩子起好名字没有!」 「……起好了!」席临川被众人挡在身后努力看她,「男孩叫席小川,女孩叫席小溪……」 「烦死你了啊!」红衣呲牙咧嘴地又骂他一句,语毕之后认真觉得,骂他比光喊疼管用哎…… 于是运一运气,她又道:「我嫌自己书读的比你少所以让你取!你取得比我还没水平!」 什么名字啊!动没动脑子啊!「小川」取他名字的一个字,「小溪」取她穿越前名字的一个字,这么不动脑子的活她也会干啊! 「‘席小溪’是什么鬼!」红衣一边努力维持着清醒,一边疼得捶床,「怎么还是‘aba’……‘甲乙甲’形式的发音啊!你认真点!」 第四十二章 在旁帮忙的众人除了努力让她快点生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御医和产婆,给许多嫔妃、宗室女、命妇都接生过,喊得撕心裂肺的见得多了,但喊得撕心裂肺还非要喊得有内容、内容还是骂自家夫君的…… 这真是头一号。 要么人家是将军夫人呢?将军久经沙场行事凌厉,夫人也不似旁人娇弱,格外有魄力些! 好在,红衣并未真和席临川吵嘴吵到孩子降生。 过了半刻之后,那疼痛达到了顶点,她疼得脑中发白,自然吵不出来了。 只觉自己嘶喊出的声音可怖得像是从地狱传出来的,浑身都在出汗、遍体都疼得不可忍受。 那疼痛俨然已不是仅限于腹中,好像在向全身蔓延开,疼到她觉得每一寸神经、每一块骨头都被这剧烈的痛感浸了个透。 额上、身上不时地生出冷汗,蓦地沁出来、又好像很快就又消去。 实则中衣都被这汗水浸得深了一层颜色,碎发贴在侧颊上,发梢又缓缓地滴下汗珠来…… 端着药的医女、换来清水的仆婢进进出出,忙得半步都停不下来;房中的声音弱过一阵,后来又再度「惨烈」如旧。 天色全黑,一轮明月映在后院的湖中,原本早该开宴的正厅却空无一人…… 精美佳肴都放凉了,一枚枚色泽漂亮的月饼无人问津。席府各个角落都止等着一件事,南雁苑外,更有不少下人在翘首望着。 「啊——」又一声嘶叫传来,红衣的声音已很是沙哑。心跳快得很不舒服,她哭也哭不出来地急喘着气,又一度用尽全力之后,浑身骤松…… 婴孩稚嫩的啼哭响遍满屋,思绪恍惚的红衣一时却尤未能缓过来。直至目光定下、看到榻边人人都是满面喜色,才终于得以把注意力放在这哭声上。 「我、我生完了……?」她迷迷糊糊地侧头望过去。 离得最近的一位医女无语了一瞬,才道:「是……」 红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阖目静听了一会儿这象征生命初降的啼哭,疲惫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浅笑。 当妈了! 很高兴,除了高兴之外就一个念头——想睡觉! 「红衣。」席临川的唤声轻轻的,她睁了睁眼,看到已被包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放到了枕边。 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问他:「男孩女孩?」 「女孩。」席临川一笑,「你真的觉得‘席小溪’不好听?」 红衣脸一垮:「不好听不好听!」 「……那‘席小红’?」他平淡地问她,她脸上垮得更厉害了:「还、还是小溪吧。」 「小红」算怎么回事!以后若再生个男孩,要叫‘小明’吗?! 此后的时间对于红衣来说极为轻松——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会死的心思没了;担心孩子会保不住的心思也没了。沉了几个月的身子轻了,睡觉可以松快地翻身了,想侧躺可以侧躺了…… 掰着指头把各样好处数一遍后简直身心愉悦,以家里的经济水准又不用她再操心什么,连乳母都提前请好了两位,她只要安心坐月子就成了。 不过,红衣小睡一会儿后纠结了一阵子,还是执念地强烈要求让她自己喂孩子三天——诚然,从科学的角度上可能没什么大意义,两位乳母一直为这项工作调理着身子,奶水质量该是比她强的。 但是意义不同嘛!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她一股想要时时刻刻照顾她的情绪涌得浓烈极了。 席临川拗不过她,两人怒目互瞪了半天之后,他松了口:「好吧……」 然后又讨论起另一件事:这孩子搁哪儿照顾。 红衣初为人母,要她把孩子完全交给乳母,她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哦,乳母全天候守着,她想看的时候抱过来看看,这是养孩子呢还是养宠物呢? 再说,乳母到底和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啊,再认真负责也比不了生母发自内心的关爱啊!而且日子长了,总不跟父母在一起,感情培养不起来怎么办?跟乳母比跟爸妈还亲?不行不行! 于是红衣的意思:「我来照顾吧!寻常百姓家当娘的能,我也能!」 「……不行。」席临川眉头紧皱,「小孩子虽然熟睡的时候多,但什么时候醒可不一定。如是夜里醒了,哭闹一阵子,你我怎么睡?」 「都要有这一步嘛!」红衣理所当然道,转而想起他寅时就要起身上朝的事,一阵恍惚,又说,「啊……反正我坐月子,我们也不能那个……咳,是吧?我自己在南雁苑照顾她就好,你安心睡觉,不会误你正事。」 「……不行!」席临川又说。斟酌了须臾,道,「你若把她交给乳母照顾,我住在广和苑也就得了。但你若非把她留在自己房里,我必须跟你一起在南雁苑。」 「为什么啊?!」红衣觉得他逻辑拧了,满脸不解。 半夜三更的,席临川也是服了她刚生完孩子没几个时辰就来跟他讨论这些细节,目光越过她,看看在床榻最里侧睡得没心没肺的女儿,一叹:「她要是哭了,你肯定起来哄她。如果夜里有个两三次,我在便可以跟你轮流起来,如是就你一个人……倒是不耽误我上朝了,你不怕坐月子太累落下病?!」 「哦……」红衣讷讷一应,一想,斜睨着他又说,「可你会哄孩子?」 席临川顿时面色一阴,转而又有点尴尬地发红,不自在地一咳嗽:「我可以跟乳母一起哄她……」 「你和我一起住,还想让乳母在屋里?!」红衣诧异地看着他,眉梢眼底一行字: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没关系啊。」席临川声色平淡,「反正你坐月子,我们也不能那个……咳,是吧?」 翌日天初明时,陈夫人回到了席府、红衣正睡得昏天黑地、一夜未眠的席临川强打精神去上朝…… 堂堂大司马骠骑将军喜得千金是个大事,先是在早朝上,皇帝直言贺喜。巳时廷议结束退朝,各级官员又纷纷围上来道贺。 因着人多,其中还不乏有话多些的,这过程持续了足有近半个时辰。要搁在往日,席临川决计没心思应付这么久,今天却不得不格外耐心地维持着微笑——往日失礼点,别人不过对他有些怨言,那不是大事。但今天若不客气,让这怨气牵扯到女儿可不行。 说到后面简直困得眼皮打架了,扛不住地低头揉眼,还有不识趣的关切说:「将军身体不适?」 「……风沙迷眼了。」他干笑着敷衍。 其实连永延殿的殿门都没出,哪来的风沙。这话终于让道贺众人听出点不对头来,郑启恰到好处地一咳,提醒说:「他夫人是夜晚诞下千金的,必是一夜未睡……」 「哦……失礼!失礼!」众人这才连连作揖赔不是,拱手告退。 眼前归于安静,席临川长舒一口气,几乎有点想倚着旁边的立柱睡觉了。这种熬上一天一夜的事情并非没有,征战之时,偶尔两三天不睡也不是大事。 唯这回疲惫得紧。实在是昨天那几个时辰紧张得太过,且还不像征战时那样自信满满,他这一贯有些自傲的人都止不住地在担心出危险。 第四十三章 席临川打着哈欠向郑启一拱手:「多谢舅舅……我回去睡了。」 郑启点头,一句「快去」话音还未落,二人就一同被宦官细碎的脚步声拉去了视线。 「骠骑将军、大将军。」小跑至眼前的宦官一揖,满脸喜色,「恭喜骠骑将军喜得千金,皇后娘娘传将军长秋宫一叙。」 长秋宫一叙…… 一叙…… 叙…… 席临川神色复杂地滞了一会儿,心里估算着这「一叙」的时间,脑子翻来覆去地就剩了两个画面:广和苑的床,南雁苑的床。 红衣一觉睡醒时已到了下午,吃了一顿虽然很补但一看就会胖的午餐。在榻上躺到心里闲得长毛,一次又一次地去瞟身边熟睡的女儿,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忍不住把她抱了过来…… 小小的、轻轻的,似是感觉到有人抱她,小嘴吧唧了一下算是个回应,然后又睡得没什么反应了。 真萌…… 红衣看着她就忍不住地想笑,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喜欢——若客观点,从审美观上说,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没长开的小脸皱巴巴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从五官到四肢比例都还不对,但就是横看竖看都萌! 丑也萌! 丑萌丑萌的! 「小溪小溪你快长大呀,帮我一起欺负你爹呀,现在吃亏的总是我呀……」红衣眯着笑碎碎念着,话毕琢磨琢磨,觉得好像趁席临川不在时跟孩子念叨这个不厚道,啧了啧嘴,又改口说,「快点长大,长成个萌萌的萝莉,我就可以拿你做换装游戏和高级养成游戏啦……」 再回味回味,觉得好像更不厚道。 她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念叨了半天,声音始终压得很轻,既让自己说得爽了,又不打扰席小溪睡觉。 终于等到了席临川回来,脚下的步子好像有点浮,没精打采地扫了她一眼,就跟婢子要茶喝。 「……怎么了?!」红衣被他的精神状态吓了一跳,便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了,一头栽在榻上:「困。」 「……」红衣犹抱着孩子不撒手,只想他投了一个悲悯的目光,算是人道的反应。 席临川在榻上趴了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疲惫不已地又看看她,蹭过去看孩子。 「啧……」他啧嘴的声音后还续了一声叹息,很有些不满的动静让红衣心里一沉,再度问他:「怎么了?」 席临川紧锁着眉头,伸出食指,在女儿的脸颊上轻戳了戳:「等了这么久,就是你这么个小玩意?还这么丑,还让你娘疼得声音都不对了。」 「哪儿丑了……」红衣瞪着他顶道。 席临川不理,顿了顿,又说:「等你长大了咱们再算账。有你之前,我妻子身材纤瘦、能歌善舞,从知道肚子里有你之后,八个月没敢碰水袖;怕委屈你就使劲吃、生完你又不得不坐月子,一时半刻瘦不回来,还是跳不了舞,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 席小溪又吧了吧嘴,看着好像听懂了似的。 他这曲线表达疼爱的方法在红衣听来十分受用,满意一笑,看他累得又趴会榻上,把被子匀给他一半,道:「我刚才给她想了个小名。」 「什么小名?」席临川闭上眼笑问。 「泡泡。」 「……啊?」他不得不又睁了一下眼,「‘泡泡’?!」 这算小名?!真不是报复他起了‘席小溪’这么个大名吗?! 「对啊,泡泡,是不是听上去萌萌的、软软的?」红衣咬唇一笑,径自解释起来,「是这么回事啊……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横亘在情侣或是夫妻间干扰二人交流感情的,叫‘电灯泡’——你不用知道‘电灯’是什么东西,反正这词就这么个意思,所以叫‘泡泡’,是不是很合适?」 「啊还有。」她语中一顿,又续说,「她是中秋出生的嘛,我本来想迎合一下‘团圆’寓意,但是叫‘团团’或者‘圆圆’吧……我就总想一种黑白相间的圆滚滚的熊,所以还是泡泡吧,听上去也圆圆,还不会想到熊……你看怎么样?」 她自己对这小名很是满意,说完后等了一会儿,却是没得到答复。 目光不得不从席小溪脸上暂且移开,她看向他,见他气息均匀,显是已睡着了。一只手臂还搭在她小腹上,她轻推了一推,他反倒凑得更近。 翻作侧躺将她拥住,席临川迷迷糊糊道:「嗯,泡泡。」 自从席小溪降生,席府的整个风格都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席临川一贯是个放纵不羁的性子,又是武将,行事向来凌厉潇洒,鲜见他会耐着性子去忍谁;红衣也不是个会安于在家、仅仅当个妻子的,在竹韵馆中同样一呼百应统领大局。再往后数,席焕、小萄更年轻,天天在府里打打闹闹…… 总之兄弟妯娌四人数下来,一众下人都觉得,没一个有当父母的样子的。 但眼下…… 居然都自动转换成了该有的样子?! 红衣最是明显。原是连席临川都担心她会不肯安心坐月子,尤其担心她想跳舞的瘾涌上来,会不去院子里练一会儿不舒服——若是出了这种情况,不拦她不行,总拦她也不行,御医说了产后也是亦多思的时候,怕把她闷出毛病来。 从这大半个月来的情况看,他委实是担心得太多了…… 任何时候,无论席小溪醒着还是睡着,红衣对着她就不觉得无聊。或是在她醒时哄她玩、或是在她睡时盯着她发呆,反正……反正对席小溪的投入多到让席临川这当父亲的都有点嫉妒。 其中有那么一天,他也忍无可忍地反抗过一次,下朝回来冷着脸跟乳母说「把泡泡抱走」,然后摆出了要跟红衣促膝长谈、交流感情的架势…… 耐不住红衣她跟他聊了一刻之后就心里发痒了,一个劲地走神往外看,他忿忿不平地问她在看什么,便被她一头撞在胸口:「我要泡泡!」 好吧,她要泡泡。 席临川额上青筋暴起地忍了半天,为这事发火也不合适,只好让乳母带着孩子回来。 心中大有被抛弃感地踱步离开,一路沉默地进了书房,见到齐伯,就长叹出声:「唉……」 「……公子?」齐伯一怔,不知他怎么了。 席临川冷着脸一通抱怨,怒斥红衣「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三心二意」……末了化成一句无比凄凉的担忧:「你说,泡泡长大还得有很多年,她不会一直这样吧?」 齐伯微皱眉头沉吟了许久,沉缓道:「公子您恕我直言……」 席临川颓然点头。 「咳……」齐伯清了清嗓子,给了他一句,「您以为……您比娘子强了很多?」 席临川面色一僵,怒摔上门,拂袖离去。 怨气不减地在府中转了一圈后,还是回到了南雁苑。但「很有骨气」地没去找红衣,径直绕小道去了后院,在湖畔的廊下一坐——样子别提有多颓丧。 好吧,实也不怪齐伯「不给面子」。 要说红衣对这孩子上心太过、到了「十二成」,他这做父亲的也有十成了。 嗯,虽然最初几天确实腹诽过「好丑」,但还是耐不住这小丫头没心没肺睡觉的样子太可爱,小手小脚都软乎乎的,让他连再多想「好丑」的机会都不给! 第四十四章 至于昨天…… 前晚夜里也不知这小东西闹什么脾气,乳母哄没用、他哄没用,又没生病没饿着,最后红衣硬撑着坐了大半夜才可算把她哄得再度睡过去。 到白天时他就有点生气,觉得该让红衣好好补补觉,就让乳母把泡泡抱去了广和苑…… 结果,泡泡开始了又一次的哭闹。 还是乳母哄不住、他也哄不住的劲头,席临川咬紧牙关死扛,就是不扰红衣。直被她折磨得快放弃的时候,偶然发现个「特殊属性」。 ——他无可奈何地呲牙咧嘴一吸冷气,泡泡突然不哭了。 然后,乳母神色有点尴尬地看着骠骑将军在旁边连吸了至少上百口冷气,神色丰富情感到位。逗得泡泡从刚开始的「不哭」倒后来微笑、再迷迷糊糊睡着…… 她睡得平稳了,席临川切齿缓了好一会儿,向外走时仍是风度翩翩的样子,面色却有点不对。 「公子?」外面的婢子,连忙询问,「公子怎么了?」 「没事……」他话语艰难地维持着仪态,「头有点晕,胃有点疼……」 所以很没底气反驳齐伯方才的评价。 席小溪满月几日后,前线终于传了捷报回来。 郑启率军助汗王弭平了叛乱,大获全胜。随郑启同往的何袤将军……虽然当中又迷路了一回,但所幸未酿成大祸,后来也斩虏数千,立了战功。 捷报传回长阳的当日,圣旨便传了下来。郑启自有有食邑加赐,何袤也得以封侯。席临川闻讯不自觉地一笑,大是感慨:「真不容易。」 「什么?」红衣看向他,席临川轻舒了口气:「何袤将军……上一世死在我之前,至死都没能封侯。也是一员老将了,这点心愿始终未却。」 连红衣都莫名觉得欣慰。 许多事情,是因他重生、她穿越而变得不同。无论此前与何庆有过怎样的旧怨,何袤将军戎马一生,能因各种变数而得到这样一个更好的结局,也是件好事。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一个月来长大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的席小溪正好也醒着,明眸望着父母,像是也在听话。 已在榻边静静坐了许久的小萄终于忍不住,抬眸望一望席临川,不安道:「兄长,席焕……」 「席焕应是无事。」席临川颔首道,「但此次是去赫契腹地帮王廷打仗,写信更难一些。今日传回的捷报是直呈宫中的,舅舅也不便特意为他报平安。」 小萄点点头,一直未舒开的眉心还是未舒开。红衣轻一喟,也劝她说:「你安心吧。几个月都过来了,不差这几天。好好吃、好好睡,别等他回来的时候突然松了劲一下子病倒。」 「嗯!」小萄神色明快些地一应,便不再多想,坐到榻边去哄席小溪。席小溪和这婶婶也熟,嘴角挂着点笑,望着她不哭不闹,一点也不见外。 十一月末,大军返回。 长阳城中又是沸腾一片,百姓们如旧欢呼的阵势,让红衣简直在纳闷,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一战与「保家卫国」没什么大关系,是帮邻国君主个忙…… 好像只是在凑热闹兴奋一场似的。罢了,凑这么个热闹也无妨,反正又到了新年将至的时候,额外添上一份喜气不是坏事。 郑启和何袤自要去宫中复命,与二人同往的,还有几位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的将士。 是以军队早上入了城、直至晚上还不见席焕回来,小萄就很有些忧心忡忡,一面觉得他必定是入宫面圣去了,一面又忍不住地再度担心,他会不会是压根就没回来…… 渐渐的,入了夜。 红衣哄着席小溪先睡了,小萄在正厅中强打精神地一直等着——但等到后来,也是实在熬不住,眼皮打架一会儿后就不知不觉地伏到了案上,沉沉入睡。 门声轻轻一响。 值夜的小厮刚进门就被席临川示意噤声,席临川指了指小萄,又指指外面,口型轻动:「出去说。」 那小厮便又退了出去,待得他也跨过门槛,立即禀道:「公子,少公子回来了。您看少夫人……」 「让她先睡着。」席临川眸色微沉,「请他到书房来。」 小厮一揖,应了声「诺」,立即又向府门的方向迎去。席临川转身径自朝着书房那面去,入房后未让下人进来,自行点了烛火。 等了片刻,自门外传来一声:「兄长。」 声音带着些喜悦,席临川抬头望去,席焕正举步进来。数月的征战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沧桑和干练,皮肤也粗砺了些。尚未换下的轻甲微反着光,席焕一抱拳:「兄长久等。」 「嗯。」见他无甚伤势,席临川稍松气,缓一点头,「我让你办的事……」 「办了!」席焕神清气爽地答道。遂与他一同落了座,取了一只并不薄的信封出来,搁在案上。 信封上写着一行赫契文,席临川见字陡一蹙眉:「怎么是汗王的字?」 「还有谁比汗王更清楚这些?」席焕笑而反问。又将信封拿起来,手指挑开背面的红色蜡印,道,「大捷后汗王非要宴请将士。我想着兄长托我办的事,便私下求见了汗王,汗王听说我是我是兄长的弟弟就见我了,第二天,就让人送来了这个。」 「多谢。」席临川颔首,打开信封,将里面厚厚的一叠纸抽了出来。随意一翻,每一张纸都写满了字,有赫契文也有汉字,字迹亦各不相同,有些娟秀、有些苍劲,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手将一叠纸一并对折了一下,席临川再度看向席焕,问他:「汗王可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席焕答道,又说,「哦,只说兄长您是英雄,行事素来潇洒,但此事上您还是小心为上……纵使您杀了他父亲,他也并不想看到您因为这种事送命。」 席临川未语。席焕稍蹙了蹙眉,不解道:「兄长要做什么?为什么汗王猜到了,我却半分都猜不出?」 「汗王也没猜到。」席临川轻一笑,未多作解释,起身将那只信封收进了矮柜中。复看向席焕,略斟酌后只说,「汗王猜错了,我没想做会送命的事。」 各样的风波皆平后,这年的新年教人异常期盼。 去年的新年席府上下都没能好好过——席临川受到的诅咒在除夕之夜应验,引得人心惶惶。之后又是小萄家中的一堆事情、紧接着席焕出征…… 一整年忐忐忑忑地过去,到了再度跨年的时候,红衣许的愿望简单极了:来年平安。 除夕时没再「逃」宫中宴席,早早地收拾妥当了,中午时便与陈夫人一起往宫里去。 席小溪已有四个半月,逐渐长开的五官精致漂亮,端然是取了父母各自的优点。 这孩子性格也甚好。尚存婴孩那种特有的对万事好奇的天真,每天东张西望的,见了什么都想一探究竟。月初时又初会抓东西了,红衣抱着她就常被她够耳坠、拽领子,若有甚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出现在眼前,更会皱着眉头伸着小手一个劲儿地跟大人要——但优点在于,偶尔有不能拿给她的,也鲜少见她为此哭闹,左不过就是脸上显出点不高兴来,嘟着嘴把脸闷在母亲怀里,不理人! 第四十五章 朝宫中去的这一路上,她偏对父亲的手指感兴趣了。 握住了就不松手,还不许席临川动。于是席临川坐姿与面容如常风雅,只胳膊一直悬着,让她攥着指头玩。 忽觉指尖一软一湿,侧眸看去,那双水亮亮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小手拿着他的手指就往嘴里送。 「……」席临川挑挑眉头,将手抽了出来,「不许乱吃东西!」 「呜……」席小溪眉头一皱,看向红衣,满脸委屈。红衣也没为此怎么哄她,倒是旁边的陈夫人笑了,在席小溪面前拍了拍手:「来,奶奶抱你。」 席小溪还真给面子,伸着小手主动表达出了「要奶奶抱」的意思,红衣撇撇嘴,把她交到陈夫人怀里,大感这小丫头真是天生人精! ——祖孙俩最初可不是这么回事。陈夫人第一次见到席小溪,还是红衣刚生的时候,完全没有奶奶辈对孙子辈的那种热情,爱搭不理的样子,红衣用脚趾头猜也知道她或多或少有点重男轻女。 她倒也没拿这当回事,反正自己和席临川都疼女儿就是了,陈夫人又不常在府中住。 却没想到,此番再来……这个刚四个半月大的小人精用了两天半就把奶奶「征服」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给面子,从头一天的晚餐开始,她在陈夫人面前就总是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地「絮叨」个不停。陈夫人最初还蹙着眉头,一副嫌她烦的神色,后来红衣眼睁睁看着她那冷峻的面容一点点被席小溪萌化了…… 直至昨晚,已经发展到做奶奶的无比耐心地用半个时辰时间喂孙女吃东西。席小溪尚不习惯添加了辅食的菜谱,每每一看到掺了蛋黄的米汤就紧锁眉头表示强烈不满,昨晚似乎又心情不太好,吃着吃着把碗打翻了,颜色瞧着有点恶心的米汤洒了陈夫人一袖子。 对此,陈夫人的反应居然是满意一笑:「泡泡真有力气。」 泡泡真有力气…… 真有力气…… 有力……气…… 红衣默默扭过头,对她这四十八小时内的巨大反差不做评价。 入了宫,红衣随陈夫人一道去长秋宫,席临川说要先去宣室殿面圣,二人自未多问。便先道了别,席临川行至宣室殿门口而未入,眼看着她们继续向后走去,足下一拐,又朝着先前已然经过的永延殿去。 稍等了半刻,方见一五十上下的官员行来,一揖:「骠骑将军。」 「齐大人。」席临川还了一礼,那人遂从怀中取出一信封,双手呈与席临川,神色却有点古怪:「里里外外都办妥了,没有旁人知道。但将军您……这是要干什么?」 「大人别多问。」席临川颔首一笑,将那信封接过来收好,只解释一句,「自家的事。我保证不涉及其他,不会给大人惹麻烦。」 「哦……」对方点点头,听他做了承诺就放心了,虽仍有好奇,但知是「自家的事」便不好多问。 再相互一揖,各自离开。 席临川踏出宫门,未上马车,径自策马离去。 这个时辰,前来参宴的官员、命妇多还未到,皇城的街道上人并不多。他疾驰而出连个熟人都未见到,到了皇城门口时守卫一看清他自然立刻开门放人,一路走得顺畅。 赶至西市时,正值下午阳光由明转暗的时候,渐渐热闹起来的集市人头攒动。他将马拴在桩上,劳旁边酒庄的小二看着,付了些银两算辛苦钱,径自朝集市中走去。 东南角卖脂粉的店门前,一女子正等着。她背对着他,踮着脚尖往旁边的道上看,熟悉的身形透出显而易见的企盼。席临川的无声一喟,信步上前,在她肩头一拍。 「余……」顾南芜回头间,声音戛然而止,面色蓦地窜白了,滞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公子。」 「在等人么?」席临川对此了然于心,仍是淡问了一句。顾南芜滞了一会儿,磕磕巴巴道:「没、没有,过年无事,随处逛逛。」 他对这答案未置可否,稍一点头,道:「旁边有家茶庄,随我去坐坐。」 他提的要求,顾南芜自是不能拒绝的。牙关轻轻一咬,跟着他同去。 雅间落座,席临川褪了大氅,随手撂在旁边的木架上,径自落了座,一睇顾南芜:「坐。」 顾南芜很有些心虚,强作镇定地落座后,即出言道:「公子不是……入宫参宴了么?」 「宫宴还早,先来料理点别的事情。」他神色平淡,手探入衣襟中取出方才得到的那只信封,将里面的几页略硬的纸笺抽出来细看了一遍,又依着从前的折痕折回去,放在案上,稍舒了口气,告诉顾南芜,「余衡不会来西市见你的。」 「……公子?!」顾南芜大惊失色,僵坐了须臾,颤抖道,「公子,奴婢和余衡没……」 「别说你们不认识——谨淑翁主撞见你们几次私会才告诉的我。」席临川面容镇定,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遂摇头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从前没动过你,日后——你也知我答应红衣不纳妾了。」 「你接到的那让你来西市见的字条是我写的,顺便仿你的笔迹把余衡约去了城外。」他不理会她的震惊,将手中的几页纸笺搁在案上推给她,「这是你的户籍——良籍,未嫁。日后如何就随你了。」 顾南芜狐疑地看着他,没敢动那几张纸,席临川啧了啧嘴,又道:「我不会在纸里下毒的。余衡昨日已接了调令,调去宜宁军中,镇守北边。」 换言之,他是要她随余衡一同离开长阳然后完婚。也只能这样,若她仍留在长阳,多少会有知道她从前身份的人议论,这张户籍是怎么办来的也够让人找席临川的麻烦了。 「泡泡百日的时候,你拿这几年的所有积蓄备礼给她,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了这事后饶你一命么?」席临川轻哼一声,又拿了两只信封出来给她,手指敲在略厚的那一只上,「这钱你留着,成婚的时候我就不着人送礼了。那封信交给余衡,我有事托他办。」 「软硬兼施」地说了许久,顾南芜可算相信此中无诈,拿着户籍和那两只信封施礼道谢、告辞。 她赶至城外,余衡已一头雾水地等了多时,待听她说完来龙去脉,全然傻住,忙不迭地拆了席临川托她送来的那封信,傻得更厉害了:「将军他……」 「他怎么了?」顾南芜好奇地看向他。 余衡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将信纸递到她面前:「我也想知道他怎么了。」 席临川神清气爽地回到宫里时,离宫宴开始尚有些时候。他来去都快,陈夫人和红衣应是都不会起疑——除非她们闲来无事特意去查了出入宫门的记录,否则不会知道他离开过。 踏进长秋宫就听见席小溪的咯咯娇笑,席临川笑看一眼,朝皇后一揖:「姨母。」 皇后么…… 压根没心思多理他。 连红衣这当母亲的都只能在一边傻坐着——皇后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女孩了,她上一胎生的是位皇子,再往前算……阳信公主倒是女孩,但都嫁了人了。 席临川在红衣身边坐下,红衣轻声问说:「怎么这么久?」 第四十六章 「人多。」他随口道,信手接过宫娥奉上的香茶,甫一抿,听得皇后一唤:「临川。」 席临川放下茶盏,未及应话,皇后款款笑道:「陛下现下在赵妃宫里,迟些时候,你记得去宣室殿拜见。」 显然意有所指的话让几人皆一怔,陈夫人与红衣一并蹙眉看向他,都不免疑惑,既然皇帝在赵妃宫中,他方才去做了什么。 席临川面不改色地又抿了口茶,复看向皇后,颔首微笑道:「陛下已回了宣室殿,臣方才刚去见过。」 皇后笑而不言,席临川默了一会儿,径自上前,从坐在皇后身侧的乳母怀中将席小溪抱了过来。转手交与红衣,他稍松了口气,声音不急不缓地道:「我有些事要禀皇后娘娘,你先带泡泡去含章殿。」 「本宫还以为你告诉她们你要出宫办事。」皇后笑吟吟地睇着他,席临川面色微沉:「她们来时必定告诉您我去宣室殿了,姨母您是故意的。」 殿中沉寂,二人皆隐含愠色,对视了一会儿后,皇后挥手让旁人出去。 「您什么意思?」席临川主动问道。 皇后站起身,一步步踱近了,却始终没有看他,口吻悠悠的:「你刚懂事,你舅舅就把你带在身边了。教你读书认字、教你射箭骑马,你第一次出征也是随他同往,若他不给你机会,你就没有那八百轻骑取赫西王首级的一战。」 席临川眼眸微垂,应了一声「是」。 「现在你和你舅舅同为大司马,但陛下说了最高统帅是你,可见陛下器重你。」皇后稍侧过头,看着他,保养得当的面容上目光微凛,眼角还是显出了些许皱纹,「功成名就了,便想去过潇洒日子了?你该知道你和郑家无法分开。」 席临川静舒了口气,回看过去:「舅舅告诉您的?」 「本宫是皇后。」 「但您不能干涉朝臣的事。」席临川并无退意,语中微顿,续说,「您别拿‘郑家’说事,此事舅舅未曾拦过我,您若在给自己做什么打算,大可直说。」 「本宫的打算就是郑家的打算。」皇后下颌微抬,惯有的威严慑人,「你舅舅不似从前年轻善战了,本宫更比不过后宫新晋的那些嫔妃。福儿还不懂事,六皇子已经越来越得陛下喜爱了……郑家需要你留下顶住大局。」 皇后的手搭在他肩头,缓和下来的面容上凌色不再,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和蔼:「你才二十三岁,前面必还有无限风光。安心做你的大司马吧,让你的妻子做受人艳羡的命妇,等你的女儿长大了,也会有一门很好的亲事——不是许给宗亲也是嫁给数一数二的世家,必定一声荣华。」 「你已经把算盘打到我女儿头上了么?」席临川淡然回看着皇后,轻声而笑,「我至此位多劳舅舅栽培,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因眼前荣华拖着他一起死——您不知道先太子乃至许多皇子有多恨郑家、多恨我吧?」 他言罢,不等回复便向皇后一揖,无所顾虑地转身离开。 身后一句「你别逼本宫强留你」来得冷冽,席临川脚下驻了驻,不屑一笑:「我知道您的行事习惯,您若有办法强留我,就不会有今天这番交谈了。」他稍回过头,视线一划,「您只有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同别人打商量。」 他再不停脚地出了长秋宫门,直朝着设宴的含章殿去。抽出袖中的奏章看了一眼又装回去,缓了缓略有紧张的神色,恢复如常。 一贯不太习惯于应酬的红衣已然有些招架不住,虽然到殿的人尚不算太多,却几乎都围在眼前。 只因席小溪实在太萌,弄得十几岁的贵女按捺不住、贵女们的妈也十分喜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夸得席小溪都打了哈欠…… 可算看到席临川了。 「临川。」红衣面露喜色地一唤,面前聊得正欢的人们终于散开了些。席临川对此倒是拿手,三言两语就将众人请离了,在红衣身边落了座。 红衣自是记着方才在长秋宫中有些奇怪的对答,打量他一番,问道:「可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席临川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一会儿席上若出了什么事,尤其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若说什么……皆有我来应付,你别为顾面子找台阶下。」 「哦……」红衣迟疑着一应,愈发觉得奇怪。席临川又道:「席焕和小萄呢?」 「方才听说大将军到了,去宫门口迎了。」她回说。他点点头,执盏兀自饮了口酒。 琼浆滑下时一股灼烧感涌起,似乎连思绪都在这灼烧中被激得涌动更快,他思量着各样的可能,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殿中的人愈来愈多,许多人前来同他打招呼,他都反应得过于「简练」。直弄得红衣越发窘迫,独自应付不是、不应付也不是。再望望正统敏言长公主交谈的陈夫人……把她请回来也不是。 在帝后一同驾临含章殿时,席临川可算完全缓回神来,同众人一起施了大礼。 起身间,红衣忍不住追问他究竟怎么了,却是目光刚一抬,就见一宦官正迎面行来。 这宦官她见过,是长秋宫的掌事宦官,便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大长秋」,那宦官一揖:「夫人,皇后娘娘格外喜欢您家姑娘,想请您上去坐。」 红衣眉头微蹙,未敢擅应地看向席临川。 席临川淡睇着那宦官,上前一步,压低的声音不传六耳:「劳中贵人去禀皇后娘娘,我的妻女今日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 红衣眼见那宦官面色骤白,震惊地看了席临川半天才向九阶走去。心底的不安愈显明晰,她又唤了一声:「临川?」 席临川拉着她坐下,迅速而简短地告诉她:「皇后可能想把泡泡扣下。」 这话让红衣霎然惊住。 无所谓原因是什么——原因是什么这事都不成。泡泡才四个月,凭什么让别人「扣下」? 红衣强沉口气,还要再问,身边的人已然多了起来,奉酒、呈菜的宫娥络绎不绝,有那么两个时不时地扫二人一眼,显然是格外注意着他们。 便只好把问个明白的心思强压下来,见席临川沉默饮酒,便跟着他沉默饮酒,一边饮一边想一会儿可能会如何、又该怎么办。 除夕的这一场宫宴素来最是宏大,歌舞菜肴皆备得用心,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客套的礼数也分外的多。 先是有一番歌功颂德,再是依次上前向皇帝贺年……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可算到了「各吃各的」、「各聊各的」的环节。 这晚的乐舞着实不错,虽是脱不了宫中的那种束缚感,但从舞蹈编排到乐曲也都是极好的了。红衣一边担心着席小溪的事,一边又仍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又一舞终了时,酒也过了三巡。殿中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皇后的声音自九阶之上悠悠传来。 「陛下,今日临川是带着女儿同来的。」 虽是离得不近,仍足以听得清楚,带笑的话语让席临川与红衣皆心弦一绷。 「那孩子虽然才四个月,却是乖巧得紧。福儿也喜欢得很,守在旁边看了许久。」皇后笑吟吟地说着,话语稍稍一停,转而显得有点悲伤,「唉……宫里没有和福儿年纪相仿的孩子,小溪虽也比他小两岁,但就算最接近的了。」 第四十七章 红衣咬一咬牙,暗说这话题抛得可真「委婉」啊。 接下来的话,显然就不是在同皇帝说了,略提高的音量带着商量的意思,皇后说:「临川,福儿和小溪年龄相仿,本宫又是你的姨母,他们表叔侄原也该亲近点。依本宫看不如让小溪住到宫里来,一来让他们互相有个伴,二来宫里照顾得也更细致。」 表叔侄…… 直到皇后这般把辈分点出来,红衣才意识到这俩孩子压根不同辈!更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又见席临川一直沉默着,狠一切齿,径自笑道:「皇后娘娘,小溪才四个月,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此时让她进宫,怕是不合适。」 皇后那一番话后并未添一句「你觉得呢」之类的询问的话,大有强迫的意思;红衣这一句答语,说得亦是生硬,就是母亲为孩子做主的意思。 皇后却不在意,颔首一笑,又说:「不妨碍她和父母亲近。你们平日都在长阳,你大可日日来宫里看她,这样于临川反是更容易些,上了朝后先来看她,然后在回府去料理别的事情,也无人扰他——算来和她也不过是每晚睡觉时分开,没有你想得那样会生分。」 她这样一说,红衣一时就有点应付不来了。 滞了一会儿,手在席临川衣袖上拽了拽,反被他一握:「别急。」 见他二人皆不吭声,皇后满意一笑,侧首询问皇帝:「陛下觉得如何?」 「嗯。」皇帝未予置评地随口应了一声,许是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便向席临川道,「临川意下如何?」 红衣紧张地看着他,他终于抬了眼眸,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在众人的瞩目下,向大殿中间的宽敞过道上行去。 端正一揖,湖蓝色广袖展开、又恢复波褶,他直起身,舒了口气,闲闲道:「臣觉得不合适。」 上面默了一会儿,皇帝问他:「为何?」 「嗯……说不好什么‘为何’。」席临川有点为难地苦涩一笑,似是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原因,才又续说,「只是‘觉得不合适’罢了……臣是她父亲,此事还请陛下许臣做主。」 ……哈?! 红衣坐在席上都哑了。 看看乳母怀里熟睡的席小溪,又看看在殿中回话的席临川,怎么看都觉得他这衣冠楚楚的样子底下还是藏着一股「痞」劲儿。 她还觉得这事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呢、以为有什么要斗智斗勇的剧情呢,方才她还和皇后周旋得入戏呢! 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又成了这么「简单粗暴」的应对方法?他那话翻译过来……那不就是「我是她爹我说了算」吗?! 年初五,从满朝文武到席府上下都被惊呆了。 皇帝下旨免了席临川的职、收了兵权,且连个原因都未说。 旨意是直接下到席府的,传旨的宦官踏进广和苑的门,语气抑扬顿挫得十分渲染气氛。读完了把圣旨卷好、往席临川手里一交,转身就走了。 正在卧房里陪着席小溪睡觉的红衣听得差点没晕过去,耳闻宦官的脚步声远去,立刻疾步往外走。 还未踏出房门就见席临川迎进来,悠哉哉的神色间竟一点失落都没有,从容自若地问她:「你听见了?」 「你……」她错愕不已,又怕声音太大打扰席小溪睡觉。一把将他拽出卧房,「陛下为什么啊!」 「我请的旨。」席临川微笑道。遂将除夕那晚回府后特意没提及的事同她说了,红衣哑了半天,怒问:「那日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高兴得太早。」席临川啧啧嘴,「辞了官,我们就可以四处云游去了——我怕你高兴得太早提前连去什么地方都想好,末了陛下却不放人。」 她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该高兴吗?好像是应该高兴的。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席府又家底够厚,纵使无权无位,已有的家产也够他们「吃」一辈子。 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反倒忧心忡忡的,甚至有点悲戚——大抵是因为这事太大了,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时便禁不住地将重心全放在了「失去了什么」上,觉得他受了重挫。 席临川凝视着她的神色,视线在越锁越紧的眉心上一触,便知她再想什么。 抬手在她脸颊上一捏,他轻松道:「高兴点儿。真是我主动请旨的——且我想得很清楚,没什么可难过的地方。」 「嗯。」红衣轻应着,连点头都点得很犹豫。勉力从那份不安和负面的情绪里走出来,她抬头问他,「那……你日后就不用上朝了?」 「是。」席临川点头。 她思了思,又问:「也没有没完没了的政事要琢磨了?」 他又说:「是。」 「客套乏味的宫宴、复杂烦闷的府中宴请,也都没有了么?」红衣竭力提着一缕思绪,将先前所不喜欢的事情都明确点出来,努力让自己觉得他不干了才是最好的。 席临川再度应说:「是。」 她却还是觉得有点落差感,维持着理智道了一句:「哦,那很好。」 在这样的事上,红衣尊重他的决定,却不代表人人都会如她这般。 陈夫人在听闻此事后生了一天一夜的闷气,而后怒然离开长阳,索性连上元节也不一起过了。 席焕和小萄也大为震惊,二人一同到了席临川的书房里,一唱一和、苦口婆心地讲了半天道理…… 奈何席临川就一个反应:「哦。」 第三天,连六皇子都亲自登门了。且看席焕的反应,并不是他请来的救兵。 六皇子刚十六岁,比席焕还年轻些,冷着一张脸的样子仍未褪尽稚气。 他大步流星地进了席临川的书房,刚道了一声「骠骑将军!」,就被席临川抬手止了话:「殿下,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六皇子僵了一会儿,又气又恼地径自在他案前的软席上坐下:「您到底什么意思?」 「大夏无战事,我想换个法子活。」席临川犹是答得轻松坦荡。对方到底是皇子,他起身亲自沏了茶来呈过去,倒是有点疑惑和意外,「在下却未想到,头一个来劝在下的外人,竟是六殿下。」 坐在旁边的红衣也是这个反应。 她一直以为席家和这位六皇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席焕给他当了伴读。至于席临川,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都不曾见他和这六皇子见过面,完全不熟的样子。 「……我一直很敬重将军啊!」六皇子显然有点急了,茶也顾不上喝,往案上一搁,又说,「上个月,父皇刚说要再为我请一位武将做老师,我便提了将军。他原是答应了,怎么将军……」 席临川眉头微挑,不再纠正他这称呼上的习惯。悠悠坐回去,道:「大将军比我阅历深,何老将军也征战多年了,殿下不必担心没人教您。」 「可是……」六皇子还要再辩,席临川目光不经意地一扫:「殿下还是请回吧。此前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劝过我,我若有心留下,早就不提此事了。」 红衣眼看着六皇子面上的怒意腾到顶点,面色白了许久,又慢慢地缓下去。 第四十八章 倒是将情绪控制得不错,举止间半点分寸也未施,他起身向席临川一揖:「告辞。」 红衣暗地里吐了吐舌头,腹诽席临川把六皇子气跑了。 再看看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默默地替六皇子觉得他这张脸格外气人。 手指在他肩头轻杵了杵,红衣忖度道:「其实你也不用辞得这么干净?不当将军了,给六皇子当老师也挺好?」 立了战功、再收个高徒……简直人生圆满啊! 「嘁,免了吧。」席临川轻笑摇头,「就算我想,陛下也不会答应。」 红衣一怔:「为何?」 「因为陛下要给他找的是太子太傅或太子少傅。」 他说得简练,红衣一讶:「陛下要立六皇子做太子?!」 「是,早有苗头了,左不过是六皇子年纪尚轻,自己还未意识到。」席临川说着,扯了扯嘴角,「就姨母看六皇子那般不顺眼,我也当不成他的老师。」 六皇子登门拜访、而后铁青着脸离开的事,不知被什么邪风吹了开来。 之后的几日席临川和红衣过着「睡觉睡到自然醒、醒了就逗泡泡玩」的闲散生活,没出府门,也没特意打听外面的事。 是以关于他被免职的议论,直至上元出府时,二人才又知道一些。 从在办灯会的西市前下了马车开始,他们就吸引了沿途几乎全部的目光…… 少女们看到席临川时还是难掩那种「花痴」,但年长一些的人们,则有了许多指指点点的举动。 好在几日下来,二人都已将心态调整过来,有了心理准备,也就无所谓他们议论什么。 席临川揽着红衣,乳母抱着席小溪,席焕和小萄离得略远一些。一家子逛得悠闲,猜灯谜、吃小吃,无比惬意。 今年设灯谜的花灯在灯市北边铺开了整整一条街,街道两旁各样花灯琳琅满目地自上而下排了三排。最下一排的灯谜最是简单,都是些常见的谜语,但凡读过几本书的,稍稍琢磨便能猜到谜语、把灯拿走,算是个「参与奖」,是以灯的样式也过于简陋了些;中间一排则很有了些难度,有需要猜谜者引经据典去联想的、也有需要博古通今才能知道谜意的,花灯倒是个个精致漂亮,只是想拎走实在不容易。 最上一排最美的灯,就是这设花灯的商人赚钱的手段了。 所有的花灯猜对拎走皆不要钱,但最上面这一排有些特殊。灯下写灯谜的字条是空的,由文人墨客、富家公子来出谜面——想出谜面须得先花十两银子。 而后若被猜到,猜谜者自是将灯拿走。但若没猜到,这灯最终就会挂到长阳城最大的青楼锦红阁去——那是长阳最风雅的一个去处,许多人慕名而往,但常常花重金也无法得见花魁一面。 是以能让自己极具难度的「大作」在里面悬挂上一些时日,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这样的「炒作」和红衣运作竹韵馆的手段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抓准名流的心理赚钱。于是便也很成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常见温润公子执笔蘸墨,在众人的围观下挥毫书写,然后风度翩翩地继续逛市、或是立于一边等着旁人猜自己的迷。 目光所及之处,红衣倒看见了个熟人——何袤将军的那位幼子,何庆。 他正蘸好墨准备写灯谜,目光朝这边一扫却未多做停留,很快就落了笔。 灯市上的各样活动本就是众人同乐的事,他这厢提笔一写,周遭自有人跟着念。 声音中有男有女,带着好奇和思量,声声入耳:「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猫儿雄过虎……」 众人读完这三句,声音一同顿住,似是何庆笔下停了一会儿。倒是没妨碍红衣脑内自动续上下一句:落毛凤凰不如鸡。 「山川倾覆流溪贱。」 席临川脚下蓦然顿住。 他侧眸冷睇过去,何庆倒没看过来,正将笔搁回身边婢子手中的托盘中。 眼前骤一道人影驰过,转眼间,何庆已被一拳猛击在地。红衣惊然一望:「席焕!」 她下意识地便要去劝架,席临川忙将她往回一拽,几步上前,拎着席焕连避几步,冷喝:「住手!」 「他敢连泡泡一起骂进去!」席焕怒不可遏,撸着袖子就要教训何庆。 红衣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起了冲突。细一思那灯谜的最后一句,分明是指席临川被免去官职风光不在,连带着女儿也没了该有的荣华,甚至……沦落至「下贱」。 也是巧了,何庆虽不可能知道这原是红衣的本名,但这么一句,正巧把母女俩一同骂了进去。 席临川冷着脸将席焕放下,再度看向何庆,左手一拔席焕的佩剑,右手将自己腰间宝剑出鞘。 足下疾走而上,耳边惊呼连连。 红衣被这突如其来的「掐架」惊得浑身僵住。 眼看着席临川提剑冲过去,她心里想拦,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惊叫出声的同时下意识地捂住嘴,下一瞬,被席焕一拳打倒的何庆也已从地上跃起,迅速抽见抵住席临川迎面劈来的利刃。 二人僵持在这并不算太宽的街道上,周遭一片带着惊叹的呼声。席临川狠一切齿,被何庆抵住的剑陡向下一挽,突然而至的力道让何庆招架不住,慌忙弯腰避过…… 「呲啦——」一声衣料撕裂,后背一条一尺长的新伤鲜血淋漓。何庆逃开数步后才敢定脚,手在背后一触后拿到面前一看,鲜红一片,惊怒交集:「你不要命了!」 「你才不要命了。」席临川神色冷峻,倒没妨碍说出的话带着抬杠的味道。他稍一顿,缓了口气,续语声音微朗,「我有官无官,都不许旁人侮我妻女,你自己作死!」 他说着又上前过招,红衣在旁仍惊得无措,越惊慌越理不清思路。 别……别真闹出人命啊! 「妻女」?!何庆也有点冤啊!他这话里真不可能包括她的,他不知道她叫关溪啊! 红衣想说点什么劝他,但见眼前剑光不断,便知此时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定了定神,只得将乳母挡得远了些,生怕误伤了席小溪。 席小溪端然没意识到眼前的事情有多危险,明眸看得认真,只觉得热闹。 周遭围观的众人,莫说上前劝架,连喊一句「别打了」的人都没有。 遥闻马蹄声急速而至。 反应快些的人们忙向两侧躲去,反应慢些的便也跟着让开。 很快现了一条过道。席临川抬眸,目光在齐行二来的数人身上一定,见飞鱼纹样齐整,心知还是不要当着禁军的面杀了何庆为好。 不甘地一咬牙,他沉了口气,脚下一扫而过,两柄长剑交叉刺出狠钉入地——愣是将何庆的脖子卡在了两柄剑下! 「吁——」禁军勒住马,为首一人看看正在旁边掸手的席临川,又瞧瞧被「卡」在地上脸色惨白的何庆,眉心一皱,「上元佳节,席公子好‘雅兴’。」 「不敢跟大人比。」席临川余气未消地将剑丢下,不咸不淡,「陪妻子逛逛集罢了,倒是大人上元巡街,必定别有一番乐趣。」 霍予祚骑在马上,脸都僵了。 第四十九章 ——关自己什么事啊?叫什么板啊?炫耀什么清闲啊?知不知道绿袖今天多大怨气啊? 心知席临川这是眼下心情不畅逮谁呛谁,霍予祚硬是忍了,眉头微挑:「陛下传公子进宫一趟。」 好嘛…… 红衣在旁直翻白眼。这何庆也是「属性特殊」,回回都和席临川当众过招,且有极大的可能直接闹到宫里去。 皇帝也是管得够宽,这二人目下都没有官职,他还非要亲自给收个场? 一行人各存怨念、互不搭理、互摆脸色地往皇城去。 大概是被席临川那番「大过年的你居然要上班」的言论气着了,红衣一路都真切感受着霍予祚的反击。路过个点心摊,就叫手下去买份点心,风轻云淡地说「夫人爱吃」;碰上个卖平安符的摊贩,还要去买个符,神情自若地道「夫人喜欢」…… 红衣一边忍着不评价,一边想让他闭嘴:多讨厌啊?这边刚打完架不知道后果如何,你还秀恩爱补刀?不怕席临川气急了捅死你? 终于进了皇宫的大门,大概因为一行间的气场太过诡异,连宫人都不敢离得太近。 宣室殿门口,走在最前的霍予祚停了脚,清冷地一扫席临川和红衣:「我回去过节了。」 ——哦,合着是因为他们这边闹了事,害得人家加班了啊。 一家子、外加何庆一起踏过门槛,皇帝在殿中负手而立,几人的礼刚行到一半,便听得他道:「又给朕惹事?」 席临川微滞,继续下拜,语气平静:「不是草民的错。」 皇帝被他这称呼一噎,没好气道:「哪个‘草民’敢打何将军的儿子?」 「哪个‘草民’也没被他欺负家眷啊。」席临川反应得很快。感觉衣袖被轻一拽,侧目看去,旁边的红衣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动口型:你别争啦! 皇帝将他们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轻声一笑,目光落在何庆背部的伤上:「御医在侧殿了。」 何庆忙一叩首:「谢陛下。」 他离开,殿里就只剩了这一家子了。 皇帝又看向小萄:「闵太妃近来总觉得无趣,你去陪她说说话。」 「……诺。」小萄叩首一应,迟疑着望一望席焕,躬身退去。 「六皇子在箭场射箭,席焕去跟他比试比试。」 「诺……」 又把席焕夫妻也打发走了。 席临川和红衣心里都打起鼓来,总觉得后面必有「阴谋」,又不好问,安静跪着。 皇帝绕过案桌,悠哉哉地落了座,复睇一睇二人,啧嘴道:「突然无权无位,滋味不好受吧?」 席临川微愣,抬头看过去,皇帝又道:「这还是刚没了官职,何庆就敢当众扫你全家的面子。待得日子长了,都会有怎样的议论,你可想过?」 红衣心下一喟。 怪不得皇帝要亲自料理此事,原是为了这个。 「六皇子应是已同你说明了心思。朕已打算立他为储,它日若他继位,你不必担心会‘盛极而衰’。」皇帝淡看着席临川,替他分析着个中轻重。顿了顿,手放在案头一卷明黄上,「继续当你的大司马,现在不是你隐退的时候。」 红衣心里发沉,甫要出言轻劝席临川接受,抬眸却见他面色铁青。 话语生生滞住,她抿唇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该让他自己拿主意。 席临川安静了许久。 两世的风光皆在脑中闪着。 八百轻骑夜袭赫契、速战速决直取敌军将领首级、十八岁封侯、及冠之年官拜大司马…… 或许皇帝是对的,于他自己而言,一路这样的顺利,现下远不是他该隐退的时候。 他沉了一沉,只道:「陛下,大夏一时不会与赫契交战了。」 皇帝目光微凛,难以置信他仍是这样的反应,凝视了他须臾,才应说:「不错,但朝中不能没有将领。」 「可远无从前那么重要了。」席临川缓然一笑,颔首抱拳,「陛下,臣已体会过旁人几辈子都得不到的无限风光,谢陛下为臣的前程着想,但……」 他舒了口气,笑容有点复杂:「但臣觉的,现下于臣而言,该是可以换个活法的好时机;于大夏而言,平安而无战事,也正是选贤任能、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夏人才辈出,陛下要再培养一位新将领,也不是难事。」 仍是没有继续为将的意思。 皇帝摇一摇头,提醒他方才的事:「朕以为你很在意你的妻子和女儿。」 「是。」席临川点头,「臣纵使没有官位做倚靠,也会拼力护她们周全安稳——必要之时,臣可以拿命来抵。」 「……就这样?」皇帝大有无奈之色,清冷笑道,「你有几条命,可以护她们一辈子?」 席临川神色稍凝,少顷,缓缓道:「好过臣在朝为官、让她们提心吊胆过一辈子。」 还真是死都不松口。 皇帝复又摇了摇头,叹息惋惜,又说:「方才不怨何庆。」 席临川未言。 「朕让他找你的茬的。」他苦笑道,「朕这般留你,你当真还不肯留下?」 席临川颔首答说:「不敢承陛下抬爱。」 皇帝的叹息愈加沉重。便是连红衣,都清楚地感受到他那份惜才的心思了。 忍不住又一拽席临川的衣袖,他反手将她攥住,压音淡然:「什么都别劝。」 「朕可以拿你妻女的命威胁你留下的。」皇帝复又言道。席临川神色一紧,他径自又说,「但还是算了。」 皇帝的视线一睃侧旁的宦官,即有宫人上了前。他拿起案上的另一卷明黄交到那宫人手里,再度看向席临川:「这道旨你拿去,别的话朕不劝了。」 ……什么旨? 席临川有些疑惑地接过,刚要展开,皇帝却说:「回府再看。」 「……」他的手停住,愈显不解。皇帝揉了揉额头,皱了眉道:「看完不必再折回宫来,日后无召也不准求见,免得朕想收拾你。」 「……哦。」席临川心绪复杂地应了,看看手里捧着的圣旨,又看看皇帝的神色,「那臣起来了?」 皇帝「嗯」了一声,淡道:「起吧。」 席临川松了口气,扶着红衣一同起了身,默了会儿,又问:「那臣告退了?」 红衣狠狠在他胳膊上一掐。 ——干什么啊! ——为什么口气这么欠揍啊! ——挑事啊! ——怎么感觉皇帝现在这么可怜啊! 她尴尬地陪着笑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抬眼看过来,目光在二人间一荡,平心静气地道了一个字: 「滚。」 席临川和红衣维持着不要脸的微笑,退出了宣室殿。 行下长阶,红衣扭头望了望殿门,一把抽过席临川手里的圣旨:「写的什么?」 「回家再看。」席临川将圣旨抢了回来,淡泊道,「陛下不想我折回来谢恩,我若此时看了又不谢不合适。」 红衣黛眉一挑:合着你已经知道写的什么了…… 回府打开那道圣旨,事实却证明……席临川猜错了。 他没拿给红衣看,红衣看看他的神色,也不好去抢着看——之后将近一刻的时间里,席临川坐在案前,神色呆滞颓然,魂不守舍得好像刚目睹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噩耗。 第五十章 她半天都没敢吭声,明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心中在使劲猜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 抄家?皇帝刚才的口气不像啊…… 下旨训斥一顿以抒发心中不快?那刚才当着面多骂两句多好啊,怎么也比让他拿回来看解气啊! 「……临、临川?」红衣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抬眼,忙问道,「怎么了?」 「唉……」席临川一声叹气,声音悠长,啧了啧嘴,吐了两个字,「自责。」 「……」红衣不解地望着他。 他颓丧地伏在案上,闷闷地又吐了两个字:「内疚。」 「……」红衣眉头一挑,终于伸手去取那现在被他半压在胳膊下的圣旨了,扯了一扯,他没主动挪开让她拿得方便,但也没做阻拦。 终于抻了出来,红衣目光扫过前面一大堆客套话,终于寻到那句重点:复赐冠军侯位,邑一万六千户。 一时连红衣都愕住,听到他发蔫的声音问她:「明白我的心情了吗……」 她木讷而僵硬地点点头:「懂。」 这道旨意,和席临川所想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他猜到皇帝必是赐了个爵位下来——因为这样的事此前也不少见。原本没有爵位、但是朝中重臣的臣子辞官,皇帝便额外赐个爵位下来,一两千户的食邑、最多三千户,让受封之人余生纵无实权也有荣华,算是对多年效忠的报答。 但他这个…… 席临川的侯位,因那次遇刺后想保红衣、和皇帝使了个心眼,被皇帝一怒之下贬黜了。在那之前的食邑总共有多少,他也没有仔细算过——他对这样的事总是很不上心,一切封赏的旨意传来,他就依礼接旨、接完就忘,何况他要为军中之事忙碌,封地又不用他亲自去打理,更没多在食邑数字上分心。 但即便是这样,蓦地见到「一万六千户」这数字,他也明白这大抵是怎么来的。 这决计高于他此前的食邑,且高了不是一星半点,端然是把后来免侯位后几次出征凯旋的封赏也加上了…… 朝中食邑比他高的,大概也就只有大将军郑启了。 到底是他辞官在先,且是皇帝软硬兼施地挽留都没动摇。他战功不少是不假,但中间夹杂了这样的原因,他面对这样的封赏,也委实需要缓缓…… 二月初,一封信从宜宁送来,信封厚得像是装了本书。席临川扫了眼那信封上的字迹,舒了口气,走出书房去找红衣。 席小溪已有半岁,红衣终于可以放心地让乳母带她,自己也得以抽出空暇来打理竹韵馆的事情。或自己去竹韵馆、或请几位能管事的舞姬来席府,忙得不可开交。 她将席府中的舞姬也并入竹韵馆的「业务」中,不仅是为排出更好的舞,还因在竹韵馆到底见外人的机会多些,兴许还能寻个好人家嫁了。 即便不嫁人,在竹韵馆一阵子也能练出「综合能力」,远比靠着席府过日子强多了——虽则席府有能力养住这批人,但多些生存技能也不是坏事。 「笃笃。」 门声一响,几人停了交谈,一并向门口看去。 见是席临川前来,旁的舞姬很是识趣地行了一礼,立刻避开,独留下红衣在房里。 「……有事?」红衣看向他,席临川撇撇嘴:「其实是难得‘无事’。」 她哑音一笑,明白他什么意思。 封侯的旨意自然不能仅是自家知道就可,那道旨意传遍满朝,以至于此前的半个月里来访官员不断。 偏席临川存着负罪感,完全不想听什么道贺。原本「随性」的属性就被发挥到了极致,任谁来拜访都闭门不见,反正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议论。 两三天前,这样的纷扰才可算逐渐消停下来,直至今日,终于直至晌午都再无人敲门,红衣瞅瞅他的面色:「所以心情很好?」 「嗯,好多了。」席临川笑舒着气坚定点头,遂是问她,「可想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 红衣浅怔:「你是说出长阳?」 席临川点头:「好地方可多得很。」 然后,红衣拆开他递过来的那封很厚很厚的信后,就傻了。 撑得满满的一只信封,里面没别的,全是房契地契。从离得不远的淄沛到大夏最北边的翰邶、宜宁皆有。单看地契里所写的面积她没什么概念,但许多地契后面都附了张图纸…… 红衣满含诧异地翻了半天,各处宅子有大有小,但皆是亭台楼阁齐全,有的还依山傍水带湖泊,就算只看图纸也知道绝对没有「小户型」。 ——干什么啊!不是出去游玩吗!为什么要在全国各地买房啊! 抬头看看眼前神色平淡的席临川,觉得自己突然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次「侯夫人」的待遇,还真是「万户侯」的夫人的待遇…… 这做法委实是太土豪了点——虽然大夏房价不高,但毕竟是这么多处。何况,光买房也还罢了,想随时去随时能住就得一直有人收拾、就得下人齐备…… 红衣嘴角抽搐了半天才说出话来,神色殷切:「夫君,您是觉得这么扔下官位愧对陛下,所以帮各地解决一下失业率的问题吗……」 「……」席临川已然习惯了她说话时偶尔会有他听不懂的词的问题,没急着追问,只用手指敲了敲那一沓房契地契,「快挑个最想去的地方,余衡和南芜会先帮我们打理好,其他宅子就可日后再慢慢收拾了,他们还等着回话。」 「嗯……」红衣手上将这一沓房契翻来翻去,觉得自己俨然是个房地产开发商。翻了一会儿目光一定,开心地抽出一张,「这个!据说映阳雪景美!席焕和小萄也想去。」 「……红衣啊。」席临川眉头轻挑,面无表情地只给了她一句话,「现在都二月了。」 数辆马车先行离开了长阳城,两日后,一匹骏马疾驰而出。 快到让旁人看不清是何人在驭马,只剩了纷纷避让的份儿。遥遥眺望着艳阳下的黑影,耳闻女子惊恐的声音传来…… 「你……你慢点!喂!」 若不是在马上完全处于弱势,她现在一定想动手打他。 实际能做的却只是紧伏在他怀里,连眼都不敢睁,一看两侧飞速划过的风景就眼晕! 在二十一世纪时,她只是偶尔会晕车的,眼下却觉胃里翻江倒海得厉害,又因为害怕,连吐都吐不出来。 「席临川你……停下!停下!」红衣终于怒了,环在他腰间的手用力掐下去,席临川猝不及防地一痛,终于稍勒了马,「吁——」 改为慢悠悠地走,他一边看着路一边时不时地低眼轻瞧还缩在自己怀里不敢抬头的妻子,忍笑了半天,板着脸道:「快了怪我?」 红衣无力地翻翻眼睛,反问:「难道怪我?」 「自是怪你。」席临川一手松了缰绳抚在她背上,「还不是你一连念叨了三天,觉得让席焕小萄和乳母带泡泡不放心,怕她路上饿了渴了病了丢了……我也怕啊,除了怕这些还怕你想出毛病,当然要早点追上他们。」 追、追上他们……?! 别闹! 他们提前离开了两天呢! 第五十一章 红衣立刻撑身坐了起来,因她原是倒坐着伏在他怀里,这般一坐起来就成了和他面对面。 满脸肃然:「我才不想她呢!小萄比我心细、乳母比我会带孩子,再说谁敢绑冠军侯的女儿啊?是吧?咱慢慢走着……」 席临川眉头微挑:「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红衣立刻承认,语中一顿,又道,「慢慢溜达,沿途还能看看大好河山!不然浪费了!」 他欣然一笑——嗯,他也是这个意思。 长阳城外至下一城的这一路,风景就很是不错。苍茫草地与小道相应,视野开阔,微风轻拂。 席临川扶着红衣下马,自己一手牵着马、一手挽着她,望着面前小路,忽地失笑。 「笑什么?」红衣好奇地望着他,席临川摇一摇头:「笑这辈子有意思。」 她追问说:「怎么有意思?」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最大的乐趣是再走上一世的辉煌,或是找寻两世的不同。」他笑看向她,轻轻一吁,「突然想起来已有很久没在意过上一世了,方才一算才知,上一世的此时,已魂归西天。」 往后的日子,就真的是个「全新的开始」了,皆是他没走过的路,不同之处会越来越多。 「哎……」红衣闲闲地叹气撇嘴,「可我还真想知道几十年后会是怎么样——可惜,我从前在的那个‘未来’,好像跟这大夏不连着,没读到过这段历史。」 若不然,像席临川这样的少年将军,必定也有光辉一笔。 席临川笑而不言,红衣兀自沉浸在惋惜里思量了一会儿,忽而「呀」地一声。 「嗯?」他一奇,转而听得她又一声懊恼的「唉」,之后,颓丧到直接坐在地上。 「……怎么了?」他哭笑不得地伸脚在她鞋尖上踢了踢,「起来,咱们可以慢慢走,但不能坐着不走。」 「我后悔啊!」红衣仰天大呼,悲愤得要哭出来。 席临川愈加纳闷:「你后悔什么啊!」 「你知道吗……」红衣扁一扁嘴,泪汪汪地看向他,「我穿越之前,看到过一个故事,里面的女主角姓席、背景是大夏。但是、但是我当初忙着找工作,看了一章就关了!」 「……」席临川的心情十分诡异。 「而且那个女主也重生了呢!是不是你遗传的!」红衣认真道,仔细回思一番那个已在印象中模糊的「第一章」,又说,「将门之后!长得很美!」 还真是……越说越像了呢。 席临川蹙蹙眉头,问她:「故事叫什么名字?」 「《为妃》。」红衣脱口而出,转而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一翻白眼,「你别想着去找。那是我们那个年代一个恶趣味的作者写的一个恶趣味的脑洞大开的文,大夏才不会有呢……」 她抽抽鼻子,环膝又道:「再说就算是咱们的后人,那也是‘后人’,在咱们之后……」 这会儿找到书,那不就成预言了吗! 席临川沉默了良久,复又踢踢她的鞋尖:「哎……」 「嗯?」红衣悲愤着不想理他。 他说:「女主将门之后,而且姓席?」 「对……」她点点头,复一抬眼,「怎么了?」 席临川稍吸了口气,沉吟了一会儿,诚恳道:「我觉得姓席的人不多,如果这故事真是咱们的后人的,应该不会是泡泡嫁了个姓席的人。」 那就是说…… 红衣顿时面色惨白。 如果他们只有泡泡这个女儿,泡泡嫁给别人后,孩子就不姓席、就没了后面的席姓女主。 就是说他们还会再生……至少一个…… 「不!一定不是这样!」红衣一想到生孩子的剧痛就哭天抹泪,「也可能是席焕和小萄的孩子!或者我们给泡泡招了倒插门女婿!啊……你别拽我!」 「哈……」席临川一声低笑,硬拖着她起了身,拽着因为「突然得知真相」而嚎啕不止的妻子继续往前走,一边拽还得一边哄,「哎……别喊了乖!孩子的事咱们随缘……别咬!啊——」 几尺外树上的鸟儿被震天的惨叫声惊得齐齐腾起,阳光下,被男子牵着的马儿「吭哧」了两声,好像在嘲笑两个主人的没正经。 席临川颤抖着看了看手上的压印,大是痛苦:「你……下口这么狠……」 红衣擦了擦嘴上的血迹,神色谨肃:「好了,你先疼过了,我也不怕再疼一回——我们再生一个吧。」 ……?! 什么啊! 席临川阴着脸去吸手上流出来的血,话语冷冷:「你本就想再生一个吧……」 「啊哈被你发现了!」红衣眉眼一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挣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向远处跑去,「但就是要你也疼一回!你打我啊!」 元和八年初夏,忽一阵清风在宫中循循刮开,吹散开死沉沉的热意。 似是要下雨了。 行走在外的宫人望一望天色,而后匆匆往房内走。小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全然无视越来越暗的天空,仍旧随心所欲地玩闹着。 宣室殿出现在眼前。 这个地方,大多时候都是一个样子:慑人的长阶在宫殿这一边,长阶往上是雄壮巍峨的大殿,殿顶屋檐压得数丈之外都能感觉到肃穆,长阶两侧,配着刀的侍卫两步一个,静立如石像。 但今天却有点不同。因为将要下雨的关系,皇帝下了口谕,将侍卫们皆尽撤到檐下。长阶上便显得空荡荡的,愈显得这一处静谧。 贵族模样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乌溜溜的双眼在大殿上一划,胳膊碰碰旁边的男孩:「临川,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箭术?」 席临川一愣,没示弱,侧头就问:「怎么‘见识’?」 「喏,你看。」先前说话的少年指了指殿门的方向,「‘宣室殿’那三个字,你能射中么?」 他说的是那匾额上的字。 席临川可不傻,一听就蹙了眉头,看看那三个字又看看他,断然道:「这不行。舅舅说了,这是陛下住的地方,岂能乱放箭?」 「你给我们看箭术,怎么是‘乱放箭’?」那少年眼睛一转,挑衅似的又道,「若不然,你能立刻想个别的法子么?」 他这原是激将,想激得席临川把这一箭放出去。席临川下意识地四下一看,目光却定在殿门口。 ——正有个宫娥走出来,虽离得远,仍能依稀看出她端着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只茶盏。 那少年仍还努力怂恿着,一句「你试试呗」话音还没落下,蓦见他已取弓搭箭,手上一松…… 一整套动作快到让人无暇反应,也不知他是怎么瞄准的。 「啪——」瓷器碎裂的声音。 「啊——」宫女的惊声尖叫。 天子居所鲜少有这样的动静,众人都骤然一惊,檐下侍卫定睛一看那支羽箭,齐齐拔刀而下,转瞬间,已将长阶下的这六七个孩子团团围住。 皇帝与几位朝臣正议着事,殿中在这响动后蓦地一静,几人俱蹙了蹙眉,叫了宦官来问了两句,遂一并走了出去。 长阶下,那六七个正手足无措的孩子抬眼一看,忙跪了下去。 皇帝看看落在一旁的羽箭和那面色惨白的宫女,行下长阶,冷声喝问:「谁干的?」 第五十二章 「他!」几人异口同声地指了同一个,被同伴出卖的那个倒也没辩驳,跪伏在地应得老实:「嗯,我干的……」 皇帝睇着他微蹙了眉:「谁家的孩子?朕没见过你。」 这么一问,却得不到回答了。 静了一会儿之后,旁的孩子低笑了起来。皇帝愈发纳闷,问他们在笑什么,方听得回话说:「陛下,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谁家的孩子’。」 皇帝显然一怔,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入宫来见谁?」 席临川紧抿的薄唇一松,叩首答说:「淑妃夫人。」 「淑妃?」皇帝的目光微凝,「你是淑妃的外甥?」 席临川点头:「是。」 皇帝沉吟着,扭过头,再度看向长阶之上那个被吓得不轻的宫女,复又问他:「为什么伤人?」 「因为不敢射宣室殿上的匾额。」席临川答得老实。 皇帝面色一阴:「你觉得人命还不如匾额要紧?」 「……没有!」席临川紧锁眉头,立刻否认,「我只射了她手里的茶盏,若有别的伤,那不是我干的!」 这话让旁人直吸冷气,皇帝蓦地笑了出来。 席临川还觉得自己解释得很认真,全然不知他们在吸什么冷气、皇帝又在笑什么。忽感肩头被人一扶,顺着那力气便起了身,刚抬头一望,皇帝又笑道:「你对自己的功夫挺自信啊?」 八岁的孩子一脸不服输的执拗:「这算什么!我舅舅是将军,骑马射鹿都箭无虚发!」 ——然后,当他的「将军舅舅」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宣室殿里被罚跪了两刻工夫了。 郑启向皇帝一揖,遂一睇席临川,眉头微挑:「又惹什么事了?」 「也没惹什么事。」皇帝放下奏章,睇睇席临川,「就是在宣室殿外放了一箭。但人多,朕不罚他说不过去。」 ……这还叫「没惹什么事」?! 郑启连忙长揖谢罪,皇帝抬手示意席临川起身,又向郑启道:「你这外甥有本事,好好教他,无事时可常进宫走走。」 郑启应了声「诺」,皇帝看向席临川:「刚才朕教你的,你记住了没有?」 席临川一点头:「记住了!」 「以后再有人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说?」 席临川笑道:「我是郑将军的外甥!」 「嗯,对,这比答不上来强。」皇帝欣然而笑,郑启顾不上这个,回想着方才那句「无事时可常进宫走走」,怎么想都觉得糟糕。 接下来的日子,御前宫人们过得格外「刺激」。 ——「席公子把翰邶王献进来的琉璃瓶砸了!」。 众人怕皇帝怪罪,提心吊胆大半日等着皇帝从永延殿回来,皇帝「哦」了一声,又添两个字「没事」。 ——「席公子和太子殿下打架,一个青了左眼、一个青了右眼!席公子糊了太子殿下一身泥!」 众人觉得这下糟了,从大监往下数,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搭上命给这俩熊孩子当教训,皇帝听完又是「哦」了一声,口气不咸不淡:「小孩子打架,正常。」 席临川自己过得也不怎么开心。 从长阳到珺山,隔三差五就被舅舅拎着到皇帝跟前走一遭。回回还都有个特无聊的环节——皇帝要问他功课。 起初席临川并不觉得无聊,反正他功课上的事,母亲读书少问得少,但舅舅和舅母是一贯会考他的,多个人问也没什么。 日子久了,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皇帝政务繁忙,自然不是单腾出时间来考他。是以他被拎去拜见的时候,十有八九也是几位年纪相仿的皇子被皇帝问功课的时候。 偶尔就会变得很尴尬。一众宫人都看着,问到这位将军的外甥的时候,书本上读过的,他总能答得朗朗上口;书本上没读过的、皇帝别出心裁问出的对政事一类的看法,他琢磨一会儿也能给个说得过去的答案,或是独树一帜让皇帝纵觉不赞同又感有道理。 ——直弄得几个被比下去的皇子看着他就磨牙。 如此这般,席临川就很郁闷。他虽是自幼不羁,无所谓别人看他顺不顺眼,但被别人当着面「磨牙」「冷言冷语」到底别扭。 是以初秋之时,郑启再拎他进宫的时候,他撂挑子不干了。 那天,皇帝问的问题是:「若两军交战,敌众我寡,地形又于我不利,如何?」 太子霍予祺先答的话,提了个备足粮草、同敌军硬耗的保守法子;旁的皇子有说使诈的、有说以退为进的,待得皇帝问到席临川的时候…… 他嘎嘣脆地丢了四个字:「不关我事。」 「……」 满殿宫人觉得,这孩子疯了! 几个都是皇子,被皇帝亲自过问的臣子就他一个,他居然敢说不关他的事! 皇帝目光微凛,没当即追问,且在接下来的一刻工夫里都当他不存在。 直至皇子们施礼告退,皇帝才又看向他:「你赌什么气?」 「臣没赌气。」稚嫩的声音抑扬顿挫,听上去显然就是在赌气。 「别嘴硬。」皇帝淡看着他,语气不善,「说清楚。」 席临川垂首默了良久,眼睛一翻:「陛下干什么总问臣的功课?」 「……」皇帝浅怔,遂道,「想让你用功好好学。」 他又追问:「陛下为什么想让臣好好学?」 皇帝衔笑,耐着性子:「自是想让你长大后有出息。」 「但臣长大后有没有出息,跟陛下有什么关系?!」席临川脱口而出,目光一抬,见皇帝身边的大监面色惨白,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他眨眨眼,诚恳又道:「不是么?」 真是……童言无忌…… 连皇帝都很是忍了忍,反复念叨了几遍这四个字才没跟他发火,面色微黯地提醒他:「别不识好歹。」 「臣说的是实话,怎么是不识好歹呢?」席临川端然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气人,孩童特有的明亮眸子一眨一眨的,十分认真地阐述着自己的道理,「臣想有出息,陛下不问,臣也会努力有出息;臣不想有出息,怕被陛下问住所以勉强学了,实际上还是懈怠,以后若没人问了,就还是没出息;臣若又想有出息、又努力学了,还是学不好,那说明臣脑子笨,没办法有出息了……对吧?」 说得语速快且很有些绕,皇帝仔细思量一番才理清了思路,点头:「是……」 「那所以臣有没有出息跟陛下问不问,有什么关系呢?」席临川明眸大睁地追问…… 目光所及之处,皇帝和身边的大监差点一起背过气去。 皇帝摸过帕子擦了擦冷汗,席临川笑意愈浓,朝气蓬勃的脸上充满希望:「对吧?!」 「嗯……」皇帝应了一声,然后凝视着他道,「朕不管你怎么想,以后还是得来宣室殿。」 「……」席临川充满希望的朝气蓬勃的脸瞬间垮了。 「咳……」皇帝搁下帕子,清了清嗓子,「先把朕刚才问的问题答了。」 席临川扁嘴站了一会儿,神色恳切地说:「纸上谈兵有什么用,等臣长大了,碰上两军交战、敌众我寡、地势于我不利的时候……陛下派臣去打一仗不就知道了?」 第五十三章 殿中安静须臾,皇帝笑而思忖了片刻,又道:「就算你上战场,朕也得知道你要怎么做——没打算么?」 「嗯……」席临川斟酌一番,一咬牙,一字字掷地有声,「敌众我寡、地势又于我不利,敌军多会放轻防心。若让臣迎战,臣便率轻骑偷袭,取敌方首级而速归!」 这个答案,实在太有违常理。 只用轻骑,好像旁的军队都没用一样,更没言及粮草之类的部署。可敌军将领首级哪有那么好取?真是只有小孩子才能出的主意! 彼时皇帝摇一摇头,没当回事。 直至九年后,这依旧在长阳会不断惹麻烦、好评恶评皆一堆的少年甲胄齐着,进殿时目光如炬,施礼后又转而有了笑容。 他指了指身后宦官捧着的辞官,嘴角轻扯着笑道:「陛下,这个赫西王……咳,路途遥远,可能味道不太好了,臣就不把他拿出来了。」 元和二十六年秋。 秋时的珺山总是最宜人的,不仅风景绝佳,猎场的猎物也比平日丰盛。皇帝便格外喜欢在秋时召集宗亲和群臣来次围猎,这一回的规模更是格外的大,各处府邸几乎都住满了,宫中府中,日日都热闹得很。 皇帝仍有政务要料理,这天事情多些,忙完时已夕阳西斜。 走出广和殿的殿门,定睛一看,长阶下一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四处张望着,走走停停的,似是在找什么。 「那是哪来的孩子?」皇帝微蹙着眉头问旁边的宦官,那宦官仔细辨认了一番后,揖道:「臣看着也面生……许是那位不长入宫的宗亲带进来的。」 那也不该是自己跑出来,身边连个宫人都没有。还不哭不闹,这孩子胆子够大的。 皇帝忖度了一会儿,行下长阶便向那小女孩走去。还有七八步远时,小女孩感觉到有人过来,停住了脚,抬头望向这一行人。 深秋时节,她穿了一袭白绸的薄斗篷,领缘处镶着绒绒的毛边。斗篷及膝长,下面能看到樱粉色的曲裾下摆。 一双清澈的水眸乌黑得不掺杂,和白皙而红润的脸颊搭配得宜,细密的羽睫下透出认真的目光,显然在判断这一行人是来干什么的。 从皇帝到一众宫人心里都一讶:真是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 「你来。」皇帝招一招手,她却没动,小小的眉头一蹙。 皇帝浅怔,只好又走了两步,在她面前蹲下:「你爹娘呢?」 小姑娘一歪头,声音软糯语气清脆:「我爹和太子叔叔下棋去了,我娘在睡觉。」 果然是同来的宗亲的孩子。皇帝一笑,又道,「你爹娘是谁?」 小姑娘水嫩嫩的脸突然僵了。 不说话,她很有戒心地看看眼前的人,猛地摇头:「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皇帝觉得完全没理由,他只是问问她爹娘是谁而已,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 小姑娘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娘说了,坏人知道我是谁,可能会把我抱走然后找我家里的麻烦的!」 「……」皇帝面色一沉,「你看我像坏人吗?」 「我娘说了,坏人也会这么说的!一定会让我觉得他不是坏人的!」 ……天呐! 后面的一众宫人都紧张了起来,觉得皇帝今天料理了一天政事本就难免心烦,再被这么个小毛丫头指着说是坏人…… 「咳……」皇帝轻咳了一声,面色阴郁地想了个别的问题。为不再被直指坏人,他指了指身后的广明殿,「这是我家,你在我家门口转来转去的,干什么呢?」 小姑娘望望不远处的大殿,仔细斟酌了一会儿,才告诉他:「我在和弟弟捉迷藏,但我……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了。」 ……?! 就是说行宫里现在还有另一个孩子在自己乱跑?比她还小?! 连皇帝的心情都变得无法言述:这到底是哪个宗亲心这么宽,让孩子这么乱跑。纵使行宫安全,那也有山有湖的啊! 接下来足足一刻,一众宫人在广明殿里,听这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 稚嫩的声音响彻大殿,小姑娘哭得泪珠连成线,久久不绝,一边哭一边指着皇帝骂:「你谁啊!你放我出去!我弟弟还等着我呢!」 起初她一边哭还一边四处跑,在殿里横冲直撞的,想避开那四个一同战战兢兢追她的宫娥冲出门去。 后来发现以一己之力一定出不去,就哭得更凶了,被宫女哄着还不停嘴:「你放我出去!你个坏人!」 皇帝被哭得头疼,揉着太阳穴,抬眼看看她,努力心平气和:「告诉我你爹是谁,我让人请你爹来见你,好不好?」 「你别想!我不会告诉你的!」哭喊得有点声嘶力竭,答得倒是十分有骨气。 众人就只好等着太子来了。 方才她说及「太子叔叔」,可见和太子相熟。但她始终不肯说她爹是谁,众人无法知道太子现下在何处下棋,若跑去太子府问一次再折回来又难免走岔——快到太子来问安的时候了。 又过一刻,终于听到门口的宦官禀说:「太子殿下到。」 殿中的众人就像见到救星一样。 霍予祀步入殿中,头一回还没定住脚就差点被撞回门槛外。 扑上来抱在他大腿上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大哭,声音响亮极了:「太子叔叔救我!」 霍予祀愕然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熟人」、再尴尬地看看数尺之外等着自己见礼的父皇…… 「父皇」目光阴冷地回看过来:「这到底是谁家孩子?」 一众宫人紧悬了一口气。 被这小丫头折磨了将近两刻了,说烦人烦人、说可爱也可爱,究竟让皇帝觉得她烦还是可爱,估计就得看她爹娘是谁了。 太子被她抱得挪动不便,想了一想,弯腰将她抱了起来,终于得以向前走去:「这是冠军侯长女,席小溪。」 殿中倏然静了。 原来是她…… 冠军侯辞官后带着妻子在外逍遥了四年了,这回好不容易让皇帝「逮」回来围猎,就来这么一出?! 皇帝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趴在肩头哭得泪水逆流成河的小姑娘,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蓦一声笑了出来:「都这么大了?」 一众宫人顿时松了口气。 太子抱着席小溪走近了,在皇帝案边坐下,皇帝被她这哭累了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手指在她脸上一刮:「上回见你时,你还被乳母抱在怀里呢。」 席小溪被「太子叔叔」抱在怀里就觉得安全了,再听皇帝套近乎也不怕了,抬眸冷冷一瞪:「哼。」 「哼什么哼,叫爷爷。」皇帝认真道。 「……」一众宫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又解释了一句:「我是你太子叔叔的爹。」 席临川和红衣听宫人来禀说席小溪在广明殿、席小川在花园里刚被侍卫找到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二人上午带着孩子一同入的行宫,先去见了皇后。晌午时碰上两年前被立为太子的六皇子,太子对席临川的崇敬之心未改,非要下盘棋叙旧。 于是席临川和太子就找地方下棋去了,宫人领着母子三人去了个收拾干净的宫室休息。红衣昨晚睡得不好,急需个午觉,这安排实在合适。 第五十四章 她这母亲当得倒一向负责,不管多困,必定先把两个孩子哄睡着后自己再睡——这回的乌龙在于,两个孩子在她睡着后……醒了。 恰她睡觉时又不爱留宫人在房里。在府中时,多是留个人在外间了事。这回么,许是该留在外间的宫人走了神,没注意两个小孩手牵手溜了…… 夫妻二人急匆匆地赶到广明殿,席临川深吸一口气:「此行头一回面圣……」 他们都有四年没见过皇帝了。 踏入殿门,气氛立刻变得窘迫。 二人行至殿中,一个一揖、一个一福,皇帝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孩子:「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吗?」 「……」席临川清清嗓子,「陛下恕罪。」 「太子不来,朕连她爹是谁都别想知道,还指着朕说朕是坏人!」皇帝微显怒意,席临川与红衣皆一愣,错愕地看向女儿…… 席小溪正在啃一块月饼,那月饼不小,她两手一同捧着吃得聚精会神。听他们说到自己,抬了抬眼,腾出一只手来拽拽皇帝的袖子,认错速度极快:「我错了……我没见过陛下爷爷嘛……」 ……「陛下爷爷」?! 夫妻俩被这称呼弄得有点懵,皇帝斜扫席小溪一眼,解释说:「这称呼不是朕教的。」 ……不是你教的还能是谁教的啊?! 太子在旁一颔首,开口开得很及时:「父皇原说‘叫爷爷’,泡泡叫了几次之后发现父皇自称‘朕’,就很‘善解人意’地改叫‘朕爷爷’了……咳,后来大监告诉她,‘朕’这字旁人不能说,得叫‘陛下’,就成了‘陛下爷爷’——扳都扳不过来。」 「……」夫妻俩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泡泡。」皇帝伸手在席小溪的丫髻上一拍,谆谆教诲道,「听着,以后不许自己乱跑了。」 「哦……」席小溪应了一声,点点头,又「吭哧」一口咬在月饼上。 「小川。」皇帝又看向另一边,目光下移间一凌,「松手!」 席小川一双小手紧抓着皇帝的宫绦穗子,执拗喝回:「不!」 皇帝抻了抻,见他攥得还挺紧,耐心道:「这是爷爷的。」 席小川一指席临川:「爹的!」 ……什么啊?! 席临川的目光越过案桌,看到了那条被扯起来的褐色宫绦。 哦…… 他近来常用的那条,也是褐色的…… 和红衣互望一眼,二人一并夺上前一步,一个抱小川,一个要拿他手里的穗子。 红衣说:「这不是你爹的。」 席小川一脸笃信:「是!」 「……不是。」席临川静了静神,顺着小孩子的思路换了个说辞,「爹送给你陛下爷爷了。」 「……怎么是你送给朕的呢?!」皇帝脱口而出。 席临川面色一震:「陛下……臣哄孩子呢!」 您较什么劲啊!能不能给个面子啊! 「哦,咳……」皇帝悠哉哉拿了本奏章起来,正了正色,「你们继续。」 席临川扭回头去,和席小川抢穗子:「乖,真不是爹的。」 「是!」 「不是……」 「是!」 席临川快给儿子跪下了。 悲戚地想想自己小时候的事,觉得母亲舅舅舅母陛下姨母真不容易…… 眼下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小川快松。」红衣稍皱了眉头,声音严厉了些,「跟你说了这不是你爹的,别人的东西不能乱动,知道吗?」 孰料席小川眼眶一红:「是爹的……」 他还委屈上了! 席小溪一直没吭声,轻松地看着他们较劲,自己安安静静地把一整个月饼吃完了。 喂饱了自己,她站起身,掸掸手,走到父母后面。 手指先在父亲肩头戳了戳,席临川一回头,她蹙着眉说:「爹,让开让开。」 席临川呆滞地起身让开了。 她又杵杵红衣,连连挥手:「娘,你也躲开,快躲开。」 红衣看看她,又看看席临川,也让开了。 席小溪满意一笑,背着手上前一步,一扯父亲腰上的褐色绦绳,冲弟弟指了指:「小川,这个才是爹的啊!」 席小川愣愣地看看自己手里那个,又看看姐姐手里那个,然后默默地把皇帝的穗子放开了…… 「……」皇帝笑而不语地看向面前的一双夫妻,一双夫妻各自望向殿顶权作不知,席小溪愉快笑着知道自己解了个难题,席小川摸摸肚子、看看姐姐嘴角的点心渣,觉得饿了,敏捷地爬起身,直奔旁边一张小案上搁着的几道看上去不错的菜去。 「哎?小公子!」宫娥匆匆赶来,见他已拿起筷子又不敢硬抢,赔笑哄着,「这是皇后娘娘刚着人给陛下送来的。」 皇帝支着额头,抬眸扫了一眼,无奈地吁了口气:「吃吧。」 河水不断地呛入口中,被紧缚的手脚毫无挣扎的余地,小萄自知命将绝矣。满心的委屈涌个不停,却是太晚,晚到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 浑身发冷,无边无际的黑。 不知过了多久,似又缓回了些力气,她尝试着睁了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暗沉沉的天和一轮夕阳,这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得她不用多想,便知是长阳城外的一隅。 身上盖着草席,干巴巴地刮着皮肤,难受极了。 ……怎么回事? 原是因为她致哑说不了话,主家拿她顶了自家女儿的通奸罪名,不由分说地将她沉了塘,沉了那么深,难道……没死? 周身又冷又热,好像是在发烧。小萄难受得咳了几声,骤听得一声马儿嘶鸣。 「吁——」有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勒了马,接着,有脚步声稳稳传来。 草席陡被掀开,映入眼帘的人让她狠狠一怔。 他…… 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死于一场瘟疫。 对方看着她,眉头紧一皱:「谁这么狠心,人还没死,就拿草席卷了丢出来。」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小萄一滞。 她再度看向眼前之人,确定他是席临川。而且……还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那现在是……她因病被那商贾人家丢出来、弃之不管的那年?!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愈想愈觉得自己大抵是烧糊涂了。 席临川沉了沉,弯下腰来扶她,这般一试才觉她已然半分力都使不上,看看身后的马,知道于她而言必定很难,遂又松开她:「你等会儿,我去寻辆马车来。」 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小萄犹还记得上一世听到他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她充满绝望而又消不去期盼。一边觉得那大概只是个说辞,他必定不会回来了,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死活;一边又一直在盼着,盼着他真的能折回来救她一命。 过了一刻工夫,他回来了。 「来。」他和一个中年人一起扶了她起来——这中年人她也识得,是席府的管家齐伯。二人颇费了些力气才让她上了马车,他也坐进车中,看一看她,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被药哑了那么多年,已太久没说过话了。小萄压制着紧张,试着张了张嘴:「小萄……」 果然是有声音的! 她一阵惊喜,听得他又问她:「哪个萄?」 「葡萄的萄。」 第五十五章 马车驶了很久,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府中已然请好郎中,她被扶进一间干净的房间躺下,而后任由郎中搭脉、施针、喂药。 一切折腾完后,已是半夜。小萄身上舒服了些,静静想着眼前的事,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 是席临川。 一切和上一世相同到让她害怕,他温和客气地问过她先前的事情,大致知道她现下无处可去后,又问她肯不肯留在席府。 和上一世一样,她除了留在席府以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这个地方,有她上一世二十几年里唯独比较好的几年的记忆,却也给了她最可怕的转折。 于是她点点头,应下后,添了一句上一世没说过的话:「公子许奴婢留在府里做些杂活便好,奴婢什么都会做……」 因为在几年后,这位席公子会有一房宠妾叫红衣,她被赐到红衣房里,红衣却觉她对席临川有心,所以药哑了她又将她送走。 她想将此事绝掉。 席临川只一笑:「做什么日后再说,你先养病。」 小萄的病一养就是大半个月。除却送药送饭的时候,屋里总是安安静静的,让她得以有许多时间去回忆过去。 这回忆却没什么用。就算记得再清楚,也并不意味着她有本事改变什么——她试过几次了,各样的小事上,她有意做出些不同来,最后却还是一样的结果,和上一世一般无二。 大概,真是命中注定吧。又或是她在这样连命都不由己的地位上,其他的更是奢望。 终于,到了病好的那一天。 那天很晴朗,郎中再次诊脉后确定她已痊愈。她如上一世一般,托人告诉齐伯,自己可以做些事了,齐伯就带她去见了席临川。 在这一环上,她简直是想不计后果地扭一下局。是以未等席临川开口,她就先说了话:「奴婢去洗衣服吧。」 府里做这些杂役的人最不起眼,许多都是在贱籍的人在做。她若去了,大概就是这样不起眼地做许多年,不会有后面的事情。无趣而稳妥地活着。 席临川有点发怔地睇了她好一会儿,摇摇头:「算了。」 ……? 「府里的重活没有安排给你这样的小姑娘的。」他微一笑,看向齐伯,「带她去广和苑吧,告诉疏影,她大病初愈。」 果然,又是一样…… 哪怕她主动提出了去做些杂活就好,最终也还是要在他跟前做事。 之后的事情,却又跟上一世不太一样。 或者说,还不如上一世。 毕竟那时的她,还没有经过那么多痛苦,上一个主家充其量也就是刻薄些,在她病重被扔到城外之前,偶尔的打骂是有,但也就止于此。 但如今这个她……已是被弃过、药哑过,最后去的那一户人家不仅将她沉塘处死了,先前的六七年也是吃尽苦头。 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每一件事都做得小心翼翼。那种日子她熬了六七年,如今蓦回到十岁,她自和原本的十岁不一样了。 于是在席府中、尤其是在席临川跟前做事的下人中,小萄俨然成了个异类。 大病后瘦得皮包骨头已够让人皱眉头,用婢子们私底下的话说:「席府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呢,不知道的,还道咱们公子亏待下人。」 而她过度的紧张,更让众人一提就有点愠恼:「也不知天天怕个什么,公子待人多好啊,究竟哪里亏了她了?」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直让小萄的心绷得更紧。 她难免会想,别人都为这个看她不顺眼了,席临川会不会也觉得很烦?心事便一重压过一重,越想越是不安,越不安就越小心,反倒成了个恶性循环。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原是她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日日都过得挺开心的日子,此时却觉得倍感压抑,还难以自己调节开来。 日子久了,就变得寝食难安,而后自然而然地精神不济。端着一盏茶往书房走,也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连门槛都未注意,觉出一绊时已然晚了,直直向下趴去,狠一闭眼,转瞬间,身上一痛,同时听得瓷盏摔出的脆响。 「……」席临川练着字,看着小萄的摔姿目瞪口呆。再低头看看,一笔粗墨斜划过宣纸,这一页算是废了…… 抬眼看回去的时候,小萄正手足无措。 似乎伤到了哪里,她支在地上的右臂不断发着抖,许久才终于撑坐起来,望着他大是惊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呃……」席临川还在忍不住地回思她刚才摔的那一跟头。可算抽回神来,正了正色,他起身走过去,一把将她扶起来,「伤着哪儿了?」 「没有……磕了一下罢了。」小萄答得很快。一觑席临川的神色,转身就要去收拾地上的碎瓷。 席临川一伸手,又把她拽了回来:「小萄。」 她浑身一紧。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公子的神色大是无奈:「打个商量?」 「嗯……」她应得犹豫。 「席府里没有人会欺负你,你能不能别总这么魂不守舍的?」他眉头微挑,「干活如何都是次要的。你还是个小孩子,吃好睡好。」 小萄这才惊觉,席临川在她心里的存在,一如上一世时一样重要而奇怪。 她是真的很在意他怎样说,或者说,感觉他像是一位颇具威严的兄长,说出的话总是十分可信。 于是她便不由自主地按他说的做了,努力地「吃好睡好」几日之后,精神终于好了起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如此,一直过了两年。她慢慢在席府过得好了起来,目睹着和上一世一般无二的一天又一天,看着席临川在朝中顺风顺水、作了天子侍中。 有一日很有点奇怪,席临川梦中惊醒后面色惨白,满头的虚汗漫了一层。小萄和其他几个婢子皆有点慌,询问他怎么了,他却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他看向她,眉头深皱着,似乎回想了许久才叫出她的名字:「……小萄?」 「……奴婢在。」她怔怔应了,他揉着额头缓了一缓,又问:「我在府里?」 「是。」她答说。 「现在是什么年月?」 「……」她错愕不已地打量他一番,不知他究竟梦到了什么,还是如实答道,「元和十七年七月。」 之后没过多久,敏言长公主为席临川挑的那八位歌舞姬入府了,其中便有红衣。 往后的事,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席临川没有在原本该纳红衣为妾的时候纳她为妾,反是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再之后,小萄甚至还没怎么见过她,她就赎身出了府,一切都有违从前的路数。 那阵子,小萄算是彻底放了心。觉得这一世自此什么都不同了,红衣出了府,就不会有人药哑她,她可以安心地在席府继续做事,也就没了被沉塘的凄惨下场。 可兜兜转转的……红衣却又回府了。 仍是成了席临川的妾室,与上一世不同的,是皇帝下了旨。 那几天,席临川看上去忧心忡忡,亲自过问府中的各样事宜,然后对她说:「你去红衣房里吧。无事时陪她说说话,免得她自己胡思乱想。」 竟又还是一样。 这一回,小萄甚至没了尝试扭转的心情。 第五十六章 嫁入席府的红衣,看上去也忧心忡忡的。 第一日,她没怎么理人、席临川也没留在她房里;第二日,她一早就去了席临川的书房,许久后回来,显然哭过。 双眼犹还红着,但泪痕和脸上的妆皆已洗净。看上去……心情自是不太好,但似乎又没有太差。 小萄定了定神,为她奉了茶过去。 茶盏搁下,小萄屈膝一福要告退,衣袖却猛被一拽。 「姑娘。」红衣以手支颐,坐在案前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无聊,扯了扯嘴角,问她,「有甜点么?」 「……有。」小萄一边答着,一边有点不信,「娘子您……想吃甜的?!」 「嗯。」红衣点点头,一脸认真地告诉她,「什么都成,是甜的就成。」 小萄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上一世的红衣,因为要跳舞、因为要身材窈窕,在饮食上忌讳颇多,三餐吃的都少,平日里更不可能要额外的吃了来解馋。 她端了两样点心、一叠梅子来。放在案上,红衣看了看,又看向她,询问得客气极了:「忙么?如是不忙,陪我坐会儿?」 这感觉对小萄来说太诡异了。她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然后听红衣愁眉苦脸地瞎抱怨。 之所以说「瞎抱怨」,是因她东一句西一句的,端然是想到哪说到哪,前后根本不搭着! 「我编舞编得好好的,突然就嫁人了,好烦啊……」 「明天还要跟将军一起去竹韵馆啊!」红衣颓丧地伏在桌上,「我刚才怎么就答应了呢?为什么答应了啊!」 小萄整个人都感觉不大对头,看着她这副样子,居然连一直以来对她的恐惧都生不出来了。滞了一滞,她道:「您就……去呗?公子不是待您挺好的?」 红衣的埋怨突然停了,弄得小萄一噎。 见她懒懒地抬了眼眸,小萄也目不转睛地回望着,红衣忽一声苦叹:「好烦啊……」 然后一只手蔫蔫地伸过来,又抓了个梅子送进嘴里,接着,她把碟子向前推了推:「一起吃。」 ……啊?! 「娘、娘子……?」小萄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横看竖看,突然觉得无法把这个人和印象中的红衣对上了。哪怕长得一模一样,也还是对不上。 而后又经历了许多事情。 越来越多的经历让足以让小萄相信这两个红衣不是同一个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确定不是。 这个红衣入了府仍要求去竹韵馆做事,先前的红衣不可能;这个红衣会和席临川抬杠,先前的红衣不会。席临川是真的很喜欢她,纵使上一世的那一位也是宠妾,小萄却没见过他待那位这样好。 后来,在席临川远在沙场的时候,太子反了。 是一个受伤的禁军躲到席府,她们才得知的这件事。那天小萄也是怒了,扯着嗓子跟太子的人嚷嚷,纤瘦的身形气势倒是很足。 而得知此事的红衣,自是担心席临川的。更不想身在长阳的自己被太子拿住,成了要挟席临川的筹码。 翌日清早,红衣赶在太子下令关城门前冲出了长阳城,只有小萄跟着。 路上颠簸数日,到了祁川又是即刻排舞传信,一切要紧事忙完之后,终于得以寻一处小客栈歇下。 只剩一间房,红衣「威逼利诱」她不许睡地上,两个女孩子一同睡着,困顿至极时,谁也没感觉到自己病了。 小萄醒来时因为红衣的一声惊叫,迷迷糊糊的,看见席临川在房里、看见席临川伸手抚上红衣的额头,然后,那张俊朗的面庞顿时一白,旋即急道:「小萄,快去找郎中!」 「哦……」她轻应了一声,没顾得上多想什么,下意识地就摸下了榻。落足方觉脚下发软,关节间也痛得厉害,小萄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刚至门边时,终于眼前一黑,就此栽倒下去。 过了片刻,有人过来扶了她,那股熟悉的松柏香味让她不睁眼也知道是谁。她无知无觉地伸手抓在他的衣领上,觉得被他扶着的那种感觉让人十分心安,一时不想松开。 却是太无力了,身子刚触及床榻,手就不争气地松了开来。小萄听见他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但便是没睁眼去看,也还是觉得这句话是对红衣说的。 而后又有过各样的事情,长阳城里、席府里,没有哪一天是平静的。 在各种各样的事中,小萄愈加确信,席临川没有半分心是在她身上,他眼里只有红衣一个。至于他待自己很好……那只是因为他待谁都很好而已。 终于红衣从妾室成了正妻,堂堂骠骑将军的妻子。 那一场昏礼办得风光极了,同日大婚的还有翰邶王的次子霍予祚。小萄是在昏礼上为红衣和席临川呈上合卺酒的人,眼看着二人交换着饮尽甘苦交集的酒,小萄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地一喟:这样很好。 翌日,府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一位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姓席,单名一个焕字,席临川同父异母的弟弟。 莫说府中下人,就是席临川本人,都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有些意外。 但席焕到底年轻,又没来过长阳城,对什么都好奇,在府里么……和这些年轻的下人也不计较主仆。 小萄头一回独自见席焕,是红衣让她送一碟子蒸好的螃蟹过去。 恰是秋天螃蟹最好的时候,红衣这个做嫂嫂的自然要对幼弟表示一下关照。十余只螃蟹蒸出来,红衣馋得两眼发光,搓搓手后却道:「小萄,你挑三两只留下咱们吃,剩下的都给少公子送去,记得帮他剥了。」 她就依言去了。那天,席焕刚从城中有名的酒坊回来。 ——他对什么都好奇的结果放在这酒上,就成了将各样美酒皆拎了二两回来,一小壶一小壶地摆了满满两案。 小萄进门乍见这情景,差点吓得把螃蟹扔出去。定了神后越看越觉得这位少公子真有意思——他正拿着个小酒盅,一一尝着,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喜恶表现得太明显。 从这一点上看,他可真是席临川的亲弟弟。席临川也是这样,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很少会为了维持面子而忍什么。 席焕聚精会神的品酒,小萄在旁剥着螃蟹。这事她做得熟练,很快就已剥完了两只,白嫩嫩的蟹肉堆了一盘。 往席焕跟前一呈:「少公子尝尝。」 席焕抬眸一看,这才看到她手边还有五六只完整的螃蟹,个个肥硕实在…… 嫂嫂这哪是让他尝鲜啊?这是让他拿螃蟹当主食吃啊! 怪不得兄长那天跟他描述嫂嫂时,用了个听起来略显奇怪的词——天真无邪。 其实是想说「缺心眼」吧! 但是这么好的螃蟹送到眼前……虽然吃不完,但是扔了也实在可惜。 于是席焕幽幽地看向面前的婢子:「姑娘……帮我吃吧?」 「……」小萄当时就不好了。大是腹诽红衣起了个坏头,打从她一次次地跟下人说「帮我吃」之后,席临川偶尔也会来这么一出,现下这位刚入府没几天的少公子也来这套?! 不过,不知旁人如何,小萄是只有在红衣说「帮我吃」的时候,才会放心地「帮吃」。对于席临川,她倾慕感太深,而对于这位少公子……她可是头回见。 第五十七章 于是小萄抿唇一笑,低下头又取了一只螃蟹来剥,恭敬回说:「少公子用便是。娘子那边有余下的,必有奴婢的份。」 这话还真不单是跟他客气。若在别的府里,哪个下人也说不出这种话,但红衣不一样,一锅好吃的的做出来从来都给她留一份很像样的,绝对不让她亏嘴。 孰知这位少公子方才那句话也不单是跟她客气,见她拒绝便邀请得更热情。一扫旁边的空瓷碟,将她剥出来的蟹肉倒了半碟过去,又从眼前的数个一样的瓷瓶里把写着「桂花酒」的那一小壶拿出来放到她面前,爽快一笑:「劳姑娘走一趟。房里的东西都是兄长的,我不好拿什么向姑娘道谢。这螃蟹既然嫂嫂明说是给我了,我就借花献佛了。」 搭配的酒都搁一边了,邀请得这么诚恳,她再推拒也不合适了。 就这么成了两个人一起吃。 各吃各的难免尴尬,「聊天」这个项目就自然而然地加了进来,然则二人此前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共同话题难找,时常便是一个说一个听。 在找话题供人解闷这事上,小萄还是比较拿手的。 说着吃着喝着,不知不觉,盘里的螃蟹只剩了一只,实在吃不下了。再看看小壶中酒…… 小萄这才惊觉,她竟然将这一小壶喝完了。 可是,她的酒量实则十分不济。 一时都没勇气站起来了——这种喝起来味道甜美的酒最具有这种欺骗性,总能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不过多时就已喝了许多,一点都不觉得醉,然后在试图站起来的时候…… 就觉得双腿软了。 但是,她也不能一直在席焕这儿坐着。 为难地看看席焕,咬咬牙,再看看席焕,撑在桌上的手使了使劲儿。 站倒是顺利站起来了,却架不住一阵目眩,小萄忙下意识地四下找能扶的东西,席焕一见就反应过来,起身一扶:「我送你回去?」 「不……」她揉着太阳穴,脱口而出地拒绝。这太不合规矩了,席府规矩松是一回事,太出格也不行。 席焕忍着低笑:「你自己走得了吗?」 小萄一懵。 好像确实……晕得厉害。 「走吧。」他径自扶着她便往外走,不由分说的样子,完全不再给她推辞的余地。 ——当然,这种情况,就算没有余地,小萄也还是要推辞的。 大半路都处于「奴婢自己走就行」的状态,但头晕着又不敢强挣,走了一阵子之后,终于乖乖闭嘴了。 原本是商量好了,席焕把她送到南雁苑门口便罢。待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巧红衣正在院子里浇花玩…… 躲都没得躲了,被看了个实在。小萄顿时窘迫到极致,慌忙挣开席焕,朝红衣一福:「娘子。」 其实,从二十一世纪而来、又原本神经略大条的红衣,压根没感觉出什么不对。 ——小萄明显精神不济嘛,那让男生送一程不是很正常嘛? 于是她点点头没什么大反应,倒是席焕,看看一脸不安的小萄、再看看「没什么反应」的嫂嫂,心中竟平白添了一份担心,担心小萄在他离开后会有麻烦。 可事实上,他明明一直觉得嫂嫂人很好,不该有这样的担心。 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席焕一揖:「嫂嫂。」 「嗯?」红衣看向他,觉得他神情不对,有点不解,「怎么了?」 「那个……」他扫了眼身边微醺的小萄,沉然解释道,「小萄喝多了,不过是我灌的,嫂嫂别怪她。」 「哎?」红衣再度看向小萄,有些意外,「喝多了?!」 不止是她,大概府中任何一个人对小萄的主要印象都是「很规矩」。莫说在当值的时候喝醉,就是说她私底下喝醉了……红衣都需要反应一下! 小萄轻点了下头,犹豫着看向红衣,喃喃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哦……」红衣眨了眨眼,「那你去歇着呗,我让人给你做醒酒汤。」 这事就此过去,红衣没多心,席焕小萄也没再有什么。又过几天的中秋,却是出了大事。 席焕出去疯了一天才回来,渴得不行,见小萄正上汤,也没多想这盅是给红衣的,拿起来就喝了。 谁都没想到他会中毒,在他昏迷不醒后,一切疑点都到了小萄身上。 汤是她端的,端给红衣的,而且她对席临川藏着那样的心思…… 那是许久没有过的恐惧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红衣根本不听她解释,席临川也不听,把她交给齐伯问话,怎么个「问」法,可想而知。 其实齐伯也算是很留情面了,大抵是因为这事上疑点还太多。 可她还是吃了在席府里不曾吃到过的苦,背上尤其凄惨,伤痕一层压过一层,有红变紫、再流出血来。 席焕过了三天才醒,醒来时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自然要问上一问。 下人将已知的始末说得很细,自然不会绕过小萄这一环。席焕心里骤然一紧。 「她人呢?」他急问。 那小厮回说:「齐伯还问着话呢。」 席焕怔了怔,又道:「兄长和嫂嫂呢?」 「还没回来。」 席焕撑身起榻,不顾下人们的惊慌阻拦,径直奔去那小厮说的柴房。 他不该管这事的,这到底是他兄长的府邸,毒又是冲着他嫂嫂去的。但不知怎的,他觉得很是害怕……他就是不信这事是小萄干的,害怕她因此冤死。 其实那天她喝了几盅之后就已明显有醉意了,他看出来了,但没有提醒而已。那时只是觉得眼前这姑娘说起话来很好听,温温婉婉的样子不失灵动,声音悦耳动听,想多听她说一会儿。 她说的事里十件有八件是席府里的事,其中又有一半是关于嫂嫂,带着十足的感激和敬重……她不可能害嫂嫂的!必是嫂嫂错了! 席焕这么想着,心里居然生了怨恨出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对兄嫂生出怨恨,满心觉得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人。 站在柴房门口,他踟蹰了一会儿,才有勇气让守着的小厮开门。 眼下时辰还早,齐伯还没来问话,柴房里安安静静的。 那个曾经和他喝酒吃螃蟹闲聊的姑娘躺在房中角落,无声无息,衣上沁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席焕强定着心神走过去,脚步已放得很轻,但还有三五步远时,她还是一下子惊醒过来:「不是我……」 小萄脱口刚说了半句话,目光一定,看清了眼前是谁。 霎时惧色更甚,她死命地想往后躲,怕得想哭又不敢:「少公子……不是奴婢做的。」 「我知道。」席焕轻一点头。心觉自己不该对她有这样的信任,还是忍不住道,「我会跟嫂嫂说情……」 心底油然而生的最坏的打算让他自己都惊住了——他竟然在想,左不过就是跟兄嫂吵上一架,然后他带着小萄回淄沛去。其他的,爱谁谁。 「你等会儿,我会救你。」 这话,让小萄觉得似曾相识。 哦…… 曾经,是席临川跟她说过类似的话。是她在城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说:「你等会儿,我去寻辆马车来。」 第五十八章 这兄弟二人真的很像,说这话时,也是同样笃定的神色。但彼时,小萄那么浓烈地担心过,担心席临川一去不返,连应话都没反应过来。 此时,竟没由来地很信席焕一定会帮她,哪怕他刚刚因为那盅汤中毒。 席焕向小萄拍着胸脯保证会救她,但是踏出这道门,他就慌了……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找兄长和嫂嫂理论?好像太来势汹汹、太莫名、太不识好歹。 去跟他们撒娇打滚求放过小萄?更不成,他可是个男人…… 在府里郁闷了好久,依旧不知道怎么办,下人也不敢扰他。纠结了一阵子之后,席焕举步去了南雁苑。 ——那是嫂嫂的住处,不过那天之后她就没去住过,他去看看无妨。 席焕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不是小萄下的毒,那就是别人动了手脚,他先观察观察地形什么的,了解个大概情况嘛! 前院后院都转了一遍,嫂嫂的卧房他这么进去不太合适,但是那日设宴的正屋和备膳的厨房自然没放过。 走到屋中暂时搁菜的小桌旁……席焕抬头一看,还真看到了点什么。 苍天有眼! 差不多是和他视线齐平的高度,窗棂后面有个不起眼的小洞。席焕琢磨着,就算这小洞没什么蹊跷,也可以暂时拿它来堵一堵兄长的嘴、先把小萄救出来再说,就算是欺瞒了兄长,也比……也比看着小萄死了强啊! 结果再仔细看看……那上面还真有药粉。 真是苍天有眼! 怕有人来擦窗户、怕风吹走药粉……席焕这一贯大大咧咧的男孩突然如同女子一般心思细腻地各种担忧了,就这么守着这扇窗户,一直等到兄嫂回来。 他转身一揖:「兄长、嫂嫂。」 席临川直听得一愣。 他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来都对兄长敬比亲多,一直毕恭毕敬地叫「将军」,还是头一回叫「兄长」。 对此没多做解释,他按捺着紧张,诚恳地将看到的、想到的都说了,窗上的小洞就在眼前,席临川又请御医来验过那药粉,小萄的嫌隙可算是拖了。 她被扶回南雁苑养伤,席焕找红衣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时辰,直听得红衣烦得差点跪下求他闭嘴,愁眉苦脸地托着下颌:「席焕……你嫂嫂我真不是待下人刻薄的人,好么?之前是因为小萄有嫌隙才查她,没这桩事,她跟我亲妹妹一样……」 红衣眉梢眼底都写着「我求你了你快走吧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席焕终于安了心,端然施礼,告退。 小萄这养伤的气氛有点诡异。 此前,府里的主人只有席临川和红衣,她这在红衣面前得脸的人若病了,席临川偶尔会问问、赏点东西下来,红衣则每天傍晚回来看看,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但眼下添了位少公子——这位少公子每天上午的时间几乎就都花在她房里了。 这样小萄养伤养得很不安心。 偏偏伤都在背上,她总得趴着,真让她行动不太方便。每每到了晌午时午膳送进来,席焕就屏退送饭的婢子,然后笑吟吟地端碗坐在她榻边:「啊~~~张嘴。」 ——小萄自己动不了手,拒绝他又不听,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一连被他喂了三天,第四天,席焕来得格外晚了些。小萄想想前几日听说的消息,面色有点黯,静静地问他:「奴婢听说……您的父亲来了?」 席焕一怔,不知她为何提这个,倒没否认:「是。」 小萄气息稍滞,心底竟有些酸楚涌动起来。她默了一会儿,道:「那少公子要回淄沛了?」 席焕又一怔。 她话里的那几分不舍已足够明显,直弄得他很想逗她,问她一句「你想让我留下么?」——想了想又还是算了,以她一贯的谨慎,若他这么说了,她八成只会规规矩矩地回他一句「奴婢不敢」,才不会像嫂嫂对兄长那样把真实心思说出来呢。 于是轻咳一声,席焕没说这自讨没趣的话,笑了笑,道:「不回淄沛。我求了父亲和兄长让我留在长阳,他们答应了。」 小萄心里一阵前所未有的狂喜,心跳乱了好一阵子,见他送了一块果脯到嘴边,想都没多想就吃进去了。 又过三四日,红衣「丢」了。席临川急得寝食皆不顾,下令封了长阳城,又请旨求皇帝封皇城。 但第二天一早,席临川刚去上朝后不久,她自己回来了。 她第一个叫去的人就是小萄,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是不要留在席府了。」 小萄只觉连心跳都停了。 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还是因为知道她倾慕席临川的事情让红衣有了心结……总之不管她怎样说,红衣都没有心软。 倒是给她找了个好地方——去服侍翰邶王次子的王子妃,就是绿袖。 一刻都不许她多留,让她立刻把药喝了、立刻走…… 红衣不知道她对这样的事有多深的恐惧感,上一世她在离开席府后的种种遭遇让她连回想都不敢,这一次……这一次就算是跟了王子妃,听上去很不错,但是,谁知道呢? 她求红衣来着,说只要让她留在席府,让她做什么都可以。红衣没有听,但偏偏席焕来了,来要人。 红衣就冷眼看着她说:「你去他家里,那也是‘席府’。」 不由分说的口吻,然后,再次催她去喝药。 上一世也差不多是这样,只不过更狠一些。那一碗哑药根本由不得她拒绝,直接强灌下去,她就此就没声音了。 小萄心如死灰地走到案边,端了那碗药起来,咬牙一喝…… 却好像不是哑药?这味道太熟悉了,似乎只是她这几日养伤用的药? 即便如此,随着席焕离开时,她也还是不开心。 一路上都在回头不停地看席府,直至到了敦义坊的府门口、离席府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还在忍不住往北边席府的方向张望。 踏入府门席焕终于皱了眉头,猛地转过身上下打量她,而后愠道:「看了一路,我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么?!」 小萄滞住,望一望他,屈膝跪了下去:「公子恕罪。」 席焕想发火,但不知道怎么发。瞪了她半天,伸手一拽她,大步流星地就往内院去。 小萄吓得说不出话,院里其他几个下人也是席临川差过来的,见状好一番窃窃私语。席焕把她拽进了自己房里才松开她,又瞪了她半天,一喝:「你给我把在兄长府里学的规矩忘了!」 ……啊?! 小萄半天没反应过来,席焕咬牙切齿的:「我没拿你当下人看,不然我才不费那个劲救你呢!你若非这样,我、我不管你了啊!」 小萄静默着没说话,之后二人叫板叫了一天。 她手上出现的失误多极了,不小心洒出点水、不小心打碎个碗、不小心绊一跤……席焕不想也知道她在嫂嫂面前绝不可能是这个样子,若不然嫂嫂才不会重用她。 所以她这是有心让他觉得她不会干活、把她退回去? 嘿,他就偏不在意。 水洒了就当没看见,碗打了说一句「收拾了就行」,绊一跤他就去扶她。席焕心说:姑娘,跟我动心眼?我在淄沛使坏的时候你是没见到啊! 第五十九章 ——说实在的,席焕打小在街坊四邻里也是一霸,只不过来了长阳就霸不起来了,和那位敢和皇帝抬杠、扫贵女面子的兄长比,他实在底气不足。 这么互相较劲地过了一天,当天夜里,嫂嫂又「丢」了。 第二天中午,小萄竟主动来找席焕了。 她的手指一个劲儿地绞衣袖,闷闷低头的可怜样,让席焕特别想逗她。 使劲忍着,席焕维持着昨天跟她较劲的感觉,气定神闲地问她:「有事?」 「那个……」小萄咬一咬唇,觑着席焕的神色,说得小心,「奴婢听说公子那边又是调兵又是布阵的……好像今晚便要做什么,公子您看……」 席焕心说,姑娘你行啊,一边跟我较着劲一边还把兄长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了,本事不小啊! 又难免有点怨念,想了想又没法计较——怎么计较?那是他兄长,旁人关心他兄长然后被他责备?多理亏啊! 当日晚上,席焕和小萄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了,到地方才发现兄长带了那么多人都是白搭——他自己进去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兄长解决掉一个巫师,然后席焕还真起到点作用,那巫师临死前要再捅兄长一刀来着,被他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当晚,得知兄长被诅咒了; 当晚,得知小萄是重生的。 剧情太丰富,席焕消化了半天还是觉得发懵…… 然后在这紧张之中,席临川突然决定带全家去玩玩…… 连消化都省了,接受现实,好好玩吧。 咦?嫂嫂把小萄规划到了「全家」的范畴里? 席焕愉快地搓了搓手。 刚到珺山那几日,小萄别扭极了。红衣把她「掖」在了席焕身边,席焕每天在她面前狂刷存在感,各种找事。 爬山逛集摘葡萄,席临川和红衣干过的事里,除了「泡温泉」这一项他们省了之外,其他的一样没少。 小萄每天要跟自己念到二百遍「记得规矩记得规矩记得规矩」,才能保证不跟着席焕玩得太疯。 ——结果,还是防不胜防。 这天天还一片漆黑呢,席焕就找人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了。收拾妥当到他房里时,小萄还能守礼地福身道「公子安」呢,被他脚步轻快地拽出去之后,她就更蒙了。 困倦中格外容易任人摆弄,小萄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一起跟他坐到马上的。 总之她反应过来时,席焕已在纵马驰骋了,小萄愣是被吓得回了神,惊叫着想扶都不知道怎么扶,不知不觉就缩到了他怀里。 席焕垂眸静看着她低笑着,当然不会提醒她。兄长说了:「这时候什么都别说,若是你嫂嫂,就算说她她也缩着,小萄可不一定,没准能摔下马去躲你。」 所以,直到他在一片湖泊前勒住马,小萄感觉到耳边胸膛的鲜明起伏……才发现自己现在是什么姿势。 红晕从双颊一直窜到耳根,小萄急匆匆地就要下马,但马镫在他脚下踩着,她不知道怎么办。 「别急。」席焕微一笑,看向不远处刚被镀了一条金边的山脉轮廓,「一路都坐过来了,看完日出再下马吧。」 ……日出? 小萄举目看去,耳边的声音低低轻轻的:「你边看边听我说?」 「嗯?」颈旁的痒意让她缩了缩脖子,脸颊与他一触后又僵住,她有点不安道,「公子请说……」 席焕稍抬了一下眼皮,那边山脉上的金光厚了一些,循循地晕染开来。 他说:「等兄长这一劫过去,你嫁我,好不好?」 小萄心里一颤,立刻将目光从那光芒上挪了开来,看向他,大是错愕:「不好吧……」 席焕心头微紧,转而又松了下来:还好,她说的是「不好吧」,不是「不好」。 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合适? 「我未娶你未嫁。」他先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凝睇着她,问得一字一顿,「你,喜欢我么?」 这么直白的问法让小萄僵得更厉害了。 席焕心里有点没谱,想添两句给自己加个台阶,又想着兄长说的:直白点好。 他就耐心等着,看看小萄、又觑觑日出,觑觑日出、又看看小萄。 好一会儿,听小萄思忖着说:「公子您若取一位贵女为妻……」 那必定前途无量。 「兄长也没娶个贵女为妻。」席焕无所谓道。 小萄侧头望一望他,咬了咬嘴唇,不太知道怎么回答。 席焕终于催了一句:「你只说,你喜不喜欢我?」 她…… 她当然是喜欢的啊! 席焕对她好极了,两辈子加起来,都只有这么一个人对她这么上心。不同于她对席临川一厢情愿的倾慕换到的客气,席焕其实对她并不怎么「客气」,只是,总能知道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喜欢!」她用力地答了两个字,深吸一口清晨凉凉的气息,笑看向天边已升一半的红轮,半点不去看他才忍住心里的羞赧,又说,「我嫁!」 席小溪八岁、席小川六岁的时候,冠军侯府上下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嗯,他们一家子到哪处的府邸住下,哪里就是这样的混乱。 于是接到兄长的来信说要返回长阳小住一阵子的时候,席焕和小萄都很紧张。 他们是在外面另建了府的,席临川原本的府邸就空着。现下二人奔波于两处席府间好几日,可算把兄长的府邸又布置妥了,再将各处下人提点一遍,然后如临大敌地琢磨怎么应对侄子侄女。 头一日见面还好,府中设了家宴,宴席上两个孩子都规规矩矩的,席焕和小萄女儿席谨恰比小溪小、比小川大,三个孩子玩得挺好。 都不是外人,席临川理所当然地留了弟弟一家在府中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热闹了。 席谨和小溪小川不一样,她到底在长阳城里长大,进宫、见别的贵女的时候都不少,父母在规矩上不敢太纵着她,所以教得严格些,从懂事开始,每天早上先向母亲问安是必须的。 今天早上,小萄左等右等……没等到。 一直等到席焕从宫中回来,小萄跟他一说,席焕当即撇嘴:「找兄长去。」 席焕和小萄气势汹汹地就杀过去了,一进广和苑,就听到屋里传出孩子们的欢笑。 席临川和红衣正吃着午膳,他二人进屋一揖,道了声「兄长、嫂嫂」,然后同时冷着脸看向席谨。 正和席小溪一起踢毽子踢得正开心的席谨一下就傻了。 毽子落了地,压在托上的两枚铜钱相碰一响,席谨蹭到父母跟前,抬眸看看席焕,声音带着点撒娇的味道:「爹……」 席焕一瞪她,板着脸:「刚跟姐弟玩了一晚上,就什么都忘了?」 席谨鼓鼓嘴,大有点不忿:「可是姐姐都不用向伯母问安呢……」 哎?有点尴尬。 席焕有点尴尬,觉得这会儿再说她好像就连带着不给兄嫂面子了。于是缓缓神色,和小萄一起在案边坐下,摆出一副「我们就是来蹭个饭」的样子。 这午膳吃得也真纠结。那边三个孩子疯着,也不知是已经提前吃过了还是打算由着他们的性子晚点吃也可,反正没见席临川和红衣催。 第六十章 过了一会儿,踢毽子成了扔毽子。席焕眼见那个五颜六色的毽子直冲着餐桌飞来,下一瞬就要落到汤钵里去…… 席临川一伸手,稳稳接住了。 一边往口中送菜,一边头都没回地把毽子给他们扔回去。 ……?!兄长!您这是习惯了啊! 席焕有点凌乱,席临川抬了抬眼,一本正经:「席焕啊……」 「嗯?」席焕心里有点说不清地发毛,定了定神,问他,「兄长有事?」 「嗯。」席临川点点头,微笑道,「你嫂嫂想去拉珈寨看看。」 「……」席焕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拉珈寨是什么地方他知道,是个从塞外来的番邦在大夏定居的寨子,文化风俗皆不同,常人不敢去。他也知道兄长早年征战时曾途经那里,全寨上下很是欢迎,所以再去一趟也无妨。 但是,拉珈寨在靠近大夏边境的地方。较之他们之前的游山玩水,多少有点不安全。 那就意味着…… 「能不能劳你照顾泡泡和小川一阵子?」 ……果然是这样! 于是,宫里便又不对劲了。 不是席焕主动要带他们进宫,而是皇帝听说席临川的孩子在长阳,就很想见见。 每天下朝回府,席焕都得嘴角抽搐地差人把小溪小川连带自家女儿一起送进宫去,到了晚上再接回来。 两个月下来,三个孩子跟那位爷爷辈的陛下都快比跟他亲了。 等到席临川和红衣回来的时候,席小川嚷嚷着不想离开长阳了。 「我不走!我喜欢陛下爷爷!」席小川站在父亲面前叉着腰理论,席临川抱着臂,低头淡看他:「嘶……三个月不见你胆子大了?不想去映阳玩了?」 「不想!」席小川一扭头,「爹你不好好教我!」 ……啊?! ……他哪儿不好好教他了?好冤啊! 席临川和红衣相视一望,都无奈又不解,他蹲下|身在儿子额上一敲:「哎,爹怎么不好好教你了?」 席小川「哼」了一声,赌气道:「陛下爷爷说了,爹八岁的时候射箭就可准了!能在长阶下一箭射中长阶上的茶盏还不伤端茶的人!可是你都不教我射箭!」 「……」席临川沉了一沉,一时无暇顾及他的抱怨,只在想陛下是不是把自己的黑历史跟两个孩子都讲了一遍。 「而且我见到曾将军了!他说他的箭术也是爹教的!爹你为什么不教我!」席小川声讨得很认真。 席临川愣了愣:曾将军?谁啊?哦,八成是曾淼……那小子当将军啦? 红衣倚在门边看着,不问都知道,夫君根本就在走神呢。 然后,席小川就怒了。双手往父亲肩头一搭,使劲晃悠:「爹我不走我不走!陛下爷爷说了让我留在长阳,爹不教我射箭他找人教我射箭!」 ……皇帝居然开了这个口。 席临川也就……无法拒绝了。 得,暂且留下吧。其实就算留下,他和红衣想出去走走也还是可以的,每年离开两三个月问题不大。 哼,就让这小子在长阳摸爬滚打吧,他们接着带小溪走天下去! 然后,到了傍晚,席小溪撅着嘴找红衣来了。 红衣哑了哑:「……咋的了?」 「你们不在的时候,长公主带我去竹韵馆看舞了!」席小溪怨念地看着母亲,「娘,那些都是你编的对吧?我们在外面玩的时候,偶尔有舞姬赶过去见您,就是为了学您新编的舞对吧?」 「对……」红衣没否认。她唯一的野心就是在这一件事上——大夏歌舞圈的主流必须握在自己手里,几年来也确实做得不错。 「那你为什么不教教我啊!」小溪一脸认真地问着,红衣一扶额头:这话跟你弟弟说的真像…… 皇帝和长公主这是商量好了把俩孩子的心留住然后把他们也拖住吧?! 察觉到这种阴谋的红衣当然宁死不屈,冷着脸一扫小溪就不理她了,躺在榻上悠哉哉地继续看自己的书,结果,小溪还跟她赖上了。 「娘!」小溪甩掉鞋子爬上榻,趴在母亲身上,把书压住不让她看,「你教我嘛!阿谨说,婶婶什么都教她,她现在会的东西可多啦——弹筝、画画、刺绣、茶艺,宫里的事她也懂好多!」 「你会的也不少啊。」红衣索性把书搁下,「赫契语、骑马、泅水……这可很少有人会。」 席小溪耍赖地在红衣身上赖着:「我不管我要学跳舞。」 红衣哭笑不得:「学跳舞很苦啊。」 「我不管,我就要学!」席小溪还是这个口气,这执拗劲儿也不只是跟席临川学的还是跟她学的。 这两出一闹,夫妻俩就郁闷了,席焕和小萄幸灾乐祸。 ——之前的三个月,席谨看姐姐弟弟天天没心没肺地开心,总埋怨他们把她管得太死,他们也还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 现在看看,这仨孩子都是互看对方好啊! 教小川射箭不难,也不用席临川亲自教,皇帝从军中挑了个年轻将领教他,人家也不敢不答应。 难的是小溪要学舞。 红衣太知道这里面的事,学舞到底不是个轻松的事,舞蹈演员没受过伤那都不正常! 但是,让她严格对小溪,她还真做不来;可若真就不严格地敷衍,那不是瞎费时间么? 最初觉得请个舞姬来教她便是,可是竹韵馆的舞姬都靠她吃饭,根本不可能严格教小溪,至于外面的舞姬…… 人家的原话是:「若论舞,侯夫人是咱大夏的头一号。借奴家二百个胆子,奴家也不敢瞎教她女儿啊……」 没辙,自己名声太大,弄得外人不敢接茬。 红衣很郁闷,席小溪也很郁闷。母女俩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半天,然后一同看看在院子里练射箭练得正痛快的小川,小溪郁闷得快哭了。 红衣可没想到,这孩子居然第二天偷偷上了席焕的马车,悄悄跟进宫去了。 她赶到宫里接人的时候,席小溪正趴在皇帝肩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爷爷!您能给弟弟找个师傅教他射箭,就不能给我找个师傅教我跳舞吗!」 红衣也快哭了…… 咱能别有点事就直接到陛下这儿「告御状」么…… 多大脸啊…… 皇帝也知道这是小孩子闹脾气,于是耐着性子由着她哭了半天了,现在不得不动动——胳膊有点酸。 「……泡泡啊。」皇帝稍活动了一下,伸手跟宫女要了个帕子递给这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姑娘,「你看,你爹娘来了,咱们商量商量?」 席小溪朝殿门口看了看,嘴巴一撅,赌气不理人! 殿里坐着的几个人各怀心思。 席小溪特别怨念:我要学跳舞! 红衣痛苦扶额:怎么办嘛…… 皇帝淡看他们:你们自行解决。 席临川想一头在柱子上撞死:真是一报还一报! 席小溪嘟囔着蹭到父亲身边,拽拽衣袖:「爹!」 「干嘛?」席临川悲戚地望着她,前所未有地想动手打孩子,然后很想问问皇帝和舅舅,当年他们面对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想法…… 事实证明,席小溪比他可爱多了。 她站起身理理裙子,伸臂就环在了父亲脖子上,甜糯糯地央求说:「爹,你就给我找个师傅嘛!」 第六十一章 「……」席临川阴着脸挑眉,没应话。 下一瞬,小孩子特有的软唇触在脸颊上,「吧唧」一口亲得响亮,耳边又一句:「好不好嘛!爹~~~~」 红衣在旁直捂胸口…… 席临川虽然闲散了几年,但眉梢眼底那份军人的凌厉还是未散,小溪则是软萌萌的小孩子模样,这种腻乎乎的父女互动简直…… 红衣觉得心都快化了。 席临川向她投去了幽怨的眼神。 红衣清清嗓子:「你亲自教小川射箭,我就亲自教泡泡跳舞!」 席临川又幽怨地看向皇帝。 皇帝一抬眸:「朕这就把小川的老师撤了。」 借着「春困」的由头,懒惰得越来越厉害。红衣连排舞时都不想多挪动,坐在席上、手托着额头指指点点。 好在小溪已然学出了样子,母女连心加专业水准过硬,总能及时地心领神会,然后帮着她一起排。 这个时候,红衣总觉得女儿天分比自己高多了。 才十岁,没给别人跳过舞,但她这当母亲的可看过不少回,舞姿灵动得像个小精灵。每次跳完了,红衣都想把她拽过来啃一口…… ——其实早些时候她是这么干过来着,去年,小溪学舞刚一年,练成了第一支难度不低的舞,开开心心地给她展示完了,她一把将小溪拽过来,在小脸上狠狠一亲:「泡泡真棒!」 结果,小溪一脸嫌弃地把她推开了,然后还埋怨一句:「娘你今天用的熏香不好闻……」 一年了,红衣还是一想这事儿就撇嘴:这个小人精。 这日的排练没到中午就结束了。她没跟舞姬们多解释原因,于是小溪也不知道,意犹未尽地满脸不高兴。但一听她说「去见你陛下爷爷」的时候,这孩子就又蹦蹦跳跳了。 哎……跟皇帝混得跟亲祖孙似的,红衣到现在都有点不适应。没辙,穿越前看古装剧的影响不浅,觉得皇帝都该是自始至终高高在上的样子,以至于现在一见皇帝就觉得他设定不对。 带着小溪走出平康坊,席临川和小川坐着马车已等在门口了——自打小川懂事,席临川就再也不带他进平康坊的门了,到底是「红灯区」…… 这厢,马车不疾不徐地往城外驶,另一边,席焕已带人到了泽平。 其实并未进泽平城,附近的这几处村子也在泽平界内罢了。 二十余人都很年轻,一路策马疾驰而过,回头率不低。问路也容易,他们说得客气,对方都一边欣赏这张脸一边不作耽搁地指点。 午时的时候,终于寻到了那个小院。 这是很破旧的一处院子,院墙是薄薄的木板拼成的,在席焕看来形同虚设,院门也差不多。 他叩了叩门,里面明显有响动却无人开门,眉头微皱,席焕退后两步,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中,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满是惊惧。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还有个妇人,看起来三十出头。 「姨娘……」两个孩子显然怕极了,乌溜溜的双眼死盯着席焕,手却环在妇人身上,半点都不敢放开。 那妇人向后稍退了退,便跪了下去:「大人……两个孩子都还小,当年的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啊……」 席焕稍一喟,目光在院中一荡,手中将那装着厚厚一沓银票的信封搁在了旁边的木桩上。拿石头压好,想了想,又自己添了两张加上。 这才向他们道:「陛下传他们去一趟,明晚之前送回来。」 因着距离差不多,两拨人恰是同时到了越山。席临川和红衣抬眼一看,默契地让那一方先行,小溪和小川显然有点疑惑,但也没做多问。 这「越山」可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脉。进山不远的地方建了片规模并不大的行宫,不过几进的院子。 红衣下了马车一看,皇帝正在门口转悠……好惬意啊! 「陛下爷爷!」小溪素来跟皇帝最亲,下了车就要扑过去,但刚一开口就被席临川抬手拦住了。 这一声唤倒还是让皇帝回过头来,看向他们刚一笑,就注意到了更近一些的地方,站在席焕身边的两个孩子。 席临川心里有点不安稳,挽着红衣、带着儿女一同走近了些,生怕一会儿出点什么岔子。 皇帝走近了,席临川与小川、席焕一揖,红衣和小溪一福,唯那两个孩子深拜下去,而后四下寂静。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免了。」 之后就一同往大山更深处去,皇帝没说要乘马车,其他人就也只好同走。宦官套好马车缓缓跟在后面,以防一会儿要用。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小溪和小川每次想去跟「陛下爷爷」玩,都被父母捂着嘴按回来,一路走得好委屈。 终于,小溪忍不住了,在父亲捂过来的手上一咬,抬头细声细气道:「我一句话都还没跟陛下爷爷说呢!」 席临川看看手指上的小牙医:「说什么说?去跟你娘玩去!」 小溪一扁嘴:「娘不好玩!」 娘……不好玩?! 不好玩?! 红衣一脸不服:「娘怎么不好玩了?!」 几人正争着,突然觉得气氛不对头,抬头一看,皇帝正停下脚来看他们。 「……」红衣干笑,摸摸女儿的发髻,「小孩子不懂事……」 皇帝没说什么,朝小溪招招手:「来,泡泡。」 小溪开开心心地就过去了,小川一看,也过去了。席临川看看那边另外两个孩子,手握着手,紧张坏了。 皇帝蹲下|身,想了想,问小溪:「走了这么久了,饿不饿?」 小溪想了想:「还好!」 皇帝便指指旁边粗衣布履、一直不说话地两个孩子:「看见那两个哥哥姐姐没有?」 小溪望了望:「嗯!」 皇帝又说:「你和弟弟一起带着他们玩去,商量商量晚上吃什么,可好?」 小溪就点了头,拉着小川一块儿找那两个孩子去了。 努力地活跃了半天气氛,小溪不太开心…… 这两位太闷了,不怎么理她,问他们想吃什么,他们也说不出来…… 讨厌…… 但还是这么一路同走下去了,山道陡转,乍见眼前一派雄壮。 眼前的山上,重峦叠嶂间露出宫殿檐角,仔细看,山间小道旁还有石碑石雕。皇帝脚下未停,踏着石阶径自上了山去,一边走着一边指指东边,向席临川道:「那边是你舅舅、舅母的。」 席临川看了看那边显然是一个后筑起的山包形的东西,皇帝又指指西边:「那边是你们夫妻的。」 红衣向那侧望了望,同样也是一个山包形。悄悄拽了拽席临川的衣袖:「合葬墓啊?」 席临川挑眉:「你想分着埋?」 才不呢! 红衣一瞪他:「我就是确定一下!棺材也要一起才好呢!」 其实,他们现在都还年轻,说这个有点早。不过帝陵都是先修,他们的陵作为陪葬墓修在旁边也得先修,先这么聊着也不怕。 不过…… 打从今日的行程定下来后,红衣还是腹诽了好几回:陛下您先来自己的陵墓考察也真是好魄力。 感觉皇帝一路就跟看房似的,边走边聊,这里加颗树、那边修个亭子,吩咐得很是认真。 第六十二章 终于,走到了正面规模最为庞大的墓冢前。 虽然这山上四处都有重兵把守,但此处的人数和气势还是让人一震。 一众侍卫齐行大礼跪拜,而后厚重的石门在眼前打开,一阵阴冷的潮气席面。 四五丈宽的石阶出现在眼前,向下延伸着,足有四五十阶才到底。 红衣心里有点发怵,倒不是因为什么神鬼之说——墓主现在都还健在呢,是因为恐高。 紧紧环着席临川的胳膊才敢往下走,被小溪小川鄙视了一路。脚终于落稳,她抬眼一看,人居然不少。 四下的灯都点燃了,硬是照得这阴冷潮湿的地宫金碧辉煌,候着的宫人虽则都安静得一声不吭,还是让这地方少了许多阴气。 她想起在现代时参观十三陵定陵地宫的所见,注意看了眼石壁,果然也是湿漉漉的。 头一间墓室很空,没什么陈设。感觉就像宣室殿的外殿一样,是供人等待、或者歇脚的地方,没有人去面圣时,就空荡荡的。 很快,走进了第二间墓室。 两边巨大的石像让红衣一愕。 左右各是三个,皆是有两人高,姿态各不相同,从服饰来看有文官、有武将。雕得栩栩如生,武将看上去器宇轩昂顶天立地,文官看上去也是气度不凡。再仔细看看,两人高的大石雕旁还都有几个小的,以各样的姿态紧紧围绕在旁,好像……是家眷? 最末这处左右两个都是文官,红衣好像见过,又都不怎么熟悉,没多想。 走到第二个,抬头一看右边,并肩而立的女子明显是敏言长公主。她再抬头去看那主像的脸……嗯,是郑启。 立刻回头去看左手边:哈!席临川! 自己也在旁边呢,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设计的雕像,还真突出了她的特色,没给她雕成一袭朝服的命妇,是个身姿婀娜、水袖飘逸的舞姬。 两个孩子的像比她的还要矮些,小溪拉着她的水袖、小川在旁望着席临川的佩剑,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皇帝在离下一道墓门最近的两座雕像间站定了脚。 右手边,是当今太子的。他从小就很聪明,皇帝也一直很喜欢这个儿子,封了太子后更是器重,摆了这么一尊像在这里并不奇怪。 但另一边…… 红衣望着那尊像愕住,连席临川都是一怔,继而恍悟:怪不得特地寻了那两个孩子来。 皇帝朝那两个孩子招招手,他们却不敢近前,反倒往后缩了缩。这情状弄得皇帝一叹,目光停在那年长些的女孩面上,语气无奈而悲戚:「阿苑。」 霍苑从看到那尊石雕起,眼眶就红了。望一望雕像又看看眼前的皇帝,紧咬着嘴唇不哭出来,却掩不住眼中的悲和恨。 席临川算了算,霍予祺死时,这孩子也有四五岁了,她自然是记得的…… 突然听说父亲的死讯、然后看着母亲被赐死,一道圣旨让他们连长阳都再入不得,而下那道圣旨的,是他们的亲祖父。 红衣心里复杂得更厉害。 穿越前时常看书上说什么帝王薄情,但她穿越后真没怎么经历过。皇帝拿席临川当晚辈看、两个孩子更叫皇帝「陛下爷爷」叫得亲。只有废太子那一件事,让红衣震惊过、感受过帝王的另一面,眼前的这种情景,简直让她承受不来。 没有办法想象他们是怎么长大的,从云端跌落到泥潭里。小溪今年刚十岁,朝中想来攀亲事的人已不少,霍苑看起来十五六了,还是没及笄的样子,遑论成婚。 她无法理解连待小溪小川都格外好的皇帝是如何做到对亲孙不闻不问的,但又觉得……还好,现在他问了。 「过来,来拜一拜你爹。」皇帝苦笑着,声音很是疲惫,仍是坚持着把话说清楚了,「日后去你六叔府上住吧。」 之后,这气氛就有点……压抑到底了。 霍苑带着弟弟给父亲叩完头之后,还是都不理皇帝,于是皇帝也沉着脸,直弄得一贯活泼的小溪小川都不敢说话了。 红衣有带着孩子火速开溜的心。 她和席临川方才不让小溪小川去和皇帝多说话也是顾虑着那两个孩子——人家心情正复杂着,看亲爷爷待别人家孩子比待自己亲,多不合适啊! 所以……嗯……现下这么都安静着,也好。 走出陵墓时夕阳西斜,太子已在外等着,向皇帝一揖,又看看那两个孩子,询问道:「这是……大哥的孩子?」 「是。」皇帝点头,说他们一直随着一个姨娘住,让他日后一同照应着,太子恭敬应了,又禀了几件别的事。 先恭送皇帝和太子离开,几人也上了马车,小溪小川走得累了,不多时就已入睡。红衣倚进席临川怀中,想了想,又要伸手揭开车上窗帘。 席临川抬手替她撩开了,那轮夕阳映入眼帘,有点凄凉,又还是温馨更多。 红衣默默地想着,当年逛历史类博物馆的时候,看到古代的器物,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凄怆。特别是酒盏茶杯那一类日常的东西,她站在橱窗前,总是会想……不知谁拿着这只杯子喝过水,但他将杯子拿起、放下时,决计不会想到,这只杯子在千百年后会被搁在玻璃窗中,让后人驻足围观。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与现在的心情叠加在一起,更加微妙。 这个时空再发展下去会如何,她不清楚。 也许终究会有一天,有电、有电脑、有网络,有各种各样的高科技出现;有学校、有考古学、有博物馆……后人可以像她当初一样,看看千百年前的事情。 那么,他们的事情…… 她望着席临川,坐直了些,双臂环在他脖子上,低声笑言:「一点也不怕呢。」 席临川一怔:「‘不怕’什么?」 「不怕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红衣噙着笑说了这么一句。知道席临川必定听得一头雾水,只她自己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在刚穿越的时候,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曾经想到过,就这么留在古代,活一些年、然后死去,过上千百年,尸体被原本和她同时代的人发现,或者根本没有尸体、从此销声匿迹,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现在,她觉得……怕不起来了。 不管在岁月的长河里会有多少变数、不管他们有没有那份幸运作为史料被保存到千百年后,这一辈子过得都不亏。 名动过长阳、参加过谍战,嫁了个一心一意的夫君、又儿女双全。 时至今日,废太子那件事也算有个好的结果了吧,他的一双儿女也终于能平安地过下去。 一切皆好,所以并不担心身后事。 评价什么的,就任由后人去说、去写吧。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娇妾掌家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娇妾掌家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娇妾掌家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娇妾掌家 卷四》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