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沉舟》 第1章 连璟 ?你正在收看双男主文,本书无女主。关于背景设定记得看简介!!!雷者请叉出去别看了! 连璟在今日捡到一人。 那人趴在雾云山山脚下的河流旁,一身衣物残破不堪,暴露在外的皮肤上伤口纵横交错,血迹斑斑。 连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同时以为那人早已死去,事不关己地撑着伞从那人身边路过。 岂料从其身边走过的一刹那,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脚踝。 他顿足,回身,只见地上那人虚虚昂起头,咬着牙近乎用气音道: “救我……” 连璟眯了眯眼眸,不说话。地上那人却是说完那句话便昏迷过去。 只不过很快又醒来。 他看着吸附在伤口处的毒虫与蝎,密密麻麻的一片,十分冲击眼球。惊诧之余指尖已在掐诀施法,一旁捣药的连璟幽幽说道:“我是没打算替你解毒,但你若强行运功,只会死得更快。” 男子闻言一愣,循声望去,连璟一袭紫袍,腰悬玉饰,其间夹杂一片金色的孔雀尾羽。其姿容胜过修竹皎月,却说着恶毒至极的话语。 “这些草亦都是毒草,能不能活下来全凭你造化。当然,被我‘救’过的,最后都已被这些毒虫吃了个干净。” 言下之意,便是经他之手从未有人幸存。 男子脸色变了变,却是咬着牙没吭声。 连璟则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毒虫群爬了男子满身,一刻时辰,男子度日如年。 连璟召回毒虫群时,男子已是满头大汗。 “万虫噬咬都能撑下来?不简单呢。那么,再试试这个。” 连璟摸了摸下巴,笑得“纯良无害”,又果断揭开瓶塞在男子伤口淋绿色的汁液。 汁液便是先前毒草的汁液,甫一接触男子皮肉便冒起袅袅青烟。 于男子而言,那汁液仿若烧得滚烫的热油直接淋在肌肤上,他甚至能感受到皮肉被烫得崩裂,紧接着腐蚀深处的骨血。 可他还是咬牙暗撑,实在忍不住时就抠挖身下的土壤。痛意一阵接着一阵,生不如死便是如此。 连璟依然是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不知几时,那足以遏制他法力的力量消弭一空,丹田处开始自行运转释放暖流。男子明白自己仍然活着,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他手撑地堪堪爬起,面向连璟抱拳行礼,嘶声道:“……墨晗见过殿下。” 连璟唇边挂着戏谑的笑:“倒是个硬骨头,难怪那老头对你刮目相看。” 墨晗沉吟片刻,道:“……殿下相救之恩,臣无以为报。” “我只是借你的身体炼毒罢了,能在我手里活下来,你是第一个。” 连璟抛了抛手中瓷瓶,余光见墨晗仍旧跪着不起来,又笑着补道:“——既然你认定是我救了你,那你应该知道,回去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俯身,与清风明月般的笑容不同,一字一句宛若毒蛇:“我能救你一命,亦可杀你于无形。” 墨晗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承诺:“臣明白。臣今日不曾坠下雾云山,亦不曾见过殿下——” 连璟这才满意颔首,捡起纸伞转身离去。 第2章 赏罚 “陛下,殿下今晨又离了丹阳殿。” “本座知晓了。” 男子随口应了一声,暗卫禀报完毕,默默躬身行礼退下,隐匿于黑暗当中。 男子容貌瞧着约而立之年,五官硬朗,左眉角有处陈伤留下的疤痕。他身披玄紫华服,头戴帝冠,面上甚无表情。随意往那儿一坐,便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随手将书翻了页,头也不抬道:“此行既然毫无所获,便自行下去领罚罢。” “是。” 殿中跪着的墨晗闻言行了礼,转身步出大殿。 陛下乃妖界妖皇,执掌妖界万顷阔土,其中就包括在此栖息的妖族。 三日前墨晗受命去调查西北方风炎龙族倒戈虫族一事,不料在路过雾云山时遭了埋伏。眼下事情没做成,自是要领罚。 负责用刑的刑部头领是他名义上的“好友”施缨,至于为何会是“名义上的好友”,那是因为妖族本就对亲情友情淡漠,而身处皇宫,更别奢望你会有所谓的朋友与亲人。多是勾肩搭背喝酒划拳的表面交情,暗里行任务时就朝你背后捅刀子。 此刻这位“好友”正用奇怪的笑容对他明嘲暗讽:“没想到咱们素来谨言慎行的大护.法也会有失算的一日。上一次领罚,已是三百年前吧?” 是啊,三百年前他还不曾任命护法一职。那时他们二人尚能戴着“面具”装好兄弟,直到他被任命,施缨便彻底揭了面具。 施缨抚掌唤来麾下妖兵,阴笑道:“今儿是自护法大人上任以来第一次领罚,小的们,替我好生‘招待’他——” “是,大人——” 墨晗立时被束缚手脚,扒了上衣,小兵取了带勾刺的藤鞭,呼呼挞了他十鞭。每一鞭都将他皮肤抽裂,鲜血汩汩而下。 施缨忽然喊停,转头对妖兵甩一记眼刀:“没吃饭是么?” 那妖兵垂下脑袋,大气不敢出。 施缨伸手夺过藤鞭,又转头笑望墨晗:“陛下叫我‘赏’你三十鞭,可这个小兵不懂事,还是让我来亲自招待你。” 他说完藤鞭挥舞而来,这一鞭非同凡响,携了他五成妖力,霎时皮肉翻飞,剧痛不已。 墨晗则咬牙暗撑,半字不言。 “你也会有今天啊?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做上护.法就可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告诉你,在我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 施缨越挞面容越是扭曲狰狞,同时难听的措辞一句又一句。墨晗明白他是嫉妒作祟,故并未给予理会。施缨见他不说话,认为他是以沉默嘲讽,鞭挞的力道更是发狠。 于是他们不会知道,另一头大殿中正上演着另一出戏码。 “吾儿今日又去了何处?” 连晟双手交叠置于案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殿中的连璟。 连璟面上亦扬着笑容,“孩儿去了何处,父皇您不是最清楚?” 连晟挑了挑眉:“……看来吾儿是念及本座的爱宠了?” 连璟心中一寒,口中不忘答话:“自然,一日不寻它们玩,孩儿可孤单了。” 连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座便如你所愿。” “轰隆隆……” 连璟身后的石板自动向四方收容,很快呈现一处深坑。深坑之中,盘踞着一只巨蟒。其鳞青灰,其瞳暗金,赤黑色的信子吞吞吐吐,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其周身还盘踞着密密麻麻的蛇子蛇孙,昂着头等待上方投下食物。 “……多谢、父皇。”连璟回头对连晟笑了笑,便是仰面向蛇窝跃下。在连晟看不到的地方,手掌拧握成拳。 ………… 受完三十鞭,墨晗默默穿衣折返自己的住所。 “你听说没?今儿殿下又被陛下赏‘虿盆’了。” “这还用听说?我都亲眼所见了。殿下这回,是自己笑着跳下的万蛇坑。” 墨晗闻声驻足,见是两名妖兵边走边谈,便是迅速藏身于石柱后,侧耳旁听。 “真的?那你说说,殿下这回下去发生了甚么?” “哎,蛇王与殿下都成老相识了,这回都没一口吞了他,而是用蛇身缠着殿下,灯笼大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我总觉得,那蛇王是看上殿下了。那些个蛇子蛇孙就不老实了,从蛇王身上爬上去,对着殿下一蛇咬一口,啧啧……我瞧见殿下骨头都露出来了。” “嗐,三天两头弄这一出,也不嫌累……” “可不是么,谁让先后当年……” “嘘嘘!这话可说不得……” 两名妖兵谈话的声音逐渐远去,墨晗静默片刻,转身离去。 不出半刻及至丹阳殿,恰是在门口撞见刚归来的连璟。 彼时他脸色苍苍,一头墨发被血黏连成一条条。衣袍亦是被血污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像是穿了件血衣。他脚步虚浮,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 望着同样狼狈的墨晗,连璟此刻竟还能笑出来:“原来今日还有人与我一同‘领赏’?妙极。” 那笑容依然似清风明月。 分明狼狈至极,却又绝美至极。 第3章 毒蝎 墨晗一时被这明艳的笑容晃花了眼。 众所周知,他们陛下真身乃金翅大鹏,皇后白氏生下的子嗣却是只白羽孔雀。一介妖皇被自己的皇后戴了绿帽子,这于连晟而言乃奇耻大辱。 奈何皇后白氏红颜薄命,诞下子嗣后便香消玉殒,于是连晟便将满腔怒火泄愤于连璟身上。 孔雀一族的美人闻名天下,族中不论男女皆是貌若谪仙。连璟更是将族内优势完美的继承,那张绝色的容颜太容易误导旁人,误导至哪怕已身中穿心一刀、你亦不会觉得是他出手的地步。 “看来施缨今日有好好‘款待’你,毕竟、你可是他的‘好兄弟’。” 墨晗扶了扶面上的银制面具,意有所指道:“……托殿下的‘福’,那三十鞭还不如您的毒汁与百虫。” “呵……”连璟轻笑一声不作言语,他转身继续往丹阳殿内走,可没走两步就一个踉跄似要摔倒,墨晗下意识上前去扶,连璟纤长削瘦的身躯立时落入他手中。 连璟目光空洞迷茫,面带倦色,想来重伤失血过多使他虚弱不已。这副虚弱的模样当真要比那西子捧心还我见犹怜。 墨晗一个心软,意将人抱入殿,岂料刚搂住其腰,一抹黑色残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墨晗手背狠刺他一下!待墨晗感到刺痛之时,那黑影已趴回连璟肩上,朝他挥舞着两只螯,仿佛在警告着什么。 是只蝎子。 墨晗低首望着已陷入昏迷的连璟,抬眸冷冷瞪那只毒蝎,轻启唇道:“……我若不扶他进去治伤,他很快就会死。” 毒蝎似是听懂了一般,缓缓放下了高举的螯。 连璟不喜有人伺候,丹阳殿外并无守卫,殿内亦只有清清冷冷的两名妖仆。墨晗将连璟抱入殿中后,两名妖仆竟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为连璟清理伤口。 清洗血污时,墨晗无意瞧见连璟左肩至腰腹部遍布一道赤金的纹路。那纹路似藤蔓,交错缠绕,随着胸膛一起一伏,妖冶似活物。 墨晗正看得出神,下一刻手背的剧痛促使他打消了继续观赏的念头。他抬起手背一看,先前被毒蝎蛰过的部位已是乌黑一片,且变得笨重臃肿。 其中一名妖仆眼尖发现墨晗手背异况,惊呼:“护法大人可是被阿瑟蛰了?!” “……阿瑟?” “便是殿下饲养的毒蝎。” “是,怎么了?” “快快再让阿瑟蛰一次,不然再过半刻时辰这只手就废了!”那妖仆神色仓皇不似虚言。 再蛰一次还不简单? 墨晗目光落回连璟肩上,却发现那只毒蝎不知几时不见了踪影。 “糟了,许是方才给殿下更衣时躲去别处玩了——” 妖仆说着急忙去四下帮他翻找,连璟则悠悠转醒。 目下连璟被搁置于矮榻上,旁侧放着桶倒了药粉的水,因给他擦拭身体已被血污成一片暗红。 似是发觉身侧立着一人,他抬眸望了过来,见是墨晗,竟出奇未开口质问对方为何会在他寝宫之中。耳闻妖仆们翻箱倒柜,他问: “你们在找甚么?” 那厢妖仆应道:“殿下您醒了?是护法大人送您回殿时被阿瑟蛰了手,奴才们正在找它呢——” 连璟闻言终于看向墨晗手背,臃肿青黑,且毒素已扩散至手臂。眼神轻动,抬起白皙修长的指,口中不知念了句什么,霎时一抹黑影飞驰而来,迅速爬上他的手。 那蝎子又借他指尖跃上墨晗手背,高举尾刺蛰了墨晗一下,顿时浓黑的毒血汩汩涌出,肿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退。 毒蝎阿瑟则似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般,晃晃悠悠地趴回连璟肩上不动了。 墨晗果断道谢:“多谢殿下。” 连璟复又疲惫地阖眼,双手交叠搁于腹间,淡声道:“以后无事别随意碰我,当心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墨晗没急着走,他望着连璟身上纵横交错的新陈伤痕,犹记每隔个三五日便会增添。 他墨眉深拧,忍不住发问:“……究竟是什么,让殿下不惜受罚亦要离开妖界?” 连璟闻言又睁眸瞥了他一眼,那个眼神带着几许冰冷与嘲弄。他扬唇,笑得戏谑:“你我之间还没熟到可以坦诚相待的地步。” 第4章 无欲 皇宫众妖只知连璟常以笑面示人,却无人知晓那张满是笑意的“面具”下、究竟藏着何样的心思。 他能面携笑意与你谈笑风生,亦能笑着将你抽筋扒皮。 美丽的事物多毒,可人们仍是为了品那点甘甜不惜飞蛾扑火。 就譬如三日后的清晨,连璟甫一睡醒,便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腰际。 “殿下~” 那女子媚眼如丝,通身不着片缕,肤若凝脂,脸上透着半羞半怯的红晕。 她如蛇般手脚并用缠绕着连璟的身躯,声色甜腻撩人。 连璟自是勾唇一笑,纤长的指捏住美人儿下颌。那美人儿见了连璟笑颜,顿时如被迷住三魂七魄,挪不开眼。 “美人可是来与我问安?” 她心中窃喜,正欲接话,孰料下一刻“咔吧”一声,颈骨被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鲜血自唇角汩汩而下,美人儿面携几许诡异的满足笑意,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这短暂的一世。 随即连璟状若无事地穿衣下榻,妖仆来收拾床褥时见了那尸体还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半字不问默默将人抬出房扔去殿外。 “金钱与权势你不喜,美色你亦不沾。” 妖皇连晟单手支颐,挑眉笑望着那厢被他一早传召的连璟:“那么吾儿究竟想要甚么呢?” 连璟今日着一件白袍,袍尾以金线绣制孔雀尾羽的花纹,乍一看当真似个招摇的白羽孔雀。 这于连晟而言,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偏偏连晟面上不显山不显水,依旧以笑面维持着这微妙的“父子关系”。 对方爱演戏,连璟自是奉陪到底。如是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孩儿无欲无求,不正是父皇期望的结果?” 连晟却是轻叹一声,食指轻轻叩击桌案,道:“为父可不曾期望你无欲无求,身为太子,岂能虚度光阴?为父年事已高,将后这万顷阔土还需交由你来掌管……” 瞧他又是叹气又是卖弄年岁,若是不知情者,还真会认为此刻是个饱经风霜的老父亲在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 连璟固然心如明镜,静静立在那望着他“自我感动”式演技。 “——你如今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父是时候、该给你分派些任务去做了。” 天要下红雨了? 这老头儿今日抽得什么风,竟要与他分派任务?就不怕他将事情越做越砸? 连璟心中疑惑,转念一想,老头儿怕不是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于是他挑挑眉,道:“父皇尽管安排便是,只要不担心孩儿会把事情越弄越糟。” “近日风炎山妖龙族一事未果,你去查探查探。顺便,将那几个暗中作祟的宵小铲除。”连晟拿起一本奏折随意翻了翻,似乎觉得内容无趣,又扔了执起另一本,继道:“介于你是第一次,所以,若你这次能完美解决,本座便许你三日自由。届时你想去何处,本座都不会过问。” 三日自由? 连璟眼底有诧异,可转瞬便想了许多许多。 看来此次行动注定不会太平。 “……儿臣领命。” 第5章 同行 风炎山位于妖界西方偏北之地,山中栖息火山三五座,多风,故得名“风炎”。 风炎山位于妖界边界,距虫族约相隔六百里。虫族地界虽小,然虫族虫将多是身怀剧毒,且擅操纵妖兵与魑魅魍魉,繁衍速度亦是惊人,可谓生生不息。 风炎山内有妖龙、火蜥族,首领乃一方妖王。而近来传闻风炎山妖龙族似有倒戈虫族的迹象,妖皇连晟不得不重视此事,由于带头者乃妖王,故派大护法墨晗前去查探内情。 可由于墨晗中途被暗算,除他以外的几名妖兵无人生还。连晟疑是人手不足,于是另派连璟暗中查探,双方互不知情。 ——互不知情的后果,便是双方的人险些在半途中打起来。 墨晗一行是至先出发的,有前车之鉴,此次路过雾云山时格外小心。 果不其然再路过时,附近丛林忽生异动,墨晗眯了眯眼眸。 还敢在此埋伏他? 他口中示意妖兵继续前行,自己却不动声色地向林中掷去两支毒镖。看似随意投掷的两支毒镖,其穿透力度却堪比弩箭,一路穿云破风,待连璟身侧妖兵察觉之时,其中一支已是正中眉心,当场丧命倒下!另一支则直冲连璟面门,“殿下当心——”他身侧妖兵还未出手阻挡,便见连璟已抬起二指将毒镖轻巧接住。 “殿下,当心那暗器有毒……” 妖兵出于担忧提了一句,连璟却是将那所谓“剧毒飞镖”当作玩具般随意把玩。 论用毒,妖界南域有谁玩得过他? 飞镖为常见的梭形,柄端刻有简易的狐首标志。连璟勾了勾唇,反手将毒镖投掷回去,随即信步走出林间。 破风声来得突然,墨晗抬眸见是毒镖去而复返,果断抬起一掌以妖力将毒镖化为齑粉。尔后连璟的声音自前方悠悠传来:“——有意思,看来那老头儿不止派我一个?” 墨晗面色变了变,忙抱拳行礼:“见过殿下!” 他见三两名妖紧随连璟身后,疑惑道:“……不知殿下领兵是要前往何处?” “自然你去何处本宫便是何处。” “原是陛下的吩咐?那这……” “……护法既是先行,本宫后来自然是辅佐你的帮手。”连璟轻轻一笑,言语间尽是轻嘲。 “——臣不敢”墨晗重声道,随即侧首与身后的妖兵们吩咐:“传我的命令,此行风炎以殿下的吩咐为主。” 那妖兵闻言迟疑地看了这厢连璟一眼,“……是”后行礼退下去传达命令。 于是二队人马合为一行,原本还算隐蔽的秘密调查,现还未抵达目的地、就已在时刻暴 露行径。 途中连璟一边“招蜂引蝶”一边观景,态度极其散漫。引来墨晗身后妖兵们一度的怀疑与轻嫌。 在又一次看见连璟抬手逗一只飞来的云雀后,那些妖兵不耐地皱眉。 ——这究竟是来探查还是来游玩呢? 偏生他们护法大人今日度量出奇地好,竟不曾开口奚落,哪怕委婉的劝谏亦不曾有。可急得他们发愁。 连璟将那几名妖兵的反应看在眼里,干脆立在原地不走,状若无事地与云雀继续逗玩。 而就在妖兵们忍不住发作之际,远处忽一阵热风拂来,一队人马凭空出现。 为首之人面容瞧着约凡人及冠之年,实际年岁不得而知。其一袭红袍,头生犄角,眉心有火焰状妖纹。他带着身后一众妖兵朝连璟行礼:“风炎山彦礼,见过太子殿下——” 后发现墨晗也在,补道:“见过大护法。” 墨晗点头以默认。 彦礼与墨晗曾是打过交道,与连璟却是头一遭。他见后者仍在怡然自乐地逗鸟,一时揣测不出对方的心思,低声试探道:“……不知两位领兵入小王管辖之地,是有何指示?” 第6章 一战 墨晗取出一枚银质令牌,道:“……近来正值水弱,乃边界动荡高峰,我等奉陛下旨意例行排查,还望风王配合。” “护法是例行排查,本宫倒是初次被派遣出宫,只消看护法如何行事,暂时无事可做,乃闲人一个,风王莫要拘束。”连璟送走手上那只云雀,挑眉轻笑:“——据闻风炎山的云桑熟了,三百年一开花、三百年一结果,本宫还从未见过,风王可愿请本宫入山一观?” 彦礼眼皮跳了跳,道:“……殿下说笑了,风炎山的云桑并非稀罕之物。但既然殿下想看,这边请。” 一行人被领至彦礼的王宫,喝了茶,彦礼将连璟请至后花园一棵参天大树前,道:“殿下请看,这便是云桑。” 那棵树树干需四人合抱方能围住,叶子与寻常桑叶无异,只不过一片约有人头大小,且遇光会折射暗红的色泽。果子亦是寻常桑果的十倍,像一串串葡萄,且为鲜红色。 连璟盯着那些色泽亮丽的鲜果儿,忽侧首问道:“这些桑果可以吃了?” 彦礼闻言一怔,点头说是。 连璟微微一笑:“那本宫就不客气了。” 他言罢,蹬足一跃,飘然飞上树梢,衣发飞扬间,动作轻巧且优雅。 “殿下……” 彦礼不放心地唤了一声,他想说让下人上去给他摘即可,不料连璟本人竟亲自上了树。 “本宫无碍,你们去做你们的事吧,本宫还想再玩玩。” 连璟在树上不断摘着桑果,笑容好不收敛。 墨晗这一队的妖兵们见状失望得咬牙切齿,唯独墨晗面无表情地望着连璟。 彦礼心道这位殿下果然还只是个孩子,被陛下过分豢养没见过甚么世面,区区云桑就能将其玩心勾了去。 也罢,他想玩便玩吧。 彦礼如是想着,转头与墨晗道:“护法大人,这边请。” “嗯。”墨晗应了一声,临前看了眼云桑树上的连璟,只见后者斜倚在树干上,一手提着桑果,一颗颗地往口里塞,吃得正津津有味。就好似他当真是来游玩一般。 墨晗不可见闻地勾唇一笑,转身离去。 ………… 事实证明,陛下得来的消息不假,只是还不够完整。 不仅是妖龙族倒戈虫族,另一头的火蜥族亦参与了此事。 那些模样怪异体型巨大的虫族趴在山头虎视眈眈,彦礼则与火蜥族的琰琦持兵器打头阵。 墨晗带来的妖兵除了用来探查情况便是送死,他只希望对战时他们能逃则逃,否则只能给他添乱。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墨晗最不怕的就是正面交锋,毕竟偌大的妖界,除却妖皇连晟,无人可与他匹敌。 彦礼与琰琦麾下的妖兵被他像切菜一样斩了三成,同时身上未被沾染半片血迹。彦礼琰琦二人大惊,忙合力出击。二人似乎私下练过无数次,一风一火联合得天衣无缝,竟能与墨晗相互持平。 二人毕竟为妖王,实力不容小觑,且必然还有许多底牌。墨晗不敢轻视,小心翼翼地应对,并暗中传音附近尚还存活的两名妖兵,其一回去禀报陛下派些精锐,其二要将太子连璟安然护送回去。 两名妖兵授意转身欲走,却忽然发出惊恐的大叫。墨晗闻声望去,只见一只巨型螳螂自远处飞来,振翅间狂风大作,遮天蔽日毫不为过。 与其随后的还有余下的虫族,其声势浩大,乃是风云变幻,地动山摇。想来是彦礼或琰琦吩咐的。 墨晗立时操纵几块巨石掷向虫族、意掩护两名妖兵遁逃,岂料几块小山般大小的石头被为首那只螳螂妖几个挥斩间切割得平平整整,“噗噗噗”落下激起一片尘埃。 那螳螂移速飞快,口器相触时发出的“哒哒”声响如雷贯耳,眨眼已至一里外,两名妖兵早已吓得腿软走不开,抱在一处绝望地看着对方靠近。孰料脚下的土壤忽然皲裂下沉,一只巨型的漆黑活物破土而出。 为首的螳螂妖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竟吓得立马调转了头。连着其身后的若干虫族亦跟着愣怔在原地,少顷匆匆往后退去。 那只活物长四丈,宽二丈,长长的尾刺顶端泛着诡异的紫光,两只巨螯耀武扬威地挥舞着。 墨晗觉得那只活物有些眼熟,直到看见其头部立着的连璟,方知那是曾经蛰过他两次手的毒蝎,阿瑟。 试问……这位太子殿下,哪还需要保护呢? 第7章 受伤 彦礼望着蝎首之上站立的连璟,双目圆睁,心下直呼不可能! “风王可是在找这几人?” 连璟勾唇一笑,左手微微抬起,只见其手中攥着数缕色泽不一的絮状物,“絮”的下方,赫然是三颗头颅! 三颗头颅分别为豹虎狮人面,个个皆是面容扭曲、死不瞑目,鲜红的血顺着断开的脖颈处一滴滴地落下,尤为血腥可怖。 彦礼情绪大变,怒目圆睁道:“不可能!豹虎狮三将乃我最得力的助手,岂非尔等废物——” 他话未言尽便被墨晗一掌打在左胸,他被震得倒飞十步,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与人交锋还敢分心?”墨晗冷森森地说到,同时一个闪身追击,欲再添一掌,忽闻身后异动,可不等他回身,琰琦的痛叫声便蓦然在身后炸响。 随即连璟飘身而来,轻轻笑道:“大护法也莫忘了,你并非是与彦礼一人交战。” 墨晗垂眸看了眼琰琦的方向,只见后者身上竟爬满了各色的毒虫,此刻正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如此熟悉的画面一眼就能得知是出自连璟之手,于是墨晗颔首致谢:“多谢殿下相助。” 连璟则抬眼笑望着那方的彦礼,道:“豹虎狮三将确实身手不凡,非本宫能敌。奈何本宫的阿瑟更是不凡,这三人的身子皆入了它的腹中。风王若不愿相信,不如‘进去’看看?” 彦礼惊恐地摇头后退,捏诀欲逃离,却在下一个现身点被墨晗拦住退路。他当即掌中凝聚风刃,却见银光闪过,几根柱状物“哒哒”掉落下去。 他低头望去,那柱状物竟是自己的手指! “啊啊啊——” 墨晗森冷的低语犹如深潭死水,“本想让你痛快些死,可惜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乌黑的血自断指处喷薄而出,墨晗的暗器中抹了毒,痛感更是加倍,彦礼一度痛得几近晕厥。 连璟飞身赶来,见此一幕心下直呼妙哉。他指尖凝聚紫色长鞭,鞭未出手忽被墨晗揽住腰身往旁侧一带,这番举动教他始料未及,两人在虚空旋转一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连璟那错愕如孩童的目光、令墨晗心跳乱了半拍。 好近好近…… 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下方的阿瑟“沙沙”地来回爬动,并朝墨晗这边挥舞两只巨螯,显而易见是不满他与自家主人如此亲密。若不是受命需得在那威慑虫族,怕是现下早已跳上来将墨晗狂蛰一通了。 “殿下,臣并没有恶意……” 连璟看着墨晗指缝中夹着的三枚暗器,明白方才的举动其实是在救他,便没说什么,只启唇示意阿瑟安静。 阿瑟得令默默退下,转身去与虫族们对峙了。 方才对连璟身后出手的是琰琦,毒虫蚀骨之痛痛不欲生,他狠心以妖火烧毁了毒虫群,自己亦被烧得面目全非。 眼下见偷袭不成,一咬牙与彦礼同余下的妖兵一举进攻,墨晗与连璟二人背靠着背联手,墨晗主攻防,连璟则伺机投放毒虫,一阵血雨腥风后,风炎山众妖最终被灭了个干净。 战事休,墨晗对连璟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哪怕被豢养,哪怕被传闻是废物,也依旧有一身值得被称赞的本领。 墨晗转身走向连璟,后者正在召回自己投放的毒虫,忽然一阵狂风起,恰是墨晗在交战中面具有所松动,被这风一刮顿时脱落。他的真容昭然若揭。 又恰是连璟抬头看了过来,发现了墨晗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墨晗目光骤冷,飞身冲向连璟,捏住他脖颈撞向石壁,石壁顿时被连璟身子的冲力崩得皲裂。 连璟咳出一口血,目光却是无所畏惧。反之扬了唇,轻轻一笑: “……怎么?被我知道了你的底细,恼羞成怒,想灭口?” xs7.com 第8章 代价 墨晗常以半脸面具示人,寻常露出的那半张脸分明生得鲜妍明媚,却生生被一张冰冷的面具衬成清冷锋锐的气场。 而今面具脱落,整张脸呼之欲出,与左边暗红的瑞眼不同,另一只竟是润玉般的碧色。鼻梁高挺,薄唇微白,下颌线若刀削而成。 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若连璟为修竹皓月,他便是春晓之花,且是最艳丽的那朵。 只可惜这样的一张脸,却多了一样可怕的烙印。 那半张脸上,清晰烙印着“孽种”二字。联合其不相同的瞳色,真相不言而论。 墨晗掐着连璟的颈部,却没有下一步举动。 连璟看在眼里,面上笑容愈大:“怎么,下不去手吗?” 墨晗觉得他的笑是在羞辱,指间力道骤然加大,掐得连璟唇角的血溢得更欢。连璟被掐得呼吸不畅,脸色通红,鲜血为唇染上艳丽的朱红,模样凄惨又明艳绝伦。 分明再用力就可以结束后者的性命,可不知为何,他舍不得…… 他忘不掉虚空的惊鸿一瞥,忘不掉对方惊讶如孩童般的眼神。 如此美的事物若被他亲手摧毁,实乃可惜。 大抵是真的被掐得顺不过气了,连璟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他张着唇,一字一顿,声调有些嘶哑:“……同样是不被认可的异类,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你?” 这是墨晗第一次见他卸下伪装,嘶哑的声调与世故的话语尽显悲凉,令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他。 是啊……同样是不被认可的“异类”,他为何要嘲笑? 他生于青丘涂山世家,本该是一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怎奈何父母两家族人不合,作为后代子嗣的他成了牺牲品:被烙上“孽种”的印记,驱除青丘,永世不得再回。 离开青丘后他曾因饥饿抢食路边的包子,被老板捉回去打个半死。也曾被猎户用陷阱抓住,好在自己在被卖前努力逃脱了。 他在世间各地苟延残喘,直到有一天被一只妖将看中带回了妖界,从小杂兵一路坐上了大护法,练就了铁石心肠。 他亲眼见证妖界的领域一步步地扩大,亦亲眼目睹连璟凄惨的儿时经历,素未交集的两人,那日在雾云山山脚相遇后,就变得大不相同了。 相似而不相似的命运,造就性格各异的他们。 墨晗看着被他掐得奄奄一息的连璟,终是松了掐着的手:“对不起殿下,我……” 话未言尽,一只庞然大物忽然打旁侧袭来,墨晗察觉到异况时只来得及偏身一躲,只见鲜血飞溅,左臂被锐器捅穿,身体被重物冲击得掀翻在地。 始作俑者便是阿瑟,此刻正围在连璟身旁来回爬动,好似在关心后者的身体状况。 连璟大咳几声,喘了几口气,晃晃悠悠地起了身。他抹去唇角的血,走至墨晗身前,抬脚以鞋底狠狠碾压墨晗的手臂,冷声道:“——这是你伤我的代价。” 墨晗忍着痛,唇齿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臣知罪。” 连璟冷笑一声,又是一脚踩在他的脸上,“就这点小事还与本宫要死要活,你好大的狗胆。” 墨晗不说话,躺在地上任由他踩,心下暗暗苦笑。 连璟他……没有心啊。 第9章 解毒 “就你那点痛苦是痛,别人的就不是痛?本宫还偏不惯着你——” 连璟泄愤完毕,转身与阿瑟先行离去。墨晗起身收拾好,不知是不是巧合,自己那块面具就在五步以外。 他将面具捡起戴好,转身欲走,一阵窸窣细响传入耳畔。转头望去,只见是他自己带来的两名妖兵。 视线相对,两名妖兵表情瞬间转为惊恐。 “护法大人,我们、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他们互相抱着对方的手臂,正逐步地往后退。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墨晗道出这句话时两枚暗器已投掷出去,那两名妖兵逃都来不及,面上表情定格在惊恐的这一刻,双双倒地身亡。 风炎山事了,墨晗自然要回去复命。奇怪的是,回皇宫时并未有谁窃窃私语或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看来他的底细未曾被谁透露出去。 墨晗刚抵达妖皇殿、便迎面撞见连璟,后者似乎心情不错,面上正扬着笑,只不过在看见墨晗时笑意瞬间收敛不少。 墨晗象征性地行一礼,连璟却当没看见他,径直举步离去。 “此次虽是你将功补过,但你不曾派人求援,以少胜多,理应行赏。” ……哪里是没求援,而是根本没机会逃出去。甚至最后两个还被他灭了口。 墨晗心下苦笑,行礼应道:“谢主隆恩。” 见了妖皇,领了赏,本该回自己的居所,却生生被身上的剧痛逼得打道丹阳殿。 “敢问护法大人有何贵干?” “殿下何在?” 殿内两名妖仆尚在,却是不见连璟的身影。 “回护法大人,殿下正在沐浴,您若是有事还请稍等片刻,先坐下喝点茶吧?” 妖仆说着立刻给墨晗上了茶点,墨晗不言,冷着脸大步流星地就往内寝走。 连璟正巧刚洗完,正穿着衣服,听闻脚步声回了头,见墨晗气势汹汹,便戏谑地抱着双臂,问:“做什么?” 墨晗当即半跪在他面前,重声道:“还请殿下为臣解毒——” 先前风炎山被阿瑟那么一撞,他的左臂被捅穿,毒素亦浸染至体内。许是伤口过大,不止伤臂,那股麻痛之感已然蔓延左边半个身子,每走一步都仿若身体要被撕裂一般。 连璟慵懒地靠在屏风上,未穿齐整的霜色里衣下,精致的锁骨与腹部肌理一览无余。一头墨发湿漉漉地垂两束在前,水珠“嘀嗒”落地声清晰可闻。 画面是秀色可餐的,只可惜正主的心是寒冰所筑,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下一刻会说出甚么样的绝情话。 “早就与你说过莫要随意碰我。这回没让阿瑟卸去你一只胳膊一条腿,已算是给你一份薄面。现下还想让本宫给你解毒?痴心妄想。” 连璟说完便抬步离去,路过墨晗身侧时被后者拽住了衣袖,“殿下!臣在此承诺,风炎山一事不会再有下一次。还请殿下解毒——” 连璟顿了顿,眼睫微垂,便见墨晗脸色发白,额角细汗遍布,就连拽他衣角的手都在颤抖,想必被蝎毒折腾得不轻。 可他还是果断将自己衣袖拽出,似笑非笑道:“本宫不兴与人讨价还价。” 语毕,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 墨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欲追却无力起身,最后意识不清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仍然在丹阳殿,但却是在床上躺着的。 “醒了醒了,护法大人他醒了——” 两名妖仆激动地抱作一团,墨晗起身时还有些头晕目眩四肢无力。问及发生了何事连璟又去往何处,妖仆答: “殿下此次风炎山一战有功,被陛下许三日自由,前不久出宫去了。但殿下临走前将阿瑟留在丹阳殿供小的们驱使,护法大人的毒方能被解。就是不知……大人究竟又如何惹恼了殿下,才会受如此大罪?” 两名妖仆说着,脸上写满了八卦之意。 墨晗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朝他们一瞥,两名妖仆顿时被吓得闭了口:“小的多嘴,小的不该问大人的私事——” 第10章 噬心 xs7.com 手臂被人细心包扎过,满室萦绕着熟悉的药香,是连璟身上的气味。 墨晗下意识看了眼周围的陈设,除却一张年代久远的壁画、与桌上精美的青花瓷瓶,不见任何奢靡之物。但亦绝不会是下人住的下房。 问了仆从,果然答是连璟的房间。 “护法大人身份高贵,小的们哪敢委屈您睡我们下房?且殿下其实并未吩咐小的们为护法大人解毒,但既然将阿瑟留下,小的们便当他默许了。” 连璟此人当真是绝,话说得狠、事做得更狠。可当你认为他顶顶的十恶不赦时,他偏偏又能施舍你一点微薄的慈悲。你永远莫想凭借他表面的言行而推测他将要做的事。 可不知为何,越是曲折离奇,墨晗越是觉得此人有趣了。 头疼稍有缓解,墨晗缓缓下床,并在房间一处角落寻见了毒蝎阿瑟的身影。 彼时阿瑟正趴在自己窝里安静地小憩,似察觉到墨晗到来,阿瑟忽然跳出窝,头也不回地爬去别处,仿佛在表达对墨晗的不满。 墨晗心知阿瑟不喜他,倒也没自讨没趣。只是在得知其不仅与连璟并肩作战、还住在连璟寝房后,心下颇有几分羡慕。 他没漏听连璟被许三日自由出宫一事,临前状似不经意地问:“不知殿下所去何处?” 两名妖仆互视一眼,道:“……护法大人,此乃殿下私事,小的们可不知。” 也是,到底是下人,连璟作为太子不可能事事与他们明说。 原本以为日后不会再有交集,不料三日后受命出行,二人再次因一事联系在一起。 这次的任务不大,只需例行巡查几处管辖之地,故墨晗只身一人没带上小兵。 巡查毕,回去途中甚至去别处随意走了走,而正是这一走,便让墨晗发现了连璟的秘密。 那是处较为偏僻的山头,重重灌木中矗立一座木头搭建的小屋。柳絮纷飞,男子与女子相坐于树下,身躯相并,两手相握,画面美好得刺眼。 是了,连璟身边,有个女人。 相隔甚远,墨晗看不全女子的样貌,只知女子一袭白裙,肤白赛雪,笑声清甜柔美。连璟亦是一袭白衣,不染纤尘。 二者竟是如此的相配。 这便是他不惜与陛下作对宁可受极刑也要出宫的缘故吗? 他听见连璟唤女子“阿嫆”,说话语气亦与素日截然不同。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没有阴阳怪气的讥讽,反之温柔如水脉脉含情。 原来连璟并非无心,而是心不在旁人这罢了。 墨晗心里徒然升起一股失落之感,越听越觉得自己在附近太过多余,于是选择抽身离去。不料刚走五步身后蓦然传来破风声,墨晗旋身一闪,三片携妖力的飞叶“哒哒”钉入身侧树干之中,入木三分。下一波飞叶密密麻麻似疾雨,墨晗目光一凛,施法召出兵器双月弯刀,弯刀以全速旋转形成圆盘抵挡飞叶,漏网之鱼被他以暗器毒镖轻易化解。 墨晗正应对着这飞叶阵,忽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剑直朝他眉心刺来!墨晗头一偏,那柄长剑擦着他脸刺了空,剑尖却往上一挑,墨晗反应也快,仰头一个下腰轻巧避过,同时向对方推了一掌。对方忙将剑横身一挡,掌风与剑身的结界相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短暂的停歇后,对方又挥剑发难,墨晗立即扣住对方手臂,道:“殿下,别打了!是我墨晗。” 连璟使蛮力挣脱他的手,冷笑道:“打的便是你——” 语罢剑花缭乱步步紧逼,没给墨晗解释的机会。 墨晗看着连璟,分明生得精美绝伦,可出的招式一招胜过一招刁钻凶狠,他本无心出手,耐不过对方逼得太紧,只得击落其长剑制住其肩臂,无奈地解释:“殿下既已为我保守秘密,今日之事我必然亦会为您保密,我向您保证。” “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我对天发誓。” “发誓又有何用?你死了我才能心安。”连璟面容冷峻绝不让步。 墨晗顿了顿,沉声道:“……臣若死在外边,陛下更会彻查此事。届时殿下与那位姑娘……” 连璟目光锋锐如剑,咬牙道:“你威胁我?” “臣只是实话实说。” 连璟想了想,道:“除非你将此药吃下。” 他抬起左手,掌心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 “此药名为噬心,顾名思义,吃下它会……” 连璟话还未说完,掌心药丸便被墨晗拿走一口吞下,“殿下现在可放心了?” 药丸吃得太快,没尝出是何口味。但他明白,吃下此药既能让连璟放心,那断不会是甚么好东西。 以他对连璟的了解来推算,此药应是毒,且是剧毒。 连璟目光有一瞬诧异,继而敛去所有神色,淡淡言道:“以后每过三日你必须来找我拿解药,不然就等死吧。” 语毕,拾起佩剑转身拂袖而去。 xs7.com 事实证明,墨晗的猜测是对的。 自吞下那颗药丸起,心口便偶有闷痛之感,且他发现离连璟越近痛感越甚。 晨起上朝时他站立难安,只因连璟就站在他左侧五步处。连璟不兴穿什么太子服,多是怎么舒适怎么来。这日他穿得绛紫长袍,深色束腰,下悬青玉与那片从未换过的孔雀尾羽,是雾云山那日所见的装束。 熹微晨光落在其脸上身上,折射出梦幻莹润的光泽,仿佛岁月静好。 墨晗顿时忘却了疼痛,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连上方妖皇连晟在说些什么亦听不清了。直到连璟察觉到视线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连璟眯了眯眼眸,对他勾唇浅浅一笑。 那抹笑如初冬的暖阳,融化了冰霜照亮了昏暗的一角。 墨晗心下既窘迫又窃喜,不料下一刻一股钻心的剧痛自身上传来。那股痛险些痛得他叫喊出声,他明白这是连璟暗中给他施加的惩戒,怪只怪自己被其美好的假象迷了眼。介于在妖皇殿只得微微躬身咬牙暗撑,同时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 旁侧的连璟则满脸戏谑地看着他的糗态。 “墨爱卿脸色怎如此之差?”妖皇连晟发现墨晗脸色苍白,问道。 墨晗想回话,可现下正被噬心之痛折磨,难以启齿,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痛叫。 眼下陷入两难,墨晗想着还是莫对陛下不敬先回话再说,岂料那厢连璟忽然开口: “回父皇,许是风炎山一战墨护法旧伤未愈才会如此。” 连晟听罢,果断摆了摆手:“既如此,墨爱卿便先行退下回去休养吧。” 不知是不是连璟暗中调和,恰是此时疼痛稍有缓解,墨晗立即躬身行礼,声调嘶哑:“……多谢陛下,臣告退。” 待墨晗转身离去,连晟又道:“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启奏,便退朝吧。” “臣等告退——” 当众臣散得七七八八,上座的连晟忽道:“璟儿,你留下。” 人群中那抹绛紫的背影顿了顿,回过身来面上扬起一抹虚假的笑:“……是,父皇。” ………… 墨晗回到自己的居所时险些一个踉跄摔倒,方才的痛教他眼前发黑腿脚脱力临近昏厥,现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远离连璟后痛感果然消退,但他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将后上朝日日面对连璟皆会如此,还有其所言的“每逢三日便要寻他拿解药”。默默一算,距服毒起今日恰巧是第三日,等会儿该去丹阳殿向其讨要了。 只是今日他不巧“冒犯”了那位,亦不知那位还肯不肯给解药。 墨晗在自己居所磨蹭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履约去往丹阳。途中他想了一堆如何道歉的措辞,不料刚踏入殿,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不详的预感徒然升起,墨晗快步往内部走去,转角处撞见眼前这一幕:连璟脸色苍白如雪、衣衫凌乱地躺在矮榻之上,两名妖仆正为他清理伤势,身侧是一桶被血染得鲜红的药汤。 如此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墨晗立时明白前不久发生了什么。 这次不仅身上有伤,左手臂还被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折了。墨晗看得心间隐隐作痛,先前想好道歉的措辞都忘却于脑后,快步走向矮榻。 两名妖仆对他的突然出现还颇为惊讶:“护法大人,您是何时来的丹阳殿?” “刚来。” 墨晗简明扼要地答道,那厢连璟拧着眉动了动眼睫,却没睁眼。只见他泛白的薄唇翕动,淡淡言道: “书阁第三层第四本书后,自己去拿。一次只能一颗,反之必死无疑。” 刻意加重的语调也难掩虚弱的根本。 墨晗心绪如麻,沉声道:“臣此次前来并非只为取药。” 第12章 赠礼 连璟凤眸微睁,冷笑道:“……那你来做什么?看本宫的笑话?” 墨晗望着连璟那只扭曲的左臂,低声问道:“……殿下今日受的可是绞刑?” 连璟偏了偏脑袋,唇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护法既然知道又何必过问。” 墨晗不答,而是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来意。 只见他轻轻抓起连璟左臂,“咔吧”一声将其复位。动作太快,连璟几乎未感到疼痛。就连准备“讨伐”墨晗的阿瑟见状都放下了两只螯,静静伏在连璟肩上不动了。 正主则是一头墨发披散在身后,瓷白的肌肤上伤痕纵横交错,胸膛至腰腹间那片赤金的花纹被伤势掩得失了原状。血腥味直冲鼻间,教墨晗无心欣赏他的艳色。 于是他又将手掌移至连璟锁骨下方,连璟原本准备闭上的眼复又睁开,眼底满是冰冷的杀意。 墨晗一声闷哼,只觉心口被巨石碾压,鲜血从唇角蜿蜒而下。可他毫不退缩,掌心持续运功。 一股令人舒适的暖流从墨晗掌心传入他的胸膛,很快延伸至四肢百骸。连璟心间诧异,垂眸望去,只见身上的伤口竟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肉、愈合、结痂、直至了无痕迹。 待他明白墨晗所做之事,抬眸却只见墨晗苍白着脸倒了下去。 墨晗再度醒来,入眼暗金帘帐,青花瓷瓶,山水墨画,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只不过这回两名妖仆不在,而是换成了连璟。 “明知第三日要服解药方能续命,竟还敢强行运功,你这是在找死。” 连璟坐在前方窗台下,如丝缎的墨发未束,只在发尾以一青色发带松松绑住。正午的日光从他身后映照而来,本是淡漠无情的脸此刻竟也多了几分柔和之色。 墨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膛,心脏的跳动仍在持续,告诉他自己并非在做梦。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想自己还能活着见到午后的太阳。 “为何要为我疗伤?” “……想了便做了,没有任何缘由。” “是吗?”连璟举止优雅地托起茶盏,语调中满满的不信。 墨晗举步靠近连璟,每近一步心口的疼痛便更深一步,然他却面不改色,从容踏步。衣衫遮掩下看不出连璟伤势恢复得如何,但看其脸色便能得知好得七七八八。 可他知道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几日,只要连璟执着于出宫,惨剧仍旧会不断上演。 墨晗半跪而下,掌中幻出一物,双手托举呈与连璟,启唇道:“……殿下下次若还出宫,此物可助您一臂之力。” 连璟闻言放下茶盏,目光落向墨晗手中,是一条灰白色的狐尾。 好似明白了此物的作用,但没伸手去接。 “殿下请看。” 墨晗将那条狐尾往旁侧一甩,狐尾眨眼之间变成一男子的模样。无论身形容貌还是气息,都与连璟别无二致。若不是在场,连璟怕都要以为那是他自己。 早就听闻狐族的变化之术神乎其神,现下看来果真真假难辨,防不胜防。 墨晗再一挥手,“连璟”又乖乖幻回狐尾被他握于手心。 连璟还是没接狐尾,凤眸微微眯起:“为何要帮我?” 墨晗埋首将狐尾高举,依旧是那套含糊的措辞:“臣想帮殿下便帮了。” 连璟单手托腮,墨发随着动作从左颊滑下。他修长的指轻轻叩击桌面,以审讯般的口吻说道:“自你我二人开始有交集起,本宫除了让你中毒就是让你中毒。但凡脑子有几分清醒的,都该恨不得将本宫杀之而后快,而不是做这种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蠢事。” 墨晗维持着半跪的动作,头也不抬道:“……殿下便当臣脑子不清醒吧。” 叩击桌面的声响忽然止了。 “本宫一穷二白,浑身家当只有那几瓶毒药,在皇宫亦没什么权势地位。” “你究竟,在图谋本宫什么?” 第13章 中计 图他什么? 墨晗抬眸看向连璟,后者微微垂眸,细密眼睫如羽扇,瞳仁漆黑媲美曜石,眼尾有处天然的橘红,更显妖媚。柔软乌黑的发丝垂一缕在左鬓,光洁无暇的肌肤如玉赛雪。 仅仅是一个托腮垂眸的动作,却美如画中之景。 迷人、且致命。 “图殿下一个健全的身体。” 深陷泥潭的只有他自己,为了不让对方在这份难以启齿的感情上为难,说些违心话既是成全他人亦在告诫自己。 “臣身中殿下所赐奇毒,今后还需倚仗殿下续命。只要殿下安然无恙,臣自然亦会安然无恙。” 莫陷太深、莫陷太深,他心里已有那位名唤“阿嫆”的女子了。 手上狐尾被收走,只闻连璟清冷一笑:“你倒是很有思想觉悟。” 方才墨晗的眼神太过明目张胆,连璟说到底略懂情爱,岂会看不出对方那点小心思? 墨晗作为大护法,身份与他相持平,所获的待遇与他相比却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方是老头身边的红人,掌数万影卫,可随时出宫,法力高强命格硬,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既然对方痴心这副皮囊,甘愿为他不计后果地付出,倒也是个可以利用利用的棋子。 稳赚不赔的交易谁人不喜?况且对方身中噬心子蛊,万一遭其背叛,他可以、很轻易地了结他的性命。 狐族生来有个天赋,心思细腻,感知极其敏锐,能凭借旁人的一些微末细节来推测对方的心思。 墨晗固然明白连璟拿他做棋子,但他甘之若饴。 只要殿下身体安好,只要殿下开心,哪怕回以他的是虚情假意,他亦心满意足。 后几日墨晗察觉到连璟照常出宫——后者离他越远他心口疼痛越是不显,连璟出宫他还会替其打好掩护。 每逢三日去往丹阳殿,见到的多是他那条狐尾幻化的假连璟。 假连璟在外人面前装得滴水不漏,在他面前却是唯唯诺诺,甚至还带点讨好之意,如同一个下人。 分明是相同的脸,墨晗对狐尾连璟抱不起一分一毫的好感,反之厌恶至极。 表面言笑晏晏如画中仙、内里心狠手毒堪比修罗的殿下才是他所喜的殿下。 连璟频繁出宫,狐尾连璟亦未受过妖皇连晟所“赐”的罚。于连璟而言是好事,于墨晗而言,是坏事。 噬心的解药只剩一颗了。 连璟昨日晨起出宫,至今未归。 前日服下最后一颗,明日又该续服。眼下临近黄昏,连璟尚未回宫,想了想,还是出宫见他一面为好。 这大抵是墨晗最不愿去的一个地方。 数日前二人树下相视而笑的场面历历在目,去那只会平白给自己添堵。可为了自己这条烂命他不得不去。 他在林间踌躇不前,正当决定继续行走时,抬首的刹那余光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墨晗心间一抖,果断运功追上,那人走得奇快,墨晗追了一里路方追上。“殿下——”他抬手拍向男子右肩,男子回过身却是个无脸的男子。 墨晗面色一变,眸中绿光乍现,手中施力一抓,“男子”瞬间被一道幽绿的狐火引燃,化为灰飞。 是个纸人。 如此隐蔽之地,何人对他调虎离山? 难不成—— 墨晗暗道不好,立刻飞身赶往那座木屋。一路上静得出奇不见鸟叫虫鸣,墨晗心思愈发沉重。 树下没有你侬我侬的二人,前方木屋的正门大敞,淡淡的血腥味随风传来。墨晗怀着忐忑的心踏入木屋,“殿下——”却迎面撞见一浑身是血的女子,那女子本是白衣,生生被鲜血染成血衣。 她一张脸生得柔美精致,此刻却了无人色,脚步虚浮直往墨晗怀中倾倒。 “连……璟……” 墨晗听她开口唤连璟,方知此人正是阿嫆。 “是谁伤得你?!” 她苍白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墨晗胸前衣襟,漆黑的美目睁得浑圆,目光逐渐无神涣散。 “我不想……死……” 她话落,两眼一合,气绝身亡。 “嫆姑娘——” 心口忽然一阵疼,门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去,墨晗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回身望去,站在门口的,是连璟。 真正的连璟。 第14章 输局 墨晗深吸一口气,将女子阿嫆轻放在地,同时不错眼地观察连璟是何表情。后者面上无波无澜,他却是慌了神:“殿下,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 不料连璟答得极其干脆,语调亦甚无起伏。 他绕过墨晗走到卿嫆跟前,屈膝将人抱入怀,眼底一瞬间流淌悲伤。 “殿下……” “你出去。” 他这次没有对墨晗施加惩戒,仅是抱着已身死的女子,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其发丝,墨晗却觉得心痛宛如刀绞。 分明不是自己的错,可他偏生又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今天不该来的。 他为一名女子不惜犯险频频出宫,为那名女子温柔言笑。 他将美好的一面尽数展现给那位名为卿嫆的女子,哪怕那名女子身死,他亦将悲伤真情流露给对方。 生时,令他牵肠挂肚。死后,永远铭记于心。 还没开始便已输得彻底。 ………… 连璟是在深夜回的皇宫。 丹阳殿内静得出奇,无人掌灯。 连璟听觉灵敏,嗅觉亦灵敏,他听见有谁在低声啜泣,还闻见淡淡血腥味。 衣袖一挥,殿内烛台齐亮,灯火通明。角落两名妖仆吓得惊叫一声,随即见来人是连璟,便连滚带爬地向他靠近,抓着他衣摆呜呜咽咽哭得不能自已:“殿下……” 两名妖仆清一色的鼻青脸肿满身伤痕,连璟长眉微微皱起,神色冰冷。 南风殿。 墨晗坐在案后翻阅书籍,只是心似乎不在书上,看什么都成了连璟的影子。 房内阴风涌动,一道虚影摇摆不定地向他走来。 那人一袭绛紫的衣袍虚虚掩在身上,瓷白色的躯体早已千疮百孔。面色苍白如雪,通身血流不止。 他伤痕累累的手颤抖地探向墨晗,墨晗忙起身握住那只手。纵然知道这是他的狐尾,可对方顶着连璟的样貌,满身伤满身血仍然看得他心疼不已。 “——发生了何事?” “主人,您交代的任务,我今后……无法完成了……” 他语毕,两眼一合倒入墨晗的怀中。身躯化作灰白的狐尾,原本充沛的灵力消散一空,现下只是一条普通的狐尾。 这一切来的突然去得亦突然,墨晗看着手中失了灵气的狐尾,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血气。心头一热,立即动身赶往丹阳殿。 心口愈发加剧的疼痛令墨晗本是急促的脚步变缓。 殿下无恙,殿下他无恙。 甚至丹阳殿内还传来琵琶声响。 妖界传闻,太子连璟除却美貌身无长处,但素日偶尔弹奏琵琶古琴。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与文人雅客所述分毫不差。 殿下无恙,可他送的狐尾却有恙。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狐尾璟便彻底消亡。 口上说着“此事与你无关”,那这算什么? 无声地告诉他要与他断绝来往吗? 墨晗握着狐尾在殿外静立片刻,转身离去。 彻夜未眠。 烈酒入腹,灼喉烧心。身体暖了,心无论如何亦热不起来。 卑贱之人的卑微情爱,由始至终是上不了台面的。 次日天刚亮起一抹鱼肚白,墨晗刚出房门便撞见一抹淡青的纤长身影。 墨晗很意外,连璟竟会主动现身南风殿。后者将一个瓷瓶交至他手中,轻启唇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墨晗看着手中花纹极其熟悉的瓷瓶,方忆起今日是第三天。他垂眸不去看连璟的表情,指腹微微摩挲着瓶身。 “您说。” “杀了施缨。” 第15章 许诺 杀了施缨? “敢问殿下杀他的动机是?” “陷害你一事,他并非主谋,但也逃不了干系。” 陷害? 墨晗抬眸,眼底亮起了光。 “殿下相信那件事不是臣做的?” “为何不相信?” 连璟唇角浮漾起清风明月般的笑,下一刻却道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语。 “卿嫆本就是本宫亲手杀的。” 什么? 墨晗唇瓣微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您的恋人?” 连璟挑眉,云淡风轻道:“谁同你说她是本宫恋人?” 若她不是,为何还犯险出宫见她?为何要为她流泪? 连璟好似知道墨晗要问什么,不等他开口就道:“逢场作戏罢了,她早晚都要死。” “某人见不得你我之间来往密切,便设计陷害你。卿嫆早晚都要死,还不如死在本宫手里。” 他眼眸似琉璃珠璀璨夺目,笑容似清风和煦,一颗心却如蛇如蝎。 墨晗无奈轻笑,他果然,还是那个疯子。 一个没有心的疯子。 可他偏生就是喜欢这样的疯子。 “你送的狐尾昨日替本宫挡了一劫,你说,本宫该如何犒劳你?” 墨晗凝眉不解:“……挡劫?” ………… “谁干的?” 连璟眼底是冰冷的怒意,但并非对着两名妖仆。 “回殿下,是、是施延尉黄昏时忽然领人来丹阳殿,说什么陛下请您去铜雀阁一聚。奴才们说殿下今日身体不适去不成,施延尉便差人将奴才们打了一顿,而后‘那位公子’主动现身同他们去了铜雀阁。奴才们这伤是不打紧,只是‘那位公子’……至今未回。” 连璟昨日出宫穿得是雪色暗云纹常服,“狐尾连璟”则是绛紫金纹锦袍。眼神与气场,两名妖仆跟随连璟多年,谁真谁假一眼便知。 “去老头那儿一次多半九死一生,他今晨未召见本宫入殿,想来你的狐尾至死没现出原型。” “……嗯,他昨夜回南风殿时还是殿下的模样。”墨晗想到昨夜触目惊心的一幕便觉痛心,以为是连璟下的手更是心寒。现得知并非后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至少狐尾璟死得很有价值。 脸上忽然传来一阵触感打乱了墨晗的思绪,抬眸便见连璟纤长的手指正在他脸上摸索。他神色微变,后退两步,问: “殿下何意?” 连璟将手收回,笑望着他的脸:“墨护法对自己的美貌不自信吗?” 二人离得近,墨晗这时才发现他们个头一般高。 连璟睫羽浓密修长,肤若白瓷毫无瑕疵,浅青色的长衫上绣着雪色的镂空雅兰。长身玉立,面携浅笑,宛若九天之上的神明误入凡尘。 墨晗抬手按住自己的银质面具,轻启唇道:“臣不及殿下万分之一。” 况且面具下那半张脸上还有丑陋的烙印。 连璟看着墨晗,那展露在人前的半张脸分明生的明艳绝伦,可偏生时常维持一副无波无澜生人勿近的表情。那张银质狐脸面具又诡异得紧,常人见了怕都是会下意识离得远远的。 “本宫有的护法都有,护法有的本宫没有。护法帮了本宫,本宫没什么可犒劳你的。但既然护法认为本宫这张脸甚美——” “不如,本宫以身相许?” 第16章 施缨 以身相许? 墨晗看着连璟那张似笑非笑绝美的面庞,心脏骤然加快速度。 “……殿下万不可与臣开此玩笑,臣不好男风。” 我是不好男风,只不过凑巧喜欢的人是你罢了。 墨晗如是想到,相处多日,对连璟不说了解,也算略知一二。 连璟是疯子,他口中说的话不能全信。尤其是他笑时说的话,更不能信。 “狐尾是臣自愿送与殿下的礼物,能替殿下挡劫是它的荣幸。臣有殿下赐的这瓶解药足矣,臣不图殿下什么。” 有卿嫆为首例,墨晗怕一旦有了这表面关系就会沉浸其中,而后被伤得体无完肤。 他这次贪心了,他想要以真心换真心。 “既然如此,施缨此人,护法杀还是不杀?” “殿下既开金口,臣定义不容辞。只不过臣需要制定计划,还望殿下宽限几日。” 施缨是延尉,主掌刑部,是宫中较为显赫的人物。杀他容易,但如何善后是个问题。 “随你花多少时日,本宫只要个结果。若到时施缨还活着,本宫亲自去杀便是。大不了被那老头‘赏刑’。” 连璟语调轻松地说完,转身离去。 “殿下——”墨晗忙拽住其衣袖,“给臣七日时间,臣必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连璟唇角微扬,回身笑着道了声“好。” ………… “墨晗,我的‘好兄弟’,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居然邀我来喝酒?” 寒湖边,方亭下,墨晗已等候多时。男子声音传来的同时,他将目光移往唯一的廊桥。 来人一袭黛色长衫,肩宽体阔,墨眉浓密,眼大而圆。分明是憨态可掬平易近人的长相,唇角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墨晗曾也是被这张看似温和的脸骗过,心甘情愿为其两肋插刀。后来发现自己一直在被其利用,二人来往次数逐渐减退。直到自己登上护法一职,对方终于揭去那伪善的面具,开始与他针锋相对。 眼看着施缨落座,墨晗不慌不忙倒着酒,淡淡言道:“只是忽然想到你我二人许多年没在一块喝过酒了。” 施缨看着推向自己的酒杯,并未即刻伸手去接。 “那日赏你三十鞭是陛下旨意而非我本意,且那日我喝多了说话有些冲,我在此先给你赔个不是。” “无妨,那件事我早已忘了。”墨晗面无表情地饮下一杯酒,抬眸目向远方。 “你还记得这片湖吗?” 施缨正转动杯身检查是否涂抹了某种剧毒,闻言一愣,抬首看了眼周围碧色的湖面,道:“当然记得,你当初就在此溺过水,要不是我发现及时将你救上来,你现在哪还能活蹦乱跳。” 墨晗轻轻一笑:“……是啊,当初多亏有你。” 可他还记得后来有一次施缨偷了一件东西,叫他拿着藏在水下,说风头过了就喊他出来。那时他避水术初成,为了朋友果断答应帮忙。结果他在水中藏身整整三日,饥寒交迫,最后施缨没等到不说,还被某些东西拖入深水区。 那些东西轻而易举破除了他的避水术,使他无法呼吸。怕将东西弄丢他将东西死死护在怀中,拼尽全力逃出生天。上岸后找到施缨,对方竟说忘了这件事。 那一刻墨晗便明白,自己这个“兄弟”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了。 “不喝吗?这可是妖界最好的醉仙酿,陛下赏我的,我已珍藏七十年之久,就等着有人我陪一块喝。”墨晗说着又给自己续上一杯。 “喝喝喝,我喝。” 施缨见墨晗喝下第一杯后至今面不改色,便也缓缓持杯。醇厚的酒香萦绕鼻间,只是嗅一嗅都觉得要醉了。 “来,干。” 墨晗举杯而来,施缨下意识与他碰杯,杯口快接触唇瓣时余光望着墨晗又饮下一杯,这才放心一点点品酒。 殊不知在他专注品酒之时,身后有一物在渐渐逼近…… 第17章 遇蛟 “施兄当心——” 施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墨晗摁着肩膀往旁侧一滚,施缨回身看去,只见湖泊当中一只巨型妖兽破水而出,其状如蛇,其首如虎,满身青鳞,头无犄角,身长数丈,声如牛鸣,是为蛟。 那蛟一声嘶吼,口中喷射出三道巨型水柱,施缨忙爬起飞身躲闪,他们待过的凉亭顿时被那几道水流冲垮,少许水珠飞溅到施缨脸上身上,施缨忙再往后退,抬手抹了把脸,心中暗骂墨晗果然没安好心是来害他的,转头却见墨晗已祭出兵器同蛟妖两相对峙,谁也没留手。 什么意思?墨晗与那蛟不是一伙的? 墨晗和蛟打得火热,引得湖水频频爆起水浪,施缨身在现场不好做旁观者,也祭出自己兵器冲上去与墨晗联手。 墨晗原本与蛟妖相互持平,施缨加入后隐隐占了上风。只不过到底技不如人,作战时施缨还需由墨晗掩护。 施缨看着毫不犹豫将后背交给他的墨晗,想着要不要趁其不备捅对方一刀。 这些年他对墨晗真是嫉妒得发狂,分明自己来得最早资历最深,却始终不受陛下待见。好的资源皆被墨晗占去,而他只能在墨晗身后捡他剩下的那些。短短六百年,他眼睁睁看着墨晗从一名不起眼的小兵坐上大护法一职。站在高位,仅次于他们的妖皇陛下。 延尉虽也是一门好差事,可却只能常年待在那阴冷的刑部,非陛下召见他甚至不能离开。 二人相比,墨晗就好比天上金阳耀眼夺目,而他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永不见天日。 嫉妒使他暗地里不断给墨晗使绊子,怎奈何墨晗感知敏锐法力无边,次次皆能化险为夷。直到风炎山一事,他终于在雾云山成功将人暗算。 他记得自己分明下了死手,锁其修为,推下悬崖,且用的剧毒足以毒死一座城池的人。 可墨晗偏偏后来又安然无恙地回了皇宫。他不敢置信,派人去查探,答是果真人还活着,可气得他目眦欲裂。哪怕后来陛下叫他“赏”墨晗三十鞭亦没有解气。 后来他发现近来墨晗与连璟走得近,便悄悄派人暗示陛下此事,陛下只叫他带人去丹阳殿“请”他们的太子殿下,其余的无需插手,亦不知后来有何进展。 眼下墨晗忽然请他喝酒叙旧,且他们偏偏还被蛟袭击,说不是有所预谋他都不信。 施缨看着墨晗的后背,缓缓将手伸向腰间束带,那里藏着一柄防身用的毒刃。 “小心——” 只是毒刃刚现出冰山一角,施缨便被墨晗抬手猛地一推,毒刃受惯力顿时弹飞出去,落于湖中不见踪迹。与此同时墨晗被一物从虚空撞下,口中鲜血喷涌。施缨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不知几时又多了一头黑蛟。方才墨晗推他正是为了躲避这头黑蛟的偷袭,他是无恙了,只是墨晗经此一撞怕是重伤。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教施缨有些举棋不定,难不成墨晗今日……当真只是与他叙旧并非别有企图? “施兄,你不是它们的对手!快逃,我掩护你——” 此刻墨晗正与两头蛟苦苦对战,口中竟还示意他逃。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不断回放,那时的墨晗是有多么信任他,什么事都能替他去做,可他却一心只有利用。自己会走到如今这地步不正是咎由自取么? 施缨心间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一咬牙持兵器上前帮助墨晗。二人各自使出了看家本领,约过了半个时辰,两头蛟终于被击杀,二人亦是落得满身伤。 墨晗伤得极其严重,多半是为了护他所致。脸色苍白,走路虚浮,身上的衣裳没一处完整的布料。 “墨兄,你怎么样了?” “我无碍……回去休整几日就好。” 墨晗白着张脸,说话都气若游丝。 施缨心里过意不去,意扶他去太医那治伤:“墨兄,对不起,过去是我不……” 然话未说完,心口忽然被人送了一刀。他面容维持在惊诧的表情上,目光落在胸口墨晗持刀的手上,口涌鲜血,轰然倒地。 “你我之间,了结了。” 墨晗面无表情地看着施缨死在自己面前,随即,给自己心门也送上一刀,倒在了桥廊之上。 第18章 伤疤 刀尖破开皮肉穿透心脏,鲜血溢出指缝,身后一条灰色狐尾的幻影悄然消逝。 这一条命算是我还你过去被你善待的情分,哪怕只是虚情假意,可至少你曾做过。 妖历七万三百年,妖界南域延尉施缨,殁。 墨晗再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厢房。 床榻边坐着一白衣的男子,侧脸精致白皙,长睫似羽,泼墨般的长发垂在身后,只在发尾以素色发带松松一绑。他纤长的手指正翻着书页,一缕阳光打在他身上,犹如仙山远亭中的谪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墨晗看痴了眼,良久才意识到那是何人,翕动着唇哑声轻唤:“殿下……” 连璟闻言放下手中书册,侧首看了过来。抬眸间眼波流转,潋滟动人:“醒了?” 墨晗慌忙起身,动作间牵扯到身上的伤势,忍不住咳嗽,连璟果断倒了杯水递于他唇边,同时抬手轻拍他后背。 墨晗正觉口渴,杯中水被他一口喝完。他觉得还不够,下意识呢喃:“再来一杯……” 直到第二杯又送于唇边,喝着喝着才发觉有些不对。 他抬眸,连璟那张精致的脸近在咫尺,甚至有一小缕发丝滑至他鼻尖,与之而来是对方身上那抹淡雅药香。 连璟擅调毒,那股药香自然是毒草的气味。初闻清香淡雅,久之头会昏昏然生起睡意。纵使知道是毒香,墨晗却觉得这股气味来得正好,越闻越令人舒适。 忽然连璟垂眸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浮漾起明艳的笑:“护法这是在喝水、还是在看本宫?” 墨晗这才发现自己喝的水都顺着唇角洒在了自己衣衫上,他忙往后一退,伸手抖去衣服上的水渍。 眼见连璟转身将杯子放回桌上,墨晗道:“……不知殿下几时来的南风殿?” “今晨便来了。” 墨晗下意识看向窗外,只见红阳西斜,晚霞漫天。 “殿下竟守我至黄昏……?” “因为三日之期已至,可你昏迷不醒无法服药,本宫便来了。” 还喂我吃药…… 若不是身上的伤势隐隐作痛,墨晗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护法既愿为本宫赴汤蹈火,本宫自然不能舍弃你这个得力的帮手。” 这话听得出连璟将上下属关系掂量得极清,然墨晗宁愿装糊涂。 连璟倚在桌旁,目光看向窗外:“为了杀一个施缨自废一条命,护法这代价属实有些大了。” “……臣只是为了还他的人情。”墨晗下意识地就想按面具,抬手的刹那猛然发觉面具不在脸上。徒手一摸,竟是光滑平整,触不到半分烙印的痕迹。 怎么会…… 他忙取出一枚镜子瞧瞧自己现下是何模样,果不其然“孽种”二字烙印了无痕迹。此刻肌肤光洁如玉,仿若从未落过疤痕。 “殿下,臣的脸……?” “护法那张面具在你被送回来时便开了裂,着实碍本宫的眼。本宫便将它揭了,顺手帮你祛除那些痕迹。” 连璟见他不言,又转过头来,挑眉道:“怎么,护法不满意本宫这么做?” 墨晗愣了愣,摇头道:“……没有,多谢殿下。” 那个疤痕他并非无法祛除,而是他不愿去除。因为它能时刻提醒自己曾受过多少的屈辱,能提醒自己日后对同族绝不能心慈手软。 若是旁人未经他同意抹去那道疤痕,他早已将那人杀之后快。但既然是连璟……那便当作甚么也没发生过吧。 只不过旧仇未报,纵使烙印不在,他亦不会轻易忘却。 第19章 刑部 这都不生气? 连璟有些好笑地看着墨晗,后者如今卸下面具,祛除疤痕,狐族生来的优势一览无余。 墨晗有一双标致的狐狸眼,微微上翘的眼尾俱是风情万种。肌肤光洁白皙,眼睫浓密修长,鼻若削成,唇珠饱满精致。 但凡他笑一笑,便足以勾魂摄魄。可他喜怒不形于色,成日冷着张脸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旁人自然对他避而远之。 上次无意窥见真容,连璟差点丧命在他手中。而今扔其面具动其面容,竟也面不改色。 当然,纵然未生气,墨晗表情瞧着也不大高兴便是。 数日前施缨之死,在场除却墨晗与他二人还有两头蛟的尸体,余下便是剧烈打斗的痕迹。结局墨晗重伤损一尾,施缨不幸身亡。 墨晗将现场处理得滴水不漏,众妖皆认为施缨的死是二者与蛟惨斗的缘故,无妖将此事怀疑到墨晗头上。 “施爱卿之死本座深感惋惜,幸而墨爱卿还活着,以慰藉施爱卿在天之灵。而今延尉一职空缺数日刑部无人看管,不如,刑部交由爱卿打理?” 妖皇连晟口中说着深感惋惜,面容亦是带着些许悲痛,可那双深色的眼眸却含着一抹淡淡笑意,教人无法分辨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到底活了成千上万年,那深沉的城府与高深莫测的修为、只教人半是敬仰半是恐惧。 墨晗身为忠臣自是不会忤逆连晟的安排,俯身行礼应下:“臣遵旨。” 墨晗自然不是要接任施缨的职位,因为大护法一职在妖界属妖皇以外最大的官,主情报收集、训练影卫精兵、御前护驾等等,素日若有什么大场面,还要负责替妖皇布置宴会,出面接待贵客。 目下他只是被连晟安排一同管理刑部之事,接任这日,他去往刑部看见自己曾经被绑起来鞭笞的木桩,忽而想起连璟受罚后狼狈不堪的模样。 如今我接管了刑部,是不是就意味着、殿下能少受几分罪了? 想明白这点,墨晗心中豁然开朗。 只是还没高兴个几日,刑部便送来一人。 “墨爱卿,动手啊。” 连晟俊美的脸上是悠然的笑意,他负手立在墨晗身后,墨晗只觉心绪如麻。 眼前连璟被玄铁链绑住手脚,一头墨发散乱地披在胸前与身后。他眼睫微垂,漆黑的星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唇角挂着一缕云淡风轻的笑。 你我之间高兴得太早了,终归还是着了老头的道啊。 墨晗努力收敛眼底的不忍,握着刮骨刀的手有些发颤。 原以为自己坐镇刑部可以悄悄徇私,哪曾想……会是如今这番局面? 利刃刺破皮肉,扎入骨血,鲜血不断。他能感觉到连璟因吃痛而绷紧的躯体,但未曾听见后者因疼痛而发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眼前的连璟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纵使连璟不出声,他亦觉得刮的仿佛是自己的骨血,痛不欲生便是如此。 可连晟在场,他断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妇人之仁。如是那些情绪被他强压而下,在心间翻涌。 “吾儿甚惨,但为父认为这样的你才最是令人赏心悦目。”连晟虚情假意的惋惜响在耳畔。 连璟缓缓抬头,轻轻笑道:“……得父皇称赞,孩儿……不枉此生。” 连晟何时走的墨晗不知,行刑完毕时连晟尚在,墨晗称刑部还有其他要事打理先行告辞,实则是不想留下看着连璟的惨状。 而后墨晗听说太子殿下离开刑部,为防刑部的人起疑心,他枯坐半个时辰方去往丹阳殿。 原以为连璟早已抵达丹阳殿,不想他还在路上。步伐缓慢摇晃,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 “殿下——” 他在身后唤了一声,连璟却置若罔闻,依旧向前迈步。 墨晗果断追了上去,抵达连璟身侧时被连璟一拂袖甩开。 “滚开。” “殿下……” “滚——” 墨晗固然事事依着连璟,但眼下这状况他哪肯听他所言? “得罪了。” 他不顾连璟反对,迅速对连璟施定身术,一手托其膝弯,一手扶其腰背将连璟抱起。足下运起轻功飞快赶往丹阳殿。 刚抵达丹阳殿,一抹熟悉的黑影似离弦之箭直冲墨晗面门,墨晗默念一诀,在身前立起一道屏障,将那道黑影阻隔在外。 两名妖仆闻讯赶来,见连璟浑身是血,忙去备药汤与干净的衣裳。 墨晗将连璟轻放于矮榻之上,刚解开连璟的定身术,便被甩了一记耳光。 第20章 共苦 那一巴掌打得清脆响亮 ,墨晗白皙的面庞上五指红痕清晰可见。两名妖仆惊得瞪大了眼,愣在原地不敢出声。 连璟此刻脸色苍白如雪,漆黑的眼眸里是冰冷的怒意。墨晗不说话,单膝在他身前跪下,握起他伤痕累累的手贴在自己脸庞,轻声道: “殿下若是觉得这样能让您消气,请继续。” 连璟猛地将手抽离。 “说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动起手来眼睛都不眨。你可真是那老头的一条好狗啊。” 那是因为陛下在场啊。 墨晗欲解释,可他知道如今连璟正在气头上,愈是解释愈是徒劳。 他看着连璟那身被他亲手弄出的伤痕,薄唇不禁抿成一条线。 伤在尔身,痛在我心。 “错在于我……殿下要如何才能消气?” 连璟偏头想了想,掌心幻出一颗白色的药丸。 “此药名为‘共苦’……” 依旧是话还未曾说完药便被墨晗夺去一口吞下。 连璟一怔,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 墨晗则问:“多少日服一次解药?” 连璟淡淡道:“此毒无解。” 墨晗神色微变,欲开口说话,忽然一阵痛感从肩胛开始向手臂蔓延,起初是针扎样刺痛,后逐渐演变为刀绞般的剧痛。 自己分明没受伤,可那股痛就是挥之不去,一阵接一阵。像是皮肉被刀割开,在你骨子里转。 连璟不紧不慢地对墨晗伸出左手,纤长素白的手指根根分明,墨晗下意识地想抬手握住,“咔——”不料连璟竟当着他的面掰折了一根手指。 刹那间,墨晗自己左手食指亦传来一股剧痛,同时好似失去了活力一般无法伸缩自如。 连璟面无表情地将手指复位,启唇道:“‘共苦’非毒,而是蛊。至于它的作用,自是如其名。从今往后,我所受之痛,必原封不动返还至你的身上。” 世间竟还有这等恶毒的物事? 但幸而服下的是他自己。 如若可以,他宁愿承受痛苦的只他一人。 连璟见他不说话,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现在知道后悔了?谁教你不听本宫说完便拿去吃了。” 墨晗摇摇头,道:“臣不后悔……能替殿下承担伤痛是臣的荣幸。殿下这一身伤为臣之过,臣愿为您施法疗伤。” “不需要。”连璟果断挥手拒绝,躺回矮榻闭上双眼,懒懒道:“秋湖、映画,送客。” 两名妖仆闻言上前对墨晗抬手指向殿外:“……护法大人,请吧。” “……臣告退。” 墨晗无法,只得行礼告退。 ………… 之后的日子里,连晟依旧换着法子折磨连璟,且总有理由让墨晗在场甚至让他亲自执行。 他亦跟着连璟历经了那些从未有过的酷刑。 他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方能到头。 更不知连璟那看似柔弱的身板是如何在承受酷刑时还能一声不吭。 后来他恍然明白,四百年,连璟自懂事起,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足足有四百年。 他当初还曾面无表情地见过连璟受罚,那时的连璟还很年幼,在大殿中哭得撕心裂肺,旁观的众臣或是幸灾乐祸或是不忍直视地别过头。 最后受刑完毕,小连璟被妖仆抱回去时,他其实看见了那稚子投向陛下的怨毒目光,但他没说。 小小孩童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现回想起来,当初有多无所谓,现在便有多愧疚。 第21章 寿宴 妖历七万三百零五年,南域妖皇连晟两万大寿。 妖界有四方,自然有四方妖皇。四方妖皇属连晟最为年少,但修为却远胜于东西北三方妖皇,且领地最为广阔,是为四方妖皇中的佼佼者。 这日各方妖皇派人携重礼前来贺寿,多是妖王与皇子一类的贵客。墨晗一早派人忙前忙后地布置好皇宫,四下张灯结彩颇为喜庆,随着一声声问候,客人们陆续到场。 妖皇连晟一身玄衣,金冠束发,金色流云暗纹,内衬暗红中衣,同色束带上悬一枚环形羊脂玉,一身简单低调的行头也难掩其高贵的根本。 “感谢诸位不辞千里赏脸前来吾南域赴宴,美酒佳肴早已备好,请快快落座。” 他俊朗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说话语气亦温和平缓,平易近人四字仿若就写在他脸上。 众贵客笑着依言落座,宫女依次呈上美酒佳肴。觥筹交错间,大殿内声乐四起,一群衣着艳丽的舞女鱼贯而入。 舞女皆为狐妖所变,个个天姿国色身段婀娜。两条长长的水袖舞得如云如水,舞姿美则美矣,只是众客在自家早已见过不少,不足以让人拍手称快,皆是喝酒吃菜赏脸看几眼。 忽然,一声琵琶教本是喧闹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那琵琶声如玉珠落盘般清脆悦耳,且恰恰盖过殿内所有笙箫丝竹,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妖皇连晟右下方首位的一名男子。 一袭上好的暗红立领锦袍,上以金线绣着精美的山河飞鸟,腰佩玄色束带,悬月牙状青玉与一片金色的孔雀尾羽。一头乌发一半用镶嵌宝石的银冠束起,一半披散至身后。 这是墨晗第一次见连璟在这等场面穿正式的太子服,亦是第一次见他当着众人的面抚琵琶。 过往披散的头发被束起,藏于发下的容颜毫无保留地呈现。 眉如墨染,肤色白皙,一双凤眼潋滟多情,唇携浅浅笑意。非女子却比女子更明艳动人。 纵然身处妖界,依然出尘不染,仿佛误入此地的画中仙。 连璟白皙纤长的指弹奏起琵琶利落且细腻,小弦似小女儿在耳旁窃窃私语,大弦似战场上的助阵战鼓铿锵有力震撼人心。 舞女应变能力极强,很快照着连璟所奏之曲伴舞。 殊不知风头早已被她们的太子夺去,在场贵客无一不是将目光落在上位的连璟身上,有的甚至连喝的酒洒衣服上了都不知。 另一头忽然有箫声起,对方没刻意盖过琵琶声,而是合着琵琶同奏。连璟抬眼望去,只见贵宾座上,一名墨蓝色锦缎的俊逸男子正持箫笑望着他。 连璟勾唇回以一笑,如清风明月,手中琵琶却骤然变速快如急雨,那方蓝衣男子亦不甘示弱,箫声丝毫未落下节奏。 一箫、一琵琶竟是相辅相成,精妙绝伦。 众宾客亦不管什么美酒佳肴了,笑望着两名美人争相斗艳。 连璟似是爱极了琵琶,弹着弹着竟忘了自己身在大殿,闭上双眼边弹边陶醉其中。 墨晗却面色凝重,握着酒杯的指节隐隐泛白。 为何、为何要当众人的面弹奏。 他多么希望欣赏连璟的只有他一人,多么想剜去在场所有盯着连璟看的人的眼睛。 南极鹅群:(完整的会发裙里) 第22章 美人 连璟沉醉于琵琶,殊不知在场宾客多数沉醉于他。 琵琶不分男女,只要是美人便足矣。曲美人更美,赏心悦目便是如此。 连晟单手托下颌,眯眼笑望着连璟。 且不说完全相似,但至少、亦有个七八成吧。 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连璟凤目微睁,轻笑道:“给诸位献丑了。” 声色竟也泠泠动听,这美人当真是完美无缺。 方才与他合奏的蓝衣男子如是想到,眼底尽是欣赏之色。 连璟收了琵琶,起了身,转身对连晟俯首作揖:“祝父皇日月同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连晟轻笑颔首:“好,借吾儿吉言。” 瞧着二人气氛融洽与寻常父子没两样,在场贵宾颇有些诧异。 不是都说南域妖皇素来与太子不合?难不成、传言是假的? 殊不知由于连璟背对着众人,只有连晟将他眼底汹涌的恨意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请留步。” 宴席散场,连璟回丹阳殿的路上忽被人叫住。他回身望去,来人一袭墨蓝锦袍,体态纤长,面容白皙俊朗,发冠上宝石是蛇瞳状,腰间玉饰上亦镶嵌一颗血色蛇瞳,是西域皇族的标志。 他一双风流的柳叶眼逢人便自带三分笑,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连璟,手中折扇一合,作揖道:“在下楼兰昭钺,是西域的三王子。” “不知王子找我有何贵干?” 昭钺轻笑道:“方才宴席合奏,殿下一手琵琶当真是出神入化,在下佩服不已。” 连璟亦笑:“器界不同罢了,王子一手箫亦行云流水,非一日之功。” “哪里哪里。”昭钺大笑,伸手揽住连璟的肩背:“都说世间知音难觅,我与殿下今日倒是投缘。交个朋友如何?” 察觉到那只手在不规不矩地往自己腰部游移,连璟挑眉道:“……不知王子这究竟是觅一知音呢,还是在——觅一床.伴呢?” 昭钺面上笑容不变:“早就听闻南域太子璟为妖界第一美人,百闻不如一见,殿下果然天人之姿。今日殿中一曲,更是教我神魂颠倒。” 他手更加放肆地摸索,附耳低笑:“若是殿下愿意,床.伴,也不是不可以……” 连璟笑了笑,正要回话,不远处忽有两名妖兵路过,昭钺顿时轻咳一声拿开了放在连璟腰际的手,手中折扇一打,对连璟眨着眼低声道:“殿下若是有意,欢迎来西域找本王子,本王子随时恭候。” 连璟眯眼轻笑:“来日、方长。” 待昭钺离去,连璟笑意一收,满脸嫌恶地伸手理了理被揉乱的衣袍,冷不防道: “——墨护法还要藏身到何时?” 话音刚落,墨晗从假山后步出:“殿下。” “可看够了?” “殿下方才为何不反抗?” 连璟挑眉:“你希望本宫反抗?” “是我,我会剁了他那双手。”墨晗目光冰冷。 连璟眼睫微垂,冷冷一笑:“……本宫又何尝不想?但这对本宫百害而无一利。” 妖界谁人不知,南域太子璟就是个笑话。 他眼下无权无势,若当面得罪了西域王子,老头儿极有可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推给西域妖皇处置。 老头儿可能会为了方便日后继续施虐而留他一命苟延残喘,但西域的妖皇可不会。 “那以后,就由臣来保护殿下。” 连璟仿若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你护得住我?” 他撩起衣袖,疤痕交错的手臂映入眼帘:“我这身伤疤,有几处不是你下的手?你说你护得住我?” 墨晗想起过去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便尤为痛心,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地许诺:“……除此之外,凡殿下所言,臣必不辱使命。” “帮我,只会令你万劫不复。” “臣宁可万劫不复。” 第23章 传召 墨晗许诺护连璟周全,殊不知灾难总是先人一步到来。 “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殿下、莫要让奴才为难。” 连晟派来的人端着一叠叠的物事立在丹阳殿中,领头之人虽毕恭毕敬地唤着“殿下”,眼底那抹嘲弄却教人无法忽视。 连璟抬眼静静打量着那些物事,从左至右分别为玉石所铸的精美琵琶、衣裳、鞋履、首饰,与一个手掌大小的青花瓷瓶。 连璟扬唇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宫知晓了。” 端着瓷瓶的妖仆闻言默默上前,连璟亦不说话,拿起瓷瓶缓缓步向早已备好的浴汤前,揭盖,将里方液体一滴不留倾倒而出。 随即取下发冠,一头乌发倾泄而下。腰带滑落,衣衫渐褪,露出疤痕交错的瓷白肌肤。 那身华贵的太子服被他随意摒弃在地,抬足跃入木桶,水没过胸膛时他阖眼暗笑。 你当真护得住我么? 泡浴足足半个时辰,疤痕消失无迹可寻,肤如美玉洁白无瑕。妖仆们给连璟穿衣,湿漉漉的长发被拢在干净的布中擦拭。坐在镜前时有妖仆打开了一盒脂粉。 连璟眸光骤冷,领头的妖仆似笑非笑地提醒:“殿下,这可是先后曾用过的脂粉盒。” 连璟不说话了,闭上双眼任由这群妖仆摆弄。 额描花钿,眼尾勾勒胭脂红,点绛唇。 妆成后,哪怕过往从未将这位太子放在眼里,领头的妖仆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太子当真是绝美。 “殿下……” 临前秋湖与映画两名妖仆目光担忧地望着连璟,连璟脚步一顿,回身勾唇一笑,眼底透着决绝。一袭盛装明媚如火,美得不可方物。 趁我离开的这段时辰,赶紧逃吧。 连璟虽未做言语,但那视死如归的眼神教他们瞬间悟懂了他的心意。秋湖映画不禁面色一白,摇着头潸然泪下。 风华殿。 “璟儿可真是教为父一番好等。” 妖皇连晟依旧是白日里那套低调的玄袍,俊朗的面容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梳妆打扮废了些功夫,还望父皇海涵。” 连璟抱着那柄玉石琵琶缓缓行礼。 “璟儿宴席上琵琶弹得甚妙,只是宴上嘈杂,为父听得不大尽兴,所以单独召你前来风华殿。不知璟儿可否赏脸,为为父弹奏一曲?” 连璟手轻抚玉石琵琶的纹路,目光平静无波,启唇道:“荣幸之至。” ………… “护法大人,不好了——” 墨晗打理完宴会散席后的一切,刚回南风殿便见两名妖仆风风火火地赶来。 他认出是连璟殿中的秋湖映画两名妖仆,忙上前相迎,问道:“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秋湖一边抹泪一边急道:“方才陛下派人送来了一堆东西,说是请殿下去风华殿弹奏一曲。可那件衣裳的款式奴才瞧得分明,与先后身上所穿的分毫不差。他们、他们还给殿下上了与先后相同的妆容,试问这哪里是被请去弹奏一曲?分明是……分明是……” 墨晗瞳仁颤抖,猛地推开秋湖映画就要往风华殿闯,跑了几步又生生顿住。 他是大护法,是陛下不二的忠臣,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硬闯。 双手拧握成拳。 等等……先等等。 第24章 活着 琵琶余音未了,华贵的衣衫褪去,光洁无疤痕的肌肤被月华衬得如美玉。 一只戴有玉扳指的手落在肩上,滑至锁骨反复流连。 连璟垂着头,身躯僵硬。 那只手捏住他下颌迫使他抬头,纵使妆容妖冶,在这张如谪仙的脸上依然媚而不妖风情万种。连晟指尖摩挲着他的面颊,轻笑道:“璟儿真美,当真是与你母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连璟抬眸看他一眼,唇角带着讽笑:“……父皇喜欢便好。” 那只手扶着他肩将他摁倒在床榻之上,护着胸膛的里衣被扯落,左胸膛至腰腹那道赤金的纹路一览无余。形如藤蔓交错缠绕,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妖冶似活物。 于是连晟的手又落在花纹之上:“这身花纹也是极美,幸而为父有先见之明,让你事先除去了那身疤痕。” 连璟心中冷笑,闭口不言。 “璟儿若愿折这一身傲骨取悦为父,南域的天下,便由你来做主,如何?” ——我宁可被你关在地牢受凌迟之苦,也不要像现下这般被你压\/在\/身\/下折辱。 连璟心里是这般想,口中却答了个“好”字。继而闭上双眼,任君采.撷。 连晟满意一笑,低首时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脸上,细碎的吻从下颌移至颈间。 由于泡过浴,身体散着淡淡幽香。连晟闭眼轻嗅,面上尽是陶醉。连璟蓦然睁眼,原本一双漆黑的眼眸此刻赤红如血,攀在他后背的双手指甲片片乌黑,指缝一根牛毛细针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寒光。 这一针汇集连璟这些年来所有的心血,哪怕妖王受此针都会短时间内妖力倾泻一空。 连璟毫不犹豫在连晟颈后下针,孰料手腕被迅速扣住。连璟面色一变,果断抬起另一只手迸射毒针。连晟不慌不忙,微微偏头一躲,那一枚亦落了空。 一只手掌大小的蜘蛛在帘帐上飞速吐网靠近,连晟却头也不回地打了记响指,那只蜘蛛身体便凭空燃起火光,挣扎着在半空掉落在地烧得一干二净。随即连晟又抬手往虚空一抓,一只身体透明只能看见脏器的小飞虫被他捏在指间。 对上连璟不敢置信的目光,稳操胜券的他扬眉轻笑。 “何必呢?这些年来,你的一言一行皆在为父掌握之中。你调制的毒,养的这些小虫子,杀一些无用的废物还可以,要想杀为父,还早着呢。” 他说着,那只飞虫在他指间化为一缕青烟消散。 连璟当机立断,身体化为一片虫群散开爬下床榻,连晟手抓了个空,抬眸四下搜寻,很快在虫群中发现有只体型不同,衣袖一挥布下一道结界,那只小虫却灵敏闪避。 连晟勾唇,数道火墙拔地而起,满室的虫群被烧得哔啵作响,很快便只剩下独一无二的那只,被火焰围困于圈中。 连璟被.迫现出人形,抬指欲捏诀便见一道残影迎面而来,胸口受一击口吐鲜血,手被人踩在地面。 “璟儿真是不听话。” 连晟语气如慈父一般,脚底却在施力。“咔嚓”一声脆响,手骨被踩断,连璟面色泛白,却咬牙不肯服软,眼底是深深的怨恨。 “这个眼神与你生父的一模一样。”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连晟捏着他的下颌,温和俊美的脸吐出的词却歹毒至极:“本座当着你母亲的面,剜了他双眼,绞了他舌头,折断他手脚,最后将他头颅悬挂于妖皇殿门外暴晒了七天七夜。” 连璟衣衫凌乱,唇角挂着血迹狼狈不已,却是笑开了:“……谢谢你给我提供了你将后的死法。” 这番话换来的便是被猛地摔回地上,磕得头部一阵嗡鸣。 连晟拽着他头发将他半提起:“你母亲那时还为了你父亲跳冥海殉情,不料你命硬,竟自己破腹而出。你活下来倒是给了为父一个继续‘爱’你母后的机会。” 连璟此刻除了瞪着他已无力开口说话。 他被拽着头发在地上拖行,后背与地面摩擦遗留一片血痕,一双眼失了光。 活下去,哪怕像条狗一样也要活下去。 我还没亲手杀了他,我不能死。 第25章 遇袭 活下去。 他怎会不知自己生父的真正死因。 说什么皇后负他,分明是他连晟横刀夺爱,逼得一对有情人亡命于天涯。 自己生来便是为了复仇,弑双亲之仇。 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又一处的痕迹,鲜血顺着被咬之处汩汩溢出。 实力上的悬殊教他无从反抗。 他闭上双眼,不愿去看自己委身的景象。 蓦地,窗外似有何物一晃而过,随即屋顶传来琉璃瓦被踩踏的窸窣声响。 “什么人——” 连晟霍然起身,大手一挥落在地上的衣袍自动穿回身上。身形一闪眨眼已至房顶,房顶之人没料到连晟来得如此之快,被吓得退了两步,但并未逃离。 月华下它绿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连晟,满身鳞甲折射出幽蓝的光泽,赤色的信子来回吞吐。 连晟唇角噙着冷笑,根骨分明的手凝聚着深紫色的法力:“蝼蚁之辈也敢出来行刺本座?” 那只人形大小的蜥蜴当即向他飞扑而来,与之随后的是数十只半人身大小的蜥蜴呈海潮之势将他围堵。紫光与绿光交替的刹那传来一声巨响。 这般大的动静自是引来了风华殿附近的暗卫,他们掏出随身的兵器迅速参与其中。这群蜥蜴妖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刚死一波又续一波。 屋顶瓦砾飞溅,鲜 血喷洒如雨。 蜥蜴妖的血带着一股腥臭味沾了些许在衣袍之上,连晟闻着这气味,今夜的好心情顿时消散一空。 连晟召出一柄长剑,剑身漆黑,上有玄奥的符文,流溢着金色的光泽。他剑指为首那只成人大小的巨蜥,破风声凌厉彰显其锋利,巨蜥猝不及防腹 部中一剑,许是终于意识到不敌,它似下令撤退,“——想走?”连晟掌中蓄力一记掌风扑去,几只小个头的蜥蜴顿时跳起替其挡下这一击,大的那只则趁此在黑夜中遁了形。 “……陛下,殿下离开了风华殿。” 有暗卫在身侧低声禀报,连晟擦了擦剑身的污血,淡声道:“让他走。” 他望着蜥蜴妖消失的方向,眼底杀意迸现。 ——别让本座揪出你是谁,否则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 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映照在连璟那具残 破的躯体之上。 未穿齐整的衣物被揉得发皱,袒 露一半细肩,白皙的肌肤上满是惹人遐想的痕迹。一头发丝披散,遮了半张脸。行走间步伐摇晃,远远一瞧俨然像个疯子。 “殿下。” 墨晗忽然出现在前方,连璟装作没听见埋首继续走。 “殿下——” 墨晗大步一迈,紧紧扣住他手臂。他抬头,一张苍白无人色的脸映入墨晗眼帘,那双漆黑如墨的星瞳此刻亦失了光彩,好似一具没了灵魂的空壳。 墨晗顿时心痛宛若刀绞。 共苦蛊在身,连璟风华殿内所受的屈.辱他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遍。 他视若珍宝的殿下,被人践踏在脚底。 “殿下,你……” “是又如何?”连璟猛地抽回手,冷笑一声道:“少拿这种假惺惺的眼神来看我,被西域王子糟蹋与被那老头儿糟蹋又有何区别?你以为我不知,你们看上的不就是我这一副皮囊。呵……都以为我乐在其中,谁喜欢我将这副皮囊白送行不行——” 他喊得歇斯底里,神色癫狂。 这是连璟头一遭在墨晗面前失态,过往清雅高贵的气质荡然无存,眼下只是个被现实折磨得癫狂的普通人。 墨晗双拳握住又松开,摇头轻轻言道:“……不,我看上的,是殿下的心。” 连璟疯笑着退了两步:“别恶心我了……” 他转身欲走便被搂住腰.肢,两片温软封住了他早已冰凉的唇。 第26章 香囊 这一吻来得太过突然,双 唇被不留余地地封住,连璟心中一惊,下意识要推,岂料墨晗早有先见之明抓住他手反扣在身后。连璟欲后退,身体又被他死死摁在怀中,恼羞成怒下召来毒虫,毒虫迅速爬至墨晗颈间,却是咬也不咬又扭头爬走。 连璟一怔,为何、为何不咬他?! 墨晗身上有一股清淡的香味,于外人兴许不易察觉,连璟却熟门熟路。 两个吃里扒外的叛徒—— 风华殿被连晟折\/辱一番,回来竟还要被他摁在怀中羞\/辱。连璟愈想愈气,暗中驱使噬心。 噬心与共苦同样是蛊非毒,多日相处墨晗早已免疫靠近之时的那股疼痛。连璟心知肚明,故而驱使噬心进入狂.暴的状态。 墨晗眉头紧锁,他能察觉到噬心蛊在体内快速游走,一点点啃咬他的心脉,胸 口的剧痛延伸至肩背,可他不舍得放开怀中之人,反而将连璟抱得更紧。 一股腥甜在二人口中晕开,连璟意识到墨晗已口吐鲜血,可就是不肯放开抱他的手,反而变本加厉地咬他唇 瓣撬开他齿将舌探入,吻得他呼吸错乱。 于是连璟发狠地命令噬心强攻,最后这个绵长的吻终于在墨晗一声闷哼中收了尾。 墨晗头一歪倒在他颈窝,突如其来的重量将他压得气血翻涌,险些吐出一口血。 连璟恼怒之下正想把人扔出去,触及其腰 腹时却弄得满手湿意,定睛一看,猛然发现墨晗腹 部有道伤口正流淌着鲜血。 哪里来的伤? 难不成屋顶行刺的刺客—— 连璟心中百感交集。 我又没让你来救,都说了帮我只会让你万劫不复。 风华殿内受连晟一击胸口与后背现下还闷闷地疼,右手腕被踩断无法施力,因此连璟扶也不是背也不是。 我自己都还受着伤,却还要背着你走。 连璟暗暗苦笑,扶人的手却小心翼翼,生怕摔了对方。 惨淡的月光映着两具修长的身躯,连璟走几步便踉跄一回。 一路艰难地走回丹阳殿,在殿外徘徊的秋湖映画发现二人,顿时激动得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跑来帮忙。 “是殿下!殿下他回来了——” 秋湖映画替连璟扶过昏迷的墨晗,入殿时还嘀咕:“……护法大人怎地又伤了?咱们不是给了他香囊吗……?” 原本正要走进丹阳殿的连璟闻言脚步一顿,回身黑着脸道:“——你们不说我倒还差点忘了。” 他将墨晗扯回自己怀中,抬手指了指窗下的位置,“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在这里跪一个时辰。” 秋湖映画“扑通”跪下,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解释:“殿下殿下,奴才们也是万不得已啊!您被陛下传召,只有护法大人有资格随时面见陛下,只有他能救您!可护法大人总是被您的毒虫蛰,奴才们若是不给他香囊,大人哪能帮得了您啊?且明眼的都瞧得出护法大人对您有意……” “闭嘴——” 连璟冷着脸打断他们的话,吓得他们忙捂口不敢再说半个字。 他们跪着目送连璟扶着墨晗进屋,片刻连璟的声音复又从厢房内传来:“去给我备一桶水——” 语气充斥着不耐烦。 秋湖映画对视一眼,心里颇为不解。 因为一个香囊竟生如此大的气,殿下究竟怎么了这是……? 第27章 梦魇 “不好了护法大人,殿下他被陛下请去风华殿弹奏了——” 他看见那袭盛装明媚如火,闻见玉石琵琶时高时低婉转动听。 疼痛经由“共苦”传达而来,他集结火蜥余党上演一场“刺杀”的戏码。 黑色的长剑携裹烈烈阴风,刺入他腹间。 他负伤趁乱逃走,于小道上撞见心心念念之人。 对方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如雪,月华与艳丽的盛装相衬,一副被肆 虐过的模样凄惨且绝美。 他看着对方疯笑地与他控诉,身形渐行渐远,忍不住叫喊出声。 “殿下……殿下——” 连璟正在给墨晗处理伤势,忽然手被猛地扣住,心下一惊,抬眸望去,只见墨晗虽在唤他,却是双眼紧闭,显然是魇了。 许是受重伤又被噬心伤了心脉,人现下极其虚弱,连璟很轻易自他手中挣脱。 他快速替墨晗清理包扎伤口,静静坐在床沿。 烛火摇曳,一室寂静,偶尔能听见墨晗低声的呓语。 墨晗此刻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了无人色,额角渗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因处理伤势上衣被拉开,露. 出纹理清晰的胸 膛与劲瘦的腰,原本深快的呼吸逐渐平稳。 连璟望着墨晗腹 部的伤,听着后者梦中的呼唤,先前被摁着强 吻所积攒的怒意早已消散一空。 “……不,我看上的,是殿下的心。” 回想起他当时宁可承受噬心之痛也不愿放开他的景象,眼下除了少许的屈辱与愤恨,更多的则是觉得可笑又可悲。 可笑在对他付以真心之人他向来以虚情假意相待,可悲在孤立无援时只有这一人肯不计后果出手相救。 这才只帮他一次就落得这般凄惨,那么、将后又该如何? “殿下,您快些处理伤势换身衣裳吧,瞧瞧您这身伤……”秋湖映画在一旁低声提醒。 原本他们要帮忙给墨晗包扎,奈何他们殿下想亲自动手,于是二人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 先前吩咐他们烧的一桶水已备好,连璟亦不再多言,起身扯去身上那件沾染血迹与尘土的红色华服。 “把它烧了。” 秋湖映画接过衣服,看着他身上遍布的暧 昧痕迹,各自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也没过问默默拿出去焚烧。 连璟跨入桶中,温热的水令他舒服地闭了眼,疲惫感亦接踵而至。 多年精心准备的一切被连晟轻松化解,实力上的巨大悬殊教他心有不甘。被摁在身下折辱的一幕幕在脑海不断重演,犹如噩梦一般。 连璟紧蹙眉心,一口银牙几近咬碎。白皙的皮肤被自己揉搓得泛红,仿佛这样就能洗去那些淫\/\/靡的痕迹。 最后他甚至屏息让水没过头顶,洗了足足一个时辰。 换好衣服回房,墨晗仍旧没醒。连璟望着他,垂眸思索一番,终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 翌日,墨晗在南风殿醒来。 日光刺得他眯了眯双眼,他抬手放在脸上遮挡,有些茫然无措地望着自己厢房的陈设。 不过片刻,昨日的一切潮水般涌来。 寿宴、琵琶、合奏、风华殿、行刺、月下拥吻。 我是何时回的南风殿?方才……都只是梦吗? 第28章 请罪 墨晗回想着“梦中”的一切,想到自己竟拥着连璟亲\/\/吻,当真是胆大包天。 若他真敢这么做,连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吧? 掀开薄被,解开衣物,腹\/\/部干净平整,不见半点伤痕。 幸好是梦,可……他又希望那不是梦。 下一刻他好似意识到什么霍然起身。 眼下已日晒三竿,竟无人唤他去早朝?!自己怎会睡了如此之久? “来人——” 守门的妖仆闻声推门而入,福身道:“护法有何吩咐?” 墨晗负手而立,冷着脸发问:“我是几时睡的?为何没有唤我去早朝?” 那妖仆吓得当即伏跪在地,战战兢兢道:“……回护法大人,您昨夜亥时便睡了。今儿早些时候奴才叫过您,可您实在睡得太沉……” 妖仆话未言尽,墨晗便已提步赶往奉辰殿。奉辰殿乃妖皇连晟议事用的偏殿,每每至下朝,连晟便会在偏殿处理政事。 墨晗误了早朝,自是要向妖皇请罪。连晟面上倒是无任何不悦的神色,如往常一般边翻着奏本边道:“难得墨爱卿误了一次早朝,不知昨夜里究竟做什么去了?” “……回陛下,臣昨夜身体突感不适早早就睡了,不料睡过头误了早朝,还望陛下恕罪。” 这个理由听起来就很假很荒唐,毕竟活了几千年的妖,哪有那么容易生病?奈何,墨晗实在想不起昨日处理完宴席的一切后发生的事。 若“梦”真是“梦”,那自己真的是不明不白地睡了将近六个时辰,从而误了早朝。 “罢了,区区早朝而已,既是爱卿身体不适那便算了。”偏偏连晟竟也没追究此事,甚至眉头都不见皱,墨晗心下正欲松口气,连晟话锋一转:“——只不过,昨夜有人于风华殿行刺本座,墨爱卿可知?” 墨晗面色一变,本是准备起身的他再一次跪下,“竟有此事?!臣护主不力,请陛下责罚——” 他埋着头,在连晟看不到的角度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昨夜之事果不其然都是真实发生了—— 连晟放下手中奏折,单手托下颌,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墨晗,那眼底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事情既已发生,责罚倒也不必。本座命你查清昨夜那批刺客中的领头之人,若爱卿能做到,便算将功补过。” 该怒时不怒,反而展露这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墨晗乍地惊起一身冷汗,面上还得维持波澜不惊的模样:“……臣遵旨。” 离开妖皇殿,墨晗便径直往丹阳殿走。 “护法大人您怎么来了?诶……?” 殿门口的秋湖映画二人正想与他打招呼,哪想他一声不吭越过二人,大步向殿内走去。 彼时连璟正坐在桌前看书,忽然书被人抽走,他眉头一皱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墨晗抓起他一只手撸起了他衣袖。 那些刺目的痕迹经过一夜虽有消退,可仍是有少许浅色印子留在上边。墨晗看着看着,一股无名之火顿时涌上心头。只是还未发作,那只手就被正主抽离。 连璟扭了扭被抓疼的手臂,理好袖摆,面无表情道:“做什么?” 墨晗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想到他昨夜被折磨得癫狂的模样,心间的怒意瞬间消了大半,愧意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将连璟拥入怀中:“……对不起殿下,让你受苦了。” 第29章 西域 二人抱得太突然,秋湖和映画在一旁惊得张大了嘴,但很有眼力见地默默转身退下。 连璟伸手将墨晗推开,依旧是面无表情:“本宫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墨晗权当连璟在与他置气,垂眸轻语:“……殿下是在怨臣昨日救您救得晚么?” “本宫可没让你救,少自作多情。另外——” 他将那本书捡起,书页翻开,头也不抬道:“即日起,你我之间的交易,结束了。” 墨晗脸色剧变,手猛地扣住他双肩:“为什么?” 连璟抬首,目光相对,那张绝美胜皎月的容颜此刻无悲无喜、无恼无怒、淡漠薄情。 “你说呢?” 墨晗忽然间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这次醒来,心口数月沉积的痛意不复存在,反而浑身舒畅,显然是体内的噬心蛊被人收回。 为何忽然就想到“放过”他呢? 恍然间,他忆起昨夜所做的两件疯狂之举。 那般冲动、那般放肆,殿下该是已对他恨之入骨了吧。 噬心已无,即日起,他不用再三日一服解药,亦无法再以此为借口光顾丹阳殿见他。 手从他双肩滑落,墨晗抿了唇,敛去眼底的不甘与悲痛,颔首退开两步,扬唇轻笑。 “……殿下没笑,那臣,便当你所言是真。” 那一笑,犹如暖冬三月花初放,毫不输连璟。 连璟有一瞬愣住,直到手中书籍“啪嗒”一声落于案上,回神时便是那抹黑衣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没起身挽留,只垂眸顾自笑了。 那是天上耀眼的金阳,而他是被折翼的牢笼鸟。相差万里,原本、就不该有所交集。 他自己的事,无需再由旁人插手。 ………… “哗啦——” 冰凉的水从头淋至脚,墨晗发丝披散,一身单薄的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躯体之上。他一拳砸在墙壁,尘灰飞扬,墙壁呈现一道深坑。 南风殿内的仆从吓得伏跪在地不敢言语。 墨晗大口呼气吸气,额角青筋暴起,一红一绿的异色双瞳内满是冰冷的怒意。 只要你肯向我开口,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必为你赴汤蹈火。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要将我推开? 他抬手摁住心口的位置,噬心已无,本该不会再痛的部位,此刻却痛得他呼吸都如千刀万剐一般。 他额头靠上墙壁,闭上双眼。 你当真……不解我那一片诚心么? 次日早朝,连璟又恢复了过往那副闲适的行头。轻薄的额发遮两鬓,长发未束冠,只在脑后以青玉发扣锁住。浅青的锦缎包裹纤长的身躯,衣袍上是雅致的墨竹。 熹微晨光相映,身姿缥缈似仙。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点,只是那位公子不会再回以他一个清风明月的笑了。 散朝时偶尔擦身而过亦是形同陌路,不曾分他一个眼角。 墨晗对这一切早有所料,只是真当这一天到来,心里是千千万万个苦涩与不甘。偏生还得装成一副冷面无情的模样。 殊不知连璟前脚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身而过,后脚路过假山时便被一枚银针刺中脖颈,眼前一黑意识全无。 不知昏睡了多少时辰,睁眼醒来的那一刻,屋内锃亮的风格刺得他眯了眯双眼。 身侧坐着的那名青衣男子仿佛预料到他会在这一刻醒来,手持一杯花茶递了过来,扬唇笑得明媚春风。 “许久不见,欢迎来到西域楼兰国,我的美人殿下。” 第30章 昭钺 楼兰昭钺一袭华贵的墨蓝长衫,一双风流的柳叶眼微弯,右眼角一颗泪痣徒添妖冶。他闲适地靠在长椅中,身后内卧的陈设金碧辉煌尤为奢靡。 坐在软榻上的连璟接过那盏花茶,刚清醒头还有些昏昏然。他望着茶水中各色的花瓣翻卷,勾唇淡淡言道: “王子若想见本宫事先说一声即可,何必以这种方式将本宫带到西域?” 昭钺手中玉骨折扇一打,颇有些无奈地轻笑:“实不相瞒,在下也只是刚恢复不久。美人的那只毒虫甚妙,哪怕我身为西域之人,为了解毒也花了不少的功夫。” 连璟闻言笑笑不作言语。 寿宴那日那般放肆,他连璟向来有仇必报。杀是杀不得,让对方吃点苦头还是可行的。 昭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准备喝茶时冷不防道:“美人就不怕在下在茶里下毒?” 连璟动作一顿,抬眸浅笑:“你舍得吗?” 昭钺歪了歪头,颔首笑道:“看来美人懂我。” “那日在下确实言语轻浮冒犯了美人,在此先给美人赔个不是。”他俯首行礼道歉,话锋一转:“——只不过,在下那日所言句句出于真心,不知美人考虑得如何?” 连璟狭长的凤眼微眯,放下茶盏,悠悠道:“此事暂且不提,王子可知,你将本宫掳来西域意味着什么?” 昭钺俯身逼近,抓起他一缕墨发放在鼻间轻嗅:“在下自然知晓,故在带你来时便派人给南域妖皇留信一封,美人大可放心在楼兰住下。” 话音刚落,颈间便被抵了两枚银针。 连璟手持毒针压在昭钺颈部,只稍作用力便可夺他性命。面上却笑得极度温柔随和:“王子莫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料昭钺不慌不忙不闪不躲,反手握住连璟持毒针的那只手,笑道:“本王子早就看出美人并非表面那般人畜无害,美人非西域之人用毒着实很有一套,只不过层次还是未达顶峰——若美人想,本王子可助你一臂之力。” 这番话倒是勾起了连璟的兴致。 世人皆知西域是制毒圣地,人才辈出。炼毒一事自己摸索和有专门的人指点完全是两个性质。 “王子为何要帮我?” “只为博美人一笑。” “王子生在皇室,想要美人不是车载斗量,何必盯着本宫一人?何况本宫还是男儿身……” 话未说完便被昭钺截断:“在下曾说过这世间知音难觅,美人就是对本王子胃口。自那日初见,后几日可谓牵肠挂肚,再无人能入得本王子的眼。” 他收起那副轻佻的笑容,墨眉微蹙,面色凝重道:“南域近来之事本王子略有耳闻,妖皇所作所为实乃有伤风化。美人身上那些伤教我心痛不已,早知如此,寿宴那日,本王子就该带美人你脱离苦海。” 连璟哼笑:“王子当本宫还是三岁小娃娃不懂情事?漂亮话谁不会说?不经本宫同意将本宫掳来西域也就作罢,三言两语就想将本宫打发了?” 昭钺手一挥,数本炼毒秘籍出现在他手中。 “只要美人愿意,这些都是你的。” 第31章 试毒 “贵国太子璟乃本王子知音,多日不见甚是惦念,故请他前去西域楼兰一聚。” ——楼兰昭钺记。 连晟勾唇轻轻一笑,红光乍起,信笺在他手中缓缓化为虚无。 璟儿,你当真以为,你逃到西域就能避开本座耳目吗? 与那封信笺一齐被送来的还有极寒天冰斧、沧海明珠等一系列的稀世珍宝。 “璟儿去了西域楼兰,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连晟状似在自言自语,实则亦是在说给旁人听。 墨晗此刻正立在他左侧后方,闻言眼睫微垂,薄唇轻抿,神色不明。 西域楼兰国,以上古大国着称。它深居荒漠地带,房屋建筑风格迥异,蛇虫鼠蚁居多,擅蛊毒者地位匪浅。 楼兰昭钺从书阁回来,刚踏入昭明殿,迎面一柄长剑穿过纱幔对他直刺而来。昭钺偏身一躲,折扇一打,长剑从扇骨缝隙穿过,随即扇骨一合,剑被夹停在半空。 “看来美人恢复得不错,本王子不过来回一趟书阁,就有精力舞剑了。” 连璟长剑一收,挑唇冷笑:“王子也是口味独特,一套衣裳竟叫人给本宫备了女子的款式?” 一扇之隔,连璟长发披散,额间被配了头饰,水晶为链,中间镶一块华贵的红宝石。长发在发尾处被发带绑了垂在左侧胸前,一身衣裳主色调为水蓝,是轻软且华贵的丝绸,外罩一件银色轻纱,下摆禁步环佩叮当。 这副装扮当真是将连璟柔的一面展现到极致,尤其是动武后那几缕不经意飘至鼻尖唇角的发丝,有如西域的舞娘一边起舞一边咬着头纱勾.引你。 ——可西域的舞娘岂能与眼前这位相比? “那美人可就冤枉我了,我西域楼兰的穿衣风格俱是如此。若不花心思妆点,可就浪费美人这副美貌了。” 昭钺情不自禁伸手摸向连璟脸颊,连璟冷笑一声,握着那只手往上一掰。只听“喀”地一声,昭钺手骨被掰折了。 昭钺脸色白了几分却没喊疼,只咬着牙笑嘻嘻道:“美人性子如此泼辣,本王子更加欢喜了——” 最后连璟还是拆下了那些繁琐的禁步,找回自己的青玉与孔雀尾羽挂上。额饰与发型在昭钺以赠送炼毒秘籍为由才忍着没换。 西域的炼毒之法果然更为精妙纯粹,连璟打开一本便沉沦其中。他看书看得出神,殊不知昭钺亦看他看得出神。 昭钺剥了葡萄往连璟口边塞,连璟下意识地张口吃下。昭钺眼前一亮,又给他塞蜜瓜提子香蕉块儿。分明做着下人才会做的事儿,可昭钺乐在其中。 难得连璟如此认真且乖巧安静,昭钺不禁俯身靠近,刚想亲一亲连璟的脸忽见后者霍然起身,昭钺措不及防一个踉跄险些摔了。 “啊?怎么了美人?” 连璟回眸望着他,纤长的指挑起昭钺的下颌,多情的眼妩媚天成。只见他唇角轻勾,笑得极其温柔:“看了这么多,本宫想实践一番了。不知、王子可愿亲身一试?” 美色当前,昭钺想都没想,笑着回了一声“好”。 ………… “美人好生厉害,只不过还需继续努力才是。” 昭钺给自己闻了闻一种不知名的熏香,通身被连璟毒成青紫的皮肤逐渐消退。 连璟心下颇为惊讶,不愧是西域之人,耐毒力不是一般的强。 “美人已在本王子身上试了五种毒,本王子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本宫身子可没王子强健,若王子不小心将我毒死了……”连璟轻笑着退后半步,藏于袖间的指已备好毒针。 “本王子怜香惜玉,哪里舍得对美人用毒?”昭钺摇摇头,手中折扇轻刮连璟面庞,言语暧昧:“晚些陪本王子共用晚膳,如何?” 连璟似笑非笑:“好啊。” 话落,三枚毒针弹射出去。楼兰昭钺有所预料地开扇一挡,三枚毒针齐齐被扇面拦去。 楼兰昭钺苦笑不已:“……好了好了,本王子不占美人便宜便是。” 第32章 夜袭 楼兰古国建国史悠久,身处荒漠地带,气候多变。清晨凉爽,午时酷热,夜里寒凉。 眼下临近黄昏,是为酷热与寒凉的交界,体感不温不寒,清风徐徐,卷起少量黄沙与枯叶。 楼兰入夜较晚,金阳临空而立。昭钺怕日头刺眼,果断给身侧的连璟打伞。 连璟对此不做言语,此刻的他身穿水蓝楼兰常服,款式瞧着朴素,却用料上乘。一块白纱掩去下半张容颜,那是临前昭钺千求万求才戴上的。 目下连璟正在御花园漫步赏花,昭钺一边给他打伞一边狗腿道:“……美人莫要与我置气啊,实在是你这身份在楼兰太过敏感,且你又生得好一副花容月貌,我怕有不长眼的盯上你。” 连璟闻言骤然转首,那目光冰冷得教昭钺浑身打了个寒噤。 “再胡乱形容我容貌,当心我打断你第三条腿——” 昭钺忙伸手捂口,干笑道:“好好好,都依你。” 目下尚未入夜,距晚膳还有好些时辰,连璟执意要出昭明殿透透风。楼兰昭钺只得将他浑身上下包裹严严实实,且要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眼前这位美人跑了去。 昭钺正留意着四周有无人路过,余光见连璟手正探向一株植物,忙扣住其手腕制止:“美人,这花可碰不得!” 连璟不解:“为何?有毒?” “……毒倒是没毒,只是御花园这些花草产地名贵,只能做以观赏。” 连璟冷笑一声,不屑道:“我南域皇宫御花园中的花草亦同样名贵,可没有娇弱到不许旁人碰的地步。” 他说罢转身便走,昭钺神色一慌,忙提步追上:“既然美人欢喜,等会儿我就派人将这颗植株移至昭明殿去!” 连璟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继续给楼兰昭钺添设障碍。目光却在暗暗打量周围的布局。 脚下这条长廊四通八达,曲折蜿蜒,远处房屋错落有致,几乎分辨不出何处是主殿何处是后宫。 初来乍到,又被楼兰昭钺盯得严实,小半时辰的功夫,连璟不可能一览楼兰的全貌。 逛完御花园,天色渐晚。昭钺催连璟去用膳,折返昭明殿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有道视线盯在连璟身上。连璟不禁抬眸,只见远处除却房屋便空无一人。 晚膳十分丰盛,多得是连璟叫不出名的菜肴。楼兰国喜酸甜口,恰是对连璟的口味。 连璟以为楼兰昭钺会在饭菜中下毒,实不尽然,菜里没毒,昭钺亦没给他灌酒。 “美人难得与我再相逢,若是喝醉岂不是败了雅兴?待吃好喝好,与我再合奏一曲,如何?” 昭钺目光真诚,语气亦不是轻浮的口吻。连璟左右思量,应了他的请求。 目下他对西域楼兰的布局浑然不知,若是贸然逃离只怕会撞上皇族别的势力。甚至,是西域的妖皇。 连璟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前还没亲手将连晟杀了。 昭钺说到做到,用完晚膳派人取了他的玉箫,同时为连璟备了一面玉石琵琶。 有风华殿的前车之鉴,连璟对玉石琵琶抱不起一丝好感。华而不实不说,拿在手中的重量亦不轻。 不料楼兰昭钺心细,连璟眼底一闪而逝的厌恶被他迅速捕捉。他伸手夺过琵琶,启唇道:“看来美人不欢喜这面琵琶的款式,来人,换一面。” 很快仆从又换了一面木制琵琶,那木面光滑平整,纹路清晰可见,大小弦根根分明,一瞧就知此琵琶价值不菲。 连璟这才满意地将琵琶抱起,同昭钺合奏。 一萧、一琵琶,分明是两种音色不同的乐器,此刻却契合到天衣无缝。 明月如钩,银光洒落在殿外那黑色的身影之上。俊美妖异的脸被一块银质面具阻隔,余下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拳握紧复又松开。 你当真是心甘情愿赴往西域的么? 三日前他绝情的一面历历在目,耳闻殿中合奏,墨晗暗叹自己今夜来此是否就是个错误。 远处有妖兵逐渐往昭明殿这方巡视,墨晗身形迅速隐于月色之中。 连璟弹奏琵琶的手逐渐变缓,昭钺察觉到不对,轻声问道:“怎么了美人?” 连璟似是一怔,摇头道了声没事,指尖继续弹奏。 几曲过后,很快夜深。洗漱毕,连璟一回卧房,便发现楼兰昭钺已经侧躺在榻上。他立在门口,轻蹙长眉,笑着发问:“……王子这是何意?” 昭钺身穿一套白色的寝衣,单手撑头笑着对连璟眨眨眼,顺势拍了拍床板:“自然是与美人共寝啊。” 连璟果断转身离开卧房,昭钺身形一闪出现在他跟前,猛地扣住他的手腕,启唇道:“别走,你今晚必须和我睡。” 他目光紧视于他,面容是少有的严肃。 “西域毒虫多,擅用蛊之人更甚。你是南域的太子,若离开我的视线,难保会被有心之人暗算。” 连璟闻言冷笑一声:“……多谢王子抬爱,若不是你劫我来西域楼兰,我也不会这般步步惊心。” 语毕就要挣脱昭钺的手,昭钺却忽然搂住他腰肢将他强摁在墙上,下颌被他捏住,那惯是含笑的柳叶眼此刻半是恼火半是无奈。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我是真心待……” 话未说完表情忽然僵在脸上,两眼一合轰然倒地。 墨晗一袭黑衣近乎隐于夜色之中,面上的银质面具折射着月光,悄无声息地立在了连璟身前。 第33章 共寝 连璟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对方会出现。 墨晗不作言语,拽住连璟手.腕就走。 哪想才走几步连璟便立在原地不再往前,墨晗受其影响自然亦止住步伐。 “敢问墨护法要带我去哪?” 连璟语气平淡,目光戏谑。 墨晗最不希望看到他展露如此陌生的目光,他摘下面具,露出妖异俊美的面庞。一双眼直直望向连璟,轻声道:“……自然是救殿下回去。” “救?”连璟闻言轻笑一声,蓦然将手抽离,道:“本宫在这西域楼兰过得好好的,几时需要你来救?” “可楼兰昭钺方才分明在强\/\/迫——”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那是你看错了。你情我愿之事,怎能算是强迫?” 你情我愿…… 墨晗脸色一白,心脏好似在被谁撕扯。 连璟见他不语,又道:“西域楼兰景致甚美,楼兰昭钺待我亦极好。本宫放着好日子不过,你要本宫和你回去?回去继续被你和那老头儿施虐么?” 刑部一事墨晗本就问心有愧,连璟说出口更如一柄诛心的利剑。他想说对不起,可发现自己毫无资格。 他护不住连璟,甚至还是施虐的“帮凶”。楼兰昭钺却能护他,且予他一隅清净之所、助他修行。 眼见连璟的目光满是讥讽与绝情,墨晗明了今夜自己无论如何都带不走他了。 “……既如此,殿下几时想回了,记得与我传信一封。” 墨晗说罢,转身化作一缕青烟离去。 连璟面上那抹讽笑瞬时荡然无存。 你当真以为我不想走吗?我多么希望,你要带我去的并非南域皇宫,而是另一处无人知晓的桃源圣地。 他未曾想到,多日以后,他会后悔那夜没让墨晗带他走。 “美人——” 深夜,楼兰昭钺猛地在床榻上惊坐起。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连璟侧首望着他,带着几分慵懒的口吻:“做什么?” 昭钺闻声看向连璟,惊呼:“咦美人你没走吗?等等我们怎么躺在同一张床……” 连璟白色的寝衣因睡觉而显得略有凌乱,内里半 遮 半 掩,引人遐想:“不是王子你说今夜与我共寝?你若嫌了、那我可就走了。” “别别别——”昭钺忙拉住连璟,顺势搂住其腰.肢,感受到连璟身上特有的淡香,顿时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连璟果断抬手掌掴了昭钺一耳光,力道不轻不重,恰是让昭钺感到了一丝疼痛。 昭钺被打得一愣,继而欣喜若狂道:“不是做梦!是是是真的!” “出息——”连璟嗤笑,有些嫌弃地在他怀里挣了挣:“快将我放开。” “我不动你,保证不动你。这样抱着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任凭连璟如何推搡,昭钺就是抱着他不肯撒手。最后连璟就这么被他抱着到次日天明。 “三王子,该洗漱上朝了。” 天刚亮,侍女便在门外敲门。连璟一夜未眠,被敲门声吵得心烦意乱,身侧昭钺却睡得像死猪一般。 连璟果断移开放在他腰.间的手,只闻“咚”地一声巨响,侍女进屋时,便见昭钺躺在地上扶着腰“哎哟哎哟”地叫唤,连璟则坐在镜前自行穿衣束发。 第34章 阴阳 楼兰昭钺躺在地上一面哀嚎一面叫骂:“哪个不长眼的贱奴敢踹本王子?!看我不将他——” 连璟慢悠悠地回首看他一眼:“三王子要把我怎么着?” 楼兰昭钺闻言一怔,继而爬起身,干笑道:“……原来是美人啊?那没事了。” 他步至连璟身后,见连璟坐在铜镜前,手持木梳正梳理头发。那头长发乌黑柔亮,初见昭钺便被其吸引。 他顺势将木梳一夺,殷切道:“美人可是要束发?我来帮你。” 连璟偏身一躲,伸手将木梳夺回,淡声道:“不用,我自己来。” 与人梳发这等事,除却下人,便是夫妻。妖族与人族相比虽没有那么多死板的规矩,可连璟就是不愿被旁人碰这头长发。 一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凉水,楼兰昭钺颇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目见连璟娴熟地将长发梳好系上发扣,再理好衣袍的褶皱,不禁感慨:“……我倒是不知,美人竟这般会照顾自己。” “我不喜被人贴身伺候,这等小事自是由我亲自来做。”连璟调整好腰.间青玉与孔雀尾羽,楼兰昭钺为他备的配饰仍旧一件未戴。 看不见连璟身着楼兰盛装,昭钺心里是不大高兴的。可一想到昨夜是拥着美人入睡,那些不快又瞬间化为乌有。 一旁的仆从们已等候多时,端着洗漱用具催促道:“三王子殿下,该洗漱更衣了。” 于是昭钺心不在焉地洗漱更了衣,心不在焉地去上了早朝。 楼兰妖皇未立太子,众王子皆可入朝。昭钺又颇受老妖皇宠爱,每日都得见上一面。偏生自家殿里又藏着美人,一刻不见教他抓心挠肝。可不去父皇那请安又说不过去,故而心里着实还是有些不快。 于是这些不快就被某些“有心之人”看了去。 下朝后进门便“美人美人”地叫唤,搅了连璟清净。连璟皱眉不予理会,捏着书籍起身朝窗口迈去。 “美人儿——” 昭钺伸手作势要抱,连璟一个矮身从他臂下绕了出来,看也未看昭钺一眼,缓缓步向桌前。 “美人,你理理我嘛——” 昭钺倒也不急不恼,只当连璟在同他玩闹,而他在此过程中不亦乐乎。 几番“你来我往”,最后他从身后环住连璟腰.身,咧嘴笑道:“诶,抓住了!” 连璟自他怀中抬首,取出一颗深青色药丸,笑道:“作为‘奖赏’,王子尝尝这颗‘药’吧。” 昭钺伸手将“药”接过,意味深长地看了连璟一眼,启唇道:“……求之不得。” 他仰首将“药”服下,闭眼静候药效发作。岂料预想中磨人的痛楚并未出现,身体无任何不适之感,这教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美人,这次不是毒了?” “谁说不是?睁眼瞧瞧你这张脸现下是何模样。” 昭钺闻言顿时睁开双眼,抬手抚摸自己的脸,细腻光滑,无不正常的凸起。摸着摸着暗觉不对,脸上这肌肤光滑细腻得有些过了头,忙转身去照镜,发觉镜中的自己虽还是自己,可似乎又不大像是自己了。 五官在脸上仿佛被等比例放大,肩亦窄了许多,胸\/口有两团诡异的隆\/起。昭钺脸色发白,手颤抖地探向下半身,随即似被蛇咬一般迅速缩回。 “怎么回事……?我怎会变成这样?!” 这下连声音都尖细不少,若有不知情者在场,定会说他活脱.脱是个姑娘。 连璟微笑地答:“如你所见,这是我新调制的‘阴阳蛊’。男子受之转为女子,女子反之。” 昭钺对他伸出手掌:“解药!” 连璟挑眉:“要解药作甚?王子现下可是比男人还要清秀,比女子还要娇,该多体验几个时辰才是。” 昭钺彻底急了,攥着连璟衣袖像个下人一般恳求:“求你了美人,我保证今后再也不对你动手动脚了——” “此蛊没有解药,三个时辰后便会自行消退。”连璟悠悠说道,他在矮榻上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对方。 于是,那三个时辰内,楼兰昭钺是躲在卧房中度过的。 “阴阳蛊”时效一过,昭钺便冲出卧房直奔连璟,他表情凶神恶煞,连璟以为楼兰昭钺要与他动手,正欲召出兵器应对,岂料下一刻被人摁倒在矮榻之上。 “美人是不是以为我气急败坏要杀你?” 两张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喷洒,昭钺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手指轻轻摩挲连璟的面庞。 连璟面不改色,勾唇轻笑:“我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下一瞬,温软的唇贴上他的唇。 连璟面色骤变,蓄满妖力的一掌猛地推向昭钺腹间,昭钺措不及防被震飞一丈远,脊背撞上红柱砸出“轰隆”巨响,随即狼狈地摔在地上,一口浊血喷涌而出。 “三王子!” 殿中仆从有的惊呼,有的拥上去,有的吓得跌坐在地。还有的气不过指着连璟叫骂:“南域太子又如何?!莫以为王子宠爱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我这就去禀报陛下!看他如何惩治你——” “放肆!给本王子回来——” 那仆从转身欲走,被昭钺厉声喝回。 昭钺揉 着 胸.口,表情痛苦扭曲,想来伤得不轻。 连璟此刻目光冰冷甚至带着杀意,可昭钺无所畏惧,只朝他嘿嘿一笑,仿若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美人好功法,方才我险些就下去与十殿阎罗喝茶了。” 第35章 答复 楼兰昭钺重伤,对外却传身体稍有不适,御医被他拒之门外。 “三哥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怎的不让御医看看?还不让我们兄弟前去探望。” 昭明殿外,两名男子不解地伫立在门外。二者皆身着锦衣华服,面貌较为年幼的那位眼底尽是焦虑不安,不时来回踱步。 面貌年长的那位则淡然自若一言不发,目光定定盯着昭明殿的朱漆大门。 良晌,启唇道:“六弟,你说老三近日,是不是不常外出?” 楼兰星河脚步一顿,垂眸思忖一番,挠首道:“似乎……确有此事。三哥每每下了朝就不见人影,早前还会寻我们喝茶对弈的。二哥,你问这个作甚?” 楼兰昭昀恍然,手中折扇轻摇,眼眸微微眯起:“……原来如此。” 他转身朝身后一众御医道:“诸位都散了吧,三王子确实无恙。” 御医们闻言面面相觑,须臾,一一行礼退下:“臣等告退。” 众人各怀心事地散去,此刻昭明殿内,楼兰昭钺半卧在榻,虽面色苍白,语气却冰冷严肃:“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向外人透露半句,否则提头来见。” “诺。”殿中众仆从福身应承,随即退下各司其职。 昭钺面上的严肃瞬间消退,他抬首望向不远处坐在窗下的连璟,唇瓣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轻唤:“美人……” 连璟一声冷哼,别过头不看他。 “……美人,先前是我不对。可你不也拿我出了气……”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蓝色残影一晃而来。连璟拽着他衣领将他提坐起,咬牙道:“我真想一掌将你打死——” 昭钺笑了笑,毫无畏惧地闭上双眼:“只要美人高兴,请便。” 连璟左手果断开始凝聚法力,那一掌都已对上楼兰昭钺面门,却在距两寸之遥而生生顿住。 见连璟迟迟未动手,昭钺复又睁眼,咧嘴笑道:“看来美人心里有我。” “少自作多情。”连璟松了攥他衣领的手,任由他摔躺在榻上,扬唇冷笑道:“你当我傻?杀了你,我还能完好无损地离开你们楼兰?” 楼兰昭钺被摔得胸骨一痛,喉间气血翻涌,险些咳出一口血来。他断断续续咳了几声,缓慢且坚定道:“……美人放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我这条命,先在你这欠着吧。待你功成身退之际,再取亦不迟。” 这毫无底线的包容教连璟颇有些意外。 但他亦明白,这份包容是有条件的。他想要\/他时刻待在他身边,想掌控他的一切。 相比之下,墨晗则是个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不求回报的傻子。 楼兰昭钺再三承诺不再对连璟动手动脚,连璟想也知道不出几日又会原形毕露。 任凭连璟如何对楼兰昭钺拳打脚踢,楼兰昭钺都能笑着原谅,美名其曰“打是亲骂是爱”。 楼兰昭钺痴迷连璟已到了除却早朝哪也不去的地步。赏花、下棋、调香、炼毒,只要连璟想,楼兰昭钺会尽一切所能满足,条件便是夜里必须同睡一屋。 所幸楼兰昭钺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抱着连璟便能睡得极为香甜。连璟起初还嫌恶无比,到后面都懒得挣扎了。同床异梦必不可少,毕竟他尚还记得自己愿委身待在西域楼兰的缘由。 以及墨晗那半是情深半是愧疚的目光。 刑部亲手施刑,他明白那是身不由己,卿嫆一事则与他毫无干系。为了完成他下达的命令,甚至不惜自毁一尾。直到风华殿行刺相助,二人早已互不相欠。 明明已经那么明确地道出他们的临时结盟彻底结束,却还是不顾一切地独身赴往西域楼兰,只为见他一面。 可大仇未报,连璟实在无心儿女情长,更何况都是男儿身不会有结果,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将其赶走。 他一无所有,给不了墨晗想要的答复。 第36章 反目 楼兰昭钺在昭明殿内休整了几日,上头便要求他回去上朝。他得知此事不免在连璟耳边抱怨了几句,连璟充耳不闻,巴不得这厮离他远点。 “美人,等我回来哈。” 这日楼兰昭钺照常早起去上朝,临前还趁连璟不备亲了他的脸一口。连璟面色一冷,抬手就要赏昭钺一耳光,被那厮灵巧地躲了过去。 昭钺笑嘻嘻地与他道了别,转身迅速撤离。 连璟懒得与他算账,用了早膳后便继续埋头钻研蛊术。没过多久,门外忽传来声响。 “参见二王子,二王子您怎么来了?嗳——” 那闭合的正门忽然被人大力掀开,一名男子闯入眼帘。 金冠束发,深绿锦衣,腰带间有红色蛇瞳状宝石。是西域皇族之人的标致。 他容貌与昭钺有两分相似,细长的凤眼带着几许桀骜不羁的笑意,大摇大摆地往殿内走来。 听着守卫唤其一声“二王子”,再看这厮的面相,连璟轻蹙长眉,深知来者不善。但还是起身笑面相迎:“……不知阁下是?” 楼兰昭昀甫一看见连璟,便瞬间移不开眼。 额配水蓝晶链,身穿上好的墨蓝绸缎,外罩白色透明的轻纱,面若傅粉洁白无瑕,墨眸深邃如藏星河,唇似点朱透着微红。 明知是妖,姿容与气质却胜似仙君。 “……难怪老三上朝后成日闭门不出,果然屋里藏了个绝色美人。” 连璟笑容渐敛。 楼兰昭昀举步走来:“不知美人是何方人士?来楼兰有多少时日?可愿——” 他俯身逼近,右手轻佻地抬起连璟下颌,目光赤\/裸毫不掩饰:“随本王子去清和殿喝上几杯?” 连璟不慌不忙,冷静应对:“承蒙二王子抬爱,在下只是一介乐师,与三王子颇有几分投缘,并非用身体取悦旁人的面首。王子若有那方面的兴致,还请另寻佳人。” 哪想楼兰昭昀毫不顾及连璟冷淡果拒的态度,反而继续得寸进尺地扣住连璟手臂一通轻抚:“美人乃仙人之姿,这偌大的皇宫还真寻不出第二人。本王子今日就要将你带走,谅他老三也不会说些什么。” 退路已经给了,可这厮非要走绝路。连璟眸色骤然一片猩红,蓄力好的一记毒掌刚要拍向楼兰昭昀的胸膛,余光忽见一道黛蓝的身影匆匆闯入殿。于是他立刻收掌,装成落在楼兰昭昀手中无法挣脱的模样。 “敢动我的美人?楼兰昭昀,你真是不知死活——” 楼兰昭钺见此果然大怒,玉骨折扇毫不留情地划向楼兰昭昀,楼兰昭昀狼狈躲闪,同时与他不满地辩解:“小小乐师而已,老三你还真是小气。就许你金\/屋\/藏\/娇,不许你二哥我来看一眼?” “谁同你说他是乐师?他是南域太子璟,是我楼兰的贵客!”昭钺目眦欲裂步步紧逼。 眼见兄弟俩为自己反目,连璟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对此事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 楼兰昭昀不学无术,素来不参与朝政,时常花天酒地,法力亦不及昭钺,应对起来逐渐吃力。 很快楼兰昭昀败下阵来,被楼兰昭钺踩在脚底。不顾自家二哥被踩得连连痛呼,拧眉问道: “美人,他碰了你何处?” 连璟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缓缓道:“脸,右手臂。” 随即刺耳的惨叫声响彻昭明殿,待有人闻声赶来时,皆吓得掩口惊恐地连连后退。 只见,楼兰昭昀脸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右手手臂被斩断,鲜血喷得满身满脸。 第37章 斗乐 楼兰昭钺和楼兰昭昀闹了这一出,南域太子璟在皇宫暂居一事,一夜之间众妖皆知。 妖皇楼兰烬将昭钺召去责怪了一番,大致内容便是昭钺带太子璟来西域未曾知会他一声,昭钺则笑着言明自己早前就给南域妖皇留信了一封,若连晟真要怪罪,他西域不会至今还平平稳稳。楼兰烬闻言松了口气。 至于楼兰昭昀?妖皇不钟意的弃子而已。楼兰烬罚也未罚楼兰昭钺,只派了御医前去治伤,并将楼兰昭昀禁足于清和殿。 当初南域妖皇连晟寿宴,代替楼兰出席的除却大王子楼兰星魁,便是三王子楼兰昭钺,可见楼兰烬对二者的宠爱。 太子一位至今未定,显而易见是楼兰烬想看这些儿子们自行争一争。 而今楼兰昭钺主动出击,楼兰烬开心都来不及,哪还会罚他? 连璟身份被揭晓,自然而然成了楼兰的贵客。妖皇楼兰烬特意为他开办一场宴会,美名其曰“迟来的洗尘宴”。 昭钺不高兴连璟去人数众多的宴会,可皇命难违,只得依言照办。 次日昭明殿众多妖仆鱼贯而入,是楼兰烬派来为连璟梳妆更衣的。 他们给连璟备了一套精美的黛蓝丝缎,上以彩线绣山河飞鸟。额配水晶链,墨发以孔雀尾羽状金钗固定,身形高挑劲瘦,合上那生来妩媚多情的凤眼,若是不开口,当真会以为是名女子。 今日连璟是贵客,自然坐在首位下方左侧,楼兰昭钺则坐在他身侧。 南域妖皇与太子关系不合一事暂且不提,但妖界第一美人的名号传得极广,故前来赴宴的王子妃嫔与皇亲国戚皆是若有若无地将目光投向连璟,且有不少上前与连璟搭话敬酒。 昭钺自是不满这群人盯着连璟,那些敬酒的亦尽数被他挡了去。 上座的楼兰烬不时开口慰问连璟在楼兰这几日居住的事宜,连璟对答如流,谈吐有方,令楼兰烬很是满意。 楼兰烬有意给连璟另配一座寝殿,楼兰昭钺闻言脸色骤变,正欲起身驳回。连璟却是先一步摇首婉拒,道:“承蒙陛下关照,晚辈在昭明殿已居住多时,三王子又是晚辈知音,晚辈在昭明殿住得挺好,陛下无需给晚辈另配寝殿。” 得此答复,楼兰烬便不再提换寝殿一事。 楼兰昭钺内心狂喜,他盯着连璟的侧脸,心道这段时日砸出去的古籍与受的伤可算没有白费。 众人继续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声乐起,舞娘穿着艳丽的舞服鱼贯而入,身姿如蛇卖力扭动,不时去贵宾席前撩拨。有的会与她们热情互动,有的仅是笑笑不做言语。 昭钺只觉得这宴席过于吵闹,那些对连璟投来的目光教他脸色黑如锅底,时刻在想着何时散场带着他的美人回昭明殿。 “听闻南域妖皇寿宴上,太子璟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与三哥的箫可相媲美。正巧今日二位都在,不如现场合奏一曲?” 连璟正吃着昭钺给他剥好的冰葡萄,不远处忽有人如是说道。他抬眸看去,只见是一着青衣的年轻男子。他五官俊美,眉目含笑,发冠上有红色蛇瞳宝石,另是那声“三哥”,其身份不言而论。 ——臭小子,你当我美人是给众人取乐的下等乐师吗? 楼兰昭钺起身正要发作,另一头的楼兰星魁忽然发了话:“六弟,太子璟今日是客,哪有让客人给我们奏乐的道理?” 楼兰星河却是不依不饶,神态倨傲道:“声乐本就该与人共享,藏着掖着又是何道理?若是二位不愿合奏,那本王子先起个头吧!” 说罢,他取出一只玉笛,便是自顾自地吹了起来。那笛声清润悠扬,似山涧银泉潺潺而流。偶尔的转音似鸟鸣,跳音居多,仿佛谁人在嘲讽一般。 这笛声挑衅的意味十足,习箫多年的楼兰昭钺岂能被他抢了风头?果断取出玉箫对峙。 笛声是属嘹亮悠长的,而箫声虽簌簌落落,但胜在音色冗长直击心灵,隐隐有盖过笛声的趋势。楼兰星河自然不甘示弱,音阶骤然拔高,曲调加快,楼兰昭钺目露讽意,仿佛对变调的事全然不放在眼里,轻轻松松便追上了他的曲调。 楼兰星河额头布满细汗,眼见着要败下阵,忽闻“珰”一声脆响,抬眸望去,只见楼兰星魁身前不知几时架了琴,那纤长的十指拨动琴弦,音律流水般倾泄而来。 动作看似徐徐不急,却恰到好处地合住了楼兰昭钺的箫声。 三人合奏,楼兰星河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放下了玉笛认输,只余下楼兰昭钺与楼兰星魁兄弟二人斗乐。 四目相对,昭钺眼底的讽意尽收,独剩严肃狰狞。星魁眉眼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斗乐,在场众人便可从中看出兄弟二人素日里的明争暗斗。 “锵!” 不多时,连璟的琵琶入了场。拨动长弦的手指快成残影,曲调快如蜂鸣,却自成音阶毫不嘈杂。 而自连璟加入,兄弟二人间的火焰忽然就熄灭了大半,竟是不约而同地就着连璟弹奏的曲子作了辅音。 楼兰星魁脸上温和的笑意又去而复返,昭钺看得清楚,那是只对连璟才有的笑容。心间怒意横生,好在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仅是瞧着身侧美人的侧颜,那滔天的怒火便偃旗息鼓。 第38章 出逃 原本争强斗胜的局面渐渐缓和,迅猛尖锐的曲调由连璟打头逐渐转变为轻快温和,两位王子配合得亦是天衣无缝,教在场众妖听得如痴如醉。 合奏毕,殿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众妖称赞今日真是大饱耳福,妖皇楼兰烬更是笑着赞赏“此曲只应天上有”。 楼兰星魁领着楼兰星河下桌,步至连璟跟前,手持酒杯道:“今日我与六弟多有得罪,给太子和三弟赔个不是。” 连璟这时才开始正眼打量眼前这位大王子:暗红锦袍加身,身躯修长。墨发如丝缎,金色发冠上有标志的红色蛇瞳宝石,面容俊逸出彩,携着温和稳重的笑意。 其身侧的楼兰星河则薄唇紧抿,隐隐有些不服气地瞪着连璟。只不过被楼兰昭钺一横眼过去便耷拉了脑袋。 连璟斟酒起身,面上是得体的轻笑:“无妨,大王子一手琴艺着实教我大开眼界。正所谓千年琵琶、万年琴,今后还需王子多多指教才是。” “一定、一定。” 楼兰星魁轻笑一声,与连璟碰了杯,不急不缓地喝,含笑地望着连璟饮酒,饮毕转身离去。 连璟眯眼目送对方离去的背影。 身为长子,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携着平易近人的温和笑意,与周围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谈,令人无法相信这竟是一位尊贵的大王子。 不经意间的一个对视,楼兰星魁点头回以一个温笑,继而转头与旁人继续闲聊,目光并未在连璟身上驻留。 在旁人看来此人平易近人,可在连璟看来,这种看似完美无缺的人,才最是危险重重。 他却不知与楼兰星魁频繁对视惹得某人吃了味,腰间落了一只大手,稍一施力便被揽了过去。 “美人,在看什么?” 昭钺眉眼带笑,一句话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连璟默默收回目光,语气淡冷:“我瞧着大王子手中那架琴不错。” “回头就给你买!” 手中力道收紧了些,连璟吃痛,不悦地挥手打他。 昭钺手却没松,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大哥不简单,以后少与他往来。” 说罢便放开了他,自顾自地吃起来。 连璟在众皇亲贵族跟前露了脸,出昭明殿再也不用蒙面纱戴帷帽。每逢楼兰昭钺被请去内阁议事,他便会悄悄出殿查探周围布局。 说来也怪,楼兰这些王子早已成年,却没有在宫外设立王府,尽数居住于宫内。这也使得皇宫布局错综复杂,形同迷宫。连璟好几回在原地绕圈,险些迷失方向。 经过大半月的努力,今日他终于寻到出口。只不过出口处有重兵把守,须得想法子引开。 为防被楼兰昭钺死缠烂打,他在前者回来后喂对方吃下一颗他特制的毒丹——实则乃安神类药,可使人昏睡数个时辰。 亲眼见着楼兰昭钺睡下,推都推不醒。他步出卧房,与仆从们谎称要去御花园散散步,趁仆从不备将他们迷昏,便是转身快步往宫门走去。 第39章 地牢 连璟不知被锁在这地牢有多少日了。 这里阴暗潮湿,密不透光,不知何时日出月落。 手筋脚筋被挑断,蛊毒聚集在丹田,教他无法施展法术。不能以灵识探物,双眼便如同虚设,什么也看不见。 独剩的听觉也只听得见牢中有老鼠来回跑动,以及水珠滴答声——是他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他亦不记得是多少日前,他寻到宫门刚准备逃出去便被士兵拦截。 他被指控毒害三王子楼兰昭钺,而调配的解药竟没有效用,楼兰昭钺昏睡不醒,当夜士兵将他押去妖皇殿审问,事在于自己,连璟无力辩解,楼兰烬理所当然以“蓄意谋害王子”一罪,将他打入地牢。 “还说三哥是你知音,三哥对你关照有加,没成想你竟然盗窃古籍并毒害他!今日若不让你尝点苦头,我就不叫楼兰星河——” 楼兰星河愤愤不平地取出一条带刺的藤鞭,正要往连璟身上招呼,被身侧的楼兰迦叶拉住。 “嗳六弟且慢,这么个小美人儿,被你鞭子伤了多可惜。” 楼兰迦叶捏着连璟下颌迫使他抬头,将连璟上下打量了个来回,目光中的贪婪毫不掩饰,教连璟心生恶寒。 他指腹摩挲着连璟的脸颊:“看来老三当真待你不薄,这肌肤如琼脂一般。”手移向连璟腰肢:“这腰,也是极软。” 连璟暗觉不妙,冷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你服侍老三时,老三定是十分快活吧?” 这番话侮\/辱\/性极强,连璟挣开他的手,启唇冷笑:“我再不济也是南域太子,不是千人枕万人骑的妓\/子,还请你放尊重点——” “尊重?”楼兰迦叶冷笑一声,手作势将连璟一拽,只闻铁链“叮当”作响,连璟措不及防被他带入怀中。“你如今不过是阶下囚,若不是有这重身份,现如今早已上刑台被雷火刑弄得神形俱灭了。” “再说了,就算你是南域太子又如何?我楼兰迦叶看上的东西,谁也莫想阻止我——” 他说罢俯首去吻连璟的唇,连璟迅速偏头避开,那一吻落在他耳廓。楼兰迦叶可没什么耐性,扬手打了一耳光,白皙的脸上顿时出现鲜红的掌印,连璟没觉得疼,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短暂失了聪。 “贱骨头一个,装什么清高?” “刺啦”一声响,衣衫被撕扯开,露出肩臂与胸 膛。楼兰迦叶不客气地咬住连璟脖颈,一路往下。 “混账东西……” 连璟咬牙谩骂,欲挣扎只可惜被缚住手脚无可奈何。不忍看自己被折\/辱的模样,只得闭上眼。 “啊啊啊——” 却不料楼兰迦叶忽然一声惊呼,捂着口慌忙起身后退。 “四哥!你怎么了?”屋外的楼兰星河闻声赶来将其扶住,只见楼兰迦叶脸色瞬间变得一片青紫,目光半是惊恐半是愤恨地指着连璟。 “毒,这贱\/人浑身都是毒!” 毒? 连璟颈部有被咬伤的痕迹,少许鲜血流淌,楼兰迦叶正是无意沾了几滴便中了毒。 忽想起素日炼毒时,自己也在不断以自身为试验体用毒。诚然,是小剂量地服。但毒用得多了,自然就自成屏障。 眼下的他,浑身是毒。 他没想到,当日无心之举,竟还能避免被染\/指。 第40章 星魁 楼兰迦叶地牢“审问”连璟不慎中毒,此事一出,连璟的罪名“顺理成章”又多了一条。 他被授以鞭刑,带刺的藤鞭将他抽得体无完肤,然他觉得这样再好不过,至少这具血淋淋的身体令人反胃生不起半分欲\/望。 至于疼痛?与南域那老头儿的手段相比,这不过挠痒痒一般。 想到受刑,连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墨晗。 真后悔那夜没跟你走啊。 “……既如此,殿下几时想回去了,记得与我传信一封。” 连璟又何尝不想联络对方,奈何他们是妖,囚禁妖的地牢自然非同小可。 这里无窗无门,墙壁是特殊材质无法被神识穿透,入口处被布了重重结界,哪怕一只苍蝇都插翅难飞。 他明白墨晗既然敢独闯第一次,必然敢独闯第二、第三次。只消他一句话,便会赴汤蹈火。 可一时结盟的是他,将人拒之千里的亦是他。如今受困于楼兰,不正是他自找的吗? 若无法联络,任凭墨晗再忠心于他,也不会再轻易现身楼兰。 连璟明了自己这次可能是被哪方势力给陷害,苦于没有证据,于是只能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受尽折磨。 外头的话,估摸着妖皇会传书说他在西域一切安好,且西域蛊术千变万化,必然还会有一个“他”安然存在,以混淆视听。 昏暗的地牢中忽然亮起一抹橘黄,连璟循光看去,那暗红锦衣的男子缓步向他走来,在他身前站定。 没有初见时温文尔雅的笑容,男子长眉微蹙,目光中是满满怜惜,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上连璟面庞,出乎意料的温柔、教多日受尽折磨的连璟为之一怔。 那轻抚面庞的手顿了顿,楼兰星魁轻叹一声,启唇道:“……你以为我是来看你笑话的么?” 难道不是么? 连璟看着他,眼底带着讥讽。 楼兰星魁苦笑道:“的确,都说皇室无情,更何况是妖界的皇族。我们楼兰皇室,没一个是干净的。” “多亏有你替我扫清了诸多‘障碍’,我这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连璟讥诮道:“那我是不是该先恭喜大王子了?” “倒也不必。”楼兰星魁淡笑一声,碧玉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须臾开始给他整理凌乱的衣衫与长发:“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 “所以?” “所以,你被囚\/\/禁的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帮你寻找线索。现如今已有了一些眉目。” 楼兰星魁帮他拉拢了外衫,以妖术帮他简单清洗了一番,那闻之欲呕的血腥味与腐臭味终于不再伴随着他。 连璟还是不信这楼兰王子的表面温柔,“你为何要帮我?” “南域妖皇寿宴,一见倾心。”楼兰星魁目光温柔,语气深情款款。 连璟一怔,继而冷笑:“怎么你们楼兰人都欢喜男人?” “……只不过是美人恰巧是个男子罢了,与性别无关。”楼兰星魁失笑摇头,指腹轻轻摩挲连璟唇瓣,又道:“待我为你洗清冤屈,嫁与我做太子妃,如何?” 连璟眼眸微微眯起,打趣道:“……承蒙王子欢喜,可我只怕,没命活到那一天。” “我父皇没打算让你死,那几个废物弟弟我会管好。昭钺我亦会想办法救,只不过,他会成为一个法力尽失的废人。” 楼兰星魁语气是柔的,目光亦是柔的,可说出口的话却教人细思恐极。 果不其然,连璟的直觉不会出错。 他唇角轻勾,笑得明艳动人:“只要王子能给我更好的,嫁与你,未尝不可。” 第41章 风声 楼兰星魁眼前一亮,抬起连璟的下颌轻笑:“……太子真是巧言令色。” 连璟亦笑:“不过是为了一个‘活’字罢了,这现成的交易,我为何不做?” 楼兰星魁眉头一挑,他明了眼前这般绝色之人最是谎话连篇,奈何那生来多情的双眼与明面的诱\/惑、教人无从抗拒。 不怪老三被连璟迷得神魂颠倒,换做是他自己,亦会如此。 他望着他,望着连璟纵使受尽折辱却依旧自命清高的模样,心下不由一哂。 真想绞了这小美人的舌头,教他说不出半句虚言,只能发出动情时的吟 哦,只属于、他一人。 楼兰星魁摸了摸他的脸颊,轻轻言道:“那便先委屈你在这地牢多待上几日了,待你出狱,我必然昭告妖界,风风光 光迎娶你。” 他语毕,人走,灯灭。 连璟没指望楼兰星魁,或者说,他谁也不指望。从对方没帮他取出遏制法力的蛊虫一事上来看,对方并不如嘴上所说的那般“倾心”与他。 只不过作为王子,楼兰星魁有所防备是应该的。 总而言之,所谓的“一见倾心”,连璟是半个字都不信。他们倾心的只是这副皮囊,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皮囊。 法力受限,长久的囚禁使他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极力思考还有没有其他办法逃离。 直到眼角余光瞥见了角落的老鼠。 ………… “……护法大人,殿下他,还会回来吗?” 秋湖的一番追问,教正在桌前看书的墨晗一怔。 不过须臾,书籍被翻动的声响再次响起。 “……谁知道呢。” 他口中说得轻巧随意,思绪却在飘远,手中的书籍半个字都未曾看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西域妖皇为殿下补办洗尘宴一事妖界众人皆知,殿下被奉为上宾,楼兰昭钺更是将殿下捧在手心呵护。 还有什么可为对方担心的? 那日绝情的一面教他记忆犹新,时至今日,仍旧教他彻夜难眠。连璟至今没传信给他,他也不好贸然叨扰。否则只会被殿下厌恶得更深。 而今连璟不在,他只能寻些借口来丹阳殿睹物思人。 “护法大人,要不吃点东西吧?” 映画端来一些茶水与糕点,墨晗本想说自己没胃口,但还是下意识捏起了一块。 原本甜腻的糕点,现如今入口却是怎么尝怎么苦涩。 “噬心”与“共苦”二蛊不在,他无法得知连璟眼下的境况究竟如何。楼兰近来风平浪静,半点风声未闻。 可偌大的古国,有南域太子璟暂居,怎可能会多日还没有风声呢? 忽而想到楼兰千年来未定太子之位,而楼兰昭钺兄弟众多,他若想独享美人,他的兄弟姊妹们可会答应? 墨晗霍然起身,将秋湖与映画吓得一愣。 书籍一扔,他快速将手中剩余的糕点吃尽,大步一迈踏出丹阳殿,临前道:“多谢款待,我还有事,告辞。” “哎!那护法大人慢走——” 回过神的秋湖忙扬声送客,待墨晗走远,余下二妖面面相觑,各自不解地摇了摇头。 第42章 苏醒 昭明殿内,太医与仆从们陆续进进\/出出。 “臣拜见大王子。” 楼兰星魁踏入大殿,众人齐齐行礼。 “我三弟的状况如何了?” “回大王子,三王子体内毒素已清,可还是不见醒……臣等还在找寻原因。” 为首的御医脸色有些疲惫苍白,因楼兰昭钺一事,他与在场其他御医已整整十日没合过眼了。 “诸位辛苦,先退下吧。我要与三弟说说话。” 楼兰星魁此言一出,众人感激不尽,依言行礼退出卧房。 楼兰星魁走到楼兰昭钺床前,只见后者面色苍白如雪,唇瓣干裂,脸庞都消瘦不少。 楼兰星魁抬起昭钺头部,修长的手指在昭钺后颈摸索了一番,约半盏茶功夫,在后发际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收走了一枚透明的牛毛细针。 楼兰星魁复又将昭钺放平稳,随即手张开对向昭钺面部,很快有青蓝色烟雾从昭钺的眉心飘出、源源不断地传递至楼兰星魁的体内。 随着法力流逝,楼兰昭钺表情愈发痛苦起来,最后承受不了刺激睁眼醒来。 楼兰星魁唇角微勾,并未停止手中动作:“醒了?” 昭钺只觉口干舌燥,胸口闷痛得厉害,欲起身可浑身无力。他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诧异地睁圆了双目:“大哥,你在……咳咳……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既细小又嘶哑,换做旁人定然听不见,但他们是妖,耳力极佳。 “如你所见,我在吸食你的妖力。”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楼兰星魁长眉一挑,与他颇为相似的面容扬起一抹冷笑:“你说,我为了什么?” 楼兰昭钺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唇:“……我从未想过、与你争太子之位。你是嫡子,将后妖皇之位非你莫属,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不满意?” “还有什么不满意?”楼兰星魁收了吸功的邪术,捏住昭钺的下颌抬起,笑道:“我的傻弟弟,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应该懂吧?” 楼兰昭钺这时才意识到连璟不在,不知哪来的力气挥手打开了楼兰星魁的手,扯住他衣领红着眼凛声质问:“美人呢??你把我的美人怎么了——”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楼兰星魁死死掐住昭钺的脖颈,面容狰狞扭曲:“若不是答应了留你一命,我早就将你千刀万剐!” “咳咳咳……”昭钺被掐得呼吸不畅,虚弱的身子根本无力反抗,只能做一些无用的挣扎。 楼兰星魁笑容渐大:“妖界的天下与美人,我全都要——” 远处忽有脚步声渐近,楼兰星魁瞬间收手,抬手将一颗药丸弹入楼兰昭钺口中,昭钺措不及防一口吞下,正要问他喂他吃了什么,又被楼兰星魁在身上迅速点了几下,随即他意识一空,闭上双眼直挺挺地倒下。 “试试看吧,总有一天我会将三哥救醒的。咦,怎么殿里一个御医也不见?难不成?不好!三哥——” 随着房门被大力踹开,老六楼兰星河与老四楼兰迦叶齐齐冲进卧房,楼兰星河兵器都取出来准备迎敌了,看见是楼兰星魁后愣了愣,随即虚惊一场地将兵器收回。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哥啊!” 楼兰星魁负手而立,面上恢复以往温文尔雅的笑容,问道:“四弟,六弟,你们怎么来了?” 楼兰星河答道:“大哥,是我又制了一种新的解毒丹,我想试试能不能治好三哥。” 楼兰星魁轻叹道:“……但愿吧,你三哥所中之毒实在诡异霸道,连我也束手无策。” 言罢主动帮他们将昭钺身子扶坐起,楼兰星河忙将自己带来的瓷瓶揭开,取出一颗送入昭钺口中。 良晌过后,昭钺仍旧半分苏醒的迹象都不曾有,楼兰星河为此失望地垂下脑袋,摆摆手与他们告辞,楼兰迦叶亦随同他离了昭明殿。 楼兰星魁笑了笑,似扔杂物一般随手将昭钺摔回床榻之上,起身离去。 第43章 越狱 与此同时,狱卒们如常巡视地牢。 地牢光源有限,狱卒们必须手提宫灯。地牢中不时传来痛苦的悲鸣,还有腐烂的恶臭味。 多年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众妖早已对生活失去了盼头,多半衣衫褴褛是蓬头垢面死气沉沉的模样。偶尔有几个满不在乎的,会与旁的罪妖和狱卒唠嗑些琐事。 直到走到关押连璟的牢笼前,手中宫灯映照之下,两名狱卒发现连璟的头垂了下去,披散的头发遮了整张脸,瞧着像是昏迷了。 两名狱卒互视一眼,心道这位南域的太子分明是个硬骨头,任凭他们如何用酷刑都一声不吭。而自从三日前大王子吩咐过,他们已整整三日没对这位太子用刑了。 眼下连璟却是这副模样,其中一名狱卒喃喃道:“该不会是死了吧……” 另一名狱卒拍了拍他后背,斥道:“别瞎说!陛下都没吩咐,他怎可能会死?” 狱卒甲不放心道:“可他那副模样真的不对劲……” 狱卒乙想了想,道:“不如……咱们进去看看?” 二妖一拍即合,以法器打开了门口的重重结界,快步走到连璟身前查探。一个伸手探他脉门,一个正准备拨开他脸上的长发,余光忽见束缚连璟手脚的玄铁链是断开的。 “当心——”他瞳孔骤缩,刚要提醒正在探脉门的狱卒,连璟霍然抬头,抽出那名狱卒腰间弯刀迅速挥刀,刹那间狱卒拦腰截断,鲜血喷涌而出,洒得他满身满脸! 余下那名狱卒见状立刻抽刀挥砍而来,连璟将将摆脱束缚,法力又被封锁,此刻浑身无力,只得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 “啊啊啊——” 狱卒还欲发难,腿部蓦然传来一阵剧痛,低头望去,竟是一只人头大小的老鼠死死咬住了他的小腿!那老鼠眸光猩红,身形灵巧咬合力惊人,任凭他如何挥刀甩腿都无法摆脱。 连璟则趁机持弯刀一挥,寒光一闪,只闻“咚”地一声轻响,狱卒身首异处,结束了此生。红眼的老鼠则欢快地开始啃食两具尸体。 “站住!往哪逃——” 连璟刚走出牢笼不久便被数名狱卒拦住去路,他眼下法力被锁,身上又还有伤,双拳难敌四手,果断手抵唇吹了声口哨,下一刻红眼的食肉鼠从身后直冲而来,随后的是众多的小鼠如海潮一般,他们前赴后继地向狱卒们扑去,但凡扑咬中便是撕扯下一块血肉,一时间狱卒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连璟脸色苍白,长发凌乱,颈部还有触目惊心的新伤。 红眼食肉鼠本是寻常老鼠,连璟以自己血肉没日没夜喂养,因自己血液中含有剧毒,而鼠类耐毒性极强,连璟是带着炼蛊的目的将其培养。 幸而这三日的努力不曾白费,此鼠变异之后,立刻听从指令咬断了玄铁链,还能号令百鼠进攻,无形之中又给连璟添了一些后手。 只是自己身受重伤,又以血肉供养,连璟身子明显虚弱得厉害,走几步险些跌倒,因此几乎是扶着墙一瘸一拐地逃离。 良晌,他看见了久违的光。 受困地牢数十日,这难得的光源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但,再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令人神往了。 只是,刚踏出地牢大门,身前便站立一人。 楼兰星魁一袭华贵的红色锦衣于风中飘摇,面上是温文尔雅的笑意。 “我来接你了,太子殿下。” 第44章 傀儡 楼兰昭钺于五日后醒来,可身上的妖力丢了半成。他昏迷的这五日,楼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哥楼兰昭昀是毒害他的凶手,前日里已被削去王子之位打入地牢。 大王子楼兰星魁册封为太子,同时要娶妃。 娶妃…… 楼兰昭钺一个翻身滚下榻,殿内仆从一拥而上将他扶起。 “三王子,您身子尚未恢复,莫要随意下地走动啊!” 楼兰昭钺猛地将妖仆推开,急声质问:“美人呢?我的美人去哪了——” “……回三王子,数日前您中毒昏迷,太子璟被押入地牢,前几日叫他逃了出去,至今未寻见他的身影。” “那你们还杵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啊——” “是是是!奴才们这就去!” 眼见妖仆们慌慌张张地出殿,楼兰昭钺靠坐于床沿,曲起一腿,手抵在膝盖揉着眉心。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昏睡了多少时日,亦不知这段时日以来发生了何事。总觉得自己好似失去了一段极为重要的记忆,奈何头皮一抽一抽地疼,教他无心静下来思考。 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连璟,不知对方去往何处,不知对方现下过得如何。 楼兰昭昀是凶手,先被关押地牢的却是连璟。原本就对身在楼兰颇有怨言,无故被陷害遭罪,美人定是恨极了他吧? 这事件起因为他,他多么希望连璟即刻出现在眼前,多么想与连璟道歉,哪怕对方将他打得半死不活他也认。 可一连三日,派出去找寻连璟的队伍都未有喜讯。 反倒是迎来了太子娶妃的日子。 这三日里,昭钺发不束冠,早朝不去,成天与酒作伴,喝得烂醉如泥。 没了连璟的日子教他彻夜难眠,南域没传来太子回宫的消息更教他于心不安。 虽然心情不佳,但大哥娶妃,他总归还是得到场的。 简单梳洗一番,立在东宫主殿中最不起眼的位置,高昂的声乐亦没令他打起精神。 楼兰星魁一袭华贵的绛紫长袍,金玉带束腰,衣袍上绣有古老神秘的灵蛇与金阳山云图腾,温润俊朗的面上满是欣慰的笑意。身侧太子妃的手被他紧握于手心,二人步伐缓慢且坚定。 那太子妃同是绛紫长袍,衣袍绣灵蛇与月,曳地的袍尾藏纳星河。她矮楼兰星魁一头,蜜色肌肤,浓眉深目,鼻梁高挺,乃是标准西域美人的长相。 众人私下都在讨论太子妃是个美人,唯独楼兰昭钺嫌现场太过吵闹,恨不得赶紧走完过场离去。 忽然,太子妃似没走稳一般往旁侧跌去,幸而楼兰星魁眼疾手快捞住其腰肢才幸免于难。 楼兰昭钺原本散漫的心瞬间被那位太子妃吸引过去。 他可不记得大哥身边有过女人,这太子之位才登上几日,立马就娶妃,一切的一切进展着实太快。 快到令人生疑。 于是昭钺目光全程盯着那位太子妃。 他没听见对方开口说过半个字,行走的姿态略显僵硬,面上亦甚无表情,如同一具傀儡。 直到仆从们将太子妃送往新房。 是夜。 “爱妃你要知道,有了本宫,这双腿已是可有可无。” 昭钺藏身于屋顶,屋内传来楼兰星魁的声音,却不见太子妃的回应。 “这双眼是魅惑灵动,但总归会勾引别家的男人。你的眼里该除本宫之外,再无他人才是。” “别恨本宫,本宫只是太爱你了……” 那深情中带着些许诡异的话语教昭钺背脊发寒。 第45章 情蛊 昭钺还想继续窃听,月下忽然银光一闪,一枚暗器穿透琉璃瓦袭来,昭钺忙偏身一躲,同时施法隐匿行踪。 “嘎吱”两声响,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兰星魁追随着一道黑影远去。 昭钺则伺机闯入新房,在被发现前迅速以蛊虫将屋内仆从放倒。 太子妃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见有外人闯入新房竟不曾惊慌地大喊大叫。她双目无神,身上华贵的衣衫略有松散,香肩半遮半掩。 四目相对,太子妃一动不动,昭钺则有些举棋不定。 他记得有一种蛊虫可易人容貌掩人气息,还有种毒,可令人眼盲失声。 若这位太子妃真是连璟的话…… 昭钺举步上前,启唇轻唤:“美人……?” 太子妃看着他,不说话。 “……连璟?” 太子妃眼睫微垂,还是不做言语。 西域之人或多或少都会炼蛊,太子妃身上确有蛊虫的波动不假,可若她不是连璟真是个寻常的西域女子,昭钺今夜就算逾越大嫂,会被有心之人参一本。 可就算如此,昭钺也想犯险一次。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三弟,你在做什么?” 就在昭钺执起太子妃的手正欲查探之时,楼兰星魁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昭钺心头一震,忙放了紧握太子妃的手,回身干笑道:“没什么,我、我就是来看看嫂子。大哥,嫂子可真美,你真是有福气啊。” “是吗?”楼兰星魁笑了笑,仍旧是平日里那副亲近随和的模样:“你将后、也会有的。” “不打扰你们洞房花烛了,告辞!”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啊。” 昭钺面色骤变,欲做防御,不想楼兰星魁快他一步。昭钺只觉肩部一麻,随即那阵麻意迅速传遍四肢百骸,身子一软倒了地。 身子不能动作,意识却尚在。 楼兰星魁缓缓走向床榻,弯身坐于太子妃身侧,伸手搂住其纤腰。于是,昭钺目睹先前还木讷似傀儡的太子妃,下一刻便温顺地靠入了楼兰星魁怀中。 “你一定很好奇你大嫂是何人吧?” 楼兰星魁唇角微扬,空着的那只手对着太子妃面前一挥,刹那间,太子妃的身形面貌急剧转变。 长眉凤目,墨发如绸,肤若润玉。不是连璟,又是谁? “美人!” 昭钺瞳仁骤缩,一声急切的呼唤却得不到对方的回应。 连璟的目光饱含深深爱意,纤长的身躯与楼兰星魁紧紧相贴,没有要分开的意思。昭钺的那声呼唤好似没听见一般。 这模样谁瞧了不得说一句不对劲,昭钺双目赤红,咬牙质问道:“楼兰星魁!你把他怎么了?” “……不过是给他种了情蛊,仅此而已。”楼兰星魁挑眉轻笑。 情蛊,传闻给钟意之人种下此蛊的子蛊,此人便会立刻爱上你,只要子蛊一日不取,便至死方休。 纵使昭钺心悦连璟,也不曾向对方下这等卑鄙的蛊虫。 他打心底想以真诚感动对方,他亦知晓对方心里住着旁人。可只要连璟能待在他身边,哪怕一日,都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今夜你来得正巧,好好欣赏你大哥与大嫂的洞房花烛夜。” “不,住手——” 昭钺暗觉不妙,想起身制止,奈何浑身绵软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楼兰星魁挑起连璟下颌,俯首吻住了他的唇。 第46章 失控 楼兰星魁吻住连璟的刹那,换来后者笨拙的回应。他微微昂起头,张口与他唇舌相交。根骨分明的手缓缓抬起,攥住了楼兰星魁胸前的衣襟,好似生怕被楼兰星魁推开一样。 连璟这番举止看似乖顺,实则动作缓慢且僵硬,想也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 “美人!你清醒一点,别被他左右思想!你定是不想与他亲密无间的是吧——” 楼兰星魁噗哧一笑,“我的傻弟弟,你还不明白情蛊的效用吗?除母蛊持有者外,旁人所言,他听不见半字。他的眼里,只有我。” 他得意地抚摸连璟被他吻肿的唇瓣,道:“璟儿,说你心悦我。” 连璟空洞的目光与他相对,道出的话却脉脉含情:“我心悦你。” “叫夫君。” “夫……”连璟却欲言又止。 “嗯?”楼兰星魁诧异地盯着他的脸,长眉一蹙,以命令的口吻重复道:“快唤我夫君——” 连璟不说话,楼兰星魁脸色渐渐难看,正欲发作,忽然连璟口吐鲜血,刺目的血红顺着颈部蜿蜒而下,浸染了那身华贵的婚服。 “混账!”楼兰星魁又慌又恼,捏着他下颌迫使他抬头:“都到这时了,你心里还在想着谁?!” 连璟不语,口中鲜血不断。 楼兰星魁目光赤红,猛地将矛头指向地上的昭钺:“那个废物究竟哪里比我好,值得你宁可受万蚁噬心之痛也要去念想?!” 连璟轻轻一笑,脸色愈发惨白:“你……哪里都比不上。” “啪——” 楼兰星魁震怒之下忍不住掌掴了连璟一耳光,连璟被打得从榻上滚落在地,口中呕出一滩黑血。 “美人!” 昭钺惊声痛呼,极力挪动身躯向着连璟爬去。 “啊啊啊!!” 昭钺离连璟还有三寸之距时,手背被一只精美的乌靴踩住并狠狠碾压。他痛得嘶声大叫,额角细汗遍布。 楼兰星魁冷笑一声,随即走至连璟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你想的是楼兰昭钺,那便当着你心上人的面行夫妻之事如何?” 连璟此刻长发散乱,衣襟大敞,唇角挂着鲜血,像一朵盛开在血池中的花。他望着楼兰星魁,眼底尽是嘲弄,没半分屈服的意味。 这副模样彻底惹恼了楼兰星魁,只闻“刺啦”一声响,连璟身上外袍被撕得粉碎,余下的布料支零破碎,全然起不到遮掩用处。 “放开他!有事冲我来——” 昭钺在一旁绝望地叫喊,楼兰星魁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撕毁连璟所剩的布料。那吻铺天盖地地落在连璟肌肤之上,留下一处又一处暧\/昧的红痕。 连璟法力尽失,手脚筋被挑断,早已无力反抗。他静静地躺在楼兰星魁身下,如同一具死尸。 “不要……” 楼兰昭钺那绝望的哭喊声听起来就像被凌\/\/辱的人是他一样。 楼兰星魁得意的大笑如同魔音贯耳。 忽然间,他的笑声止了。 一颗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鲜血喷涌如泉,溅得连璟与昭钺满身满脸。 连璟身前,一名黑袍男子站立,面上的银质面具折射着冰冷的月光。 第47章 护驾 那颗沾血的头颅静静地滚落在地,表情定格在笑容狰狞扭曲的瞬间。 楼兰昭钺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那位立在连璟身前的黑袍男子。 他身躯颀长,一头墨发一丝不苟地束好以银冠固定。一块黑色的狐脸面具遮掩眉眼与鼻梁,独剩鼻尖与唇。鲜血从他手中的银月弯刀上嘀嗒落下,浓烈的血腥味充斥鼻间。 寿宴上一面之缘,此人当时坐在首位某个阴暗的角落,因此印象不深。 但他记得南域有一位大护法,容貌特征与此人极其相似。 四目相对,月上中天,连璟眼中闪过诸多不明的情绪,唇瓣动了动,最后只是别过头,淡淡道: “……来得太迟了。” 墨晗望着连璟这一身的狼狈,心中不免隐隐作痛。 原本他五日前就要出发,怎奈何陛下临时给他安排一件事去办。此事一做就耽搁了数日,哪怕事后快马加鞭赶来西域楼兰,眼前这一幕还是教他明了自己来得太迟太迟。 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该将陛下安排的任务推辞的。 “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他语毕,俯身正要将连璟扶起,旁侧楼兰昭钺忽然双目圆睁,高声道:“他还没死!” 墨晗神色一凛,迅速持刀回身一挥,刀身却被对方死死咬住。只见楼兰星魁头颅之下生出蟒蛇之躯,鳞片暗红,脸大如盆,巨大的冲击力将墨晗推退数步! 虽猝不及防被震退数步,但墨晗并未受伤,身形亦迅速稳住。兵器被制,但墨晗可不止一把,他即刻召出另一把弯刀砍向蛇躯,楼兰星魁的头颅应声而断,可下一刻又一颗全新的头颅冒了出来,同时一分为二变成双头人面蛇。 “你是杀不了我的——” 楼兰星魁笑得猖獗,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猛地咬了过来,墨晗偏身一躲,一张木桌瞬间被咬了个粉碎。墨晗趁机挥刀砍向蛇身中段,巨蟒断为两截,随即化为两条双头人面蛇,两条人面蛇左右夹击,墨晗应对起来仍旧游刃有余。 只是巨蟒无法灭除,反而愈打愈多,只见屋内的物件在巨蟒的冲击下撞得飞起落下,这般大的动静自是引来了附近的守卫。 “什么人!?” 岂料守卫刚推门而入,便迎面一张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那侍卫面色一白,还没来得及逃窜,便被巨蟒一口吞入腹中! 墨晗见此眉头一皱,果断将弯刀召回别在腰间,单手结印唤出幽绿的狐火。楼兰星魁的蛇躯看似湿冷滑\/腻,然遇上炙热的狐火便无所遁形,稍一触碰就如烛蜡一般融化。 烟雾蔓延,火光冲天。 “美人!” 忽然昭钺一声惊呼,墨晗凝神一望,只见其中一条红色巨蟒衔住地上的连璟,冲破窗口飞驰而去!墨晗见状果断飞身追赶,身后楼兰昭钺忙道:“刺他双眼,那里有他的本命蛊!” 墨晗动作未曾停留,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 月光亮如白昼,寒风凛冽,连璟被化为全蛇形的楼兰星魁紧衔于口中,尖锐的毒牙刺穿了他的血肉,但他不觉得疼。 他们在空中飞驰,连璟望着身下快速移动的景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淡然的笑意。 “你不必如此对我,我承认你比他强,我愿意和你走。你弄疼我了,松松口好么,夫君?” 红色巨蟒闻声明显一顿,那双暗金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瓮声瓮气的声音直达连璟脑海:“……你唤我什么?” “我们不是已经成婚了?我是你的太子妃,不唤你夫君、又该唤什么?”连璟伸手轻轻抚摸巨蟒的吻部,眼中柔情似水:“你若喜欢,我以后天天这么唤你,可好?” 见楼兰星魁不言,连璟又靠在他脑袋上,道:“我双腿不能行走,法力也所剩无几,体内有子蛊无论在哪你都能感知,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与其如此,还不如跟你走。” 楼兰星魁彻底停下飞行的轨迹,似在思索。岂料下一刻连璟指尖施力一按,一颗蛇瞳被他扣挖而出! “啊啊啊——” 腥臭的黑血喷溅,楼兰星魁吃痛地扭动身躯,同时张了口,连璟没了束缚,身体瞬间从空中急坠而下。 第48章 自由 身体自空中急坠而下,衣袂翻飞,长发飞扬。 衣衫破烂,体内法力所剩无几,耐不过寒流,连璟觉得好冷好冷。 他望着天际那轮明月,呼吸着周围鲜活的空气,身体没了束缚,只觉无比轻松。 这便是他曾一度渴望的自由,只可惜如昙花一现般短暂。 楼兰星魁遇难,被种了子蛊的他命脉与其相连,生命在迅速走向衰亡。 蛇毒与蛊毒双双摧毁着他这具血肉,剧痛蔓延,饶是连璟以往受尽了苦难,亦痛得浑身颤抖。 但他亦明白,很快就不会痛了。 至于复仇,也罢。 一个楼兰古国就能将他置之死地,面对连晟,又何尝不是以卵击石? 这一生活得荒唐至极,成日成夜被连晟笼罩在阴影当中不说,出了南域又被一群疯子争夺,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真的,倦了。 “殿下——” 他看见月色下一抹黑影向他疾驰而来,笑了笑,缓缓合上了双眼。 …………… “我来接你了,太子殿下。” “楼兰昭钺那个废物,炼毒倒是有一套。他想让旁人都无法与你亲近是么?本王子有的是办法同你亲近。” 他被强行灌服诸多恶心的东西,体内的毒素一日未除对方脸色便难看几分。 为防他逃走,那人吸干了他的法力,损坏了他双腿的经络使他不能正常行走。 可他还是不愿服软。 最后他被种下情蛊,被易了容貌。改名“那乌氏”。 “你曾答应过本宫,事成之后就嫁与我做太子妃。身为南域太子,岂能出尔反尔是不是?” 他被紧紧抱在怀中,不能动亦逃不了。身体反而还会不受控制地去迎合。 视野中除了那人,余下全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了听不见。 “璟儿,莫要恨我。我只是、太爱你了……” 他望着折磨他的人此刻亲昵地吻住他的唇,心中一阵反感,下意识伸手去推,却弄得满手湿意。 抬眸一看,楼兰星魁眼眶空洞、没了眼珠,鲜血从眼角汩汩流出。 他勾唇诡异一笑,面部逐渐溃烂生疮,手上的皮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他轻轻抚摸连璟脸颊,幽幽轻唤:“璟儿……” 连璟骤然睁眼。 周围陌生的环境教他为之一愣,手往下摸了摸,是张竹床。 这是一间竹屋,陈设简单,仅一桌一椅一榻。阳光透过窗照入,屋外郁郁葱葱,不像是在楼兰。 他下意识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须臾惊诧不已。 我居然还活着? 唇瓣有些发干,他觉得口渴。余光一瞧,茶水就在身旁的木桌之上,欲起身下榻,可发觉浑身无力。 门口忽然走进一人,连璟下意识偏头看去,四目相对,下一刻墨晗几乎是狂奔而来,手中水盆的水都洒了大半。 连璟正要说话,却被冲过来的墨晗抱入怀。 “殿下,你终于……终于醒了……” 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身上携了一股外头带来的凉气刺得连璟浑身一颤,熟悉的气息萦绕鼻间,逐渐温暖的怀抱教连璟不觉间安下了心。 连璟这次没有推开墨晗,哪怕想推也无能为力。 他一直认为眼前的一切像是做梦,可在感受到这个怀抱后,终于教他认清了事实。他抿唇,开口道:“……我渴了,想喝水。” 墨晗闻言即刻松开怀抱,身体突然落空,教连璟有些无所适从。 墨晗将他扶坐起,倒好水递于他唇边,他眼下口渴得厉害,水被一口喝完,他觉得不够,又抬眸看向墨晗,墨晗果断给他续杯。 连璟是真的渴了,水喝太急不慎呛了。墨晗忙伸手替他拍打背部。 这个情景,仿佛有些似曾相识。 第49章 隐匿 连璟抓起一缕自己的头发,只见原本乌黑如墨的长发,此刻竟如霜雪般洁白。身上的衣衫亦是一片霜白,尺寸偏大,不是他过往所穿的任何一件。 他又看向身前的墨晗,那冰冷的面具早已摘下,而今眼底青灰色极深,面容苍白憔悴,瞧着像是许久没合过眼了。 “……我睡了多长时辰?” “十天十夜。” “此地为何处?” “南域的一处深林之中。” 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良晌,连璟方启唇发问:“那天……后来如何了?” 墨晗似是早已准备了说辞,立即将后续娓娓道来。 “殿下?殿下——” 那夜,墨晗接住半空坠落的连璟之时,连璟已意识不清,呼之不应。 楼兰星魁坠落在附近,墨晗一怒之下,挥刀将其余下的那只眼剜出。 “啊啊啊——” 楼兰星魁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一只一尺来长三指来粗的百足从他空洞的眼眶中爬出,与其随后的是密密麻麻的一群小形百足,它们爬满了楼兰星魁全身,疯狂地啃食他的血肉。那一片的赤黑黄看得人头皮发麻直犯恶心。 墨晗果断召出狐火将它们连同楼兰星魁一同焚化。 而在楼兰星魁被狐火焚化的同时,怀中的连璟忽然呕出大股的黑血。“殿下!”墨晗欲施法救治,妖力流入连璟身体时却察觉连璟丹田有损,浑身经脉错乱,无法接收他这身浑厚的妖力。 眼见着连璟呼吸愈来愈浅,心跳愈来愈薄弱,身体愈来愈冰凉。无能为力的墨晗心急如焚,除却给他输送元气续命别无他法。 忽然远处一抹黑影飞奔而来,墨晗正在尽全力救治连璟,根本空不出手应对。 来人是楼兰昭钺,他俯身给连璟把了脉,随即掏出一颗药丸就要往连璟口里塞。墨晗果断扣住他那只手,语气森冷:“你做什么?” 楼兰昭钺抬眸看着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先让我做完这些,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墨晗思考片刻,默默松了抓他的那只手。楼兰昭钺立即将药丸塞入连璟口中,哪想连璟因呕血很快将药丸吐出,根本咽不下去。 昭钺再次捏着连璟双颊强行将药往里塞,可无论如何连璟都吃不下去。他有些慌了神,“必须让他服下此药!” 墨晗果断夺过药丸塞入连璟口中,在连璟要吐出之时俯首吻住了他的唇。浓烈的血腥味在唇齿间碰撞,墨晗忍住心间那抹痛,舌尖压住舌床奋力将药丸向内部推去。 楼兰昭钺目光呆滞,拳头握了握,继而轻吐一口气,别过了头。 药丸最终服下,连璟很快不再呕血。楼兰昭钺又让墨晗将连璟放平,于左肋第二根下方拉开一道细微的血口。墨晗眉头紧蹙,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未开口阻止楼兰昭钺的动作。 楼兰昭钺将右手悬浮在伤口上方,这个动作约摸维持了一炷香的时辰,期间连璟没任何变数,倒是昭钺的脸色愈变愈差。 最后,一只模样怪异的小虫从连璟伤口中爬了出来,楼兰昭钺手迅速一抓,那只小虫便到了他手中。 “此为何物?” “这是情蛊的子蛊,是我大……楼兰星魁种在他体内的。它可以操纵一个人情爱,可以让对方无条件地爱上母蛊的携有者。若是子蛊携有者不从,则会历经非人的痛苦。一旦母蛊携有者身死,子蛊携有者也会一同丧命。” 楼兰昭钺说完,收指捏死了那只小虫。 他又从储物空间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墨晗,道:“这是定息丸,每日一服,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多谢。” 墨晗道了谢,伸手将地上的连璟抱起。昭钺望着他背影愣了愣,问道:“你不杀我……?” 墨晗身形一顿,继而头也不回道:“明日我朝陛下就要清剿楼兰,你自求多福。” 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晗语罢,垂眼悄悄打量连璟是何表情。 毕竟,当初后者极力维护楼兰昭钺的那一幕教他印象极深,想也知道二者多日相处之下必然互有好感。而今楼兰覆灭已成定局,想必……殿下会为对方伤怀一番吧。 哪成想连璟恍若没听见“清剿楼兰”一词,反倒忽然转移话题:“你不是该带我回南域皇宫复命,眼下为何会在此地?” 他眼皮微抬,面含笑意,语气略带调侃的意味。 墨晗闻言一怔,但还是顺着接下去:“……因为那夜殿下身负重伤,赶回皇宫医治已是来不及。” 连璟没接话,转首望向门外的绿树金阳,缓缓道:“扶我出去走走?” “好。” 他扶着连璟缓缓下榻,连璟脚刚刚沾地,便是一个腿软往旁侧摔去。“当心——”墨晗忙捞住连璟腰身,连璟勾唇清浅一笑:“背着我走,可好?” 他语气温和,眼中亦没有过往的厌恶。 墨晗有些惊讶,换作从前,碰对方一下都是奢望。而今…… 连璟笑容未褪,眼见着墨晗朝他屈腿半蹲,一手托他后背,一手绕至腿下。随即身体悬空,竟是被打横抱起。 “……你的手尚未痊愈,这样可避免伤着你。”迎着连璟诧异的目光,墨晗急忙开口解释。 墨晗也不明白,自己分明是只狐妖,本该聪慧圆滑,此刻面对连璟,却像是个呆头呆脑的低智灵兽,口笨舌拙,说不出半句假话。 得寸进尺之事,连璟却并未恼火, 只微微将头往他胸膛一靠,语声慵懒道:“走吧。” 第50章 光风 这一路上,墨晗走得很慢很慢。 连璟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头靠在他的胸膛,听见了擂鼓般极速又震耳的心跳。 宽大的长袖下滑,露出苍白骨感的手臂,腕部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那是墨晗早前给他续了手筋的证明。 再看正主,面上色淡如水,身子清减了许多,通身没几两肉,除了皮便是骨头。 曾经意气风发的南域太子,此刻落得这般凄苦的下场,墨晗想到此事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早知如此,当初宁可被殿下记恨也要带他走的。 连璟浑然不知墨晗想了这么多,他抬头望着天际,阳光透过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徐徐,带来草木的清香。 许久,他真的许久没见过阳光了。 在楼兰昭钺那时尚还在后花园散过步,自入了地牢,便是昏天黑地的每日每夜。楼兰星魁废了他双腿与修为还嫌不够,外出时甚至还会将他锁在卧房中。纵然好吃好喝地供着,可他毫无胃口,几度被关到差点疯魔。 现如今终于脱离苦海,这种闲适的时光,是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 墨晗将连璟放在树下的长椅上,那长椅以树藤编织而成,其间夹杂几朵白与黄的小花。与当初他与卿嫆所坐的藤椅有几分神似。 一片树叶被风吹起,落在连璟眼前,连璟伸手去接,那只手却因未痊愈抖得厉害,与树叶擦身而过。眼见着树叶偏离即将落地,墨晗二指一捏将树叶抓住,递给了连璟。 连璟怔了怔,默默伸手接过那片树叶。树叶略有枯黄,是将要入秋的预兆。 他闭上双眼,扬起头,感受着鲜活的空气,与阵阵微风。 墨晗目光落在连璟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见对方如此享受眼下的一切,心中欣慰的同时,亦有些心酸。 堂堂南域太子,不爱金钱,不爱权势,不爱美人。唯独钟情一隅陋室,草木、微风、金阳与云海。 金阳映下,树影斑驳。树下,二人的手悄然相握。 许久,连璟开口道:“我有些冷,回去吧。” 墨晗又果断将他抱起,这回他走得极快,生怕林间寒风伤了连璟身子骨似的。 返回竹屋掩上房门,将连璟轻放至竹榻上。连璟抚了抚腹部,道:“我饿了,可有吃的东西?” 身无法力,又昏迷十天十夜,这具单薄的身子是真真不顶饿。如今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墨晗闻言立刻起身出门:“臣这就去做。” 他在竹屋后方化了水井与灶房,“叮叮当当”的声响维持了大半个时辰,连璟甚至还听见了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最后墨晗返回竹屋之时,面上那片被熏出的烟灰色教连璟险些忍不住笑出声。 墨晗煮的是粥,粥液稠稀不一,且明显有一股来自锅底的焦味。 “……殿下暂时沾不得荤腥,所以只能委屈您先喝点清粥。等过几日,臣再给您打猎做烤肉吃。” 墨晗知道自己厨艺上不得台面,可眼下没什么可供连璟吃的东西,只得硬着头皮去做。 小心翼翼避开烧糊的部分,给连璟盛了一碗。连璟吃的第一口,便有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直冲鼻间,喉咙险些没把住关将东西吐出去。 可某位护法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半是紧张半是讨赏的表情,神似一只可怜的大犬。 于是他竭力将粥咽下,道:“尚可。” 墨晗松了一口气。 于是连璟“被迫”喝了半碗粥。 想他身为南域太子,虽名存实亡,可至少衣食住行方面没受过这番委屈。 可当看见墨晗满脸的狼狈,想到他堂堂大护法做这等下人的粗活,想到他不顾一切地去楼兰救他。 忍一忍,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好在墨晗知道连璟吃了半碗是受委屈,于是又施法变了些易嚼的甜点供他食用。 饭后不久,天色\/欲晚。 连璟提出想泡浴,墨晗快速备好一大桶热水,欲步出木屋供连璟一人沐浴之时,被连璟开口喊住。 “你若出去了,谁扶我入桶沐浴,谁又帮我穿脱\/衣裳?” “这……” 连璟见他不言,道:“你在犹豫什么?都是男人,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他顿了顿,笑得意味不明:“毕竟,该看的不该看的,你全都看了,不是么?” 墨晗目光闪躲,耳根隐隐泛红:“殿下误会,那十日臣只给殿下擦洗过脸与手脚。” “我身上这件衣裳又是谁的?”连璟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件宽大的白衣。 “……是我的。” “所以。” 你看了。 第51章 守候 水雾袅袅间,连璟趴在木桶边缘,雪白的长发浸于水中,浮散于水面,犹如一朵盛开的雪莲。那长眉与眼睫皆是一片霜白,合上那苍白如冷玉的肤色,当真似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 可这般出尘的气质,背后付出的代价属实令墨晗痛心不已。受尽非人之苦,在生死边徘徊,若不是受人相助,早已命丧黄泉。 连璟到底是没让墨晗帮忙擦洗,只叫他用水瓢盛水往他背上浇洗。 那雪白的背上伤痕累累,教墨晗生不出半分杂念,有的只是怜惜。 仿佛又回到了丹阳殿时相处的时光。 那时连璟总是满身伤满身血,可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药效强烈的疗伤药往伤口上撒亦不会皱眉半分。 墨晗思绪正在飘远,连璟趴在木桶边缘的双手忽然垂下,脑袋继而扎入水中。 “殿下!”墨晗水瓢一扔,忙上前捞人。 刚拉住连璟手臂,后者便从水中探了头,轻轻笑道:“你慌什么?我不过是想从头到尾都洗一洗罢了。” 墨晗悬着的心倏而放下:“……臣以为殿下又昏迷了。” 连璟靠在桶壁,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脆弱的凡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但你眼下与脆弱的凡人无异,谁都可以轻易将你杀死。 墨晗面有愁容,叹了口气,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来回折腾了大半日,天已彻底暗下了。 连璟体虚易乏,早早地睡下。墨晗去灶房刷了碗,简单洗漱了一番,回屋时望见的便是连璟睡容恬静的模样。 他侧躺正对着窗,雪色长发披散在身后,部分遮掩脸庞。一只手放于唇边微微握拳,双腿微屈,俨然一副婴孩熟睡的模样。 墨晗举步上前,没弄出半分声响。他抬手轻轻拨开连璟脸上的长发,拉了拉被子为其遮掩外露的手。 他不错眼地盯着连璟清俊的脸庞,有些害怕白日里的一切皆为假象,害怕连璟根本不曾醒过。但今日刚换的衣物、与屋内放置的木桶,皆可以证明连璟切切实实醒过。 十天十夜没合眼,没离开竹屋方圆一里的范围,他不敢错过任何一项与连璟有关的事。 担心连璟中途突然醒来却寻不到帮助,担心有妖物趁他不在寻仇,担心连璟就此一睡不醒。 他手下有数万妖兵不假,可不敢轻易将连璟交给任何人来照顾。 如今的连璟法力尽失,手脚不便,正是杀他的大好时机。若是交给有心之人手中,怕是转个身就要为其收尸了。 十天十夜没合眼,先前又忙前忙后折腾了几个时辰,饶是墨晗修炼有成也禁受不住疲惫。 今日连璟转醒,他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大半,之后恢复法力便是时间问题了。 墨晗揉了揉眉心,熄灭屋内烛火,坐于桌前,手抵着额角,合眼安睡。 殊不知刚睡下不久,榻上的连璟便睁开了眼。 彼时夜已深,明亮的银辉透过窗洒在墨晗脸上身上,给他渡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的他,仿佛比肩神明。 ………… 翌日,墨晗一觉醒来,只觉背上多了一物,伸手一探,是件披风。他下意识看向旁侧的竹榻,却发现空无一人。 墨晗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披风一扔跑出竹屋寻人。 “殿下!” 他四处搜寻,最后在灶房寻到了连璟的身影。 连璟慢悠悠地转过身,手里拿着熬粥用的长勺,打趣道:“慌慌张张地作甚?我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 “殿下,您这是在……?” “显而易见。” 连璟今日穿得是墨晗给他的白衣,一头长发用素色发带松松绑好垂在左侧,目光慵懒地半靠在灶台边上。恰是一缕柔和的阳光打在他脸上,这一刻的他,像极了等候丈夫归家的妻子。 墨晗忽然有一种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的念头。 “……可您的手脚不方便。” “我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再不下地,怕是要被你给毒死。” 连璟嘴上永远不饶人,墨晗要帮忙,他也不拒绝,但只允许墨晗洗菜切菜,掌勺的事全由连璟亲自来做。 眼见着连璟做这些事游刃有余,墨晗不禁感慨:“臣倒是不知殿下还会做饭。” 连璟顿了顿,淡淡道:“做得多了,便会了。” 第52章 醉酒 连璟熬了粥,炒了碟小菜。很简单的菜品,可熬粥费时,连璟一度腿脚不稳有些站不住。墨晗想扶他回屋歇息,他坚持不让。 最后粥熬成,连璟用勺试了一口,继而露出满意的微笑。尔后墨晗将连璟抱回房中,粥与小菜被他逐个端来。 粥不稀不稠,清甜可口,小菜酸甜开胃,属于很寻常的一类早食。墨晗暗叹这是他自己绝对达不到的水平。 饭后,连璟忽道:“待会儿你出去打些猎物回来罢。” 墨晗点头应下,洗完锅碗立即出门打猎。由于担心连璟,墨晗猎了一只山鸡一野兔、捉了两条鱼便匆匆折返。 进屋时连璟正在桌边择菜,墨晗欲上前帮忙,被连璟打发去处理手上的野物。 墨晗是可以用法术变幻菜肴的,但连璟不允,说那样的食物吃起来毫无烟火气,无滋无味的。于是他安安分分地处理食材,替连璟打下手。 不得不说的是,肉食确实比素菜更能勾起食欲,光炖煮的香气便让墨晗有想尝一口的冲动。这些时日里他都不曾吃过几顿好的,不是啃干粮就是抓只附近的野鸟野兔,无调料烤了吃。 这次午膳,连璟做了红烧鱼,烧了兔肉,炖了鸡。满屋子的香气,光是闻着都在口舌生津。 鱼肉鲜美嫩滑,鸡肉软烂入味,兔肉咸香微辛,每道菜皆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墨晗为狐族,生来对鸡肉有着特殊的偏爱,且几道菜中山鸡肉最多,因此对鸡肉下筷最频繁。殊不知这一切被连璟尽收眼底。 “有酒吗?” 二人吃着吃着,连璟忽然问道。 墨晗闻言一怔,即刻想到自己储物空间有几盅醉仙酿尚未喝完,颔首道:“有。” 他取出一盅酒,连璟揭了盖,拿了只干净的碗,给自己倒上大半碗酒,仰头便喝。 墨晗见连璟如此豪迈的喝法,赶忙抬手制止:“殿下,您伤势未愈,莫要喝太多。” 醉仙酿是为烈酒,酒如其名,后劲极大,连神仙都能喝醉。 连璟似笑非笑道:“你在质疑我这具身体的自愈程度?” 墨晗愣了愣,连璟过往经常受伤,这具身体早已在酷刑之中打磨了千遍万遍。在皇宫之时,哪怕重伤亦是三日就能见痊大半。而今法力尽失身中剧毒,也不过是躺个十来日,醒后不出一日便能下地走动。 这自愈能力,确实非比寻常。 墨晗最终还是移开了手,放任连璟去喝。 连璟果断仰头畅饮,入口醇香,初品微苦,久后回甘。一股暖意逐渐泛了上来,令连璟本来微凉的身躯得以一丝慰藉。 墨晗还是担心连璟喝起来没有分寸,于是也给自己倒酒,替连璟分担。 “楼兰后来如何了?” “……陛下以‘私扣南域太子’为由举兵亲临楼兰,妖皇楼兰烬身陨,楼兰子民投诚,西域现已隶属于南域了。” 以他为由?真是虚伪的借口啊。 那老头想吞并西域不是一天两天了,奈何四方妖皇表面关系维持得不错,素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教他无从下手。 而楼兰昭钺将他掳去西域楼兰便是一个契机,一个助那老头吞并楼兰的契机。 楼兰昭昀那日忽然擅闯昭明殿冒犯他、以及楼兰昭钺分明服了解药却依旧昏迷不醒,怕不是那老头暗中安排的。 连璟心中冷笑,饮一口酒,又道:“宫中的那几位王子呢?” “被陛下斩杀于楼兰妖皇殿门外。”墨晗顿了顿,补道:“无人生还。” 连璟夹菜的手一顿。 墨晗直勾勾地盯着连璟,观察他面部的表情变化。 他以为连璟会难过,会道几句缅怀楼兰昭钺的话。可连璟没有,只是垂眸沉默了片刻,便继续喝酒吃菜,情绪无任何大幅度的转变。 但敏锐如他,还是发现连璟饮酒时故意洒了些出去。他看在眼里,未开口说破。 酒过三巡,墨晗有些入醉,头部一阵阵地刺痛。对面的连璟伏在桌上,面色泛着霞红,碗被他打翻,没喝完的酒水尽数洒在桌上。 “楼兰昭钺他……待我还不错,只不过……他千不该万不该、带我去楼兰。他活该,他该死,呵……” 连璟说着拿碗给自己倒酒,酒水却洒得遍处都是。墨晗连忙夺过他手中酒壶,长眉微蹙,面上尽是担忧之色:“……殿下,莫要再喝了。” 连璟起了身,身形摇摇欲坠。墨晗作势要扶,却被他拽住衣领。那双漆黑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墨晗,片刻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你是何人?” 墨晗无奈地叹气:“……臣墨晗。殿下,您喝醉了,臣扶您去榻上歇息。”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你给我换个称谓。”衣领忽然被大力一拽,那莫名的执着令墨晗有些无所适从。 墨晗为了满足连璟这孩子气般的要求,只得试探地开口轻唤:“连璟……?”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难听的名字。”连璟嫌恶地皱眉,顺势打了个酒嗝。 怎会难听—— 墨晗欲辩解,话至口边忽而想起连璟非陛下所出,身世素来是他不愿提及的过往。与陛下同姓,更是教他不畅快吧。 他望着连璟醉红的眼眸,念起过往相处的一幕幕,念起丹阳殿外的惊鸿一瞥,不禁启唇轻唤: “……阿璟?” 这一声轻唤好似拉了闸的坝,连璟面上的阴霾逐渐消散,漆黑的眼眸中洋溢出一丝笑意。 “嗯,我在这。” 语毕,捧着墨晗的脸,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第53章 回报 “殿、殿下!?” 这一吻来得措不及防,柔软的唇带着些许酒醉后的火热,教墨晗的醉意冲散了大半。 墨晗下意识地将人推开,连璟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也不恼。他望着墨晗深邃的眉眼,纤长的指轻轻摩挲墨晗脸部的轮廓,漆黑的眼眸如藏星河。 “旁人都道……南域太子璟就是个笑话。他们笑我是野种,对我随意谩骂折辱。也就只有你,对我以礼相待,什么胡话鬼话都听,还冒死带我走……” 他像是醉了,又好似没醉。 墨晗唇瓣微动:“……臣是护法,理应将殿下奉为主,理应听从您的派遣。护您乃臣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连璟轻轻一笑,醉酒后眼角那处橘红颜色更是醒目,明艳如园中牡丹。与其迤逦的容貌不同,说话的语气颓靡不堪,仿佛是抱着赴死的态度:“可我现下一无所有,要权无权、要财无财、法力亦所剩无几。你完全可以将我杀了一了百了,而不是将大好前程、断送在我这等废人身上……” “你不是——”墨晗将他拉入怀,手轻抚他的脊背,安慰道:“无论你变成何样,你仍是我效忠的那位殿下。莫要轻言放弃,相信我,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连璟在他怀中抬起头,四目相对,那眼底的复杂之色教墨晗看不透。 他二指虚压墨晗的唇瓣,眼眸含笑,语气颇有些嘲弄:“……你待我这般好,难道不是惦记我这具身子?” 墨晗抓住那只挑逗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那股邪火,缓缓道:“……臣是惦记,可臣也知道君臣有别。若臣趁殿下虚弱之时冒犯您,又与楼兰那些王子有何不同?” 连璟望着他,良晌轻轻一笑:“……那你便当这里没有太子璟,也没有护法墨晗。且若是我主动,你便算不得逾越。因为……” 他将唇凑近墨晗耳畔,启唇低声道:“……这是你这几日付出、应有的回报。” 墨晗大抵是真的醉了。 不若怎会以下犯上地将连璟摁倒在榻。 那吻疯狂如疾雨,几乎没错漏任何一个角落。连璟温柔地应对,没有任何反抗之举。 洁白的长衫滑落,胸膛至腰腹的赤金花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妖冶似活物。 他昏迷之际,墨晗将他的身躯看了无数回。但哪一回,会像如今这般教他狂热? 连璟近来清减得厉害,那腰已似女子般不盈一握。墨晗每每想到自己没照顾好连璟便惭愧不已。连璟可不让他有自我反省的机会,那双手胡乱撕扯,将他身上衣物扯得七零八落。 醉酒后的连璟热情得仿若换了一个人,墨晗这个意识尚还清醒的,愣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酒意上头,墨晗亦顾不得连璟这身病骨,动作略有粗\/暴。 炽热闯入,连璟立即面有痛色,可没有出口抱怨更不曾将他推开。 竹榻不比皇宫镶金嵌玉的木榻牢固,稍有动作便“吱呀吱呀”响个不停。而“吱呀吱呀”声,就这么从午后响到了深夜。 待风平浪静,连璟早已体力不支昏睡过去。墨晗却兴奋得难以入眠。 他望着身侧熟睡的连璟,雪白的长发被汗水濡湿大片,双唇被吻得艳红饱满。放在被上的手臂满是暧\/昧的痕迹,薄被下的身躯不\/着\/片\/缕。 他凑近连璟的脸,在唇上轻轻啄吻,闭眼感受着后者身上独有的药香与温热的呼吸。真实的触感教他内心激动得难以平复。 真不敢想象……他与心心念念的殿下,真的有了事实。 第54章 意外 墨晗一夜未眠,他不敢睡,生怕眼前的一切皆是场梦。 直到天光破晓,怀中之人仍旧是昨夜那副模样,他才终于深信不疑。 他起身穿衣,日光透过窗映照于连璟的脸上,连璟不适地动了动眼睫,继而缓缓睁开了双眼。 “殿下……?” 墨晗轻唤一声,连璟看上去很是疲惫,先是打了个哈欠,惺忪的睡眼与他相对,而后错开目光,慢悠悠地坐起身。 薄被滑落,布满暧.昧痕迹的身躯映入眼帘,香艳的模样尤为冲击眼球,令人想入非非,墨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璟闻声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下移,眼神仍旧平静无波,他左右看了看,随即捡起一旁的衣裳默默穿了起来。 “殿下,昨日……” “昨日?昨日我们都喝多了,当无事发生就好。”连璟束着腰带,头也不抬淡淡道。 这淡漠的态度教墨晗始料未及。 他开始思考今日与昨日那个热情如火的连璟是否为同一人。 他唇瓣翕动,良晌方道:“当真……无事发生吗?” 连璟歪着头,唇角微勾,浮漾出惑人的笑意:“各取所需罢了,你我都快活了一夜,不是么?” 墨晗的脸色风云变幻,最终只是皱了皱眉,垂眸替连璟理好衣袍,道:“……殿下今日想吃什么?臣出去猎。” “先不提吃。”连璟淡淡道:“备水,我要沐浴。” 墨晗闻言默默出去备热水。 待他身形消失在眼前,连璟才皱着眉伸手锤了锤后腰。 原来两名男子这般吃苦受累,早知如此,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勾了醉酒后的墨晗。那厮亦不知惦记这具身子多久了,毫不懂节制,眼下的他浑身犹如被巨石来回碾压过一般难受,与前日里初醒时的状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泡了浴,简单吃了些早食,墨晗如常出去打猎。 墨晗今日打猎比昨日回得晚了些,但收获颇多,山鸡野兔是昨日的数倍。一顿自然是吃不完,除却今日要食用的,余下还活着的猎物被豢养在后院。墨晗清理好食材,连璟负责烹煮。 午膳是全鸡宴,清蒸水煮红烧应有尽有,墨晗对此半日里的不快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连璟这回没再讨酒吃,饭量亦不大,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余下便是单手撑脸静静望着墨晗吃。 墨晗是个十分称职的食客,连璟所做的食物来者不拒,吃得极其有滋有味。 刷锅洗碗之事自然是墨晗去做,待收拾完残局折回,便见连璟坐在窗下的案几前,怀中抱着一只灰兔。 素净的白衣、雪白的长发、玉般的面容,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映在他身上,犹如画卷般静谧美好。 连璟抬头望向窗外的景色,手不时轻抚怀中的灰兔。那灰兔甚是享受地眯着眼睛,教墨晗好一番羡慕嫉妒。恨不得自己替了那只灰兔,承殿下的爱抚。 墨晗施法变出一盏香茗,举步至窗前,于连璟对侧落座。他将茶几一一列好,斟上一杯香茗,轻推至连璟面前。“殿下,请用茶。” 连璟慢悠悠地接过香茗,品香,轻抿,再放下。全程未看墨晗一眼。 墨晗实在不明白,自己今日究竟是哪里惹恼了殿下。以至于连璟一整日未曾与他说过几句话,未给他个好脸色。 明明、明明昨日还…… 转念一想,昨日他乃是趁连璟酒醉占得先机,若是清醒之时,十个连璟都不可能那般热情主动。 他已占了大便宜,殿下今日没对他喊打喊杀已是出乎意料了,若再得寸进尺,保不齐殿下会怒而离去。 墨晗亦不愿胡想这么多,怎奈何他是狐妖,生来敏感多疑,喜胡思乱想。 而最主要一点,便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亲密无间的地步。 至于昨日,只能算是个意外吧…… 连璟浑然不知墨晗胡想了这么多,他心中并无怨恨,只是今日懒得开口说话罢了。 入夜,二人洗漱毕,连璟如常上榻,墨晗如常坐在榻旁的桌前。 烛火熄,室内昏暗一段时辰,清冷的月辉如约而至。 “墨晗。” 墨晗迷迷瞪瞪将要睡着,闻言下意识应道:“臣在。” “坐着不便入睡,过来一同挤挤吧。” 墨晗瞬间睡意全无。 第55章 荣幸 墨晗小心翼翼地上了竹榻,小心翼翼地躺下。 当初变化这竹榻时,只想着供连璟歇息,因此榻面宽度并不可观,只容一人安睡。再多一人,那两人便只得侧睡。 今夜二人都未碰酒水,故而脑袋皆是清晰如明镜般。 遂连璟靠过来时他才如此僵硬。 “好冷……” 连璟贴着他的手臂,身子在轻颤,似乎真的体寒。墨晗下意识握了握连璟放在他腰际的手,果真冰寒刺骨。 眼下已入秋,殿下法力尽失,与寻常人无异,穿得又单薄,必然会体寒。心下一慌,一时顾不得君臣有别,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以体温供养。 “好点了吗?” “不够……”连璟摇了摇头,身子微蜷,颤抖地往他怀里钻。 墨晗心疼不已,果断又将其抱得更紧。 只是抱着抱着,似乎就忘了初衷。 衣衫不觉间被一双冰冷的手探入,似羽毛般,直抚得墨晗好一番心痒难耐。墨晗欲起身逃离,怎奈何被缠得牢实,又不忍伤及连璟,只得干忍着。 “墨晗。”连璟忽然抬眸,“有什么东西阻着我了。” 他全无方才柔弱的一面,眼底有狡黠的笑意。 墨晗方明了自己被戏耍,眼眸幽深,唇边洋溢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殿下,您可知,您眼下在做些什么?” 连璟挑眉,纤长的手缓缓轻移,笑道:“分明是你先冒犯本宫。” 墨晗忍无可忍,猛得拽住连璟作妖的那只手,反扣于枕上,埋首吻住他的唇。 今夜无醉,可亦切切实实与醉了无异。 四唇相依,互品清甜。玉骨美面在下,奏出绝美诗篇。 事毕,又至深夜。 “殿下……” 连璟窝在他怀中,闻言不满地轻斥:“还唤我殿下?” “……好,阿璟。” 连璟这才满意,轻轻“嗯”了一声。 “你在吸食我的妖力。” 连璟抬眸,与他对视良晌,玩味地笑了:“你怕了吗?” 他笑容明丽,这具身子亦美妙无比,所做之事却犹如地狱的恶鬼。若换做旁人,早已知难而退,可他遇上的,是墨晗。 “不。”只见墨晗摇了头,伸手将连璟紧紧抱住,附耳呢喃道:“……阿璟若是欢喜以这种方式回复妖力,我愿奉陪到底。” 连璟双目圆睁,黑眸熠熠生辉。片刻垂下眼睫,低笑出声。 “笑什么?” “笑你傻。” 墨晗亦不禁低笑,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可阿璟就喜欢我傻,不是么?” 语罢,埋首轻吻他挺直的鼻尖。动作轻柔,带着无尽缱绻。欲吻唇时,被他偏头避开。 “你当真不怕我将你吸食殆尽?” 连璟这回目光严肃,没半分玩笑的意味。 自从被楼兰星魁囚\/禁,他不知不觉亦染上了对方的恶习,偷取功力这等邪门的术法竟是手到擒来。 纵然墨晗有千年修为在身,可他亦不愿这般伤及。他怕某日甫一醒来,身边便躺着具尸体。 冥想间,脸部被掰回,四目相对,墨晗一双赤绿相间异瞳里满是浓烈的深情。 “与你,我之荣幸。” 第56章 依赖 天明。 清晨的日光缓缓映入窗,竹榻上的二人仍未停歇。 连璟耷拉着脑袋靠在墨晗怀中,手无力地搭在墨晗肩上,浑身汗湿,面上是不自然的红霞。 “你……究竟是有多惦记这具身子。” 连璟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下一瞬又被杂乱的音节打断。 墨晗吻了吻他汗湿的眼睫,柔声道:“……每时每刻,每日每夜,都在念想。” 连璟恶狠狠地睨他一眼,连挥手打他的力气都没了。 墨晗明了自己这回切切实实过分了,可一望见连璟那狡黠的双眼、惑人的笑容,便忍不住想“欺辱”。 一炷香的时辰过后,墨晗才终于抽身离去。连璟只觉下腹酸胀,一双腿亦酸软不已。像具尸体一般瘫在竹榻上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地呼吸。 墨晗备了浴汤,抱连璟去泡浴时,连璟不禁抱怨:“……若不是我受伤与法力尽失,也该让你尝尝这滋味!” “……可事实便是,哪怕阿璟法力未失,亦不是我的敌手。” “放肆!”连璟果断一拳打在墨晗胸膛:“真当本宫好欺负?” 语气是怒,只是声音却细若蚊喃,挥出的那一拳亦绵软无力。墨晗只觉身上不痛不痒,连璟却累得气喘不已。 墨晗无奈一笑。 眼下倒是当真弱不禁风了。 但他绝不会让外人将这一幕瞧了去。 连璟这次是真的后悔勾了眼前这位豺狼虎豹,被吃干抹净不说,还要遭其羞辱。 当初为何会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这厮呢? 他靠在浴桶边缘,抬眸望向正为他清洗的墨晗。 墨发如缎,额顶有美人尖,一红一绿的异瞳如宝石般精致。鼻若悬胆,双唇虽薄,形状却优美饱满。面部轮廓有着狐妖一族的阴柔华美。 偏生他素日里眼神坚毅,不苟言笑,生生将阴柔美人一挂掰成冷面修罗。 阴柔的脸,行凶残之事。极大的反差教连璟不觉间对他多关注了几分。 而当他展眉露出笑颜之时,便如绝境中盛开的花,惊艳绝伦,更甚于他。 是了,墨晗对连璟仙人般的姿容魂牵梦萦,殊不知他自己的容貌亦勾得连璟心驰神往。 或许是风炎山面具脱落后的惊鸿一瞥,亦或风华殿事后的月下拥吻,他的心便彻底乱了。 尤其他对他不经意展露的温柔、与无限的付出,更如致幻的深渊,教他愈陷愈深。 这世上再无人像他这般待他好了。 连璟忽然扣住墨晗拿木瓢的手,墨晗一怔,欲问何事,却见连璟抬首,吻住他的唇瓣。 墨晗心头一热,果断将吻加深。 这是个极为漫长的吻,没有抗拒的推搡,没有哪方僵硬如尸体。两条灵舌你来我往,犹如两个孩童戏耍,不亦乐乎。 墨晗理智尚存,明了连璟此刻条件不允许。除却亲吻,再无进一步的动作。 最后,这漫长一吻以二人杂乱的呼吸声收了尾。 二人额角抵着额角,慢慢平复呼吸与心跳。 “墨晗。” “我在。”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么?” “永远都听候您的差遣,我的太子殿下。” 话毕,墨晗在他眼中清晰地看见深深的依赖之情,心中百感交集。 真好啊,在这段特殊的感情之中,他不是在孤军奋战。 ………………… 第57章 埋伏 胡天胡地一整夜,连璟着实疲惫得紧,墨晗怜他,泡完浴便让他上榻安睡。 于是连璟从清晨睡到正午,再由正午睡到黄昏。直到天黑了,墨晗仍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今日没吃到连璟亲手做的菜,墨晗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哪怕他修炼有成早已辟谷,但口腹之欲谁都不愿轻易舍去。 自打吃过连璟做的饭菜,法术所变的食物顿时味同嚼蜡,教人难以下咽。 然当看见连璟娴静的睡颜,又不忍将其吵醒。 待天色彻底黑透,连璟才悠悠转醒。 他眼底是初醒的怔惘,面上气色较之数日前红润许多,松散的白衣下,暧昧的粉痕尚未褪去。 非狐妖,却胜似狐妖。 墨晗看得喉间一阵火燎,下意识喝了口手中凉透的茶水。 “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 “吃了吗?” “还没。” 连璟果断撑榻而起,双腿移至榻沿,正欲下榻却被墨晗伸手制止。 “今日还是别做饭了,我不吃也没关系。” 连璟抬眸望着他,淡淡道:“可我饿了。” “那也不必亲手做,我用法术给你变。” “难吃。” “…………” 二人僵持片刻,墨晗还是妥了协,将连璟扶下榻。 “不如你教我做菜,将后我烧给你吃。” 连璟想到初醒那日喝的白粥,顿时胃里一阵犯恶心,蹙了蹙眉,道:“也好,你厨艺是该精进精进了。” 有前车之鉴,连璟对墨晗的厨艺没抱任何希望。事实亦如此,分明是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详说,他还是会手忙脚乱。先是摔了一只碗,而后下菜时被溅起的油水烫得手一抖洒下半瓶盐,连璟全程揉着额角,心道朽木不可雕也。 最后,一盘焦黑得分不清是何物的菜被端上桌,散发出绝望的气息教人退避三舍。 好在连璟有先见之明,没让墨晗试做荤菜,仅是一盘简单的素菜。不若好好一盘肉都得被他糟,蹋干净。 灶房内一片狼藉,连璟看得无心下厨,提议出去烤肉。 于是二人结伴而行,身披月光走到一处空旷的山坡上。 晚风徐徐,夜微凉,墨晗下意识地解开外裳披在连璟身上。连璟怔了怔,随即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拂。 墨晗拾了些干柴,点火,架上野兔与山鸡。 万籁俱寂,只闻虫鸣与柴火哔啵作响。皓月当空,繁星环绕与其争辉。 岁月静好。 果腹后,连璟还是觉得没睡够,困意来袭,缓缓靠在墨晗肩头。 墨晗单手托住连璟后腰,以防他跌落。下颌靠在连璟发顶,轻声道:“屋外凉,回屋睡吧?” “不……”连璟喃喃道:“我想坐在此处看日出。” 话虽如此,眼皮却是一开一合,显然就要睡着了。 墨晗轻轻拍打着连璟后背,“睡吧,太阳快出来时我喊你。” 他的语调很轻很慢,如同催眠的摇篮曲。连璟迷迷糊糊间应了一声,缓缓合上了双眼。 于是他不会知道,墨晗宠溺的目光瞬间冷冽如万年寒冰。 “都现身吧——” “嘶……嘶嘶……” 草丛被万千物体穿梭而过,早已埋伏多时的它们似箭一般飞射而来。墨晗对此不予理睬,待那些东西弹跳至二人头顶之时,一道幽绿透明的结界瞬间出现,将那些东西隔绝在外。 目光幽绿,鳞片赤红,它们弓直身子,口中信子不断吞吐,虎视眈眈地望着结界中的二人,不愿离去。 这漫山遍野的,竟全是蛇。 楼兰星魁的蛇。 第58章 厮杀 连璟昏迷的那十日里,曾呓语不断。 墨晗为知详情,铤而走险使了青丘禁术:入梦 于是他看见了一个偏执的疯子。 那是多么疯狂的占.有欲,多么丧心病狂的事迹!他又怒又恨,恨自己无能,没尽早发现异况,更恨让楼兰星魁死得太简单快速。 为连璟续手筋脚筋时他整颗心都在颤抖,好险、好险,再来迟一步他就彻底失去了连璟。 炽热的狐火焚毁了楼兰星魁的肉身,密密麻麻的百足蛊如青烟般消散。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只是他太低估了西域之人擅用的蛊,更低估了楼兰星魁深深的执念。 在他与楼兰昭钺竭力救治连璟之时,楼兰星魁的一缕妖魂趁机逃走。不知是不是曾被种过情蛊,不论带连璟去何方,楼兰星魁驱使的百虫都能准确无误地寻来。 这一路上,墨晗蛇虫鼠蚁灭了一波又一波。眼下藏匿于与世隔绝的深林之中不过数十日,楼兰星魁便再度寻来。 当真叫墨晗见识到了何为“阴魂不散”。 如今的楼兰星魁只是一缕残魂,墨晗可轻易灭之。然对方狡猾,只以楼兰秘术驱使百虫,自己不曾现身。哪怕现身,哪能即刻知晓哪一只是本体?就算找出本体,楼兰星魁总能在墨晗杀他之前隐匿到下一个毒虫体内。 于是才会有如今源源不断的一幕。 赤红的蛇群个个皆有手臂粗细,直勾勾地盯着墨晗怀中的连璟。明知破不开墨晗的结界,仍是不要命地撞上来。有的攻势猛烈,身体断为数截,腥臭的黑血飞溅在结界之上,墨晗为狐族生来嗅觉灵敏,闻之忍不住皱了眉。 他抬眸望向天际的繁星与月,这里本岁月静好,这些腌臜之物却非要来煞风景。 连璟想在此地看日出,墨晗便不忍放火毁了此处的一草一木。心念一动,银色的弯刀出现,在头顶盘旋。 它穿过结界,迅速壮大,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化为无数的星星点点。 乌云笼月,繁星隐匿,狂风大作。寒流侵袭,无数弯刀化作冰雨,簌簌落下。蛇族惧寒,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当即慌乱地作鸟兽散,只是冰雨快如闪电,淋在身上便将它们凝冻于原地,下一瞬身体随着冰晶碎裂,竟是半分血肉未留。 结界外一片腥风血雨,结界中的人却未受半分影响,甚至睡得极其香甜。墨晗俯首轻吻连璟额角,为连璟寻了个较为舒适的睡姿。 谁也莫想打搅他的阿璟安睡。 ……………… “阿璟,快醒醒,看日出了。” 连璟闻声缓缓睁眼,眼前一幕却叫他倏然一惊。 白,一望无际的白。 昨夜还是青黄相间的山野,如今竟是被漫天的白雪覆盖。仿若天地一夜之间裹了一张银毯。 寒风瑟瑟,连璟脸上吹得发冷,身子却不觉寒冷。垂眸望去,只见昨夜墨晗给的那件外裳还好生裹在他身上,另是有墨晗紧紧环抱,为他杜绝了一切寒流。 远方天际,金阳在云层中徐徐露出一角。初升的朝阳光芒不会刺眼,连璟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向往。 天际,远方,自由。 此生夙愿。 墨晗见连璟如此心驰神往,便也默不作声地相陪。 除却他,谁也不知昨夜此地曾发生过一场厮杀。 第59章 誓言 看完日出,二人折回竹屋。 “昨夜里,可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墨晗解衣的手一顿,望着连璟清明的眼眸,唇动了半晌,才含糊其辞道:“……嗯,清理了一些臭虫烂虾。” 百虫以楼兰星魁意念驱使,平素里很难察觉单个的行踪。昨夜想必是发现他们离了竹屋,方倾巢出动。 墨晗虽已尽力处理得不留痕迹,然周围的血腥之气是不会过早散去的。 连璟是法力尽失,可并非感知全无。至少,他知道有东西蛰伏在附近多时。 另是被唤醒时一夜入冬,想也知道昨夜必是发生了一场恶战。 连璟盯着墨晗柔美妖异的脸,轻声问道:“墨晗,于你而言,我是什么?” 墨晗握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答:“重于生命。” 连璟笑了笑,所有猜疑皆吞入腹中,不再言语。 此话足矣。 墨晗见他不过问此事,心头一松,展眉笑得舒朗。俯首,唇印上他的唇。 自打互敞心肺,床,笫之事日日不断。昨儿守着安睡的连璟整整一日,今儿便想得厉害。 好在连璟很是柔顺配合,从未抗拒此事。相反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他,使得他有时控制不好力道。见他疼得皱眉他会心疼,听着撩人的音节又忘乎所以。于是这事儿没个数回很难收场。 断断续续的声儿持续到正午,连璟便又累晕了过去。 墨晗懊恼不已,今日又得吃法术所变得食物了。 ……………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一月过去。 连璟体内妖丹终于得以运转,他开始贪,婪地汲取日月天地之精华,不再赖以墨晗的“帮助”。 墨晗对此既为他高兴,又为自己遗憾。 竹屋被重新幻化,占地扩大,材质更为紧密结实,并分了外室与内室,外室用以看书喝茶吃饭,内室用来就寝。木榻取代了竹榻,可容三人平躺,天气寒凉,铺上了绒垫。 连璟喜花卉,在木屋后方种上了应季的花儿,每日以法术温养,开得绚丽多彩。 连璟倚在窗边的藤椅上晒着太阳,怀中抱着灰兔,墨晗坐在一旁,为他温一盏花茶。花的芳香通过浸泡变得更为浓郁,满室萦绕。 墨晗摸着茶盏,觉得不大烫了,方轻轻推至连璟跟前。连璟则极为自然地接过,托起置于鼻间,闭眼露出享受的神情。 墨晗眼眸清亮,不错眼地望着他。 法力恢复,气息自然而然有了转变,羸弱不,堪的一面已荡然无存。眼眸清亮,面色红润,唇不再终日泛着白。一袭浅青的长衫,绣有飞鸟烟云。雪色长发垂两缕在前,其余在脑后以青玉发扣扣住。 那头白发是可以幻化回去的,但连璟没有,反而平添几分仙人之气。 他品茶时,动作不徐不疾,优雅从容。 为了这一刻,他宁愿为他泡一辈子的茶。 墨晗轻轻握住连璟右手,后者自然而然与他十指相扣,并偏头靠在他肩上。 初冬的日头正好,不晒不燥,微微的暖意,驱散所有的阴霾。 日光映照在连璟身上,缥缈若仙,仿佛随时要腾云而去。 墨晗不由得将连璟的手握紧了些。 连璟察觉到他忽然加重的力道,有些不解地抬眸,撞入墨晗那略有慌乱的视线。 唇瓣轻启,欲问何事,却觉周身阴影笼罩,不待他反应,柔软的唇便印了下来。 自从恢复法力,体力更甚从前,不知疲惫。墨晗发现这点后,连璟身上的痕迹总是还没消退便又印上新的,连声音都因此嘶哑不少。每回事毕连璟都会后悔,却又每回皆被美,色勾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个月以来,当真是“十八般武艺”都被使了个遍。 昨儿才做过,那儿还有诸多不适,连璟着实不大情愿,于是伸手一推。墨晗却不容他反抗,揽着他腰将他摁入怀中,吻逐渐加深。 察觉到墨晗的身子在莫名地颤抖,连璟不再反抗,任由他胡来。 所幸这厮没在青天白日里兽,性大发,一记深吻后便放开了他。 “怎么了?” 二人喘着粗气,迎上连璟半是询问半是担忧的目光,墨晗平复好心绪,抓着连璟的手放在自己心门处:“……只是忽然觉得你会离我而去。” 连璟闻言轻轻一笑。 人都早已是他的了,怎地还在想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他眼眸转了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除非你负我,不然我不会离开。” 墨晗却不当是玩笑,即刻单手示天,字正腔圆道:“将后我若负你,必叫我承受那五雷轰顶天火焚烧之痛——” 连璟神色淡淡地收回手:“誓言于我如粪土,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心里却是欢喜得不行。 二人喝茶晒了会儿太阳,便一同入灶房做饭。自然还是墨晗洗菜切菜,连璟烧。同住屋檐下多日,二人早已默契无比,无需连璟多说什么,墨晗便能递上任何他想拿的物什。 不多时,一盘盘珍馐美馔端上桌。仍旧多数为墨晗爱吃的荤菜,几小碟连璟爱吃的素菜。 墨晗去后院盛来清水净手,二人正欲开吃,却闻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第60章 故人 身处深山野林,这里除却墨晗与连璟二人外,再无旁人。加上有修为在身,于是这脚步声显得极其突兀且刺耳。 二人一同看向房门外,连璟欲起身,被墨晗按住手背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来人停留在屋外一丈的距离,随后是清脆的少年音响起,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有人在吗……?” 只见那人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少年,一身黑衣,个头不大,身形瘦弱,墨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一张小脸亦是脏兮兮的,似个四处流浪的小野猫。他伸长了脖子向门内看来,双手局促不安地搓着。 若不是身上有一丝妖气,换做旁人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小娃娃迷路至此。 连璟望着少年,眼中浮现出一丝异样。 墨晗眼神却充满警惕,他可不会可怜这么一个无缘无故出现的“小孩”。他抬手捏诀,正欲将少年打发走,岂料连璟瞬间握住他捏诀的手,摇了摇头。 迎着墨晗不解的目光,连璟缓缓起了身,向门外走去。墨晗担忧,亦紧步跟随。 眼见连璟毫无戒备地走至少年身前,墨晗吓得忙快步上前将他拽至身后,俯视着少年,冷声道:“你是何人?来此处有何事?” 少年被他的眼神与威压骇得退了半步,须臾壮着胆子抬头打量了墨晗几眼,惊讶道:“你是墨护法?!” 墨晗闻言一怔,还未开口回话,便见少年又看向他身后的连璟,“……主人,是你吗主人?” 连璟眼底的疑惑彻底消散,轻声唤道:“阿瑟。” “主人!”少年推开墨晗,猛地上前扑入连璟怀中,“真的是您,阿瑟终于找到您了呜呜呜………” 连璟眼中洋溢着柔色,抬手轻抚少年的后背,轻笑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墨晗见着二人相拥,风中凌乱了片刻,恍惚才想起“阿瑟”是何人——那只趴在连璟肩头,举着两只鳌对他耀武扬威的蝎子。 没想到数日不见,竟化成了人形。 阿瑟在连璟怀中泪涕横流,连璟也不嫌弃,只不断轻声安抚。 阿瑟来得赶巧,饭菜刚上桌,流浪整整半月、饥肠饿肚的他好一番狼吞虎咽。 连璟在一旁劝慢些吃,一边给他递水,自己反倒没下筷子。墨晗见阿瑟饿得这般狠,便也没吃。 吃完饭,连璟带阿瑟去拾掇了一通。洗去尘土,换了身新衣,头发梳顺以黑色发带绑好,最后小模样瞧着竟与连璟有几分相似。 妖修的人形本身就没有特定的容貌,多半是自己寻的中意的皮囊。阿瑟与连璟相伴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幻化的容貌与连璟有几分相似属实正常。 但到底是修炼几十年的小妖,只能幻化成这般半大的孩童。眼大而圆,面颊有着孩童的圆润,小鼻子小嘴的,透着几分无辜的可爱。 莫看他眼下瞧着人畜无害,却是个实打实的毒物。墨晗在这厮手上吃过两回亏,因此对他没多少好脸色。 阿瑟自然亦不会给墨晗好脸色瞧,他打心底认为这位大护法对他家主人图谋不轨,此番必是墨晗绑了主人藏在这深林中,不若主人怎会离宫如此之久且未带上他? 自打阿瑟来,墨晗便如同虚设。阿瑟白日里拉着连璟四处游玩,入夜了缠着连璟睡,且非得睡二人中间,墨晗稍稍对连璟有任何亲密的举止皆会被阿瑟打搅。 墨晗只得幽怨地望着连璟,连璟却乐得其所,看也不看他,只抱着阿瑟说着悄悄话。 一连三日,阿瑟粘连璟已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还总是仗着主人的宠爱提出诸多过分的要求,今日说想吃这个季节没有的梅子,明日说想要一串人界的糖葫芦。 跑腿的事自然是墨晗去做,为此他耐性全无,终有一日趁着连璟泡浴,他提了阿瑟出去赏了那厮屁股几下。那厮痛得吱哇乱叫,脸部在蝎首与人面之间不断转换,才打几下就维持不了变化之术,修为可见一斑。 “呜哇……我要叫主人离开你,今后你休想再见他一面!” 阿瑟痛极放了狠话威胁,墨晗比他更狠,阴恻恻地回道:“再乱说话,我拔了你的尾刺。” 尾刺是毒蝎的根本,所有的精华都聚集在此,若被拔了便算是废了。阿瑟吓得赶忙捂嘴不敢再说。 晚膳时阿瑟想吃墨晗跟前那道萝卜鸡丁,筷子伸了过去,便被墨晗一个眼神吓得收回手。连璟挑眉看了一大一小两眼,随即夹了块鸡丁放至阿瑟碗里,“吃。” “谢谢主人!”阿瑟眼前一亮,埋头就要开吃,却闻得一声咳嗽,吓得立马放下了筷子。 阿瑟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墨晗一眼,后者摆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臭脸,仿佛他敢吃就得被倒吊着打一顿。 连璟瞥了墨晗一眼,淡淡道:“吃你的便是。” 阿瑟便乖乖吃饭。 墨晗怒极,张口正欲发作,一只鸡腿便塞进了口中。 连璟似笑非笑:“这一桌子的菜还堵不住你的嘴了?”和一个小娃娃计较,当真是个幼稚鬼。 墨晗一肚子的火气瞬时熄灭,徒留委屈。 第61章 笑语 墨晗与阿瑟之间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连璟看在眼里,从未出面调和过。反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看着二人互相使绊子,他觉得这般才有生活的气息。 自然,他也想看看,墨晗能为了他忍耐阿瑟多少时日。 整整五日,已是对方的极限了。 出门散步消了食,简单洗漱后,三人上榻歇息。 眼下的床榻可容三人平躺,阿瑟又是孩童的身体,占不了多少地方。小家伙今晚倒是不缠着连璟讲话本了,也没睡在二人中间,规规矩矩靠墙躺着,连璟则轻轻拍着他后背哄他睡觉。 没故事听,阿瑟原本是毫无睡意的,但连璟细心耐心的哄,睡意不知不觉便泛了上来。 不一会儿,阿瑟闭上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墨晗见此不禁轻声感叹:“……阿璟若是女儿身,必是位贤妻良母。” 连璟抬眸睨他一眼,讽刺道:“只可惜我不是女儿身。” 墨晗伸手将连璟轻轻拥入怀中,调笑道:“阿璟若是女儿身,咱们娃娃早就生一窝了。” “你喜欢娃娃自己找人生去。” 连璟臭着张脸推了他一把,欲转过身不理,被墨晗死死箍着腰身。 墨晗握住连璟的手,唇贴在他耳边,呢喃道:“小娃娃什么的太闹腾,我不想你太累。有一个阿瑟足矣。” 连璟本就未生气,闻言徐徐笑道:“你知道就好。” 二人身躯相并,十指相扣,呼吸互相喷洒。 感受着熟悉的体温与花香,墨晗沉醉不已。果然,抱着连璟方能睡个踏实觉。 墨晗抬头看向靠墙睡的阿瑟,只见那厮呼吸平稳有节奏,睡得死沉死沉。 阿瑟是连璟饲养的毒虫,连璟作为主人,有得是法子令他沉睡罢? 连璟好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眨了眨眼,轻声道:“睡着了。” 好似一道无声的号令,墨晗眸光逐渐幽深,扣住连璟后脑,迫不及待地吻住那两片唇。 “茹素”整整五日,墨晗可谓疯狂,毫无往日温柔。 连璟唇瓣被咬,吃痛之下忍不住抬手打了他一下,笑骂:“脑子里不想那些事会死?” “嗯。”墨晗含糊地应了一声,手上熟练地解开腰侧的绳结。 连璟见他举止粗.鲁,故作寒了脸:“小点声,还没睡太死。” 墨晗闻言浑身一僵,忙看向阿瑟的方向,只见后者仍旧是方才那个睡姿,动也不曾动。再回头,连璟眼中尽是笑意,这才明了被戏耍。 墨晗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俯首咬他修长的颈。力道不大,反而有些痒意。连璟笑着躲闪,顺势掐了掐墨晗后—.腰。墨晗面色骤变,只觉腰际一阵麻\/.痒。 呼吸愈发滚烫,又恐动静过大惊扰阿瑟,墨晗干脆将连璟打横抱起,下榻往外间走去。 通往内间的门被一道隔音结界阻拦,墨晗大步走向木桌,扫去桌上茶几,将连璟放了上去。 后背肌肤与桌子接触的刹那,连璟皱眉喊冷,墨晗果断施法弄了张绒毯垫于他身后。 连璟眉头渐松,墨晗见他不再抱怨,这才欣然赴往属于他的温—柔乡。 木桌始终不如床榻,虽铺上绒毯,连璟还是觉得不适。次日醒来,腰疼得厉害。 墨晗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荤菜”,见连璟疼得直不起腰,便是殷殷切切地在床前伺候。 “一定是你做的‘好事’,不然主人怎会如此!” 阿瑟断是不知昨夜里发生了什么,今日连璟做不了饭,只能吃墨晗用法术变的。他心疼主人的腰,吃着不甚美味的饭菜,气得对墨晗兜头兜脑一顿骂。 墨晗自知理亏,且今日心情不错,便懒得和阿瑟计较。甚至因为昨夜阿瑟睡得早,高兴之余还主动给阿瑟夹了菜,还以长辈的口吻叮嘱多吃些好抽条。 阿瑟惊诧不已,睁大双眼盯着墨晗,良晌,指着他扭头对连璟道:“……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木屋中传来一片欢笑声。 第62章 成亲 楼兰大劫一场,连璟对生死情仇早已看淡,不再动辄调制那些剧毒。 “父子俩”都好口腹之欲,他也热衷于每日换着法子做他们喜欢的菜肴。 后院圈养的山鸡会生蛋了,阿瑟好奇,蹲在鸡圈前守着。墨晗见了,立刻将他提走。 阿瑟在他手里挣扎,问为什么,墨晗道:“你这么盯着,它们就都不敢生蛋了。” 阿瑟听闻鸡不生蛋,又想到没鸡蛋就没有炒蛋蛋饺蛋羹蛋饼,便是耷拉着脑袋乖乖听了话。 阿瑟见过墨晗用叶子吹曲,亦效仿,结果曲未出,声儿反而像在放屁,被墨晗好一番嘲笑。 二人素日里常是小打小闹,阿瑟最会借连璟做掩护,二人便围着连璟你追我赶,惹得连璟频频发笑。 介于有阿瑟在吃“荤菜”不易,墨晗有过给阿瑟另辟一间房的念头,可阿瑟不依,非要和连璟同睡。墨晗心里有气,奈何发作不得。 而自从那夜连璟悄悄令阿瑟熟睡,墨晗便当是连璟默许。某夜想了,亦朝着阿瑟施法,却被连璟斥责一通:“你又非阿瑟主子,胡乱对他施法会害了他”。 墨晗只得委屈巴巴地一人打地铺。 半夜里阿瑟起来小解,迷迷糊糊地一脚踩着什么,硬邦邦的硌脚,他也没在意,小解完又“啪叽”一声踩着过去。次日,连璟望着墨晗脸上的两只脚印陷入沉思。 “……我去做饭了。”他转身施施然地离去。 不一会儿,阿瑟一边往灶房跑一边大喊:“主人,主人救我!木头脸要杀了我——” 一只大手提住他的衣领,另一只从后方探出捂住他口鼻,只听身后那人如恶鬼一般阴恻恻地笑:“你主人要做饭,顾不得你了。” 墨晗那对着屁股的一巴掌还没打下去,阿瑟便扯着嗓子哀嚎,惊飞了林间的鸟儿。躲在灶房的连璟实在听不下去,终究还是出来制止:“墨晗,算了。” “阿璟……” 墨晗撒手放了阿瑟,一脸受伤地望着连璟。本就受了委屈,如今脸上顶着两片青色的脚印,更瞧着滑稽又可怜。 事在于他,连璟深深叹了口气,当天夜里命阿瑟变回原型收进蛊筒之中,好好补偿了墨晗一番。 “主人,你和护法大人如今算不算是夫妻呀?” 这日正用着午膳,阿瑟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 连璟闻言默默放下筷子,淡淡道:“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你们天天睡一起啊——”阿瑟双手托腮,瞧了瞧墨晗,又瞧了瞧连璟,道:“我听说,只有夫妻才会同睡一床。” 墨晗表面不动声色地吃饭,余光却是死死盯着连璟。他们如今的关系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但连璟嘴硬得很,断不会承认。他想瞧瞧后者会如何表态。 却不料连璟转头向他看来,勾唇清浅一笑:“我夫,你妻?” 墨晗无法抗拒连璟的笑容,又听得连璟大方承认,一时顾不得这关系是否对调,点头如捣蒜道:“对,我是你的妻。” 阿瑟眨巴着眼:“……可阿瑟没见过你们成亲,也没见你们生娃娃。” 墨晗伸手握住连璟,轻声道:“你可愿……” “不愿。”连璟答得干脆,手亦迅速抽离。 墨晗眸光灰暗,正欲失落,却听连璟道:“我不会生娃娃。” 墨晗眼底瞬间亮起了光。 狐族生来貌美,且民风开放,双方若看对眼了便可在一起,不忌讳什么断袖与磨镜,甚至还盛行男风。 这也是墨晗毫不在乎连璟是男子还是女子的缘故。 阿瑟本是不赞成自家主人“娶”墨晗的,那厮脾气差,不会做饭,吃得又多,还时常与他抢食。但好在是个干活的好手,打猎、劈柴、挑水、烧火,做得又快又好。 更为主要的是,主人喜欢他。 若是不喜,怎会允许他如此亲近自己呢。 裁云霞为衣,揽星月为媒。没有热热闹闹的看官,没有亲信高堂。 唯两件红衣加身,持红绸齐身步向香案前。 连璟仙人般的姿容,着素衣时超凡脱俗,哪怕着鲜艳红衣亦似孤立于凡尘的谪仙。其身侧的墨晗本就生得明艳,着红衣后更是锦上添花,尤其人逢喜事,面上挂着明朗笑意,似园中盛放的牡丹灼灼耀目。 阿瑟睁大了双眼,主人真好看,他身侧的木头脸,竟然……也这般好看。 香案摆放于木屋外,面向辽阔的夜空。 新人跪下,三叩首。 夫妻对拜时,眼中皆是彼此。双手紧握,二人没有过多言语,然缱绻柔情尽藏眼底。 阿瑟见此一幕,不知为何眼底泛酸,眼泪不觉溢出眼眶。 真好,主人寻见了自己想要的幸福。 第63章 阿远 “……对不起,没有许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连璟靠在墨晗肩上,闻言轻笑:“你都没介意我与楼兰星魁成过亲,我还会介意这点小事?” 一月前,连璟以“那乌氏”的身份,嫁给了楼兰星魁。 皇家的婚礼富贵奢华,光是那身喜服便价值连城。而眼下身上所穿的不过法术随意幻化,连璟穿衣不喜繁琐累赘,除却华美的纹绣,再无多余的配饰。 墨晗每每想到连璟楼兰那夜的惨状便心痛不已,紧紧拥住他,叹息道:“……我无用,让你在他手里受苦了。” 连璟垂了垂眼睫,轻声道:“都过去了。” 早前楼兰星魁为了解毒,连璟被灌服不少至阴至寒之物,最后被毒牙咬穿骨血,寒毒便漫入骨髓。这导致连璟十分畏寒,夜里要盖厚重的绒被不说,严重时还需由墨晗输注真元供暖。 眼下妖力恢复虽有所好转,能离了那厚重的绒被,但还是吹不得寒风。 墨晗是心疼连璟的,但连璟不以为然。 金钱与权势,在连璟眼中乃身外之物。于他而言,能活着,有一具完整的身体,有爱人相伴,有自由的空间,足矣。 墨晗取出一只镯子,墨玉所铸,通体漆黑,光洁无暇,一瞧便知价值连城。他执起连璟左手,将玉镯缓缓推至腕部。 连璟好奇地打量手上这玉镯,忍不住发问:“……这是?” 墨晗温柔地凝望他的眼,“我母亲曾说,若是将后有了心上人,便将此物赠予他。” 连璟怔了怔,随即唇角浮漾出幸福的笑意。 须臾,他亦取出一物,亲自为墨晗系在颈上:“礼尚往来。” 墨晗垂首看去,一条黑色长绳,串着一片金色的孔雀尾羽,款式十分地眼熟。 他惊诧地抬首,眼底亮意起,激动得说不出半个字。 “我浑身上下只有这点家当,你若嫌弃,我可就收回了。” 连璟欲佯装夺回,墨晗忙将孔雀尾羽攥牢在手心,珍而重之地抵在胸膛上,道:“我很喜欢。” 记忆之中,此物自连璟儿时便随身佩戴出入各大场合,延续至今,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而今将此物赠予他,他欣喜还来不及,怎会再让连璟收回。 连璟见他如此珍视此物,甚感欣慰,缓缓道:“……秋湖说,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墨晗笑意敛去,南域太子璟父母的传闻,他入皇宫之前便有所耳闻。 妖后白氏,便是连璟生母,为灵族辛夷仙子。听闻容貌绝美,得陛下倾慕,着座下大护法 丰年 前往迎亲。岂料路途遥远,二人竟暗生情愫,哪怕白氏嫁与陛下后还是时常私会。珠胎暗结,有了连璟。 都说父母再过,孩子也是无辜。可妖族善妒,陛下更无法忍受这奇耻大辱,亲手了结心腹,皇后随之殉情。他们的孩子则背负骂名,受尽折磨。 墨晗被逐出青丘前尚有母亲爱护,连璟出世却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能靠双亲的遗物寻求一丝慰藉。 如今东西到了他手中,他自然不会轻慢,握着连璟的手认真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好生保管。” 连璟勾唇:“嗯,我知道。” 继而起身,执酒壶斟上两杯清酒。 合卺酒入腹,暖意上涌,面色泛起薄红,仿若抹了层淡淡的胭脂。连璟乃仙人姿容,可一旦“涂脂抹粉”,便坠落凡尘,明艳惑人。 阿瑟今日很懂事,于入夜前入了蛊筒之中,未出来打扰。 酒香在唇齿间萦绕,身躯似火,外裳已是多余。 连璟今夜空前绝后地主动,墨晗喜不自胜,但因怜悯爱人,行事并未过于粗·暴。 一番恣意,夜深,连璟意识尚存,眸光盯着腕上玉镯,一言不发。墨晗问他在想什么,他道:“你是青丘之人,墨晗并非你真名吧?” 墨晗沉默片刻,道:“我本名阿远。” 连璟诧异:“没有姓氏?” 他知道青丘大家族以“涂山”为姓,墨晗在青丘出世,母族是青丘狐,那父辈呢? “……我父亲是轩辕坟的苏家公子。但,家族长辈不承认我父母的这段情,且说涂山与苏皆是大姓,我不配姓。至于阿远,是我母亲取的小名。” 他语气平淡,脸上亦无多余的表情。可越是平淡,越是早已伤心麻木的表现。 连璟望着墨晗一红一绿的阴阳异瞳,他不知墨晗过往经历,但想也知道定与他儿时相差无几。他不愿去问,不忍揭开墨晗内心深处的伤疤。 他抚摸着墨晗的脸,“那我以后,也唤你阿远,可好?” 墨晗眸光柔若水:“随你喜欢。” 第64章 生活 连璟没过问墨晗儿时经历,倒是墨晗主动与他说起青丘的一些山水美景。譬如那儿有玉带似的河流横跨半个青丘,有桃林百里,花开常年不败,落英缤纷,美轮美奂。有会学舌的鸟儿,有辽阔的草地,有五光十色的山石。 连璟钟意美景不是一两日,听得如痴如醉。 彻夜长谈至天明,二人依旧精神气十足。昨夜新婚顾着连璟身子没做尽兴,墨晗见连璟如此有活力,少不了一番温存。 连璟斥他青天白日还想这事,然抵不过他深情的双眸与动听的情话,亦想起这些时日亏待于他,便是半推半就地从了。 晃眼一两个时辰,日头临近正午方消停,连璟累极,气得扬手打了墨晗一下。墨晗摸了摸鼻子,起身穿衣收拾干净,备好热水供连璟与自己泡浴。 洗完澡,阿瑟吵着闹着要出蛊筒,连璟放了他出去玩,叮嘱墨晗看着点孩子,便转身睡下。 墨晗守着连璟睡着,方端着二人衣物去井边清洗。作为初入南域便从小兵做起的他是会洗衣的,除却做饭一事实在毫无天赋,其他事基本都会一些。 有修为在身,墨晗是可以用法术清洗衣物的,但觉得那样做毫无参与感。自打住在这深山之中,时光仿若流逝得很慢很慢。慢到每日要做的活儿一旦用法术略过,便瞬间无事可做。 连璟自从恢复法力后,对那事儿不大热衷。反之欢喜浇花、给花草修剪、分拣药材、泡茶、做饭等精细的慢活儿。粗使活儿墨晗能做得很好,精细活除却泡茶旁的则惨不忍睹。连璟嫌他越帮越忙,总是把他撵走。到那时,墨晗便只能和阿瑟大眼瞪小眼,难熬得紧呐。 晾晒好衣裳,墨晗又挑水将灶房的水缸装满。本想劈柴,但连璟在安睡,只得作罢。他转身去鸡圈拾蛋,今儿那些山鸡比较争气,窝里有五颗蛋。作为奖励,墨晗喂了些虫儿给它们。吃虫的山鸡显然比光吃谷物的长得好,个个身材壮实,羽毛鲜亮,下的蛋块头又大又好。 来来回回忙活一个时辰,这才想起早膳没吃,眼下午膳的时辰亦过了,可不忍让连璟空着肚子睡,便施法变了一些菜肴,叫醒连璟劝他多少吃些再睡。 连璟迷迷糊糊地睁眼,困极的他多少有些不情愿起,皱着眉抱怨了一通。墨晗殷勤地将他扶起,拿枕头在他身后垫好:“你坐床上就好,我喂你吃。” 连璟便不言了,任由墨晗喂他吃了一碗清粥几块糕点。他瞧了瞧外间,没听见动静,问道:“阿瑟呢?” 墨晗将手中的一勺粥吹凉,一边喂他一边道:“许是跑出去玩了。” “把他叫回来,也两顿没吃了。” 墨晗“嗯”一声应下:“等你吃完我就去寻他。” 伺候连璟用完午膳,临了墨晗还在他脸上浅啄一口,连璟瞪了他一眼,倒是没出声斥责。 于是墨晗又得寸进尺地去吻连璟的唇,连璟立即挥手打开,面露凶狠之色,“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墨晗只得悻悻地转身出去寻阿瑟了。 阿瑟一人出去玩多半不会跑远,墨晗寻了两里路便将他找到。 彼时那厮正背着他蹲在一棵大树下,两只手在身前端着,不时发出咀嚼声,仿佛在大快朵颐什么。 “偷偷摸摸的吃些什么呢?” 墨晗快步上前,一巴掌拍向他脑袋,欲调侃的表情在阿瑟转身后消散一空。 只见,阿瑟手里捧着一块森白的骨头,骨上连着还未吃净的生肉,鲜红的血液顺着他嘴角与指缝流淌。他吃得欢快,哪怕回身看见墨晗亦没停止啃食。 墨晗深吸一口气,实在难以接受一张精致可爱的小脸做出这等事,更何况这张脸还与连璟有几分相似,如今却被糟.蹋得不人不鬼。 他蹙眉,夺走骨头将阿瑟提起:“好端端的,怎吃起生肉了?” 阿瑟伸手欲夺,墨晗立即将东西高举,阿瑟双手挥舞一通抢不回,急道:“我饿了,当然要出来找东西吃。生肉又怎么?我从前就是吃这些的!” 墨晗怔了怔,这才想起当初风炎山一战,连璟立于阿瑟庞 大的妖体之上,手中提着豹虎狮三将血淋淋的头颅,说:“豹虎狮三将确实身手不凡,非本宫能敌。奈何本宫的阿瑟更是不凡,这三人的身子皆入了它的腹中。” 眼前的阿瑟,外表是个可爱的娃娃,实为茹毛饮血的毒物。 他默默将阿瑟放下,把生肉还回,“既然化了人身,就该有个人样。以后不许吃生食。” 阿瑟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什么事都要管?” “昨儿不是你提议让我与你主人成了亲?我如今也算你半个爹了。”墨晗老神在在。 阿瑟愣住。 大意了。 第65章 诀别 二人原路返回,阿瑟脑袋耷拉了一路,墨晗则面色凝重。 方才,阿瑟啃食的并非寻常野兽的骨骸,他清晰瞧见了不属于野兽的细致骨节。 是人形的手骨。 且非寻常之人的手骨。 他想,他们安宁的日子,约摸是到头了。 距木屋愈来愈近,远远地便瞧见连璟立在门口等候。他穿戴齐整,面上一抹担忧在瞧见二人归来之时化为乌有。 他望着阿瑟,没有责备之意,只拍了拍后者脑袋轻声道:“回来了?我做了些小菜,吃去。” “谢谢主人!”阿瑟正愁没吃饱,立刻欢快地跑入屋。 “飒飒——” 墨晗举步上前,正欲与连璟详谈,却闻妖风起,林间枝叶颤动,数道身影从天而降,齐齐落于木屋外。 墨晗面色一凝,下意识将连璟护在身后。连璟面上是了然的神情,目光淡然地望着一众来人。 他们皆身着黑色劲装,面色淡冷,其中一人右手衣袖有破损的痕迹。 是墨晗麾下的黑影卫。 领头之人朝二人一拱手,道:“启禀护法、太子殿下,陛下有令,请二位速速回宫——” “我和主人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们不要回去!”阿瑟闻言饭也不吃了,噔噔噔地跑出来紧紧抱住连璟的手臂,警惕地望着面前一众黑影卫,仿佛只要他们靠近,他便会扑上去撕咬一通。 那名衣袖有损的黑影卫见此面色一白,额头冷汗直冒。 太子殿下身边这小孩好大的本事,先前若不是他及时断臂,不若这条小命就没了。 墨晗道:“可否通融几个时辰?我们还要收拾行囊。” “这……”领头之人十一曾受过墨晗恩惠,闻言犹豫了一番,为难道:“……对不起护法大人,陛下的原话是,速速回宫。” 墨晗没有做声,陛下是何态度,十一的神情可说明一切。 不回去,十一他们都得死。回去,便是连璟不愿面对的日日夜夜。 而无论回不回,都是时间问题。只要南域还是陛下掌权,哪怕他们躲去天涯海角都是徒劳。 他迟疑了,神色复杂地看向身侧的连璟。 连璟察觉到目光,抬眸看向他,勾唇轻轻一笑,缓缓道:“你希望我回去?” 他虽是在笑,眼底却无光。 墨晗瞬时觉得心脏仿若被撕扯一般的疼。 不待他开口回话,连璟又道:“那便回去吧。” 阿瑟惊慌地瞪大双眼:“主人……” 连璟依旧是笑,笑容很平静,很陌生:“我逃不掉的,不是么?” 墨晗伸手将他拥入怀中,揉着他银白的长发,哑声道:“我会拼尽所能护你。” 黑影卫十一看着二人相拥,眸底闪过一抹诧异,片刻后想起临前陛下所言:告诉他们,玩够了就该回了。 护法大人和太子殿下……原是有这层关系。 “可我,赌不起。” 却听得依顺在怀中的连璟忽然落下此言,继而墨晗觉得腹间一股剧痛袭来,垂首看去,连璟的手,生生穿透他的腹部。 鲜红的血,瞬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墨晗又对连璟毫无防备,未施展妖力护体。因此,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击。 墨晗吐了一口血,双目圆睁,颤抖地握住连璟穿透他腹部的那只手,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阿璟,你……” 连璟微微侧头,回以他讥讽的目光。 “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与你在一起?我不过是为了汲取你这身浑厚的妖力。现如今你已形同一具空壳,我不需要再倚靠于你。” 语罢,手缓缓抽回,带出一滩温热的鲜血。 墨晗面色惨白,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虚弱无力地跌坐在地。 “木头脸!” “护法大人!” 阿瑟与黑影卫们纷纷拥上去将人扶住,阿瑟望着墨晗伤口止不住的血,又是惊慌又是难以置信,红着眼对连璟质问:“主人!您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黑影卫十一沉着脸起身,“众妖听令,全力缉拿太子璟!” 话音刚落,却见连璟御风而起,他一袭青衣在风中飘摇,黑曜石般的眼眸化作赤红,长袖一拂,眼前的木屋轰然倒塌,房梁坠地声、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后院圈养的家禽作鸟兽散。 “就凭你们也想抓我回南域?痴心妄想!哈哈哈哈哈哈………” 狂风送来一阵雪白的飞羽,黑影卫们忙挡在墨晗身前阻拦。那些飞羽不亚于利刃,与兵器相触时发出“铛铛铛”的脆响。它们有秩序地变换阵法,生生拖住了黑影卫们的追击。连璟则趁此逃脱,转身的一刹那,身后的墨晗疾呼: “阿璟!” 连璟身形一顿,回首看了他一眼。那双眼中,糅杂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下一刻,是永恒的诀别。 他没有停留,身形渐渐地远去,彻底消失于天际。 墨晗的一颗心,亦随他的远去而破碎。 眼前一黑,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第66章 赤鸢 墨晗再醒来时,已回到南域皇宫。 据南风殿内仆从所述,他昏迷了足足五日。醒后气色仍不大好,面色苍白,唇泛着青紫,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全然没了以往的干练劲,反之像易被摧折的花。 他倚在床头,腹间疼痛依旧,叫他立刻回想起五日前的那一幕。 他的手,穿透了他的腹间。 他那时不觉伤口有多痛,连璟那所谓绝情的措辞亦不过尔尔。最令人痛彻心扉的,莫过于连璟临前那个眼神,那么绝望,那么悲痛。 他放狠话时,眼底有雾气,泪珠一滴滴滚落在墨晗手背上。 他哭了啊。 他忘了,他的阿璟一无所有,不敢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明天。 他望着曾被连璟眼泪浇灌的那只手,心凉得透彻。 是我,让你失望了。 墨晗醒后不久便被妖皇连晟传召,他简单洗漱一番,随同传话的宫人来到书房。 连晟简单慰问了几句,见墨晗心不在焉,一双眼眸亦死气沉沉,遂叹息:“墨爱卿错信良人,本座深感惋惜。那逆子喜乐无常,的确不适宜深交。都说忘记悲痛最好的方式,便是即刻另寻良人。赤鸢——” 话落,一袭红衣徐徐步入书房。单膝跪地行礼:“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大护法。” 墨晗侧头望去,蓦地瞳孔一缩。 来人发束金羽冠,长发乌黑,肤色白皙,身形高挑劲瘦。 他的眉眼,竟与连璟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连璟清绝脱俗,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赤鸢则眼角眉梢皆是风情,美则美矣,美得过于艳俗,明明摆摆让你知道他是只妖。 “赤鸢本是将军,早前被本座派去镇守一方。现为本座新任命的二护法,将后可辅佐墨爱卿左右,你们二人也相互有个照应。” “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尽心尽力辅佐大护法。”赤鸢语罢,抬眸看向墨晗,浅浅一笑,饱含深意。 墨晗垂了垂眼眸。 此人不简单。 “墨护法请留步。” 回南风殿途中,赤鸢将墨晗喊住。 墨晗回身,只闻一股浓郁的幽香扑鼻而来,与连璟颇为相似的眉眼叫他有一瞬的失神,但在瞧见那身艳丽的红衣后,所有杂念皆被击碎一空。 “二护法有何事?” “早年镇守北方,听闻墨护法无数英勇事迹,赤鸢已仰慕多时,时常想着哪日能见上一见。”他瞧着墨晗憔悴的面容,啧啧轻叹:“怎奈何护法大人为情所伤,叫赤鸢错失护法英姿。” 墨晗面上无波无澜:“恕墨某愚钝,二护法有话直说。” 赤鸢笑着靠近一步,白皙修长的手贴在他的胸膛:“正如陛下所言,太子伤你入骨,护法大人何不试着欢喜欢喜我?至少,我会以护法大人为首位,绝不会让你像如今这般失魂落魄。” 他本就生得明艳,且眉眼又与连璟相似,笑起来更如致命的毒花,时刻引.诱你步入万丈深渊。 而正是这种危险的讯号,令墨晗此刻头脑出奇地冷静。 他猛地扣住胸膛上的那只手,寒着脸道:“二护法的好意,墨某心领了。只是近来宫内琐事繁多,墨某无心情爱。二护法还是另寻他人吧。告辞。” 语罢不待赤鸢回应,转身便走。 赤鸢揉了揉被捏疼的手,望着墨晗的背影,轻嗤一声,漂亮的眼眸里满是讽意:“今时不同往日。不过弃子一枚,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他回身,目光越过重重建筑,定格于上书房的位置。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会凌驾于你之上。 他怡然自乐地抬步离去,殊不知片刻后,墨晗的身影又出现在原地。 第67章 伤情 妖皇明面上说要墨晗与赤鸢二人相辅佐,实则自打墨晗回了皇宫便没被分派过多少任务,哪怕有,亦是些琐事,反之时常传召二护法赤鸢。 墨晗倒是无所谓,毕竟他近来确实无心公事,怕将一桩桩事做砸。眼下图了清闲,无事可做的他便只能在宫内四下巡视。 自先后白氏故去,后宫已成虚设,墨晗身为男子没多少避讳。眼下日子清闲,光是巡察这偌大的皇宫便能巡视大半日。 巡着巡着,不觉间便巡至丹阳殿。 朱漆的殿门大敞,门前无守卫。秋湖与映画两名妖仆双手托腮蹲在门口,望眼欲穿。 见有人到访,迅速起身相迎。 “殿……” 发觉来人是墨晗后,二人眼底的亮意转瞬而逝。 “是墨护法啊……” 秋湖勉力一笑,但还是上前将人迎入殿。映画则默默去准备茶点。 墨晗轻车熟路寻至连璟的卧房,室内陈设如常,然窗明几净,显而易见时常有人打理。 墨晗坐在窗下连璟常坐的靠椅之上,合上双眼,静心感受屋内的一切。 时隔多月,连璟在房中的气息早已散得七七八八。丹阳殿原本就寂冷偏僻,连璟不在后,更如死水一般。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至近,来人化作一黑衣的男童,立于墨晗身前。 墨晗知晓来人是谁,遂并未睁眼。 阿瑟望着墨晗苍白的脸色、与明显清减了不少的身子,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发问:“主人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墨晗闻言睁开眼,淡凉如水的眼眸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是他不要我了。”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阿瑟瞧不懂的东西,阿瑟只知道,木头脸被主人狠狠得伤了心。 木屋相处数日,阿瑟虽口上厌烦墨晗,但后者偶尔也会像个正常长辈一般对他百般呵护。念及他孩童身躯,砍柴烧火挑水浇菜从不让他上手。吃饭时虽斥他吃相不雅,但吃完会细心地为他擦拭嘴角清洗双手。主人忙时,墨晗还曾带他四下玩闹。二人“打打闹闹”,好不快乐。 另是主人亦被墨晗照顾得很好很好,从他脸上展露的笑容便能瞧出来。以往主人但凡一笑,不是要杀人便是恨极一人。不似木屋时笑得那般纯粹舒心明朗。 如今主人离去,那承载他们欢快时光的木屋亦被轰塌。光是身为灵宠的阿瑟都难受得紧,更别提被连璟亲手伤害的墨晗。 阿瑟上前抱住墨晗的腰,脑袋埋于胸膛,呜呜哭了起来:“主人他……主人他不该是这样的。” 墨晗叹息,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安慰,苍白疲惫的面容憔悴不已:“他只是想逃离这里的一切。而我……办不到。” 阿瑟听不懂,他只觉得墨晗可怜,主人亦很可怜,自己更是可怜。 秋湖与映画二人端着茶点走来时,望见的便是这副情景。映画眼浅,泪水潸然而下。秋湖尚能忍耐,轻拍他肩以示安慰,只是眼底亦有泪水打转。 茶点送入房,墨晗看见了三双泪意朦胧的眼,怔了怔,心道原来还有人这般在乎阿璟。 不愿将气氛弄得这般悲伤,墨晗勉力扬起一抹笑,“好了,至少你们主子还活着。你们不该为他而哭,否则和咒他死没两样。” 映画笑着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只是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墨护法所言极是,奴才不哭了。” 墨晗留二人一起用茶点,二人推脱了几句,便是在一旁落座。 离宫三月之久,秋湖与映画明显能察觉到墨晗变得亲近随和了许多,不再动辄对他们板着脸不说,说话亦是轻轻缓缓,不似从前冷若寒冰。 他们好奇自家殿下与护法消失后那三月的过往,可亦知道那是墨晗心底的一根刺,不敢过多细问。 孰料是墨晗先打开了话匣子,将他们的经历一一道来。 秋湖与映画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亦暗叹自家殿下在楼兰受了许多苦头。好在有墨护法在一旁衣不解带地细心关照,二人苦尽甘来,过了段神仙都艳羡的桃源生活。 四人聊着聊着不觉间临近黄昏,秋湖去备了晚膳。这是墨晗头一遭在丹阳殿用晚膳,饭菜甫一入口,便有一股熟悉到近乎落泪的味道。 迎着墨晗半是愕然半是激动的目光,秋湖了然一笑,腼腆道:“殿下做饭的手艺……是打小和奴才学的。” 墨晗不言了,埋头默默用膳。眼角却是酸涩得厉害。 阿璟,我好想你…… 第68章 防备 金阳当空,黄沙飞扬。风格迥异的建筑列成一排又一排,样貌各异的行人在黄沙道路上穿行。男者露着双臂,左耳坠耳饰,上身只着马甲,左臂配臂环。女者头纱掩面,环佩叮咚,身姿妖娆。 楼兰投诚不过数月,其中有多少原住民是真心臣服南域不可估算。故妖皇会不定期派人去巡查一番。 墨晗便是今日的巡查之人。 墨晗面戴银质狐脸面具,只露鼻尖与唇,金线纹绣的黑袍于风中鼓动。 旁人皆说他容貌阴柔如妇人,而今受过情伤憔悴许多,更瞧着破碎感十足。 身为大护法,若毫无威慑力可言,怎可在数万妖兵前立足?故他最喜在外人面前佩戴面具,越是青面獠牙的越甚。且佩戴面具后有诸多好处,最有益的莫过于所有情绪皆能被这一张面具掩去,不必做过多表情去应付旁人。 楼兰女子见他身姿伟岸,气质不凡,欲上来搭讪,皆被他那张诡异的狐脸面具骇得踌躇不前。 “墨护法果然风采不减,连这西域的小妖都想与你亲近亲近。” 风中送来一阵馥郁的花香,凭空出现的各色花瓣缓缓凝成一位红衣的俊美公子。墨晗侧首看去,来人肤若初雪,眼尾处有妖娆的橘红。唇若涂丹,长发如丝缎,腰细似扶柳。当真比那美娇娥还要娇艳三分。 如是墨晗扶了扶面具,淡声道:“二护法说笑了,墨某可比不得你。” 赤鸢甫一出现,路过的楼兰男子皆对他投以痴迷的目光。赤鸢则仿佛很是享受这等倾慕的眼神,笑着走向其中一名男子。 赤鸢伸出二指,笑意盈盈地挑起男子下颚:“你觉得我美吗?” “美……”男子两眼发直地盯着赤鸢的脸,粗砺的手掌下意识握住赤鸢纤细的手腕摩挲。 下一刻,赤鸢五指盖住男子面庞,绯色烟雾笼罩,只一瞬,那张年轻的脸犹被吸走了所有血肉,变得干瘪凹陷如同耄耋老人。 男子两眼上翻,轰然倒地。 周围惊呼声此起彼伏,路人作鸟兽散。 墨晗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切,不做言论。 他不知赤鸢忽然出手有何目的,但他知道,此人定是陛下派来盯梢他的眼线。 ——从陛下忽然启用赤鸢为二护法起,他便知道,自己在陛下眼中,已经不值得被重用了。 赤鸢取出一块软巾,缓慢且细致地擦拭着先前触碰楼兰男子的那只手。待擦拭完,将软巾随手一扔,还未落地便凭空燃起一道火光,软巾迅速烧毁,只余一片灰烬随风而去。 “我听说,楼兰人擅蛊毒,高等的蛊师可于万人之中取敌军首领性命于无形,且能全身而退。如此大的本事,怎么听都是个隐患。” “二护法又有何高见?”墨晗道。 赤鸢微微一笑:“依我看,光要他们每年上供珍宝与灵药还不够。与其每日来此视察,不如逼他们交出炼蛊的秘籍,废了他们这身本事,并驻军于此。如此,便翻不起什么风浪。” 墨晗想了想,道:“可据我所知,楼兰擅高级蛊术的皆是皇族,而今皇族一脉俱灭,余下子民只会些致人小病小灾的寻常蛊。楼兰既已归顺,若此时陛下再派人敲打一番,恐怕会适得其反。” “是吗?”赤鸢疑惑地挑了挑眉,状似后知后觉地附和道:“也对,墨护法毕竟在皇宫驻留的时日比我长,获得的情报自然比我丰富且详细。既然墨护法这么认为,那便就此作罢。” 他抬起右臂靠于墨晗左肩之上,目光暧|昧:“我初升护法,难免有诸多不解之处。将后还需仰仗墨护法才是。” 哪想墨晗毫不给他颜面,退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方才二护法那一手,着实吓着了楼兰子民,墨某须得前去做安抚工作,恕不奉陪了,告辞。”语罢转身离去,留下表情阴晴不定的赤鸢。 ……………… 一个时辰后,南域,上书房。 高大厚重的书架后方,不时响起衣料摩挲声、与断断续续似痛苦似愉悦的乌口因。 半个时辰过去,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响起,书架后方动静便慢慢止住。随即后方又响起窸窣穿衣声,约半盏茶功夫,连晟穿戴齐整地从书架后步出,扬袍在书案前落座。 随之步出的是一位红衣男子,他里衣未穿,只松松披着一件被揉皱的外袍。果|露的肌肤上,欢|好过的痕迹一览无余。 他眼梢泛着情|欲的红,望着连晟的目光却是携着浓浓依恋。他缓缓在连晟跟前跪下,刚经人事略有嘶哑的嗓音道: “………恕微臣无能,他还是没有对微臣放下防备。” “没放下防备是对的。”连晟低首看着公文头也不抬,语气淡冷得仿若方才与赤鸢欢|好的并非是他:“你们舅甥二人虽容貌有几分相似,可你,终究不是他。” 第69章 嫉妒 终究不是他。 赤鸢双手紧攥衣袍,眼睫微垂,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妒意。 那个不肖子孙,根本不配为他的外甥。就连白辛夷,亦不配为他们灵族白氏的族人。 原本,原本他作为一方将领,在北方威名远扬,却闻宫中皇后背着陛下与护法丰年苟合,双双被赐死。岂料他们的孽种命大,竟活了下来。一时间,他们舅甥二人成了旁人的饭后笑柄。 他怒,恨不得替家族亲自手刃那孽种。可陛下大度,竟让其随自己同姓,任其为南域太子,予他所有太子应有的殊荣。 然那孽种不识好歹,胆敢在众臣面前公然挑衅陛下的皇威。而后被剥夺食邑,困于深宫,有位无权。 那时他心下直呼快哉,得知那孽种每三五日便要被实施极刑,更是舒畅不已。 后来孽种被楼兰人掳去,他每日在心底祈祷那孽种最好死在楼兰,永远莫再回南域。 而今“祈祷”应验,那孽种逃去了不知名的地界,偌大的妖界寻不见那厮的半分影子。 他被召回南域,册封二护法的那日,亦是他初次献身于陛下。 那时墨晗与孽种皆不在皇宫,他与陛下在书房两两相望,陛下沉默了许久,才似感慨地说:“……你与你妹妹,模样当真相似。” 他伏地而跪,垂着头:“家妹不忠,惹得陛下心寒。微臣作为兄长,有管教不严之过。恳请陛下恕罪。” “确实为你之过。”连晟颔首,“那便由你来代他们母子赎罪吧。” 赤鸢惊愕,下一瞬便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陛下为妖界第一人,他早已仰望多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躺在他身|下。 两个男子着实不似男女间那么销|魂蚀骨,赤鸢痛极,却也乐极。 若是陛下情动之时,不对着他唤那声“璟儿”,他会更欣喜。 他只被允许在上书房侍君,至于陛下寝宫,除却传唤安排任务,他不得踏入那一方半步。 一个遁逃于千里之外的孽种,凭什么能占据陛下的心房? 在他眼中,陛下的命令胜于天。自从晋升二护法,所嘱每件事都做得利落漂亮。可当陛下命他去套牢墨晗的心时,他犹豫了。 陛下除却他妹妹白辛夷,后宫再无他人,他应是陛下唯二的枕边人。哪怕明知自己只是妹妹的替代品,可那么多次的骨肉纠缠,教他有些忘乎所有。 而今派他去接近墨晗,他是千百个不愿。 早年,他确实有瞻仰过墨晗。因那厮乃南域的第二把交椅,法力高深,谋略无双,百战百胜。 可当传闻墨晗与那孽种走到了一起,他心底的那些仰慕瞬间化为乌有。 那孽种要权无权,要修为无修为,自诞生以来从未有过一桩功名事迹。除却一张漂亮得过分的皮囊,便无任何可取之处。 而就这般一无是处之人,却被墨晗捧在手心。赤鸢打心底瞧不起他。 可陛下明令在此,他不得不去执行。 他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眸风情万种:“请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微臣会竭尽所能,令他将心交付与我。” 第70章 威胁 xs7.com 墨晗近来很是烦心。 数日前,陛下派兵入驻楼兰,命他稳固人心。 墨晗自然是每日各城巡查三回,立城主,设粮棚,止暴\/乱,闲时抓几个小贼,帮妖力低微的小妖送病急的家人去医馆。 赤鸢不知怎地亦效仿,但不知是不是那日城外出手那次太过震撼,楼兰子民或多或少对他有些畏惧与排斥。 而这半是恐吓半是给予的对待竟出奇地有效用,楼兰遍地皆在传闻,南域两位护法,黑袍者冷面赤心,赤袍者笑面修罗。很是登对。 赤鸢惯是如初见那般对他百般奉承,然骨子里透出的那份厌恶太过明显,以至于那厮对他所有的讨好之举都僵硬得紧。 不真诚的对待自然换不来他真诚的回报,赤鸢碰了一鼻子灰,恼怒之余回自己住所摔摔打打了一通。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什么只钟爱一人,所谓一见钟情,都不过是见色起意。 陛下是,你也是。 他立在菱镜前,光滑的镜面清晰映照出他绝美的脸庞。 他自认容貌不输于那孽种,陛下都对他痴迷不已,怎就得不到墨晗的青睐? 楼兰的总务营帐中,赤鸢在墨晗身边款款落座,状似不经意道:“陛下与我说,若我不能协助墨护法平定楼兰,便要派我搜寻我那不成器的外甥的下落。” 墨晗饮茶的动作一顿,道:“陛下当真这般说过?” 语调毫无起伏,但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却是没逃过赤鸢的眼睛。 果然。 “你我乃是同僚,璟儿又是我外甥,我岂能瞒你?” 墨晗瞧着他眼中的笑意,眼眸微微眯起:“你瞧着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你外甥。” 赤鸢呵呵轻笑,挑眉道:“如今我那外甥不知人在何处,要搜寻他的下落可谓海底捞针。但,只要时间足够,总能将他捉回来是不是?” “所以,二护法这是在威胁我?”墨晗语气微沉。 阿璟宁可出手伤他也要逃离,正是因为不愿面对南域的一切。倘若将他捉回,岂不是要他去死? 他宁愿成全阿璟,宁愿与阿璟分隔两地。只要后者平安喜乐,幸福一生。 “不。”赤鸢提壶为墨晗斟上一杯酒,持杯看向他:“显而易见,我在与你谈一笔交易。” 墨晗眸光微闪,很快明白了赤鸢的目的为何。 他夺过赤鸢手中酒杯,仰首一饮而尽,望着赤鸢那与连璟相似的眉眼,平静道:“我答应你。” “墨护法果然对我那外甥情深义重。”赤鸢狭长的桃花眼扬起一抹惑人的笑,他俯首贴耳,低声道:“我也不为难你,只消你我在人前做做样子即可,人后随你。” 墨晗抬手揭下面具,闭上双眼,如扇的眼睫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两道阴影,抿着唇。 “好。” 那形同赴死的表情,好似受了什么莫大的屈.辱。 近日被频繁推拒,赤鸢目光一凛,存了报复的心,摁着他双肩,吻住他的唇。墨晗身躯僵硬,下意识要推,可想到连璟,抬起的手复又缓缓放下。 他毫无情\/欲,不拒绝亦不迎合。主导权便成了赤鸢。 “墨护法。”赤鸢察觉到他的抗拒,松开他的唇,戏谑地说道:“你至少要在我身上留下一些印记。” 语罢,他捏着衣领,将那身红衣拉开,露\/出白瓷般的肩头。 一个时辰后,二人一同迈出总务司。且墨晗的左臂被赤鸢亲昵地挽住。 二人衣裳稍有凌乱,赤鸢眼尾泛红,春意盎然。洁白的脖颈之上,还有几处可疑的红痕。 守在帐外的妖兵们露出了然的神情,二护法与太子璟舅甥二人,皆是妖界闻名的美人。他们大护法,当真是艳福不浅呐。 墨晗顶着那些目光,藏于袖中的右手紧握,抿唇无言。幸而面具相隔,旁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第71章 赏赐 墨晗与赤鸢“好上”后,楼兰人对他们的敌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赤鸢会在人前给足墨晗面子,亦会一切以他马首是瞻。两人麾下的妖兵见此,私下亦不相互使小绊子了,相处甚是融洽。 只是每日需在人前做那些暧昧之举,叫墨晗内心如火烤一般煎熬。 他从不知自己心如此小,有一人后,再也住不下旁人。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仍觉愧对心中那位。 但所幸后来楼兰平定,他与赤鸢皆被陛下召回,各司其职。 墨晗甫一回到住所,便是里里外外清洗了数回,用上了往日不用的熏香。而后风风火火地赶至丹阳殿。 自楼兰驻兵,墨晗一去便数十日。阿瑟也想他了,没再与他耍滑,反之乖巧地靠坐在他身侧,听他道说此次楼兰的所见所闻,秋湖与映画则在一旁尽心尽力地伺候茶水。 墨晗望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恍惚间有了家的归属感。他从储蓄袋中取出一些楼兰特有的物件,一一分发给三人。 阿瑟自是欢欢喜喜地收下,秋湖与映画却是频频推拒:“……我们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哪有主子送奴才礼物的道理?”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就当我赏你们的,收下吧。”墨晗不容拒绝,将东西放于他们手心。 秋湖喜钻研厨艺,墨晗赠予他的乃是楼兰特有的香料。映画喜花草,墨晗搜集了楼兰花草的种子与数本花卉图集、放于储物锦囊中赠予他。 秋湖与映画互视一眼,再看向墨晗之时,眼底皆是感激。 殿下您看,墨护法多好啊。可您为何……要抛弃他。 秋湖明了墨晗惦记那一口吃食,留他用膳。墨晗乐意至极。 倘若不是身份有别,墨晗都想在丹阳殿久居。 饭菜逐一上桌,墨晗正欲招二人一同用膳,丹阳殿却迎来一不速之客。 丹阳殿外无守卫,赤鸢如入无人之境。他信步而来,带来一股馥郁的幽香。 “看来我来得赶巧,正好我还未用膳,诸位不介意多添我一双筷子吧?” 他笑容温和纯真,仿佛毫无心计。倘若不是交恶已久,墨晗都要被他骗了过去。 “自然、自然!二护法大人愿赏脸,是为奴才的荣幸。快快这边请,奴才这就去拿碗筷。”秋湖干笑两声,殷勤地上前将人迎入座,随即转身去灶房拿碗筷。 本欲上桌用膳的映画则默默退了下去,垂着脑袋,双手紧握。秋湖添了碗筷,亦默默退至映画身侧,缄默不言。 他们是先后白氏当初陪嫁的仆从,尚在灵族伺候三小姐之时,与赤鸢打过照面不下五回。而每一回皆叫他们惶恐不安。 他们灵族有两大修,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者为仙修,厮杀吞噬者为妖修。三小姐为前者,赤鸢为后者。 本是同根生,修习得却是两大极端。他们族长认为赤鸢此行不妥,故有意无意地疏远。 三小姐天资聪慧,本是近年最有期望证道成仙的后辈,妖界南域却传来一纸婚书。 以全族族人的性命为要挟,逼迫三小姐远嫁。 赤鸢心比天高,“劝”三小姐上了花轿,跟随迎亲队伍赴往妖界,毛遂自荐,一步步登上二护法之位。 分明是踩着胞妹的血肉换取的功名利禄,却将胞妹贬得一文不值。甚至自圆其说从未有过这个妹妹,还改名换姓。 赤鸢本名白水遥,先后一薨,便更名赤鸢。 他们恨赤鸢的势力,可敢怒不敢言。 赤鸢此番光顾,原本温馨轻快的氛围瞬间消散一空。 阿瑟盯着赤鸢那与连璟有几分相似的脸,平白不觉亲近,反而升起一分厌恶与不安:“你是谁?为什么和我家主人长得那般像?” “吾乃新任二护法,赤鸢。”赤鸢自顾自地斟上一杯美酒,挑眉笑答:“至于你家主人?若按辈分来算,他还得唤我声舅舅。” 阿瑟身为灵宠,脑子里没多少弯弯绕绕的事物,他只莫名觉得赤鸢那看似温和的笑容很是虚伪,很令他不舒爽。 本来、本来他还想听爹多说一些楼兰的趣事,大伙儿围坐一块多热闹。这个不男不女的劳什子护法一来,秋湖和映画都不敢说话了。 秋湖深知阿瑟的性子,想将阿瑟带下桌,可身为奴才不好发话。只能祈祷墨护法酌情护上一护,莫要让那孩子受委屈。 第72章 夫妻 阿瑟上下打量着赤鸢,嘀咕道:“……我从未听主人说过他曾有个舅舅。” “早年我在北方边境镇守,你那会儿还未出世呢。”赤鸢笑答,随即给墨晗夹了一只鸡腿:“墨护法近来在楼兰辛苦了,该补补身子。” 阿瑟瞧着赤鸢这莫名的暧昧之举,越瞧越不对劲。 当初在木屋时,主人似乎也是这么给爹夹菜的。 再看赤鸢望向爹的眼神,是为温柔与仰慕并存。 该不会…… “爹,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主人“娶”了墨晗,阿瑟心底早已认定墨晗是他的爹,只是从未开口唤过一声。此番心急,倒是直接将心里话道了出来。 墨晗听到那声“爹”时怔了怔,继而明了是在唤他,眼神不觉间放柔了许多。揉了揉阿瑟的发顶,道:“只是普通的同僚关系。” 他将碗中赤鸢夹的鸡腿夹给阿瑟:“你要长身体,这个给你。” 却听得那厢的赤鸢“哎呀”一声叹息,“墨护法真叫我伤心,明明昨夜你我还在帐中共枕眠,眼下反倒翻脸不认人了。” 墨晗心里一个咯噔,虽说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可同床共枕却是事实。他欲解释,却见阿瑟猛地抱住他的右臂,满眼防备地望着赤鸢: “爹是我主人的妻,也只有我主人一个夫君。你休想打他的主意!” 夫君么…… 遥想数日前,连璟半是玩笑地看着他,道:“我夫,你妻?” 再是漫天星斗见证之下,行拜了天地。他们切切实实是夫妻关系。 赤鸢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说道:“………可你主人都不要你爹了。哦,还有你,他连你这个灵宠也不要了。不是么?” 这番话无疑是在往阿瑟心口插刀子,阿瑟瞬间惊跳而起,大吼:“你胡说!主人他……主人他才不会不要我……” 许是想起这数十日的孤单,阿瑟觉得委屈极了,晶莹的泪珠便顺着眼角滚落而下。 “他若真舍不得你,当初就该带你一起走。” “够了——” 墨晗沉着脸打断,将阿瑟抱入怀中,一边轻抚其后背一边对赤鸢道:“二护法何必要对一个小娃娃说这些?某些事我们都明白,但无需搬上台面来说。至少要给人留个念想。” “……呵,我只是想让这娃娃认清现实。也罢也罢,既然都嫌我说话难听,那我便不说了。我吃完了,告辞。” 赤鸢说罢,转身迈出大殿。 目送赤鸢离开,阿瑟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爹,往后你若出门,便带上我吧。”他吸了吸鼻子,目光带着恳求:“我不想、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 小娃娃的眼泪最是难以抗拒,更何况坚强如阿瑟,亦哭得这般凄惨。墨晗一时心软依了他,“好。” …………… 十日后,墨晗奉命去人界采购一批资源。 他们虽为妖,但也要衣食住行,有些权贵偏爱人界的五谷与衣料,而妖界土壤稀松,地质贫乏,不适宜种五谷杂粮。人界藏龙卧虎,某些能人擅打造兵器,如何也不愿入妖界定居。哪怕长居在与鬼界相交的极阴之地,依旧门庭若市。 墨晗领着一队影卫,略施法术化成普通人类的模样,变回原身的阿瑟则静静趴在他的肩头。 他们在人海中穿行,小贩叫卖声、孩童嬉闹声、马车车轮滚滚声不绝于耳。 换做平常,这般热闹的景象阿瑟早就欢快不已,但眼下他只是只伏在墨晗肩上的蝎子,且墨晗在做正事,他不得化作人身四下嬉闹,给爹徒添麻烦。 “桂花糕,又香又甜的桂花糕咯——” 墨晗闻声驻足,指着散发香甜气息的糕点道:“老板,给我包上两块。” “好嘞!公子您稍等。” “护……公子,您喜欢吃这个?”随行的影卫有些错愕地问。 出门在外,为防暴露身份,墨晗嘱咐过手下不得再唤“护法”。 墨晗接过油纸包好的糕点,淡淡地反问:“不行吗?” 那影卫连忙点头如捣蒜:“行行行!” 采购了物资,一行人随便寻了家酒楼打尖。等待上菜的那段时辰,墨晗悄悄将桂花糕打开放于腿上,再趁影卫们不注意,将阿瑟和桂花糕放置一处。 阿瑟嗅着香甜的气味,迫不及待地埋头开吃。 因为公事,墨晗只叫了几壶小酒,众影卫已在推杯换盏,无人注意他这厢的小动作。 墨晗一边喝酒,一边宠溺地望着阿瑟大吃特吃。忽然,一声清脆的琵琶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循声望去,只见酒楼对面一雅阁内,有两人相对而坐。雅阁有粉色半透的纱幔垂下,看不真切阁内二人是何模样。只知一人手中摇扇,一人端着琵琶,指尖不断拨弄,奏出流水般清澈悦耳的曲调。 不知怎地,酒楼内正在吃饭的食客齐齐拥上护栏,个个伸着脑袋往那雅阁瞧。 “你听见没?思梦楼的头牌又在奏曲了!” “可不是吗?上回听了一曲,我做了一宿美梦呢。” “就你那出息!让你听曲子真是牛嚼牡丹。我上回听一曲,灵思泉涌,连画三副丹青,皆卖了个好价钱。” “真有这么神吗?” “那是自然!” “哎,我听说那头牌不仅琵琶弹得好,长得也是国色天香。也不知哪位贵人这般有幸,能与那大美人独处。” 恰是风起,扬起雅阁的纱幔,弹奏琵琶的头牌娘子,顿时显露了她的庐山真面目。 肤若凝脂,手如柔荑,满头珠翠,金贵而不显杂乱。一张鎏金展翅金凤的面具遮掩了上半张脸,只余圆润小巧的鼻尖,与鲜红的唇。 光是下半张脸便勾人得很,那面具并未影响她的容颜,反之更添几分神秘与诱.惑。 不经意间的视线相对,头牌娘子抚琵琶的手忽然顿住。 “客官,锦莲忽觉身子不适,还请来日再聚吧。” 语罢,不待香客回应,抱着琵琶转身便走。 第73章 重逢 “嗳!锦莲姑娘——” 锦莲不顾恩客的挽留,转身步出雅阁。 “哎哟,好端端的,怎得忽就不弹了呢!” “就是就是……” 酒楼看热闹的众人遗憾地作鸟兽散,正在持杯饮酒的墨晗眼神微动,挥手将阿瑟捞入随身锦囊,启唇道:“我去街道上走走。” 语毕穿过人群,迈下台阶,于隐秘处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锦莲飞快走下楼,从思梦楼后门步出,一袭浅青色的裙衫随着急促的步伐飘摇,左腕间墨玉的镯子若隐若现。 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一名黑衣尾随,她直往人潮中闯。那黑衣男子不便在凡人面前出手,因此频频被人潮挤得走五步退三步。 最后,她拐入一个巷口,目送黑衣男子追着一名衣着与她相似的女子远去,背靠着墙壁,悠悠松了一口气。 转身欲出巷口,一道黑影突兀地出现在头顶。 墨晗单手抵在锦莲身后的墙壁之上,微微俯身,幽绿与绯红的一双异瞳定定地将她望着,挡去了她前方所有的日光。 “阿璟,别来无恙。” 锦莲下颌微抬,隔着鎏金飞凤面具看着他,红唇轻启:“公子许是认错人了,我名唤锦莲,并非你口中的阿璟。” 声色清冷,并无似水柔情。周身亦无勾栏女子那般浓烈的脂粉气,只有一股淡淡的幽兰冷香。 墨晗不急不慢地捏住锦莲粉白的藕臂,手腕之上,那块墨玉镯通透无暇,色泽低调却尽显华贵:“定情信物在此,你何须掩饰?” 他目光灼灼,扣着人手腕的力道不轻,大有对方不承认便不会放手的趋势。 锦莲艳丽的红唇缓缓上扬,周身浅浅紫光浮动,下一瞬,身形样貌急剧转变。 一头乌发化为霜雪般的白,漆黑的眼眸璀璨如星河。浅青衣衫罩着明显清减不少的纤瘦身躯,白皙细长的手根骨分明,出尘不染恍若思凡下界的谪仙。 “恭候多时了,护法大人。” 他语气随和,仿佛一直在原地等待,从不曾离开。 墨晗抿了抿唇,诸多情愫在脑中激荡,想与眼前人倾诉,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捏着连璟左腕的那只手,往上轻抚他清瘦的脸颊:“……你憔悴了许多。” 巷口的光影微动,只见一人闪了进来,一袭青衣,手环琵琶。正是先前引开墨晗分身、身形与“锦莲”相似的女子。 她看见墨晗之时,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墨护法……?” “你是?” 女子周身白光一闪,摇身化作一袭白衣、容貌清丽的模样。 “是我,卿嫆。” 墨晗诧异地睁大双眼:“卿嫆姑娘?你竟还活着?” 他清楚记得,此人当初满身血污地死在他怀中。不想竟还活着。 卿嫆转首看了眼巷口之外的街道,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 “大护法怎地还未回来?” 酒楼中,伪装成凡人模样的妖兵们已等候多时,至今未见墨晗归来。 “出去找找。” 几人商量一番,准备下楼之际,墨晗忽然出现,语气淡冷地问:“都吃好了?”见几人点头,又道:“那便回吧。” 妖兵们不疑有他,转身跟随在后。 不多时,一行人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不见。 而另一头,卿嫆与连璟领着墨晗远离纷闹的街道,走进一处幽深的巷口,在一座宅院前止步。 门房瞧见几人,高兴地出来相迎,“二公子,三小姐,你们回来了!”随即目光好奇地打量连璟身侧的墨晗:“不知这位是……?” 连璟微微一笑:“一个来自远方的故友。” “原来如此。”门房会心一笑,竟不曾好奇与惧怕墨晗那双诡异的异瞳,只转首往院里吩咐:“金风玉露,快快备上茶点,二公子有客人来了!” “哎!来了——” 屋内有丫鬟应了一声,门房将三人领进正厅,将将坐下,片刻似有木杖拄地的“咚咚”声由远至近。 举目一望,只见是一男一女缓步走来,女子一袭鹅黄罗裙,面容姣好,身躯娇小,手里拄着木杖。身侧的男子一袭蓝色锦衣,头戴蓝宝石护额,微卷的长发以蓝色发带斜绑在左侧耳下,垂在身前。颈间则挂着银饰,十足的异域风格。 手持木杖双目失明的女子墨晗不识,但那名男子,墨晗可谓面熟得紧。 他望了望卿嫆,又望了望那男子,薄唇抿了又抿,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不在的这一月,他们便一直同住于一座屋檐下…… 气氛瞬间变得有几分冷寂,倒是那蓝衣的异域男子开口打破了尴尬:“墨护法,好久不见。” 第74章 补偿 伺候的丫鬟端上茶点,福身后退下,余下四人坐在大厅中。 墨晗一瞬不瞬地望着那蓝衣的男子。 男子眉眼深邃漂亮,微弯的柳叶眼仿佛生来带笑,极具亲和力。 对方这身行头应是早已在凡界多时,楼兰王子那与生俱来的高傲早已不复存在。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墨晗颔首淡言:“阔别数月,三王子可好?” 楼兰昭钺闻言苦笑:“……这里没有什么楼兰三王子,护法唤我楼昭钺就好。” 卿嫆瞧得出这隐隐压抑的气氛,她给身侧的盲眼女子江映雪送上吹凉的茶水,主动开口挑明:“……楼大哥是数日前在西域使者团进城时与我们相遇,这些时日以来,阿雪的身子多亏有他照顾。” 墨晗又将目光放至江映雪身上。 那女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呼吸清浅且频率偏快,瞧着就知有慢性的喘疾。另是双目失明,又为生活增添一笔负担。能活到这般年纪,怕是全靠得珍贵的药材续命。 而眼前这座府邸,看似占地广阔,实则不见几样珍贵的摆件。那些伺候的下人亦不是寻常人,乃地精所化的人形,努力模仿着凡人的方式讨活。 后来在卿嫆口中得知,此处原本是座闹鬼的鬼宅,寻常人避如蛇蝎。早前被他们整顿一番,而后悄悄住了进来。这里拥有绝对的僻静,不会有不长眼之人闯进来。 “殿下当初叫我与他演上一出假死的戏码,而后将我放至凡界。是阿雪收留了我,那时……她还是金尊玉贵的尚书之女。只是后来朝廷政变,江父蒙冤被皇帝老儿赐死,江府被抄,我们二人逃了出来,变卖了些首饰,四下流浪。直到一个月前……殿下忽然出现在我们跟前。” 卿嫆话至戛然而止,目光随即移往那方手持茶盏静坐的连璟。 连璟浅品一口温茶,接话道:“我瞧着俩丫头住客栈可怜,才寻了这座鬼宅生根。江小妹身子骨差,需要名贵药材将养,于是我出去谋生赚些药钱。” 他抬手轻抚自己脸庞,语气有些轻嘲:“所幸这张皮相不错,被那思梦楼的老鸨一眼相中……” 迎着墨晗悲痛的目光,他清浅一笑:“我只卖艺,不卖身。” 墨晗松了半口气。 还有半口气未松,是因为堂堂妖界太子,竟落魄到需要充当一名卖笑的妓子方能维持生计。 想想便觉心痛不已。 “……抱歉,都是因为我身体有恙,才会给你们添麻烦。”江映雪适时难过得开口。 卿嫆握住江映雪的手,轻声安抚:“这不是阿雪你的错,我们都是自愿做这些事的。” 楼昭钺亦开口附和:“三妹说得不错。若不是你和三妹收留,我们现今还不知在何处流浪。眼下有一瓦遮头,吃穿不愁,便足矣。” 墨晗听得这几人兄妹相称气氛融洽,他作为一个外人,完全无法融入。 连璟将他的一切尽收眼底,欲当面解释一番,想了想,还是暂时闭口不言。 …………… “唔……” 连璟领着墨晗进了他的卧房,刚把门合上,便被人抵在门板上吻住了双唇。 这一吻来得突然且热烈,连璟下意识要推,腰.间被手臂紧扣,身躯相贴严丝合缝,叫他无法逃离半分。 这一吻糅杂了浓烈的思念与怨恨,唇瓣被略显粗.暴地撕咬,点点腥甜在口中化开。继而长驱直入,掠夺着他所有的呼吸。 待分开之际,二人都气喘不已。 墨晗眼中是为浓烈的爱意,连璟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惭愧。 “……不恨我吗?” “恨。” 他答得干脆,听得连璟心里一个咯噔。 “恨我当初为何没带你远走高飞,以至于这一个月里形单影只,想你想得发狂。”墨晗盯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脸,眼眶不由得有些温热。 连璟看见墨晗眼中的雾气,不由得慌了神。 他那么信任他,对他毫无防备,可他却为了一己私欲而伤了他,且还将他抛弃。 手颤抖地抚向当初被他穿透的腹部,那里如今应当是落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对不起……对不起……” 他想问是不是很疼,想想又觉多此一举。这贯穿伤,就没有不疼的。 他的声音颤抖中带着些许呜咽,为自己当初错误的言行而不断自责。 墨晗心中的那份委屈尚未发泄,得知对方在愧疚,便顺水推舟地道:“……你要补偿我。” 连璟抬眸,一个眼神会了意,抬手将腰间白色的束带解开,轻轻笑道:“……依你便是了。” 第75章 释怀 墨晗将连璟打横抱起,放于床榻之上,倾身覆之。 不觉间,日落西山。下人在膳厅备好晚膳,几人等候多时,始终不见连璟二人出来用膳。 “我去看看。” 连璟不喜有人伺候,更不喜仆从不经他同意前来叨扰。楼昭钺念及卿嫆是女子,去男子卧房多有不便,主动起身。 行至卧房门前,抬手欲叩门,耳尖的他忽闻房中传来不让描述的声响。 轻轻的,似猫儿的呜咽。 那一瞬间,他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脸色煞白。 举着的手缓缓放下,浓密的眼睫掩住眼底的情绪。两手颤抖地交握,唇角艰难地扬起微笑的弧度。 真好啊……有人如此爱你,真好。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下台阶时险些一个脚滑跌落。他仓皇逃离,仿佛身后有恶鬼穷追不舍。 “楼大哥?你怎么了?”卿嫆见他面色泛白,眼底半是疑惑半是担忧。 楼昭钺摆了摆手,展露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膳吧,不必喊他们了,他们不饿。” “这……” 卿嫆虽疑惑,但不好多问,点点头开始同江映雪用膳。 …………… 楼昭钺修为不弱,临近连璟居住的院落,二人便已知晓。 连璟料到对方找他有事要说,意将身上之人推开,岂料墨晗不依,忽然发难,他一时不防,不可描述的声儿脱口而出。 眼下人已走远,连璟眼角泛红,凝着墨晗,用嘶哑的嗓音缓缓道:“我与他之间没什么。反倒是他来此之后,助我祛除了体内的寒毒,与我有恩。眼下,他是我明面上的结拜长兄。于情于理,都与我不能了。你不该吃他的味。” 江府中有兄弟姐妹四人,楼昭钺为长兄,连璟为二公子,卿嫆为三小姐,江映雪为四小姐。他们来自不同的地界,身份悬殊,但相处意外得和谐。 墨晗听了这番解释,心间豁然开朗。想到自己眼下还是个“外人”,又道:“那我呢?我该如何加入你们?” 连璟抚了抚他阴柔华美的脸庞,轻笑:“你是我的‘妻’。” “妻……?” 连璟挑眉:“你若想做我长兄,我也不拦你。只是若加了这重身份,你可就不能与我同吃同住了。” 那可不妙,他们行过天地,拜过高堂。好好的一双人,何以兄弟相称、分隔两岸? “也罢,我就当是你的‘妻’了。” 是夫君亦或娘子都不打紧,只要能与阿璟共枕眠,他认了这茬又有何不可? 他大方承认自己是娘子,惹得连璟两眼弯弯,笑得动人极了。 墨晗心念一动,再次翻身而上。 不知过了多久,犹记月上枝头。屋内未掌灯,乌漆漆的一片,唯有月辉透过窗,映着墨晗明亮的眼。 十指相扣。 那是,他的光。 …………… “墨晗……” 墨晗拥着他,柔声道:“夫君唤我阿远吧。” “阿远。” “嗯,我在。” “谢谢你……始终未曾放弃我。” 墨晗闻言,笑了。 也谢谢你,不曾将我忘却。 …………… 第76章 微光 清晨,一缕阳光驱散巷口的晦暗之色,将整个江府染上金黄的光影。 纵然昨夜睡得晚,但墨晗早起惯了,双眼准时睁开。 一偏头,恬静的睡颜与雪白的肩颈映入眼帘。 墨晗小心地托着连璟后脑,于额角轻轻落下一吻。继而起身下床,替人掖好被角,捡起散落在地的衣裳,一件件慢慢穿起来。 正套着白色里衣,房内忽传来一阵窸窣细响,似是何物在挣扎嘶吼。 连璟终是被这道声响吵醒,蹙了蹙眉心,扶着腰艰难地起了身。顺着声源望去,只见墨晗扔于地上的外袍之上,一只储蓄袋正小弧度地滚动,同时一道稚嫩的童声合着怒气传入耳。 “唔唔……木头脸,你还要把我放这破袋子里到何时!?” 墨晗闻言,这才想起昨夜去追踪连璟之时,将阿瑟匆匆放入储物袋中。眼下一夜过去,该是又饿又渴了。 他急忙捡起袋子,施法将阿瑟放了出来。阿瑟头发杂乱,脸色憋得泛红,正要开骂,忽然反应到一道极为熟悉的气息在后方。 他回头,看见了坐在床榻之上的连璟。 他揉了揉眼,似是不敢置信:“主……主人?” 连璟笑容温和,启唇轻唤:“阿瑟。” 阿瑟下意识地想上前,忽地似想到什么,连连后退至墨晗身前,张开双臂将人护在身后,满眼的防备:“……主人,你可以……不杀我爹吗?” 分明身形矮小,修为亦不及墨晗,可这小小的人儿,非要坚定地将他护在身后。墨晗望着阿瑟的背影,心间微暖。 身为自己的灵宠,胳膊肘竟往外拐。连璟却是丝毫不恼,反之很欣慰。 可见他不在的这一月,“父子俩”相处得不错。 “不会了,都是误会一场。你爹受的那些委屈,昨儿已经向我讨回去了。” 他将被角往上提了提,意遮掩昨夜留下的痕迹。岂料下一刻,阿瑟红着眼圈飞奔而来,将他扑了个满怀。 “主人,呜呜呜,阿瑟好想你!” 薄被被阿瑟的动作扯落几分,那些痕迹再难遮掩,连璟脸皮再厚,也不愿在孩子面前展露这些风流事。耳尖隐隐发烫,抬眸瞥了眼立在不远处的墨晗。 墨晗会意,上前拽起阿瑟,给他擦了擦眼泪,道:“饿不饿?爹带你出去吃早膳吧?” 阿瑟重重地点头:“饿!我要吃肉,吃好多好多肉!” “好好好,吃肉。”墨晗牵着阿瑟,两道身影渐渐远去。 连璟这才命人抬热水进来,起身沐浴。 墨晗领着阿瑟洗漱一番,将阿瑟带去膳厅。出乎意料的,其他三位主子都起了,正围坐在桌边等待上菜。 “咦,卿嫆姐姐——” 阿瑟看见卿嫆,眼前一亮,高兴地唤了一声。 卿嫆望着墨晗身侧那名面容与连璟有几分相似的小孩,愣了愣,疑惑地问:“你是……?” “我是阿瑟呀,就是主人的那只小蝎!” 卿嫆惊喜地起身迎了过来,又是摸头又是摸脸:“阿瑟?!你能幻化人形了?真好。” 阿瑟笑得见牙不见眼,“怎样?我人形好不好看?” 卿嫆很给面子地竖起拇指夸赞:“好看,和你主人一样好看!” 由于阿瑟自来熟活络了气氛,墨晗这个外人倒不显得尴尬了。几人很乐意宠着这位唯一的“小娃娃”,要吃什么给什么,很快阿瑟的碗里就被放得满满当当。 连璟洗漱穿戴好来到膳厅时,所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抱歉,起晚了些。” 几人闻声抬头,只见连璟一袭素净的白衣,面带笑意地走来。 卿嫆笑着起身:“无妨,二哥快快入座。玉露,快些给二爷盛碗粥来。” “好咧——” 连璟立在桌边,凝着那边父子二人。楼昭钺原本坐在墨晗左手边,见此起身道:“二弟,你坐这边吧。” 连璟一怔,继而微笑颔首,语气客气而疏离:“多谢兄长。” 楼昭钺在他对面坐下,一眼便瞧见了连璟颈间粉色的痕迹。顿时面上笑容不复,埋首静静吃着碗里的食物,往日鲜美的肉粥,此刻却是无滋无味,难以下咽。 “主人,这个可好吃了,你快吃。” “好。” 楼昭钺依稀记得,这十日以来,连璟双眸暗淡,静如死水,几乎不曾笑过,恍若缺魂少魄的傀儡。 可现在,他眼底有了光。 第77章 断情 那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楼昭钺仿若外人一般看了全程。直到三人离席,婢子收拾碗筷,才发觉他碗中米粥半碗未进。 “大哥?大哥——” 卿嫆连着唤了几声,甚至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后者才回过神来。 “嗯?啊,抱歉,走神了。何事?” “阿雪说她有些不适,劳烦大哥您帮她瞧瞧看?” “哦,好的。”楼昭钺忙起身,随卿嫆一前一后地走。 走着走着,楼昭钺忽然发觉这不是通往正厅的路。每每替江映雪看诊,为了避嫌,他们都会在正厅看,且会有婢子陪同。 眼下,卿嫆却领着他往林园走。林园里绿树繁花,中有一条小径。走在小径上,草木清香萦绕,落英缤纷。 “三妹是有话和我说吗?” “三王子。”卿嫆微微一笑:“殿下他现在这般,很好对么?” 听得对方忽然改口提起他原本的身份,楼昭钺明了,这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自然很好。” 用早膳时,那双眼就从未离开过墨晗与阿瑟。那么……温柔的目光,是对他不曾有的。 哪怕在楼兰时相伴十余日,连璟对他展露的笑容皆是充满算计,恍若一朵剧毒的花。 望着他失落的情绪,卿嫆笑容渐淡,轻轻一叹,劝道:“所以,三王子要及时止损啊。” “你知道……?”楼昭钺问完,才知是明知故问。毕竟用膳时,他的表现太过明显。 “……毕竟,你我二人,皆是爱而不得。” 楼昭钺闻言一惊,“你……?” 卿嫆笑了笑,“三王子可愿听我讲一段故事?” 楼昭钺知道,那是一段尘封的过往。好奇使然,颔首道:“愿闻其详。” 卿嫆是只猫妖,与江府其余四位不同,她没什么尊贵的身份,父母只是妖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原住民。 她性子温和,胆量极小,做不来那些挖心掏肺的恶行。只偶尔捉条鱼,逮只小云雀。与寻常野猫无异。 普普通通的她,却被不普通的南域太子相中。 连璟那胜过万千女子的容貌在妖界赫赫有名,虽是妖族,却通身气质出尘不染,恍若神明思凡下界。 他身份尊贵,待人温和,做得一手美味佳肴,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淡香。 卿嫆明了他突然接近她必是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因着那张脸与温柔的攻势,教她放松了防备,昏头昏脑地与他来往密切。 与他相识后,卿嫆时常会酣睡。醒后会身子酸痛头昏脑涨,忘却睡前部分记忆。 身子明显愈发不对劲,可卿嫆还是继续与他来往。只因每每身子不适地醒来,连璟皆会在床前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他会给她编织漂亮的花环,亲自为她戴上。会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花足足四个时辰准备食材。会和她坐在藤椅中,陪她看整晚的星星。 直到有人发现了他们密会的据点,连璟不由分说取刀刺入卿嫆的心脏,道了句“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那时,她很疼很疼,满身血迹,倒在前来寻找连璟的墨晗怀中。 卿嫆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醒时已是原形白猫的模样被他抱在怀中。 她想从他手中挣脱,他捏着她的后颈,冷冷道:“不想死就别乱动。” 他神色淡漠,抓她的力道也不大温柔。这前后巨大的反差教她无所适从。 卿嫆不再挣扎,只觉心如死灰。 他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将她放在凡界让她自取灭亡。那天阴雨连绵,冰凉的雨水淋在身上很冷,可她的心、更冷。 “我在那破庙中待了足足五个时辰,又冷又饿。我本以为我会死,是阿雪收留了我,给我一个家。” 她话至此,脸上却无多少悲伤的情绪,仿佛说的是一个无关人的过往。唯独提到江映雪时,唇角不觉间微微勾起。 楼昭钺听罢,重头打量卿嫆。 肤如凝脂,容貌清丽。一袭浅粉长裙,红色腰带束着不盈一握的纤腰。气质温婉,不见妖族的野性,似仙子一般。 这般柔弱的女子,竟有这等凄苦的经历。若换做是他,怎忍心辜负? “……他伤你至此,你就不曾怨过恨过?” “是怨过他。但,他也曾无微不至地待我过。那一刀,我与他算两讫了。” “你说你爱而不得。那你眼下,是如何忍受他在跟前与旁人卿卿我我的?”至少,他无法忍受。目睹一切的他,只觉度日如年。 只想回避,只想逃离。 “三王子,不知你可曾听过民间一句古话。” “什么话?” “若想快速忘却一段痛苦的恋情,只需尽快步入下一段恋情即可。” 楼昭钺立即想到,自打他来了江府,卿嫆与江映雪从来都是出双入对,起初以为是寻常的姐妹情,然她们下榻的院落是同一间,江映雪的诸多琐事卿嫆都会亲自上手。 甚至……江映雪吃过一口的食物,卿嫆也会跟着咬上第二口。着实亲密得不正常。 “你与四妹……?” “没错。”卿嫆点头,答得毫不犹豫:“我心悦她。” 第78章 宝物 “本就是我欠她的,所以,眼下是我心甘情愿养着他们。自古秦楼楚馆便是销金窟,我只消在那弹几首曲子,都不用卖笑,银钱便流水般入了我手中。” 这厢,连璟亦和墨晗解释了一番自己为何会去思梦楼。 他被墨晗从身后抱着坐在石凳上,腰身被紧紧搂住,叠坐的姿势,有种无言的暧昧。所幸伺候的仆从早就被打发去别处,连璟耳根有些发烫,但没理由拒绝。 不远处,阿瑟在花丛中扑着蝴蝶,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二人皆是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嬉闹。 “……早知道你们缺银钱用,我就该早些来人界寻你们。” “哦?”连璟闻言回头看他,“你身上又带了多少宝贝?” 连璟头发束得散漫,只随意挽了两缕,横插一支红木簪子。回头时,雪色的发丝便扫在墨晗鼻尖与唇上,惹得他心间一痒,抬手指了指自己左侧脸颊。 “亲我一口便告诉你。” 连璟一怔,继而微笑道:“我可是你夫君,你敢背着我藏私房钱?” “不敢、不敢。”墨晗立即装成一副委屈的小媳妇模样,讨好似的往连璟俊美的脸上蹭。“那我亲亲夫君。” 连璟嫌口水脏了他脸,故作偏头躲闪,边躲边笑。 “主人主人,我捉到它了——” 二人正百般调情,阿瑟却不合时宜地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只白色的蝴蝶。 连璟嗔了墨晗一眼,想将腰间的手掰开,墨晗却不依。 墨晗伸手去接那只蝴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蝴蝶刚到手中,便从他手中脱离,展翅翩翩飞远。 “抱歉,没抓住。那儿还有几只,你再去捉吧。” “哦。”阿瑟挠了挠头,不疑有他,转身往更远的花丛中跑去。 “有你这么逗孩子的………哎——” 连璟回头正要斥他,身子忽然悬空,他下意识环住了墨晗的后颈。墨晗将他打横抱起,转身大步迈进卧房,抬脚一踢,将门合上。 连璟被他放于矮榻之上,眼见着他欺身而来,连璟忙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挑眉道:“不是说要给我看你的‘私房钱’?” 墨晗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坐直了身子,取出储物袋,将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摆放在矮几之上。 连璟的目光,随着摆放的物品,愈发地诧异。 光是那颗硕大的夜明珠,便夺了他的眼球。再有各色宝石数十块,鸽子蛋般大的东珠六颗,上好的翠玉雕饰十二件,金子在这些宝物之中,都显得朴实无华…… “你哪来这么多宝物……?” “我们狐族生来就爱收集漂亮的珍宝。且昨日,我正是为了南域贵族与士兵采买物资而来到凡界,临前又带了不少预算。” 墨晗活了上千年,千年以来,足够他囤积天南地北的无数珍宝。 而连璟作为妖族太子,通身上下,撑死只有腰间那块青玉与金色孔雀尾羽,它们皆是父母遗物。其中,孔雀尾羽还转赠给了眼前人。 再然后,便是左腕那只墨玉镯子。 那是墨晗送他的定情信物。 早知对方腰缠万贯,他何苦要背弃对方,独自逃离? 世上再无比他还穷酸的太子了吧? 愈想愈悔呐。 墨晗瞧出连璟眼红这些珍宝,便是将东西往他跟前推了推。 “从今往后,这些东西都归你所有。” 连璟看着这些珍宝,没伸手去接:“这些宝物,花费了你不少时间与精力去收集吧?你舍得都给我?” 墨晗看也不看那些珍宝,只将目光对向连璟,真诚且坚定:“我的就是你的。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哪怕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亦义不容辞。 连璟有些经受不住他灼热的目光,身为太子,竟眼红他人之钱财,想想便觉羞愧欲死。 “……我手散,管不住钱财。还是先放你那吧。” “……………” 墨晗沉默,垂眸望着那些珍宝,须臾,掌心燃起一团幽绿的火光,毫不犹豫地就要往它们招呼。 “你做什么?!”连璟见此忙抓住他施法的那只手。 墨晗收起狐火,认真地答:“既然阿璟不喜欢这些,留着也是碍眼。我烧了它们便是。” “糊涂!这些好歹能让你我衣食无忧,怎能说毁就毁?!” “我乃上品妖王境,无需吃食,且衣装可随意幻化,这些东西对我无用。” “你没听过‘有钱可使鬼推磨’?钱财可用的地方多了去,哪有像你这般败家的?” 墨晗望着连璟,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那阿璟,到底要还是不要?” 第79章 狐狸 最后,那些珍宝还是入了连璟的储物袋。 后来回想起此事,才恍然自己当时急于留住钱财,而不觉间入了墨晗的套。 他忘了,在他跟前素来口笨舌拙的墨晗,原本也是只狐狸啊。 珍宝收走时,墨晗从中捡起一支碧玉簪子。连璟以为他想留一件给自己,假作视而不见。 不想,墨晗拿着那支簪子,轻轻别进了他的发间。 “你戴这支簪子更合适。” 连璟微怔,随即抬手幻化一面银镜。银镜之中,那支簪子成色极好,尾端是为飞鸟状,眼睛部位点缀着红色的宝石。 其刻工之细致,瞧着便知价值不菲。 如是他抿唇一笑,“谢谢。” 墨晗搂住他的细腰,将他按入怀中:“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他低首靠在连璟耳边轻嗅,呼吸骤而急促。 “阿璟,我等不及了……” 连璟仰头后退,耳根红得好似要滴血,别过头,支支吾吾地说道:“现在不行,晚点吧……?” 墨晗捏着他纤细的手,迫使他正视他的眼。他语气卑微,眼中水雾氤氲,仿佛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求求你了,夫君。” 连璟实在受不了他这个眼神。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拿走对方所有家当,怎能不为之付出点代价呢? 最终,他眼一闭,心一横,点了点头。 不多时,屋内响起一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 事毕,连璟洗了无数次手。 仍觉有股一言难尽的气味挥之不去。 无奈,他只好取了些香味浓郁的花瓣与药材,浸泡了许久。 而那位“罪魁祸首”,此刻正斜躺在矮榻上,拿着一本书籍翻看,仿佛先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他墨色的衣裳松松散散地披着,有一侧垂在肘间,白色中衣亦散在肩头,雪白的肩与结实的胸.膛一览无余。 先前又是被索吻、又是手里不得落好。他气,凭什么对方穿戴齐整,他却狼狈不\/堪?于是伺机扯散了对方的衣衫。 而今衣襟大敞,颈下那片金色孔雀尾羽明晃晃地贴于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从未想过,自己随身所携之物,会有这么淫|靡的一天…… 察觉连璟正望着他,他抬眸,眼角微弯,左眼下的那颗泪痣随着笑意牵动,登时百花失色,风情万种。 连璟看得失神了一个空档,继而面颊滚烫,暗骂一句“狐狸精”,转身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去。 惹得墨晗哈哈大笑。 “主人!”阿瑟见连璟出来,一路小跑过来。 小娃娃此刻一张脸脏兮兮的,头顶和衣裳上还沾着几片草叶。连璟替他把头顶草叶摘去,斥道:“瞧你,又把自己玩成了小花猫。” 阿瑟垂着脑袋,掰着手指嘀咕:“……主人您又不陪我玩,成日和爹腻在房里。我便只能同院里的蝴蝶小鸟老鼠玩了。” “哟,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阿瑟嘿嘿几声,抓着连璟袖子摇来晃去:“我想吃烧鸡和糖醋鱼,主人可以给阿瑟做吗?” 连璟笑着揉了揉他脑袋:“好好好,我等会儿就去灶房瞧瞧有没有这些。”揉完发现蹭了一手灰,又冷着脸回身朝里屋喊:“孩他爹,赶紧带孩子去洗洗——” “来了。”话音刚落,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墨晗穿戴齐整快步走了出来。提着阿瑟后领便走,仿佛在提一只小鸡…… 连璟眉头微跳,想斥他怎能这般提孩子。后发觉阿瑟双臂似鸟羽般上下摆动,口中欢快地笑着,好似自己真是只展翅飞行的鸟儿。 也罢也罢……他们开心就好。 ……………… 第80章 茶楼 用午膳时,楼昭钺发觉饭菜明显与往日有所不同。 光是鱼便做了好几种口味,有酸甜可口的糖醋鱼,酱香浓郁的红烧鱼,原汁原味的水煮鱼。 再有栗子炖鸡、爆炒鸡丁,香气浓郁,闻之口舌生津。 那头,墨晗与阿瑟正埋头大吃特吃,阿瑟两边脸颊都吃得鼓起,还硬是要将菜往口里塞。 连璟瞧着他俩饿死鬼投胎似的吃法,又好气又好笑:“慢些吃,又没人抢你们的。” “好久没吃过主人做的饭菜了,我要多吃些!”阿瑟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声,继续与满桌菜肴“奋战”。 楼昭钺这才明白,今日这桌菜,原是连璟亲自下得厨。 相识数月,他从未吃过他亲手所做的菜肴…… 眼下墨晗一来此,后者便下了厨房。 说不介怀是假的。 哪怕卿嫆提醒他要及时止损,可他一时半刻不可能放得下。更不能坦坦荡荡地与旁人展开下一段恋情。 连璟盛上一碗鸡汤,递向江映雪身侧卿嫆,温声道:“江小妹身子不好,我炖了一小盅党参鸡,快趁热吃。” “多谢二哥,二哥费心了。”江映雪感激地颔首。 连璟余光见楼昭钺未动筷,疑惑地问:“兄长?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楼昭钺闻言一怔,继而打着哈哈埋头吃饭:“没有没有,很合口味。二弟真是一手好厨艺。” “……你菜都没吃。”连璟蹙眉,左右瞧了瞧,随即夹了块藕片放他碗里。“我瞧着兄长素日吃得清淡,便做了这道清炒藕片,你尝尝?” 楼昭钺扒白饭的动作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 “若是不合口味,这里还有一盘鲜笋。”连璟又将一盘笋推至他跟前。 楼昭钺夹起碗中的藕片,放口中嚼了嚼。 鲜甜爽脆,就是莲藕的本味。又吃了块鲜笋,笋如其名,鲜脆爽口,带点酸,应是放了醋。但恰到好处地勾起他的味蕾。 这是连璟特意为他做的两道菜。哪怕只是两道很寻常的小菜,但至少,是为他而做。 楼昭钺心底的闷气如云雾消散,扬唇展露一个明快的笑容:“多谢,很合我口味。” 旁侧正在吃饭的墨晗,不动声色地看了全程。 作为“正宫”,该有的气度还是要有的。楼昭钺是思慕他家阿璟不假,可对方不曾逾越半分,甚至还出手调理好了阿璟身上的寒毒。虽说种寒毒的是对方长兄楼兰星魁,但对方没义务替阿璟解毒。 眼下楼昭钺做了阿璟明面上的结拜长兄,便也算是他的长兄了。他没理由对其发难。 只默默给水煮鱼挑好鱼刺,推至连璟手旁,“别光顾着他们,你自己也多吃些。” “你们吃,我吃饱了。” “要吃。你太瘦了,摸着硌手。”墨晗语气不容拒绝。 “……………” 楼昭钺瞬间觉得碗里的藕片不香了。 ………………… “二爷,有您的信。” 吃完饭,小厮拿着一封信小跑进了连璟的清竹苑。 连璟接过信,封皮之上,题着六个大字:江家二爷亲启 他拆开封皮,快速扫了眼信纸的内容,而后将纸揉成一团。 墨晗好奇地探脑袋:“谁给你的信?” “思梦楼的老鸨。”连璟淡淡道:“她说,他们东家邀我茶楼一聚。” “东家是男是女?” “不知。” 墨晗果断起身:“我陪你去。” 连璟在衣橱中取出帷帽,正要戴上,闻言瞧了眼墨晗,挑眉:“你这张脸如此招摇,叫我如何平顺抵达万香楼?” 墨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不过一张皮囊罢了。后想到阿璟作为思梦楼头牌,随意露脸弹奏一曲,便能引得酒肆里的食客们探首观看。 因常年佩戴面具,他都忘了他们狐族生来就皮相优越。若大刺刺地往街道上走,恐会引起纷乱。 于是他将目光移向连璟手中的帷帽,挥手给自己也变幻一个戴上。 第81章 有苏 二人结伴同行,约半个时辰,方抵达万香楼。 万香楼乃静安城远近闻名的茶楼,占地广阔,足足建了五楼。据闻背后的东家来自皇城。 顶楼有专供贵客的雅阁,在此高处,可一揽静安城全貌。 在雅阁内,可吟诗作对,可听书听戏,可唤名妓陪酒,且绝不会有外人叨扰。 二人刚抵达万香楼,还未踏入半步,茶博士便抬手拦住二人,笑道:“两位爷,不知可否预定座位?” 茶楼毕竟是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之地,自然不得叫一些大字不识的市井粗人扰了兴致。于是坐席皆需提前预定,出示身份方可踏入。 连璟早已听闻过万香楼的规矩,淡淡地答:“江璟。” 连璟在江府的名讳,叫江璟。 “原是江家二爷,请随我上五楼天字号雅阁。” 二人上了顶楼,穿过雕花月洞门,隔着蓝色飘纱,远远便瞧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立在窗前,背对着他们,望着静安城的风景。 连璟摘下帷帽,开口道:“沈妈妈,我来了。” 话音刚落,一名黛色衣衫的美妇迎了过来。 “江二爷,您可算来了!” 这是位年近三十的妇人,梳着温柔的坠马髻,发间别着珠翠。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老鸨的放.荡轻浮,倒似个名门世家的贵妇。 与此同时,窗前那位白衣人亦回过身来,露出一张艳丽的脸。 “恭候多时了,江二爷。” 连璟二人同时一怔。 却是不知……这思梦楼的东家,竟是名女子。 四人在桌边落座,老鸨沈妈妈命人上了茶水与点心。相对无言,静默片刻,连璟开口道:“倒是不知东家竟是名女子?” 那白衣女子闻言干笑两声,手中折扇打在左手掌心,道:“是沈妹子非要我做东,我闲来无事,便应下了。” 苏霁月今日其实着的是男装,头发也束起戴冠,奈何一张脸生得过于柔媚,怎么装扮也扮不成个男子。 连璟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不知东家找我有何贵干?” 苏霁月还未开口,沈妈妈便答了话:“哎哟,这就得问二爷您了。” 原是昨日有贵客重金请思梦楼头牌弹奏一曲,谁想连璟曲才奏了一半,便忽然起身离去,拂了贵客面子不说,人家还要沈妈妈讨个说法。 连璟并非卖身与思梦楼,秉着照顾他人隐私,沈妈妈未将连璟是男子且住在江府的事说出来。 那贵客便命人在思梦楼闹了一场,最后是苏霁月出面,暂时平定了纷乱。 不错,是“暂时”。 “那贵客来路大着呢,据说是当朝太子的小舅子。您拂了他面子,他气不过,今日还跑去思梦楼寻你,点名要您陪酒呢。江二爷,您这是摊上大事了啊!” “宵小鼠辈,也敢贪图我阿璟美色——” 墨晗冷笑着开口。 沈妈妈被他忽然发声骇了一跳,抬头细细打量连璟身侧之人。一身黑袍,以金线绣制古老而神秘的图腾。宽大帷帽垂下的皂纱完整遮掩头部,教人瞧不见半分风采。 “不知这位是……?” 连璟握住墨晗放在膝上的手,道:“是我内人,给二位见笑了。” 沈妈妈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闻言只惊诧了一瞬,便恢复了笑颜。 “不想江二爷还是个有家室的……” 她话未言尽,身侧的苏霁月忽然开口:“——公子可是来自有苏族?” 墨晗身形一僵,抬眸,重新打量思梦楼这位东家。 从他们一踏入雅阁,他便察觉到了这位东家身上若有若无的妖气,更知晓其原身是只五尾白狐。 他自己虽是狐,但也打心底排斥母亲以外所有狐妖,眼前这只修为低微的狐更没放在眼里。 眼下,她却突然提及有苏族。 有苏族,是他生父所在的族群。 “家父苏云河,祖父苏铭阳,不知前辈可有耳闻?” 墨晗嚯地摘下帷帽,直勾勾地望着苏霁月,重复道:“苏铭阳?” 苏霁月正惊叹墨晗惊艳的美貌,闻言点点头,又惊又喜道:“那是晚辈祖父,前辈果真识得?” 墨晗不动声色地颔首,“老熟人了。” 幼时模糊的记忆中,他曾听母亲临终前提过那个男人。 “阿远,你要记住,苏铭阳,他是你父亲。亦是……你我的仇人。” 彼时母亲瘦骨嶙峋,眼窝凹陷,瘦得如同鸡爪的手死死抓着他稚嫩的手臂,语气又恨又悔:“他负我!他娶了旁的女子。我不甘心呐!不甘心呐!” 她呜咽着,晶莹的泪流了满脸。深深映照在他的脑海。 第82章 接见 “不知姑娘祖父现居何处?他日有空,定前去拜访。”墨晗平静的眼眸中,藏了滔天的恨意。 “……他老人家已仙去了。两千年前,我父亲尚在祖母腹中,他便去了。” 这个消息倒是叫墨晗有一瞬的茫然。 死了。 那个罪恶的男人,竟那么早便死了。 积攒多年的恨意,忽然就没了发泄口。 苏霁月倒是没瞧出墨晗的心思,身在凡界,难得遇见一位同族,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知道这其间的恩怨情仇:“前辈果真是我有苏族出来的高人?不知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家父乃无名小辈,姑娘应当不识,墨某就不献丑了。咱们聊回‘锦莲’一事,不知那位贵客,花了多少银子请我夫君献曲?我赔偿双倍。” 沈妈妈为难道:“……公子,这可不是银子的问题。那王大少仗着是太子小舅子,素来无法无天惯了。他想要的东西,哪怕去偷去抢都要得到。江二爷若不出面,此事怕是揭不过去了。” 连璟在思梦楼谋生期间,沈妈妈毕竟对他颇多照顾。而今思梦楼有难,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坐视不管。“此事本就是我的过错,既如此……” 墨晗按住他的手,眯眼轻笑:“既如此,我替你去会会那劳什子的王大少。” ………………… 是夜,思梦楼,香雪阁。 王大少爷匆匆跨过门槛,反手将门关上。 烛光莹莹间,那青衣的婀娜女子端坐于红木凳上。怀中抱琵琶,小巧的脸上,戴着鎏金飞凤面具。面具下方,朱红的唇精致莹润,引人注目。 王大少理了理衣袍,学着文人踏步走来。可毕竟是效仿旁人,反倒是走得不伦不类,像个市井之徒。 他撩袍坐在头牌娘子锦莲身侧,豆大的鼠目猥琐地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是自己想要的人,如是讽刺地开口:“想见美人一面,可着实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啊。” 锦莲缓缓道:“家父重疾,锦莲需在床前守孝,故走得匆忙,未与公子详说,是锦莲的不是了。” 王大少讶异地挑眉:“原是令尊有恙!那日姑娘怎不早点说?我好派人用马车送你回去。” “公子说笑,此为锦莲家事,哪敢劳烦您大驾?” 王大少闻言直摇头:“……姑娘这是拿我当外人了?” 他忽然揽住锦莲纤细的腰肢,闭眼以鼻间轻嗅她颈间芬芳:“若是你从了我,侯府大到小爷,小到家丁婢子,任由你差遣。” 王大少的父亲,是侯爷。妹妹为侯府嫡女,而他是侯爷庶出。因一张巧嘴能言会道,讨了妹妹和父亲欢心,太子爱屋及乌,对他在静安城所做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锦莲挣脱王大少的手,坐起身,语气甚无起伏:“王公子,请自重。锦莲只卖艺,不卖身。” 王大少咧嘴笑开了:“都已是头牌娘子了,哪有只卖艺不卖身一说?只要爷想,爷随手给花楼掷个万金,看哪家娘子敢不从?” 那只咸猪手不规不拒地摸上锦莲细肩,“再说了,我不是只要你委身我一夜。而是要将你抬进门,做我妾侍。从此你便是有头有脸的如夫人,比在这秦楼楚馆卖笑讨活的日子好上不知多少。” 锦莲面具下的双眼,掠过一抹冰冷的杀意。 这便是你做头牌娘子时,每日皆要经历的侮辱? 所谓的头牌,一样的无人权。 幸好,今日来的是他自己。 她抬手,揭开面具,露出一张绝美的娇颜。 “王少爷当真属意我?” 若熟人在场,定能一眼识出他是妖界大护法,墨晗。 据他所知,思梦楼的恩客从未见过连璟真容。连璟作为锦莲之时,只随意化了女身,容貌并无多少变化。于是墨晗亦效仿。 他容貌本就偏阴柔,稍稍变化女相,便可掩人耳目。 更何况王齐文色眼识人,又是凡人毫无修为,哪能瞧得出他的真身? 眼下,王齐文眼睛都看直了,涎水都不受控制地流出嘴角,张臂就要往锦莲身上扑。 “自然当真!” “锦莲”巧妙地避开王齐文这一扑,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低声抽泣道:“可锦莲……不愿做那小小妾侍。” 第83章 魅术 那哭声低柔婉转,似鬼泣一般空灵悠长,直击灵魂。 门外,连璟听着这哭声,冷不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活到至今,几时这般哭过……? 都说狐妖擅魅术,这直击灵魂的哭声,当真叫他开了眼。若不是有修为在身,且心智足够坚定,他早已迷失了自我。 门内,哭声还在继续。 王齐文听着这哭声,心都快要碎了。 今日是他见“锦莲”的第二面,本想逢场作戏,哪想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说哭就哭,好不凄楚。听得人心尖儿似被人来回撕扯,只想赶紧把人哄好,要什么都依了她。 “美人,美人啊……” 王齐文去揽人双臂,被人转身拧开。 “……想我锦莲也曾是官家之女,家父蒙冤被皇家罢黜,家中财产尽数充公。我瞧日子过不下去,这才前来思梦楼碰碰运气。一不留神,便做上了花魁。我至今未婚配,还是清白之身,怎甘做公子妾侍?” 连璟听罢,啧啧称奇。才只一个时辰,那厮怎就编好了一套说辞?且还圆得滴水不漏,叫人无从说起。 “且听说……听说公子的原配夫人是个容不得妾侍的,早前公子抬进府的妾侍死得死,残的残,被发卖的发卖。若公子抬锦莲入府,锦莲怕也是有来无回了。” “她敢!”王齐文斥了一声,想了想,又觉锦莲所说不无道理。 他抬了那么多房美妾入府,至今却一个不留。都是那善妒的黄脸婆作妖,害得他有家不愿回,连小娘子们都不敢再入他侯府。 他越想越气,咬牙恨恨地说道:“美人,你说得对。我早就看那黄脸婆不顺眼了!容我宽限几日,我回去就把那贱人休了,替你赎身,娶你过门做我正妻。” “锦莲”哭声渐止,抬起哭红的美目望着他,扬唇微微一笑:“如此,锦莲便静候佳音了。” 那笑容美得炫目,王齐文看得气血上涌,“美人,那咱们今晚是不是该……” “锦莲”笑眯眯地答:“王公子先别着急呀,且听我弹奏一曲。” “诶!好,美人快快奏曲吧。” 他会弹琵琶? 连璟心间疑惑,耳廓紧贴房门,欲细听,房门却忽然被人打开。 抬眸望去,只见是一袭黑衣的墨晗立在门前,垂眸笑望着他。 连璟不明所以:“这就……结束了?” 墨晗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阿璟还真希望我与他发生点什么?” 连璟理所当然地颔首:“做戏毕竟要做全套不是?我以为……” 话未说完,手被人猛地一拽,耳边只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响,回过神时,人已被带至雅阁内。 意识到墨晗要做什么,连璟拼忙挣扎,“等等!还有外人在这!” 雅阁之中,王齐文目光呆滞地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们。 墨晗看也不看王齐文,一边专心致志地解开连璟腰带,一边用女声缓缓道:“王公子回去吧,记得你与我之间的承诺。” 王齐文应了一声,垂着脑袋,转身快步离开雅阁。 墨晗随手一挥,房门再次合上,甚至上好了门栓。 墨晗将连璟反扣于榻上,指尖轻抚连璟的面庞:“阿璟不是说,做戏要做全套么?我与那王齐文,就差那最后一步。眼下他人已离去,由你我二人来续演如何?” “不……唔……” 连璟刚要反驳,便被吻住。 身在秦楼楚馆,某些声音时高时低,勾得人燥意四起。偏生墨晗还要扮女子与人“唱大戏”,一时脱不开身,还被揩了几把油。 屋外某个小混蛋幸灾乐祸的笑声,他可听得一清二楚呢。 眼下送走了王齐文这尊大神,有这些声音掩饰和助兴,他们大可以敞开了玩。 墨晗今夜有些疯,疯得连璟有些害怕。 连璟推拒无果,被好一番折腾。 弄得眼角泛红,汗水濡湿了眼睫。眸中水雾氤氲,唇瓣微张,楚楚动人。 墨晗餍足后,轻吻连璟的眉骨。连璟闭着眼,眉头微蹙,转身背着他。 墨晗探头过去,发现他正捂住小腹,于是将自己手盖住他的手:“不舒服?” 连璟点了点头。 墨晗便替他揉按。 静默片刻,连璟道:“你怎知那王大少家中有名悍妻?” “沈妈妈告诉我的。” “……若他真将正妻休弃,抬轿来迎娶我,你又当如何?” “那就我替你嫁过去。” 连璟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第84章 杖责 连璟看了墨晗良晌,挑眉:“你还扮女子扮上瘾了?” 墨晗摇头:“倒也不是,总不能看着你嫁过去。我便委屈自己一回。” 连璟顿时来了火气,笑着点头道:“也好。到那时你就嫁入侯府,我再娶一位漂亮的娘子伺候我。” 他说着又背过身去,墨晗笑了笑,伸手将人拉回:“我与你开个玩笑呢。” 连璟眼眸微眯:“那你说说,真到那时你该如何?” 墨晗却道:“他不会再来了。” “为何?” “我听闻,南安侯府能起家,多亏南安侯正妻吴氏的娘家帮衬。王大少的正妻乃主母娘家侄女,性情刚烈,善妒。且南安侯府有条家规:若非无后,不得无故休弃吴氏女。” “那吴氏与王齐文生育二子一女,素日里恪守本分,孝敬公婆。除却容不得妾侍这一点,挑不出半分错。王齐文若提出要休弃她,且抬一名妓为正妻,后面的日子可不会太好过。” 连璟恍然,调笑道:“原来如此。护法大人真是好计谋,将所有步骤皆算得滴水不漏。” 墨晗谦虚道:“殿下过誉。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计谋罢了。” “夸你几句就往脸上贴金了?”连璟嗔他,拽住他头发:“说,你可有对我使过那魅术?” “我几时使过魅术?”墨晗满眼茫然。 连璟拧眉:“方才王齐文那模样分明被摄了魂,我眼睛可没瞎——” “……我只是瞧了他一眼,什么法术都没来得及施用,他便已是那副模样了。”墨晗无奈地叹气,眼底尽是无辜。 随意的一瞥便可使人沦陷? 连璟立时想到了白日里矮榻上的那副笑颜。 不说勾魂摄魄,亦足矣招蜂引蝶。 如是他肯首,落下了结论:“……果真是个狐狸精。” 墨晗单手支颐侧对着他,修长的指划过连璟的侧脸,目光暧昧:“我若真对阿璟你施用魅术,你眼下哪有思虑的空档?不该躺着任由我摆布?” “毕竟,方才你叫得可比隔壁的好听。” 连璟脸色大变,似炸了毛的猫,抬脚将墨晗踹下了床。 ……………… 没过几日,静安城南安侯府传来风声。据闻,是王齐文为了迎娶思梦楼头牌要休妻,吴氏不肯下堂,二人争吵间厮打在一处,甚至打到侯府正门外,引得无数百姓围观。 途中,吴氏被王齐文失手推死在门前石狮上,血溅三尺。百姓们吓得或逃窜、或惊叫,引来了护城卫。 最后此事被吴氏娘家人状告给静安城知府,知府大人见是侯府命案,不敢触南安侯霉头,于是又上报京兆府。 京兆府府尹是当今太子的人,太子妃娘家的“家事”,自该由太子定夺。 “哦?就为了一名妓子,你便杀了吴氏?” 京兆府公堂之上,身穿明黄四爪飞蟒的年轻男子嗤笑道。 公堂之下,跪着鼻青脸肿的王齐文。 此刻的他,抖若筛糠,也不顾什么侯府大少爷的颜面了,仰头大哭:“妹夫,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太子被那一声“妹夫”叫得直蹙眉。 他望着王齐文,本就生得獐头鼠目,如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下还有未擦净的鼻血,门牙亦断了一颗,更是丑得叫人反胃。 就像他的太子妃王氏。 “你虽是一时失手,但杀了吴氏却是不争的事实。她娘家人要向你讨个说法,本宫自不能出面阻拦。但本宫可以先发制人,来人,拖下去,杖责五十大板——” 话音刚落,立有两名衙役上前将王齐文拽起。 王齐文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殿下!殿下您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太子妃的哥哥啊——” 那两名衙役闻言似有犹豫,抬头看着太子,太子只大手一挥:“拖出去——” 京兆府前,王齐文被摁在长凳上,嵌了铁皮的长木棍便往他腰部以下招呼。霎时间,王齐文的惨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王齐文恶名在外,奈何是侯府公子,又是太子小舅子,被他欺压过的百姓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而今见他被杖责得惨叫连连,围观的百姓皆是拍手叫好。 “杖完若还有气,便送回南安侯府。”太子嫌现场吵闹,随口吩咐一句,便起身离去。 京兆府尹拱手领命,欲上前相送,被太子身侧侍卫横刀拦下。 待侍卫跟上来,太子道:“查一查那位思梦楼的头牌。” “是!” 第85章 势力 近日,江府诸位日子过得可谓滋润无比。 有了充裕的银钱,连璟不必再去秦楼楚馆抛头露面,吃穿用度一律给管家安排,他只需做个甩手掌柜。浇浇花剪剪草,躺在院中美人榻上晒晒太阳,偶尔亲自下厨给众人换换口味,日子不要太惬意。 直到这日,有两人敲开了江府的大门。 来人是思梦楼的东家苏霁月,她今日是女子的扮相,一袭淡青的罗裙,长发盘成妇人样,别着翠玉珠花。身姿婀娜,韵味十足。 她身侧则是一名青衣的道士,长发束起,横插一枚木簪。身形高挑,身后背着把剑,模样端正隽秀,眼底是浩然正气。 连璟好奇地问:“东家,不知这位是……?” 苏霁月手往男子肩头一放,将人拉得手臂并手臂,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他是我相公,名唤江启南,来自离山。你们放心,他是自己人。” 江启南被这么一说,耳根瞬时红了,但未曾反驳二人之间的关系,更不曾推开她。只轻咳一声,道:“撒手,注意你东家的形象。” 道士与妖女……真是神奇的搭配。但二人郎才女貌,郎有情妾有意之事,他们自不会多说什么。 将二人迎进正厅,上了茶点,问及苏霁月的来意,苏霁月看向墨晗,严肃道:“前辈,你们又摊上事了。” 墨晗挑眉:“此话怎讲?” “南安侯府杀妻一案,你们都听说了吧?” 墨晗只思虑了一瞬,问道:“有人去思梦楼找你要头牌娘子?” “不错。”苏霁月赞许地点点头,心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不用多费口舌:“还不止一个势力。” “你先别说,且让我猜猜……嗯,除了南安侯府,定还有吴氏的娘家人,还有一拨,是当朝太子吧?” “前辈果然神机妙算!”苏霁月目光从赞许变为崇拜,恨不得粘在墨晗身上,惹得身侧之人吃味,故意抵唇咳嗽了两声。 苏霁月这才收敛视线,挺直身板端坐,接着道:“这三拨势力中,属太子派出的人最为隐秘。但凡人么,身手再好终究是凡人。我随手捉了个带回去,我相公给那人贴上吐真符,便什么都招了。” “总而言之,这三家都不好惹。你我虽是妖,可既然身在凡界,就得按凡界的规矩来。至少一夜灭门这等事我不建议你们去做,凡界那些仙门亦不会坐视不管。” 江启南无语凝噎。 在我跟前商量灭人满门,你是认真的吗? 墨晗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实不相瞒,这一出结果,超乎了我的预料。我本意是想让南安侯府闹个鸡犬不宁,无暇来寻你思梦楼的麻烦。” 苏霁月手托下巴,皱着眉道:“……谁曾想,那王齐文真敢与吴氏敞开了吵。我听闻他素日里虽在外头横行霸道,可回到家里,便是个闷屁都不敢放一声的懦夫。” 江启南听见这句粗鄙之语,眉心一跳,有些无奈地望着苏霁月。唇瓣微张,想想有外人在,便不了了之。 墨晗沉吟片刻,启唇道:“越是隐忍不发的人,所做之事越会超乎旁人的想象。” 苏霁月抬眸:“那前辈可想好了对策?” 墨晗摇头:“暂未。” 江启南闻言,墨眉深拧,语气不善:“阁下为一己私欲,令我家阿月置身于纷乱之中。你们作为当事人,岂能独善其身?” “你别说话。”苏霁月扬拳轻轻打了江启南手臂一下,江启南一声冷哼,别过脑袋,闭口不言了。 苏霁月讪笑两声,转头问墨晗:“……前辈只是说暂未想好对策,没说不帮我收拾这烂摊子,对吧?” 墨晗轻轻颔首:“自然。此祸事毕竟是我惹出来的。” 他背着双手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太子为人界储君,有太庙社稷护体,动之则江山乱。我不会傻到对他下手,你们大可放心。” “至于要如何平息此事,我已有了对策。只不过,需要几位配合我。” 第86章 升堂 xs7.com 众人商谈毕,苏霁月和江启南离开江宅,还没走远,二人谈话声便飘入江宅几位主子的耳内。 “我都和你说了前辈他有家室,且只喜欢男人。你吃个什么味儿啊?” “你明知他有家室还一直望着他眼睛都不眨?” “咳,我那是瞻仰,瞻仰懂么?前辈足智多谋,为吾辈楷模。再说了,漂亮的人和物,谁不喜欢看?我多瞧他几眼又不会少块肉………哎你慢点走,小阿南?小相公!死小孩!嘿!老虎不发威,真当老娘是病猫?莲华,去——” “你、你!你竟拿我送你的法器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我跟你拼了!” 下一刻,巷口响起了打斗声。 江宅几人唯恐事情闹大,忙快步往巷口赶去。 墨晗在几人中修为最高,首当其冲最先抵达。连璟刚赶到墨晗身后,还没将脑袋探出去,便被墨晗摁住肩,阻止前行。 “我们不必去劝了。” 连璟打眼一瞧,只见距他们不远处的巷中,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已抱在一处,一朵莲花形状的法器生出的藤蔓将二人双腿紧紧缠绕,他们立在一棵越过墙生长的树冠下,忘情地拥吻着。 微风起,金桂如细雨簌簌落了满地,甜腻的香气随风飘满整个巷口。 时光仿佛变慢,彻底定格在这一刻。 几人见此,满意地转身离去。 “咚咚咚……” 翌日一早,京兆府门前的巨鼓被敲响。 衙役闻声开门出来,只见是吴国公家的几人。他们手里押着一名年轻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衫被外力扯得变了形。眼眶浮肿,脸上布满泪痕,显然早已哭过一场。 纵使是如此狼狈,仍旧难掩女子的美貌。 京兆府衙役对着为首男子一拱手,谄媚道:“吴大人,不知您今日所为何事?” 为首男子吴戢,为王齐文正妻吴氏长兄,于兵部任职兵部侍郎,又是吴国公嫡孙,衙役自然不敢对他甩脸色。 “我们向思梦楼的东家要来了那位头牌娘子,去通知你们大人,速速开庭审问。” 衙役早就盯着那位被押着的美人好一会儿了,听闻那便是思梦楼的头牌,忙不迭地往衙里跑:“是是是,吴大人您稍等——” 一套流程过后,京兆府尹何琼穿戴齐整登上主位,惊堂木一拍:“升堂!” 与此同时,京兆府门外聚集了一众前来听审的百姓。 大堂之下,跪着二人。左侧为思梦楼头牌锦莲,右侧南安侯府王齐文生母李氏。吴国公府吴戢则坐在一旁听审。 府尹何琼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三角眼望着堂下的锦莲,道:“胡氏,南安侯府与吴国公府联名状告你撺掇侯府大公子王齐文杀妻,你可认罪?” 锦莲哭哭啼啼道:“大人,民女冤枉啊——” 话音刚落,身侧的李氏恨恨地开口:“我儿那日口口声声说要娶你为正妻,你这贱人还敢不认?!若不是你这贱人撺掇,我儿怎会忽然提出要休妻从而闹出人命?” 随即掏出一方帕子擦着眼泪,脸上的脂粉都被擦去了大半:“……现如今,我儿被太子杖责得去了半条命,只怕是没几日可活了。此事在场百姓有目共睹,大人明鉴,万不可饶过这个胡氏女啊!” 锦莲哭喊道:“大人!民女只是去思梦楼赚些银钱贴补家用,从未想过卖身。那日是王大少想强占我,我身份低微,拒绝不得。后想到他娘子悍名在外,料想他不敢与他夫人叫板,才出此下策。民女哪晓得、哪晓得他会杀了他娘子——” “满口胡言!”李氏反驳道:“我儿行得正坐得端,怎会强行逼迫于你?哪怕他真的要你,你也该感恩戴德。只卖艺不卖身?我呸!一介妓子,哪有什么清白可言?” 李氏乃镖师之女,大字不识几个,倒是将父母市井无赖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粗鄙之语张口就来。 她已年过三旬,灰白的粉面扑得一张脸白如鬼,厚厚的脂粉仍旧掩盖不住脸上崎岖的皱纹。与身侧年轻貌美的锦莲跪在一处,对比可谓惨烈。 因此她对锦莲又是恨又是妒,恨锦莲害苦了她儿子,妒锦莲这副狐媚子一样的脸。倘若不是府尹在场,她早已扑上去撕了锦莲的脸。 第87章 福气 “大人!民女原是官家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怪天地不公,叫我一朝从贵女沦落为贱民。沈妈妈心善,供我衣穿吃住,捧我为头牌娘子。我将她奉为干娘,每日兢兢业业学艺,只为多赚些银钱孝敬她和缠绵病榻的老父亲。” “民女乃是清白身,不得已才落风尘。王大少欺我辱我,我认。可李氏万不该在公堂之上,拿我清白做笑谈!” 锦莲边说着,边嘤嘤哭泣。声音不大,细细软软,空灵凄楚,余音缭绕。听得人整颗心都好似跟着揪了起来。 又来了。 混在围观百姓中的连璟如是想道。 他望着堂中那道瘦弱且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影,心间既好笑又无奈。 怎就这么能哭? 不错,堂中跪着的“锦莲”,仍旧是墨晗所变。 连璟身侧,立着身着男装的苏霁月。她此刻正用折扇掩饰自己惊讶的表情,脑袋悄悄往连璟那边靠了靠,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前辈真是厉害。人长得美,哭得还好听。江二爷,你真是好福气啊。” 她说罢,还递他一个你我都懂的眼神。 连璟眉头一跳,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雅阁那夜,他因暗地调笑墨晗哭得好,而被狠狠收拾了一番的那桩事。 于是,他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有他是我的‘福气’。” 连璟右手边,阿瑟抬手打了个哈欠:“……还有多久能好?我想回去吃饭睡觉。” 他看不懂这大堂之中究竟在上演个什么戏码,更听不懂几人为何要争吵。 人死便死了,把杀人的那个也抓来杀了,事情不就了结了?至于这么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么? 无聊啊无聊。 阿瑟右侧,楼昭钺轻轻一笑,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揉阿瑟的脑袋:“凡人之间就是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们亦可以像妖一般干脆利落地报仇,但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轻则钱财散尽,重则满门不保。我们身在凡界,就该按凡界的规矩来做。否则天道察觉,这里可就容不下我们了。” “原来是这样?”阿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谢谢干爹为我解惑。” ……阿瑟何时认了楼昭钺为干爹? 连璟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人,欲开口质问,转念一想,却是素日里墨晗太不节制老想着那事,拉着他一同“探究”一个又一个“画本子”,美名其曰“弥补那一个月的遗憾”。而阿瑟没人陪玩,便只能去寻孤身一人的楼昭钺了。一来二去,这两人就背着他认了干亲。 对于阿瑟,连璟是有几分愧疚的。身为灵宠,他却没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无数次将其闲置在冷宫一般的丹阳殿。以至于当初犯险化作人身寻了大半月寻至木屋,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而墨晗,闲时和招猫逗狗一般招阿瑟来和去,不然便是设个结界拦住阿瑟,再将他拉进屋里如此这般。任凭阿瑟在结界外如何拍打叫喊都置若罔闻。 眼下,有人替他陪阿瑟玩闹再好不过了。 堂中,两名女子的争辩仍在持续。 京兆府尹抚着鼻下长须,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听着,不知为何迟迟未下定夺。 旁侧听审的吴戢茶已喝了三盏,被堂下两个女人吵得不厌其烦。 是,那“锦莲”确实容颜绝色,身世亦惹人怜。可那不是撺掇王齐文杀害他三妹的理由。 于他而言,美丽的事物多毒,“锦莲”美得太不真实。那张嘴亦诡辩得很,无论李氏言语多么刁钻刻薄,她都能见招拆招,自圆其说。 这是个极为心机的女子。 吴戢放下茶盏,正欲提醒府尹定罪。眼角余光忽然瞧见一抹水蓝色的身影。 那人立于围观的百姓中,一袭水蓝色长衫裹着修竹般挺直的身躯,微微卷曲的长发,偏在左耳下以发带固定。弯弯的柳叶眼中,一双漆黑的眼眸幽深如潭水。 似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抬眸,对他展露一个礼貌的微笑。霎时间,眼底的幽深荡漾成一滩柔和的春水。 吴戢心口猛地一悸。 第88章 唱戏 吴戢心口猛地一悸。 那男子漆黑的眼眸中,好似有一抹碧色一闪而过。就像通透无暇的美玉,被光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他就这么静静立在人群中,与生俱来的贵族优雅气质使得他看起来尤其突兀。 君子端方,芝兰玉树。 吴戢回过神时,忙将头偏去一侧,耳根有些发烫。 他方才……居然对一名男子…… 出了这一茬,吴戢瞬时将方才要提醒府尹判罪一事忘却脑后。他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门外看去。 方才目光对视之时,就好似被毒蛇咬了一般令他惊悸。可一旦错开目光,又百般抓心挠肝。 而蓝衣公子却再不曾与他对视,只同身侧的小男娃有说有笑,仿佛方才的对视只是场意外。 吴戢顿时气闷不已,又不知哪来这般大的气。 倒是那“锦莲”忽然高声道,“都说女子无人权,入了秦楼的更是比草还贱。吴氏之死,确与我有脱不开的干系。如今二位贵人要向我讨个说法,我无话可说。便只能一命还一命了!” 语罢,突地上前抽了一把衙役腰间的佩刀,明晃晃的刀片横于雪白修长的颈上。 “且慢!”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锦莲”却充耳不闻,握住刀柄旋身一拉,霎时鲜血如柱,喷了旁侧李氏满身满脸。 李氏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血,面上因争吵而狰狞的表情渐渐消退,她脸色一白,惊恐地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姨娘!” “锦莲!” 门外围观百姓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几道人影匆匆闯进大堂,分别为南安侯府中人、太子与侍卫,以及连璟。 连璟步履杂乱地狂奔至“锦莲”跟前,仿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她躺在地上,目光渐渐涣散无光,颈部鲜血流淌,嘴角亦有涓涓细流溢出。 明知是假象,可连璟还是抑制不住心间的慌乱与恐惧。他颤抖地将“锦莲”扶起,拥入怀中。薄唇抿着,望着“她”苍白无人色的脸,如鲠在喉,说不出半个字。 “锦莲”见该配合他唱戏的人不唱,心间正疑惑。待瞧见连璟眼底的慌乱与无措,明了阿璟是入戏太深,于是主动开口道:“江郎,那年桃树下的誓约,你便当是场梦吧。你我……终是有缘无分……” 那语气幽幽,轻而浅,抱着莫大的遗憾。 手上却悄悄用力,掐了他腰间肉一把。 连璟吃痛,这才回过神,四目相对,无需多言,瞬间入戏。 他望着锦莲,眼眶微红,泪水便跟着滴落在锦莲的脸上。他开口,声腔嘶哑,悲痛欲绝:“……你怎就、怎就舍我而去了?” 墨晗一怔。 他不愿看到连璟哭的。 “女儿啊!”沈妈妈上前,握住“锦莲”的手,取出方帕一边抹泪一边道:“你怎就这么傻?说好了要孝敬我后半辈子,却比我先走一步。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哟!” 她这一哭,倒是平了墨晗复杂的心思。墨晗错开连璟的泪眼,转首望向沈妈妈。 “……干娘,恕锦莲不孝,惹下大祸,只得偿命。下辈子……下辈子锦莲再来孝敬您……” “太子殿下,下官也是未料到她会忽然这般,才未来得及命人制止啊……” 太子挥了挥手,不厌其烦地避开府尹那番解释的说辞,只大步往锦莲这头走来。 他身侧侍卫屈膝蹲下,只垂首瞧了一眼,就对太子摇了摇头。“殿下,咱们来迟一步。” 门外,楼昭钺笑了笑,牵住阿瑟的小手,轻声道:“结束了。走,咱们回家。” 阿瑟抬头,疑惑道:“我们不等主人他们了吗?” 楼昭钺俯身,附耳低言:“他们要留下善后,不等了,咱们回家吃饭。” “哦哦。” 吴戢正被堂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出神,余光忽见那抹蓝衣转身离去,怔了怔,忙起身跟随。 “锦莲”最终还是在连璟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所流的血,仿佛给大堂铺就了一张红毯。 她“死”得悲壮而震撼,苍白的脸与殷红的血交相辉映,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回宫的路上,侍卫策马与太子同行。他望着太子沉思的侧脸,低声道: “殿下,人已去,此事到此为止了。” 太子缓慢地抬眸,看着远方天际隐于云中的金阳,若有所思地说: “可本宫记得,那‘锦莲’本该是个男子啊……” 第89章 尾随 静安城大街之上,人头攒动,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 吴戢远远跟随着前方一蓝一黑两道身影,来往的车马与人.流,令他始终无法再靠近对方十步之内。 “干爹,我想吃这个!” 阿瑟瞧见路边有卖糖人,指着要买。 楼昭钺便驻了足,对摊主道:“给我来两支。” “好嘞,二位公子请稍等!” 摊主正在给上一位客人做一支兔形糖人,楼昭钺见还有好些时候到他们,便给了阿瑟一些碎银,俯身对阿瑟道:“你在此等候,我去药铺买些备用药材,很快就来接你。” “好,干爹慢走。” 阿瑟点点头,目送他离去,两眼盯着糖人直放光。 好机会。 吴戢如是想着,抬步跟上。却不防被一辆马车拦住去路,待马车驶远,打眼一瞧,前方哪还有那道蓝衣的影子? 他匆匆跑过去,四下张望,余光见一抹蓝影走进了一处巷口,忙追了上去。 闯入巷口,却是幽深昏暗,逼仄只通一人,无一人的影子。 吴戢以为自己看花眼,更明白自己是把人跟丢了,颇有些失望地回身。却措不及防对上一张人脸,骇得他退了两步。 “吴公子作何要跟踪在下?” 温润的声音响在耳畔,吴戢定了定神,凝眸一望,眼前人正是他尾随多时的楼昭钺。 心心念念的优雅贵公子如今正在眼前,还指明自己用跟踪这等下作的行为,吴戢脸颊有些燥,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我没有跟踪你。我本意只是想与公子你交个朋友,奈何车马众多,拦我去路,才瞧着像是我跟踪你。” 吴戢此刻恨自己是个鲁莽的武夫,只知习武和锻造兵器,没多读几本圣贤书。如今口笨舌拙,说不出几句能听的话。 他目光躲闪,双手局促不安地交握,瞥一眼楼昭钺脸上红霞更甚。楼昭钺从前风流惯了,哪会瞧不出这凡人的心思? 今日前去围观的江宅众人,墨晗化作锦莲,是吴戢不共戴天的仇家,连璟则化作形容朴素的书生,陪着墨晗唱大戏,自不会引得吴戢侧目。 而楼昭钺则是本人出演,混在围观百姓中。他在静安城有个体面的身份——来自西域的药师,现如今在回春堂当坐诊大夫。 今日正逢休沐,听得连璟几人要去京兆府唱大戏,便跟着来了。却不料,无意间勾走了一位大公子的心。 那些风流往事里,素来是他主动出击。无一败北,唯独连璟。 招惹连璟时,因手脚不规矩,还被对方送了一只毒虫,病上好些时日。 他自诩容貌属清冷贵公子那一挂,眉眼因来自楼兰偏向深邃,不笑之时瞧着有些凶冷。 这样的自己,怎还会招惹男子? 再细瞧跟前的吴戢,生得倒是浓眉大眼,许是常年在日头下习武,肤色偏古铜。一袭立领的修身黑金锦袍,将他肩宽腰窄的身躯完美体现。 眼下无青灰,眸光亦纯净无邪,不是个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 是个干净的少年郎,但并非他钟意的那一款。 反观连璟,肤白貌美,纤瘦修长,仿佛一阵风起便要乘风而去的仙君。这般仙姿佚貌,恐怕无论谁见了,都想试着将他拽下神坛。 再者,凡界不如他们妖界放得开。在妖界,只要喜欢就能在一起,无论男女。而在凡界,人们常以男风为耻。两名男子若想坦坦荡荡在一起,还需历经重重困难。 这其间有父母与亲朋好友的阻拦、外头的风言风语。还有一纸无法拟定的婚书。一旦确认关系,便永远只能在暗处苟活。 家国倾覆,无家可归的楼昭钺好不易在凡界混出点名堂,万不能与这些名门贵族沾惹上关系,从而断送前程。 如是他肃着张脸,无波无澜道:“吴公子乃吴国公嫡孙,又任命兵部侍郎,身份尊贵。而我乃一介草民,怎能做公子的好友?” “我瞧公子方才在公堂之外,看见满堂鲜血亦处变不惊。如此胆识,令我刮目相看。我只想同你交个朋友,没旁的心思。” 最后一句说出,吴戢才意识到多此一举。 瞧瞧自己今儿这是怎么?又是接连在公堂盯了对方足足一个时辰,又是尾随对方。妥妥一个痴汉。 对方怕是将他当成了市井无赖,没即刻报官,已是顾及他身份后的体面了。 果不其然,楼昭钺脸色更冷了。 “多谢吴公子赏识,在下是名大夫,因此才不惧怕血腥场面。另是楼某市井小民实在上不得台面,公子若要广交知己,还请另寻他人吧。告辞。” 楼昭钺说罢一拱手,转身拂袖而去。 买好药材,回到江宅时,墨晗连璟二人正巧刚回。 “回来了兄长。”连璟与他打过照面,察觉他身侧少了一人,疑惑道:“……阿瑟呢?” 楼昭钺一拍脑袋,大呼糟糕:“不好!我将他忘在糖人摊了——” 第90章 绑匪 “来,小公子,你的糖人。” 糖人摊前,阿瑟接过两支兔子与龙形的糖人,一边舔着吃一边左右顾盼。 “干爹怎么还没来接我……?” 迟迟未见楼昭钺的身影,他也不急,一面吃着糖人一面在大街上闲逛。 街上贩卖的货品琳琅满目,阿瑟许多没见过,好奇地这边瞧瞧那边看看。 “去去去,小娃娃少捣乱。” 有小贩见他年龄尚小,且只看着货品不买,认为他没几个银钱,便挥手驱赶。阿瑟恼了,糖人含于口中,含糊不清道:“喔有全!” 他一口咬碎口中的糖人,嚼了嚼咽下肚。在腰包取出楼昭钺给的碎银,反手倒扣于摊板上,指着小贩身后各式各样的瓷娃娃道:“我全都要了!” “嗳!好好好!小公子早说嘛——” 小贩这才换上一副笑脸,弯身取了盒子,转身将瓷娃娃一个个装入盒中。 阿瑟正立在原地等候,忽然一只大手从身后绕过来捂住他的口鼻,一只手环住他双腿将他迅速抱起,塞入车厢,全程他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响。车夫挥鞭打在马背上,马嘶鸣一声,便是扬蹄带着车厢绝尘而去。 “小公子,您要的……”待小贩装好东西回头,眼前哪还有阿瑟的影子:“……人呢?” 马车一路越过城门,行驶到郊外,捂着阿瑟口鼻的大手终于放下。阿瑟被闷了半路,倒也不恼,只好奇这几人为何要抓他,又究竟要带他去何处。 他理了理衣衫,抬头望着身侧方才捂他口鼻的人,是个身形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他拽了拽大汉的衣摆,眨巴着眼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 那大汉见阿瑟被拐了竟不哭也不闹,反而极其冷静地与他谈话,登时乐了:“嘿?倒是个胆儿肥的小娃娃。” “当然,我胆子向来大。”几个凡人罢了,又能搞出什么名堂? 马车途经泥泞小道,车厢颠簸,阿瑟撩开车帘,只见绿树成荫,远处怪石嶙峋,早已不似城中繁华。 “这里是哪?” “你们带我去的地方有肉吃吗?” “……你这小鬼头,莫与你大爷我套话。”大汉提着他后领将他拽回,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他,小小的眉毛,标致的桃花眼,白嫩的小脸仿若能掐出水儿。大汉忍不住啧啧称赞:“只能怪你命不好,小小年纪生得这般漂亮。啧啧,若是带去给那位爷……” 喔,原是有吃小孩的妖怪啊。 阿瑟努力挤出几滴眼泪,瘪着小嘴,装成一副纯真无害的模样:“我会好好听话,你们别杀我好吗?” “哎哟,哭起来更漂亮了。”大汉眼前一亮,忍不住伸手掐了掐阿瑟的脸。 “放心,就凭你这副模样,那位爷定会好好待你的。” 阿瑟便乖乖点了点头,靠窗坐着,闭口不言。 马车驶了约有两个时辰,终于在一座别院前停下。 这别院倒是修得气派,朱漆的大门,嵌金色门钉,门前石狮两座。白粉刷墙,青瓦盖顶,占地广阔。 络腮胡大汉拉着阿瑟的手,从侧门而入。穿过百花齐放的园林,来到偏厅,一名干瘦巴巴的男子接见了他们。 男子约三十有余,头戴方巾,面瘦如猴,着褐色长衫,套青灰的马甲。一双眼飘忽不定,瞧着便不是什么正经人。 就譬如此刻,“瘦猴”枯柴般的手对着阿瑟的小脸摸了又摸,绿豆般大的眼放着精光,“好娃娃,真是个好娃娃!” 阿瑟则低着脑袋,“害怕”得瑟瑟发抖。 眼角余光,却瞧见不远处门缝之中,有一双眼,正望着他。 “瘦猴”张罗着仆从们将阿瑟带去沐浴,阿瑟全程不说话,默默被那些人洗刷干净,换了身洁白无纹绣的衣裳。 小厮带着他进了一间厢房,指着房中的蒲.团叫他跪下。阿瑟依言跪下,那小厮便急急忙跑出卧房,头也没回,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阿瑟披头散着发,跪在蒲.团中,两手搭于膝上。来人界这段时日,他头发长了许多,如今已至臀上。乌黑的长发泼墨一般铺散在身后,衬得脸颊好似在发光。 他背对着门,闭着双眼,静候这座别院的主人到来。 时间缓慢地流逝,只记得屋外的日头渐暗,化作橙红的晚霞映照在厢房空地上。 阿瑟饿得腹中咕咕作响,心道倘若再不来,他便将这里所有人都吃了。 “哒……哒……哒……” 终于,房外响起了脚步声。 第91章 少年 厢房内除阿瑟外再无旁人,那徒然响起的脚步声哪怕刻意放轻迈步,阿瑟亦听得一清二楚。 “吱呀——” 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阴影遮蔽门口的光线。随着脚步声渐近,阿瑟放于膝上的双手亦悄悄化作黑色的鳌。 一只手从后搭在他左肩,他猛地回头,正要出击,却见眼前之人并非什么“吃小孩的妖怪”,而是个半大的少年。 他瞧着约莫十二左右,模样生得白净秀气,一双眼似藏纳星河,漂亮极了。 “嘘……”他竖起两根手指立于唇上,示意阿瑟噤声。 阿瑟眨了眨眼,化作鳌的手默默变换回人形,闭口不言。 不为别的,这双眼睛,他曾见过。正是偏厅中“瘦猴”打量他时,藏在门缝后的那双。 妖的直觉告诉他,少年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少年抓住他的手,转身就走:“我带你离开。” 阿瑟由着少年带他走出厢房,往偏僻的小径走。路段逼仄,少年却走得轻车熟路,想来早已暗中探过不下十回。 阿瑟不禁好奇,“你是这里什么人?” “我是……这座别院主人的儿子。”少年答话时,脸色有些痛苦与纠结,好似不愿承认这门关系。 “你既是这别院半个主子,又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回眸看向阿瑟,稚嫩、干净、美好。这是初见之时,他对阿瑟的印象。 不像他,终日活在阴影之下,没有任何盼头。 “……因为,我不愿再看到像‘我’这般经历的人了。” 阿瑟没听懂他话间深意,只抬头四下顾盼,问道:“你爹现下在哪?” 少年顿了顿,年轻的面庞上,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低沉狠厉:“被我下了药,没有两个时辰,绝对醒不来。” 阿瑟拽着少年的手止住步伐,淡淡说道:“可他还是醒了。” 与此同时,一道成年男子的声音在前方悠悠响起:“皖明,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为父下药。” 来人一袭月白锦袍,头戴金冠,腰束玉带,五官竟生得温润俊美,手里摇着折扇,大有一副世家公子的架势,身后立着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 男子盯着皖明,皖明面色发白,浑身僵硬且颤抖,仿佛过往有什么不美好的回忆深深刻在了骨子里。“父……父亲……” 男子又瞥了眼他身边的阿瑟,目光顿时一冷,唇角却微微翘起,折扇一合打在掌心:“还敢把为父要的小仙童带走——” 阿瑟细细打量皖明口中所谓的父亲,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可惜是个喜欢吃漂亮小孩的变态。 皖明纵然双腿抖个不停,却还是张开双臂将阿瑟护在身后。 “怎么,你以为就你这小身板能拦住为父的人?”男子嗤笑一声,扬手一挥,身后一众家丁便蜂拥而上。 皖明伸手将阿瑟一推,转头疾呼:“趁现在,快逃!” 阿瑟被推得一个踉跄,却是立在原地没走。他左右扭动脖颈,跺了跺脚,活络活络因跪了两个时辰而酸痛的双腿。上前将皖明往身后一拽,咧嘴一笑。 “该逃的是你喔。” 语罢,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对着一名家丁飞扑而上,张口在其手背轻轻一咬,随即立刻扑向另一人,咬在其手臂,家丁吃痛甩动,阿瑟又跳至下一个家丁身上,双腿剪住其脖颈,伸手用指甲在其脸上抓了一把。 他就像只调皮的小猴子,身形灵巧地在一众家丁中穿梭,几名家丁身强力壮且常年习武,却愣是没抓住他半片衣角。 待阿瑟下了地退回皖明身侧之时,那些家丁除却被阿瑟弄出的那些小伤,无一人倒下。 别院的主人见此松了口气,折扇轻摇,抬步向阿瑟走来:“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也就寻常小娃娃那套。别闹了,快随我回房。” 三、二、一 “砰砰砰——” 阿瑟心中默数三个数,三息之后,那些家丁如期倒下。 本是想化作本相、将别院除皖明外所有人一口吞食。但,他想起某日,他蹲在树下啃食一只妖兵的手骨时,爹向他说过的话。 “既已化了人身,就该有个人样。以后不许吃生食。” 他眼下是“人”,主人和爹都喜欢听话的孩子,他很听话的。 “我爹不让我随便杀人,那我便下点毒吧。” 第92章 营救 距静安城不远的郊外,一辆马车正在道上疾行。 连璟撩开车帘,偏头望着车厢外流动的景色,缓缓道:“我未在静安城内感应出阿瑟的气息,既如此,便只能是在城外了。” 坐在他对侧的楼昭钺惭愧地低着脑袋:“抱歉,都怪我没看好他。若是出他了什么意外……” 连璟轻叹一声,放下车帘,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阿瑟会出意外,我怕得是,将他带走的那批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楼昭钺闻言一怔。 对啊……阿瑟不是寻常的小娃娃。 他是妖,修炼六十余年的蝎。 听闻南域太子璟风炎山一战,其座下灵宠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伏于山丘之上,震退万千虫族。 且听闻其尾刺携有剧毒,一旦被蛰,若不及时解毒,哪怕强大如妖王,也得去了半条命。 而区区凡人,竟不知天高地厚将他带走。若被他蛰上一蛰,恐怕筋骨消融、血水不留。 但,这里毕竟是人界。他们个个皆是妖界落魄的贵族,有家不能回。为防天道察觉,尽量避免不施展过大的法术,小心翼翼地在人界苟活。 就譬如眼下,他们本可以凌空飞行出城寻找阿瑟,那样事半功倍,可为了不引人耳目,只得共乘一辆马车低调出行。 墨晗握着连璟放于膝上的手,安抚性地揉了揉:“阿瑟性子素来莽撞,此去却近两个时辰未归。依我猜想,怕是故意被人带去老巢,想着将他们一网打尽。亦或者……” 他顿了顿,皱眉道:“他遇到了什么较为棘手的事。” ……………… 与此同时,纪家别院中,阿瑟喘着粗气,眸色紫光暗浮,额头细汗如雨。 他的手腕上缠着张黄符,每行进一步,通身便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而正前方,皖明父亲的身侧,立着一位道士装扮的老者。 那老者一身黛色布衫,手托罗盘,肘放拂尘,面色红润,鼻下两撇八字胡。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可即便再仙风道骨,于阿瑟眼中皆是空有其表。 因为他出手帮了身侧那位别院的主人,那个吃小孩的恶人。 “臭老头!有本事放了我,咱们用拳头比比谁输……啊啊啊——” 阿瑟话未说完,身子如被雷电过了一通,强烈的灼痛感使他跪倒在地,惊叫出声。 别院主人纪元生笑着与老者道:“多亏有您老在,不然本公子今儿便得折在这娃娃手里了。” 老者拈了拈微微翘起的小胡子,笑眯眯地说道:“纪公子说笑,你我各取所需罢了。此娃娃体内妖丹,可比肉.体凡胎的娃娃心肝更适宜贫道炼丹。您只需让贫道取了去,其他的,您随意。” “好说好说。”纪元生爽快地应下,继而快步走到阿瑟跟前。 被其他家丁架住的皖明见此,一边挣扎一边焦急地喊:“父亲!您若是想了便冲我来,别伤害他!” 纪元生厉声打断:“闭嘴!为父终日与你这张脸相对,早已食难下咽。今日你还敢忤逆为父,罚你幽闭三日,除水以外不得进半粒粮食。将他拖下去!” “父亲!”皖明挣扎无果,生生被家丁拖走。 纪元生以二指将阿瑟下巴抬起,目光贪婪地在阿瑟脸上身上来回打量。 阿瑟面色惨白,眼中泪意涟涟,长发凌乱地在脸上贴了几缕,瞧着可怜极了。纪元生却看得愈发兴奋不已,“我自认阅人无数,可却从未尝过妖的滋味。今儿是你这厮自己送上门来的,本公子岂有不要的道理?” “来人,将这小妖精再带下去洗刷一番,送至本公子卧房。” “——依我看,公子今儿这桩美事,怕是成不了了。” 话音刚落,一名蓝衣的公子优雅从容地迈步而来。 “来者何人?!”纪元生警惕地望着来人,他前院有护卫,个个皆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此蓝衣男子却如入无人之境,怕是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几乎不见蓝衣男子出手,上前阻拦他的家丁还未靠近五步之内,便逐一倒下。 纪元生吓得连连后退,那道士装扮的老者手持拂尘拦在他身前,“公子莫怕,有贫道顶着!妖孽,吃我一记锁灵符!” 老道甩手飞去一张黄符,黄符飞向蓝衣男子的一刹那,蓝衣男子身后忽然走出一名黑袍男子,后者只抬手轻轻一挥,那张袭来的黄符便凭空燃起幽绿火焰,化为灰烬。 “小小妖道,倒是成了些气候。若让你再挖足百人心,怕是就能修成修罗道了。” 老者瞳孔一缩:“你怎么知……呃!” 话未言尽,一条长鞭迎面袭来,卷住他脖颈将他凌空甩了个旋,继而狠狠摔落在地。 那白衣的男子抬足踩着他的脸,如画般的眉眼此刻凝着霜雪:“再说一遍,你想将我家阿瑟怎么着?嗯?” 第93章 护短 墨晗揭下阿瑟腕间的黄符,阿瑟获得自由,深吸一口气,随即呜哇一声往墨晗怀里扑:“爹——” 墨晗瞧他哭得可怜,倒也没了训斥他的心思,只抬手揉着他的脑袋,轻声道:“还敢不敢随处乱跑了?” “不敢了!”阿瑟呜呜咽咽地答。 楼昭钺半是惭愧半是心疼,“……都是我的错,回头给你买许多好吃的。” 阿瑟闻言止了哭声,抬眼望着楼昭钺,摇了摇头:“不怪干爹的,若我那时再等上一等,您兴许就回来接我了。” 这娃娃真是懂事得令人心疼,楼昭钺不禁也想伸手去揉他脑袋,后想到自己手上尽是毒粉,便不了了之。 另一头,连璟踩着老道的脑袋,踩得极力用力,老道脸贴着地,面皮火辣辣一片疼。 他咳出一口浊血,转着眼眸艰难地看向这突然闯进来的三名男子。 他自诩锁灵符已习得登峰造极,这几十年间无一败绩。多少同道抢着要买一张皆供应不求。 那黑袍男子却随手一挥,便轻易化解。 那小娃娃还唤他一声“爹”,他究竟有着怎样强大的实力,才会对他的锁灵符不屑一顾? “你们……究竟是些什么怪物?” 连璟闻言冷笑一声:“若说怪物,私以为,你更像只怪物。身为道士,不忌五荤三厌,不去传经颂法,不去斩妖除魔,却以孩童心肝来助长修为。” 他边说边狠狠碾压老道的脑袋,仙君般的姿容,行事却如此简单粗暴。 这便是太子璟。 他绝非良善之人,但在入别院之时,听见纪元生与老道谈话的内容,便抑制不住火气。 因为,此事涉及的乃是阿瑟。一个妄图要他身子,一个妄图要他妖丹。 连璟护短,极其护短。 从施缨一事上墨晗就知道。 敢欺辱他的人,他必会疯狂地报复回去,且不计任何后果。 连璟转头看向一侧早已吓得脸色苍白的纪元生,道:“且助纣为虐,天理难容!” 纪元生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他两手撑地,慌慌张张地想逃,墨晗正欲出手,有人比他更快。一条黑紫色的荆棘长鞭破风而去,绕颈三圈,生生将纪元生拽了回来。他在地面连打四个滚,长期纵\/欲而早已亏空的身子哪里受得住这般折腾,滚至连璟脚边之时,便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连璟是有在挥鞭时注入些微末法力的,他想让这两个畜生痛不欲生,却伤不致死。 一想到那些入了别院的小娃娃们先是被亵\/玩,再是被挖心掏肺,一具全尸不留,便恼怒得想宰了他们。 倘若再晚来一步,他就要永远失去阿瑟了。 纪元生被吓破了胆,已然不顾什么世家公子的颜面了,双手合十对着连璟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所有的家财你都可以拿去。求求你,别杀我!”他抬手指向连璟脚下的老道:“要杀就杀他,那些小童最后都死在了他手里!” 老道气得面色通红:“纪元生!我这数年来助你玩乐,帮你毁尸灭迹,不想你临了还要卖了我?当真是我瞎了狗眼!” “呸!你是我花大价钱请来的,这些年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且有求必应,几时亏待过你?我在你身上花的银子,足够买你一命了。”纪元生唾了他一口,转头看向连璟之时又换成讨好的笑容:“好汉,你杀他,我把我所有钱财都给你。” 连璟微笑地望着他:“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他说着,将踩在老道脸上的脚撤回,再狠狠踩在纪元生手背上。 “咔吧”一声,手骨应声而断。 “啊啊啊!!!” 纪元生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仿佛,这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连璟面上挂着愉悦的笑意。 在他身后的老道吓得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早知今日会遭此一劫,他出门前就该瞧瞧黄历。 眼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手伸进衣襟,悄悄掏出一张千里遁形符,还未来得及施展,一道幽绿的火苗凭空出现,迅速将符纸点燃,烫得他手一抖,符纸落了出去,化为黑灰。 “不……不!” 老道声嘶力竭地大喊,伸手抓了好半会儿,只抓了满手的符纸灰。 心知再无转圜的余地,他顿时老泪纵横,悔不当初。 第94章 朝阳 连璟以为老道方才欲作偷袭,不禁脸色微冷,扬鞭就要打,却被墨晗握住手臂制止。 “够了阿璟,再打就出人命了。” 连璟这才作罢。 一时间,纪元生的嚎叫与老道悲痛的哭泣交织,却无法博得在场四位分毫的同情。 临走前,阿瑟忽道:“主人,走之前,我想带上一个人。” 昏暗而狭小的密室中,皖明双手抱膝,缩在墙角,垂着头。 他眸色暗淡无光,面容苍白,腹中不时传来饥饿的咕咕声。 不知道那个孩子眼下如何了。 那般漂亮的脸蛋,那般稚嫩的年岁,且异于常人,他那所谓的“父亲”,会为之疯狂吧。 他并非纪元生所出,十岁那年,他尚在外头流浪。那一年,静安城当真好大的雪啊。行人们或小袄、或兽皮、或毛领大氅御寒,唯有他一身破烂的单衣,赤着双脚坐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 直到遇见探亲后准备归家的纪元生。 纪元生撑着伞走到他跟前,予他一张饼一口水。 彼时他饿了两日,粒米未进,吃得狼吞虎咽。 “你可愿随我走?” 纪元生容貌俊秀,衣着华贵,笑容温文尔雅,是个平易近人的大公子。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握住了纪元生递来的那只手。 那一天,他以为自己寻见了光明。 不想,却是无尽的深渊。 他成了纪元生的养子,赐名纪皖明。 他不记得自己本名为何,记忆里,身边人都唤他一声“小雨”。纪元生嫌此名小气,故给他更名。“既是我养子,自该拥有纪家小公子应有的待遇。” 于是皖明从那天起穿金戴银,出入有小厮丫鬟随行,山珍海味食不尽,还有夫子教他四书五经。 直到半月后的一个深夜,纪皖明忽然推门入了他卧房。至此,他迎来了人生最大的噩梦。 那时的他,常年不得温饱,身形比同龄人瘦弱许多,瞧着只有几岁的模样。 这般瘦小的他,怎可能反抗得了一名成年的男子。 他很想说,他好 疼啊。 可他没敢哭出声,只是咬着唇,将呜咽吞入腹中,换来纪元生夸赞一句“好孩子”。 那夜后,他病了整整三日,高烧不退。纪元生在床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端茶送水、喂饭喂药、更替冷敷巾、给他擦洗面部与手脚,与寻常人家的父 亲别无二致。 人前,纪元生是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与爱护养子的慈 父。人后,他是个家中豢养无数孩童的疯子。 是了,早在他入纪家前,院里便养着不少孩童。 某日他无意间走进一间别苑,发现了那些孩子。他试图将他们放走,换来被纪元生禁闭五日。锁于床头,日日夜夜…… 后来,那些貌美孩童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他,“安稳”地在他身边待了足足两年。 因为,坊间有对纪元生不好的传言。传言他豢养娈|童,以xie\/玩为乐。 而他,纪皖明,是他的挡箭牌。 作为其养 子,容貌优越,年轻稚嫩,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有此为例,纪元生又怎会做出那等下\/作之举呢? 于是纪元生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常常日御数人,若是有人不幸断气,便被送往正阳老道的阳春居,毁尸灭迹。 后来他长大了些,曾试图反抗。可纪宅家丁护卫个个人高马大,他翻不过纪元生的五指山。招来的后果便是关禁闭,至此,他极其害怕黑夜,与密闭而狭小的空间。 过往的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隔日,皖明愈想愈恐惧,身躯如坠冰窟,颤抖不停。 忽然,密室的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细碎的阳光,将昏暗的室内迅速照亮。 有一人背着光迈步而来,在他跟前屈膝蹲下,朝他伸出洁白稚嫩的手,明亮的双眼凝着温和的笑意。 “小哥哥,和我回家吧——” 第95章 倾诉 皖明披着一件黑色外袍,坐在马车中,望着窗外离视野愈来愈远的纪家别院,恍然如梦。 离开了。 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能离开纪宅。 压抑头顶多年的阴霾被一缕光照亮,心情一瞬间放空。身体松懈的同时,眼泪便抑制不住地滑落眼角。 顾及到车厢内还有旁人,他哭得极其克制,众人只听得见他低低的抽泣声。 皖明虽未明说他在纪宅的经历,但从纪元生与正阳老道谈话中可得知,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大好。 连璟望着这孩子的第一眼,便忆起了自己儿时。同样是被一个毫无人性可言的养父生生虐待,身体与心灵双双被摧折。表面瞧着光鲜亮丽,实则活得还不如那老头养的一只妖宠。 寿宴上一手琵琶崭露头角,夜里召他当面奏曲。倘若不是墨晗将其引开,早已失身于对方。 他很庆幸,那日午后将自己的全部交付给了墨晗。从此平安喜乐是你、光风霁月亦是你。 而眼前这位少年却是大不幸,早早被迫全盘托出。至此长久活在乌云之下,没有未来可言。 然他心中良善尚存,愿出手助阿瑟逃离,哪怕计划败露,可至少他做了。 连璟虽睚眦必报,但于他有恩之人,他亦会尽力回报对方。阿瑟提出要将皖明带去江宅,他欣然允诺。 皖明还在低声啜泣,实在忍不住时便捂住自己口鼻。连璟果断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安抚道:“前尘往事莫念,善恶终有报。你将后,会有全新的生活。” 皖明闻言抬首,一双眼哭得通红,眼底却不再是纪宅时的晦暗无光,经由泪水点缀,明亮如星:“真的……会吗?” “你离了纪宅,从此以后,不必再在他们手下苟活。”连璟抬指拭去他眼角的泪,语声轻缓而坚定:“总而言之,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哭和笑了。” 皖明心口一滞,他望着连璟,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之人竟出奇地美。不似女子那般的阴柔美,就是男子的俊美,美到不论男女见了都会惊叹一声的程度。 神仙一般的人儿,温温柔柔地与他开导,不同于纪元生抱有目的施舍,连璟是真真切切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现如今,连璟说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任何事。这些年的苦与怨、终于寻到了倾诉点,他不再克制,靠在连璟怀中,呜呜大哭起来。 一侧的墨晗与楼昭钺望着这一幕,皆未开口劝阻。有些时候,就该像这娃娃一般大肆宣泄一番,否则憋得太久,那些东西只会愈积愈深,造就难以化解的心魔。 众人在城门即将落锁时回了静安城,江宅中,卿嫆与江映雪焦急地在门边等候。 待瞧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卿嫆终于松了口气。 她握住江映雪的手,道:“阿雪,他们回来了!” 江映雪闻言亦激动起来,但仍是有些担忧地问:“阿瑟也回了吗?” 卿嫆望着一行人下了马车,笑了:“回了回了,以二哥他们的能耐,怎可能找不回阿瑟呢?” 自从在楼昭钺口中听闻阿瑟失踪,姐妹二人便各种担惊受怕。毕竟那是江宅里唯一的娃娃,亦是众人的开心果儿。眼下人不见了,吃饭都没了胃口。 这会儿见人回来,压在心上的巨石可算是放下了。 卿嫆带着江映雪与一众家丁婢子迎了上去,“卿嫆姐姐!”阿瑟自是欢欢喜喜地往卿嫆怀里扑,小脑袋拱了拱卿嫆的腰,余光瞧见旁侧立着的江映雪,又赶忙站直身子,“阿雪姐姐怎么也在外头迎我们?这里风大,您身子不好,快些进屋坐下——” 他说着便拉着江映雪的手往屋里走,江映雪为此哭笑不得,但又不忍拂了孩子的好意,笑着任由阿瑟牵着她走。 第96章 正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至正厅,天色不早,婢子们先上了茶点,再匆匆去备晚膳。 “二哥,这位是……?” 卿嫆发现连璟身后紧紧跟着一位少年,他面容白净,眉眼生得漂亮。身披墨晗的黑色外袍,手里抓着连璟衣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屋中的一切。 连璟揉了揉皖明的脑袋,道:“他叫皖明,是去救阿瑟途中带回来的。阿瑟,你来同姐姐说。” 阿瑟应了一声,跳下座椅走到皖明身边,拉着皖明的手同卿嫆道明了来龙去脉。 “总之大哥哥救过我,我瞧他一人住在院里可怜,便求主人带回家的。卿嫆姐姐,你可怜可怜哥哥,让他在江宅住下吧?” 江宅中素来是卿嫆主内,连璟、楼昭钺主外。前者操持着众人的生活起居,后者负责挣钱养家,分工明细。 然卿嫆认为,这偌大的江宅是连璟寻来的,亦是连璟以修为压制宅中一众地精做了仆从。连璟若想当家做主,卿嫆自会毫不犹豫拱手相让。眼下他要带一个人类少年来江宅住,她怎可能不同意? 她看着皖明憔悴的面容,又听闻对方与纪宅两位魔头同住两年之久,打心底可怜这位小小的少年。 她亦想上前揉揉少年的脑袋作安抚,望着少年怯怯不安的目光,又恐无端惊扰对方,遂立在原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咱江宅空着呢,再住百八十号人都不成问题。” 阿瑟高兴地欢呼一声,转头看向连璟:“主人,我想和哥哥住一间房——” 连璟本想说“胡闹”,人半大少年一个,江宅空房居多,哪能和你挤一间卧房?后想到皖明来时全程攥着他衣袖,一副毫无安全感的模样。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会害怕是本能。若没有值得他放下心防之人相陪,住着亦不会安心。 当然,阿瑟所说的“住一间房”不妥,他是阿瑟恩人,连璟不能委屈对方。 于是他俯首问皖明:“你可愿住在阿瑟隔壁?” 皖明点点头:“我都可以的……” 传了晚膳,众人围坐一桌。皖明是客,众人在吃食上或多或少照顾他,又是夹鸡腿、又是帮剔骨、又是给勺汤。 从前在江宅,此等待遇只有阿瑟有。今儿特殊,阿瑟饿了大半日,无需旁人帮夹菜,早已埋头吃得风卷残云。 用完膳,连璟单独领着阿瑟去了卧房,同时将房门合上。 阿瑟瞧着连璟严肃的神色,明白主人要训话了。他半垂着脑袋,搓着小手,嗫嚅道:“主人,阿瑟知道错了……” 连璟这回可不管他如何卖可怜,勾着手指,轻轻敲了敲阿瑟脑袋,奚落后者今日的冲动之举。 “就你这小脑袋瓜,还和那些老狐狸玩‘将计就计’那一套?怕是哪天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 阿瑟揉了揉被敲的部位,虽说不疼,可过往他极少被主人训话,打他更是不曾有。于是他眼底噙着眼泪,委屈巴巴地答:“……我以为凡人就算脑子再聪明亦都是弱不禁风的排骨精,我一拳就能撂倒的嘛。哪知道……哪知道他家里还住着一个会道法的臭老头啊。” 连璟依旧冷着脸:“凡界可不比妖界,妖界的大能恨不得让所有妖族都看到他们的强大。而在凡界,天道下了重重禁制,稍稍用些高级法术,便会遭天道反噬,于是在凡界的大能们一个比一个擅于伪装。” “先前‘锦莲一案’你也看见了,若以我们妖界的方式来处理,我们大可毁尸灭迹,或是施法抹去静安城内所有人对‘锦莲’的记忆,此等法术于你爹来说不过抬抬手指的事。但我们依旧舍近求远、循规蹈矩,陪着南安侯府与吴国公府唱完了这场大戏。为得是什么呢?为得是将此事拨回正轨。” 思梦楼不该存在名为“锦莲”的头牌,王齐文与正妻吴氏的矛盾并非三两日,会演变成如今这境况是迟早的事。“锦莲”则是加快推动了他们命数的转轮。 于是她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公堂中。从此以后,静安城再无锦莲此人。至于她的情郎“江郎”?青梅亡故,亲手葬下爱人尸骨,悲痛欲绝之下,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今后,查无此人。 连璟诸如此类的长篇大论,阿瑟没听大懂,但他明白了一点:在凡界不可大肆施展法术,否则会遭雷劈的。 于是他一个劲点头道“主人说得对”,再抱着连璟的腰撒撒娇卖卖惨,惹得连璟再无法维持肃容,伸指戳了戳他脑袋,哭笑不得地斥了句“你啊你”。 第97章 质问 阿瑟嘿嘿一笑,踮起脚在连璟脸上啄了一口,“我就知道主人最好了。” 拉开门,门外不出所料站着墨晗。他抱着双臂靠着墙,面上无波无澜。阿瑟却莫名有些心虚。 主人好哄,爹可不好哄啊。 他知道爹不喜听他说那些推诿之词,既犯了错,那就只得老老实实认个错了。 “爹,我错了……” 做灵宠难,做儿子更难。 墨晗挑了挑眉,抬手拍了拍阿瑟的脑袋瓜,淡声道:“下不为例。” 连璟既已关门训话,墨晗自不会再拉着训一番。到底是阿璟的灵宠,墨晗若真跟着训了,阿璟又得不高兴。 阿瑟没听到预料中的训斥,顿时喜笑颜开,踮足抱着墨晗脖颈在他面上亦啄了一口:“谢谢爹!” 墨晗故作嫌弃地擦了擦脸,挥手赶人:“回屋洗洗睡去。” 阿瑟点点头,转身欢快地跑了:“知道啦。爹,主人,好梦——” 待人走远,墨晗面上才浮现一抹淡淡笑意。 屋内,连璟正抱着双臂倚于门框上,抬眸笑望着他。 墨晗抬步进屋,合上房门,拉着连璟坐下,双手从连璟脑后绕至前方,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按。 “折腾了一天,累了吧?” 连璟抓住替他揉按的双手,回身道:“你唱的戏份比我多得多,该是我问你累不累。” “是有些累……”墨晗偏头往连璟怀里靠,将自身一半的重量压于他身上:“阿璟,陪我沐浴吧?” 边说着,边抬首在他颈间呵了口热气。 连璟颈部敏感,痒得缩了缩脖子,望着墨晗缠绵的目光,红着脸没有拒绝。 命仆从送了热水,不一会儿,绘着青竹与石的屏风后,两个剪影若隐若现,水花四溅声层出不穷。 待风平浪静,已是月上梢头。 墨晗紧紧拥着连璟腰肢,于颈间落下一个餍足的吻。连璟唇色殷红,眼皮半开半合,已是困乏得随时都能睡过去。 连璟靠于墨晗胸膛,打了声软软的哈欠,语气透着疲惫与慵懒:“……你出来这么多时日,南域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墨晗捻起他一缕雪白的长发绕在手中把玩,“南域那头,现今是我狐尾在替我。只要陛下不派我南征北战,便可瞒天过海。” 南域势力广阔,连晟一手遮天,东域、北域哪怕颇有怨言,亦不敢触他眉头。如今南域可谓太平得很,墨晗作为大护法应是毫无用武之地,眼下至多去四下巡查,给手底下的人分配任务等等。 而墨晗狐尾的用处连璟是亲眼目睹过,确实出神入化毫无破绽。那时倘若不是施缨从中作梗,“狐尾璟”亦不会死。 连璟侧首望着他:“我不在南域的这段期间,宫里可曾发生过什么?” “嗯……陛下新任了一位二护法。”墨晗有些心虚地别过头:“是你舅舅,赤鸢。” “我没有这个舅舅。”连璟凝眉,干脆地反驳。见墨晗目光躲闪,他嗅见了一丝猫腻,二指挑起墨晗下颌,眼眸微微眯起:“他是不是,模样与我有几分相似?” 终究还是难逃此问。 墨晗点了点头,“……是有几分相像,但我知晓那不是你。” “那你为何心虚得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陛下曾派他来替你蛊惑我……” “所以,你中招了?” 连璟语气愈发冷了。 “没有!”墨晗抓着挑他下颚的那只手,讨好似地在手背上亲了又亲:“他满身风尘气,怕是早已有过不少桩露水情缘。我嫌他脏,见了他都是躲着走。阿璟,你信我,我没有背叛你……” 连璟不知道这两人在南域的事迹,从墨晗躲闪的目光与慌乱得颠三倒四的解释中能看出,这厮是有过拒绝,但恐怕对方似狗皮膏药般不断贴上来,这厮定是被占了不少便宜。 作为男人,被占些便宜,也算不得吃亏。 都说眼不见为净,倘若他当时在场,他会恨不得亲手撕了赤鸢。而事实是他那时不在场,便只当此事没发生过……吧。 连璟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大度。 可一想到身边人被旁人摸过亲过…… !!! 怎可能不气? 怎可能不气!! 他的男人,就该全身全心都属于他。凭什么被一些猫三狗四的东西吃来舔去? 他嚯地起了身,带起的水花溅了墨晗满脸。在墨晗还未回过神时迅速施法烘干皮表水分,抓过屏风上的里衣胡乱套上,头也不回道。 “今晚你睡隔间。” 第98章 情根 “阿璟!” 墨晗慌忙跳出浴桶,幅度之大,连桶带水打翻在地。 他快步上前环住连璟腰肢,“我心里只有你,旁人于我而言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你我是夫妻,是在黄天厚土日月星辰见证下行拜过天地的夫妻。我永远、永远不会背叛你。” 连璟此刻满心怒火,哪还听得进半个字?他扭动手臂奋力挣扎,侧头吼道:“放开!” 墨晗不肯放,顺势吻住了他的唇。 连璟便狠狠咬他唇瓣,很快尝见一股血腥味在口中晕开。墨晗吃痛,却不依不饶地将他掰回正面,搂紧他腰身,翘开贝齿,将吻加深。 墨晗哪敢放连璟离开,若不做解释放任对方离去,两人之间便会生出一道隔阂。 阿璟素来敏感、自卑、多疑,他必须给足对方安全感。 他可舍不得与阿璟分开。 “阿璟、阿璟……” 两人不知何时上了床榻,纠缠在了一处。他在连璟耳边不断唤他名讳,不断用行动表明自己有多爱他。 连璟不再反抗,任由他采撷。 情至浓时,连璟眼中含泪,“你都嫌他脏,可有嫌过我……?” 他曾被连晟召去风华殿侍君,亦曾被楼兰昭钺金屋藏\/娇,还曾被楼兰星魁囚困数日,虽极力保住自身清白,可也都只差那最后一步,所有便宜皆被占尽。 现回想起来,自己也不怎么干净。又哪有资格与墨晗置气呢? 墨晗望着他眼中有泪,顿时心疼不已。他捧着连璟脸颊,低首吻去眼角的泪珠,轻声哄慰:“……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毕竟在那之前,我不曾参与你的生活。我只在乎现在、与将来。” “从木屋那日你献身于我,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归根究底,错的还是我。那时,我该和你一起走的……” 如此便没有他亲手伤他一事,陛下亦不会派赤鸢来纠缠于他。 连璟听此一席话,陷入沉思。 其实,对于爱人,这等过往哪能不在乎?可也因为太过在乎,才会选择包容一切,将那些不堪的过往当做过眼云烟。 相比之下,他的心真的太小、太小。 自出世起便被扣上一个万人耻笑的身份,这注定叫他无法抬头做人。 四百年来,他手染鲜血,机关算尽,苟且偷生。旁人皆道他性子诡谲多变,无人敢与他亲近。 有人给予的一丝温暖,他既想贪婪地占据,又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狠心将其推开。 而身前之人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向他靠近,势必要将他心。头的那抹阴霾照亮。 至此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阿远……” “别放弃我,永远、永远……” 墨晗闻言,笑了。 鼻尖蹭着鼻尖,再在唇上落下一吻:“我会生生世世都纠缠着你,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 连璟亦笑了:“不逃了,再也不逃了……”随即疲惫地合上双眼,赴往梦乡。 墨晗又命人抬了热水进来,动作轻缓地将连璟抱起,细致而小心地为他重新清洗。 自己不在的这一个月,阿璟当真清减了许多。木屋那三月将养出的好气色早已不复存在,而今瘦得能瞧见清晰的骨骼,面色亦时常泛着白。 遂在江宅这数十日,他总是劝说阿璟多吃些,不肯吃亦要逼着吃。可亏欠的身子总归还是难以补回。 纵使体内寒毒被楼昭钺调理好了,他还是担心阿璟这具瘦弱的身子骨会生病,尤其是情事后。 木屋时,有一回二人皆喝了些小酒,胡闹了一夜,墨晗倒头就睡,忘了给连璟清洗,醒来后身边人便浑身滚烫,烧了整整两日。那回可将他吓个不轻,至此再不敢躲懒。 待清洗完毕,远方天际吐出一抹鱼肚白,渐变的橘红在云中一层层地晕染开。 天亮了。 墨晗拉上帘帐,正欲躺下陪连璟多睡几个时辰,房门却忽然被人敲响。 第99章 亲人 天还不算大亮,敲门声却不停。同时,阿瑟那稚嫩的声音传来:“主人,您起了吗?” 墨晗唯恐惊扰连璟,快速披衣而起,走至门前拉开房门。 门外,阿瑟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长发披散,赤着小脚站在那。显然是遇上急事匆匆跑来敲门。 墨晗下意识地觉得阿瑟很冷,脱下外衣披在阿瑟身上,再俯身替人将卷起的裤腿捋平:“怎么鞋都不穿一双?出什么事了?” “……是那个大哥哥,他昨晚一直在发抖和说梦话,我有去将他叫醒过,可等他再睡着了还是那般。今早我又听见他在房里又哭又叫,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知道主人一定可以让他恢复正常,爹,主人他起了吗?” 阿瑟边说着,边向屋里探头探脑。墨晗则偏身一挡,完完全全阻去了阿瑟的视线。 “你主人累了,要歇息,不许进去打扰他睡觉。” “至于你的那位大哥哥,你可还记得,他当时是如何愿意同你走的?” “怎么和我走的……?”阿瑟挠了挠头,苦思冥想一番,不确定地答:“……就是笑着拉着他的手,叫他和我走的呀。” 墨晗挑眉:“那你便去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已经安全了。”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充道:“要有耐心地陪着他,不可口头上说几句就转身走人。你要学会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万事皆靠主人,还如何成长为一方妖王?” 他倒不会吃小娃娃的味,只是认为倘若将后那娃娃一有事便喊阿璟作陪,阿璟就得冷落了他。 他可不愿独守空房。 阿瑟看着小小一个,可亦是有过战绩的妖兽。他素来向往墨晗这种妖界大能,骨子里的争强好斗令他不愿服软,眼下稍稍被墨晗这么一激,便仿佛上战场般转身往厢房走去。 墨晗看着他走远,明了这种口头上的劝慰不过一时。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出了清竹院,去正厅的路上正巧遇见晨起的楼昭钺。 二人商量了一番,达成某种共识。随后派了宅中一位小厮出去。 天色大亮时,众人聚在膳厅用早膳。 皖明坐在阿瑟身侧,目光下意识地搜寻一圈,发现没有想见之人的身影,颇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睫。 寄人篱下,阿瑟方才又劝说得辛苦,他自不能拂了对方好意。更不能盼着对方“主人”时时刻刻开导他。 卿嫆见他面色苍白,眼底布满青灰。出于担忧问道:“皖明,昨晚没睡好吗?” 皖明揉了揉因没睡好而酸痛的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答:“……抱歉,有些认床。多住几日就好了。” “另外……卿姐姐以后还是唤我‘小雨’吧。” “皖明”这名字,瞧着意寓美好,实则与黑暗相随。 他话落,江映雪忽然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小雨……?你是小雨?” 皖明闻言一怔,点头应道:“小雨是我的小名,这位姐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江映雪更激动了,她寻着声音伸手在空中摸索,恨不得即刻走到皖明身前。卿嫆见此,忙摁着她坐下:“阿雪,莫急,有话慢慢说。” 江映雪却焦急地追问:“你四岁时可否走丢过?可否是被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家带走?” 皖明惊讶:“你怎么知道……?” 儿时的事,皖明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四岁时和一位老爷子走在大街上,忽然被一帮飞贼掳走。 幸而路途中被一位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和老爷子趁乱逃走,在不知名的地界漂泊数年,后来老爷子病逝,年纪尚小的他无法自力更生,便只得沿街乞讨,直至在这静安城遇上纪元生…… 想到纪元生,皖明就遍体生寒。 那是他无法摆脱的噩梦。 江映雪再次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同时扔下一个出人预料的消息:“小雨,你真是我的表弟小雨!”她紧紧抓住身侧卿嫆的手:“太好了阿嫆,我舅舅有后了——” 卿嫆虽不知道巨细,但见江映雪如此开心,便也跟着欢喜:“是啊,真好!” 皖明却无法与她们共情,只后知后觉地陷入沉思。 原来……他还有家人的啊? 记忆中,“家人”一词于他而言太过模糊,太过陌生。没有享受半份亲情,小小年纪在各城各县颠沛流离。 第100章 投案 “小雨,你本名宋星寒,是宋家的小公子。至于小名小雨,是因出生那日正逢谷雨。而我,我是你表姐江映雪,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姐姐吗?” 皖明想了想,似乎的确有这么个姐姐。因为身子弱且眼睛看不见,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警惕的丫鬟小厮,没人敢和她一起玩。 可他偏生就敢,靠近了表姐,才知晓表姐无比地温柔体贴大方,好吃好玩的全送给他,还叫他往后常来。 后来他确实又去了二三次,直到被飞贼劫走。 问及自己亲人何在,江映雪说,自八年前他失踪,娘亲便病重撒手人寰,父亲为此悲痛欲绝,再未续弦。宋家子嗣凋零,只有姐姐宋菀菀一人。可天意弄人,姐姐不知得罪了哪家权贵,前年入宫赴赏花宴时好端端的却掉进了寒湖,身子落了寒,再不得孕育子嗣。 姐姐得知此事,当夜一条白绫吊死在房中,父亲从此一蹶不振,终日与酒相伴,因渎职被皇帝一再罢免,某夜醉酒办公伏案而眠,再未醒来。 至此,宋家百年基业不攻自破,人走楼空。 皖明愈听,手指愈发在颤抖。 难怪了……难怪他在外漂泊数年不见家人来寻,原是家中遭此横祸。当初管家带他走时还说:“老爷要休弃夫人另娶平阳公主,少爷,宋府咱待不得了,咱去投奔夫人娘家吧。” 那时他还小,只听懂管家说父亲不要他和娘亲了,哭着和管家离开宋家。 哪想半途遇了飞贼强盗,见他们衣着华贵,说是要押去寨子里勒索宋家一笔。 而后有少侠从天而降,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管家其实亦并非良善之人,他时常对他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 直到咽气前,管家才告诉他,其实那日,他原本是要将他带去无人的荒漠杀人灭口。怎奈何他命硬,老天都不肯收了去。 后来,后来的事不提也罢。 只知道偌大的宋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他觉得迷茫,遗憾,但没有伤心。 实在是与家人相处不过四年,不曾培养多么深厚的感情。今得知他们去了黄泉,只浅浅难过了一些时辰。 随后就是一番感人的认亲环节,头一遭知晓自己尚有家人活在世上,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宋星寒心底的遗憾又被填补了许多。 用完早膳,小厮匆匆跑进正厅:“大爷二夫人三姑娘四小姐,咱静安城衙门那头又有戏可看了——” 卿嫆闻言皱眉,昨儿才平息“锦莲”一事,今儿又出一桩大事,若不是此事有牵连他们江宅,小厮亦不会风风火火地跑来禀报:“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今早有人匿名投案,说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在郊外别院豢养小童、拿孩童杀了炼丹。听说人赃并获,此事还惊动了太子呢!” 户部尚书家公子,别院,豢养小童。 光是这几个字眼,众人便立即明白了此案的另一位主角,目光尽数往宋星寒身上看来。 宋星寒得知此事,有些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 纪元生,被官府捉了……? 墨晗举步至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去看看真凶是如何伏法的吧。” 顿了顿,意有所指道:“且,兴许还需要你出面指认一番。” 静安府,公堂中。 知府赵瞿端坐于上首,明黄蟒袍的太子下首旁听,堂下跪着纪元生与正阳老道,二者皆面部青紫、衣衫不整,穷极狼狈。 堂外,围观的百姓们对着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啪——” 知府赵瞿惊堂木一拍,场面霎时静若止水。他圆圆的虎目凝视着二人,道:“纪氏元生,有人举报你与高正买卖幼童收作裔宠,并剜取心肝用以炼丹,而今人赃俱获,你可认罪?” 纪元生一声哀呼,“回大人,小民冤枉啊!小民从不曾做过这些,都是他!都是他高正做的!” 正阳老道,俗名高正。师出阳春派,一手符箓登峰造极,道上德高望重,据闻五年前归隐山林。实则藏于纪宅,与纪元生做这些见不得光的恶事。 眼下被纪元生指着推卸责任,已是见怪不怪。他一介道士,不晨昏定省,不忌五荤三厌,不匡扶正道,走旁门左道修炼至今,却于昨日被那黑袍男子抬手打碎丹田,满身修为如泄洪般流逝,再无法运作。 修士碎了丹田,便形同废人。 活了这么多个年头,他也算活到头了。 “大人,剜孩童心肝炼丹之事,草民认罪,然那些孩童却非草民所抓,皆由纪元生提供。他搜罗长相极佳的孩童作裔宠,玩腻后便扔给草民。大人若要定罪,这纪元生与草民是为同罪,请大人明察秋毫。” 纪元生白着脸辩解:“你、你胡说!静安城皆知我纪元生有一养子,我供他生活起居,供他读书练字。他年轻,相貌也好,旁人见了都道是位模样端正有学识教养的小公子。我若真养裔宠,怎么不将他关在纪宅,何必要带他出去介绍别旁人看?” 宋星寒听罢,怒从心起。 第101章 指证 宋星寒双拳紧握,气得浑身发抖。 他想上前指认纪元生的罪状,可一看见纪元生那张脸,刻入骨髓的恐惧便如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 他觉得恶心、反胃、腿脚发软,想即刻转身逃离此地。与此同时,肩上忽然多了只手。 墨晗动听的声色带着令人信服的沉稳,“莫怕,克服恐惧的办法便是面对恐惧。正视他,深呼吸,腿不要抖。” 同时,冰凉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侧首往右望去,是阿瑟明媚而温暖的笑容:“小雨哥哥别怕,我们不走,都在这陪着你。” 父子俩同时给予的鼓励,犹如一颗定心丸,令宋星寒杂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他深吸一口气,如墨晗所言,抬眸定定望着纪元生的背影。 赵瞿听着堂下二人争吵,捋了捋鼻下长胡,望着纪元生道:“你说你待你养子如己出,那你的那位养子如今何在?为何你被抓来府衙多时,都不见他为你申冤?” “他、他……” 纪元生被问得噎了一噎,眼珠子一转,昨儿闯入纪宅的那几人皆是来路不明的怪物,那逆子肉体凡胎却被他们带走,恐难有活路。哪怕还活着,那逆子断不会跑来听审。 于是他果断伸手指着高正道:“大人,我儿皖明,这妖道早已觊觎多时,昨儿趁我不在,这妖道便将我儿谋害,尸骨不留哇!”说罢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你放屁!”高正双颊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气得多年的修养都不再维持,骂了句粗鄙之语。 剜孩童心肝炼丹,他认,谋害他养子,他不认! 昨日正是因为他养子,才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人,他早在两年前便将养子收入房中供他玩乐。他养子能安然无恙,实为抵抗坊间谣言的遮羞布。此外,他养子昨日实为一群邪祟带走,他们道行之深,连贫道都束手无策。” 高正说完,堂外的百姓们瞬间炸了锅。 “这老道说得不错,我总觉得今年接连发了两回洪水一回地动不对头,往年哪有这么多天灾发哟!怕不是真有邪祟作怪!”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静安城中藏了妖怪,就光说那思梦楼的花魁锦莲姑娘,明明没人见过她真容,可偏生就是有这么多人被她迷得找不着北,当真邪了门了!” “——天子脚下,岂敢妄议鬼神之说?当我父皇是摆设吗?” 太子将茶盏往矮几上一掷,眉目沉沉地道出这句话,他站起身背着手,审讯的目光投向堂外听审的百姓,皇家与生俱来的威严教众人噤若寒蝉。 知府赵瞿忙起身作揖打圆场:“殿下息怒,百姓们淳朴,心直口快,绝非有心之言。” 太子冷哼一声,倒是不再多言,甩袖坐回原位。 短短数日,他的人并未调查出多少与“锦莲”有关的背景。只知一个月前,有名男子随沈妈妈上了楼,闭门谈话一个时辰有余。 当夜,思梦楼便多了一位花魁娘子。 那花魁锦莲自出现在思梦楼,脸上便戴着一块鎏金飞凤面具,只露出鼻尖与唇。传闻她只卖艺不卖身,一手琵琶弹奏得出神入化,如魔音贯耳,有幸听过的皆沉醉其中。 而作为妓子,着实不存在“不卖身”一说。王齐文作为侯府公子,哪怕抬她做个妾侍,她亦该感恩戴德。可她却拼死不从,甚至从中挑拨王齐文夫妇二人。 由此他认为,那花魁正是那日随沈妈妈上楼的男子。而花魁“锦莲”,实为男子反串。毕竟在秦楼楚馆中,这等情况层出不穷。 否则,作为女子,“她”怎会不应下王齐文的条件? 至于昨日死在京兆府的那名“锦莲”?呵……… 恐怕是有心之人刻意演给他看的一出大戏。 否则怎会好巧不巧在他刚抵达京兆府时,才抽刀自刎呢? 赵瞿见太子不再发话,抬手抹了把额上的虚汗,转头瞪向高正,猛地一拍惊堂木:“高正,你妄言牛鬼蛇神,制造恐慌,杖责二十大板!” “大人!贫道所言非虚啊大人!” 高正极力辩解,可再无人听他解释,衙役将他摁平在地,木杖便“噼噼啪啪”地打在他腰部以下,堂中只听得他断断续续的哀嚎声。 旁侧的纪元生见此,心间半是侥幸半是幸灾乐祸。 赵瞿看着他那得意的嘴脸,心中顿时不快,又道:“纪元生,你说你不曾养裔宠,然此妖道却与你同吃同住,大楚律法条例有说:纵容恶者犯罪亦是恶。来人,也给他上二十大板——” 衙役欲上前施刑,纪元生吓得蜷成一团,慌不择言道:“大人饶命!小民是被逼无奈!这妖道人前高深莫测人模狗样,背地里却做掏心挖肝的行当。小民是养过裔宠,可那都是他们自愿。小民不曾强买强卖,更不曾将他们玩死。” “一派胡言!” 宋星寒再也忍不住,提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堂下:“大人,草民宋星寒,前来指认纪元生罪状——” 第102章 状告 那熟悉的少年音传来时,纪元生表情凝固在了脸上。他僵硬地转头,见着一名浅蓝衣衫的少年跪在身侧。 那眉,那眼,不是皖明又是谁? 不可能……这逆子怎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知府赵瞿见来人是个半大的少年,名讳亦是不曾耳闻,可见那宋星寒腰背挺直,目光如炬,不似寻常家的娃娃那般怯场公堂,顿时正色起来,问道:“宋家小儿,你要状告纪元生何罪?” 宋星寒道:“草民状告纪元生拐卖与猥|亵幼童,并联合高正杀人灭口。” 纪元生定定地望着宋星寒,见后者放在膝上的拳头在颤抖,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这半大的娃娃,哪来的证据能证明我罪状?倘若说不出个一二字,便是诓骗父母官,是要吃牢饭的。” 宋星寒闻言一怔。 纪元生每每拐带幼童,皆经由他人之手,哪怕将小童带入纪宅,亦从不走正门。 且为防惹人注目,那些小童皆被安排在最为偏僻的院落,与纪元生卧房相隔数十道门。另是纪元生从不留小童在房中过夜,更不会在房中留下任何与小童有关的物件。 万一小童们没挺过去,便会被送往正阳老道的炼丹炉。 故而那些小童至死都无法留下半分存在这世间的证明。 昨日纪宅中还关着几名小童,他们是近几日被捉来,原本是要被纪元生“翻牌”,然昨日来了个极为漂亮的阿瑟,便临时换成了他。而那些小童未经人事,不知即将面对些什么。官府若要问话,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令宋星寒一时竟无言以对。再是纪元生那幽冷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言语间透着诸多暗示:若是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官爷判我无罪,便得仔细你的脑袋! 这一瞬间,宋星寒酝酿好的勇气如同生了裂缝的一壶水,淌了大半。 他又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面色发白,额角细汗如雨,不敢正视纪元生的脸。 知府等得有些不耐,皱眉道:“宋家小儿,你状词何在?” 宋星寒垂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纪元生见此,嘴角笑意更甚。 果不其然,哪怕逃离他身边,此子依旧是懦弱无能,绝不敢忤逆他。 宋星寒慌得六神无主之际,忽然一道冷冽之气袭入脑海,将纷杂的思绪击溃一空,耳畔只听见有人温声说道:“莫要受他胁迫,坚持本心,揭发他的罪行。” 宋星寒一怔,回头看去,只见墨晗虽面上甚无表情,目光却温和地望着他。 与连璟如出一辙的温和目光。 突如其来的,宋星寒又有了几分底气,开始正式反击。 “草民宋星寒,原是纪元生养子,纪皖明。” 他开口道出了自己这重身份,之后的事便简单得多了。毕竟,无人比他的身份更适宜揭发纪元生。 他将纪元生与正阳老道这几年来所做的恶事事无巨细地说与在场所有人听,听得围观百姓们倒吸一口凉气,直骂二人畜生不如。 宋星寒说到最后,给知府磕了个响头:“大人,草民口中所述一切,皆为草民亲身经历。请大人定夺。” 知府听罢,眼中满是同情之色。 这纪元生虽是户部尚书之子,却为外室所出,早前就被尚书大人赶去郊外自立门户,不闻不问多年。 而今尚书大人远在宫里上朝,眼下绝不可能为了这位毫不起眼的儿子赶来府衙。而知府又有太子殿下在一旁兜底,秉着公事公办,知府惊堂木一敲,将纪元生与高正先画押收监,再秋后处决。 至于宋星寒,犯“子告父”一罪,原本同样要收监几日,但知府赵瞿瞧他年纪尚小,且历经非人之苦,破例宣他无罪。 此判决一出,在场众百姓皆高声欢呼。 纪元生与高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画了押,被衙役拖下去收监。阿瑟小跑进堂中将宋星寒扶起,高兴地说:“小雨哥哥,你赢了!” 宋星寒握住阿瑟递来的手,望着他明朗的笑容,唇角亦不觉间扬起:“嗯!” 墨晗上前,一手揽住一个,揉了揉他们脑袋,微笑着说:“走吧,回家了。” 三人离开府衙,墨晗领着俩娃娃走到江宅的马车边,将俩娃娃提上马车,正要上车厢,忽然似察觉到什么,转头对车把式道:“你先送两位小公子回去,我随后就到。” 车把式是个憨厚的树精,只埋头做事不多问,点点头挥鞭启程。墨晗却是抬手往马臀上狠拍了一把,马儿吃痛,仰头嘶鸣一声,便是扬蹄迅速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数名黑色劲装的男子施展轻功越过墙头飞掠而来,每人各持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朝四面八方围堵墨晗,另还有两名黑衣人向马车追去。 墨晗身形未动,弹指间飞出几颗随手捡来的石子,弹无虚发,先是精准无误地击中那两名追向马车的黑衣人痛穴,他们或单膝跪地、或捂着痛处哀嚎打滚。继而打落几名围堵他的黑衣人手中长刀,兵器离手,几人面面相觑,防备地退后。唯独有一人又取了腰间缠着的一把软刃,踮足飞身一跃向他攻来! 其速度之快,若是常人,定无法应对。而在墨晗眼中,却是如同龟速,想要避开轻而易举。可他却没有避开,任由对方软刀缠住手臂,被拽得踉跄一步。其余几人见此瞬间一拥而上,数把长刀架于他脖颈之上,堵住他退路。 为首那名石青色衣衫的男子收回软刀,望着墨晗,面无表情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墨晗脖上被架着刀,面上却丝毫不显惊慌,反之淡然一笑:“好啊,那走吧。” 第103章 扣留 马车一路疾驰到江宅前,路途颠簸得宋星寒头晕目眩,阿瑟扶着他下了车厢,与卿嫆几人打过照面,带着人回清竹院东厢房歇息。 连璟此时已睡醒了,正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品茶赏花,见阿瑟扶着蔫蔫的宋星寒走来,起身迎了上去,“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阿瑟道:“回来的路上大叔车赶得急,小雨哥哥被晃晕了,我正准备扶他去歇息。” 连璟不禁皱眉,抬手替宋星寒揉摁头部的穴位:“车里有你们两个娃娃,车把式作何这么急着赶回来?”话至此,忽发觉少了一人:“你爹呢?怎么没同你们一块回?” 阿瑟撇了撇小嘴:“爹说他有事要晚些回来。但走之前……” 他顿了顿,踮起脚尖凑在连璟耳边小声说道:“我察觉到有许多人带着兵器埋伏在附近。” 连璟眯了眯眼眸:“你爹这人,又偷偷背着我搞事。” 连璟早在睡醒之时,便察觉到清竹院里其他三人皆不在江宅中。问了卿嫆方知,墨晗领着俩娃娃去府衙听审纪元生与正阳老道一案了。 得知此事,他也没去观望。实在是身体不适,不愿久站。且纪元生与正阳老道所做之事是为板上钉钉,他懒得去凑这个热闹。 更何况墨晗曾说,他在人界太子那头还未洗清嫌疑,无事万不可随意出门,哪怕出门亦要变化好容貌。 长时间施法幻化容貌,连璟更是不愿。又费法力,又费演技。还不如在江宅来得自在。 就譬如眼下,他一头雪白的长发披肩,只在脑后随意抓两缕扣住,横插一支飞鸟玉簪。身上亦慵懒地披一件紫色外袍,左腕间一只墨色的镯子迎光折射着绚丽的光泽。 大楚以明黄与紫色为尊,他们此刻身份为平民,在外是不被允许穿这两种色系,更不得佩戴与贵族相关的花鸟虫鱼等祥瑞图腾的配饰。 故一旦出门,就得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遇见贵人还得行高等礼节,束手束脚,烦心得紧。 而墨晗身为狐族,生来擅于变化与模仿他人,最适宜行走于各界。如今听得阿瑟说他们不久前遭遇埋伏,府衙附近,胆敢做此行径的,毫无疑问是今儿在府衙中听审的那位。 墨晗要收拾那伙人易如反掌,可他至今未归,想来又要做戏,与“那位”周旋一番,待洗清他的嫌疑,再归来江宅。 自打人界重逢,连璟在静安城的生活尽数被打乱。这数日以来,一直在收拾烂摊子不说,事儿亦连连不断地冒出来。 于是连璟不急,就坐在清竹院里等。可他等啊等,从正午等至黄昏,再由黄昏等至夜幕星河,茶连喝了五盏,饭都没吃一口。 眼瞧着院里的仆从点亮了廊下的风灯,连璟终究还是坐不住了,回屋换了身朴素无纹绣的青衣,对镜束起长发,以木簪固定。原本想取下腕上玉镯,想了想,还是没舍得摘。 他抬手施法,将发色变为乌黑,五官变得平平无奇,来回检查一番,确认这等外形落在茫茫人海中无法一眼认出,方抬步走出房门,临前与仆从交代一句:“若两位小公子问起,便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就回。” 见仆从低眉顺眼地行礼应下,连璟这才趁夜匆匆离去。 与此同时,万香楼,天字阁。 墨晗百无聊赖地坐着,对侧的太子楚衡正缓慢而细致地泡着茶。二人跟前有数名女子,她们衣着艳丽却妆容淡雅,个个容貌皆是上乘。她们或吹箫、或弹琴、或抚琵琶。 另有五名在翩翩起舞,她们身段玲珑有致,四肢与腰亦无比协调,每一回下腰,每一回抬腿,皆流畅得恍若无骨之躯。 曲美,人亦美。 墨晗瞧了眼舞姬,又瞧了眼桌上的美酒佳肴,心间无奈地叹气。 千算万算,偏生遗漏了万香楼背后的东家。 早在墨晗赴约万香楼与太子打照面时,太子便明说已知晓锦莲是名男子,墨晗并非本尊。且与那锦莲有脱不开的干系。 墨晗自是极力否认,装傻说不认识什么锦莲,更不曾见过对方。 直到太子表明这万香楼是他的产业。 于是,数日前在此与思梦楼东家聚谈一事不再是秘密。 太子虽揭露了墨晗的身份,却也没怎么为难,反而点了桌好酒好菜,还请了教坊女子前来助兴。 太子没说要他如何,可也不曾放他离去。 眼下,雅阁的四面八方,黑衣的侍卫将此地层层包围,密不透风。 墨晗明白,他被当做人质扣留在此。其目的,自是为了引出真正的“锦莲”。 江宅附近设有结界,外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白日里他阻断太子的人追踪马车,恐怕太子的人至今未搜寻到江宅的下落。 故而太子在等,等连璟见自家人迟迟未归,在江宅里坐不住,出来寻墨晗。 第104章 目睹 “太子殿下,天色已晚,您不回东宫吗?” 眼见着太子乐此不疲地煮茶与烫茶具,墨晗终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太子慢悠悠地将烫过茶具的热水倒出,头也不抬道:“朝廷政事有摄政王把关,东宫内务亦有太子妃操持。本宫难得出来一回,距宫里落锁还有好些时辰,且这静安城并无宵禁,本宫作何要急着回宫?” “可殿下出宫后的所有途径,恐怕皆会传入陛下与列位大臣耳中。殿下在这万香楼里寻欢作乐,就不怕遭人诟病吗?” 太子斟上一盏香茶,极为优雅地浅呷一口:“众所周知,万香楼是为茶楼,乃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之地。” 他抬手招来一名桃粉衣衫的舞姬,揽着舞姬纤腰让人侧坐于腿上。那舞姬似乎与太子是熟识,伸手取了筷子,自然而然地夹了菜喂向太子口边:“爷,阿茱喂您吃~” 太子很赏脸地吃下那口菜,随即笑着俯首在人脸颊上亲了一口。那舞姬捂着脸乐得咯咯直笑,旁侧的舞姬见此亦掩唇偷笑,竟是无一人眼中有嫉妒的目光。 太子看向墨晗,得意地挑眉:“你也瞧见了,这雅阁之内,皆为本宫的人。只要他们不说,谁又知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除非,有心之人多言。”说到最后,他眼眸微沉,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有条有据,令人无从开口反驳。 这大楚储君心思缜密,表里不一骄奢淫|逸,恐难成大器。若让其坐上天子之位,怕是荒|淫无度,民不聊生。 眼望着太子与那些舞姬蜜里调油玩得不亦乐乎,墨晗愈发不愿待在此地,“……殿下是成心想要扣留我么?” 太子歪了歪头:“好酒好菜,美人相随,怎能是扣留?本宫说过,今日与公子一见如故,遂留公子对饮,公子是不愿给本宫赏脸吗?” “草民不敢。”墨晗低头行礼:“只是草民既不胜酒力,又不擅吟诗作赋,更不懂欣赏曲乐美人,恐扰了殿下雅兴。” “是人都有头一回。公子且试上一试,很快你便会知道,这女子是温柔乡,一旦体会,便乐在其中。” 太子语罢,立有两名舞姬会意,轻移莲步朝墨晗这厢走来。 面对墨晗,她们倒不似对太子那般热情如火,只一左一右与墨晗并身而坐。左手边的粉衣给他夹菜,右手边的蓝衣给他斟酒。 “公子,来尝尝这道菜,可好吃了。” “公子,这酒可是万香楼有名的佳酿,掌柜平日里可舍不得拿出来,您尝一口吧。” 墨晗眼下衣着朴素,相貌平平,瞧着就是个市井小民,她们着实不明白太子爷为何对他青睐有加。可爷既然下了吩咐,她们便不得不硬着头皮伺候。 哪晓得这位客人毫不赏脸,板着张铁脸不说,唇还紧紧抿着,不吃酒亦不吃菜,更不回应她们热情的问候。 眼见着太子爷不满意地眯起眼眸,蓝衣舞姬心底一慌,眼珠子一转,假作手抖没持好酒杯,洒了大半酒水在墨晗身上。 “哎呀!对不住公子,阿碧这就给您擦干净。” 她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墨晗擦,且状似不经意地擦向墨晗脖颈与下巴。那块方帕上,被她熏过特制的情香,起效慢,但药效猛烈。嗅上一定时辰,便是一夜的醉生梦死。 墨晗作为狐族,嗅觉极其敏锐,几乎是在蓝衣掏出方帕之时便察觉到异常。余光看去,太子怀里的阿茱亦正拿帕子轻轻给人擦拭嘴角。而太子面色则呈现不寻常的红,指间不断游移,惹得她娇声连连。 墨晗目光一沉,下一刻似想到什么,猛地扣住阿碧给她擦拭的手,将人拽入怀中。 “哎——” 蓝衣措不及防扑于墨晗怀中,抬首欲瞪墨晗一眼,却见后者面色绯色,眼底亦是一片炽热的浴焰。 这么快—— 还不待阿碧调整好表情应对,身上某处穴位被人猛地一压,霎时一股难言的酸胀之感袭来,令她抑制不住地仰头娇口今。 “美人如此盛情邀请,在下若不回应,属实却之不恭了。” 墨晗牵唇微笑,手指快速变换方位揉摁。阿碧通身颤抖,每被揉摁一回,都快乐得仿佛魂儿都要飞出去,哪还分得心来回应。 太子喝了点酒,又嗅了些迷.香,两眼被情鱼蒙蔽,哪还留意出细节。听得阿碧惊叫连连,以为二人早已敞开了玩,便满意地笑了:“不错,公子果然人不可貌相,很是上道啊。”随即将怀里阿茱摁在一旁矮几之上。 月朗星稀,有微风徐徐。静安城内灯火通明,距万香楼不远的一座建筑的屋檐之上,连璟迎风站立,抬着头,隔着帘帐,静静望着雅阁内那抹熟悉的剪影,怀里揽着女子。 微风将他们的谈话声,一字不漏地送入他耳中。 第105章 识破 雅阁内热火朝天,雅阁外,冰寒沁骨。 连璟垂着眸,错开目光。眼睛是看不着了,然耳力该死地敏锐,叫他想不听见都不成。 “我心里只有你,旁人于我而言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你我是夫妻,是在黄天厚土日月星辰见证下行拜过天地的夫妻。我永远、永远不会背叛你。” “我会生生世世都纠缠着你,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 昨夜对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而今夜,便叫他撞上这一出“好戏。” 心口忽然有些闷闷地疼。 连璟捂着心口,抿着唇,眼眸晦暗无神。 我该信你吗? 雅阁内,墨晗抬手招来余下几名舞姬一同“玩乐”,他手法甚妙,几名舞姬已然沉醉其中。反观太子,早已乐不思蜀。 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墨晗眸中紫光微闪,挂在他身上的蓝衣粉衣们霎时眸光呆滞,呼喊声亦慢了些许。 他怀里坐着阿碧,其余三名舞姬将他们围住。片刻,阿碧从墨晗怀中坐起,推开三人,往雅阁出口走去。 门外守卫见状忙抬手拦她:“阿碧姑娘要去哪?” 阿碧别着脑袋,环着双臂,俏脸有些薄红:“衣裳脏了,我去换一身。” 侍卫明了她话外之意,原是要出恭。便也不拦她,小声叮嘱道:“去吧,别让爷等急了。” “嗳。” 阿碧应了一声,低着头快步走出雅阁。路过飘窗时,她忽好似心有所感一般,侧首往窗外看去。 只见,这扇窗正对着隔壁一座客栈的屋檐,明亮的月辉,映在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之上。那身影虚无缥缈,仿若随时要迎风消散。 阿碧却震惊地瞳孔骤缩。 阿璟……他怎会在此地? 那么方才……… 呼吸好似在这一瞬间停滞,阿碧下意识地想要翻窗而出飞向那座屋檐。“在那!别让他逃了!”却不料身后传来一声高喝,同时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近。 回首一望,方才与他谈话的守卫领着一队人快步追来。却是略过他这人,翻窗运起轻功,追向楼外一名飞速遁走的男子。 那男子手持长鞭,于风中挥舞得噼啪作响。每挥一鞭,皆让太子的黑衣守卫避无可避,生生在半空被打落。可他却不恋战,一边与黑衣守卫过招,一边将他们往远处引。 墨晗再看向那方屋檐,哪还有连璟的身影?这才明白,阿璟原是在助他逃离。 墨晗激动地双拳紧攥。 阿璟信他、阿璟信他! 连璟这一出,虽是搅乱了他的计策,却也与他所想不谋而合。他原本就是要使一个分身引走雅阁附近的守卫,再作一出“金蝉脱壳”离开万香楼。哪晓得“锦莲”本尊悄然到场,为他引走大半兵力。 眼下阿璟正与一行大内侍卫缠斗,身在凡界不便施法,哪怕身手再好,以一敌百叫他如何放心一人逃离? 于是他果断要跳窗去援助连璟,不想刚攀上窗台,太子的声音蓦地在身后传来。 “江家二夫人,想去哪?” 墨晗回头,只见太子衣袍齐整,眼神清明,不似方才沉浸温柔乡的色中饿鬼模样。他负手而来,身后是白日里那使软刀的石青衣袍侍卫。 墨晗恍然。原来,不止他善于伪装,这太子亦是。 太子目光顺着墨晗身后,向飘窗外看了一眼,扬唇笑得意味不明:“二夫人莫急,很快,你家夫君就会回来‘赎’你了。” “赎”之一字,刻意咬重了几分。 这太子终于肯承认是在扣留他了。 一想到阿璟会在某地遭遇埋伏,被数百人围攻弄得遍体鳞伤被带回…… 怎么办?他忽然不愿做伪装了呢。 一群蝼蚁,谁给他们的胆子去伤及他的阿璟? “我与夫君何德何能,需要东宫太子大费周章布下天罗地网?” 他们一没偷二没抢,只想藏匿于凡间做个市井小民,怎奈何这东宫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斩断他们退路。 “太子赐我如此厚礼,本座盛情难却,今日,便陪尔等好好玩上一玩。” 他声音由柔媚婉转的女性转变为清冷低沉的男性,身形亦急剧变化,墨发,金线纹绣黑袍,绝美的脸庞之上,有两只不属于人类的绯绿异瞳。 太子只惊讶了一瞬,随即是了然又兴奋的笑意:“原以为你们都是些江湖术士会些易容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正说得不错,你们果不其然是妖孽——” “殿下当心——” 那石青衣袍的侍卫立即抽刀拦于太子身前,只是还未出击便觉眼前一花,被人扼住脖子扔杂物般甩去一旁,口中鲜血狂流不止。太子见状吓得连连后退,眼见墨晗以手作爪飞扑而来,他忙从怀中取出一物,别过头高举在身前。 霎时金光大作,墨晗措不及防被逼退数步,手心犹被火燎一般灼痛,冒着滚滚黑烟。凝眸一瞧,只见太子手捧一金钟样物,其雕刻精美繁杂,纯正阳气丝丝缕缕萦绕,金光便是由它散发而出。 竟是道家至高法器,镇魂钟。 第106章 天罚 太子见墨晗被逼退,眼前一亮,果断扬手将法宝朝墨晗一掷,金钟遇邪,顿时金光大盛,迅速壮大,墨晗神色微变,转身跳窗而出,身后金钟却好似长了眼睛,对他穷追不舍。 “咚——” 终于,巨大的金钟将他罩住,随即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激得墨晗头部一阵嗡鸣,有浩瀚的仙灵之气将他层层笼罩,触及他体内妖气瞬间水火不容。钟顶似还有无数人声在默念往生经,语气重而急。 钟声震魂,往生咒随后。哪怕捂着双耳,这些声音依旧直达脑海,余音缭绕,经久不息,势必要将他原地超度一般。 墨晗一手扶额,一手撑着金钟内壁,痛苦不已。恍惚忆起六百年前,他也曾经历相似的一幕。 那时,他亦像如今这般痛苦得站不起身,被钟声震得五脏六腑犹被翻搅,七窍流血。 那时,他是如何化解危机的呢? 墨晗心念一动,果断召出本命法器,“流风回雪,靠你们了——” 本命法器为两柄双开刃的回旋弯刀,此刻它们凌空而起,贴着金钟内壁高速旋转划动,摩擦出一阵阵火花闪电。 一时间,尖锐刺耳的刮擦声、钟声、念咒声此起彼伏。 凡钟形法器,其内壁必然刻有法阵与符文,以便人驱使。而他只消将那些至关重要的符文摧毁任意一截,这金钟的效用便会大打折扣。 镇魂钟是为道家至高法器,其内壁自然不是那么好摧毁。然墨晗早已不是六百年前的墨晗,本命法器流风回雪亦胜在是神兵级别,与金钟内壁多次高温摩擦下,终于呈现出一处薄弱点。 钟声与念咒声顿时降了几个层次,墨晗凝神静气,合掌命流风回雪合二为一,隔空操纵它一举破开金钟防御,“嗡!”金钟难堪重负,发出悲泣般的嗡鸣,随即它撑起金色透明法罩如蛛网般皲裂、破碎。 墨晗当即化作一缕流光飞出金钟外,九条银灰色狐尾随着施法在身后张开,似舞动的灵蛇,似随风飘扬的花,诡异而美丽。 太子见状,竟是不觉间看痴了。 话本常说,青丘涂山有灵狐,生来九尾,若化人形,皆貌美,擅惑人。 今日有幸,叫他见着了本尊。 墨晗虚浮于半空,目光锁定飘窗前的太子,抬手虚空一抓,太子便毫无防备地被提着衣领带出飘窗。 “殿下!” 太子的护卫惊呼,欲上前营救,奈何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脚下悬空,吓得脸色发白,无措地蹬腿挣扎。墨晗眼无慈悲,只有冰冷的杀意。他隔空收掌,太子立觉脖子被人扼住,呼吸不畅。 “轰隆——” 忽然,天际一声惊雷炸响。墨晗抬头望去,只见原本静谧的星月夜不知何时被乌云掩去,密集的雷电在云层中闪烁,那朵雷云好巧不巧就在他正上方,愈震愈响,“啪——”很快水桶般粗的闪电朝他劈了下来。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间,墨晗只来得及撑起一道结界护住要害,那闪电来势汹汹,轻而易举震碎他的护盾,狠狠将他击坠至地面,砸出一记深坑。 回春堂外,楼昭钺刚收拾好药箱准备回江宅,冷不防听见雷声炸响,猛地抬头,只见分明皓月当空的夜,不远处的天际却莫名凝聚了雷云,密集的雷电疯狂地轰炸下方何物。 他瞳孔紧缩,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是天罚!” 苏霁月惊呼一声,江启南披着外衣快步来到窗前,仰头瞧了瞧远方天际,继而眉头深拧,沉声问道:“定是江宅的那几位,好端端地怎么显露了真身?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苏霁月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我哪知道!前辈素来睿智沉稳,定不会无端生事,恐怕是有谁触他逆鳞,令他现出原身暴走,从而引来天罚。不管了,我得去看看——” 江启南忙扣住她手臂:“等等!那里似乎有道家法器的气息……我明白了。你别过去,我去瞧瞧。” “你道行还没我高,去了又能如何?还是我去,你在家里等着。” “阿月!” 苏霁月抽出手臂,不顾身后江启南的呼喊,转身便走。 “他就这般值得你以身犯险么……” 江启南垂眸苦笑,妖界大能的天罚,岂是你这种才只修炼出四尾的小狐妖所能承受得起的? 罢了,谁叫我是你的“童养夫”呢。 他低声叹气,片刻还是收拾收拾一通,取了乾坤袋步出房门,往雷云方向赶去。 第107章 避世 天象异变,自然而然引得静安城内百姓驻足观看,远远地只见着乌云遮月,电闪雷鸣,水缸般粗的闪电劈得夜空亮如白昼,百姓无法器与修为傍身,肉眼凡胎瞧不见雷电下躲避的九尾妖狐,只以为暴雨将至,吓得纷纷抱头往家里赶。 而另一头,将追兵引走的连璟听着这极为异常的雷声,心底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慌。待放出识海探去,见着那雷电劈的乃是一头通体银灰的九尾妖狐,顿时呼吸一滞,也就这分神的空档,一枚暗器趁他不备打入他左肩,霎时鲜红的血喷薄而出。 连璟吃痛捂住左肩,拔出暗器。漆黑的眼眸转瞬变为赤红,紫色的妖力凝聚于指尖荆棘长鞭之上,“都给我滚!”扬手一挥,携着非比寻常的呼啸风声,瞬间将余下追兵项上人头卷落,鲜血如柱。 解决完这些追兵,连璟不再耽搁,转身折回万香楼。 雷云之下,墨晗狼狈地躲闪天雷,因原形比人身更易招惹天雷,故他还是变回人身。眼下一身衣物被劈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肉亦一片焦黑。他发髻散乱,乌黑长发凌乱地贴于脸上,一张脸惨白如雪。 “阿远!”连璟见此,想也不想,朝他飞扑而去。 墨晗闻声抬头,只见得一面容朴素的青衣男子张臂朝他扑来。容貌与声音有变,然气息无法掩饰,墨晗几乎是一瞬间便明了来者何人。 “不,阿璟,别过来——” 连璟却置若罔闻,转瞬扑于他身上将他牢牢摁于地面,与此同时,天罚接踵而至,那金色雷电硬生生劈在连璟后背,连璟一声闷哼,幻化之术再无法维持,青丝换白发,容颜亦变回墨晗所熟悉的模样。 “阿璟!” 墨晗睁大双眼,声音都跟着颤抖。 连璟却是笑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一直以来……都是你护我。这次,我也想试着护一护你。” 墨晗心痛难以言喻,抬手抚摸他的脸颊:“谁要你来护!这些年,你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也就说两句话的功夫,又是两道天雷降下,墨晗哪能再让心爱之人受难,果断抱着连璟对转了位置。 “不好!避世珠,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散发幽蓝光泽的珠子悬浮于二人上方,迅速撑起一层蓝色透明的结界,结界生出的同时,二人的身形亦被隐匿其中。 名为天罚的雷云,似是忽然找寻不到目标,降下的雷电劈在半途便生生止住,雷电藏于云中发出几声闷闷的炸响,不多时,雷云散去,被遮蔽的明月与星重现天幕。倘若不是满地的狼藉,谁也不知这里曾遭遇过剧烈的雷击。 “前辈!江二爷,你们没事吧?” 江启南与苏霁月齐齐赶来,墨晗身下还压着连璟,闻声赶忙要起身。不料打破镇魂钟与抵挡天罚时耗费了大量妖力,方才抱着连璟置换位置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眼下他根本无力起身。 连璟瞧出他的有心无力,顶着后背遭遇雷劫的痛楚,伸手将他扶坐起。 雷云散去,二人抬眼凝望上方那颗水蓝色的珠子,只见它还在浮空转动维持它的效用。 江启南解释道:“此为避世珠,为我派独门法宝,用之可规避天道察觉,然时效有限,此地不宜久留,先撤了再说。” “多谢。” 连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身侧的苏霁月忙道:“前辈,立刻封住自身修为,莫再将妖气外露。” 墨晗闻言点头,刚要依言照做,头顶的避世珠忽然停止转动,坠于四人当中,蓝色结界随之消失。不远处,凭空出现一白一玄两名男子。 白衣男子手持狼毫与书卷,面容温润俊雅,玄衣男子头戴帝冕,衣饰繁琐贵气,面容清冷俊美。 二人通身仙气萦绕,显而易见来自天庭。 白衣男子翻了翻手中书卷,启唇念道:“青丘九尾妖狐墨晗,妄图手刃人界储君,扰乱大楚气运,故降天罚一炷香,以小惩大诫。” 才只一炷香么……墨晗觉得自己方才仿佛经历了千年万年。 玄衣男子此时又道:“念及未酿成大错,本座便将你打回原形,修为封锁半月,你可有异议?” “我有……” 墨晗忙捂住连璟欲为他争辩的口,颔首道:“多谢尊神开恩,晚辈没有异议。” 连璟打开捂住他口鼻的手急言:“慢着!我方才杀了不少东宫侍卫,要罚罚我!” “阿璟,别说了!”墨晗忙出声制止,他望着那名玄衣男子,头一回如此恐慌:“人都是我杀的,太子亦是我动了杀心,尊神罚我一人即可,莫听他胡言!” 玄衣男子暗金色的眼眸凝望着他们,那眼中无悲无喜,无善无恶,仿佛看遍了万千山河,无论何事都无法令他动容半分。 可就是这般淡定从容之人,却叫他看不透修为几何。 他敢笃定,此人绝对可以挥手间轻易将他们抹杀得不留痕迹。 玄衣,金瞳,因他意抹杀人界储君破坏大楚运势,而随着司命星君一同出现降罚。 不出意外,此人应是冥府现任北阴酆都大帝,叶成澜。 他目光落在连璟身上,启唇淡言:“妖界太子璟,你手染杀孽无数,死后冥府罚恶司自会细数你的罪状、安排你应有的惩戒。眼下,你好自为之。” 第108章 灰狐 静安城遭遇雷击的房屋,被酆都大帝挥手间恢复原状,太子与东宫侍卫被抹除记忆,送回宫门外。 楼昭钺赶来之时,已是尘埃落定。 彼时连璟眼眸微红,怀中抱着只毛色银灰的狐狸,形容略显狼狈,神色有些失魂落魄。 楼昭钺目露担忧:“发生了何事?那天罚……” 连璟仿佛累极,闭了闭眼眸,什么也没解释,只道:“先回去吧。” 回到江宅,连璟命人备了盆热水,将灰狐放进去,细致地清洗。 那冥府帝君虽冷面无情,但出手将墨晗打回原形时顺便给他治了治那身伤。眼下墨晗除却皮毛染灰,倒是没一处伤痕。 诚然,墨晗法力被封,又元气大伤,此刻狐狸脑袋贴着水盆边缘,伸着舌头喘气,给他搓洗时四肢都是软趴趴的无力抬起,瞧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连璟洗着洗着,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你怎就这般冲动,明知那太子有太庙社稷护体、关乎大楚运势,还出手杀他?” 灰狐闻言双耳耷拉下来,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再伸舌舔了舔,用楚楚可怜的目光望着他,求他原谅。 连璟心中的气瞬间消了大半,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爱怜地抬手摸了摸灰狐的脑袋。 “……也罢也罢,想必又是与我有关。他对我言语羞辱,你才忍不住对他出手,是与不是?” 灰狐嘤嘤叫了两声,忙不迭地点头。 “你这叫声……”连璟忍着笑:“怪可爱的。” 灰狐羞恼不已,他的一世英名啊! 洗净满身灰尘,灰狐皮毛好似点缀宝石,晶莹透亮,漂亮极了。手感亦是蓬松柔软,且生有九尾,叫连璟爱不释手。 它体型流畅细长,四肢附有腱子肉,瘦而不弱,像一匹威风凛凛的小马驹。连阿瑟见了都直夸威武不凡,这叫灰狐终于又找回了一些场面。 他不是只会“嘤嘤”叫的家宠,他是九尾妖狐,是会吃人的凶兽—— 给灰狐洗完,连璟换了身衣服,才领着灰狐去往前厅。 今夜天罚声势浩大,听得卿嫆等人心间不安,难以入眠。见连璟抱回一只奄奄一息的灰狐时更是忧心,眼下灰狐仍是软绵绵地窝在连璟怀中,叫人瞧不出半分大护法的风采。 连璟简言交代了今夜过往,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惊扰各位,实属抱歉。” 灰狐则耷拉着双耳,脑袋往连璟怀里钻,只露出侧身与九条狐尾,仿佛没脸面对江宅众人。 连璟则安抚性地揉着它脑袋。 卿嫆与江映雪自然不会埋怨,毕竟整个江宅皆由墨晗带来的银钱运转,亦是墨晗在外处理一切琐事。而今见他重伤,自然担忧不已,说了许多体己话。 宋星寒则认为,此事起因为他,倘若不是陪他去府衙指认凶手,墨叔叔亦不会被太子盯上并遭遇埋伏,从而造就今夜这等惨状。 “墨叔叔,抱歉,都是我不好……” 他走到灰狐跟前,埋头认错。灰狐则抬爪轻轻拨弄他的脑袋,表明不是他的错。 倒是楼昭钺半是感慨半是奉承道:“……承天罚一炷香的时辰?换做是我,绝无可能活下来,墨护法果然还是有些底子的。” 灰狐闻言没抬头,但尖尖的狐耳立了起来,表明它在听。 “原来你是我爹啊?!”阿瑟后知后觉地惊呼,俯身盯着灰狐来回打量:“难怪身材这般威风。” 灰狐这回不仅动了耳朵,尾巴也跟着摇了摇。 阿瑟觉得有趣,伸手在九条狐尾上放肆地挼,灰狐尾巴敏感,浑身僵直,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前爪抓了阿瑟手背一把,“哎哟!”阿瑟吃痛,忙松了自己罪恶的双手,放在口边呼呼吹气,同时委屈巴巴地问:“……爹,我好心哄你开心,你怎么还凶我?” 灰狐呲牙,别过脑袋不理他。 他的尾巴,只有阿璟可以摸。 连璟笑道:“好了,狐犬一族尾巴素来敏感,你不经同意就上手,必然会被它们凶。” 墨晗此刻心情甚好,倒是没计较连璟把他和犬族归为一类。以往他与阿瑟闹矛盾,素来是他退让一步,被连璟训得抬不起头。而今落了个只能以原形示人,反倒占得优势,心里美得很呐。 不想回清竹院后,连璟捏着它耳朵轻斥:“你几岁?就只会和小娃娃做比较?” 灰狐惊讶:他怎知我心中所想? 连璟慢悠悠地抬起左手,亮出腕上那只墨玉镯子:“此物能让我知你心声。” “你人身且有法力时,我尚且不能读心。眼下你法力被封,与寻常野狐没两样,且当我听不懂狐语,什么话都照说不误。我自然而然听得见。” 墨晗心中一惊。 草率了—— 第109章 隐瞒 墨晗法力被封,又元气大伤,如今只是头寻常灰狐,回清竹院陪连璟坐了会儿,便有些困乏了。 连璟便给它打了地铺,叫它睡。灰狐却无视地下的被褥,走到床前,抬起前爪放于床上,回头看着连璟。 “你眼下这副模样还怎么上床睡?”连璟挑眉,抱着双臂,目光落在灰狐九条宽而长的狐尾上:“不怕被我压断尾?” 灰狐回头瞧了瞧自己的九条尾巴,抖了抖,九尾转瞬变成一尾,连璟眼底闪过一抹讶异:这尾巴居然还能收起来? 随即它走至连璟身前,咬着连璟的衣袖往床方向拽。见连璟不动,急得直叫唤。 灰狐叫声神似婴孩啼哭,尖锐刺耳,又我见犹怜。 连璟实在不忍拒绝,只得依它,抱着上了床。 连璟刚躺下,灰狐便自觉地和他紧靠在一起,充分发挥了皮毛的特性,热乎乎毛茸茸,叫人爱不释手。 连璟轻拍它背部哄它入睡,它狭长惑人的双眼开开合合,忽然伸舌舔了一口连璟淡粉的唇,惹得连璟嫌弃地擦了擦,瞪道:“都变成这样了,还不忘占我便宜?” “阿璟愿信我,我很开心。” 灰狐脑袋亲昵地拱了拱连璟颈窝,连璟怔了怔,凝着它一赤一绿的阴阳异瞳,道:“我瞧着万香楼被东宫侍卫层层围住,又见你不惜变成女子走出雅阁,想来是被那东宫太子扣留了,这才现身替你将他们引开。” “我本该走了,哪知那太子将计就计,说早已对你设下重重埋伏,只等请君入瓮……对了,你伤势如何?” 灰狐想到连璟为它挡了一道天雷,忙用两只前爪在连璟身上扒拉,意图扯开他衣物查看。连璟则紧紧攥住衣领,不让它有机可乘:“我没事,方才那冥府帝君给你治伤时也一同给我治了。你安分些,不然我马上把你赶下床睡地铺。” 灰狐双耳瞬时耷拉下来,眼含雾气,嘤嘤叫了两声,这才依依不舍放下在他胸前扒拉的爪子,乖乖趴在他身侧,长长狐尾来回摇动同他示好。 连璟实在遭不住这“狐狸精”的摇尾乞怜,闭眼妥协道:“……等你好了,想怎样都成。” 灰狐这才高兴地立起双耳,尾巴摇得更欢了。 连璟噗嗤一笑:“还说不是狗?瞧你这尾巴摇得,还舔……唔唔……”话未说完便又被灰狐摁住一顿狂舔。 只要能哄阿璟开心,狗就狗吧。 灰狐撒欢了一通,终于累极,趴着睡过去。 连璟抚摸着它的脑袋,确认它一时半刻不会醒来,给它盖上被,方披好外衣轻手轻脚地下床。 步出卧房,行至院外,连璟一手撑着墙,一手抵着唇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等候多时的楼昭钺循声快步走来,一手扶住他肩背,一手扣腕上诊脉。 片刻,楼昭钺面色凝重道:“心脉有损。你不该强撑的。” 早在随连璟一同回江宅的途中,楼昭钺便察觉到他的异常,可他却对他摇头,示意莫要多言。于是楼昭钺就在自己院落等候,等连璟出来寻他治疗。 连璟咳出一口浊血,心口的闷气终于顺了不少,他抬手拭去唇角的血,淡声道:“……他眼下是只狐狸,什么也做不了。小伤而已,我不愿让他担心。” 楼昭钺盯着他月下苍白的侧脸,一颗心仿佛被揪住,颤着唇道:“……可我很是担心。” 连璟眼睫微颤,对上楼昭钺深情又担忧的目光,缓缓说道:“三王子。我早是他的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楼昭钺苦笑,心口密密麻麻地疼起来。“我只是……出于长兄对弟弟的关心。” 连璟沉默不语。 哪有长兄会用充满情爱的目光看着自家弟弟? 楼昭钺觉得气氛逐渐尴尬,赶忙换了个话题。 “我瞧瞧你伤势如何。” 他说着就要拉下连璟外衣查看,连璟却退了几步,摇头道:“身上只是些皮外伤,不碍事,大哥给点治内伤的药即可。” 他语气疏冷,维持着不会被他触碰的距离。 楼昭钺满眼的受伤,他很想说,倘若当初是我先与你相识,你会和我走吗?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啊。 片刻,楼昭钺取出早已备好的两瓶药递给他:“……若还有哪里不适,莫要隐瞒,尽早来我院里找我。” “多谢。” 连璟没作任何保证,接过两瓶药便转身回了院子。 他躲进了西厢房,退下外袍,转头看向身后的铜镜,发觉有少许血迹浸透了纯白的里衣。 他心道,幸好方才在卧房时还没渗透,不若定是要被阿远察觉到。 解开里衣,里边还缠着厚厚一层的白布,白布上的血迹更甚。 他将白布一圈圈地解开,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 他撒了谎,冥府帝君并未帮他治伤。 正如对方所言,他手染杀孽无数,今夜又手刃了数十号东宫侍卫,乃十恶不赦之人。日后下地府,是要去十八狱里走一遭的。 他没资格得到尊神的垂怜。 楼昭钺给的两瓶药分别为外伤药和内伤药,他取了外伤药洒于伤口上,立有一股烧灼的痛感袭来。 自打和墨晗在木屋隐居,他好些时候没受过伤了。今夜只是受了道天雷,给伤口洒些药粉,都痛得有些无法忍受。 而阿远却生生承了一炷香的天雷,虽后来被尊神治愈,可当时定是比他痛个千百倍。 天雷致伤,不是寻常法术能治好的,连璟没那逆天的自愈能力,只得生生忍受皮开肉绽的痛楚。 他给自己口中塞了块布,继续上药,期间痛得面色惨白,额角汗如雨下。 第110章 煮面 包扎好外伤,连璟擦净面上虚汗,心道自己现在真是愈发娇气了,这等小伤都疼得哆嗦。 服下内伤丹,再给背后布了个障眼法,以防被墨晗和阿瑟发现端倪。 回到卧房前,却发现灰狐在门上不断抓挠,似乎想出来,奈何狐爪无法开门,急得嘤嘤直叫唤。 连璟推门而入,灰狐便立刻扒他腿上,“你方才去哪了?” 连璟合上门,俯身将它抱起,“你弄得我满脸口水,还不许我出去洗洗了?” 灰狐耷拉双耳,态度良好地认错。随即鼻头一动,警觉道:“你身上怎么还有楼昭钺的味道?” “是大哥担心你有伤未恢复,特意送了些疗伤药过来。”连璟取出两瓶伤药在灰狐眼前晃了晃,放于桌上,再抱着灰狐往房里走。 见灰狐神情不对,挑眉:“你还怕我背着你与他好?” 灰狐尾巴下垂,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我眼下是只狐狸,且身无法力,做不得什么。他有手有脚,又成日用看爱人的眼神看着你。我怕你这几日寂寞难耐……” “打住——”连璟被气笑了:“我在你眼中,就是这般水性杨花之人?” “你不是,可难保他不会引诱你……” 连璟将灰狐扔于床上,面无表情道:“那你自己在房里睡吧,我这就去找他深夜长谈。” “阿璟,阿璟我错了,别走——” 灰狐急忙跳下床,且因心急不慎崴了前右腿,一瘸一拐地追来,瞧着滑稽又可怜。 “真不叫人省心。”连璟无奈叹气,俯身给它揉弄伤腿。灰狐脑袋靠在连璟腿边,一边磨蹭他小腿一边低声呜咽。 “不许哭——” 连璟斥它,它立马止住呜咽,漂亮的眼中含着水雾,委屈地望着他。 连璟松了紧皱的眉,揉着它脑袋,妥协道:“也罢也罢,我这几日不去前厅,就在这院里陪你用膳,可以了吗?” 灰狐这才摇起尾巴,往连璟怀里一扑,连璟因着惯力,后背猛地磕向身后案几,霎时脸色一白,痛得他直拧眉。灰狐却没发现连璟痛苦的脸色,在他怀中高兴地打滚。 连璟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容:“实不相瞒……你这身子还挺沉,往后不许往我身上扑。” 灰狐闻言,忙止了撒欢的动作。本想舔他手心,毕竟狐族惯以用舔对方表示欢喜,奈何连璟不喜被他弄得满身口水,便退而求其次地用脑袋蹭了蹭。 连璟望着它这副乖巧的模样,无心与它置气了,缓了缓后背那股痛感,抱起灰狐转身走向床。 一夜无话。 翌日,阿瑟吵着要吃连璟煮的面,连璟只得去清竹院的小灶房去做。揉面时因久站和甩面,牵得腰背难受至极,不时用手撑起腰背捶一捶。 宋星寒见状,认为是连璟昨夜照顾狐形的墨晗累得,便主动进去搭把手:“璟哥哥,我帮你。” 宋星寒唤墨晗叔叔,却唤连璟哥哥,无论怎么都不愿改口。为此墨晗还曾抱怨自己被叫老了一辈,连璟则笑说两千多岁的老狐狸装什么小年轻。 连璟见宋星寒娴熟地撸起衣袖欲图帮忙,惊讶道:“你会做饭?” 宋星寒腼腆道:“……以前做过,可手艺不精。但煮面这种简单的活儿还是会些的。” 于是二人一起,很快煮好一锅香气四溢的鸡蛋肉丝面。 砧板上切有葱花,连璟没急着放,而是先盛上一大碗面,捞上两个鸡蛋,将那碗面放在一旁,再将葱花和盐撒入锅中搅拌。 宋星寒有些疑惑,但未开口过问。 而后连璟又盛两碗面,各捞了两颗鸡蛋,一碗递给宋星寒,一碗喊阿瑟过来领走。 最后锅里就剩了些面汤,连璟才给自己盛好面。宋星寒瞧了瞧自己碗中的两颗蛋,又瞧了瞧连璟碗中清汤面,皱眉道:“璟哥哥,你怎么不吃蛋?” 他们煮面时说好的,小娃娃长身体,要多吃,每人两颗蛋。他们大人就随便吃吃,每人一颗,故统共煮了六颗蛋。眼下见连璟一颗都没给自己留,宋星寒觉得这样对辛苦做饭的连璟不公平。 “我不爱吃这些,你们吃吧。”连璟道。 宋星寒却不信,他知道连璟将属于自己的那份给了墨晗,于是看破不说破,只换了个理由劝道:“……方才进来时,我瞧您身子不舒服,还是得吃点这个补补。” 说罢固执地将自己碗中鸡蛋分给连璟一颗。 连璟目光一柔,心道真是个懂事又心细的好娃娃。反观阿瑟……一碗面吃得毫无形象弄了满脸油汤不说,甚至还跑回灶房踮脚捞剩下的面汤喝……… 也罢,各有各命,阿瑟自小极尽受他宠爱,素来骄傲自大。宋星寒则从小到大经历非人之苦,必然比寻常娃娃心细得多。两人是做不得比较的。 连璟快速吃完手里这碗面,再端着那碗没放葱花的鸡蛋面进了卧房,招来灰狐,将面放在它跟前。 灰狐埋头吃了一口,发觉温度正好,不烫舌,且没多大咸味,更没放它讨厌的葱花。 它嘤嘤叫了两声表示感谢,埋头大吃特吃起来。 第111章 喜欢 用完早膳,连璟带着灰狐在院中散步消食。宋星寒则去房中读书练字,书是他从纪宅带来的,自古书籍皆价值不菲,宋星寒虽厌恶纪元生,但不会将恨意投至对方所赠的书籍上。 连璟见他如此用功,亦叫阿瑟去陪读。阿瑟作为妖界土生土长的妖兽,性子顽劣,大字不识几个,自然不会好好读写,宋星寒所教的字被他写得鬼画符一般。 阿瑟索性将自己写字的纸揉成一团,跳下座椅道:“读书写字真没意思,小雨哥哥,咱们出去玩吧。” “你去吧,我不去。”宋星寒端着书本,头也没抬。 阿瑟撅着小嘴,爹变成狐狸后都不爱搭理他了,住隔壁院落的干爹又在回春堂坐诊,主人叮嘱他好好读书认字,若这时跑去玩,定会被指着奚落一通。 他一时找不到人陪玩,只得又坐回位置上拿起笔继续写字。 宋星寒余光一瞥,发现阿瑟写得是他自己的名字,可惜笔画歪歪扭扭,全然看不出原字是何模样。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我教你。” 宋星寒果断绕至阿瑟身后,握着阿瑟的手一笔一划地教。 “小雨哥哥。” “嗯?” 阿瑟盯着宋星寒的眼睛道:“你睫毛好长啊,眼睛也很大。” “……谢谢,你快些跟着我写。”宋星寒脸上有些燥,催促道。 “小雨哥哥,你皮肤真白,和我主人一样。” “……………” “小雨哥哥,你身上好香啊。” “专心点,我在教你写字呢——”宋星寒松了教阿瑟写字的手,彻底红了脸。 阿瑟嘴儿一瘪:“小雨哥哥长得太漂亮了,阿瑟没法专心读书练字。” 宋星寒立即反驳:“瞎说,你长得比我还漂亮。” “真的吗?小雨哥哥觉得我很漂亮?”阿瑟忽然靠近,与连璟神似的脸庞就这么和他相对,叫他心跳都漏了半拍。 阿瑟见宋星寒害羞得红脸,捧着自己脸得意洋洋地笑了:“我也觉得我很漂亮,因为,我是照着我主人和爹的模样变得人形。我主人可是妖族第一美人呢,我爹也是个大美人。” 若换旁人这么说,实属狂傲了。然说这话的是阿瑟,他的确有资本骄傲。 一双翠羽般的眉,一对秋水盈盈的眼,小巧而挺翘的鼻,樱粉精致的唇。肤色雪白无瑕疵,光洁似羊脂玉。眼波流转间,藏着若有若无的魅惑。那是独属于狐族的惑人眼波。 模样稚嫩,眼神却惑人。纯真又魅惑,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宋星寒心想,不怪纪元生急着要他,换做旁人,定也是恨不得藏在屋里独享,谁也不给瞧。 阿瑟随手在刚刚写了字的纸上画上朵花,道:“说起来,小雨哥哥,为什么你明知我们是妖,还敢跟我们走呢?你不怕吗?” 宋星寒闻言,脸上热意退却,神色认真地答:“……我并不认为你们是妖,我只知你们救了我,于我有恩。且我觉得你们并非是恶人,至少,我没见你们滥杀无辜,还帮我惩治了纪宅所有人。眼下你们和我一样,过着寻常人的生活,我表姐在这里亦过得很好,我为何要害怕?” 都说人心比鬼恶,纪元生与高正便是如此。 “唔,那是因为,我爹说既然做了人,就不许和在妖界时一样乱吃东西。我从前什么都吃哦,就只有人没吃过。小雨哥哥,你怕不怕?”阿瑟说完,双眸呈现深紫色的幽芒,俯身逼近,恶劣地笑着。 “你……你……”宋星寒望着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眸,吓得脸色一白,身子不断后仰,最后跌坐在椅子上。因幅度过大没坐稳,又往地上摔去。 “小雨哥哥当心——”阿瑟见状,忙敛去眼中紫芒,伸手扶了一扶。 “小雨哥哥,你连我都这么怕,定会更怕我爹和我主人。其实,他们杀过更多人,只是不愿吓着你。” “另外,我主人是属于我爹的,我劝你最好不要藏有旁的心思。我爹很小气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宋星寒原本还吓得不敢直视他的眼,闻言瞪大双眼:“我哪有对璟哥哥藏了旁的心思?” “你看我主人的眼神太明显啦,而且整个江宅,你和你表姐都不亲,偏偏和我主人走得最近。连我都看得出来,我爹还会看不出吗?我这亲儿子粘着主人他都吃味,至于你,我爹只是瞧你可怜,不忍心说你。等时间一长,你看他还会给你好脸色瞧吗?”阿瑟掰着手指盘算道。 “我只是……只是……”宋星寒欲反驳,可发觉挑不出半句理由。 他确实是喜欢连璟的,那么美又那么温柔,谁会不喜欢呢。 阿瑟见他不说话,便当是默认了。于是正色道:“他们成过亲,于双方是爱人,是夫妻。而我主人只拿你当和我一样的小娃娃,需要人疼需要人爱,但绝不可能对你像对我爹一样。” 宋星寒低下头,声音愈来愈小:“我知道……我只是、只是拿璟哥哥当个可以依靠的知心人。” “我也可以做小雨哥哥的知心人呀。”阿瑟在他身侧坐下,咧嘴笑得灿烂:“小雨哥哥,你可以试着欢喜欢喜我的。” 第112章 昏迷 宋星寒望着阿瑟炫目的笑颜,呼吸乱了几息。 试着……欢喜他吗? 阿瑟是第一个愿意将他护在身后的人,亦是他向连璟提议要带他走。 暗室里对他投来的那一束光,是为救赎。 至于连璟,他是出于对长者的依恋。因自小没受过长辈们的关爱,好不易遇到个纪元生,却是抱着一番虚情假意。 故他渴望被长者关爱,而恰巧连璟是第一个。 而墨晗则爱屋及乌,对他亦颇多照顾。 组合奇特的“一家三口”,皆给予了他温暖和希望。 他怎能对对方爱人有旁的念想呢? 他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破坏这个家。 最后,说到试着欢喜阿瑟…… 他凝着阿瑟的脸蛋,漂亮是漂亮,可五官偏稚嫩,叫他忽然想起他们年纪还小,不该过早胡想这些情情爱爱。 “……阿瑟,我们眼下还小,先不想这事。等你我再长上几岁,再谈不迟。而在这之前,我会试着先喜欢你,好吗?” 阿瑟想了想,有些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吧。既然小雨哥哥这么说,那阿瑟听你的就是。” 他趁宋星寒不备,抬头在宋星寒脸上亲了一口,轻声道:“小雨哥哥,阿瑟等你。” 宋星寒睁大双眼,一张脸红得似煮熟的蟹。他双手捂脸,透过指缝看向阿瑟,只见后者笑容纯真无邪,满眼皆是对他的欢喜。 他居然一不留神,给了这么小的娃娃一个承诺…… 真是太罪恶了! 阿瑟见宋星寒羞得都不敢看他,眼中的笑意退了少许。 他漫不经心地想,爹,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为了让你和主人过好二人世界,我可是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小雨哥哥虽好,但凡人命短,与他纠缠几年就能脱身。大不了到时候摊牌,我也损失不了什么。 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阿瑟越想,越觉得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事。高兴之余,读书练习这等乏味的功课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既然要陪宋星寒演戏,他就该配合到底。 “小雨哥哥,继续教我写字吧!” 他笑着,恰是一缕阳光透过窗映在脸上,美好似画中物。 宋星寒不禁看痴了,下意识地点头,重新握住他白皙稚嫩的手,开始教他写字。 …………… 墨晗无法力傍身,眼下这身子与寻常野狐无异,十分不经饿。散步消食才只一个时辰,便抱着连璟的腿嘤嘤叫唤。 连璟无奈,只得又去灶房,花费一个时辰做了一大锅肉汤。 灰狐一顿风卷残云,吃完又觉犯困,于是又咬着连璟衣角要他陪睡。 自打昨夜连璟出去一趟带回楼昭钺的气息,灰狐便十分敏感多疑,必须要有连璟陪同才肯安心睡觉。 连璟本打算给后背伤口换药,奈何灰狐不断嘤嘤央求,想着就陪睡一个时辰也不打紧,大不了趁灰狐睡着再悄悄去西厢房换。他叫仆从告诉阿瑟二人午膳去膳厅吃,而后领着灰狐回卧房午睡。 哪晓得刚躺下,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灰狐一觉睡醒了,他都还没起。 灰狐拱了拱他手心,想喊他起来陪它散步,谁知不论怎么用脑袋去推,连璟都不醒,甚至还颇有些不耐烦地打它脑袋赶它。 灰狐觉得不对劲,瞬间警觉起来。它往连璟身上嗅了嗅,没发现什么。它的眼睛分辨不出红色,故并没看见连璟绯红的双颊。直到掌心肉垫无意间触及连璟的手,竟发觉烫得似火炉一般! 它忙跳下床,想出去喊人过来。奈何它现在是狐,开不了门,急得爪子在门上抓挠。后余光瞧见窗户没关,立即跳窗而出,一眼锁定刚午睡完出来散步的阿瑟,顿时一个爆冲过去。 “哎哟!” 阿瑟措不及防被扑倒在地,正要破口大骂,发觉来人是灰狐,方收敛怒气。他推开灰狐爬起,问道:“爹?你不是在和主人午睡吗?怎么出来了?” 灰狐又是用前爪比划又是“嘤嘤嘤”地叫唤,阿瑟眉头紧锁,挠头道:“……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灰狐便咬着他衣角往主卧方向走,阿瑟看它急得火烧眉毛一般,恍然:“是不是主人出事了?!” 灰狐一个劲点头,阿瑟忙跟着它闯进卧房,来到床前,发现连璟双目紧闭,面色是不自然的霞红,他摁着连璟双臂摇晃呼喊:“主人?主人你怎么了!主人你快醒醒!” 连璟皱着眉头哼唧了一声,却是不见醒来。阿瑟伸手摸了摸连璟的脸,烫得缩回了手。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拔腿就往房外跑。 “爹,你在屋里等着,我去找干爹来!” 第113章 纠缠 楼昭钺近日很是苦恼。 前几日里拒绝了那位莫名对他上了心的吴公子,本以为能独善其身,哪晓得对方竟打听到他在回春堂坐诊,至此三天两头来寻他看诊。不是手被刀划了、就是脚不慎崴了,或是忽然头疼,叫家丁抬着来,且一待就是上个时辰,故意阻断其他前来找他看诊的病患。 偏生这吴戢乃吴国公府家的公子,身份尊贵,连掌柜都在一旁点头哈腰地伺候,楼昭钺不好将人撵走,于是只得黑着张脸给人看诊。 “楼大夫,我这眼睛还能好吗?” 眼下,吴戢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吴公子,我早已同你说明白了,你眼睛只是进了只飞蚊所致的溢泪,现我已将你眼中飞蚊挑去,眼上只是有些轻微红肿与血丝,拿我开的方子煮水早晚各冲洗一次即可。”楼昭钺不耐地说道。 “还要洗眼睛吗……?”吴戢一边抹泪,一边道:“我不会,楼大夫你教我好吗?” “就是用药煮水放凉再分量倒入眼中冲洗,懂了吗——”楼昭钺深吸一口气,忍住掀桌走人的冲动。想到吴戢这几日的恶意纠缠,心道不能再这般被动,眼珠一转,又换了副笑脸。 “吴公子若不愿洗眼也行,还有内服药方,只不过会有些苦。吴公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我想,定是不怕这点苦吧?” 楼昭钺一笑起来,便能将那异域风情的眉眼展现到极致,温柔、多情、炫目。可偏偏他的笑容又没那般纯粹,深藏算计。像一只招摇的花孔雀,开着屏时刻引诱你。然真等你过去与它戏耍,它又会别开高贵的头颅,对你不屑一顾。 就是这种眼神,这种看谁都是烂泥的眼神。 分明只是名大夫,哪来的资本对他堂堂的吴国公府公子不屑一顾? 可他出乎意料地痴迷这个眼神,痴迷到只要楼昭钺能多看他一眼,哪怕被他踩在脚底他都愿意。 如今与楼昭钺的笑颜相对,他高兴不已,点头道:“本公子自然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就要内服药,苦就苦了些。只不过,我想楼大夫亲手为我抓药,可以吗?” “当然可以,为吴公子抓药是草民的荣幸。”楼昭钺压抑住火气,笑着起身在后方药柜抓药。除却药方上的药,他还趁机抓了大把的黄连混进去。他将药包好,回身正要交给吴戢,忽闻堂外嘈杂的对话声传来。 “求求你,放我进去,我真是来找我家大爷的——” “我管你是谁?我家公子正在里边看诊,你再急也得给我等着!” 吴戢皱眉问道:“堂外何事?” 掌柜的拱手道:“回公子,想来就一急着看诊的小老百姓,小人这就去将他赶走。” 说罢转身出去驱赶:“去去去,这回春堂还有旁的大夫坐诊,要看病找别的大夫去。” 那被驱赶的人急得扯着嗓子大喊:“放我进去!大爷?大爷您听见了吗大爷!?我是常青啊大爷——” 楼昭钺神色一变,凝眉道:“吴公子,堂外是我家家丁,想来找我有事,劳烦放他进来说话。” “好吧,让他进来。” 吴戢便依言放行,来人一路小跑进诊室,“噗通”一声朝着楼昭钺跪下,抱着他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大爷!二爷他午后忽然昏迷不醒,三小姐叫小的赶紧请您回去看看!” “什么?!”楼昭钺惊呼一声,立即将药包往桌上一扔,拔腿就跑。 “大爷,您的药箱!” 家丁常青忙提着他的药箱跟上。二人匆匆离开,谁也拦不住。 “大爷,马车在这边!”常青挥手示意楼昭钺上车,楼昭钺看都不看,“还坐什么马车?!” 说罢顺走堂外一匹马,翻身策马绝尘而去。 “公子,您的马……?” 吴戢单手虚抬,示意不必多说。 他大步走向堂外另一匹马,翻身而上,“驾!”骑着马紧随其后。 …………… 一路快马加鞭,平日里需花费一炷香时辰回江宅的楼昭钺,最终以一盏茶的功夫抵达。 他下马后直奔清竹院,进了主卧,发现大伙都在。 只见,连璟躺在床上,面色绯红,额头被放了块冷巾,灰狐蜷着身体守在连璟身侧。阿瑟与宋星寒焦急地立在床旁,江映雪虽没做什么,可神色是担忧的。卿嫆打湿一块软巾,正欲给连璟换上一块,便见楼昭钺匆匆走进来,顿时面上一喜:“大哥,你回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面露喜色,阿瑟更是跑来抓着他衣袖:“干爹!快瞧瞧我主人——” 楼昭钺应了一声,来到床前坐下,握住连璟手给人扣脉。 半盏茶后,楼昭钺松了扣脉的手。卿嫆立即问道:“如何?” 楼昭钺不言,又抬手翻了翻连璟的眼睑。而后问道:“他今日都吃得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宋星寒道:“璟哥哥今日做了两顿饭,还带着墨叔叔在院中散步一个时辰。早膳吃了碗面,午膳?没见他吃……” 楼昭钺凝眉:“面里可都有什么?” “有姜,和蛋。”宋星寒见他脸色愈发凝重,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妙,小心翼翼地问:“……楼叔叔,有什么问题吗?” 楼昭钺眉头一松,摇头道:“没问题。我知道该怎么治了,你们都先出去吧。” 众人便依言退出去,唯独灰狐赖在床上不肯离去。 灰狐弓着身子,呲着牙,满眼警惕地望着楼昭钺。 楼昭钺与它大眼瞪小眼,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 “你再不出去,我就不给他治了。” 第114章 坦言 灰狐闻言,毛发蹭蹭竖起,就连被它收起的八尾都统统亮了出来,在身后肆意地摆动。显然是一副预备进攻的架势。 楼昭钺却丝毫不惧,甚至眼中有隐隐的怒意:“若我说,他今日忽然病倒,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呢?” 灰狐一怔,九条狐尾随之垂了下去。疑惑地望着他。 楼昭钺看着眼前的灰狐,昨日分明还满身尘土有气进没气出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今日却皮毛洁净如新,甚至还有余力与他对峙。想来被连璟照顾得极好。 他心酸地想,凭什么你做错事被打回原形后所有人都要顺着你,凭什么小璟顶着满身伤还要面面俱到地伺候你?你这不识好歹的刁狐,害得小璟今日药都没吃,伤势加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你还有什么底气凶我? 我偏要将事实说与你听,让你今后抱着莫大的愧疚活下去。 楼昭钺恶意地想着,正要将连璟身上有伤的事说出口,连璟忽然启唇呢喃。 “阿远,你先出去吧。” 灰狐脑袋贴着他的脸,嘤嘤叫着不肯走。 连璟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揉了揉他脑袋:“……大哥想必要为我施针,你在屋里会影响他发挥。你难道……不希望我好吗?” 灰狐这才耷拉着双耳,依依不舍地离去。 楼昭钺立即合上房门,取了连璟昨夜放于桌上的两瓶药,转身将连璟扶坐起。 “距上次吃药有几个时辰了?” “……九个时辰了。” 楼昭钺果断倒出两颗内伤药,就着水给连璟喂下。 他望着连璟霞红的脸,取出针包与烛台,消毒后迅速在连璟手部穴位落针,状似不经意地问:“是不是,还有别的伤瞒我?” 若只是内伤,不可能会被姜片与蛋引起高烧。除非身上还有大面积的外伤。 连璟被刺激穴位,额角瞬时出了薄汗,混沌般的意识亦清醒了几分。 “……后背。” 楼昭钺便解开他白色的里衣,往后背瞧了瞧,没发现什么伤痕。不对……此处有法力的波动。他掌心运起蓝色的妖力,轻轻摁在连璟背上,下一刻,光滑细腻的皮肉不复存在,入目是厚厚一层被血浸透的白布。 楼昭钺心口猛地一痛,眼圈泛红:“……太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了。” 连璟却淡然一笑:“我以为我能扛住的。” “哪有你这种扛法?又是给人做饭,又是领着他去散步,一刻也没消停。还敢吃姜片与蛋,你是不知此二物皆不利于你伤势、会引起炎症导致高热吗?” 连璟闭了闭眼眸,疲惫地说道:“我真不知。” 从前受了伤,都是躺着任由秋湖与映画处理伤势。且他本就不怎么爱吃东西,更不会有人瞧他没东西吃可怜、而分一颗蛋给他。 提到秋湖映画……忽然有些想念他们两个了。他们是母亲陪嫁过来的仆从,待他如己出,无限包容他喜怒无常的坏习,什么东西都倾囊相授。若眼下他们在江宅,见了他这副模样定会抱着他嗷嗷大哭吧。 如今该快有半年没见了吧?也不知他们眼下在做些什么,他与墨晗不在宫中,那老头可有为难他们……该死,难道人在虚弱之时,都喜欢这般胡思乱想吗? 楼昭钺给他解血布的手一顿,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滑下眼角,落于连璟肩上:“……你照顾旁人都那般得心应手,却丝毫不懂照顾自己。真当自己铜皮铁骨百毒不侵?我大哥给你弄出的伤才好了多久?情蛊反噬所致的内伤又好了多久?你身上寒毒才去了多久?天雷所致的伤你都当儿戏隐瞒,再这般下去,这具身子迟早要被你拖垮。” 这一连番的质问,叫连璟哑口无言。 须臾,他别过头:“这都不关你的事。” 楼昭钺咬了咬牙,笑了:“是不关我事,我明知你身负重伤,还要替你向他隐瞒。眼睁睁看着你作践自己,他却浑然不知,还理所应当接受你的照拂。连璟,你可知我的心在滴血啊。” 连璟回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可真是抱歉,无法做到谁都对我满意。” 直白而绝情的话,令楼昭钺觉得呼吸都在疼。他点了点头,“……那算我犯贱,明知你心里无我位置,还要上赶着给你们兜底。真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 忽而想到,若不是他当初将连璟掳去楼兰,连璟亦不会历经诸多磨难,落得这一身病骨。哪怕被他尽心尽力调理好了,身子亦大不如前。 又倘若不是他为一己私欲掳走连璟,那南域妖皇亦不会有此借口覆灭楼兰皇族,让他楼兰昭钺一夕之间成为楼兰的罪人,至此再不敢重返故乡。 于南域妖皇连晟,他有着家国仇恨。于连璟,总归还是愧意居多。 他曾是骄傲的楼兰三王子,从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今,终究还是为情与家国仇恨,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第115章 魔纹 连璟背对着楼昭钺,沉默不语。 楼昭钺说亏欠于他,他又何尝不是亏欠于对方。 尽管楼昭钺常说,楼兰皇族覆灭,是他咎由自取。可说到底,与他连璟还是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一朝从奢入俭,摒弃高贵的王子身份,做一个平民百姓,对稍微有些身份的人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他大可以在城中自立门户,可偏偏为了他而选择留在江宅。还要顾及整个江宅人的头疼脑热。 他心知楼昭钺并非不求回报,他想要的,无非是他这个人罢了。 可既已选择了墨晗,他断不能再给予楼昭钺希望,这与欺骗他无异。 这些年来,他花言巧语不知诓骗了多少人,唯独楼昭钺,他不忍再蒙骗。 于是他尽可能在生活中慢慢补偿对方。 哪怕楼昭钺根本不需要。 因长期未换药,伤口与白布有黏连。幸好房中还有一盆给连璟冷敷用的水,楼昭钺将布打湿,一点点地撕开。 若换做平时,连璟定会痛得发抖,但好在高烧使他痛感反应迟钝,没觉得有多疼。 拆开血布,如楼昭钺所料,连璟背上伤口开了裂,且部分区域有红肿。有未擦净的血渍凝固成块,瞧着脏乱不已。 楼昭钺沉默片刻,果断开始清创。 连璟这时才觉得痛感逐渐密集起来,与剜肉相差无几,身子不由自主地发颤。楼昭钺见他疼,立即取出一粒丹药递于他唇边。 “吃吧,吃了就不会疼了。” 连璟却摇头:“疼就疼吧,好让我长个记性。” 楼昭钺不说话了,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方盒。方盒黑木所制,只有巴掌般大小。盒中躺着两只通体透明的虫。它们约有两寸长,手指般粗细,正在盒中缓慢蠕动着。 楼昭钺取出连璟手上银针,示意连璟趴下,用竹条将小虫夹起,放在连璟伤口上。 两条小虫一经接触伤口,忽然蠕动速度加快,精准无误地寻至腐肉上,欢快地啃食起来。 连璟察觉到背上似乎有虫儿在爬,亦知道它们在吃他伤口上的肉,却意外不觉疼痛。想了想,恍然:“你在用蛊?” 楼昭钺垂着眼,轻声道:“嗯,是食腐蛊。” 食腐蛊,专以腐肉为食,食用时会在周围分泌一种特殊的粘液,以麻痹痛觉,治疗外伤有奇效,为西域皇族专用蛊。弊端是用一回它要歇息五日才能再次使用。 “多谢。”连璟想着,又欠了他一笔。 “你我之间,还谈何谢字。”楼昭钺道,目光近乎痴迷地望着连璟雪白纤细的后腰。 昭明殿时,他也曾拥过此腰,骨感纤细,无丝毫赘肉,他都不敢抱太紧,生怕稍稍用力便会折断。墨晗却日日夜夜抱在怀中,想来滋味定是销魂蚀骨,愈想、愈是羡慕他。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连璟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腰身。 楼昭钺这才收敛视线,余光忽发觉左边有一道赤金的花纹,顺着腰腹蔓延至腰后。那花纹似藤蔓的一端,交错缠绕,妖冶似活物。 他指了指那花纹,问道:“这是何物?” 连璟回头瞧了一眼:“胎记吧?我生来就有。” 楼昭钺却皱了眉头:“……我怎么瞧着像是魔纹?” “是吗?你见过?” 楼昭钺摸着下巴回忆一番,径自说道:“……早年,楼兰曾接待过一批魔界来使。我那时还小,但有幸目睹过。犹记他们或面上、或颈间、或手背皆有类似的魔纹,只不过是黑色。唯独有一人,如你这般的赤金色。” “是何人?” “魔界凌水族二皇子,凌天瑛。” 第116章 熏香 院内,众人围坐在石桌边等候。灰狐守在门前,几度想闯进去,可想到连璟的病情,只得煎熬地等待着。 阿瑟蹲在灰狐身侧,好声好气地哄道:“爹,主人并非嫌弃你,是干爹给人治病习惯身旁无人看守,说是怕旁人偷师。主人其实最爱你了。” 最后一句,勉强让灰狐打起精神,尾巴象征性地摇了摇。阿瑟则趁机揉了揉灰狐背上的毛发。 真软,手感真不错呢。难怪主人成日把手放这上边揉。 就在这时,一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清竹院。来人是小厮常青,他怀里抱着楼昭钺的药箱,边往里走边回头看,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 见主子们都在,常青仿佛见到了救星,提着药箱蹭蹭跑至卿嫆跟前:“三小姐!大爷呢?” 卿嫆起身,诧异地说道:“大爷在房里给二爷治病呢,常青,你怎么才回来?” 常青听着大爷已经在给二爷治了,松了一大口气,继而哭丧着脸道:“……嗐,甭提了。先前大爷听闻二爷昏迷不醒,马车都不坐,直接打马赶回得江宅。小的要驱使马车,所以回得晚了些。” “还有一件事,三小姐,小的回来时,发现那吴国公府的大公子带着小厮、守在咱宅子附近的巷子里。咱宅子不是设有障眼法吗?外人是进不来的。那吴大公子见小的驾马车回来,还抓着小的问咱大爷究竟住哪,怎地一眨眼就在巷口里不见了影子。” 常青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远方墙头,低声道:“小的见那吴大公子一路追着大爷来此,想来没安好心,哪还敢告诉他怎么进来。便寻了个由头支开他们,穿墙进的宅子。眼下那吴大公子恐怕还没走哩!” “让他守着,不必管他。” 主卧的房门忽然被打开,只见楼昭钺缓步走出来,面上表情阴沉沉的。 灰狐早在他打开门的空档一溜烟地冲进卧房,他见状也没说什么,默默替他们合上房门。卿嫆等人则围上来,问道:“大哥,二哥他如何了?” 楼昭钺调整好面部表情,淡声道:“烧已退了,人还有些虚,你们莫要进去打扰他,让他睡会儿。” 江映雪疑惑道:“……二哥今日为何会忽然起高烧呢?” 楼昭钺眸光微闪,低眉轻叹:“怪我疏忽,是他体内寒毒未消,今晨吹了些风,做了些活儿,便病倒了。现我已将他身体毒素彻底清除,不日便会好转。” 阿瑟垂着脑袋认错:“难怪了……都怪我不好,一早缠着主人要吃面,他昨儿一人照顾爹至深夜,想必觉都没睡好………” 宋星寒也点头道:“……我也有错,早知璟哥哥那会儿在烧着,就不该再分颗蛋给他。热症之人最忌这个了……” 楼昭钺抬手揉了揉俩娃娃的脑袋,轻声道:“不知者无罪,你们都是小娃娃,哪能顾及这么多?以后多加注意便是。” 卧房内,灰狐刚闯进去,便被一股浓烈的熏香气息刺激得连打三个喷嚏。 原来,楼昭钺在给连璟清理伤势前便点上了熏香,为得便是掩盖屋内的血腥气。这熏香味说浓不浓、说淡不淡,恰是人可以接受的范围。灰狐却遭了殃,它嗅觉极其灵敏,闻着满屋子的气味,感觉整个狐都要窒息了。 可它的爱人还在这屋里,于是它只得忍着这股气味,奔向床前。 连璟此刻脸上红潮已退,眼神亦清明了许多。纯白色的里衣规整地穿在身上,没半分凌乱的痕迹。他半卧在床,肩上披着青色的外袍。 桌上铜盆里的水被用了大半,没沾上任何血迹,缠着伤口的血布亦被楼昭钺藏在储蓄空间,腐肉被食腐蛊吃得一干二净,没落下半块。楼昭钺最后还贴心地给他用了种特殊的缝合方式,让血液无法再溢出。合上房内丝丝缕缕的熏香,叫人瞧不出半点异样。 灰狐见连璟有了精气神,又见他衣裳齐整,想来楼昭钺除却施针外并未对他动手动脚,便高兴地上床扑入他怀中,也不管脏不脏,一个劲儿往连璟颈间舔,边舔边嘤嘤呜咽。 “好了好了……”连璟抱着灰狐,轻笑地扬起头,任由它舔着:“就一热症而已,又不是快死了。眼下已经好了,莫担心我。” 连璟是不知,灰狐午后一觉睡醒,发现连璟昏睡不起的那一刻真的慌极了。那时它脑子里起了很多很多不好的念头,害怕连璟一声招呼不打永远地离开它。 连璟抱着灰狐哄了一会,自己亦疲惫得不行,眼皮一开一合,脑袋亦小鸡啄米般上下点着。忽然,怀中灰狐甩头连打四个喷嚏。 连璟霎时睡意全无,惊道:“怎么了?” 灰狐脑袋钻进被子里,心声直达连璟脑海:“……这屋里熏香味太重了。楼昭钺那混蛋是想熏死你吗?” 连璟闻言失笑:“……我觉得还好,是你嗅觉太过灵敏了。” 说罢他起身下床,脚尖刚沾地,便觉头晕腿软有些站不稳。 他急忙扶着床栏稳住身形,灰狐敏锐的神经发现不对,立马跳下床,围着连璟打转,问他是不是还有不舒服。 连璟摇头,想来是高热与失血过多的后遗症。待觉得不晕了,才挪步至窗前。 察觉到连璟要开窗通风,灰狐忙咬住他衣袖制止:“你才退热,吹不得风的。” 连璟笑道:“没事,就开点缝,总归还是要通风的。” 说罢撑开窗,让新鲜空气流入卧房。回头时,顺手熄灭了桌上熏香。灰狐这才觉得好多了,高兴地摇起尾巴。 二人一同上了床,连璟躺下补眠,灰狐则趴在身侧,睁着眼守着他。 第117章 疑云 连璟虽闭上眼,却并未即刻入睡。 魔界,凌水族,凌天瑛。 他知道他生父是南域上一任护法,丰年。因他母亲与对方传出的“丑闻”,所有有关丰年的过往事迹皆被封存,谈及丰年二字,宫人皆是面色大变,一张嘴捂得牢牢实实,不肯对他透露半句。 四百年间,连璟只查到一点,便是妖界不曾有白孔雀这一种族。或说哪怕于六界,白孔雀都是罕见的珍兽。 四万年前,神界还未式微之时,曾出现过白孔雀,为一对兄妹,乃是神 凤煦 身边的亲信。后来大战,神凤煦陨落,两头白孔雀亦不知所踪。 楼昭钺说他身上的胎记像魔纹,难不成,他父亲丰年便是当初那头男孔雀……也不对,那是神族,怎可能会身携这等印记。是后来入魔了么?可若是入魔,又怎会甘愿在妖界给妖皇做护法,且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本座当着你母亲的面,剜了他双眼,绞了他舌头,折断他手脚,最后将他头颅悬挂于妖皇殿门外,暴晒了七天七夜。” 风华殿那夜,连晟一字一句地道出他父亲的死状,叫他印象极其深刻。 能做上大护法一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见生前有多么光风霁月。 可谁又能想到,他最后会被那般残忍地杀害,还悬首示众呢。 他曾立誓,终有一日,会用同样的方法折磨连晟一通,砍下其头颅扔去冥海,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可事实却是他眼下只能东躲西藏地度日。 连晟一人便可灭楼兰皇室全族,这是多么恐怖的实力。他自诩修为不足,不会傻到去以卵击石。 至于所谓魔纹,疑点众多,兴许并不如楼昭钺所说一般。至少他施法时,那胎记不会像魔族一般往皮肤周围蔓延,更不会呈现不详的黑色魔气。 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胎记罢了。 他睁眼,与灰狐一双赤绿异瞳相对。灰狐见他没睡,凑过来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他笑,温柔地抚摸灰狐脑袋。 他不怕死,只是在这世间还有诸多的牵挂。阿远,阿瑟,秋湖,映画,以及江宅众人。 他不愿轻易舍弃。 …………… 江宅附近的巷口中,吴戢望着前方尽头,陷入了沉思。 没路了。 他分明亲眼所见楼昭钺策马进了这条巷子,两人一前一后,只迟上半盏茶功夫,不想追进来一瞧,发现竟是个死胡同。 他被骑走的马儿还在巷口吃草,楼昭钺这个大活人却不见了踪影。就连后来的那个什么常青,也一不留神让他跑了,连带着他身后驱使的马车也消失不见。 他在这条巷子里找了足足一个时辰,愣是没找到可打开暗门的机关。小厮不禁脸色发白,腿脚有些打颤:“公子……咱们莫不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吴戢果断往小厮脑袋上赏了一巴掌,厉声道:“休要胡言!楼大夫怎可能是鬼?头顶这么大的太阳是摆设吗?” 小厮悻悻地揉着脑袋,“……可楼大夫他,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不见了人啊。” 吴戢不语,面上阴晴不定。 犹记昨夜天象异变,他恰巧在附近,循着声源望去,竟瞧见那惊雷之下,被劈的隐约是一头巨型的九尾狐。 他揉了揉眼睛,问身侧小厮可有看见,小厮却言不曾。 吴戢这才想起,他的眼自小便能瞧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且只会在特定时期看见。 想来是某个罪恶滔天的孽畜太过猖獗,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才降雷劈它。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戢并未前去观望。 本欲打道回府,余光忽见楼昭钺背着药箱一晃而过,正想喊住对方,想了想还是没做声,而是悄悄跟上。 而后,他看见楼昭钺与一名青衣白发的男子碰面,后者怀中还抱着只狐狸。相隔甚远,他并未看清那青衣白发男子的面容。但直觉告诉他,那人不简单。 二人交谈几句,一同上了辆马车,疾驰而去。 最后,那辆马车亦是如今日楼昭钺一般,半途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于他而言,楼昭钺此人,仿佛浑身上下都藏着秘密。初遇时的对视,便觉得对方非同寻常。且替旁人看诊时,举手抬足间优雅高贵,谈话时不徐不疾,淡定从容,不似任何平民百姓。 他其实心里隐约已有了答案,但不愿找楼昭钺当面核实。 若是什么事都挑明了去说,他怕楼昭钺终有一日会随着那辆马车一般,彻底在静安城消失。 第118章 心意 黄昏时,众人聚在膳厅用晚膳。连璟也起了,且难得出现在膳厅,得到了众人热情的款待。 实在是生病不宜做饭,灰狐非要拉着他来膳厅吃,他拗不过,只得过来。 因热症初愈,吃不得辛辣油腻,众人便都劝他吃各类汤汤水水。连璟推脱不过,只好一一受了,但多半是他喝汤,灰狐吃肉。 “大爷,那吴公子还没走。” 众人正安静地吃着,忽然小厮常青跑进来朝着楼昭钺低声耳语一番,楼昭钺闻言脸色微变,拧了拧眉,道了声知道了。而后继续不紧不慢地用膳。 果腹后,楼昭钺回了他的兰浔院。时已入冬,天色昏沉,想来不久便要下雪。楼昭钺唤常青过来帮他收起院中的草药,常青走过来时低声道:“大爷,那吴公子眼下正蹲在墙下啃干粮呢。” 楼昭钺手中忙活着,头也不回,淡声道:“那又与我何干?” “不是啊大爷……只是若那吴公子一直守在咱门外,小的们还怎么出去采购东西?定会被他抓着不给走的。还有,大爷您明儿还要去回春堂呢……” 楼昭钺眼中闪过不耐:“真是麻烦。” 随即放下草篓,大步往院外走去。 江宅外,吴戢蹲在墙边,硬生生咽下干巴巴的饼,被噎得直捶胸口。小厮见状忙递给他水袋,并帮他拍背。他咕噜噜大口灌水,没一会儿便见了底。有些意犹未尽地晃了晃水袋,见实在没水了,气不过扔小厮怀中。 小厮慌忙接住水袋,忍不住劝道:“……公子,不如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要吃的没吃的,要水没水,咱干粮只够撑到今晚了。楼大夫又不肯出来见您,您一直搁这头挨饿受冻多遭罪啊……” “要回你自己回,我就不信了,楼大夫他明儿还会不去回春堂坐诊……啊……阿嚏!”吴戢边说着边打了个喷嚏。 小厮被这声喷嚏吓了一跳,忙解了自己外衣给吴戢裹上:“哎哟我的好公子,您可千万莫落了风寒啊!回头老公爷可要拿小的问罪的……” “什么风寒?不过鼻子有些痒,本公子身子还没那么娇弱……啊……阿嚏!阿嚏!” 小厮环着吴戢给他供暖,见着有一点白色落在吴戢肩头,抬头看去,发现天际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顿时面如土色,急道:“不好了公子,下雪了,咱们得赶紧回府!” “说了不回就是不回……” 二人正拌着嘴,忽然,有脚步声循循渐近。打眼一瞧,只见一抹蓝色的身形正徐徐走来。 吴戢眯了眯眼眸,笑了:“……我莫不是出了幻觉?竟看见楼大夫了。” 小厮晃了晃他肩头,激动不已:“公子,不是幻觉!真的是楼大夫!” 吴戢顿时清醒过来,睁大双眼。只见楼昭钺一袭水蓝长衫,手提食盒,打着伞,于风雪中静静向他走来。在他身前驻足,俯身,放下食盒。 很奇怪,分明楼昭钺面色不耐望着他,可他就是觉得此刻的他好看极了。 “吴大公子身兼兵部侍郎一职,怎地有这般闲心成日守在我家门外?兵部没你事做?” 熟悉的嘲讽语气,熟悉的看烂泥的眼神。令他觉得无比亲切。 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爹是兵部尚书,我挂的闲职,事都是我爹在做,所以……” 楼昭钺垂了垂眼睫,没接话,只默默将食盒里的菜一一取出推向他:“吃吧,吃完赶紧回。” 菜还是温热的,是晚膳剩的虾饺,还有一碗菌子汤。 吴戢正埋头大吃,冷不防听见楼昭钺慢悠悠地下逐客令,咬了半口的虾饺顿时从嘴边落在地上。 他盯着楼昭钺冷淡的面庞,在外吹了大半日风都不觉苦,眼下忽然就觉得有些委屈,他轻轻攥住楼昭钺一片衣角,低声央求道:“能不能……别赶我走……?” “我知道,这几日我派人在回春堂堵你是我的不对。可我……只是太喜欢你了,一日不见着你,比抓心挠肝还难受……” 楼昭钺闻言一怔,他望着吴戢纯粹的目光,与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唇角微微勾起,眸光幽深:“你是真的想与我好?” 吴戢忙不迭点头,生怕犹豫半息都是错:“我不介意你只是名大夫,更不介意你是名男子。只要你肯看看我,我愿为你排除千难万难,哪怕不要这国公府大公子的身份,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公子不可!”小厮以为吴戢这几日只是说着玩而已,这下听见自家公子大方表明心意,吓得魂飞魄散,摇着吴戢手臂说不可以。 哪知眼前二人仿佛没听见他的劝告似的,仍旧各说各话。 楼昭钺温热的手握住吴戢的手,将他拽起身,笑容瑰丽蛊惑:“既如此,你随我来吧。” 说罢,二人转身往前方的死胡同走去。 “公子!” 小厮不放心追上前,不觉间随着二人穿过那道墙,入了江宅的大院。 清竹院中,连璟隔着一面墙见楼昭钺领了一名男子进兰浔院,愣了愣,疑惑道:“大哥,你身边带的谁?” 楼昭钺懒洋洋地回道:“你大嫂。” “??” 第119章 如愿 吴戢被楼昭钺握着手,进主卧前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对上连璟的视线。 那人立在廊下,青衣,白发,身边站着一头毛色银灰的狐狸。 他有着很美的一张脸,美得极其不真实。 吴戢心道,果然,楼昭钺和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且还住在隔壁,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难怪楼昭钺素日里不待见他,他自诩容貌在男子中算是俊朗,而隔壁那人却俊美如谪仙一般。 论谁都会下意识给美人好脸色吧。 那究竟是谁?楼昭钺的兄弟?可二者模样毫不相似,还是说他爱慕的对象? 吴戢心中正胡想着,下一刻,“嘎吱”两声响,他被楼昭钺带进了主卧。 “公子!”吴戢的小厮忍冬忙要跟着闯进去,被常青眼疾手快地提着后领拽住:“哎哎!主子们的事,咱做下人的少掺和——”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进了咱江宅,你们就和我们是同坐一条船上的人了。若敢对外人透露这里半个字,哼哼……” 常青故作阴险地笑着,眼中浮现幽绿的光芒。 忍冬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唇瓣张嗡着,说不出半个字。 连璟挑了挑眉,俯身对灰狐道:“是‘锦莲一案’押你去府衙的那位吴国公府公子,大哥居然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灰狐动了动双耳,心情大好地摇着尾巴:“只要不来纠缠你,管他和谁在一起。” 连璟笑着戳戳它脑袋,转身往屋里走:“瞧给你美得?早说了我和他之间没什么。你偏生要吃味,浑身酸得都能泡酸菜了。” “我哪有……”灰狐嘟囔着,噔噔跟着他进屋。 ………… 兰浔院主卧内,吴戢坐在椅上,凝着对侧的楼昭钺。 楼昭钺当着江宅一众人的面将他带进自己下榻的院落,原以为会发生点他期待已久的事,不想进了主卧后,楼昭钺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医书坐下静静翻看,看都不看他一眼。 卧房内烧了火炉,暖融融的热气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吴戢双手紧攥,痴痴凝望楼昭钺温润的侧颜,“楼大夫,我们……” 楼昭钺头也不抬,淡漠地说道:“外间有床,吴公子要睡请便。明日一早,我再送你离开。” 吴戢怔了怔,苦笑:“……楼大夫邀我入江宅,只为让我在你屋中留宿一夜?” “不然?吴公子以为如何?” 吴戢压下心间那抹苦涩,不死心地追问:“楼大夫是在做戏给旁人看么?是谁?隔壁那位美人?” 楼昭钺终于舍得移开落在医书上的视线,他歪着头,勾唇轻笑:“……吴公子倒是比我想象中要聪明许多。” 他虽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吴戢得知真相,顿时神色恍惚,不禁喃喃道:“可他不是你兄弟……?你对自家兄弟……” “所以啊,为了让他放心,我特请吴公子替我唱这一出戏。眼下吴公子如愿和我传出了绯闻,怎么瞧着不大高兴?”楼昭钺忽然俯身靠近,盯着他心神恍惚的脸,笑了笑,二指抬起他下巴,目露讽意:“还是说,吴公子真想与我有些什么?” “楼大夫,我知道你们是什么。” 吴戢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一般,猛地握住楼昭钺挑他下巴的那只手,盯着对方漆黑的眼眸,郑重其事道:“但,我不会多问。我是真心喜欢你,别无其他。” 见楼昭钺目光愈发冷了,像条毒蛇一般盯得他背脊生寒。可他还是不愿退缩,一鼓作气起身上前,闭眼快速吻了吻楼昭钺的唇,紧张道:“……楼大夫既已和你兄弟明说我是他大嫂,那我、我是愿意的……” 这一吻来得快去得也快,没给楼昭钺反应的时间。 活这么长年岁,头一遭被一名男子轻薄,对方还是他往日里最瞧不起的凡人。 他下意识重头打量身前此人,麦色的肌肤,一头墨发被风拂得微乱,双眼澄澈如水,微红的鼻头下,是一张被冻得有些发紫的唇。 他脸颊泛红,眼底携着小心翼翼的爱慕,正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若想忘却一段痛苦的恋情,只需尽快步入下一段恋情即可。” 卿嫆那日的忠告仿佛就在耳畔,正巧午时,楼昭钺这颗心被连璟伤得体无完肤。 自己眼下究竟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去一次次地贴他的冷脸呢? 他都无家可归了,他着实不欠他的啊。 如今有人自主送上门来,他又损失不得什么,为何不要? 思及此,楼昭钺将手抽出,反握住吴戢手臂:“看来,你是真的想与我好。” 手中微一施力,便将吴戢拽入怀中。吴戢惊诧不已,楼大夫瞧着文文弱弱,怎有这般大的力气? 楼昭钺俯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如你所愿。” 这个角度,吴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楼昭钺竟比他高半个头。 靠得这般近,楼昭钺身上独有的药香丝丝缕缕地传来,清冽,优雅,如同他本人。嗅上几口便有些沉醉其中。 他心脏剧烈地悸动着,点点头,任由楼昭钺牵着他的手,步向内间,步向床前…… 第120章 察觉 xs7.com 吴戢自打在兰浔院那留宿一夜,之后的日子里三天两头会来一次江宅,因是楼昭钺的门客,门房便默许吴戢是自己人,每每来此皆会放行。 吴戢来的前几次,楼昭钺会装好饭菜提回兰浔院。后来吴戢亦上了膳厅,与众人共同用膳。 众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过问,只当吴戢是客,热情地款待他。有次阿瑟玩笑般地喊了声“大伯母”,吴戢红着脸没反驳,眼中亦是欢喜的。 这日午后,二人亲热完,吴戢抱着楼昭钺的手臂轻声道:“阿钺,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我想带你回……” 吴戢虽常来江宅,但绝不夜宿。这是楼昭钺的提议,毕竟身为国公府公子,成日夜不归宿,与“好友”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若被有心之人看到,定会传出一些不好听的传言。 楼昭钺是为自己名声着想,吴戢却天真地以为楼昭钺在担心他。虽不高兴不能夜里来寻楼昭钺,可爱人为他着想,心里亦是欣喜的。 楼昭钺闻言淡笑一声,“你我之间,只有肉体上的纠葛,实属上不得台面。且我乃一介草民,你带我去你家,要如何向国公爷介绍我?”他抽出手臂,背对着他自顾自地穿起衣服:“怕是还没进门,我就要被你祖父给打出去了。” 只有肉体上的纠葛么…… 吴戢眼中闪过受伤的情绪,说来也是,那日确实是他自荐枕席,楼昭钺又恰好没拒绝罢了。 “……我便说你是我近日新交的挚友,往日里有头疼脑热皆是你在替我看。我祖父他最是敬重大夫,不若亦不会给我取字‘空青’。” 相处这么多时日,他多么期望楼昭钺能唤他的字。可对方从不曾这般喊他不说,情事时偶尔还会在他耳边呢喃几声“小璟”。 他知道“小璟”是何人,每每听见,都好似不能呼吸了。 小璟是楼昭钺得不到的月亮,而楼昭钺,是他得不到的月亮。 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楼昭钺穿衣时不经意的一个回头,发现吴戢情绪似乎十分低落。 眼前人虽不是他所爱,可至少这些时日以来将他伺候得挺好。足够的温顺听话,事事以他为首位,让说往东绝不往西。 他也知晓自己在房事时所犯的错,素来是他有索求,从未顾及对方的感受。而今,吴戢如此卑微地向他提一个条件,想了想,总该得给点甜头才是。 于是他伸手抚了抚吴戢的面庞,扬起一个自认为温和的笑:“其实,我是怕我那日正好当值离不开身,若那时我有空闲,定陪你去国公府走一遭,你觉得如何?” “真的吗?那太好了!”吴戢眼底的光一寸寸亮起,高兴之余,忍不住伸手将楼昭钺抱住。 楼昭钺轻“嘶”一声,二指捏着他下巴,咬牙切齿地笑了:“看来你今日是不想下床了。” 吴戢脸一红,垂着眼低声道:“也不是不行……”话未说完,唇便被吻住。刚拉起的帘帐,又再次落下。 …………… 妖界南域,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皇宫的建筑上穿梭。他们的前方,有数名黑衣人正极速奔逃。 这是自赤鸢任命二护法以来,头一回遇见有人在上书房行刺。对方身手不凡,擅听声辨位,缕缕避开他的飞叶袭击。且行踪诡秘,总能在他即将擒拿之时迅速闪至下一个刁钻的地点。 他看了看前方的刺客,又转头看了眼身侧同行的墨晗,顿时怒从心起,吼道:“墨护法,还不拿出你的真本事?!” 墨晗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随即抬手从虚空召出本命法器流风回雪,右手结剑指,慢悠悠地指挥法器向刺客攻去。 刺客回头见两柄回旋弯刀攻来,顿时双目圆睁,心道不好,手里兵器三叉戟胡乱一挥,没成想看似来势汹汹的双刀竟被他轻易驳回,顺着来时的轨迹向着墨晗攻去,且去势比墨晗驱使时更为快而猛烈。 赤鸢没想到墨晗的法器就这么轻易被打回,一时忘了提醒,待他回神之时,两柄弯刀已是猛地扎入墨晗身躯,将他捅了个对穿! 迎着赤鸢不可思议的目光,墨晗口吐鲜血,“噗通”跪倒于屋檐上,再而身形不稳从房上滚落下去。 赤鸢急忙飞身追下去,本欲将人接住,不料那墨晗于半空身形一晃,化作一条灰白的狐尾。 他望着手中狐尾,只惊诧了一瞬,继而冷笑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清竹院主卧,本是酣睡中的灰狐似有所感一般,骤然睁开双眼。 连璟睡得迷迷糊糊间,隐隐感到身边好似少了些什么。他揉着眼抬头,只见,本睡在身侧的灰狐不知几时去了窗前,坐在窗下的凳子上,不知在做什么。 “阿远?” 灰狐闻声回头,一双眼在昏暗的室内泛着幽绿的光。 “阿璟,近日莫要出江宅,切记。” “为何?” “我的狐尾,被发现了。” 第121章 背叛 “近来法力被封,我一直在担忧此事。狐尾虽存有我二成法力,可一旦出手便暴露无遗。狐尾消散前,我看见赤鸢将它握于手心……估摸再过几日,妖界便要来人了。我眼下身无法力,护不得你们任何一位周全。所以,只能委屈委屈你和阿瑟了……” 灰狐靠在连璟怀中,边说边垂下双耳。 连璟轻叹,受伤这几日,他几乎从未出过江宅。饭灰狐不让做,花草也不准他修剪,每日除了吃便是睡,无趣极了。 本来,听说凡界快过年了,夜里城中会有诸多节目和美食。他想着那时带灰狐阿瑟宋星寒一同出去逛逛,如今却忽闻此噩耗,心里总归还是有些难过的。 可性命攸关,为了不给众人添麻烦,他只得乖乖待在清竹院。 他抚摸着灰狐的脑袋,轻声道:“我都明白,既然已经暴露,我不出去就是。” “……对不起,都是我一时冲动。又害得你没了自由。” “不怪你,从我逃到凡界开始,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时间问题。” 连璟拥着灰狐轻声安慰,目光空洞无神。 这一生,他几乎都在试图逃离皇宫,逃离那人的魔爪。往往安谧的生活享了没几日,就要对眼下的一切道别。 这颠沛流离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到头呢? ……………… “你与他日日夜夜相对,竟到今日才发现他不是本尊?看来,你根本没拿本座的吩咐放在眼里。” 上书房内,连晟随手扔出一个砚台,精准砸在赤鸢额角,砚台重量不轻,赤鸢白皙光洁的额角瞬间破了道口子,鲜血汩汩流淌,顺着脸侧滴落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赤鸢面色发白,忍痛辩解:“陛下息怒!微臣当真不知。实为狐族狡诈,变化之术登峰造极,叫微臣没及时辨出真假。” 连晟似笑非笑:“这时候还给自己找理由,你可知并非明智之举?” 赤鸢被这意味不明的笑看得心慌,忙道:“陛下,微臣这就着手带人去将他们抓回来!” 连晟“嗯”一声,摆了摆手,淡漠地说道:“去吧,若空手而归,你提头来见。” 赤鸢闻言,仿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连晟。 他不该是陛下眼下最宠爱的人吗?那么多次的骨肉纠缠,那么多次的瞻前顾后,只因墨晗携太子背叛,便要迁怒于他? 他望着连晟对他无情无感、甚至盛满怒意的双眸,霎时醒悟。 原来,他在陛下眼中,是这般一文不值…… “是。” 赤鸢行礼,顶着额角上的伤,起身退出上书房。 他双拳紧攥,目光阴翳,连头顶金阳亦无法驱散他周身的阴郁之气。 墨晗,连璟,我与尔等,不死不休! 上书房内,连晟立于窗前,抬手抚摸左眉上的疤痕。 这道疤,乃是他上任护法 丰年 留下。那时丰年试图带走白氏,而选择与他兵刃相见。 二人势均力敌,奈何丰年输给一个“情”字,以半招落败,束手就擒。而后被他亲手分尸。 上一任护法 丰年 背叛了他,现任护法墨晗,仍旧背叛了他。 妙极!真是妙极! 此番若不将此二人捉回折磨折磨一通,他还真有愧于“妖界第一人”的称号。 他抚脸轻笑,指间那块成色极好的玉扳指泛着幽冷的光。 “璟儿,为父很是期待,心爱之人当着你的面,被本座折磨至死时是何等表情呢。” 第122章 搜魂 赤鸢抬手扶了扶银制的发冠,满意地望着镜中完美无缺的自己。 他踏出水云阁,身形一闪,片刻出现在流影楼。 流影楼乃是影卫们的据点,中有数万影卫,由五名将领管制,任听护法调遣。 眼下广场之上,一名将领正领着一众影卫操练。见赤鸢到来,忙过来相迎。 “末将青黎参见二护法,不知护法大人今日来此,有何指示?” 赤鸢负手而立,看也未看青黎,目光在前方一众影卫之中逡巡:“两月以前,都有哪些人随同墨护法去往凡界采购货品?速速出列。” 人群中,有三人不明所以地互视一眼,随即抬步出列,抱拳朝赤鸢躬身行礼:“回二护法,是我们三人。” 赤鸢点点头,转身示意三人跟上:“你们随我来。其余人等继续操练。” 三人被带到流影楼专用的审讯室,这下哪怕再傻亦知道赤鸢要做什么,在赤鸢跟前齐齐跪下:“敢问护法大人,小的们究竟犯了何错,以至于您要带我们来此审问。” “你们还不知道?”赤鸢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墨晗他叛变了。” “大护法叛变?这、这不可能!” 三人惊诧,纷纷表示不可能。 赤鸢不紧不慢地取出那条狐尾,放于手心来回抓弄:“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两个月以来,宫里这位早已被此物取而代之。如今陛下震怒,你们若老老实实交代,本护法兴许还会留你们一命。” 分明面上含着笑意,语气亦不疾不徐,可偏生就是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压迫得三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三人便如实交代两月以前随同墨晗走过的所有据点,提到可疑之处,三人却各持己见,甚至为此还争吵不休。 赤鸢等得不耐烦了,勾唇一哂,“既如此,我亲自来吧。” 语罢身形一动,手握成爪猛地扣向其中一人颅顶。掌心红色妖力覆下,霎时那影卫抑制不住地惊叫出声,随即两眼翻白,浑身抽搐不停。 余下两名影卫见状吓得抱在一处,脸色惨白如雪。 若他们没猜错,赤鸢眼下所用的,便是最为恶毒的搜魂术。此术不仅能读取一个人脑中所有意识,还会对人灵魂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轻则后半生痴傻,重则瘫痪在床甚至死亡。 赤鸢读取片刻,很快搜寻到众人扶着凭栏、翘首往对面一所秦楼痴痴凝望的情景。 那秦楼楚馆中,有一人端坐于此,手中抱着面琵琶轻抚。而墨晗则直勾勾地望着对方。 原来如此。 赤鸢得到想要的答案,施法的手果断一松,“嘭——”掌下影卫两眼一闭,应声倒下。 赤鸢立刻点了两百精兵影卫,着手出发。 有人虚心请教:“二护法大人,不知此去何处?” 赤鸢背着手,双目微眯,漂亮的眼中携着丝丝冷意,一袭艳丽的红衣在风中飘摇:“凡界,静安城,思梦楼。” 一行人,凌空飞行不过四个时辰,便已抵达凡界一处高山顶端。 赤鸢立于山头,目光掠过山底的田地与河流,落于远方城镇之中。他双眸变作赤红,借着妖力,清晰望见城门之上的牌匾题有三字:静安城。 他扬了扬唇,抬手招来三名影卫:“你们三人随我来,其余人,留此待命。” “是!” 四人闪身至城门外,立有城卫举矛拦住去路。 “慢着!你们是什么人?可有照身帖?” 三名影卫立即要出手,被赤鸢抬手阻拦。只见后者取下腰间金质的护法腰牌,提着在城卫跟前晃了晃,微微笑道:“这可是你说的照身帖?” 那两名城卫脑袋跟着腰牌左摇右晃,连连点头,目光是诡异的痴迷:“是、是!” 赤鸢四人便畅通无阻地入了城中。 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因着赤鸢惊人的美貌,行人阻滞不前,纷纷向他聚集,试图近距离地瞻仰。 赤鸢虽享受被众星捧月,然今日是带着目的而来。故唇瓣翕动默念一诀,所有人当即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取出一块面具为自己戴上,身上张扬的绯红锦衣亦幻作寻常贵公子的穿着,三名影卫随之变化成寻常家丁模样。 四人一前三后,拨开人|流,扬长而去。这期间不过三息功夫,嘈杂的人声便再度回归。 “咦,我们方才在做什么……?” “好像是在看美人啊。” “有美人?在哪在哪!” “是你看错了吧?哪有什么美人!回去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众人面面相觑一番,见实在没找着他们口中的“美人”,这才作鸟兽散。 四人沿途打听,不多时,便来到那座修建气派的高楼前。 第123章 哄骗 思梦楼,除万香楼外,为静安城第一楼。它是一所销金窟,又是一处温柔乡,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都爱来此寻幽探芳。 这儿有戏园,有乐坊,有烈酒,有美人。 进了楼,香粉萦鼻,轻纱拂面,莺莺燕燕们身着各色彩衣,穿梭于恩客间。 她们妆容精致,环肥燕瘦。无论谁在行走时,皆轻踩莲步,似云端的仙子一般飘来晃去。 此刻,沈妈妈正在一楼招揽恩客,忽有一丫鬟匆匆拉着她手臂,附耳低言:“沈妈妈,蓝烟姐姐喊你上去。” 沈妈妈识出这丫鬟乃是花魁蓝烟身边的,如今蓝烟正在雅阁内招待方才进来的一位恩客,眼下却忽然喊她上去,想来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位爷您且先等等,我家姑娘有事找我。” 沈妈妈对恩客抱歉一笑,示意对方稍等片刻,随即拉着丫鬟走至较为僻静的角落:“怎么了?” 丫鬟一时半刻解释不清,只催促道:“您上去就知道了……” 难道是那位爷对蓝烟不满意?那可是她千挑万选出的头牌,无论身形还是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酒量亦不错,能陪恩客喝上一斤半两之多。 沈妈妈怀着疑问,匆匆上了春满阁。 推开房门,还未进去,花魁蓝烟便打旁侧走过来挽住她手臂,瘪着红唇,委屈地道:“妈妈,这位恩客他不待见我……” 沈妈妈拍了拍蓝烟手背,示意稍安勿躁。随即拨开中门垂下的珠帘,走进内室,只见那名恩客正坐在桌旁,提着酒壶自顾自地斟酒。 他一袭绯红锦衣,玉冠束发,流云般墨色的长发垂两缕在身前,只一个侧脸,便俊美不凡。 沈妈妈一怔,犹记这位恩客来时,脸上还佩戴一张恶鬼面具,叫人瞧了不寒而栗。眼下竟已取了下来,面具下的容颜亦是这般惊艳。 难怪来时开口便是要楼里的花魁娘子作陪,有这样一张脸,该说不说,还是她家姑娘们占了便宜。 沈妈妈扬着笑脸上前,低腰问道:“这位爷,可是对我们家蓝烟有哪里不满意?” 那红衣的公子闻言转过头来,沈妈妈却为之一惊,“江二爷?!你怎么……” 话未说完,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张脸与她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这张脸确实与江二爷有四分相像,可眼前之人,五官更为艳丽邪气,江二爷是一头霜白的发,他长发乌黑似泼墨般。且细细看来,他左眉上还有一道红色细小的花形印记。 他一双眼幽深如井,难以望穿。携着炫目的笑意,仿佛多看几眼便要陷入其中。 “沈妈妈这是见我初来乍到,舍不得将真正的底牌交付与我?都说了我要花魁,却给我这等庸脂俗粉?” 蓝烟听见自己被嘲“庸脂俗粉”,顿时红了眼眶,跺了跺脚,帕子捂着脸跑了出去。 沈妈妈不禁摇头轻叹,“这位爷,我哪能诓您呢?蓝烟这姑娘,确为我楼里花魁不假啊。那容貌,那身段,谁见了不得夸上几句?”她望着对方的脸,由心地夸赞:“也就爷您这等姿容,才会嫌她胭脂俗粉哟。” “是吗?”赤鸢挑起沈妈妈的下巴,垂眸细细打量她的脸,片刻轻轻笑道:“我瞧着,沈妈妈这副模样倒也不输方才那位蓝烟姑娘。若沈妈妈再年轻个几岁,我兴许还会点你作陪。” 沈妈妈轻轻推开赤鸢的手指,陪笑道:“爷您可真会说笑,我一半老徐娘,哪能伺候你们这等小年轻?” 赤鸢便敛了笑容,目光幽冷地凝着她,“废话不多说。我要见你们楼里真正的花魁,那位脸戴面具抚琵琶的‘姑娘’。” 沈妈妈忽有种直觉。 此人虽容貌与江二爷相似,但绝非同一条势力。 他恐怕,根本不是来楼里寻欢作乐,而是来寻江二爷麻烦的。 “爷您说的可是‘锦莲’?实不相瞒,那是我苦命的干女儿。早在半个月前,便在公堂自刎了哟。如今她早已埋入黄土,我前几日还去给她烧过纸钱呢。” 沈妈妈边说着边掏出帕子挤眼泪,却被赤鸢猛地扣住手臂,“我知道他是名男子,且容貌与我有四分像。方才你进来时,还唤了我声‘江二爷’,想来对方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顺着沈妈妈脸侧下滑至颈间,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捏住她脆弱的脖颈。他歪了歪脑袋,殷红的唇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你确定,还要继续哄骗我?” 第124章 找来 脖颈被制住,哪怕对方没施力,沈妈妈都惧怕得感觉不能呼吸了。 赤鸢目光阴沉如水,蕴藏杀意,仿佛只要她说错半个字,这颗脑袋便要与身子分家。 沈妈妈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唇瓣道:“爷,爷您冷静,有话好好说……呃!我说我说!江二爷他就住在——” 话未言尽,一名白衣男子忽然抬步踏入雅阁,“阁下何必要挟一名凡间的弱女子?有事问我,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赤鸢寻声望去,只见来人一袭银白锦袍,手持折扇,身后跟着蓝烟的丫鬟小鱼。 赤鸢松了捏脖颈的手,看着来人:“你又是何人?” 颈间手被撤去,沈妈妈得以大口呼吸,她看着苏霁月,心道幸好方才察觉这恩客不对劲时与小鱼打了手势,示意她将苏霁月请来,不若她这条小命今儿便要交代在这了。 苏霁月手摇折扇,淡然自若:“不才在下,正是这思梦楼的东家。” 赤鸢扭了扭脖颈,凝着她,似笑非笑:“修炼五百年的狐妖?” 身形一闪,伸指挑起她下颚,目光落在她的耳洞上,恍然:“还是个母的。” 苏霁月凝眉,瞧出她是狐妖也就作罢,何必要以“公母”论男女?初见便让她对他的印象降入深谷,哪怕他有一张美得过分的皮囊。 赤鸢捏着她下颚,凑她耳边轻声道:“你知道我近来最讨厌什么吗?” 什么? 苏霁月正欲过问,下一瞬胸口一痛,垂眸看去,只见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穿透她左胸,淋漓的鲜血顺着手臂流出,嘀嗒落于地面。 “便是你们这种诡计多端的狐妖——” 赤鸢笑着,手臂抽出,掏出一颗新鲜的、尚在悸动的心脏。 赤鸢手指猛然收力,那颗心脏瞬间被捏爆,化作一滩血水与碎肉从他指缝溢出。 “嘭——” 苏霁月双目灰白无神,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沈妈妈面无血色,抬手紧紧捂住口鼻,忍着不让自己叫喊出声。她两腿酸软无力,站不稳瘫坐在地。 赤鸢闻声看向她,她感受到目光,抬头,呆滞地望着他,喃喃道:“我说……我说……” …………… 江宅,众人正在膳厅用膳,连璟忽似有所感般,手中筷子“啪嗒”掉落。 就连身侧埋头吃肉的灰狐,亦停了咀嚼的动作,抬头看向连璟。 其余人听见这声响,皆抬头看向连璟,卿嫆更是疑惑地问:“二哥,你怎么了?” 连璟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怎地,只是莫名得开始有些心慌意乱,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他起身离席,举步至门外,抬头看向天。只见天蓝似海,金阳当空,万里无云。 灰狐亦跳下座椅来到他身侧,抬头望天。 “……阿远,你可有察觉到什么?” 灰狐双耳高高竖起,鼻头微动:“……有一股很压抑的气息,在向城中靠拢。” 卿嫆也快步走来,闭眼往周围感应了一番,须臾睁眼道:“不对,有妖气!” 且是十分浓郁的妖气—— “啪……” 与此同时,江宅上空,蓝色的结界忽然显了形,且在大幅度地震动着,显然正在遭受猛烈的术法袭击。 门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各位主子,不好了!有个红衣裳的男人在破坏咱宅子的障眼法和结界!” 灰狐惊道:“是赤鸢,他竟这么快就找来了——” 卿嫆望着周围一行,墨护法修为被封,太子璟体弱多病,她自己修为低微,江映雪和宋星寒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水的老弱病残。 江宅的结界与障眼法,乃众人当初合力布下,眼下却已呈现裂纹,想来出手之人实力不弱。 她想到了如今不在宅中、修为最高的楼昭钺,问道:“大爷呢?大爷还有多久才回?” 门房身侧的常青哭丧着脸道:“……回三小姐,大爷出门前,说他今儿会去吴公子家做客,眼下一时三刻怕是回不来了。二爷,三小姐,咱们今天……是不是全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别怕,还有我呢!” 阿瑟拍着胸膛挺身而出,却被连璟拽住小臂。 连璟摇摇头,神情严肃:“阿瑟,别过去,你不是那人的对手。” 阿瑟急道:“那怎么办?站这里等死吗?” 连璟不答,只垂眸看向身侧的灰狐,启唇轻唤:“阿远。” 灰狐抬头回望着他,下一刻,身子毫无预兆地倒地。 “爹!” 阿瑟惊呼,忙蹲下去扶。 就在这时,头顶结界彻底如镜面般破碎,赤鸢一袭红衣,蓦地闪现在众人跟前。他看着立在廊下的连璟,四分相似的脸庞相对,无需确认,便知那是何人。 他抬手从虚空取出一柄长剑,挑唇冷笑:“太子殿下,可真是叫我一通好找啊——” 第125章 激战 连璟看着赤鸢,看着他这位名义上的舅舅。 旁人舅舅对外甥都是关照有加,而他的这位,眼底对他投来的却是汹涌的恨意和杀意。 他与这位舅舅素日里从未有过交集,他自认不曾得罪过对方,那么这恨意从何而来? 当然,连璟不会傻到在这时顾及所谓的亲情。他的家人,他的父母,早已入了黄泉。眼前人,不过与他有着血脉关系的陌生人。遂淡淡道:“才只两个月便找来,二护法倒也是个有能耐的。” 两个月……两个月…… 此话一出,不知怎么刺激到了赤鸢,只见后者面色狰狞,举剑攻来。身形之快速,众人只能捕捉到一缕绯红的残影。 “主人!” “殿下!” “璟哥哥!” 众人惊呼,千钧一发之际,一缕金光从灰狐体内飞出凝作人形,立在连璟身前,抬手挡下这一击。 墨发,黑袍,绯绿异瞳。身躯笔直修长,容貌迤逦。正是墨晗。 “爹!” 阿瑟惊喜地唤道,同时松了口气。卿嫆等人见此,悬着的心亦一同放下。 墨晗回首,微笑地说道:“让各位久等了。” 阿瑟看着还倒在地上的灰狐,他记得爹分明还有两日才能解除冥府尊神的禁制,今日却提前破除,他不信爹有这么大的能耐对抗尊神。细细一瞧,猛然发现地上的灰狐只有一条狐尾。 难怪了……原来是爹刻意放弃一尾强行破除禁制,也因此折损了一百年的道行。 这样的他,还能抵挡得住那个不男不女的赤鸢的攻势吗……? 但下一刻,他便知道他的担忧是多余。 “墨晗!”赤鸢看着墨晗,眸光愈发地森冷:“你这个叛徒,受死吧——” 语罢手中剑红光暴涨,浑厚的妖力如潮水般向墨晗压来。墨晗不慌不忙,掌心流风一翻,同样浑厚的妖力打出,一绿一红两道妖力对轰,霎时风云变色,整个江宅为之一抖,江映雪与宋星寒一个不防跌坐在地。 上一刻还晴空万里的静安城,下一刻便乌云压顶,狂风呜呜似鬼嚎,在各街小巷疯狂肆虐。 数百名精兵影卫自远方飞来,乌泱泱一群如同蝗虫过境,眨眼就快临至江宅。 “阿瑟。”连璟咬着一根青色发带,两手伸至脑后,将一头银色长发高高挽起马尾,再用发带束好:“该我们上场了——” 阿瑟早已蓄力待发,闻言眼底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主人。” 连璟右手往虚空一抓,一条泛着紫光的荆棘长鞭出现在手中。同时左手往身后一挥,一道紫色透明的结界出现,将卿嫆、江映雪、宋星寒三人隔绝在内。 影卫降落江宅之时,连璟凌空而起,似矫健的燕,优雅而美丽。出手却狠辣粗暴,一鞭过去,瞬间血溅三尺。 阿瑟更是深得其主人精髓,只见他两手化作巨大坚硬的螯,进可攻退可守。影卫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夹断脖子与手脚。温热的血喷洒在他脸上身上,他却丝毫不惧,反之愈是如此愈兴奋。 宋星寒看着主仆二人这副战斗的姿态,心里既有些惧怕、又莫名地替他们感到一丝欣慰。 他们,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靠得多。 墨晗与赤鸢修为相近,此刻打得难舍难分。墨晗恐他们打斗的余波殃及江宅众人,顺手将连璟布下的结界加固,再将赤鸢往外头引去。 连璟与阿瑟却无法,只得留在院内与影卫对峙,绝不让任何一名影卫越过他们攻向身后结界。 打着打着,终归是影卫人数上占了优势,且他们又是精兵,身手皆不差,一旦被连璟二人致伤致残,便立即退下疗伤由他人继续顶上,如此循环往复,似车轮战般不断消耗二人妖力。 双方身上或多或少都落了伤,渐渐地,连璟身子有些透支,速度慢了些许,一名影卫趁他不备,伺机捏了两枚毒镖向他投射而去!“小璟当心!”与此同时,楼昭钺凌空飞来,搂着连璟腰肢将他带离原地。 “多谢。”连璟垂眸看着楼昭钺指缝衔住的两枚毒镖,只轻轻道了声谢,继而推开搂着他的手,转身再次扑进战圈。 楼昭钺愣愣地看着方才搂过他腰部的手,眼底有些落寞。而这一幕,正巧被刚刚赶来的吴戢看在眼里。 第126章 心痛 心上的疮疤再次被揭开,一阵一阵地泛着疼。 吴戢忍不住想,没事的,他们“兄弟间”再亲密,也亲密不过他们二人。他才是楼昭钺的枕边人。 楼昭钺却好似完全没发现这厢的吴戢,只取出本命法器加入战场,替连璟二人分去一部分压力。 楼昭钺的本命法器是一柄极长的苗刀,柄端镶嵌红色蛇瞳宝石,银白的刀身上,淬了他特制的剧毒。只需轻轻一抹,毒素入肉便迅速腐烂流血不止,难以愈合。 “小璟,接着——” 楼昭钺给连璟扔去一个白色瓷瓶,连璟接过手,看了眼瓶身上的标注,二话不说揭盖浇灌于手中长鞭上。 有了楼兰奇毒的增幅,连璟打起架来瞬间轻松了许多。三人合力,迅速突围并围剿南域影卫。 吴戢瞧着二人配合如此默契,愈发觉得自己无用且多余。 忽然,余光发现有名黑衣影卫藏于屋顶,手里搭弓,箭矢将弓弦拉满月,对准下方三人疾射而去! “阿钺小心——” 吴戢惊呼的同时,人亦跟着冲上前,“噗哧!”箭矢刺入皮肉的声响清晰入耳,楼昭钺诧异地回身,只见得吴戢腹部中了一箭,踉跄两步,身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楼昭钺忙一手将他揽住,同时挥刀砍死一名冲上来的影卫,他望着怀里的吴戢,眉头一拧,怒斥:“不是叫你乖乖待在府里?谁让你跟来了?!” 吴戢被他大声吼了,倒也不觉伤心难过。因为,他在楼昭钺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慌。他单手捂着伤处,嘴角微扬: “……静安城内发生这等异象,你又急着往回赶,我猜也猜得到是你们江宅出事了。我想着……哪怕我帮不上你们忙,在、在一旁看着也好,至少我能知道你会不会受伤……咳……” 他边说着边咳出一口血来,那血呈乌黑色,显然是箭上有毒。 楼昭钺又急又恼,二话不说握住箭矢猛地拔出,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颈上。吴戢痛得拧眉咬牙,一张脸煞白无血色。 楼昭钺抬手在他伤处迅速点穴止血,再取出一颗药丸给他喂下,而后将人往结界中略显粗暴地一扔:“去里边待着,别出来给我添乱。” 吴戢腹部受伤,又身中妖毒,通身无力,入了结界便是直接往地上倒去。 “吴公子!”卿嫆与宋星寒忙上前将人扶住。吴戢缓了缓伤口的那股痛意,启唇轻言:“多谢……” 卿嫆盯着他苍白的脸,轻叹:“吴公子,很难过吧?盼着一个心里有旁人的妖爱你,难于登天。” 吴戢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难与不难,我本就是后来者。我只悔在,没有早些出现在他生命当中。为他喜而喜、为他忧而忧。不然,他也不会如我一般,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爱着旁人,徒留自己伤心难过。” “你们二人,皆有相似之处。同样的爱而不得,需要时间来抚平那些伤口。常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妖也不例外。大哥眼下看似对你冷漠无情,但兴许时间一长,你也会成为他心里不可欠缺的那一部分。” 吴戢侧头,看向人群中那抹蓝色的背影,心间泛起一抹苦涩:“……也许吧。可我只怕……等不到那一天呢。” 楼昭钺是妖,寿命绵长,只要不病不伤,努力修炼,可活无数个千年万年。而他……只是个凡人,不过百年便成黄土一抔。遂他很贪心,过于地急功近利,只为对方能在这短短几十年中,记住他们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如此,才不枉此生。 这头战况已至白热化,南域影卫被他们清剿得只剩下十余人,忽然这些影卫齐齐脱离战圈,向着同一处方向飞去。 连璟抬首打眼一望,只见那些影卫所去的方向正是乌云最为密集的地点,下方有一黑一红两道身影正在交战。看来是赤鸢抵不过墨晗攻势,喊人去协助。于是连璟亦果断要前去协助墨晗,手臂却被楼昭钺拽住。 “小璟且慢!墨护法修为高深,那几人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你受了伤,先停下休养一阵吧。” “你没发现吗?那十余人同我们交战这一个时辰,身上亦没落多大伤。眼下他们还有余力前去支援,想也知道修为不差。哪怕他们不是阿远对手,一人对他投几枚暗器也够他喝一壶了。放开我,我要去帮他——” 连璟说着,挣开他的手,转身腾风而起,向着乌云密集的方向飞去。阿瑟自不必多说,亦化作小蝎跟了上去。 “小璟!”立在原地的楼昭钺急得唤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看结界中的吴戢。原本他想将连璟留下,两人一同治疗,谁曾想那厮这般不听劝,宁可带伤前去支援也不肯停歇。 吴戢看出了他眼底的纠结之色,微微一笑,善解人意道:“你若不放心就去帮忙吧,我没事,不必管我。” 楼昭钺闻言当即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往连璟的方向追去。 吴戢看着他的背影,泪水再也没忍住,顺着眼角滑落。 第127章 祭坛 乌云蔽日,狂风似刀刃般刮得人脸生疼,只见得街道上行人慌张地四下逃窜,空中有不知谁家晾晒的衣物,与酒肆门口的招牌飘来荡去。就连小贩的摊子都被风卷起,迎面将几个行人撞得头破血流。 狂风怒号,鹅毛大雪紧随着落下。这怪异的天儿虽叫人惊慌,然还是有人躲在酒肆与茶楼等建筑的檐下,翘首对上空观望。 墨晗与赤鸢交战速度飞快,百姓们只能瞧见点虚影,和听见兵器相撞时的清脆声响。 有人道这是天上的神仙在打架,也有人道是天老爷派神仙来给静安城降灾。更有甚者道是有邪祟作怪,与他对打的那位是来降妖之云云。 下方众人议论得火热,上方局势却不大乐观。近两个时辰,赤鸢终于呈了下风。发冠被打落,乌黑长发披散,随风乱舞。 素白的雪在二人之间纷纷扬扬地落着,与凌乱的长发遮蔽赤鸢的视野,墨晗心神一动,唤弯刀回雪斩去赤鸢半截左臂。赤鸢立即捂着只剩半截的左臂,略微施法止住血。 他看着墨晗,隔着几缕挡在眼上的长发,意味不明地笑了:“真没想到,墨护法在凡界这两月也不曾疏于修炼,赤鸢甘拜下风。” 墨晗扬臂一甩,甩去刀身上的血水,沉声道:“既知不敌,便速速退兵吧。” 赤鸢妖法一使,断臂处重新生出半截手臂。他歪了歪头:“那可不行呢,我若空手而归,是会死的。陛下的命令是务必将你们捉回妖界,且……” “不论生死。” 他抬掌往虚空一抓,一名凡界的男子措不及防被他吸至掌下,掌心红雾弥漫,那人拼命挣扎,可无济于事。只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不过两息,男子便被他吸干,化作一具枯骨掉落,在地上摔成数截。 墨晗见势不妙,欲上前阻止,却有十余位影卫飞来拦住他去路。 赤鸢趁机大展妖术,下首一众看热闹的百姓一个接连一个被他吸上来,被剥夺阳气与血肉,化作一具具乌黑的枯骨。一时间,百姓哀嚎声、呼呼狂风声连成一片,偌大的静安城,俨然成了一个祭坛。 连璟与楼昭钺赶来时早已来不及了,赤鸢吸食了凡人的血肉,眼眸变得赤红,眼白亦呈黑色,两眼下方布满血丝般纹路,额生两角,指间指甲乌黑尖锐,如同地狱的修罗。 他身形一闪便出现于连璟跟前,在连璟还未反应过来时徒手扼住他脖颈。“小璟!”楼昭钺一声惊呼,挥刀砍向赤鸢掐连璟的那只手,却只听得“邦”一声似砍在硬物上的闷响,刀刃处被崩出豁口,赤鸢手臂则分毫未损。 赤鸢瞥向楼昭钺,打量一番,咧嘴邪气一笑:“楼兰王子?没想到,今日来凡界一趟还有这么多意外收获。真是抱歉呢,刚见面,便要同你道一声‘永别’。” 语罢一掌拍向楼昭钺,楼昭钺瞳仁骤缩,摇身化作一条赤瞳青皮的巨蟒腾空而起,生生错开这一击,粗大的蛇尾朝赤鸢面上一甩,赤鸢立刻抬手一挡,“啪!”衣袖被蛇尾抽碎,露出的皮肤仍旧完好无损。 巨蟒便又向他吐出一大股青烟,烟雾中藏有无数蛊虫,赤鸢随手挥出一道黑色烟雾,与青烟相触时瞬间爆起火花,“哔哔啵啵”将蛊虫尽数烧毁,同时黑烟彻底盖过青烟,朝巨蟒打去,巨蟒不防,生生承了此击,巨大的蛇身在空中痛苦地翻腾,随即巨蟒变回人形,清晰可见那黑烟将楼昭钺的脸腐蚀得露出森森白骨。 “楼昭钺!”连璟惊呼,而后回头看向赤鸢,咬牙道:“放了他!我跟你走——” 赤鸢笑了,手中力道徒然加大:“一个南域的叛徒,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连璟被掐得呼吸不畅,面色呈现绯红,鲜血自唇角溢出,濒临死亡,却丝毫不惧,反之微微扬唇,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那老头要的是我这个人。你若杀我,你也得与我陪葬。” 赤鸢一怔,手间力道松了松,抬手抚摸连璟绝美的面庞,眼中是化不开的滔天恨意: “不能杀你,我便同陛下禀报说你誓死不从,遂打断你手脚将你带回。我相信陛下见了那样的你,定然会很满意。” 语罢迅速拧断了连璟藏着毒针的右手。连璟左手欲动,同样被他折断。 “呃——” 连璟吃痛,额角霎时冒出冷汗。可他还是在笑,深吸一口气,凝着赤鸢。 “你在嫉妒我!” “那又如何!?”赤鸢道:“明明你我这般相似,明明我才是陛下的枕边人,凭什么、凭什么陛下对你这个孽种念念不忘?” “凭你太贪心,想要的东西太多,永远得不到满足。就你眼下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还指望被那老头喜欢?谁见了不得道一句‘丑死了’。” 连璟恶劣的讥讽,仿佛一味催化剂,赤鸢理智彻底瓦解,只听他大吼一声,携着浓浓黑雾的一掌朝着连璟身上打去:“你去死吧!” 第128章 破庙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弯刀疾驰而来,赤鸢闻声而动,弯刀避开要害,“噗哧”扎入他右胸当中。他怒,转身与来人对掌,墨晗亦抬掌同他对轰。连璟离得近,被二人打斗的余波殃及,五脏六腑犹被翻搅,霎时喉头一甜,一口浊血喷涌而出。随即身子似断了线的纸鸢,自半空坠落。 “阿璟!” 连璟因着失血过多与疼痛,迷迷糊糊间只觉自己似被谁抱着脱离战圈,闻着对方身上熟悉的冷香,便安心地昏迷过去。 再醒时,他已在一座破庙当中,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下铺着干草。楼昭钺见他醒了,忙凑上前来:“小璟,你醒了!” 连璟转头看着他,束发的发带不翼而飞,一头长发杂乱地披散,似炸毛的野猫一般。至于脸上的伤,已重生且愈合,心间稍稍松了口气,遂道:“……这是哪?阿远呢?” 此话一出,才发觉自己声音嘶哑得不成样,似古稀之年的老者。 楼昭钺道:“此地乃是郊外的一所破庙,是墨护法带我们逃出来的。他没事,去给你打水了。你喉部有损,尽量少说话。” 连璟点了点头,欲撑地起身,却发觉手酸软无力。垂眸看去,只见自己两只手被折断的地方虽是被复了位,可就是使不出力气。 楼昭钺见状忙将他扶起,并解释道:“那赤鸢折断你双手时,渡了些妖力进去损坏周围经络,眼下虽复了位,但这几日恐怕用不了了。没多大问题,忍忍就好。” 不一会儿,墨晗带着清水返回,身边跟着阿瑟,阿瑟见连璟醒了,跑来扑进他怀中,大声哭诉:“主人!还说叫阿瑟去帮爹……说你和干爹这边没事,阿瑟就转个身的功夫,你就被那不男不女的赤鸢打成重伤。阿瑟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呜呜……” 连璟笑着安慰他:“不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墨晗半蹲在他身前:“阿璟,你感觉如何了?” 连璟摇头:“我没事。你们呢?” 墨晗倒出一杯水:“我们也没事。快喝口水吧。” 连璟喝了水,干涩且灼痛的喉咙这才觉得好了些。二人目光相对,仿似有千言万语。 楼昭钺实在受不住二人几乎要粘在对方身上的眼神,主动开口道:“阿瑟,我们去外头守着,以免有人追过来了还不知。” “不……”阿瑟本想拒绝,后见主人和爹似乎有话要说,这才不情不愿地被楼昭钺拉走。 几乎是楼昭钺和阿瑟刚出去,墨晗便搂着连璟腰肢,俯首吻住他的唇。 连璟早有所料,仰头热情地回吻。 十三日,整整有十三日不曾像今日这般紧紧抱住对方,行这般亲密之举。 想他,想他想到发狂! “阿璟……阿璟……” 那时,他看着连璟被余波打中,身子似流星般坠落的那一刻,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再一次,他再一次让连璟在他眼前受伤。 他恨自己无能,没法将赤鸢一击毙命,最后双双负伤,带着一行人狼狈地逃离战场。 刚在这破庙落脚,还没来得及将人放下,怀中人便开始七窍流血。他救不了连璟,只得将尚在昏迷中的楼昭钺晃醒,又是喂丹药,又是下蛊虫,二人一番折腾,这才保住连璟一命。 连璟想抱住他宽厚的背,可惜两手无力抬起。只得靠在他怀中,任由他索取。待实在缓不过气了,便咬他唇瓣,墨晗吃痛会给他留间隙喘口气,缓过了又再次吻上。 连璟觉得这一吻不太寻常,却也由着他胡来。 一番激吻过后,二人皆大口地喘气。 连璟靠在他怀中,银白的长发披散着,掩住他半张苍白的容颜:“赤鸢还在城中没走?” 墨晗轻应一声,答道:“……他说过,若不抓住你我二人,是不会回妖界的。” 连璟垂着眸,叹了口气,幽幽道:“这静安城的一众黎民百姓,终归还是被我害得尸骨无存……” “这都不是你的错。”墨晗将他抱紧了些,“倘若我不曾一时冲动对这大楚的太子动手,倘若我未损那一百年修为,倘若我能及时将赤鸢一击毙命,今日这群无辜的百姓亦不会受这无妄之灾。” 楼昭钺忽然走进破庙说道:“事既已发生,不必再将过错算自己身上。眼下该做的,是想办法如何解决这场灾厄。” 墨晗目光一闪,沉声道:“……恐怕来不及了。” 连璟正欲问他此话何意,身子忽然动弹不得,心里不由一慌,急道:“阿远,你要做什么?” “爹!你……”就连阿瑟亦被他施法提到连璟身边。 墨晗看着目露绝望的主仆二人,对唯一能动的楼昭钺道:“替我照顾好他们。” “阿远!” 他不顾身后连璟的呼喊,转瞬消失在破庙中。 xs7.com 赤鸢领着剩余的两名影卫出城,距破庙还有一里路时,被忽然出现的墨晗突袭,与他同行的还有连璟。 而破庙中,楼昭钺看见那个连璟时还愣了一愣,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身侧这位,只见身侧的连璟因被术法定住身形,眼神是空洞甚至绝望的,为防呼喊声引来追兵,楼昭钺还狠心地捂住了他的口鼻。至于阿瑟则被他施法弄晕了过去。 再三确认身边这位才是本尊后,楼昭钺不由得感叹一句狐族的变化之术真是神乎其神。 他们隔着一道结界,目睹远处的两波人再次交锋,目睹墨晗因身上伤势而迅速落了下风,目睹赤鸢持剑送入墨晗胸口。 连璟想动,可浑身动弹不得。想大声呼喊,口鼻又被捂着。于是他发狠地咬楼昭钺捂他口鼻的手,哪怕咬得鲜血淋漓,楼昭钺也没放开。 这是墨晗临前所交代的,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再让连璟以身犯险。他虽嫉妒墨晗,可今时今日,对方为了护他们周全,独身引走南域追兵。 这一刻的墨晗,让他无法妒恨。 他也愧疚,愧自己无能,只能躲在他身后苟活,还要做这种会让小璟记恨一辈子的行径。 可为了小璟安全着想,恨便恨吧。 渐渐地,楼昭钺察觉连璟没再咬他掌心肉,而手背上却传来一阵湿意。回头看去,竟发现连璟眼眶通红,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出,滚落在他手背之上。 哭了,小璟他哭了…… 楼昭钺此刻心疼极了,恨不得给自己甩两记耳光。可他眼下还是不能松开手,否则,墨晗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那厢墨晗被赤鸢用勾链穿透了琵琶骨,铁链一端被他牢牢握在手中,他牵动铁链,墨晗跟着踉跄了几步。见他如此狼狈,赤鸢心间满是快意:“为防你再中途使诈,我先穿了你琵琶骨锁你修为。至于那孽种——” 他转头吩咐身后的影卫:“给他锁进金笼中带走。” “是,护法大人。” 影卫领命,押着“连璟”推进一座染了金漆的特制铁笼中,并在外摁上锁扣。 随后一行人飞向天际,渐行渐远,直到再察觉不到他们的妖气,直到破庙周围结界散去,连璟定身术亦随之失效,楼昭钺才松开了捂着连璟的手。 “啪——” 而几乎是松开手的这一刹那,连璟使尽浑身解数,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楼昭钺脸被打得偏向一侧,耳边一阵嗡鸣,。他回头,睁大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连璟。 “小璟,我……” “滚!” “是他要我这么做……” “滚啊!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 连璟流着泪,披头散着发,像个疯子一般对楼昭钺又推又打。楼昭钺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亦跟着落下,扣着他双肩一阵摇晃:“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可只有这样你我才能活下去。你怨我又有何用?怪只怪我们实在太弱,除了给他添麻烦便一无是处——” “主人……” 阿瑟被二人争吵声闹醒,揉着眼刚爬起身,便见楼昭钺抓着他主人双肩大喊大叫。连璟眼眸泛红,脸上布满泪痕。他下意识以为楼昭钺在欺负主人,果断上前推开楼昭钺,张开双臂将连璟护在身后。 “干爹你在做什么?不许欺负我主人!” 阿瑟喊完,才发觉楼昭钺脸上亦簌簌滚着泪珠。愣了愣,缓缓放下张开的手臂,抬头四下张望:“你们……在吵什么?主人,爹呢?” 连璟流着泪,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话。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阿瑟似有所感,眼泪顷刻间在眼眶里打转。 “爹他是不是……被抓走了?” 没人回答他此问。 阿瑟明白事已成定局,当即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楼昭钺抹去眼角泪,凝着连璟:“……总之你清醒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连璟闭了闭眼眸,深吸一口气,将泪意收回。再睁眼时,眸底是化不开的阴郁,面容苍白憔悴,整个人瞧着死气沉沉。 “够了阿瑟,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他语气冰冷毫无起伏,伴着喉间严重的嘶哑,仿佛一位高旬老人。 “主人……?”阿瑟哭声渐止,红着眼眸抬头看着他。 连璟不再言语,抬步便往破庙外走,楼昭钺拽住他手臂:“你要去哪?” 连璟侧头,目光陌生,语气淡冷:“与你有关吗?” 楼昭钺拧眉:“……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 “我只是回江宅,没想过去送死。”他目光落在楼昭钺拽他的手上,讥讽道:“你刚找的娇妻还在江宅苦等,眼下你却和我在这破庙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楼昭钺闻言一怔,他忽然觉得,此刻的连璟很是陌生。 “小璟……” 连璟冷哼一声,挣脱开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第130章 灾祸 “陛下恕罪,微臣眼拙,竟不知那太子是假的……” 赤鸢押着墨晗二人回了妖界,本欲高高兴兴地向妖皇复命,哪成想,金笼中的“连璟”忽然变成一根银灰的狐狸毛。 预计的将二人双双抓回,眼下却只完成了一半。想到那日临前陛下那句“若空手而归,你提头来见”,跪在殿中的赤鸢不由遍体生寒,额角冷汗如雨。 连晟坐在长案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赤鸢却觉得那一声声的好似敲击在了他心上。 他暗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赤鸢身侧的墨晗,片刻浅浅一笑:“墨爱卿倒是有些本事,就连本座一时也没辨出真假。” 墨晗垂头不言,他衣衫褴褛,乌黑的长发披散,被勾链穿透的前胸此刻正“嘀嗒”落着血珠。 “漏了一个也不打紧,只要抓回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不请自来了。” 墨晗闻言猛地抬头,只听得“叮当”作响,是他行礼时牵动了身上的铁链,“陛下,太子私自离宫全由罪臣一人策划,恳请陛下赐我死罪,莫迁怒于人——” 连晟眯了眯眼眸:“太子乃是国之根本,为本座下一任继承人,眼下却不思进取,贪图享乐,你说他无过?” 墨晗一叩首,坚定地说道:“那都是太子受了罪臣蛊惑,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放过太子殿下。罪臣愿替他受五行天罚。” 五行天罚,乃是妖界最残忍的刑罚。顾名思义,受刑之人要在刑台之上承受风、火、雷、电、水五种天地元素的摧折,期间痛苦不堪,最后落个神形俱灭,再无转世轮回。 而上一个受此刑罚的,正是灵族的长老,白氏的亲祖父。以及其堂下子孙一百余人。 白氏背着他幽会情郎,怀上他人孽种,顶着一国皇后之位自戕,每一条皆可株连九族。故他亲手将她娘家所有人送上了五行台,看着他们魂归天外。 可,还是不解恨呐—— 这一个两个,接连与他阳奉阴违。还背着他私定终身,许诺天长地久。 这叫身为妖皇的他,颜面何存呢? 连晟举步至墨晗跟前,伸指挑起他下颚,“爱卿与璟儿,还真是鹣鲽情深,这等刑罚都愿为他承受。念在爱卿曾兢兢业业为本座效力百余年,本座自不忍送你去五行台上。待璟儿回归南域,本座会让他亲手送你去西方极乐,如何?” 待看见墨晗眼中流露的惊慌之色,他才满意地勾起唇角。不等墨晗回话,他负手而立,吩咐道:“把他带去水牢——” “陛下!太子是冤枉的,请陛下即刻赐死罪臣——” 墨晗高声辩驳,可无人听他言语,他被两名妖兵强行拖了下去。 跪在地上的赤鸢目送墨晗被拖出去,回头看着身前的连晟,见对方脸无怒色,遂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 连晟这才将目光落在赤鸢身上,“爱卿此行辛苦了,起来吧。” 赤鸢松了一口气,行礼起身:“谢陛下。” “爱卿此番擒拿罪臣有功,不知要何赏赐?本座都允了。” “陛下,微臣不要赏赐。” 连晟凝眉:“那爱卿要什么?” 赤鸢痴痴凝望着他温和俊美的脸,轻声道:“请陛下,许微臣一个风花雪月夜。” 连晟目光一闪,握住赤鸢纤细的手腕,猛地将人拽入怀中,微微一笑:“准奏。” 继而将人打横抱起,行过之地,落下玄衣与红衣。纱幔垂下,掩去无限春|光。 ……………… 这是一个让静安城百姓毕生难忘的新春佳节。 经过妖界大能打斗余波洗礼的静安城,已然面目全非。多数房屋倾倒,地面塌陷,枯骨堆积。有百姓被砸断腿脚的瘫坐在地哀嚎不止,亦有来不及逃走的百姓被压在坍塌的废墟下,生死不明。 人群中,有上百名青衣道袍的修士在紧急救援,他们或刨坑、或抬担架、或给人看诊,领头之人是江启南。在他不远处,有一白衣的女子同样在参与救援。 江启南刚将一名被挖出来的百姓抬上竹板,便见女子在附近帮忙搬运,急得快步走过去拽住女子手腕:“不是叫你回观里休息?你怎么跑出来了?” 女子抬头,赫然是不久前被赤鸢挖心的苏霁月。 “静安城遭此一难,百姓们痛苦不堪。我不过损了一尾,眼下仍有手有脚,你都带人来城里治灾,叫我如何安心在观里歇息?” 江启南盯着她苍白的面容,气恼不已:“这是我们男人该做的事,不需要你们女人来插手!” 苏霁月闻言亦犟了脾气:“女人怎么了?”她转身,抬手指向附近在废墟中忙碌的数名女子:“我楼里的姑娘们都在这帮忙,也没见她们哪个说苦说累。姑奶奶我长你近五百岁,有得是力气!” 江启南无奈,态度亦放软了许多:“我不是瞧不起你们女子,而是你先前受了伤……” 苏霁月“噗嗤”一声笑了,“你瞧我这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又不是马上快断气的老太婆,你同我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娘呢。一边忙你的去,待此番事了,咱回去生一窝狐狸崽。” 江启南眼前一亮,伸手将她揽入怀:“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苏霁月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调笑道:“我说出去的话几时反悔过?前提是,到时娃都给你带。” 江启南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好好好,我带就我带,随你开心。” 苏霁月这才满意,趁无人在看这边,踮脚凑人脸颊上啄了一口。江启南愣了愣,继而捂着脸笑得像个孩子。 二人一番逗闹,再次埋头苦干。不远处,江宅的一众默默参与在其中。 第131章 救援 事情回到昨日,离开破庙后,楼昭钺紧跟在连璟身后,生怕对方一时想不开跑去妖界送死。二人一前一后回了江宅,因有多层结界加持,且最后远离战圈,除却连璟等人同南域影卫打斗留下的痕迹,江宅几乎完好无损。 连璟径直进了清竹院主卧,将房门一锁,谁也不见。就连阿瑟敲门找,他也不肯开。 他在里头不食不眠不言不语,可急坏了江宅众人。最后,楼昭钺迫不得已使用暴力破开了房门。进门一瞧,发现里头的连璟醉倒在桌边,桌上摆放着被喝完的酒壶。 屋内充斥着浓烈的酒气,连璟面色酡红,手臂因被折断过行事不便,酒液淌了大半在桌上与衣服上。 楼昭钺既担忧又气,想扶人回床上睡,被人挥手打开。 “放开我!我还没喝完……” “你还受着伤,怎能喝酒,不要命了?!” “关你什么事?走开!” “墨晗保住你这条命,不是让你用来作践的!他眼下若在这,怎忍心看你如此?” 连璟揪着他衣领,冷笑道:“你也知道他眼下不在?他被抓去南域皇宫了啊,那是什么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更何况他现在是罪臣,他必然会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笑着哭,哭了又笑,和疯子没两样。 二人争吵不休,途中楼昭钺被连甩四五个耳光,楼昭钺皆未还手,默默受着,直到连璟醉倒在了楼昭钺怀中。 楼昭钺顶着一张被扇得红肿的脸,给连璟换了身衣裳,再擦拭面部与手脚,动作轻柔细腻,如同一个下人。 他凝望着连璟安静的睡颜,幽幽轻叹。 若不是爱你,我怎甘受这等委屈? 想到墨晗临别前那个决绝的眼神,他既然将你托付于我,我自然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你。 哪怕你给我的眼神中永远带着恨意。 吴戢见了他脸上通红的掌印,什么也没过问,默默取了药膏给他涂抹。他下意识道了声“多谢”,换来对方一怔,清澈的双眸紧紧盯着他。 楼昭钺见他盯着自己不言语,问:“怎么了?” “没什么。”吴戢摇头,继而垂着眼眸,专心致志地给他涂抹药膏。 当夜,楼昭钺也喝了点小酒。他做了梦,梦见连璟在对他笑,说他想开了,愿意同他在一起。他高兴极了,拥住对方止不住地亲吻,深情款款得唤着“小璟”。 “阿钺……” 耳边回他的,却是吴戢的声音。 意识回拢,身下之人果然是吴戢。也是,夜里会与他同床共枕的,除了他还会是何人? 四目相对,吴戢白色里衣被他扯得七零八落,唇瓣被吻得湿润殷红,清澈的眼中满是泪水,藏着无言的失落与悲凉。 望着他这番模样,楼昭钺瞬间兴致全无。有一丝愧意掠过心头,可他眼下无心情与他多说,更不愿面对。沉默片刻,替吴戢拢好松散的里衣,抬袖拭去眼角的泪,起身下床,给人掖好被角,轻声道:“睡吧。” 而后出了主卧,在院里吹了一夜的冷风。 今日一早,吴戢的小厮忍冬找上门来,请吴戢回去一趟。 楼昭钺便顺水推舟,劝道:“你回去好好休养一阵吧。” 吴戢没像往日那般赖着不肯走,只看着他点点头:“那我走了。” 走前还特意向他讨了个拥抱。 再而后是江启南派人知会一声静安城现况,急需人手增援。 他们昨日是直接施法回的江宅,因此并不知城中惨状,得知消息,便迅速投身于救援当中。 楼昭钺替人看诊,卿嫆与宋星寒照顾妇孺,连璟亦加入了他们,熬粥煮面供人果腹,阿瑟则在一旁打下手。 醉酒一夜后,今日的连璟若无其事般,出来与众人笑着打招呼。面对城中灾民,亦是言语轻柔地安慰与鼓励。 唯独面对楼昭钺时,笑容会收敛许多,只落下一个简简单单的问候,便形同陌生人般与他擦肩而过。 静安城遭此一劫,城内居民从年初的七万人骤减至五万不等。巡城卫与江启南带领的修士,不眠不休忙活整整三日,能救的皆被挖了出来,剩下救不了的,就此长眠于废墟之下。 大灾过后,必有瘟疫。眼下虽是冬季,可横陈在外的尸体数量居多,未能及时得到处理,招来无数蝇虫围绕。再加上干净的水源与粮食欠缺,还有寒风瑟瑟,饿死与生病之人不在少数。 皇帝得知此事,立刻派巡抚带着粮食与太医前来赈灾。就连太子楚衡亦带着人手前来增援。 众人身上的压力瞬间被卸去大半,终于偷得半日闲逸时光。 第132章 和谐 皇城派了人来,江宅众人得以清闲,卿嫆要照顾江映雪,早早地放下手中事回了江宅。宋星寒年纪尚小,忙活三日已是极限,亦回去补觉。楼昭钺替人看诊花费了过多精力,亦感到些许疲惫,遂也回去歇息。 唯独连璟,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坚守在岗。 于是静安城众灾民皆知,有一位满头银发的年轻男子每日都会在粥棚里,给众人熬粥煮面蒸馒头。他相貌俊美得不似个凡人,气质清贵优雅,待人亦温和有礼。 不少人打听他是哪家的好儿郎,打听是否婚配,想着哪日将自家待字闺中的姑娘许给人家。甚至已有不少少女有意无意地上来与他搭话。 阿瑟最看不惯那些女子对他家主人投来的目光,干脆朝她们一呲牙一瞪眼,“我家哥哥有主了,你们休要妄想!” 出门在外,阿瑟断不能再在外人跟前喊连璟“主人”。他原本想唤声爹,可连璟相貌瞧着实在年轻,不可能有他这么大一儿子。于是只得向旁人谎称为兄弟二人。 那些女子对他家主人暗送秋波也就作罢,可偏生还要状似无意地碰碰手、往人怀里摔,这等拙劣的手段当真叫他不屑极了。 甚至……甚至那些难民连他这个相貌瞧着只有十岁的娃娃也不放过。今儿问可有钟意的丫头,明儿问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诸如此类琐碎的问题。 最后阿瑟实在受不了,说自己早已定了娃娃亲,那些人才就此作罢。 可主人身边的这些莺莺燕燕却挥之不去,哪怕他明说主人有家室,劝退了一批起了心思的大爷大娘大姐,仍还有一些不死心的女儿家缠着不走。 “我瞧着你哥哥在外忙活了整整三日,都没见他娘子来送水送饭,看来感情并不合。这位大哥,你考虑考虑,再换个好人家呗?” 阿瑟正欲反驳,连璟忽然开口道:“抱歉,内子四日前葬身在这静安城废墟之下,我在此驻留,是为祭奠她亡魂。我此生只认定她一人,别无其他。各位若急于婚配,请另寻良人吧。” 他眼睫微垂,神色落寞不似虚言。众人听罢,皆唏嘘不已。再瞧着这满头银发,某些想得多的,已然为他想好了理由:爱妻不幸遇险,作为夫君悲伤过度,一夜白了头。 “原来如此……抱歉,打扰了。” 周围的人逐一道歉作鸟兽散,而这一幕,恰巧被不远处的太子楚衡尽收眼底。 连璟不食不眠没休没停地忙着,分明瞧着已经很累了,可就是不肯回去歇息。阿瑟担忧不已,拉着他衣袖低声劝道:“……主人,你都忙了整整三天了,快回去歇歇吧。” “我不累,你若累了便回去歇息,不必管我。”连璟说得轻巧,可他眼底的疲惫与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 阿瑟还记得在破庙时,主人身负重伤,险些活不成了,是爹和干爹合力救回他一命。而他只在江宅歇了一晚,还是因醉酒歇的。第二日一早便立刻投身于救灾当中,持续至今,未见他喝口水吃口饭闭过眼。 主人如今身子孱弱,可实在禁不起被他这般折腾啊。 阿瑟再三劝说无果,没法,匆匆回了江宅,跑进兰浔院,将刚躺下不久的楼昭钺给喊了起来。 楼昭钺听闻此事,顿时睡意全无。 什么葬身废墟下……什么祭奠亡魂?表面瞧着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可只怕是用繁忙的事充实自己每时每刻,以防空闲下来会止不住地念想“那人”吧? 还是这般不爱惜自己,还是这么地倔。 楼昭钺心间苦涩,想了又想,跟着阿瑟出了江宅,还没到粥棚,远远地却瞧见连璟身侧好似多了一人。 待走近了些,发现那人一袭四爪飞莽黄袍,金冠束发,眉目英俊,器宇不凡。 竟是太子楚衡。 彼时连璟正揉面准备蒸馒头,太子在一旁帮忙,他的侍卫则盛粥一碗碗分发给难民。 一个是人族太子,一个是妖族太子,二人立在一起,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诚然,太子楚衡养尊处优惯了,做饭这等粗活几乎从未碰过,少许面粉糊在鼻头与脸上,瞧着滑稽不已,可他神色极其认真,肯向连璟虚心请教,哪怕连璟对他脸色不大友好,仍是耐心地听从,端的是一副平易近人的储君形象。 第133章 惦记 有太子楚衡在粥棚坐镇,那些“望梅止渴”的少女们目光可算收敛了许多。也正因如此,直勾勾盯梢连璟的人换成了太子。 实在是连璟容貌与气质都是大楚难得一见,楚衡秉着欣赏美人的态度,时不时就抬眼盯着连璟。连璟感受到这灼热的目光,心生不悦。 他并不反感被人目不转睛地欣赏,可那人绝不能是太子楚衡。 墨晗曾因这位人族太子吃过大亏,且墨晗有说,这位太子荒淫无度,又心思缜密,若非必要,万不可与对方产生交集。 眼下这太子忽然与他靠近,也不知究竟藏了什么心思。任凭他是妖,也不能拿他如何。 楚衡盯了连璟良晌,忽道:“说来也怪,本宫觉得……公子好生得眼熟。” 连璟目光一闪,天罚那夜,这位太子是有见过他与阿远真容的。 那夜为了引他出来,这太子还精心策划了一个局中局。哪怕事后被冥府帝君抹去记忆,可难不保对方执念过深,忘不掉他们二人。 提及阿远,他又忆起破庙里的那天。想起阿远被赤鸢用剑穿过胸膛,想起被勾链锁住琵琶骨,鲜红的血浸透了上半身的衣物,苍白的脸上是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 每每想到那副景象,心脏便仿佛被一点点撕裂,鲜血淋漓,痛入骨髓。 遂他不敢停下,一停下就会如现在这般胡思乱想,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天。 连璟低头揉着面,尽量不让楚衡盯着他的眼眸:“太子殿下许是认错人了,草民不久前才举家迁入城中,不曾见过殿下您。” “是吗?”楚衡望着连璟的侧脸,眼底浮现一抹迷茫。 这银发,这身形。 不知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 “公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若是女子,本宫定抬你入我东宫。” 楚衡语调轻快,调侃意味居多。可那个眼神却怎么瞧都不似在开玩笑。 连璟脸色微沉,口中不忘答话:“殿下说笑,我不过一市井小民,岂敢污了您的金瓦红墙?” 楼昭钺默默听完了二人之间的谈话,心中不由暗笑。 怎就这么招人惦记呢? 也是,小璟就是有这般好。相貌好,体贴人,会做饭,值得遭人惦记。 他望着连璟不耐的神色,心知该由他上场了。“二弟——”他先是在远处唤了一声,随即举步靠近,待二人闻声抬头,才后知后觉地驻足,朝楚衡躬身一拜:“草民楼昭钺,叩见太子殿下。” “免礼。”楚衡抬了抬手,示意他平身。 楚衡上下打量楼昭钺一番,见是个胡人,遂道:“你找何人?” 楼昭钺看着连璟道:“回太子殿下,那是我结拜的二弟,自静安城遭遇地动起,已接连在这粥棚忙活整整三日。故草民是来喊他回去歇息的,恳请殿下通融通融。” 楚衡想了想,肯首道:“既已操劳这么多时日,是该停手歇息了。你且回吧,此处有本宫接手。” “多谢殿下体恤。”楼昭钺再度行一礼,上前拉住连璟手臂:“二弟,咱们走。” 连璟这回没再抗拒楼昭钺的触碰,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他知道楼昭钺方才在帮他脱离太子的纠缠,自然不会当场拂了对方面子。 他盯着楼昭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分明日日冷眼相待,为何还是愿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呢?像他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有什么值得被他如此惦记? 破庙那次,他恨归恨,可也明白楼昭钺是为了护他周全。更明白他被打斗波及重伤时,是楼昭钺救回他一条命。 情蛊、寒毒、食腐蛊。 不知不觉,楼昭钺帮了他一次又一次。 那日午后,楼昭钺曾问他,倘若能重来,他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吗? 他想了想,不会,永远不会。 只因墨晗无可替代。 这两个人,他所亏欠得太多,早已还不清了。 他对楼昭钺避而远之,是因为不示好、不打扰是他唯一能做的。 至少楼昭钺身边还有个一心一意为他的吴戢,而他自己,什么也没了。 冥想间,连璟忽似察觉到了什么,在二人即将抵达江宅附近巷口时强行止了步。 楼昭钺不解地回头,连璟垂着脑袋,低声道。 “我们被跟踪了。” 第134章 走水 “我们被跟踪了。” “我知道。别说话,快走。” 二人若无其事地走着,不远处的几人亦默默尾随。 “汪——” 忽然一只毛色浑黑的狗冲了出来,发了狂一般朝几人扑咬。一犬吠之,必然会引来更多野犬。仿佛那几人身上藏了对犬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东西,大大小小的野犬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几人衣服被野犬们咬得破破烂烂落荒而逃,楼昭钺微微一笑,与连璟转瞬消失在原地。 回至江宅,二人又保持疏离的距离。沉默地步进后院,楼昭钺忽道:“你好好歇息,有事喊我一声。” 连璟看了眼大门紧闭毫无生气的兰浔院,问道:“吴公子呢?还没来找你?” 楼昭钺无所谓地说:“他家中有事,我让他回去顺便休养一阵。自己家总归比我这小院子待着舒服惬意,兴许大半月不会再来,随他去了。” 他看向连璟,目光随之温和下来:“眼下,你的事于我来说才是最要紧的。” 连璟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目光带着审讯的意味,直看得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他那么爱你,你何必要将他一次次地推开?” 你又何尝不是这般对我? 楼昭钺错开目光,仰头看向天际漂浮的云彩,故作轻松地说:“他若心中当真有我,不出几日自会来找我,无需我去请。从前只隔一日没来便缠我缠得紧,眼下整整三日了还没见着人影,该是腻了吧。” 连璟唇瓣张了张,欲言又止。 他还记得三日前,吴戢临走时那个复杂的目光。彼时楼昭钺心思根本没放在对方身上,因此并未留意此间种种。 吴戢必然有许多话想对楼昭钺说,而楼昭钺却急着赶他走。遂他将所有心里话都咽入腹中,只向楼昭钺讨了个意味不明的拥抱。 以往在江宅,吴戢为了顾着楼昭钺的面子,从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楼昭钺行如此亲密之举。而那日的吴戢不仅做了,且里里外外都透着反常。 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连璟好心地提醒道:“他回去的那日情绪瞧着不对,你若有空闲,最好去找他问上一问。” “管他如何?他再怎样也与我无关。又不真的是我娘子,我作甚要留意他那曲折的心思?你快回屋睡去,莫操心我这些小事。” “也罢,当我没说。”连璟蹙眉,转身进了清竹院。 楼昭钺亦回了自己的兰浔院,进了主卧,合上房门。 原本常有人坐的太师椅此刻被闲置在一旁,拉开衣橱,对方那几身衣裳亦不见了。三日过去,属于对方的气息早已散得七七八八,空荡荡的,毫无生气。 “我不介意你只是名大夫,更不介意你是名男子。只要你肯看看我,我愿为你排除千难万难,哪怕不要这国公府大公子的身份,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想起对方曾说过的这句话。当初说得多好听呢,眼下还不是收拾东西离开了? 倒是绝口不提是自己的问题。 许是连璟忽然提了一嘴吴戢,眼下对方不在身边,楼昭钺竟该死的难以入眠。 三日没来找他也就作罢,怎得连一封书信都没传来? 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以至于忙到音信全无? 忽而想起三日前的那夜,他错将吴戢当做连璟深吻欲行极乐之事,醒后吴戢那副泪眼婆娑的模样。 那是他头一回见他真正意义的落泪。 分明外形瞧着是个明朗的少年,怎么哭起来时,会让他觉得心口烦闷,有所逃避不敢面对呢? 那夜他没哄好对方,甚至还将对方独自一人扔在卧房,自己坐在院里吹风。 愈想,愈觉得自己烂人一个。 可就是这么烂的他,偏生被那位大公子不计后果地痴恋。 他有什么资格嫌弃吴戢呢? 如此这般胡想到深夜,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明早再去哄哄他吧……” 楼昭钺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缓缓闭上双眼。睡得迷迷糊糊间,好似听见什么动静,像是老鼠夜里出来觅食爬过衣橱发出的声响。 楼昭钺没当回事,翻个身继续睡。直到一股异味迎风飘入窗,熏得他鼻头发痒。察觉不对,瞬间惊坐而起,扭头往窗外看去,火光冲天。 走水的是灶房,里头有油和面,明火遇之更是如虎添翼,与其相连的膳厅无所幸免,迅速被巨大的火蛇吞噬。 “走水了,快救火啊——” 有仆从在大喊,不少人提着水桶来来回回,可惜效果甚微。 炙热的温度令这个冬夜不再寒冷,冲天的火光亮如白昼。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纵火。 “怪你们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我们大公子。这场火是咱国公爷的意思,你们就安心去吧。”墙外,有人冷漠地说到。 国公爷?吴戢的祖父吗。 因他一时之过,便要将整个江宅的人都烧死? 真是,残忍无情啊。 楼昭钺闪身至那人身后,在那人还未回过神时,出手拧断了他脖颈。 火势愈来愈大,楼昭钺立在墙头,漆黑的双眸印着火光,冷漠地看着江宅的院落被大火焚烧。 其余人也已逃了出来,心知这场火无法被扑灭,同样立在结界中看着江宅被付之一炬。 “公子,火太大了,去不得啊!” “让开!阿钺还在里面——” 楼昭钺循声看去,只见吴戢不知何时跑来了江宅,不顾小厮忍冬的阻拦,跻身冲进了火海。 第135章 归宿 “阿钺!” 吴戢不顾小厮阻拦,冲进被大火包围的江宅。炙热的火焰将他的脸烫得通红,有火蛇伺机舔上他用料名贵的披风,被他毫不犹豫脱下扔弃。 路过正厅,他看见了几具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心里又怕又悔,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往兰浔院赶。 与前院相比,兰浔院火势尚小,可也烧得差不多了。时逢寒冬,院里种的树凋零只剩枯木,一遇上火源,便成燎原之势,铺天盖地地将兰浔院围困。 更何况楼昭钺常囤积各种药材,晒干后会集中存放在西边小库房当中。而今库房已是火光大作,且正向主卧蔓延。 吴戢奔向主卧,推开大门,迎面一条带着明火的木头掉下,吓得他忙退了一步。主卧里满是滚滚浓烟,呛得人泪涕横流,难以分辨方向。可一想到楼昭钺还困在屋中,吴戢用手臂掩着口鼻,不顾一切地深入。 “阿钺——” “阿钺你在哪?” “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在主卧里磕磕绊绊地四处搜寻,喊着喊着,声音隐隐带了哭腔。 而这一切,都被楼昭钺看在眼里。 他站在巷中的墙头上,蓝色的衣袍迎风飘摇,俊美的脸上无波无澜。 眼见着大火将主卧的房门和窗引燃,连璟忍不住问道:“不救吗?” 楼昭钺目不转睛地望着大火中吴戢的身影,拳头握紧复又松开,冷漠地说道:“不救。” 他来到卿嫆等人所在的结界中,宋星寒与江映雪此刻情况不大乐观,他们先前中了一种迷烟,江宅走水时正昏睡不醒,分别被连璟与卿嫆救了出来。他们昏睡时吸入了不少浑浊的浓烟,此刻呼吸不畅、头晕目眩得厉害。 国公府的人,在他们最疲惫不堪毫无防备之时下手。倘若不是楼昭钺连璟阿瑟卿嫆皆是妖,不惧凡毒,恐怕今晚都得葬身火海当中。 如此恶毒的一家人,他何必去救? “公子!”忍冬进了兰浔院,拽着吴戢就要走:“咱们快出去,再不走要被烧死了!” “走开!” 吴戢挣脱开忍冬的手,顺势推了忍冬一把。他眼眸通红,流着泪,歇斯底里地吼道:“是你!一定是你这个叛徒同祖父说了江宅的具体位置,祖父才会派人纵火。” 忍冬亦流着泪哭诉,“……公子,我也没办法啊。我若不说,公爷就要把我杖毙啊!” “……那你最好祈祷阿钺还好好的。否则阿钺若死,我也绝不会独活!” 吴戢语罢,转身跌跌撞撞地继续寻找楼昭钺的踪迹。 “阿钺!咳…咳咳……” 乌烟滚滚,呛得他忍不住咳嗽。火光明明灭灭,视线受阻,一个不岔,被凳子绊倒在地。恰是此时,一根带着火龙的房梁坠下,砸落在他双腿之上。 “呃!” 剧痛使得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是烧灼感袭来,密集的痛叫他想晕都晕不过去。 忽而忆起三日前,祖父命忍冬喊他回去。一回到家中,便被祖父禁足。 因为他不仅在除夕那日带了个男人回家,还在那日在江宅夜宿——他曾答应楼昭钺绝不夜宿江宅,可那日江宅遇难,且楼昭钺心情不佳,故才主动留下过夜。 也正因如此,祖父知晓了他与楼昭钺之间的“丑闻”。 “身为国公府嫡孙,既不去战场保家卫国,亦不上朝堂为皇帝分忧,偏偏染上分桃之好,老夫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他被祖父上了家法,祖父是开国功臣,上过战场,身强力壮,那嵌了铁皮的木棍打在他背上的力道可不轻,才只五棍便吐了血。 他被罚跪在祠堂,面向列祖列宗忏悔。 这三日里,他既没吵亦没闹。只以绝食来做无声的反抗。 直到今日,他发现府里的守卫忽然松懈了许多,找负责看守他的府兵套话才得知,祖父要派人放火烧死江宅所有人。 阿钺并不知真相,恐怕还会认为是他出的主意。此刻江宅被毁,必然恨他入骨吧…… 他努力想爬起身,可房梁木太沉,他又整整三日未进半粒米,先前为了找楼昭钺,已然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明火引燃了他身上的衣料,灼着他平滑的皮肉。分明剧痛无比,可他却不曾嘶吼出声。 这座院落,承载着他们短暂的幸福时光。他曾为他喜、曾为他忧。心里再多的苦痛,只要看到对方给一个笑脸,便能由阴转晴。 或许三日前他确实曾因怄气离开,毕竟作为国公府的公子,总归有属于自己的自尊与傲气,岂能次次忍受心爱之人念着旁人? 可后来想想,他本就是后来者,与楼昭钺相处的时日比不过对方来得多。 他还曾担心终有一天楼昭钺会像那辆马车一样消失,眼下,却是他要先人一步了。 若此地是他最终的归宿,他认。 只是可惜……临前没能再见着他一面呐…… 他没再挣扎,在漫天火海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倏忽之间,热流散去,压在他腿上的重物亦被抬起。 他惊诧地睁眼,目光可及处,只瞧见一抹蓝色的衣角。 他奋力地昂起头,对上楼昭钺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眸。 他伸手,抓着了他一片衣角,仿佛抓住一块水上的浮木,拼尽了全力,再不会松手。 楼昭钺没有避开。 吴戢微微扬唇,呢喃道:“真是抱歉,又被你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模样……” 第136章 求救 “真是抱歉,又被你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模样……” 曾有一回,吴戢蹲在墙下,又冷又饿,打着喷嚏,鼻头冻得通红,全无半分国公府公子形象。 彼时,楼昭钺提着食盒、打着伞,于风雪中向他走来。 那时他就很想说,他很像一位神明。只对他仁慈的神明。 而今夜,楼昭钺又在他即将绝望之时现身。于是他伸手,抓住了神明的衣角。 他的神明没有避开他的触碰。 如是他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连璟找来干净的水给宋星寒与江映雪喂下,回头时便见楼昭钺背着吴戢走来,身边跟着的常青手里提着忍冬。 整座江宅彻底被大火吞噬,这是他们默许的结果。因江宅位置暴露,他们不能再在此长居。 江映雪与宋星寒身体不适,不宜在外逗留,眼下需要寻另一个住处安置他们。众人商量着去客栈投宿,楼昭钺背上的吴戢忽然开口道:“……我在郊外有一座别院,去那儿吧。” 他脑袋靠在楼昭钺肩头,饥饿与烧伤的疼痛使他精神恍惚,说话有气无力,环着楼昭钺颈部的手亦滑了一只下去。 楼昭钺蹙眉,默默将他从背转为打横抱在怀中,抬眸对连璟道:“走吧。” 众人便不再耽搁,即刻披着夜色赶往郊外。 吴戢的这座别院不算大,只两进两出,供人住的厢房五间,其余的便是书房库房灶房等等。 别院常年无人居住,只有两名负责扫洒的下人。楼昭钺抱着吴戢进了卧房,刚把人放在床榻上,吴戢便道:“你……先去看看小……宋小公子和江小姐吧,不必管我。” 他本想说的是“小雨”和“阿雪”,毕竟在江宅来往多次,早已和众人熟络。眼下,他成了烧毁江宅的罪人,只怕是没资格再如此亲密地唤他们名讳了。 虽然他浑身疼得难以忍受,连昏过去都做不到,可至少性命无虞。而宋星寒和江映雪既中了迷烟,又吸入了火场的浓烟,危及生命,需要楼昭钺时刻照看。 楼昭钺闻言却没急着走,他看着吴戢此刻的双腿,通红干裂,部分焦黑如木炭,显然已坏死。 以凡界的医术,是治不好了。 腿被烧成这副模样,寻常人此刻该是痛得嚎叫不止,可吴戢却是一声不吭,还劝他先去照顾其他人。 怎会有如此痴傻之人? 他坐在床头,握住吴戢的手,俯身吻住他的唇。吴戢没料到楼昭钺会忽然吻他,双眼陡然睁圆。 “阿钺……唔……” 楼昭钺不停地换着方位吻着,不让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察觉到楼昭钺在脱他衣服,他忙偏过头伸手一推:“……别。我这具身体现在很丑陋,我怕你看了扫兴。” 楼昭钺却充耳不闻,掰过他脑袋一边深吻一边解他衣裳。他无力反抗,只得闭上眼接受。 楼昭钺直将人吻得气喘吁吁神志不清了,方移开唇瓣,凝着对方通红的双颊,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找你。” 落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起身离开了。待吴戢回过神来,才发觉楼昭钺只是帮他褪去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外衣,且自己的腿不知几时被施法治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发现叫他心情亢奋不已。 阿钺没记恨他……阿钺没记恨他! 他抬手捂着脸,低低笑出声,笑着笑着,一行清泪顺着指缝溢出。 真好啊……真好…… 这一厢,宋星寒与江映雪表姐弟俩被暂时安置在同一间房。宋星寒年轻,身体状态较好,喝了药,在通风的环境待上些时辰,便好得差不多了。 唯独江映雪,被浓烟呛得诱发了剧烈的哮喘。此刻正大口呼吸,有气进没气出,一张脸憋得泛紫。 “三王子,求求您救救阿雪吧!卿嫆在此给您磕头了——” 卿嫆急得朝楼昭钺下跪磕头,楼昭钺却不为所动,只微微一叹,道: “不是我不肯救她,而是她底子太差,这些年全靠得珍贵药材续命。能活到至今,已算她福大命大。而今哮喘发作,只能说药石难医。” 江映雪伸出手唤道:“……阿嫆,不必、不必劳烦大哥了。” “我知道……我身子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大哥他……已经尽力了。这半年以来,多亏有你,我才能走出家门,感受这大好山河。也多亏有你,我才能认识江宅的大家。虽然……我眼睛看不见,帮不上大家的忙。但大家皆不曾怪我什么,还处处对我多加照拂。这些时日里……我过得很开心……” 她说着笑着,因呼吸不畅,每说几字便停顿一番,仿佛随时都要咽气。 “阿雪,别说了……”卿嫆鼻头微红,握住她细嫩如青葱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她再次转头看向楼昭钺恳求:“……三王子,阿雪她才十六岁啊。人生才刚起个头,就要与世长辞。这对她多么地不公?求求你,救救她吧。我相信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只要能让她活着,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宋星寒也挣扎着下了榻,“楼叔叔,求求您,救救我表姐吧!” 连璟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对楼昭钺道:“你若有办法就救救她,此番算我欠你的。将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向我讨回来。” 第137章 共存 “三王子!” “楼叔叔……” “干爹,你就帮帮阿雪姐姐吧……”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楼昭钺身上。 楼昭钺被盯得没法,终是妥协了。 “罢了罢了……” 他看向卿嫆,面容严肃认真:“你确定要她活,且不计任何后果?” 卿嫆亦正色起来,点头道:“没错。” 楼昭钺颔首,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只黑木盒。 连璟目光一闪,他知道那木盒材质特殊,里边装的,必然是蛊了。 果不其然,盒子里装着两只形状怪异的小虫。一只白色,一只黑色,它们交缠在一起,彼此舍不得分开。 “这是我楼兰独有的阴阳双生蛊,我通常唤它为‘共存’。此蛊需得两人共用,取其中一人精血喂食二蛊认主,再将二蛊分别种入两人体内。从此二人命脉相连,你生,他生。你死,他亦亡。” 楼昭钺语罢,连璟目光沉沉。 那个传闻中可活死人肉白骨、曾被六界争得头破血流的阴阳双生蛊,竟就在楼昭钺手中。 倘若被外人知晓,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需要注意的是,四妹是个凡人,若种上携有你精血的蛊,她的身体定会有所改变。具体是什么改变,我也不得而知。” 毕竟,阴阳双生蛊弥足珍贵,楼兰不会有谁会将其用在区区凡人身上。 “如此,你可还要救她?” 卿嫆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颔首:“只要阿雪能活着,再糟糕的后果我也认。” “阿嫆,不要……” 江映雪试图制止,可没人听她的。卿嫆取指尖精血喂食阴阳双生蛊,本以为二蛊只需一点血即可,不料连喂七八滴它们都没有分开的趋势。卿嫆便只得不停喂血,直喂得她脸色泛白,头晕目眩,二蛊方依依不舍地分开。 卿嫆眼前一黑就要摔倒,连璟忙伸手扶上一扶。她回身望了一眼连璟,点了点头,随即站稳身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是种蛊环节,楼昭钺施法给二位姑娘腕部各划一道口子,将二蛊各自送入她们体内,而后将伤口抹去。 众人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呃……” 江映雪忽然捂着脑袋尖叫一声,表情痛苦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仿佛在历经什么非人的痛楚。 “阿雪!” 卿嫆大惊,忙上前摁住江映雪的双臂,同时问道:“三王子,阿雪这是怎么了?” 楼昭钺目光淡然:“别急,这都是正常现象。” 于是,短短半炷香的时辰,几人是听着江映雪的惊叫声度过。 房内没点火炉,大寒的天,江映雪愣是疼出了一身汗。同时身子亦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呼吸渐渐平稳,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与卿嫆极其相似的妖气。最为显着的,便是那双眼睛,原本灰暗无神的眼瞳,变成尖锐细长的蓝色竖瞳。 她眯了眯眼眸,抬手挡在额前,待适应光线后,竖瞳变为圆润的弧度。 “我……我看得见了——” 她甚至都能自行撑榻而起,目光精准地在屋内一众人身上扫视。 卿嫆高兴地上前将她抱住:“阿雪,恭喜你,你能看见了!” 江映雪愣了愣,鼻间嗅到熟悉的芬芳,那是足以令她痴迷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往人颈间蹭了蹭,像是小猫在舔舐最喜爱的珍玩:“……你是阿嫆?” “是我!” 江映雪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而后拉着她的手,目光透着深深的眷恋:“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 “……是吗?”卿嫆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脸颊。 见江映雪望着连璟几人,卿嫆便给依次给江映雪介绍:“这是大哥,这是二哥,这是你的表弟小雨。” 阿瑟跳了出来:“还有我!阿瑟——” 眼前四个男子,一个赛着一个高大俊美,且通身贵气难掩,瞧着便知身份不凡。除却宋星寒,其余三人身上,皆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场。 江映雪不知为何自己眼下能感受到这种气场,好在几人对她都没有恶意,且都于她有恩,于是对着他们弯身行一礼,道:“多谢大家的鼎力相助,阿雪没齿难忘。” 江映雪能视物后,气质亦有所改变。原本是文静娴雅的大家闺秀,此刻变得灵动俏皮了许多。 楼昭钺看着她道:“你如今乃半人半妖,与三妹命脉相连,地府生死簿已不在名册当中。若不慎死去,将难以入六道轮回,遂切记要爱惜自己这条命。” 江映雪再次行礼:“谨遵大哥教诲。” 见表姐弟俩都脱离了险境,楼昭钺转身离开,连璟亦默默跟了出去。 二人来到空旷的院落,连璟走在楼昭钺身侧,轻声道:“多谢,今日算我欠你的。” 楼昭钺淡淡道:“是我自愿帮她们,与你无关。” 他看着连璟,眼里带着防备:“你莫想打阴阳双生蛊的主意,你这身子眼下都是我用蛊将养好的,与它会有强烈的排斥,可承受不起它赋予你的折磨。” 连璟微微一笑:“在这世上,我最不怕的便是疼痛。” 至少,疼痛会让他时刻清醒着,清醒地记着他所面对的一切。 楼昭钺听他如此一说,顿时想到当初他被楼兰星魁囚困的模样。容貌被易,双腿被废,两眼不得视物,毒牙穿透腹部,污血在身下流淌成河。 还有破庙那日,他双手被折断,五脏六腑俱碎,鲜血从他的七窍快速流逝。可谓惨不忍睹。 故他有些不忍地别开目光,“……就算如此,你也莫想打它的主意。此蛊我只有两条,且已经用了出去。你这条命我救了两次,奉劝你最好爱惜自己,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得你。” “我知道,你本不必救她,说到底,是我欠你的。我知道阴阳双生蛊的珍贵,不会再向你要。我欠你三条命,你今后依然可以向我讨要三个条件。” 楼昭钺回头,不错眼地看着他,良晌,意有所指道:“我不需要你来偿还,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何事,都得努力活下去。” 第138章 原谅 夜凉如水。 三天三夜没合眼,吴戢其实已经很困了。 哪怕楼昭钺离开前叫他好好休息,他也难以入眠。他们之间,毕竟还有诸多事没说清。譬如为何整整三日杳无音信,譬如那场焚毁江宅的大火。 楼昭钺说会找他回聊,于是他硬生生睁着眼干等。等楼昭钺真正来到卧房时,看见的便是吴戢抱着双腿蜷缩在床头,一双眼熬得通红的模样,他不禁皱了眉:“……怎么没睡?” 吴戢看着他道:“你说过,要等你回来。” 楼昭钺一怔,垂眸看着他纯真的目光,心底某一处地方隐隐被触动。面上倒是山水不显,只轻声道:“也罢,先吃点东西吧。” 吴戢这才发现楼昭钺手里端了一碗白米粥。楼昭钺舀起一勺粥,置于唇下吹了吹,觉得不烫了,递于他唇边:“三天没吃,眼下又是深夜,不宜太过过油腻,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吴戢头一遭被楼昭钺亲手喂东西,正有些受宠若惊,听着楼昭钺如此一说,瞬时瞪大双眼:“你都知道了……?” “嗯,忍冬都告诉我了。” “那,那场火……” “与你无关。食不言,快吃。” 楼昭钺有些不耐地催促,实则是因先前曾误会对方,对他甩了不少脸色。眼下真相大白,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着实不擅长道歉,尤其是面对吴戢这种凡人,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身段。 吴戢吃着吃着,眼泪忽然就落下,滴在楼昭钺手背上。楼昭钺顿了顿,抬指拭去他眼角的泪,问道:“哭什么?” 吴戢虽在流泪,唇角却微微扬起:“我还以为……你会恨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我。” 真是个傻瓜,楼昭钺心想。 “若你今夜不曾跑来江宅,兴许便是你说的这种结果。” 吴戢面上笑容渐淡:“……你是何时开始信我的?” “从你决心赴死的那一刻起。”楼昭钺道:“吴戢,你要知道,我绝非良人。” 他目光幽深,神色肃穆,不似在开玩笑。 吴戢闻言,脸上肉眼可见的失落。但还是努力扬起笑意,仿佛风不摧雨不折的寒竹。 “我喜欢就成。” 也请你,多少试着欢喜欢喜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也好。 不知为何,楼昭钺好似从他眼中读懂了他此刻的想法。那浓烈的爱意叫他退无可退,魔怔了一般,温热的手执住他略微冰凉的手,启唇许下了承诺。 “我答应你。” 吴戢心在颤动,欲问楼昭钺向他许的何等承诺,是否如他若想的那般?然话未出口,唇便被吻住。 他一怔,继而仰头回应。这一吻由轻变重,由缓至急,携着不言而喻的情愫。 衣衫褪去,帘帐随之垂落。 今夜,兴许二人能睡个好觉了。 …………… “哗啦——” 一桶凉水从头顶淋下,刺骨的寒令昏睡中的墨晗幽幽转醒。 他抬起一张布满血污的脸,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有些被血液粘连在一处,瞧着脏污不已。 他双手双脚被特制的铁链锁住,冰凉的水没过腰际,身上的衣物亦早已破碎得看不出原样,露出的皮肤上,满是被鞭子抽出的血痕。琵琶骨的位置仍旧被锐器洞穿着,周围血迹已然干涸。 赤鸢狠狠揪住他一把头发,眼底尽是嫌恶与嘲弄:“你都已被抓回南域四天,仍不见连璟前来救你。看来,你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我想象中的那么深呢。” “那是你想错了。”墨晗笑了笑,纵使此刻的他已沦为阶下囚,受尽四日酷刑,可那双眼仍是清明而坚定的:“是我叮嘱他别来救我。自被抓回南域,我就没想活着离开。” 他呼吸轻而缓,因法力被锁,他无法用妖术治疗,稍稍用力点呼吸,胸口处便疼得厉害,继而上不来气,仿佛要窒息了一般。身上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未能及时处理,几日过去,应是化了脓。只因他觉得脸颊有些滚烫,头也昏沉得厉害,不若方才亦不会顶着满身伤而沉沉睡过去。 赤鸢挑起他下颚,冷笑一声道:“你想死?可有人舍不得你死啊。” 墨晗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笑脸,心中忽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赤鸢俯首,靠在他耳边低笑道:“你说,若我告诉他,你在这水牢中被折磨得就快死了。只要他回南域皇宫,陛下便会放你一条生路。你猜猜,他会不会来呢?” “是吗?”墨晗轻蔑地看他一眼,张口朝他脸上吐了口带着血渍的唾液。 “你!” 赤鸢瞬间被触怒,眼眸骤然猩红,猛地伸手扣住他脖颈,用力一掐。 墨晗仰着脖颈,没有挣扎,他唇角带笑,眼底是决然的快意。 就在即将窒息而亡之际,赤鸢忽然松开了掐他颈部的手,咬牙道:“……差点遂了你愿!” “既然这张嘴如此不听话,”他伸指拨弄墨晗苍白无血色的唇,转头吩咐道:“来人,给咱墨大护法缝上!” 很快就有妖兵端着针线过来,他接过针线,没用麻沸散,直接在墨晗嘴上穿来刺去。 为了泄愤,他刻意缝得很慢很慢,鲜血从密密麻麻的针眼溢出,顺着下颚滴落,散在下方的水池当中。 偌大的水牢,只听得见赤鸢如恶鬼般的狞笑声。 第139章 噩梦 “呱——” 是夜,连璟正坐在窗前挑灯夜读。忽然一只黑色似乌鸦的鸟儿落在窗台上。那鸟儿通身漆黑,眼瞳赤红,额顶有一撮白色的羽毛。 连璟立刻起身上前,抬手捉住那只黑鸟。 此鸟名唤玄夜,身躯虽小,却能装万物,常携带各种物件或影像来往,可一日千里,是南域特有的通讯妖鸟。 连璟取出一块妖灵玉,依依不舍地喂给玄夜——这小东西别的不吃,就喜吃各种携有妖力的灵石法宝。方才那块妖灵玉,是墨晗留给他的财宝其中一块。他本舍不得花,可若不给玄夜喂一块,它断不会交出身上所携的物件。 “呱——” 玄夜吃下妖灵玉,展翅在半空转圈飞行,圆圈之中,渐渐显露出一个影像来。 于是,连璟的情绪由平静逐渐转变为惊诧、心疼,最后是暴怒。 玄夜都给他看了什么呢?自然是这四日以来,墨晗在南域水牢中所受的各种酷刑。鞭笞、火燎、钢针等等等等,最后一个影像,正是赤鸢大笑着将人唇瓣缝上的情景。 “畜生,都是一群畜生——” 他抬手掀翻了书案,一双眼气得通红。 “呱……”玄夜落了地,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跟前,喙部再一张,又吐出个不明的什物。 连璟定睛一看,眼前之物,赫然是一颗眼珠。瞳仁部位,是漂亮的碧玉色。 它曾待在它主人那张绝美的脸上,如同被绿叶衬托的红花,明亮夺目。此刻却被人残忍地剜出、丢弃。 连璟觉得恶心,通身冰凉,身子无意识地颤抖。他在窗边蹲下,捂着口鼻,眼泪无声地流出眼眶。 三日前破庙的那一幕再次在脑海回放,连同今夜所见,形同噩梦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阿远,都是我……都是我害苦了你! 翌日。 阿瑟昨晚睡了一觉,今日精神大好,用过早饭,见连璟还没起来吃口东西,便蹦蹦跳跳地来到连璟下榻的房前,抬手叩门。 “主人,您起了吗?” 无人应。 “主人,起来吃点东西呀。” “……主人?” “…………” “干爹!您有看到我主人吗?” 阿瑟匆匆跑到楼昭钺下榻的主卧,彼时楼昭钺正陪着吴戢吃早饭,闻言一怔:“没有,发生什么事了?” 阿瑟焦急地说道:“主人今天没去吃早饭,人也不在房里……” 楼昭钺面色骤变,霍地起身,快步往房外走去,行至门前,忽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坐在桌边的吴戢。 吴戢唇边勉强勾起一抹笑,“……去吧,我这边不打紧。” 楼昭钺没说话,而是又折回来,捧着他的脑袋,在他额间落下一吻。迎着他诧异的目光,轻声道:“等我回来。” 吴戢面色一红,继而眼底染上笑意:“好。” 楼昭钺便同阿瑟快步赶往连璟所在的厢房,房内窗门大开,有凉风不断灌入房中。床上被褥叠放得齐整,毫无一丝温度。 楼昭钺凝眉道:“……你主人怕是昨夜便离开了。” 昨夜,众人都疲惫不堪,睡得极沉,无人会留意连璟这间屋子有何动静。 他忽然不辞而别,必然只会和墨晗有关。 二人最后在书案的烛台下,找到一封信。 “原谅我不辞而别,若能生还,恩情必报。” 信纸摊开,只有这简单几个字。 “主人他定是回妖界南域了,我要去找他!” 阿瑟转身便要走,被楼昭钺伸手拽住。 “你主人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活着回来,你去了也是送死。” 阿瑟红了眼眶,咬牙道:“……我是主人的灵宠,自然他去哪我就去哪。哪怕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块——” “阿瑟……”门外,宋星寒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阿瑟便笑着对他说,“小雨哥哥,先前在江宅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当不做数吧。” 第140章 囚笼 不做数了吗…… “小雨哥哥,阿瑟等你。” 宋星寒还记得,那个午后,阿瑟在他脸颊落下一吻,扬着炫目的笑颜,说会等他们一同长大。 后几日他偶有梦魇,阿瑟听见后皆会跑来他房中,抱着他,说:“别怕,有我。” 小小的身子,并不能将他完全抱住,但很温暖,足以驱散他头顶的阴霾。 他真的,有为他们想过以后。 而现在,这个说会等他的少年,决心要去赴死。 他怎舍得,他怎愿? “你主人一人前去,兴许还能活命。而你若是去了,才是真的活不成。” 楼叔叔也很赞成他的想法,果断施法将阿瑟困进了一道结界中,还将可解除结界的信物交给他。 “小雨哥哥,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不能看着主人去送死——” 宋星寒看着阿瑟在结界中拍打哭喊,眼底是痛苦而悲伤的,但手中的信物仍旧攥得极牢:“阿瑟,我也不希望你去送死。” 墨叔叔为护我们被恶人抓走,璟哥哥为救他而独身赴往妖界,生死难料。 宋星寒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眼中是令人心惊的偏执。 手指不断收力,手中信物略微锋利的边缘将他掌心划破,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溢出。 阿瑟,我身边只有你了。 怨我也好,恨我也罢。 璟哥哥既将你留下,我决计不能再放你离开。 …………… 妖界的天儿,不如凡界澄澈明亮。 狂风掠过贫瘠的山头,天际有灰蒙蒙的云层笼罩,暴雨将至。 连璟泡在偌大浴池中,数十名仆从挎着竹篮蹲在池边,往池中洒着各色的花瓣。银白的长发浮散在水面,与艳丽的花瓣重叠在一处。霜白的眼睫微垂,掩去眼中的情绪,合着周身雾气袅袅,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泡浴约莫半个时辰,连璟抬足出浴,身后一众仆从低着头跟随。 湿漉漉的长发被拢在干净的锦布中擦拭,张开双臂,任由仆从们将一件件衣物套上。随后坐于铜盆般大的银镜前,被仆从们或梳头、或脂粉妆点。 金丝银线绣暗纹,牡丹芙蓉添国色,还有飞鸟绕枝头。其针脚细密,栩栩如生,尊贵尽显。 还是那身明艳如火的绯色华服,还是那个妖冶的妆容。 连璟看着那楠木牌匾上的“风华殿”三字,藏于袖袍中的手紧紧握住。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殿中并非晦暗压抑,相反采光极好,内里陈设亦整洁干净,瓷器、字画、古玩、书籍应有尽有,没有哪件是夸张艳俗之物。 仆从点上熏香,便转身退下,合上了殿门,只留连璟一人,面对着案几,跪坐于绒毯之上。 时光渐渐流逝,屋外大雨倾盆而下,噼噼啪啪落在琉璃瓦上,嘈杂而紊乱的节拍,正如连璟此刻的心境。 风华殿的大门,于午时被人推开。“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待面前被一道阴影笼罩之时,连璟随之抬眸。 玄色长袍,金线绣山河日月。暗红色内衬,腰配金色束带。他头戴冕旒,金色的流苏垂下,给面上投下一道阴影。 从这身装束来看,对方显然是刚下朝便匆匆赶来,以至于帝袍都未来得及褪下。 审讯的目光,将连璟从头打量到尾。最后,一缕雪白的长发被对方拈起,放于手中把玩。 “阔别半年,看来璟儿在外过得并不如为父所想的那般好啊。” 连璟凝眉,厌恶地说道:“废话不多说,我既已回,便放了他。” 连晟挑着眉,俯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这便是求人的态度?” 连璟气急,“今日过后,我便是你的。你还想要如何?” 连晟挑起他的下颚,修长指放于他抹了口脂的唇上轻轻摩挲,“若璟儿还是半年前的那个璟儿,为父兴许就一口答应了。可眼下你这具身子早已不干净,再与为父谈条件,为父岂不是吃了大亏?” 连璟银牙紧咬,恨恨地发问:“那你究竟想怎样?” 连晟垂眸,望着眼前这张与白氏极其相似的脸。 为何都要拿这种眼神看着他呢? 分明最先来的是他才对。 当初许诺的是真,待他们的心意亦是真,为何都不愿与他同心?反之毫不犹豫转身投入旁人怀抱。 徒留他自己被六界众人看了整整五百年的笑话。 他真的,已忍耐到极限了啊。 连晟站起身,立于屏风前撑开双臂。 “先给本座宽衣吧。” 第141章 侍君 殿外,大雨仍在持续。天际不时闪过一道惊雷,照亮殿中的两道身影。 黑金与火红的衣袍堆叠在地,黑发与白发铺合在一处。 风声雨声,将此暴行遮掩得不留痕迹。 “当啷——” 忽然,门外传来动静,似乎是铁链拖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他似有所感一般,侧头看去。隔着一扇屏风,隐约只见殿门之处有两人。 两个人,一站一跪。站着的人一袭红衣,跪着的那位瞧不清是何颜色,身上似乎缚着厚重的枷锁。 极其熟悉的气息,从跪着的那人身上传来。 连璟瞳仁骤缩—— 他曾想过,只要能换得阿远一命,哪怕摒弃尊严、w身于对方亦没什么。 毕竟,他早已是墨晗的人,眼下连晟再怎么得意,也不过是捡着别人剩下的。 可对方竟恶毒到命阿远来旁听。 从未有哪一刻,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死去。 殿门外,赤鸢手持锁链一端,听着殿内的声响,浓烈的妒意与恨意在心中蔓延。 他转头看向身侧跪着的人:长发凌乱地披散,身上白囚服早已被血污得瞧不出原样,狼狈极了。对方低着头,像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但他知道,对方听得见亦看得见。 同样是所爱之人在与旁人行.乐,不止是他一人伤心难过。 心里忽然就平衡了些许。 于是他恶意地在对方耳旁笑着低语:“真好啊。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 墨晗不言,依旧垂着头一动不动。尖锐的指甲却无声地嵌入掌心肉中。 殿内,连璟得知事已成定局,手渐渐垂落下去。 他侧过头,盯着门外那道跪着的身影,眸底空洞无光,透着灰败的死气。 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这场雨,持续到了次日天明。 他被抱去清洗,但没睁眼,他不愿面对目下的一切。最后难抵困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几时,耳畔只听见铁链的“当啷”声。有只手轻轻抚在他脸上,同时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手背。 他瞬间明白身前是何人,睁开双眼,对上一张难以分辨原貌的脸。 眼前这张脸,已算不得是脸了。右眼部位空洞漆黑,唇上有被针线缝过的痕迹。他披头散着发,白色囚服上,大片的血污凝固。 脏乱,狼狈。 “阿远……” 连璟心中一酸,眼泪顿时流下,喉间发出的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调。 墨晗环住他腰背,轻声叹息:“阿璟,你不该回来的……” 连璟靠在他怀中垂泪:“……可我若不回,你便要死了。你怎忍心叫我看着你死?” 墨晗不言,只低首轻吻他额角、眉睫。 连璟忽然将他推开,双手拢着身上的衣料,试图遮掩那些痕迹,面露恐慌:“你别碰我,我……我脏了。” 墨晗望着他这一副卑微脆弱的姿态,心间仿佛在淌血。他不再靠近,而是指着自己这身形容,苦笑:“你不脏,是我脏了。我还很丑,阿璟,该是你嫌弃我才对……” 第142章 册封 连璟看着他那个空洞的眼眶,与唇边似百足一般狰狞的疤痕,论谁瞧了不得说句可怖。可他知道,这都是为他而受的刑罚。 他抬手抚摸墨晗的脸,压下心上那抹痛,努力扬着笑颜道:“……不脏,不丑。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笑着笑着,声音成了呜咽。 墨晗便又将他搂入怀,指间抚摸他银白的发丝,轻声道:“好阿璟,那我们谁也别嫌弃谁,好么?” “好……” 午后的阳光落下,映在殿中拥吻的两人身上。此时此刻,他们忘却彼此身份,忘却自己身在何地,忘情地吻着对方。 忽然,殿外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墨晗松开连璟,垂着头退至一旁。 来人是连晟身边的内务总管长庚,他手持一册诏书,身后跟着一众手托物品的奴仆。 他摊开诏书,朗声诵读卷上内容。诏书用词之多,内务总管诵读了一炷香时辰,连璟听出大致内容便是夸赞一个叫“白锦莲”的女子秀外慧中,节环佩而有容。宜登金屋之荣,用表玉衣之瑞等等诸如此类子虚乌有的赞词。 “今册封为后……” 连璟眸光一沉。 白氏锦莲,皇后。 他被杜撰了“白锦莲”这重身份,还被册封为皇后。 一介妖皇,将养子册封为后。 呵…… 多么讽刺。 “皇后娘娘,请拿好您的宝册。”长庚躬身上前,将皇后宝册递给连璟。 连璟不言,淡漠地伸手接过宝册。总管见状谄媚道:“恭喜娘娘,今后奴才还得仰仗娘娘您了,还望娘娘莫要让陛下失望才是。” 长庚说完,转身面对一侧的墨晗时,瞬间又换了副嘴脸:“阿丑,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些去打扫?若陛下归来见着殿中有分毫不整,可得仔细你的脑袋——” 墨晗闻言抬也不抬,垂头道了声“是”。 曾经风光一时的大护法,此刻却得对他做小伏低,长庚觉得自己的妖生瞬间达到了顶峰。命仆从放下各类赏赐,昂首阔步地扬长而去。 “阿远……” 连璟担忧地唤了一声,墨晗则对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旁的扫帚,转身默默去清扫大殿。 “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妖皇殿内,同样的诏书被诵读了一遍。连晟手肘撑于扶手上,托着腮,笑望着殿中一众朝臣。 “这……”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岂会不知,昨儿回南域的是太子璟,正想着往后又有父子戏可看,哪知他们陛下今日却宣布这等国之大事。 当朝太子,就这么草率地被册封为后,当真荒唐至极。 偏生众臣还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纷纷扬着笑脸跪下道喜。 “恭贺陛下喜得良后——” 于是自今日起,南域再无连璟此人,而是多了位名唤“锦莲”的妖后。 墨晗被剥夺作为大护法的所有殊荣,做了风华殿中一名负责扫洒的仆从。赤鸢则承替他的位置,荣登大护法之位。 连璟虽被赐居鸾凤宫,人却依旧住在风华殿。 他被强制换上红色的衣裙,且一条银色细长的锁链扣于他手腕之上,锁链下了禁制,无法挣脱。 甚至,脚踝上也被某人恶趣味地系了串带着铃铛的脚链。 连晟一有空闲,便会跑来风华殿抱着他如此这般。稍有动静,脚上的铃铛就“叮铃”作响。 而每到此时,连晟皆会命墨晗跪在一侧旁听。 第143章 筹码 连璟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 他曾在连晟暴行时咬着唇不让声音流露,被连晟果断卸了下颌骨。 “我的璟儿如此迷人,无需藏着掖着。本座大度,让他听听也无妨。” 连晟要听他弹奏琵琶,他便刻意掰折了自己手指,以此为由推拒。谁知翌日,连晟拿着根断指扔在他跟前,“璟儿若不听话,下回可就不只这一根手指了。” 墨晗因此断了右手食指,伤口鲜血淋漓,却无人敢包扎,还得继续打扫大殿。 他想过死,连晟自然不允,“你若敢死,本座便将他千刀万剐,碎肉与骨灰沉入北部冰川。至于你的尸身,我会存放于玄晶冰棺中,永不入土。我要让你们生不得同衾,死不能共眠。” 连璟便不敢再与连晟作对,吃饭亦没了胃口,身子每况愈下。还得日日夜夜受他折辱。 他麻木得接受这一切,不主动亦不迎合,偶尔发出几个破碎音节敷衍了事。 连晟常将他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再命墨晗去给他清洗。 他拒绝被墨晗触碰,哪怕浑身脱力,也要坚持爬起来自己清洗。 他不愿被墨晗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觉得,如今的自己比放置多日腐烂发臭的尸体还要脏和恶心。 他厌弃这样的自己,每日借酒麻痹自己,会用簪子在腕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待连晟归来前又会施法将伤痕抹除。 偶尔他受不住了,会封闭自己的眼识与听觉,好安慰自己不过一场噩梦。 直到这日,风华殿来了两人。 “殿下……” 来人看见他的第一眼,眼泪便落下。连璟望着二人,混沌的意识顿时清明许多,无波无澜的表情呈现一丝裂缝。 “谁让你们来的!” 二人是一对孪生兄弟,容貌酷似,一个眼瞳乌黑,一个眼瞳水蓝,着灰褐仆从常服。 是秋湖与映画。 “……丹阳殿昨日被封了,陛下命小的二人前来风华殿伺候您的衣食起居。” 连璟忽然疯了一般挥手驱赶二人:“快滚!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 “殿下!秋湖知您眼下过得不好,我们在丹阳殿孤孤单单无事可做,还不如来这伺候您。有我们在您身边照看,至少……至少您日子会好过一些……” 秋湖望着连璟这头白发,与瘦得近乎脱相的脸庞,心疼得仿佛不能呼吸了。 这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连璟推二人的手渐渐垂下,他瘫坐在长椅上,扶着脑袋,眼角流出一滴泪:“……你们不该过来的。” 他们一来,连晟便又多了一个筹码,以此来威胁他。 秋湖瞧出了他的想法,俯身将他虚虚揽住,笑着安慰道:“……殿下,我们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命贱得很。我们只需照顾您的吃住,平日里不会在陛下跟前扎眼,您不必有心理负担。” “谁说你们命贱了——”连璟红着眼反驳。 他们都是他最重视的家人,他不允许他们在他眼底有半点闪失。 秋湖抹了把眼泪,轻声道:“殿下的心意,小的们都明白。来,先吃点东西吧。小的做了殿下最爱吃的梅子饼。” 连璟的厨艺,是和秋湖学的。 自回到南域皇宫,他再不曾下过厨。 御膳房送来的食物虽样样精致,可全然不对连璟口味。 连璟不爱山珍海味,唯独钟情酸甜口的梅子。似乎自出世起,他就好这口。秋湖曾告诉他:三小姐生前也最爱吃梅子。 灵族白家三小姐,他的母亲。 与母亲初见,是在冥海。同时,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母亲。 那时的母亲,一袭艳丽的红裙,乌发在身后散开,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孤独地沉入海底,长眠于珊瑚丛中。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景象。 故他自儿时起便有一份执念:梅子就是独属于母亲的味道。 第144章 梅子 眼下为寒冬,且妖界土壤贫瘠,是种不出梅子的。但自从知晓连璟爱吃梅子,映画便在丹阳殿后院开垦了一片地,铺上从灵族带来的土壤。因三小姐是远嫁,怕她思念故乡,遂陪嫁的嫁妆里有一盒灵族的土壤,与几株梅子树苗。 映画培育花草很有一手,短短数年,带来的树苗便生根发了芽,长势可人。 自那起,连璟时常能吃到各种梅子所做的美食。梅子汤,梅子酒,梅子糕,梅子饼。 其中,连璟最钟爱梅子饼。秋湖会将梅子先用特殊的手法腌制,加上糖面等物混合,成品晶莹剔透,软软糯糯,酸甜开胃。 连璟有和秋湖学过这道甜点,可他觉得无论怎么做都不如秋湖做的好吃。哪怕秋湖说他做的与他没什么不同,但他就是执着地认为秋湖做的更好吃。 至此秋湖时常给他做梅子饼,尤其是在受刑后、清理完伤势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梅子饼。 此时此刻,眼望着连璟吃下一小盘梅子饼,秋湖与映画二人会心一笑。 秋湖没告诉连璟,自他半年前被掳去楼兰,秋湖每隔三日就做一叠梅子饼,生怕他们家殿下回来吃不到。 只是将近半年,他们殿下都不曾回宫。他们便盼着殿下在外过得幸福快乐就好,莫要再回这座囚笼。可谁知道,他们殿下如今是以这等身份回宫。 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遭受这等屈辱,说不心疼是假的。 而昨日,上头忽然来人说丹阳殿要关闭,秋湖映画忙连夜将院中所有的梅子都摘下,收入储物袋中。 三小姐居住的月清宫内,也曾种过梅子树,只可惜……三小姐没能看到它们开花结果的那天。自三小姐薨,那些梅子树便再无人打理,如今五百年过去,该是早已枯萎了…… 墨晗提着桶清水进来扫洒,秋湖映画忙行礼道:“墨护法。” 墨晗点头道:“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护法,你们唤我墨晗就好。” 他身上布满血污的囚服已然换下,此刻与秋湖映画同色的奴仆服。全身上下也有好好清洗过,长发梳理齐整,空洞的右眼用一块黑布遮掩,通身清清爽爽,不复那日狼狈的模样。 只因他知晓,自己愈是形容狼狈,阿璟愈是会愧疚难过。 连璟刻意没去看墨晗的右手,只挥手招他过来:“过来陪我吃。” 墨晗看了眼他手中的饼,摇了摇头:“不了,你吃吧,我还要干活。” 语罢他转身就要走,连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凛声道:“我命令你过来吃——” 墨晗身形一僵,立在原地,没有回头:“……我是下贱的奴才,没资格吃你手中的食物。” “墨晗。”连璟勾唇一笑,眼泪却悄无声息地落下:“你是不是嫌我脏?” “没有!”墨晗猛地回身,见连璟眼中有泪,心中一痛,再也无法维持疏离的距离,上前将他抱入怀,揉着他脑袋轻声哄慰:“你不脏,你永远都是我的阿璟。” 连璟手紧紧抓着他衣襟,一边笑着一边落泪:“阿远,我有时真的不想活了。为了你,我才努力活着。你不能嫌弃我脏,永远不能……” 墨晗唇边泛着苦涩,手将连璟再抱紧了些:“我都知道。我不会嫌弃你,永远不会。” 一旁的秋湖映画看着二人互诉衷肠,心里亦难受得紧。 老天啊,你何苦要为难这对苦命伴侣? “拜见陛下——” 忽然,殿外传来声响。映画忙提醒还在拥抱的二人:“殿下!墨护法!” 二人极其有默契地分开,墨晗拿着抹布提着水,转身去清理大殿。秋湖映画二人则退在不显眼的角落跪着,随即连晟快步迈进大厅。 还是那身贵气逼人的帝王服,还是立在屏风前张开手臂。 连璟默默上前给他更衣,换上一套玄色常服。 做完这一切,连璟便被搂着亲吻。没吻几下,连晟就诧异地挑眉:“璟儿今日吃的什么?” 连璟淡淡地回:“梅子饼。” “梅子?”连晟一怔,随即低笑道:“倒是和你母后口味一样。” 亡母忽被提及,连璟脸上有轻微动容。但他没说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 连晟将他打横抱起,放于榻上,一边亲吻一边笑着评价:“吃了梅子饼的璟儿,倒是比往日香甜可口得多。看来,为父让那两个贱奴留下,是为明智之举。” 远处跪着的秋湖映画二人闻言身形一颤。 第145章 退路 秋湖与映画听得连晟提及他们二人,皆心惊不已。但很快,他们便接受了事实。 若真有那一天,他们绝不会让殿下有后顾之忧。 兄弟二人互视一眼,从眼神中明白他们所想的如出一辙。 反正,他们活的年月已足够长了,他们不介意下去陪三小姐。 连璟听见对方隐隐有拿秋湖映画威胁的意图,心跳顿时乱了半拍,但还是得装成毫不在乎的模样,“是你这殿中厨子的手艺太差,我吃不惯罢了。” 连晟正埋头亲吻他的脖颈,闻言笑道:“既如此,杀了便是。让他们两个进后厨,专给你做饭。” 语气随意得好似在说今儿是天晴还是下雨一般。 “整个南域,只有丹阳殿后院有小片梅林,而今却被你下令封闭。再过一段时日,我便没梅子可吃了。” “那便在风华殿后再种一片梅林。” 却是只字不提解除丹阳殿封禁之事。 “叮铃……叮铃……” 铃铛响了。 连璟眉头微蹙,额角渗出薄汗。他抬眸,余光瞥了眼房门处,果不其然有道身影跪在那。 他抿了抿唇,极力忽视门外那道身影:“……我要一直住在你这寝殿当中?” 连晟挑眉:“璟儿可是嫌为父的寝殿太小?” 连璟摇了摇头:“……你既已赐我鸾凤宫,我自当搬去那里居住。住在此地,怕是会妨碍你处理公事。” 连晟微笑地轻抚他沾染欲色的脸,“璟儿有身为皇后的自觉,本座甚是欣慰。你想搬去鸾凤宫,也成。”话锋忽一转:“但,为父出于好心提醒你一声,早在你委身于我的那夜,你与他二人便被为父种下妄情蛊。但凡他想你一想,便会遭受万箭穿心之痛。若与你行亲密之事,会觉浑身骨头被一寸寸地碾碎,更是生不如死。” “如此,你可还要搬去鸾凤宫?” 连璟脸色发白,难怪了……难怪阿远总是有意无意疏远他。 原来他每每靠近自己,皆会经受这等非人的苦痛! 他太傻了,至今半分异常都未察觉。 连璟咬了咬牙,望着连晟道:“……算你狠!” “本座乃一域之主,若不使点雷霆手段,怎能让人臣服于我?且……”他勾唇,俯首凑在他耳边低语:“同样的事,我怎可能让它再重演一回?必然要永绝后患。” 连璟闻言,眼底的光再次覆灭,一颗心彻底地麻木。 “叮铃”声还在持续。 …………… 南域新立妖后锦莲,太子璟被囚困于深宫,墨晗被剥夺所有权势,降为扫洒的奴仆。 楼昭钺站在树下,听着手中小虫回禀的讯息,眉目沉沉。 小璟,你这又是何苦呢? 为了一个决心赴死的人,从而搭上自己毕生自由,毫无尊严地活着。 你此刻必然很是痛苦绝望吧? 楼昭钺不是没有劝过连璟,怎奈何对方一意孤行。当初从南域将对方掳去楼兰,他便已知晓连璟若再回南域会面对什么。 想到连璟布满死气的眼眸,想到他流泪的模样,楼昭钺心里便难过得紧。 “阿钺。” 忽然,身后传来吴戢的声音。楼昭钺忙将小虫送走,回头看去,只见吴戢立于廊下,身上只穿了套单薄的寝衣。 楼昭钺皱着眉走过去,解下外袍披在吴戢身上:“怎么只穿这么点就出来?仔细染了风寒。” “你不在身边,我睡不着。”吴戢垂眸看着肩上的外袍,鼻间嗅着衣袍上独有的草木香,心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指尖拢好外袍,与楼昭钺在长廊上并肩而行。夜里的寒风呼呼而过,他也不觉冷了,只因心里暖意融融。 “这么晚了,你在院中做什么?” 楼昭钺道:“没什么,和一些‘老朋友’叙旧了一番。” “是吗……?”吴戢看着楼昭钺忧虑的眉眼,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睫。 他想,若事情与他有关,楼昭钺必然不会隐瞒。而他眼下敷衍了事,那自然是与小璟有关。 自阿瑟说小璟失踪起,已有整整半月未见对方。而自从小璟离开后,楼昭钺便把所有重心都投在了他的身上。 这半月以来,是他所过过的最幸福甜蜜的时光。但……偌大的别院中只有他尚还快乐着,其余人脸上,好似都蒙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这叫他内心觉得羞愧不已,就好似自己是个毫无良善之人。 可是,那毕竟是妖。妖精之间的事,哪里是他这个凡人所能帮忙化解的? “空青,你与这楚国的当朝太子交情如何?” 吴戢一怔,凝眉回忆了一番,片刻缓缓道:“……我儿时曾入宫做过太子的伴读,那时我俩玩的还不错。后来我们都大了些,就鲜少往来了。” 他说着,忽而眼前一亮:“怎么了?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楼昭钺点头道:“我想让你帮忙引荐引荐。” 第146章 底线 “不知你寻太子所为何事?” “有几件东西想献给他。” 东西…… 吴戢眼底闪过一抹失落,相识这么久,楼昭钺还从未送过东西给他。而一个素不相识的太子,就准备送上数件。 楼昭钺见他沉默不言,问道:“在想什么?” 吴戢愣了愣,摇头笑道:“没什么……” 二人进了卧房,楼昭钺忽然将他推至墙上,纤长的指轻轻拨弄他的眼眶:“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藏着事。” “有吗……?”吴戢有些心虚地别过视线。 楼昭钺便盯着他的脸,片刻低笑出声。 这少年又吃味了。 他捏着吴戢下颚,将他脸抬起:“我并非想与那太子有些什么。你该知道,我不喜与这凡界的权贵来往。至于此次为何破例,暂且不要过问。你只需知道,我是为了你和大家好。” 吴戢闻言,眼中亮起光,“真的?” 楼昭钺挑眉:“你不信我?” “信信信——”吴戢忙环住他脖颈,讨好似的往他颈窝蹭了蹭。 面对楼昭钺,他知道闹这种小别扭要有个度,否则楼昭钺耐性不足,会对他甩脸色。 他不似小璟于楼昭钺为心头肉,不论小璟再如何冷脸相对,楼昭钺皆能笑着将一颗心捧上。而他,但凡触及楼昭钺底线,后者只要一个转身,他便此生再也莫想见到对方。 譬如此刻,他像只猫儿一般依赖对方,惹得对方嘴上说他嫌,手却将他轻轻抱起,放于床榻之上。 一番鱼水欢,吴戢疲惫地躺在他怀中,墨发在身后铺散。 “……正巧明日是上元节,每年的这日,皇上都会在御花园大办宫宴。在职官员可携家眷一同赴宴,届时你与我同去,我再向你引荐太子。” “好。”楼昭钺轻应一声,他垂眸望着吴戢的脸,总觉得自与他相识,吴戢似乎模样愈发精致了。 偏麦子的肤色渐渐淡去,有向着白皮进发的趋势。嘴唇被吻肿一圈,更显艳红饱满。睫毛……睫毛还挺长,像两把小扇,以前怎就没发现呢?还有那往日清澈的双眸,此刻透着一股子风情。愈看、愈觉意犹未尽。 于是他不顾吴戢疲惫的神色,再次翻身覆了上去。 ……………… 距静安城遭遇大劫,已过去大半月的时光。坍塌的房屋在逐一复建,街道上的尸体也已清理干净。众人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度日,而后迎来了上元佳节。 旧人已去,新人自然不能永远陷入悲戚中走不出。日子总归还要继续过下去。 春节时,众人尚在亲人亡故的悲伤中度日,而今上元佳节,自是要大办一场除除晦气。 “……小雨哥哥,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一大早阿瑟就被宋星寒从被窝里挖出来,阿瑟闭着眼,呵欠连天地站着,任由宋星寒给他穿衣服。 “我们整整十三日没出门了,今儿是上元节,外边热闹得很,阿瑟,你该出去走走。”宋星寒道。 阿瑟瞥了眼窗外,是为白茫茫的一片,不禁皱眉嘀咕:“……外边又下雪了,看着就冷,不想出门。” 他是沙漠里出生的蝎,喜酷热,厌严寒。 宋星寒笑道:“冷就多穿几件,大不了再抱个汤婆子。上元节一年只有一回,错过了可就得明年了……咦?” 他用衣袖比了比阿瑟的手臂,发现短上一小截,再看向阿瑟,抬手比了比二人的个头,惊讶道:“阿瑟,你长高了。” “是吗?”阿瑟不甚在意地看着宋星寒比划,继而缓缓抬起自己左手,“小雨哥哥,说起来,你用这绳子绑了我整整十三日,究竟要绑我到何时呢?” 随着阿瑟抬手,腕上凭空出现一条泛着红光的绳索,绳子的另一头,则绑宋星寒的右手。这根红绳平日里并不会妨碍他洗漱穿衣,但只要他离开一段距离,另一段相连的宋星寒亦会被牵制。 只因宋星寒实在不忍阿瑟在结界中撞得遍体鳞伤,可又担心阿瑟像连璟一样不辞而别,遂他向楼昭钺求来这根缚妖索。之后阿瑟若想离开,便只能一同带上他。 有他这个拖后腿的凡人在,阿瑟断然不敢前去冒险。于是阿瑟这几日郁闷极了,一度窝在房里不肯出门。宋星寒便又是给他喂饭又是给他穿脱衣裳,还要给他搓背洗澡,就连睡觉亦是睡同一张床。 活这么大,这是他头一回这般细致地照顾旁人。可纵使如此,阿瑟瞧着还是比往日清减憔悴了许多。 不单单是因为抽条的缘故,实为阿瑟近来确实吃得少了,且夜里时常因噩梦惊醒,每回醒来,口中念叨的永远是“主人”二字。 此刻,宋星寒看着阿瑟略显苍白憔悴的脸,心中既惭愧又难受,可还是坚持己见:“……抱歉阿瑟,在璟哥哥和墨叔叔还未回来之前,我都不能给你解开。” 第147章 后盾 “好吧。” 阿瑟早知会是这个答复,也没同宋星寒吵闹,只神色恹恹地垂下手臂。 主人和爹都不在身边,阿瑟彻底对生活失去了兴致。各色美食摆在眼前,也没有想吃的欲望。 他本以为,主人失踪后,最着急的会是干爹。可干爹这些时日以来,却接连与干娘腻在一块儿,瞧着毫无焦急之色。 而他自己又无法独自离开赴往妖界,于是愈发忧愁不安。 “……阿雪,你好好走路。” “不要,靠着你才暖和嘛。” 二人步出卧房,迎面走来卿嫆与江映雪二人。 彼时江映雪紧紧挽着卿嫆手臂,脑袋靠在卿嫆肩上,几乎将自身一半重量压了过去。卿嫆无奈地去推江映雪的脑袋,江映雪不依,非要粘着她。江映雪双眼微眯,似乎是太舒服,发顶显露出两只白色的猫耳,不时动上一动。 她也不顾旁人的目光,就这么靠着卿嫆,被卿嫆带着走。徒留卿嫆神色尴尬,但细细瞧来,她望着江映雪时,眼底是似水般的柔。 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在江宅的时光,该吃吃,该喝喝。但只要一提及墨晗与连璟,那看似平和的外衣便会被无情地撕下。 “殿下和护法有消息了!?” 卿嫆激动地站起身,原本靠在她肩上的江映雪闻言亦收起了慵懒的表情,坐直身子,正色地望着那一头的楼昭钺。 坐在上首的楼昭钺手托茶盏,缓缓将他获得的消息娓娓道来。阿瑟听得暴跳如雷,几度欲立即飞身赴往妖界救人,好在一旁的宋星寒极力安抚,才将心中怒火勉强压下。 诚然,宋星寒脸色也不怎么好。 将养子册封为后,璟哥哥这番遭遇,与他在纪宅时有何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璟哥哥心有所属,那妖皇却刻意夫目前犯,以此来恶心墨叔叔。 他们所经历的,比他过往还要凄惨数十数百倍。相比之下,他比璟哥哥和墨叔叔要幸运得多了。 性子平和如江映雪,此刻脸上亦沾染怒色,咬牙谩骂:“太残忍恶毒了!” 在场几人皆受过连璟二人恩惠,听得二人此番遭遇,皆是愤愤不平。 楼昭钺浅呷一口茶,将茶盏放于身侧案上,肃着脸道:“这半月以来,我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虫无数,可多半有去无回。直到昨夜才返回一只,可见南域皇宫守卫之森严。若想救他们二人出来,万不可轻举妄动。” 卿嫆双手紧攥,平静的脸上,眸底是深沉的怒意:“大哥眼下可有计策?” 连璟二人深陷泥潭,他们该想着如何去施救。愤怒与谩骂,毫无用处。 “我正在试图联系楼兰旧部。” 楼昭钺揉着眉心,因这几日操心着这件事,且怕吴戢多想跑来参与,于是他又是放眼线等消息、又是与人陪睡,没怎么休息好,此刻头疼得厉害。 如今楼兰已归属南域,且有南域驻兵,想与他们联系可谓难上加难。更何况他眼下是楼兰的罪人,更加不确定有几成愿意听他号令。 至于凡界这头,他本是无事一身轻,怎奈何连璟二人走得匆忙,给他留下这一伙人要他照看。 他并非重情重欲之人,实在是如今寄人篱下,只得靠他不断讨好吴戢,其余人方有容身之地。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楼昭钺摇头道:“暂时不需要。当下我准备结识这大楚的太子,做他幕僚。顺便将你们一同带进东宫。” 他犹记墨晗当初只因对太子楚衡动了杀念,便招来天罚。而倘若他们藏身在东宫,有太庙社稷庇护,届时妖界派人追杀至此,必会引来天罚,他们则有得是时间脱身。 连璟走前放心将他们托付给他,他便是众人的主心骨,亦是他坚强的后盾。遂他得为众人谋划安稳的将来。 第148章 礼物 几人趁吴戢还没睡醒,支走仆从暗中密谋。只是再如何布局,亦无法圆满完成救援计划。 归根究底,还是他们实力不足。当初光是一个赤鸢,便险些叫他们全军覆没,更别说修为更是高深莫测的妖皇连晟,要想从他手中捞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于是几人只能寄希望于楼兰旧部,只要楼兰动乱,连晟必会转移重心,派兵增援。纵使南域妖皇再强势,也不可能灭去一整个国家的子民。 自古人力物力最是难求,且楼兰秘术之多,绝非数年就能探索完毕,他应该不会傻到固步自封。 而楼兰动乱,届时南域人人自危,自会无暇顾及那位被囚困深宫的“皇后”。到那时,他们便可趁乱将连璟二人带走。 话至尾声,吴戢寻声来到偏厅,众人便各自寻个由头散去。 楼昭钺看着吴戢道:“不是叫你多睡一会?怎地这么早就起了?” “你不在,我睡不踏实。”吴戢淡笑着回应。 楼昭钺沉默,他总觉得吴戢好似一直在暗中窥探他们的一言一行,却又不曾过问。只等他捅开那层窗纸,将话说清楚讲明白。 他会事事隐瞒,只因吴戢到底是个凡人,帮不了什么忙。明明家底殷实,祖父又是开国功臣,不待在他身边日子反而更好过一些。可非要执意跟了他,接连被他拖累。 他想,等将大家安排进东宫,他就该适当去放手一搏了。 二人并排坐下,吴戢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盒递给他。 “阿钺,今日是上元节,我想把此物送你。” 楼昭钺却看也不看,抬手推拒:“我眼下吃你的用你的,怎能再要你送的礼物?” 吴戢瞬间表情有些受伤:“……你这是拿我当外人了?” 楼昭钺摇头:“于你而言,我才是外人。” “你我日日同床共枕,我早已是你的人,怎会拿你当外人?你就收下吧,此物我早在数日前便托人定制,只独属于你,你若不收,我就无人可送了。”吴戢将木盒推给他,神色带着央求。 楼昭钺只好收下,打开木盒,里方赫然放着一枚扳指。银色环身,镶嵌一颗蓝色宝石,那宝石如星辰一般深邃美丽,楼昭钺在银环内壁还摸到了特殊的纹路,抬起一看,发现里边竟篆刻了三个小字:楼昭钺。 在楼兰做了数百年王子,这等华贵之物他早已见过无数回,因此并未觉得有多稀奇。但像吴戢这般背着他、悄悄定制带有他名讳的专属物却是头一遭。 他亦是在此刻方明白,自己在吴戢心中有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他忽然有些不敢接下此物,将扳指放回木盒中,推至吴戢面前。 “我眼下的身份不适宜戴这等贵重之物,不如你先替我代为保管,待我将后混出点名堂、再向你要也不迟。” 吴戢不动,亦没说话。只垂眸盯着木盒出神。 果然还是这个结果。 “空青?” 楼昭钺一声呼唤叫他回过神,他抬头,扬起一抹笑。 “……既如此,我先替你保管吧。” 他正欲将木盒收回,却被楼昭钺摁住手背。只见楼昭钺取出那枚扳指,执起他左手,扣于他食指上。 “既是你一番心意,自不该放着蒙尘。你看,它也很适合你。” 吴戢惊讶地望着自己戴上扳指的手,须臾,握拳抵在自己心房,发自内心的笑了。 “谢谢。” 楼昭钺望着他眼底扑闪的泪光,心中不由一叹。 真是个……傻孩子啊。 …………… 上元佳节,宫宴如期而至。 这是吴戢头一回帮楼昭钺办事,心情自然激奋不已,当然,激动归激动,他也没忘却此行目的,顺利的将楼昭钺引荐给太子。 且出乎意料的,楼昭钺与太子相谈甚欢,吴戢心知二人有私事要谈,在待客的小厅坐了一会儿便主动寻个由头出去。 眼下入了春,虽昨日下过场雪,御花园中白雪覆盖,但某些树已开出新芽。嫩绿的枝叶与素白的雪交融,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吴戢背着手,闲庭信步地在园中逛着,忽然一只手从后拍了拍他的右肩。 “空青?” “子杰……?” 来人一身石青色锦衣,外披黑色毛领大氅,墨发高梳马尾,头戴玉冠,剑眉星目,身姿挺拔,肤色近古铜。 “真的是你啊!” 应叙展眉笑得爽朗,高兴地扬拳砸向吴戢左肩,那是他们过往见面最常做的举动,吴戢反应也快,偏身一躲避开他这一拳,再反手一拳砸在应叙身上。 “许久不见,你近来去了何处?” “嗐,别提了,去年年后我爹就逮着我去了军营,以至于你及冠那日我都没能到场。今儿我爹可算放我回家了,话说啊空青,同样是打小在军营历练,才只一年不见,你这脸怎么养得和女人一样白?害得我方才一直没敢上来认你,生怕找的是位姑娘家。” 吴戢摸了摸自己脸颊,“……哪有那么夸张?我不过是在兵部挂了个闲职,素日里在家招猫逗狗喝茶养花,没怎么出过门,自然就养白了些。” 应叙酸溜溜地说道:“你这小日子还过得挺滋润,哪像我在边塞日日风吹日晒,这身皮都糙了。说起来,咱俩好长时间没过过招了,我来试试你这身武艺可有退步,来,比划比划!” “等等……” 吴戢手里被塞了根树枝,没等他拒绝,应叙的树枝便迎面袭来,吴戢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打着打着,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两人一起调皮捣蛋,一起被爹撵着跑,一起跪着挨罚,一起偷偷进军营,每段时光皆令人难以忘怀。 楼昭钺与太子商谈完毕步出小厅时,便见着远处二人在满园雪景中“打闹”的景象。 原本带笑的眼眸,瞬间沉了下去。 第149章 吃味 “那是镇北侯之子应叙,较之于本宫,他俩可谓是穿过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呢。” 太子不知几时来到了楼昭钺身后,说出这句意有所指的话。 楼昭钺微笑地说:“太子殿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空青有没有好友,又与我何干呢?” 话虽如此,却是不错眼地望着园中那道蓝色的身影。 太子挑了挑眉,抱着小暖炉,靠在门边,不再言语。 何人在浑身冒酸水,他不说。 而御花园中,吴戢长时间未曾操练功夫,自是技不如人,没过几招便败下阵来,手中树枝被拨飞,足下一个踉跄就要往后倒去,好在应叙眼疾手快,迅速抓住他的手将他带起身。 “你输了。”应叙笑道。 吴戢抹了把额上的细汗,许久没动过武,眼下与应叙过了几招,原本有些发寒的身子瞬间泛上了暖意,合着今日与分离一年的发小重逢,整张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一年前我就已不是你对手,现如今更不可能打得过你。” “那是自然,你哥哥我练武练得勤,就你这身板,能和我过上几招实属不易。”应叙笑着和他勾肩搭背,“咱俩好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今儿你别想跑,来陪我喝一杯——” “好啊,走!”吴戢笑着点点头,任由应叙勾着他肩带他去往凉亭。 楼昭钺看着搭在吴戢肩上的那只手,心间怒火一瞬达到了顶端。可在看见那个灿烂无比的笑颜后,熊熊烈火忽然被迎头一盆凉水浇灭大半。 多久了。 他多久没见吴戢笑得那般纯粹明朗了。 分明只是个刚及冠的少年,还有大好年华等着他。而自从与他相识,吴戢不是流泪便是沉默,哪怕笑,亦是他察觉他伤心难过后及时补救的结果。那些笑容中,多半是含着泪光,频频叫他心虚得不敢直视吴戢的眼。 眼下,吴戢与那应叙坐在八角凉亭中,一面喝酒一面聊起过往趣事,二人聊着聊着,不时开怀大笑。 这才像是一位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楼昭钺因此没上前打扰。 只是心里闷烦得厉害。 二人天南地北一通吹嘘,应叙忽然正了脸色,低声问道:“对了空青,今儿我原本去你府上找你,叔父却告诉我,你早在半个月前就被赶出家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吴戢闻言,脸上笑意尽敛,“……说来话长。” 应叙性子急,立马催促道:“那就长话短说啊!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还跟哥哥玩咬文嚼字这一套?可急死我了——” “我……喜欢上了一名男子。” “就这点事……哈??你再说一遍?喜欢谁?”应叙声量忽然拔高,眼睛瞪得浑圆。 吴戢忙上前捂住他的口鼻:“我的好哥哥,你小点声!” 应叙掰开他的手,压低声道:“不是……你好好的女人不要,非要男人??告诉我,那人是谁?长什么模样??眼下在哪???” 吴戢有些心虚地别过脑袋:“你管这个做什么……?” 应叙正色道:“哥哥我得帮你把把关啊,堂堂国公府嫡孙,却为了一个男人被扫地出门。怪不得今日一见着你就发现你憔悴了许多,我得瞧瞧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做,免得你被人骗身骗心了还乐呵呵地给人数钱。” “大可不必!”吴戢紧紧抓住应叙手臂,不让后者起身离去。他抬起左手,望着食指上那枚蓝宝石的扳指,缓缓说道:“阿钺他眼下对我挺好,我过得很开心……” 提及楼昭钺,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轻柔,然应叙这个旁观者却看出了几分猫腻,那看似温柔的眼中,分明藏着一缕不寻常的悲伤。 由此可见,空青过得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幸福快乐。 于是应叙更加坚定了要见他口中那个“阿钺”的决心。 他的好兄弟,怎能任由旁人欺辱! “空青——”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凉亭中二人同时回头,只见一蓝衣的男子缓缓向这边走来。 “阿钺!” 吴戢忙笑着起身,正欲迎上去。肩头忽被身侧人一带,制住他不让走。 吴戢诧异地看着他:“子杰,你这是做什么?” 应叙不答,只对他摇了摇头。待楼昭钺走进凉亭,才放下吴戢肩上的手。 “不知这位是……?” 应叙抱拳行礼:“不才在下,镇北侯之子,应叙。阁下是?” “原是应公子?久仰大名。”楼昭钺颔首,手放在左肩下方,行了个西域常见的礼节:“鄙人西域来使,楼昭钺。” “原来公子便是空青口中的阿钺?” “正是。” 二人都微笑着面对彼此,可不知是不是吴戢的错觉,他们眼神中,好似充斥着火花与闪电。 气氛逐渐凝固,夹在二人中间的吴戢浑身不自在,遂拽了拽楼昭钺衣袖:“……阿钺可是与殿下谈好了?” 楼昭钺看向吴戢,目光随之柔和下来:“嗯。” “那我们回吧。子杰,下次再会。” 吴戢拉着楼昭钺就要走,应叙却勾着他脖颈道:“别啊,你我兄弟二人难得再聚首,我也想去看看,你眼下住的地方是何样。” 第150章 意乱 回吴家别院的路上,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吴戢与楼昭钺靠坐在一起,应叙则坐在他们对侧,且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楼昭钺,气氛有些微妙。 吴戢瞧了瞧应叙,又瞧了瞧楼昭钺,疑惑道:“……你们做什么?怎么都不说话?” 楼昭钺微笑着对应叙道:“应公子,可是鄙人脸上有字?” 应叙摇头道:“不。只是觉得,楼公子真是生了副好相貌。”话锋忽一转:“就是身形瘦弱了些,恐难以守住想留下的东西。” 就这竹竿一般的身板,像女人一样弱不禁风,如何能照顾好空青?怕不是还得让空青照顾。 对方眼神与语气皆透着一股挑衅的意味,楼昭钺却也不恼,只淡然一笑:“应公子说的是,只不过鄙人还是要奉劝公子一声,切勿以貌取人。” 应叙爽朗一笑:“自然、自然。本公子相信楼公子定有过人之处。” 随即车厢内再度陷入沉默。 吴戢小心翼翼地将一叠糕点推向应叙:“……子杰,吃块糕点吧。” “多谢。”应叙笑了笑,伸手就要拿一块,楼昭钺却先他一步拿走一块糕点,当着他面几口吃下,笑道:“正巧我也想吃,应公子不介意我先拿一块吧?” 应叙挑眉:“当然,一块糕点而已。”随即又伸手去拿,谁知楼昭钺再次先他一步拿走他想要的那块,其速度之快,饶是他习武多年亦没反应过来。 迎着应叙诧异的目光,楼昭钺将那块糕点递给吴戢,“我见你宴上没吃多少东西,眼下应该还饿着,吃吧。” 吴戢一怔,继而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糕点,面颊微红:“……谢谢。” 还是知道疼空青的嘛。 应叙单手托腮,静静望着眼前二人相处。 一番无形的“争斗”暂时偃旗息鼓。 马车驶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吴家别院。 进入大门,应叙沿途观景,发觉这别院虽小,比不过国公府七进七出,却也五脏俱全。虽下过雪,却也不难看出院中种了不少花草树木,且神奇的是院里竟还种有瓜果蔬菜,叶绿瓜黄,长势极好。 吴戢忙解释道:“都是阿钺从西域带来的改良品种,有这些种子,我们的瓜果蔬菜才没断过。”他自然不能说是用法术温养。 应叙闻言唏嘘不已:“……说得我都想在你这住下了。” 这种大寒的天儿,竟还有鲜嫩的蔬果吃。哪怕作为权贵之家,要想在寒天吃口新鲜的素菜是大不易的。光是从西边运输过来便得花上大半月的光景,期间菜就得坏去大半。等运到皇城,能吃的就剩那几颗,且早已失去了最为新鲜爽脆的口感。 吴戢虽不大明白为何楼昭钺与应叙不对付,但好友要留下,他是求之不得的,如是眼中含着笑意颔首道:“你想住就住吧,正巧我这还有间房。至于这菜,明儿叫张伯给你炒几盘过过嘴瘾。” 给应叙安排好下榻的厢房,命仆从送了茶水,吴戢便被楼昭钺拽走,脚步之快,吴戢险些跟不上,被他带着跑了起来。 “……阿钺,走这么快做什么?” 楼昭钺不说话,只拉着他进了卧房,还未反应过来,两片温软便抵上他的唇。 吴戢被吻得猝不及防,双目睁得浑圆。 “我很瘦弱?” “没……” “我留不住你?” “是我怕留不住……唔……” 楼昭钺一边吻一边沉声质问,吴戢被吻得气喘不已,话都说不完整。 吻着吻着,不知不觉骨节分明的手探入他颈下衣领中。他倏而一惊,慌忙握住楼昭钺的手:“别、别在这里……” 楼昭钺咬着他脖颈,直咬得他浑身颤栗:“怕被他听见?” 吴戢心中半是惊慌半是羞耻,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不是,这里毕竟不是床。” 应叙就被安排在他们隔壁,只需走十来步的距离。 更何况门都没合上。 楼昭钺可没管他说的什么,只知自己眼下被一股无名之火烧得去了理智,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之时,可有想过自己是有男人的?” “子杰是我朋友啊?” “朋友也不行——” 吴戢本是惊慌地躲闪,闻言一愣,眨了眨眼,望着楼昭钺被怒意蒙蔽的眼眸,后知后觉地问道:“阿钺,你是醋了吗?” 楼昭钺动作一顿,似忽然清醒了一般,松开禁锢吴戢的手,一步一步地退开:“……开玩笑,我怎会吃醋。” 却不防被吴戢拽回,仰头吻了回去。 这一吻轻而浅,不似方才那般火热,碰上一碰便立即分开。 却轻而易举扰乱他心房。 吴戢扣着他的手,眼眸璨若朗星,唇角高高扬起:“阿钺,你知道的,我只爱你一人。” 楼昭钺望着他明亮的笑眼,与略微凌乱的衣袍,忽觉一阵口干火燎。身子比脑子快上一步,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正欲往内间走去,门外忽闯进一人。 “空青,你院中竟住着仙女!?这等好事怎么都不和我……” 第151章 祈愿 应叙进来得太过突然,房里二人皆猝不及防,楼昭钺只来得及将人放下,因此某些地方都没来得及遮掩。 吴戢衣衫不整,露出锁骨与白生生的肩头,一张脸颊粉扑扑的,嘴唇亦湿润殷红,瞧着便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应叙不说话,默默将跨进房的一只脚撤了出去,并贴心地为二人合上房门。 “…………………”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二人默契地整理好衣物。吴戢看着楼昭钺,轻声道了句“下次记得关好门”,而后打开房门出去。 楼昭钺看着吴戢离去的背影,有些懊恼地捶了捶自己额角。 自己方才是怎么了?与吴戢不该是玩玩而已吗? 他明明爱的是连璟,怎会因吴戢吃了味? 转念一想,许是近来太累,脑子有些犯浑吧…… 吴戢与应叙的卧房在前院,房中有扇窗斜对着后院。应叙本是坐在房中喝茶,听见窗外有声响,遂推开窗看去。 这不开窗还不打紧,一开窗,便见着一荷粉裙装的妙龄女子立于廊下,面若桃瓣,身姿婀娜,纤纤玉手拿着数条红绳编织成结,悬挂在走廊上。 眼下天寒得紧,那女子却穿得极其单薄,少而不露,轻盈的衣料随风飘扬。 应叙活了二十有一,什么莺莺燕燕没见过,可像廊下那名女子那般有仙气的,却是少之又少。 应叙此刻激动得直搓手,“那小仙女是哪家闺秀?怎会住在你院中?” 吴戢听得应叙这一番描述,立马断定是卿嫆。沉默片刻,道:“……子杰,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应叙拉长了脸:“为什么?是哥哥不够英俊潇洒?还是哥哥身份不够格?还没试试呢,你就叫我打退堂鼓?” 吴戢满脸纠结之色:“她……是阿钺结拜的三妹,已有意中人了。” 他断不能告诉应叙,卿嫆与江映雪是一对伴侣。光是断袖都难以被世人接受,他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国公府公子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更何况是磨镜。 自古以来,女子地位一向低下,生来只有嫁人生子相夫教子这一条路。若被人知晓是磨镜,是要被人戳破脊梁骨、当做异类烧死的。 他不是不信好友应叙,而是认为,少一个人知道,便会少一道异样的目光向她们投来。 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应叙听得那位“仙女”已有意中人,虽有些失落,但还是立刻收起了心思。 而此刻,应叙口中的“仙女”,已悬挂完最后一个平安结。 “阿嫆,你为何要挂这些东西?” 江映雪抱着暖炉站在屋内,抬头望着廊下一排排的红绳结迎风摆动,虽喜庆养眼,但大可不必顶着寒风去挂这些。 卿嫆立于廊下,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轻声道:“……这些平安结都是编给殿下的。” 早前不知连璟二人境遇,她担惊受怕,而今知道了,又只能期盼他们平安。 一年前,她还只是个懵懂少女,被牵一牵手便会脸红心跳。而连璟则是不染纤尘笑若春风的温润公子,二人同住于木屋,她以为会有美好的将来。 一年后,连璟爱上墨晗,为他独身赴往妖界,被囚困于深宫。而她却成了自由身,能日日与爱人相对。 这一年来,当真是世事无常。 连璟本该是翱翔于天际的鸟儿,却生生被折断双翼,困于金笼。碧海蓝天近在眼前,再不能自由自在地飞行。 殿下,阿嫆无用,帮不了你们。只能寄以这些身外物,祈愿平安。 ……………… 与此同时,风华殿中,连璟被摁在书案上,左右两侧堆积着被打乱的奏折。 银白的长发顺着书案垂落在地,优美的脖颈扬起,他眉头紧蹙,闭着眼,微张的唇无意识地呢喃着。 待连晟撤离,他才有机会缓口气。他艰难地坐起身,指尖颤抖地拉起被拽得七零八落的衣裳,将自己裹好。 正欲去清洗,连晟忽搂住他腰肢,将他揽入怀。 他麻木地抬眸望着连晟,脸上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陛下可是想再来?” 连晟盯着他空洞无光的眼眸,缓缓道:“璟儿可想出去看看?” “出去?”连璟仿若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他抬起右手,只见苍白骨感的腕上,缚着一条银白的铁链。 “陛下当初给妾缠上此物,就没想过让妾离开这风华殿吧?” 困于风华殿的这十余日,连璟那身傲骨早已被磨平。他承替了连晟继后的位置,在连晟跟前日日以“妾”自称。连晟需要时,他会主动伺候。不需要时……他就没有不被需要的时候。 连晟总能在随时随地要他,而他除了默默接受,别无他法。 他许久没见过天上金阳与云彩了,更不知外界如今是何景象。 连璟想,自己应该离疯不远了。 连晟捏住他纤细的手臂,指间在银链上来回摩挲:“本座可以给你解除这道禁制,前提是,换他被锁在这殿中。” 第152章 失仪 连璟自然知晓连晟指的“他”是何人,语气带着嘲弄:“那解与不解,又有何意义?” 连晟没回答此问,只自顾自道:“过几日便是本座在位五千年,届时各界皆会派来使前来赴宴,其中就包括灵族。” 连璟一怔,继而漫不经心地问:“灵族不是早在五百年前,便被陛下灭了吗?” “本座灭的乃是你母族一百余人,其余人等皆未动过。而今五百年过去,灵族早已今非昔比。新任族长,是你如今名义上的兄长,白锦辞。” “灵族当真有白锦莲此人?” “是,只不过,半个月前,她突然失踪了。” 连璟眯了眯眼眸:“你杀了她?” 连晟微笑道:“本座不屑去追杀一个弱女子。” “这可真不像陛下的作风。” 连璟固然不信,毕竟灵族白氏一百余人中,就有不少妇孺。既然他如今顶替了“白锦莲”的身份,那么,真正的白锦莲定是在一个不会被世人轻易找到的地方。 连晟手指轻轻划过他透着绯色的脸,指间的碧玉扳指刮弄得脸有些刺痒。 他满意地欣赏着独属于他的珍宝,语气难得轻缓平和:“本座并非残暴不仁,只要不触及本座底线,纵使平民,亦能与我和平相处。” 连璟垂着眸,维持沉默。 身侧此人,神色温和,语气亦温和,可一言一行,皆令他发自内心地恶心与恐惧。 连晟见他不言语,干脆掰过他的脸,道:“言归正传,这场宴席,璟儿是去还是不去?” 连璟抬眸:“妾不去又会如何?” 连晟一手探入他衣领中,一手扶起他下颚,低首在他唇上啄吻,“不去的话,本座便推了这场国宴,给自己休沐三日,日日陪着你。” 连璟别过脑袋,眼底掠过一抹厌恶之色:“……那妾还是去吧。” …………… 五日后,国宴如期而至。 一大早便有数十名仆从鱼贯而入,连璟泡了浴,被伺候穿衣梳妆。 还是大红的布料,还是名贵精美的纹绣,且比素日在风华殿穿的还要繁琐隆重,光配饰就多了八九件,且在基础的朝服上再加一件玄色纹绣披风。头发被盘起,金色凤冠上有翠凤、花宝珠、翠云、翠叶无数,两端垂下流苏。 胭脂水粉是必不可少,毕竟他如今是名“女子”。只不过此番仆从没上过于浓艳妖冶的妆容,而是淡扫一层脂粉,再画上花钿,抹上口脂。 最后,仆从还给他配了张珍珠与红玛瑙串成的面帘,用以遮掩鼻尖与唇,只露出一双被胭脂修饰过的漂亮眼眸。 他回头,看着被锁在殿中红柱旁的墨晗,正巧的是,墨晗亦在看着他。 视线相对,墨晗眼角微弯,目光温柔至极。 不同于连晟的层层伪装,墨晗的笑是最为真挚的。 他动了动唇,但没发出声音。 相处数月,连璟只需看着他的唇,便立即读出了他说的内容。 阿璟,你今天真美。 连璟想上前抱住他,可想到他体内被种的蛊,只能生生止步不前。 他回以一笑,便即刻转身,怕再待上片刻,就得落泪。 而被留在殿中的墨晗,望着他的背影,艰难地压下涌至喉间的血气。 他咬着牙,忍受心口传来的密集疼痛,汗珠顺着额角滚落,一张脸泛白无血色。 他安慰自己,没事的,至少阿璟自由了几日,他自己痛上一痛,没什么大不了。 ………… 这一身行头厚重繁琐,行走时需得有仆从在身后提着裙尾与披风。连璟嫌仆从走得慢,不要他们跟在身后伺候。他望着殿外明媚的天空,迫不及待地踏出风华殿的门槛。 只是刚迈出一步,便被人抬手拦住去路。“国宴尚未开席,试问皇后这是要去哪?” 连璟侧首看着来人,淡淡道:“陛下今日特许本宫赴宴,既然尚未开席,本宫就不能先四处逛逛?” “那娘娘为何不让仆从跟随?” “他们走得慢,跟不上本宫的步子。且本宫不喜有人随行,大护法可还有异议?” 赤鸢眼眸微眯,坚定不移地拦在他身前:“既如此,恕微臣不能放娘娘离开。” 连璟不怒反笑:“那本宫问你,本宫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赤鸢被问得一怔,继而有些不情不愿地答:“娘娘是陛下继后,是……微臣的主母。” 连璟眸光骤然冰冷,冷笑道:“既知本宫是你主母,还敢在此以下犯上?速速给本宫跪下!” 赤鸢惊诧地望着他,偏生反驳不得,只得咬牙朝他跪下。 连璟便背着手,边围着他转边道:“你瞧瞧,你原本恨不得我死,可谁能想到,我一朝翻身做了你主母?你如今荣登大护法之位,以为赢了,可扪心自问,你究竟赢在哪?爱人不是你的,甚至一个后妃之位都不曾许过你。大护法一职说得好听,不过就是妖皇身边的一条看门狗,哈哈哈……” 赤鸢愈听、愈是愤怒,他眼眸通红,额角青筋爆起,启唇大喝:“你这孽种,给我闭嘴——” “该闭嘴的是你!”连璟厉声打断他的话,同时扬手甩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携了他这半月以来所有的怨与恨,丝毫没有收力,打在赤鸢脸上的瞬间,便出现鲜红的五指痕。 看着赤鸢脸上的指痕与眼中蕴藏的风暴,连璟心中直呼痛快。 对付不了那老头,我还不能对付你了? “传我命令,大护法顶撞主母,罚他跪在殿前思过。没本宫的命令,不准大护法离开半步。” 连璟言罢,甩袖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第153章 灵族 今日妖界的上空,出奇得湛蓝如水,金阳的热度正好,驱散了多日阴雨的寒。 远处的露天广场上,隐隐有声乐传来,数千名仆从正来来回回地搬运宴席需用上的物件。 连璟明了尚未开宴,便钻进了御花园。偌大的园中,妖界独有的花儿开得正艳,一簇又一簇,花香馥郁,相比在风华殿的窗外远观,连璟还是更欢喜近距离与它们接触。 他穿梭于花丛中,身后跟着数名甩不掉的灰衣仆从,他一身玄红相间的祭天礼服,在百花中格外扎眼。 “曼陀罗虽美,然其气味具有毒性,这位夫人若要观赏,最好离它远些。” 连璟正立在紫曼陀罗前观赏,一名男子忽然从远处走来。抬头望去,来人一袭淡雅的月白长袍,面容清雅俊秀,一双靛蓝的眼瞳深邃如海。他眼眸含笑,优雅从容地迈步而来。 连璟望着对方走来,不知为何,分明从未与此人打过照面,可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连璟收回欲触碰紫曼陀罗的手,直起身板。男子靠近连璟之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连璟个头竟这般高挑,且眸光平静,没半分女子的媚态。 还有此人身上的气息…… 男子欲再靠近,连璟身后一名仆从立即上前伸手将他拦住:“这位贵客,男女有别。” 男子一怔,继而俯首行礼道歉:“……抱歉,一看见夫人,就让在下想起我那不知所踪的小妹。若有逾越之处,恳请夫人见谅。” 小妹? 连璟望着男子,心中对其身份隐隐有了猜测。他摆手示意仆从退下,缓缓道:“紫曼陀罗虽毒,然我已习惯它的气味,区区几朵,无关痛痒。” 毕竟他从前尚还在炼毒时,紫曼陀罗是他常客。因此身上或多或少会沾些此花的气味,闻之昏昏然,久了会生出睡意。配合他说谎话,简直相得益彰。 男子并未疑惑连璟为何能适应紫曼陀罗,而是将关注点落在连璟嘶哑得不成样的声音上,长眉微蹙:“……夫人嗓子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染了风寒,昨儿刚好,就嗓子还有些哑。”连璟自嘲地说道。 他嗓子自然不是风寒所致,至于罪魁祸首,懒得再提。他看着男子,虽是初见,但许是因为母族,且对方又与母亲同姓,他难得放下了防备,以最平和的态度相待。 “灵族今日只有公子一人前来赴宴?” 男子闻言诧异道:“夫人怎知在下来自灵族?” “公子身无妖气,言行举止儒雅,衣上纹绣又多是花草,我思来想去,今日赴宴名单中,只有灵族之人才会有此风姿。” 白锦辞轻笑道:“夫人过誉,在下灵族白锦辞,虽为一族之长,可资质平庸,让夫人见笑了。且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是孤身前来赴宴。不知夫人是哪家……” 话未说完,远方的声乐忽然高昂起来。二人循声看去,只见愈来愈密集的人群向着广场走去,其中不乏衣着华贵之人。 白锦辞回头对连璟道:“要开宴了,夫人可愿与我同行?” 连璟摇头,淡淡道:“公子先行吧,我随后就到。” 白锦辞微笑颔首:“那在下先行一步,再会。” 白锦辞走后没多久,内务总管长庚打旁侧走出来,“娘娘,陛下正在那边台上等您,请吧。” 连璟难得温和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独剩淡然冰冷。他理了理衣袍,静静地与长庚擦身而过,向着宴席那方走去。 这场国宴,比上回寿宴更为隆重。数以万计的各界来使与他们所携的家眷仆从,将偌大的广场占得满满当当。 众宾客你一言我一语,场面热闹非凡。连璟本想低调上台,只可惜这身行头过于惹眼,哪怕他刻意从宾客后方绕过去,仍是有无数的目光向他投来。那些目光或疑惑、或惊艳、或平静、或玩味。 “爱妃,本座恭候多时了。” 而当那主位上的人忽然走下台阶,亲自前来迎接他时,众宾客的目光一致成了惊讶,其中,属白锦辞最为惊诧。 原来,方才与他谈话的竟是这南域的妖后,那个顶替他小妹身份的女子。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连璟的背影,想到半月以前,小妹轻装简从,说要去灵族以外的世界瞧一瞧看一看。他笑着说:“要玩得开心,若有不如意,记得赶紧回来。哥哥虽不能给你撑腰,但至少能留你一口吃、留你一室住。” 可谁知道,那会是他们兄妹最后一次见面。 第154章 宴席 当着一众宾客的面,连璟被连晟牵着登上了高台。 连晟今日与他相同的内赤外玄,衣袍上的纹绣比他身上的更为夺目张扬,头上冕旒亦比素日里所戴的精致华贵,垂头之时,额前流苏碰撞得“叮铃”作响。 连璟听见这声响,心里极其不适,这让他想到某些不愉快的经历。如今手上银色铁链虽被卸去,可脚踝处的铃铛脚链仍牢牢系着,每每听见铃铛声响,他就下意识地犯恶心。 此刻,连晟又是给他剥葡萄、又是给他夹菜、又是给他斟酒,维持着一个丈夫应有的态度。台下众宾客看到的,亦是一副琴瑟和鸣的景象。 可只有近身伺候的奴仆方知,连璟既不吃陛下为他夹的菜,亦不吃水果。只像块木头一般坐着,话也不说半句。 这老头最是欢喜做这等表面功夫,从前他还会跟着掰扯几句,而今,呵…… 他很想看看连晟面子被拂是何景象。 连晟见连璟不吃不喝,也不恼,他给自己斟上一觥美酒,状似不经意地道:“昨日,有人向本座禀报,道是墨晗打碎了本座最喜欢的玉杯,你说,本座该如何处置他?” 连璟瞳孔骤缩,深吸一口气,拿了筷子夹起碗中的菜,左手撩开珍珠面帘,长长的流云广袖顶替面帘遮掩他的容貌。他将菜送入口中,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 连晟单手支颐,侧脸笑望着他:“本座也想吃爱妃亲手夹的菜。” 连璟便夹了就近的一道菜,正欲放他碗中,又闻他道:“喂我口里。” 连璟顿了顿,随即换上一副笑颜,将菜送至连晟口边:“陛下请。” 连晟这才心满意足地吃下,一边咀嚼,一边盯着连璟今日这副装扮。亮眼的着装,半张脸隐于珍珠面帘下,并未有损他容貌,反而更平添一种神秘而朦胧的美。 “爱妃真是秀色可餐。” 连璟淡淡地答:“多谢陛下夸奖。” 南域作为妖界第一大势力,前来赴宴别国的来使多半带着讨好之意。自然,也有势均力敌的大族,前来试探南域实力如何。 宾客席正中有一大圆台,连晟施法让其升起,各国来使皆派出得力干将上去切磋讨教。五光十色的妖术相互碰撞爆出火花,兵刃相交震出刺耳嗡鸣,台下宾客大多在助阵呐喊。 相比欣赏美人,妖族更崇尚武力,谁拳头大,谁才有资格说话。 连璟体内流着一半灵族血脉,骨子里没这般争强好胜,他只嫌吵闹。眼见时辰到了正午,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道:“陛下,妾有些乏了,想回去歇息。” 连晟闻言抬了抬手:“送皇后回寝宫。” “诺——” 仆从领命,上前将连璟搀扶起身,打旁侧离开。 途经一道水上长廊,身侧的气温骤而降到极点,水中鱼儿维持着游动的姿态,随着湖水被瞬间凝冻成冰。 “哒……” 连璟回头看去,只见一蓝袍的男子凭空出现,落在他跟前。 他有一头银色的长发,浅蓝似冰川的眼眸,蓝色衣袍上,绣着神秘而古老的图腾。他肤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唇色亦是淡淡的粉白。倘若不是眉心有道黑色魔印,连璟定会以为这是位下凡的神明。 连璟瞧了瞧被冻在原地的仆从,问道:“魔界来使?你不去盯着自家手下与人较量?找本宫有何贵干?” 男子客套的话都不曾有,直截了当道:“你想不想离开连晟?” 连璟凝眉:“此话何意?” 男子微微一笑:“本王看出你是被迫的,更看得出,你是名男子。” “再问你一句,想不想离开?” “阁下真是莫名其妙,我宫里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想着离开?” 连璟自然是想的,可风华殿中还有他最在乎的三个人。况且,他也不信这个来路不明的魔族之人会出手。 他说完转身就走,身后的男子不紧不慢地道:“本王能帮你把那殿中三人带出去。” 他倏而回身:“我凭什么信你?” 他相信此人定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但不信此人会无条件地帮他。 “——就凭你父亲丰年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第155章 魔族 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连璟只惊诧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常态:“亲兄弟又如何?魔族也会有所谓的亲情可言?就当是有,当初我父亲被杀时,你又在何处?”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玉笛,神色淡淡地说道:“那都是他咎由自取。分明天赋异禀,日后足以登上魔君之位,却非要离开魔界做这狗皇帝的护法,且还为了一个女人——” 他说着戛然而止,转头看了眼连璟,默默将诋毁白氏的话咽回腹中。 连璟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不说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不是连晟的对手。”男子耸了耸肩,“但,从他手里捞几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这话说得确实很令人心动,但对方态度恶劣,尤其不尊重母亲这点,叫连璟无心与他交易。如是连璟冷着脸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说完再次转身,男子又冷不防道: “那只小狐狸是白狐与黑狐的产物,生来体弱,两尾方可维持性命。他在水牢待了整整四日,你猜猜,他还有几条命给连晟耗?” 连璟脚步一顿,拳头握紧复又松开。他回过头,走回男子跟前:“需要我做什么?” 那双空洞的眼中,只有晦暗的死气,没有任何对生的希望。 男子看着他,脸上本是胜券在握的笑意渐渐淡去。 同样的一双眼,在三千年前,是温和且平静的。 “我生平最大的心愿,便是六界再无纷争,而后隐匿于深山中,寻一隅陋室,种上些花草,春来酿酒,夏来垂钓,秋来采果,冬来煮茶。” 堂堂魔界凌水族大皇子,却不喜征战,不爱权势地位,只期望六界和平。 多么可笑。 偏偏,当初的自己还愚蠢地效仿,以为只要和对方抱着相同的心态,兄长便能多看他一眼。 “二弟,心态平和的魔族人只需有我一人即可。北川魔君之位,还需由你来做。为兄先走一步,后会无期。” 谁知对方却撇下懵懂的他,更名换姓,入了连晟麾下。他又气又怨,故整整千年未曾来寻。 可谁知,那日一见,竟是永别。 而今,他看着跟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双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与你父亲最大的错,便是时刻将软肋暴露在外,如此无论是谁都能借此威胁你。” 连璟垂眸,轻声道:“………他们并非是我软肋,他们曾是护我的盾甲。” 男子蹙眉:“万事靠别人都不如靠自己。” 连璟自嘲:“但在绝对实力面前,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我不需要你的东西,毕竟你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我有所图。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你说。” ……………… 半个时辰后,连晟折返风华殿。 殿外已足足跪了半日的赤鸢激动不已,正欲开口,却见连晟仿佛没看见他一般,径直往殿门走去。 “陛下!” 赤鸢焦急地唤了一声,连晟闻声止步回头,什么也没过问,只淡淡道:“起来吧。”没等赤鸢回话,又道:“以后少招惹他。” “谨遵陛下教诲。”赤鸢拱手领命,垂着头,眼底是滔天的恨意。 目送连晟入了大殿,赤鸢转身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临前回头看了眼身后牌匾。 等着吧,受的这些罪,他迟早会还回去。 连晟回至卧房,越过屏风,只见连璟平躺在床,双眼紧闭,显然已是睡下了。 连晟便自己褪下冕旒外袍与靴,上了床榻,伸手将连璟拥入怀,埋首在他温软的唇上亲吻。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连璟不适地皱眉,缓缓睁眼,“……就散了席吗?” “未曾,本座叫他们继续,我先行离开。毕竟,本座可不忍叫爱妃独守空房。” “那妾可真是谢谢陛下了。” 连璟厌恶地闭上眼,仰着头,任由他将吻下移至颈间。 当要解他寝衣时,连璟却伸手将他一推:“陛下,可否先将他腕上银链收回?” “待你我二人事了,本座再去解也不迟。” 他说着扣着他腰,迫不及待登入极乐。 连璟脸色泛白,指尖一收,尖锐的指甲嵌入背上肉中。 “叮铃……叮铃……” 连璟侧着头,听着生平最让他恶心的铃铛声,脑中渐渐回放不久前的那场谈话。 “此毒名唤‘极乐天’,你将它服下后,会由内自外散发一种奇妙的气味。外人闻之易丧失心智,会疯狂沉迷与你。届时趁连晟不备,我会将你的人带出皇宫。” “但墨晗身上有他下的禁制。” “再坚硬的法器,在我眼中,皆是虚设。更何况,那缚魔锁正是出自我凌水族的手笔。” 第156章 逃生 凌水族。 连璟再次重头打量眼前此人,银白的发,水蓝的眼瞳,苍白如冷玉的肌肤。 目光落至颈间,有一小片似曾相识的花纹。赤金色妖冶似藤蔓的纹路,顺着脖颈蔓延至颈根,剩余一端隐入衣袍中。 “你是凌水族二皇子,凌天瑛?” “没想到,你这五百岁不到的小娃娃还知道我。”凌天瑛笑道:“只不过,那是我一千年前的身份。如今我是临安王,有属于自己的封地。至于现任北川魔君,是我一母同胞的六弟。” 最后一句话,是表明哪怕到时人被救去了魔界,亦不用担心被害。 “你打算何时出手?” “就看你何时动手了。” 连璟捏着瓷瓶,抬头,看向远方热闹依旧的宴会,道:“那等散席吧。” 只要宴席一散,那老头自会回来寻他。 至于“极乐天”,用不用都无妨了。 连晟忽然捏着他下颌,问道:“爱妃似乎心不在此地,在想什么?” 连璟立刻开口道:“妾只是在想,妾今日不慎招惹了陛下那位最得力的干将,日后他若趁陛下不在伤我该如何是好?” “原是为了这点小事?”连晟轻笑一声:“本座已对他敲打了一番,他不敢对你动手。” 连璟修长如葱白的手环住他后颈,往下两侧肩背细细地抓揉:“……可他嫉妒妾做了他主母,有杀妾之心。不然,妾亦不会罚他跪在殿前思过。” 抓揉的力道很轻,似两片羽毛拂过。说话的语调亦轻轻软软,携了抹不易察觉的委屈。一言一行皆如小猫挠心一般,挠得连晟心头一热,一句话脱口而出: “爱妃若不喜见他,本座将他派去别处巡查便是。” “那谢陛下。” 连璟看着连晟略有些混沌的双眼,心知“极乐天”已起效,于是再添了一把火。他捧着连晟脑袋,忍住那股闻之欲呕的酒气,主动吻上他的唇。连晟显然对他这个举止很是满意,埋头将吻加深,铃铛声响亦愈发得剧烈起来。 连璟长眉紧拧,有些经受不住,暗想凌天瑛怎么还未动手。忽然,身上之人止了动作。连璟只见得金光与蓝光相互碰撞,爆出震耳欲聋的炸响,同时剧烈的白光刺得他险些睁不开眼。 连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耳边一阵嗡鸣,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而此刻,连晟已和凌天瑛交起手来。 凌天瑛不是连晟对手,交手时且战且退,他看向还呆坐在床上的连璟,唇瓣动了又动,神色焦急不已。 连璟虽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但凌天瑛既已来到连晟的卧房,那自然说明其余三人已被转移至安全的地点,此刻必然是叫他赶紧逃。 于是连璟不再耽搁,立即披衣而起,跳窗而出。 风华殿外,已然是一幅冰天雪地的景象。大片的鹅毛大雪肆意地飘落,两眼能瞧见的楼宇琼台,皆被覆上厚重的冰雪。 有数十名衣着统一面布黑色魔纹的魔族人正与宫内侍卫缠斗,魔族人擅战,修炼方式亦较为极端,一人便可拦下三名妖兵。连璟赤着双脚,在战圈里逡巡,隔着重重人海,终于看见一抹熟悉身影,霎时狂奔而去。 “叮铃……叮铃……” 他跑得飞快,脚踝上的铃铛脚链随之作响。那一头灰褐色奴仆服的男子亦似乎发现了他,同样向他跑来。 “阿璟!” “阿远!” 二人在漫天风雪中紧紧相拥,素白的雪落在他们发上肩上,他们脸上扬着笑,用彼此的温度互相取暖。 不远处的秋湖映画满脸欣慰看着。 风华殿中传来巨响,凌天瑛满身狼狈地疾冲而出,焦急地吼道:“你们还有时间谈情说爱?!快走——” 四人闻言忙转身跟上,连璟有些体力不支,方才奔向墨晗已耗费所有力气。此刻双腿发软站不稳,走了几步险些跪倒在地,墨晗立即将人打横抱起。 走着走着,连璟忽然想到他们身上的妄情蛊。 “阿远,你身上的蛊……” “无碍。” 墨晗眉眼平和,未曾展露半分痛色。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和爱人分离更痛。 连璟默默靠在他胸膛,心想,总有一天他会为他们摆脱此蛊。 凌天瑛发号施令,正在与妖兵缠斗的魔族们瞬间脱离战斗紧随其后。凌天瑛摇身化作一只龙身鸟羽的魔兽,转头示意四人上他的背。 墨晗扶着他,正欲爬上凌天瑛的背部,一道法力凝聚的金色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刺穿魔兽左翼。 “啾——” 魔兽吃痛惊啸一声,鲜红的血顺着被箭矢洞穿的地方汩汩涌出。凌天瑛变回人形,捂住鲜血淋漓的左臂,五官痛苦地拧成一团。 “凌天瑛!” “王爷!” 连璟与墨晗忙上前将他扶住,魔兵们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欲查看伤势,被他扬声斥道:“别管本王,走!” 于是五人被众魔兵护在圈中快步撤退,却见远方天际有一头金翅大鹏振翅飞来,金色流光箭矢如疾雨般落下,魔兵们上前阻拦,怎奈何那法力凝聚的箭矢穿透力极强,众魔兵手中本是坚硬无比的兵器像窗纸一般被轻易的破开。于是有的被穿心,有的被洞穿额头,有的四肢皆残,温热的鲜血飞溅在雪地上,像是落了场血雨。 仅仅一个照面,凌天瑛与一众魔兵瞬间被重创,这便是连晟的恐怖之处。 魔兵重创,局势顿时逆转,除却那头金翅大鹏,远方还有一抹红影持剑飞来,其身后还跟着一群密密麻麻的妖兵。 “你们当真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第157章 绝境 左方,是连晟法相金翅大鹏。右方,是赤鸢带领的一队精兵。 凌水魔兵被连晟肃清一波,此刻算上凌天瑛,只余下九人。 他们似乎再无退路。 “……殿下,墨护法,怎么办?”秋湖惶恐不安地问。 “不怕。”凌天瑛移开放在左臂上疗伤的手,掌心冰晶散去,先前被金色箭矢洞穿的伤势已痊愈。 他抬眸看向赤鸢带队的那波南域援兵,故作轻松地说道:“连晟我自是不敌,但那一群虾兵蟹将,本王还没放在眼里。” 他取出玉笛,置于唇下吹奏出尖锐刺耳的曲调,正在赶来的赤鸢察觉不对,忙给自己布下隔音结界,谁知笛声不过掩饰,漫天飞舞的雪花才是重点,它们于半空凝结为锋锐的冰棱,在众妖兵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迅速洞穿他们的身躯。 百名精兵,瞬间陨落大半,就连赤鸢亦受了伤,在冰棱中狼狈地躲闪。 “速开法门!”凌天瑛回头提醒还在观望的众魔兵,其中一名魔兵连忙取出令牌,举于半空默念晦涩难懂的咒语。剩余七名魔兵,则极其有默契地守在该魔兵周围护阵。 又一波金色箭雨落下,七名魔兵立刻防守,墨晗锁链已解,此刻也加入了护阵的行列。秋湖映画二人默默站在连璟身前,被连璟提着衣领拽了回去:“你们修为都不及我,还敢站我面前?” 秋湖道:“我们是下人,给主子护驾是本职。” 时间仿佛变慢,一呼一吸都仿佛极其地漫长。 凌天瑛终究还是因内伤支撑不住,口吐鲜血半跪在地。七名魔兵,只剩下两名,墨晗与秋湖映画亦受了伤。 被嘱咐打开魔界入口的魔兵胸口中了一箭,分明面色苍白唇边挂着鲜血,可还是坚持默念咒语。 连璟看着护在他跟前的几人,目光逐渐放柔。 真好啊,哪怕到了这时,你们还是没放弃我。 身后,一个法阵的雏形显现在半空。黑黢黢的入口逐渐扩大,即将形成一道通往魔界的法门。 而连晟与赤鸢领队的残兵,也于此时逼近。 连晟衣装齐整,哪怕先前与凌天瑛小战一场,此刻仍无半点外伤。赤鸢则头发散乱,衣衫破烂,脸上、颈间、手臂与腿皆有不同程度的伤口。 墨晗手持流风回雪,与秋湖映画魔兵四人守在法门前,目光盯着连晟等人走来,准备迎接新的一波战斗。 不料连璟忽然上前抽了一名魔兵手中的魔刀,横于颈上:“谁再敢往前一步,我立刻自刎于此。” “阿璟!” 墨晗惊呼,欲拽他回来,被他甩手挣脱。 赤鸢果断持剑上前,连璟便将刀刃往颈间压了压,霎时殷红的血顺着伤口溢出。 “慢。”连晟见状,忙拽住赤鸢手臂,示意不可再往前。 “做我皇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去了魔界,你就是个异族人,是最低贱的平民。届时所有人都不会待见你。璟儿,你可想好了?” 连璟轻轻笑道:“荣华富贵又如何?粗茶淡饭又如何?我要的从来就不是权势与地位,我只要自由。” 连晟道:“本座会带你去看三川湖海,带你游遍六界所有。只要你回来,本座便就此收手。” “陛下!”赤鸢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他看着连璟,心里嫉妒得发狂。 那个孽种,他凭什么…… 连璟一袭红衣,银白的长发及至脚踝。他赤脚站在雪地,绝美的脸庞上是决然的笑意:“只要有你在身边,哪怕百花齐放之景,亦形同一片烂木枯骨。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成了!” 忽然,召唤法门的魔兵大吼一声,连晟手一抬,一支金色箭矢精准刺穿魔兵手中令牌。那黑黢黢的法门,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动手!” 连晟一声令下,众妖倾巢而出。 电光火石间,连璟掌心运起一道小飓风,将众人卷起,猛地推向法门。 “阿璟——” 墨晗瞪大双眼,手伸向连璟,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拽住。 魔界法门关闭之前,他看到连璟对他回眸一笑,那笑容仿佛风雨过后的阳光,明媚、温暖。 谢谢你愿遵守承诺,不曾将我放弃。 但,带着我,是逃不掉的。 永别了,阿远。 “不!阿璟!!!” 墨晗声嘶力竭地大喊,眼泪顷刻间滚落。 法门在眼前彻底地闭合。 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生与死完美地隔绝。 墨晗眼前一黑,意识陷入了混沌。 第158章 罪状 法门合上的一刹那,几支羽箭疾射而来,瞬间洞穿连璟的胸膛、腹部与手臂。他踉跄地退了几步,仰头喷出一道血雾,随即倒在了雪地上。 天际的雪还在落着,连璟抬手,接到一片雪花,出乎意料地不觉它冰冷。 鸟儿是自由的,雪花是自由的。而他,也终于要自由了。 “璟儿!” 连晟大惊失色,飞身上前将他从雪地里扶起。 “陛下……” 赤鸢刚跟上来,却被连晟扬手打了一记耳光。 “混账!谁让你对他放箭的?!” 赤鸢被打得耳边一阵嗡鸣,他双目圆睁,看着连晟,唇瓣张了张,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微臣只是为了………” “滚!若璟儿身死,你也得给他陪葬!” 连晟撇下这句话,俯身将连璟打横抱起,转头往风华殿方向凌空而去。 “哈哈哈………” 赤鸢看着连晟的背影,胸膛起伏不定,他跪在雪地,垂头大笑,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护法大人……”一旁的妖兵出于担忧,试探地唤了一声。 赤鸢伸手抹了泪,抬头时,眼眸变成了猩红。他撑地起身,表情仍在笑,笑容却十分僵硬诡异:“回宫。” 宴会早早地散去,所有赴宴的御医都被召进风华殿,将床上躺着的连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他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处理连璟身上的箭矢,无人敢抬头去看皇后的容颜。只因先前曾有一名医侍无意瞧了眼,被皇后的美貌迷得痴痴愣在原地。 而后被他们陛下送了一掌,当场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一番紧张的救治后,年迈的院判跪在一旁,颤颤巍巍地向连晟禀报:“……陛下,娘娘性命无虞,至于何时能醒,全凭造化了。” 坐在床沿的连晟道:“本座知晓了,都退下吧。” 御医们依言退下,连晟握着连璟的手,静静凝着他静谧安详的睡颜。 连璟中的箭矢被拔除,伤口亦被他施法抹去。原本他早该转醒,可院判说,他不愿醒了。 “只要有你在身边,哪怕百花齐放之景,亦形同一片烂木枯骨。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他恶心吗? 他也觉得自己很恶心。 可那一切,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啊。 他不明白,他只是想要把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为何所有人都站出来,说:你错了。 他伸手抚摸床上人的脸颊,启唇喃喃道:“……你说不愿见我,可,能陪你到最后的,只有我啊。” “只要你醒来,南域妖皇之位,给你做又何妨?” 一旁的赤鸢静静地听着连晟许诺,面容异常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陛下,微臣有一计,保证娘娘能醒。” 连晟头也没回:“说。” 赤鸢道:“以‘私自带走罪臣’为由,率兵攻打北川凌水魔族,将墨晗等人抓回。届时,娘娘自会醒来。” 他话落,余光瞥向床上的连璟,后者果不其然动了动眼睫。 连晟却没察觉这细微的动作,只淡淡地问:“你降得住凌天瑛?” 赤鸢将腰身垂低,“……微臣实力不济,不是那凌天瑛的对手。但,陛下可御驾亲征。” 连晟终于肯回头看他,挑了挑眉,目光带着讽意:“然后趁本座不在宫中,你潜进风华殿杀了璟儿?” 赤鸢眼底掠过一抹慌乱,忙解释道:“……娘娘乃万金之躯,微臣怎敢动他一根头发?今日之事纯属意外,微臣本意是想伤及墨晗等人。” 连晟站起身,左手背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对璟儿的恨意,藏都藏不住。这是你作为下属对主母应有的态度?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好好想想你当初是如何来的南域。相比璟儿,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赤鸢闻言,心脏仿佛在被人撕扯。 他咬了咬牙,抬眸浅笑道:“谨遵陛下教诲。” “你今日伤及璟儿,哪怕无意也是过。自去刑部领罚吧。” “……是。” 赤鸢默默退出大殿,他依旧是交战时那副狼狈的模样,手臂上还淌着血,连晟却仿佛看不见一般。 我满身伤痕你不闻不问,他无病无灾,你守在床前。 陛下,你既对我无情,那就休怪我心狠手毒。 第159章 玉碎 连璟终究还是担心连晟真会率兵攻打凌水魔族,选择醒来面对眼下的一切。 他开始抗拒连晟的侵犯,终日以死相逼。于是连晟废了他的法力,收走了殿中所有锋锐之物,且怕连璟再次出逃,彻底将他锁于卧房。 “阿远,我们再成一次亲吧。这次换你娶我,好不好?” 这日,连璟忽然在妆台前自言自语。 “阿远,你真的一点也不温柔,我的衣裳都被你撕碎了。” “阿远,你现下过得好吗?我真的,好累啊。” 他银白的长发披散,身穿红衣,未佩戴任何首饰。他对着铜镜,又是哭又是笑,瞧着诡异极了。 “娘娘……” 一侧伺候的仆从听得心慌不已,他们娘娘,莫不是得了疯症啊? 与此同时,连晟走进卧房,听得连璟这般,眉头蹙了蹙,大步走向连璟,将人拽到面对面,便见着连璟手中握着一只墨玉镯子。 “此为何物?”连晟夺过玉镯,眼眸微微眯起。直觉告诉他,此玉镯来历不简单。 “别动它!”连璟尖叫着站起身将玉镯夺回,脸颊在玉镯上蹭了蹭,脸上是幸福甜蜜的笑:“这是阿远送我的定情信物。” 连晟似笑非笑道:“他所送之物,你居然还留到现在?” 连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握着玉镯,将手藏在身后,满眼防备地看着连晟:“……这是阿远娘亲给他的传家宝,他说,将后遇到喜欢的人,就将此物送给对方。我是阿远最爱的人,当然要好生替他保管。” 连晟眉眼一厉,朝他伸手讨要:“扔了它,本座送你更好的。” “不!” 连璟转身就跑,连晟早有预料地将他拽入怀,压在妆台上激烈地亲吻。 “放开我!唔……” 连璟左右摇头躲吻,被连晟捏住下巴,同时手中玉镯被后者趁机夺去。 “还我!” 他伸手要抢,却见连晟将玉镯掷于地上,抬脚,将其狠狠地碾碎。 “不………” 连璟瞳仁骤缩,他看着碎成齑粉的玉镯,这几日的浑浑噩噩终于清醒几分。 他忆起成婚那夜,墨晗是如何温柔地将玉镯戴入他腕上,告诉他,他是他此生所爱。 从那起,他玉镯从未离身。直到侍君那夜,他将镯子收了回去。 只因他觉得自己脏了,不配再戴墨晗所赠的定情物。 而今他法力尽失,藏于体内的东西无所遁形。其中最多的,便是墨晗交与他的那些家财。 连晟看不上那些珍宝,但堆积在卧房又嫌碍眼,故拿去充了公。殊不知连璟最宝贝之物,是那只朴实无华的墨玉镯子,且背着他悄悄藏了起来。 此刻,镯子碎了,连璟的一颗心,也仿佛碎了。 脚上的铃铛开始叮铃作响,连晟抚摸着他的脸,俯首在他耳边呢喃:“本座今后会送你更好的。” 连璟不答,空洞无神的眼,一直落在地上那些齑粉上。 翌日一早,连晟更衣上朝。辰时时,仆从端着洗漱物品进来伺候,叩了好半会儿门,发现连璟没起。伸手一推,门没上闩。 他进了卧房,来到床前,眼前的一幕叫他惊掉了手中洗漱用的铜盆。他捂着嘴,惊恐地后退,直至跌坐在地。 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卧房。 “陛下,不好了,娘娘他——” 彼时连晟正在朝中与众臣商议国之大事,内务总管长庚慌慌张张地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连晟闻讯脸色大变,立刻起身离去,撇下了满朝文武大臣。 连晟几乎是一路瞬移回的卧房,此刻的房内,早已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笼罩。 “璟儿!” 连璟躺在床上,浑身是血。原本是心脏的部位,此刻空荡荡的。他手里攥着一枚金簪,正是连晟昨日戴的簪子,此刻簪上满是殷红的血液。 连晟惊慌地将人抱起,身子还是温热的,这证明连璟刚自戕不久。于是连晟忙给连璟输送大量的元气,一边输送一边大声呼唤“璟儿”。在位五千年,连晟从未有像如今这般惊慌失措。 良久,连璟睁开了眼,他指间攥着连晟的衣袍,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玉镯……于我是心头肉,如今你将其碾碎,便等同于……剜我心上肉、抽我骨中髓。连晟,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 他语罢,扬唇笑了笑,缓缓合上了双眼,攥着连晟衣袍的手,亦随之垂落下去。 了无生息。 第160章 华发 “璟儿……?” 连晟脸色发白,目光呆滞地看着连璟。他抬手放在连璟鼻下,片刻,手缓缓挪开。 总管长庚来到卧房之时,便见着连晟抱着浑身是血的连璟,脑袋贴着脑袋,眼眸通红,神情失魂落魄。 长庚深吸一口气,眼里挤出几滴泪,伏跪在地,尖着嗓子喊道:“娘娘薨……” “闭嘴!”连晟猛地抬头瞪向他,骇得后者慌忙捂住嘴。 连晟抚摸着连璟被血沾透的白发,轻声道:“璟儿才没死。” 长庚看着连璟空荡荡的心口,他不信一个无法力护体的“普通人”,没了心脏还能活。 娘娘此次当真是奔着死去的。 “陛下,娘娘他……真的没了……” “再敢胡说八道,本座撕烂你的嘴。”连晟依然坚持己见,长庚无法,默默退出风华殿。 自那日宴席一战,陛下仿佛一夕之间大变了模样。宫中谁胆敢非议皇后,必会被陛下下令杀死。若皇后多看了谁一眼,那人亦活不过第二日天明。 曾有一位大臣上书,道皇后以美色侍人,是以祸乱朝纲。 而后那位老臣被送上了五行台,身死道消。 如今皇后去了,长庚反而大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去召集朝中大臣劝谏陛下,不料刚走到门外,便迎头撞上一人。 “护法大人,您来得正好,快些去劝劝陛下吧。” 赤鸢却并未回话,他看着房内的那一幕,脸上似悲似喜。 大护法今日瞧着也不大正常…… 长庚如是想着,与赤鸢匆匆擦肩而过。 魔域,北川。 重重叠叠的山峦,常年冰雪覆盖。天际的太阳,亦是不同于凡界的蓝日。这是一处极其恶劣的环境,暴风雪会时常光顾,非常人可适应。然此地却灵气充沛,极其适宜人修行。 墨晗本坐在一处山巅上修行,忽然,他睁开眼,脸上有滚烫的热度一滑而过。伸手一抹,是泪。 “小狐狸,出事了,连璟他……” 凌天瑛匆匆跑来冰川找到墨晗,正欲将噩耗说来,猛见坐在山巅上的人,一头青丝竟换了白发。 脸上的泪,亦是鲜血般的色泽。 “我知道,阿璟死了。” 凌天瑛愕然:“你怎知……” 墨晗抬手指向心脏的部位:“这里,不会痛了。” 他犹记,被种妄情蛊那日,那名蛊师曾告诉他,此蛊是无解的。除非,其中一人身死,另一方身上的蛊才会自动消亡。 “……阿璟曾和我说,他早就不想活了。为了我,才努力活下去。而今我逃离了南域皇宫,他再无人可被胁迫……” 早在被推向魔界法门之时,他便已预料到此后果。故法门闭合前,他才会喊得那般撕心裂肺。 初到北川,他失魂落魄了一整日。凌天瑛告诉他,要抓紧将损失的修为补回,好在下次去妖界将连璟救回。 他在南域水牢受刑四日,八条狐尾只余四条,修为折损大半,听得凌天瑛说他们有望再次深入南域皇宫,于是便立刻静下心来修行。 可谁知,才短短七日,阿璟便去了。 那么他拼命修行,又有何意义? 凌天瑛见墨晗神色不对,出于担忧唤道:“小狐狸……” 墨晗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泪,面容平静地说:“王爷,我想把阿璟的尸身带出来。” 阿璟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逃离那个令他厌恶的皇宫。他不愿阿璟留在那个冰冷的地方,那样阿璟泉下走得都不安宁。 凌天瑛没救下兄长唯一的子嗣,内心深处亦是愧疚与悲凉的。此刻听得墨晗欲将他那可怜的侄儿带出来,他哪还能不同意:“好,再过七日,本王伤势彻底好转,届时本王率兵亲临,不会再有七日前毫无准备的那副景象。” 七日前因是赴宴,凌天瑛并未带多少人,遂才会因人手不足大败。此番做好充足的准备,他不信自己连一具不会动的尸体都带不出去。 墨晗抱拳道:“多谢王爷。晚辈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 凌天瑛盯着他那头忽然白了的发,心知他此刻并不好受,遂道:“去吧。” 第161章 悲痛 墨晗并未回到自己的居所,而是去了另一处空旷无人之地。他在衣襟内一通摸索,最后找出那块金色的孔雀尾羽。 “旁人都道……南域太子璟就是个笑话。他们笑我是野种,对我随意谩骂折辱。也就只有你,对我以礼相待,什么胡话鬼话都听,还冒死带我走……” “我夫,你妻?” “阿远?” “阿远!” “阿远………” 他看着那块孔雀尾羽,想到他们成亲那夜互相交换定情信物,想到他们温存的每日每夜,想到自己被打回原形后阿璟无微不至的关照,想到阿璟被连晟夺取后崩溃地蜷缩在他怀里哭泣,求他不要嫌弃他。 一桩桩,一幕幕,连璟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愈想、愈是痛苦绝望。 墨晗想放声大哭,可张口却发觉自己竟哭不出来。原来,伤心至极时,是会失声的。 他握着孔雀尾羽抵在心房,闭上眼,倒在雪地上。 有冰凉的雪落在他身上,刺骨的寒风擦过他的脸,吹起他那头银白的长发。他抱着手臂,蜷起双腿,扬着唇,眼角再次流出一行血泪。 “……阿璟,我好冷啊。” “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 “主人……” 深夜,宋星寒被一阵痛苦的呜咽惊醒。迷迷糊糊睁眼,只见身侧的阿瑟脸上流着泪,口中不断呢喃,脑袋焦躁不安地摆动着。 “阿瑟!你怎么了?快醒醒!” 宋星寒知道阿瑟又魇了,忙去拍打他的脸试图将人叫醒,阿瑟却好似被梦魇住,如何也叫不醒。宋星寒心底一慌,正欲起身下榻去找楼昭钺,却见得阿瑟骤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扬声大喊:“主人!” “阿瑟!”宋星寒立刻将他抱住安抚:“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 阿瑟呆滞地坐着,眼里还滚着泪珠。他抬手探了探自己心口部位,呢喃道:“不是梦……不是……” 他惨白着一张脸,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绝望:“主人与我之间的感应消失了,主人他……死了……” “……什么?”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宋星寒双目圆睁,搭在阿瑟肩上的手亦垂落了下去。 “主人——” 阿瑟放声痛哭,一个翻身从榻上滚落在地,“噗通”一声巨响,额角被磕出一道血口。 “为什么不等阿瑟,为什么……” 他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忽然间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就连普通的爬起都难以做到。他趴在地上,长发凌乱,衣衫不整,鲜血从额上的破口溢出,顺着眉骨流下,狼狈不已。 他绝望的哭喊声,引来了吴家别院的所有人。所有人,皆沉默地听着阿瑟道说连璟的死讯。其实,早在半个时辰前,楼昭钺安插在南域皇宫的眼线便禀报了此事。他们当时有多伤心难过,并不亚于现在的阿瑟。 吴戢也终于知道,自己一直羡慕嫉妒的小璟,在妖界竟过得那般凄惨绝望。此番他也真真切切地为连璟难过了一场。 “阿瑟,不哭了……” 卿嫆俯身将阿瑟扶起,把人抱在怀中安抚,她自己一双眼赫然亦是哭过后的红肿。 偌大的别院,沉浸在无尽的悲痛当中。 xs7.com 连璟自戕后,连晟就这么抱着他,待在风华殿中。他不理朝政,不见大臣,从日升坐到日落,再由月落坐到日升。 大臣们纷纷跪在风华殿外,劝连晟以国事为重,连晟充耳不闻。 连璟身上的血污早前被他施法清洗过,如今满身清爽干净。面容平静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若不是身体已经冰冷僵硬,谁会知道怀中人去了呢。 “璟儿,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 连晟此刻的声音已然嘶哑,一头乌发里藏了几缕霜白,面容亦苍白憔悴了许多,分明外貌瞧着只有青年的模样,却尽显老态。 跪在一侧的长庚看着这样的连晟,心下唏嘘不已。 一夜之间,陛下老了…… 都说相由心生,陛下此番对娘娘,竟是动了真情。 可,陛下爱娘娘,娘娘不爱陛下啊。多么浅显易见的道理。 毕竟,没有哪位皇后是被终身锁于房中、日日等着被临幸的。 没有交际,没有自由。 娘娘被囚困初,精神就不大正常了。偏生陛下还一味地触及娘娘的底线,以此不断威胁。娘娘不疯,谁疯? 那不是爱,是偏执,是占有。 如今娘娘自戕,长庚很想问一声:陛下,您悔吗? 他看着连晟夹在乌发里的霜白,明白陛下悔了。 “叮铃……” 一名女子凭空出现,缓步往房中走去。 她肤色偏黑,着紫色衣裙,纤腰外露,头戴纱帽,乌黑的长发卷曲,蓝色的眼眸下,是一张鲜艳的红唇。她一身银饰,行走时叮当作响。 “陛下。” 她来到连晟跟前,俯身行了个楼兰礼节,语调平稳无起伏。 连晟一见到该女子,无神的双目终于出现一缕微光:“塔木娜,你可还有其他办法?” 她是楼兰的一名蛊师,早前被连晟看中,收为己用。 墨晗与连璟身上的妄情蛊,便是她的杰作。 “陛下,我在皇后娘娘体内,发现他曾被多次种蛊,所有生机都凭借那些高级蛊群。而今皇后身死,续命的蛊亦随着消亡,寻常之蛊已无法救他性命,除非……” 连晟看着她:“但说无妨。” “阴阳双生蛊。” …………… 凌天瑛最后是在雪堆中找到的墨晗。 彼时墨晗手里抱着一只空酒壶,身躯被冻得僵硬无比,嘴唇一片青紫。显而易见,是没用御寒术在雪地里买醉的后果。 “你这娃娃……真不叫人省心!” 凌天瑛又是头疼又是气恼,头疼于他堂堂一个魔界王爷扛一个妖族回去属实有些怪异,气恼于这后生着实不爱惜自己身子。 一路把人提回院落,院中那两名南域跟来的仆从已等候多时,忙上来将人从他肩上接走。 “王爷辛苦!快些进来喝口茶吧。” 凌天瑛看着院里这三只小妖,说句实话,都与他毫无半分关系,他完全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把他们随意扔在北川一处角落自生自灭。 可,谁让一个是他侄儿最爱的小狐狸,另外两个是侄儿最忠诚的仆从呢。 他会承认连璟,自是因为那日,连璟危急时刻不顾一切以死相逼、拖延连晟脚步,为他们争取到了打开魔界法门的宝贵时间。亦是连璟关键时刻施法将他们一行送入法门,却没给自己留出一条生路。 虽然,凌天瑛不太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为何会有那种感情,但墨晗为连璟一夜白头,叫他不得不认可他们之间的情。 秋湖映画二人早就得知了连璟的死讯,他们出奇地都没哭。只是一个不断地做梅子饼,说等殿下回来了给他吃。一个不断地在院后的土壤里栽种花草,只是似乎怎么种都不满意,总是种进去又挖出来,循环往复。 那日宴会一战,二人皆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手脚自是不便。凌天瑛曾有意派人帮忙,他们不愿,说:只有自己亲手做的才有感觉。 这主仆三个各有各的怪异与折腾,凌天瑛实在琢磨不透。 但,他那可怜的侄儿拼死亦要护的人,他这做叔叔的酌情护上一护,未尝不可。 …………… 与塔木娜风华殿密谈过后,连晟终于又恢复了常态。他没再终日抱着连璟,每日会上朝批阅公文,朝中大臣虽不明白陛下为何忽然转变了态度,但都识趣地没敢提及皇后一事。 明眼人都能发现,连晟脸上以往常有的招牌假笑不复存在,而今的他成日肃着张脸,不苟言笑,这叫众臣子又多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以往陛下还会与他们打趣几句,而现下,谁还敢触他霉头? 另有一事,传言陛下在遍处寻找“阴阳双生蛊”的踪迹。 阴阳双生蛊,传闻可医死人肉白骨,千年前曾出现过一对,被六界之人疯抢。最后此蛊携有者带着此蛊一同死遁,断了传承。 连晟要寻此蛊,无异于天方夜谭。 第163章 动乱 南域妖皇连晟的第一任皇后,在位一年,第二任皇后,仅在位一个月。 两任皇后,皆自戕。 外人都暗道连晟克妻,南域内部却皆知,这两任皇后皆是被连晟逼死。 但南域无人在非议,亦无人敢非议。 他们默认宫里不曾有“锦莲”这位皇后,也不敢向他们陛下提议再娶新后。 连璟也确实不在风华殿中了。连晟为他专门开辟了一间冰室,放置在一张冰床上。这里的冰万年不化,可保尸身不腐。偶尔连晟想他了,便来冰室里待上一两个时辰。 连璟身上的衣裳已换了一套,连晟给他穿衣时,瞧见他身上有不同程度的伤痕——那是连璟做皇后的这段时日为了反抗他而自残的伤。 连晟看着那些伤痕,无比后悔当初对连璟的胁迫,更后悔自己曾虐待连璟四百年之久。 璟儿本就自小活在黑暗当中,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施加绝望,以至于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若他当初给予的是关爱、呵护与信任,那么结果是不是就不同了呢。 可事已成定局,身上的疮疤可消除,心上的疮疤,不可消。 “若寻来阴阳双生蛊,本座需要你再做一件事。” “陛下请说。” 璟儿这一生,对他抱着莫大的恨意,哪怕把人救活,最后的结果恐怕还是如此。但倘若,稍微篡改对方的记忆,让璟儿认为他才是他生命中最至关紧要的人,那么,结局是不是就大不同了。 连晟如是想着,堂堂南域妖皇,头一遭不敢直面自己当初所做过的孽,选择以祝由术规避所有。 他瞧不起如今懦弱无能的自己,可不这么做,别无他法。 连璟自戕后的第七日,魔界凌水族来犯。 凌天瑛身披银色轻甲,手持破阵长枪,骑着飞马,率领十万魔兵,停在了妖皇殿上空。 乌泱泱的一群魔兵,脚下所乘的云都是灰色,聚集在一起,瞬间将南域本是明媚的天空变成乌云密布的景象。 金阳被掩,寒风瑟瑟,暴雪与冰雹顷刻间落下。 今日带够了人手,凌天瑛底气十足,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下方的妖皇殿放声叫阵: “连晟,速速出来应战,否则本王即刻踏平你这座破殿——” 声音不算大,但胜在加持了法力,足以被下方殿中所有人都听见。 连晟很快就带领一众臣子出了大殿,他闪身出现在半空,与凌天瑛目光平齐。望着凌天瑛身后黑压压的魔兵,他毫无波澜,甚至还打趣道: “临安王可真是好大的口气,你是觉得上回败给本座不甘心,遂才再次率兵来袭?” 凌天瑛听得脸上一热,十四日前他败给连晟的事,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北川魔域。 “二哥,你可真给父皇丢脸。” 犹记自己那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就是现任北川魔君这般嘲讽他,可气得他差点吐血三升。 他若不找回一些场子,回头还如何在众魔兵中树立威信?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激惹,很快就交起手来,凌天瑛此番依旧是迂回曲折的战术,绝不轻易和连晟正面对掌,但又缠着对方不让其退出。 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默契,楼昭钺召集的楼兰旧部,亦在这日产生动乱。 楼兰有蛊师,蛊术之怪,瞬息万变,防不胜防。 楼昭钺等人借机混迹在内,一举冲进皇宫。 阿瑟是抱着大不了给主人殉葬的心态,化作法相巨蝎一路冲锋陷阵,所有拦他的皆被他或撞飞、或切断手脚。 南域皇宫,早已乱成一团。 ……………… “呼,好冷啊,这是哪里呢?” 冰室中,一个粉嫩的身影从地下一处暗道爬了出来。 她瞧着约莫十五左右,藕粉色衣裙,梳双丸髻,别两朵莲花形状的镂空珠花。 她抱着手臂,颤着牙,左顾右盼。发现远方冰床上躺着一人,凑近一看,下意识惊呼:“好美的人!” 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慌忙伸手捂住口。见冰床上的男子并未醒来,这才松了口气。 她一双圆圆的杏眼好奇地打量冰床上的男子,一头长而美丽的华发,近乎将整张冰床铺满。眉与眼睫,皆是一片霜白。艳丽的红衣,将他肌肤衬得更是耀目。就连交叠放于腹间的手指,亦是根根分明如葱白。 看起来和睡着了无异,但此人没有心跳与呼吸。 “原是死了啊!罪过罪过……” 少女后知后觉道,双手合十朝冰床上的人拜了拜。自己头一遭出远门,选中的躯壳被人关在黑屋里不说,好不易爬出来,又闯进了别人的墓室。 晦气倒不至于,毕竟有大美人可瞧,看到便是赚到。她懊恼于打搅了对方的安宁,希望对方泉下不会怪罪于她。 少女拜完男子,转身欲走,远处的入口忽传来动静,她捂着口左闪右闪,发现这冰室虽大,却无地方可藏人。无法,只能蹲在冰床后方,并给自己施加隐身术。 于是她蹲在冰床后方,看见有个紫衣的黑皮女子鬼鬼祟祟地进来一趟,手朝冰床上的男子撒了些什么,动作太快,她没看清。 紫衣女子走后,又来了一名黑衣白发的男子。 那男子右眼处被一块银制护片遮住,露出的左眼则十分漂亮。那只眼,凝着冰床上的男子,温柔又多情。 “阿璟,我来带你回家……” 第164章 失智 妖皇殿前,一片混战,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各种元素的法力光球频频被投放在战圈,掀起阵阵热浪。 凌天瑛的人已和楼昭钺汇合,得知双方目标一致,立即合二为一,一同攻向南域守卫。 连晟能做妖界第一人,自然还是有人可用的,除却赤鸢,南域守卫中多了几位老者的身影。 他们个个老态龙钟,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可他们面色红润,内力浑厚,看似随意的一掌,便将他魔界精兵打得再难以爬起。 好在凌天瑛今日带上了左右护法,那是临前他向凌琅那小子千求万求求来的。自三千年前大哥凌珣出走,凌天瑛便疏于修行,动辄去各地游山玩水。六弟凌琅倒是勤奋努力,文武双全,于是他向父皇举荐凌琅为储君。 凌天瑛知道,自己名讳比其他兄弟多一个“天”字,自是被父皇寄予厚望。然他不争气,可把父皇气的不轻,最后只得将位置给了凌琅,他则做了个闲散王爷。 事实证明,六弟凌琅确实当之无愧北川第一人,他身边最得力的左右护法自然不容小觑。左护法容齐以一己之力拦下两名老者,右护法扶风,抬手间制住南域精兵百余人。 加上凌天瑛所带的魔族精兵,与楼昭钺麾下的蛊师,战事仿佛呈压倒性的胜利。 没错,仿佛。 连晟出招奇快,凌天瑛难以躲避,身上很快落了伤。他的长枪也曾刺中连晟,可连晟仿佛金刚不坏,锋锐沉重的破阵枪刺他身上之时“铛铛”作响,未能进他血肉半寸不说,还震得凌天瑛虎口发麻,胸口气血翻涌。 眼看就要招架不住,右护法扶风飞来施以援手,二人合力,勉强和连晟打了个平手。 连晟与二人交手依旧游刃有余,不禁嘲讽道:“你们魔族就这点本事?以往是本座高看你们了。” 凌天瑛与扶风不答,只咬牙暗撑。 打着打着,连晟终于察觉有些不对。今日凌天瑛进犯南域,墨晗不可能不跟来,然双方交战至今未见其身影,那么他此刻,会在何处? 不好,璟儿! 连晟暗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手中漆黑长剑荡出浑厚而恐怖的妖力,凌天瑛与扶风一个不防,被震得倒退十步之远,各自杵着兵器口吐鲜血。连晟则趁机脱离战圈,飞身赶往冰室。 与此同时,墨晗将将抵达冰室。他望着孤独地躺在冰床上、面容平静的连璟,一颗心瞬间千疮百孔。 “阿璟……” 他伸手抚摸连璟冰凉无任何温度的脸颊,一滴泪就这么无声地落下,滴在连璟脸上。 他俯身将连璟扶起,抱入怀中,手指穿过他银白的长发,抵住他后脑,于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我来带你回家。” 他说罢,正欲将人打横抱起,冰室入口忽光线一黑,连晟手持长剑,眼角眉梢皆是狠厉的杀气。 “把璟儿放下——” 墨晗不放,只看着他道:“连晟,你害死了他,还不许我带他的尸体离开?” 你害死了他,害死了他…… 连晟胸膛剧烈起伏,面容变得前所未有地扭曲。 “若你当初没送璟儿那劳什子的玉镯,璟儿不会死!” 他飞身上前,持剑瞬间洞穿了墨晗的心脏。墨晗未躲,或者说,他就没想躲。温热的血,溅在了连晟与连璟的脸上身上。 他微笑着,鲜血顺着唇边不断地涌出。 “你笑什么!”连晟凶恶地瞪着他。 “笑你……哪怕得到了他的人,亦得不到他的心!” “那你去死吧!”连晟理智被瓦解,手中剑转动,将他的一颗心脏彻底搅碎。像是还不解气,连人带剑推向了前方冰墙之上,将剑钉入墙体。 墨晗被挂在墙上,看着连晟被三言两语激得失去理智,只知道一味地挥拳打他,明了是被他戳中痛处,心中无比畅快:“真难得啊,堂堂南域妖皇,也会……为情所困……” “他们都是我的,你们凭什么抢走属于本座的一切?凭什么——” 连晟嘶吼着,蓄满妖力的一拳狠狠打在墨晗的胸膛。墨晗意识一空,身后,一条灰色狐尾的虚影消散。 他心道,阿璟,等等我,我马上就能下来陪你了。 他仰着头,任由连晟泄愤。忽然,余光见冰室中有何物动了动。他睁大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冰床上的人自己坐起身。 他满头银发无风自动,赤金色似藤蔓的花纹,顺着脖颈爬上了左侧脸颊。 倏而睁开的双眼,连眼白都是一片漆黑。 “阿璟……” 连晟闻言一怔,回头看去,却见一抹红影飞身而起,朝他扑来—— “谁敢伤他!” 第165章 入魔 “轰!” 冰室传来一声巨响,一道身影倒飞出来,那人一身玄色长袍,赫然是连晟。只不过此刻的他发髻散乱,几缕长发落在脸侧,衣衫不整,瞧着狼狈极了。 不远处的凌天瑛几人不禁看呆了,何人有这么强硬的实力,能将连晟弄成这般狼狈模样? 很快,众人便得到了答案。 连璟身着红衣,自冰室一冲而出,他周身萦绕着浓烈的煞气,眼眶内的眼珠尽是诡异的漆黑。指间指甲片片乌黑尖锐,仿若刀刃一般,随意一抓,连晟身上法器所幻化的衣物便碎了大片。 “主人!” 阿瑟看见连璟还活着,激动之余,想立即上前相认,只是刚跑两步就被凌天瑛拽住。 凌天瑛看着连璟身上散发出的煞气,眉头微微蹙起:“别过去,你主人不对劲。” 若他没看错,连璟此刻全凭借一道执念驱使这具躯壳,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若冒然靠近,只怕会被他当做连晟的同伙一同解决掉。 连璟也确实没有思考的能力,只会一味地追着连晟打,他没用任何法术,只用最原始的搏斗方式,用拳击打、用指甲抓,且手段极其粗暴残忍,前来帮连晟的人,被他或徒手扯断手脚、或指甲插穿喉咙、或剜了眼睛,鲜血如柱。 “璟儿,你冷静一点!” 连晟不忍和他动手,只不住地躲闪,他望着连璟那双明显不正常的眼眸,暗想这等诡异的迹象必然与蛊有关。 “塔木娜,你在不在?!” 无人回应。 楼昭钺却知道,塔木娜正坐在一建筑的屋檐上,晃荡着双脚,手持一支蛊笛。她明明在吹奏,手中短笛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四目相接,塔木娜对他回以一笑,埋头更卖力地吹奏。 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蛊笛于外人而言形同虚设,于被种蛊者却犹如魔音贯耳。塔木娜吹得又急又尖锐高昂,连璟愈发凶狠狂暴。 塔木娜此举,虽对死者大不敬,可唯有如此,方能令连晟大乱阵脚。 愈来愈多的妖兵赶去支援连晟,于是凌天瑛与楼昭钺也带领众人前去阻止。 “咻——” 混乱中,不知是谁朝连璟射来两箭,“璟儿!”连晟想也没想,飞身扑向连璟,将人摁在身下避开那两箭,与此同时,连璟毫不犹豫抬手抓向连晟,连晟不防,胸膛被他的五指洞穿。 连晟双目睁圆,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胸口,一股腥甜涌上口腔。他推开连璟,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地,哇地吐了口鲜血。 “陛下!” 赤鸢见状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身赶来,他将连晟护在身后,在连璟再次冲来之时持剑相迎。连晟立时喊道:“别伤他!” 赤鸢剑锋一偏,只刮断连璟几缕长发,他回头,有些失望地提醒道:“陛下,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都已经死了,陛下最在意的还是你。 左护法容齐见有破绽,立刻施法召出三支冰箭,向着二人疾射而去,赤鸢见冰箭射来,果断与连晟转换方位,承了此击。 “噗哧——” 锐器破开皮肉,赤鸢当即喷出一口浊血。 连晟回过头,错愕地看着他。 赤鸢本就在混战中受了伤,乃强弩之末,如今胸膛又中了携有魔气的三箭,已是药石无医。 他看着连晟,嘴角鲜血狂流不止,面上扬起一抹苦笑:“……早就与您说过,您该依靠微臣的。” 若你当初选的是我,我绝不会令你狼狈到如此地步。 赤鸢掌心凝聚红色妖力,在连晟还未回神之际,猛推了他一把,下一刻,连晟身体如离弦之箭飞远。 容齐欲追,被凌天瑛抬手示意不必。连晟此番重伤,恐怕需要躲起来休养一阵时日。他们今日攻打南域的目的已达到,无需再去追击落单的连晟。毕竟若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敌对方。哪怕带上人手,亦要折损大半,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凌天瑛才不干。 连晟受伤逃遁,南域瞬间兵败如山倒,皇宫内所有的守卫,被凌天瑛等人原地制住。 那几名修为高深的老者不愿被俘虏,被擒的那一刻便立即自毁心脉而亡。 凌天瑛在冰室中找到了满身伤的墨晗,半扶半背地把人带了出来。 “塔木娜拜见三王子。”塔木娜功成身退,默默走到楼昭钺身侧行礼,看向后者目光满是大刺刺的倾慕。 楼昭钺颔首,他看向还在挥舞利爪的连璟,道:“塔木娜,可以了。” 塔木娜依言取出蛊笛置于唇下,这一回她吹出了声音,是为空灵悦耳的音色。 一曲毕,她看着连璟,疑惑道:“……不对,我明明断了与傀儡蛊的联系,他怎么还能动?” 楼昭钺蹙眉:“怎么回事?” “不可能的……”塔木娜再次吹奏,吹着吹着见连璟还在擅自移动,急出了满头汗。她放下蛊笛,道:“除非他有自己的意识……我知道了,三王子,他根本没死!” 话音刚落,几名靠近连璟的魔兵猝不及防被连璟掀飞在地。 “连晟,我要你死——” 连璟眼角泣血,长发如灵蛇飞舞,赤金似藤蔓的花纹,爬满他整张脸。周身的煞气达到至高点,变成更加诡异的黑紫色。 凌天瑛见状惊呼:“不好,他入魔了!” 第166章 安息 连璟双目漆黑,手若鹰爪,疯狂袭击周围所有人,口中不断重复着“连晟受死”。 凌天瑛命所有魔兵远离连璟,徒留连璟一人在原地嘶吼与挥舞手臂。 此刻的他,满身鲜血,那是先前他撕碎妖兵被溅的血,他嘶吼着,语气里尽是浓浓的不甘与怨恨。 靠在凌天瑛身上的墨晗见状,悄悄默念口诀,施法移身至连璟身前。 “小狐狸,别过去!”等凌天瑛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墨晗召出一道绿色透明的结界,将自己与连璟罩在其中。 “阿璟。” 墨晗看着他此刻诡异恐怖的容颜,眼中无丝毫厌恶与惧怕。只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连璟不知身前是何人,只察觉对方身上有热度,在移动,便一个俯冲而来。 “噗哧——” 尖锐的五指,洞穿了墨晗的胸膛。 “小狐狸!” “爹!” “墨晗!” 凌天瑛、阿瑟、楼昭钺三人皆惊呼出声,他们快步奔来,围在结界外焦急地劝他出来。 这一命若去,墨晗便只剩两尾。而他需得两尾方能维持性命。 他经受不起摧折。 墨晗对结界外的呼唤置若罔闻,面色不变,只紧紧扣住洞穿他胸膛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将连璟用力搂入怀,俯首,吻住他的唇。 腥甜的血味立即充斥二人口腔,连璟挣扎,墨晗紧紧摁住他的后脑,不让他逃离。 渐渐地,连璟挣扎的幅度弱了下去。面上的赤金花纹,亦慢慢褪却。 良久,二人分开。 连璟眼睛的漆黑消退,瞳仁却是灰暗无神的。他看不见,只隐约察觉身前有一黑色的虚影。他伸手去摸索,触及墨晗消瘦的下巴。 “阿远,是你吗……?” 墨晗握住他摸索的那只手,温声道:“阿璟,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好……好,回家……” 连璟低声呢喃道,忽然身形不稳,倒了下去。墨晗立刻将他扶住,把人打横抱起,轻轻笑道:“阿璟不急,我带你走。” 他语气轻快,仿佛他们当真只是在外玩累了准备回去。然而墨晗面色惨白,唇角挂着鲜血,连璟亦是满身血渍,脸色是不寻常的灰白。 墨晗解开了结界,“主……”阿瑟当即就要上前,被楼昭钺拽住,示意就这么看着便好。 天际的雪,还在纷纷落着。二人在风雪中,慢步而行。 “阿远。” “嗯?” “连晟死了吗?” “死了。” “阿远,你身上有血……你受伤了?” “没有,都是旁人的血。” “阿远,我们好像……没有家了,我们要去哪?” “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想……去青丘,你说那儿景致极好,最适合养老了。我也想去灵族……想瞧瞧母亲自小生活到大的地方是何模样……” “都依你,我们现在就去。” “阿远……” “我在。” “阿远……” “我在这。” 二人一问一答,从未间断。直到最后,连璟只会呢喃墨晗的名讳,墨晗则不厌其烦地应他。 连璟脑袋搭在墨晗的颈窝,一双眼睁开复又闭上:“阿远……我有些乏了。” 墨晗温声哄慰:“……那睡吧,等到了地方,我再把你叫醒。” 连璟摇了摇头:“不……我怕这次睡着了……会再也醒不过来。” 墨晗道:“不会的,我会把你叫醒,就像当初你想看日出那样。阿瑟和秋湖映画他们也会和我一同喊你,你不用担心自己醒不过来,所以,睡吧。” 连璟靠着他,似犹豫了片刻,方道:“好。” 随即一双眼缓缓合上。 环在墨晗颈后的那只手,亦缓缓垂落下去。 墨晗脚步一顿。 他也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连璟在雪地里坐下。 “爹!主人!” 阿瑟匆匆跑了过来,他望着墨晗怀中毫无声息的连璟,什么也没过问,扑在连璟身上放声大哭。 墨晗垂眸,看着怀中的连璟眉眼带笑,心间亦得到一丝慰藉。他伸手抚摸阿瑟的后脑,轻声道:“你主人他这次,去得很安宁。” 方才的连璟能说能走,全凭借一缕执念。而今执念散去,便再度回归死亡。 阿璟在他怀中走得很安宁。 这便足够了。 第167章 黄泉 “美人哥哥,跟紧我。” 黄泉路上,粉衣的少女拉着连璟的手,一步一步指引他往前方走。 少女梳得娇俏的双丸髻,髻上别两朵粉色镂空莲形珠花,正是不久前误入冰室的那名少女。 “我是看你死后无人拘魂、入不了地府可怜,才带你回来的哦。等把你送到判官殿前,我就得赶紧走啦。” 连璟一头银发披散,身上还是那套绯红的华服。但清爽干净,无任何血渍。他面色是死人的灰白,目光是空洞迷茫的,两端眼角还流着殷红的血泪,周身散发着浓浓的怨气。周围见着他的鬼魂,皆下意识地对他退避三舍。 “你问我是谁?我暂不能告诉你我的真名,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这副躯壳的身份。她叫白锦莲,今年七百三十余岁,是灵族族长的亲妹妹。但运气不好,被一只妖精误杀,尸体被藏在你那间墓室的隔壁。我借用她身体后,爬了足足半日才出来呢!” “美人哥哥,你真的好美,也好惨啊!那个狐狸哥哥也好惨,唔……希望你下辈子能投生好人家,和那位狐狸哥哥好好过日子。” 少女不断自言自语,连璟则不问亦不答,只茫然地跟着她。 地府的天灰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看不见日月星云,分不清是何时辰。 眼前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有阴冷的风不断吹拂,若干的虚影飘来荡去,不时传来阵阵诡异的哭嚎。 二人随着前方的队伍,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少女说“到了”。 他们停在判官殿前,少女踮起脚尖,背着手,脑袋往殿内瞧了一眼,而后回身对连璟道:“美人哥哥,你自己进去哈,我先撤啦……” 说罢她蹑手蹑脚地转身欲走,殿内忽传来一道沉沉的质问:“盈盈,上哪去?” 少女身形一僵,立在了原地。 判官殿中快步走出一道红色的身影,来人五官俊美,乌发似缎,广袖流云,暗金色的眼眸似一汪涌动的岩浆。 他表情肃穆,一只手背在身后,盯着门边的粉衣少女。 粉衣少女被盯得头皮发麻,最后只得抬头看向男子,干笑道:“大哥……” 红衣男子似笑非笑道:“胆儿肥了,敢自己一人偷偷跑出去玩了?” 判官闻声也从殿中走出,朝红衣男子行礼:“殿下。”余光看见粉衣少女,平静的眼眸瞬间洋溢出笑意:“公主,您回来了!” 粉衣少女气哼哼地瞪着二人:“没意思,我都明明换了个壳子,你们怎就一眼看出来了!” 说罢,另一道粉色的虚影从少女体内飞出,逐渐凝聚为实体。不同于“白锦莲”的娇俏可爱,本体的她更添几分成熟的韵味,眉目与红衣男子有几分相似,眼眸亦是暗金色。 红衣男子抱着手臂,挑眉道:“是你连装都不会装,我养你十五年,你的一言一行我都一清二楚。” 叶芳菲伸手朝他扮了个鬼脸,忽想到身侧站着旁人,便指着连璟道:“大哥,那这位美人哥哥?” 美人哥哥…… 叶慕情瞥了眼连璟,发现此人确实生得绝美。遂艰难地压下心中那份不平,昂着下巴往殿中一指:“先进去定平生吧。” “是。”判官领命,一行人进了大殿。 一盏茶后,判官捏着生死簿,凝眉道:“……殿下,此人身上怨气太重,无法提供自己身份。” 叶慕情便看向叶芳菲:“盈盈,你不是会那一手净化之术?你将他周身怨气除去。” 叶芳菲苦恼道:“……哥哥,我若能除去他身上的怨气,就不会任由他这副模样和我走到判官殿了。他身上怨气实在太重,先前还曾入了魔……” 叶慕情皱着眉,“……那须得请母后来了。” 话音刚落,另一道女子的声音凭空出现:“是在找我?” 抬头看去,只见一气质温婉的红衣女子迈进大殿,她乌黑长发盘起,别着华贵的珠花,容貌清丽,额间一朵红莲印记,眉眼带笑,面容瞧着只有十七左右,叫人难以想象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母后!”叶芳菲高兴地上前挽住妇人手臂,甜甜地唤了一声。 叶李氏抬指一戳她额角,嗔怪道:“你这丫头,还知道回来?” 叶芳菲立即抱着她撒娇:“外界不好玩,盈盈想您和大哥了,所以就回了。” “行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会不知?你这招对我们好使,对你父君可不好使,你此番偷跑出去,回头等着承受他怒火吧。” 叶芳菲眼角挤出几滴泪,委屈巴巴地晃荡叶李氏的手臂:“母后,您一定会在父君跟前说盈盈好话的吧……” 叶李氏被她晃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就再帮你一回,下不为例。” “我就知道母后最疼我了!” 母女俩话完家常,这才齐齐将目光看向跪在殿中的连璟。 “这个人……” 叶李氏看向连璟的第一眼便愣住,随即若有所思地走向他,俯身伸出二掌,左右悬空对着连璟的脑袋。她闭上眼,红唇轻动,开始默念法诀。只见她两手掌心金光浮动,似两盏明灯,一点一点、驱散连璟周身的怨气。 好温暖…… 连璟意识渐渐回拢,抬起头看向身前,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向他传递温暖的热度。她身上有一股清冽好闻的莲香,驱散了他脑中纷乱的画面,心绪得以平静下来。 “娘……” 他看着跟前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女子,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腿,唤了声娘。 第168章 岁安 “娘……” 这一声呼唤,殿中三人皆惊得瞠目结舌。尤其叶芳菲,一张口仿佛能塞下一颗蛋。 她何时有位这么大的兄长了? “好孩子,我可不是你娘。” 叶李氏只惊诧了一瞬,便恢复了常态。她温柔地抚摸连璟的发顶,目光慈爱:“你的母亲另有其人,想不想见她?” 叶慕情闻言一怔:“母后……?” 叶李氏回头,竖起一根手指置于唇上,示意无需多言。叶慕情便乖乖闭口不言。 连璟昂着脑袋,脸上怨气所化的血泪已然消失不见。他望着叶李氏,茫然道:“我的母亲……已死了四百多年,我还能见到她吗?” 叶李氏微笑着卖了个关子:“也许呢?来,先起来。” 她将连璟拽起身,转身示意他跟上。 不知为何,这位年轻的妇人所说的每句话都极有信服力,叫连璟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约半个时辰。连璟此刻是一缕魂魄,感觉不到累。他们行至一个连绵的山脉,共十三个山头。每个山头皆浮空,上方筑有富丽堂皇的府邸。最顶端的宫殿最为巨大,有一条石阶通行。 叶李氏领着连璟,去了最接近顶端的宫殿的次建筑前。这建筑是座王府,占地广阔,黑木牌匾上题有“靖王府”三字,府前有两名鬼将守卫,见叶李氏到来,立即跪下行礼: “参见冥后——” “都起来吧。”叶李氏颔首,问道:“靖王可在?” 话音刚落,一名白衣白发的男子快步从府中走来,俯首作揖道:“微臣参见娘娘!不知娘娘大驾,所为何事?” 叶李氏笑着往旁侧挪了几步,将身后的连璟展露出来:“王爷,你瞧瞧,这是何人?” 靖王一怔,继而依言往前走了几步。四目相对,靖王平静的面容骤然崩裂。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且性别不同的两人……? “你、你是……?” 一个真相近在眼前,靖王却有些不敢说出口。怎么可能呢?那孩子怎可能还活着…… “相公,是谁来了?” 就在这时,府里走出一名妇人。她一袭白衣,长发乌黑柔亮,挽着温柔的坠马髻,斜插三支玉簪。她瞧着约莫十八左右,眉若点翠,睫如羽扇,鼻头圆润小巧,粉唇嫣然,是个绝美的女子。 她看见叶李氏,高兴地说道:“阿英,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都没准备好茶点……” 叶李氏却摇头:“辛夷,我今日不是来找你喝茶聊天的。” “夫人,你看。”靖王握住辛夷的手,神色十分激动,就连握着辛夷的那只手亦在颤抖。他转头,示意她看向一侧站着的连璟。 辛夷顺着他目光,疑惑地看向连璟。只一眼,便惊得怔在原地:“你……你是……” 辛夷推开靖王的手,快步走向连璟,手颤抖地捧住连璟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两张六分相似的面庞相对,连璟不错眼地盯着辛夷,眼前的这张脸,他除却出世那日匆匆一瞥,余下时光便只有在梦里方能见到。如今对方就活生生地立在跟前,一股难言的酸涩之感忽然泛了上来。 再看靖王,银白的长发,漆黑如曜石的眼眸。五官温和俊朗,洁白的长衫包裹修竹般挺直的身躯。他身材高大,却不显瘦弱,往那一站,便足以令人感到安心。 这一刻,三人仿佛都得了失语症,唇瓣张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良晌,辛夷攥住连璟的手,哽咽着问:“……岁安,是你吗?” 连璟看着她,反问:“岁安是何人?” “……那是我为自己孩儿起的小名。取岁岁平安,岁安。”辛夷道:“孩子,你出世可是在冥海?” “是。” “那你就是我的岁安!”辛夷红着眼眸,高兴地将连璟拥入怀:“岁安,我是你娘啊……” 连璟身形一颤,继而抬手,紧紧回拥住对方:“娘……” 靖王沉默地走来,伸手将母子二人一同揽住。 连璟闭上眼睛,感受着此刻身上真实的触感,心中诸多情绪难以表述,只依偎着二老,无声地落泪。 是父亲和母亲啊,活生生的,会动的他们…… 真没想到,死后并非是终点。他们一家三口,有朝一日竟还能在地府重逢。 若这是梦,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第169章 生平 一家三口认完亲,众人跟着进了靖王府。 叶芳菲看着连璟,艰难地消化这个事实。 美人哥哥是丰年叔叔的孩子,他竟然是丰年叔叔的孩子…… 难怪她当时莫名觉得连璟有几分眼熟,从而同情他的遭遇,亲自带他到地府。 众人坐在正厅,白辛夷握着连璟那只手就不曾松开,她不错眼地看着连璟,生怕漏看一眼,连璟就会突然消失不见:“……孩子,这四百多年你是如何过的?又是如何来的地府?” 提及自己生平,连璟面上的欣喜瞬间退却。他垂着眼睫,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诉说自己这四百年来的事迹。 出世于冥海,赐名连璟,获封太子之位,实则名存实亡。因父母不堪的过去,他终日被嘲笑、被连晟凌虐,身上几乎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这才刚起个头,靖王丰年便眉头紧蹙,面色凝重,白辛夷更是难过地捂住口鼻,满眼心疼之色。 连璟见二老难受,忽然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毕竟,他后来的经历更如深渊地狱一般。 但看似柔弱的母亲,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她朝他微微一笑,眼圈红红:“继续说,我们承受得住。” 连璟便继续说了下去。 连晟两万岁寿宴,他一曲琵琶惊艳众人。当夜,他被召去侍君。 丰年眼中闪过一抹厌恶,自身的修养使他将谩骂的话咽入腹中,只拳头紧握,静静地旁听。 所幸那夜连晟并未得手,有人为他安排了一场行刺,将连晟引走。 而后便是被掳去楼兰,质疑、囚禁、情蛊、寒毒,他在楼兰去了半条命,一头乌黑的发因此变成霜雪般白。 夫妻二人看着连璟这头华发,原来……他们的孩儿并非出世便如他父亲那般满头银发,他受尽折磨,九死一生,方成这副模样。 白辛夷眼泪已经流下,却还是笑着问:“……还有呢?” “墨晗救我出楼兰,带我隐居山林。相处数月,我们互生情愫,然后……我们成婚了。” 丰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这孩子自小不在他们身边,前半生过得那般苦,有人代他们对他关爱与照顾,那是他半世修来的福分。哪怕对方是男子,又何妨呢? 木屋隐居三个月,南域终究还是派人寻来。连璟不愿回宫,只得忍痛对墨晗出手,逃去凡界,做了名卖笑的妓子谋生。 墨晗后面也找来,他们几人组合成江宅这个小家族,互帮互助,一起唱大戏,一起斗人族太子,日子过得也算惬意舒适。 直到赤鸢领命前来捉拿他们二人,他终于迎来了此生最大的噩梦。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南域,委身于连晟,只为换取墨晗一条生路。从此日日夜夜承受连晟的暴行,还要对他卖笑。 那是他这一生最黑暗的一月,充斥着疼痛、鲜血与无尽的折磨。 他几度想过死亡,为了墨晗,选择忍辱偷生。 “连晟那个畜生!居然对自己的养子……” 叶芳菲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大肆地谩骂。“盈儿。”叶李氏严肃地唤了一声,示意她注意口业。叶芳菲便捂着口鼻,乖乖地坐下,不再言语。 反观靖王夫妇二人,只是静静地听着,丰年眼眸通红,分明已呈怒意,却不曾出口谩骂,眼底充斥着对连璟的心疼。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是死,他也该带着连晟一同下地府。不若他的孩儿不会经受这等非人之苦,毫无尊严地活着。 白辛夷则心疼地将连璟抱入怀:“……抱歉,都是当初是我与你父亲私相授受,才会造就你这凄苦的一生。” 连璟很享受来自母亲的怀抱,脑袋乖乖靠在白辛夷的肩头。若他再年少些,定会为自己这凄惨的一生报不公,然他早已不是稚嫩的孩童,更明白父母有父母的苦衷。 于是他笑着安抚母亲:“这本就不是你们的过错,事在于连晟,你们无需与孩儿道歉。孩儿虽历经非人之苦,但好在眼下已解脱了,还见着了你们。” 解脱…… 白辛夷分开怀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孩儿此刻只是一缕魂魄:“……岁安,你是如何死的?” 连璟沉默片刻,抬手摁在自己心口,平静地说道:“……我亲手,剜了自己的心脏。” 此言一出,连见惯了风浪的冥府大殿下叶慕情都为之动容。 他那时究竟是有多么绝望,才会选择亲手剜出心脏、了结自己的一生啊。 他这旁听的外人都觉悲惨,其生身父母更不用多说,白辛夷嗓子都哭哑了,就连丰年这个高大硬朗的大男人,亦红着眼眶上前揽住连璟。 “真是个傻孩子……” 偌大的王府,沉浸在一股浓烈的悲伤氛围当中。 唯独叶李氏面容始终维持着冷静,她看着连璟,忽道:“不,其实你们的孩子还没死。” 第170章 怜悯 叶李氏此言一出,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哭声渐止。一家三口、包括叶氏兄妹在内皆惊诧地看向她。 叶芳菲道:“岁安哥哥怎么可能没死?我亲眼见着他在狐狸哥哥怀里咽气的啊!他魂魄都离了体,怎会还活着?” 叶李氏秀眉轻拧,同样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这双眼所见的,便是岁安眉心的生命线还有很长,这证明他还有极长的寿命。盈儿,你仔细说说,你是如何把岁安带来地府的?” 叶芳菲知道自己母后的那双眼有特殊的神通,能看见一个人的过去,亦能看见余生还剩多少寿元。 “就是看见岁安哥哥魂魄离体,然后带他下地府的啊……” “他魂魄离体时,可有阴差前来拘魂?” “没有。”叶芳菲摇头:“……我以为他是因死得不寻常,地府不愿收他,这才带他下来的嘛……” 叶李氏神情肃穆:“所以,你此番是把岁安的生魂带进了地府。” 叶芳菲闻言惊得捂住嘴:“啊?!真的吗?” 话音刚落,一名男子踏入王府的正厅:“他确实没死。” 男子一袭玄袍,金丝银线错绣古老而神秘的图腾,华发垂身,头戴帝冕,肌肤是阴神特有的冷白,眼眸与叶氏兄妹一样的暗金色。 连璟知道此人,正是天罚那夜,给墨晗定罪状的那位北阴酆都大帝,也正是这冥府的帝君,叶成澜。 丰年立刻上前抱拳行礼:“微臣参见帝君!”白辛夷携连璟一同行礼:“拜见帝君。” 叶成澜颔首:“无需多礼,平身。” “谢帝君。” “父君!”叶芳菲小跑至叶成澜跟前挽住他手臂,转头看着连璟道:“岁安哥哥当真还活着?” 叶成澜看向连璟,帝王家与生俱来的气势叫连璟心下有些不安。 他还记得当初,这位冥府帝君曾与他说:“你手染杀孽无数,死后冥府罚恶司自会细数你的罪状、安排你应有的惩戒。” 他这四百年来手里确实沾染鲜血,而今下了地府,若细数完罪状,是要去地狱里走一遭的。 “不错。” 但出乎意料的是,上一回这位帝君看向他的目光还是无波无澜,而这一回,他眼中有一丝怜悯。 连璟恍然,自己这一生的遭遇,连神明都觉悲惨啊。 叶芳菲惊呼:“那我岂不是强拘了岁安哥哥的生魂?!” 叶李氏道:“方才我见着岁安的第一眼,就觉得他这魂魄不寻常,故暗中施法,让他生魂不受这地府阴气侵蚀,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他魂魄有损。” 丰年也适时打圆场:“今日也多亏公主,微臣一家三口才得以重逢。” 连璟虽被冥后施法,魂体不惧阴气侵蚀,但也不能在地府久待,需得尽快还阳。 为弥补爱女过失,冥府帝君叶成澜亲自送连璟还阳,且特例准许靖王夫妇陪同。 去往阳界途中,连璟心神有些恍惚。 他分明身已死,怎可能还有活路? 叶成澜领着一家三口,以连璟生魂为媒介,寻至灵族百花谷。 天际挂着一轮蓝色的太阳,远处山峦叠嶂,云雾缭绕。近处百花齐放,密如地毯,绚丽多彩。 连璟的尸身被墨晗放在一石台上,石台周围开满鲜花,有白色透明的蝴蝶翩翩飞舞。 墨晗手捧一束鲜花,轻轻放于石台上的连璟身上,楼昭钺、阿瑟、卿嫆、江映雪等人站在一旁,面上表情皆是沉重而悲伤的。 连璟看着墨晗为他所做的这些,心下感动不已,忍不住启唇唤道:“阿远——” 墨晗身形一滞,随即迅速转身看了过来。 只见,连璟立在不远处,手里撑着伞,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墨晗只觉天地瞬间黯然失色,眼中只剩那抹绯红的身影。他抬脚奔来,张开双臂,却扑了个空。 他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有些错愕地看着连璟。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连璟只是一缕魂魄。 “阿璟,你……” “咳咳。”被忽视许久的靖王忍不住掩唇咳嗽了两声。 墨晗这才发现连璟身侧还站着一男一女,疑惑道:“这两位是……?” 连璟道:“阿远,他们是我的生身父母。” 生身父母…… 墨晗顿时有些无措,本想抱拳行礼,又觉不合规矩,于是直接朝二老跪下磕头:“小婿拜见伯父伯母!” 丰年板着脸,刻意用冷淡的口吻质问道:“你便是我儿提过的墨晗?” 墨晗看着他略带审讯的目光,紧张得冷汗都冒了出来,“正是……” 下一刻,丰年严肃的脸上忽然展露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自我等出现在阳界,你这双眼除却我儿,就再容不下其他。不枉我儿五句里有三句提及你。” 他俯身上前拍了拍墨晗的肩膀,温声道:“这些时日以来,感谢你对我儿岁安的关照。” 第171章 叙旧 丰年如此一说,墨晗愣愣地抬头看向连璟,连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白辛夷则笑着上前将墨晗扶起:“好孩子,快起来。” 墨晗看着跟前皆对他抱有善意的二老,阿璟的父母……出乎意料地温柔呢。 凌天瑛刚从北川将秋湖映画接来、预备赴连璟的葬礼。忽然,他在人群中瞧见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他原地愣怔了片刻,拎着拳头飞身冲向丰年,丰年察觉有人暗袭,面色骤冷,转身抬掌相迎,却在看见来人模样后,掌中蓄力的法力瞬间消散。 看似来势汹汹的一拳,被丰年轻易地化解。他握着凌天瑛那只拳头,眉头舒展开,微笑地说道:“二弟,别来无恙。” “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弟!?” 凌天瑛瞪着他大声吼道,随即眉眼一耷,语气隐隐有些委屈:“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明明还活着,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和父皇?” 丰年脸上笑意半敛,轻叹道:“……我确实在四百多年前死了,下地府后,得冥府帝君赏识,做了北冥十二宫之一的鬼王。不是我不来看你们,而是我无召不得随意离开地府。” “原是如此……”凌天瑛恍然,心中那股积攒多年的怨气顿时散了个七七八八。目光轻移,发现丰年身侧站着一位貌美的年轻女子。 丰年立即向他介绍:“这是你大嫂。” 凌天瑛一怔,忙抱拳行礼:“天瑛见过嫂嫂!” 白辛夷亦朝他欠身行礼:“辛夷见过小叔。” 凌天瑛目光直直地盯着白辛夷,很实诚地夸赞道:“难怪我侄儿这么美,也就嫂子这闭月羞花之貌,才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儿子。” “……小叔真会与我开玩笑。”白辛夷垂着眼眸轻轻一笑,拉着丰年手臂往人身后藏,十足小女人的做派,不禁让人生起一丝保护欲。 连璟看着此刻毫不吝啬夸赞他母亲的凌天瑛,想起他们叔侄初见那日,凌天瑛可是明里暗里皆有诋毁他母亲的意味。今日见着本尊,反而像个愣头青一般盯着人家眼睛都不眨。弄得他父亲眼里都有了敌意,挥手打了凌天瑛脑袋一下,笑骂:“想要媳妇自己娶个去,别盯着自家嫂嫂不放。” 这打脸可谓太快了。 “三小姐!殿下!” 秋湖映画二人一路小跑而来,白辛夷高兴地说道:“秋湖映画,你们还活着?真好!” 楼昭钺阿瑟等人亦通通走过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主人!” 阿瑟想抱连璟,可惜连璟只是一缕魂魄,只能看,抱不着。于是他呜呜哭。 白辛夷看着这容貌与连璟有几分相似的小孩儿,疑惑地问:“岁安,这是谁?” 连璟笑答:“他叫阿瑟,是孩儿养的灵宠。若爹和娘愿意,可以当他是你们孙儿。” 阿瑟听得连璟这般介绍,也不哭了,转身朝二老一拜,声音洪亮脆甜:“阿瑟拜见祖父祖母!” 白辛夷听得阿瑟唤祖父祖母,愣了愣,这一天连升两辈,身份还有些转不过来。察觉阿瑟明亮的大眼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忙上前将人扶起:“快起来快起来!真是个机灵懂事的娃娃!” 众人围在一起嘘寒问暖,好不热闹。直到冥府帝君的一句话打破了热闹的氛围。 “诸位,可叙完旧了?” 叶成澜慢步向众人走来,身后跟着灵族的族长白锦辞。 叶成澜知晓,此番带靖王夫妇同往阳界,必会有一番热闹的景象,故特意给他们留了份空间。而他则替叶芳菲将白锦莲的死讯转达白锦辞,并将尸身归还。遂此刻白锦辞的表情是悲伤的。 只是这份悲伤还未持续多久,在看见人群中的白辛夷后,瞬间转变为惊喜:“阿姊!” 白辛夷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白锦辞语无伦次地答:“我、我是锦辞,八百年前还是朵并蒂莲,你兴许不记得我,但我记得你。” “你是那朵并蒂莲!?”白辛夷恍然,眼角眉梢皆呈了笑意,她拉着白锦辞来回打量,啧啧称赞:“记得当初你化形时还小小一个,和你阿妹锦莲跟在我后边‘阿姊阿姊’地唤,后来你们同一位长老远去西泽,此后再未见过。没想到你如今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大公子了,还做了一方族长,真是后生可畏。” 白锦辞微微一笑,继而眼底染上一抹忧愁:“阿姊谬赞,小弟还有诸多不懂之处,需要前辈们教导。另外,锦莲她……去了。” 白辛夷脸上的笑容亦随之淡去:“小莲去了?那……节哀。下辈子,她定会投生更好的人家。” 白锦辞拱手行礼:“……借阿姊吉言了。” 堂姐弟二人叙完旧,白辛夷这才向连璟介绍:“对了,岁安,这是你表舅,白锦辞。” 连璟意味深长地看了白锦辞一眼,俯身行礼:“见过表舅。” 难怪初见之时觉得对方很是亲切,果然,兜兜转转,都是一家人呐。 这段小插曲后,这番曲折的认亲之旅,就此落幕。 话题又回归到连璟还阳一事,众人聚集在石台上连璟的尸身前,墨晗用了洁尘术,将连璟身上血污清洗干净,还为他换下那身绯红华服,取出以往连璟最常穿的淡青色衣袍换上。唯独脚上的铃铛脚链被连晟施了禁制,无法轻易卸除。 魂体的连璟立在一旁,看着自己肉身脚上那串脚链,心里依旧有些膈应。 丰年迟疑地问:“帝君,我儿肉身成了这副模样,不知该如何继续承载他的魂魄?” 叶成澜淡淡地答:“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丰年垂着眼,反复咀嚼这七个字。良晌,他看向连璟:“岁安,你是不是还未涅盘过?” 连璟不解:“涅盘……?” 丰年肯首道:“我们祖上是凤凰一族,上古真凤真凰,皆可涅盘九回。我们孔雀一族乃它们旁系,虽经过万年繁衍血脉淡化,但仍可涅盘一回。” 叶成澜接话道:“所以,你们只需将他眼下的肉身毁去,便可重塑新的肉身,供他还阳。” 第172章 新生 毁其肉身…… 众人听得需如此,皆迟疑不定。 亲手毁掉一个相处多时的好友肉身,这实在难以做到。 作为好友的楼昭钺等人不忍,作为爱人的墨晗不忍,作为父母的靖王夫妇,更是不忍。 连璟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的尸身,不言语。若不是自己修为被废,且只是一缕魂魄,他必然毫不犹豫地毁掉这具肉身。 这具肉身,跟着他历经诸多磨难,早已千疮百孔,且还委身过连晟,脏得不能再脏。他厌恶还来不及,哪还会舍不得将其废弃。 于是他转身对叶成澜道:“岁安斗胆,请帝君帮我毁掉肉身。” 叶成澜对他投以一个赏识的目光:“如你所愿。” 语罢抬手一挥,石台上连璟的肉身瞬间化作星星点点随风飘散,半分骨肉未留。随即,石台上只剩下一枚拳头般大小的青皮孔雀蛋。 “涅盘本就是重生,故你的人生需得重来一回。但你乃神、魔、灵三族混血,成长阶段会与常人有所不同。具体有何不同,自去体会。”叶成澜道。 连璟明白,自己的人生即将重来,眼下是时候与父母分别了。 今日才与父母相认,他多少有些不舍。 白辛夷眼里藏着泪,却还是笑着上前抱了抱他:“……没事,咱母子俩以后还会再见的。” 丰年则对他温声道:“从今往后,你更名白景初,小名岁安,可好?” “……姓白?” “嗯。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们母子二人。且我早年脱离了凌水魔族,早已算不得凌家子孙,所以你无需随我姓。” 凌天瑛却跳出来反驳:“不行不行,你就算三千年前出走,也仍是我凌家子嗣,且父皇并未将你在族谱中除名,你就是凌珣,凌珣就是你。咱们兄弟俩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侄儿也得跟着姓凌!” 连璟噗嗤一笑:“那侄儿就既姓凌,又姓白,如何?” 丰年顿时有些为难地看向白辛夷:“夫人,你怎么看……?” 白辛夷温柔地看着连璟:“只要岁安同意,我没意见。” 连璟见着母亲那温柔的目光,忍不住再次上前抱住二老:“爹,娘……” 白辛夷拍了拍他的背,依依不舍地说道:“去吧……” 三人分开后,连璟转身走向石台的那枚青皮蛋前。叶成澜手掐指诀,默念咒文,长袖一挥,连璟的魂魄就此消失不见。 ……………… 翌日,阳光明媚,清风徐徐。 墨晗抱着青皮蛋,寻至一处温暖的山洞,铺好干草,将青皮蛋轻轻放下。 有阳光投进山洞,照亮昏暗的一角。墨晗铺的小窝就在那束光能照亮的区域。山洞的对面是条河流,河边种有一棵桃树,此刻花开满枝,落英缤纷。 墨晗弄来干净的水,摘了许多鲜嫩的野果,放置在洞中。随即他摇身一变,化作一只两尾的灰狐。 灰狐在干草堆里坐下,将那颗青皮蛋小心翼翼地圈在身下,它伸舌轻轻舔舐了蛋皮,最后用狐尾将其盖住。脑袋靠下,闭上了双眼。 而后每过三日,灰狐皆会起身出去重新打清水,摘果子,偶尔摘几朵美丽的花儿摆在干草堆旁。 灰狐会极其留意青皮蛋的温度与动静,绝不会让其温度过高或过低。发现表面脏了,会用舌头轻轻舔舐干净。 日复一日,终于,三个月后,灰狐出去找水喝回来时,青皮蛋裂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约莫只有一岁的奶团子。他光着小身子,坐在地上,小手儿拿着一朵桃花往嘴里塞。 他见着灰狐,一双葡萄般大眼睛顿时露出晶亮的光,他趴在地上向灰狐爬来,两只小手对着灰狐摆弄,奶声奶气道:“大福泥!” 墨晗见此,眼眶不由一热。 第173章 青丘 三个月后,墨晗回了青丘涂山。 千年过去,青丘狐族早已不复当年的风采。景还是那些景,但记忆中的那些“故人”,已成黄土一抔。 墨晗来的赶巧,青丘狐族正巧遇上外族来犯,欲图侵占青丘的领土。墨晗虽法力废了大半,但收拾那几个外族人绰绰有余,将进犯的外族打跑后,族人发现墨晗有青丘狐的血脉。 墨晗便趁机认祖归宗,为前任族长之女涂山静的儿子。最后理所当然的,他被众人拥戴为青丘狐帝。 听起来很是威风八面,实则就是一族之长,管理众子民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他就此当上青丘狐帝,彻底摆脱“墨晗”这重身份,更名涂山远。 他每日在书房兢兢业业地处理呈来的公文,小岁安则会在一旁无休止地捣乱。 青丘众子民不知他们陛下身边的小娃娃是何人,只知那是他们陛下放在心尖上宠的人。不论是扯涂山远的头发、还是咬他衣袖、或是爬上书案拨乱他整理好的公文,涂山远皆未生气,一如既往抱在怀中,用宠溺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问“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 秋湖映画担心他们家小公子会打搅涂山远例行公事,自行来到青丘照顾小岁安。 重来一回,似乎和往常相同,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譬如某日,秋湖做了梅子饼,哄小岁安吃。小岁安吃了一个,口齿不清地说道:“好吃,但岁安、还是想吃桃子。” 秋湖闻言一怔,与映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们家小公子,终于放下了对梅子的执念。 涂山远每每理完公事,皆会花大部分的时间陪伴小岁安。青丘的美景正如他当初描述那般,有玉带似的河流横跨半个青丘,有桃林百里,花开常年不败。有会学舌的鸟儿,有辽阔的草地,有五光十色的山石。 无论是连璟还是小岁安,二者对美景的热爱仿佛都刻在了骨子里。小岁安最是欢喜在桃林中打滚、去河边摸鱼、在花丛里扑蝴蝶、在山涧骑着灵兽边走边咿呀大笑。 涂山远会紧紧跟随,以防小岁安磕着碰着。小岁安笑他亦笑,小岁安哭他哄。二人像是一个小孩子与一个大孩子,一路上嘻嘻哈哈个不停。 直到夜深,小岁安倦了,会主动窝在涂山远怀中,抱着他的脖子打着哈欠,说:“困困、睡睡。” 重来一回,他虽丢失了记忆,潜意识里却将涂山远当成唯一可依靠的人。分别时辰过长,他会不安与哭泣。玩累了,会主动回到涂山远的怀抱。 此时此刻,涂山远望着怀中径自睡得香甜的小岁安,内心柔成一汪春水。 这一次,我终于参与了你的全部。 每过一年,岁安这具身体便以两岁的速度飞速生长,同时他的性子亦在逐渐发生变化。 十岁之前,岁安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成日爬爬滚滚,折腾所见的所有物,淘气得很。十岁以后,他忽然像是忆起了什么,顽劣的性子收敛了许多。 他开始去灶房做饭,因个头矮,手脚不灵活,时常打翻灶房里的物品,或失误拿错糖盐酱醋等调味,最后不是齁甜、就是齁咸,或者又甜又咸又酸,难以下咽。但无论他怎么失误,做出来的成品涂山远皆照吃不误,还摸着他的脑袋说:“这次比上次做的还要好吃。” 岁安则是感动地望着他,暗道下回继续努力。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涂山远与岁安在青丘过着闲逸的生活,外界亦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短五年,妖界南域无妖皇坐镇,朝廷动乱不止,所有人皆想坐上那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为此纷争不断。而最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后坐上妖皇之位的,却是一个容貌瞧着只有十五左右的少年。 他便是阿瑟。 当初魔族进犯南域一战,阿瑟发挥了超群的实力,将宫中众人打得后怕不已。且他背后倚仗的是凌水魔族、西域楼兰、青丘与灵族,因此无人敢触他霉头。 魔族与南域一战过后,楼昭钺亦被楼兰子民拥护为西域妖皇,此后南域与西域彻底交好,互惠互利,且两国妖皇极力支持两域通婚。子民们安居乐业,国土繁荣昌盛,一片祥和。 阿瑟登上妖皇之位才只半月,便忍不住跑去青丘看望岁安。此时的他个头已经很高了,容貌是涂山远与连璟的结合体,十五的少年郎,一袭紫色长衫,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雪白的肌肤,挺直的鼻梁,微粉的薄唇。墨发丝滑如绸缎,广袖迎风摆动,行走间带着淡淡花香。是以,连以貌美着称的青丘狐族、见着他都被迷得移不开眼。 只不过,外表瞧着像个风流少年,内心依旧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见着白景初,便往人身上扑,嗷嗷叫道:“主人,阿瑟好想你啊——” 彼时的白景初已是十二岁的模样,性子相比以前沉稳内敛了许多,眼前的“陌生人”对他这么一扑,也不惊慌与恼怒,只意思意思地拍了拍阿瑟的背做安抚,继而笑问:“……恕我冒昧,你是谁?” 第174章 无悔 被自家主人遗忘,阿瑟着实是有些伤心的。但好在重来一回,他可以陪自家主人一同长大了。 每得空闲,便跑来青丘,带上一些青丘没有的稀罕玩意一股脑塞给白景初。实则那些稀罕玩意儿就是些孩童喜爱的玩具,白景初十岁之前,涂山远与秋湖映画他们便给他做了无数供他玩乐。本想说自己屋里有一堆相似之物,但瞧见阿瑟期待的目光,白景初不忍拒绝,只笑着将东西一一收下。 还是涂山远实在看不下去,暗地里悄悄拉阿瑟谈心,告诉他那些东西白景初都有,同时以父亲的身份教育:“你如今已是南域妖皇,该把那孩童心性收一收,不若被你子民知晓你成天玩这些孩童才会玩的东西,岂不是贻笑大方?” 阿瑟闻言,脸上属于孩童的纯真敛去。他挺直身板,背着手,目光严肃认真,隐隐有了少年帝王的影子:“爹,我都知道。” “我只是想,主人既已重来一回,那么他的儿时该充斥着欢笑与温暖。旁的孩子有的,他都得有。旁的孩子没有的,也要想办法给予。我想以亲人的身份,陪着他长大。” 涂山远听罢,欣慰地伸手揉了揉阿瑟脑袋:“我家阿瑟也长大了。” 回归青丘后,涂山远利用青丘狐帝的身份派人彻查了他的父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父亲苏铭阳当年被族人发现与他母亲的恋情后,被押回有苏后禁闭半月,期间不吃不喝,始终不肯改变意愿。于是族长妥协了,放他出来,许诺他半年后迎娶他母亲涂山静。 苏铭阳一时激动,未曾留意族长眼中深藏的算计。半年后的某日,被族长夫人、也就是他亲生母亲在饭菜中下了药,并强塞了一名族中女子给他。荒唐的一夜过后,事已成定局,苏铭阳被迫娶了那名女子,最后在得知新婚妻子有了身孕的那天,给自己送上一杯毒酒,而后就此长眠不起。 他父亲此举,是为了表明自己自始至终未负他母亲。然他母亲不知晓,含恨而终。可惜一对有情人,生未同衾,死未共眠。 如今得知真相,涂山远便寻了处风景优美之地,将二老的坟迁在了一起。 至于名姓,苏铭阳于他有生恩,但无养恩。他是母亲背负骂名的罪状,然母亲从不曾迁怒于他,旁的母亲能给予的,她都会给他。母亲一介女流,身后无任何支撑,却依旧将他照顾得极好。 故他是青丘狐,只会姓涂山,永远只姓涂山。 …………… 时光匆匆过,白景初日渐长成了涂山远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这辈子的他,一头长发乌黑似泼墨,眼眸亦是亮如繁星。身形不再消瘦如柴,面上气色也很好,不似上辈子那般病态的苍白。 如今的他,是在阳光下生长,与常人无异。涂山远对此很满意,虽然,等一个人慢慢地长大很是煎熬,但这些年来的付出并未白费。 他是青丘狐与有苏狐所出,生来十尾九命。其中八条狐尾,皆为连璟而断。 为设计杀害施缨,他断去一尾;静安城一战,为与赤鸢交锋,他断去第二尾;为引开赤鸢,他被抓去南域水牢,断去第三、四、五、六尾;为将连璟尸身带出皇宫,在冰室中断去第七尾;为遏制连璟入魔,他断去第八尾。 从当初的九命,到如今只剩一命,他舍弃了太多太多。 但他无怨无悔。 上辈子的连璟,为他承受得太多太多。每去一命的痛,都抵不过与连璟分别、和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无能为力。 以去八尾换爱人新生,他是愿意的。 如今他能日日与爱人相对,看着爱人面上欢笑多于忧愁,不再深陷泥潭整日想着如何解脱。 这证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白景初十二岁时,喜欢上音律。涂山远便给他搜罗来各式各样的乐器,其中白景初最钟意的当属琴与箫,上辈子作为连璟常用的琵琶,反倒是不大热衷了。 涂山远擅长吹埙,白景初每每弹奏之时,他皆会与他合奏。二人仿佛心意相通,无论一个怎么弹、一个怎么吹,总能合出完美的节拍。 白景初的厨艺也愈来愈好,能做出涂山远爱吃的全鸡宴,还会各式各样的糕点,做多了会分发给青丘的子民。被分发糕点的子民皆受宠若惊,暗道他们未来的狐后真是平易近人。 不错,因他们陛下终日与白景初同吃同睡,且陛下看向白景初的眼神永远那么温柔宠溺,众子民早已默认白景初是未来狐后。 至于涂山远,也确实在等着他的爱人长大。 谁知这日,白景初忽然对他说:“阿远,我们是不是该分房睡了?” 第175章 名声 “阿远,我们是不是该分房睡了?” 彼时是夜,涂山远正在给白景初洗漱,闻言也没停手,只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何突然这么问?可是我有哪里对你不好?” 白景初望着眼前的涂山远,只见后者半跪在地,手里握着他的脚踝,细致地为他清洗。堂堂青丘狐帝,竟亲自伺候他起居,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没有,你哪哪都好。” 从前他还小,没觉得有什么。如今他长大了,知道礼义廉耻。他与涂山远既不是父子、亦不是兄弟,却成日同吃同睡。他有手有脚能自己照顾自己,涂山远非要亲自操持他的一切。以至于青丘中开始盛传一些奇怪的谣言。 “我已经长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再和你住在一起,恐败坏你的名声。” 涂山远终于抬头望着他:“旁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没什么名声败可言。岁安大可不必担心我名声受损。” 白景初抓着衣角,别过头,磕磕巴巴地说道:“……可你是青丘狐帝,总归有一天要设立后宫延绵子嗣。旁人却说你我在搞断袖,这着实有些不妥……” “确实不妥。”涂山远附议地点点头,他取锦布将白景初脚上水渍轻轻擦拭干净,再将双手放入另一盆放了花瓣的清水中清洗:“我从未说过将后要设立后宫延绵子嗣,看来是某些人太闲,嘴碎到我们岁安耳边了。” 白景初忙道:“他们没有坏心,你莫要怪罪于他们。” 涂山远笑了笑,没说同意或不同意。他洗完双手,起身坐在白景初身侧,揪着初始那件事问道:“岁安当真想与我分房睡?” 白景初转头看向他,银白的发,碧玉般的绿眸,肌肤光洁无瑕疵。那双美丽的狐狸眼自带一股子魅惑,每每与他对视,都仿佛要被勾魂摄魄。 早在连璟涅盘后,涂山远便彻底舍弃了那具身体,他不愿自己一直以残缺的一面示人,更担心自己独眼又断指的模样吓着如今的白景初。 诚然,如今他模样是吓不着白景初了,因容貌阴柔华美,且眼中时刻流露的款款深情,反而叫白景初愈发不敢与他对视。此刻,想到那些不好的传言,白景初别过脑袋,用自己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说道:“……是。” 涂山远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不怕黑吗?” 许是上辈子总被被阴影笼罩,这辈子的白景初很是害怕黑夜。小时候若一觉醒来发现周围漆黑一片,会不安与哭闹。哪怕如今十四岁了,置身黑夜中仍会下意识抓紧身侧之物,且浑身颤抖。 眼下提及黑夜,白景初脸色肉眼可见地泛了白:“……怕,但我会努力克服。” 涂山远手一挥,屋内的烛火骤灭,房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白景初立刻发出一声尖叫,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涂山远的手臂:“点灯!快点灯!求你了阿远,我怕!” 他语气惊慌,攥着涂山远手臂的那只手亦颤抖不停,话至尾声隐隐听出一丝哭腔。涂山远心口一痛,立即抬手将屋内恢复原状。 屋内复明的那一刻,白景初脸上已布满泪痕,他眼尾泛红,低声抽泣着,看得涂山远一颗心都仿佛要碎了。 涂山远极其克制地拥着他的肩背,生怕忽然将他用力摁入怀会令他更是害怕。另一只手则替他抹去脸上泪痕,轻叹:“……岁安,承认吧,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有些事,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你眼下还小,不适宜接触那些。最多再过三年,待你成人礼那日,我再将心里话半句不瞒地说与你听。只希望到那时,你别再害怕地躲着我就成。” 白景初闻言,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他抬起微红的眼眸,凝着涂山远的眼,喃喃道:“只需要再等三年吗……?那我……再等等就是了。” 察觉眼眶还有些湿意,他忙伸手胡乱擦了擦,颇有些尴尬地说:“你别嫌弃我胆小……” 别嫌弃他。 涂山远忽而忆起数年前那个清晨,连璟靠在他怀中,哭着求他别嫌弃他脏。 残酷的现实磨平了那一身傲骨,看似坚韧的外壳早已千疮百孔,坚强如他,亦会卑微绝望到如此。 那时的自己,仿佛有千万柄剑在心上来回穿插,痛得难以呼吸。 他伸手抚摸白景初稚嫩的脸庞,用最随意的口吻,说出了最刻骨铭心的话:“岁安不胆小,我胆子才小。你若离开我身边,我会死的。” 这辈子的你,可以害怕,可以哭泣。唯独不能自卑。 你该是骄傲的灵族小公子,生来备受万人拥戴。 我不能再失去你,所以我自私地以爱之名,将你困在为你编织的情网之中。 我会等你慢慢长大,许你三川湖海。 第176章 喜讯 涂山远这厢还在耐心地等待白景初长大,西域楼兰倒是先传来了喜讯。 楼兰曾被连晟纳入南域版图,不少楼兰子民被流放至各处,楼兰昭钺花了近五年时光才将他们找回,再用两年收复民心。 楼兰昭钺帝位稳固后,朝中便有大臣上书请求立后。于是楼兰昭钺故地重游,以西域妖皇的身份,亲自接吴戢回楼兰。 彼时吴戢已年方二十有七,自七年前楼兰昭钺带着阿瑟等人赴往妖界,他便被祖父派人以强硬的手段接回府中。楼兰昭钺不在的这七年,他熬垮了这具年轻鲜活的身体,整个人苍白瘦弱,终日药不离身。 吴母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他安排了一场亲事给他冲喜。而楼兰昭钺在婚事举行的前三天夜里,悄悄出现在吴戢的卧房。 于是吴戢留了封书信,楼兰昭钺留下数箱珍宝,二人携手回至楼兰。 吴戢得的病,名为相思。与楼兰昭钺重逢后,便日渐好转。被楼兰昭钺藏在寝殿中将养两个月,气色就养得差不多了。 而后楼兰昭钺立即公布大婚,给南域、青丘、凌水等地各发了请柬。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今日便是楼兰昭钺与吴戢大婚,亦是涂山远头一遭带白景初出青丘。 住在青丘的这七年,楼兰昭钺也曾派人送过不少珍玩与物资,他本人则因事务繁忙无法亲自到场。 七年前妖皇殿前一战,楼兰昭钺与其麾下楼兰异士曾出了不少力,出于对好友的感激,涂山远与白景初自是要来赴宴。 接待宾客的大殿中人山人海,南域、凌水族的人依次到场。“爹!岁安!”凌启、也正是如今的阿瑟高兴地与涂山远二人打了照面。 出门在外,凌启身为南域妖皇,自是不能再当着外人的面唤白景初为“主人”,如是他们以表兄弟的身份相称。 白景初虽与凌启不熟稔,但凌启模样与他极其相似,且待他极好。他打心底欢喜与这位“表兄弟”相处。 凌天瑛今日没来,但派了手底下几名亲信携贺礼前来赴宴。 “涂山兄,景初兄。”楼兰昭钺一袭金白相间的楼兰礼服,整个人雍容华贵,他撇下其他贵宾,亲自下场相迎,给足了二人面子。 “楼兰兄,恭喜。” 楼兰昭钺与吴戢此番修成正果,最高兴的当属涂山远,只因世上少了一个与他争抢岁安的敌手。 当然,此番祝福亦是出于真心。 “多谢。”七年前,楼兰昭钺收到南域密信时,确实有动过将连璟救出后藏起来的念头。然在攻进南域皇宫、看见满头白发的涂山远后,那个荒唐的念头就此覆灭。 他总归还是抵不过涂山远对连璟的那份深情。 而今,他望着涂山远身侧年轻稚嫩的白景初。后者已然丢失记忆,今日是头一回与他会见,因不熟识,此刻正拉着涂山远的衣袖,腼腆地对他微微一笑。 恍若初升的朝阳一般鲜活美好。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再过几年,青丘也该传来喜讯了。” 涂山远揉了揉白景初的脑袋,轻笑:“借你吉言。” “娘娘,大祭司求见。” 吴戢正在殿中被仆从们费心妆点,闻讯跟着传话的那名婢子出了殿门,来到一座凉亭前。 塔木娜就立在凉亭中,她头戴银饰,额垂晶链,身着庄重的玄紫长袍,上身严丝合缝,下身却露出一双长腿,腿上缠绕紫色缨绳,套双露指软皮鞋。 楼兰民风开放,吴戢初来见着不少衣着暴露的女子,起初还言非礼勿视,后来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南域皇宫一战,塔木娜不仅与楼兰昭钺里应外合,且立了头功,故楼兰复国后,她被封为大祭司,地位仅次于妖皇。 对于这位大祭司,吴戢是抱着尊重的态度,他对塔木娜行了最高等的平礼,问道:“不知大祭司找我有何事?” 塔木娜微微一笑,下一刻却道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本座想要公子,让出西域妖后之位。” 第177章 隐患 让出妖后之位? “大祭司何出此言?” 吴戢眉头轻拧,今天乃他大喜之日,故暂未因塔木娜这句荒唐的话而翻脸。 塔木娜背着双手,围着吴戢绕圈走,边走边道:“公子乃凡人之躯,寿命于我们妖族而言如昙花一现。且又是名男子,无法为陛下孕育子嗣,试问如何配得上我陛下?” 她语气温和,却字字刺耳。吴戢垂着眸,深吸一口气,抓着“我陛下”三字反问:“大祭司如此一说,可是想替我做这妖后一位?” “不敢、不敢。”塔木娜笑了笑,表情却是高傲的、睥睨一切的态度,仿佛就没把眼前这位未来的主母放在眼里:“本座想说的是,公子实在与我们妖族不登对,换任何一名楼兰女子,皆比公子更适合入陛下后宫。” 吴戢清澈的眼眸盯了她良晌,方坚定地启唇道:“一段感情,无需去想它登不登对,只要相互喜欢,哪怕隔着重重山海,亦无法阻碍他们在一起的脚步。你也知我寿命苦短,我在凡界苦等陛下七载,从二十等到二十有七,才将陛下等来。如今你说叫我让位,恕我不能从命。”语罢他冷着脸甩袖离开凉亭。 塔木娜面上伪善的表情骤然崩裂:“区区下贱的凡人,也敢妄图染指我西域妖皇?你今日不同意也得同意!” 话音落下,她蹬足一跃向吴戢扑来—— …………… 祭天台前,声乐四起。 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人,缓缓自红毯的一端走来。那人与楼兰昭钺相同的金白相间楼兰礼服,礼服上配有上百颗珍贵的宝石与玛瑙,外罩一件银色披风。头配抹额,中央镶嵌大颗红色蛇瞳宝石。他五官俊逸出彩,没刻意往女子的穿着方面装饰,众宾客不难看出此人是名男子。 这便是楼兰昭钺的妖后,来自凡界的一名男子。 到场的众宾客皆是自己人,无人对妖后是凡人且还是名男子有异议。 楼兰昭钺微笑地上前相迎,将吴戢的左手执起。四目相对,随即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陛下?” 吴戢疑惑地唤了一声,楼兰昭钺愣了愣,又恢复了笑容,执着他的手往祭天台上走去:“走吧。” 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二人立在台上,面向上天,焚香祈告。再执一觥美酒淋在脚下。 有长老带领着大臣跪在下方,低声吟唱古老的歌谣,一边吟唱一边叩拜。 还有人脸戴彩绘面具,手持手鼓,手上、足上系着大串的铃铛,在一旁手舞足蹈。 白景初觉得有趣,还跟着扭了两下,换来涂山远温柔的注视。 一场封后大典,从正午持续到黄昏,才终于宣布结束。众人美酒佳肴果了腹,一一离去。 楼兰昭钺没去给宾客送行,而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吴戢进了寝殿,屏退所有仆从,合上殿门。 “陛下,天还未入夜,这就等不及了?” 吴戢口上是这么说,却是自顾自地伸手扯下披风,解开上衣的扣子。 不料楼兰昭钺猛地扣住他手腕,将他抵至墙上,冷声道:“你把空青藏哪了?” 吴戢脸色变了变,继而疑惑地问:“……陛下,您在说什么?妾身不懂。” 楼兰昭钺手间力道收紧了几分,目光犹如冬日的寒冰:“别装了,塔木娜,我知道是你。从你出现在祭天台下起,我就发现你不是他。若不是怕被旁人看笑话,我早就当场将你拆穿。” “吴戢”眼中扬起一抹笑意:“陛下如何知道是微臣的?” 楼兰昭钺握起他左手,望着空荡荡的食指处道:“皇后有一枚扳指,过往从不离身。且……”他垂眸看向“吴戢”的眼,补道:“他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面对他,吴戢的眼神素来是自卑而克制的,哪怕是表达爱意,亦藏着一缕小心翼翼。 不会像眼前人这般充满露骨的情|欲,仿佛在时刻邀请他行乐。 塔木娜闻言轻嗤:“凡人终归还是凡人,不敢向陛下大胆表达爱意。” 楼兰昭钺脸色愈发冷了:“塔木娜,他再如何,也是我的皇后。你作为臣子,万不可诋毁他半句。念在你复国有功,只要你把皇后交出来,我便既往不咎。” “不要!”塔木娜挣脱开他的手,顺势抱住他的腰身:“陛下,他就一个下贱的凡人,要权无权,要功绩无功绩,微臣比他更适合您。微臣不要做什么大祭司,微臣只想做您的女人,给您延绵子嗣。”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楼兰昭钺额角青筋暴起,猛地将塔木娜推开,扬手正要打她一耳光,塔木娜不躲不闪,忽然诡异一笑:“陛下难道没瞧出来,我这具身体正是你的皇后吗?” 楼兰昭钺闻言,欲掌掴的手生生顿在了半空。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具身体是吴戢,但内里的灵魂却不是本人。早在察觉身边人不对之时,他便已派人去寻找被移魂的塔木娜。然至今未查到吴戢的下落,遂他眼下极其烦躁与不安。 怪他近日着实太忙,没将重心留在对方身上。明知塔木娜对自己有意,却因繁忙的事务而忘却这等隐患。 空青在楼兰人生地不熟,还被塔木娜以这等禁忌的巫术移了魂藏起来,此刻定是害怕得哭泣与浑身发抖吧。 一想到空青此刻兴许正在哭,他的一颗心就揪痛得厉害。 第178章 争辩 那一巴掌迟迟没有落下,塔木娜明白,自己赌对了。 她望着楼兰昭钺隐忍的目光,唇角笑意渐大。她靠在楼兰昭钺怀中,一只手肆意地放在楼兰昭钺的胸膛上抚摸:“看来陛下当真喜欢这个凡人。正好,既然陛下不喜欢微臣的原身,微臣便用这具凡人的身体伺候你。” 楼兰昭钺嫌恶不已,恨不得即刻一掌将她拍死,奈何她此刻的身体是吴戢,叫他无从下手。 眼看拿她没法,一道清冷的质问兀地自屋外传来:“你左一句凡人,右一句凡人。如此嫌弃我,却只能用我的身体来接近陛下,不觉得可笑吗?” 抬头看去,只见一名玄紫衣袍的女子快步推门而入。她头发与衣袍皆有些散乱,然目光坚毅,腰背挺直,不似哭过的模样。 是塔木娜,也正是被移魂的吴戢本尊。 靠在楼兰昭钺怀中的塔木娜惊呼:“不可能!我明明将你藏得那么隐蔽,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话音刚落,涂山远牵着白景初走了进来,前者气定神闲道:“不才在下,擅长追踪探秘之术。” 宴会散席后,涂山远带着白景初去御花园中赏花,恰巧二人路过凉亭,因生来对珠宝有独特的收藏癖好,涂山远很快发现凉亭边的草地中有一枚镶嵌蓝宝石的扳指,扳指内部,篆刻楼兰昭钺在凡界的名讳。 涂山远拿在鼻下一嗅,发觉带有吴戢的气息。 “既是篆刻了楼兰兄名讳的配饰,那皇后必然珍而重之,如今却遗落在凉亭,那自然不对劲。本想找楼兰兄询问一番,哪知楼兰兄散席后便带着‘皇后’匆匆离去。我便与岁安去四处寻找,凭借着个人经验,果不其然找回皇后本尊。” 塔木娜不死心地追问:“不对!大祭司居住之所外人不得入内,你们是如何进去的?” 涂山远微微一笑,眼底闪过魅惑的紫色幽芒:“自然是他们请我们进去的。” “慢!此为大祭司居所,乃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彼时,涂山远二人被拦在水榭楼台之外,白景初头一遭营救一人,整个人亢奋不已,摩拳擦掌正准备硬闯,谁知涂山远抬手将他拦住,只背着双手抬眸望向拦门的守卫:“我与你们大祭司乃是故友,她今日邀我一聚,你们当真要拦我?” 他说着,眸中亮起紫色幽芒。门前的守卫顿时目光呆滞,木讷地说道:“原是大祭司的贵客?请进……请进……” 然后,他们便如入无人之境,很轻易地找到了被绑在地下密室中的吴戢。 塔木娜被涂山远眼中一闪而过的紫芒迷得失神了片刻,她晃了晃脑袋,目光落在涂山远下颌的位置,后知后觉道:“原是青丘狐族!是我疏忽大意了。” 顿了顿,得意地笑道:“但那又如何?只要我不主动从他体内出去,你们谁也奈何不了我!” 说罢取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颈间。 楼兰昭钺一颗心顿时被提到了嗓子眼,他想靠近,塔木娜便将匕首往颈间压深,一缕鲜血蜿蜒而下,他只得停在原地:“塔木娜,快快住手!” 塔木娜不依,只望着他,苦口婆心道:“陛下,微臣当初在南域隐忍多时,可知您联络上我、愿意信我的那一刻,微臣有多么高兴?那段时日以来,微臣不断向你传达南域密信,铤而走险对连晟用了祝由术,令他满心满眼皆是那位妖后,从此无心朝政,且疏于宫内布防,你们才能趁此攻入南域皇宫,打出那漂亮的一仗。” “南域一战,微臣功不可没,理应坐上更好的位置。哪知陛下却许我祭司一职,从此断情绝爱,只能在那个冰冷的位置上孤独终老。”她抬手指向一侧站着的吴戢,大声控诉道:“而这个凡人,要修为无修为,要功绩无功绩,只需张开腿讨好您,就轻易地坐上了妖后一位。我不服,不服啊!” 吴戢闻言,目光盯着她,忽轻轻一笑:“你只看到了陛下光鲜的一面,可知他也曾被楼兰子民视为灭国的元凶,被迫流落于凡界,做了一个岌岌无名的大夫?试问陛下最落魄之时,你又在何处?哦,在南域皇宫做你的私人蛊师,享受最高等的待遇。” 塔木娜大叫:“你住口!” 吴戢偏不住口,自顾自说道:“陛下流落在凡界的那年,是我始终陪伴在他身侧,我也因此被逐出家门,但我无怨无悔。陛下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地支持,且从不干涉。” “我对陛下知冷知热,陪他度过数个日日夜夜。哪怕他后来撇下我整整七年,我也等了下去。如今我被封为皇后,这便是我这些年付出应有的回报。” “陛下宁可七年后亲自去凡界接我回楼兰,也不曾许你皇后之位。正是因为你的眼里只有权势地位,并无陛下。” 楼兰昭钺听着吴戢这一番言论,望着吴戢坚韧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年来,他的空青当真变了许多许多。 至少,比他所想的还要坚韧勇敢。 塔木娜似被戳中了痛处,面容扭曲地吼道:“你懂什么?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心里所想?你这个下贱的凡人,就不该留在世上迷惑君主,去死吧!” 她手持匕首向吴戢冲来,吴戢吓得连连后退。 “阿远!” 白景初与涂山远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手微微一抬,塔木娜手中匕首立即被一道妖力打飞。白景初便趁机往塔木娜身上一扑,腕上一串黑檀木的手链霎时爆发金光。 “啊——” 塔木娜尖啸一声,一道半透明的虚影顿时自吴戢的体内弹了出去,正是塔木娜的魂魄! 她想再次占用吴戢身体,魂魄却不受控制地回到自己体内。吴戢的魂魄则被挤出塔木娜体外,同样返回了自己身体。 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塔木娜回归本体后见大势已去,慌忙转身遁逃,楼兰昭钺可不会给她逃的机会,一个纵身就将她擒住。 “哥哥!” 吴戢则因长时间离魂忽然回归而感到不适,靠着白景初昏迷过去。 第179章 承痛 吴戢是成年男子,白景初这具身体才只十四岁,力量不足难以将其扶稳,好在涂山远及时上前将吴戢扶住。 塔木娜与皇后换魂一事,楼兰只有几个内部人知晓。楼兰昭钺严令几人封口,因此封后大典并未成为旁人饭后笑柄。 安顿好吴戢,楼兰昭钺向涂山远二人道谢:“今日多亏有你们,否则我还不知该如何解决此事。” 移魂术本就为禁忌,只要施术者不主动离开被夺舍者的躯体,哪怕楼兰昭钺再擅长蛊术也拿塔木娜没法。 白景初颇有些自豪地举起左腕:“也多亏有这串手镯,我才能帮到大哥。” 那纤细皓白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黑檀木手镯。颗颗分明,雕刻暗纹,散发玄奥的气息。 白景初犹记自己似乎自儿时起便戴着这手镯,问涂山远,涂山远说这是他父母所赠,有固魂驱邪之效,戴之可防邪物侵体。 方才塔木娜与吴戢争论之时,白景初便与涂山远暗中商议一番,而后伺机出手,将塔木娜的魂魄从吴戢体内赶了出去。 “总而言之,谢谢你们。” 楼兰昭钺感激地对二人行了西域妖皇最高等的礼节,同时命仆从端来早已备好的谢礼。 涂山远忙推拒:“都是朋友,你这可就太见外了。” 楼兰昭钺坚持道:“就因为是朋友,我才更不能占你们便宜。来,收下吧。这是你们应得的。” 涂山远看得清楚,那些仆从呈上来的多是贵重的珍宝。他虽欢喜收集这些,然这次意义不同。他看了看身侧的白景初,意有所指道:“‘他’曾与我说欠你三条命,可无条件帮你三次。今日便当是完成了第一件事吧。” 楼兰昭钺闻言,似想到什么,也不再坚持己见,笑叹:“……也罢。就当是这样吧。” 吴戢此次被移魂术摧折,身子再次回到两个月前的那番景象,甚至比那时还差。 “阿钺……” 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无血色,唇色发紫,连简单的坐起都难以做到。 楼兰昭钺将他扶起,单手半搂于怀中,他望着吴戢憔悴的脸,感慨道:“……塔木娜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凡人总归还是凡人,身子太弱,不比我们妖族能经受风浪。” 吴戢闻言,本是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他不安地攥着楼兰昭钺胸前的衣襟,眼中顷刻间氤氲了泪水:“……阿钺,你是不是不要我……” 楼兰昭钺打断他的话,轻轻抚摸吴戢的脸颊:“不。你是我的皇后,我怎可能不要你?” “那你……” 楼兰昭钺望了他良晌,心里有了个决定。他执起吴戢的手,盯着吴戢的眼眸:“空青,你愿不愿意……变成和我一样的怪物?” “我愿意!”吴戢毫不犹豫地点头。 楼兰昭钺一怔:“……你怎就不问问你会经历什么?” 吴戢与他十指相扣,眼中是如宝石一般明亮的光:“和你一样后,我就能与你长相厮守了,对不对?” 楼兰昭钺得知对方只为与他长相厮守而甘愿变成怪物,心中仿若化开了一汪春水。 他楼兰昭钺何德何能,能娶到这么一位一心为他的皇后啊。 他目光柔柔地看着吴戢,颔首道:“没错……” 吴戢便扬起头,闭上双眼:“那动手吧。” 于是楼兰昭钺取出一只黑木盒,盒中放有两只小虫,一黑一白,正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处。 正是当初连晟六界遍寻的阴阳双生蛊。 除却涂山远,世上无人知晓,楼兰昭钺有两对此蛊。 原本,这第二对蛊,他想用在涂山远与连璟身上。可当初连璟死后,涂山远拒绝了他的好意,只说:“让阿璟安心去了就好”。 万万没想到,这对蛊最后还是用在了自己手里。 与当初给卿嫆和江映雪用时一样的流程,滴血认主、划开手腕、放入蛊虫。 时间慢慢流逝,吴戢只觉自己身子愈发舒畅,丢失的气力亦逐渐返回,能自行坐稳了。谁知身侧的楼兰昭钺情势却不大乐观,他面色发白,额角细汗遍布,拳头紧握,银牙紧咬,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吴戢一惊,忙上下查看楼兰昭钺身上有无伤势:“阿钺,你怎么了?!” 楼兰昭钺摇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没事,只是将你本该承受的痛……转移到我自己身上罢了……呃……” 阴阳双生蛊虽能改变一人,亦同样会给弱势的那一方带来毁灭般的痛苦。这种痛来自灵魂上的,非药石可缓解。当初他见江映雪疼成那幅景象,于是这次给吴戢用时,顺势用了转移他身上疼痛的法术。 这没体会还不知,亲身体会了才知道,原来阴阳双生蛊带来的疼痛竟这般剧烈。 浑身的骨头好似被一块巨石来回碾压,皮肉似被来回不间断地抽打,头部也是剧痛无比,仿佛随时要炸裂一般。 他痛得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脸上仿佛被水洗了一样。吴戢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焦急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傻?分明怕疼得紧,怎还将我该受的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楼兰昭钺笑道:“这是我那些年负你……应有的代价。” 吴戢笑着流了泪:“傻瓜!都过去了,我从未想过与你算这笔账,你也不欠我什么。” 楼兰昭钺抬手为他抹泪:“别哭,你愈是哭,我愈是愧疚。我没事,这点疼没什么……” 吴戢听罢,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捧着楼兰昭钺的脑袋,仰头吻住他的唇。楼兰昭钺诧异地睁大眼,吴戢一边啄吻,一边道:“大不了一起疼。” 他望着吴戢灼热的视线,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使他脑中浑噩不清。理智渐失,最后不顾一切地翻身将吴戢压在身下。 第180章 拾忆 话别楼兰昭钺,白景初有满腹的疑惑,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看着涂山远,几度想开口,最后都是欲言又止。 涂山远一直在暗中观察白景初的情绪变化,见状不禁说道:“岁安,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 白景初左右瞧了瞧,摇头道:“回去再说吧。” 涂山远便拉着白景初略施妖术,白景初只见周围的景物在瞬息万变,几个呼吸间,他们就抵达了青丘。 这七年来,涂山远并未疏于修炼,青丘灵气充沛,最适宜他这种因伤而折损过修为的妖。如今他的修为已恢复至全盛时期的七成,施展缩地成寸之术自不在话下。 “阿远,连晟是谁?七年前又发生了什么?” 刚抵达青丘回至卧房,白景初就提出了涂山远最不想回答的一问。 他望着面前年轻鲜活的白景初,虽模样稍显稚嫩,但基本已和上辈子的连璟重合。 当初,阿璟满身血迹、目光无神地靠在他怀中渐渐了无生息的一幕,瞬间在脑中回放。涂山远只觉心口的疮疤被再次撕开,鲜血淋漓,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没让自己在白景初眼前失态。他珍而重之地轻抚白景初稚嫩的脸庞,轻声答道:“……连晟是上一任南域妖皇,他在位期间荒淫无道,暴虐成性,两任皇后皆被他逼得自戕。直到七年前,我和楼兰昭钺他们一同推翻了他的暴政。” “那……你说的那个‘他’,又是何人?为什么他欠了楼兰哥哥三条命,却需要你来替他还?他自己不能亲自来还吗?” “那个人是我一位交情很好的故友,只不过……他已经去了。”涂山远道。 “原是如此……?”白景初似懂非懂地点头,他看着涂山远,不知为何,对方的眼中仿佛藏着无言的悲痛,好似要哭了一般。 他顿时有些慌了,踮起脚捧着涂山远的脸急道:“阿远,你怎么了……?” “我没事。”涂山远摇了摇头,握住白景初的一只手,放于唇上轻吻:“岁安可还有其他疑问?” 酥酥痒痒的触感从被亲吻的手指上传来,白景初只觉头皮发麻,面上如火烧一般滚烫,他慌忙抽回自己的手藏于袖间,退了几步,“没有了。我……我去做饭了。” 而后慌慌张张地开门逃离。 …………… 楼兰昭钺绝非拖泥带水之人,塔木娜被擒后的第三日,就去处决了对方。 “陛下!七年前南域一战,微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事是微臣一念之差,求您放过微臣吧——” 彼时塔木娜被关在牢中,双手抓着铁栏又哭又闹。楼兰昭钺却不为所动,淡漠地说道:“就因为念及你复国有功,这七年来,你在楼兰所享受的皆是最高等的待遇。你以为我不知?你自恃为大祭司,时常以权谋私,心腹前来汇报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动了皇后。无论是谁,但凡动他一根寒毛,都是死罪。” “念你是大祭司,给你留具全尸,已是你最后的体面。” “不!陛下!陛下——” 楼兰昭钺不顾塔木娜的呼喊,抬手一挥,立有几名狱卒端着毒酒进了牢中。 亲眼目睹塔木娜被灌下毒酒,七窍流血而亡,楼兰昭钺才面无表情地说:“传我口谕,大祭司突发恶疾,不治而亡,予厚葬。” 而后转身,毫无留恋地甩袖离去。 ………………… 自那日起,白景初开始有意地与涂山远维持着距离,他不再让涂山远为自己洗漱,但凡涂山远碰他一碰,他都会惊叫出声。夜里虽还睡在同一间卧房,但分了两床被子,白景初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茧,背对着涂山远,贴墙而睡,任凭涂山远如何唤他,他都只回一句“睡着了”。 涂山远无法,只能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终于换得白景初亲自地照顾了几日。白景初在青丘的这七年,事事都有人操持,养尊处优惯了。他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更妄谈去照顾涂山远。 不时被茶水烫手已是常态,给涂山远擦洗手脚时还要防备被揩油,从而手是贴着涂山远、身子却是往后躲的景象。 涂山远为此哭笑不得,又觉得自己真的好苦啊。旁人都成双成对你侬我侬,而他的爱人近在眼前,却因其年岁过小,无法细细品尝,只得一次又一次地隐忍。 牵牵手与吻吻额头,已是最大的限度。再往深处去,岁安就要躲着他。 真的,苦呐—— 他忽然很怀念连璟的温柔,怀念对方无微不至的关照。 直到看见白景初眼中澄澈的光,那般纯净无邪,是未曾经受风雨摧折的室中花。 如若可以,他希望白景初不要再想起上辈子作为连璟的一切记忆。 ……………… 两年的时光,又悄无声息地从指间流逝。 涂山远预备等白景初二十成人礼过后,将一切都告诉对方。哪成想,这一天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早。 这一天,天微明。涂山远睁眼的一刹那,发现身侧的白景初比他起得还早。 白景初身披纯白的里衣,一头长长的墨发披散,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日出。 熹微晨光透过窗映照在他身上,梦幻美好,似画中仙。 “阿远。” 他启唇轻唤,语气出乎意料地轻柔,藏着一缕化不开的温情脉脉。 涂山远闻此,睡意瞬间醒了大半。他坐起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窗下的白景初,极其熟悉的感觉,叫他心跳的频率骤然加快。 他匆匆下了床,走至白景初跟前,俯身,抓住白景初的双臂。 “阿璟……?” 白景初眼眸微弯,唇角含笑:“是我。” 第181章 大婚 “阿璟……?” “是我。”白景初眉眼含笑,“但,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岁安。” 涂山远猛地将白景初搂入怀,他生怕是梦,抱得很紧很紧。他闭眼感受白景初身上的温度与幽香,在白景初耳边似叹息地呢喃:“岁安……” 白景初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亦伸手环住他宽阔的背,轻声道:“我在。” 二人在窗边,一坐一站,抱了许久许久。分开之后,白景初望着涂山远这满头的银发,感慨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涂山远看着眼前向阳而生的白景初,唇角微扬:“辛苦,也值得。”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涂山远捧着白景初的脸,俯首吻住他的唇。 这一回,白景初没有拒绝,他也无理由再拒绝。他环着涂山远的后颈,仰首主动迎合。 涂山远合上窗,一边亲吻,一边俯身将白景初打横抱起,放于床榻之上。 房门外,正欲伺候涂山远二人洗漱的秋湖听着动静,缓缓放下了预备叩门的手。他掩唇偷笑,伸手将端着清水的映画拽走。 “嗳!怎么了这是?” “咱们今日不用伺候了,只管烧水就成。”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隐隐传来白景初低声的央求。 (删) 二人闭门不出,涂山远只吩咐送热水进去。秋湖映画依言照做,一桶桶烧好的热水放在门边,且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心,除了自己鞋尖,哪儿也不敢瞧。 期间白景初还曾向他们呼救,对于自家小公子的遭遇,他们深表同情,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那间卧房。 最后,二人在房里胡闹了整整三日,直到白景初晕了过去,涂山远才舍得放开他,抱着他去清洗。 他望着白景初酡红的脸蛋,艳丽似牡丹。雪白的肌肤上,满是他们疯,狂。后的成果。他一边给人清洗,一边不断轻吻对方的眉眼、鼻尖与唇。仿佛凶兽在守卫自己的珍宝,贪婪地占据一切,绝不会轻易放手。 真好,这辈子的你,完完整整地属于我。 …………… 三个月后,青丘狐帝大婚。 诸多亲友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祝贺。 楼兰昭钺、吴戢、阿瑟、凌天瑛、卿嫆、江映雪、江启南、苏霁月均来到青丘。涂山远一袭大红的喜服,将他阴柔华美的脸衬得更是明艳。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涂山远此刻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因是狐族,那笑容着实勾人得紧,连阿瑟都忍不住道:“爹,别笑了,宾客们的魂儿都要被你勾走啦!”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场婚礼,青丘还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狐狸哥哥,恭喜呀!” 叶芳菲手捧礼盒,一蹦一跳地前来祝贺。她的身后,跟着靖王夫妇二人。 涂山远立即收敛笑意,躬身朝二人一拜:“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丰年却抬手制止他拜下去,挑眉道:“哎,等到了拜高堂时,有得是你拜的。” 白辛夷板着脸,伸手故作拧他耳朵:“多大岁数了?莫为难人一小娃娃。” 丰年配合得弯下腰,一边“嘶嘶”叫疼一边笑着说道:“夫人,我错了,疼疼,快快松手——” 整个青丘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白辛夷与自家夫君小打小闹完,笑道:“我去看看岁安。” 秋湖笑着上前给人指路:“小狐君正在后头梳妆,王妃这边请。” 白辛夷闻言一怔:“小狐君?” 秋湖点点头,“狐帝陛下不愿小公子被人称作狐后,说是听着像女子。且小公子上辈子……所以,狐帝陛下给咱小公子封了个狐君,与狐帝陛下平起平坐呢。” 那段欲言又止的话,白辛夷固然知晓是什么。她的孩儿,上辈子被冠以妖后之位。堂堂七尺男儿,不仅要委身于连晟,还得终日扮成女子的扮相。 这换谁都难以忍受。 好在这辈子苦尽甘来,短短九年,便与那孩子重修旧好。虽很不舍自家孩儿出嫁,但从“狐君”一事上便能看出那孩子对他孩儿的用心。她这做母亲,能做的只有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穿过湖上长廊,路过郁郁葱葱的园林,距白景初所在的厢房还有几步之遥时,一名仆从忽然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 “不好了,小狐君被抓走了!” 这一声落下,两道身影似箭矢一般冲了过来,正是涂山远与丰年。二人快步闯进厢房,房内窗门大开,有丝丝缕缕的寒风灌入房中,本在为白景初梳妆的奴仆们乱做一团。 “陛下!” 有的朝涂山远跪下,有的上前汇报情况,你一言我一语,乱得不可开交。 唯独丰年冷静地在房中翻找,很快在妆台上被打翻的梳妆用品中,发现一支金色的鸟羽。 他眉头深皱,指尖收力,将金色鸟羽捏成齑粉,咬牙切切道:“是连晟——” 白辛夷听罢,登时眼前一黑。 第182章 孤坟 白景初被连晟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界。 相比青丘的风和日丽,此处的天际乌云密布,阴冷的细雨伴随着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中。 他被连晟随手甩在草地上,因在下雨,地面有些湿泞,身上华丽的红色喜服瞬间脏了一处。 他想起身,连晟已屈膝蹲在他身前,对方身上依旧是当初那套黑金色的帝服,被他抓碎的部位已被施法补全。只不过因长久未换,衣服显得有些陈旧了。许是身侧无人伺候,那头长发不再和以往那般规整地用金冠束好,而是草草地用根黑色发带绑住,有几缕发丝还跑了出来。他眼底布满青灰,唇边有一圈青色的胡茬,显得整个人气质阴郁无比。 曾经对外形一丝不苟的南域妖皇,眼下落魄至此,白景初心里只觉得无比痛快。 当然,此刻并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连晟伸手钳制住他下颚,似笑非笑道:“璟儿真是福大命大,剜去心脏还能活。” 白景初挥手打开他的手,冷笑:“彼此彼此,你被我五指穿心,不也还活着?” 他抬眸打量四周,忽发觉身侧似有个小山丘。转头望去,发现那竟是一座孤坟。坟前墓碑是木头所铸,似历经多年的风化,上方字迹有些模糊,但隐约能瞧清“白水遥之墓”五字,正是出自连晟的手笔。 白水遥……?有点眼熟,似乎在哪听过,但不大记得了。 似发现白景初在看那座孤坟,连晟道:“那是你舅舅。” 白景初恍然,白水遥,是赤鸢的本名。 当初南域皇宫一战,可谓之混乱,据涂山远所述,战争中死去的尸体堆积如山,均被拖去荒地,任由老鹰啄食。 他难以想象,连晟当初是如何在千千万万具尸体中,找到赤鸢的? 连晟走到孤坟前,伸手抚摸那块墓碑,眼眸微垂,瞧不出是何情绪:“九年前,我在尸体堆里找到他时,他的身体已被老鹰啄烂,瞧不出本来的面貌。我觉得很恶心啊,但他总归服侍过本座,还助本座突围,本座便酌情给他立个碑吧。” 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低笑两声,这笑声在这空旷无人的荒地里发出,显得极其诡异:“……真没想到,到头来最忠心本座的,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亲舅舅。” 这人怕是疯了…… 白景初预备起身逃离,不料连晟立刻发现了他的意图,转身朝他一指,他便浑身动弹不得了。 连晟再次步于他跟前蹲下,望着他相比上辈子颇有肉感的脸蛋,笑道:“这九年来,你在青丘过得还不错。看你这身穿着,是准备嫁给他了?只可惜,你们今日不能如愿了。” 白景初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塔木娜那贱人,胆敢对我用祝由术,联合你害得本座一无所有,本座自然要从你们身上讨回。但据说塔木娜死了,那本座就只能找你了。”连晟粗砺的手指划过他细嫩的脸庞,暗红色的眼眸呈现疯狂病态的笑意:“我要将你像九年前那样绑起来,日日被我玩弄。还要当着你的面,将他千刀万剐,再炖汤给你喝下。” “还有凌天瑛、楼兰昭钺和那只蝎子,他们一个个的,全都有份。” 白景初越听越是激动,眼眸气得通红,“你个混账!” “啪”地一声,白景初被狠狠甩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疼。口中泛着一股腥甜,有鲜血从嘴角溢出。 “你以为你就很清高?不过是个早已被本座睡烂了的烂货。能伺候本座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该感恩戴德,而不是逞口舌之勇。” 连晟说着,徒手撕开他身上的衣料,俯身将他压于身下。 “放开我!放开!” 上辈子被囚困的恐惧如乌云一般笼罩在心头,白景初尖叫着,抗拒着,哭喊着,可都无济于事。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连晟在身上肆意妄为。 眼看着最后一道防线要被突破,忽然一柄寒冰铸成的长枪破空而来,朝着连晟的脑袋疾刺而去。 连晟当即往旁侧一滚避开此击,而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白衣白发的男子手持寒冰长枪从天而降,一双眼眸如冰川一般,注视着他。 连晟见着来人,怔了怔,汹涌的恨意瞬间盛满眼底:“丰年!?你竟还活着?” 丰年下颌微扬,手中长枪直指着他,声音淡冷:“连晟,你我之间的恩怨,今日该了结了。” 第183章 恩怨 连晟与丰年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在四百多年前就形成了。 一个曾是南域高贵的妖皇,一个是其麾下最得力的大护法。二人术法通天,相佐相成,是以其他三域之人闻风丧胆。 可看似平静的水面,因一名女子而被掀起波澜。 她便是白辛夷。 白辛夷出生灵族,貌美而心性平和。连晟闻之,以全族性命要挟而强娶。 丰年是被他派去迎亲的使者,亦做了威胁白辛夷的恶人。不料回南域途中,二人兴趣相投,相谈甚欢,渐而互生好感。哪怕白辛夷做了连晟的皇后,二人亦时常私下会见。 直到某日,白辛夷一边抚摸自己隆起的孕肚,一边说:“这是我们的孩儿。” 于是一个逃离皇宫的计划由此而生。 那一天,同样阴雨连绵。二人势均力敌,从清晨交战至入夜。最后,丰年败了,败给情之一字。 连晟以白辛夷性命为要挟,令丰年束手就擒。而后当着白辛夷的面,将丰年绞舌挖眼折断四肢,砍下头颅悬挂于妖皇殿的牌匾上。 不日白辛夷借着月清宫内仆从们的掩护,孤身一人去往冥海,连晟追去时,便见白辛夷拔剑自刎,跳入冥海殉情。 四百多年前,二人皆不得善终。岂料四百多年后,本该死了的人又活生生地站在连晟眼前。 今日,乃是一场宿命的交锋。 连晟眼眸猩红,通身黑雾萦绕,手往虚空一抓,抽出一柄古朴的漆黑长剑。丰年眉目冷峻,手中枪尖凝聚蓝色冰霜。 二人向对方疾冲,只见剑刺霜身喷烈火,枪迎锐气迸冰晶,恐怖毁灭的气息瞬间席卷大地。白骨岭的气候亦因二人交手而变得愈发恶劣,寒风渐大,似刀片般刮过人的脸,风中除却泥土的芬芳,似还带着尸体腐败的气息。 连晟一边与丰年交手、一边恶劣地嘲讽道:“你的女人,你的儿子,皆在我身下承过欢。作为丈夫和父亲,你就像个笑话,怎还有脸继续活在这世上?” 丰年不怒反笑:“你的女人,怀了我的孩子。你的臣子,亦不与你同心。我如今爱妻在怀,儿孙孝顺,你却一无所有,怎还有底气笑我?” 连晟脸上的笑容顿时崩裂,五官变得扭曲:“非我族人其心必异,你们魔族果然就是些山匪强盗,专做这种腌臜事。本座当初就不该收你入我麾下——” “我跟了你三千多年,这三千多年,我曾替你扫清一切障碍。你所有的秘密我都知晓,你唯一的过错便是不懂情爱,却非要强娶辛夷。你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未考虑他人。这也是你自始至终都孤身一人的缘故。” “谁说本座孤身一人?”连晟狰狞地笑着,抬手指向那方的孤坟:“看吧,还是有人爱本座的——” “可他已经死了!”白景初被赶来的涂山远扶起,身上被披了件干净的外袍。他看着连晟,冰冷地说道:“这世上再无人爱你——” 再无人爱他…… 连晟失神的空档,丰年趁机用长枪挑飞他手中黑剑,锋锐的枪尖瞬间洞穿他的左肩。连晟踉跄着退了几步,张口喷出一道鲜血,他望着那座孤坟,嘶声大吼:“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捧着脑袋不甘地嘶吼,一头银黑交错的长发变得斑白,眼眸变为幽深的漆黑色,他化作一缕黑烟脱离了丰年的长枪,丰年暗觉不妙,一边运功追上,一边扬声提醒孤坟边的涂山远二人:“岁安,快快躲开!” 等白景初察觉之时已经来不及了,连晟已似鬼魅一般瞬间闪现至二人跟前,危急时刻,涂山远转身空出后背承了一击。 “噗——” 一道血雾自涂山远口中喷涌而出,“阿远!”白景初惊呼一声,他抬手捂住涂山远的唇,可鲜血就是不要命地往外流,同时涂山远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不……” 他想起凌天瑛曾说,南域一战,阿远只剩下一条命。 他只剩这一条命了…… 惊慌、无助、绝望,三种情绪在心中不断交织。 “啊!!!” 最后他仰天长啸,眼角流出两行血泪,继而眼瞳猩红,眼白变得乌黑,暗金色似藤蔓的花纹顺着脖颈爬满整张脸,指尖生出乌黑尖锐的指甲,两侧嘴角长出獠牙,与上辈子魔化的他如出一辙。 只不过,这一次白景初理智尚存,他的目标只有连晟一人。他腾身而起,朝连晟飞扑而去,指甲锋利如刀刃,无情地撕碎一切。 父子二人相互配合,对着连晟前后夹击,白景初只攻不守,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连晟同样只攻不守,身上被丰年连刺数枪仍未倒下。且因身体变异,连晟受的伤总能很快恢复,丰年便每刺一枪皆会注入冰晶,将伤口附近凝冻,减缓愈合速度。 经过一番试探,二人早已发现心脏并非连晟死穴,就连刺穿喉咙,连晟亦还能站起。 打着打着,丰年发现连晟左眉骨上方有一物,细细瞧来,是块陈年疤痕。 丰年恍惚忆起四百多年前,与连晟交手时,连晟身体近乎刀枪不入,唯独此处被他弄出一道伤痕。 他目光一凝,就是这! “岁安,攻他左眼!” 丰年与白景初暗中传音,白景初闻讯果断向连晟左眼刺去,连晟果不其然开始抬臂格挡。 “啾——” 忽然,连晟发出一声啼叫,摇身化作一头金翅大鹏,展翅后约有两丈。丰年手持长枪杵在地面,也化作一头孔雀,它通身洁白,长长的尾羽似凤一般,是极其美丽的飞禽。 金翅大鹏震翅吹起狂风,同时金色箭矢似疾雨落下,白羽孔雀一声鸣啼,无数寒流从喙中释放,将金色箭矢从空中拦截,它飞至金翅大鹏身侧,尖锐的喙猛地向大鹏眼睛啄去,大鹏身形一矮堪堪避过,白孔雀便伺机用爪子抓掉了大鹏颈上羽毛,大鹏吃痛尖啸,几支金色鸟羽从空中飘落。 一黑金,一白雪,在空中缠斗半盏茶的功夫,最后白孔雀抓着金翅大鹏的一边翅膀,将其带至地面,踩在脚底。金翅大鹏在白孔雀脚底不断挣扎,而后变成连晟的模样。 “岁安,动手!” 丰年一声令下,白景初立即飞扑而来,用指甲刺穿了连晟的左眼! 鲜血如瀑一般,喷了白景初满身满脸,连晟挣扎的幅度渐渐弱了下去,脑袋高高抬起,而后缓缓垂下。 恍惚间,连晟仿佛见那孤坟走出一人,绯红的衣袍,流云般的墨发,向他伸出手,神色温柔地注视着他。 连晟便也朝着孤坟颤颤巍巍地伸手。 你看,我还是有人爱的—— 下一瞬,那绯红的身影化作星星点点迎风飘散。他的手拼命在空中抓取,可惜什么也没能抓到。 最后,他睁着眼睛,靠在地上,了无生息。 第184章 结局 “大哥!” 凌天瑛带人赶来时,白骨岭已经坍塌得不能看了,地面皲裂得一块又一块,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唯独有一块地相比其他区域完好平整,丰年三人就待在此处。 白景初抱着涂山远,二人都浑身是血。涂山远脸色惨白,目光有些空洞无神,白景初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啜泣着。 “小狐狸!” 凌天瑛等人忙飞身过来,齐齐围在二人跟前。 涂山远气息微弱,血流不止,仿佛随时要咽气。凌天瑛见状,立刻对其施展治疗术。只不过他并非专攻此术,效果甚微。 叶芳菲从他身后走来,将他往旁侧一挤:“还是我来吧。大叔,让一让。” 凌天瑛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嘿,你这小丫头片子什么时候跟来的?还有你喊谁大叔呢?!” 叶芳菲不说话,只对着躺在地上的涂山远张开双手,一道绿色温和的治疗法术便在她掌心显现,流进涂山远体内。不过几息间,涂山远不断外流的血便止了。 “好厉害的治疗术!” 凌天瑛惊呼,心下对眼前这名少女的印象瞬间改观。也不敢打岔了,默默在一旁看着。 叶芳菲治疗术虽强,然她灵力不足,施展片刻便有些支撑不住。人群中的白锦辞见状,默默上前施展独属于灵族的治疗术。虽比不过叶芳菲,但也有几分效用。 “多谢。”叶芳菲对他甜甜一笑,而后继续施法。 后来,越来越多的亲朋好友加入这场救治,不会治愈术的,便给会治愈术的人传输灵力,以确保对方能持续施法。 “大家……” 白景初有些感动地望着众人,这都是他们上辈子结的善缘。 可见,人只要维持一分良善,总有一天能收获善果。 经过众人不懈的努力,涂山远终于被挽回这一条命。他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醒来,张口便下意识地呼唤:“岁安……” “我在!” 白景初赶忙上前,而后似想到什么,又缓缓后退。 涂山远激动地坐起身,“岁安,为何躲我?” 白景初垂头,伸手捂着脸,“我眼下这副模样太丑,怕吓着你……” 白景初此刻还是先前那副入魔的模样,眼瞳猩红,眼白漆黑,脸上爬满赤金的花纹,诡异可怖。 他试过变回去,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方才救治涂山远时还没意识到,眼下他觉得自己丑陋极了,无颜面对众人。 “岁安,没事的……”涂山远挣扎地站起身,试图与白景初靠近,白景初却不断后退避开他。 “……我母后果然有先见之明呢。”叶芳菲忽轻叹一声感慨道,随即她取出自己来时带的那份贺礼。揭开锦布,取出一盏莲花形状的手提风灯。 她提着风灯,转身走向白景初,“岁安哥哥,别动。” 她面容平静,语气轻缓,眼中无厌无悲,似神明一般。 白景初出奇地被她安抚在原地不动,叶芳菲纤手微抬,那盏灯便随风而起,飞至白景初头顶,自动亮起温暖的金色光晕,投射至白景初身上。 好温暖…… 这道光,与他当初在地府被叶李氏净化时如出一辙地温暖。 约一盏茶后,白景初又恢复了原本的样貌,衣上的血污被一同净化,就连身上被连晟弄出的痕迹亦消失不见。 他还是那个干净的、耀眼的小狐君。 “此灯名唤明台,其中承载着我母后最强的一招净化之术,可净化这世间一切污浊之气。我来青丘前,母后非要强塞给我,我还嫌它占地方呢。事实证明,我母后果然有先见之明,这盏灯果不其然还是用上了。”叶芳菲看着白景初,笑道:“岁安哥哥,你可以继续做漂亮的小狐君了——” 丰年俯首作揖致谢:“多谢娘娘与公主施以援手,微臣感激不尽。” 叶芳菲笑着上前将人扶起身:“丰年叔叔就莫要与我见外啦,若不是有您和白姨作陪,我今天就不能出来玩了。” 青丘,婚礼依旧如期举行。 无数的红绸与红灯笼,将青丘装饰得极其喜庆。前来赴宴的亲朋好友,每个人脸上皆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他们目送那对新人牵着红绸迈进高堂,高堂之上,坐着丰年与白辛夷夫妇二人。 早前听闻白景初被掳走,白辛夷曾昏厥过去。如今白景初安然无恙归来,她自然转醒。 她的孩儿,与阿远穿得款式相同的婚服,束着相同的发冠,两鬓垂着相同的红穗。没被涂脂抹粉,没盖红盖头,没以女子的身份出嫁。因此能看见她孩儿脸上幸福的笑意。 真好,真好。 “夫妻对拜——” 随着礼官高喊,涂山远与白景初互相面对彼此,仿佛面对的是彼此的神明,奉献出自己最虔诚的一拜。 “礼成,送入洞房——” 这句话落下,涂山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身将白景初打横抱起,转身往新房大步而去。 堂中看热闹的众人一怔,片刻有一娃娃奶声奶气道:“不准跑,还没、闹洞房呢!” 她说着,领着身侧的小男娃蹬蹬追了上去。 “嗳!囡囡!”苏霁月喊了一声,见人没喊住,忙拽着江启南跟上:“还愣着做啥?赶紧追啊——” 有俩娃娃打头阵,余下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漏了这出环节,立即蜂拥而出。 最后,这洞房还是没闹成。涂山远房门一合,便布了结界,外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当然众人也不会真的闹,毕竟这对新人苦尽甘来,除却那几个不知事的娃娃,所有人皆对他们抱着一份同情。 见新人已进洞房,于是众人便自觉去桌边吃席。作为新人的上宾,涂山远自不会亏待他们,美酒佳肴早已派人备好,并贴心地为几个娃娃备了蜜饯与点心。 众人吃好喝好,欢声笑语不歇。 夕阳西沉,艳丽的红霞将青丘的上空映成一片火海,横跨青丘的那条母河泛起粼粼金波,大地亦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千里桃林落了满地桃花,仿佛天地间所有景致皆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纷纷呈现出它们最美的一面。 房内,龙凤喜烛正燃,温暖的橘光给房内晕染出一股温馨旖旎的氛围。涂山远将白景初轻放在喜床上,转身去桌边倒上两杯合卺酒。 “喝了这杯酒,你我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白景初笑了笑,欲伸手接过酒杯,不料涂山远却将他的那份喝下,再俯身而来,抱着他,吻住他双唇。 “唔……” 醇香的酒液,从他的口渡入白景初口中,有些赶不及喝下,顺着脖颈流入衣领之中。 这出乎意料的一杯合卺酒,连同这温柔而强势的吻,不胜酒力的白景初没一会儿便有些微醺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已被对方压在身下,深色的帘帐亦随之垂落。 屋内跳动的烛火,映照着帘帐后的好一番风光。 这些年来,他们经历无数次悲欢离合,于今日,方才有个圆满的结局。 他们的故事已然结束,但,他们的故事,还在持续。 …………… 正文已完结了,感谢坚持看到这里的各位宝宝。这本书我以前只粗略写了个大纲(就只有头和尾的那种),中间剧情全靠自己脑洞来衔接,很难,很累,还好我坚持到了最后。 起初开坑时,我一直纠结到底要不要写不洁设定,前期各种擦边球肯定是各位绅士们的最爱,但真到了不洁的地步,读者便肉眼可见地弃文了。 嗯,想写点与大众不一样的东西就是这么难,但我依旧爱它爱得深沉。 没啦,后续就是番外了,大家想看谁的番外评论留言哦,我会酌情写。另外我很希望收到一条长长的读后感,或者有宝宝在圈子里写点同人段子嘤嘤嘤,ooc也不要紧,有同人就够了,还要啥自行车~ 番外:星如雨(一) 转眼间,涂山远与白景初成婚有小半年了。 这一日,众位亲朋好友相约来到青丘做客。大半年没见大家,白景初高兴之余,去灶房亲自下厨,涂山远便陪他一同做饭。众人只见得二人在灶房忙活来忙活去,白景初出汗,涂山远会帮忙擦,常常换得白景初温柔一笑,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甜蜜的气息。 凌天瑛见不得两个男子在他跟前秀恩爱,暗搓搓地跑去河边透透风。 凌启正巧也来散步,见凌天瑛孤零零地坐在河边,便走过来坐下:“二祖父,你在这做什么?” 凌天瑛一听就气得跳了起来:“什么二祖父?本王有那么老?!” 他回过头,对上的是凌启那双迷茫的双眼。 凌天瑛噎了一噎,心道:我还真是他二爷爷! 不公平啊,他还没娶媳妇没生娃,这辈分怎就一升再升,听着好似老得都能入土了…… 凌启撇了撇嘴:“……我是您侄儿养的灵宠,我唤主人的爹为祖父,您可不就是我二祖父吗?” “您若嫌自己被叫大了辈分,那就赶紧娶媳妇生娃娃,到时您的女儿我得喊姑姑,儿子得喊他叔叔,这样一来,您心里是不是就平衡了?” 凌天瑛捧着脸坐下,郁闷地说道:“……说得容易,媳妇儿哪是那么好找的。” 前段时日,他邀那位冥府小公主去东海一游,叶芳菲则推脱说自己不便出门。而没过几日,凌天瑛却听说白锦辞约了叶芳菲去人界看花灯。据手下来报,那时二人玩得很开心,还……手牵手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魔界王爷,凌天瑛头一回感觉这般挫败。他素来闲云野鹤惯了,就喜吃喝玩乐,直到与大哥重逢,发现众人一对又一对的,自己辈分则一涨再涨,听着都觉脸热。于是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该找个姑娘度过后半辈子,如今好不易有个钟意的姑娘,还被旁人截了胡。 想想都气呐—— 凌启作为南域妖皇,自然有路子知晓六界近来发生的大事小事,包括凌天瑛追求叶芳菲无果这种八卦都已知晓。 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二祖父,你这般畏畏缩缩是不行的。喜欢一人,就要勇于说出来,且脸皮要厚,不能被拒绝一次就打退堂鼓。” 凌天瑛心下正烦恼着,闻言挥手赶他:“去去去,你个没娶媳妇的小屁孩儿懂什么?边上玩去。” 凌启正色道:“二祖父,我早已不是小屁孩了。我有意中人的。” “哈?”凌天瑛再次惊诧地回头,上下打量眼前的凌启:“就你这一百岁不到的小娃娃?还意中人??谁啊?” 凌启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十九岁的少年郎,模样早已脱离青涩稚嫩,往成熟的一面发展,光是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便足以魅惑众生,他弯唇轻笑,对凌天瑛卖了个关子:“我与我的意中人,已书信来往将近十年了。至于是谁,先不告诉你。” 继而站起身,熟练地伸手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优雅从容地迈步而去:“主人那边饭快做好了,咱们该回去了。” …………… 人间三月,天微寒。 “哦,终于下课咯——” “走走走,去我母妃那吃炖奶糕。” 尚书房内,几名年岁不大的皇子欢呼着一哄而散,独剩一名年轻男子默默在房中整理书籍。 他瞧着只有二十来岁,头戴黑色翅帽,一袭深红色的官服,上绣祥云仙鹤,中束黑色护腰,垂一块环形青玉。他身姿修长挺拔,似一棵雪松。宽袖下的手白皙赛雪,骨节分明。五官俊逸出尘,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优雅的书卷气。 他步出尚书房,路过一条长廊时,附近的宫女们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你们看,是宋太傅——” “看到了看到了,真俊呐!” “我听说他才二十有一,年纪轻轻就做了皇子们的老师,真是前途无量啊。” “那可不。我还听说……宋太傅至今还未娶妻,就连陛下有意赐婚,他都不愿呢!” “真的?这般青年才俊,那必然是各路千金小姐哄抢的对象。太傅大人怎还会至今未娶呢?” “嗐,娶没娶妻,你们也休做白日梦了。那种高官文臣,是瞧不上咱们这些宫女的哟。” …………… 面对这些议论,宋星寒听得太多太多,眼下只是笑笑不了了之。他出了宫门,乘上马车,一路驶回自己的府邸。 “大人,您回来了。”门房高兴地迎上来,伸手取下宋星寒肩上的毛领披风,“茶水正在炉上温着,您先回书房,小人这就给您提来。” 宋星寒轻笑颔首:“嗯,有劳李伯了。” 宋星寒领着小厮慢步向书房走去,进房前,他先去了窗边。窗台之上,放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长盒,盒中铺着干草,放了些石头与水,显而易见是个鸟窝。 只不过,这个鸟窝眼下空荡荡的,不见有鸟儿落脚。 宋星寒眼中掠过一抹失望,转身默默进了书房。 他坐在书案前,在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籍翻看。还没看几页,窗外的院中,忽有人在朗声诵读一首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宋星寒闻言,指尖轻颤,下意识接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院外那人又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宋星寒瞬间明白了什么,猛地放下书籍,转身大步迈出书房。 只见,院中的梨花树下,站着一道紫色的身影。 那少年抬手拂开头顶的梨花枝,单手负于身后,笑意盈盈地向他走来:“小雨哥哥,别来无恙。” 番外:星如雨(二) 三月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一朵朵雪白的梨花开了满枝,甜腻的香气顺着阵阵清风送往鼻间。 那紫衣的少年就立在梨花树下,相隔九年,再见之时,早已与他记忆中的模样有了偏差。 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一双桃花眼仿佛时刻含情脉脉,挺翘的鼻梁下,是一张不点而朱的唇。他五官浓艳,颇富攻击性。如仙人妙手鬼斧神工,又如聚集了远山青色春秋之花的所有精华织染,美到第一眼就足以令人惊艳的地步。 梨花虽美,却没美过树下的紫衣少年。 面对这样的凌启,宋星寒有些望而却步。他在距凌启还有五步的距离处站定,微笑地说:“阿瑟,别来无恙。” 凌启便主动往前几步,歪着脑袋问道:“小雨哥哥,你我书信来往九年半载,眼下相见,怎还对我生疏了?” 宋星寒垂着眼眸:“……不,你如今是南域妖皇,我觉得我们不该再像从前那样……” 话未说完凌启便道:“妖皇又如何?小雨哥哥不也是高居太傅一职?”他背着手转身,忽轻轻一叹:“我瞧着,你今日与那大楚的太子私下会谈时,那番措辞可谓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哦,你们还一同用了早膳呢,并不似眼下与我这般还要维持什么距离。” 宋星寒一惊:“你早就来了?那为何……” 凌启脚下踢着石子,颇有些伤心地说道:“你们那会儿吃得多开心,我哪好意思出来打搅你们?且你还要教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读书,我就更不好现身了。只好在你家里等你回来,哪晓得要等这么久,我站在外头,身子都快冻僵了……” 宋星寒是知道凌启怕冷的,听得对方这么一说,当即握住对方的手,果不其然似冰块一般。他忙拉着凌启手臂往房里带:“你怎么这么傻?!赶紧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于是他不曾留意凌启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笑意。 李伯送来茶水,小厮为二人倒上,而后默默退了出去。 凌启捧着茶盏,笑望着宋星寒:“小雨哥哥,我方才那首诗念得如何?” 二人曾书信九年,起初凌启字都写不好,每每收到宋星寒的回信,看着那一页页漂亮的小楷,再看看自己鬼画符一样的字,凌启都觉脸热。于是他下定决心好好练字,还命手下去凡界搜罗各种诗集画本,偶然间凌启发现了某位诗人写的《青玉案》,因带有“星如雨”三字,令他觉得见字如面,从而不断抄写这首诗,直到写出满意的一页后,便差玄夜寄信过去。 他借此诗以慰相思,落尾还道:“对了,小雨哥哥,那只鸟石头也爱吃,不必喂它玉石,不然太暴珍天物了。” 宋星寒读完信,很是感动。但没忍心告诉凌启那首《青玉案》是写的上元佳节,更没说诗中“星雨”指的是烟火。 “阿瑟能为我抄写这首诗,我很开心。只不过,暴珍天物的珍错了,是殄。最后,我也想你。” 于是玄夜悲催地成了二人的专属传信鸟,从前只吃玉石的它,被迫只能吃路边随随便便就能捡到的石头。 言归正传,今日凌启以念这首诗重逢,宋星寒自然是高兴的。 “这首诗,你念得非常好,阿瑟不再是从前那个字都不肯写的小娃娃了。” 凌启单手托腮,苦恼地说:“但不得不说的是,字真的很难写。那些奏折也烦,害我时常从早批到晚。” 这小孩子般的心态,瞬间让宋星寒回到了九年前的时候。 阿瑟面貌虽大有变化,心性还是没怎么变啊…… “在其位,谋其职。既做了一域之主,这些都是难以避免的。你万不可将其视为儿戏。” “我统共才做了四年的妖皇,身边没几个亲信,无人为我分忧。” 宋星寒安慰道:“万事开头难,你要多多适应,久而久之,总会有的。” 凌启指尖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着圈儿,“……栽培人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思,可我没那耐心。要是小雨哥哥能过来帮一帮我,我就能松口气了。” 宋星寒眼底亮了一瞬,但很快覆灭。他放下茶盏,两手交叠搭于膝上,嗫嚅道:“我?我只是个凡人,如何帮你……?” “和你在这大楚朝堂之上一样呀。我许你丞相一职,你帮我打理一切,可好?” “小姐,大人还在与别人谈话,乖乖,咱们别进去。” “不要,我要找爹爹——” 宋星寒还没答话,书房便闯进来一个粉团子。约莫五岁左右,梳的双丫髻,别两朵粉色珠花,身穿粉色襦裙,外套一件鹅黄色小袄,小脸儿圆嘟嘟粉嫩嫩,可爱极了。 “爹爹!”她一进来便直奔宋星寒而去,抱着宋星寒腿,瘪着嘴儿撒娇:“爹爹怎么回家了都不来看糖糖?糖糖想您了。” 宋星寒揉了揉她的脑袋,伸手将人抱起放在腿上,哄道:“糖糖乖,爹爹有位朋友来家里做客,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 糖糖闻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凌启,“哇,好漂亮的人!”她拽了拽宋星寒的衣袖,“爹爹,他是糖糖未来的娘亲吗?” 番外:星如雨(三) 糖糖是宋星寒一年前收养的孩子,现名宋蕊,早在收养的那年,宋星寒就已在书信中同凌启提过此事,故而凌启见着糖糖并未惊讶,反之糖糖提及他是否为娘亲一事令他心情愉悦不已。 “我是男人,当不得你的娘亲。但,我可以当你的干爹,糖糖愿不愿意呀?” 凌启说着,手中变戏法一般取出几块造型奇特的甜点,示意糖糖过来吃。 糖糖眼前一亮,蹬着小短腿儿跑到凌启跟前:“好呀好呀,跟着干爹有糖吃!” 于是,宋星寒眼中素来对外人避而远之的糖糖,今儿出奇地喜欢粘着凌启。一个劲儿夸凌启长得好看不说,还自作主张求凌启在府邸小住几日。 “干爹,你今天就留在我家住好不好?爹爹他做饭很好吃的,家里人太少,糖糖肚肚里装不下那么多菜,吃不完好可惜的。” 凌启道:“干爹自然是想小住几日的,就看你爹爹他同不同意了。” 糖糖便转身跑去晃宋星寒的衣袖:“爹爹……” 宋星寒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好了好了,我答应就是。” 当晚凌启就留在宋府用膳,宋星寒亲自去灶房烧菜,凌启便跑去打下手。只不过凌启实在对灶房的物件一窍不通,刚进去就险些摔了只碗,好在他眼疾手快在半空将碗接住。宋星寒眼看着他陆续接了一个勺子、一个油碟、一根筷子、一个盘子,一颗心亦跟着七上八下。最后,凌启被他无情地请出了灶房,命他去膳厅坐着等饭吃就好。 而后凌启灰溜溜地滚了。 宋星寒平素里烧的菜很家常清淡,今日许是为了照顾凌启的口味,他做了好几道大荤,凌启吃得很满意,直夸得宋星寒耳朵都红了。 近来天寒,人们习惯早些安寝,宋星寒家也不例外。用完晚膳,二人陪糖糖玩闹片刻,宋星寒便将孩子哄睡下。而后宋星寒领凌启去了下榻的卧房,自己亦洗漱睡下了。 半夜里响起春雷,宋星寒睡眠浅,立时被惊醒。不多时,凌启敲门进来,怀中抱着块枕头:“小雨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宋星寒揉了揉眼睛:“……我不是给你安排了房间?为何要来我这睡?” 凌启垂着眼眸,可怜兮兮地说道:“外边在打雷,我怕。而且,一个人睡好冷啊……” 这个借口太过明显,宋星寒手撑着门框,无奈地揉眉:“阿瑟,莫骗我了。我知你睡眠好,素来雷打不动,怎可能怕区区惊雷?冷就多盖几床被子,你房中衣橱里有。快些回去睡吧,我也要继续睡了。” 他说着就要合上房门,凌启却故意将门抵住,“从前我们还同吃同睡,小雨哥哥还给我穿过衣裳洗过澡,现如今怎就不能了?” 宋星寒一怔,随即干巴巴地解释:“……那时候我们都还小,眼下你我都长大了,为了各自的名声着想,你我属实不该再同睡一屋。” 凌启被拆穿了小心思,也不装了,他从门边挤了进去,一步一步向宋星寒逼近:“小雨哥哥,你该知道,我此次前来凡界,就是为了找你兑换九年前的那句诺言。” 宋星寒下意识后退:“阿瑟,我……” 凌启举起自己左手,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 “当初,不是你找干爹要了根缚妖索将你我绑在一起,说再不能失去我,绝不会放我离开?后来我要随干爹去南域,你才给我解开。” “眼下,你可以继续绑着我了。” 宋星寒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阿瑟,那时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你也知道……” 话说着忽然戛然而止,只因他看见了凌启眼中的泪光。 这般美的人,在他跟前落了泪,论谁见了不觉惭愧。更何况,眼前人,是他不惜背负非议、孤身等了整整九年的人。 他伸手,欲图为阿瑟擦拭眼泪:“阿瑟……” 凌启拒绝了他的好意,唇角微微扬起,眼中却无笑意:“既然小雨哥哥不要我了,那我走就是……” “阿瑟!”宋星寒心底一慌,快步上前将人从身后抱住,“我并非不要你,而是我……暂时无法舍弃眼下的一切。给我一些时间,待我安排好一切,我就和你走。” 凌启闻言,回过身笑望着他:“小雨哥哥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随即捧着他脑袋,印上他的双唇。 番外:星如雨(终) 春雨如期而至,噼噼啪啪落在瓦片上,嘈杂但带有规律的节拍,却不如宋星寒此刻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跳得太快,跳得太响,好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凌启眼含狡黠的笑意,先前流的几滴泪仿佛只是摆设,他卸去了一层层的伪装,展露自己最真实的面目。 宋星寒终于明白,自白日里重逢,他便无知无觉地坠入凌启为他精心布置的巨网中。饶是他身为太傅,在朝中八面玲珑,巧舌如簧。面对中意之人,也仍然会昏头昏脑,口笨舌拙。 这一环又一环,当真叫他防不胜防呀。 凌启不擅长与人亲w,今日是他头一回学着主动吻旁人的唇,只碰一碰便分开。不料刚准备撤离,后脑就被宋星寒摁住,更加热烈的w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手里的枕头落在了地上,二人相拥着,w得愈发深、愈发火热。最后房门被合上,隔开屋外不断随风灌入的寒流。 (删) 那双眼中,盛满了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就像…… 九年前凌启在纪宅的密室中解救他时,所见到的目光。 凌启恍然,自己方才一举,勾起了宋星寒在纪宅那些痛苦的回忆。相隔九年,他以为时间早已治愈一切。可没想到,时间无法抚平落在灵魂深处的伤疤。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抱住宋星寒,在他耳边不断安抚:“没事的,都过去了……” 二人分开后,宋星寒小心翼翼地问:“……阿瑟,你当真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凌启握住他的手,摇头:“小雨哥哥,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个畜 生不如的纪元生。若不是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且尸体已变成白骨,我定要将他尸体挖出来,每日鞭尸三百下,方能解我心头之恨。”他说着,深邃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宋星寒听完,很是感动,同时亦有些惭愧:“阿瑟,谢谢你。只不过……我此后怕是都不能……” 凌启无所谓地笑笑:“不能就不能吧,我就委屈委屈自己,只要小雨哥哥开心。” 凌启却是不知,多年以后,他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 …………… 三年后,宋星寒呈上一封请离书,辞退了太傅一职,带着宋蕊离开了皇城。到了妖界南域,他摇身一变,成了凌启座下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八岁的宋蕊则被册封为灵月公主。 这日,二人疯 狂过后,凌启认命地靠在宋星寒怀中,任由对方为他清洗。他疲惫地阖眼,叹道:“我大抵是妖界唯一一个被自己臣子睡的妖皇了……” 宋星寒闻言一顿,一双带着紫色幽芒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他:“陛下不喜欢吗?” 早在二人书信来往初,凌启便做好了接宋星寒回南域的打算。 “妖族素来瞧不起凡人,我干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为了和干爹成婚,他可谓吃了不少的苦头。它们这种念头早已根深蒂固,饶是我作为妖皇,也不能左右它们思想。所以,小雨哥哥,你须得变成和它们一样的同族,方能融入妖界。” 接父女二人回妖界的那日,凌启取出了几枚妖丹,分别为狐、兔、蛇、龙、虎、狮,叫宋星寒选一颗吃下。吃了就能改变体质,成为半人半妖的怪物。 这也是凌启这十二年来暗中研究的成果。 宋星寒却没急着选,而是看着他反问:“阿瑟喜欢哪一种妖?” 凌启想也不想直接答道:“我自然喜欢毛发多的,就像我爹那样,浑身柔软蓬松,摸着舒服,还暖和。” 于是宋星寒最后挑了狐族的妖丹服下。 至于宋蕊,则吃了一枚兔子的妖丹。 如今的宋星寒,不仅眼眸变成魅惑的紫调,心情高兴与亢奋时,头顶会露出一双雪白的狐耳,身后亦会出现一条长长的狐尾。 摸是好摸,暖和是暖和,可每到这时,凌启都早已无力抬手,只能是宋星寒主动凑过来给他摸。 见凌启不答,宋星寒又俯首咬他耳朵,复问:“陛下不喜欢?” 凌启顿时似炸了猫的毛,缩了缩脖子避开他的触碰,咬牙切齿地笑了:“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番外:白水遥(一) 白水遥的母亲来自妖族,他出世亦在妖界。母亲将他养到能说会走后,便带他去了灵族。 他也由此而知,自己是灵族与妖族结合的产物。 自记事起,祖父就极其不待见他,连父亲都对他视而不见,任由他自生自灭。 他就像只阴沟里的臭老鼠,无人喜他,无人陪他玩闹,只能躲在昏暗的地方,永不见天日。他想投进母亲的怀抱寻求一丝安慰,可谁知,等来的却是母亲被绑在祭台之上,被大火烧死的情景。 他的父亲没有一句安慰,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不曾有。父亲面色冷漠地看着母亲被火烧得惊叫连连,甚至眼中还闪过一丝快意:“你的母亲就是个下作的女人,若不是她那日趁我受伤时对我施展魅术,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你。有你这么个长子,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 他语罢,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 母亲是只魅妖,以魅术勾引雄性继而捕食是家族传统。她曾说,与他父亲的那一次纯属意外,但她从不后悔生下他。 她尽了作为一个母亲应有的职责,对白水遥知冷知热,从未缺席。但魅妖一族以女者为尊,白水遥这个男娃常常被排挤,于是母亲带他回灵族认祖归宗,期望着父族给他更好的生活。 哪曾想,这不是云梦乡,这是座炼狱。 母亲死后,族内之人对他的态度更是恶劣,有的还会对他扔石头,骂他是妖孽,叫他滚出灵族。哪怕他是族长的亲孙。 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直接将为首的族人扑倒,一口咬穿了他的脖颈,鲜血在身下汇聚成小溪。 自那后,族人彻底对他避而远之,就连同他说句话都仿佛会被他吃掉一般,一个个逃得飞快。 白水遥一个人住在最偏僻的草屋中,与白家大院相隔一重山,还有一道长长的河流。 他的名字也正因此而来。 这几十年间,他的父亲白行舟娶了正妻,生下双胎,为一子一女,但子夭折,只留下了女儿。 那个男婴夭折的那日,白水遥正在河边抓鱼吃,却见白行舟怒气冲冲地向他走来,抓着他衣领将他提起。 “定是你这个孽种,克我夫人又克我孩儿!如今我又只有你一个儿子了,你很得意吧?” 白水遥哭喊着,求饶着,可都无济于事。最后他被吊起来鞭笞了一通,饿了三天三夜。 与白水遥相比,剩下的那个女儿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因貌美且天赋异禀,无论走到何处都有称赞的声音。 白辛夷,这个他名义上的三妹,还愚蠢地试图用亲情来感化他。 她制止了向他投掷石头的族人,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扶起,张开双臂把他护在身后,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坚定的话:“他是我的兄长,哪怕出生不同,你们也不能这么对他。” 白辛夷的话仿佛一道圣旨,自那起,确实再无人向他扔石头了,还有人会与他打招呼,虽然他们脸上的笑意很是僵硬。 白辛夷曾求白行舟让他搬离草屋,住进白家大院,白行舟不同意。于是白辛夷会时常带一些吃食送来草屋,偶尔陪他一同用膳。 白辛夷确实天赋异禀,修行一事无师自通,年年举行的青武大会皆能拿到榜首。 白水遥也勤于修炼,他花费了与白辛夷相比的数倍努力,资质不比她差多少。但族人眼中看到的只有白辛夷,从未有他白水遥。 因体内有一半妖族血脉,白水遥的灵力带有一丝污浊之气,祖父视此为不详,青武大会从不让他报名。 但这一回,白辛夷却极力推荐白水遥参赛。 “兄长这般努力,不该被埋没。青武大会年年都是我拿得魁首,实在没什么新意。若兄长去参加,定能让大家眼前一亮,你也能趁此证明自己绝非无用之人。” 于是白水遥与她一同去祖父那说明此事,祖父表面上同意,青武大会那日却将白水遥锁进了密室当中,不让他报名参赛。 那日青武大会,白辛夷再次夺魁。还因此获得南域妖皇青睐,一纸婚书送来灵族,还着座下大护法丰年带着一箱箱的聘礼前来迎娶。 “我若是不嫁呢?” “若不嫁,尔等全族,一个不留。” 那位护法此言一出,在场所有族人皆大吸了一口凉气。 “白姑娘,这是我域陛下的口谕,还请你三思而后行。” 见白辛夷迟迟不答话,白水遥站出来苦口婆心地劝导:“三妹,你就嫁了吧。嫁给妖皇,你便是皇后,今后荣华富贵享不尽。对你、对族人绝没坏处。你若是害怕,哥哥陪你一起去。这个灵族总归容不下我,我还不如和你一起走。到了南域,哥哥会找妖皇陛下谋一份差事,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番外:白水遥(二) 妖族没那么多勾心斗角,他们崇尚武力与权势,在这里,无人管你修得什么道,谁修为高深财力丰厚,谁就有资格说话。 白水遥随同南域来使来到南域,面见了妖皇连晟,请求许他一次在南域历练的机会。 那是他与连晟初次见面。 那时的连晟并不爱笑,板着张脸,目光沉寂无波,不怒自威。上位者的威严气息叫白水遥有些不敢抬头,只不过听说他是白辛夷长兄,语气倒也温和了许多。 “妖族可不比你们灵族平日里只会小打小闹,这里的妖但凡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生存环境堪忧,你当真决定要留下?” 待得到白水遥坚定的答复,连晟也不坚持了,“既是皇后长兄,那本座便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差事。丰年,你带他去流影楼吧。” “是,陛下。” 白水遥就此被安置在流影楼,做了东影卫的头目,每日带领众人在广场上早晚各操练两次,其余时辰可自由活动。 闲逸是闲逸,可生活太过规律,活动范围仅限在流影楼,永无出头之日可言。 直到这日,有几名影卫不服他一来就当上了他们的头领,给他下了挑战书。且个个都下的生死状,不论生死。 应战那日,那几个影卫还以言辞嘲讽他。说他不过沾了皇后的光方能做上东影卫的头目,还笑他是个花架子,除却一张漂亮的脸蛋便一无是处。 那一战,白水遥以一对三,发挥了超常的实力。一个被他爆头,一个被他拧断脖颈,一个被他掏了心,场面极其血腥可怖。但他也因此一战成名,以实力证明自己并非是花架子。 白水遥得妖皇赏识,很快被安排进了军营。从军期间,他表现优越,一路破格晋升,最后做了将军,镇守北方边境。 那时候的白水遥,可谓威名显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北境的所有人,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有识时务的地方城主奉上金银财宝美人,主动与他交好。日子过得极其自在与奢靡,与当初那个只会抱着脑袋被族人扔石头的自己天差地别。 他心道,白辛夷我并不比你差,兴许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但我能决定自己眼下的生活如何。 白辛夷这个女人,表面上对他好,实则在他心怀感恩之时,再狠狠羞辱他一番。 她在青武大会上名利双收,而他仍旧籍籍无名。若不是他毛遂自荐,哪还会有如今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 本质上,她和灵族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至于远嫁到妖界南域后是悲是喜,那都与他无关了。 白水遥本以为,他在北境这般自在的生活至少能持续数百年。不料才只过了一年,皇宫便传出惊天丑闻。 白辛夷背着陛下与大护法丰年私相授受,还怀了对方的孩子。 作为皇后,自是南域的门面,如今却带头偷腥,可谓给了妖皇连晟一个狠狠的耳光。 白辛夷这一出,乃是灭九族的重罪,与她有关的人皆难逃一死。 白辛夷啊白辛夷,你总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白水遥力求自保,主动请命缉拿白氏全族,连晟允。 于是白水遥领兵回到灵族,族人试图反抗,被他当场斩杀了一部分,其余人等束手就擒。 “你这个叛徒,不配为我灵族中人!” 回南域途中,他听见最多的便是这句话。起初他充耳不闻,后来听多了烦,出言反驳:“你们怪我又有何用,要怪就怪白辛夷啊。” 他转头看向白青云和白行舟父子二人:“这就是你们精心培养的好女儿、好孙女。她一人作得孽,却要连累你们全族。想想是不是很可笑?” “你这个孽种,给我闭嘴!” 白行舟憎恨地瞪着他,白青云这个老爷子倒是不说话,只闭着双眼叹气。 灵族白氏上下一百余人,被白水遥亲自送上了五行台。五种恐怖的元素,轮番摧折着他们的躯体与元神。他们在台上痛苦地惨叫连连,与当初他母亲被大火焚烧时如出一辙。 白水遥眼中没有任何同情之色,只有复仇的快意。 自那起,白水遥彻底摆脱灵族白氏长孙的身份,更名赤鸢。 他安然回到北境,“罪臣之子”,“屠杀全族”两座大山压在肩上,过往与他交好之人逐渐不再往来,有的觉得他狠,有的笑他有个身世可笑的外甥。 赤鸢不曾反驳,过往骄 奢 淫 逸的生活不复存在,人也收敛了许多。连晟虽未收回他的兵权,但他作为罪臣之子,总归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恣意。 如此兢兢业业了四百多年,他那个“可笑”的外甥亦在皇宫作妖了无数回,每回都害得他提心吊胆,但许是人在千里之外,陛下并未想到拿他出气。 “父子”二人似是习惯了这等诡异的交涉,每隔两三天就会上演一回。 直到这日,赤鸢被召回皇城。 番外:白水遥(三) 四百多年过去,忽然被连晟召回,回宫途中,听闻太子璟失踪,赤鸢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回宫时都已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回到皇宫,召进上书房,连晟盯了跪在下首的他许久许久,直盯得他脊背发凉,浑身冒冷汗,才状似感慨地说:“……你与你妹妹,模样当真相似。” 赤鸢垂着头,一颗心跳得飞快:“……家妹不忠,惹得陛下心寒。微臣作为兄长,有管教不严之过。恳请陛下恕罪。” “确实为你之过。”连晟颔首,从书案后绕出,举步至他跟前,伸指挑起他的下颚:“那便由你来代他们母子赎罪吧。” 在北境时,素来是旁人伺候他,这一回,却是他主动伺候旁人。 不知连晟与白辛夷相处时是何模样,赤鸢只知道,相似的两张脸,他没在连晟这获得半分温柔。敷衍至极的抚 弄,近乎暴虐的行径。赤鸢眉头紧蹙,银牙紧咬,除却疼痛,毫无旁的特殊体验。 可这真实的疼痛,让他知晓自己还活着,还能继续活着。所以哪怕痛极,他还得笑着谢恩。 那一日过后,他被任命为二护法。 都说伴君如伴虎,他们表面虽为上下级关系,暗地里却在上书房鸾 颠 凤 倒。 赤鸢从起初的怔惘到愈发地炉火纯青,将连晟伺候得很是满意。偶尔连晟高兴了,会温柔行事,或是下点赏赐。赤鸢也在这不对等的关系中,渐而对连晟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情。 连晟为妖界第一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人闻风丧胆。如今他得以被重用,且还是对方的入幕之宾,能仰仗这么一位大能,至少他是幸运的。 他把自己完完整整地献给了连晟,同样期望连晟能对他付以真心,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可连晟始终没有。 他会在情动之时,在赤鸢耳边或辛夷、或璟儿地呢喃,却从未唤过他。 除却上书房外,连晟不允许赤鸢在其他任何地方侍君。故他们密会的区域,只有书架后那一方小小的矮榻。 连晟喜白辛夷和连璟着红衣,赤鸢也换上红衣,只换来一句“脸虽像,可你终究不是他。” 这个男人,嘴上说的话那般绝情,可也始终离不开他的身 体。 赤鸢一边心痛如刀绞,一边尽心尽力地伺候,有任何要求都会尽量满足。 直到连晟将他推给了墨晗。 墨晗是自丰年殁后,新任命的大护法。早年赤鸢还在北境打拼之时,墨晗亦在南边大占风头,他们二人皆是南域炙手可热的人物。 赤鸢崇尚有真正实力的强者,早年也确实瞻仰过这位大护法。但听闻对方爱慕他那孽种外甥,且以被背叛收场。赤鸢闻此立即嫌恶不已,心道墨晗当真是瞎了眼才会爱上连璟,被其背叛是他咎由自取。 可偏生连晟要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接近墨晗,搞暧|昧也好,献身也罢,务必掌握墨晗所有的一举一动。 赤鸢本以为,自己是连晟唯二的枕边人,应是连晟独有的附属品。可谁知却被当做贱妾一般说推出去就推出去。 为了活,赤鸢不敢出言推辞,忍着恶心接近自己不喜之人。每接触一次,回头他都要仔细清洗一番。 怎奈何墨晗生性狡猾,使了一出偷天换日,脱离了他的掌控。 连晟大发雷霆,飞来一只砚台砸破他额角,道出一句无情的话:“若空手而归,你提头来见。” 那一刻,赤鸢仿若被迎头浇了盆凉水,通身冰凉。 从回到皇宫,他们骨肉纠缠不下五十,他以为自己在连晟的心中或多或少占据着一点位置。此番墨晗与连璟双双背叛,他便怒到要拿他先开涮。 伸手可得的他视而不见,求而不得的,他珍而重之。 凡界静安城一战,他折损了近两百精兵影卫,废了半条胳膊,只勉强带回墨晗一人。 连晟安排的任务,他只完成了一半,默默跪在那听候发落。但出乎意料的是,连晟并未要他项上人头。 “爱卿此番擒拿罪臣有功,不知要何赏赐?本座都允了。” “陛下,微臣不要赏赐。” “那爱卿要什么?” “请陛下,许微臣一个风花雪月夜。” “准奏。” 明月压枝头,清风徐徐往,馥郁的花香自窗外飘入室。 那夜,是连晟最温柔的一次,亦是他们的最后一回。 所有的待遇,自连璟归来,一样不留。 连璟侍君那日,他牵着狼狈得像条狗的墨晗站在殿门外。那天雷声震震,大雨滂沱,完美地掩饰了殿中所有的声响。 “真好啊,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 他在墨晗耳边恶意地嘲讽,实则四个人,有三颗心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番外:白水遥(四) 连璟侍君后的第二日,被册封为皇后。赤鸢则接替墨晗的位置,升为大护法。 “陛下,您知道的,微臣要的绝非这大护法之位——” 当日,赤鸢跪在上书房,请求连晟收回成命。 连晟淡淡地说:“但整个南域,无人比爱卿更适合坐这大护法之位。” “微臣宁可不要这重身份,微臣愿用过往所有功绩,换取陛下后妃之位——” “本座的后宫,有一位皇后便足矣。再多几人实属吵闹。更何况爱卿如此优秀,就该站在人前发挥你最大的效用,实不该困于深宫。” “陛下……” 赤鸢还欲争辩,却被连晟不耐地出言打断。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本座既已宣旨,岂有收回成命的道理?好好做你的大护法,本座要回寝宫了。” 自连璟回到皇宫,连晟对赤鸢失了以往的耐性,常常聊不上几句便将他打发走,而后赶去风华殿,抱着他的皇后亲热。 赤鸢作为大护法,除却日常巡逻三宫六院,其余时分,他都得在连晟附近守卫。故他时常是坐在风华殿的顶端,麻木地听着殿中不断传来的声响。 自己究竟是何时起对连晟有了那份别样的感情? 自小情感缺失的他,不懂何为喜,何为爱。旁人稍稍给予一丝温暖,他便全盘托付,最后满盘皆输。 在白辛夷手里吃过次亏,他渐而敏感多疑,贪生怕死。为了活,愿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直到他被 迫献身于连晟。 或许是那不经意的温柔,亦或是那偶尔的赏赐。有事时拥着他来回折腾,无事时他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主仆关系。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叫他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新鲜与刺激,极其享受这种方式相处。 或许吧,世人总会对自己的初次带些特殊的情感。原本极易被满足的他,开始变得愈发贪心起来。他不满足这份不对等的感情,渴望自己付以的真心得到回应。渐渐愈陷愈深,待察觉时,早已出不去这无底的深渊。 连晟对他爱搭不理,他便去找连璟的晦气,不料那厮同样心情不快,以主母身份压他不说,还罚他跪在风华殿前,对着他好一番嘲讽: “你以为赢了,可扪心自问,你究竟赢在哪?爱人不是你的,甚至一个后妃之位都不曾许过你。大护法一职说得好听,不过就是妖皇身边的一条看门狗——” 他那时都快气疯了,恨不得跳起来活撕了对方。后来想想,连璟那番话不无道理。这些年来,他为连晟鞍前马后,事事都做得干脆漂亮。到头来,他想要的一样都不曾有。 大护法又算得了什么,他确实就像一条看门狗,还是条一无所有的疯狗。 没过半日,凌天瑛携连璟出逃,但人手不足,很快步入绝境。连璟自恃连晟舍不得他死,以性命要挟,助凌天瑛墨晗等人逃离皇宫。赤鸢便趁乱命人对着连璟放了三箭,将连璟重伤。 后果便是被连晟当着众妖兵的面、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滚,若璟儿身死,你也得给他陪葬!” 那一刻,赤鸢心死了。 压抑了多月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彻底爆发。 他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出眼眶。 那日赤鸢落得满身伤痕,并未施法治疗,更未更换衣物,任由血液溢出,渗透层层的衣料。 他试图以此挽留连晟的心,可连晟对他这副凄惨的模样置若罔闻,甚至一句关怀的话都不曾有。 于是一个复仇的计划就此生根发芽。 他开始疏于宫内防范,任由塔木娜那个女人向宫外的楼兰昭钺传达密信。 某日,他发现连璟在妆台前拿着一只镯子自言自语,当即想法子让连晟知道了此事,果不其然连晟匆匆赶来,将玉镯碾碎。 玉碎后的第二日,连晟更衣上朝,赤鸢便趁此潜入风华殿。 彼时,连璟的眼眸布满死气,躺在宽大的软床上,长发散乱,满身狼藉。 听见脚步声,连璟动也未动,待赤鸢来到床前,才缓缓将眼眸移向他。 “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一样能结束这一切的东西。” 赤鸢说着,扔了一枚金簪给他。那簪子被打磨得尖锐无比,可媲美暗器。 他知道,连璟厌恶眼下的一切,恨不得就此了结。而他所厌恶的,正是他赤鸢永远得不到的。 连璟伸手拿起金簪,放在眼前打量片刻,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带有讽意的笑:“……到头来,却是我要谢你帮我解脱了。” 语罢,手中金簪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脏。 连璟死了,死因是自戕。 赤鸢很佩服他这外甥的勇气,以生生剜出自己的心脏结束这一生,那得多疼啊。 他以为没了连璟,连晟就会回心转意。毕竟,他们舅甥二人都是白辛夷的替代品不是么? 可事实证明,没了连璟,并不会改变什么。 这回疯的人,换成了连晟。 他将身已死的连璟抱在怀中,又是梳头发,又是擦洗手脚,又是哄睡觉。且对满朝大臣的劝谏置之不理。 短短几日,万年容颜不变的连晟,为连璟白了头。 赤鸢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都说死亡可怕,赤鸢觉得,比死更可怕的,是你一无所有,却仍要在这世上苟活。 他让连晟体会到了何为失去,看着连晟痛苦和悲戚的那一刻,他承认他很高兴。可那抹短暂的快意,很快便被钻心蚀骨的痛所占据。 原来,真会有人痛并快乐着啊。 番外:白水遥(终) 最后一战,赤鸢放任塔木娜与楼兰昭钺里应外合,让他们畅通无阻攻入皇宫。期间,连璟死而复生,执念入魔,无差别地攻击眼前的一切。 可纵使如此,连晟还要护他。 赤鸢恍然,自己比不过一个死人,更比不过一具尸体。 本是计划假死逃离一切的他,忽然觉得,这么做没意义了。 既然我可有可无,既然你那么爱他,那就永远陪着他的尸体活下去吧。 他将连晟推出战圈,自己则倒在了战场之上。 “白氏水遥,无功无德,恶贯满盈,遂打入十八重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死后并不是终点。 他跪在判官殿中,听着判官细数他的罪状:其一,放任亲故行凶。其二,屠杀一座城池的凡人。 他尚在母亲身边时,母亲为了生存,照旧会以魅术勾引男人,而后将他们的阳气剥离,只留一具干尸。有时母亲会一连捉好几人,有的想伺机逃跑,他会帮忙牵制。 至于屠城,当初为了捉拿墨晗连璟二人,因不敌而选择用这等极端的方式。那一战究竟死了多少人,他也记不清了。 短短两条,便足够了。 判决一出,他磕头谢恩:“谢大人。” 而后他顶着判官诧异的目光,主动迈进了地狱。 他在刀山上被万刃穿心,在油锅里翻腾,在被烧得通红的烙柱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皮,被挖眼剜心,被抽筋断骨。 作为鬼魂,身无血肉,故那些刑罚实则施行在灵魂之上。所流之血肉,所去之皮骨,皆为幻象。 唯独痛楚是真。 地狱中一日,如同外界千年。 日复一日的折磨,反而令他看开了生前的一些执念。 自己当初是有多傻,才会执着于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呢。 人有千万种,花有百样红。以他自身的条件,想找个一心一意为他好的,其实并不难。 “兄长。” 白水遥不记得自己在地狱中熬了多少个年头,回过神时,他竟然出来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这种十恶不赦之人,有一日竟会得到冥府帝君的青睐。 因他在地狱中表现优渥,不曾反抗与出言辱骂狱卒,且还自行忏悔,感悟前生。遂帝君给他一个在冥府任职的机会。 当日,在地狱出口接引他的,便是白辛夷与丰年。 很奇怪,眼前这个他曾经最妒恨的女人,如今再见,却是再无任何不悦的心理。甚至,他还笑着回了一句: “三妹,好久不见。” 仿佛他们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兄妹二人。 白辛夷的眼中,亦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真挚。 世人所经的苦痛千千万,有些人与事,不能只看它表面。 兄妹二人促膝长谈,将多年以前的某些误会说开。再回想一番,也不过一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 白辛夷待他的好,由始至终是真,绝无半分有利可图。 一个因貌美招来灾祸,一个因情而肆意屠杀。他们都有错,但错的源头,并不是他们兄妹二人。 白水遥做了地府的一名阴差,每日要做的便是去阳界拘魂,押送鬼魂送往判官殿或地狱。他做事兢兢业业,无一疏漏,而后被升为阴司,可差遣上百来名阴差做活。 期间,判官殿中一位主簿看上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他示好,他笑着婉拒,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直到某日,他陪同手下押送一只生前恶事做尽的鬼去往刀山地狱,见到了一极其眼熟的鬼魂。 “水遥……” 彼时,连晟就被锁在刀山入口前,长发散乱,面色青灰,两颗眼珠微微凸起,一身囚服脏污得早已看不清原样,他像条狗一样蹲在地上,穷极狼狈,令人无法将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南域妖皇与他联系在一起。 刀山地狱为第四重,连晟既出现在此,那么前三重他应是已走过了一遭。白水遥看着满身狼狈的连晟,漂亮的眼眸中无丝毫同情,甚至说话的语气还带着几分嘲弄:“连晟,在地狱里的滋味不错吧?” “白水遥,你这是何意?”连晟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你不是最爱本座吗?不是宁可自己死也要让本座活?眼下本座沦落至此,你为何不心疼本座?” 他面容扭曲,言语疯癫,牵动得身上的锁链当啷作响。 “连晟,你还没认清事实吗?”白水遥望着他挣扎,语气淡漠:“最爱你的那个白水遥,早在数十年前,就被你亲手推开。当初是你屡屡拒绝他的爱意,眼下,你凭什么要他继续爱你?” 新人将恶鬼交给刀山鬼使,走来禀报:“大人,人已送到。” 白水遥点点头:“嗯,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离去,徒留在刀山狱中的连晟疯笑的嘶吼:“同样是无恶不作,白水遥,凭什么你在地府安然无恙?你就该和我一样,在这无间地狱里受尽非人之苦,永世不得翻身——” 白水遥正巧行至出口,听见这番恶毒的咒骂,心神顿时有些恍惚,脚下一个趔趄,就往前摔去。 与此同时,有人快步走来将他稳稳托住,一句担忧的话入耳:“白兄,你没事吧?” 白水遥抬头,来人一身深蓝官服,眉目周正,身姿挺拔,正是判官殿的那位主簿,周九。 白水遥借着周九的支撑站稳身子,“我没事。多谢大人。” “……白兄,方才你与那人的谈话,在下都听见了。” “所以呢?你可介意我有一段不堪的过往?” 周九摇了摇头:“白兄的生平,我早前有在生死簿里过目一回,也正因如此,我才下定决心追求你。过往已如尘烟,眼下的你已获得新生,无需再被扣上那些罪名。我眼中所见无关表面,而是你这个人。” 周九语气坚定,看向他的目光始终如一。 很奇怪,地府分明没有太阳,可方才,好似有一缕温暖的光,驱散了他心上的阴霾。 “周九。” “白兄请说。” “我们可以试着先从朋友做起。” “好……等等,白兄,你方才说得什么?” 白水遥笑着快步走远,周九则呆愣地立在原地,还是身侧的小阴差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朝周九一推:“主簿大人,您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追呀!” “哦!”周九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地抬步追了上去。 “白兄,等等我——” 番外:楼昭钺(一) “明日我朝陛下就要清剿楼兰,你自求多福。” 那日,连晟果真率兵亲临。在他眼中修为高深的父皇,被连晟不费吹灰之力斩于剑下。同族的几个兄弟姊妹,皆成他剑下亡魂。 鲜红的血洒在宫门前,仿佛落了场红雨。 因墨晗提前告知,楼兰昭钺得以凭借楼兰的各类小虫躲过一劫。连晟来得着实太快,叫他全然没机会告诉父皇,只得眼睁睁望着楼兰皇族覆灭。 离开妖界西域,楼兰昭钺不知该去往何方。他母亲去得早,无母族可投靠。东、北两域正隔岸观火,他这个落魄的楼兰王子容貌特征太过明显,怕是无人敢收留。于是他只能盲目地往一个方向一直走啊走,一路风吹日晒雨淋,一口吃的都不曾有。堂堂王子,养尊处优惯了,就不曾吃过这等苦头。 他走了大抵有两个月,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带。与楼兰相似的荒漠,来往的行人多半纱衣裹身,皮肤黝黑,长发金黄而卷曲,眼眸或碧绿或海蓝。 同是荒漠出生的他,肤色倒比他们白皙,眼眸为黑色,施法时方显碧玉色。只不过因多日的风吹日晒,脸上皮肤有些干燥起皮,衣裳也很是脏乱。 那些人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文字,但出奇地很是欢迎他,相邀他去屋里做客。喝的不是茶水,而是酸甜的果酿,或醇厚的马奶酒。 直到有人用蹩脚的中原话与他交谈,他才得知自己所在之地为西域。这里常年黄沙覆盖,晨起寒凉,午时酷热,夜里如冬。 因楼兰昭钺容貌特征与他们如出一辙,但又肤色白皙,穿戴华贵,手指亦如葱白一般漂亮,瞧着就像哪家流落在外的富贵公子。楼兰昭钺便趁机给自己杜撰了一个身份:出身商人世家,母亲为中原人士,行商途中遇了劫匪,逃难至此。 西域之人性子淳朴,将他编造的谎话信了个十成十,待他更是热情周到。有的还给他推荐活计以谋生。 楼兰昭钺表面答应,实则内心依旧极其抵触这些凡人。在妖界楼兰做了一千年的王子,这种念头早已根深蒂固,哪怕他们的国号都是仿造凡界的楼兰古国。 于是楼兰昭钺化名楼昭钺,在西域开了间小医馆,西域与楼兰一样民风开放,衣着艳丽暴 露,不论男女皆会大胆示爱。故楼昭钺这间小小医馆时常被一些年轻的男女挤满,有的根本没生病,甚至直言哪怕在馆中坐着看他一整日都很满足。 楼昭钺做王子时其实玩得很开,只要容貌上乘的,不论男女来者不拒,故他当初才会色胆包天地调|戏连璟。 眼下家国覆灭,心情正值低谷,已无心这些风月事,遂那些对他示爱的多半被他一一推拒。 但他的医术着实好到令人惊叹的程度,甚至引来了这西域的王。一番考证,西域的王认可了他的医术,招他入宫为御医。 他在西域待了小半月,随着使者步入中原,在街头遇上了连璟。 很奇怪,分明施法易了容貌,可楼昭钺就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彼时连璟身着青灰布衣,身侧跟着一名小厮,小厮手里挎着一竹篮。连璟就在一堆瓜果里仔细挑选,还会与摊主说价,与寻常凡人没两样。 可是那神态,那举止,都与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楼昭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取出一些银钱对摊主道,“老板,这位公子的买菜钱,我帮他给。” 连璟身形一僵,抬头向他看去,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调整好面部表情。 “楼昭钺,你们认识?” “嗯,我的一位朋友。” “那你们先聊,我们去驿馆了。” 与同行的西域使者打过招呼,楼昭钺便随同连璟,步入了江宅。连璟亦随之解除变化之术恢复原貌。 看着他曾经乌黑柔亮的长发变为霜白,楼昭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看他气色寡淡的面庞,消瘦的身躯,三个月不见,连璟竟比离开楼兰那会儿更显憔悴了。 楼昭钺捧着茶盏,左右顾盼,没在这宅院中反应到墨晗的气息,遂疑惑地皱眉:“……你不是在三个月前就被墨晗救走?眼下怎会在凡界?他呢?” 此言一出,连璟沉默了。良晌,才轻轻回道。 “他回了南域。” “可还会来找你?” “不知。”连璟摇了摇头,右手细细地抚摸左手腕上那只墨玉镯子:“……他眼下大抵在恨我罢,毕竟,分开那日,我亲手伤了他。” 分开? 楼昭钺又道:“你们当初离开楼兰后,并未回宫里?” “嗯,我们在深山隐居,还成婚了。”连璟这回答得很快,似忆起什么甜蜜的过往,眼中浮现出几分笑意。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楼昭钺。 不知不觉间,他与这位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人,相隔得愈来愈远。 楼昭钺就此在江宅住下,做了三人的长兄。江宅里的主子除却连璟,还有两位姑娘。一个是只猫妖,一个为眼盲的凡人。 伺候的奴仆皆是地精所变,早前被连璟调.教一番,都是干活的好手。 夜里用完晚膳,却见连璟穿戴齐整准备出门。楼昭钺忙叫住他追问:“你上哪去?” 连璟答:“挣钱养家。” “……什么活计大晚上才做?” “你说呢?” 楼昭钺凝眉,目光随之沉了下来:“你在南风馆卖身?” 番外:楼昭钺(二) 四目相对,连璟的眼中浮现一抹讽意,他将手臂抽离,淡淡道:“算是吧。” 楼昭钺顿时怒从心起,凛声质问:“他抛下你,你就这般作践自己?” “他没有抛下我,是我……抛弃了他。”连璟道:“还有事吗?没事请让开。” 楼昭钺依旧挡着不让他走:“从今日起,你别去了,我养你……们。” 连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如何养我们?” 楼昭钺想了想,有些中气不足地说:“我……我可以寻间药堂坐诊。” 连璟淡笑一声,背着手抬头环视一圈:“你好好瞧瞧这江宅上下有多少人?每日的吃穿用度要花多少?还有四妹长时间要用珍贵的药材调理,仅凭你一人坐诊挣的银钱,可万万不够。秦楼楚馆已是来钱最快的门路,更何况我只卖艺不卖身,莫挡着我,我要走了。” 说罢越过他快步离去。 楼昭钺看着连璟那单薄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那可是南域太子啊,竟沦落至秦楼楚馆卖笑方能维持生计。 楼昭钺终究还是去了回春堂坐诊,因医术精湛,求医者源源不断,甚至还招来不少富贵人家。有一重医者的身份,囤积药材也方便许多,掌柜的给他面子,有好药总会给他留几份。 他先后给连璟与江映雪调理好身子,江宅众人对他的态度也日渐好转,会以“大哥”相称。 直到连璟将墨晗带来江宅。 他从未见过连璟那般温柔的目光,仿佛初升的阳光,时刻粘在墨晗身上。也从未听过连璟发出那等细细软软的声音,似小猫呜咽一般,每一声都好似敲击在他的心上。 看见连璟眼中亮起的微光,与气色红润的脸颊,楼昭钺便明了。 谈什么误会,谈什么记恨。都是假象。 他们二人仍旧爱彼此爱得发狂。 江宅五名主子,有两对伴侣,只有楼昭钺孤苦伶仃。还是阿瑟瞧他一人可怜,跑来兰浔院陪他说话,于是他们理所当然认了干亲。 只是后来,阿瑟也有了自己的玩伴。 同是妖界出来的妖,似乎只有楼昭钺难以融入凡界的生活,排挤眼下的一切。而连璟几人却是与凡人侃侃而谈,仿佛他们原本就是生活在凡界一般。 阿瑟的玩伴是个小男娃,过往经历与连璟有着本质的相似,是个很苦的娃娃。他的养父伏法那日,楼昭钺闲来无事跑去听审。 而后邂逅了此生的命定之人。 不过是朝对方笑了笑,便如狗皮膏药般贴了上来,甩都甩不掉。 “我不介意你只是名大夫,更不介意你是名男子。只要你肯看看我,我愿为你排除千难万难,哪怕不要这国公府大公子的身份,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楼大夫,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但,我不会多问。我是真心喜欢你,别无其他。” 堂堂国公府大公子,居然对他自荐枕席。 那段时日,他正巧心情沉入低谷,吴戢这番话,该死地让他觉得很好听。 他自欺欺人地想,既是自己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这个少年,年方二十,年轻,稚嫩,看向他时,眼神中是青涩懵懂的欢喜。 是个很干净的少年,却被他无情地摧折。 分明疼出了眼泪,可还是笑着说无碍,“……我习过武,身体硬朗,你可以随心而来。” 于是他真的随心所欲,将在连璟那受的伤痛尽数发 泄在吴戢这里,还无知无觉地在其耳边呢喃着“小璟”,亲眼目睹吴戢眼中的光亮一寸寸地覆灭。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将吴戢的心伤得有多深,也不敢开口过问。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依旧爱得是连璟,对吴戢的定义,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床.伴。 面对连璟,他总是有充足的耐心,哪怕被回以的是冷眼与刺耳的绝情话,也甘之若饴。面对吴戢,便时常敷衍了事。对方多说半字,他都会不耐。 他只会在吴戢这不断索取,从未想过回报。直到看见对方眼里的泪光,他才恍然,吴戢是人,也有心,也会痛。 吴戢就像另一个他,同样地被所爱拒之千里,伤得体无完肤。可只要对方回头,他便一直都在。给点甜头,就忘却伤痛。 第一次对吴戢妥协,大抵就是那场大火。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明知他是妖,不惧凡火,还毅然孤身闯入火海,只为救他。最后被大火围困,决心赴死。 饥寒交迫,双腿被烧得坏死,分明怕疼的他,硬是没流一滴泪。却在得知他并未记恨他时,方决堤而下。 好好的一个明朗少年,被他伤得不是沉默寡言就是落泪。 楼昭钺不肯道歉,也不擅长道歉。妖族的天性,让他无法对凡人低头。可一看见对方眼中的泪,又心烦意乱。种种情绪作祟,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只能以旁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可纵是如此,吴戢也表现得很是满足。赠他一滴甘霖,他回以你一场春雨。 他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你陪伴即可。 素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在一个凡人这里栽了跟头。楼昭钺想,这大抵是上天赐他的克星。 番外:楼昭钺(三) 大抵是吴戢太过乖顺,不曾有过忤逆他的想法,这段情路又全凭楼昭钺主导,令楼昭钺觉得太过安稳,没什么危机感。 直到吴戢与他的发小重逢。 二人在雪景中过招,在凉亭中对饮,勾肩搭背谈天说地,激动得脸颊泛红。 那个应公子对他明里暗里的嘲讽,刻意而为之地带着吴戢远离他,甚至还在别院住下。 楼昭钺心里窝火,头一遭那般不理智,将人抵在墙角一面质问一面强吻,连同心里话一并说了出来。 “——你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之时,可有想过自己是有男人的?” 情绪传达得太过强烈,迟钝如吴戢都察觉到异常,小心翼翼地问:“……阿钺,你是醋了吗?” “开玩笑,我怎可能会醋?” 他矢口否认,心中默念自己爱的只有连璟。可当吴戢去而复返,那股抓心挠肝的滋味再次回归。 他也在这时方才醒悟,自己这是彻底栽了。而后又自欺欺人地想,吴戢本就是他的人,他有资格置气的。 为防止吴戢再单独会见应叙,他拉着吴戢,从午后做到了黄昏。 吴戢疲惫极了,试图将他推开:“阿钺,晚膳我还要招待子杰……” 楼昭钺抓住他推搡的手,不依不饶道:“我自会替你招待他,你不必再去了。” 吴戢动了动眼睫:“那你……是承认自己吃醋了吗?” “嗯。”这回他没再否认。 吴戢便笑了:“……傻瓜,子杰他只喜欢女子。” 楼昭钺低首,咬了口他柔软的唇 瓣,“那也不能背着我和他勾肩搭背眉来眼去。” 吴戢仰头在他唇上回了一吻,像哄小孩一般说道:“好好好,不让他碰我了就是……”随即打了声哈欠,疲惫地合上双眼睡死过去。 应叙在别院期间,倒是很识趣地没搅和他们二人世界。只吃了几回新鲜爽脆的瓜果蔬菜,就悄无声息地告别,临前还在房中留下一笔银钱,道是上门叨扰的赔礼。 那笔钱吴戢自然没用,而是好生将其存放,说往后再归还。当夜楼昭钺就借题发挥,折腾得他又是阿钺又是哥哥又是郎君地叫唤。 日子过得既简单又充实,直到南域来信,得知连璟亡故,震惊,心痛,将他的思绪占据。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提前攻入南域皇宫,势必将连璟尸身带回。 “空青,我有一事……” “我知道。”吴戢眼底含着不舍,语气却坚定不移:“小璟这一生,过得实在太苦了。过去是我不好,不该对他心存怨恨。他定是厌恶宫里的一切,才会选择自戕结束此生。将他尸身带回来也好,他应该很喜欢这外边的山与水,当初才会在凡界定居。届时寻一处美景安葬,他泉下也走得安宁。” 他这般一说,不舍的人反倒成了楼昭钺。 似乎自他们二人相识,都是吴戢在原地等他。堂堂国公府公子,因他而被逐出家门,没名没分地跟在他身边,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相处多月,他好似就不曾对吴戢许过什么誓言。 于是他抱住吴戢,在唇上深深亲吻。 “此次若能平安归来,我必娶你为妻。” 此言一出,吴戢眼中被无尽的温柔取代。 “去吧,我等你。” 当晚,他召集楼兰旧部,带上自告奋勇的阿瑟等人,连夜赶往妖界南域。 收复楼兰,助阿瑟平定南域动乱,登上妖皇之位,促进两域发展,七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臣等恳请陛下立后。” 他刚有了坐下喘口气的机会,便有臣子上书请求立后。 他揉了揉眉心,反问:“今夕是何年?” 身侧的总管颤颤巍巍地走来,低声道:“回陛下,今夕乃妖历七万三百十三年。” 他顿时如梦初醒—— 试问,凡人能有几个七年可等? “我家公子早在七年前,就被老公爷接回国公府了。” 话别吴家别院的小厮,楼兰昭钺移步国公府。 红绸布、红窗花、红绣球、红灯笼等装饰撞入眼,国公府似有大喜事,来来往往的婢子家丁脸上却无多少喜色。 吴戢孤身坐在窗前,持笔沾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楼兰昭钺捏着隐身诀靠近一瞧,方知纸上写的是他的名字:楼昭钺 而偌大的书案,同样题有“楼昭钺”三字的白纸,早已堆积如山。 他面色苍白,形销骨立,不时咳上几声,仿若风一吹就要倒下。与七年前的他天差地别。 一旁研磨的忍冬实在看不下去了:“……公子,咱别写了,楼公子他不会来了。” “我知道。”吴戢看着笔下的字,喃喃自语道:“写完今天,我就忘了他。” 七年复七年,七年何其多。 这七年间,他不断在纸上写下楼昭钺的名讳,就是生怕有一天会忘了他。 相思成疾,药石无医,他已时日无多了。 阿钺,莫怪我没等你。而是我……没那么多七年可等。 他拿起案上一捧题有楼昭钺名讳的纸张,起身,走向不远处的火炉。 一张张纸,在跳动的明火中焚为灰烬。明亮的火焰,却照不亮他晦暗的双眼。 “咳……咳咳……” 焚烧出的青烟,呛得他咳嗽不止。他咳得剧烈,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忍冬快步上前,将他扶回书案前坐下,伸手帮他拍打背部,眼中是化不开的忧愁。 待吴戢气顺了,忍冬方道:“公子,药该煎好了,小的去给您端来。” “去吧。” 忍冬刚走,房中烛台的灯光忽一暗,好似有缕清风拂过,窗边的竹帘都“啪啪”作响。 吴戢以为窗没关好,起身正要去合上,却闻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呼唤。 “空青。” 番外:楼昭钺(终) “空青。” 吴戢立在窗前,没有回头。 这些年来,相似的一幕出现得太多太多,而每每回头,皆是一场空欢喜。 想楼昭钺,已想到出现幻觉的程度。 楼兰昭钺见吴戢不应声亦不回头,欲上前,却听得吴戢说道: “阿钺,我三日后便要与崔家的四小姐成婚了。届时,你会来喝喜酒吗?” 楼昭钺准备拍他肩部的手顿在了半空。 而后,他听见吴戢状似自嘲地一笑:“……也是,你怎可能会来。” 吴戢手撑在窗台上,垂着头,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滴落:“七年了,我都不知你究竟还活没活着。没你的日子,当真是比等死还难熬啊……” 他抬手擦着泪,边哭边笑:“阿钺,对不起。我已无法再等下去了,你就当我死了吧。” “不……”楼兰昭钺心中一痛,果断上前环住他消瘦的腰身,“空青,我在这。” 吴戢惊愕地回身,晦暗的双眼渐而亮起一抹微光,苍白骨感的手颤抖地抚摸楼兰昭钺的脸庞:“……阿钺?真的是你吗?” 楼兰昭钺任由他抚摸他的脸,道:“空青,是我。” 他托住吴戢后脑,轻轻吻去吴戢脸上的泪珠,最后流连于他唇上,吻得极其热烈缠 绵。 真实而强烈的触感,叫吴戢恍然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他抱住楼兰昭钺宽阔的背,仰头同样热烈地回应。 因身子落疾,吴戢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就连唇齿间亦泛着淡淡的苦。楼兰昭钺并未嫌弃,只觉心中更是惭愧。 七年前,他还是年轻鲜活的少年。七年后,他病痛缠身,瘦骨嶙峋,恍若花甲老人。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他楼兰昭钺。 一吻毕,二人皆气喘不已。吴戢与楼兰昭钺靠坐在一起,轻声问道:“阿钺,你是来……” “接你去妖界西域,我的家。”楼兰昭钺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心房之上,目光灼热而真挚:“我说过,我要娶你为妻。” “等等,走之前,我想给爹娘留封信。”吴戢说着,取出一张纸,提笔疾书。 楼兰昭钺俯身一瞧,发现吴戢书中提及“崔家四小姐”,问道:“不是留信给爹娘?怎还提及你那未过门的娘子?舍不得?” 吴戢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笑,继续埋头写信:“崔家乃将门之家,那位四小姐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喜爱舞刀弄枪云游四方。如今年岁大了还未出阁,坊间有不少对她不好的传言,最后迫不得已才被家人送来给我冲喜。我若在大婚前三日一走了之,爹娘只能替我向崔家退婚,如此对她的名声更是一重毁灭的打击。自古女子名声重于天,若名声尽毁,不亚于将姑娘家推向绝路。” 如此长篇大论一通,吴戢竟出奇地没像方才那样又咳又喘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楼兰昭钺瞬间明白吴戢患的何疾,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侧脸:“所以,你是想让女方主动退婚?” “嗯,女方主动退婚,至少还能留几分体面,将后崔四小姐也好继续婚配。若男方先退,才是没给女方留活路。”吴戢写完最后一字,执起纸张吹干墨迹,而后折好压于砚台之下。 楼兰昭钺抱着吴戢腰身,脑袋靠在他颈窝,酸溜溜地说道:“……空青倒是个会疼姑娘家的好儿郎,眼下是我耽误你娶妻了不是?” 吴戢回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胡闹。我心里爱得谁,你还会不知?我若真娶了崔四小姐,才是耽误了人家。” 那个眼神,莫名带着几分娇俏可爱,虽然这般形容男子不对,可楼兰昭钺就是这么认为。心头一热,又将人压在书案上好一番深吻。直将人吻得喘不过气了,方舍得放开。 楼兰昭钺在书房留下数箱珍宝作为聘礼,便带着吴戢回了楼兰。 他像养金丝雀一般将吴戢养在自己寝宫,每每被国事折腾得心烦意乱时,回来见着吴戢的笑脸,心中的烦闷便一扫而空。 “……阿钺,我吃饱了。”吴戢别过脑袋,拒绝楼兰昭钺递来的那一勺肉粥。 楼兰昭钺端着碗,“是真吃不下还是没胃口?” “吃不下。” 楼兰昭钺瞧了瞧手里的碗,眉头一跳:“……半碗都没吃完,就说饱了?你当自己是女人?不对,女人怕是都吃得比你多。” 吴戢像被夫子数落的学生,惭愧地低下头:“……可我真的吃不下了。” 楼兰昭钺看着被他将养七日仍旧瘦如排骨的吴戢,无奈地揉了揉眉,随即苦口婆心地劝:“你身子骨这么差,就该多吃些,不然如何把病养好?” “再说了,你身子这么差,我都不忍心动你。天知道每天看着不能吃的滋味多遭罪……”这番话纯粹是楼兰昭钺自言自语,但他们离得近,自然被吴戢一字不漏地听了去,耳廓瞬间鲜红得似要滴血一般。 为了不让自家男人“吃斋念佛”,吴戢终是妥协了:“好了。我吃,我吃就是了……” 他说着就要接过楼兰昭钺手里的碗,被楼兰昭钺避开:“你别动,我喂你。” 吴戢一怔,眼中满是甜蜜的笑意。 如此被喂了两个月,楼兰昭钺才终于得偿所愿。七年未碰,吴戢属实难以接纳,为此楼兰昭钺用了大半罐的脂膏。最后那滋味如何,自不必多说。他们在寝宫疯 狂了一整日,算是弥补了分别这七年的遗憾。 大婚那日,出了场意外。吴戢被塔木娜施了移魂术,互换了身体。虽被及时救回,因凡人之躯抵不住那诡异的巫术,身子再次回到两个月前的光景。 楼兰昭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心疼吴戢身子,又气恼于自己疏于防范,平白让空青受这般罪。 最后,他选择用了阴阳双生蛊。 种上蛊的那一刻,他仿佛在历经这一千年来最大的痛苦。 浑身的骨头好似被铁锤一寸寸地敲碎,脑袋像被人用刀插进去翻搅,痛得要炸裂一般。每呼吸一回,那股剧痛便密密麻麻地侵袭他整具身躯,不过片刻,通身就似水洗了一般。 他心道,幸好自己临时起意转移了疼痛,不若这份痛落在吴戢身上,怕是得疼死过去。 阴阳双生蛊以他为例,将吴戢的身体从头到尾重塑了一番。肤色更加冷白,且毫无瑕疵。乌黑的发中,有一缕变成深蓝色。那双眼亦变成了碧色的竖瞳,不笑之时,会有一种被毒蛇注视的幽冷之感。 楼兰昭钺看着这样的吴戢,好似看见了幼年的自己。那时他还未曾完全修炼成人形,蛇的形态不可避免。且那时的自己不爱笑,总是成日板着脸。 吴戢的脸,又回到了少年时期,肌肤却比做凡人时更显滑嫩,除却体温有些寒凉,这身冰肌玉骨叫楼兰昭钺爱不释手。同样的,蛇族那些常见的习性吴戢多少沾带了些。 蛇喜阴,性 淫。早年楼兰昭钺重 欲,玩得很花,遇到吴戢才收了心。如今变成半妖的吴戢反倒十分热情,无事总爱缠着他,体质又比做凡人时好得多,于是二人可以敞开了玩,时常房门一关就是整日整夜。 楼兰昭钺看着自己的皇后,哪哪都好,可惜不能生娃娃。 某日吴戢知道他这么想,愣是让堂堂西域妖皇只穿着寝衣被关在房门外,不许上榻睡觉。楼兰昭钺隔着门求了一个多时辰,吴戢才放他进去。 楼兰昭钺死皮赖脸地搂住生着闷气的吴戢,好声好气地哄道:“生不了就生不了吧,反正我还有好些年头可活,大不了退位前随便选一位继承皇位。空青乖咱不生气,来亲一个——” 吴戢噗哧一声笑了,伸手推开凑过来的脑袋:“没脸没皮!” 这事就这么翻了篇,但吴戢仍旧记着此事,派人四下寻找有无被遗弃的男婴,最后还真叫他找到一对双胞胎兄妹,查验身世,为楼兰昭钺旁系的后代。他们的母亲难产而亡,父亲早年参军落了伤,无法养育。 当天这对兄妹就被接回皇宫,小小一个,不吵不闹,对外无知无觉,径自睡得香甜。 楼兰昭钺见状,直言是两只小猪。险些又被吴戢赶了出去。 吴戢给男婴取小名乐乐,给女婴取小名安安。寓意自是平安喜乐,万事遂意。 日子还有很长很长,他们定会一直幸福快乐地走下去。 番外:辞旧迎新(上) 又是一年新春佳节。 白景初推开窗,放目望去,只见青丘依旧花红柳绿,明阳高照。远处的山涧中,有灵鹿结伴而过,呦呦啼鸣。 这里的景致万年不变,美则美矣,瞧多了倒有些乏味。 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身,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颈间,涂山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想什么?” 他语气温柔,带着初醒的慵懒。光是听着,耳朵就有些经受不住了。 白景初侧过头,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阿远,我想去凡界过一回年。”顿了顿,补道:“和大家一起。” 涂山远一怔,望着白景初眼底的空落寂寥,毫不犹豫地颔首:“好。” 当天便有数只传信青鸟飞向各地,众人得到消息,一一整装出行,相聚于青丘。 常年安静的青丘,难得再次热闹起来。 “爹,主人!” 凌启自是第一批抵达的客人,亦是最先冲上来的。分明外表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面对涂山远与白景初,仍旧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打了照面还不够,还和白景初抱了许久许久。 虽然,白景初早在上辈子自戕前就与凌启断了主仆契约,然凌启骨子里依旧对他抱有浓浓的依恋之情,他永远只认白景初为主人。 宋星寒笑望着在白景初怀中撒娇的凌启,也没说什么这么大的人还粘着长辈之类的话,俯身规规矩矩地朝二人行礼:“小雨拜见二位爹爹。” 话音刚落,身侧的宋蕊亦跟着行礼,声音明亮脆甜:“糖糖拜见白祖父,拜见涂山祖父——” 多年过去,糖糖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梳着双丸髻,左右各戴镂空雕花铃铛发饰,垂几束红色流苏。身披桃红色毛领小袄,脚蹬毛边小靴,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白景初头一遭做祖父,对这个孙女稀罕得不行,又是夸丫头长得娇,又是塞各种奇珍异宝,说用来花还是打首饰随意。 第二批抵达青丘的是卿嫆和江映雪,两位姑娘的容貌相比数年前并无多少变化,衣着亦比较素净,没佩戴多少首饰。 早年凌启做了妖皇,想给卿嫆封一个大长公主,但被卿嫆婉拒,道自己德不配位,只想过平淡安宁的生活。而后两位姑娘寻了处僻静的山头隐居,但每每青丘来书,她们皆会在此相聚。 “二哥,涂山兄长,三妹携四妹,来给你们贺新年了。” 粗茶淡饭的隐居生活,并未给她们带来不妙的影响。分明是妖,可那气质出尘不染,仿若天宫的仙子一般。 白景初微笑地上前将二位姑娘虚虚扶起: “都是一家人,不必这般见外。” 卿嫆则取出一竹篮递给他:“二哥,我们住在山里头,也没什么可送的,这是我们一早上去采摘的,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白景初垂眸一看,发现篮中竟是几枚血灵芝,品相都挺不错。血灵芝于仙于妖乃大补之物,食之即可补充大量元气,还能助长修为,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这等好物,你们该给自己留着。” 卿嫆与江映雪相视一笑,前者坚持道:“二哥,我们在修行一事上没什么追求,此物放我们这也没多大用处。二哥,你还是收下吧。” 二人一番推脱,血灵芝终究还是被白景初收下。当然白景初也不会白拿,另取了些女儿家用得上的东西回礼。 青丘别的没有,就奇珍异宝堆积如山,乃是历代族长囤积下来的。白景初被封狐君之时,涂山远就曾放言,青丘宝库内的所有物任由白景初取舍。 第三批到来的是吴戢,他身着水蓝色常服,容貌白皙俊逸,耳佩宝石耳钉,左手拇指与食指皆戴有镶嵌宝石的戒指。与他同行的,是个容貌约莫只有五岁的小男娃。身着宝蓝色锦衣,颈上坠着银制项圈,黑色长发微微卷曲,一双琥珀色眼眸里是属于孩童的纯真。 小孩儿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抱着好奇的心态,却学着大人板着小脸,任由吴戢牵着小手,不乱跑亦不说话。 “来,乐乐,这是你二叔和二叔公,这是你三姑四姑,还有这是你阿瑟哥哥小雨哥哥……” 乐乐很乖巧听话,吴戢指着谁,他就跟着喊,还会行各种辈分的礼节。与众人打过照面,便又绷着小脸站在吴戢身侧不言不动,充分体现了楼兰王子的修养。 白景初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楼兰昭钺的身影,疑惑道:“嫂嫂,怎就你一人带着孩子来了,大哥呢?” 吴戢轻哼一声,抬手撩了把鬓边的一缕碎发,淡淡地说道:“在家里哄闺女呢,当初还嫌人家是猪吃了睡睡了吃,眼下宝贝得和什么似的,碰都不给我碰。哼,有了闺女忘了儿的老男人,爱来不来,不必管他。” 吴戢嘴上这么说,眼底却是含着些许笑意的。如今的他,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自信明媚的气场,不再似当初那般低首垂眉的卑微模样。 由此可见,做楼兰皇后的这些年来,楼兰昭钺给足了他关爱与信任,他方能脱胎换骨。 乐乐听着吴戢数落自家父皇,还知道出言维护:“母后,父皇对儿臣挺好的,您不要说他的不是,好不好?” 吴戢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傻孩子,你父皇只管你妹妹,都把你忘在长乐宫了,还说对你好呀?” 乐乐噎了噎,“那是因为……因为……” 吴戢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屈膝蹲下,目光与孩子平齐,沉声告诫道:“记住,往后娶了媳妇生了娃娃,万不可像你父皇那般偏心。也就你这孩子心大不记仇,若换做别人,早就记恨上了。” 乐乐却一板一眼地说道:“……这不一样,我是男娃,日后要辅佐父皇。妹妹是女娃,且又是一国公主,父皇宠她是应该的。因为妹妹早晚要嫁出去,现在不宠,往后就没机会了。” 此言一出,在场其余人等皆唏嘘不已。 这才多大的娃娃,竟有这般大的觉悟。 几名长辈谈话期间,宋蕊背着小手儿在青丘闲逛,无意间在河边发现凌天瑛的身影,立时小跑过去:“太爷爷新年好呀!元孙女在此祝您神爽朗,骨清坚。往来无灾,富贵如言,长生无极。” 凌天瑛单手托腮,目光无神地盯着河中的游鱼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这丫头在和他说话:“嗯?哦。好好好,都好。” 他在囊中掏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看也不看就一股脑地递给宋蕊:“你们凡人都讲究压岁钱是吧?给,自个儿玩去。” 宋蕊不明所以地收了堆灵石与凌水族特有的小型暗器,余光瞥见凌天瑛脚边落了块玉玦样的物件,好奇地伸手捡起:“咦,这是什么?” 那玉玦为圆形,中间雕刻一头似龙似雀的异兽,似冰块般散着丝丝凉气。 凌天瑛回过头来:“那是……别动!” 宋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吓得手一抖,看似平滑的玉玦忽然像刀片般将她手指划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玉玦之上,又转瞬被其吸收。 凌天瑛夺过玉玦,望着宋蕊的血被玉玦吸收,脸上肉眼可见地慌了。他回头将宋蕊上下打量了一眼,好似骂了句宋蕊听不懂的脏话,而后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这回我怎么给我那侄儿交代啊……” 宋蕊将出血的手指放于口中轻抿,看着眼前的凌天瑛急得来回转,疑惑不解道:“太爷爷,您怎么了?我不就是被割了手,这点血不会死人的。” “你是不会死,本王会死好了吧。本王今日真是脑子糊涂了才会跑来和你们一同过年,这回完犊子了……” 宋蕊愈听愈是迷糊,挠头道:“……太爷爷,您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凌天瑛深吸一口气,“丫头,你介不介意……有一个长你三千多岁的相公?” 宋蕊:???? 番外:辞旧迎新(下) 这一头亲朋好友来得差不多了,宋蕊才慢悠悠地回来。 宋星寒一眼瞧见她手里握着枚玉玦,问:“糖糖,手里这东西哪来的?” 宋蕊一怔,将东西呈给他看:“啊?哦。是二太爷爷送的。” 凌启闻言也走了过来,见那玉玦刻工精美,用料上乘,瞧着便知价值不菲,不禁摇了头:“你二太祖父本就一人住在封地,孤苦伶仃的,没多少身家,你还跑去讨他东西?此物要不得,赶紧还他去。” 宋蕊瘪了瘪嘴:“……还不了了,二太爷爷说他突然有事,已经回去了。” 凌启蹙眉:“什么事这般急着回?” 宋蕊看着凌启,支支吾吾地说:“他说……要回去准备聘礼,回头向您提亲。” 此言一出,凌启愣住了:“提亲?娶谁……?” 宋蕊茫然道:“……父皇,您家里有几个女儿?” 凌启笑了笑,眼前一黑。 “父皇\/阿瑟!” 凌启作势一倒,宋蕊和宋星寒忙上前将他扶住。二人帮他抚胸顺气,他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即刻去找凌天瑛算账。 “二祖父这是弄的哪一出??我这闺女才只养了十年不到他就要抢走?!三千多岁的老骨头,娶十八岁的小姑娘,还是娶自己元孙女,他哪来的脸啊?不行,我要去魔界北川找他评评理——” “冷静,冷静啊父皇!” 凌启这一声吼,将不远处的白景初等人的目光一一吸引过来。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凌天瑛要娶自己名义上的元孙女这桩事。 丰年拿起玉玦打量一番,道:“此物乃是天瑛的本命玉牌,里方承载了他一缕神念、与最精纯的精血,关键时刻可保他一命,为魔界皇族的私有物。若女子不慎触之,便会被它标记,六界之内,该女子无所遁形。再倘若女子的血与玉牌中精血相结合,就会……” 凌启追问:“就会如何?” “就会在体内孕育生命。糖糖如今已有身孕了,天瑛若不快些把人娶回去,你这女儿就要落个未婚先孕的笑柄了。” “——这不应该啊,只是碰了块破牌子,糖糖怎就怀孕了?”凌启还是不肯接受事实。 丰年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可奇怪的,这种事在上古时期很常见。譬如炎帝之女精卫、雷神之女娲皇,她们都是自己母亲无意踩中父亲的脚印生下的她们。” 他将玉牌还给宋蕊,“就是便宜了那老小子,白得这么一个年轻稚嫩的小媳妇。” 白辛夷没好气地拧他胳膊:“你还有心思打趣啊?那也是咱元孙女儿。你们魔族人真是怪哉,好端端的弄得什么本命玉牌?这下可好,太爷爷娶元孙,阿瑟他们要被看笑话了。” 丰年悻悻地说:“这不怪我,若糖糖没捡那玉牌,也就不会成事。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他们今世命中注定要做夫妻。” “再说了,在新春佳节有孕和成婚,可谓双喜临门。是好事,你们不必如此愁眉苦脸。” 处理完玉玦一事,得知宋蕊有孕,凌启当即派人将她送回南域皇宫好生休养。至于今日的好心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宋星寒好声好气地哄:“别生气了,这是糖糖自己的选择。她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再如何放在身边宠,也总归要嫁出去。与其嫁给不知底的年轻人受罪,还不如嫁给王爷,王爷为人如何你我都清楚,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凌启哭丧着脸道:“你别说,糖糖是我看着长大的,素来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我还想着万一将来她要嫁人,就让驸马入赘,这样每天还能在眼皮子底下见着,不怕丫头被人欺负了去。可这回她要嫁去魔界北川,相隔两界,路途遥远,不说被欺负,想见她一面都是难事。我怎可能不难受?” “你想啊,从前你得唤王爷太祖父,若他娶了糖糖,将后你就是他老丈人。且他娶亲的来由不光彩,于情于理,他都不敢给咱糖糖俩甩脸色,更别说将后他的孩儿还得喊你为祖父。这样想想,是不是就心里好受一些了?” 凌启眼前一亮:“你这么一说,倒也对。” “是吧,所以咱不气了。” 凌启回过味来,继续哭丧着张脸:“可糖糖还是嫁得太远了……” 眼望着凌启这般伤心,白景初都觉得愧疚了:“抱歉阿瑟,都怪我非要让你们来陪我过年……” 凌启闻言,瞬间将哭丧的神色收敛,正色道:“主人,这不怪你。祖父说了,这都是命中注定。就算今天不成事,往后相同的事一样会发生。与其让糖糖不明不白地被带走,还不如像今日这般有个心理准备。回头我就给糖糖添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白景初欣慰地揉了揉他脑袋:“我家阿瑟真的长大了。” 这段小插曲过后,白景初终于如愿去了凡界。选的地方,依旧是静安城。靖王夫妇不忍打扰他们年轻人的世界,没一起同往,而是相约去了灵族。 这里气候严寒,有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大街之上,只听得有的吆喝冰糖葫芦,有的吆喝包子馒头,还有剪纸窗花灯笼面具等等,往来的车马与行人源源不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不知哪家燃起了炮仗,噼噼啪啪的声响吓得街上几个小娃娃捂起耳朵跑,嘴上咿呀乱叫,脸上却笑得更欢了。 为了方便融入凡界,一行人来前就已乔装打扮,以普通人的身份穿梭于人群当中。 乐乐头一遭来到凡界,这里全然是他没见过的景象,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好奇地左顾右盼。吴戢见他喜欢,但凡多看了一眼的,便会掏出银钱买下叫小贩包好,给乐乐高兴得见牙不见眼。 白景初则是这里挑挑那里拣拣,看上的东西拿起就走,每每小贩要把他叫住之时,涂山远便会走过来付上所需的银钱。 凌启倒是没有想买的东西,毕竟今日心情不爽,宋星寒便去糖人摊上买了只糖人递给他:“阿瑟,给,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凌启见状一怔,无奈笑叹:“我已经不是小娃娃了……”却还是伸手接过了糖人,咬上一口,甜蜜的滋味瞬时充斥在唇齿间,甜得他眯起眼眸,心情不觉间放松。 宋星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面部变化,见凌启表情愉悦,自己心情亦跟着变好。他心想,吃糖果然是一件会令人开心的事。 卿嫆与江映雪适当买了些首饰,白景初抢在她们掏钱袋之前就已帮她们垫付。 众人在街上逛逛吃吃,最后不约而同地去了江宅遗址。 江宅历经一场大火,多年过去,只剩下一地黑灰与枯枝烂木,周围杂草丛生,且已有半个腰身之高,近乎无处可落脚。 “二爷,二夫人,三小姐四小姐,是你们吗?” 几道身影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是江宅曾经的那些地精仆从。 白景初面露惊喜之色:“金风玉露绿芽常青王伯,你们都还在啊?” 常青激动地说道:“你们当初走后,吴家别院空了,我们无人伺候,就回了这边。只因我们相信,终有一天你们还会回来。” 白景初闻言,心中感慨万千。他没想到,世间除却至亲以外,还会有人默默在原地等候他们多年。 众人在入口布下结界,涂山远亲自上手,凭借着记忆,将数十年前的江宅重现在众人跟前。 金风玉露奉茶,白景初与涂山远做饭,绿芽常青上菜,众人聚在膳厅有说有笑,偌大的江宅又恢复了以往热闹的景象。 饱餐一顿,江启南回了自己的师门离山,苏霁月去了思梦楼探望老鸨沈妈妈与那些姐妹。宋星寒去京城看望自己的门生,凌启同往。剩下的吴戢想了想,选择带乐乐回国公府。 六年未归,国公府门前有些萧条。门口没有车马停放,没悬挂喜庆的红灯笼,更没张贴对联。 吴戢抱着疑惑,上前叩门,门房吴伯拉开小门一瞧,一双昏花的老眼登时瞪得老大,他似是不敢置信揉了揉眼,而后不可思议地问:“……公子,是您吗?” 吴戢道:“吴伯,是我。” 吴伯一拍双腿,扯着嗓子边喊边往院里跑:“老爷夫人,大公子他回来了,大公子他回来了哟!” 不多时,一阵杂乱脚步声由远至近,国公府的大门被拉开,吴戢的父亲母亲,他的二弟四弟携同家眷,匆匆赶至门前。 吴父年近六十,一张脸生得虎目浓眉,瞧起来有些凶狠。吴母倒眉目温婉,就是身形瘦弱,能清晰看见骨骼的纹路。 六年不见,父母却好似足足老了二十余岁,吴戢心中酸涩,“噗通”一声朝二老跪下磕头:“爹、娘,孩儿不孝,今日回来给你们拜年了。” 吴父当即推开搀扶他的小厮快步上前,目光凶恶地瞪着吴戢,蒲扇般大的巴掌就朝着吴戢打下来,吴戢下意识地闭上眼,准备承受来自父亲的怒火。 意想中的那一巴掌并未落下,吴父的手,生生顿在半空,转为温柔地抚摸吴戢的脸庞。 吴戢睁眼看去,只见自己父亲目光慈爱地将他望着,苍老的脸庞扬起一抹由心而来的笑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吴母则上前将他扶起:“地上凉,快快起来。青梅,快给咱大公子上茶水。” 婢女青梅忙不迭去备茶水:“哎!奴婢这就去。” 过了吴父吴母这一道坎,国公府的小辈们才终于有机会上来同吴戢说话。 “大哥!” 兄弟们将他围作一团,二弟吴澈好奇问道:“大哥,六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般年轻?” 吴戢沉默片刻,道:“因为,我眼下已算不得是凡人了。” 而后他将自己夫婿是西域妖皇,自己被夫婿用楼兰秘术改变了体质、此后容颜不老这等事告诉了大家。 众人听罢,半知半解地点点头。 吴戢见父母一直盯着身侧一言不发的乐乐,忙开口介绍:“对了爹娘,这是你们的孙儿。你们可唤他乐乐。” 吴父艰难地接受了自己大儿子不是凡人的事实,听儿子介绍这面容讨喜的娃娃是他孙儿,心中又是一惊:“这是……你和你夫婿生的……?” 吴戢哭笑不得:“……爹,我虽不是凡人,但也没那能耐生娃娃。乐乐是我领养的孩子。” 吴父登时眉开眼笑:“我就说这娃娃咋跟你长得不像!乖孙儿,我是你祖父,来抱抱——” 乐乐抬头看了眼吴戢,得到允许,乖乖走向吴父吴母,奶声奶气地唤了声“祖父祖母”,任由二老揉搓小脑袋。 吴戢没发现堂中有老公爷的身影,道:“爹娘,不知祖父他?” 此言一出,吴父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早在你留信离开的那年,你祖父就一病不起,去年年底没扛住风寒,已仙去了。” 吴戢得知噩耗,心中悲痛不已。最后去祠堂给老人家上了炷香,以尽嫡孙之职。 悲伤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吴戢想留在国公府用膳,吴父吴母高兴万分,吴母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吴戢以往最爱吃的菜。 这一顿年夜饭,国公府众人吃得很开心。吴戢望着自己早已不再年轻的父母兄弟姐妹,心中默默祈祷时光能慢些过,愿温柔对待他的家人。 “空青——” 饭刚吃完,楼兰昭钺便带着女儿安安匆匆赶来。吴戢依次抱了抱自己的父母兄弟,留下自己来前买的货品,顶着国公府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与楼兰昭钺携手离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静安城入夜之后,护城河边燃起一束束的火树银花,绚丽多彩。 凌启扬头,看着天际美丽的烟火明明灭灭,道:“小雨哥哥,这就是那首诗里描述的景象吧?” 宋星寒温柔地注视他的侧脸:“没错。” “那首诗,既提及了新春佳节的繁荣美景,亦描述了久别重逢后的欢喜之情。阿瑟,你当初抄写那首诗是对的。” 凌启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会永远陪着你,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宋星寒笑道:“我也是。” 凉亭中,白景初脑袋靠在涂山远肩上,二人望着天际绽放的烟火,白景初道:“现在这样真好,阿远,你说是不是?” 涂山远垂首,看着身侧满头墨发的白景初,目光柔了又柔:“嗯,真好。” 卿嫆与江映雪则来到河边,她们笑着乐着,与众人一同放下装有心愿的花灯,任由它们随波逐流。 ……………… “不过去吗?” “不去了。没人会欢迎我。” 距白景初等人不远处的树下,两名男子正窃窃私语。 周九看着白水遥空寂的双眼,温声劝道:“往事如烟,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兴许早已接纳了你。你不必如此生分。” 白水遥轻声道:“……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值得被原谅。我知我过去作孽太多,还是不去打搅他们了。” 他语罢,转身就走。周九拗不过,只好提步跟上。他伸手将白水遥的手握住:“没关系,你还有我。” 白水遥一怔,唇角不觉间扬起一抹笑:“谢谢。” 凛冽的寒风,伴随着清雪,给静安城添上一缕新寒。但城中的众人,心中却是温暖如初。 一愿,岁岁年年人依旧。 二愿,亲朋好友幸福安康。 三愿,与卿朝朝暮暮共常在。 (全文完) 番外:黄粱一梦 是夜,连璟骤然睁眼。 他扶着额角,缓缓坐起身,宿醉使他头疼欲裂,胃里一阵阵地犯着恶心。 “陛下,您醒了?” 门外的仆从闻声叩门,得到允许推门而入,呈上在炉上温了多时的醒酒汤。 苦涩的汤药入腹,连璟斜靠在床头小歇片刻,继而穿衣下地。近来夜寒,连璟却穿得极其单薄,只草草披一件绸缎,长发未束,尽数披散在身后。 他抬首,目光透过窗,望向天际那轮上弦月。 月上中天,惨白月辉将窗前的他影子拉长。他衣衫单薄,面色憔悴苍白,孤身立在那儿,仿佛风吹一下就要倒下。 偌大的寝宫,除却他与几个守夜的仆从,再无旁人。 连璟想了想,又转身步向床,弯身摸索一通,扭转一道机关,下一刻床旁墙上出现一道暗门。 进入暗门,初狭窄,只通一人,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只见这是一间冰室,左右两侧墙壁摆放无数长明灯以供照明,中有一冰床,床上躺着一人。 那人容貌迤逦,雌雄难辨,身着墨色锦衣,一头墨发披散于身下,通身覆着细碎的冰晶,似一个精美的雕刻品,只可惜没有心跳与呼吸。 连璟伸手,根骨分明的手指细细描绘黑衣男子的眉眼与鼻梁,随着俯身的动作,二人长发相铺和。他望着冰床上的墨晗,漆黑的眼眸平淡如水,却藏着一缕无言的哀伤。 是……梦啊。 至亲相逢,挚爱在侧,亲朋好友皆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得他近乎不愿再醒。 回想这一生,他确有被连晟要求侍君,逃离后被楼兰昭钺掳去西域,遭遇惨烈的争夺后白了发。 只是他们逃离西域后,没来得及去深林隐居,便被连晟派人“接”回南域。 他们没去凡界,不曾遇见楼兰昭钺,不曾与卿嫆重逢,阿瑟亦不曾幻化人形,没捡回他命定的少年。 重回南域,连璟被囚于风华殿,美其名曰养伤。伤好初,便被连晟顺势“宠幸”。 错过了木屋隐居,连璟身无法力,与普通人无异,哪里反抗得了妖界第一人的连晟? 他有过抗拒,连晟第一个捉了秋湖映画兄弟俩开涮。 当着他的面,将手放于秋湖发顶,只见得那鲜血自额角蜿蜒而下,流了满脸,再顺着脖颈,浸透了那身灰褐色的奴仆服。 似是为了折磨,连晟刻意施法得极慢、极慢。慢得一刹那都恍若过了千年万年。 分明面色发青,手背上青筋暴起,牙都咬碎了,可秋湖就是没发出半声痛呼。 许是没达到连晟想要的效果,猛得一捏,手下的秋湖便化作尘埃随风散去,半分骨肉未留。 “畜生!住手!我叫你住手啊——” 任凭连璟如何哭嚎谩骂,连晟都充耳不闻,再次将手伸向了映画。 “殿下,保重……” 素来胆小怕死的映画,临死前却对他洒脱一笑,取出早已藏了多时的匕首、毫不犹豫扎入自己心门,直挺挺地倒下。 连璟手脚缚着锁链,眼睁睁看着两名将他养大的亲故离去,什么也做不了。他捂着脸,疯了一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爱妃不必如此感动。”连晟抓住他捂脸的双手,轻而易举地掰成扭曲的角度,再伸手替他抹去眼泪,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出最残忍的话:“毕竟,这还只是开始。” “臭老头,放了我主人!” 后来,阿瑟也被捉来风华殿。作为修炼几十年的小妖,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公然与连晟叫板。 眼见连晟朝他伸手,连璟跪在地上抱住连晟的腿,低声下气地请求:“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放了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而后,那天他们当着阿瑟的面…… “陛下,左相面貌丑陋,声音难听,衣品极差,妾身不喜欢。” “来人,将左相拖出去砍了。” 再后来,他不再反抗,选择迎合对方。因颇具宠爱,还上了朝堂,坐在连晟怀中。 他看谁不顺眼便出言指出,连晟意外惯着,那些臣子不是降职就是被拖出去斩首示众。 那些人,都是当初嘲笑过他的恶人,当初的嘴脸有多丑陋,如今他们便有多恐惧。 他被指着骂“祸水”,然他充耳不闻,依偎在连晟怀中笑得甜腻。 如此朝堂被肃清大半,连晟逐渐无人可用,终有一日,墨晗与凌天瑛里应外合,攻入皇宫。 那一战可谓凄惨,皇宫里里外外血流成河,阿瑟战死,墨晗麾下十一位亲信战死。强悍如魔族人,亦险些全军覆没。 最后他们险胜,生擒住了连晟。 为报仇雪恨,墨晗与凌天瑛给了他一个亲手了结连晟的机会。于是他手握长剑,照着连晟当初所诉那般:剜其双眼,折断其手脚,割其舌头。 “璟儿,随我一同入地狱吧——” 彼时连晟又是痛呼又是大笑,面目扭曲如同疯子。连璟正欲砍下他头颅,忽然他大笑一声,随即身体爆发剧烈金光! 连晟欲图自爆妖丹杀死在场所有人!待连璟反应过来时早已来不及了,电光火石间,似有一人飞扑而来将他摁在身下,为他隔绝了大部分的爆炸冲击。 再醒来时,已身处一处废墟当中。身侧,躺着奄奄一息的墨晗。 “阿璟,我心悦你。但……对不起。” 他只留下这句话,便断了声息。 连璟望着他的尸身,眼泪不受控制溢出眼眶。 最后,连璟抱着他冰冷的尸身,崩溃地放声大哭,仿佛将这辈子所有的泪都流干了。此后哪怕再伤心,亦不曾流过一滴泪。 连晟一死,连璟理所当然登上南域妖皇之位。而今,距离墨晗离去已过了整整半年,这半年来,连璟时不时借酒浇愁,以麻痹自己。 此刻,他望着冰床上墨晗安静的睡颜,不由生出一股幽怨的心思。 瞧瞧这人,做什么英雄,为保他一命拼死护他。临死前,还非要对他表明心迹,叫他后半生在悔恨痴念中度过,可谓心狠手毒。 难熬,难熬啊! 连璟握着他的手,贴于脸颊上,感受着心间难得的平静,不知不觉再次睡了过去。 都说梦里什么都有,这一次,他再也不想醒了。 番外:沧海一粟 极寒的冰室之中,一人躺于冰床上,一人伏于冰床边。 一把银色利刃扎入左胸,鲜血淋漓而落,伏于冰床边的人面无血色,胸膛起伏的频率逐渐归于平静,他双眸紧闭,昭告着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恍惚间,连璟觉得自己身子愈发轻盈,似云彩般迎风飘入天际。随着一道强光过后,一座巍峨宫殿映入眼帘。 那宫殿筑于雪山之巅,下通一条长长石阶。几只仙鹤在云间飞来往去,实乃人间仙境。 望着眼前高大的建筑,连璟似有所感,抬步踏上石阶。 每踏十步,便有奇怪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显现。起初他难以接受,捂着脑袋立于原地,努力深呼吸。后来逐渐适应,面色平静地行进。 走了约一个时辰,终于看见那两扇巨大的金门。 当他踏上最后一个石阶,两扇金门自动向两侧打开。偌大的殿中空荡荡的,除却金漆石柱外,只正中放一宝座。 宝座中坐着一男子,瞧着约莫及冠之年,华发垂身,身着白衣,外罩一件银色薄纱,眉心一道火红神印。 他眉舒目朗,唇边挂着浅浅笑意,是极其俊美的模样。他左侧立着一八九岁的孩童,身着银袍,生得玉雪可爱。右侧立着一年轻男子,其身姿挺拔,穿绣金色梧桐叶的白袍,眉心一点朱砂红,同样俊美无俦。 “小孔雀,终于舍得回来了?” 宝座上的那位忽然开口,看似像在斥责,然语气慵懒随意,没有责怪的意味。 连璟伏跪在地,朝他行了大礼,额头紧紧贴着地板,道:“轻云知错。” 男子伸手揉向小男娃的脑袋,小男娃抬头看向他,乖巧地立着一动不动。男子便满目慈爱地揉着男娃的脑袋瓜,道:“……也罢,总归是吾派你携回溯石下界试用,不曾道明归期,起来罢。” “多谢尊上。” 连璟依言起身,那双往常漆黑如曜石的眼眸,不知何时变成了碧玉般的色泽。银发盘髻,两条金色穗子垂在脸颊两侧。容貌倒是与先前别无二致,只不过两侧眼角有银色细线的纹路,额前印细叶神纹,身着浅青长袍,腰垂青玉,神色淡冷。 那高贵的神祗单手支颐斜靠于扶手上,问:“此番下界五百日,可有收获?” “……恕轻云愚钝,除却悲惨的一生,毫无感悟。” “那只小狐狸也不算?” 轻云顿了顿,淡淡道:“过客而已。” 神只望着他,但笑不语。 良晌方道:“神域一日,下界一年。你辗转五百年,想必也乏了,同你师父叙叙旧便回去歇息吧。”言罢,起身领着身侧男童离去。 殿中只剩下轻云与那衣上绣梧桐叶的俊美男子。 男子向轻云缓步走来,后者俯首作揖,恭敬地唤了声“师尊”。 凤煦颔首以作回应,盯着他表面平静的眼眸,意有所指道:“轻云,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轻云解释道:“回师尊,只是将将脱离下界,弟子脑中那位妖族太子的过往尚存,难免共情一番。待弟子闭关休整几日,便可恢复。” 凤煦颔首:“为师知晓你素来面冷心热,那位小太子的遭遇确为大不幸,你起怜悯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被一语道破心思,连璟有些窘迫:“师尊,弟子……” 凤煦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他肩头,“无妨,且回静思居歇息去吧。” “有空去见见你阿妹,分别一年有余,她隔三差五念你名讳,想你得紧。” 轻云松了口气,再次俯身行礼:“弟子领命。” 目送凤煦离开,轻云亦照着记忆,乘云返回静思居。 两名童子正在院中扫洒,见他归来立即见礼:“神君。” 轻云颔首,负手往厢房步去。 合上房门,面上维持了半个时辰的平淡霎时崩裂。 他面色发白,右手死死捂着心口,左手竭力扶住床沿,以防自己站不稳跌倒。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心脏痛得仿佛无法呼吸,那种极致的濒死感,是这数万年来从未有过的。 他名为轻云,乃神 凤煦亲传弟子。数万年前,凤煦在大战中陨落,神界亦不复存在。他与阿妹碧月隐姓埋名,在三界中躲躲藏藏。后有一日,那位神祗找到他们兄妹,道是接他们去见师尊。 他以为在扯谎,奈何神祗术法通天,他们不是对手,只能随他而去。不想真的见到师尊活生生站在跟前。 为报恩,轻云选择在神祗手下做事。神祗随手可创造数万个大千世界,同时在各个世界穿梭,似是在找寻何物。 他请求前去,神祗允,暂借回溯石供他驱使。回溯石乃神祗独创法器,携有者可回溯目下所经历的一切。同样的,它所消耗的法力于轻云而言如滔天洪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祭出。 他在下界投生为妖族太子,经历世间所有苦难,共情使他近乎心痛到死去。 几个深呼吸后,他终于脱力地跌坐在床上,通身似水洗一般,外袍都湿透了。 早知如此,归位前该消除那些记忆的。 侍从送水进来,轻云洗去满身疲惫,躺下歇息。 静思居名副其实,安静得连只聒噪的鸟儿都不曾有。可纵使如此,轻云依旧难以入眠。 只因一闭上眼,便是那人表明心意后死在他跟前的情景。心口的痛意一阵又一阵,痛得他呼吸不畅,最后烦躁地起身。 分明只是万千世界中的一粒渺小尘埃,有什么值得他堂堂神君为他落泪? 不过是为护他化身周全,余下四命消弭一空,被炸了个魂飞魄散……而已…… 亦或者“梦”里为他失去八尾,最后一命险些不存,对他千依百顺,相守终生。 那只狐狸待他的好,不过是建立在他是连璟的基础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 可为什么,心还是会这么痛。 番外:回溯之时 静思居有一莲池,池中莲为金色,乃神域圣品。与娇艳的红莲相比,金莲更显圣洁高贵。其莲子可治愈内外伤,且能温养魂魄。 莲池中心有一凉亭,四方垂下花藤以作帘幕,徐徐琴音自亭中传来。 神祗与凤煦立在莲池边,静静听着亭中的琴音。只闻旋律时而悠扬、时而舒缓、时而哀切,偶尔蹦出几个不明所以的杂音。原本赏心悦耳的仙音,生生因那几个杂音弄得不伦不类。 神祗笑眯眯地说:“你这小徒弟心不静啊。” 凤煦轻叹:“……轻云与下界妖族太子共情,在世时直到弥留之际一无所有,难以走出。都说情之一字恍若毒药,我非他,劝说不得,怕是只能依靠时间来抚平伤口了。” 神祗却摇了摇头:“难说。” 轻云正在抚琴,忽然一双手从后盖住他双眼,来人刻意压低了音说:“猜猜我是谁?” 轻云修长的手依旧在抚琴,淡声道:“阿妹,别闹。” 那俏生生的少女闻言绕至轻云跟前,笑嘻嘻地朝他扮了个鬼脸:“兄长真无趣,人家在逗你玩呢。” 轻云头也不抬:“几万岁的神了,还当自己是小娃娃?” 少女同样是一头银发,梳流云髻,配以梧桐叶状珠花,柳叶眉,漂亮多情的凤眼,唇不点而朱,肤色白皙,青白相间的长裙包裹曼妙的身姿,是极为标致的美人。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梦”里的那位冥府的小公主叶芳菲,与他阿妹碧月的容貌有八分相似,且二人皆擅长治愈之术。 也是,都是“梦”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碧月见轻云对她爱搭不理,故意俯身摁住他抚琴的手:“别弹啦,尊上唤你去神殿一趟。” ……………… 大殿之中,轻云规规矩矩地行礼:“不知尊上有何吩咐?” 神祗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小孔雀,近日吾忽然想起,三百日前,吾有一法器遗落在第七界妖界南北两域的交界处,你去帮吾取回吧。” 轻云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不知尊上遗落的法器是何模样?” 神祗抬手,一幅画被神识托举到轻云跟前,“便是这般模样。” 轻云接过一瞧,画中是个平平无奇的圆盘,绘有阴阳双鱼的图案。不见刻咒文或阵法,也不知是何用途。当然,神祗的一切都是秘密,轻云识趣地不会多问,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神祗口中的“第七界”,便是祂创造的第七个大千世界,现存的大千世界估摸有成百上千个,每个世界都会有相同的人与物,但所经历的一切却是截然不同。 同样的,为维持平衡,神祗在每个大千世界设下禁制,任凭里边的人有通天的能耐,也不得穿过所在世界的壁垒跳进另一个世界。 轻云所在的世界为第一界,也正是神祗住的主界,顾名思义,此界凌驾于所有世界之上,可纵观所有世界的古往今来。他们亦起到监督作用,毕竟神祗所创的世界千千万,总会有那么几例例外。 他们要做的,就是抹杀一切想毁灭世界、或探知其他世界的“界中人”。 所以,他们大抵算是下界戏文里所述的“天道”。 而作为“天道使者”,轻云有穿梭任意世界的特权。神祗说法器于“三百日”前丢失,对应下界的三百年。若现下去第七界,怕是早已不知被谁捡了去。如是需得用回溯石回溯时间,方能穿梭回神祗丢失法器的节点。 神殿并非表面那般空荡,殿中摆放着每个大千世界的入口,还有一颗巨大的圆球浮在半空,每日不停歇地播放每个大千世界影像。 回溯石是个巴掌大小的圆盘神器,上刻晦涩密集的时间法阵,启用时会散发玄奥的紫红光晕。以轻云的资质,擅自启用的话会通身神力十不存一,而由神祗本人启用,不过喝水吃饭一样简单寻常。 神祗启用回溯石后,只见第七界入口显现的画面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逆转,行人倒退行走,彩云聚起又散,日出月落,树木枯萎又生。 最后,画面被刻意停留在一个指定的节点。同时神祗开口道:“此次时限为十日,不论找没找到法器,你都得返回神域,不若会被时光乱流强行攻击,届时想回就麻烦了。” 神祗是“造物者”,无事不得随意离开神域,由使者出行再好不过。轻云授意,化作一缕流光飞入第七界。 这次他是本体穿行而并非投生,且借以回溯石回到三百年前,轻易不得与第七界中任何人交涉,否则会改变第七界原有的定数。 于是他放出神识,笼罩方圆万里,以避开附近的人与物。 此时他行走在一片荒原上,因地势贫瘠,万里之内除却一些低级爬虫妖兽再无旁人。为防惊动那些小型妖兽,轻云还刻意施展隐身术,继而开始漫无目的地搜寻法器。 走着走着,忽有生命感应出现在他的神识范围。正欲避开,可在神识看见领头之人的脸时,轻云顿住。 那行人约有五十几号,穿着统一款式的黑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双眼来。领头之人同样一身黑袍,但袍边以金丝绣暗纹,彰显他身份的尊贵。他左半张脸生得鲜妍明媚,右半张脸被一面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遮掩。如此纵使露出的那半张脸再漂亮,外人瞧见他的第一眼亦会下意识退避三舍。 轻云愣在原地,不错眼地望着领头的面具男子。倘若不是提前施展隐身术,他这失态的一面定会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直到那队人马与他擦肩而过,轻云仍旧立在原地没有动作。他薄唇紧抿,拳头握紧复又松开。 心里有道声音驱使他追上去,然理智告诉他不可这么做。 他如今的身份于第七界而言属于“异类”,且又是跳跃时空,若不是神祗给的特权,他会被时光洪流强行抹除。 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继续埋首找寻目标。 功夫不负有心人,轻云终于在第七日找到神祗丢失的法器。它卡在一道缝隙中,经过多日风吹日晒,它原有的色泽被沙尘掩去,形成一个自然的防护。若不是神识感应到法器的波动,仅凭肉眼是无法发现的。 轻云用神识将法器托举而出,纳入储物戒中。正要离开第七界,脑中又想起七日前与他擦肩而过的黑袍男子。 早在三日前,小队人马再次返回。只不过人数比来时少了半成,每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了些伤。 三日一去,三日一返,那队人马如今该是已回了南域皇宫复命。想到墨晗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轻云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距约定时间还有三日,不如再去看他一眼。 思及此,轻云身形一闪,不过三息,便出现在南域皇宫。 他来得赶巧,墨晗正在上书房中与连晟复命。 “流影楼五十名精锐折损半数,你就给本座带回这么点情报?” 连晟面色阴沉,语气不善,想来此行没得到他满意的结果。 下首的墨晗半跪在地,半句反驳都不曾有:“陛下息怒,微臣请命再去北荒,势必将完整的情报奉上。” 他身上的黑袍颜色相比数日前更深,混着浓重的血腥味,连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可他半句慰问不曾有,甚至徒手飞出一面令牌砸在墨晗头上。磕出一个口子,鲜血汩汩流下。 “此去若再无所获,拿你是问。” “遵命。” 墨晗捡起令牌正要退下,一个淡青色的人影凭空出现在书房。他面色淡然,一双碧玉色的眼眸却呈现滔天的怒火。只见他向上首的连晟抬手,一条水桶粗细的藤蔓拔地而起,缠住连晟脖颈将他高高举起,连晟试图反抗,可那藤蔓刀枪不入,且愈缠愈紧,他被勒得呼吸不畅,手指拼命地去掰,却无济于事。 “陛下!” 墨晗惊呼,欲上前护驾,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去路,任凭他如何施法强攻,也破不开防御,只能眼睁睁看着连晟受难。 轻云也不想出手,可一看到连晟的那张脸,一看到墨晗鲜血淋漓的伤口,便抑制不住心间的怒火。他手一抬,又是数条藤蔓冲破地板,猛地穿透连晟的躯体。 “不!住手!” 墨晗在结界外呼喊,轻云充耳不闻,控制着那些藤蔓来回穿过连晟身体,此刻的连晟如同一个破布娃娃,浑身千疮百孔,鲜血如泉水般流了满地。轻云在不知不觉中展露一个疯狂病态的笑意,藤蔓穿过连晟身体时更加迅猛,连晟挣扎的弧度也渐渐弱了下去,直至脑袋垂下,了无生息。 曾经的妖界第一人,那个给他化身施加梦魇的恶徒,就这么被轻云轻易地虐杀。 这就是神君兼天道使者的实力,只要是他想杀的界中人,都逃不过他的制裁。 轻云冷漠地看着连晟逐渐冰冷的尸身,“咔嚓”一声脆响,他控制藤蔓扭断了连晟脖颈,并将头颅拽下。 好端端的一个妖皇,被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番外:无言之痛 那位高贵的妖皇此刻身首分离,血水混着内脏碎片流了满地,场面血腥不已。 轻云却衣冠齐整,纤尘不染。他容貌俊美,单单站在那儿便是绝世风华。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方才将妖皇虐杀的是他呢? 轻云回头看向墨晗,衣袖一拂,撤去结界。却见寒光一闪,他微微侧首,一把梭形暗器擦着脸颊飞掠而过,钉入身后的墙壁之中。与此同时墨晗飞身而来,一柄双刃弯刀直奔轻云胸膛!轻云立即后撤半步,抬手一指,墨晗便被他定身在原地。 墨晗眼底掠过一抹慌乱,想撤退可毫无办法。 轻云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想起方才此人忽然的袭击,心底的柔软生生消散几成,冷着脸道:“那妖皇明知你重伤还派你去送死,我好心帮你除去,你怎的还与我动起手来?” 墨晗咬牙,胸膛起伏不定,如看仇人一般看着他:“陛下与我有再造之恩,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的,哪怕叫我去送死我也绝无怨言!可你这歹人竟敢、竟敢——” 他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只因轻云似乎根本不在听他说话,根骨分明的手在他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游移。 他最恨旁人触碰他的脸! 他脸色愈发阴沉,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手,最不希望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右边脸上的面具被摘下,“孽种”二字的烙印毫无保留地呈现。 方才的打斗声早就将附近侍卫引来,只不过书房外被另一道结界挡住,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藏了两千多年的秘密就这么公之于众,墨晗只觉羞愧欲死。 若有机会,他定要杀了眼前这人! 他瞪向轻云,不料没迎来嘲笑的目光不说,后者那双碧如水玉的眼眸中含着丝丝缕缕的怜悯。 略带凉意的指尖抚上脸上烙印,只听得轻云轻声发问:“很疼吧?” 墨晗却不认为那是同情,此时的他怒意上头,只当轻云的姿态假惺惺地令他作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要在这时羞辱……” 话未言尽,两片柔软忽贴上 他双唇。他双目圆睁,满满不可思议。 这一吻来得突然且莫名其妙,待他反应过来时,轻云已退开。 轻云低首摁住心口,也觉着不可思议。方才墨晗用带着恨意的眼望着他时,他心痛难忍。而心中有个声音强烈地暗示他、叫他吻上去。他照做后,心脏悸动得如同脱兔,难以平缓。 他抬起头,看着呆愣在原地的墨晗,还欲说些什么,“啪!”脸上却被甩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不仅羞辱我,还要这么恶心我?!” 原来方才偷吻过后,轻云心情亢奋,定身术大打折扣。墨晗察觉自己半边身子能动,果断还了他一耳光。 轻云捂着脸,后退,再后退,他目光惊讶地看着墨晗,心口再次密集地痛了起来。他不知该怎么缓解了,茫然无措地问:“我……很恶心吗?” “……………” 他这副神态,反而叫墨晗不知该如何回答。口上说为他好,却又是羞辱又是折磨,事毕又用受伤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负心郎。 墨晗看着轻云的眼神愈发复杂起来,后者没得到答复,心口的痛叫他寸步难行。脑海中全是墨晗死去的一幕幕,或是“梦”中他们恩爱的点点滴滴,巨大的落差连同他的呼吸都抑制住。 这一切一切的祸首,便是眼前这个黑袍的男人! 豆大的汗珠淋漓而落,轻云咬牙暗撑,双目凝起杀意,手掌示天,召出本命神器:凛冬 只要杀了此人,这无端得来的心疾,定会迎刃而解。 凛冬是为一炳半开刃的短刀,甫一祭出,恐怖毁灭的气息叫墨晗望而生畏。狐族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此物十分危险,必须即刻远离! 可他发现,方才还能动弹的左半身再度动弹不得,眼见神器逼近,顿时汗如雨下。轻云神色恢复淡然,手持凛冬高高举起,仿佛不是要杀人,而是砍瓜切菜一般。 然而短刀才挥一半,一道身影凭空出现握住轻云持刀的右臂,眼前景物晃了晃,再看清时,已回到了金碧辉煌的神殿。 带他回来的是他师尊凤煦,此刻与他并身站立,并夺走他手中凛冬。而神祗则如常坐在上首,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小孔雀,你可还记得,吾此次给你派发的任务为何?” 轻云这时方才回过神,双膝跪下,磕了个响头:“尊上息怒!轻云知错,自愿受罚。” 神祗罕见地收起了笑容,“……每个界中人的一生自有定数,那南域妖皇虽恶名在外,却也不该由你出手了结。更何况你杀的是三百年的他,你可知此次出手,引发了多大的麻烦?” 轻云低着头:“轻云知……” “不,你并不知道。” 神祗望着轻云茫然无措的脸,只觉心累不已,揉了揉眉心,挥挥手道:“也罢,自去思过峰反省一百日吧。届时你自会知道后果。” 轻云不敢不从,交出神祗遗落的法器,起身退下:“……是。” 一百日后,轻云禁足令毕,再次被神祗召去神殿。 神祗身着华丽的流光神袍,负手站在各大界面入口前,缓缓开口: “六界自有平衡,有阴必有阳,阴面除之,立刻会有新的取而代之。你出身神界,该对之战再清楚不过。那些魔族取之不尽,对神族造成毁灭打击,最后将魔族封印才勉强息战。同理,你当初杀南域妖皇,有更穷凶极恶之人替代。” “如今那人邪功大成,预备与天道抗衡。眼下,吾命你去将其抹杀,可有异议?” 轻云的目光,落在神殿中悬浮的那颗巨大晶球上,圆球中,一名黑袍男子坐在无人的山峰上,头顶上方雷云密布,显而易见在渡劫。 “若不忍心,吾派你师尊凤煦替你前去。” 轻云摇摇头,目光毫无波动,俯首行礼。 “轻云领命。” 番外:柳暗花明 北荒之境,空谷之中,雷云呈压城之势愈凝愈厚,密集的雷电频频照亮昏暗的空谷,噼啪声不绝于耳,将空谷劈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墨晗盘腿而坐,周身撑起一道玄紫透明的结界。天雷降下,破不开结界壁垒,顺着结界边缘散入泥土中。 渐渐地,天雷愈劈愈急,每一道足有水缸粗细,结界没抵挡几波便碎裂,巨大电流自天灵传透四肢百骸,墨晗眉头紧拧,面有痛色,却不肯起身逃离。 最后几道天劫必须以血肉之躯承接,方能起到炼体效用,同时能在雷劫中汲取源源不断的真元法则。天雷如同飞天巨龙,所过之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它们不断凝聚着、传达着,仿佛要将下位的墨晗劈个粉碎。 墨晗在天雷劫前站起身,苦苦支撑,而就在最后三道雷劫将至之时,异变突生。 只见乌云尚在,闪烁的雷光却凭空消散,反而纷纷扬扬落起鹅毛大雪来。一道淡青的人影自乌云中穿过,缓缓飞降在墨晗眼前。那人银发盘髻,以鸟羽金冠固定,左右两鬓垂下金穗。容貌俊美,额前两片绿叶神印。身着淡青神袍,手持神器凛冬,通身洁净无尘,每走一步,足下生出鲜花绿草,真可谓神君降世。 墨晗看着来人,眼眸微微眯起:“又是你!” 轻云神色淡冷,语气亦毫无起伏:“见到本君,你似乎很不快。” 墨晗冷笑:“何止是不快?你杀我再造伯乐,阻我天雷火劫,新仇加旧恨,合该被我千刀万剐!”说罢召出本命法器流风回雪,身似离弦之箭向轻云冲去! 轻云却是轻盈地往右侧移了几寸,那看似凶险的一击便被他轻描淡写地避开。墨晗不死心地追击,可每一击都仿佛在轻云预料之中,也不见他用手中神器抵挡,就这么轻飘飘地闪避。 他好似被猫戏耍的老鼠,任凭他如何挣扎,在猫的眼里依旧徒劳。 百十招落空后,墨晗也累了,气喘吁吁地问:“你究竟要如何?” 轻云淡淡言道:“青丘狐族永生永世不得飞升上界,反之必引天火劫挫骨扬灰,如此浅显易见的道理,你不会不知。” “神界早已式微,仙界多是酒囊饭袋,天火又如何?青丘狐族被欺压多年,早该复出。我不信那所谓天命!” 轻云颔首:“既然你执意违抗天命,那么,永别了。” 言毕,他主动出击,身形快如闪电,墨晗只来得及用流风回雪挡在身前,只闻“咔嚓”一声,双刃弯刀皲裂破碎,神器凛冬割破他左前臂,冰晶将血液凝冻,阻止伤口愈合。 他急忙飞身撤退,数条碗口粗细的藤蔓破土而出,似诡异的灵蛇将他双腿缠绕,他眼眸泛起红光,化作一头十尾妖狐,身形迅速壮大撑断藤蔓逃脱,它张口发出婴儿般尖锐的啼鸣,转身朝轻云一扑,轻云立刻矮身闪避,修长尖锐的前爪抓飞他束发的金冠,满头银发似瀑布垂散。漫天飞雪中,他凌空而立,身后银发似盛开的昙花。 他披头散发,却不显狼狈,目光无悲无喜,遗世而独立。 不知为何,墨晗透过他的眼,好似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在尸骸血山中苦苦挣扎,一路披荆斩棘,总也寻不见出口。 下一阵狂风袭来时,二人身形同时动作,轻云速度始终快他一截,眼见死亡逼近,墨晗情急之下,双眼乏起紫光,施展他最不耻的狐魅之术。 出乎意料的,在他眼中强得离谱的轻云,中招了。他目光呆滞,身形顿在半空,甚至飞行术亦忘了维持,身躯急坠而下。 墨晗忙化作人身,上前将人拦腰抱住,稳稳降落在地。 正欲把人放下,不想怀中人竟主动伸手环住他脖子,启唇呢喃:“阿远,我好想你………” 墨晗身形一震。 他怎知他的乳名为阿远? 轻云目光不再是初见的淡然冰冷,反之含情脉脉似看深爱之人,葱白般漂亮的手指在他脸上轻移,好似怎么也看不够。 墨晗强压下心间的震惊,制住轻云在他脸上拨弄的手,“你……究竟是何人?” 他话落,却见轻云眼眸垂泪,“……阿远,你是不是嫌我脏?” 墨晗愈发不解了,他这魅术是叫旁人看到内心最悲伤绝望之事,他自问过往与轻云从未有过交集,可怀中人字字句句却不离他。究竟是他记忆出错,还是轻云认错人? 但乳名阿远、容貌与他相同,又是青丘狐族的可不多见。 重重疑惑绕上心头,墨晗再次追问:“你到底是……” 不待他说完,便见轻云仰首,吻住他双唇。 这一回,他出奇地没觉得耻辱与恶心,好似久别重逢的恋人,本该如此亲密无间。唇 齿相接,两舍相戏,密不可分。 手不受控制地探入衣袍中,触及滑嫩肌理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每一处,每一处都是极其熟悉的感觉。以至于他无师自通,抚遍了这具无可挑剔的玉区。 “放肆!”欲更进一步,耳边响起凌厉的谩骂,同时胸膛被狠踹了一脚,像个破败的娃娃倒飞出去。 轻云穿好衣物站起身,化作流星朝墨晗身侧一晃而过,墨晗只觉颈间一凉,伸手一摸,鲜血顺着颈间血线喷薄而出,他试图捂住伤口,然血流似水柱般喷涌不止。 有血液倒灌入喉,呛得他猛咳几声,血流顺着口唇外流,不多时,他便成了个血人。 他浑身脱力地坠落,地面生出几株藤蔓将他托举住,防止他摔得四分五裂。一双干净的白靴走至他跟前,轻云恢复冷漠的眼对上他的眼。 “职责在身,抱歉。” 墨晗眼眸逐渐失光,他努力看清跟前的轻云,锲而不舍地问:“你究竟是谁……?” “若非要答复,我只能告诉你,我名为轻云。职位为,”他顿了顿,那双冷情的眼中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天道使者。” 墨晗闻言,似笑似悲地感叹:“天道么……” 身下的藤蔓靠近颈间血线,似野兽般舔舐吸食他的血液,血液流失的同时,一朵朵洁白的花在藤蔓上盛开,瞧着诡异而美丽。 当通身血液流干,藤蔓开始吸食他的生命力。一条条狐尾的虚影,在身旁逐渐消散。 轻云就站在一旁,静静望着他呼吸心跳截止,断了生息。 藤蔓凿出深坑,将墨晗尸首就地掩埋。一棵梧桐破土而生,茁壮成长,变成参天大树。轻云拾来碎裂的流风回雪,放在梧桐树下,驻留片刻,转身消失不见。 ……………… “岁安,都日上三竿了,再不醒我可就抱你去泡温泉了。” 熟悉的嗓音响在耳畔,白景初眼睫轻动,缓缓睁眼。 涂山远就侧躺在身边,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白景初果断扑进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涂山远一怔,毫不犹豫回抱住他,低低笑道:“怎么了?” 白景初头抵着他胸膛,闷闷的声音传入耳:“……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涂山远忙上下抚摸他脊背安抚:“无妨,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 白景初靠在温暖的怀抱中,嗅着对方身上的淡淡花香,心上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下。 日子好不易过得安稳踏实,他不愿做什么冷血无情的神君轻云,更不愿亲自手刃爱人。一想到涂山远不在身边,他觉得自己好似要死去。 许是白景初今日的反常吓着了涂山远,次日他召集了所有的亲友相聚青丘。 “主人——” 凌启依旧似个孩童一般抱着白景初腻乎,宋星寒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上一声“爹爹”。楼兰昭钺自觉与涂山远谈话,吴戢拉着白景初左看右看,笑道:“七年不见,岁安倒是愈发漂亮了。” 小辈的娃娃们手拉手玩乐,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个不停。卿嫆江映雪亦参与其中。 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笑脸,白景初终于绽放笑颜。 众人在桃林中设案品茶,欢声笑语不歇。 ……………… 下界千万年,上界三五日。 抹杀墨晗后,眨眼已过了半年。 这半年来,轻云每日在莲池边或品茶、或设案抚琴,从未断过。 这日他照旧在抚琴,忽然阿妹碧月欢快地小跑而来,扑在他背上笑嘻嘻地问:“哥哥,今日师尊新收了个师弟,你要不要去看看?” 轻云面色平淡,不为所动:“不去。” “看看嘛,小师弟长得可俊俏了,据说是狐族呢。” 话音刚落,有脚步声渐渐靠近。轻云循声回头,来人立在静思居后院门前,一袭青白相间的流光神袍,身形高挑精瘦,墨发如绸,面容绝美。 他的目光,精准落在愣怔在原地的轻云身上,一双漂亮的眼微微弯起,顿时百花失色,风情万种。 “初次见面,在下容远。” 轻云霍然起身,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怕是幻觉,极其小心地抬手伸向他的脸。可不知为何,好几次将要触碰,手又害怕地收回。一来二去,反倒是容远等不及了,握住他的手摁在自己脸颊上,俯身凑在他耳畔轻声道:“不是幻觉。” 轻云心头一松,淡漠的双眼亮起微光。 容远则用力将他摁入怀,紧紧抱住。 不远处的桥廊上,神祗与凤煦静静看着这一幕。 神祗调笑道:“你的好徒儿就这么送出去了,不心疼?” 凤煦轻叹:“……总好过每日浑浑噩噩度日。” “那小狐狸你也观察了他三年之久,品行自是无可挑剔,你倒是狠心,叫你的好徒儿单相思半年有余。” “毕竟是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若草草收场,只会害了轻云。” “一码归一码,我给他们休沐百日,这段时日的差事,由你替小孔雀去办。” “自然。” 番外:无边风月 “职责所在,抱歉。” 那位冷情的神君站在一旁,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生命走向衰亡。 分明不久前他们还抱在一起耳鬓厮磨,眨眼的功夫便翻脸不认人。 他的魅术叫对方看见内心最渴望之事,想起神君软语唤他“阿远”、与垂眸啜泣的模样,他的内心亦同样不平静。 这位表面冰冷淡漠的轻云神君,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而这个疑问,他今世恐怕都不会得到答案了。 最后一命被神君的花藤剥夺,他缓缓合上了双眼。 他死了,又好似没死。 有诸多画面走马灯一般在脑海呈现,前半生乃是他在南域打拼的情景,后半生的一幕幕,似乎都是围绕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光是“南域太子”这重身份便足以令他惊讶,毕竟,先皇不曾立后,更不曾留下子嗣。那位太子身世不堪,终日受妖皇凌辱、子民嘲讽,身上隔三差五添新伤。 没有封地,没有尊严,没有自由。 而事情转折便是他墨晗。 相救之恩,无以回报,愿赴汤蹈火。 他们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百般波折,心依旧属于彼此。最后定居青丘,携手终生。 他不知这份记忆从何而来,然一桩桩一件件太过真实,叫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的元神好似离了体,看见那棵神君特意在他尸骨上种下的梧桐。 梧桐枝繁叶茂,生在贫瘠之地,就像神君轻云的背影,那般孤寂悲凉。 一道光柱自天幕降下,墨晗的元神不受控制地被吸上云端,他以为自己羽化登仙,实不尽然,飞上云层后,他没见着仙雾袅袅的天宫,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先前那道怪异的吸力忽地不见,他没有肉身,元神只能漫无目的飘荡。 这里很黑,很安静。只有他一人。没有可倾诉之人,没有任何光源,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独,仿佛要将他吞没。 为免孤独,他选择在此修行。冷热交替,疾风阵阵拂身过,不知去了多少时日,突如其来一道光源打在头顶。 他立即寻光而去,刹那间天光破晓,再睁眼时,他出现在一座不知名的宫殿当中。 殿中有三人,分别为两男一女。除却女子修为与他相近,另两名男子,感应不出任何修为波动。然二人衣袍流光溢彩,神态自若,气质金贵,非寻常大能可及。 “自行修炼到金仙境,倒是个有能耐的。” 说话的是坐在宝座中的那位,其姿态慵懒,目光是看后辈特有的赏识。 墨晗心如明镜,这都是他惹不起的主。 他当即跪下行礼:“青丘狐墨晗,拜见三位尊神。” 衣上绣枫叶、手持玉牌的神君移步至他身前将他扶起,狭长凤眼含着丝丝笑意:“吾有意收你为弟子,你可愿?” 墨晗一怔,恍惚过后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多谢尊神,弟子愿意——” “即入我栖梧门,为师便赐你一弟子名。你自无间荒域证道,可容三清之气,元神几经辗转,千里迢迢来此。便唤你容远,如何?” 墨晗自不会有任何异议:“多谢师尊赐名。” 凤煦说完,碧月迫不及待地提裙小跑过来,甜甜一笑:“小师弟,初次见面,我名碧月。碧海青天之碧,月白风清之月。是你二师姐哦!” 容远乖乖行礼:“容远见过二师姐。” 碧月笑着把他扶起:“都是自己人,无需多礼。你初来乍到,我带你去熟悉熟悉这里。顺道见一见我兄长,也正是你我二人的大师兄。” 容远无法开口拒绝,刚拜完师就稀里糊涂地被碧月拉去闲逛。 于是他们先去了师尊居住的栖梧宫,见识了一群会化人形实力与他做护法时相差无几的仙鹤童子、活了不知几千年比他身量还长的锦鲤、十人合抱亦抱不住的巨型梧桐。 神域没有太阳,却始终亮如白昼,光源便是初次会见的那座大殿。它在云端之上,与其他建筑间的空隙除却彩云便是极光,如梦似幻。 容远眼中的惊讶就不曾褪去,仿佛乡下泥腿子进城,瞧什么都觉得新奇。 接连游观了几座风格奇异的建筑,最终他们去往静思居。 “这是我兄长的居所,我兄长脾气古怪,最不喜外人随意入他府邸,小师弟你可要当心喔。” 经由碧月一说,容远深知大师兄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立马整理仪容。 碧月见他如此慌张,忍不住掩唇轻笑:“也不必这般紧张,你在此等候,我先去给你探个底儿。” 容远依言候在屋中,目送碧月欢快地向后院跑去。 “哥哥,今日师尊新收了个师弟,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 当男子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入耳时,容远愣在原地。 诸多画面在脑海回放,他的笑颜,他的泪光,他炽热的吻,每一幕都那么刻骨铭心。 双腿不受控制地越界,出现在后院之时,时光恍若定格。 那位神君站立在满池的金莲前,淡冷的目光在看见他后逐渐复杂得看不穿。惊喜、惊讶,亦或二者皆有。 “不是幻觉。” 道明事实后,容远将他抱入怀。 不曾想,轻云推开他,转身腾云飞走。 …………… 轻云觉着自己对不住容远。 他杀容远恩主,阻隔容远渡天劫,绞杀容远九命,每一条都足以被容远记恨万万年。 偏生容远好似不记得此事,成日追在他后头,左一句“师兄”、右一句“师兄”,试图与他交好。 师出同门,他自知躲不过,前去神殿请命下界。 不料神祗放他休沐百日,叫他无事可做。 容远不知从何得知他没有去处,变得愈发肆无忌惮,某天夜里竟爬了他的床,从后抱住他的腰身,在他耳畔笑着低语:“师兄,你躲不过的……” 轻云素来不喜被人触碰,可对方是容远,与他之间的渊源三言两语道不清,又狠不下心冷面冷语,他转头轻斥:“放……” 话未言尽,两片柔软将欲出口的堵回去,齿与舌被轻而易举攻占,娴熟得仿若历经千千万次。 轻云好不易挣脱开来,望着他道:“……你就不曾恨我?” 容远答:“恨是恨,但,那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他在无间荒域修行百年,心性早已不似在下界那般浮躁,更何况他明白轻云亦有轻云的苦衷:“你两次出手,初衷都是为我好。我知你不忍伤我,然职责所在,不得不按命令行事。毕竟渡劫那日,你分明早就在我魅术中挣脱,却照旧同我行乐,在我跟前诉相思苦。那时我便明白,你绝非表面那般淡漠无情,你对我,是有情的。” “当初我被你杀死后,意外获得一份‘记忆’。那一生中,你我是亲密无间的伴侣。是情深到愿为彼此付出生命的存在。”容远轻叹一声,摸了摸他脸颊:“眼下,我爱你都来不及,又怎会恨你?” 轻云眼眸微垂,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对不起。” 容远抬指拭去他眼角泪珠,轻轻笑道:“我努力修行来此,可不是听你道一声‘对不起’的……” 语毕,他翻身而上,炽热的吻再次落下。 轻云眼中惊诧,但没有拒绝。 二人或多或少有过相似的经验,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呼吸错乱几息,继而是默契无比的两相较量。钝刀子磨肉般的折磨,窒息到灭顶的侩意。灼热的土息仿佛要将人烤化。 这场酣畅淋漓的乐事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