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妾掌家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秋风席卷宅院,回廊边的梧桐树上又有几许金黄的小扇翩然飘落。鲜亮的色泽正得刺目,与朱红色的廊柱、院门交映在一起,红的愈红、金的愈金。 放眼望去,阖府都是如此,一片浓墨重彩。其间更衬出山石泉水、亭台楼阁,动静交叠着,气派与雅致兼备,触目惊心的辉煌。 「呀……」红衣一声轻叫,托在布下的手猛地一缩,赶紧抽出来看,实质上又冒了一颗血珠出来。 搁到唇边含着,口中漫开一股腥甜。旁边正拿着蜡在另一块料子上画着线的绿袖笑出了声来:「今儿个都第五回了,你也太心不在焉。」 红衣蹙蹙眉头,仍嘬着手指没有理会绿袖。 这哪里能怪她「心不在焉」。 这样的针线活,她在二十一世纪时实在是没有做过——偶尔衣服划个小口子缝上两针还好,做一件完整的水袖,那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买布料、裁剪、缝合……这人力和车费加起来,够在网上买两件的了,自己缝的还不如批量机制的好看,谁会费这个工夫? 直到她来了大夏朝。 此事说来就是「一路不顺」——从穿越前不顺到穿越后。她一个名牌舞蹈学院汉唐舞系的毕业生,毕业之后白费周折,才可算在「不用被潜规则」的前提下得了个上台的机会。能不能进那梦寐以求的舞团,全看这一次。 她这自小对舞蹈爱得痴狂、拿舞当命看的人,自然是为此激动的。在台下时花了十倍的工夫去练,怎料…… 那日北京雾霾又爆了表,在离剧院只隔了一条街的时候,她被没能看清交通指示灯的司机撞得…… 撞得连当时的情状都记不清了。只隐隐约约记得,最后一个画面是那颜色熟悉的黄蓝相间的出租车猛停在自己面前,急刹时车轮与路面摩擦出的声音尖锐得刺耳。 再睁开眼时,她就成了红衣,大夏朝敏言长公主府的舞姬。 两个月后,又被长公主连同另外三个舞姬、四个歌姬一起转手赐给了夫家的外甥席临川。 这也无妨,到底还是「专业对口」,在谁府里跳舞都是一样,但谁知…… 入府不到三天,管家说了句「府里用不着那么多舞姬」,居然就打发她去做杂役了。 这话听来有些奇怪——虽说府中确是原也有歌舞姬,但这回总共送来的四个舞姬里,唯她一人被点名不用。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理由,直接打发去洒扫庭院,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自此干起了粗活。 奇怪归奇怪,依着目下的身份,管家这般安排了她便只能照办。其他无妨,苦点也不怕,只是这舞…… 算得她毕生的追求,还是想接着练。 于是就有了这自己缝制水袖的一出。多亏同来的伙伴皆是土生土长的大夏朝姑娘,做点针线活不在话下。比照着她们的水袖打版、剪裁,最后落到她手里的,就只剩了「缝」这一步。 四五日下来,可算是快要完工了。 「听说今晚大将军要来府上。」绿袖噙着笑幽幽道,「也不知召不召歌舞。入府这么多天了,还没见过席公子的面呢……」 红衣对她这般的翘首期盼很是清楚,不止是绿袖,其他几人也都是这样盼着见到席临川。这让她一度觉得有些意外,她们眼中的那种神采……哪里婢子见新主,看上去倒更像是二十一世纪时粉丝见偶像时才有的光芒。 「谁知道这席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红衣淡淡泊泊地打击着绿袖的积极性,一如身在现代时对追星不感兴趣一样,她对这位「偶像」也提不起什么劲来。 「文韬武略,英姿俊朗。」绿袖的笑容中饱含兴奋与倾慕,而后便对红衣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生了不满,胳膊肘一顶她,埋怨道,「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民间多少女子……乃至世家贵女都仰慕席公子,他围猎归来,从策马入城门到回府不足一刻工夫,多少女子都涌到坊门口去一睹风采。偏你自己身在席府,还浑不在意的样子。」 红衣笑了一笑,重新拿起针线,接着缝那没缝完的水袖,一壁缝着一壁摇头道:「我在意能怎样?府里仆婢这么多,且轮不着我见他呢,在不在席府有什么区别?」 又不是在长江里磕个鸡蛋,就等于全国人民都喝上蛋花汤了。 「没劲,没劲!」绿袖抱怨得字字铿锵,而后瞪一瞪她,又开始不甘心地循循善诱,「你就不想看看席公子拉弓控弦、箭无虚发?不想看看他长剑出鞘、光影飞闪?」 红衣禁不住地脑补了一下,又很快将这些脑补摒弃开来。有些事还是不想为好,毕竟,她现在的处境可不适合「想入非非」。 穿越女们有男主护着、男配哄着的剧情明摆着没发生在她身上,她这还没见着什么要紧人物就直接被打发去做杂役、断了前程的路线,怎么看都不会是主角路线,还是平心静气为好。 手上的针从朝上一面刺出,又向下刺入,红衣浅浅笑着,恰到好处地一语截断了绿袖的锲而不舍:「我现下又不是舞姬,一个做杂役的,上哪看他‘箭无虚发’去?」 华灯初上,偌大的宅院中一盏盏灯笼燃明了,有序的悬在廊下,暖黄的灯光映在红黑的回廊中,庄重中透着温雅。 设宴的正厅中已起了乐,虽则主客都还未到,气氛已营造得很好。 离得并不算近的一方小院中,红衣也着了水袖——自不是要舞给宾客看的,只是这各样乐器齐备的「伴奏」难得一见,她当然要蹭上一蹭,搭着乐练一晚上舞可比自己哼着曲要得宜多了。 还得多亏古代没有那许多隔音材料,声音才得以传得这么远也还能听个大概。若搁在现代,宴会厅大门一关,厅里擂鼓震天厅外也听不到什么。 筝声琴声丝竹声,钟声鼓声琵琶声。和鸣得时而大气磅礴,时而又尽是小家碧玉般的柔和,倒真是适合宴饮时助兴。 红衣在小院中舞得畅快淋漓,承启转合间腰肢伸展、水袖起落,旋转间那一缕殷红飘动得绚烂。如霜的月色下,仿佛月宫中投了个灵动仙子下来,对一切无知无觉,只要舞尽天上地下的兴衰。 多半的舞曲她听过,偶有没听过的,就顺带着连即兴发挥的水准也挑战了。不知不觉中已沁出汗来,逐渐觉得气息不稳和疲惫,仍蕴着笑坚持完了这一支舞,待得音乐停了才歇下来,手背擦一把汗,自说自话地笑叹:「好累。」 推门回了房,点燃剩下半只红烛,到桌边一拎水壶发觉空了。方才体力消耗大又口渴得紧,只好拿着水壶出了门,到厨房找水去。 小路左转右转,耳边乐声时隐时现。红衣踩着鼓点,觉得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来,步子也愈加明快。 厨房中的热水是随时备着的,红衣盛满一壶,再踏出门时,侧耳听了听,那边的乐声似乎寻不到了。 是宴已散了? 她便不急着回房了,索性绕个道先去找绿袖她们一叙。然后……她回房睡上两个时辰,夜里还得起来,在天明前把回廊扫干净才好。 第二章 在前面不远的岔路转了弯,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石子路旁灯少了些,道就暗了。红衣放慢脚步,走得当心。 眼前陡然一亮。 竹林那端的一道月门前,两盏灯笼明亮极了,映出好大一片光晕,连延伸下去的路都照亮了好多。 听得不远的地方有熟悉的燕语莺声,红衣带起笑来快走了两步,又一转弯,足下猛滞。 对方也一滞。 夜色中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那挺拔的身姿被寒凉月光勾勒出一种莫名的气势。她一怔神,遂即意识到来者是谁,立刻退到一旁让出道来,颔首欠身:「公子。」 这不过随意地见个礼而已。她想着待他过去后,自己便可接着走她的。 他却在她面前停下来。夜色昏昏、她又低着头,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觉一股逼人的寒意侵袭而来,她不自禁地往后一退,右肩却觉一扯。 视线下移,原是他的靴子踩在了她委顿于地的水袖上。 他同样看向了脚下的水袖,短短一睇,就抬起头来。如墨书就的眉稍蹙着,手上毫不温和地挑起了她的下巴:「我应该吩咐过,不许你做舞姬。」 红衣悚然心惊,夜幕之下,恐惧感来得更厉害一些。秋日一呼一吸都带着微微凉意,一阵阵地沁在心里,在她终于稍定心神、开始思量如何应这话的时候,他放开了她。 席临川退开了两步,靴子自也从她的水袖上移开,又睇她两眼,轻嘲一笑,便从她面前走开了。 红衣提心吊胆地听着,脚步声很快就听不到了,似是进了她来时路过的那扇月门。 长松口气,她一边假作无事地拾起长袖掸了一掸,一边犹后怕于方才的交集。 虽然……只有一句话而已。 但刚才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看得清席临川面上的每一分情绪。那双眼睛让她觉得可怕极了,那么十足的、凛冽的恨意,森森然直逼她眼底,触得她一阵心悸。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仇恨的神色。 红衣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 那个目光就像是她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又或者做了什么别的人神共愤的事一样,那般浓烈的仇恨……让她起先觉得迷茫,而后觉得承受不起,事后想起又不寒而栗。 仍拎着水壶的手紧了紧。 余温缓缓地传到手心里,让她稍平复了心绪。抚了一抚胸口,已没了再去找同伴闲话家常的雅致,转身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 心中惴惴地睡到三更天,起来清扫回廊时提心吊胆的。所谓惊魂未定大抵便是这样,明知席临川这会儿不可能出现,还是忐忑不安地生怕在碰上他。 如此硬是衬得已很熟悉的回廊显得更阴森些,红衣悬着一口气捱到黎明破晓,扫完了最后一截,顿时大松一口气,半刻不想在外多做停留地回房。 而后一觉睡到晌午。起榻时觉得舌头左侧一触便一阵剧痛,是生了口疮,也不知是因为这几日总要半夜起来干活作息不规律所制,还是昨晚遇到席临川弄得神经紧张、吓出来的。 连喝了三杯清水,红衣更衣盥洗后去找绿袖。 总这般提心吊胆的,显然不是个事儿,她想打听打听自己从前到底如何开罪席临川了。若只是小事,她便可放下些心;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她也得心中有个数。 那毕竟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各贵戚世家中都少不了豢养歌舞姬,以备宴饮作乐时助兴。席临川虽是不屑于应付世家交往的性子,也免不了备上些人。 府中歌舞姬皆住在西北侧一套三进的院子中,设专人掌管舞乐之事,称「司乐」。这位司乐虞氏年近四十,算得和善,一来二去红衣与她算是熟了,来找友人解闷便也不难。 进了绿袖房里时,绿袖显然也刚回来,额上细汗未拭,是刚练完舞回来。 「哎?快坐。」一见她来,绿袖眉开眼笑,将水袖往榻上一扔便拉着她坐,转身去给她沏茶,衔笑道,「洒扫的活都得夜里干,白日里你还不多睡会儿?反正那水袖做好了。」 「别提了……」红衣舌头疼,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我也想再睡会儿,半截醒了,嘴里生了疮,只好来讨杯清热的茶喝。」 「呀,那我去熬冰糖雪梨给你。」绿袖说着搁下茶壶就要往外走,红衣忙伸手拦她:「不用……陪我坐会儿。」 绿袖瞧一瞧她的神色,依言坐了下来。觉出她精神不济心事重重,一握她的手:「怎么了?」 红衣思了一思,不知从何说起为好。沉吟须臾,索性问得直接:「绿袖,我从前……得罪过席公子?」 「啊?」绿袖被她问得一懵,怔然反问,「……什么时候?」 「……」红衣一哑,抿了两口温茶,思索着道,「我这不是问你呢么……入府之后这些日子必是没有,可之前呢?在长公主那里……你帮我想想,我是不是有无意中开罪了席公子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绿袖带着讶异答得干脆,「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席公子啊。长公主府比咱们资历深的歌舞姬多了去了,宴席时也轮不着我们侍奉在侧。为什么这么问?出什么事了么?」 绿袖直是一副不解的神色,显然惊异于红衣的这个问题。红衣心里一沉,疑云未解还更加重了,摇一摇头,不提昨晚的事,只道:「没什么,我只是奇怪干什么独独打发我去做杂役。」 「哦……」绿袖神色稍缓,显出了些许释然,转而又带起笑来宽慰她,「你别多想了,大约就是府里舞姬太多了呢。也不要紧,我们几个若是谁有机会跟公子说上话,都会提一提这事的。都说公子待人很好,才不会一直这样委屈你个姑娘家。」 红衣的神经又一紧。 绿袖说得仗义无妨,她听言骤然想起昨晚见席临川时他说的那话——她此前也以为只是管家的安排,听他所言才知竟是他亲口吩咐的。 「我的事你别管了。」她出言阻止了绿袖,抿唇一笑,说了个理由,「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咱们身在贱籍,若真到了宴上去助兴,我还担心命悬一线呢。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躲得远远的,心安。」 绿袖已被她一连惊了两次,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叩门声一响,同时传来熟悉的轻快女声:「绿袖?」 绿袖起座去开门,刚打开半扇便见丝缎一副满脸堆笑的样子。便没好气地觑一觑她:「又犯什么错了?」 「……没有!」丝缎立即道,侧身从那道并没有打开多少的门缝挤进来,见红衣也在作势一福,开口开得毫不客气「两位姐姐,借点钱呗?」 「借钱?」绿袖黛眉一蹙,伸手就把她往外推,「真好意思……你我拿一样的月钱,红衣还要更少一些,她还没找你借,你倒跟她开口?」 「哎……绿袖姐姐你听我说。」丝缎扒住门不走,哭丧着脸诚恳央求,「就这一回!实在是灵韵香价格涨得太快,我再不赶紧买些,以后就真要买不起、没得用了。」 她说了理由,绿袖也不听,仍一味地把她往外推,口中轻斥道:「谁让你非要用这赫契的东西,咱大夏的香粉哪里不好了?出去出去……」 第三章 推推搡搡地把丝缎「轰」走了,绿袖关上门,红衣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你还真轰她走,香粉能花多少钱?借她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绿袖回过身来一瞪她,「赫契的东西近几日都什么价了?从前的十倍!借她……我后半个月不过了?」 ……通货膨胀?! 红衣稍一愣,遂即又意识到并不是。只是赫契的东西涨了价而已,没有影响到别的。 必定有点别的原因。 红衣尚未来得及细想,绿袖一拍额头:「呀!忘了!」 「什么?」她问。 绿袖蕴着笑,悠哉哉地踱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调侃:「方才应该告诉阿缎,今晚寻机会讨好那聿郸就是。莫说香粉,只怕什么赫契的稀罕物件都能从他那儿寻得。」 「聿郸?」红衣一愣。觉得该是个人名,听着又有点怪。 「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啊!」绿袖坐下来,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捏腔拿调,「听闻花了金银无数打通长阳各方势力,白费周折,就为见咱们公子一面。公子点头答应了,下午就到。」 ……赫契的东西价格飞涨、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此时要来见席临川? 红衣潜意识里觉得这二者间有什么关系,又想不透。 「听说还专程递了帖子,要跟公子一较射艺高下呢。」绿袖说着,明眸里透出几分兴奋来,「公子也答应了,说随时奉陪。」 听闻当日下午,那胡商聿郸就到了席府,晚上自又是一场歌舞升平。 红衣帮着绿袖化完了妆,在绿袖与其他歌舞姬一起去了宴上时,她就无事可做了。 席临川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许她跳舞,狠厉的目光让她一想便不禁悚然,哪还敢忤他的意。 索性提前拿了扫帚去清扫回廊,早些扫完便可早些休息。反正目下要紧的人都在正厅参宴,她去扫地也不会碍什么事。 于是,耳边隐隐可闻宴上传来的丝竹雅乐,面前只余扫帚蹭地而过的沉闷「沙沙」声,有点寂寥的意味,好在合着乐曲扫地扫得有了节奏,心情也逐渐明快了些。 乐声停时,她还没有扫完。啧了啧嘴,抬头望一望设宴的方向,闷头接着清扫。 过了一会儿,听得交谈声传来,似是有人在转角那侧的回廊处,正往这边走。 红衣心里一紧,生怕再遇到席临川,但一想今日自己并未跳舞、也未着水袖,又觉无甚可心虚的地方。 躲也没地方可躲,索性平心静气地退到侧旁,让出道来。 那人转过来时却停了脚。 看一看几步外身材容貌皆姣好的佳人,又看看她身旁放着的扫帚,一句笑语中,语调有些奇怪:「临川君还真是不负风流之名。」 红衣浅怔,这话显是意指席临川府上连做杂役的婢子都生得貌美,算是赞了她一句,稍颔了首算作答谢。 聿郸复行几步,走到了她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一番,他添了笑意,抬手自她鬓边撩过,向后一探,顺手取了支簪子下来。 是支银簪,质地做工皆普通得有些粗糙,聿郸看得一哂,悠然道:「姑娘住在何处?」 ……怎么这么问? 红衣黛眉一蹙,暗说这番邦真是「洒脱」,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鲜有刚见个面就问住处的。 她冷着脸未言,他又笑了一声:「别误会。我此番带来大夏的货物中有支银钗不错,与其苦等买家,不如赠给姑娘梳妆。」 这样有意套近乎的辞令,红衣在现代时就听过许多,手中有些权势或人脉的人,贪图她们这些急于谋得前程的女孩子的姿色,以价值不菲的礼品相赠也算是个常见的手段了。 向后退开半步,红衣的反应一如在现代时一般,毫无接受之意:「无功不受禄。」 聿郸稍一滞,旋即又笑道:「看姑娘面善,莫名觉得投缘,没有别的意思。」 「投缘」这话说出来,越来越像搭讪的言辞了。她更觉得不可多留,面色一白,匆匆一福:「告退了……」 而后不待聿郸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去。薄唇紧抿着,对这样结束交谈多少有些怕——这毕竟不是在现代,她是府中仆婢,聿郸是贵客,差着阶层,难免害怕惹恼对方。 好在,聿郸并未多说什么。只在她走远之前稍追了两步,一伸手,将那钗子插回了她发髻上——她不收他的礼则罢,他总不能反过来拿走她的东西。 秋风簌簌而过,又一阵落叶飘零,各处都是这样。书房外草木多些,这一阵晚风后落下的树叶便也更多,小厮入内禀话时,脚下踩出一片脆响。 席临川听完禀话,原本只因谨慎而生的疑心转变为抑制不住的怒意。 居然这么早…… 「小的看到红衣姑娘与那胡商在廊下交谈了片刻。」来禀事的小厮如实说着方才所见,「小的没敢跟得太紧,待她离开后前去查看,就捡到了这个。」 席临川睇了眼他呈上来的簪子,确是红衣所喜的样式。 他压制着惊怒阖了眼,握着簪子的手一紧:「知道了。」 那小厮一欠身,继而又道:「聿郸那边传了话来,问比试箭术的事……」 「明天。」他应得很快,而后,似乎再听不下去任何事,摆了摆手,「准备好便是,明日一早我去箭场。」 「诺。」小厮应下,会意地不再多言,施礼退出。 席临川心里乱极了。压抑已久的怒火无可遏制地向外窜着,在心里激荡得凛冽,带着嘲讽的声音,好像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只是因为两国情势紧张,难免对聿郸不放心是以多了分小心而已。差了人悄悄跟着,却没想到,直接牵扯上了红衣。 他一直以为,即便那些事来得残酷,也终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却没想到原来这么早就显现了苗头,竟是她入府不多日的时候,就已和这在赫契富甲一方的巨贾有了私交。 上一世时他是傻到了什么地步…… 明明是在长阳城里那般受尽艳羡的人物,战功显赫,未及弱冠便已封侯。 死时却也只过了弱冠之年三载而已。他在病重时得知十分清楚地知道是身边之人叛了国、叛了他,听闻满朝文武因他病重而掀起的轩然大波,不甘之余,愧悔难言。 原来还是想得太轻巧。 原来早在他为将封侯之前,这隐患便已然埋下。他金戈铁马、尽享荣光的那几年里,这祸患一直伴在身边,他还无知无觉,到最后都以为她是后来才起的异心。 长久以来的认知被一朝击溃。席临川气息不稳地缓了又缓,只觉连手中银钗的浅淡光泽都能刺得心中不适。他猛一握拳,狠砸在案上,还是拦不住回忆如水般在眼前流过。 上一世时……他唯一喜欢过的人就是红衣,那「风流不羁」的名声,或多或少也是因她而起——宫中城中,皆知他这食邑过万的君侯始终没有娶妻,只待一房妾室极好。 但也偏是她,禁不住赫契人的再三诱惑,当了他们的眼线。 最后的那一战,虽则凶险却还是赢了,但凯旋而归后…… 很多人凄惨死去。 第四章 瘟疫缠身,再好的医者也束手无策。一分分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济、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地流逝掉,直至呼出最后一口气。 这些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没有死在敌军的利刃下,没有血溅沙场,却在归国后死得如此不甘,就是因为敌军先一步得知了军队正前往何处、先一步在扎营处的水源边,埋了病死的牛羊。 如此死去的人里,也包括他。 一夜辗转难眠,不知不觉已到天明。 盥洗后吃了早膳,随意挑了柄弓,便往箭场去。 箭场在府中最北边,离他住的地方算不得近,在晨间清凉的秋风中散着步,心情倒是平复了些。 途中有不少仆婢结伴而行,见他前来纷纷见礼避让,显都是往箭场的方向去的。因他的性子所致,府中规矩比长阳城中许多深宅都松些,碰上比试之类的热闹事,下人们想看个热闹他也懒得管,全当助个兴。 聿郸先一步到了箭场,见他前来,双手相叠,行了个汉人的揖礼,「侍中大人。」 席临川听得称呼,微微一凛:「看来聿郸兄不是为私交来的。」 他说着接过长弓,搭了箭瞄向箭靶,又续一句:「若有公事,该换个地方谈。」 聿郸听言轻笑,话语悠悠:「有时候公私难以分得那么清楚。」 「聿郸兄有话直说。」席临川放了箭,一箭中靶,又搭了下一支箭。 他是有兴趣听一听聿郸会说什么的,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听说有个赫契富商费尽周折想要拜会他。彼时也同是战事将起,他一腔热血全投在保家卫国上,便未答应见他。 这一回,是因心知一切与上一世一样,多了些闲心,好奇起这位巨贾为何想见他来。又是重活一世,有心活出些不一样来,当听闻此事时就点头应了。 「比如……」聿郸略作沉吟,一顿,又说,「战事算得公事,但战火纷飞影响了在下的生意,就不算私事了么?」 席临川没有说话。 「这样的‘公事’没有人能逃开,何不先行制止?」聿郸挥手让旁人退下,走近两步,又道,「大将军是您的亲舅舅。在下打听了,大夏的皇帝陛下有意让大人随大将军一战——大人想一想,早些年两方交战之时,因战获罪的将领少么?一不小心便贬为庶人甚至斩首、一世英名尽毁,大人何必?」 「啪。」席临川又一箭放出,刺得远处的靶子一响。他稍睇了聿郸一眼,眼中蔑意不远,口吻亦带讥嘲,「阁下消息灵通,只是找错了人。于在下而言,若能换来家国永安,自己的命委实不算什么。」 「谁的命不是命呢?」聿郸循循善诱地继续说着,「便拿侍中大人您来说——若此战成名,而后一战再战,终有一日战死沙场,这阖府家眷下人如何?」 席临川神色一滞。 「干什么跟荣华富贵过不去?」聿郸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笑道,「大将军早年出身不济,战功显赫方得今日荣耀——但大人不同,您的舅舅是大将军、您的姨母是当今皇后,您何必为旁人拼命?」 席临川沉然未答,稍低头,又取了支箭,继续搭弓。 「府中泰半婢子都当得起一句‘如花美眷’。」聿郸的语气明快几分,带了些许笑侃之意。而后正了正色,续言又道,「可是大人……如今她们视你若神明,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席临川陡然一阵恍惚。 好像迎头重击,把盘踞心头一夜的愤然重新激了出来。 他切齿未言,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也向周围看去。目光很快便寻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她离得并不远,就在十几丈外的廊下倚柱而坐,离得远了些,看不清神色,却并不妨碍他一眼便识出那就是她。 「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聿郸这句话与他而言犹如利箭穿心一样。 在头七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飘着,看到长阳城中一片哀伤,军中同样。 而后,他看到她出了府,没有带太多银钱,策马出城。 很快便有人来接应,一看装束便知是赫契人。他随她一直到了边关,却没有再跟下去——他看到了汗王的手令,纳她做了侧妃,这就够了。 他没能为百姓换来家国永安、让一众将士死不瞑目,断送这一切的人,却仍旧可以享半世荣华。 拜他所赐。 「……侍中大人?」聿郸察觉了他的神色异样,不解地唤了一声,席临川却没有理会。 席临川胸中闷得愈加厉害,似乎一直压抑着的凛然恨意与懊悔顷刻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倾出,撞得一切清醒不再。 神思恍然,他猛然侧身、持弓、搭箭、放箭,动作快到聿郸尚未反应过来,便见红衣已然倒地。 聿郸大惊,连忙回头看去,廊下已然乱作一团。 人不少,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出这般变故。神色各异地慌乱着,没有人敢擅自做主喊出一声「去请大夫」。 「大人您……」聿郸愕然看向他,他面色阴沉地静了一静,眼皮轻一颤,强自摒开油然而生的不忍,声音冷静:「是个做杂役的。」 言外之意:生死无妨。 红衣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被暖黄色的光晕晃得神思恍惚。 眼帘上仿佛坠着千斤,费劲了力气都睁不开。身上也酸软得难受,喉中干得生疼,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倒水喝,却是刚刚一动,胸口便痛得连眼泪都激了出来。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疼痛中终于将眼睛睁了开来。四下看了看,房中没有别人。 手抚上疼痛不止的胸口,低眼一看,看到伤口处缠着的白练。隐隐约约透出血来,一片殷红。 她的目光在血色中渐渐冷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是完全记得的。天知道那席临川发什么疯,突然一箭射了过来,她毫无防备,胸口一阵剧痛,便重重向后栽了过去。 听到扶住自己的绿袖在惊吓中喊得声音都不对了,听到周围一片嘈杂。她想说话,身上的力气却一分分消失得很快,她张不开口,说不出一个字,只觉疼痛中自己的眉头蹙得松不开来,呼吸变得费力而虚弱。 极度的恐惧中,周围倏然一静。 她逐渐模糊的神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激出两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过来,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她听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临川的声音。 没有那晚对她说话时的那么分明的厌恶与恨意,这句话听上去平平淡淡的,寻不到任何情绪。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态度,随意得可怕。 门声轻响,红衣打断思绪望过去。 刚进了门来的绿袖一怔,遂即一阵惊喜:「醒了?!」 她手里端着一只檀木托盘,托盘中置着碗碟,显是来送饭的。 红衣便欲撑身坐起来,可还未使什么力,就被胸前的伤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别自己动。」绿袖忙道。说着脚下走得快了些,将托盘搁到案上过来扶她,面上蕴着笑,说出的话很有些没心没肺,「足足睡了四天,我还道你醒不过来了,真是命大。」 第五章 红衣没有说话,接过她端来的粥碗在手里捧着,沉吟了好一会儿,问她:「绿袖……我当真没得罪过公子么?」 绿袖一愣。旋是摇头,叹息道:「真的没有,我还能骗你不成?这回……这回大概是一箭射偏了,也非针对你。」 「你信么?」她看向绿袖,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好笑,「说是‘射偏了’,你信么?我听到他随口就说‘死了就葬了吧’——如只是失手射偏,会冷漠到这个份上么?」 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命悬一线都总要勉力救一救,对自己府上的人,无情到这个地步,简直就像是盼着她就此没命一样。 这几日显然也是没有找人来给她看伤的。止了血而已,这么重的伤口就在眼前,一点药味都嗅不到,端然是没用药。 这是让她自生自灭。 「红衣,我们在贱籍……」绿袖说了这样一句,咬一咬唇,劝得万分艰难,「命本就不在自己手里,你就……别再执着于这个了。公子不喜欢你,你日后便躲着他一些就是,攒一攒月钱,到了够给自己赎身的时候,让他放你走……」 红衣呼吸微窒,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书上所说的「封建时代,奴仆多没有人身自由」是什么意思。 这份因不平等待遇而生的愤然与莫名其妙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迷茫,在醒来后的第二日转为了沁骨的恐惧。 大约是身子太弱又着了凉,从夜里开始,她咳嗽咳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咳嗽都会牵动伤口,疼得一夜未眠。 黎明破晓的时候,已是前所未有的虚弱。一呼一吸变得轻微,气若游丝地维持着,继而感觉胸中发闷,已然缺氧了。 这么咳下去不是个事。红衣不缺生活常识,很清楚感冒转成肺炎有多容易,因此丧命的都有。 古代没有抗生素,更拖不得。再不寻些药来,她当真就剩等死了。 竭力克制着咳嗽以免再触伤口,红衣咬牙忍到绿袖来,脱口便问:「绿袖……有药没有?」 一语说完便猛咳不停,潮红的面色也显不正常。绿袖当即慌了手脚,足下乱得不知该往何处走,原地踱了几步,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公子吩咐了不管你,我……我没办法为你请郎中抓药……」 「我不能这么熬着……」贝齿咬得唇畔沁出一片腥甜,红衣强撑起身,拽过搁在榻边的衣服,颤抖着穿着。 「可是……能怎么办……」绿袖双眸泛红,无措地看着她,看上去甚至比她还无助些。 「他说不许管我,但没说不许我出门,对不对?」她急促地呼吸着,穿好了曲裾,又探手取过腰带系上。整个人混混沌沌,一手搭在矮几上、一手借了绿袖的力才终于站起来,在剧痛中一边咳嗽着一边掉着眼泪,狠狠一忍,才又道,「我自己去医馆。我……不能这么等死。」 明明浑身无力得发轻,脚下又走得并不算慢。自知身子有多虚弱,目下已是全凭意念坚持着,连扶着她的绿袖看得都胆战心惊,她却当真就这样坚持着一路穿过亭台楼阁、走到了大门处,没怎么再咳,更是一滴眼泪都没再掉。 在她们到门边和小厮打招呼前,紧阖的府门便已打开了。 二人俱一怔,抬头看过去,红衣心下感慨间唇角难忍一弧冷笑:「真是‘祸不单行’……」 刚跨入府门的人也是一怔。 短暂的意外之后,席临川的面色沉了下去,一步步地走近了,凝视着她问:「干什么去?」 红衣垂眸,沙哑的嗓音答了三个字:「去医馆。」 耳闻一声蔑笑,下一句话,明显不是对她说的了:「没你的事,回房去。」 「公子……」绿袖滞住,手上未松红衣,大着胆子乞求道,「红衣伤重病重,公子您……您给她条生路。」 「我没说不给她生路。」席临川的目光在绿袖面上一划,又回到红衣面上,「要去医馆就自己去,旁人不必陪着。」 就算再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红衣结合上下文也听得明白此处的「不必」就是「不许」。愈发分明地觉出席临川是有意刁难,还是生生把想问个清楚的心思挡了回去——现在去看病才是要紧的,与他争执费心费力,再者若惹恼了他,他当真不让她出门了可怎么办? 挣开绿袖的手,红衣看一看她,艰难地抿出一抹微笑,颔首道:「没事,我自己去。」 而后不再理会绿袖,更不去看席临川,伸手扶了一边的墙壁,一步步地继续往府门口走。 席临川淡看着她脚步挪得艰难,足下滞了一会儿,气息微缓,复又继续向府内走去。 自进了席府以来,红衣还没出过府门。根本不知医馆在何处,问了坊中武侯才得以寻到。 为她看病的郎中一见她的伤势与面色便吓了一跳,更因她一个女子独自前来而面显诧异。好在医治得仍尽心,让医女为她的伤口上了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留她在医馆中坐了许久,待得第一剂药煎好服下了,她才付了钱离开。 身上舒服了许多,头依旧昏昏沉沉。红衣浑浑噩噩地走着,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席府的方向去…… 不知不觉,却已出了坊门。 又走了许久,才隐隐觉出不对。抬头看一看已渐暗的天色,心知多半是迷了路了,脚下踌躇片刻,又转身往回走。 一路往南,沿着街边走了好一阵子,觉得距离差不多了。抬头看了一看,眼前的坊门上写着「延禧坊」。 还好找回来了。 稍松了口气,红衣提步进了坊门,认路认得费劲,四下张望着,倒很快有了意外发现。 ——身后数丈外,始终有几个男子鬼鬼祟祟地跟着。她若停下来,他们便假装看旁边卖货的摊子。她停了这么多次,他们一直都在。 红衣心里便慌了。 这天色昏昏的,一路被人尾随着,怎么想都觉得来者不善。她又是孤身一人,身体还虚得很,若当真出了什么事…… 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沉着气拐过下一道弯,趁着那几人还未拐过来,红衣提裙跑进了一条小巷。 不住地向后张望,本就因病而不稳的呼吸变得更加混乱。她惊慌失措地拼了全力跑着,直至从另一端跑出了这条巷子…… 膝窝冷不丁地被人一踹,红衣一声惊叫栽了下去。她吸着冷气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几人一步步围了过来,下意识地缩起身子,犹被一脚狠踹在腰间,陌生的语声尖刻蔑然:「还跑?」 她一个孤身女子,还生着病;对方身体健壮,还都是男人,还是好几个…… 所谓「实力悬殊」大概莫过于此。 红衣不禁觉得今天要把命送在这里了,心如死灰,又免不了要为自己再搏一把、尝试自救。 「放了我……」她忍着腰间膝上的疼痛,试图和对方讲讲条件,「你们若要钱……我身上还剩下的,都给你们。」 「你省省吧!」为首一人笑声刺耳,抬脚狠踩下去,恰踩在她胸口的箭伤上。 剧痛袭来,红衣惨叫出声,短短一瞬间,已浸了一声冷汗。直痛得耳边嗡鸣不止、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全然使不上力的身子被人架了起来。 第六章 双腿已支撑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着,自然又会扯动伤口。红衣死命忍着,就这么被他们半拖半扶地一路前行,痛感时重时轻。小腿第二次蹭过门槛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被满心的不甘委屈一起向外推着,话语嘶哑:「放过我……」 没有人理她。 「放过我……我、我是席府的舞姬……」她试着挣扎却仍没有半分力气。满心无可遏制的恐惧中,生出些许绝望的自嘲来:小说里穿越女总活得风光,她却从来了就不顺。身在贱籍、去做杂役,现在连命都要没了,而且…… 还清白不保。 「呵?」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正拖着她的人似乎脚下顿了一顿,道了一句,「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席府的舞姬了?」 昏迷与清醒交错间,被扑面而来的凉水激得浑身一栗。 她撑起身,有些发怔地四下望了一望,不算太大的一个房间干净整洁,炭火烧得很旺,有檀香阵阵传来。四周书架齐整,屋中央置着案几,笔墨纸砚齐全。 视线越过案桌时,她的浑身滞住。 席临川。 那么……那几个人,是他的人? 「公子……」油然而生的恐惧感让她低下头不再看他,深吸口气,暗自琢磨目下是什么情况。 「说吧,见谁去了。」席临川凝在书上的目光没有移开,问得毫无情绪。 红衣一懵:「什么?」 「我问你见谁去了。」他又说了一次。 阻隔开二人视线的书册放了下来,他冷睇着她,等她回话。 「去了医馆。」红衣如实回道。 席临川一声轻笑,对这答案十分不屑。 「公子明明知道……」红衣蹙起眉头,又说,「是公子点头了的。」 「红衣!」席临川低一喝,语出自己一滞——这是他重生后头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缓了一缓,他舒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你若是自己不说,府里有人能治得了你;再不然,我请禁军都尉府帮忙审一审也不是难事。」 她哑住。很想按他所希望的那样把他想听的事说出来,保自己一命,然后安心回去养伤。 可是并不能——不是她不肯说,是她连他在问什么都不知道。 这身子的原主和他必有什么旧怨,才让他对现在的她生出这样的误会。红衣愈加笃信这一点,默了默,问道:「我怎么得罪公子了?」 席临川的目光显有一凛。 「还请公子明示。」红衣下颌微抬,话语冷淡,「总得给个罪名。」 等了许久而未有答案,气氛明显更冷了些。 红衣目不转睛地望着席临川,他手中的书翻了一页,轻微的纸声在她心上一划。她凝神看去,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很快想起…… 就是这双手秉弓控弦,毫无征兆地给了她那一箭。 他确实是可以不给她理由的,就和那次一样。想让她什么时候死、如何死,都是随他的意。而若他压根不告诉她原因为何,她就无从解释、只剩等死。空洞的恐惧在心中涌个不停,一点点击溃红衣心里残存的希望,转而变成了不甘和愤慨。 胸口的伤口还在作痛,痛得气息不稳。她银牙紧咬地强忍着,怒视向席临川,凛然斥了一句:「伪善!」 席临川浅怔,继而眉头倏皱:「什么?」 「我在医馆里听说大夏和赫契要开战了。」她添了两分力气,声音提高了些许。席临川一愣,睇向她,以为她要说出些什么与赫契的关系。 「医馆的人说大将军要带兵去,大将军的侄子也会同往。」她羽睫一眨,问得认真,「公子您是大将军的侄子,对不对?」 他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点头应了一声:「是。」 「呵……」红衣冷笑出口,有点尖锐的语声中带着讽刺,「我还以为您也算个正人君子。」 ……什么? 「我一直以为,能舍身为国的男人,多少算得个正人君子。今日才知,竟有人一边连自己府里的人命都不顾,一边又要赴前线上沙场……」她气息不足地一顿,强缓了口气,「实则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谈什么保家卫国,可笑!」 字字清晰,红衣一口气吐出了连日来的怨愤。这个人一箭险些要了她的命在先、不予就医在后,方才带她回来的家丁亦是下手极狠。却连罪名都没有,当真把「欺压」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若凯旋,加官进爵赏赐无数不说,普天之下也要赞你一声英雄。」红衣凛笑着,虚弱的口气不妨碍嘲讽全开,「所以么,谁在乎你在府里是如何‘随心所欲’的,谁在乎有没有人冤死在你手上?你成功了,你说过的话就都是对的,有英雄的光环罩着,你功成名就,身在贱籍的再死成百上千个,也没人在意!」 好像残存的力气全用在了这一席话上,最后几个字在愤慨中说得掷地有声,但话音一落,她就连声咳嗽起来。咳得原本苍白的面颊涨出了红晕,她捂着嘴忍了又忍,刚平复了一点,就又补道了一遍那两个字:「伪善!」 席临川眼中微有波动,带着几分探究,他问她:「这就是你叛国的原因么?」 正打算再斥一句的红衣话语噎住:叛国? 「觉得我草菅人命、觉得将领们手上都难免有府中仆婢的性命,就是你叛国的原因么?」席临川神色定定,说得更清晰了些。 「我怎么叛国了?!」红衣听得心惊,脱口反问。 席临川也心里发闷。 上一世的大半事情还没有发生,无法拿出来质问。他又万分清楚那些事都非误会,沉了一沉,道:「聿郸来的那日,你就同他在廊下见了面,说什么了?」 红衣浅怔,想起那事后,只觉得他这不是「多疑」,而是乱安罪名。冷笑中恨意凛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席临川神色愈暗:「我问你说什么了。」 「无功不受禄;告退。」红衣答得很快,而后银牙一咬,森然笑道,「两句话、七个字,公子便觉得我叛国?那公子差去服侍他的人呢,是不是待他走后便要一并杖杀?」 他一时被她的如珠快语堵得续不上话,她便又接口说:「公子也是为他设过宴的。」 他一噎。 红衣虚弱苍白的面容微扬着,有几分让他觉得陌生的傲气。挑衅之意已极尽明显,她与他对视着,不退不让,又续一句,「待他离开,公子自尽谢罪么?!」 席临川猛一击案:「够了!」 房中骤静。 席临川面色阴沉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几经克制还是忍不住一腔怒火。伸手猛一拎她的双肩,红衣被伤口疼得一呼,未及回神,后背已被抵在墙上。 「那你刚才去延禧坊干什么?!」席临川质问道。 ……延禧坊? 她思了一思,似乎明白了一些,惊魂未定地声音微微发虚,犹豫着反问:「咱们……在什么坊?」 席临川一滞,纵使恼怒还是答了:「延康坊。」 「那我……」她恍然大悟,顿时没了底气,垂头丧气,「我走错了。」 ……啊?! 一直守在外间,静听着房中动静等吩咐的几个家丁都忍不住扭过头来张望了,方才气氛那么冷峻,一派三堂会审、兴师问罪的架势,片刻前更是已动了手。结果…… 第七章 这被「会审」、被「问罪」的人,突然给了个「走错了」这么滑稽的理由?! 还说得大是诚恳、面有窘迫,一众人面面相觑地哑了半晌,听得房中席临川也明显气息有点不稳,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划,一双如墨写就的眉头变得弧度复杂。他看了她好半天,终是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什么?!」 「迷路了。」红衣颓丧地低头,方才的傲气与愤慨皆被抽净,全然破功。感受着对方的愤怒与自己混乱的心速,她咬着嘴唇,满是怨念,只剩了暗骂自己路痴的份儿。 「迷路了?」席临川蹙眉审视着她,试图寻出些说谎的迹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松了一些。 红衣轻一咬嘴唇:「我……之前还没出过府。」 还没出过府、又发烧发得头晕脑胀,所以从医馆出来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门走了好久才觉出不对,再往回走,又走过了头。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临川对她偏见大得很,一边心里期盼他能信,一边又并不指望着他会信。 僵持了一会儿,席临川终是松了手。 肩头一松,红衣抬手捂了胸口,顾不得席临川还在身边,侧身扶住近旁的书架,连咳数声,直咳得头晕。 许久之后才安静下来,呼吸沉重地又缓了好一会儿,再度转过身看向他。 视线初一触,他便先避了开来,面色阴沉:「回房去!」 红衣是扶着墙一路挪出书房的。席临川的视线穿过半开的窗户看去,夕阳下,她脚下踉踉跄跄的,脊背却始终笔直。好像遥遥的仍能感觉到一股无法磨灭的硬气,他觉得一阵陌生,皱了皱眉,提醒自己不该为她多想什么。 之后安静了一阵子,寻了本兵书来看。隐约听到动静,说红衣没走出多远就晕了过去,这却是用不着他操心的,下人们自然会打理好。 看书一直看到深夜。 窗外只余风吹枯叶的声音,席临川走出书房,仍无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闲逛一会儿。 黑夜中总容易勾起回忆,回忆总是有好有坏,而即便是好的回忆……有时候也是伤人的。 府里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和红衣一起走过。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从何处听说此战凶险,躲在一处旧院里哭到半夜。还好他那日也看书到半夜,离开书房途经那旧院时听得动静不对,提步走进去,就看到哭得妆都花了的她。 现在想想,那院子在他书房与住处的必经之路上,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里的,都未可知。 一声喟叹,他抬眸看过去,眼前恰又是那旧院。 房中烛火透过窗纸,光线幽幽的,是有人住且未睡。他皱了皱眉头刚要离开,院中却人影一晃。 他一愣,那人也恰巧回过身来。原是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来见礼,他才看清她是谁:「绿袖?」 「公子。」绿袖一福身,目光闪烁着,好像在有意躲些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院子里,漆黑中寻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着炉子。 细嗅之下方觉有药香飘过,他心底已有了猜测,还是问了句:「给谁煎药?」 绿袖面色一白,死死低着头:「是红衣的……」 他神色不自觉地一沉,稍缓过来后点了头:「去吧。」 绿袖再一福身回了院中,从她的动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药倒入药碗、又把药碗搁在檀木托盘里,端进了房中。 席临川踌躇片刻,终于提步进了院。 房门破旧得阖不严实,门沿处有一条不算窄的缝。他顺着看进去,先看到绿袖坐在榻边,而后视线微挪,就看到红衣环膝坐着。 「快趁热喝了吧。」绿袖从榻边矮桌上端起药递给她。 席临川心里低一笑,下意识地想,绿袖不该给自己惹这麻烦——红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药都很要费一番功夫,愁眉苦脸得像是要上刑场一样。 下一瞬,他却看到红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爽快得没有半点耽搁。 「好苦。」她还是蹙眉这样抱怨了一句,接着却是一头栽倒,拽过被子便盖着要睡。旁边就放着蜜饯,她都没动。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喝完药立刻就要拿蜜饯吃的红衣大相庭径。 席临川在门口滞了一会儿,在绿袖出来前,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相安无事。 府中相安无事的同时,与赫契的战事终于彻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骠姚校尉,随大将军郑启同赴战场。 聿郸识趣地告了辞,没有引起任何尴尬,还给府中的一众女眷留了不少赠礼。 说是从胭脂水粉到珠宝首饰一应俱全,席临川听完禀报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话让他眉心一跳。 管家齐伯说:「还着意给红衣姑娘送了个簪子去。」 「送簪子?」他抬眼看过去,管家一揖,「是,还在红衣姑娘房里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还未来得及细问的时候,管家将一只窄长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这个。」 「……」他开盒子看了一眼,「怎么在你这儿?」 「这个……红衣姑娘主动给我的。」管家如实道。顿了一顿,又说,「聿郸去的事也是她主动告知,还、还非让我在房里盯了一刻。」 ……这什么意思? 「有意叫人盯着,做得太明显,可不能让人释疑。」他笑而摇头,手指一叩盒盖,将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管家欠身,回思着道,「可是红衣姑娘说……她说虽不能释疑,总能让公子不对这次的事起疑。所以这东西她不能收,和聿郸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让我听着,可以逐句禀给公子。」 他一滞。 竟有些惊异于她的心思。 「给她送回去。」他随口道。一来已亲眼看过无甚蹊跷,二来……这么个簪子搁在他案头也没用。 齐伯却没上前取回这簪子,沉了一沉,告诉他:「红衣姑娘说……若公子看完觉得还能还给她,就让我替她卖了去。」 「……卖了?」席临川一讶。 「是,她说她想攒些钱。」齐伯道,而后兀自琢磨着又说,「兴许是月钱不够花,又或有什么别的用途……」 席临川在意的,却不是她攒钱干什么用。 上一世的红衣,素来是不会给自己攒钱的。这个「不会攒钱」并非花钱太过攒不起来,而是谨小慎微地怕旁人觉得她存异心。 是以首饰再多,搁着不用也还是搁着。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钱给她以备不时之需,她就在他回来后按时呈个账本出来,每一文钱怎么花的,都记得清楚。 他也觉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与以往经历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结果…… 没攒钱归没攒钱,她最后去了赫契,当了侧妃,后半生无论如何都衣食无忧。 席临川被这种差别弄得情绪莫名。 定一定神,点了头:「那就去吧。」 两日后,齐伯给红衣送了钱来。 一只银簪当了二十两银子,齐伯给她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说席临川要出征了。 听闻这消息,红衣心里自然一喜。 第八章 巴不得躲他远些,他索性不在府中了她觉得十分舒心——虽则还要再回来,但她能好歹能安心过几个月。 思了一思,她犹豫着道:「齐伯……」 「嗯?」齐伯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动隐有不满,倒还是耐着性子听她的话。 「我想问问,若是……我想给自己赎身,要攒多少银子?」 话问出口,她提心吊胆地等着答复,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可千万便是个她攒不起的天文数字,她还想今早攒完这笔钱,早点过自由日子呢。 「赎身?」齐伯眉头一皱,睃一睃她,口气似有点意外,「你想给自己赎身?」 「是……」红衣稍一点头,「我……我总不能一辈子在贱籍。」 齐伯复睇她一眼,略一思忖,却摇了头:「不知。府里从前没人提过这样的事,你又是长公主赐下来的人。这事啊……我得帮你问问。」 「多谢齐伯。」 红衣深深一福,却是显然疏忽了一件事——忘了问一句他这「问问」是问谁。 「赎身?」席临川眉心一跳,看向齐伯,有点不信,「她主动提的?」 「是。」齐伯欠身,回思片刻,一喟又道,「依我看,这红衣本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我顺嘴跟她提了一句公子要出征——阖府上下听了这事都为公子悬一口气,唯她,看着倒像有些高兴似的。」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试着劝道:「公子您开个价算了,让她早点赎了身,清静。」 他出征之事,虽他自己已经过一次、很清楚此番会是如何,但于旁人而言还是多少有险,她却为此高兴…… 席临川忽然心里有点空。 苦笑摇头,心下禁不住地掂量起来,想知道她是因他这一世待她不好才会如此,还是连上一世其实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只是做样子,实际上也许一直如最后那般冷血。 「两千两。」他声色淡漠地随口说了个价,转身便往内间走。脚步若常闲散随意,细看之下又好像比平时略快一些,像是被什么烦心事惹得生躁,又或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一般。 终于是要出征了。 将领们出城的那天,长阳城里蔓延着一种诡秘的安静。好像大街小巷上的人们都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识,往日的喧嚣在这一日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人们窃窃低语着,说着与战争有关、或是无关的事情。 席临川知道,百姓们对这一战并没有什么信心。 他一身铠甲出府,到了门外,又将头盔也戴上。翻身上马,习惯性地往府中看去——熟悉的前院中,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定一定神,驭马前行。 席府中,红衣甫醒。 知道席临川这一日离府赴沙场,心绪多少有些复杂。一边为他这些日子不在而松口气,一边又知战之事关乎国家命运,因而提心吊胆。 不过这到底不是她们身在长阳的人能左右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红衣舒缓气息,盥洗梳妆后,去找绿袖。 她告诉绿袖想为自己攒钱赎身,绿袖便帮她打听了法子——至于两千两这天价要攒多久才能攒够,红衣不想知道…… 「这边。」绿袖拉着她,一路往宅子后面走,直走到了最后,离那箭场不远的地方,才转了个弯,往侧边去了。 箭场西侧有一道小门,不足两人宽。红衣看了一看:「是通着外面的?」 「是。」绿袖点头,伸手把门闩轻一拿起又搁回去,「你看,这门平时不锁,只这么从里头闩着。听说府里不少丫头会从外面接些女红之类的活计,就在这道门这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方便得很。」 「……」红衣愣了愣,心说方便归方便,这门这么留着,没有安全隐患么?不锁也没人看着,进了贼什么的怎么办? 委婉地将这担忧和绿袖说了,就听绿袖颔首一笑:「她们说起初是偷着做的,后来公子知道了没管,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有活要做的都是每日申时到外面等着,府里的也是申时在里头等着。谁也不自己开门,等着齐伯来开,半个时辰之后关上,还没出过岔子。」 「……」红衣哑了,心道席临川不管则罢,怎的还有助一臂之力的意思?有齐伯这席府管家在中间当了「监管机构」,于买卖两边都多了份安全保障。 「齐伯还会帮着寻活呢。」绿袖又道。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显然不是诓她,「你想做什么,去告诉齐伯,齐伯得空出府时就会帮着问的。」 红衣哑了。 这整个流程都有些颠覆她心里对「封建制度等级规矩森严」这一定义的认知,且更颠覆她此前对席府的认知。 「齐伯从中有好处拿么?」她好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还是赚个人情?这边帮着寻活,那边瞒着公子?」 「都告诉你公子早已知道了……」绿袖瞥她一眼,「公子毕竟……」 她陡然噤声,觑一觑红衣的面色,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公子毕竟是……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的人物,名声这样好自有他的道理。他待你为什么那么……我不知道,但平素待人接物,当真是宽和的。」 红衣垂眸未言,绿袖静了静,又续道:「齐伯也没有好处拿。是公子吩咐他来帮这个忙,一来免得做个小生意还出了纠葛还说不清楚,二来,婢子也好家丁也罢,他不想那边觉得咱们是府里的奴仆擅接私活定不敢声张而有意欺负什么……把齐伯搁在这儿,多少算是撑腰了。」 是想让外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许可的,所以别觉得若出了亏欠工钱一类的事府中下人会不敢说、只能吃哑巴亏。 红衣轻吸了口气,一面觉得难以相信,一面又知道绿袖绝没有骗自己。 当日下午,红衣「围观」了一场「交易经过」。 府内府外皆是十二三个人,外面的「买家」送原材料说要求,里面身为「卖家」的婢子一一记下,回去照做。 有要加绣纹的也有要制衣的,说白了就是现代的「来料加工」嘛。对方提供材料、数据,这边做成成品,赚过手工费。 其间齐伯只在旁守着,基本不打岔。只在将近结束之后,拦住了最后一个婢子。看看她手里那一摞布料,齐伯皱了眉头:「这么多,你还干不干正事了?」 那姑娘看着十二三岁,听言眼框一红,低低回道:「我不会耽误府里的事的……左不过每日少睡一个时辰。」 齐伯听得面色愈沉,她偷眼睨了睨,又道:「我娘病了,家里急缺这个钱,齐伯您……」 「行了行了。」齐伯一脸不耐,伸手就把她手里那一摞布料夺了过来,「什么‘每日少睡一个时辰’?公子走前吩咐了给你娘看病,我下午就把钱送去。这个你做一半,另一半我拿去分给别人。」 满是长辈斥责晚辈的口吻,那小丫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齐伯已蹲身将布料分出了一半重新拿起,另一半就留在那儿等她拿,口气仍旧一点不缓:「快拿了回房去。敢耽误正事,扣你月钱。」 听闻席临川的这番细致安排时,红衣已是意外得不知如何反应。待得那另一半布料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就彻底傻住了。 第九章 「绿袖说你也想找事做。」齐伯轻声一喟,「这个先做着吧,这家人过得殷实,一贯给的钱不少,其他的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齐伯,但……」她怔怔开口想说些什么。齐伯却大手一挥,没等她说:「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也盼着你赶紧攒够那两千两银子走人。」 齐伯说完就不由分说地走了,留下红衣感受着瑟瑟寒风。 绿袖伸手在她面前一晃:「愣什么神?」 「我……」红衣嘴角轻搐了一搐,磕磕巴巴,「我……我没想跟他……客气。做衣服……我不会啊……」 「……」绿袖愣了会儿,想起此前帮她缝水袖的事,狠狠剜她一眼。 军队在数日后行至大夏与赫契的交界处。 在苍茫大漠中安营扎寨,当晚将领们齐聚大帐,铺开地图,排兵布阵。 命将军何袤率五千骑先往、将军章腾领一万两千骑随后。 「临川。」大将军抬眼,一众将领随之看过去。 席临川抱拳,应语有力:「在。」 「带上你的八百轻骑。」大将军略一顿,仿佛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抓个活口回来。」 「诺。」席临川一应,领命而去。踏出帐门前,听到那句:「敌军狡诈,万事小心。」 八个字的叮嘱,未失将军威严却又担忧分明,一如上一世听到时一样让他心中微沉。 席临川回过身,抱拳再应了声:「诺。」 骑兵在大漠戈壁间驰骋而过,阳光下飞扬的尘土卷起一团又一团飞烟。踏过金色沙子的马蹄留下一连串的蹄印,又在下一阵风拂过后变浅,在第二阵风吹过后消失不见。 这一战,他会夜袭赫契军队,取下赫西王犁左的首级。那犁左算起来是汗王呼耶的祖父辈,让他一战成名。 一路要穿过几个散落在大夏周围的村子。 最近的一个已尽在眼前,席临川紧抿的薄唇微有了笑意,抬眸看过去,却没有看到上一世印象中的那一缕炊烟。 「吁——」心头不好的感触让他猛勒了马。远远眺去,觉得安静得不正常。 明明是一样的时间、同一个村子…… 「去探探。」他道了一句,即有士兵纵马驰出,绝尘而去。 半刻后又折了回来。 「大人……」那士兵的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战栗,一咬牙,禀道,「这村子……被屠了。」 席临川脑中一懵:「什么?!」 「应该……就是近两日的事。」那士兵续道,「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众人皆吃了一惊。 气氛自然而然地沉肃下去,席临川没有急于扬鞭穿过这座已无生气的村子,旁人便也都缓缓随着。 他在进入村口后下了马,足下定了一定,往西边走去。 那边的那户人家,在上一世的此时正炊烟袅袅。那次他未免惊动村民,也放缓了步子,便是那一户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跑了出来,胆子很大地拦住了他们。稚嫩的声音明澈清晰,她说:「你们是不是来打赫契人的将军?我家养的鹅昨天刚下了蛋,给你们吃。」 一众年轻将士皆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过后席临川下了马,接过她小小的手心里托着的那枚鹅蛋:「小姑娘,这蛋你自己吃,下一个给我留着,若战胜再经过此处,我吃那一个。」 他压制着陈年旧忆,踏进了那扇院门。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厮杀过的痕迹。 夫妇二人死在了牛棚旁边,男人是胸口被捅了一刀,女人是被割颈而死。 他有些张惶地避开视线,便看到了倒在房门口的那个小姑娘。 和上一世拦住他们时一样略有些发旧的红袄,被红线扎着的发髻看上去仍很齐整。 一阵窒息,席临川的视线越过门槛,看到那一边……有一枚已摔碎的鹅蛋。 是昨天。该是她刚捡了鹅蛋,便惨遭屠戮。 不该是这样…… 胸中涌起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席临川轻轻颤抖着,俯身将那小女孩的身子托了起来。 她确是已经死了。 但,怎么会是这样…… 红衣闷在自己房里苦思了一个下午,还是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缝衣刺绣皆不会,制香水平太业余。 她这一拨活在网络兴起时代的人有许多都是这样,因为各样资料来得容易,所以想学什么都可以立时三刻备装备、打资料学上一阵子。 但,鲜少有把哪一方面学到精通的。 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增加了个消遣项目,却远不足以作为安身立命的技能。 「茶道?」她支着额头又在纸上写了一项,落笔一瞬后就又提笔划掉——谁想在那小门外品茶啊?又不可能让府里给她腾个小间。 「代写书信?」蓦地想起古装剧里穷秀才谋生有这么一项,红衣目光一亮,对自己的文采还是有自信的。 但神色又很快黯淡下去:繁体字……会读不会写。 叹了口气伏在案上,大觉自己这回真是遇了难处。听闻要有两千两银子才能赎身时已很受打击,咬着牙逼自己穿过乌云去看阳光、告诉自己努努力还是能攒出来的。 结果,真正的难处在这「赚钱方向」上。 垂头丧气地将这大难题先搁下,红衣拿了水袖出来往乐坊走。 席临川不在,司乐为人宽和,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舞姬练舞时她愿意同去便也没人拦着,这于红衣而言是无法言述的好事。在现代时就是这样,她就算遇到天大的麻烦、就算心情阴郁得犹如雾霾爆表,摒开它想地跳上两支舞,心里就多云转晴了。 而且,放空之后,兴许就给难题找到了新解。 到了乐坊时,见绿袖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红衣又走近两步,绿袖便迎了过来,一拽她的手:「可算来了,快来。」 ……什么啊? 红衣被她拽着往里走,绿袖一边走着一边挑要紧的跟她解释了:「宫里快到采择家人子的时候了,宜宁王从自己的封地上送了两个美女进来要献给陛下,托长阳这边的官员找人教她们乐舞,那官员把这事交给了虞司乐。」 「……啊?」红衣一怔,一时尚没太明白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虞司乐要管着府中歌舞姬,不能每日花几个时辰教她们,便想把这事交代下去。」绿袖说着扭头看向红衣,伸了两个手指头,「二百两银子!目下正在后院挑人,阖府的歌舞姬都去了,你不妨也试试。」 二百两银子,两千两的百分之十。 红衣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深知此事「竞争凶残」,一边又连半分推辞之意都没有。竞争再大也得试上一试,若不成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服输就是;若成了……那就离自由近了一大步! 最内一进的院子里果然已是一片燕语莺声。 虞司乐尚未到,一众歌舞姬三两结伴地低声交谈着,绿袖带她进了院,径直走向同被长公主送来席府的丝缎和素锦。四人一向交好,她二人一见红衣也来了,互望一眼,素锦笑吟吟道:「知道红衣姐姐拿定主意要为自己赎身,这是要紧事。咱齐力一搏,若是红衣姐姐挑上了,二百两的银票姐姐拿走;如是咱四个里的另一个挑上了,自己留几两脂粉钱,余下的也都给姐姐拿去攒着。」 第十章 「这怎么好……」红衣忙要推拒,素锦也正要开口再劝她答应,却是二人都没来得及说下去,另一声音便清泠泠地响起来:「公子不计较规矩,府里的规矩还真就愈发宽松了?」 四人一并看过去,见了来人皆一凛。绿袖在红衣衣袖上一拽,红衣目光一扫当即会意,与三人一并福下|身去,听得她们道了声:「杜若姐姐。」 「你是红衣?」杜若冷眼睇着她问。 红衣颔首:「是。」 「我知道你。」她轻然一笑,蔑意不掩,「头回见公子就被打发去做杂役的人,也敢来争这些事。」 红衣心里一紧,神色同样冷了下去,没有应话,直至杜若又一声轻笑后离开。 杜若走到了数丈外的花丛边,也和相熟的舞姬交谈起来,红衣这才抬眸打量过去。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比她们四人略长几岁。身材高挑削瘦,腰带紧束纤纤腰肢,白皙的面容上修长的描眉描绘得细致,衬得一双明眸清亮。 「这是谁?」红衣低问了绿袖一声,旁边的丝缎先回了话:「杜若啊……乐坊里排头号的人物,歌舞皆会,且是虞司乐脱籍前收的徒弟,手把手教出来的。」 红衣听罢,心里难免多了一重压力。 「名师出高徒」这话从古至今都是对的。早闻虞司乐年轻时是长阳城里数一数二的舞姬,赎身脱籍后为给自己求一份安稳才来席府当了这司乐,她教出来的人…… 红衣忍不住又望了杜若一眼,深呼吸,自我安慰:不用怕,不用怕! 虞司乐在半刻之后从西厢房走了出来。推开正厅房门,没有多言什么,只向众人道了句:「先挑舞姬,一个一个来。」 严肃的态度直弄得红衣有些不适应——她平日来见找绿袖时若碰见虞氏,虞氏多半是带着微笑的。目下这般态度一时弄得红衣都转成了「如临大敌」的心态,绿袖见状忙低言道:「你……别紧张啊,司乐平日里办正事时都是不苟言笑的。」 正厅里已经开始了。 舞姬间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无须叫名也没排什么顺序,一个出来自有下一个接上,没有什么谦让也没人生任何异议。 厅中早备了乐工,入厅的舞姬点一支自己擅长的曲子乐工便会奏乐。 一人跳一支舞,虞氏偶尔动笔记录些什么,从不开口做任何评价。 红衣安静看着,心思千回百转。 一个个舞技都不差,她这科班毕业的放在这儿,也就勉强有个「中等偏上」的水平。这还只是前面看过的几人,后面有没有狠角色还不知道——就算没有旁的狠角色,也还有个虞氏一手教出来的杜若呢。 目光微凝,红衣细看着正在厅中起舞的那抹背影。 动作到位,身法熟练,但不知是不是只能看到个背影的缘故,似乎总觉得少点什么。 她看着那舞得犹如行云流水般的水袖细思起来。 片刻后,已是轮到了她们这一边。 绿袖、素锦、丝缎依次舞过,红衣仍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一个动作都不肯放过。一时甚至连这是为争什么而比都可以忘了,只一门心思地想弄明白到底「少点什么」。 苦思间,丝缎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接着,杜若走了进去。 许是因为得知了杜若更有本事,红衣更添了两分注意。 杜若一袭黛蓝绸的舞服,水袖比旁人的更长些。她挑了首节奏感强些的曲子,有明晰的鼓点相伴,虽比之前那十几支小家碧玉的舞蹈少了些柔美,却因添了热烈而让人难以走神。 红衣一阵恍然,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而后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思索下去。 「该你了,快去。」绿袖在她胳膊上一推。 红衣回神,见杜若已在向虞氏施礼,忙向正厅走去。 至了门口,与杜若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多言,不过红衣第三次听见了那声轻笑,大觉这简直堪称标志性的声音了。 「红衣?」虞氏见她进来,微微一怔。 红衣欠身,应了声「是」。虞氏睇一睇她,思量着点了头:「开始吧。」 红衣看向几名乐工,再三思量之后,一字一顿道:「奏《佳人曲》。」 她和这支曲子很有些缘分。 昔年在学校时,曾用这支曲子编舞,夺了舞蹈大赛的桂冠。 当然,那是现代人编的《佳人曲》,并非这古曲。时代差别引起审美观不同,虽则同是用西汉李延年所做的词,曲调却完全不一样。 所以,穿越后头一回听到这原汁原味古时风格的《佳人曲》的红衣大感惊喜。彼时还在长公主府,她拿一个月的月例「威逼利诱」乐工们为她「单曲循环」这曲子整整一天以供她编舞。 把乐工们都弄崩溃了。 动作多是汉唐舞的动作,但还是那句话,时代差别引起审美观不同,她在现代时所学的汉唐舞虽经各位前辈大力研究、复原,但与古时也多少有些不同。 是以一舞编成,比她平日里再长公主府练的宴饮乐舞多了两分潇洒、两分肆意,裙裾旋转水袖飞扬,承启转合更用了不少在现代做理论学习时得出的经验,乐曲高|潮时舞出的惊艳完全扫尽旁的舞姬因常年恪守规矩而消不尽的压抑感,另又加些许民族舞元素。 于这回的较量而言,这舞还有个更要紧的优势:代入感。 红衣儿时跟的第一位舞蹈老师就告诉她:跳舞不是演戏,但也需要舞者身心投入,代入其中。 李夫人是凭这舞一举得宠的,她编舞时代入那样的心境,拿捏着李夫人当时可能的心情,神韵身法也就自然而然地奔着那样的目的而去。或婉约或凌厉,每一个动作皆下了大工夫去想「如何能让刘彻挪不开眼。」 对那两位要被送进宫的家人子而言,这一点应该也很重要。既要以此博得帝王宠,跳的舞就不能和宴饮时助兴的舞一样,可看可不看。 红衣微屏息,马上就到了乐中间奏,间奏的段落要转满十六个胡旋,手上动作和脚下节奏还不能乱。 「铛——」的一声,变调的尾音带着异样。红衣一惊,脚下未停定睛看去…… 似是古筝的弦断了。 筝在这曲子中算是一样演奏主旋律的乐器,出了这岔子,其他乐工便也一同停下了。 门外的一众歌舞姬听得房里骤然安静,皆停了交谈,一并向门内望过去。 红衣的旋转却没停。 已无奏乐,她将步子放得缓了些,拖长了时间,思量办法。 足尖一点,红衣停止旋转,侧身压肩撤手,不慌不忙地摆了个窈窕的pose出来。 长沉了口气,薄唇浅启,悬着一颗心扬音唱了出来:「北方有佳人……」 在旁的一众乐工霎然傻了眼:怎么还带自己唱的?! 外面的一众歌姬更是面色一白:怎么还带呛行的?! 院落一脚,绿袖等三人更是深吸一口气:有、有魄力…… 其实,红衣唱得多少有点没底气。 论汉唐舞,那她是术业有专攻;论唱歌……连业余歌手都算不上。是以连舞都折了两分气势,竭力逼着自己心无旁骛的接着跳下去,可碰上这种意外,「心无旁骛」又哪有那么容易? 第十一章 门外突然响起了个声音:「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红衣微微一怔,略作反应后立刻闭了口。 这声音,可比她唱得好多了。 歌声婉转清丽,悠悠扬扬地传进厅来,虽不比乐工齐奏乐来得节奏感分明且有气势,一歌一舞相搭却有不一样的赏心悦目。皆是干干净净的感觉,好像不染凡尘一样,看得众人回不过神来。 ——诚然,单说这应对能力,也够众人回不过神来了。 两句过后,能继续吹弹演奏的乐工添了一分力,各自循着歌声继续奏下去,感觉又好了许多。 一舞跳完,歌声乐声渐渐淡去,红衣心中骤松,暗呼了一声:谢天谢地! 站定了脚,她往后退了几步,朝虞氏屈膝一福:「红衣告退。」 虞氏略一笑,暂未理她,只扬音道:「谁唱的歌?」 便见一女子应声入门,恭敬施礼:「奴婢缕词。」 缕词,是和红衣同时送来的四个歌姬中的一个。 虞氏稍点了点头,稍作思量,问她们:「你们在长公主府时,这样配合过?」 「没有……」红衣刚要作答,却被缕词抢了白:「不曾有过。奴婢等在长公主府只是跟着年长的姐姐们学习技艺,没有参过宴,也没有过这样的练习。」 红衣看向她,怔了一怔,觉得缕词眼中有一抹夺目的光彩,她却不太明白这光彩是因何而生。 「好得很。」虞氏缓了口气,欣然而笑,「那就你们两个了,缕词教歌,红衣教舞。每日未时两位家人子会来此处,红衣也未时到便是,缕词晚一个时辰来。我跟齐伯打个招呼,红衣先在绿袖房里住些日子,来去方便。」 「谢司乐。」红衣还没来得及应话,缕词就已脆生生一应,连带着拜了下去。 一个大礼行得规整,红衣心下一喟,也只好和她一样拜一个——动不动就拜人,她至今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屏退了门外一众歌舞姬,虞氏阖上门,交待清了各样事宜之后,没多做废话,就取了银票出来给她们:「一人二百两,收好了。练歌习舞间若有甚要花钱的地方就来告诉我,不需你们自己花什么的。」 二人应了声「诺」,见虞氏不再有别的交待,就一同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缕词就把那装着银票的锦囊打了开来,草草一数,拿了一百五十两出来递给红衣:「喏。」 「……啊?」红衣吓了一跳,没敢接,问她,「干什么?」 「给你啊,听绿袖说你想给自己赎身,钱对你自是要紧。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留五十两就够了,这钱搁我这儿又不能开花。」 一席话说得大度到豪爽,大抵是怕红衣还是不肯要,一停顿后又续说:「大不了你赎身之后赚了钱再还我便是。」 红衣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回思着方才在厅中时她眼底的光彩,也没拐弯抹角:「既不图钱……你出头争这个机会是为什么?」 缕词与虞氏应答时有意出彩的措辞、唱歌时有意炫技般的歌喉,都让红衣十分确信她不止是顾念交情来帮她一把这么简单。 缕词面上的笑意微凝,一时未答,径自向前一进院子走去,红衣只得跟上。 推门进了缕词的房间,关上门,缕词邀了红衣落座,径自一边倒茶一边又道:「送进宫的人,多好的人脉。」 红衣浅怔,知她是说那两个家人子,便应了声「嗯」。 「她们若真得了宠,肯在陛下面前说句话,给歌舞姬脱籍就是一道特赦的事,哪用得着自己花钱。」 「……什么?」红衣听得一滞。 「多简单的道理。」缕词嫣然一笑,转过身来,将沏好的茶递给她,「就拿你来说吧,公子开口就是两千两——这一口气得二百两的机会可不是日日都有,平日若靠做些小活赚钱,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缕词睇一睇她,面显不解:「我都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挑攒钱赎身这条路。」 红衣哑了一哑,心下也早已清楚在这个二两银子够普通人家过一年的时代,她要靠月钱和外快攒够两千两是有多难。之所以没什么别的考虑就选了这法子,是因她对这大夏朝的法律制度不熟,压根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看了一看缕词,她犹豫着问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特赦这算一个,但是把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也太被动,总不安心。」 「那……挑个公子心情好的时候求他,让他放了你。只要他肯点头让你从良,你自然可以。」缕词说了第二个法子。 红衣深知这听上去简单,实则比第一个还难。 席临川那么讨厌她,若想让她离开了事估计早就不多留了。留到现在,必定就不是开口求他他便能点头那么容易。 再者说来,在这等级制度下,她们这一干歌舞姬都算是席府的「财产」。譬如她,明码标价两千两,若直接让她走,就等于扔了两千两。 就算是任性的土豪,大约也没有这么办事的。 「也做不到?」缕词观察着她神色的变动,思了一思,又说,「那还有个法子,虽是不能让你离开席府,却可以脱籍。」 「……什么?」红衣不解,怎的还有脱去贱籍却还不能离开席府的事? 缕词抿唇一笑,一字一顿:「让公子收了你。给他做妾,他必定会给你脱籍的。」 红衣一懵。 红衣就这样开始了「当舞蹈老师」的日子。 未时开始对红衣而言很是合适——她夜里要清扫回廊,黎明时开始睡觉,睡到晌午起床,梳妆之后吃些东西,恰是差不多未时。 还能自己在房里做一番准备活动。 那两名家人子和她二人是差不多的年纪,一生得清丽些的姓阮,单名一个淇字;另一人是张氏,名云月则生得妩媚些。然则不管清丽还是妩媚,二人都当得起一句「花容月貌」,红衣心里直呼「皇帝艳福不浅」。 她教得尽心尽力,一因收了「学费」,二因舞蹈本就是她心中挚爱不得亵渎,三……则是因缕词的话。 缕词说,若自己攒钱赎身,能这样一举拿到二百两银子的机会太少,如是靠月钱和做小活攒着,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但是,这两个家人子…… 她们是要被送进宫去的,若当真得了宠、能在皇帝面前说说情,帮她们脱籍就只是一道特赦的事。 虽则寄希望于别人多少有些被动,但这人脉打好无妨。 「左手从上向后划,然后右手跟着划过去,感觉水袖圈着自己画了一个圈。」红衣放缓动作,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说,「左臂在前,右臂前搭,展开……」 这是一组基本动作,可以编到舞里,但主要是让初学者协调一下身体,初步感受一下汉唐舞的「韵」是怎么回事。 「注意脚下……是同手同脚,若和走路一样手脚相反,就错了。」红衣回思着昔年自己习舞时老师讲解的方法,两个家人子在面前一遍遍尝试得费力,一会儿手反了一会儿脚不对,初学者差不多都是这样。 二人悟性倒都不差,一次练通顺后便掌握了要领,再不出错。红衣继续就教下去,头一日的这一个时辰下来,进度算是很快了。 第十二章 虽已是临近冬日,这般身心投入地练了一个时辰的舞后,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出了房门冷风一吹才觉好冷,红衣与二人匆匆告辞,小跑着往绿袖房里去。 绿袖正在房里裁着布,是那日齐伯帮红衣寻的活,无奈红衣不会,就只好让给绿袖了。 「回来了?怎么样?」绿袖拿着剪刀剪得小心,头都没抬地跟她打招呼。 「还不错。」红衣笑道,「都是好容貌好身段,我要是陛下,一准喜欢她们。」 「……你真敢说。」绿袖被她这妄议君王的言辞弄得哑了一瞬,而后睇了睇桌子,「银耳莲子羹,厨房给你送来的,说是司乐吩咐的,趁热吃吧。」 红衣还真有些饿了。 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熬得软糯的银耳在口中晕开淡淡甜味,另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味道与口感俱佳,她笑了一声:「有日子不吃这个了。」 一小碗很快吃完,红衣倚到榻边,无所事事地看绿袖做衣服,看了一会儿就犯起困来。 迷迷糊糊地打盹,好像还做了梦,忽闻绿袖一声惊叫,吓得她蓦地醒了,头一个反应是缝衣服扎了手。 睁眼却见绿袖就站在榻前,满目惊恐地望着她:「红衣你……你脸上怎么了?」 离赫契愈近的地方,大夏的气息就愈少了。 狂风卷起细沙,接天连地的一片暗黄,连太阳上都像是覆了一层灰尘,光芒看不真切。 这已是大夏边境的最后一个村子了。 同样是他上一世的这一日走过的地方,但在风沙散尽后……也和此前的六七座村庄一样,被赫契屠了个尽。 他却是至今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大人……」随在身后的士兵试探着唤了一声,显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大将军下令抓个活口回去,可这一路驰骋已走了很远,还没有见到半个赫契人。 席临川未答,目光凝在离得最近的一具尸体上,胸中愤然难压。 再向西二十里的霁连河边,是赫西王的军队驻扎的地方。上一世时他在那里取了赫西王的首级、另还斩虏二千余人,这一世一路看下来…… 直想将这数字翻个倍,以雪此仇。 「长阳那边可有信了?」他问了一句,悬着一口气等着答复,想知道是不是那人往外递了什么消息。 「有。」即有人策马上前,取出一只信封呈上,席临川屏息,拆开封口火漆。 「未与外人相见、未见信件送出长阳。连日来入夜洒扫,清晨睡至晌午,今起教习两宜宁家人子乐舞。」 席临川在稍松了口气后,心弦绷得更紧。上一世时唯一出了岔子的,就是红衣这一环,这一回既和她没关系,便是又有了别的隐患。 而这个隐患是什么,一行人一无所知。 「天黑前到霁连河。」他说。手中信纸一折搁回信封中,交还给手下保管。 八百轻骑一路飞驰而过,在已渐昏暗的夜色中驰过毫无生机的村庄,马蹄踏过死寂留下的蹄音显得空洞。 「大人,前面不远就是霁连河了。」有士兵禀道,席临川勒马,在那句前世此时说过的「准备夜袭赫西王大营」到了嘴边时蓦地噎住。 一路而来所见的不同之处让他不得不添一分小心,沉了一沉,道:「去看看。」 片刻后,那差去一探究竟的士兵折了回来,很快已至眼前,抱拳而道:「大人,前面无人。」 众人都一怔。 席临川望向远方,心中的疑云与蔓生的恐惧被推至了极处。 这不仅与他上一世所历之事不同,与清晨领命前得知的情况也不一样。那是早一步来过此处的探子传回的信,也就是说,至少在前日晚,赫西王的军队还是驻扎在此处的。 一切变故都是两天之内发生的,可是……原因呢? 摒开因两世不同带来的困扰,席临川深吸了口气,思量少顷后,遂道:「阴崖。」 「大人?」离得近的兵士听言一怔,「阴崖?」 「赫西王在阴崖。」他道,笃定的口吻让旁人听得一愣,顿了一顿,解释下去,「赫西王的属地在赫契西部,调到东边来就是为了阻挡大夏军队长驱直入。阴崖是此处与赫契王廷间最适合设防的地方了,易守难攻,赫西王必是撤去了阴崖。」 「那我们……」先前说话的那兵士思了一思,犹豫着道,「大将军说捉个活口回去问话,这阴崖……」 「扎营。」席临川一笑而道,「就地扎营。就这一晚上,各位挤一挤,能少支一顶帐子就少支一顶。冯暨,你带五十人去最近的两个村子再走一遭,能拉的粮食都拉来。」 这般安排似乎忒奇怪了些,冯暨听罢虽是领命去照办了,却显然满脸迷茫不知所云。席临川下了马,前行了几步,视线越过眼前的霁连河又看向很远之外只能寻得个模糊轮廓的阴崖,眸中杀意腾起:「方圆两里外设伏。」 情势再变,也变不了赫西王部粮草不足这一条。 两世里都是一样,虽则赫契蛰伏边境觊觎大夏已许多年,但会在这一年烧杀抢掠得让人忍不得都有同样一个辅因:旱灾。 自大夏西边部分地方至赫契全境大旱了两年,这于大夏而言还好,朝廷调拨了粮食用以赈灾便缓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可于赫契来说,全境的大旱不止闹得种不得东西,就连牛羊都没了吃的。头一年生生地熬了过来,次年伊始,他们就把这份对上苍的仇恨锻造成了屠刀,兵指大夏。 所以已历过一世的席临川十分清楚赫西王的部队有多缺粮草。上一世他此战告捷后曾着人清点,回禀的结果让大将军都吃了一惊:赫西王部的粮草,最多还够撑上三天。 这一世旱灾犹在,这一点便难有变数,途经那些村子时所见的痕迹也看得出:没将粮食全带走显是因为走得急,但所有牲畜牛羊一类的活物都带走了。他认真看过几个农户家中,连个鸡蛋都没留下。 那么,他们若探到此处有一支人数不多却粮草充裕的军队,免不了是要来抢上一遭的。 赫西王杀了那么多村民,他就要用村民留下的粮食引赫西王来奉上项上人头。 河岸两遍土地丰沃,树木长得茂盛,十分适宜设伏。 粮草就位人也就位时,白日里的艳阳已是仅在天边剩了个沿。席临川四下里看了一圈,看看弓箭齐备的众人皱了眉头:「换弩。」 「……」眼前的士兵一愣,忙道,「弩箭不够啊大人……」 「够了。」席临川扬眉一笑,「打这一仗够了,赫西王带出来的人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 那士兵愕了又愕,怔了好半晌,未敢说信或不信,只是领命上马,去周围各处传令:换弩。 天边最后一抹散着金光的红晕消褪不见,红衣对着镜子牙关紧咬,一边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一边又不敢挠。 两边侧脸起了一溜小红疹,像是过敏的症状,她却完全不知自己这是对什么过敏了。 刚才只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而已,只能是对这里面的东西过敏,可这里头的原料按理又都温和得很。她翻来覆去想了一遍没琢磨出是哪一样有问题,跟绿袖借了块面纱,遮着脸去了乐坊里的小厨房,把羹里有的银耳、莲子、枸杞分别煮了一点来吃,每样吃完等一刻工夫,结果…… 第十三章 哪样也没让疹子起得更厉害。 红衣就无奈了,不知道过敏源,以后想注意都没法注意。径自忍了一会儿后见没有消退的迹象,终是只好和虞氏打了个招呼,去医馆,先把这回的消下去再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叫上绿袖陪她同去,红衣一路上屡次养得忍不住抬手想挠又狠狠搁下。至了医馆,摘了面纱让郎中看过,有把了脉,看郎中神色无甚异样知道好歹不是大事,稍稍松了口气。 「这药啊,先连服一个月,不好你再来。」郎中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叮嘱她,「这些日子忌食用辛辣,吃清淡点儿。」 红衣点头一一应下,等他写完,拿了方子去隔壁药房抓药。还未进门就听得里面的讨价还价,驻足静听了片刻…… 险些把这二十一世纪好少女吓坏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不行不行,你这要价太高了,我们锦红阁是业大不假,可你也不能漫天要价。」 话音初落,又听得有些沙哑的男音:「这买卖你不亏,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好教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哪一个长大了不是让你日进斗金?」 红衣「嘶」地吸了口凉气,扭过头压声问绿袖:「这……青楼老鸨和人贩子在药店里明目张胆买卖人口啊?」 绿袖还没来得及作答,那女人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得了吧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从边境找的那些被赫契人屠了全家的孤儿,一分钱都不用花就把人弄到了手,然后个个要价不低,真是笔横财呢!」 「嘶——」这回,绿袖和红衣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不仅是买卖人口,还是买卖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人口,完全不存在什么「因生活所迫自愿卖身」的可能,是十足的「发国难财」。 「缺了大德了……」红衣咬着牙道了一句,绿袖也一声叹:「可不?但是能怎么办。这些个人贩子都是大一笔就收手赚够了钱,又是战事四起边疆正乱的时候,官府管都不好管。听说现下是卖得明码标价,女孩四两银子,漂亮点的五六两;男孩贵点,也不过十两一个。」 红衣沉了沉息,提步进了药房,低垂着眼眸不看二人,将药方交给掌柜的,抓药。 身后的交谈还在继续。 「十个孤儿你要我五十两?是,听着倒是不多,可是要给她们在长阳造籍,你当中间这一环环人脉不用花钱么?」 是那老鸨模样的人的声音。 「您这么说可就是诓我了。」那男子一声笑,「又不是要办正经的良籍,入个贱籍罢了,南妈妈您让锦红阁里几位当红的姑娘跟陪管事的一个晚上的事。」 贱籍。 不知怎的,红衣脑中一懵,恍惚间好似觉得之前早已痊愈的箭伤、踢伤都还在痛,她轻吸了口气看向那男子,黛眉间难隐的恨意舒展不开:「你说什么?」 夜间清扫回廊时还可「无欲无求」,上午躺到榻上后…… 红衣辗转反侧了一上午。 怪自己昨日问得太多、听得太多,那些个孤儿目下如何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贩子和青楼老鸨谈价没谈拢,老鸨一味地想压价,理由是之后托关系造籍、教她们琴棋书画都还要花大价钱。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还不知道,能不能学成也不知道,且还有半途自尽的可能。 于青楼而言,这是笔「风险投资」。 可那人贩子也不肯让步。一路从边境把人带来长阳总要花不少钱,无论老鸨有怎样的理由,他都半点不肯「降价」。 末了是个「明日再谈」的结果,人贩子答应带老鸨先去看看人。 至此,红衣便知道了那些孤儿在哪儿——都在城北边十里外的一座废弃的破庙里住着。 「废弃的破庙」会是怎样的环境不必脑补,这些个孤儿是怎样承受着举家身亡的伤痛被带到长阳城的不敢脑补,红衣只觉得这是一件从头到尾都让人心惊不已的事情。 类似的事,从前只在新闻上见过,且还多是案件告破之后才出的新闻。作为旁观者,坐在电脑上骂一句「丧尽天良」又或是「求严惩」也就完了,后续的事情她还真操心不上。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还在进行的人口买卖,且就在身边。 比她在现代听说过的那么多案件都更要恶劣,那些孩子不是要被卖给无儿无女的父母当做养子养女,而是要被卖进妓院一类的地方,在经历家破人亡之后自己就此落入贱籍,这辈子算是毁得彻底。 平躺过来深吸一口气,红衣清醒地告诉自己现在自身难保,管不得这些闲事…… 可要「袖手旁观」也实在很难。 良心上总过不去一道坎,那是经义务教育、高等教育外加读过本本前人着作后筑起的道德观,红衣无法摧毁它也不想摧毁。 有句话叫「将心比心」。她以这身份活了短短几个月而已,已经深刻体会了身在贱籍的难处,这还是她已有一定人生阅历、许多事上知道权衡避让之后的结果,而对那些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而言…… 要经历这些事情,想想都不寒而栗。 自未时起,强定心神地教舞教到了申时,红衣回了房就拽着绿袖往外走,直吓了绿袖一跳:「干什么啊?你脸上疹子还没好,能好好歇着不能?」 「去报官。」红衣一咬唇道,「城外的那些孤儿被当牲口一样卖,官府不能不管。」 「……」绿袖怔了一怔,被她的气势汹汹弄得口气发弱,「官府……就是不会管啊。你没看见锦红阁在这里面掺合着么?能在长阳城里开青楼的,哪个跟上面没点关系?」 ……官商勾结?! 红衣心里一沉,顿知事情比自己想得还黑暗些,切齿斥道:「长阳城不是天子脚下么?他们还真敢……」 「是天子脚下,可是这种小事,没人告诉天子,天子怎么知道?」绿袖说着一叹,把她拉回了房里,关了房门认真又道,「你可别管这事。我不知道锦红阁背后是谁撑着,但若真闹起来……闹到公子那儿,还不是……你吃亏么?」 这话真是有效地让人泄气。 想一想先前的事情,红衣知道绿袖这话很有道理。这压根不是「人人平等」的世道不说,所谓「告御状」之类的事大概也就是存在在戏文里。 若真捅了大篓子,哪轮得着她们这些贱籍歌舞姬去「告御状」?估计连府门都出不去,席临川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 毕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话,贯穿千百年都是一样的好用。 「那……我……」红衣的神色有些发僵,心中大是无力。 明知城外不远处有几十个孩子、明知他们面临怎样的处境,若是不管,就和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一样。 但想管,又无路可走。 「这真的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情。」绿袖也是面容黯淡,低哑一笑,「若随便谁都能管,我也不至于那么小就被人拐走了。我当年也自己跑出来去官府报官来着,有什么用?那家人花了二十两银子就让管这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差点当街被打死,要不是命好、碰上长公主恰好经过,我早没命了。」 第十四章 红衣心里被狠狠一刺。 颓然地坐了下去,她环着膝盖沉默了好一会儿。心头脑中全是恐惧,但已不再是因担心那些孤儿会死而生的恐惧,而是对这个时空产生的恐惧。 太可怕了。 只要被贴上个「贱籍」标签就再无人权可言,犯了错或者只是主家心情不好把人打死都太正常,活下来的,反倒可以称为「命好」,小心而卑微地活着,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只是为了保住这条命,再不敢有什么别的奢求,因为留住这条命都已经是「奢求」了。 这是她无论怎样自我安慰,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可是那是人命啊……」声音轻微地说了一句,抬起头再看向绿袖时鼻子一酸,话语哽咽了起来,「可是……那是人命啊!」 绿袖直不知道该怎么劝,低头看了她许久,最终,也只是无言以对地又道了一遍那句:「官府……不会管的。」 这该是红衣自穿越以来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了,疯狂到不计后果,就如同许多「北漂」身无分文就敢北上打拼一样,凭的只是一种违不过的信念和一口消不下去的气。 直至踏进那庙门的时候都还在念叨「我一定是疯了」,不过在念叨这话,也没能阻止她的脚步迈过庙门。 「喂,你……」她一眼看到昨日见过的那个人贩子,开口打招呼间,想客气地称一声「这位大哥」却实在叫不出来,怎么都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拐卖人口发国难财的十恶不赦的人,口中的话滞了又滞,索性就事论事,「我知道那锦红阁的老鸨要再过半个时辰再来,我若想买这些孩子回去,你卖不卖?」 那人贩子显然一愣。 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问她:「敢问姑娘是哪个府里的千金?」 「……你说卖不卖就是了。」红衣盘算着,没说自己是席府的舞姬,生怕折了气势,「管我是哪个府里的呢?你还有‘回访’不成?」 「也对,也对。」看她脾气硬,那人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了,又道,「那对我也是……价钱合适就是,我管他们是被买进府里还是青楼呢?」 就是说肯卖给她了,只要价钱合适。 红衣询问了共有多少人,那人贩子说九个男孩十四个女孩,一共二十三个。一壁介绍着一壁领她到后院去看人,红衣咬着牙道出的一句话差点让那人贩子在门槛处跌个跟头。 ——「我若全买了,你给我什么价?」 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财大气粗。 「全……全要?」那人贩子停下脚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很是缓了一会儿神,才又磕巴道,「若……真是全要,无论男女,六两一个人。」 红衣心里飞快地做了个口算:六两一个人一共二十三个,二十三乘以六等于一百三十八两,三百五十两减去一百三十八两等于…… 结余二百一十二两。 深呼吸一口气,红衣心里有了谱之后微微一笑:「好,不跟你讲价,就六两一个人。我也不看了,你把人交给我,我直接带走。」 「好……好!」那人贩子连连应下,伸手一指后院西侧的一道门,「都在那屋里,姑娘您推门进去便是。」 推门而入,破旧的木门上散落下来的灰尘呛得红衣接连咳嗽了几声,缓过劲来抬眸望去,唯一的一方小窗映进来的阳光照亮四下,屋中情景让红衣狠然愕住。 如她所料却是二十三个孩子都在此处、如她所料条件差得很,她却没想到一个个都是捆缚住的。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的都有,皆是双手捆在身后,脚踝处也同样扎着草绳。 深吸一口气回头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恰见那人贩子刚数完钱,足下匆匆地走了。想起绿袖所说,这些人贩子「大赚一笔就收手」,估计这是要就此跑路了,免得惹麻烦。 后续的事情就只好她自己解决。 头一件……就是得把这帮孩子弄回长阳去。 在「小点的孩子好哄」和「大点的孩子懂事」间徘徊了一下,红衣心平气和地走到了一个目测八九岁的女孩面前蹲下身子:「小姑娘,我给你把手脚松开,你可不许跑……」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望一望她,低垂下眼帘没吭声。 红衣拿不准这是算「默认」还是算「无声的反抗」,想了想,又哄了一句:「听话啊,跟我回长阳城去,晚上给你买好吃的。」 周围的气氛倏尔变得有些微妙,直弄得红衣身上微一悚。 环顾四周,她的目光与一个个孩子相触后又挪开,最后重新落在眼前这小女孩面前。不理会周遭的异样,软语轻声地继续说了下去:「以后姐姐照顾你们,保证你们吃得饱穿得暖,好不好?」 「我不要……」那女孩子突然双眼一红,咬着嘴唇就哭了起来,头摇得快而坚决,看也不看红衣一眼,「娘说过……青楼里没有好人,我不去!」 稚嫩却刺耳的声音说得红衣一滞。 懵了懵,她道:「……谁说我是青楼老鸨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那女孩子还是这句话,挣扎着嚷嚷着。若不是浑身被捆得结实,恐怕已经动手了。 「你不去,日后你怎么活?我才不干逼良为娼那么缺德的买卖,买你们走,就是想找个地方把你们各自安置下来,日后再各寻出路。」红衣循循善诱,目光再度一扫旁人,又说,「这样可好?你们先随我去,若我骗了你们,你们再跑就是了——你们虽然年纪小,但这么多人,还怕打不过我一个么?」 旁边众人各自思量着,未说话;眼前的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望一望她,也没说话。 「跟着你去了,谁知你是不是一个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带着稚气的男音听着很冲,红衣循着看过去,目光在那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身上一停,赞许道:「防范心理很高嘛……」 而后她站起身,径直走到男孩面前,瞧一瞧他又瞧一瞧旁边几个:「你是这里面最大的了?」 没有答复。 「敢这么顶我,也算个男子汉。不如你自己跟我先去,看个究竟,若无碍,你回来亲口告诉他们;若我当真是坏人,必定不让你回来了,戌时之前你不回来,他们跑就是了。」 男孩面色一白,神情紧绷地抬起头望向红衣,不知她什么意思。 「你有胆子护他们没有?」红衣挑衅地看着他,知道小孩子最吃这套激将法。 「……好!」那男孩子咬牙一应。 红衣抿唇一笑。 在这破庙里寻了一圈,可算找到了把生锈的小刀。她把那男孩子手腕脚腕上捆着的绳子挑开,提步就要往外走,男孩却叫住了她:「你得把他们也松开!」 红衣一怔,回过头看一看他:「……啊?」 「不然万一你不是好人,他们怎么跑?」话语气势汹汹说得并不好听,红衣蹙了蹙眉头:「若松开后他们自己跑了呢?大冬天的,出去岂不是冻死饿死?」 就见那男孩往正中央一站:「你们在这儿耐心等着,我跟她去看看。若当真无事,我过来找你们,若等到戌时还不见我回来,你们再跑!」 第十五章 一众孩子听罢,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红衣一见,合着这是个「孩子王」啊?倒是有担当,刚豁出自己的命去探虚实。 于是就去给其他孩子松绑,松开一半后就不用她动手了,已被松开的孩子自觉地去为剩下的人解绳子,安静却默契。 红衣带着那男孩一路回了长阳城,一路上二人都是时不时斜眼看对方一眼,一句话都没有。 进了城门,到离城门处最近的茶馆里找绿袖。绿袖见了二人一愣:「不是说有很多人么?」 「防心高着呢,就先带了他一个回来。」红衣没好气地瞥了那男孩一眼,又问绿袖,「让你找的住处呢?找到了么?」 「找到了,就旁边的坊里,两进的院子,一年八钱银子。不算新但还干净,我瞧着够用,替你先付了十年的钱。」绿袖慢条斯理地说完了,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笑吟吟地又续道,「这个不急着还。不过另请了照顾他们的仆妇,这就只能你来付钱了,我除了那点积蓄就只有月钱……」 「多谢你!」红衣发自肺腑地道了句谢,而后便随着绿袖一起去看那处小院。 此后就算是一切顺利了,二人先和那男孩一同回去接了其他孩子过来,去西市买了些「生活必需品」,顺带着买了些布、寻了裁缝给他们做新衣服。 绿袖和刚请来的仆妇秦妈一起做了一桌子好菜,却是菜刚上桌,绿袖便拉着红衣往外走。 「干什么啊……我也饿了!」红衣哭丧着脸,忙了这么一天,她也想先吃一口。 「这都快亥时了。」绿袖说着,红衣心里换算了一下时间:快晚上九点了。 「再不回去,你等着被齐伯盘问么?这事又不能说,等着挨罚不是?」绿袖脚下走得快,口中也说得明白。红衣也就没了犯馋的心思,知道她说得对,此事最好不让旁人知道,不然一传十、十传百,万一传到席临川耳朵里谁知又会出什么岔子? 就他那个三观,才不会管孤儿的死活。 二人往疾步往延康坊走,街头巷尾都正热闹,大夏朝没有宵禁,夜幕下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喧闹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感,红衣深吸了一口气,心下暗暗盼着那二十三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一生平安顺心,也能在这里「逛一逛街」,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前线捷报——」 男子嘹亮的呼喊如炸雷般传开。 红衣怔然回过头去,周围旁的百姓也都一样。数不清的视线注目见,见一男子策马疾驰而过,一路直奔皇城而去:「前线捷报——」 前线……捷报! 赢了! 一阵欢呼声在周遭倏尔腾起,原本虽热闹却平和的街道沸腾起来,甚至有人激动得抱在了一起,只为抒发心中这可无可言表地情绪。 「打胜了!」绿袖一声惊喜的尖叫,同时,攥得红衣手都疼了,「胜了……胜了!」 红衣心里一阵恍惚。 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战争都是离她那么遥远的事。 如今,她历经开战、接触过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孤儿,而后终于迎来了这战争胜利的消息…… 居然有些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事,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心情才是对的。感觉自己似乎还是个旁观者一样,在电视里看着远在另一个大洲的战火纷飞,心里感触莫名。 然后,下一瞬,她想到的事情便是…… 席临川要回来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红衣和绿袖都格外小心。 在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每日抽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去看看那些孩子,寻的是「去逛市」或者「去买点心」的理由,半点都不敢多留,生怕让府里的人起疑心。 这天则更当心,索性让绿袖留在了府里,红衣自己出了府——理由也是现成的,敏症还没好、疹子还未消,要再去医馆看看。 到了那小院时刚巳时末,红衣掐着时间,一定要在未时之前回去。一因要教家人子习舞,二则是席临川眼下已经回了长阳城了,先去宫中禀事——红衣委婉地打听了一下,应该晚膳前回府,她还是保险点为好,下午就回去。 陪着孩子们玩了一刻适于融洽集体感情的体育活动:跳大绳。 又陪几个明显心理阴影面积比较大、哭闹比较多的小姑娘画了会儿画。 最后,红衣又锲而不舍地找那个「孩子王」去了——他心理阴影面积也大。 「阿淼,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 打从那天把他们都接回来之后,这男孩就再没跟她说过话,就连他叫曾淼都是她从别的孩子口中问出来的。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虽然他吃得好睡得好,但抑郁症了也是大麻烦——抑郁症严重了搞不好也是会自杀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个坏人了。」红衣半蹲着身,努力劝自己「要有耐心」,「你不跟我说话也成……你倒是跟别人说说话啊?我打听了一圈了,这七八天下来你都没说话。」 曾淼抬眼看一看她,没有反应,坐在门前屋檐下闷着头,跟个塑像似的。 「你会把自己憋坏的。」红衣喟了一声,伸手想摸一摸他的头,也被他挥手打开。 「咣」地一声,前院传来一声巨响,红衣登时一翻白眼,提了声就喝出一句:「阿天不许踹门!」 孩子们各有各的心理阴影,但表达方式都不一样——比如曾淼选择自己闷着,阿天则闲得没事就踹门。 稍微安静了一会儿。 接着,忽有数人的脚步声一并传来,夹杂着小女孩受惊的惊叫声,惊得红衣顾不上继续开导曾淼,立刻回头看过去。 秦妈也匆匆地进了院,吓得脸色都发白了:「姑、姑娘……这来的人是……」 数人一并涌进院中,均是一样的裋褐。入院后他们没有动哪一个人,只是在这次进院子周围站定了,安静侍立。 红衣轻吸了一口冷气。 最不肯去想的猜测不住地涌着,让她心跳如打鼓。她屏息等着,片刻,终见一人走进了前院的大门。 暗红颜色的斗篷在阳光下显得压抑沉肃,暗色铠甲上每一缕轻微的光泽,都让她一阵心悸。 在她挪转不开的目光中,他踏进了第二进院门。 席临川淡然看着她,就像鹰隼在看面前已逃不开的猎物;红衣定定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好像正面对天敌的兔子。 这阵仗显然将方才正各自玩耍的一群孩子也吓了一跳,又见席临川一身武将冠服、腰配长剑,皆怕得直往后躲。 「公子……」红衣强定心神屈膝一福,遂觉得身后裙子一紧,稍回头,便见曾淼躲在后面,小手紧抓着她的裙摆,正满目紧张地打量着席临川。 「想不到你还做人口买卖。」席临川玩味地睃着她,一扫躲在她身后的曾淼,打了个响指,「来人,送官府。」 「……官府不管的!」红衣疾呼而出,弄得席临川一怔,正要上前的家丁也滞住脚。她揽着曾淼向后退了半步,又道,「官府若管……早不用我来做这些事。」 第十六章 她自然知道凭席临川的身份,想压着官府收留这些孤儿不是难事。但深一步想,他们原就不想管此事,只怕不会尽心照顾,如若官商勾结把人转手卖出去就更可怕了。 他似乎一时未能明白她在说什么,皱了皱眉头问她:「你说什么?」 「我……」红衣斟酌着,没提绿袖的名字,「我听旁人说,官府不管这些孤儿的事,又与几个大些的青楼交好,乐得帮那些青楼做买卖……」 他稍稍一愣。 从她的字里行间,依稀能察觉出些原委,和他所想的不一样的原委。咳嗽一声,席临川正色看着她,一笑而道:「谁说要把他们送官府了?我说的是你。」 红衣狠狠一愕。 侧旁的家丁当即又要上前,她猛退几步,直至脚后跟抵在了正堂门槛处再无可退,怒然喝道:「你凭什么!」 他淡睇着她未言,她又道:「你凭什么!我买了这些孩子不假,可我一没倒卖他们从中牟利;二未打骂苛待。官府不管的事……旁人行善还行不得了么?!」 这回换作席临川一愕。 红衣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二十余个孤儿的事,他是在返回长阳途中就听说了的。留那人盯着红衣,原是怕她私下与赫契有甚往来,盯了数日无果。这原算是很好,不管是她与赫契的纠葛此时尚未开始、还是她当真一门心思只想着赎身不再有机会做那些事都很好,至少这一战不会出什么岔子。 唯一的意外就是这买下孤儿的事了。那会儿战事已收尾,他蓦地听说这急报,吓了一跳。转而想到她需要两千两银子赎身的事,只道她要走邪门歪道攒钱,买卖孤儿赚个差价。 上一世没有赎身的事也没有孤儿的事、这一世有了赎身的事继而有了孤儿的事,他自然觉得这其间是因果关系,觉得她行事太毒。又事关二十余人的性命,他回长阳城后,除却入宫面圣复命排在了此事之前外,再没为别的事耽搁,出了宫就来料理此事。 末了……听她的意思,竟不是在做「买卖人口」的买卖,而是发个善心而已? 因为官府不管,她便管了? 可她若真这么心善,后来又岂会有为一己荣华罔顾万千将士性命的事? 席临川缓一缓神,平心静气地答了她方才的质问:「凭你违了律例。」 红衣微怔。 「按律,私自买卖良家孤儿者,杖一百、徒三年。」 红衣彻底懵住了。 他一声轻笑,眉头稍挑:「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可她是真的不知道…… 要是搁在现代,买、卖儿童确实也都会被追责,可是那些孩子会有人管啊!官方设有儿童福利院啊! 搁这儿,官方不管还不让私人管……那孤儿岂不是只能流落街头等着饿死?社会还能不能好了?! 无暇去争辩这里面的道理,作为在现代时对法律概念略知一二的好少女,她十分清楚违反了实打实的法律条文意味着什么。就算真是条文不合理、制度有漏洞,慢慢推进进步那也是日后的事,没有因此就连当下的犯罪都不治罪的。 浑身一阵寒噤。 杖一百、徒三年,那三年「有期徒刑」且先不提,杖一百放在她身上只怕是和死刑差不多了。做个好事把自己做到惨死,还得负个罪名,红衣觉得比扶老人被讹钱的还冤。 揽着曾淼的胳膊都忍不住在发抖,红衣很快感觉到手被一只热乎乎的小手反握住,她身上的寒噤蓦地停了,定下神思,紧抿的薄唇轻启:「我想见个人,行么?」 席临川神色未动:「谁?」 「绿袖。」她说,「我有些事要交待给她。」 席临川忖度片刻:「好。」 绿袖在半刻后到了此处。一进院门,就知是出事了,见红衣和席临川都冷着一张脸,心虚地闷着头上前向席临川见了个礼,礼刚毕,就被红衣拉着进屋了。 「这是……怎么了?」见红衣关上门,绿袖愈发紧张,问得小心翼翼。红衣方将刚才的始末同她说了,冷声一笑:「就这么号人,还在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真让我眼界大开!」 现下在她看来,席临川除了「长得帅」这一条无可否认以外,基本一无是处了。伪善冷血没人性,风评好绝对是「盲目追星」的力量。 「那你怎么办啊……」绿袖嘴唇抿得发白,可见为她担心极了,咬一咬牙,思忖道,「要不……我去求求公子?把事情都说清楚,公子对你一直有偏见,但对我……应该还能听几句?」 「不行。」红衣当即摇头,「他听则罢,如果他不听,你再把自己搭进去……我就死得透透的了!」 绿袖一哑。 「你帮我做三件事。」红衣道,绿袖忐忑地听着。 「我剩下的积蓄都在妆奁里放着,你把它拿出来,先付秦妈十年的工钱——秦妈心善,会愿意照顾他们的。剩下的钱你算出五年的开销来给这帮孩子留着,然后……」红衣说着,余光扫见窗外的一抹黑影当即噤声,手在碗中沾了水,在案上写了六个字给她。 再从房中出来时,连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就被人押出了院。有两个家丁看着她,她不知道余下的人在院子里干什么,心下猜着大概是在「搜集犯罪证据」之类的。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席临川才带着人出来了。红衣往院中望了望,还想再叮嘱绿袖几句关于孩子们的情况,却到底没有机会。 席临川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动,她被人押着在后随着,觉得一路上总有路人好奇地张望过来,让她无地自容。 到了官府的时候,这感觉来得愈烈。 里面当值的官员迎出来向席临川见礼,道了声「君侯」,她才恍然得知席临川已封了侯了。而后席临川便和他们一并往后面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大堂里,面对着一众衙役,心中恐惧愈演愈烈。 从来没犯过法、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犯法的人突然无意中落到了这个地步,大概都是这样的心境。 觉得冤又很清楚鸣冤没用,她连个「辩护律师」都没有。再看看方才那几个官员对席临川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用想都知道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对这大夏朝的法律一无所知,只隐约记得从前读历史时似乎看到过,古代许多时期的许多法律……对贱籍会罪加一等。 目光投在墙边立着的刑杖上,红衣打了个寒颤。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这「现代人」,虽离这些很远也还看过电视剧,多少清楚这东西的厉害,只是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东西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再进一步脑补科普贴中说的「行刑的人都经过特殊训练」之类的话,红衣越想越怕、越怕越虚得慌,不一会儿就没了站着的力气,足下一软跌到地上,蜷着身子抱膝坐着。 可大脑的运转还没停,深入地再想下去——「杖一百」之后还有「徒三年」,进了大牢估计也没人能给她好好治伤。换句话说,就算挺过这一百杖没死,八成也废了;就算没废,也得生生熬出病根来…… 托绿袖打点的事还不一定能成,只要没成,自己就死定了。 第十七章 下颌搁在膝盖上,红衣咬着嘴唇忍了又忍,还是呜呜咽咽地哭了。 还不如当时被出租车彻底撞死来得痛快,何苦来这大夏朝走一遭,多活几个月而已,然后「不得好死」。 安静中,旁边的一众衙役守着规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却都忍不住互相看来看去递眼色了:担这差事这么久,审问时被审哭的见多了,可还没见过什么都没开始,自己就坐在大堂里哭得可怜兮兮梨花带雨的人犯呢。 片刻后回到正堂来的席临川和几位官员一见红衣的样子也都愣住,相顾一望,席临川揣测一番她在哭什么,正了色向身旁的官员一揖:「此事有劳大人了。」 「不碍的、不碍的。」那官员连连作揖,见席临川是要离开的意思,伸手一引,满脸堆笑,「君侯慢走。」 他就信步出了正堂,途经红衣身侧时脚下未停,刚迈过门槛,就听身后的哭泣突然明晰了些,带着后悔和无助,哭得泣不成声。 上了马车,他吩咐了一声「回府」,马车就驶了起来,很快就远离了官衙,绝尘而去。 红衣满心就剩了一个念头:死定了。 也不知道这大夏的诉讼流程是什么样,她让绿袖拿钱去找讼师不知来不来得及。按理说,就这个物价条件,过百两银子怎么也能请个不错的讼师来,可到现在都没见人来…… 她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起来。 「来画个押。」一个官员站到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沓纸。红衣坐在地上从背面望过去,张张字迹写满。 可是供状这东西……不得是她「供」了才有的么?现在这算怎么回事?直接凭席临川说的写了下来、然后让她画押? 红衣咬了咬牙,吐了两个字:「不画。」 那官员一愣,想了想,劝她说:「赶紧的。你若是跟君侯之间有什么不痛快,回了府自行争辩去。别在这儿耗着,我们还得办别的案子呢。」 ……啊? ……怎么回事?没有「杖一百、徒三年」的意思? 画完押她就可以走了? 红衣泪眼婆娑地望过去,又看看那一沓纸,问道:「我能……我能先看看么?」 「也好。」那官员当即递了过来,在她接过时,还叮嘱了句,「瞧仔细了,若有错处疑处,务必先说明白。」 红衣越听越纳闷,拿在手里定睛一瞧,是其中一个孩子的「个人信息」,人名、性别、年龄、籍贯写得清楚,何时被屠全家也写了个大致的时间。后又注明被人贩子拐卖到长阳之事,但从头到尾都没提她的名字。 往后翻了翻,之后的一页页也都差不多,一共二十三页,把二十三人的情况都写得清楚。偶有大概是没查明的情况就空下该项,其余一切写得详尽。 「这是……什么啊?」她看得一脸迷茫,看完之后再度看向那官员,那官员同样一脸迷茫:「这二十三个孩子不是你救下来的?」 「是……」红衣点头承认,承认得还有点犹豫,担心自己被「诱供」,就此成了招认自己参与人口买卖的罪证。 「这不得了。」那官员睇一睇他,「这是君侯查下来的事,嘱咐我们写清楚呈报户部,把他们的籍落下来,免得日后说不清楚。」 红衣愕然,滞了滞,而后问他:「……贱籍么?」 「……怎么能是贱籍呢?!」那官员端然一脸「你怎么会这么想」的神色,「战中失家的孤儿又不是家中获罪的孤儿,换个地方也还得是良籍……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快看看这里面有错无错,无错就画个押,我们把这个呈上去。若没岔子就没你的事了,若户部觉得哪出不对自会问你和君侯去。」 合着压根就跟认罪的「供状」没什么关系,也压根就没打算治她的罪。她现在面对的这个环节,跟现代社会报了警之后警察蜀黍所说的「做个笔录」差不多…… 于是红衣再度认真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先签了名、又按了手印,而后看一看官员:「那……没我事了?」 「没你事了。」那官员点头,手中数张纸笺一并在案上一磕,理齐了,交给手下,「呈户部吧。」 踏出官衙走了好一会儿,红衣还是没能完全缓过神。 这大起大落的心情…… 还以为今天不死也瘫,到了最后才知是虚惊一场。 劫后余生之感萦绕不觉,而后又忍不住嘲笑片刻前瞎开脑洞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想着想着又觉得奇怪,不明白席临川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饶她一命,在她的印象里,他看她不顺眼可是很有一阵子了! 惊魂未定地走进延康坊,又心不在焉地回到席府。刚进了次进院门,就见绿袖疾奔而来,拉着她左看右看:「你……你真没事?」 「没事……」红衣答了一句,来不及多做解释,就疑惑道,「你这边怎么回事?」 她等着绿袖去找讼师,为防隔墙之耳禀给席临川而遭致阻拦都没敢明言,结果还是没等到绿袖和讼师去,回府却见绿袖等在这里,这是压根没去找讼师? 「公子不让我去找讼师……」绿袖咬唇,有点愧色地望着她,「他说你不会有事……我就……」 「你把我卖了?!」红衣当即就懂了。她最后悄悄写给绿袖的「拿余钱,找讼师」理应没有第三人知道,除非绿袖自己说。 「公子有心要问,我哪敢不说啊!」绿袖哭丧着脸,「他……他说他知道孤儿的事是我与你一同做的,若我不说清楚,就一起送官,我、我……」 于是绿袖和她一样,被「杖一百、徒三年」的事吓得够呛,当场就什么都招了。 而至于席临川为什么改了主意,绿袖拿不准,红衣也只能瞎猜。猜来猜去没个定论之后就只好放下——总之逃过一劫,就不管为什么逃过这一劫了。 此后一连两日席临川都在府中,她拿不准席临川的心思,也就一连两日没敢再出府。 反正那一众孩子有秦妈照顾着,眼下又正有户部官员给办着户口,再不是「黑户」,她去不去看这一眼也就不是大事。 还是让自己过得安全点为好。 第三日晌午,席临川出门了。 红衣小心翼翼地打听一番,得知他留了话说去见大将军,大约要傍晚才能回来,才终于敢出门,去那边看看。 这回她谨慎极了,给齐伯、虞氏、看门的小厮和一干会得知此事的下人都塞了银子,央他们千万别禀给席临川。众人都知道那群孩子是怎么回事,乐得帮她行这个善,也就不做犹豫地应下了。 感叹一声这么上下打点地也真劳心伤神,红衣出了府,往那小院所在的敦义坊去。 沿途买了几样好吃的糕点,拎着点心哼着小曲走得轻快,进了敦义坊。 那小院在敦义坊西北角,走到最西再沿墙一直走就到。红衣一路低着头看着点心盒子,生怕一个走神晃厉害了把酥皮晃散。走了半程,抬头瞧了瞧,蹙了眉头。 院门口……挺热闹啊? 依稀能看出置了案几,有人在案前写着什么,旁边还站着两个孩子。 又走近一些,好像明白了。 第十八章 那人该是户部派下来的官员,估计是来询问情况的。明显一脸的不耐烦,却偏偏口吻温和得很,好像竭力耐着性子不跟这些问十句都不一定答上一句的小孩发火。 红衣一阵感动,她知道因为心理阴影,这些孩子有好几个不爱理人,虽则孩子可怜,但办事官员能照顾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 于是上前同那官员寒暄几句,和气地道了谢,又从点心中拿了一盒搁在他手边,算是劳他走这一趟。 再多的她也给不了了,发善心归发善心,如今大事落定她还得为自己留份钱、替自己谋算谋算,还想尽早赎身呢。 迈进第一进院,能听见次进院的嬉闹的声音,但院门关着看不到门;推开次进院门,红衣衔着笑抬头看去,身形僵住。 席临川同样身形僵住。 下一瞬,红衣看到他迅速将手里的东西背到了身后。却因原本她也在怔神,没能看清是什么。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席临川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到她面前时简短地解释了句「户部来办事,我随意看看」便继续走了出去,她再回头看他时,看见的是一抹挺拔的背影,至于手里拿着什么,她还是不知道——原本藏在身后的手已拿到前面去了。 红衣突然有点抑制不住地好奇,多瞅了他两眼,她转回头看向正在院中玩耍地几个孩子,招手叫了一个素来和她亲近些的女孩过来:「燕儿,他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呀……」燕儿一歪头,不解地看看她,而后又道,「好像……刚才和阿远哥哥说话来着,我没注意。」 ……说话来着? 红衣蹙蹙眉头,又叫了阿远过来,问得多少有点不放心:「阿远,姐姐问你,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手里拿的什么?」 阿远抬头望一望她,结果,竟是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他不让我告诉姐姐。」 ……怎么还有意瞒她?! 红衣面显愠色,刚想威逼利诱一番,阿远又道:「他还说,如果姐姐非要问个明白,就赎不了身了。」 红衣顿时断了问个明白的念想,感叹这话真是切中要害。她把点心给孩子们分了,又去房中帮着秦妈一起收拾了一会儿房间。离开时时间刚好合适,大约到席府时,刚好是两个家人子来习舞的时候。 她教舞教得细,知道时日不长也没急于求成。仍从最基础的身韵开始一步步练,数日下来小有所成,才挑了简单的成舞开始教她们。 于此,杜若曾不服不忿地冷嘲热讽过一阵子,说依她这个教法,只怕直到她们入宫,都学不会几支舞。连虞氏一时都有些不满,怕她误事,好在她解释得倒也很有道理:「急着教几支舞是不难,但基本功不扎实,只能学一支是一支,学得再多也有跳完的时候。基础学好了,自己编舞不是难事。」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连杜若也没的说,自此之后,她顺利地教舞教到现在。 教舞所用的地点一直是乐坊最内一进院的正厅,红衣正往里走着,路过次进时,绿袖跑出来挡了她。 她正一愣,见绿袖面上喜滋滋的,没说什么就把一信封塞到她手里:「喏,拿着。」 红衣看了看,信封上无字,一时也没拆,问绿袖是什么,绿袖道:「方才齐伯送来的,说公子交待,那一干孤儿日后不用你花钱——这是你先前花了的,给你还回来。」 「……」红衣微讶,这才打开信封看了一眼,里面一沓整齐的银票。不禁喜形于色,觉得自己和「赎身」的距离又缩短了,把那信封交还给绿袖,作势就又要走,「你先帮我收着,我教舞去。」 「你等会儿!」绿袖手上一用力又把她拽了回来,瞥她一眼,嗔怪道,「急什么啊,光是这事儿,我晚些告诉你也一样,还有另一个事呢……」 红衣一门心思急着赶紧去「上班」,眼看就差一道门了被她拦住,再听她这一副卖关子的口吻,心下生急,连连催她「快说」,绿袖水眸一翻,终于道:「公子许你接着做舞姬了。」 「……什么?!」红衣尖叫得绿袖耳朵都疼,绿袖揉揉耳朵,瞪着她道:「许你做舞姬!洒扫的活日后不用你管,夜里可以睡个好觉了。我拦你是因今晚就有宴席,庆凯旋和公子封侯的。我们要先去正厅练着,你教完家人子就赶紧过来,别耽搁了。」 红衣觉得惊喜无比,愣了又愣才猛回过神来,点头应下。觉得原本不算太晴的天都又晴了些许,心底一片明媚。 这可说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听说的最好的消息了,她还是那个心思,只要能继续跳舞,怎样都好。 就连两个家人子都觉出她今日心情大不一样,休息时耐不住性子追问起来。听她言罢,虽不太明白这事哪里值得高兴成这样,也还是向她道了贺。 申时教完,红衣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去了正厅。 换好舞服,站到那个显然是给她留出来的位置上,深吸一口气,大感这种一起排舞的感觉真是久违。 丝竹筝琴齐鸣,厅中曲乐缭绕、水袖飞扬地一直到了酉时才停。 众人皆撤去侧间,安安静静地歇上一会儿,等着一会儿传歌舞。 在侧间里依稀能听到宾客到来时仆役的通禀声,没听几个,红衣就觉得暗暗心惊起来,当真都是实打实的「达官显贵」,搁在现代,这大概就是一场普通人只能在网上八卦一番的上流社会盛宴——还不一定有本事八卦出什么内容来。 歌舞的开始并没有影响席间的觥筹交错。为宴饮而备的歌舞多是这样可看可不看,如宾客乐得多看一眼,必定觉得赏心悦目;可如无心去看、只想专心与旁人交谈,这歌舞也绝对不会碍了谁的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舞者可以不尽心。 旋转间,谈笑的宾客与同伴的裙摆在眼前飞速划过,红衣心无旁骛地追随着乐曲,心神与身姿融合,舞得尽善尽美。 一连跳了三支舞,皆是群舞,舞姬们分不出什么主次。舞毕齐齐施了一礼向厅外退,一会儿会换歌姬来高歌助兴,同样多是宛转悠扬的曲子,不影响宾客交谈。 厅外凉风微拂,大半舞姬在片刻后又回了厅里,绿袖她们往回走了。红衣见状,只道也没自己的事了,刚要同回,却被杜若唤住:「红衣。」 几人一并转过头,杜若走到面前,睇着她笑语温和:「今儿来的人多,里面人手不够,你去侍奉何公子。」 红衣浅怔,遂即意识到方才折回去的那一众舞姬是回去侍奉宾客了。心里莫名的不安,她扫了一眼其余三人,正要多问一句,杜若已先行解释了:「顾及着你们是长公主赐下来的人,该是服侍公子为先,但公子一直也没那个意思。眼下府里人手不够,你得帮上一把。」 席临川没有纳她们做妾侍的意思。 这一层红衣还是懂的,从入府之初就多少听说长公主把她们赐下来是含着对席临川怎样的「关照」。不过席临川一直没起过这心,长公主把她们以歌舞姬身份赐下来,他就真把她们当歌舞姬留着而已。 第十九章 又一阵冷风轻吹,吹得红衣心里一栗,也不知在怕什么。看一看杜若,她一袭舞服站在自己面前,笑靥上没有恶意,但也并非可以打个商量的神色。 今晚,这些事是归杜若管的。 「那你们先回去……」红衣犹豫着向另三人告了辞,随着杜若回到厅中。二人不扰宾客,沿着墙走得安静。直至走到一人身后,杜若才轻道了句:「喏,那个蓝色直裾的就是何公子,何庆。」 红衣循着望过去,寻到人后会意地点了头。杜若又叮嘱一句:「何将军的幼子,身份尊贵,你仔细着。」 红衣应「诺」,杜若便不再多言,径自又往前走去。红衣遥遥看着,见厅中坐得靠前些的宾客皆有舞姬在旁侍奉,杜若也行到一宾客身边,跪坐下来便熟练地斟酒。 她定了定神,向那位何公子走去。 自知这多少有些「作陪」的意思,但好在是宴席之上,应是不会出什么不该有的事。方才一扫间又见一众宾客都确实很规矩,许是因碍着身份,纵有同舞姬说笑的,也没有「动手动脚」的。 就在心下说服了自己接受了这「作陪」之事。到底换了次元,该随俗的事还得随俗。 她走到那何公子身侧时他正兀自饮着酒。红衣正坐下来,待他饮尽一盏后执起酒壶又为他满上。感觉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睃,而后听得问话:「叫什么名字?」 「红衣。」她颔首回道,目不斜视地将酒壶搁回原位。 「这名字……」对方一声笑,摇了摇头,转而又问,「冠军侯给你起的?」 听似只是没话找话的交谈,语中两分轻嘲却并不难寻。红衣心底微沉,很快道:「在敏言长公主府时就是这个名字。」 何庆眉头一挑。 接着,红衣听得一句有些意味难辨的话:「到底是天子外家,连舞姬都是长公主亲赐的。」 她不知如何作答,余光瞧见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正欲再为他添酒,腰间蓦被一环。 红衣顿惊,刚触及酒壶的手一颤,碰得酒壶也一颤。 些许琼浆倾洒出来溅在手上,她僵着身子的身子下意识地一栗:「何公子……」 何庆揽在她腰间的手却未因她的惊慌而松开,另一手也搁下酒盏,在她被红色舞服衬得愈显白皙的颈间一抚…… 红衣悚然间一阵反胃,正要挥开他的手,他倒已先收手了。 「美人儿不如跟本公子回府去。」 简短的话语让她不寒而栗,别过头,她快速舒缓了一番气息,冷声道:「何公子自重。」 「‘自重’?」身边之人的话语气轻挑,玩味分明,「怎么,去给本公子做妾还比不上在冠军侯这里当个舞姬么?」 红衣心中骤冷,听出这其中有她不清楚的纠葛不敢妄言,暗自思忖如何脱身。何庆等了一等,揽在她腰上的手顺势轻抚上去,暂未触碰不该碰的地方,一直抚到她肩头,猛一用力:「说话!」 红衣吃痛,连眼前觥筹交错的场景都一阵恍惚。 「公子您喝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浑身一用力,强挣开来。尚未及再做闪避,眼前一晃,被何庆掰着双肩猛正过身子。 「啊——」红衣一声低呼,何庆眼中存着似乎能将她吞噬的愤怒。他忽地伸手去扯她的衣襟,吓得她又一声惊叫,被吓蒙了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顿时神思清明。 手在桌上一探,顾不得抓到了什么,就势狠砸而去! 何庆一声闷哼,下意识地抬手捂头。 红衣肩头骤松,不假思索地起身就跑,脚下被裙子连跘了几下她都不敢停。 一众宾客循声望过来,歌声乐声停了,席间一阵骚动。 红衣跑开数步后不得不停了脚。 乐歌皆停,满座宾客的目光皆投在她身上。蓦地意识到无处可躲,她张惶地四下望着,身后忽一击案声传来。 红衣猛回过头,果是何庆怒极,拍案而起直冲她而来。连退几步,喝了一声:「你别过来!」 何庆自是不听,然则视线一抬,脚下还是停住了。 清冷一笑,何庆抱拳:「君侯。」 红衣喉中噎住,怔然回过头去,惧意更甚。 席临川已起身离席,一扫红衣紧张中紧捂着的领口便已对始末了然。目光划到她吓得惨白的面上,他面色阴沉:「红衣。」 语中有两分明显的责备,激得惊魂未定的红衣忍无可忍:「是他先动手!」 话音未落,倏尔响声刺耳,她忙望去,眼前剑影一闪,何庆已挥剑刺来! 心下惊呼一声「完了!」,红衣想躲,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挪也挪不动。 直吓得狠闭了眼,黑暗中臂上一沉,整个身子被拖着猛转,未及反应,便听得身后「铛」地一声。 急缓了几口气才敢睁眼,她胆战心惊地回头看过去,不知席临川何时拔的剑,稳抵住何庆劈过来的锋刃,二人正僵持不动。 满座宾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吓住了,一室死寂。 何庆气息显然不稳,带着未消的怒气,一呼一吸皆清晰可闻。 片刻,忽见席临川手上一转,原只是抵住何庆的剑转而直刺而去! 何庆后退避让,席临川挥剑未停。转瞬间局势已转,本先出剑的何庆只剩了防守的份。 利剑「叮铛」交响间时有火花迸出,似只在短短一瞬间,何庆便已被逼至门口。 脚后跟在门槛处一抵,再无可退。 「呲——」两剑直直相蹭而过,直至剑尖触及对方手前剑镗方才定住。何庆切齿,腕上一转,欲直刺向席临川胸膛。 席临川腕上却也一转,避开剑镗,在何庆上臂一划而过。何庆顿时脱力,手上初松间,已被席临川握住剑刃。 狠然一抽,何庆手中宝剑全然脱手。席临川就势向后扬去,松手,被掷在地的长剑带着寒光滑出数丈远。 「你……」何庆欲出语相斥,又被抵在颈间的剑刃噎了一瞬。扫一眼席临川方才直握剑刃的左手,看见指间淌下的血后不禁一声冷笑,「为个舞姬,冠军侯如此拼命?」 席临川回以冷笑未作多言,手上长剑撤开,随手掷在一旁,转身就要回席落座。 「果是自己出身卑贱,与奴籍贱婢惺惺相惜!」 何庆字字冷厉,满座哗然。 红衣愕然望去,席临川足下顿住,面上倒无甚波动。沉吟着,似乎在想该如何作答,又似乎是在等何庆的下文。 「你凭什么一战便封侯!」何庆本就恼着,酒气又冲了上来,说话已不经思索,「我父亲战功赫赫,身经百战都未得侯位,你……你不过带了八百轻骑能立多大的战功?也敢称一声‘勇冠三军’,还不是凭着皇后是你姨母……」 「何庆!」席临川冷一喝,目中寒光涔涔。 席间一阵窃窃私语,众人皆道席临川这是要与何庆一辩战功高下了。却见他身形微转,淡睇着何庆,声音冷峻:「我不管她贱籍良籍,在我席府之内,还轮不着旁人动她。」 未提半句关于战功与侯位的事。 「如是她侍奉不周有错在先,我可以给你换个人。」满座诧异中,席临川还在气定神闲地就事论事,「但对她,要杀要剐,是我的事。」 第二十章 何庆一阵语结。 席临川绝口不提他方才所恼之事,他反倒不好继续讥嘲下去。原想替父出这一口气,眼下却反被这口气堵得郁结,面色发白地滞了一会儿,自知不能再继续参宴,转身离去。 整场晚宴自也不欢而散。 一众宾客小心地同席临川告辞后离开,也有席临川手下的士兵气盛,拿了剑就要追出去同何庆一较高下,被旁人强行拦下。 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收拾着残羹剩菜,歌舞姬屏着息退出去,谁都不敢多言半个字。 在席临川离开正厅半刻后,红衣被家丁押去了书房。 她抬眼望去时,满室被烛光照得明亮,席临川坐在案前没有看她。他的胳膊搁在案上,左手平展开来,右手拿着白练,有条不紊地在左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公子……」她犹豫着唤了一声。席临川抬眼,对上她清澈而带惊疑的目光时稍有一滞,而后道:「好好的宴席,搅得彻底。」 红衣一愣,旋即轻蹙黛眉,争辩说:「他……动手动脚的,我总不能由着他。」 席临川长缓地吸了口气,审视着她,数不清已是第多少次因她而生了这种诧异感。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虽没有这件事,但也有差不多的事。 席上助兴的歌舞姬被宾客看上,并不罕见。那时他还未纳红衣为妾,她在席侍奉宾客时总十分尽心,遇到了「动手动脚」一类的事情,虽终究没从了谁,但也应付得十分委婉。 后来是他先一步做了主,不让她再在宴上侍奉旁人、后又索性纳她为妾。但若假设一番,设想如他并未看上她、又有旁的富家公子想纳她为妾,她是不是会拒绝……他并不知道。 可他至少清楚,就算是拒绝,也绝不是这样硬碰硬的拒绝。 「我听说他想纳你为妾。」他凝睇着她道,「何不跟他去?」 红衣一愣,觉得这问题奇怪极了,反问他:「我为什么要跟他去?」 「你不是想赎身么?」席临川稍颔首,继续包扎着伤口,「他若从我这里要人,多少要办得体面,会为你脱籍的。」 「……为了赎身委身他人?!」红衣脑中一阵激荡,想起在现代时避过的一次又一次潜规则,冷意更甚,「明明可以自己努力达成的事,何必如此?在公子眼里……我们这些歌舞姬到底是有多下|贱?!」 席临川凝在白练上的眸光轻轻一颤。 静了一静,他带着迟疑,又问了一句:「那若是我想纳你为妾呢?」 红衣吓了一跳。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自己并无听错,答得战战兢兢:「这……有什么分别?我是为得自由而想赎身,不是……不是为一纸良籍身份而想赎身。」 完全不一样。 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席临川忽地笑了。手中白练缠好最后一圈,他将收尾处掖进中层,起座离席,出门前,向红衣道了句:「去休息吧。大概过不多时,还得叫你起来。」 ……什么? 红衣没来得及问个明白,他已推门而出。留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只好怀揣着满腹疑惑出门回房。 截止昨晚,她夜里都还要清扫庭院,今天都还是上午睡觉。 是以「时差」尚未倒过来,红衣回了房,躺在榻上睡不着,看看旁边榻上睡得很香的绿袖,想聊天打发时间都不行。 从躺着变成趴着、又从趴着转成躺着,直到有人来叩门。 轻应了声「来了」,红衣起榻穿衣,掌了灯去开门。 外面的婢子一福:「红衣姑娘,公子叫你去一趟。」 果然是「大概过不多时,还得叫你起来」。 她随着那婢子走出乐坊,走的路并不熟悉,到了地方她倒也猜了出来——是席临川的住处。 踏进院门还没见人,就先听到了对话。一声音愠怒严厉,似在斥责;另一声音则慵懒困顿,明摆着没睡够。 走近正屋抬眸一看,红衣福下|身去:「大将军。」 郑启站在房中也扫她一眼,转而问席临川:「她不是个舞姬吗?!」 席临川打了个哈欠。 一袭白色中衣裤看起来十分随意,他无甚规矩地坐在案前,手肘支在案上,一脸无所谓:「我都跟舅舅说了,不是大事。」 「你为个舞姬把何将军的儿子打了还敢说不是大事!」郑启斥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已闹得满城皆知,不用等到早朝,连陛下都会知道!」 「知道就知道呗。」席临川没有半点因他的呵斥而生的担忧,反是一副想赶紧结束这番交谈、回去闷头睡觉的架势。 这厢红衣还维持着见礼的姿势,觑一觑席临川又偷悄悄郑启,觉得腿酸,悄没声地先起来了。退开两步,毕恭毕敬,洗耳恭听。 「你这脾气……」郑启简直气结了,重缓口气,索性道,「我不管你在不在意,明晚之前,你必须给何将军一个解释!」 「不是啊舅舅……」席临川稍皱了下眉,「这事怎么解释?要不这样……」他站起身,随手从剑架上提了剑起来,拎给郑启,「要不您替我取了她首级,给何将军送去?跟他说这是他儿子想纳进门的妾室,先送一半来,若何庆肯晾我,我再把另一半送去?」 那天大将军是铁青着脸离开的。 席临川在郑启离开后就回了内间,红衣犹愣在外厅,依稀看到他倒头就睡。 暗度一句「心真宽」,红衣未再多留,也离开他的住处,径自回房去了。 绿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红衣回到房中时她正在房里走来走去。脚下急而乱,好像遇到了什么着急事。 「……怎么了?」红衣推开门看一看她,怔然道。绿袖即回过神,疾步行来,看一看她:「你没事?」 「没事啊。」红衣一哂,转身重阖上门,解释道,「大将军来了,为晚宴时的事。公子把人挡走了。」 她忍住了没说「公子把人气走了」。与绿袖一并在榻边坐下,掂量一番,还是禁不住好奇:「公子那‘私生子’的身份是怎么回事?」 从前听说的,一直是席临川身份尊贵,是当朝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蓦地来了「私生子」这么一出,反差着实太大。 「公子十四岁就自立府邸了,你当是为什么?是他母亲嫁了人……」绿袖压着声小心地说着,脸上还是难掩女孩子议及八卦时的神秘之色,「听说早些年,皇后还没进宫、大将军也还没有从军,二人加上公子的生母,姐弟三个都在敏言长公主为奴。公子的母亲和府上一小吏私通有了身孕,那小吏不敢认,公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生了下来,一直是母亲带着。后来……后来郑家飞黄腾达,他母亲嫁了个陈姓人家,公子在那户人家住了些年,再后来就到长阳自立门户了。」 红衣听得诧异。这么说来,当朝皇后、大将军郑启还有席临川的母亲,也都是从贱籍脱出去的? 如此下来,席临川还那么瞧不起她这舞姬、轻贱人命,显得更混蛋了…… 「红衣姐姐!」外面声音一想,带着困顿。 第二十一章 红衣一听就翻了白眼:又是丝缎。 离榻去开门,果然丝缎头一句话就又是:「我睡不着……」 看来失眠真是折磨人类千百年的东西。 红衣懒得说她,回身打开柜子,取出瓷瓶倒了两枚药丸给她。那是她央着医馆郎中配给她的药,她也知道这些安眠的东西多少伤神经,可是先前过敏起的疹子久治不愈、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没事人一样,一不小心复发了就能难受得她一夜睡不着觉…… 结果,她控制着自己能不吃就不吃,倒让时常失眠的丝缎捡了个便宜。十天里有八天来找她要这药,以致于她自己明明没怎么吃,这瓷瓶还是见底了。 「你明天再去医馆开些新的吧。」红衣一脸无奈,「正好缕词前几天拿东西时扭了胳膊,她拖着不肯去看,你拽她同去一趟。」 「也好。」丝缎抿笑应下,说着就将那两颗药丸送入口中,「自觉」地进了绿袖和红衣的房间倒水吞下,而后向红衣一福:「多谢姐姐!」 翌日一大早,刚在天边刚泛出的阳光还不足以冲过窗纸的遮挡直映屋中的时候,红衣就听到了缕词的惨叫。 「我去不!你让我再睡会儿!」缕词又气又无奈,「下午同去行不行?既是安眠的药你急什么……」 「下午我要练舞啊!」丝缎的声音满是委屈,声音软糯地央求,「我不比缕词姐姐天资聪颖,一副好嗓子用不着多练……姐姐你快陪我去嘛,我总共都没多少空闲工夫。」 ——这样的软磨硬泡持续了约莫半刻,红衣和绿袖初被吵醒时还在生「床气」,后来就变成了趴在榻上忍笑忍得困难。 细碎脚步之后,门外终于安静了。看来是丝缎成功把缕词「拖」了出去。 之后的大半日一切如常。 红衣正式回归「舞姬生活」,早上一众人同用了早膳,而后各自有一段休息的时间。这时候可以各做各的事情,比如绿袖托齐伯寻了外面的针线活,便可这个时候做;红衣则拿了笔在纸上划拉着,把下午给家人子「授课」的思路再理一遍。 却是一直到了午膳,都没见丝缎和缕词回来。 红衣心里有些下意识地不安,看一看安静用膳的众人,胳膊肘一顶旁边的绿袖,压声道:「丝缎和缕词怎么还不回来?」 绿袖也抬眼看一看,而后无甚担忧地道:「兴许医馆人多。」 可这都一上午了。 红衣思索着,刚要再说一句,坐于主位的虞氏一声咳嗽。 ——用膳有用膳的规矩,一贯是各吃各的,不许闲话聊天。 于是只好噤了声,安安静静地继续吃自己的。 饭后旁人皆去散步或午休,红衣则照旧拿了些散碎银两准备出府。她一贯是这个时候会去看看那些孩子,未时前再回来。 「今晚我也去看看。」绿袖打着哈欠跟她说了这么一句,「跟燕儿说,我带她喜欢的糍粑给她。」 「好。」红衣答应了一声,往外去了。 曲径蜿蜒,楼宇重叠。红衣也不着急,脚下走得缓缓,就当餐后消食。 府门口当值的小厮对她这每日行程都熟了,见她来,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便为她开门。 这天阳光很好。而在红衣眼里,府外的阳光总比府内的还要好些。好像连空气也更清新,她深吸了一口气,绽出笑容,往西走去。 每一坊里都有不少人家,各府院在坊中建得齐整,形成的小巷四通八达。 至了第一个巷口,红衣向左一拐,刚抬眸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她连忙让道才没撞到,那人便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红衣这才来得及细看看那背影,而后一惊:丝缎?! 不问也知必是出了什么事。红衣不及多思,连忙跟上她,一同回府去。 丝缎脚下一直没停,她叫了好几声,她都跟没听见一样。 红衣始终追不上她,待得回到府内乐坊,入院门就见一众歌舞姬围在院中,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丝缎呢?!」红衣急问绿袖。 「去司乐房里了。」绿袖蹙着眉道,「直接就去找司乐了,之后司乐就房门紧闭,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该不会……该不会是缕词看扭伤看出了什么岔子吧? 应该不会。 那医馆红衣去过好几回了,看着门面不大,却着实不是「黑心小诊所」。从主食的郎中到打杂的医女都面善心善,从言谈中也能听出他们诊断得严谨。 过了片刻,有个丫鬟模样的人从虞氏房中走了出来、又出了乐坊; 再过半刻,又有两个家丁进了乐坊…… 带着缕词。 三人一并走进院中的时候,满院都是一阵猛抽冷气的声音。 连红衣这自认见过不少世面的现代人都惊得心里一刺,愕然看着缕词的样子,半晌回不过神。 缕词是被两个家丁扶进来的,两个家丁都神情紧绷,看上去用了十成的力气去扶她。 她却自己半分力也不使,神情涣散地任由二人摆弄着。 已散乱开来的长发看上去毛躁,一支勾在乱发间未能完全脱落的发钗低垂着,和它的主人看上去一样没有生息。 她身上搭了件薄斗篷,从胸前的褶皱处依稀能判断出她的手紧攥在那里。行走间步子混乱,斗篷前面时有开合,众人便得以看见…… 那原该平整服帖的曲裾交领凌乱地敞着,几乎能看到她的锁骨了。 众人皆是难以震惊的神色。 「缕词这是、这是……」同为歌姬的聆琴磕磕巴巴半天,怔然而道,「莫不是碰上……地痞流氓了?」 一语道出众人皆有的猜测。 那情状已太容易想到,缕词这是被人非礼了。 齐伯很快闻讯赶到。大抵是听说缕词正在虞氏房中、且衣冠不整,他便没有再往里走。 差了人去请虞氏出来,虞氏很快就到了前院,向齐伯一福,神色焦灼:「齐伯。」 「到底怎么回事?」齐伯问道,虞氏喟叹摇头:「还不知道。缕词什么也说不出来,同去的丝缎也吓得够呛,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齐伯眉头深皱,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过,听丝缎的意思……」虞氏眉眼稍垂,声音硬了几分,「那巷子虽偏,但缕词又喊又叫,也是引来了旁人围观的。大概免不了有人知道她们是……」 「唉……」齐伯又一声叹气沉重。 红衣一颗心都揪着。于女孩子而言,若把各样不幸排个序,这样的事大概至少可以排进前三。 这在现代都是那么多人承受不了的事。偏这还是古代,思想保守那么多,遭遇了这般横祸…… 还未及再多想什么,就忽听齐伯道了一句:「去平康坊寻个好去处,送她去吧。」 刚缓过神来的红衣再度惊住。 虞氏却应得很平静,好像一切都正常如所料一般地道了声「是」,又主动说:「会叫人来给丝缎验身的。」 齐伯点了头。 红衣心惊得平复不下来——平康坊,那是…… 青楼齐聚的地方。 齐伯在片刻的安静后又发了话:「让她歇一歇,着人收拾一下,就去吧。」 一句话,几乎定了缕词接下来的人生。 第二十二章 「怎么能这样!」红衣脱口而出,心下愈感费解,一顿又道,「不是该报官、等着官府缉拿凶手才对么?!」 还没听说过出了强|奸案,把受害者送去妓院了事的呢! 众人一并看向她,一个个的目光,都好像她的想法很奇怪。 「身子都不干净了,怎么留在席府做事?」虞氏蹙着眉反问她,红衣一怔,即道:「她又不是公子的妾室,歌姬而已,和是不是完璧有什么关系?!」 「那如是公子日后看上她呢?到时候怎么办?」虞氏又道。 红衣简直觉得这个逻辑不能理解。 「先禀了公子便是,公子若是介意,自然不会纳她为妾啊!」 她觉得这才是因果清晰的想法,齐伯的下一句话却让她脑子里一懵:「这样的事,怎么能拿去脏公子的耳朵?」 红衣愕然地滞了滞,而后不可置信道:「为了不给公子添堵,就索性草菅人命么?!缕词已经那个样子了,送她去青楼,和逼死她有什么两样!」 「这是哪来的话!」虞氏面显愠色,上下一睇她,笑意森寒,「席府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与她同去的丝缎也没事。独她一个,还不是自己不安分,去了青楼恰合她的意——若当真无辜,自尽以证清白就是了。」 于是说着缓了口气,下颌微抬,目光扫过一众歌舞姬,冷峻地提点着:「日后都给我安分点儿,出了这样的事,传出去折了席府的颜面,就都是一样的下场!」 红衣惊得倒退了一步。 荣誉谋杀! 她脑海中闪过这从前只在宗教书籍上读过的词条,心里狠狠一坠。 是了……她正在目睹一项荣誉谋杀。 为了挽回一个家族的「荣誉」而杀死所谓「不贞」的人,哪怕这个人本身已是最可怜的受害者。 这种事情直到二十一世纪都还有,在这里存在就更加「合理」——原因归根到底都一样:周遭的氛围认同这种做法。 因为宗教、文化或者习俗,整个社会认为这是对的,所以有这个想法的人十分「正常」,不接受的才是异类。 红衣觉得如鲠在喉,自知难以改变他们这已根深蒂固的想法,但又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地看着缕词被送入青楼、然后死去。 缕词那么聪明,在她跳《佳人曲》遭遇意外的时候,当即反应过来,一曲高歌为二人都争得了机会。 而且还帮过她。那二百两的银票,缕词只留了五十两,其余都给了她。即便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缺钱,但…… 那毕竟是一笔巨款了。 红衣还知道,缕词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想为自己脱籍,希望那两个家人子能在宫中得宠、而后替她求一道恩典…… 所以缕词做事八面玲珑,教起歌来尽心尽力,与家人子处得也亲近。她这么努力地想要办成这件事,可是甚至没能等到两个家人子进宫,就…… 要被送去青楼。 「她怎会是自己不安分!」红衣抢上一步,强争道,「司乐这罪名安的,不觉得太‘莫须有’了么!遭遇横祸还要怪她不安分,她图什么?就为给自己惹麻烦么!」 虞氏喝住她:「够了!」 「你不能这样做!」红衣又喊道,「凶手逍遥法外、受害者一生尽毁,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虞氏却不再理她,转身唤了别的歌姬近前:「先去请郎中来,缕词的嗓子许是坏了。瞧瞧能不能治好,若不能,上等的青楼她还去不得了。」 ——过分! 「我去求公子!」红衣脱口而出,喝出的嗓音有些可怖。 那刚走了两步的歌姬回过头来,满目愕然。 绿袖浑身一凉,连忙上前拽她:「别闹……」 「又不用公子为她做什么!」红衣愈想愈难受,哽咽道,「只要公子肯放她走就够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怎么能直接送她去那种地方!」 「红衣你快闭嘴!」绿袖压着音在她身边急劝,直想堵了她这张嘴,「公子上午从宫中回来后就心情不好,你别……」 她却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红衣已夺门而出。 身后一叠声地呼喊,齐伯连声招呼人把她拦住,却到底反应得慢了。 红衣拼力跑着,身后几个小厮在追。她跑得气喘吁吁,好在这长年要日日练舞的身子体力不算太弱,咬紧牙关不慢下来,一路冲到席临川书房门口。 她顾不得礼数推门而入,几个小厮紧追着她也跟进去。 不待她说话,一捂她的嘴便要往外拖。红衣却身上狠一挣,在几人力气稍松地一瞬间,猛地跪了下去。 本就被突如其来的几个人弄得有点懵的席临川见状更是一吓,反倒回过神来,怔了怔,蹙了眉:「怎么了?」 重生以来就没见她行过这么大的礼,冷不丁地来这么一下……怎么看都像是「出大事了」。 几个小厮不得不放开她,但谁也没敢退出去。红衣觉得身后几人气势汹汹,也不敢吭声。 席临川愈觉奇怪,一睃那几人:「你们先出去。」 顷刻间屋里就只剩了红衣和席临川两人。 红衣仔细琢磨着,不知这话怎么话才好——最为稳妥的做法,大概是……不让席临川弄清楚什么事,就点头答应放缕词走? 席临川好奇地看着她,知道她目下很怕自己,素来能避着他就避着,不知这回主动来是什么事。 「公子……」红衣一边斟酌着,一边谨慎开口,「如是……有个人因为一些事不能再留在府里,要去的那个地方会要了她的命,公子可会……发个善心,放她走么?」 席临川听得云里雾里,把她的话思索一番,问了句:「你出什么事了?」 「……不是。」红衣咬了咬牙,他淡看着她的欲言又止,道:「直说。」 「是缕词……一个歌姬。」她呢喃着,之后的话说得愈发艰难,「缕词出府时……碰上点意外,齐伯和司乐说、说要把她……送到青楼去。」 没有听到回话,但听得案桌一响,抬眼便见席临川已离席。正从她身边走过,快得足下生风。 红衣一愣,连忙起身跟上他。只见他面色阴沉,不知他现在是什么心思、不知缕词会是什么下场,唯一可做的便是尽快把心底的想法跟他说个明白,他能听进去个一句半句也是好的。 「公子……这事不是缕词的错。她回来时整个人都狼狈得很,同去的丝缎也吓坏了。若再送她去青楼,只怕、只怕真会逼得她自尽的……」她脚下走得急,话说得也急,喘了口气,又道,「她只是去医馆看看扭伤罢了,这简直飞来横祸,公子您……」 她话至一半,他脚步突然停了,足下稳稳地转过来。 红衣与他目光一触,立即噤了声。 神色僵住,她既不敢再说话,又因要顾及缕词的安危不敢如平常一般冷着脸应付他,只得这么无措地对视着。 席临川咬牙切齿:「我因为昨日晚宴的事,被陛下和皇后数落了一上午,你安静点。」 「……」红衣哑声,点了一下头,一个字都没有。 席临川复又继续向乐坊走去。他到得实在突然,让一众歌舞姬都吃了一惊,连虞氏和齐伯都见礼见得有些惊慌。 第二十三章 席临川看向虞氏:「缕词呢?」 「公子……」虞氏想解释点什么,一看席临川的神色又不敢多做耽搁,连忙朝内院引路。 房中冷嘲声、斥骂声和挣扎的嘶喊声乱成一团,红衣正听得生恼,走得快了些,想赶紧看看缕词。 已至门槛前,忽见一白物横空飞来,她下意识地一弯腰避过,意识到身后是席临川时又忙看过去。 席临川手里多了只白瓷茶盏。无甚神色地也走进门去,随手将那瓷盏搁在案上,看着一室混乱,剑眉皱起。 几个婢子退到一旁,皆低着头不敢吭声。缩在床榻一角的缕词瑟索地望过来,原本涣散的双眼突然一亮,肩头紧了一紧,忽地动身扑了过来。 几个婢子同时一声惊呼,在她冲到席临川跟前之前一齐动手拉住了她。缕词奋力挣着,终挣不过,放弃地跌跪在地上,哭得力竭声嘶:「公子!不要、不要送奴婢去青楼,奴婢以后会……会很当心……」 红衣紧张地看向席临川。 缕词的乞求还在继续,一句句的,充斥着惊惧与恐慌:「奴婢什么都可以做,求公子给奴婢留份杂活……什么都可以!奴婢知道自己不干净,以后绝不……绝不会碍公子的眼的!」 红衣心里「咯噔」一声。若连缕词都觉得自己「不干净」,可见这种思维的根深蒂固,心里愈发拿不准席临川会怎么想了。 缕词只穿着中衣裙,褪下来的外衫就丢在榻边,依稀能寻见斑驳的血迹。席临川的目光在那血迹上停了一会儿,移回她面上,向那几个婢子道:「放开她。」 几人同时松开了缕词,她却没敢再近前,无甚精神地瘫坐在地,呆愣地看着席临川,好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 又驻足思量了一会儿,席临川走近几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哪里不干净了?」 缕词怔然看向他,双眸一红。 席临川又道:「是伤了你的人不干净。」 「那我……」缕词想要问什么,却没问出来。又看一看席临川,一语不发。 「没有人要送你去青楼。」他道。 候在门口静听的齐伯和虞氏皆一惊,刚要出言相劝,却听得他又续说:「我着人收拾个新的住处给你,你好好养着就是。」他一睇矮几上放着的药碗,稍一笑,「先把药喝了,一会儿再沐浴去,然后睡个好觉。」 红衣好一阵恍惚。 从来没听席临川用这种口吻说话,温和得好像做哥哥的在哄受了委屈的妹妹。 缕词也怔了一阵子,而后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好……」 「……公子。」齐伯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了两步,委婉地劝道,「她这个样子……不好在府里服侍了。」 「那就不用她做什么了。」席临川稍偏过头,「也不差她一个。」 「可是……」齐伯怔了怔,未再争辩,虞氏蹙眉道:「府里还没这样养过闲人。」 「那是从前没必要。」席临川站起来转过身,看向二人,目光冷如寒刃,「这回,席府若不养她,真让她到青楼等死么?」 二人皆一栗,听出席临川责备的意思,相视一望,虞氏颔首道:「还不止是养她的事,闹出这样的乱子还留在府里,传出去坏席府的名声。」 「闹出这样的乱子再把她扔出去不管才是坏我名声!」席临川喝道。 齐伯和虞氏面色一白,终于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再度互相一望,往外退去。 那三个婢子都是战战兢兢的神色。 方才在席临川来前,她们待缕词是怎样的态度,红衣也听见了。见目下事已定下,再不想她们多给缕词添什么堵,便不理会她们,径自上前扶了缕词起来,到榻边坐下。 「你安心吧。」红衣轻声道。 席临川闻声再度转过头来,看一看她,颔首道:「多谢。」 红衣正给缕词理着头发的手一滞,遂站起身,端端正正地一福:「代缕词谢过公子。」 没听到他再说什么,片刻后木门轻响的声音传来,红衣抬头望去时,房中已无第三人,他关上门离开了。 缕词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手指绞着发梢,一句话也不说。直至一刻后又有婢子推门而入,看着服饰精致,该是在席临川跟前混得得脸的人。 二人屈膝一福问了声安,而后上前为缕词更衣。她们手脚麻利,说话也有分寸,绝口不提缕词刚遭的祸端,连感慨一句都没有。只说外面备了小轿送缕词去府东南边的鹤鸣坞,告诉她那是一个上佳的住处,阳光很好,种着各样的花花草草。 还说席临川特意吩咐了,若是缕词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草木盆花,也让人添过去就是了。 那婢子温言软语地说着,让红衣听得有些失神。 实在难以相信,这和那险些一箭射死她的,是同一个人。 大概确实和绿袖说的一样,席临川待谁都很好,只是很讨厌她一个而已。 缕词教两个家人子唱歌的事由杜若「接了班」,这样一来,红衣和杜若接触的时候也多了些——即便不说话,「舞蹈课」和「声乐课」交替时碰个面总是免不了的。 直觉让红衣觉得,杜若对她始终很厌恶,而且一日甚过一日。可细细想来,她又确是没有得罪过杜若的,从一开始,就是杜若因她做杂役的身份而看不起她。 于是也不做计较,二人各过各的,相安无事。 几日后,倒是长阳城里不太平了。 闲言碎语不知是从哪里起来的,起先是慢慢地扩散,而后因为某个契机一夜之间炸裂,传得人尽皆知。 ——人们都知道了,冠军侯府里有个被人奸污的歌姬; ——人们还说,冠军侯之所以来留着她,是因为他自己也出身卑贱,所以和这歌姬「同病相怜」。 这和晚宴那天何庆所说的话如出一辙,不同的是,那天何庆虽然也是当众讥讽得不留情面,却到底是在这一方府院里…… 这一回,事情被捅到了台面上,成了街头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整个席府变得很紧张,一干歌舞姬因为平日里不怎么接触得到席临川、不知他现在什么心思,所以一边「紧张」一边觉得这紧张「莫名其妙」。 这些坊间传言到底没绕开缕词。 天气逐渐转暖、庭院百花初绽的时候,缕词寻了短见。 虽是救了过来,但红衣和另外几个与缕词交好的歌姬赶到的时候,两个被席临川指去照顾她的婢子仍是面色惨白,可见当时情状很险。 缕词躺在榻上,气若游丝,腕上的白练缠了一层又一层,仍有隐隐血迹渗出。 「不知道她在哪里寻的瓷片……」一个年纪小些的婢子吓得直哭,「公子特意叮嘱过千万别让她寻了短见,我们……平日都小心得很。」 红衣没在意这番解释,凝神看着缕词,她虽是双眼紧闭,贝齿却是咬着嘴唇的。 过了一会儿,眼角流下泪来。 「缕词。」她唤了一声,几人皆一怔,她向榻边走去,口气有几分生硬,「好端端的,你寻什么短见?」 缕词没有说话。 红衣皱一皱眉头,知道多少和坊间议论有关,又问:「公子怪你了?」 第二十四章 缕词还是没有说话。 「我不是和你说过,公子已着人报官、官府在缉拿凶手了么?你就是真不想活,也不该比那畜生死得早!」 红衣说得森冷,缕词稍有了些反应,她望着榻边墙壁黯淡一笑:「我活不过他的……」 话中的笃定让红衣一愣:「你说什么?」 「我活不过他的……」缕词重复了一遍,缓缓转过头来,眼中黯得看不出任何波澜,「公子知道他们是谁了。」 红衣后脊一悚。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他们……不止一个人……」缕词嘶哑地笑出来,回忆中,眼中浸满痛苦,「可是公子他、他已经查到了,三天前就查到了。是何将军府上的人,每一个都是!」 缕词的意思是…… 官官相护?! 两人都在军中名声赫赫,若要相互顾及面子,此事多半就不了了之了。何家不会自觉把人交出来,席临川也不会去上门要人。 「这种事……你就不要太在意了。」丝缎在旁劝得犹犹豫豫,「自己好好活着便是,公子让你留下已是万幸,不好再强求什么别的……」 「那若公子再退一步呢?」缕词切齿道。 红衣愕然:「什么意思?」 「那几人中,有人向公子提出,为息事宁人,愿娶我过门——若公子再退一步呢!」 红衣惊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缕词自尽的始末在席临川傍晚回府之初就禀了过去,与此事一起的,还有官衙这三日下来查到的最新进展。 缕词的事是齐伯口述,与案件相关的则都是白纸黑字。 席临川从第一页读起,越读到后面,面色越沉。 齐伯和几个小厮都屏着息看着,维持的安静中,突见席临川猛起了身,气势汹汹地向外走去。 途经剑架时将长剑一抄握在手里,转瞬间已迈过门槛。 齐伯怔了片刻,连忙带人追出,一边追着一边喊:「公子?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去……」 席临川脚下没停:「官府送来的那些你看了吗?」 「没、没看……」齐伯一边应着一边跟着,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席临川狠一咬牙:「何庆这混蛋,待去我剁了他。」 几人都吓得脚下狠滞。 互相望一望,又连忙追得更紧,末了冒险挡在了席临川面前。 齐伯惊魂不定地劝道:「公子、公子您消消气啊……那好歹是何将军的儿子,您怎么能找他玩命去?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行!」 「‘三思而后行’?」席临川眉头稍挑,续了句,「再,斯可矣!1」 齐伯险些在他面前跪下了。 「也罢。」席临川的口气忽地松了两分,几人面显喜色,直当他改了主意。 他道出的下一句话却是:「拟个战书,酉时二刻,西市南边空地决斗。」 「……」几人倒抽着冷气没敢应。 他扫了他们一眼,又添了一句:「不来是地鳖2。」 决斗一事,即便只是下了战书,并没有四处张扬,但在二人一袭轻甲到达西市的时候,还是立刻聚满了围观的百姓。 这些久居长阳城、对上级阶层不算陌生又怀揣好奇的人们,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解释,就大致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必定跟那被非礼的歌姬有关、跟长阳街头的近来的风言风语有关。 齐伯一路随来了西市,一直在席临川身旁苦口婆心的劝着。无奈,起初席临川还驳他两句,到了后来索性不理,冷着一张脸听着。 任他说出天大的道理,他也就是「听听而已」,半点没有改主意的意思。 何庆面带嘲笑的面上多多少少有点惊慌。不为别的,就为他论武比不过席临川这一条,就足够生出心虚的了。 但不来又不行,总不能平白折了这面子。 华灯初上,空地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好像并不在意买些什么了——就连商家都不在意自己生意好不好了,全都踮着脚、抻着脖子看着,好奇这二位到底什么意思。 「何公子!」有个胆子大的中年人扯开了嗓子起哄了,「这是哪出啊?大晚上的,一身甲胄,莫不是要打一架?」 何庆冷峻的笑容稍稍一僵。 他没有答话,却见十余丈外一直在兀自擦剑的席临川看过来,隔着苍茫夜幕,他仍被那目光带来的感触惊得一悚。 而后听得语声朗朗传遍四周:「就是要打一架。」 四周一阵哗然。 而后又有人嚷道:「两位公子若有雅兴要一较高下,在府上一比不就得了,何必到西市来,伤了颜面!」 席临川刚收剑回鞘的手在镗上一叩:「就没想顾着颜面。」 又一阵哗然。 他向场中走去,夜色下一步步行得稳健。何庆仍驻足原地未动,待得还剩七八丈远时,冷声笑道:「冠军侯如此大动干戈,就为个歌姬?倒真应了坊间传闻。」 那「因为他自己也出身卑贱,所以和这歌姬同病相怜」的传闻。 席临川清冷一笑:「那传闻是怎么回事,何公子心知肚明。」 何庆一震,未语。 「你不服我坐这侯位,冲我来便是,竟去害一个姑娘。」 人群一阵骚动,不乏有人对何庆指指点点起来。何庆不慌不忙地四下扫了一眼:「一个‘姑娘’?你怎么不说清楚那是谁——一个贱籍的丫头而已,我府里有人肯动她、事后肯开口娶她过门,都是给她脸了。」 席临川面色骤冷,不再同他多言,长剑出鞘。 何庆未有迟疑,也拔了剑。周围顿时安静,迟疑了一阵子之后,有人惶然喊道:「真、真要动手……?!快!快去报官!」 那一边二人已过了招,剑影飞闪间,身形晃动敏捷。皎洁月色下,长剑在空气中划过的声音快而凌厉,何庆连刺数剑,席临川剑剑挡过。 在他缓气间足下一转,顷刻已转至他身后,挥剑直刺而去! 何庆大惊回头,忙不迭地抬剑来挡,却是气息不稳。肩上添了一道长伤,他抵着席临川的剑急退了数步:「你还真敢下狠手!」 「要是知道你会做出这种事,那天在宴上就杀了你!」席临川剑剑透着杀气,若非何庆也是名将之后身手不凡,只怕早已命丧剑下。 金吾卫闻讯赶来,虽则来时气势汹汹,定睛看清二人是谁后……又没有胆子强作阻拦。 只好挡开一众百姓,隔得远远地劝着:「君侯,您有话好说啊!这是何将军幼子……」 二人皆未应答。 他们又反过来劝何庆:「何、何公子,这人伤不得啊!」 还是没有应答。 何庆心底原存的三分惧意都被席临川的凛然杀意逼得消失不见了,应对间同样下了狠手。 金吾卫一看,愈觉不好,忙又着人往宫里禀。 两刻后,围观众人都被眼前恶斗的二人吓得不敢吭声了。 席临川小臂受伤,黑暗中仍能依稀看到有血滴落,长剑却仍不停,仿佛执意要取何庆性命才肯罢休一般。 何庆更要惨些,小腿中了一剑后跌在地上,被席临川一脚荡成仰姿。没有避闪的力气,就见长剑向胸口直刺下来。 「君侯且慢!」一声急喝遥遥传来,席临川手上一顿,看见禁军策马绝尘而来。 第二十五章 周遭众人纷纷让出道来,一行禁军下了马,为首那人抱拳禀道:「陛下有旨,传冠军侯、何公子,冠军侯府歌姬缕词、舞姬红衣入宫回话。」 席临川冷着脸未作应答,握剑的手又要刺下。那禁军猛夺上前,拔刀一挥挡过,就势单膝跪地又道:「君侯请。」 原打算就寝的红衣和缕词皆被突如其来的圣旨惊得睡意全无。 全然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二人在府门口碰面时都仍一头雾水。眼见那一众前来「接」她们的禁军飞鱼服齐整、佩刀寒光涔涔,红衣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带到城外乱刀砍死。 一路上都和缕词缩在马车里,谁也不敢说话。 入了宫,宫门在背后关上的沉重闷响更惊得二人心底一震。 不敢吭气地随着宦官往里走,一直走了好远,一座宫宇呈现眼前。高高的长阶在夜色下颇具威严,整个宫殿俨然若一座巨兽卧在眼前,教人望而生畏。 又跟着那宦官拾阶而上。 迈上最后一级石阶,红衣抬头一看:宣室殿。 扯一扯嘴角,随着那宦官往里走。 外殿已是很大。走到一半,依稀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训斥声:「长本事了!在闹市把人打成重伤,若禁军再晚去一步,就要闹出人命来!」 好像是大将军郑启的声音。红衣与缕词相视一望,继续往前走去,迈进次进殿门。 入目便见一抹玄色端坐主位,红衣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当今帝王是什么模样,就被缕词一拽,一并跪下施大礼:「陛下圣安。」 殿里静了好一会儿。 席临川正由太医包扎着臂上伤口,侧坐膝上,一腿直着一腿弯着。目光一扫二人,毫无规矩可言地道了一句:「大晚上的,还真传她们来?」 「不然呢?」郑启怒道,「这事再不给你料理清楚了,你还不得闹到何将军府上去!」 红衣与缕词愕然一望,尚不知出了什么事。 「哪有那么严重?」席临川无所谓地一笑,摇着头满是不屑。 皇帝手指在案上一叩。 只轻轻一响,众人皆噤声望去。 「朕继位十八年,还没见过谁敢在几日之内让朕叫进宣室殿来骂两次的。」 皇帝沉然说着,那边,席临川好像被太医触动了伤口,「嘶——」地抽了一口冷气,而后回话说:「臣出生十八年,也是头一回在几日内被陛下叫进宣室殿来骂两次。」 「……」皇帝眉头一挑,「你想说什么?」 「这不是说明事出有因吗?」席临川答道。不耐烦太医慢条斯理地包扎步骤,眼见快收尾了,索性把白练夺过来自己收尾。站起来活动两步,他一指还跪在门口的二人,「这两个,臣府上的人。一个被何庆在臣眼皮底下欺负,一个在离臣府邸不远的地方被人奸污,臣还不能出来讨个公道了?」 皇帝稍一颔首,未作置评,只问:「为什么不报官?」 席临川答说:「她们两个在贱籍,不比何庆显贵,欺了白欺。」 「所以你就当众把何庆打成重伤?」 「才打成重伤那是禁军来得快……」席临川脱口而出,被郑启一喝:「临川!」 「……」他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色,而后改口,「臣早说过律例里太不把贱籍当人看。」 郑启又喝了一声:「临川!」 「……舅舅,您不能什么都不让我说。」席临川蹙着眉头看过去,一副比郑启还不高兴的样子。 红衣静静听着,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一面觉得席临川句句都对,一面又觉得这话和他从前的所作所为搁在一起想,实在…… 滑稽!伪善!不可信! 「起来。」席临川口吻随意。 明显只能是对她二人说的,红衣未及多想就要起身,缕词却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拽她。 郑启睇着席临川,耐着性子:「陛下还没发话呢。」 「又不是她们两个的错。」席临川语气闲闲,一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而后转向皇帝,平平稳稳地拜了下去,「但凭陛下发落。」 「好赖话你都说了,现在说但凭朕发落。」皇帝的口吻淡淡泊泊的,好像有点愠恼,也有点好笑的意味,「得了,去跟何庆赔个不是,这事到此为止。」 「诺。」席临川一应,很快续言,「但臣若向何庆赔不是,何庆也得向缕词赔不是。」 骤然一阵静。 连红衣都被席临川这提要求的方式说得轻抽凉气,偏席临川顿了顿,又面不改色地续道:「缕词可以不原谅,但何庆必须说。」 红衣提心吊胆地等着,觉得宏伟的大殿愈发慑人,担心席临川这么得寸进尺下去会不会触怒圣颜被拖出去砍了、然后拖累得自己和缕词也被拖出去砍了。 如是那样真是很冤。她和席临川才不是一路人,她比皇帝还不待见他呢。 「好吧。」 听到这两个字,红衣心头骤松,而后微微讶异,皇帝居然答应了。 她先一步离开了宣室殿,没能目睹何庆向缕词道歉的过程。揣着点好奇在殿外等着,等了约莫一刻,才见三人一并从殿里出来。 席临川没什么表情、缕词也没什么表情,但何庆的脸色难看极了。 红衣看了看,没吭声,与缕词一起跟着席临川往长阶下走。 「皇后安排了住处,就在宫里住一晚。」席临川随口同二人这样解释了一句,没有回过头看她们什么反应。 宦官带着他们走了很远,东拐西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直角。红衣在里面绕得发懵,什么杂事都没心思想了,就剩了感慨这皇宫真大,好像比北京的故宫还要大不少。 终于到了给他们安排的住处。 红衣抬起眼看看,面前一方静静的小院;再回过头看看,已经瞧不见方才去过的宣室殿了。 再转回头又是这一方小院,半点声响都没有,安静得好像整个皇宫都跟它没有关系。 那宦官先一步走了进去,燃明了内内外外的灯,暖黄晕开,才觉出些许生机。而后那宦官便向席临川一揖,半句话都没有、也没有讨赏钱的意思,就告退了。 席临川在院门口抱臂立了一会儿,一啧嘴:「看来明天还得跟姨母告个罪去。」 ……啊? 红衣愣着神,他已提步往院里走了进去,又续一句:「今晚就这么凑合着吧。」 前言不搭后语,细一想,红衣又好像明白了点——多半是皇后也生了席临川的气,所以安排了这么个冷冷清清的院子让他「思过」,他明天说什么也得去告个罪了。 院里总共只有两间屋子置着床榻。 席临川自然睡正经的卧房,红衣和缕词睡在侧间挤一张床。好在榻不小、二人又都身材苗条,宽敞得还能再搁两个上来。 缕词睡得很快。待她睡着后,红衣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只有一床被子,二人各盖一半,但缕词睡着后就习惯性地将被抱紧了她这边能盖的地方就少了。 她不管怎么躺,被沿处都留着一条窄缝,这侧间又离大门近,凉风嗖嗖地刮进来,弄得手凉脚凉的,越来越睡不着。 于是红衣踌躇了一会儿,觉得还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二十六章 她们睡的是东边这侧间,正对着的西边还有一间。搁着什么她不知道,琢磨着去找找再说,没准能再寻条被子出来,又或者找点热水也是好的,喝暖和了冲冲寒气再睡也不错。 掀了被子下榻的瞬间,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温差」。 抽着凉气把曲裾抻过来穿上,为了舒服,衣内外系带系得还算整齐,到了腰带就索性随手一勒系个蝴蝶结了事。不理会系带的正反,也不在意那结好不好看,穿上鞋往对面走。 两个侧间都没有独立的门,只有珠帘挡着,中间隔着一条过道。 月光从门缝洒到过道上,皎洁一片,边缘处有一些溢进两旁侧间,红衣到了西边侧间脚下一停:隔着珠帘、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 里面坐了个人。 她惊了一跳。里面那身影动了动,而后听见划火折子的声音,之后烛火就被点亮了。 红衣心里一沉,屏息:「公子……」 席临川看一看她,起身又点明了房屋两端的两支碗口粗的红烛,屋里就彻底亮了。 接着他问她:「干什么?」 红衣的目光在屋里一扫。 这侧间里没什么家具,连柜子都没有,可见找不着被子;又见他面前的案上支着小炉,炉上放着瓷壶,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就指了一指:「来找热水。」 席临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睇了眼瓷壶,笑了一声,从案上翻了个杯子过来。拎壶倒满一杯,他拿着杯子走到门口递给她,说了句:「先喝着。」 红衣接过来,他就挑帘出去往自己房里去了。她有些奇怪地端起杯子来喝,还没入口就明白了他那句「先喝着」是什么意思——这压根就不是热水,是温好的酒。 倒是挺香的,闻起来也不算很烈。她站在门边捧着杯子啜着,喝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又从房里出来了。 手里拎着另一只壶,这回是只小铜壶。 「热水。」席临川把壶交给她,又一睇侧间,询问说,「坐坐?」 红衣眉心微微一蹙。 心里始终带着提防,一面巴不得躲他远点,一面又知道不能惹毛他。于是默不作声地随他进去落座了,酒杯和水壶放在案上,她在蒲团上正坐下来,翻过一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水。 这水像是新烧开的,滚烫,她如同小鸡啄米一样一点点地喝着。 席临川坐在案几另一侧静看着她,忽而道:「何庆还是没有向缕词道歉。」 红衣一愣。 「我到底不能在宣室殿再给他一剑。」他自顾自地说着,好像有心解释什么。 红衣看过去,带着三分不明两分狐疑等着他的下文。稍一阵目眩,似是酒气上了头,她觉得周围一阵光晕,低下头继续小鸡啄米似的喝热水。 「还有那些话孩子……」他忽地转了话题,转得快到像是在没话找话,「我的封地在映阳东南,算是个好地方。过些日子送他们过去吧,你看呢?」 红衣的眼皮发着沉,掂量着他这话里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询问」,她说得含糊敷衍:「不急吧……」 「嗯,不急。」他点头应道,给自己添满酒后又要给她添,递近了方见她那酒盅里还剩了大半,便又将酒壶放了回去。 睇一睇她的困顿,他口气轻轻地又说:「我从未因为贱籍的事看不起谁过,那些日子对你是因为……」 她打了个哈欠。 迷迷糊糊的,听到对面之人的话一顿,很快便又续上,和刚才差不多的语气:「方才看你一点睡意也没有,坐了一会儿反倒困了?」 「房里凉,越躺越清醒。」她强打精神坐着,一边作答一边琢磨着告退。那感觉度数并不算高的酒气冲了头,一阵晕眩之后,腰上忽然一阵刺痒。 坏了…… 红衣嘴角一扯,这感觉她近些日子熟悉极了,这是那过敏的疹子又要起来的征兆。 出门时又不知要在宫里留一夜,连药都没带,顿时连想死的心都有。 痒意连绵什么的……那是真不舒服。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深得声音明晰,弄得席临川微愣:「怎么了?」 「没事……」她刚说了两个字就觉得气短,缓缓地、长长地又缓了口气,没再引起那么大的动静。 「房里若冷,去我那屋拿被子。」他说着起了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同去。红衣也站起身,跟着他出了侧间又进了卧房,一路都觉得胸闷气短,一路都在纳闷这是什么酒,劲这么大。 席临川把榻上尚未散开的被子拿给她的时候,她正嗓子发痒。 看一看就此只剩了个枕头的床榻,红衣暂没伸手去接,怔了一怔:「就一床被?」 「拿去。」他又递得近了一些,见她已是困得恍惚的样子,径自解释道,「我上过战场,凉一夜不是事。」 红衣大脑缺氧缺得发懵,迷迷糊糊地接过去,又狠抽了一口气。 不对劲。 这不是喝醉了的感觉,反倒主要是胸闷气短呼吸不畅。感觉好像嗓子里生了什么东西,一呼一吸都掀起一阵痒意,且似乎空气被那东西阻隔得没有多少能吸进去,忍她怎么努力都还是觉得缺氧,而二氧化碳又好像淤积在胸中呼不出来…… 红衣抱着被子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些,连缓了几口想缓解这不适。 未能缓解,却让席临川觉出不对头了。 「到底怎么了?」他上前了一步,红衣一壁喘着气,一壁连连摇头说「不知道」,只说了三个字而已,气息就明显更不足了,她又缓几口才说出下一句:「喘不上气……」 席临川眉头一皱,左手一攥她的手,右手把她的衣袖捋了起来。 红衣和他一起低头看去——胳膊上的红疹东一个西一个,就像被蚊子聚餐了一样。 「你……」他突然牙关紧咬,眼中有些惊慌。 她只道他是被疹子吓到,急喘连连地解释:「我过敏……」 他脸上的惊慌却未因此消去,再看一看那疹子,席临川未及多思,出言便问她:「你吃青豆了?」 红衣急喘着气,没有答话,甚至已没有力气去想他那句「你吃青豆了?」是什么意思。 她的嘴唇已泛了浅紫,席临川怔了怔,夺门而出。 这不是他头一回在宫中留宿,宫里知道他的习惯,未在院中留人。 但好在,出了这一方小院,想找个宫人还是不难的。 恰巧巡夜经过的宦官被他猛地一拽,惊了一跳,借着宫灯的微光看了一看,满目惊诧:「君、君侯?」 「去找太医来!」席临川喝道。 一语震耳,那宦官甚至没想起来该问一句出了什么事,条件反射般地一应就去了。 席临川再回房里的时候,红衣的呼吸声已经沉重急促得无法言述。 原该是简单平常的事,她却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上面,一呼、一吸,喘出不正常的响声,还是得不到缓解。 面色被憋出了一层潮红,她扶着床栏的手都发着抖。见他回来也无暇顾及,更抽不开工夫说什么,只是继续急喘着。 这情形让席临川束手无策,眉头紧皱,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把她扶稳了,一同盼着太医快点来。 第二十七章 红衣简直被这前所未有的呼吸困难激出了对死亡的恐惧。 恐惧中,仿佛能更分明地察觉出呼吸一次比一次不畅,呼出的气越来越多、吸进的却越来越少。 窒息死亡…… 她大脑迷糊地瞎想着,窒息死亡要多久来着?好像是五分钟? 但怎么会突然这样……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怔然望向在旁扶着她的席临川。 席临川被她紧蹙的眉心间透出的痛恨一惊。 红衣艰难地冷笑着,心下只怪自己这回想偏了。 一直知道席临川不待见自己,最初的时候到了恨不能弄死她的地步。但她以为……近来是有些缓解了的,比如他得知那些孩子的事后并没有真把她送去「杖一百、徒三年」,再比如宴席上何庆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他是把她猛拽到身后救了她一命,而不是把她推上前去送死…… 再者,她的命一直是握在他手里的,她以为他犯不着用下毒这类下三滥且拐弯抹角的手段要她的命。 所以,他递过来的那杯温酒她喝了,他拿给她的那壶水她也喝了。 结果居然…… 银牙一咬,红衣狠挣开他的手,听得一声惊语:「红衣?!」 她不管不顾地向外跑去,半推半撞开门,满院月色如霜,急喘间凉意透心,倒好像舒服了些。 有脚步声追了过来,她弯着腰抚着胸口回头望去,席临川的脚步停在了门边。 她愤怒地看着他。 清冷的月光把他身后的影子拽出了好长,红墙白月黑影映在一起,互相映衬着,圈出十足的恐惧感,好像要把她活活压死。 她是尚没有能力逃开他的,只是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恨她到这个地步。连个速死都不给,偏要像猫捉老鼠一样把她慢慢折磨死。 和悬疑片里变态杀人狂的心理有的一拼! 要不是缺氧影响全身机能,红衣真有心玩命往外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就算横竖都是一死,也不要死在席临川面前。 据说虐杀者看人咽气的一瞬间会有别样的痛快,她能做的,大概也就剩不让他那么痛快了。 外面也传来脚步声,急急匆匆的。 太医随着方才那宦官一同进了院,席临川抬眸瞧了一眼,便要上前带红衣回房。 红衣却挣着不肯动。 他转回头来,看着她喘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地犯犟,眉头一挑,手上添了三分力,便把她拽动了。 红衣哪里能跟他拼力气,脚下一个趔趄后忙站稳了,被他拽回屋里。 她几乎是被「甩」在榻旁的。扶在榻边缓着神,耳闻背后交谈清晰。 「她青豆过敏得厉害,又喝了酒。」这是席临川的声音。 静了短短一瞬,就听到了太医说:「先指了这喘再说。」 而后有木箱轻开的微响,她还没来得及看看情况,太医已走到了身边。恰好她的手搭在榻上,银针便不偏不倚地刺进了鱼际。 红衣眼睁睁看着,狠一抽气,再细一感觉……其实并不疼。 银针在太医指间捻转着,有微弱的针感往上窜着,直窜到上臂。红衣任凭摆布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却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抬起头,她看看太医又看向席临川。 银针还在继续捻转着,好像在微显酥麻的针感间,胸腔都被打开了似的,觉得无比顺畅。于是她的心也平静下来,虽则还在奇怪这整桩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清楚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 针灸持续了将近一刻,她已完全呼吸如常。 银针取下后又搭了脉,太医开了方子交给宦官去取药,又向席临川施了一礼,告退。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席临川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初缓过来的红衣望着他的目光还是怔怔的,带着些许狐疑,像是在看一本言辞古奥的兵书一样。 他咳嗽了一声,心虚地自行解释了起来:「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跟你一样起疹子,喝了酒后也呼吸不畅,她就是青豆过敏。」 上一世的她,就是青豆过敏。 一点都碰不得,一吃就起疹子。所以她自己也小心,在二人相熟之处就告诉他了这回事。 而对于饮酒出的问题,则是后来才发现的。 那是她有一回吃了些鸡丁,没碰里面的青豆——偶有别的菜里有青豆,她也是这样「绕着吃」的,没出过问题。 可那天他在,她同饮了些酒。 之后就是与方才差不多的事了,席府里好一阵折腾,二人都心有余悸,此后就牢记了酒会催发敏症这回事,再然后,府里索性见不到青豆了。 他不知不觉地记到现在。 红衣却不知道这番纠葛。 听罢他的解释,想了一想,解释得言简意赅:「有些日子没吃过青豆了。能成为过敏源的东西很多,公子那位朋友是因为青豆,但我并不一定……」 他听得神色一震。 ……她并不知道自己青豆过敏? 「方才多谢公子。」她站起身来屈膝一福,筋疲力竭的样子让他不好再问什么。复又把那床被子拿给她,嘱咐她好生休息。 烛火吹灭,月光映过窗棂,在地上勾勒出一个黑白分明的图案。图案就在榻前不远处的地面上,席临川仔细看了看,是宫中常见的「喜上梅梢」。 他就这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强定着心神,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阵子他确实是想杀了红衣的,如果那一箭再准一点,她就已经死了。 后来因为各样细微的差别、也因他想弄明白她和赫契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故而留了他一命…… 但他却始终没想过他会在她犯了敏症的时候救她,而不是顺水推舟地就此让她死了。 他自认不是会在所谓「旧情」里脱不开的人,尤其是……他明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她手里。 可是…… 方才她喘得那么厉害,纤瘦的身子扶着床栏,显得无助极了。直让他想起…… 那次在官衙里,她不知道他只是想让她长个记性,被「杖一百、徒三年」吓得够呛,在大堂里哭得呜呜咽咽,却没有人理。 却也同样是这个人,片刻前还在同他据理力争,怒斥他黑白不分、怒斥官府不作为。义愤填膺的样子正直极了,让他一而再地觉得是自己错了。 她太不像记忆中的红衣。 红衣一觉睡得沉沉,直至被缕词拍着肩头叫醒。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的,缕词轻轻道:「刚才打更了,五更天。我听着动静,好像公子起来了。」 「哦……」她喃喃地应了一声,多多少少明白缕词是什么意思。 ——没留宫人、也没有别的婢子一同进宫,就只能她二人服侍去。 五更天,这才凌晨三点啊! 红衣强打精神爬起来,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穿戴整齐,又打了水来简单盥洗,二人一并往席临川房里去时,他却已往外走了。 经过二人身侧时打了个哈欠,散漫地飘出了句:「我去早朝,你们起这么早干什么?」 弄得红衣直瞪扰人清梦的缕词。 二人便也没有再睡——毕竟,梳妆打扮一番颇费工夫,重弄一遍很是麻烦。 第二十八章 在侧间里用了早些时候送进来的早膳之后,两人无事可做,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席临川回来,然后回府。 终于听到脚步声。 无聊到打瞌睡的红衣眼睛一亮,缕词却皱皱眉头:「不是公子。」 侧耳听去,确实不像。席临川的脚步总很稳健,不会是这种鞋子蹭地的细碎声。 缕词行过去打开了门。 门槛那一边,一个女官模样的人睇了睇她们,而后声音冷轻地道:「长秋宫传召。」 红衣就算是穿越来的,也知道「长秋宫」该是何人居住。 一路上的提心吊胆不亚于昨晚突然被召进宫。 除却那女官外,还有四个宦官同来,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圈成了一个正方形,把二人围在中间,好像怕她们跑了似的。 谁也不说话,蹭地而过的细碎脚步声听着诡异。 大夏朝的皇宫里,长秋宫位于宣室殿后,后宫最前、三大殿之后,故也称「中宫」。 除却那三大殿外,就是这一处修得最具威仪。入殿时,红衣和缕词都不自觉地屏了息,按捺着紧张,走进前殿。 前殿里一派安静,人却是不少。 主位前挡着一道珠帘,端坐在后的那人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身形却看不清面容,红衣兀自猜测着是不是皇后。 两旁席位上亦坐了几人,各自品着茶或者沉吟着,没有一个说话。 除了右侧第二位红衣不认识外,另外几个她皆是见过的。因尚不确定帘内是谁,便与缕词一起,先向其中三人见了礼:「敏言长公主安、大将军安,公子……」 话没说完,席临川已颔了首:「皇后在座。」 红衣与缕词相视一望,忙又朝珠帘的方向拜了下去:「皇后娘娘金安。」 气氛一片冷肃。 「这是我赐到临川府上的人。」右旁最首的敏言长公主先开了口,不咸不淡地说,「临川倒是没胡说。」 「哪个是缕词?」帘后的声音传来,听着谨肃。 缕词忙叩首:「奴婢缕词。」 「听说何府的人伤了你。」皇后的声音悠悠绵绵的,稍稍一顿,「冠军侯为给你出一口气,非迫着何家公子跟你赔不是,从昨晚的闹市闹到今天的早朝,直弄得何将军下不来台。」 红衣清晰地感觉出身边的缕词浑身一悚。 皇后又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要本宫做这个主,本宫能如何做主呢——你是什么身份,你比谁都清楚。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缕词踟蹰了好一会儿,面色十分为难。似乎并非在思索「想要什么」,而是实在怕说错了话才不敢妄言。 红衣默不作声地陪她一同跪着,等了一会儿,听得她颤颤巍巍道:「奴婢什么也不求……」 「那照这么说,迫着何家公子赔不是的事,是冠军侯为保全席府颜面而为的了。」皇后笑看向席临川,短舒了口气,又道,「这就简单了。你要面子、何庆又舍不下脸来向个贱籍歌姬赔不是,本宫就做个主,赐缕词一死,对外只说是自尽。也赐那几个恶人一死,再在延康坊里给她立个贞洁牌坊,你的面子保住了,与何将军和何公子……朝中重臣,还是和为贵。」 缕词登时花容失色,不顾礼数地愕然抬头:「皇后娘娘……」 「本宫知道你委屈。」皇后声色平静,「本宫自会厚葬你,许你一份哀荣。若你愿意,坊间街头流传的话本里都可以为你留下一页,流传下去,后人都会赞你贞烈。」 缕词的面色泛了白,薄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怔然看向席临川,滞了滞,终究把话都咽了下去,面如死灰地低头沉默。 红衣同样惊得说不出话,眼眸微抬,目光所及之处,几个宫娥正在侧旁备酒。药粉磕进斟了酒的瓷盅里,想来该是剧毒。 「来人。」席临川垂眸凝视手中清茶,神色未动,待得有宦官入殿听命,他又道,「送她们两个回府。」 「临川!」皇后沉声一喝,「你不要太过。」 席临川面色微阴,搁下茶盏回看过去 :「皇后娘娘还是听臣把话说完吧。」 珠帘后,皇后稍点了下头。 「先纠正一处——昨晚西市是臣先起的事不假,但今日早朝,何庆并不在场,并非臣挑事在先,而是何将军先提了此事。」 众人一愣,一并看向何袤,何袤沉然默认,席临川又道:「在此之前,何庆着人动了缕词也好、臣下战书决斗也罢,都是二人私事,无关‘朝中重臣’,更无关军中。」 众人各自思量,而后陆续点了头。席临川静了须臾,续说:「所以臣逼着何庆道歉,并非为了面子,更不是有心让何将军难堪。」他说着看向何袤,面上一弧笑意,「何将军多虑了。」 「那你到底图什么?」皇后的声音愈发冷了下去,亦带些许无奈,「闹得这样大,街头坊间议论不停,连陛下都惊动了,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缕词。」席临川声色平静。起了身,拱手一揖,「恰如皇后娘娘所言,此事出后,街头坊间议论不停。臣打听一二,得知相较指责何庆不善而言,竟是议论缕词自己不安分的声音更多。」 他稍抬了头,向侧旁退了半步,将挡在身后的缕词让了出来:「还请皇后娘娘细看一眼,缕词也就刚及笄,与皇后娘娘膝下的阳信公主一般年纪。遭此横祸已是不幸,还要担受无端指责,凭什么。」 他凛然一笑,字字有力地砸入众人耳中:「若不让满城百姓知道何庆认错赔礼,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就洗不干净!臣迫何庆道一句歉,换她日后数年平静,错在哪了!」 殿里一阵回响。安静之后,都没有人再敢说话,几人齐刷刷地看向皇后,帘后也在静了片刻后,才传出声响:「陛下让本宫平息此事。」 「息事宁人不能拿无辜者的性命来换。」他半点不让步地一语呛了回去,「伤了人的,是何庆;逼何庆道歉的,是臣。这其中纠葛与缕词何干?没有赐死她了事的道理。」 连红衣都感觉得到,皇后现在窝火极了。 席临川不让步,就把此事逼到了一个死角上,唯一的收尾方式就是何庆道歉——可何庆明摆着抹不开面子。 红衣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事的起因,归根结底是从那天的晚宴开始。何庆不服席临川为侯,把火撒在她头上,一剑砍过来,席临川拉开她迎了上去…… 之后席临川赢了,下了何庆的剑,当众让何庆难堪了一阵子。 但是…… 何庆更是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不仅直指席临川出身卑微,更连带着把皇后、大将军都骂了进去。那么……今天这般,又为什么连皇后都向着何家? 就算是「顾全大局」,也没有这样豁出去的,何庆那话,损的可是她母仪天下的颜面。 她抬起眼帘,视线投在面前的背影上。 轻甲后面,暗红色的斗篷把他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但依旧能看出他后脊笔直,端然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红衣怔了怔神,突然觉得这层镇静之下,藏着她看不明白的压力。 皇后气息沉下,不再看他,只问身旁的女官:「酒可备好了?」 端然是心意已决。 第二十九章 「是。」那女官欠身,应得平淡,「已备好了。」 「端给她。」皇后看向缕词,又说,「吩咐六尚局,各样陪葬的物件,循着翁主的仪制备齐。」 「姨母您……」席临川牙关紧咬,搭在案上的手狠攥成拳,目光划在那女官面上,「你试试看。」 气氛僵得愈发厉害了。 「倒不如缓缓吧。」敏言长公主沉沉静静地开了口,带了几许思量,又道,「本宫好奇一句——既是这缕词的事,旁边那姑娘怎么回事?本宫记得你叫红衣?可是昨日陛下一并召进宫的?」 红衣抬眸看过去。 想想宴席当晚大将军到过席府,也知敏言长公主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被这刻意的发问搅得心里发毛,她颔了首,应道:「是。」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长公主问得更近了一步,红衣看向席临川——他刻意不提的事,她也不知该不该说。 她可不敢招惹他。 「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有话,但冠军侯不许你说了。」敏言长公主一语戳破她的心思,闲闲一笑,看向皇后,「喏,皇后您瞧,到底是临川大了,有些话不肯同你我直言了。依我看您也别急着赐死缕词,不然就临川这脾气,能拆了您这长秋宫。」 方才紧张的气氛在她的一席话后成了闲话家常的味道。皇后神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那长公主以为如何?」 「谁知道他不肯说的是什么事。」敏言长公主一声嗤笑,「估计连陛下都不清楚。那陛下让皇后娘娘断这事,可真是难为人了。」 敏言长公主慢条斯理地说着,红衣清楚明晰地感觉到她在搅、混、水。 「依本宫看呢……」敏言长公主思量着吁了口气,「在座的都是和此事相关的人。临川你有心瞒着的事,本宫不逼你说,倒不如……」 她微微一笑,看向红衣:「红衣,你从你知道的事里,挑句不打紧的说。好歹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知道知道,他到底赌着什么气。」 挑句……不打紧的?! 红衣一阵紧张。 这话听来简单轻巧,实则并不好办。长公主把难题全推在了她身上,分寸全让她自己拿捏。 说得轻了,解不了眼前的僵局;说得重了、把席临川不想说的说出来,又都是她的错。 红衣抬起头,再度看向眼前的背影,眼中满是为难——她怎么知道席临川要瞒的到底是哪一句! 心知在座的都是人精,眼下这位长公主显得格外精。就这么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她…… 红衣长长地吸了口气,思忖道:「君侯凯旋设宴那晚,何公子要……奴婢跟他回府,给他做妾。」 「哦。」敏言长公主轻轻一应,顺着又问,「然后呢?」 她便也顺着答了下去:「奴婢不肯,何公子就恼了。」 长公主又「哦」了一声,稍稍一笑,再问:「所以呢?他罚你了?还是冠军侯罚你了?」 红衣喉中微噎,觑了觑眼前席临川的反应。 可那背影没有反应。 她咬了咬牙:「都没有。何公子那晚喝多了,借着酒劲就拔了剑,险些一剑砍死奴婢。好在君侯反应快,抢先一步把奴婢拽了开来,挡住了何公子的剑。」 长公主的目光在席临川面上轻轻一划,笑言了句:「哦,那晚宴上动手,我们多有耳闻,原是还有这样的因由。」 席临川浅一颔首,认同了她这说法。 红衣的心越跳越厉害,心说再顺着问下去……那晚的事就差不多全要说出来了,她无意中言及席临川想隐瞒之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长公主倒还是继续问了下去:「后来呢?本宫只听说二人打了起来,后来如何收的场?」 红衣压力大得一再狠咬嘴唇,答得愈发小心简练:「君侯夺了何公子的剑。」 「当众?」长公主问得更简练。 「是……」红衣应道。 「怨不得。」敏言长公主一副了然的样子,摇着头,短促一笑,「如此不给何公子面子,也就怨不得何庆怀恨在心了。」 她把问话截在了这一环上,似乎那件事也止于此处而已。红衣静声等着下一步,长公主蹙起黛眉缓了口气,看向何庆:「冠军侯当众驳你的面子是思虑不周,但本宫也得说你一句——红衣怎么说也是席府上的人,你要纳人为妾可问过冠军侯的意思了?你要杀人家泄愤可问过冠军侯的意思了?」 长公主语中一顿,眉头皱得又深了些:「红衣不答应你,那是她懂规矩,若她擅自答应了而冠军侯不肯放人,你脸上不是更难看?自己想不明白,还用那么下三滥的手段让冠军侯下不来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敏言长公主与何庆的席位间隔着何袤将军,她却没有一句话与何袤有关,品评间亦不询问何袤的意思,倒让何袤也不好插什么话。 「陛下要朝中和睦、皇后娘娘要息事宁人、冠军侯要为缕词争清誉,何公子还偏不肯退让。」长公主循循地笑了起来,略作思索,又道,「倒不如……皇后娘娘别管这事了。缕词是本宫赐到席府的、何公子是和将军的儿子,就让本宫与和将军把此事料理了。」 她稍一抬眸:「冠军侯觉得如何?」 席临川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 何袤将军一愣:「长公主?」 「何将军就先别拒绝了。」敏言长公主没等他说话,「这事本是何公子先失规矩在先,冠军侯目下还肯让将军和本宫主事,何将军别辜负他用心良苦。」 长公主把「用心良苦」四个字咬得很重。何袤直是一怔,遂点了头,又看向郑启:「那大将军……」 「就不劳夫君插手了吧。」长公主的笑容倏尔间温和了许多,看向郑启,眼中多有询问之意,「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同在军中的将领的儿子……」 郑启也点了头。 众人就此从长秋宫中告退。退出殿外,敏言长公主带着缕词一同离开,红衣目送她们离去,心中惶惶。 也不知道敏言长公主与何袤将军要怎么料理此事。 「走吧。」耳边一语轻言也带着些不安的意味,红衣侧首望去,席临川也正看过来,缓了口气,再出语时已寻不到不安,「回府。」 红衣点一点头,随他一道往宫外走。心里为缕词担心极了,很想问问他,他觉得敏言长公主会向着谁。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到底全忍了回去——多问这一句,影响不了缕词的结果;但他若现下心情不好,她多这句嘴,只怕要给自己添麻烦。 马车停在宫门外,席临川上了车后转身把手递给她,道了句「上来」。 红衣恰好满腹心事着,一时未作多想,顺势就上了车。 很快就后悔了,「三心二意」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一路,她好生领会了「如坐针毡」的真谛。 马车行得又不快,她心下认真觉得还不如自己跟着走走,能看看风景还能锻炼身体…… 总好过旁边坐着个席临川、一不小心就看到这席临川。 这恐怖感,都堪比发现自己和名侦探柯南住同一酒店了。 第三十章 他倒是一路都没理她。手支额头,侧坐阖眼补觉,感觉得到旁边有个鬼鬼祟祟坐不安稳的身形,就当没感觉到。 他或多或少地知道红衣心里还揣着担心,同时亦是清楚她不敢问。也归功于这「她不敢问」,他省了一桩口舌上的麻烦。 没有办法同她解释,自己因为缕词弄得几乎长阳城议论纷纷,是因为日后之事;而他之所以能料及这「日后之事」,则是因为他目睹过。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上一世是,这一世更是。 世家贵胄对这出身的鄙夷从来没有绝过,无所谓他现在有没有侯位,也无关他日后又添了多少战功。 其中将这鄙夷表露得最不留情面的,就是何家。 再近一步说,其实就是何庆。 二人本都是年轻气盛,可他总要多忍一分,因为顾着军中、顾着大局。 到底是有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何袤因战中失利自尽谢罪,何庆把父亲的死怪到了大将军头上,上门打了人。郑启没有计较无妨,他却一时气急,拿弓矢射杀了何庆。 彼时与赫契的又一场大战近在眼前,将领间的纠葛引得军中动荡,而后连败两场。 许多本不该丧命的人因此丧命。 那一桩事难以一举论清谁是谁非,可是回头看去,也许本不至于闹到那一步。 皇后与郑启对何家的不满,是被何家一点一点拱起来的,他便想着延缓这不满,是以压着何庆那日晚宴上「伤众」的话语未提;没了何庆这不明理的,日后郑家与何家也就不会形成水火不容之势,所以在西市决斗时,他当真想一剑刺死何庆。 是想为缕词出口气不假,却不止是为缕词。 此时他杀了何庆,就只是他一个人的错。闹出了人命来,就算是皇后和大将军也说不出袒护他的话来,何袤也只能把这笔账记在他头上。他现在还没有统领军权,不至于引起军中动荡。 下一场战争……应该是在三年之后。 三年,许多事情都足以被冲淡了,郑启、何袤久经沙场,自然能大局为重;军中也不会一口气议论这事三年。 这也许就能改变很多人的命数,几千、甚至几万。 但到底是没能来得及。 禁军功夫不差挡下了他,而后在早朝上何袤介入其中,事情自此真正从二人的私仇上升到了朝堂台面上,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那些考虑。 可又不得不为缕词多争一句,她本是全不相干的人。不管这背后的纠葛有多复杂,都不该牵扯上她。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红衣。 她的身子僵得像尊石雕一样,只一双明眸时不时地转着,明显是在琢磨事情。 「咳。」他轻咳了一声,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红衣紧张地侧眸看过去,见席临川将手探进衣襟里,取了张纸笺出来:「这个……」 「什么?」她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看,他解释道:「昨晚太医开的方子,说让你多用几日、待得敏症全消后再停,我就留下了,一会儿抓药去。」 红衣持着药方的手一颤。 席临川从她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不信任。 他蹙起眉头,她嗓中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淡睇着她,目光微凝,问得直白:「我硬要为缕词争回名声,是不是更让你觉得我伪善了?」 红衣喉中噎住。 「是不是?」他追问道。 红衣被他看得僵住。 教人看穿心事本就尴尬,何况这还是能左右她生死的人、这心事还是对他「不待见」的心事。 红衣缓一缓神,抵着心里的阵阵发虚,抿起微笑:「没有……我也希望缕词日后能平平安安的。」 席临川不予置评地笑了一声,没再说别的。他揭开帘子看向外面,过了一会儿,道:「停车。」 车夫忙勒住马,马车稳稳停下。 「下车。」他看向她,红衣微滞,不敢多问,起身下车。 他也随之跟了下来,举步便往眼前的坊中走。红衣不解地跟着,进了坊门恰碰上一正巡街的武侯,席临川伸手就拦了人:「这位兄弟,请问这坊里的医馆在哪儿?」 那武侯带着三分诧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得迟疑:「您是……冠军侯?」 「是。」席临川点头承认了,那武侯面上带着类似于粉丝见到自家大本命的激动兴奋,又刻意维持着平静从容:「往南边走、看见一布庄往西,第、第三条巷子,往左一看就看见了。」 「多谢。」席临川稍一拱手,又一睇红衣示意她跟上,便循着武侯指的路找医馆去了。 红衣不知道席临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他,直有一种被人贩子拐卖的心慌。 「到了。」他在医馆门口停下了脚,低头扫了眼红衣还那在手里的药方,「你去问还是我去问?」 红衣短怔。 他弯腰把那张纸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又道:「同去好了。」 于是就一并进了医馆。医馆中恰好没有病人,安安静静的。几个伙计各干着各的事,郎中坐在案前读着一本书。 见二人进来,便有伙计上来一揖:「公子。」 席临川颔首,二话不说就把那张药方递了过去:「有劳看看方子。」 那伙计依言接过,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蹙了蹙眉又读一遍,不解道:「公子,这方子怎么了?」 「这是别处给开的方子。」席临川说着一指红衣,「她不放心,想寻人看看这方子有无问题。」 交谈间,那郎中也走了过来,站在伙计身边看了又看:「这该是名医开的方子,专治敏症。但姑娘若不放心,就先搭个脉,看看对症与否?」 「……不用了。」红衣及时出言制止了。心里做着权衡,想着既然方子没问题、且确是专治敏症的就足矣,席临川就在眼前,她还是不要一验再验、一而再地表露出那份不信任了。 那只怕比喝几副不对症的药还致命呢。 「来都来了。」他却定定地看着她,口吻听上去很诚恳,「不急着回府,先看看你这敏症现下有多严重也好。」 红衣感觉他劝得真心实意,但结合曾经的厌恶,又不得不怀疑这是笑里藏刀。 她踌躇着,席临川静等了一会儿,忽地哑声一笑:「算了,随你。」 而后不待她反应,他就已向外走去了,红衣拿回那张方子忙跟出去,被他这一会儿一变的做法弄得愈发不安了。 红衣越来越觉得席临川很奇怪。 先前讨厌她的人是他,讨厌到差点要了她的命,且她至今不知道理由;现下又突然转了性,突然在乎起她的敏症起来,除此之外似乎还因为她对他的看法而有些较劲…… 红衣心里轻轻埋怨着,不知他这是别扭什么,完全不想他继续为她上这份心,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再者,她确是仍觉得他伪善不假,可他稳坐侯位、她还在贱籍,她对他的看法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他到底执拗个什么劲?! 一路上战战兢兢地琢磨着,她想把他这整个心路历程探究个明白又不可能直言去问,默默地跟着他回到马车上,继续一同保持安静。 第三十一章 席临川心里也很闷。 眼前本被他认定为「不是好人」的红衣慢慢地成了一桩难题,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天为她挡开何庆的剑尚可说是带着几分与何庆较真的情绪,但昨晚她敏症发作的时候…… 他是当真想把她救过来。 他都说不清自己的心绪是怎么变的,但是现在他已十分清楚这红衣跟他所熟悉的那个不一样——不一样到除了长相、名字和身份外,似乎就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 而后他自然而然地觉得,先前自己犯了好大的错……一连串的错。 他一贯觉得有了错就要认错、改正、弥补,可是这回…… 别说弥补了,这「认错」怎么认都成了难题——他可不是当时因为前世而生的偏见骂了她或是动手打了人,他是差点要了她的命。 长阳城中的风声一夜之间转了向。 两个来找红衣学舞的家人子一改平日里的端庄规矩,满脸都是年轻女孩子特有的「八卦」神色,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告诉红衣,她们听说何袤将军亲自造访,迫着何庆向缕词道歉了。 而后,这道歉的事「不胫而走」。 原本对缕词指指点点的人们在事实面前不得不改了口,再没人能责怪是缕词自己「不安分」,全都清楚是何庆对席临川存怨、蓄意报复了。 「这下缕词姑娘可以安心了。」阮淇衔笑松了口气,又抚着胸口道,「这也就是碰上冠军侯,竟为她争到宫里去。若搁在旁人府里,还不只剩了自认倒霉的份?」 「也不知她是真清白还是有人在其中搬弄是非。」清凌凌的声音在房中一荡,红衣蹙着眉头看都懒得看,冷言冷语地回说:「敢情遭此横祸的不是杜若姐姐。」 「若真是我,我才不给公子惹这等麻烦。」杜若一声轻笑,在房中站定了,微扬的下颌带着几许蔑然,「三尺白绫了了自己多容易?还闹到西市又闹到宫里,拖着整个席府陪她丢人。」 红衣瞥她一眼,简直连争都懒得跟她争。 男女不平等什么的……男人看不起女人也就罢了,同为女人的自己都要踩同胞一脚,还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这杜若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存在。 「今晚大将军府设宴,算把此事彻底了结,让公子与何公子握手言和。」杜若说着衔起轻笑,一睇红衣,「你同去。」 红衣蓦地窜了火。 当日杜若叫她去侍奉何庆宴饮时她不曾多想,也并不了解何庆的为人。而后闹出这么多事,她再回思那日,怎么都觉得杜若是有意叫她去的。 何庆对席临川的嫉恨绝不是一日两日,想来杜若在府里久了多少知情,有意让她触这个霉头。 「杜若姐姐这茬找得就没水准了。」红衣皮笑肉不笑,「那天你让我去侍奉何公子的事,我现在说来你一准儿不承认自己心里有鬼,我也就不多说。但这回——既是在大将军府设宴,公子就是要带人也是带跟前侍奉的婢子,哪轮得到我去?」 杜若美眸轻一扫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红衣眉头微挑:「不是这个理么?」 申时末刻,席临川在马车上等了又等。 明明早就着人知会了红衣,也没听说她有什么别的事的回话,却是一直不见她出来。 好在时间留的富裕,他便没有着人去催,又静等了一会儿,听得小厮在外轻道:「公子,来了。」 「让她上来。」他随口道。 却是半天没见人上车,依稀听得帘外低声细语响个不停,他蹙眉挑开帘子,原想说出的「又不是没乘过,你怕什么」在看到外面是谁时咽了回去。 他看看她:「红衣呢?」 「不知道……」对方也轻蹙着眉,一脸为难,「没见着红衣姐姐,只听杜若姐姐说,公子叫红衣姐姐去宴上侍奉,红衣姐姐不肯去,就叫奴婢来了。」 不肯去? 席临川想到红衣的敏症,便问她:「病了?」 「奴婢不知……」眼前的舞姬羽睫轻一眨,仿佛有什么事情遮掩在了眼底,看得席临川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她面色微一白,蓦地跪了下去,小心谨慎地为红衣辩解道:「奴婢当真不清楚,但大抵该是身子不爽。红衣姐姐近来隔三差五总要往医馆跑一趟,睡也睡不好,所以……」 这明明是很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搭上她这分明紧张的神色,就明显成了欲盖弥彰的说辞。 席临川自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声色轻松地道:「别遮遮掩掩,她到底怎么了?」 跪伏在地的女子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快说,还有事呢。」他催促了一句,她还是踟蹰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道:「那、奴婢说了,公子可别怪红衣姐姐……」 席临川眉心微蹙,笑意未减:「说就是了。」 「诺……」这舞姬一叩首,仍带着些犹豫似的清了声嗓子,而后慢吞吞道,「上回……何公子在宴席上动手的事,红衣姐姐存了怨了,话说得顶不好听。骂了何公子也就罢了,还连带着言及公子您……」 她的话稍一滞,很快又续道:「杜若姐姐听不过去,就叫奴婢来了。总不能让她存着怨怼侍奉着,万一再出了什么事……」 「赌气?」他语调上挑,那舞姬点了点头:「是。」 「那你去告诉她一声,此番是让她同去赴宴,没有让她侍奉谁的意思。」席临川平淡的声音让她一愕,未及问个所以然,就听他又道,「告诉她我先去了,让齐伯另备马车给她。」 月色染地,庭院安寂。红衣在房中练刺绣练到深夜。 这种事对她这从小没怎么碰过针线的现代人而言,可说是难得令人发指。可放在这会儿就成了姑娘家的必备技能,她就逼着自己学下去了——真能练出个样子,她也能接接那些针线活,早些为自己赎身。 蓦有一声摔门声,「哐」地砸进耳中,早已熟睡的绿袖一下子惊醒了,猛坐起来骂道:「这丝缎!吓死人啊!」 红衣笑了一声,吐吐舌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绿袖气鼓鼓地躺回去,一扯被子倒头接着睡。过了一会儿,却又重新坐起来。 她蹙了蹙眉头,招着手道:「红衣红衣。」 「嗯?」红衣抬起头,而后没待她说话,侧耳一听,就一声:「咦?」 「听见了么?」绿袖问她,红衣点头:「这是怎么了……」 隔壁传来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偶尔掺杂几句不忿的哭骂。二人在屋里听得都皱了眉头,红衣诧异道:「谁欺负丝缎了?」 绿袖茫然摇头,均是不解。红衣便放下针线,二人手拉着手出了门,往丝缎房里去。 有人比她们先到了一步,屋里已很有些热闹。聆琴哄着丝缎,丝缎却只是一味地哭,时不时骂的那一两句,也听不出是骂谁。 红衣悄悄拽过和她同住的素锦,压声问她:「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素缎轻声道,「早些时候来人说杜若姐姐叫她去,回来就哭成这样。」 她说着,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又将红衣拽近,小心翼翼地说:「我方才看她左脸红着,跟被打了似的。」 第三十二章 红衣浅有一怔。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个不停,好赖话都说了,最后直搬出了虞氏来压她,提醒她再哭下去兴许惊动了司乐,丝缎的声音才慢慢止住。 她抬起脸,面颊上果然几道红肿的痕迹很是分明,明摆着就是指引。绿袖一见就不高兴了,出言便问:「她为什么打你?」 「谁知道她发什么邪火!」丝缎咬着嘴唇,说得很是委屈,「她要我与公子同去赴宴,可末了是公子说不需我同去让我回来歇着,怎的怪到我头上来!」 红衣又一怔。思及白日里杜若说让她同去赴宴的话,心里觉得不对头,便追问了一句:「公子说不让你同去?怎么说的?」 丝缎面容一僵。 红衣上前一步,又道:「难不成早些时候是公子点名让我去的?!」 「许、许是吧……」丝缎磕磕巴巴地道,「公子提起你来着,我听杜若姐姐说姐姐不肯去,就照着说了,公子便让我回来。」 到头来还是让这杜若算计了! 她只字未提是席临川点名让她去,话说成那样、再加上上回的事,她自然会觉得杜若没安好心。 心里设了防却防错了方向——杜若没说假话,只是将话藏了一半,利用的就是她这防心。 这可糟了。 即便经了缕词的事,她多多少少地对席临川的看法有些改变,但这到底不是能一概而论的。 ——这回是她拒绝了席临川的吩咐,且这「吩咐」还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是在她本职工作范畴内的。 正着想反着想,责任都在她。想把错处推到杜若身上又不容易,毕竟口说无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衣觉得天空飘过了五个字:先下手为强。 一方面,在杜若再搬弄一次是非之前,她得先把该说的说了;另一方面,在席临川问罪之前,她得先认错去。 好歹得让他觉得她态度良好再说,要不然……这误会可大了。 谁知道杜若先前在他面前是怎么说的?指不定怎么黑她呢! 于是,漆漆黑夜中,红衣去找了齐伯。 齐伯一见她来,当即一副纳闷的神色——刚才乐坊不是回话说她不去了么?怎的又打算去了? 倒是也没有多问,依着席临川留着话给她备了车,送她去大将军府。 到了大将军府的时候,刚一下车,就听到了府里传来的乐舞声。 红衣紧悬着心往里走,由府中婢子领着左转右拐。这里比席临川的府邸还要大些,又是她急而那婢子不急,她不好催促,耐着性子跟着,只盼着别有人挑她这迟到的错处。 终于到了设宴的地方。 「姑娘等一等,奴婢去禀一声。」那婢子压声向她道,言罢就进了厅去。红衣看着她走到席临川席位边,低语了几句便又退了出来,朝她一笑,「君侯请姑娘进去。」 厅中正有歌舞进行着,水袖扬得眼花缭乱。红衣四下一扫看到席临川,安安静静地「蹭着边」去找他。 在他身后踟蹰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是那婢子替她打破了这僵局:「君侯,红衣姑娘来了。」 席临川侧过头来,睇一睇她,道了声:「坐。」 红衣欠身,上前在他侧旁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你要记何庆的仇无妨,这宴可是大将军和长公主设的。」他压音道。好像是告诫的意思,又好像并没有不悦的情绪。 红衣心中一紧,刚欲解释,旁边席上的人却先开了口:「素闻君侯待人宽和,府里规矩也随意些,看来真不是假的。」 这话说得笑意殷殷,怎么听也不像恶意;且只是一句随口的评说,就是个没话找话的闲谈。 于此时的红衣而言却显是「火上浇油」了,她下意识地横了那人一眼,忙向席临川道:「我不是有意迟了……」 「我随口说说而已,姑娘别担心。」那人又抢了她的话茬,抢得她心烦意乱,偏他还有再下一句,「在下也实在佩服君侯高居庙堂还能如此随性——那日若晚一步,今天大概就要在何公子墓前饮酒了。」 红衣微愕,再度看向那人,这才想起来他是谁。 是个禁军,那天带人接她和缕词入宫的人。 「我倒是更乐得在何庆墓前喝酒。」席临川回了他的话,兀自饮了一口,一笑又道,「镇抚使大人好快的身法。」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虽都不是要紧事,却弄得红衣不好插话。一壁耐着性子等二人结束交谈,一壁又小心地维持着这认错的情绪——这话说来也实在心塞——先前她差点死在他手里,都不曾听他有过什么歉意;相比之下赴宴真是个小事,她却不得不主动前来认错。 真是……官大一阶压死人。 言语交谈间,红衣察言观色着,隐约觉出……席临川好像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得很明显,他好像根本就不隐藏什么,不耐和困倦全写在脸上。她便有点心焦起来,怕他一会儿不耐更甚,懒得听她说,或者听了更烦。 感觉心上有个小人儿急得团团转着,每次有话想说都又噎回去,直急得想咆哮出来。 这厢,席临川客客气气地应承着旁边的禁军都尉府镇抚使,余光一瞥,看见红衣正要倒酒。 ——敏症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她玉指蘸进酒里。 在她蘸了酒的手搁到桌上时,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着她的手放了下去。 「并非有意来迟。」她写了这么一句,手上稍一顿。他要继续看下去,恰有别的宾客来敬酒,他便先噙笑对饮了。 红衣还在继续写着:「……早先不知是公子指名要我来,以为是杜若自行安排,听丝缎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 她写完就静坐着等着他看,谁知来敬酒的那人借着酒劲话也不少。 红衣呆若木鸡地坐了一会儿,垂眸看看桌子上的字——最初的几个已有些慢慢挥发了,再不看就没了。 席临川与人交谈着,感觉搁在案下的手被人戳了戳手背。 他只做未觉地把手挪开,过了会儿,又觉得有东西在胳膊旁边点了一点。 点得很轻,带着点犹豫不决的意味。他一眼横过去,当即就看到她猛缩了手。 之后红衣便想哭了。 他还是没看她写在案上的解释,案下的手却挪过来攥了她的广袖,弄得她的手再也动不了半分,只能老老实实地干坐着。 那蘸酒写出来的字,只剩「听丝缎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这一句能看得清了。 那人终于一揖,转而离开。红衣觉得袖子一松,立时浑身都松了劲,忙要开口说个明白。 刚一张口,却迎面看到席临川横眉冷对的样子,问她:「你能不能老实点?」 红衣一下就被他吓回来了。 目下在这大夏朝,她暂且还没碰到过比席临川生气更可怕的事。 是以他要求她「老实点」她便老实了。既然他连听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一时半会儿也就没有问罪的工夫,她迟些时候再解释……问题应该也不大。 心中惴惴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案上的字迹全干。满桌佳肴近在眼前,她却没什么心思去吃。 第三十三章 宴席直到很晚才散去。旁的宾客陆续告辞,何袤将军与何庆向郑启和席临川施了礼后也离开了。 郑启将席临川送到了府门口,大抵因为有红衣在,二人并未多说什么。告辞时互一拱手,席临川客气地劝郑启先回了府,待得府门关上后,他终于看向红衣:「上车。」 红衣踩着早已备在车旁的矮凳,依言上了车。待得他也上来,她便急着要把方才未能说的事说个明白,刚道了声「公子」,就被席临川一眼瞪了回来。 「我不瞎。」席临川挑眉道,「你写的字我看到了。」 「……」红衣心头骤然一松,瞧一瞧他的神色,见确无生气的意思,又道,「不知公子叫我来干什么?」 她干坐了一晚上,什么事都没有。 「何家要为缕词日后的事作安排,她自己不肯见何庆,原想着你与她熟,让你帮着拿主意。」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你到的时候,都说完了。」 她微微一哑,思索着又问:「那……如何安排的?」 「何家会为缕词脱籍。」他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继续说着,「他们还说若缕词脱机后没处去,可住处何家。我没答应,与其去何家,还不如留在席府住着。」 红衣点点头,赞同地应了声「是」。很是为缕词高兴了一阵子,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处境。 ——自那三百五十两银子之后,还没有过别的大额进项,攒钱的进度慢得很,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够赎身的钱。 身边异样的安静来得太明显,席临川睁开眼,一睇她:「在想什么?」 红衣一回神,连忙摇头:「没有。」 他就不再追问,继续阖眼静歇着。红衣照旧因与他离得太近而浑身发僵,一路「僵」到了席府门口,直至他先行下了车,她才活动一下胳膊。 席府里安静得只剩蝉鸣。 席临川步子随意地迈过门槛入府,好像精神好了很多,一扫方才她在宴席上所见的不耐,让红衣有些反应不过来。 「齐伯,让厨房下碗面。」他一壁往里走着一壁吩咐齐伯,又向红衣道,「到我房里,吃完了再回去。」 「……」红衣微怔之后即刻想拒绝,还未及说话,他就又出了言:「方才你可一口都没吃。」 她也确实饿了。 就没有再做推辞,她跟着他回了房。 席临川留在房里的人总是不多,似乎多数事情他都更乐得自己做。上回晚宴后红衣到他房里见大将军时,房里一个外人都没有;这回也就两个婢子在。 见他回来,二人笑吟吟地施了一礼,一个去备水为他准备盥洗,另一个则去铺床。 他也不多话,径自去了内间,红衣一个人留在外间,等面。 过了会儿,那铺床的婢子忙完了,走到外间时一抬眼,脚下一滞:「呀。」 红衣循着她的声音抬起头,又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口看过去。 「邹姑娘?」那婢子明显有点诧异,神色踟蹰地愣了半天,为难道,「公子……已准备睡了。」 那邹姑娘一双水眸四下望了望,末了看向红衣,脸上一黯:「哦……」 红衣和那婢子都听得出来,她这短短的一字应语带着点哽咽。 红衣不明情状没有妄言,那婢子却在她刚要转身离开时追了上去,挡在她面前,犹豫着道:「我去……禀一声?」 没有听见那位邹氏答话,那婢子很快走了回来,又进了内间。 片刻后,席临川与那婢子一同到了外间来。 红衣仍不明就里着,只是见席临川未落座,便按规矩起身一并站着。原本等在院中的邹氏回过头,望见席临川时怔了一怔,蓦地跪了下去:「公子……」 席临川一惊,忙去扶她,她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咬着嘴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公子……您就让奴婢服侍您吧……」 一语既出,席临川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邹怡萱是他母亲送来的人,同来的还有个顾氏南芜。母亲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两个姑娘是为他「开蒙」的。 简单点说,就是妾侍。 上一世的此时他是按着母亲的意思纳了她们的,可这一世,凯旋之后先是那一众孤儿的事,没隔几天又是缕词的事。他全然忘了此时还有这么两个姑娘被送了来,目下见邹怡萱来了,才猛地想起来早在他回长阳的头一天,齐伯就跟他提过。 他随口让人把她们安置在了外面的宅子里,之后就把这事忘干净了。 眼下这出,八成是母亲听说他一直没搭理她们,找了她们的麻烦。上一世也有差不多的事,只不过那时二人虽不得他喜欢,但到底住在他府里,但凡母亲来时出言责备,他就会替她们挡回去。 这回看来,大约是母亲差了人上门问罪去了。 席临川深深地缓了口气:「你没告诉母亲,外面的宅子也是我安排的么?」 「奴婢说了……」邹怡萱哭得厉害,呜咽中满是惧怕,「可是老夫人说,养了奴婢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服侍公子的。若奴婢做不好这事,就、就打死了算……」 席临川的眉头稍稍一皱。 「奴婢不要名分。」邹怡萱怯怯地抬眸望着他,眼眶一红,眼泪掉得更快了,「奴婢只是、只是想为自己争条活路……」 眼前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红衣在房中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心下大叹这席临川也真是……艳福不浅。 先是长公主这做舅母的送了八个正值妙龄的歌舞姬,接着又是亲生母亲直接送来妾侍。 虽对古代的「一夫一妻多妾」早有耳闻,但是「眼见为实」之后,还是觉得很震撼啊! 厨房把面送到了,红衣却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待着了。 眼看着这妾侍送上门的阵势,估摸着下一步便是芙蓉帐暖,她怎么好……在外厅吃面? 红衣走出房门,眉眼不抬地朝席临川一福:「公子,我先告退了。」 席临川稍一睨她:「怎的不吃了?」 「……嗯,不饿。」她平心静气地笑了一笑,又添了一个理由,「这个时辰吃东西,易发福。」 「哦。」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叫了侍婢来,吩咐打着灯送她回乐坊,自己再度看向邹怡萱,怎么看怎么觉得头疼。 翌日清晨,两个消息在席府里炸开了。 一是缕词脱了籍,二是府里添了两个人——据说,是公子的妾侍。 二人入府颇费了些工夫,仆婢们忙里忙外地帮着搬东西、收拾房间,一直到傍晚才消停下来。 乐坊里都是年轻姑娘,虽没见到那二人,但议论得一片嘁嘁喳喳。不乏有人望着天际唉声叹气:同是贱籍的人,怎的她们就是歌舞姬、那两个就得以成为妾侍呢?兴许哪天还能再把那「侍」字去了,正经收了房混个妾室名分;运气再好点,没准还能扶正…… 阖府八卦得厉害,直听得红衣烦了,越听越觉得身为女子乐得做妾实在颠覆三观。又知思维不在一个次元,争都没的争,便在给那两个家人子上完课后,逃也似的出了府…… 席府里总是让她觉得压抑的,平日里是,偶尔有这么一件大事更是。压抑到她能分明地感觉到府内府外的差别,一出府就觉得天空晴朗。 第三十四章 因着今日是教完了舞才出府,没有什么别的事,觉得心里憋得慌的红衣就随性了些,没有急着去敦义坊看孩子。 找了个小茶肆坐了下来,她并不懂茶,随意点了一个来喝。香气冲鼻,她蹙一蹙眉头,一饮而尽。 居然莫名地觉得畅快。 大概是这些日子,心里积压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孤儿的事、缕词的事,虽则她都放手拼了一把,但归根结底,这样的事还是负能量满满。几乎掺杂事件中的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一遍遍地提醒她,这是个极度不平等的地方。 而她所在的阶层,如同刀俎上的鱼肉。 她活得压力很大。本就对这世界了解不多,许多事情都是她不知道的——譬如例律。无法预测哪天会被她不了解的事引来杀身之祸,感觉前路就像一个布满荆棘的深坑一样。 她又灌了一盏茶下去,撞满鼻腔的茶香冲得脑子一阵恍惚。 肩头被人轻拍了拍。 红衣转过头去,对上一张笑脸:「还真是你。」 「你是……」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聿郸公子?」 对方一点头,而后目光在她茶盏中一睇,有点诧异地道:「竟是茶么?我还以为你在喝酒。」 可见她方才灌茶灌得实在豪放。 不禁面上讪讪,红衣缓了一缓,站起身来没话找话掩饰尴尬:「公子您……是要去拜访席公子?」 「是。」聿郸点头,打量她一番,又衔笑道,「如是心情不好,在下请姑娘喝酒?」 短暂的心动转瞬而过,红衣抿了抿唇,摇头道:「不了。」 聿郸一笑:「你是怕席公子知道?」 「不全是。」红衣略一笑,「我有敏症,上回喝了些酒,差点没命。」 「原来如此。」聿郸面露了然,继而在她对面的席上坐下了,「那我陪你喝一会儿茶好了。无甚急事,明日再去见席公子也是一样的。」 红衣略作踌躇,依言落了座。 她一直觉得,聿郸是个很有趣的人。 上一回他来长阳时,二人在廊下一面之缘而已。后来他送了她支银钗子,还陪她闲聊了好一会儿。 那会儿她刚受了那么多委屈、又旧伤未愈,平日里除了安静养伤没别的事可做,心情一片阴霾。 若不是考虑到身份悬殊太大,她是不想见他的。可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会聊天。 从在赫契时的趣事到来长阳经商的所见所闻,聿郸的话题滔滔不绝,她闷着听了一会儿后竟就忍不住提了兴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了茬来,而后情绪也好了许多。 那天她为不让席临川多心,请了齐伯在旁「盯着」,聿郸的不少趣事说得齐伯都笑了。 其实,前后算起来也不过一刻工夫。可那是她最难的一段日子,那一刻工夫就如同三九寒冬里难得的一抹暖阳。 直至最后她才忍不住问了他,干什么特意来找她——毕竟,此前除了在廊下见的那一面外,二人实在没什么别的交情可言了。 聿郸的神色倏尔一黯,默了须臾,才道:「你受箭伤的事……怪我。」 她怔住,十分不解。聿郸苦笑了一声,这才告诉她,在箭场那天,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席临川才恼了,一箭射了出去……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说起来也并没有过很久,可红衣现在想来,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几年一样。不禁心下一声喟叹,愈发感到这样的日子过得太漫长了。 「为什么不高兴?」聿郸笑睇着她,伸手拎起茶壶,给她斟满茶水。 红衣短促一笑:「也说不好,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可听说席公子近来待你不错。」他这样说着,她稍一愕看向他,他又续道,「长阳城里都传遍了,席公子为了个舞姬,在宴席上和何将军幼子过了招;后来又在西市动过一次手,一直闹到了宫里——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听说那舞姬是你。」 这些事倒是没错,可让他这么一描述,怎么听着那么像「八卦绯闻」呢? 红衣心下埋怨了一句,而后微微笑着,坦诚地解释道:「公子想多了,那其实是何家公子和席公子有旧怨,借我当了由头,所以席公子救了我。」 聿郸衔着几分斟酌的笑意未多做置评,默了一会儿后,又道:「听说席府添了两房妾室?」 ……消息传得真快。 红衣大叹这街头坊间的传话速度惊人,传起贵族世家的动向就跟二十一世纪议论明星话题一样。 她稍一点头:「是,今天刚入府。」 「然后你就来喝茶解闷了?」聿郸接话道,显然意有所指。 红衣一怔,遂即蹙了眉,带着些许不快看着他:「公子什么意思?」 「冒犯了。」聿郸颔首,笑容不变地悠悠调侃道,「其实也没什么,依在下看,这压根不是丢人的事——席公子在长阳城里本就名气不小,此番凯旋后更是备受瞩目。日日念着他的少女多着呢,早不是说不得的事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红衣又想笑又着恼。虽则循着他的思路想一想,也知道这误会来的正常,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窜火。 她一瞪他,耐着性子认真解释:「可当真不是因为这个。别人怎么艳羡跟我没关系,他那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就算是因为公子您先说了什么惹恼了他,但因为几句话就放箭射人也太可怕了好么?我疯了么?想给他做妾?」 聿郸一哑,听出她话中当真存着不快的意思,自知失言,笑打圆场:「罢了罢了,是我说错了。」 红衣睨他一眼,顺势转了话题:「公子又是来大夏做生意的么?」 聿郸点点头,眼底却有一抹分明的无奈。红衣看得一愣,又不知该不该问。 「现在在赫契做生意,是没什么钱能赚了。」聿郸一声沉重叹息,不住地摇头,「上一战输得太惨,弄得人心惶惶,时时准备着逃难;又逢旱灾未过,钱更要攒着,以备断粮时多买一口粮食。」 红衣听得也一叹。战争总是这样,无辜平民受害最多,古代战争是这样,现代战争如是。 红衣与聿郸在茶肆坐了将近一刻,而后她又去敦义坊看了那些孩子们,回到席府时,天色已近全黑。 身上疲乏得很,她嘱咐乐坊打杂的婢子备了热水,打算好好洗个热水澡解乏,然后睡个好觉。 热气氤氲着,舒服得好像在现代的家中。那时她学习或工作压力大时,也会这样解解压,感觉被暖融融的水气一冲,就什么事都不是事了。 泼了一捧水到脸上,一阵微热之后被凉风一吹,又格外清醒。 深吸口气,心里忽有一缕轻微的刺痛。 红衣一怔。 她睁开眼,深吸了口气,感受着热气涌入胸中,而后陡然憋闷。 这是……热气太重,影响呼吸了? 她下意识地再度深吸一口气,那窒息感却更厉害了,有些熟悉的感觉惊得她身形一震,一壁舒缓着呼吸,一壁手忙脚乱地撑身出了浴池。 接触到空气时周身都一阵凉,窒息似乎缓解了一瞬,继而却又接着加重了。 第三十五章 红衣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强定着心神擦净身子,去摸搁在旁边小案上的中衣裙。 垂眸看去,指甲下已隐隐现了淡紫,就更慌了,控制着微颤的手慌乱地系好系带,踉踉跄跄地去推门。 出门前,目光在墙角放着的一只小炉上一顿。 好在这专供于沐浴的房间离她住的地方不过十几丈远。 红衣猛推门而入的声音吓了绿袖一跳。 「红衣?!」她一惊,见红衣站都站不稳,连忙去扶她。又见她呼吸急促,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你你你……你怎么了?!」 「找郎中……」又是这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呼吸更困难的感觉,红衣竭尽全力地喘了好一会儿,又道,「有人害我。找郎中。」 绿袖惊得怔了片刻,推门就往外跑。 席府鲜少有这样的事,大晚上的,一姑娘衣冠不整地要跑出去找郎中。 倒是看得出事情很急,守门的小厮不敢拦着,只按规矩禀给了齐伯。 齐伯也免不了告诉席临川一声。 席临川听得一凛:「绿袖急着出去找郎中?」 「是。」齐伯欠身,「她也没说明白,就说是……红衣喘不上气?」 席临川愕了一瞬,夺门而出。 被绿袖惊动之后,乐坊都乱成一片了。各屋的灯都已点明,歌舞姬皆围在一个房门外,又谁都不敢进去。 「红衣?红衣!」虞氏半蹲在地一叠声的急唤,眼前的红衣已几乎没了知觉,跌在地上侧卧着,气息也有一口没一口的,好像随时会彻底断气。 席临川排开众人迈入房中的时候,红衣连嘴唇都已全紫了。 那医馆离得不远,但若等绿袖走个来回…… 他喝了一声「让开」,虞氏闻声回头一看,连忙躲开。 席临川俯身,一手托在红衣背后,一手托到腿下,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出门,一众歌舞姬连忙避让。 眼看着是关乎人命,一时连齐伯都不敢出声多问了。又不知席临川打算怎么办,叫了几个人,在身后紧跟着。 席临川将坊中各条道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挑了一条,直奔而去。 他脚下走得飞快,引得过往居民纷纷闪避,待看清他是谁后又忍不住多看两眼、指点一番。 红衣卧在他的怀里,已然气若游丝。 已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觉得是在移动着,耳边风声不断,却始终避不开压在胸口的巨石。 而后身子蓦地一坠,后背一片凉意,硬邦邦的,似乎是被放到了地上。 「公子?!」正领着郎中往回赶的绿袖一愕,席临川即道:「快,鱼际穴。」 那郎中都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只剩了照办的份儿——行医数载,见过来医馆看病的、见过请人去府上看病的,还没见过走到一半被病人截住的呢。 银针刺下去,在那郎中指间稳稳地捻了一会儿,红衣的气息逐渐平静了。 席临川骤然松了口气,就势坐到地上,擦了把汗问绿袖:「她喝酒了?」 「……没有。」绿袖摇头,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原本好好的,说去沐浴,今晚要早些睡,突然就这样了。」 沐浴? 席临川眉头一皱,抬眼间,与红衣仍自恍惚的目光一触。 红衣还没完全缓过来,正一阵接一阵的头晕,听到的声音也自带了回音效果。明明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看到的画面才都变得正常,声音也变得明晰。她定睛看清眼前坐姿随意的人,大显诧异:「公子?!」 席临川睇了她一眼,扭头叫来齐伯:「回府去把乐坊上下看住,尤其她方才沐浴那屋,谁也不许动。」 红衣浑身发木地在地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大街来的,但很清楚自己方才命悬一线,刚从鬼门关前走回来。 视线停在席临川额上,她望着他额头上尚未褪去的汗珠生了点猜测,又觉得难以置信。 少顷,席临川站起了身,她也随之站起来,而后一件大氅搭在了她的中衣裙外。 一行人一并往回走着,都很安静,没有谁去理会路人的窃窃私语。 红衣始终与席临川离了两丈的距离,目光在他的侧脸上划来划去,觉得愈发摸不明白他的心思。 待他们回到席府时,乐坊上下已一片安寂。 歌舞姬们被家丁各自看在自己房中,唯虞氏尚在院子里和齐伯说着话,见红衣平安无事地回来,她也大松了口气。 「可是吓死人了。」虞氏抚着胸口,露出一抹笑意,「若不是公子走得快,只怕……」 一句话确定了她方才不敢相信猜测——真是席临川把她抱出去的。 「多谢公子。」红衣垂首一福,抬手要将那件大氅从身上取了下来。 席临川探了两个手指按在她手上,声色微冷地道:「不急,你去歇着。」 红衣又抬一抬眼皮,见他眼底眉梢冷意分明。知他心烦,她便不再多说,再度一福,与绿袖一并往次进的院子去了。 回到房中,她将那件大氅搁在旁边,重重地躺到床上。 呼吸平顺了,心里却还忐忑着。 是有人害她,不仅她看到了,连席临川也觉出了不对头。不知能不能查出是谁——或者说,不知他有没有心思查个明白,亦或是直接息事宁人而已。 一刻后,郎中进来为她搭了脉; 两刻后,有婢子将煎好的汤药送进了房里; 再过一刻,在红衣困意袭来的时候,席临川推开了房门。 红衣顿时清醒了,明眸一挣看向席临川,席临川眼帘微垂:「我坐会儿。」 ——坐会儿?! ——大晚上的他在她们舞姬的房里坐会儿?! 红衣看到绿袖在旁边一个劲地递眼色,她就是脑子再发懵,也知道这会儿不能睡了。醒了醒神,她心中叫苦地打算撑身起床,却是腕上刚一用力,上身还没抬起来,就又松了劲。 ——是席临川坐到了榻边。 「……」红衣咬着牙轻一吸气,几乎能感觉到眼下自己脸上写着怎样的惊悚。 「你睡你的。」席临川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解释道,「其他各屋都有人看着,我没地方去而已。一会儿齐伯把事情查清楚,我就回去了。」 身后没动静,席临川回过头,看见红衣仍微苍白的面容上,一双明眸正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和他视线一触,又赶忙避开了。 于是,他假作不知她紧张,岿然不动;红衣也就只好假作不紧张,拽紧被子假寐。 绿袖胆战心惊地沏了茶来,席临川抿了一口,搁在一边。 「笃笃。」门被叩了两声。 红衣没来得及应,席临川就先开了口:「进来。」 房门打开,齐伯带着人进了房,两个小厮押着一个婢子,甫一松手,那婢子便跌跪下去:「公、公子……不是奴婢……」 红衣不作声地安静看着,知道她是在乐坊打杂的婢子之一。 「你自己说清楚。」席临川的声音里寻不出怒意,甚至随意得有点散漫,「险些闹出人命,可不是你说不是便不是的。」 第三十六章 「是、是杜若吩咐奴婢温些酒。」这婢子看着年纪不大,被这阵势吓得快要哭出来,忍了一忍,又道,「正好是红衣姑娘让奴婢备水的时候……杜若姑娘拿了酒和炉子进来,见奴婢忙着,直接就将炉子支在了墙角。她说让奴婢记着这事,说待得红衣姑娘沐浴完,酒也差不多是正温好的时候,让奴婢记得给她送过去……」 红衣直听得心底一片寒涔涔的冷意,好像薄冰似的覆盖了全身。 席临川轻笑了一声:「叫杜若来。」 杜若很快就被带来了房里,红衣冷眼看着她,她也回看过来,却是满脸的迷茫。而后一福身,向席临川见了礼,又犹犹豫豫地道:「这是……怎么了?」 席临川没有说话,冷寂持续了一会儿,杜若又道:「听闻红衣犯了急病……」 席临川蹙了蹙眉头。手上持着的茶盏瓷盖不经意地在杯沿上一磕,清脆响声在众人心里一触。 红衣听得杜若又说:「现在可脱险了么?方才把大家都吓得够呛呢……」 席临川还是不吭声,莫说杜若自说自话有些窘迫,连红衣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怎的不问话了?到底打不打算查了? 「困。」席临川低语着埋怨了一句,眉心又蹙得深了两分,向齐伯道,「温壶酒来吧。」 他说着睇了一眼红衣,续说:「拿去外面温。」 齐伯应声便去了,房中重新安静下来,席临川从容自若地坐着,红衣、绿袖、杜若各怀心思地互相看个不停,谁也不敢妄自出声。 不足半刻工夫,齐伯拿着温好的酒回来了。往瓷盏中倒了一杯,奉给席临川。 席临川轻嗅酒香,而后浅啜一口,眉头稍弯出一弧笑,他问齐伯:「在哪儿温的?」 「廊下。」齐伯回道。 「哦,那必定比沐浴时热气四散的房间要凉多了。」席临川仰首,缓缓将酒饮尽了,而后看向杜若,「在廊下温酒都这么快,你为什么会觉得在屋内温酒需要和她沐浴的工夫一般长?再者,若她有心在里面多歇一歇呢?你是当真没想到这时间可长可短,还是有心等着那酒在她身边蒸个干净?」 他的口气一直温和平淡,直至到了最后几个字时,才陡然沁出冷意。杜若面色一白,贝齿咬紧了嘴唇没有应声。席临川拿起方才搁在一旁的茶盏,又道:「乐坊上下的事是你协助虞司乐打点,这水怎么回事,你一并说了吧。」 红衣一愕,适才奉茶的绿袖也一愕——水是她们房里的水,可她们全然听不懂席临川在说什么。 席临川站起身,执着茶盏走到杜若面前:「你若仗着自己在这乐坊之内能管些事,就往别人的水里乱添东西,我也可以往你的水里添些东西。」 杜若猛一抬头:「公子……」 席临川眸中的冷色让她没了辩驳的余地。 又强自撑了一撑,杜若跌跪下去,怔然地缓了缓神,忽地喊道:「是她先没规矩!」 席临川回头扫了一眼红衣,杜若续道:「她坏规矩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先是教家人子的事……那时她是什么身份?也敢来争;后来是缕词……」 杜若怒指着红衣,一声冷笑:「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为席府的颜面着想?偏她一味地要出风头装得心善,硬要说不关缕词的事,不觉得太虚伪了么!」 红衣听得僵在榻上,哭笑不得。只觉这人的三观扭成了一坨,解都解不开。 明明自己也在贱籍,偏执拗地觉得当时在府中做杂役的她更低一等;明明自己所处的地位完全有可能和缕词遭遇同样的事,偏还要推缕词出去来显得自己有多高尚、有多为席府着想。 「好有规矩,知不知道杀人犯法?」 席临川听得背后不远处的低言,眉头一挑。再一眼扫过去,便见平躺在榻的红衣当即避开了他的目光,分明心虚。 方才那句质问也是低低的呢喃,好像……好像是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又实在忍不住想呛她一句。 他略一哂,转回头也问杜若:「不错。觉得她没规矩你便想她死?知不知道杀人犯法?」 杜若神情一震,好似没料到席临川会如此「偏帮」着红衣,哑了一会儿,低下头去。 「公子。」绿袖在旁迟疑地唤了一声,指了指席临川手里的茶盏,大有些后怕,「那水里……有什么?」 「这水煮过青豆。」席临川睇着杜若道,「味道本就淡,沏茶后更难尝出。别人喝了也无事,但红衣对这东西过敏。」 所以,这当真是蓄意谋杀。要不是「抢救及时」,她现在已然踏上漫漫黄泉路了! 红衣牙关紧咬,只觉得跪在几丈开外的杜若可怕得令人发指——她二人才有过几次交集?虽然处得不好,但她也没想到已到了杜若想取她性命的地步!且这心思也是够毒,揪准了她对青豆过敏,早就动了手脚,害得她疹子反复了数月还想不清是怎么回事,干等着她用酒一催,要她的命。 眉头骤蹙,红衣忽地意识到些事,冷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对青豆和酒过敏的?」 此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席临川上次也是歪打正着。且就是在席临川说后,她还跟他解释说「过敏源有很多」呢。 席临川也蹙了眉头。 上一世,府中一些人知道红衣对青豆过敏,是因她和他都清楚。可这一回似是连她自己都拿不准,却被人用这法子害了个准。 「没有几个人知道。上回出这事还是在宫里,你又不在。」红衣又说。 席临川微惊,蓦地想起上回在宫中时,她曾以为是他在水里动了什么手脚。 他回过头去看向她:「红衣你……」 还觉得是他做了什么不成?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外面脚步声匆匆而至,打断了房中众人的思绪。 一小厮在门外一揖,急禀道:「公子,聿郸公子求见。」 「聿郸?」席临川一愣,那小厮以为他忘了聿郸是谁,解释说:「是。就是那赫契的商人。」 席临川一沉,问道:「他来干什么?」 毕竟这么晚了,显然不是客人拜访的时候。 那小厮又一揖:「他说知道天色已晚,若公子不愿见,他就明日再来。只说让小的把这个转交给红衣姑娘,说可应付急喘。」 席临川略有困惑地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拿在手里一看,是一只白玉香囊。色泽温润雕镂精致,略凑近一点便觉药香扑鼻,显是新制的东西。 红衣心头一颤。 她犹还记得曾因在廊下与聿郸说了几句话,便差点背上「叛国」的罪名。如今她前脚犯了敏症,聿郸后脚紧跟着就送这玉香囊来…… 有时候好意真的是能逼死人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席临川,不敢放过他的每一丝神色变动。只见他托着那香囊看了又看,而后又睇一睇她,终于向床榻走来,伸手把玉香囊递给了她。 这东西做得十分精巧。 圆滚滚的一枚,一看便是由正块的玉石雕成,内外两层,皆有镂空的雕花。那花样是什么红衣不懂,总之是吉祥喜庆的寓意。 第三十七章 接到手中时,微凉的感触好似在心头一激,让刚看了一眼玉香囊的她旋即又抬了头,小心地观察席临川的神色。 「你歇着。」他稍稍一笑,而后转过身去,半点不停地向外走。临经过杜若身畔时,驻了驻足,思量道,「她是虞司乐教出来的徒弟,交给虞司乐去办。」 夜色下,各屋皆陆续熄灭烛火,众人安然歇下,乐坊归于平静。 隐约听得有惨叫声从最内一进的院中传出来,红衣一惊,又细听了听,向绿袖道:「绿袖?你听,什么动静……」 不远处绿袖的打哈欠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显然困得很。她也侧耳听了会儿,轻笑了一声:「虞司乐正罚杜若呢呗。你还不睡?」 红衣翻了个身,沉吟了好一会儿,一喟:「心里烦。」 「烦什么?」红衣听到绿袖好像也翻了个身,慵懒道,「不过虚惊一场而已,公子又为你主持了公道,安心吧。」 似乎是这样,但红衣心里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办法真正因为这个说法而安心。 整个席府,都太让她觉得恐惧不安。勾心斗角的事她不是没见过,但这般涉及谋杀的,当真是头一回亲历。 还有席临川。他前后的转变让她觉得无可理解,偏他又是能主宰她生死存亡的人,这种摸不清路数的感觉让人很不安稳。 总之,静下来时,红衣时常觉得周围危机四伏,她每一次细想都觉得喘不上气,无可抑制地想要避开。 那玉香囊…… 她将手探入枕下,把香囊摸了出来。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泽,只能依稀看见个轮廓。 这确实是好东西,但……绝不是必需品。 翌日,听闻家人子入宫的时日提前了,宫中已差了女官去教礼数,是以不再来学歌舞,正合了红衣的意。 看完孤儿们顺道就去了敦义坊内最大的当铺,她琢磨着把那玉香囊当了换钱。里面的药取出来缝到普通香囊里照样能用,这玉香囊与她而言可没攒钱来得要紧。 这当铺门脸气派漂亮,两侧贴着两条规矩:兵器行头不当;低潮首饰不当。 红衣迈进门槛,伙计正在两步远的地方擦着椅子,回过头来正好同她大招呼:「姑娘,您是当是赎?」 「当个香囊。」红衣颔首,说着将那玉香囊拿给他。伙计低眼一瞧,顿时面露讶色,忙把她往里请,说是得请掌柜看看这东西。 待得见了掌柜,对方把东西接过来一瞧,也滞了一阵子,犹豫着问她:「姑娘,这东西您打算当多少钱?」 红衣一听,知道这香囊大概值钱得很,有心多弄点钱,却无奈实在对价格标准毫无概念。挣扎了半天,还是很没骨气道:「我……我也不知道,您看着办就是。只是我先央您一句,这钱于我有救命之用,您别压价欺我就是。」 诚然,话虽这么说,但对方若真昧着良心蒙她,她也没辙。 掌柜的掂量了一番,思忖着先问道:「姑娘是打算死当还是……」 「死当吧。」红衣打得干脆,抿唇一笑,又说,「大概是没钱赎它了。」 掌柜的点了点头,又看看那香囊,而后伸了三个手指头,犹豫着看她的意思。 「……三十两?」红衣蹙起眉头,心说这数不算多啊,何必这么神叨。 「不不不。」掌柜的连忙摆手,「三百两。」 红衣就惊呆了。 这么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小玩意,直三百两银子?! 她强定心神,多少清楚就算这掌柜的再良心,也还是多少会压价的。 于是思了一思,自己也适当地抬了价:「四百两,您看成不成?」 那掌柜的皱皱眉,看看香囊、看看伙计,又看向她:「四百两着实高了些,三百五十两如何?」 「好!」红衣应下,爽快地签了死当的契子,拿钱走人。 积蓄瞬间又多了一大笔,红衣神清气爽地往席府走着,心情大好。 回到乐坊才知杜若遭了怎样的发落。听闻虞氏听完来龙去脉后大为恼火,吩咐小厮将她绑到廊下立柱上,直打到她昏厥过去。 听说送回房时,浑身皮开肉绽。好在没人与她同住,若不然定要吓得难眠。 绿袖描述完后打了个寒噤,转而又轻笑道:「现在打发去做杂活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红衣一声冷笑:「活该。」 是以当晚的为聿郸所设的宴席,自是由不得杜若做什么安排了。虞司乐将各样事宜交由绿袖打点,弄得绿袖好一阵紧张。 好在事不难做,绿袖照猫画虎的,安排得也像个样子。 这场宴席小些,不用那么多人服侍,最终便只挑了六个舞姬三个歌姬,九人一并在厅中做着准备,余人各自歇着。 敏症未褪的红衣当然得以偷个懒,绿袖才不至于压榨她这病号。 无所事事地倚在榻上读着书,将近傍晚时分,门被叩响了。 「请进。」红衣扬声道,目光却未离开正读着的书。 听得门声一响,而后等了片刻,才发觉没有别的动静。 她搁下书看过去,转而忙不迭地下了榻,颔首施万福:「聿郸公子。」 「扰你看书了?」他的笑语听上去带着点尴尬。红衣忙道「没有」,又随手将书搁到了一旁,应说:「闲书而已。」 聿郸低笑一声,自顾自地在案前坐下,又一睇她:「坐。」 红衣微欠身,先去侧旁放着茶具的矮柜处沏好了茶,在他对面正坐下来,一壁奉茶一壁问道:「公子有事?」 「嗯。」聿郸点点头,笑意不减,「还你个东西。」 「……啊?」红衣一愣,仔细想想,确信他不曾拿过自己什么东西,不解地看着他,全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聿郸把手探入怀中寻了一寻,取了一物出来,搁在案上。 是那个玉香囊。 「这个……」红衣当即感到窘迫,猜测大抵是她当了之后他去当铺看见又买了回来。虽则二人算不上有什么情分,但把礼物拿去换钱的事被送礼之人抓了个「现行」,也委实别扭。 红衣嘴角搐了搐:「我……」 她正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打圆场,对面的聿郸「嘎嘣」地扔了几个字给她:「那当铺是我开的。」 「……」红衣神情僵得更厉害了,连呼吸都有些停滞地看向他,心情无法言述。 「昨天听旁人议论,说冠军侯大晚上的亲自抱着个姑娘去见郎中,救了这姑娘一命——我打听到是你,可是半分没敢耽搁地就着人配药了。」他的视线凝在那已空香囊上,眉心微跳,「结果隔了一夜,你就把这药拿走、把香囊当了?!」 他质问的话语幽幽入耳,算不上地道的汉语带着三分调侃两分不快。红衣噎得不知怎么应对,强笑了一声,道:「多谢公子好意,我只是……」 「你就这么缺钱?」他问道,话中的不满更分明了。 「是。」红衣垂首,这个字她倒是答得毫不心虚。 聿郸挑眉看着她,显然不信。想了想,还是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红衣低眉,手在曲裾下摆衣缘处划拉着,嗫嚅道:「我要攒钱给自己赎身。」 聿郸显有一愕,大觉不可思议一般:「赎身?!」 第三十八章 「嗯。」红衣认真点头,睃一眼他的神思,复又解释下去,「自由还是要争一把的,总不能一直在席府当舞姬。」 聿郸还是一副讶然的样子,好像刚听了一个十分奇幻的故事一般。 红衣默然低着头,心底五味杂陈。干坐了一会儿,一边起身一边嗫嚅道:「罢了,此事是我做得不合适,公子既然在意,我把它赎回来……」 「嗯……」聿郸将神思往回扯了扯,抬眸见她已走到柜边,似乎是要拿钱,当即阻拦,「不必……」 红衣开柜子的手没停,不想这般瞎客气下去。聿郸待她还不错,他既为此不快她便想尽快把这事好好收了尾,免得以后都尴尬。 蹲下身打开柜底上着锁的盒子,红衣摸出钥匙打开,拿了放在最上的几张银票出来。 站起身一回头,脚下向后一个趔趄。 ——聿郸近在咫尺,若她方才闷头就往前走,铁定撞个满怀。 一双琥珀色的双眸中浸满笑意,循循漾出温暖来,让红衣心头一栗。 她站稳脚把银票递给他,聿郸没接,她听得他一声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君子成人之美’,你想赎身是件好事,我乐得帮你一把。」 「那我也不能既受你送的香囊,又白要你这么多钱。」她诚恳地说着,递出去的手并未收回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算是缕词那一百五十两,也是先说好了赎身之后攒了还她的。眼下这前后一算加起来七百两,就算说好日后攒了还,她都不敢要。 聿郸负着手,全然没有接钱的意思。噙着笑打量她一番:「这么客气?我可是拿你当朋友看,才会帮你。」 「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红衣坚持道。 「唔……」聿郸思量着,啧了啧嘴,遂终于让步,将银票接了过去。往袖中一收,他又道,「白来的钱你既不肯要,那若让你自己做事换得酬劳呢?这总可以?」 红衣双目一亮,点头说:「自然,本就想如此。公子可有什么主意么?」 「有。」聿郸深深颔首,敛去笑容正色道,「我恰有些事正要找人帮我办,你很合适。」 「什么事?」红衣眼底透出些盼望,心里真心实意地期盼着聿郸当真有能让她做的事情。 聿郸却沉吟了许久。 「公子?」红衣疑惑地唤了一声算是催促,聿郸颔首一哂,睇了眼不远处的座位:「坐下说。」 二人又一并坐回去,聿郸稍舒了口气,缓缓言说:「大夏与赫契多年来战事不断,这回也是眼看着还要有下一场……」 他一喟:「生意愈发不好做,你知道的。」 红衣点一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席公子身在军中,不仅与大将军沾亲,听闻在皇帝面前也很是得脸。」聿郸犹豫着看向她,好似有几分不确信的询问。 红衣又点了头:「是。」 「所以整个大夏,大约也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清楚下一步会如何。」聿郸短促一笑,稍有些苦涩,「文官会知道何时开战,却不知武将如何打;武将虽在战场上能拿主意,但旁的大事……权重如大将军自会知道,稍低一步的何将军都未必清楚。」 红衣听得有些懵懂,茫然不解地看着他,聿郸遂继续说了下去,口吻平淡温和:「可席公子不一样。侍中一职听似官职不高,却出入禁庭畅通无阻,皇帝做了什么决断,他都会知道。至于军中之事……他上一战立下奇功,若战事再起必能为将领兵,也会清楚得很。」 言及此处,聿郸虽尚未点明需要她做什么,红衣却也顺着他的话语猜到一二。不觉微一吸冷气:「你该不是要我……」 聿郸接话的语气斩钉截铁:「我需要一个人告诉我大夏下一步要做什么。」 屋中骤然冷寂。 红衣神色木然地睇了他好一会儿,稍稍调整了一番呼吸,不可思议地道:「我……怎么做得来这样的事……」 「席公子明明待你很好。」聿郸的眼眸中带着三分企求。他颔下首去,恳切道,「拜托了。」 红衣觉得思绪都被他方才那一番关乎政治与生意的解说炸得凌乱了,仔细一想更是惊讶不已:她以为他要给她出什么赚钱的主意,结果竟是要她当间谍?! 她哑了好久,终于从这份震惊中将自己抽了出来,咬一咬牙,虽知有些话说了尴尬,也还是不得不说:「聿郸公子……你是赫契人,我是汉人……」 她顿住话小心打量聿郸的神色,聿郸也凝视着她。 她咽了口口水,续道:「两国交战之际,我做这样的事……不是叛国么?」 聿郸一愣,而后失声笑了出来。 红衣被他这一阵笑弄得更加迷糊,怔然望着他等他笑完,又说:「不是么?」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聿郸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我既不是赫契军人,也不在赫契王廷为官——我想知道这些,不过是要为自己求一份心安而已。知道大夏的下一步动向如何,我便大概能摸清哪些货物近来好卖、哪些货物进不得,亦可以让商队避开军队所及之处——你是不知道,但凡军队经过,多少人心惶惶。百姓都逃走了,留下的也都攒着钱以备不时之需,我商队的东西半点卖不出去还要日日花钱,白白吃了多少亏?」 他这样一说,倒让红衣放心了些。 也有道理。古往今来,往往愈是生意做得大,就愈与这些家国大事息息相关。乍一想觉得如此大局与一商人何干,实则却可能直接影响他的身家性命。 红衣仔细思量后轻轻一叹,神色缓和:「公子这般说,我知道公子的苦衷。可即便如此,这事也真不是我能做得来的——且不说席公子待我并没有像公子所以为的那么……那么亲近,就是有,朝中、军中的事情,他也绝不会轻易告诉旁人啊!」 「你若想的话,就是能办到的。」聿郸说得十分笃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再严谨的人,也总会有几个信得过的人,让他不那么守口如瓶。」 红衣目光微凝,聿郸又笑了笑,稍作欠身,将她方才硬要还他的那三百五十两银票搁在了案上。 手指将银票轻推到她面前,他徐徐道:「不急,你大可想想再做决定。若愿意帮我,这三百五十两银子就算第一笔酬劳。」 他说着,侧首向窗外看了一看,又笑道:「我得去赴宴了。我会在席府住上几日,在南边的广志馆,你随时可以来。」 聿郸说罢,没待红衣再做什么反应,便自己出了门。 红衣望一望他的身影又望一望案上留下的银票,犹是怔了须臾,才勉强回过神来。 接下来几日都没什么事。一些歌舞姬有兴趣关注有没有哪位妾侍得宠,红衣也没心思关注这个。而对于聿郸提出的「建议」,她不知怎的,一想就烦。只好姑且搁下,打算迟些时候再平心静气地细细琢磨。 是以白日无聊时,要么去敦义坊看看孤儿,要么和绿袖一起在房里做女红。再不然,则是去鹤鸣坞找缕词小坐片刻,饮上一盏清茶,打发时光。 这日用过晚膳后,便又与几个相熟的歌舞姬同去了。 第三十九章 踏进鹤鸣坞的院门,还没见着人影,就听得有女声尖刻道:「姑娘别在意……公子都没说过不许姑娘留着,她算什么东西!就算真要一比,姑娘还是脱了籍的呢,不必怕她!」 几人驻了足,红衣与绿袖相视一望,扯了扯嘴角,显都是一个意思:这是怎么了啊? 迈过门槛进了屋,才见缕词神色恹恹地坐在榻边,已哭得眼眶通红,还在不住地抽抽噎噎。 红衣眉头一蹙,一贯快言快语地丝缎已向服侍缕词的阿皎发了问:「这怎么了?谁欺负缕词姐姐了?」 阿皎回过头来,几人欠身互相见了礼,她便解释道:「新来的那位,仗着自己是老夫人送过来的,说话也忒难听!」 这话显带着几分气,端是在为缕词打抱不平。可意思和情绪大抵清楚了,事情可还是没讲明白,丝缎眨一眨眼,追问说:「哪位?顾姑娘还是邹姑娘?」 「邹氏!」阿皎切齿,睇一睇缕词,却是不再往下说了。不着痕迹地朝几人稍摇了下头,示意迟些再讲,几人会意,便也不再追问,带起笑容去安慰缕词。 临道别时,几人自然不约而同地一起「押」了阿皎出来,非要刨根问底的问个明白。 红衣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她见过的那位邹氏怡萱,长得漂亮不假,却真不是个善茬。 阿皎说,缕词自从脱籍以来,就觉得自己不该再住在席府里,白吃白喝还添麻烦,十分有愧。可她离了席府就没办法谋生,席临川也清楚,当然不可能让她走。 于是缕词便开始寻机会给自己找事做,起初试着帮忙做些杂活,被齐伯拦了下来;后来则尝试着给席临川做点心。 席临川知道她的心思便拿住了这机会,赞她手艺好,又「央」她日后每天晌午送一碟子到他房里。 「其实公子根本就不爱吃甜的。」阿皎叹气说着,大显无奈,「本来也算是件好事吧?公子这么编个谎就让缕词姑娘安心了。可方才再去的时候,公子不在,正好碰上那邹氏。非说缕词姑娘身子都不清白了,还日日不安分地非要讨公子欢心,还口口声声拿老夫人撑腰,说什么若老夫人在,必定早不让缕词姑娘留在府里了……」 这话一出,缕词哪能顶撞?只能吃了这哑巴亏,然后窝一肚子委屈没处撒。 「公子这还没正经纳了她呢!」阿皎越说越气,气得直磨牙,「真要给她个妾室的名分,还不得往死里作践别人呀?」 「那你怎的不告诉公子呢?」红衣蹙眉道,「你从前是在公子跟前服侍的,公子让你跟着缕词,不也是指着有事方便说么?」 「还是不说好……」一贯少话的素锦开了口,引得众人都扭头看向她。素锦思忖了片刻,又道,「你们想啊……邹氏到底是老夫人指下来的人,虽则仗势欺人不会是老夫人的意思,但对缕词的诸多不满十有八|九是真的。这话由着她说说也就得了,若真针尖对麦芒地闹出来捅到老夫人跟前,那缕词就真有麻烦了……」 所谓「仗势欺人」,到底还是因为有「势」可仗的。 几人冷着脸往回走,都为朋友受委屈的事而憋得厉害。想发火又没处可发,总结起来就两个字:心塞。 连丝缎都安静了,一路回到乐坊,愣是谁都没吭声,沉默得简直诡异。 回房时红衣先进的屋,没走几步就听背后绿袖赌气地摔上门,她回过头睇一睇绿袖,也只能一叹:「别气了,摔坏了那门也没用。」 「真是的,什么东西!」绿袖怒然斥道,「一个妾侍,真能讨公子欢心那也是她的本事——这可倒好,公子还没对她怎么样呢,倒先欺负起人来!」 语中一顿,她又冷然嗤笑道:「还就欺负缕词这无依无靠的!算什么!」 绿袖一句句为缕词打抱不平着,红衣叹息之余亦有些欣慰:席府里就算处处压抑,也到底还有份友情在,多少让人安心。 「给她脸了……」绿袖气鼓鼓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红衣闷着声拿起没做完刺绣继续练手。 过了半刻,门被叩了叩。 「谁啊!」绿袖的声音明显还没消气,外面的人好似懵了一会儿,才道:「小的是给邹姑娘带话的,邹姑娘听说红衣姑娘大病初愈,想请红衣姑娘过去坐坐。她住燕绥居,说姑娘若是有空,明日一同用个午膳便是。」 「……」 绿袖觉得一口茶卡在了喉中,上不来又下不去。 红衣屏息望着不远处紧阖的房门,神情发僵地滞了好一会儿。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她就是傻,也知道这邹氏请她去用膳没什么好事。起因亦不难猜——大抵是前几日席临川情急之下抱她去寻医的事传开,引起这位妾侍的戒备了。 贝齿一咬,红衣大叹有些人真是有「平地掀起三尺浪」的本事。 如此好斗,真想知道这位邹姑娘是什么星座的。 略读过几本古言小说的红衣知道,这种事要是搁在言情文里,接下来就该是穿越女毫无惧色地去赴鸿门宴、然后碾压女配傲视群雄了。 但认认真真地想了一番,自己虽然符合「穿越女」的设定,却显然不是穿越女主常见的白富美身份,也没有什么给力的人物能为自己撑腰。 所以,「碾压女配」这种事,论实力、论人脉,都做不到。理智起见,她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别干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于是礼貌地让人回了话,告诉邹怡萱乐坊日日要练舞,没有那么多闲暇;顺带着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意思」,让邹怡萱清楚,席临川虽然抱着她去找郎中,但只是因为事发突然、席临川又一贯待府中众人都不错而已,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回事。 她甚至特意嘱咐了那传话的小厮一句:「告诉邹姑娘,和我熟络与否全然不要紧——我早晚要给自己赎身的,帮不上她什么。」 循理来说,意思表达到这个份上,该是够明白了。 邹怡萱也确是没有再邀她一见。 可几日后,红衣去敦义坊时,却见邹怡萱正在院中陪几个女孩子玩着。她怔了一瞬,转而脸就垮了。 邹怡萱扭过头,睇一睇她,噙起笑意:「红衣姑娘。」 「邹姑娘……」红衣稍有些无措,缓了片刻才蕴起笑来,一边走上前去一边道,「邹姑娘怎么来了?」 「早听府里说姑娘心善,安置了不少孤儿在这里。我也喜欢小孩子,便刚好来看看。」邹怡萱坐在廊下一壁说着,一壁为眼前的女孩编着辫子,目光稍一睃红衣,又道,「看来就算是征战过沙场的人,也还是喜欢心善的女子。」 红衣神色微滞。 她果然还是坚定地觉得自己与席临川的关系不一般。哪怕她连想赎身的意思都表明了,也还是免不了这道麻烦。 「你别紧张。」邹怡萱笑言着,拿起搁在膝上的红头绳给那女孩系上,悠悠又道,「我信你想赎身,亦觉得给自己多留条后路没什么不好——毕竟席公子前程大好,那么多贵女都想嫁,已然身在席府的姑娘想争个名分,也在情理之中。」 第四十章 红衣气息短短一凝。 她无法告诉邹怡萱,在她眼里做妾压根就不算是个「后路」——二人的三观天差地别,她就算这么说了,邹怡萱也不会信的。 红衣静默地等着她的下文,她慢条斯理地给那孩子梳完了头发后,方站起身,掸了掸手笑意和善:「见你一面可真难。今儿既然见了,可愿意再赏个脸么?回府去,我请你喝杯好茶如何?」 红衣抬眼对视过去,邹怡萱带笑的眉目间,夹杂着一抹掩不去的凌色,性子的强势可见一斑。 红衣盘算一番,心知这样的人不能一避再避——若一而再地回绝她的邀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有意驳她的面子。看似避开了事端,其实梁子反倒直接结下了。 「好……」红衣答应得很勉强,无声地缓了缓气息,便随她一同出了院门。 一路上都是邹怡萱走在前面、红衣跟在后面,二人谁也不主动开口,沉默得就像互相不认识。 红衣心里的紧张和提防越提越高,一再地脑补她一会儿会说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应付。 回了席府、走进邹氏所住的燕绥居,服侍邹氏的婢子走上前来见礼,邹氏笑睇着红衣吩咐那婢子道:「有贵客,备好茶来。」 那婢子屈膝一福便又退下,邹怡萱领着红衣去正厅落座,待得茶水奉上,她环视着四周道:「红衣姑娘,觉得我这住处如何?」 红衣也抬眸看了一看,厅中干净整洁,陈设也多精美漂亮,便颔首道:「是个好地方。」 「是啊,是个好地方。」邹怡萱笑着点了点头,「顾姐姐的望舒轩我去看过,也是个好地方。」 她说着收回视线,看向红衣,神色间隐有几分落寞:「我听府里人说,这两处从前都是给贵客留着的。」 红衣微微一震。 早听说过,古代阶级制度森严,衣食住行皆有讲究。原为贵客而备的住处大约没有给妾侍住的理由,不像是齐伯的安排,倒更像是席临川自己的意思。 「没想到,夫人费心教导了我们两个这么多年,如今入了席府,公子压根不拿我们当自己人看。」邹怡萱轻笑一声,又几分自嘲的意味。她打量一番红衣,又续道,「这样一比还不如你,虽则看似只是个普通舞姬,却可以让公子不顾身份之别那样救你。」 红衣静静看着她,没有把已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的闲心。 「可见你是有些本事的。」邹怡萱笑意愈浓,顿了一顿,又问她,「我想知道,赎身和为妾这两条路,于你而言哪条更好?」 「赎身。」红衣自然答得毫无犹豫,邹氏又笑一声,直截了当地道:「那不妨我们各帮对方一把,各取所需?」 红衣黛眉轻挑不言,邹怡萱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我可以帮你赎身——你若需要,我每个月的月钱可以给你,各样首饰也可以变卖换钱给你。」 好下血本。 红衣暗叹一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方才听上去觉得邹怡萱是想争个妾室名分,但这可明显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告诉我怎么讨公子欢心;你见公子的时候,也帮我美言两句。」邹怡萱曼声而道,语顿,又说,「再帮我除两个人。」 前者,只让红衣觉得自己做不到;后一语,则堪堪让她身子一栗。 她愕然望向邹怡萱,问她:「谁?」 邹怡萱笑了出来,眼帘一垂:「你倒是先说肯不肯帮忙啊。」 红衣滞住。心中一壁猜测着她大约会想除谁,一壁掂量着自己可以帮她除谁。想到最后,竟是觉得无论是谁,自己都做不到。 毕竟,她所说的「除」,多半涉及对方性命。而对方也多半不是什么恶人,只是在利益关系上威胁到了这邹氏而已。 这种利益纷争让她冷眼旁观尚可,却做不到推波助澜——自私点说,便是不顾那一方的性命,惹得自己一身腥也是万万没必要的。 「不愿意?」邹氏端详着她的神色笑问,见她仍自不言,啧了啧嘴,「罢了,我不逼你。」 她稍松了口气。 邹氏浅啜了口茶,又说:「但你要知道,这样的事你不做我也会找别人来做;我不做,她们也会做。你若能从中获利一笔,为自己谋些好处,何乐而不为?」 「我胆子小,许多事狠不下心。」红衣答得言简意赅。 邹氏一声轻笑,显然不信她这话:「连买下那么多孤儿的事都敢做,你哪里胆子小了?」 这是两回事…… 红衣无语轻喟,邹怡萱睃着她,神色玩味:「还是你压根就更想也争一争名分,所以现在不愿掺合这些,更想明哲保身看看究竟?——莫怪我说话直,若不然,你赎身出府后,府中人是死是活和你也无关,你何必拒我这个意?」 「若邹姑娘横竖都觉得我是要争这‘名分’,我是改不了邹姑娘的想法的。」相较于邹怡萱口吻悠缓的循循善诱,红衣的语气显得异常生硬,「只好请邹姑娘耐着性子多看些时日,便知我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邹怡萱略惊于她的「不和气」,眼中很有几分好奇。 「先告辞了。」红衣稍颔着首说道,扫了眼搁在手边动都未动的茶盏,又说,「白白浪费了一盏好茶实在抱歉。但席府的茶我压根就喝不惯,每天都想赶紧离府,出去喝白水才好。」 她说得字字干脆,全无多留之意地起身一福,转身便离开了。 盛夏的阳光缓缓洒遍长阳城。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年轻姑娘们都换了轻便凉快的衣着,街头巷尾上售卖冰碗之类解暑吃食的店铺,生意都格外好。 各官员府邸中却多显沉肃。 赫契再次洗劫大夏边境村庄的消息刚传入长阳,听说又是屠尽了两个村子,一时满朝震怒,连一贯沉稳的大将军郑启都忍无可忍,当即请旨出征。 此事大为出乎席临川意料。 上一世的这会儿,赫契显得「温顺」极了,就像一头凶猛的野狼被驯化了一样,对大夏毕恭毕敬。 是以下一回动兵也该是在近三年以后才对,根本不存在这回洗劫村庄的事。 仍在席府借住的聿郸求见得急切,书房门口的小厮都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就已进入房中:「君侯……」 「阁下若是又想劝我‘和为贵’,趁早别费口舌。」席临川头也不台地回了一句,沉了口气,又轻笑道,「要劝,劝你们汗王去。」 他没有理会聿郸的反应,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刚咽下去半口,目光不经意地往盏中一扫,神色骤然一凛。喉中一噎,他狠然别过头去,猛将口中余下的半口茶水吐了出来。 刚要说话的聿郸蓦被他吓住,口中话语化作惊问:「君侯?!」 茶盏狠砸在案发出一声沉响,席临川无暇理会聿郸,只向外一声断喝:「来人!」 炎炎夏日里,席府陡然陷入一片寒意森然的肃杀之中。 近前服侍的家丁仆婢们静默地侍立在院中,谁也不吭声。只在房中有吩咐传出来时,毫不耽搁地立刻着手去办。 事情逐渐传开,先是传遍席府,而后传进大将军府。 第四十一章 郑启与敏言长公主在两刻后便亲自赶到,家丁连忙开门迎二人进去,顾不上见礼,也不敢妄言一句。 「好好的,怎么回事!」长公主怒问一句,那领路的家丁才连忙禀了原委:「公子在书房看书,突然叫人进去。可守在外头的人刚进去他便没了意识,郎中来看过后说是钩吻中毒……」 「府里哪来的钩吻!」郑启凛然喝问,那家丁又道:「茶过之后发现是公子刚喝的茶中有钩吻叶。似是公子喝到一半有所觉察了,是以反应及时。」 他说着即噤了声,有意无意地睇了一眼夫妻二人的反应,恰被长公主瞧见这神色,便见长公主面上一冷:「还有什么?」 「其他的……小的就不敢乱说了。」那小厮忙回话,声音有点发虚,顿了顿又道,「公子还未醒,里头是齐伯主着事,具体如何小的也只是听说……」 二人便不再与他多加追问,疾步直朝席临川住处而去,沿途有婢子经过俱是行色匆匆,见礼也见得匆忙。 现下自不是挑这礼数不周的时候,两人一路半点未停,直至进了他所住的院子,推门而入。 室内一派安静。 有婢子正跪坐在旁为席临川喂着药,每一勺均是以瓷匙轻启开嘴唇才能送进去,他自己无知无觉,半点反应也没有。 听得脚步,那婢子稍转过脸来,见了来人深一欠身:「大将军、长公主。」 「怎么样了?」郑启眉头深蹙,侧首问齐伯,齐伯一揖:「中毒不深,郎中说不多时便能醒来。」 夫妻二人颜色稍霁,长公主默了一默,又问:「知道是何人下毒了么?」 「这……」齐伯稍犹豫了一瞬,拱手道,「尚不确信,只是那盏茶……是新入府的顾氏奉上的。」 敏言长公主黛眉一蹙:「其间经过旁人的手么?」 齐伯答道:「皆问过了,没有。」 长公主便起了几分疑色,瞟他一眼,道:「那还有甚不确信之处?茶没经过旁人的手,还能是谁下毒?」 「长公主容禀。」齐伯又一揖,沉然答说,「这顾氏是陈夫人送进来的。」 夫妻俩同时一滞,皆有几分讶色。 长阳城中贵族世家颇多,权力盘根错节,相互陷害的事不算鲜见,这送个美女到枕边而后下毒谋害也是一种并不新鲜的手段,不足为奇。 另二人惊讶的是……这「陈夫人」姓郑,单名一个念字,是席临川的亲生母亲,哪有做母亲的送人入府害亲儿子的?眼看席临川前途无量,日后于他母亲而言定算得个依靠,可见这一道全然说不通。 敏言长公主困惑地看向丈夫,郑启思了一会儿拿了主意,告诉齐伯:「速派人知会长姐一声。」 齐伯应了声「诺」,又迟疑着询问:「那您的另一位姐姐……」 这便是指皇后了。郑启略思忖,遂摇了头:「先不必惊动宫里。」 陈夫人并不住在长阳,她一时半会儿赶不到,席临川自己又没醒,就只好郑启和敏言长公主这身为舅舅舅母的先拿主意。 顾氏南芜暂被押了起来,席府也紧闭的大门,出入皆需严查。 是以红衣暂且去不了敦义坊看孤儿们了,在府中也不敢随意走动,闲时就只能听听各样传言。 一说顾南芜有一半赫契血统,目下眼看战事又要起来,她许是效命于赫契王廷,受旁人指点取席临川性命。 ——红衣听言一声叹,那邹怡萱已显然不是善类,没想到这顾氏的背景还更可怕些,大感「艳福不浅」也不全是件好事。 又闻敏言长公主已屏退旁人找顾氏问了两次话,硬是什么也未问出来。顾氏除却鸣冤什么都不说,更不曾承认自己下毒。 ——不由大觉这赫契人也有些本事,竟然嘴巴这么严。明知这是大夏的都城,死扛到底多半只有不得好死的人,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到了傍晚天黑时,又听闻席临川还没醒过来,中毒的情况似比众人所以为的要严重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霎然间各样的传言都没了声息,不再有任何人去打听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此前能安心「八卦」,到底是因为听说席临川无大碍。目下这颗定心丸突然被抽走了,席府转而间恐慌一片。 红衣感觉心中狠狠一坠。 躺在榻上,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只是觉得心里陡然空了。 席临川可能会死去…… 这念头在心里盘绕着,绕得她心中莫名地发堵。仿佛在无可遏制地惧怕着什么,然顺着这心思仔细探究了一番,又觉得好像只是因为接下来的境况无法预知、对未知的事情心存惧意而已。 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笃然认为,自己是绝不在意席临川是死是活的,这个人曾差点要了她的命,她没有空闲心思为他担忧什么。 却是转而又想到,他是救过她的命的。 宴上面对何庆时一次、在宫中她敏症发作时一次、前几日又一次。 他每一次都可以不管她的,尤其何庆挥剑劈来的那天…… 他但凡迟疑半点,她可能都已经命丧剑下了。 可他迎上去的那么快,转瞬间将她护到了身后,而后向何庆步步逼近,直至伸手握刃将何庆手中的剑夺了下来。 那天她没受伤,但他伤了。 许久以前的画面在眼前映得缭乱,红衣狠睁开眼,顿时只剩了满室的漆黑,可她心头却还是乱的。 如此安寂了好一会儿,她终是拗不过心思地喟了一声,心中纠结地认了:她还是不希望席临川就此死去的。 他确实差点要了她的命,所以她很怕他,怕到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席府,怕到多被他看一眼都觉得浑身发冷,但是……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得不承认席临川并不是个坏人;也不得不承认,相较其他同等的贵族而言,席临川大概真的算是「很有人性」了。 红衣一声长长的叹息。 片刻后,绿袖床榻的方向,也传来一声叹息。 席临川在深夜时缓缓转醒。 房中悄无声息,大半烛火已熄,只余一盏多枝灯照明。 初醒时仍觉一阵胸闷气短,他静听着窗外蝉鸣缓了一会儿,撑坐起身。 值夜的婢子伏在榻边正睡着,席临川小心地从她身侧扰了过去,披上件外衣往外走。 到了外间惊了一跳,他哑声看着坐在案边支着额头小睡的郑启愣了一会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舅舅?」 郑启蓦地醒来,睁眼见是席临川,登显喜色:「临川?醒了?」 席临川颔首,目光定在郑启身上所盖斗篷的精巧绣纹上,压声道:「舅母也来了?」 「嗯。」郑启点头,「我让她先去睡了。你怎么样?可要再找郎中来看看?」 席临川随意一摇头,道:「算了,无碍。」 又问:「舅舅舅母是不是着手查了?」 郑启神色微凝,沉了口气:「是。管家说那茶是顾氏上的,已着人告知你母亲。至于怎么发落,你既醒了,就自己做主吧。」 席临川听言眉心一跳:「顾南芜?」 郑启复点了头,席临川觉得荒谬极了。 第四十二章 这一世他和顾南芜还没有什么交集,见面也只见过两三次,但他多多少少对上一世的她还是有些印象的。 那是个很安静的人,他给了她妾室的名分之后,她就心如止水地待在府里。每月按时拿月钱,逢年过节若他备份礼给她,她就安然接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纠葛,她从来不会主动扰他,就算母亲厉斥她不会侍奉,她也不曾主动来讨他欢心。 遑论下毒害他。 席临川细细斟酌着,缓缓道:「我不觉得是她。」 「她有一半的赫契血统。」郑启沉声道,「你母亲就不该挑她来。」 「您觉得是赫契人要杀我?」他皱起眉头,郑启睇着他须臾,一叹:「否则还能如何?与赫契刚刚又起了争端,你就被人下毒,又恰好是一个有赫契血统的女人奉的茶。」 席临川沉吟着,一面觉得无论如何不会是顾南芜所为,一面又不可否认郑启的猜测有些道理。 不该有这么巧的事,且赫契确实有杀他的理由。 继而自然而然地往另一个方向想了过去,各样相互矛盾的念头在脑海中撞个不停。 少顷,他终是缓下一口气,先朝外面吩咐了一句:「带顾氏来。」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席临川再度斟酌片刻,又向郑启道:「舅舅若疑是赫契人所为,我还要叫一个人来问话。」 郑启看向他:「谁?」 「来人。」席临川扬声而道,即有人出现在门口静等吩咐。他眼眸微垂,敛去笑意语声有力,「去乐坊,请红衣来一趟。」 正在榻上辗转难眠的红衣突闻席临川叫自己去,心中一阵紧张——感觉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袭来。 而后又自己安慰自己,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事情——反正只要听闻他叫她,她就总会紧张。 她从榻上爬起来,强定心神地迅速穿好衣服,坐在妆台前将发髻简单一绾,随手拿了支木簪子箍住,出门随前来找她的小厮同往。 虽已是夏天,深夜的院中仍有点凉飕飕的。轻风划过柳条,柳枝微微扬起,在黑暗中看上去很有点鬼魅。红衣觉得一阵阴冷,伸手拢住领口才觉得缓和了些,舒了口气,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 迈过那道院门时,霎时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院中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从房中溢到院子里。廊下灯笼则有点微红,在大气庄重的横梁下面拖拽出一道又一道暖色。 这一派明亮将红衣方才紧张的心情也带得平和了些。那小厮在门边停了脚退到一旁,伸手向里一引:「公子和大将军皆在。」 红衣点头,微低着眉眼,移步往正屋的门去。 屋中安寂,她抬眼一扫,福身见礼:「大将军安、公子安。」 「免了。」席临川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点并不明显的哑意。红衣站起身,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他一眼,席临川也恰看着她,视线相触间她一笑:「你等一会儿。」 她欠身,不明其意地依言退到侧旁静等着。过了会儿,院子里传来些动静。 在她好奇地望过去的同时,席临川与郑启也一并看了过去。 是两个家丁拖着一个女子进了院,那女子好像在怕什么,不住地挣扎着躲着不肯往前走。嘴虽被塞着,还是呜呜咽咽地想喊。 红衣在这情境下诧异得说不出话,直至她被带到了门外,两个家丁不耐地一推,她被门槛一绊,跌进房来。 红衣的呼吸有些发窒。 眼前这姑娘发髻散乱,有披散下来的长发撩在脸上,而在那缕缕青丝之后,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极度恐惧。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敢眨一下地望着席临川,她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不停地挣着。呜咽不停的口中显然有什么话,但因被塞了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席临川皱起眉头,睇了那两个小厮一眼:「给她松绑。」 两名小厮一应,当即上了前,解开缚住她双手的绳子,又将她口中的帕子取出来丢到一边。 席临川凝视着她,短一喟:「南芜,你知道什么,自己说。」 「不是我……」她紧张得浑身战栗,「不是奴婢下的毒……奴婢绝没有想过要害公子!」 席临川为作置评,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问得更明白了些:「谁动过那茶?」 顾南芜一愣。 「茶里只掺了两片钩吻叶,皆浮在上面。你若说是被人后添了东西而你未察觉,我可以信。」席临川语中一顿,「但你总该知道是谁动过那茶。」 顾南芜一阵恍然,恐惧淡去三分,垂下首去,苦苦思量起来。 「你可以慢慢想。」席临川适当地宽慰了一句,又忖度着做了些提醒,「有没有和你不相熟的人动过?或是……服侍聿郸的人动过?」红衣被他淡扫而来的视线一惊。 似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而已,快到不像是在暗示这正被问话的顾氏,但还是足以让她觉得很是不安。 随后郑启也看过来,探寻的目光让红衣一凛。 她压制着心惊看向顾氏,顾氏低头认真思索了良久,神色终还是黯淡下去,缓缓摇头:「奴婢不知道。」 红衣稍稍松了口气。 席临川默了一会儿,再度抬手示意候在外面的小厮进来。顾南芜登时慌了,神情紧绷地看向他,却还是没有改口:「公子……奴婢说的是真的,奴婢、奴婢是当真不知道……」 「送她回去。」席临川平淡道,「这事跟她没关系,让她好好歇着。知会母亲一声,不劳她来了。」 他的口吻听上去有些恹恹无力,却让一直紧张的顾南芜立时安了心。起身施了一礼,随那两个小厮一并离开,到了院中即有婢子迎上来,搀着她同走。 屋中静了两分,红衣觉得气氛更压抑了。 「红衣。」席临川看向她,眼中无甚情绪,沉了一沉,道,「聿郸刚到席府那日,在宴席开始前特地去找了你。」 她黛眉一蹙,却未急着辩驳,欠身应道:「是。」 「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口气沉沉,沉得寻不出发问的语调。红衣看过去,与他如炬的目光一触,心里一阵紊乱的悸动。 他果真是又疑她通敌了,虽则起因她至今不知,但有了那回的质问,这次的怀疑也不算出乎意料。 稍定神思,红衣视线未作闪避,徐徐回道:「聿郸公子送我的那个玉香囊——公子知道的。我因想筹钱,拿去当铺当了。没想到那是聿郸公子名下的当铺,聿郸公子拿回来给我了。」 对于聿郸后来所言的「赚外快」的法子,她自是只字未提——席临川已疑她通敌了,再主动说出对方要她提供情报也太不怕死。 就算她说她没有答应,他也未必会信。万一他再在这样的大事上存个「宁可错杀」的念头,她这条命必定就交代了。 席临川睇一睇她,稍一点头:「就这些?」 红衣颔首:「是。」 他又问:「哪家当铺?」 「敦义坊里最大的那家。」红衣回得快而不急,「不记得叫什么了,但离孩子们住的地方不远。掌柜的亲自看过东西,换了三百五十两银子。」 第四十三章 听她答得全面,席临川笑了一声,又扬音道:「来人。」 有家丁应声入内。 「去敦义坊的隆兴当铺问问,前几日有没有人去当过玉香囊。」他吩咐得明明白白,红衣觉得心里一刺又说不出什么,只能垂眸冷静站着,好在自己并无甚可心虚的地方。 席临川打了个哈欠,缓了缓神看向郑启,一拱手:「明日还有早朝,舅舅请先去歇息。」 这一遭之后,红衣一个彻夜没睡。在榻上翻来覆去到天明,一边问心无愧,一边又怕去敦义坊打听的人出岔子,无端惹起别的后续。 天亮后用了早膳,她回房静静坐了片刻,终是到柜中寻了那三百五十两银票出来,去广志馆找聿郸。 恰好聿郸不在,服侍他的人说聿郸留了话,片刻便回。红衣就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聿郸果然回来了。 「红衣?」聿郸见了她稍一怔就笑了出来,笑容如常温和,一壁继续前行着一壁邀她入内,「进来喝杯茶。」 「不了……」红衣出言拒绝,他便脚下一顿,回过身来看他。 「这个……」她将手里的银票举到面前,聿郸一见,挥手让旁人都退出去。 她咬一咬牙,狠下心道:「我不能帮公子。」 聿郸的神色僵了一瞬,随即苦笑出来,叹了口气:「我知道,席公子查你了,我刚从当铺回来。」 红衣默然未语,聿郸也没有接她手里的银票。话语稍停,又续言道:「可想听听我的想法?」 红衣低着头,点了一点:「公子请说。」 「我觉得你也不必太过还怕,毕竟他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聿郸沉稳道,「而这样的事,若查出来便无可辩驳,但若查不出来,他反倒会更信任你。」 红衣浅怔,没有插话,只等他继续说完。 「而且……恕我直言。」聿郸轻笑了一声,淡声又道,「他也未免太多疑了。你如此留在席府中,必定心力交瘁,我不得不劝一句——你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这倒是无错。 她在席府中确实觉得心力交瘁,不止是席临川的怀疑,还有防不胜防的陷害。她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每天都盼着能早点离开。 聿郸重重地叹了口气,珀色的眼眸中蕴着浓重的无可奈何,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可以直接给你钱帮你赎身,你不肯要;让你帮我做事来筹钱,你也不肯。」 红衣略一苦笑,听得他又一叹:「你会逼死你自己的。」 「我很感谢公子为我着想。」红衣沉容一福,心下竭力避着其中的诱惑,从万千心绪中剥出一缕最明确的想法。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又说,「但我不能帮公子这个忙,并非只因为他在怀疑我、或者我怕他。」 聿郸不由一愣。 「这几天我都在试着想这件事,可每次一想就觉得心烦。我试着告诉自己此事于我很好、于公子您的生意很好、于席公子也没什么坏处,但是……」她哑笑了一声,「明明看似对谁都不错,我还是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但昨天彻夜未睡胡思乱想之后,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聿郸睇着她不语,有不解也有好奇。她微微笑着,明眸望向聿郸,温和而轻缓地道:「那日我觉得我办不了这件事,是因我知道席公子根本不信我;公子觉得我能做到,则是因公子觉得席公子待我很好、也会信我。」 「如果假设公子所以为的情况真是现下的情况……」她笑而一叹,「我怎么能利用一个人对我的信任、出卖他隐瞒别人却告诉我的事来换钱呢?」 「……」聿郸静默一瞬,轻然蔑笑之后,一字一顿地向她道,「但你明明还记得他曾经差点要了你的命,如今还如此为他着想,甚至不惜让自己赎不了身,你们汉人的愚忠真是可笑可怕!」 「公子这话就过分了。」红衣不快地皱起眉头,语气陡然生硬,「我只是觉得该一码归一码而已,他是否差点要了我的命是一回事、我能否在他信任我之后利用他是另一回事。就像是他虽然曾疑我通敌,前几日也还是救了我一命一样……」 她不悦而急切地解释着,聿郸忽又一声笑,利落地丢下一句话:「你会帮我的。」 红衣的辩解戛然而止,对上他眼中的笃信,一滞:「……什么?」 「你会帮我的。」聿郸重复了一遍,让她听得清楚。红衣怔然望着他,他珀色的眼眸中蕴着满满的自信与笃定,莫名地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聿郸往前迈了半步,凑近她耳畔,口吻如旧的温和暖人:「或早或晚而已。」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未在多言其他,转身往房中去了。红衣犹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出了院门。 不知怎的,还是觉得心中一股寒气萦绕着,怎么都散不尽。就好像在大地深处埋着一块千年寒冰,任凭天上怎么阳光普照,都阻不住寒意侵袭身体。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似乎只是直觉,又似乎是因为穿越后遇到的坎坷已然太多,是以对未知的事愈加惧怕。聿郸的话分明没有说完,他并没有说他要做什么,只是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她会帮他的——哪怕她片刻前刚刚拒绝过他。 他要干什么…… 红衣连吸气都有些颤抖,恍然抬起头望一望天上的阳光,想让自己换换思路。 也许……并不需要知道聿郸要干什么。 她只要清楚,在这个世界里,自己和聿郸的身份是天壤之别的便够了。她一个舞姬而已,他可是赫契头一号的富商,大约连长阳城中的许多达官显贵都要敬他三分。他想找她的麻烦、甚至弄死她,都很是容易。 温暖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又并不觉得聿郸会是那样狠辣的人,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让他笃信她能办这件事、且还要用生死来威胁她必须做这件事。 但是……除了拿生死平安做威胁,她也实在想不到他还能有什么法子逼她做事了。除了这条命以外,她现下实在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拿来做他人的把柄,连亲人都没有。 如果又是要危及生命的事…… 红衣心里沉得几乎噎住,喘不上气来。满心都是不断膨胀的恐惧感,且因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未知」的,她连避都没办法避。 连去敦义坊看孩子们的时候,都还是魂不守舍。 他们正跟着席临川请来的先生读书,童音清脆,摇头晃脑背出的《千字文》红衣在现代时也读过。 起初她试着在心中默背,想将那盘旋已久的心绪姑且抽离开来,却是根本没用,一不小心就走了神,继续想自己苦恼的事情了。 在先生离开后,休息下来的孩子们很快就察觉到了她不对头。 红衣再次从苦思中稍缓过神的时候,就看到二十几个孩子围了个大大的半圆,一个个都望着她,一片呆萌,满是困惑。 「……」她眨眨眼回望一圈,而后讷讷道,「干什么?」 「姐姐你不高兴么?」燕儿眼巴巴地望着她,问得怯怯。 红衣笑而一喟:「没有。」 第四十四章 燕儿似有不信地撅一撅嘴,喃喃地又说:「可是……我们都在这里看了你好久了,你都没有反应。」 红衣的神色有点尴尬,刚要再说一句「真的没有」,旁边的阿远也嗫嚅着道:「就是。而且……姐姐你头上的簪子都被摘了两支了,你也没有反应……」 红衣一愣,下意识地抬手一按发髻,才觉果然是松了不少。原是留了一半长发披在身后,目下连原本绾上去的部分都披下来了半数。 她心内一怒,猛回过头要看看是哪个「熊孩子」干的,目光所及,神色却一下软了。 「……公子。」红衣赶忙站起身,也顾不得头发现下散成了什么样,屈膝一福,方才烦乱不已的心中顿时只剩了忐忑,心跳快得如同小兔子乱跳。 「是因为我着人去当铺查了你而不高兴么?」席临川连个铺垫都没有,问得直白极了,神色定定地看着红衣,红衣一栗,忙道:「不是。」 席临川未作置评,径自解释了下去:「不是有意疑你,但我身在其位要谋其政。舅舅觉得此事与赫契人有关,我自要从与赫契人有联系的人开始查起。」 他的主动解释让她有些意外,纵有些不忿也发不出火来。点一点头,应道:「我知道。」 「今天阿淼生辰,我托旁边的金玉坊打了块玉佩给他庆生,来时忘了取。」他转了话题,瞟着她,询问道,「同去?」 纵不想去,红衣还是谨慎地未作拒绝。二人一并出了院门,席临川又瞥她一眼,这才想起把手里拿着的两支簪子给她:「喏。」 红衣伸手接过,安静无声地将头发完全散开又重新绾好。觑一觑席临川,心下琢磨着或许应该将聿郸的事告诉他,万一日后聿郸真对她威逼利诱……没准席临川能护她一护呢? 一面觉得不会,一面又觉得很有可能。她毕竟是席府的人,想免去那些麻烦只要日后见不到聿郸就可以了,而于席临川而言,让她见不到聿郸,只需要他一句话。 也许……他当真是会帮一帮她的? 红衣咬一咬牙,迟疑着启唇:「公子……」 席临川闻声看过去,见她低着头,眼睫也垂得低低的,好似有满腹心事。 他蹙起眉头,未作催促耐心等着。便见她深深地一呼一吸,而后沉吟着道:「我、我有些事……不知道该不该同公子说。」 席临川目光一凝:「说就是了。」 「那……」红衣抬眸窥一窥他的神色,小心地道,「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请公子信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的眉心又蹙了一下,脚下顿住:「说。」 「公子信我……」她急着为自己求一道护身符,却被席临川斩钉截铁地一语打断:「我不能平白跟你许这种诺。」 红衣神色微僵,哑了一哑,听得他又道:「信不信你我自己判断,说吧。」 她始终都是弱势一方,根本就不该奢求他会答应给她什么保障。红衣哑笑自嘲,反是平静下来一些,长缓口气,说得从容不迫:「聿郸公子想让我给他传信。」 席临川一凛:「你说什么?」 「他说两国交战,生意愈发不好做。希望我能向公子打听到朝廷做了怎样的决定、军中又有怎样的动向,告诉他,他的商队便可避开军队所经之处,也能知道下一步该卖些什么,境况会好些。」她简单地复述了聿郸对她说过的话,语中一顿,又道,「他说我能做得到,会给我钱帮我赎身……」 她自顾自地说着,始终没有抬头,便也看不到席临川的满面震惊。 只觉面前气氛凝滞了良久之后,才听到一句:「你为什么告诉我?」 红衣咬一咬嘴唇,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害怕。原是拒绝了,但他、他说我一定会答应的……」 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续说:「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觉得怕得很。再者,他虽说自己只是个商人,并未在赫契王廷为官,但我总觉得……总觉得……」 她觉得这种富甲一方的人多少跟政权会有瓜葛,说不准会把消息传给赫契王廷。可又没什么证据,只是因为读过小说是以觉得「可能是这样」,于是便不敢说下去了。 席临川还沉浸在她主动告诉他赫契人要收买她的震惊中没缓过来,惊得连呼吸也停滞住,先前那么多次察觉到不同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 先前种种只让他觉得自己许是错了,觉得这一世她兴许不会有叛国之举;这一回却足以让他发觉他彻底错了,她决计不是会叛国的人。 他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视线在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上一分分划过。她还是一副清冷的样子,比他上一世印象中的样子清冷多了,但羽睫总时不时地有一下微颤,明明白白地让他感觉出…… 她在害怕。 席临川狠狠地吸进一口凉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些,问她:「你怀疑他为赫契王族办事?」 红衣微一凛,腰佩的流苏穗子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解释得尽量缓和:「我知道不该怀疑公子的朋友,但是……」 「我们不是朋友。」席临川干脆地接了话,红衣一讶,抬起头看向他。 「我也想看看他在长阳要做什么。」他睇着她,与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对视着,少顷,缓出了些许笑容:「多谢你告诉我。」 「……」红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应付这道谢了,略有些尴尬,俄而只好如同在现代时一般,应道,「客气了。」 席临川一声干咳,凝视着她又踌躇了会儿,目光不太自在地扫了眼跟得很远的几个小厮,沉声说:「抱歉。」 「……啊?!」红衣惊得向后猛退半步,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抱歉」是指的什么,「抱歉,我不信」?还是什么别的? 「我……嗯……」席临川的面色有点发白,目光在侧旁的地上划来划去,窘迫分明地挣扎了好一阵子,终是鼓足勇气道,「我不该疑你叛国,还有……那一箭,我……嗯……」 红衣忽然觉得这个一贯让她怕得想逃的人的样子有点好笑。 二人隔了不过一丈距离,他支支吾吾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已尴尬得说不出话,却又非得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 看上去就像在现代时鼓足勇气到喜欢的女生面前表白的男生似的,磕磕巴巴的无法把话说完整,无论旁边有没有人在围观。 但他明明是上过战场的人,长阳城中传说一般的人物,还不管不顾地在闹市和何家公子决斗过…… 几种反差强烈的形象在心头猛地一撞,红衣好似懵了一阵才又缓过神来。再度看看面前别扭得面红耳赤的席临川,不知怎的就大了胆子,面色一冷:「那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公子空口道歉也太轻巧。」 席临川本就还没缓过来的脸色又一僵,见她眼波流转,很快又续言:「这回聿郸明摆着要找我的麻烦,有劳公子护我周全如何?」 实则话未说完她就已回过味来,不知自己是否说得太过,语毕忙抬眸去看席临川的神色,却见他气息一松,微浮笑意地一点头:「好说。」 第四十五章 聿郸神色一冷:「让我离开?」 「是。」来禀话的小厮不慌不忙,稍一欠身,解释道,「两国不睦,长阳城里紧张得很。我们公子又是要带兵的将领,您留在府中不方便,易惹非议。」 「出什么事了。」聿郸沉然问道。 那小厮话语停住,垂首静默不言。 「赫契再度动兵的事不是今日刚刚传来,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变动。」他凝视着那小厮,话语森然。 「小的不知。」那小厮躬了躬身,又说,「许是公子刚经了下毒的事,是以格外谨慎些。毕竟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过问了此事,公子也不敢大意。」 聿郸清冷一笑,复一睃那小厮:「这说辞你自己信吗?」 席临川就不是这种喜欢温和处事的人,若他真觉得是他下的毒,估计早就拎剑过来一较高下了。不让他再住在府里…… 聿郸静静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遂缓了口气:「罢了,难为你也没用,帮我收拾东西。」 那小厮却又一揖:「公子莫恼。我们公子说了,有朋自远方来,自该以礼相待。如今事出突然不得不如此,请公子见谅,让小的带公子去长阳南边的另一府邸,也是个好地方。」 「不必了。」聿郸回绝得干脆,端然对此并无兴趣,「本是觉得和君侯谈得来,想多见一见。如今既是不能,就不劳君侯多做安排,我自有地方去。」 小厮便也不多做劝说,恭敬地应了声「诺」,叫了人进来为聿郸打理行囊,自去向席临川回话。 听闻聿郸并不想去另一处府邸住下,席临川执笔正书的手一顿,遂道:「那就不管了。」 那小厮一拱手,踟蹰着询问道:「公子可要差人盯上?」 席临川睇他一眼,笑而摇头:「盯梢的事,府里的人和军中的人只怕都不拿手。」他话语一顿,想了想,说,「去向北镇抚司禀一声。不说别的,只说我前日被人下了毒,今天请聿郸离开了。差人跟着与否,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诺。」那小厮一应,回身刚走了两步,又撤了回来,唤音犹豫,「公子……」 「怎么了?」他抬眼,那小厮小心地提醒他,「夫人……今天下午就该到了。」 席临川眉头一搐,挥手让他退下,待得屋中无旁人了,一下子伏到了案上。 他差点把这事忘了,或者说压根不想记着。 解毒醒后,他本是立刻着人回话让母亲不必来了,可母亲放不下心,还是执意来长阳一趟。这本没什么不好,他们也并非母子关系不睦,只是…… 毕竟有许多事,他是不想让母亲管的。 比如关于邹怡萱和顾南芜的事,母亲大抵免不了要同他嘱咐一番;多半还会提一提定亲的事——上一世就是这样,打从他首战告捷开始,母亲就催着他赶紧成家。 颓丧地在案上趴了会儿,席临川直起身子,复又叫了人进来:「备宴席备歌舞。」 争取今晚把母亲哄高兴了,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再说——然后明天他就寻事在宫中留一天,后天再找茬去拜访舅舅一整天。 于是这晚的席府歌舞升平。 皓月当空,月光勾勒出一片美景。 如花美眷笑意盈盈,端坐主位的陈夫人郑氏神色欣然,唯独一府之主……笑得很勉强。 他不是不高兴,只是很提心吊胆,总觉得下一句就要说点什么他不想听的话,绷着笑容喝着酒,歌舞再好都看不进去。 邹怡萱和顾南芜服侍在郑氏身侧,但只过了片刻,郑氏一个眼风扫过席临川便蹙了眉头,又看看正为她夹菜的邹怡萱,神色微沉:「阿萱,去服侍你家公子去。」 耳闻邹怡萱细雨轻声地应了声「诺」,席临川直觉得一口酒呛在了嗓子里。 用餐的气氛很是诡异。 知道郑氏不住地往他这边看是为一观二人相处得如何,席临川故作冷静作得十分艰难。邹怡萱并不清楚他爱吃什么,但为不让郑氏不快,她夹什么他吃什么,端然营造出一副「我们相处得很和睦,她已经很清楚我的喜好了」的假象。 这气氛蔓延开来,逐渐的,连与他不那么相熟的歌舞姬们都察觉出……公子今儿个情绪不对。 于是每个人都很别扭,又每个人都佯装正常。 忽一声瓷碗掷地的声音。 清脆的响声让原本专心致志装镇定的众人都一惊,乐声骤停,歌舞自也停了下来,众人循声望去,见郑氏面色铁青。 「……母亲?」席临川唤了一声,声音上挑,显是询问的意思。 郑氏却没有看他,淡一瞥在旁边被吓得傻住的顾南芜,斥语冷厉:「笨手笨脚的,连汤也不会盛!知我不喜吃芫荽,还盛那许多芫荽叶进来!」 顾南芜一听,忙不迭地跪下去叩首谢罪。一旁诸人屏着息不敢吭声,红衣与绿袖站得近,感觉手上被绿袖紧紧一握,耳畔一声轻轻抱怨:「好凶……」 是呢,好凶。 她悄悄抬眸望过去,其实郑氏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并不似她从前所脑补的「老夫人」——想想也是,席临川今年才十九岁,古人生孩子又早,郑氏自然老不到哪里去。 她的妆容精致华贵,又因现下眉梢眼底含着怒意而带着些许令人生畏的威严。 红衣与绿袖相握的手紧了紧,也轻道了一句:「刁婆婆啊……」 「……」绿袖扫她一眼,没吭声。 「母亲息怒。」席临川拱手歉然,「是儿子安排不周全,疏忽了母亲不爱吃芫荽,该先嘱咐厨房一声。」 「你这么大一个侯府,不必为我大动干戈。」郑氏颜色稍霁,仍是冷眼看着顾南芜,顿了一顿,又道,「但这顾氏,我叫她来的本意是要她侍奉你。可看她如此笨拙,想来做不好什么事,这趟便让她同我回去吧。」 顾氏后脊一凉:「夫人……」 这厢席临川也一愣,尚未及开口,便听得郑氏又道:「缕词和红衣是哪两位?」 「缕词已脱籍了。」席临川旋即答道,未理会郑氏发沉的面色,「她不算席府的人,母亲叫她来问话不方便。」 郑氏冷睃他一眼,不加勉强,只又道:「那红衣呢?」 席临川一喟,抬眼看去,红衣脱列而出,垂首一福:「夫人万安。」 郑氏看一看红衣又睇一眼顾南芜,清冷道:「旁人都退下。」 短短片刻,方才歌舞升平的厅中便归于安静了。 席临川执起酒杯又抿了口酒,索然无味的神色:「我就知道母亲不止是来看看而已。」 郑氏秀眉一挑。 席临川啧了啧嘴,又说:「母亲早先答应过,不管我府中之事。」 郑氏忍了口气,瞪着他道:「我再不管,你连命都要没了!」 「不至于。」席临川皱眉回了句嘴,而后冷下脸,懒得再多做争执。 郑氏也不跟他较劲,目光转向顾氏,语气愈加冷厉:「敢下毒害人的人,还留在府里。」 「不是她。」席临川又顶道。 郑氏一怒:「你住口!我听你舅舅说了,你只简单问了几句话而已,如何肯定不是她!还有那个红衣,和那聿郸富商交往不浅,你也只随意问了几句就不再怀疑,也太儿戏!」 第四十六章 「我自有我的道理!」席临川胸口猛一阵起伏,显是怒意强压,神色稍松了些许,又道,「母亲因为这个要把南芜带回去,明摆着是不会留她一命了,我不答应。」 「这人留不得!」郑氏喝道,席临川的语声一提便压过了她:「您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红衣静听着母子二人的争执不敢插话,悄悄看向跪在郑氏面前的顾南芜,又看一看垂首坐于席临川身边的邹怡萱。 再回想一番郑氏方才的话,好像觉出了点什么。 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听着,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并不害怕。郑氏明明已经起了杀意,她却仍觉得今日不会出什么事。 居然很相信席临川能挡住? 这般争执又持续了一会儿。 其间郑氏气急摔了只茶盏,顾南芜被溅了一脸水;席临川一见,抬杠似的也摔了只茶盏,邹怡萱被溅湿了衣服。 红衣不由得很庆幸自己站得远。 郑氏终是说不过席临川,败下阵来。面色铁青地睇了他须臾,蓦地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席临川连见礼的耐性都没有了,淡看着她离开,一声轻嗤,自顾自地又倒酒来喝。 ——这是标准的强势母亲和年轻气盛儿子吵架的设定啊?! 红衣心里念叨了一句,复又惴惴地抬眼去看席临川。 「都回去歇着吧。」他浅蹙眉头道。 红衣一福,顾南芜和邹怡萱起身后也一福,皆不吭声地一并往外退。顾南芜跪得久了,脚下不稳,退着退着一个趔趄。 邹怡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多谢……」顾南芜朝她浅浅一笑,惊魂未定的脸上仍有苍白。 邹怡萱回了一笑:「姐姐客气。」 她们一齐退到了正厅外,即有婢子上前搀扶顾南芜。三人互施一礼,顾氏便转过身,一步三颤地先回去了。 邹怡萱松了口气,也要径自回去歇息,美目一扫红衣恰好与她若有所思的视线一触,眉头稍蹙:「怎么了?」 红衣垂眸,按压着心底的猜测和因猜测而生的不忿,屈膝一福,笑得人畜无害:「没什么。只是想想夫人方才发火的样子就觉得后怕,还是邹姑娘有本事,能那般镇定从容。」 气定神闲地应付完邹怡萱无妨,回到房里,红衣就瘫了。 这跌宕起伏的剧情…… 心里止不住地打哆嗦。她横想竖想,都觉得郑氏今日找的这一出麻烦,是拜邹怡萱所赐。 若没有人跟郑氏说什么,她不至于那般容不下顾南芜,更不至于看缕词不顺眼。 恰好邹怡萱曾说过,她要除掉两个人。 那么…… 她除掉顾南芜的方法,竟是给席临川下毒。 红衣愈想愈觉得,此事从头到尾都可怕得令人发指。 府里都知道席临川中的是钩吻的毒,至于钩吻是什么……连红衣这现代人都清楚:古代几大剧毒之一。 是以事发之初,她曾有过一闪而过的奇怪,不明白为什么凶手即便用了这样的剧毒也还是没能一举毒死席临川,甚至让他一眼看出来那是钩吻的叶子——不想被看出来,撕得碎一些或是取用汁液很难么? 原来根本就是有意的。压根就不是为了毒死席临川,为的就是让他看出来那是钩吻,而后才好演下一出戏。 至于那钩吻的量是否足以致死根本就不要紧了,众人的注意力都会在席临川身上,只会觉得是有人要害他,不会有人轻易想到是要借他来除一小小妾侍。就算再减一片钩吻叶子,事情也仍旧会和那天一样,郑启会疑到赫契人,然后理所当然地疑到顾南芜。 接下来也都会和今天一样,自会有人煽动着郑氏来兴师问罪。 而后,以顾南芜的身份,只要席临川迟疑一点、或是懒得过问,她就死定了。府里就只剩了邹怡萱一个妾侍,最容易成为席临川第一个「妾室」的,也就只剩她了。 这丧心病狂的占有欲和野心。 红衣搁在膝上的手一紧:若邹怡萱想除掉顾南芜是因怕顾南芜与她争位、想除掉缕词是因觉得缕词有意博席临川的目光,那…… 邹怡萱曾经也说过,觉得她很得席临川的喜欢——照这个逻辑,在邹怡萱眼里,只怕她比顾南芜和缕词的竞争力大多了啊! 便基本可以断定邹怡萱早晚有一天会容不下她了,这种令人后怕的事情早晚会轮到她身上。或者,邹怡萱现在已然开始铺垫了,所以郑氏会对她也那般厌恶,对之前的事情一清二楚。 红衣想了又想,不知道如何「先下手为强」,就只好换个路子了。 翌日,席临川当真在宫里闷了一天。到了下午的时候,自己都感慨自己脸皮真厚。 这也就多亏他和皇后沾亲,皇帝才没把他从宣室殿轰出来。临了倒是忍不住训了一句:「你堂堂冠军侯连赫契人都不躲,竟躲你母亲!」 他也只好拱手沉肃应道:「臣能打赫契人,但不能打母亲……」 这算个理由,皇帝也没话说,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告退。 席临川可算松了口气,神清气爽地退出宣室殿,转身往宫外走。 回府的路上先去茶坊接顾南芜——这是怕母亲趁他不在再找她的茬,于是晨起离府时就把她一同带上了,到茶坊包了个风格雅致的小间,让她自己待了几个时辰。 吩咐得自然也清楚,和留下的小厮都交代好了,不许旁人打扰,夫人的人也不行。 是以再见到顾南芜的时候,定睛便看到她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回去了。」他在小间门口道,而后便要转身往外走。顾南芜疾走几步跟了上来,咬一咬牙,道:「方才夫人差人来过。」 「知道。」他没什么讶色,睇她一眼,又道,「不然我给你留人干什么?」 「听那口气真不是要找奴婢的麻烦……」顾南芜眨一眨眼,蹙眉说,「倒像是……府里出了什么事,特意来差人看看公子在不在这儿,想请公子回去的。奴婢回说公子入宫了,他们便走了,半句多余都没有。」 他足下一顿,皱眉看向她:「府里出了事?」 「嗯……似是。」顾南芜衔着嘴唇点了点头,说得并不肯定。 马车急赶回府,二人一并下了马车,踏入院门,倒未觉出有甚出了事的味道。 几个候在院中守着的小厮都是一脸轻松,见席临川回来连忙见礼,席临川略一点头,便问:「听说府里出事了,什么事?」 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厮欠了欠身:「不知道。早先是听说出事了的,夫人还差人出去找公子来着。后来就没动静了,小的打听了一下也没问出什么,似是夫人安排妥当了。」 席临川皱了皱眉,直奔郑氏的住处而去。 郑氏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一扫昨日晚宴时的满面阴霾,正与邹怡萱说笑。案上的剔红碟子中盛着几样茶点,二人一壁用着一壁说着,看上去其乐融融。 「母亲。」席临川一揖,郑氏忙让他坐,他却显然没这雅致,略一沉便道,「不知方才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郑氏苦笑一喟,缓缓道,「你不是救了一众孩子?方才敦义坊那边传话回来说吃食上出了岔子。我怕那些孩子出事所以未及多问便着人请郎中过去看、又差人去寻你,后来郎中来回了话,说孩子都没事,只是一个府里前去探望的丫头误食了些,吃病了。」 第四十七章 席临川一凛,当即便知这「府里前去探望的丫头」是谁。恰又有聿郸的事在前面搁着,不禁紧张起来:「她如何了?」 「送回去歇着了。」郑氏答道。 席临川立时就要朝乐坊去,刚转过身,却闻身后笑声清冷:「你果真和她很熟络。」 自是指红衣了。 席临川没回头,咬咬牙忍着不解释,复继续朝外走,大有埋怨地留了句:「母亲您管得忒多了。」 「你最好能记得,她跟那胡商很熟。」身后轻飘飘的又传来一句,这回席临川连回嘴都没心思回,提步迈出门槛,半步不再停地直奔乐坊而去。 他才刚道了歉、刚承诺在此事上保她周全,万不能让她这么死了。 红衣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一手随意地垂在榻边,望着木榻精致地雕镂,努力地脑补自己现在浑身无力、气息不稳、心中发慌、口干舌燥、嗓中发痒、手脚酸软…… 一边努力一边感慨,此番为了避邹怡萱,她也是蛮拼的。真是越来越怕死惜命,当初救孤儿后重见席临川的时候,眼见也是离死不远,但还能义愤填膺地同他理论几句,虽然进了官府后忍不住哭了吧…… 那也比这回强。 这回在想清楚邹怡萱的心狠手辣之后,她简直怕得心律不齐了。也想过直接告诉席临川,可眼前的事实也实在明白——邹怡萱敢在郑氏面前搬弄是非,可见是把干系脱得干净。别说留下物证了,她估计连半点嫌隙都染不上。 到时候事情挑出来,原就看她不顺眼的郑氏还会看她更不顺眼,这不是作死么? 于是……与其让矛盾进一步激化、让邹怡萱快一点动手,她还不如先想法子设好防再说。 把安全系数提高了,其他的可以安心从长计议。 因果始末琢磨好了、措辞也想好了,红衣虽然自认不聪明且对这些伎俩完全没有经验,也还是觉得这事能成。 目前为止唯一的岔子大约是……这泻药药劲太猛了。 房门猛地被推开,带起一阵风。红衣虚弱无力地看过去,语声低低:「公子……」 「怎么回事?」他大步走到她的榻前,看清她的面色后,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听说是在敦义坊里出的事?」 红衣点一点头。 席临川沉下口气:「是聿郸?」 这回,红衣摇了摇头:「不知……许是吧。」 她说着安静了一会儿,认真地长缓了一口气,又慢慢道:「公子说护我一回……那话作数么?」 席临川颔首:「自然。」 很好。 「那求公子先做些安排……」她说着挪了挪身子,目光完全投到席临川面上,说得一字一顿,「能不能……乐坊还有孩子们的住处,着专人每日检查饮食熏香?毕竟聿郸那么大的势力,嗯……」 其实是怕邹怡萱这个能把毒下到席临川杯子里的人直接来乐坊下药。 「可以。」席临川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了。 红衣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念忽地一动。这突然生出的想法让她微微一惊,而后在心中快速思了个来回,觉得应该可行,遂又续道:「能不能……尽量不让旁人知道这番安排?」 席临川蹙了蹙眉头,沉吟道:「让旁人都知道了这边有所防备,你才会更安全。」 「是。」红衣赞同地点了点头,凝望着他,却说了另一个思路,「但旁人不知道我有所防备就会接着下毒,大约……能刚刚好抓个正着吧?」 「不行。」他拒绝得斩钉截铁,直让红衣一愣。 席临川冷着脸,淡声而道:「这事是为护你周全,不是为了让你搭上安危帮我寻聿郸的罪名。」 红衣哑住,扁了扁嘴,无可争辩。 「我马上安排人来。」他道。退开半步,一壁看了看周围一壁思量着,少顷,蹲下|身压声道,「还有,你离邹氏远点。」 这话让红衣心中一震:「什么?!」 「等母亲离开长阳,我要料理些事。」席临川轻一切齿,「别问是什么事。」 他竟然是知道的?! 红衣在听完席临川的话后目瞪口呆。 可惜之前的话已出口,决计不能改口告诉他自己也疑邹氏、连今天这一出都是为了防邹氏而设的。 否则,恐怕席临川还没料理邹氏,自己就要先一步被他「料理」了。 红衣只得哑着声点点头,惶恐的神色看得席临川短促一笑,遂而转身离开。 片刻后,乐坊里就已开始议论起来,众人皆知红衣遭人暗害、公子安全起见差了人来盯着。 几天过去,天气似乎又热了一些。各房中都添了冰降温,循循地散着凉气与高温对抗着。 席临川可算借着这炎热半骗半哄地把郑氏劝走了,说辞简单且合理——郑氏所住的淄沛比长阳略凉快那么一点儿。 毕恭毕敬地目送着母亲所乘的马车离开,席临川长长地舒了口气,走回大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他定了定神,道:「叫邹氏去我书房。」 等话的小厮一应,他沉吟着又添上一句:「还有红衣。」 那小厮便领命去了,他也径自朝着书房去。心下琢磨着近来的事情,公事私事皆不少,得一件一件来。 尤其是府里这些琐事,还是先料理好了为宜,若不然待得他再度出征,说不准又会闹出怎样的麻烦来。 进了书房自己动手沏了壶茶,边饮边等。很快便闻得脚步轻快而至,抬眼恰见邹怡萱走进来,眉眼带着笑意朝他盈盈一福:「公子。」 「嗯。」席临川略颔首,一睇案桌对面已备下的空席,「坐。」 邹怡萱依言落座,见席临川手中茶盏已空,便要执壶为他添茶。他却快了一步,似乎浑然未觉她已伸手,自己一提茶壶,又将杯中茶水添满。 邹怡萱不由一愣,明眸夹杂着讶异去打量他的神色。他却只是轻吹着茶气,眼帘微垂着,平平淡淡。 许是寻不出什么开心的情绪,但也寻不到不快的感觉。 邹怡萱便微微放了心,收回手来搁在膝头,安静地坐着。 待得他又饮了半盏茶,红衣才可算到了。不是她有意拖着,实是住得比邹怡萱远些,这两天又身体虚。 红衣抬眸望一望相对而坐却皆不言的二人,颔首福身:「公子、邹姑娘。」 席临川睇一眼邹怡萱旁边的空席,还是同样的一个字:「坐。」 红衣也依言落了座,神色惴惴地看看席临川又看看邹怡萱,不知接下来会是什么事——她倒是知道郑氏走了,席临川就该「料理」邹怡萱了,但叫自己来干什么? 席临川的目光一睃二人,轻笑声一划而过,转而面无波澜地翻了一只倒扣着的空茶盏过来。修长的手指略扶着盏壁,他复又拿起那茶壶,斟茶。 茶水落在杯中泠泠微响,触得二人心头也一阵悸动。皆不敢作声地望着那茶盏中茶水斟满,他稍抬眼,看向邹怡萱:「舅舅府上拿来的白毫银针,你尝尝?」 邹怡萱面上分明一喜。 这是席临川头回主动叫她到书房,就有为她沏茶的事,她自是高兴的。 伸手便要端那茶盏,柔荑刚要触及瓷盏时,他却又忽道:「哦,等等。」 第四十八章 邹怡萱一怔。 席临川拉开抽屉,手在其中一探,寻了个纸包出来。他从容不迫地打开纸包,取出两片晾干的叶子丢进了茶盏。 邹怡萱神色骤变。 「公子您……」她涂得很好看的朱唇微一颤,笑意变得牵强,「公子您……什么意思?」 席临川扫她一眼而未答,拿起茶盏搁到了她面前。 红衣并不认识那叶子是什么,好在这谜并不难猜。她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邹怡萱,一边觉得邹怡萱害人在先,就算席临川要还回去也是她活该;一边又十分清楚这样面对死亡时是怎样的恐惧——她也是经历过的,那种感觉大脑在飞速运转,却又什么都想不到,只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还不想死的感觉…… 邹怡萱面上的血色一分一毫地褪去,短短片刻间,隔着脂粉都能寻出异样的惨白。 席临川淡声一笑:「看来你是认得这是什么的。」 邹怡萱没有做声。 他敛去笑意,手上一推关上抽屉:「这类东西向来管得很严,你一个自小由母亲教大的家婢为什么会认得,不解释解释?」 「我……」邹怡萱已完全发了虚,目光死盯在他面前余下的钩吻叶上,说不出话。 席临川等了一等,眉头稍挑,而后打了个哈欠:「早知道你这般不会掩饰,齐伯就不用担心你事到临头会不认了。」 他说罢不再等她的回答,朝外一扬音:「有劳大人。」 即有人应声入内,不小的动静惊得红衣与邹怡萱一并回头看去。几个禁军一齐走入房中,为首的那个正是前些日子接红衣与缕词进宫的那位。 席临川稍衔了笑意,朗朗道:「虽是家事,但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又恰逢与赫契局势复杂,只好劳烦大人出手。」他的视线在邹怡萱面上短短一扫,「与外人有关无关,还是谨慎些为好。」 「君侯说得是。」镇抚使一抱拳,略一偏头示意手下上前带人走。邹怡萱终于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地扒住案桌,一下子哭了出来:「公子……奴婢跟赫契人没关系!奴婢只是、只是……」 她支吾半天,终于挣出了一句说辞,这说辞却连红衣都觉得毫无创意:一时糊涂。 席临川倚在靠背上瞧着她:「费心弄到这般剧毒,还敢说是一时糊涂。」 「我没想害公子!」邹怡萱赶忙解释,杏目圆睁地望向席临川,端然在盼望他相信,「我没想害公子!我日后过得如何皆凭公子……我怎么会害公子!」 席临川的目光陡然一凌:「那你就真是存心想害死顾氏了!」 邹怡萱的话蓦地滞住。 「整桩事数算下来,真正吃亏的就只有顾氏一个——我当真没猜错?」他冷眼看着她,俄而怒极反笑,又向镇抚使道,「看来是和赫契人扯不上干系了,不过牵涉人命的案子,还是劳烦大人办了!」 「公子!」邹怡萱惊然疾唤,但再未辩解出什么,很快就被几个禁军强拽出了书房,喊声也渐远渐低。 瓷器与木案相碰发出一声轻轻的「咯」音,红衣后颈发僵地转回头来,看到席临川又翻了一只瓷盏过来,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和方才一样斟满了茶,再度打开抽屉,又摸出个纸包。 纸包打开,平摊在案上,里面的东西让红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 他倒是没和方才一样把纸包里的药加进茶里,只一睇她,笑问:「你来一杯?」 红衣就如同方才说不出话的邹氏一样维持了沉默,席临川悠悠地看着她,啧了啧嘴:「你真豁得出去。」 他说着,余光无意中注意到禁军方才离开时未关的门,便起了身。红衣正紧张着,看他起身自也跟着站了起来,是以他阖好门回过身时,就看到红衣面对着自己死死低着头的样子。 「说,自己给自己下药是冲着谁去的。」他淡看着她,一顿,又说,「没有外人。」 有没有外人……要紧吗?! 这事在她看来,最要瞒的……就是他啊! 红衣的心跳得就像和着《相和歌》踏出的鼓点一样,拢在袖中的双手相互掐来掐去,如鲠在喉地先辩解了句:「我……没想害人。」 话音未落,他忽地疾步走近。红衣心下一惊,脚下急退数步。 「咚」——她的后脑勺猛磕在墙上,磕得头懵了一瞬。再定下神,抬眸就见他怒目而视。 她右边是个小橱,另一边,席临川的手抵在墙上。围出的狭小空间让她跑都没的跑,红衣在他的怒视下怔了半晌,几乎要哭出来:「我、我真的没想害人……只是觉得邹氏兴许在顾氏的事中兴风作浪,怕轮到我自己身上,所以想、想借公子的吩咐设个防……」 席临川的神色却未缓和。 他一咬牙,抬手指着红衣恨恨道:「我诚心诚意想护你,怕是聿郸动手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竟是你戏弄我!」 「我……不是……」红衣吓得哭都哭不出,又想想邹怡萱刚被「带走」,怕得更加厉害。 她后脊贴在墙上、手掌也皆紧张得按在墙上,那点轻微的凉意此时似乎能透心,不一会儿,就让她没了支撑地力气。 膝头发了软,她倚着墙缓缓地出溜下去,直至完全坐到地上,心才随着身子稳了一些。 下颌搁在膝头,红衣夹杂着忐忑的语声低低呢喃出来:「我不、不是有意戏弄公子,只是没有证据,夫人又待邹氏不错,哪敢……哪敢随意说疑她……」 席临川怒意未消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逐渐绷不住了。 解释就解释么,话问到一半人慢慢地「矮」了算是怎么回事?! 弄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应付她这反应。 手在墙上一支,席临川站直身子。脚在红衣鞋尖踢了踢,大是没好气的样子:「坐地上干什么?起来!」 红衣本就高度紧张着,听得又一个问句冒出来,一时连他这其实明显不是发问都没意识到,立刻回答回答了「坐地上干什么」的问题,可怜兮兮地答得十分老实:「应、应激反应……」 席临川眉头皱起:「什么反应?」 「……」红衣僵了一瞬可算回过神来,「应激反应,就是、就是……」其实她也解释不清楚,磕磕巴巴半天,勉强说了个大概意思,「就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的时候,没有意识地做出的保护自己的反应。」 席临川眉头轻挑着低眼打量了她半天,到底没在这词上再多费时间,靴子又在她绣鞋上一踢:「快起来!」 「哦……」红衣睨一睨他的神色,遂伸手在身旁矮橱上一支,站起身来。 但她还是走不开,席临川犹在她面前一丈远的地方站着,她必定不能绕开他走过去。 于是垂眸安静站着,感受着他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忍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了:「公子,您……还有事么?」 「有。」他字正腔圆地回了一个字,而后又没下文了。 ——有事你倒是说啊! 红衣一惊一乍地等着,又过了片刻,席临川回过身去,打开案上的一只木匣,拿了个东西出来。 第四十九章 红衣在他背后看着,隐约可见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漆木牌,上面刻有精致雕花,还有褐色的流苏穗子。 一时止不住地猜测这腰佩一样的东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席临川睇着那牌子头也未回的开了口:「前几日去长秋宫见姨母的时候,见到了陛下新封的张姬和阮姬——就是从前跟你学舞那两位,她们说想让你时常入宫坐坐。」 「这话是当着姨母的面说的,我不好拒绝。」他回过头来,把那腰牌交给她,「她们若传你入宫,应是会另备腰牌。这块是我的,如若出了什么岔子,它兴许能帮你个忙。」 「能出什么岔子?」红衣脱口问出。脑中已然脑补了几十万字的宫斗大戏,但转而一想——这跟她一个侯府舞姬有什么关系? 席临川一笑:「有备无患。」 她静了一瞬,转而又说:「那公子呢?」 腰牌不是应该人手一块的嘛?她拿了他的,他怎么进宫啊! 席临川定定地看一看她,眼中的笑意似有些迷蒙,而后他吐了五个字:「我要出征了。」 红衣面上的愕然一划而过。 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住了,她好像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事,不知道怎么接话合适;而因她不开口,他也更不好再往下说什么了。 两人各自陷入深思,左顾右盼地想寻个台阶打破尴尬。少顷,席临川上前一步,指指红衣手里的腰牌:「这个你收好了。」 红衣连忙配合地点头:「嗯。」 「等我回来要还给我。」他又道。 她再度点头:「嗯!」 炎热未褪的夏季后叶,席临川得封骠骑将军,率一万骑兵随大将军出征。 又过五六天,红衣第一次接到了宫中的传召。 来请人的是两名宦官,均是笑吟吟的,十分客气。与红衣说明了原委,拱手邀她收拾妥当便入宫,红衣自不敢怠慢,匆匆地理好妆容便去了。 阮氏与张氏所住之处均在皇宫西边,红衣随着两名宦官走了好一阵子,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途经各处是什么地方,却没什么心思去听。 席临川有意把他的腰牌给了她,说是「有备无患」,可见在他眼里,这其中是会有险事的。 会有什么险事红衣不知道,只是心里不得不承认,在这样阴谋阳谋的事上,席临川比她有见地多了。 又拐过一道弯,一扇朱红宫门呈现在眼前,红衣抬眼看了看:颖淑宫。 走进正殿,红衣的目光在殿中迅速一划,看到张云月和阮淇均在座,却还有另一人在。这人端坐主位,看服饰也比张氏和阮氏华丽一些,却不知道是谁…… 罢了,头一回么,不认识也很正常。红衣心里掂量着应该不能因为这个被找茬,便平心静气地先向张氏和阮氏见了礼:「张姬娘子万福、阮姬娘子万福。」 一拜,无声。 稍稍静了那么一瞬,听得一声泠泠轻笑,而后听到阮淇道:「这就是红衣姑娘。姑娘,这位是唐昭媛娘娘。」 红衣会意,下拜姿势未变,又添一句:「唐昭媛娘娘万安。」 「快起来吧。」座上之人口气温和,在红衣起身间,又招呼宫娥为她添了席位。红衣落座,垂眸静静的,唐昭媛的目光很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儿,一哂,「本宫时常听她们提起你,嗯……百闻不如一见。」 这话让红衣很有些惶然。 「是呢。」阮淇浅浅笑着,向红衣解释道,「昭媛娘娘也善舞,与我二人相见恨晚,又听闻我们的舞皆是姑娘教的,便想见见姑娘。」 原来是这样。 红衣心中稍松,遂露出笑容,向唐昭媛颔了颔首,客气谦逊:「不敢和昭媛娘娘比。」 「没什么敢不敢的。」唐昭媛笑意和煦,招手让宫娥近前,指了指宫娥手中托着的舞服,「衣服本宫给姑娘备好了,有劳姑娘一舞——唔,莫怪本宫要求得直白,实在是身在宫中已有许久没看过称得上惊艳的舞了。」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略含了歉意又道,「姑娘请。」 这般诚恳的相邀,且又不是什么难事,红衣当然不便退却。想了一想,不知跳什么合适,便先问了唐昭媛一句:「娘娘可有什么想看的舞?」 唐昭媛羽睫轻覆,笑颜未变:「《佳人曲》。」 过了祁川,就是赫契人的领地了。 苍茫的草地与戈壁辉映,有清泉汨汨流着。乍一看是一片无可比拟的美景,细想下去,却不知这美景之下掩着多少白骨、天上又飘着多少亡魂。 大军压过,沉默中晕开的气势盘旋不散,似乎还没开战就已有血腥气凛然。刀剑寒光盈盈,利箭尾羽在阳光下反射出浅淡的颜色。 席临川的目光定在眼前的连绵山脉上。 越过这座山,就该遇到赫契人的军队了。是何人带兵尚不知道——差去的探子未能探到,而前世,根本就没有这一战。 他难免有点分神,自始至终都很想知道这些战事上的变化是因何而起的。 手上缰绳一勒,他摒开杂念,犹自远眺着那山,面上隐有笑意,话语朗然:「过了这座山就要见到赫契人了!」 身后军队无声无息。 「听说他们有五万人。」他又道,而后稍稍回了头,「他们杀过你们的家人、屠过大夏边境的村庄,你们怕不怕!」 「不怕!」身后的回答仿若雷鸣,震得大地一颤。 「好!」席临川一笑,望一望天色,「现在约是午时——安营扎寨,待得夜深,突袭赫契大营。」 夜幕降临后,四下里就渐渐地冷了。 轻骑才黑夜中急冲入营,直朝大帐而去。 是遣出去的最后几名探子。 「将军!」为首一人抱拳,抬眸一睇,示意侧旁守卫皆退下,而后才禀道,「赫契人设了防,向前二十里有近千弩兵设伏。我们……死了两个人。」 「设了防?」席临川一惊。 怎会?他此前只与赫契人过了一次招,赫契人不该这样清楚他的路数。他的打法本就不合寻常套路,是以前世能把赫契人打得没有还击之力——前世那么多次交手都没能让他们摸清路数,这回仅经了一次竟能提前设防?! 「将军,属下有一言。」那探子犹豫道,见席临川点头,又续说,「您上次出征时,让属下在长阳城里盯着的那位姑娘……」 席临川眉心微一跳,垂眸凝视着地图须臾,又缓缓舒展开来。少顷,他一摇头:「不是她。」 这份笃信直让那人一愣,不放心道:「那将军上次疑她是为何?依属下之见,此人……」 「绝不是她。」他瞟过去一眼,遂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地图,冷峻一笑,「让他们先设着防吧。告诉将士们,今晚睡个好觉。」 「将军?」 「这几日风都不小,我们等场西风。」席临川笑意浅抿,「养精蓄锐——不只要人休息好,把马也都喂好。」 几人终于明白了些,再度抱拳,应了声「诺」。 帐中恢复安静,明亮的烛火在案头晃着。席临川收了地图、铺上毛毡,又取了张白纸搁在毛毡上,平心静气地执笔蘸墨,在右侧开头书下两个字:「红衣。」 第五十章 然后手中狼毫空悬了半天,也没写出下一句来。 突然想给她写信就拿了纸来,写了两个字又不知道写什么——席临川望着信纸,嘴角搐了一搐,大觉自己方才一定是魔障了,上一世时他都不曾在战事紧张时想过给她写信,这一世二人这么疏远,他抽什么风? 脑海中各样的念头又过了一遍,末了定格在他出征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也就是给她腰牌的那次。 唇角笑意浅勾即逝,席临川面对着信纸板起脸来,面不改色地写了下去:「腰牌别弄丢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于我十分要紧。」 而后写了个落款,将信纸装进信封,没忘了在信封正面书下四个大字:红衣亲启。 滞了一会儿之后,却是复又将信纸抽了出来,在「于我十分要紧」之后再添四字:「见信速回。」 欣然一笑,他一壁舒着气一壁封好信封,以火漆封好口,叫了信使进来:「送长阳席府。」 唐昭媛确是很爱歌舞的人。 红衣一舞终了,驻足一望,便见唐昭媛一副看得出神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见了礼,红衣复随宫娥一并去了侧间,将舞服换下来。 再回到殿中时,唐、张、阮三人仍细心品评着方才的舞,见她回来,唐昭媛露出笑容,赞道:「姑娘真是好舞技,劳姑娘走这一趟,让本宫开了眼界。」遂扬音一唤,「秋棠,把父亲新送的那玉佩取来。」 这便是要有赏赐下来。红衣连忙施礼道谢,待得把玉佩接到手里,定睛一瞧,才发觉自己可能……发了笔小财? 玉的事她不算很懂,但单看这温润玉色也知必是好东西——看上去比聿郸给她的那玉香囊的颜色还要温润些,只是雕琢得要简单许多,大概若论「艺术价值」会比不过那一件吧。 唐昭媛明言了为何给她这个,这礼便却之不恭了。是以红衣便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按着带她进宫的那两名宦官的嘱托,给呈物件的宫女秋棠了一些散碎银两算是答谢。而后又在殿中与三人同坐片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长阳城中的事情、再听一听宫中的事情,直到夕阳西下。 唐昭媛露出的疲乏的意思,张、阮二人会意,便带着红衣一同告退,三人在颖淑宫门口辞别,二人各自回自己的住处,红衣则朝着宫外去了。 宫中宦官将她送到了皇城门口,红衣心思一动,寻了个由头让二人就此止步回宫,径自直奔离得最近的一道坊门去。 找当铺。 与当铺掌柜好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将四百两银子收入囊中。红衣噙着笑容走出当铺,望着夕阳长舒一口气,心下笑说自己这日子过得跟玩网游似的——做各样的任务换取「装备」,然后到当铺卖个好价钱。 只不过网游是为了升得级别更高,她是为了给自己搏一把自由。 军队扎营的第三日,席临川终于等来了一场西风。 风力强劲,在帐间呼呼地刮着,刮得帐帘飞个不停。 军营的这一端设了靶子,席临川站在那一端搭弓。一众将士沉默地围观着,心中却有些犯嘀咕:这也太远了。 「咻——」一箭穿风而过,一声闷响,牢牢钉在箭靶上。 「好!」军中一片欢呼。席临川没吭声,叫了两个士兵过来,吩咐将靶子挪到自己现在站的地方。 他则去了方才设靶的地方,逆着疾风,再次搭弓。 「咻——」 又一声。大约是与风向相反,这声音似乎比方才更刺耳了一些。羽箭的劲力颇大,受着风阻,仍直朝着靶子而去。 却到底力道不够,离靶子还有几丈远时便向下划了弧,末了只是蹭着下侧靶沿脱靶而过,斜插在靶子后面的草地上。 这回没有人起哄叫好了。 「看明白了吗!」席临川放下靶子,轻笑淡然,「今天是风助我们!理好你们的羽箭,瞄准赫契人的胸膛,我们的箭会比平常飞得更轻松,他们就得碰运气了!」 诸人一阵神色恍惚之后,有些兴奋地喊了出来。 站得靠后的士兵没听到,但前排也很快把话递了过去。欢呼声便从前而后地响了起来,成了一片浪潮。 「离我们二十里有一千个赫契人,他们拿着弩,试图阻挡我们!」席临川朗笑道,「我们便拿他们练练手,在他们的射程之外放箭。把箭上都刻上自己的名字,此战过后逐次清点,杀敌最多的,我到陛下面前为你们请功!」 「好!」又一片欢呼腾起,席临川无声一笑,下令集合军队,出战。 此战比他所预想的还要顺利些,只在最初稍用了点「雕虫小技」。 那一千个弩兵也算个中好手,虽然逆着风,仍有数箭射到了大军眼前。 副将抬眼望一望他们设伏的地方,深吸了口气:「地势较高又草叶茂盛,易守难攻啊!」 算起来人数不多,但伏在草中却难以看清人在何处,前面又有几块大石挡着,从放箭的地方判断人的位置也不太容易。 席临川坐在马上远眺着,手指拨弄着缰绳,又抚着马鬃思量了一会儿,一笑:「投石车。」 「……啊?」那副将一愣,「将军,投石笨重,对方易闪避。」 「谁说要砸死他们了?」席临川眉头稍挑,笑容毫无善意,「让厨子起锅熬油,装桶给他们砸过去。」 「……」那副将诧异地怔了一会儿,立刻吩咐去办。 少顷,正因风力不向着自己而大为着恼的赫契弩兵迎面见几只木桶砸来,又不知是何物,情急之下连忙调转方向,朝木桶射去。 每一只射开,皆有金色液体挥洒泼溅,弄得众人面面相觑,满带疑惑的赫契语连这方的大夏军队都能听到几句:「这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上火箭。」席临川声音清冷。转瞬间,军队最前已火箭齐备,红黄相映的火光在风中晃着,他眸色略沉,「放箭。」 数支箭矢呼啸而过,因燃烧在天空中留下些许黑雾,被风一吹又很快消散干净。 对面葱郁的草色间立刻漾开一片火光,其间夹杂惊叫阵阵,依稀能听到有人喊着:「灭火!快灭火!」 方才放箭的一排已退至后面,次一排已上前待命。 「放箭!」又有数支箭齐声飞出,落地的顷刻间,火势瞬间大了。 这地方草长得很好,本是隐蔽的优势所在,此刻却已燃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而起,又因风是往西,这边什么也闻不到,既闻不到青草燃烧的味道,也不知其中是否夹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传令。」席临川望着眼前未尽的火光,稍屏了息,「疾行翻山,突袭赫契主力,不恋战不追击,速战速决、速决速撤。」 「诺!」副将一应,即去策马传令。 飒飒疾风中,军队压过苍茫草原,将士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成一片微白的光芒,挡在这祁川更往西的地方,形成一道御敌的屏障。 半个月后,此战的第一道捷报传入长阳城。 绿袖闯进孤儿们所住的小院、冲到红衣面前时的样子,堪称「欣喜若狂」。红衣目瞪口呆地听了半天,才听完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赢了赢了!三万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公子带兵斩虏三万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大将军和何将军那一边也杀敌无数,我记不得多少了,反正……大获全胜!」 第五十一章 红衣很是被这数字惊了一下。 此前听说席临川带骑兵一万赴沙场,斩虏……三万七千六百多?一比三点七六? 又是一次以少胜多。 「好、好厉害啊……」她试图更细致化地脑补一番,怎奈脑补失败,只好以单纯的震惊和欣喜称赞道,「用兵如神啊!」 「可不?」绿袖眉眼一弯,大有得意之色。又从袖中取了一物出来,「喏,公子给你的。」 红衣接到手里一看,是一只信封,上面还真端端正正地写了四个字:红衣亲启。 信里写的什么啊? 她满是不解地拆开封口的火漆,将信纸取出来,当即面容就僵了。 ——除却称呼和落款,正文总共没有几个字,第一句是「腰牌别弄丢了」,第二句是「于我十分要紧」,末了还剩一句「见信速回」。 ……席临川怎么突然婆婆妈妈起来了?! 想想他之前提剑就敢跟何庆动手的事,红衣看着信纸的神色不禁纠结起来,心里简直出现了认知障碍,无法相信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干的。 还「见信速回」,这怎么回?!尤其二人存着身份之差,她就回一句「知道了」肯定不合适,但就这么点内容……要怎么回得文采斐然还毕恭毕敬?! 红衣倒吸着冷气直磨牙,有生之年第一次觉得语文比数学还难。 是以在这整个长阳城都因前线大捷而沸腾的下午,绿袖和一群孩子们一起,默默看着红衣在房里伏案捶桌。 地上的纸团已经不少了,红衣又揉了一张扔在地上,哭丧着脸转向绿袖:「怎么办啊……」 绿袖也为难地苦着脸,出主意出得并无自信:「要不……你、你随便挑拣些近来的事情写下来?写得长一些,看上去也就……态度不差?」 好像也能算个法子。 红衣便琢磨着挑拣起来。写到几次受召入宫一展舞艺,但略过从唐昭媛处得了不少赏赐、换了不少银钱不提;写到府中一切很好,又揭过有一日偶遇杜若差点打起来不说…… 总之挑好听的写,断断续续的可算凑足了三页纸,红衣长舒口气将信装好、封好信封收起来,等着回府后交给信使,回给席临川。 接到自长阳城而来的回信时,席临川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悸动。 恰是又胜一仗,夜幕下军中篝火簇簇,欢庆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拿着信饮完一盅酒就起了身,一语不发地径自回到帐中。手心里竟有些冷汗沁出来,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两世加起来都是第一回。 屏着息取出信纸,他粗略一扫后眉头一皱,苦笑出来:字够难看的。 然后认真读下去,除却第一句是郑重其事地承诺腰牌保管得很小心以外,后面就都是无甚要紧的琐事了。 字里行间都能寻到一股没话找话的味道…… 他一壁嫌弃着一壁读下去,再回神时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噙了笑,窘迫地四下看看,虽无旁人仍是一声尴尬的咳嗽。正了色敛去笑容,席临川继续读下去,目光倏然一震。 唐昭媛? 他似是对这三个字有点什么印象,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红衣觉得自己近来的运气着实太好了。 唐昭媛时常传她进宫献舞,每回都少不了有些赏赐,样样看上去价格不菲。且还都是唐昭媛娘家送进宫的,拿出去当了也不违什么规矩。 红衣心里一阵松快,打算多赞几件拿到当铺一口气当掉,既省时间,还有一种视觉上的爽感…… 仔细想一想,上一回得到那教家人子的钱,也是在席临川不在长阳的时候。到底还是主家不在才好「赚外快」——再深一步,归根结底,还是有自由的时候最好。 在夏季的末梢,席府中添了个小小的插曲——遭了严刑的邹怡萱被送回了席府。 据说,是指挥使为人谨慎,觉得既然已查明她确和赫契无关,这事便彻头彻尾地是席临川的家事。便不想让禁军都尉府搀和其中,免得一不小心惹得一身腥。 此等解释一说,府中众人倒也都明白。毕竟长阳城中势力纷杂,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就只好把邹怡萱留下等着席临川发落了,乐坊众人听说她姑且被「安置」在了柴房里,席临川不在,谁也不敢擅自让她死了,于是还有吃喝供着,逼着她提着一口气熬着,熬到席临川回来。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了。 红衣听罢幽幽一叹,到底没心思去对这曾经找过自己麻烦的人发善心。想着由她去便好,自己赎身在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午时,宫中又来了宦官请她入宫。这回的这位宦官看上去有些面生,态度倒还是一样的客气,红衣蕴着笑与他一同往府外走。途经次进院门时与一「熟人」擦肩而过,近在咫尺间,一句冷嘲传进耳中:「虚伪!」 红衣脚下一驻,回过头去看向她,毫不客气地直言道:「你什么意思?惹事?」 席临川离开后,这已是她第二回和杜若生出不快了。 「你虚伪!」杜若也扭过头来,蔑然看着她,冷笑涔涔,「救孤儿、帮缕词,果然就是为了在公子面前显得心善——如今公子不在,邹氏凄惨成这般模样,也不见你再发什么善心了。」 红衣贝齿一咬就要反驳,杜若却先一声叹息,摇一摇头:「得了得了,我没本事斗不过你,你就当我是图一时口舌之快吧。」 「……」红衣的话被噎在口中,眼看着杜若再不多做停留地提步离去,自知自己要进宫也不能耽搁太久,冷睃她一眼,暗骂了一句,「蛇精病!」 那宦官始终维持着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见红衣重新回过头来,更是只字不提方才之事,继续循着先前的话题同她闲说着:「听闻姑娘那支《佳人曲》跳得格外好,与当年的贤妃娘娘不相上下……」 从宫门到颖淑宫的路红衣都走熟了,进了颖淑宫宫门,途中路过的宫娥与她打招呼的态度也都比头一次亲昵了许多。 红衣走进殿门,却不禁浅浅一怔。 这是唐昭媛的住处,但往日来时,张云月和阮淇也都在,四人一同研习一番舞艺然后小坐闲聊,每次都是这样。 可这一回,不仅张氏和阮氏不在,就连平日端坐主位的唐昭媛也不在。殿中安安静静的,只有八名宫娥整整齐齐地侍立在殿中,弄得她都不敢往前走了。 红衣茫然地看向带她来的那宦官,那宦官咳嗽了一声,这才有一宫娥迎了过来,朝她一福,道:「姑娘,我们娘娘今天身体不适,便没召张姬娘子和阮姬娘子前来。娘娘正在寝殿等姑娘呢,姑娘请吧。」 端然是解释得伶牙俐齿,与方才疏忽了她到来、须得宦官提醒才迎上来的做法不太符合。 红衣心里便有点打了鼓,再深想一些就更觉得奇怪了——既然因为身体不适连张氏和阮氏都没请,为什么还唯独请了她来? 红衣悬着心,添了几分戒备,不动声色地随着那宫娥继续往里走。 进了寝殿,看到唐昭媛倚在贵妃榻上,看面色似乎是有那么点虚弱。红衣静了静神,若常行下礼去:「昭媛娘娘万安。」 第五十二章 榻上安歇之人费力地抬了抬眼帘,定睛看清楚她,便要撑身坐起来,口中笑说:「哟……红衣姑娘来了?快起来。」 那领着红衣进寝殿的宫娥上前去搀扶唐昭媛,红衣也依言起了身,唐昭媛坐稳了身子,便挥了挥手让那宫娥退下,掩唇轻打了个哈欠,笑容看上去无甚神采:「本宫到底不似姑娘这般年轻了,你别见怪。」 红衣颔首示意理解,唐昭媛招一招手,示意她坐到榻边。刚欲说话便一叠声的咳嗽,忙不迭地伸手去拿茶盏。 红衣离那矮几近些,自是要帮一把。茶水奉上,她踟蹰着问道:「娘娘若觉得不舒服,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唐昭媛稍一摇头。 一口气饮下半盏茶水,她才松了口气,面色微缓看向红衣,衔笑解释道:「请过了。太医院忙,说是要晚些时候才能来……等等便是了。」 唐昭媛说着,微偏过头来,目光定在她面上:「本宫想去院子里坐坐,看看你跳舞。乐工给你备好了,更衣吧。」 跳舞? 红衣眼底微凛,愈发觉得今日这一切都太奇怪,不请张氏阮氏却犹叫她来也还算了,眼下唐氏显然身子不舒服得很,却还执意要她跳舞…… 红衣轻吸了口气,微笑着劝道:「娘娘既身子不适,还是好好休息为宜……舞乐一起多有些吵,怕是……不太好。」 她到底是不善应付这些事,说辞大是有些生涩。唐昭媛听言一笑,温和道:「无碍的,不挑那些个聒噪的曲子,就那首《佳人曲》便很好。」 唐昭媛怎么就这么喜欢那首《佳人曲》呢…… 红衣心中的防线不由提得更高了,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见她仍执意要往外去,轻一咬牙,狠下心在她面前跪了下去:「昭媛娘娘……」 这举动反让唐昭媛一怔。 「昭媛娘娘病着,奴婢不敢起舞搅扰娘娘休息。」红衣竭力地让自己的话中充满语气,稍抬了抬眸,泪盈于睫,「纵是娘娘自己的吩咐,但、但若娘娘的身子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奴婢的不是啊……」 这逼出来的演技。 红衣觉得话到了这个份上就该是够了,唐昭媛一时也果真未在说出什么来。这般静了一会儿,忽闻唐昭媛话音一冷:「你是执意要忤本宫的意了?」 「奴婢不敢。」红衣话语谦卑,身形未动,翻译过来其实也就四个字:我就不跳! 唐昭媛的面色阴了下去,心中思忖着,正欲再迫她一迫,余光瞥见门口有人影至,视线一抬,忙将话噎了回去。 红衣仍跪伏着,感觉到眼前的唐昭媛离了榻,而后听到一声问安:「陛下。」 红衣险些吓得晕过去。 脚步声顿了一瞬,而后传来的话语声中略有抚慰:「身子不适,就别跟下人置气了。」 「诺。」唐昭媛应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语中一顿,又笑道,「她倒不是臣妾宫里的人,是个舞姬,舞艺过人。臣妾病着不舒服,想看她跳舞解解闷,她不肯,臣妾才不高兴了。」 「哦。」皇帝应了一声,带着些许了然。唐昭媛回头看过去,目光停在红衣的后背上,笑意愈浓:「说起来,她的舞……陛下兴许也会喜欢呢。红衣,快去更衣,只跳《佳人曲》这一支便好。」 又是《佳人曲》,又是着意提及了这个名字。 红衣心中骤沉,蓦地想起方才带她来的那宦官随意的那句闲说:「听闻姑娘那支《佳人曲》跳得格外好,与当年的贤妃娘娘不相上下……」 天啊……! 顿觉五雷轰顶! 怨不得唐昭媛对她跳舞这么上心,几次三番地专程召她这侯门舞姬入宫献舞,合着是在给皇帝物色人啊……! 自己的年龄可还不到皇帝的二分之一啊! 红衣一阵心惊。一边对目下的情状怕得不行,一边又庆幸还好方才自己多了个心眼——若不然,皇帝来时大概正巧看见她在院子里起舞,万一他看上了,她逃都没地方逃!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红衣直起身来。起身间,手在曲裾垂胡袖中一摸,将一物捏在了指间。 她低垂着首行上前去,眼都不敢抬地在二人面前一福,硬着头皮道:「陛下、昭媛娘娘,今儿个……时候不早了,昭媛娘娘又身子不适,奴婢还是……早点回府去吧。」 她很清楚自己说这话胆子太大了,是以在听到有人发火前,便快速地将那腰牌取了出来,双手托起。 席临川这牌子兴许能帮她的忙,她只好试试。而至于说辞么,她说了个小谎:「君侯吩咐,让奴婢别太晚回府……」 「你是冠军侯府的人?」皇帝出言便问,红衣点点头:「是……」 皇帝扫了眼那腰牌,又道:「这是冠军侯给你的?」 红衣复又点头:「是。」 皇帝认真地打量起红衣,起先只觉得有些面熟、名字亦有些耳熟,少顷后恍悟:「冠军侯那次在宴上与何庆动手便是因为你?」 「……是。」红衣不由尴尬,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这小子,理由说得冠冕堂皇,果然还是另有隐情。」皇帝失声而笑,红衣似懂非懂间,听得他意有所指地又道,「再过些日子他就回来了。」 红衣隐隐约约地觉出,陛下他可能……想歪了。 这事实在让红衣心有余悸。 离开皇宫好久,一颗心都还是「噔噔噔」地乱跳着,好像要把胸腔震串跳出去一样。 是的,并没有出什么事,似乎连什么不愉快都没有惹起来,她平平安安地出了宫、现在正在回府的路上…… 但所有事情,都只有一线之隔而已。 她如果拗不过跳了那舞就不一样了,或者,如果席临川与皇帝的关系没有那样近,大抵也不一样了。 唐昭媛这一出,张云月和阮淇清楚与否她不知道,那位会跳《佳人曲》的贤妃娘娘又是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但这些她一无所知的事情差点让她脱不了身,一步差池兴许就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踏进府门,红衣抚着胸口深呼吸了几番,强定住神,直奔乐坊而去。 她要把近来从宫中积攒的各样赏赐找出来,拿去当了换钱。要立刻这样做,看看能换来多少,如是仍不足两千两,再赶紧想别的办法补齐。 等席临川回来,她要马上为自己赎身,这贱籍的身份半刻都不想多留。 有自由才是王道。待得入了良籍,谁都休想逼她干什么,不管是宫中妃嫔还是带兵将领。 自是不会再去聿郸开在敦义坊的那家当铺了,红衣问了问路,直接去了离得更近些的延禧坊。延禧坊中的进宝当铺门面也不小,迎上来打招呼的伙计同样态度热情。 红衣将手中包袱放在堂中案上,解开上面打着的结,话说得开门见山:「有劳找掌柜的来看看吧。」 那伙计也多少识货,一扫她带来的东西,又听其言,没有什么废话,当即去后面请掌柜。 掌柜的认认真真地验着火,红衣提心吊胆地等着。 清点下来共是翡翠满绿玉镯子一对、翡翠三镶如意一柄、雪花白银的钗子一副五支、另有金丝楠木所制的妆盒一个。 第五十三章 掌柜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仿佛陷入了沉思…… 红衣忐忑地等着。见他看一会儿、压声和伙计交谈几句、再看一会儿、再和伙计交谈几句。 那伙计却也是一脸苦思的样子,如此一来二去地「探讨」了半天,伙计又去打了算盘,回来同掌柜地回了句话后,掌柜的道:「这个……姑娘您看,一副白银钗子三百两、这玉如意四百二十两、金丝楠木的妆盒样式旧了些,原是不收,但在下的孙女独喜欢收些老物件,又将嫁人,在下便自己买了给她算假装……便算你二百两,可好?」 红衣听完之后略琢磨了一遍,觉得这价格尚可,便点了头,又问他:「那对镯子呢?」 「这镯子……」说及此,那掌柜又是苦思一番,而后一喟,「老夫得跟姑娘说句实在话。」 红衣忙颔首:「您说。」 「这镯子啊……若搁在两年前,大概更值钱些。近两年不知怎的,玉镯行市不景气,你若再等等,兴许过些日子又是个好价。」 这话说得坦诚,红衣也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时有波动。狠下了心,还是道:「您且说这镯子能当多少钱吧?」 「嗯……」掌柜的沉吟着,道,「三百五十两。」 红衣的脸当场就垮了。 这堆东西里,她原以为最值钱的就是这对镯子了。虽然她对文玩一类并不在行,但二十一世纪时网络那么发达,多少听说了一些。 她可是见过一只满绿的冰种翡翠镯子……卖到几百万啊! 眼下这可是一对啊! 红衣哽咽着向掌柜的道:「不能……再多些么?」 「……」掌柜的认真想了想,干脆地回了她两个字,「不能。」 这下可和红衣预估的结果差得远了。 她以为这么多东西一并拿来当了、再加上之前积攒的几百两,两千两银子铁定有了,兴许还能结余点。 没想到居然还是明显不够,不用算都知道不够。 垂头丧气地在掌柜面前杵了一会儿,她幽幽一叹,道:「罢了罢了,当了吧,我急用钱。」 掌柜的也就点了头,走到柜前又打一遍算盘,然后到后头取钱去了。 片刻后一沓银票拿过来,掌柜的将钱交到她手里:「一千二百七十两,姑娘你点点。」 红衣默然接过,细细地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要收进袖中。低头一看,余光触及腰间垂下的挂饰时,微微一滞。 玉香囊。 她有些矛盾地思量起来。这玉香囊已在当铺走过一遭,又重新回到了她手里,若说戴玉要看缘分,这应该也算是一种缘分。 但,她答应把它留下的时候,顾及的可不是什么「缘分」,是不想辜负了聿郸这个朋友。 后来出现的事则让她觉得,聿郸那样别有用心,实在算不上什么「朋友」。 跟送玉之人都不算朋友,也就更没心思去琢磨什么和玉的缘分了! 红衣先将银票收了,手上麻利地将那玉香囊从腰带上解下来,问那掌柜:「这个能当不能?」 掌柜的一笑:「你若想,自然能当。」 他说着把东西接过去,端详一会儿告诉红衣能当三百两。 红衣咬着嘴唇,暗自做着心算:此前攒了三百七十两,这回又有一千二百七十两,那么加起来就是一千六百四十两了,还差三百六十两。 她水眸一翻:「老实告诉您,我这东西从前当过,当了三百五十两。您看这样成不成,您给我三百七十两——不是单这个加价,前几样我都没跟您争,这二十两就算是这些东西一共加的钱数,您必定是不亏的。」 那掌柜蹙着眉头,啧了啧嘴,却道:「姑娘,您若这么说,那金丝楠木的妆奁我可不要了。」 「……」红衣脑中一晃,忘了还有这一茬:这里面还有一件掌柜的自掏腰包收的东西呢。 「……别啊。」她立时泄了气,顿时堆起笑来,央道,「若不然您加十五两?实在拜托了!这钱对我有要紧用处,就差这么点,您就……」 「年纪不大人还挺精。」掌柜地扫她一眼,「得了得了,我给你加十二两,行不行?」 「行!」红衣当即就答应了,生怕越磨下去越不愉快,万一掌柜的不高兴一件不收了怎么办?她可是弱势一方! 从当铺中出来,红衣望着湛蓝的天色,高兴得直想大喊一声。 攒够赎身的钱了! 手里有了两千零二两银子…… 这二了吧唧的数字! 军队返回的行程比预想中慢了许多。 除却有俘虏和战利品要清点外,许多时间都耽搁在了百姓身上。 大概是这战胜得太漂亮,凯旋的消息传遍各方,军队所过之处总有百姓围绕欢呼,拦下将领奉上美酒美食,直弄得一干将士应付不来。 这晚,席临川所辖的军队驻在了拉珈寨附近。 拉珈寨地处祁川边境,是大夏与赫契的交界处。此处所居并非汉人,而是从南边迁来的其他民族。不过累年下来已被汉化,又在大夏得以安居乐业,听闻朝廷大军取胜,拉珈寨和其他汉人百姓一样欣喜。 欣喜到连席临川这堂堂将军都抵不住这番热情…… 送酒送肉也就罢了,村长还带了村子里的年轻姑娘同来。 按规矩,军中不可夹带女人。眼下虽已是战胜之后,席临川还是没有松口,村长迫不得已让姑娘们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换了一波拉珈寨男人来。 夜幕降临后,原本肃穆的军营中载歌载舞的,笑语传了好远。 席临川的心情自也不错,盛了碗酒坐在一簇篝火边,听着拉珈语的歌声。须臾,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两种语言一同起哄,回首看去,是有士兵在抛什么东西。 夜幕中,看不清那是什么,但仍能看出那东西腾到半空时会分为两半。落地后要重新捡起两半,合上后再往上抛。 他看了一会儿,没能看出是什么名堂。便将酒碗搁在了一边的地上,起身走了过去,朗声笑问:「这是什么?」 「将军。」士兵们抱拳,几个百姓则欠身施了个礼,而后村长道,「这东西,是我们拉珈寨的神物,叫姻石。有两个妙用——未有心上人向上的抛起,两半在空中分开的一瞬,能看到未来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子;至于有了心上人的,则待它落了地后看看落地的方向,如是两半皆朝天或朝地,则是两方心向一边,能成姻缘,若一上一下,则多半有些麻烦……」 村长的汉语听上去仍有些「不地道」,但解释着这异族奇事,听上去倒更有些味道了。席临川听罢笑点了点头,就打算看下一个士兵扔那姻石,人群中却忽有一人起哄道:「将军也还没娶妻呢!」 「……」席临川蹙眉,一个眼风扫过去,却根本寻不出是哪一个说的话。 然后,起哄声就连成了一片:「对啊!将军也还没娶妻呢!将军先来!」 席临川偏头看向那已被士兵捡起的姻石,觉得扔一扔也无妨——次一句于他而言无碍,他觉得若真两情相悦,有甚麻烦都是可以过去的;头一句倒略有点兴趣。 毕竟重活一世,能看看自己今生会遇上怎样的姑娘,也挺有意思。 第五十四章 席临川在起哄声中将那块姻石接到了手里,掂了一掂,分量并不算很轻。 他衔着笑将它高高抛起,抬起头望过去,见它飞到半空中,蓦地打开…… 一张熟悉的面容在脑海中一晃,带着点惊恐不安的神色让他心里一刺,蓦地别过头去:「不会……」 「咚。」两半石头在两侧落了地,静了短一瞬后,起哄声重新腾了起来:「皆朝下!方向一致!恭喜将军!」 他却还没缓过来,对一切欢呼置若罔闻。 怎么会是她…… 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握紧了,席临川感受着自己分明不稳的心跳,有意想要否认自己方才所见。 兴许是那画面晃得太快,自己并没有看清楚…… 没看清楚,却又偏偏足以让他知道那人是谁。 他深吸了一口气,夜时的寒凉沁入心脾,他这才得以抽回神思,看向众人。 「将军?」村长的声音中带着疑惑的询问,显是看出他的不对劲。 「没事。」席临川短短一笑,颔首道,「你们继续,我方才喝酒喝猛了。」 他说着便转身离开,没有再给旁人多加询问的机会。一路视各方欢庆于无物,径自进了自己的大帐。 不能是她。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遍遍被强调着,那么明确。他觉得这辈子娶谁也不会娶她了,毕竟上一世有那许多不好的记忆,哪怕察觉了她的不同,他也不至于……非她不可。 就这样被一个原本并不全信的传说乱了心神。席临川紧咬牙关缓了口气,走向案几。 他想给自己倒杯茶来喝,刚伸出手去,目光所及之处,却被一只信封下了定身咒。 不自觉地哑声一笑,突然觉得自己刚吃了个败仗。 这封信,他从收到的那天就搁在案头。心中自然而然地觉得这只是因为「随手一放」,可实际上,那么多「随手一放」的东西后来也都收起来了,唯独它还在案头搁着。 信里的字歪歪扭扭的,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难看。可偏生有好几次,他思索着战术走了神、或者琢磨战局琢磨累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拿过来,十分顺手地抽出信纸读下去。 过了一会儿后再一阵愕然,纳闷自己为什么在读它。 席临川沉了片刻,又一次把那信封拿了起来。 他从容不迫地打开它、平心静气地读下去,那字里行间最分明的感觉仍是「没话找话」,却让他有了些不一样的思绪。 他很清楚,上一世的红衣,写信从来不会是这个样子。 字迹不会这么丑,「没话找话」的痕迹也不会这么明显。她能很好地把没话找话的味道遮掩过去,就算是家常琐事也可以说得文采斐然,绝不是这样的干巴巴的叙述而已。 她们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从性格到为人处事,再到这些小细节……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禁不住地掂量起来:既然明知完全不同,自己是否还有必要那样抗拒方才的「预言」? 只是因为长相和名字还一样? 对了……那两半石头落地时是朝着什么方向来着,也没注意…… 秋日的第一缕凉风习习而至,长阳城中的许多树木的绿叶泛了黄,晨间夜里的寒意也明显更盛了。 萧瑟的秋意在此时体现得分外明显,红衣却并未被这气氛挑起甚悲伤的情绪,反倒前所未有的日日愉悦。 可以开始计划出府后能做什么了,或者并不是切合实际的「计划」,而是先天马行空地脑补一番。 五年后如何、十年后又在做什么,是会一个人潇潇洒洒地过下去,还是会遇到个有缘人开始另一种生活? 和从前的生活一样,今后的日子同样是充满「未知」的。但这两种「未知」却是截然不同的,先前满是绝望,以后多少有些希望。 自那事后,唐昭媛不再召她入宫了,她便乐得花更多的时间去敦义坊陪一陪那些孩子——日后要自己为生活打拼,不一定还有闲暇去见他们。 随着将士们回城的时日临近,城中茶余饭后的话题自然而然地统一起来,男女老少都在议论着这场战争的事,好像这离长阳很远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总有说不完的话。眉飞色舞地说着将领们如何应用,传得神乎其神……倒也无伤大雅。 城门在眼前打开的那一刹那,席临川和郑启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差点被震聋了。 每个人都用尽力气地欢呼着,却是听不清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 好在这一路走过去都无甚要交待的事情,若不然,怕是连传令都难。 直至一行人进了皇城的城门,呼喊声渐渐远了,耳朵才逐渐放松下来。 郑启回望一眼城门外的百姓,哑然失笑:「百姓不负众将啊!」 席临川听言,一手驭着马,另一手则揉着耳朵:「下回再战,舅舅您差我回城传捷报如何?」 「嗯?」郑启一愣,「为何?」 「先一步回城,避开这‘百姓不负’的事。」席临川拇指点了点身后过来的方向,「再来几回,耳朵早晚废了。」 众人一场哄笑,驭马继续前行。 到宫门口下了马,步入宫门。宫中一片沉肃,两旁的守卫见下礼去,整齐划一。 宣室殿前很快有传召声想起,宦官的声音细而悠长地响彻在宫室之间。 「传,大司马大将军郑启觐见——」 「传,骠骑将军席临川觐见——」 二人便先一步进了殿去,旁的将领自有宫人领着先去别处稍作歇息。席临川随着郑启一并上了长阶,跨过殿前门槛行至殿中,因甲胄在身,只得抱拳一揖:「参见陛下。」 皇帝原也未坐着,听音便转过身来,朗声笑道:「来得倒快,坐。」 本就不是生人了,郑启没作推辞,席临川也就不客气地落了座,此后禀了一番战时情况、共议了议对赫契的策略,而后便下了赏赐的旨意。 大将军郑启赐邑六千户,骠骑将军席临川赐邑五千户。 二人接旨谢恩后,郑启无甚旁事,先行告了退,皇帝却着意留了席临川。 宫人俱被屏退,殿中比方才安寂多了。席临川不知还有合适,静等皇帝发话,皇帝思了一思,却走到他面前,在他身边的席上随意坐了,出言便道:「你府里有个舞姬,叫红衣。」 席临川一怔,颔首:「是。」 「近来禁军都尉府查到些事,朕压了几日了,想先跟你交个底。」皇帝说着,睇了眼不远处的案桌,道,「案上金盒里的东西,你自己看吧。」 席临川颔首,依言站起身走向案桌,狐疑地打开那只盒子。 里面的东西让他刚看了一眼就惊住。 盒中一侧盛着数只信封,均写着「红衣亲启」,但不是汉语,而是赫契文;另一侧也盛着数只信封,每一只都写着「某某亲启」,他翻了一翻,有好几个不同的名字,但也均是赫契文。 「陛下?」他惊疑地回过头去,不敢多想心中的猜测。 「这是禁军都尉府截到的信件,有要送给这个红衣的,也有从你府里递出来往外送的。」皇帝淡声解释着,顿了顿,又道,「但是每一封里都是白纸——至少乍看上去是白纸,禁军都尉府试了几种法子,还没有试出过字迹来。」 第五十五章 席临川愕然,手上拆开一封信,抽出信纸来一看,果然是白纸。 「其中还有两封,是从宫里送出去的。」皇帝的神色更沉了一些,看向他,「事关大局,朕不能疏忽,但朕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席临川心中紧了一阵。 大多时候,他都更拿皇帝当长辈看,帝王威严在他看来没有那么可怕,他素来有什么说什么,鲜少有什么顾虑。 但这一回,他鲜见地紧张了,心中翻来覆去地斟酌起来,竟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朕知道你把腰牌留给了她。」皇帝看着他惨白的面色,径自先说了下去,「她若对你很要紧,朕可以饶她一命——只要你能看住她没有下次,朕就体谅你英雄难度美人关的心思。」 席临川的心速快了两下。他对上皇帝的视线,知道这并不是说笑而已。 自己现在可以决定红衣的生死,只要他乐意。 「臣……」他的呼吸有点凝滞,稍缓片刻,道,「臣看不住她。」 皇帝微怔,对他的答案略有意外。 「但臣……」席临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力起来,「臣知道此事和她没关系。」 「你说什么?」皇帝显然一讶。 席临川正了色,一抱拳:「臣不知此事有什么别的隐情,但臣相信此事无关红衣。请陛下着禁军都尉府明察始末,如需臣作甚协助,臣定勉力而为。」 皇帝睇了他良久,末了,笑叹了一声:「果然英雄难度美人关。」 「……」席临川悬着心没接话,皇帝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声音沉冷:「朕听你这一回,彻查下去——但若真就是她,到时候你可就保不了她了,你想好。」 席临川一揖,虽连眼都未抬,却不掩话中坚定:「请陛下彻查。」 他自己都觉得,这份信任表露得近乎刻意。又一再告诉自己,这应该是没错的。 席临川回到府中,府里自然一片庆贺。 几乎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眉开眼笑地向他道一句「恭喜」。也是,不论是为大战凯旋还是为加封食邑,道这句「恭喜」都是没错的。 他心里却没了那份喜悦的感觉,连轻松都变得艰难。 褪下身上甲胄,他换了身轻便的常服,随手沏了壶清茶来饮,大有些享受这眼看茶叶浸开的过程。 齐伯简练地说了近来府中的事情,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一句话都没插。直至齐伯说完、尬尴地等了会儿他的反应,他才忽而察觉了当中的一件事:「禁军都尉府把邹怡萱送回来了?」 「……是。」齐伯险些当着他的面翻个白眼,这可是他禀的第一件事,还奇怪他怎么没什么反应,结果是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人在何处?」席临川信口问道。 齐伯回说:「一直在柴房押着,叫人带过来?」 「不必了。」席临川短一喟,「给她个痛快,厚葬了吧。」 齐伯应了声「诺」,席临川沉了片刻,又道:「叫红衣来。」 从得知席临川已回府开始,红衣就一直在房里踱来踱去,直看得绿袖眼晕,骂了她好几次,她还是不停。 实在纠结怎么开口提这赎身的事,直接把钱塞给席临川说自己要走似乎太直白了些——还不止是直白的问题,万一惹得他不高兴,不肯放人了怎么办? 可这话又必须得说,好像还没什么太委婉的法子。是以急得红衣团团转,一边想找个合适地契机挑起这话题,一边又知道这契机很不好找。 于是,忽闻席临川叫她去的时候,红衣顿有一种要赴刑场的凛然之感。 两千两的银票叠成一摞往袖中一收,她决定总之带着钱先去。既是凯旋,席临川今日大抵心情不错,她打算再细观察一下,若可以,就正好开口了。 随着那小厮一同去了书房,小厮叩了叩门,而后让她自己进去。 红衣迈过门槛,侧头见席临川正侧坐案边品茶,一贯随意的坐姿让她微微一怔,遂而见下礼去:「公子万福。」 席临川抬眸一瞟她,似有一笑,而后开门见山地嘎嘣扔出一句:「腰牌呢?」 「……」短短一瞬之后,红衣心里翻江倒海地疾呼:我傻! ——光顾着纠结怎么开口说赎身的事了,纠结得不顾一切。完全没想到他为什么一回府就叫她来。 自然是因为那腰牌啊! 他千里迢迢写信叮嘱过她保管好的腰牌啊! 「在……房里……」红衣面色尴尬地回道,手僵硬地指了指乐坊所在的方向。 席临川手上茶盏一搁:「哦,那不急。」 ……哎? 他睇了她一眼:「坐。」 红衣抬眸望过去,没见案几这一侧有席位。地面当然是硬得很的,但听他这么说了,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就要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这边。」席临川眉头稍一蹙。 红衣刚蹲到一半的身形顿住,视线越过案几,才发现他那一侧还有另一方垫子。 闷头踟蹰了一会儿,红衣向那一边走去。 席临川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不情不愿,余光瞥见她在落座间,脚下或有意或无意地将垫子往后蹭了半寸,坐得离他又远了一些。 假作没看到,他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杯茶,啧了啧嘴,道:「信我收到了。」 「……哦。」红衣应了一声。 他又说:「字真难看。」 「……」红衣登时脸红了,又没的可反驳,只得怨念自己没有「写毛笔字」这项技能。低垂着眼帘身形不动地等了一会儿,他单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信里写的都是好事。」 她没吭声。 他凝视着她道:「我不太信你这么些日子下来,一件不高兴的事都没有。」 红衣一滞。 这话……当然是对的。 生活嘛,自然是喜怒哀乐都有,就算是高兴的事居多,也难免隔三差五就有点心塞事出来。 可是……信件往来,且又不是交心的人,报喜不报忧多正常? 他执拗这个干什么! 「说说不好的事吧。」席临川轻晃着茶杯,口吻悠悠地启发她,「比如又得罪了谁、和什么人结了梁子?」 端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红衣不知他这样问话是为什么,提着心思了一会儿,颔首静静道:「没得罪过谁,每日除了在府中待着,顶多就是去敦义坊走走,再不然就是进宫待一会儿。」 「没有过争吵?」席临川问得更近一步。 红衣一滞:「有……」 「和谁?」 「杜若。」她轻一衔下唇,「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互看不顺眼久了,自然难免要吵。这点小事……还写到信里去?」 「哦。」席临川为作置评,思忖少顷,再问,「宫里呢?有没有出过什么事?尤其是唐昭媛那里。」 红衣一愕。不知他从哪里看出了什么端倪,但觉他必定已是打听到了什么。抿了抿唇,便如实道:「有。昭媛娘娘让我进宫去跳了几次舞,最后一回……有意让我在陛下面前跳。点了名要看《佳人曲》,我……没敢。」 他的神色骤然一凛。 果然是没记错,这一年,唐昭媛的的确确是在宫里惹了些事的。 第五十六章 经她这般一点,他终于想起了是什么事:上一世的这会儿,唐昭媛也召了先前教阮氏和张氏的舞姬进宫,那次虽不是红衣、也未必如她一样擅舞《佳人曲》,但能被虞司乐选中教家人子的,想来也是舞艺不错。 前世此时虽然并无战事、他在府中,但叫个舞姬走只是一桩小事而已,他当然无心拦着。如此过了几回,直至有一晚那舞姬没有回来,翌日才有御前的宦官专程来回了话,说是皇帝把人「留下了」。 彼时他对此没有上心,后来那位当了宫嫔的舞姬在宫中过得如何也没打听过,倒是没想到重活一世,这事落到了红衣身上。 而红衣拒绝了。 潜意识里,他觉得此事和方才皇帝所言之事有什么关联,可一时又摸索不出。凝神思量片刻,他又问红衣:「这事怎么过去的?」 红衣一愣,如实道:「我把腰牌给陛下看了,陛下知道我是冠军侯府的人……就让我走了。」 自然而然地没提皇帝误以为她和席临川有什么「关系」。 席临川沉吟起来,目光一扫见她忐忑满面,便随口让她先回去了。 红衣怔了怔,打量着他的面色,一直在指间紧捏着的银票到底没抽出来。 皇帝说有两封信是从宫里递出的…… 头疼。 感觉在这事上他重活过一遍都没什么大用了,上辈子他对宫里的事完全不关心,这唐昭媛究竟怎么一回事,他半点头绪都没有。 深缓一口气,席临川站起身来。他拎起大氅往外走去,一边披上一边告诉守在外面的齐伯:「备马,去大将军府。」 红衣心里七上八下地往回走,怀揣着心事,脚下走得也慢。尚未走出多远,就觉身畔一阵疾风过去,抬眼一瞧,便见席临川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她心里一惊,原本抽出了个边缘拿在手中端详着的银票又被噎回袖中,再看看同样疾步离开的齐伯,心慌得更厉害了。 府里安静了一刻。 两刻后,有士兵队列齐整地入了府,将所有有人住的地方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过一刻,十余禁军也进了府门,飞鱼纹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微光。 乐坊里,歌舞姬们各自闷在自己房里,连房门都不敢踏出一步——眼看着院里不管是士兵还是禁军都佩刀带件,谁知会不会这会儿迈出门去就被一刀砍了? 但这仍不妨碍众人知道外面的情状如何。 此事好像和乐坊多少有些关系,不断地有家丁来向虞氏禀事。虞氏也安不下心在自己房中坐着了,就在次进院中等着。 绿袖扒着门缝侧耳听了一会儿,眉心一蹙:「好像……刚带了杜若去问话?」 红衣扯了扯嘴角:「公子刚回府啊……这是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绿袖叹了口气摇摇头,「只听说早先赐死了邹氏,莫不是和她有关?」 二人大是好奇地胡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房门「笃笃」一响。 绿袖前去开了门,外面是个禁军——是那位镇抚使,红衣不是头一次见到他了。 「红衣姑娘。」他略一颔首,看向红衣,「大将军有请。」 红衣茫然地站起身,随着这他出了乐坊。并没有再去席临川的书房,而是直朝着府中会客的正厅去。 偌大的正厅中,大将军与敏言长公主均在座,席临川自然也在。 红衣走进厅中时,杜若恰好被带出去。二人碰了个照面,杜若惊魂未定的样子让红衣也更加紧张起来。 「大将军……」 「免了。」 她刚要见礼就被敏言长公主打断了话,长公主看向郑启,郑启面色铁青地看了红衣一会儿,沉声道:「旁人都退下。」 原在厅中的守着的禁军听言一并退了下去,只那镇抚使还在。红衣惶惑地等了一会儿,才听得大将军又道:「我们需要你做些事。」 红衣紧绷着神经听着,然则这一语之后,郑启却久久没说出下文来。 她心惊胆战地四下张望。 郑启蹙眉轻喟,看向席临川,再度问了一遍:「你当真要这样?」 「是。」席临川点头,声音清冷沉肃,「此事我信得过她。」 郑启终于点了点头。 他重新看向红衣,一句句缓缓道:「有人以你的名字向外递信,用的是赫契语。」 红衣心里一悸。 「但是临川执意认为不是你。」郑启又道。红衣微微愕然,望向席临川,他却没什么反应。 「我们必须向陛下交待清楚这人是谁,就算一时查不清,也要先证明和你无关。」郑启沉然说着,睇她一眼,又说,「这些日子会有人盯着你的,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说白了就是暗中监视。红衣垂首未语,轻轻点了点头。 敏言长公主略微一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安排,但他觉得让你知道为好。你最好管得住自己的嘴不往外说,若不然搅了局,这罪责可不是我们替你担着!」 「……诺。」红衣轻应一声,知道这些都非商量,不由她反驳什么。 大将军与敏言长公主说清了这些,便一同离开了,红衣施下礼去恭送,礼罢后仍觉心中惴惴,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不用怕,盯着你的人不会做什么的,除非你想跑。」 「哦……」她喃喃应下,心里却仍难免不舒服——知道被人监视谁会舒服?只是眼下不配合不行,就算她现在拿出钱来说要赎身估计也是没用的,非得熬过这一遭再说。 秋夜的寒风在窗外轻拂而过,窗外的树叶一阵窸窣。 半梦半醒的红衣下意识地睁眼望去,恰逢树叶又一阵窸窣,几道黑影一晃而过,吓得她差点喊出来。 ——倒是忍住了,定神一想也知道外人想混进冠军侯府并不容易,这几道黑影,大概就是监视她的人吧。 虽然她不舒服,但对方这样奉命彻夜「盯梢」,估计也挺累的…… 基层工作者最辛苦了…… 红衣心下掂量着,舒一口气,安慰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而后摸黑到案边倒了几盏茶,搁在檀木托盘中,一起放到窗外。 盖上被子闷头接着睡,努力不想外面隐藏着几个彪形大汉的事。 气定神闲,一夜好眠。 三日后,席临川听罢禁军的又一次回禀,皱了皱眉道:「镇抚使大人,您好胆识啊。」 对方自然听得出他这「恭维」的弦外之音,打了个哈欠:「君侯既然信她,在下试一次也无妨。」 席临川笑而未语,又听了几句无关红衣的安排,待得镇抚使离开,举步就往乐坊走。 在乐坊门口守着的小厮正打盹,他径自推开院门,院中正练着舞的一众舞姬,动作乍止。 原本舞在半空的水袖自也飘落下来,众人皆觉得有点尴尬,望着门口的席临川,半天没回过神来见礼。 「……咳。」众目睽睽之下,席临川神色尤其窘迫,咳嗽一声,目光停住,「红衣。」 红衣一怔,见他转身往外走,理了理衣裙忙跟上去。席临川示意旁人重新关好院门,定下脚看一看她:「今晚跟我进宫。」 第五十七章 「……啊?」红衣一讶,席临川神色浅淡地解释了一句:「宫里设宴庆贺凯旋。」 ……所以呢?她去算怎么回事啊? 宫宴也用不着她这侯府的舞姬啊! 她一副诧然不解的样子丝毫未动,席临川淡睇她须臾,肩头一松,抱臂道:「红衣姑娘,你胆子挺大么!」 红衣迷茫地望着他。 「陛下疑着你,我央舅舅请禁军来解你嫌隙,你还敢给禁军备查?不怕让背后之人在茶里下点东西害了禁军、让你这辈子都洗不清楚?」 他语中莫几个字说得有点森狠,大有恐吓的意思。红衣的羽睫眨了一眨,理所当然道:「不会的……」 席临川眉头一皱:「什么不会?」 「不管这人是谁,如果功夫高到在禁军眼皮底下下药而不会察觉,早就可以把那信往我屋里搁上几封……这样只要一搜,我横竖都是洗不清楚。」她低语着说着,好似有点害怕,仍是解释得很明白,「这不是……没有么?」 席临川挑眉,好笑地端详她一会儿,重新板起脸来:「我不管这些。反正你今晚跟我进宫参宴,去准备吧。」 「……」红衣一噎,抬眸觑见他不由分说的神色,只得屈膝一福,「诺。」 穿越到这大夏朝这么久,府中宴席见过不少次,但宫宴着实是头一回。 虽然是与席临川一同去「赴宴」,但红衣仍谨慎地将自己心态摆「正」了——这等宴席,她才不会被当做客人看呢。左不过是个婢子的身份,是以今天晚上身在宫中,规矩礼数什么的……自己小心为好。 踏进宫门时恰是许多赴宴宾客初到的时候,这是为凯旋而设的宴席,他们见席临川这骠骑将军来,自然要迎过来寒暄几句。 红衣乖乖地低头站着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施了一个又一个万福。直至七八个人陆续离开,席临川才脚下一驻,朝她一瞥眼,闷着声道:「你不用挨个见礼……」 「……哦。」红衣脸上微热,点头应下,又随着席临川接着往含章殿去。 含章殿中灯火辉煌。 因已是秋天,大殿两侧汉白玉砌成的池子中,残荷已撤,只余一汪浅水清澈地留在那里,被满室烛火映衬得流光溢彩。 宫娥在席间穿插而过,奉上美酒佳酿,一个个皆笑意轻盈,点缀在这一幅盛世画卷里。 红衣直看得不由怔了,随着席临川一并到了席位边上,他落了座,她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 「女官。」席临川扬音一唤,离得最近的一味宫娥迎上前来,他颔首道,「有劳添个席子。」 片刻,便有另一方坐席置在了旁边,一并送来的还有碗筷酒盅,席临川遂一笑,向红衣道:「坐。」 红衣依言坐下来,却是如坐针毡。席临川夹了菜送进口中,压音向她道:「尚食局的手艺不错,你快吃,今晚怕是还有的折腾。」 有的……折腾?! 红衣不解其意,他却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执箸去夹金鼎中烹熟了的羊肉。 帝后二人在一刻后并肩而至,一片齐整的见礼后,又是一番红衣最多能听懂七成的场面话,庆一庆战争凯旋、贺一贺太平盛世。而后歌起舞至,殿中愈发热闹。 席临川好像一贯对这些应酬上的事不怎么耐烦,但凡有人来敬酒,只要多说几句话,他就要扭头找点别的茬,正好让本也就是说说客套话的另一方离开。 比如,当一文官模样的人刚要在他面前歌功颂德时,席临川伸手就拦住了恰好经过的女官,话语诚恳:「有肉桂吗?」 红衣心里禁不住一笑,觉得他这应承方式也忒……奇葩。 盛着肉桂粉的小银碟子送到席临川案上的同时,几个稳步入殿的人让殿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静了下去。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着望去,之后,有些胆小的便缩了身子。 禁军。因为执掌刑狱巡查之事,而让诸官忌惮三分。 眼见几人面有肃杀,为首的一个手上「拎」着个宦官,众人便都觉出这是出了事。 面面相觑地望着,直至几人在殿中站定,把那宦官「丢」在了地上。 那宦官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朝九阶之上一拜:「陛下。」 殿中肃然,帘后在片刻前响起一个沉冷的声音:「怎么回事?」 为首的禁军一揖:「禀陛下,臣等例行巡查,见这厮在殿外西侧鬼鬼祟祟的,就叫住盘问。谁知他愈发紧张,竟想逃跑,拿住一问,果然有鬼——他身上有封信,从头到尾全是赫契语,也不知是给何人送信。」 他说着脚下一踢那宦官:「说!」 「是、是……」那宦官连磕了几个头,才哆哆嗦嗦道,「臣、臣只是奉命传信,是给……给冠军侯带进宫来的舞姬的,臣不知道里面都是赫契语啊陛下!」 这厢宦官尖锐的喊冤声听得众人盛宴,另一边,猛一阵咳嗽传来,连咳数声都没停下,又将众人的视线拉了过去。 便见冠军侯面色泛红,微侧着身仍咳个不停。他稍缓之后,就听九阶之上的天子问了一声:「冠军侯不适?」 「没有……」席临川有点慌乱地缓着,正了正色,端正道,「肉桂粉,呛着了。」 「……」一片哗然,众宾客哭笑不得,反倒他显得格外正经了。抿酒舒缓了一会儿嗓子,他皱着眉看向那宦官,问道:「给我身边的舞姬送信?」 「是、是……」那宦官连连承认,席临川眉头未舒地一睇红衣,口气促狭:「你还懂赫契语?」 红衣不知这是什么戏码,觉得自己少说话为好,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你不懂。」席临川一脸了然,视线一垂,触在余下的肉桂粉上,一脸嫌弃地推远了那只银碟,才又看向那宦官,问话的语气好像在抬杠,「谁让你送的信啊?还拿赫契语写?这么不长眼?」 满殿寂然之中,那宦官的话似乎噎了一噎,而后略有颤抖却不失清晰地吐了几个字:「是……祺玉宫的阮姬娘子和张姬娘子。」 「呵。」席临川一声短笑的同时蹙起眉头,啧着嘴道,「这话有意思,写个信还跑出两位宫嫔来。」 「不、不是……」那宦官斜眼觑了觑这一侧,又向皇帝一拜,「臣是张姬娘子身边的人,但今日下午两位娘子殿中小坐时把旁人都摒开了,后来是阮姬娘子把臣叫进去、给臣的这信,是以、是以臣也不知到底是谁写的。」 这下连红衣都听出点门道——他虽是一口一个「不知道」,但若真办起来,大抵张云月和阮淇都逃不过去。 还是赫契语的,摆明了指她们通敌嘛。哦,还包括她自己。 「信先呈上来。」皇帝缓缓的开了口,语气中寻不出什么情绪,又隔着帘子,连神色也看不到。即有御前宫人应声上前,将那信接过呈了上去。 殿中的寂静又持续了片刻,而后听得九阶之上的声音带了点懒意:「先搁着,宴后再说。」 众人好生滞了一会儿,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再看看这边的席临川,他也没有说话,神色若常地品着酒,一点紧张都没有。 第五十八章 于是当歌乐再度升起时,方才并没有持续太久的安静也就烟消云散了。殿中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众人该敬酒的敬酒、该闲谈的闲谈。 「公子?」红衣按捺着心惊看向席临川,席临川睇了她一眼:「舅母猜对了。散席后不必怕,没你的事。」 她的目光仍然惊惶不安,席临川想了想,又添了一颗定心丸:「陛下清楚。」 红衣心中忐忑与迷茫交替着捱到了散席。 帝后二人先行离席,殿中齐整的施礼恭送仿佛惊雷在她心中一震,想想接下来就要处理那莫名其妙牵扯上自己的「通敌」之事,起身时虚得腿都软了。 胳膊被人一搀,她抬眸看过去,席临川的神色没什么波澜,好像扶她这一下只是碰巧。 他略一颔首:「走吧,宣室殿近来有好茶。」 ……「好茶」。 这用词让红衣心里打鼓打得更厉害了——看来从古至今,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都不是个好事啊! 步出宣室殿,红衣随着席临川往宣室殿走。夜色凄凄的,一轮玉盘在天边挂着,圆却不怎么亮。已接近暗黄的颜色看上去多有些沉闷,跟红衣目下的心情倒是吻合。 帝后二人如料皆在宣室殿里,红衣抬眸看了看,倒是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也在。 再看向另一边,还有张云月和阮淇。 几人都是坐着,谁也不跟谁说话。红衣随着席临川一同见完礼,席临川自去了旁边的空位上坐着,她站在一旁,眉眼微抬再度打量一圈,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别紧张」。 「该到的都到了。」皇帝显得有点困顿,方才参宴时所着的一袭玄色直裾未换,十二旒也还戴着,以手支颐道,「带那宦官来。」 话音刚落,那宦官就被禁军「提」着带了进来,禁军松手他才得以双脚落地,跪地一拜:「陛下。」 「你再说一遍,这信是谁让你送的、送给谁的?」皇帝手指敲了敲案上的信,问他。 「是张姬娘子和阮姬娘子让臣送给冠军侯身边的舞姬红衣的。臣是张姬娘子身边的人,但是今天下午是阮姬娘子给臣的这信。」 他一席话答得齐全,皇后看向张、阮二人:「你们说。」 阮姬端坐着,微欠了身,笑意浅浅:「臣妾今天下午是去见过张姐姐不假,但可没本事让人送什么东西出祺玉宫。」 她这话说得隐有它意,殿中除了红衣大抵都听出来了,于是众人皆将那宦官的一愣收在眼底。 皇帝看着那宦官眉头一挑:「还不说实话!」 「陛、陛下……」那宦官心存惊意却摸不清情状,不敢妄言地噤了声。 敏言长公主一眼横了过去:「陛下早觉出不对头了,祺玉宫近几日都有陛下近卫在暗处盯着,宫人带了东西出去、见了外人都会禀到宣室殿,你还敢说是张姬阮姬给你的信?」 红衣和那宦官同时一讶,瞠目结舌地看向席临川,席临川却没看她:「说吧,究竟谁指使你的?」 那宦官的冷汗涔涔而下,跪伏在地滞了许久都未再言。 皇帝打了个哈欠:「杖毙了吧。」 红衣一愕。 「唐昭媛废位,着北镇抚司严审,若跟赫契有半点关系,夷三族。若无关……」他说着看向皇后,「只是宫闱之事,就交给梓童了。」 「诺。」皇后颔首。皇帝便起身往寝殿去了,众人一见忙随之起身,一齐施礼。 几人面色都有些沉,皇后看向席临川,又看看大将军,温言道:「你们先回去。」 席临川点了头。 红衣随着他出殿时,又听到皇后说了句:「有劳长公主到长秋宫一叙。」 这件通敌的事,来得让人太怕,收场收得又太快。红衣花了一路的时间用来缓神,差不多平定心神之后倏尔觉得好累。 踏进府门她便向席临川一福,想要告退回去休息。席临川却一哂:「不想听听怎么回事?」 红衣一怔。 自然想,若能听个明白,兴许就不用再接着紧张了。 便随着他去了住处,进了侧间,他随口跟婢子要了茶水果脯来,二人一并落座。 「记得我回来那日问你‘不好的事’,还有禁军来府里么?」席临川笑道,「你告诉我唐昭媛找过你,还想让你……咳,侍君。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信的事和唐昭媛有点关系,但宫里的事我又实在不清楚。」 而他又要把红衣的干系脱净,不敢等着禁军都尉府查过来——他不知背后栽赃的人有多大势力,万一连禁军都尉府也跟着一同办事,等着查不就是等着把红衣往死路上送么? 且禁军都尉府在这事上的效率还颇高——他刚回府不久就得了信儿,说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两封信,经比对,似乎是阮氏的字迹。 于是更不敢多加耽搁,他去大将军府见了敏言长公主,不知道哪些事有用哪些事没用,只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敏言长公主听完,一张脸冷到了极处,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这唐氏一贯阴狠,本宫没管过她,她这回倒阴狠到宗亲头上来了。」 这一席话,席临川只听懂了末一句——知道张氏、阮氏是宜宁王送进宫的,若摊上通敌的事,宜宁王必定逃不过干系。至于前两句…… 席临川就此听了一出宫闱恶斗。 用敏言长公主的话说,唐昭媛从进宫开始,便不是什么善茬。她进宫比如今的皇后郑思还早些,这么些年来不知多少宫嫔折在她手里。末了是郑思有了孩子、又一贯得宠,唐昭媛才可算吃了次亏,屈居昭媛至今。 「她想把红衣弄进去,左不过是自己近年来过得愈发不济了,又始终没有孩子,眼下再加上张氏、阮氏风头愈胜,她不得不提携个新人给自己铺个后路。」敏言长公主说着沁出冷笑来,「但红衣没答应,她大概多少心里不快,又有心除掉张氏阮氏……拿红衣来这么一出不奇怪。」 席临川听完这些诡计在敏言长公主面前傻了好一阵子,少顷,强缓了缓思路,挤出一句:「虽然舅母这样说,但也未必就是如此。万一不是……」 「查查就知道了。」敏言长公主神色轻松,「咱们有这猜测,便比禁军都尉府按规矩一步步来要省力。」 他们便一同去宫中禀了话。因为信中皆是白纸,连皇帝也觉得,这只是后宫争端的说法兴许是说得通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几方安排,席府里暗中盯着红衣,洗脱她的嫌隙;宫中同样盯着张、阮二人;宫外,还有百余禁军逐个去查目下在长阳城中的赫契人。 结果,是红衣这边毫无疑点、张阮二人也毫无疑点,唐昭媛的嫌疑就更大了。 今日一早,敏言长公主差人传话给席临川,说依她对唐昭媛的了解,唐昭媛下手一贯快而狠,不会慢慢地拖时间——今晚的宫宴于她而言很适合把这事捅出来,不如给她这机会,试试看。 所以席临川带着红衣同去了。事实证明,敏言长公主猜对了。 这迷雾重重的过程…… 感觉就跟剥洋葱似的,每一层看上去都差不多,每一层看上去都像是最后一层。 红衣吃惊地缓了一会儿,才可算把一环环都理顺了,思了思,又道:「可是公子还叫杜若问了话……」 第五十九章 「因为府里有人仿你的字迹往外递信,我想弄明白这个人是谁,自然先找与你有仇的。」他说着一喟,「但不是她。至于是谁,只好接着查了。」 红衣心如乱麻。 这不是简单的惊讶,更多的是后怕。在这事里她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却一直懵懵懂懂,直到他解释了,她才明白。 可这事又这么复杂,牵涉的人这么多,虽然乍看下去,谈笑风生地就把事情解决了,但实则哪一步想错了都可能有无辜之人丧命。 这么一桩关乎人命的事,她这个亲历者夹杂其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当权者来解决。处理得公正,是她幸运;若出了岔子又或他们有「宁可错杀」的心思,她无处喊冤。 红衣感觉一呼一吸都带着凉意,她看向席临川,他正微低着头抿着茶。微白的热气蕴着茶香散出来,衬托着他面上的笑意,很是温和。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还不错? 「公子……」她试探着开了口,席临川抬了下眼皮:「嗯?」 红衣的手往袖中一探,捏紧了近几日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沓银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尽量平静道:「奴婢……有些事……」 他眉心一跳。 抬眸端详了她一会儿,他敛去笑容:「你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自称过。」 至少这辈子没有。他不知道她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倒也懒得挑她这错。 她心里一紧,知道自己紧张小心得过了头,想要佯装从容反倒露了怯,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不提了,他却道:「什么事,说吧。」 「我……」她咬紧了嘴唇,感觉探入袖中的手都快把最外层的两张银票掐破了,终于颤抖着拿了出来,搁在案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攒够了两千两银子,可以赎身么?」 全然措手不及。 好似全无防备地被人捅了一刀,席临川面色一白,错愕不已地盯了那摞银票一会儿,才艰难地将视线转到她面上:「你……」 「公子说过,有两千两银子,我就可以赎身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他,不敢放过他一分一毫的神色,又将案上的银票往前推了一推,「这里是两千两银子,一文不少。」 席临川听出她的口吻中轻微的慌乱和惊意,显是怕他不答应。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席临川尽力如常地问道,神色却仍不自然极了。 「唐昭媛传我入宫的时候,每回都有些赏赐。」红衣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解释,「我把那些东西当了,换的钱。」 席临川感觉心里一揪。 「哦。」他应了一声,听似漫不经心的声音断了一会儿,又问她,「钱都拿来赎身了,出府之后,你怎么活?」 红衣颔了颔首,坦言道:「还有几两结余,够花一阵子。」 他笑音短促,显然觉得她这答案并不靠谱。倚在靠背上抱臂睇了她一会儿,淡声道:「花完之后你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红衣的声音听上去少了些底气,却又执拗十足,她抬了抬眼帘,续说,「天无绝人之路。」 席临川悠悠地点了头,遂伸手将那叠银票拿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赎身了无妨,你大可在席府留着。反正已有一个缕词了,不怕再多留你一个。」 他将心下涌动着的挽留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斩钉截铁的拒绝:「不。」 他拿着银票的手顿住,再一次抬眼看向她。 「我、我想要真正的自由……」红衣一字一顿道,那份渴望溢于言表。他略有不解地打量着她,她踌躇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不知他眼下到底是打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脱籍之后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你的。」席临川笑喟着将那些银票收了起来,红衣忖度着,觉得这大约就是答应了。 于是她平息着忐忑的情绪,向他道:「我想自己活自己的。」 他眉心一蹙。 「我想让自己的命、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握在自己手里。」她吐字清晰地道,「我不想像缕词这样,即便看上去脱了籍,却还是要在府里,在意别人的脸色。」 席临川沉默未言,似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公子若许我脱籍……就请不要强留我在府里了;否则,公子不如直接不答应,断了我这念想。」她把取舍说得明明白白,水眸目不转睛地定在他面上,等他的回复。 少顷,他的视线迎了过来,略一笑,眼含探询几分:「你就这么讨厌这里?你知不知道,席府在长阳城中都算得名声很好。」 红衣点了下头:「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说,但……」她迟疑片刻,一声哑笑,「我不够聪明,应付不来府里的勾心斗角,更不想牵扯上宫里的。如果胆战心惊才能换来衣食无缺,我宁可……缺一点儿。」 「如果不是缺一点儿呢?」他含着笑,问题尖锐,「如果你饿死在外面呢?」 「那不比被人算计死在府里强么?」她认真地反问道。他微一愣,听得她续说,「府里宫里这么复杂,总有我避不过的时候,如果有朝一日死在这些事上,免不了背着罪名,得多不甘?可如果在外面饿死……那只是我没本事而已,是我自己要把命赌上,我愿赌服输就是了,大概不会有那么多不甘心吧。」 席临川突然觉得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说服她留下了。 她想得这么清楚,不管他赞不赞同,都不能说她是错的。她显然对席府忍无可忍了,一刻都不愿多等地想摆脱这束缚,大约有很大一半,是拜他所赐。 这事真是可笑。不过一年之前,他还想取她性命,后来慢慢察觉出她的不同而大有些后悔;此番出征,他刚愕然发觉自己竟对这一世的她起了心思,结果……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要离开了,坚定得无可挽留。 「那若我不答应你脱籍呢?」他冷睇着她问,便见她羽睫一颤,肩头倏尔绷紧了,静了好一会儿,紧抿的朱唇才微微启开,声音比方才弱了许多:「奴婢会做好分内的事的。」 答得很明白,失落同样很清楚。 安静中,红衣的心里发了闷。方才还以为他收了银票就是答应了,原来兜了个圈子还是要反悔。贝齿在嘴唇上轻刮着,她思量着如何再努力说些什么说服他,对面骤然一声轻笑:「那你肯定恨死我了。」 「……」她一哑,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赫契人恨我可以,或者何庆那样的混蛋恨我也可以。再不然,因为朝中纷争恨郑家、继而恨上我的也可以。」席临川口吻随意地说着,丢了颗果脯到嘴里,又一声笑,「你就算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我让齐伯去给你把户籍办好。」 红衣的心情大落大起。目瞪口呆地看了席临川一会儿,仍不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 「快去。」他笑意敛去,淡泊地瞧着她,又道,「我困了。」 红衣的意外神色又维持了短短片刻,待得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当即起身,施礼告退。 她离开的声音很轻,阖上门的声音也很轻。两扇木门相磕间的那一声微响在他心头一触而逝,他抬眼看过去,已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真是半点迟疑都没有。 第六十章 席临川兀自干笑了一声,摇一摇头,屏息不再去想她,脑海中的声音却仍是回荡了一阵子。好像一字一句清晰地印了下来,再次向他强调了一遍,想留住她根本就不可能。 红衣躺在榻上,兴奋难消地躺到了后半夜才睡着,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最后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她望一望阳光,好像都快中午了。 揉着眼睛去开门,外面的婢子朝她一福,递了页纸给她,笑吟吟道:「恭喜姑娘脱籍。」 这是……她的户籍? 这么快? 盼了这么久的事情突然实现,她一时反倒回不过神来了,犹犹豫豫地伸手接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婢子便又一福:「奴婢告退。」 红衣独自一人站在房门口,怔了好久。 阖上门后心跳仍是乱的,就像被人拿着鼓槌胡乱敲个不停,充满喜悦却又有点承受不住。 可以离开了! 她强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来,缓和了好一阵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定下心神走到桌边坐下,拿出自己之前做的计划来看。 她当东西的结余有二两银子,加上这些日子积攒的月钱,虽则出府之后有房租之类的大块开支,也大约可以「坐吃山空」半年左右。 先找个住处,不用太大,够用就行。把必需品买齐了,安顿下来,然后「找工作」。 「笃笃。」 敲门声一响,红衣连忙去开门,以为是绿袖,想着正好同她道别…… 门一开,被外面的人一惊。 「公子。」她屈膝一福,席临川抬脚进了屋中,「户籍办妥了?」 红衣点点头:「嗯。」 他也点了下头,扫了眼房间,沉默不语地把手中拿着的信封递到她面前。 「这是……」红衣不解,他淡声道:「是你赎身的那两千两银子。」 她立时惊得向后一躲。 袖中放着户籍的那只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可不带这么反悔的,她现在已在良籍是自由身,若他想拿两千两银子把她「买」回去…… 她可不卖! 「这钱你拿着。」他没理会她的反应,声音听上去沉沉的,「我不缺这两千两银子,但你以后既要让命、让喜怒哀乐都握在自己手里,还是过得宽裕些好。」 红衣仍不敢接,站在两三丈外,眼含错愕地看着他。 他抬了抬眸,遂把那信封扔在了身边的案桌上,抱臂又道:「住处我让齐伯给你找好了,就在敦义坊,孩子们住的地方隔壁,价格也与那处差不多。你要住多久自己定,要买下来也随你,房主很好说话。」 「公、公子……?!」她讶异地望着他,他睇了睇她,没做什么解释,又道:「对了,绿袖的户籍也在这信封里。我问过她,她乐得去陪你,就索性一起办了。」 ……?! 红衣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被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弄得说不出话。僵了好一会儿,视线仍停在他面上,身子稍一弯将那信封拿了起来,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叠银票,还真有另一张户籍。 她将户籍抽了出来,伸手就要把银票还给他——她赎身归赎身,之后无缘无故拿他这两千两银子算怎么回事?多心虚啊! 席临川却没接回来。 他低垂着眼帘睇着那信封,眉头浅蹙:「我没跟你商量。」 怎么还有……逼人要钱的呢? 上一个逼她要钱的是聿郸,之后……吓死人了。 「你别以为户籍到手就万事大吉了,我若真想把你弄回贱籍去,也不是办不到。」他语声冷冽,一点面子都不留地警告她,「所以你别惹我。」 红衣的嘴角禁不住地搐了一搐,被他阴冷的口气一镇,自然不敢再「惹」他了。 「我走了。」他复又睇她一眼,足下一转便要离开。 红衣在原地滞了一滞,到底在他推门离开前反应过来,福身道谢:「多谢公子。」 席临川脚下微顿。他微偏过头,侧脸上一缕轻笑若有似无,无比明确地告诉她:「你不再是席府的人了,换个称呼。」 听上去很像在闹别扭的口吻,红衣又不知是什么别扭,思了一瞬,只又一福,依言改了口:「多谢将军。」 当日下午,红衣与绿袖一起到了敦义坊的那处院子。与孩子们所住的地方确实只有一墙之隔,同样是两近,但稍微小一些,倒是看着更精致。 傍晚时房主来了一趟,三人唇枪舌战一番后,以三十五两银子的价格把这地方买了下来。 此后,这就算个家了。 二人一同里里外外地收拾着,其间红衣问起绿袖为何答应跟她一起出来,绿袖认真道:「听说公子给了你两千两银子,我算了一下,就算咱俩都是废物,什么都不干,也够活五百年的。」 这理由真实在! 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第二天清晨,二人不约而同地起了个大早,原因也都一样——找工作。 绿袖不知从何处打听的,说敦义坊中有几家生意还说得过去的酒楼饭庄,时常需要打杂帮忙的,她觉得简单易做,便说给了红衣。 红衣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想法却不太一样——她琢磨着「从基层做起」摸索一番,看看这年代的饭店是怎么经营的,学个大概,然后自己开一个——毕竟,手里两千两巨款搁着,不创业都对不起这份自由。 一同到了敦义坊北边的淮乡楼,这该是家做淮昱菜的地方。红衣上前说明了来意,小二打量二人一番便笑了:「正巧缺个厨娘,两位等等,我找掌柜的去。」 她们就依言坐到一边等着,待得掌柜的来了,好生交谈一番,掌柜的就点了头,说每个月两钱银子,让二人先试试看。 约定好三日后开始「上班」,「工作」就姑且算是有着落了。二人自是心情不错,沿街买了些点心,一式两份,一份送去给孩子们,一份留着自己吃。 厨娘这份工作还是需要些技术含量的。 比如……需要帮着切菜,绿袖本身刀工好,毫无压力;红衣就不一样了,切丝什么的,在二十一世纪……许多菜那是搁板上一搓就行的啊! 于是虽则有人教也还是切得很慢,好在教的人也是过来人,知道初学者都有个过程,倒也不怎么找她的麻烦。 唯一的困难,大概就是手上时不时的会添个口子了。 如此过了半个月,这天,淮乡楼从中午忙到了晚上。 实际上一直没有客人,但后厨的火一直没停,是因傍晚有人在此庆生,把淮乡楼自上而下三层楼全包了下来,后厨一直在为这生辰宴备菜。 夜幕降临时,数道烟火从红衣侧旁的窗外窜上天幕,在空中绽放开来,一片片绚烂。 「黄瓜丁!」掌勺的大厨孟持喊了一句,绿袖扬声一应:「来了!」 殷红的萝卜丝倒入锅中。 「鸡肉丁!」孟持又喊了一句,迟了一会儿才听得应声,红衣嘬着又添了道口子的手指,把切好的肉丁递了过去。 片刻后出锅装盘,这菜看着有点像红衣在现代时吃过的宫保鸡丁。小二将菜端出去,厨房里继续忙碌着,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比觥筹交错的大厅还热闹些。 第六十一章 过了一刻,外面嘈杂起来。 有人叫叫嚷嚷的往这边来了,听声音似已喝得半醉,口中说出的话不清不楚,偶尔还能听见几句根本不是汉语的话。 后厨便安静下来,众人手上的活没停,但都免不了往外看上几眼,直至阖着的门「咣」地一脚被踹开。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果然是喝醉了的,脸色被酒气冲得通红,一左一右有两人扶着都扶不住他。 他站在门边定了一会儿,口中含含糊糊地嚷道:「那鸡肉……谁、谁做的!一股子腥味,吃得我家少夫人直、直反胃!」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接这醉鬼的话。片刻,又有脚步声传来,「噔噔噔噔」的走得很急,是小二赶了过来:「这位客官,这边是后厨了,您下楼喝酒。」 「滚!」那人一喝间猛挥了手,小二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跌在围栏上才站稳。那人又回过头来,氤氲着酒气地眼中沁出些许凶光,「谁做的!出来!成心给我家公子添堵!」 这是成心戒酒撒疯找上茬了,小二一见也没办法,在门口直递眼色,意思是谁做的就先出来,好歹先弄清始末,真要闹起来大不了找官府来平事。 「你有病啊!」孟持拿着菜刀就冲那醉鬼喝了一声,显然气恼不已,「那菜我做了没有几千次也有几百次了,头一回听人说腥!吃不惯大夏的东西你回赫契吃去!别跟这儿撒野!」 ——嚯,这里头还掺上国恨家仇了啊! 厨房中顿时一片肃杀,眼见着本就不愉快的事情被这一句话挑得更厉害了。两个扶那人上来的人也是赫契人,登时也显出不满来,撸了袖子就要动手的样子。 红衣在旁看得直抽冷气,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衣袖忽被人拽了一拽。 「红衣。」轻轻的一声唤,红衣回过头去,便见绿袖塞了块帕子过来,「快把手包上。」 「……啊?」红衣一愣。 「你以为那菜为什么腥啊!」绿袖压音道。 红衣登时了悟——是因为血气?!做熟了居然还能有腥味?! 虽是心存疑惑,她接过帕子的手还是一紧,悄悄地将那帕子在手指上一缠,悬着一口气接着看眼前的情状。 小二正惨白着面色劝架,说出的话却很生硬:「客官、客官您别见怪,那菜您不满意,本店另送您两道……」 「滚!」他再度推开小二,指着厨子冷然喝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别在淮乡楼撒野!」孟持也喝了一句,怒火冲脑,说这话拎着菜刀就过去了,明摆着是要砍人。 反应快的人一声惊呼之后,方才不敢吭声地众人顿时成了拉架的,一边拉着孟持不让他上前,一边拉着那赫契人要他退后,那赫契人又哪里肯依,借着酒劲撸起袖子就要打一架,眼见着要闹出人命来。 红衣缠着帕子的手指攥紧在手中,想要上前又没有勇气,思绪反复几番后心念一动,她侧过头向绿袖道:「我下楼一趟。」 「红衣?」绿袖一愣,却没来得及拦她。 红衣心里有个并不确信的想法。 她觉得这能把淮乡楼包下的人必定是有些身份的,那么,古往今来居于「上流社会」的人,应该都是讲些体面的。 方才那人一口一个「少夫人」,多半并不是什么宾客,而是哪位宾客家中的随从。他借着酒劲在上面闹事,底下的宾客未必知道,而若知道了,未必会由着他这么闹。 毕竟淮乡楼在长阳城中都略有些名气,在这儿见了血,对相关的人名声都不好。 她下楼时脚下走得很急,到了楼梯口时见着店里的另一个伙计阿白,阿白拦了她便问:「上面怎么着了?」 「打起来了!」红衣急道,就势一拽阿白,「究竟是哪位少夫人吃了不舒服?」 「嘿……别提了,是今儿这庆生宴主家的少夫人。」阿白道,说着举了举手里端着的水碗,「我得赶紧送水去,让她漱口。」 「……等等!」红衣当机立断,再度横在他眼前,不假思索道,「你去送水的时候,跟那位少夫人说两句话。」 阿白一愣:「什么?」 「第一,她家仆人在上面跟咱们的厨子动手呢。」红衣说着语中一顿,续言又说,「第二……你告诉她那腥气是新来的厨娘不小心割了手所致,跟厨子没关系。」 阿白犹豫着打量她两眼,踌躇着应了,又忙去送水。 红衣一颗心扑扑乱跳着等着人来,紧张得手越攥越紧,握疼了伤口都没意识到。抬头看看仍争端未平的二楼,又望望阿白方才去的方向,脚下踱来踱去,干着急。 少顷,终于有人来了。 五六个虽穿着汉服但仍能看出是赫契人的人从她面前疾步走过,半步没停地就上了二楼,过了会儿,又一齐押着那醉鬼折下来,很快就被淹没在厅中的人群里。 红衣松了口气,举步上楼。可刚到楼上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有人来了,来者的视线在厨房中一划:「哪个厨娘割破的手?又是哪个厨子骂的人?我们少夫人叫你们去!」 「铛——」孟持手里的菜刀狠剁在菜板上,一言不发,气势汹汹地就出去了。 红衣愣了一愣,也跟着出去了。 二人跟着那赫契人一起,绕过热闹的大厅,去了侧旁一个安静的雅间。推开门,有个容颜姣好的异族女子侧卧在榻,黛眉紧蹙着,仍不住地抚着胸口。 侧旁有婢女服侍着劝她饮水,见三人进来,才忙不迭地退到一边,躬身不言。 房中还有一人,在房间一侧,正欣赏墙上巨幅的水墨画,一个年轻的背影很是挺拔。 那女子坐起身来,柔荑抚着胸口,抬眸便向孟持怒然道:「你们自己做坏了菜,还敢骂我们赫契人!」 红衣知道这事上确是他们自己理亏的,服务行业么,「服务」没到位,其他都是废话。抬眼一瞧孟持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哪敢让他说话,连忙赔笑道:「夫人恕罪。怪我怪我,这事都怪我,我……我是新来的,刀功还没练好,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正看画的那人猛地转过身来,睇一睇她,神色愕然:「红衣?!」 「咝——」红衣当即呲着牙抽了凉气,上下银牙紧紧地咬了半天,才道出一句,「聿郸……公子……」 当日下午,红衣与绿袖一起到了敦义坊的那处院子。与孩子们所住的地方确实只有一墙之隔,同样是两近,但稍微小一些,倒是看着更精致。 傍晚时房主来了一趟,三人唇枪舌战一番后,以三十五两银子的价格把这地方买了下来。 此后,这就算个家了。 二人一同里里外外地收拾着,其间红衣问起绿袖为何答应跟她一起出来,绿袖认真道:「听说公子给了你两千两银子,我算了一下,就算咱俩都是废物,什么都不干,也够活五百年的。」 这理由真实在! 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第二天清晨,二人不约而同地起了个大早,原因也都一样——找工作。 绿袖不知从何处打听的,说敦义坊中有几家生意还说得过去的酒楼饭庄,时常需要打杂帮忙的,她觉得简单易做,便说给了红衣。 第六十二章 红衣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想法却不太一样——她琢磨着「从基层做起」摸索一番,看看这年代的饭店是怎么经营的,学个大概,然后自己开一个——毕竟,手里两千两巨款搁着,不创业都对不起这份自由。 一同到了敦义坊北边的淮乡楼,这该是家做淮昱菜的地方。红衣上前说明了来意,小二打量二人一番便笑了:「正巧缺个厨娘,两位等等,我找掌柜的去。」 她们就依言坐到一边等着,待得掌柜的来了,好生交谈一番,掌柜的就点了头,说每个月两钱银子,让二人先试试看。 约定好三日后开始「上班」,「工作」就姑且算是有着落了。二人自是心情不错,沿街买了些点心,一式两份,一份送去给孩子们,一份留着自己吃。 厨娘这份工作还是需要些技术含量的。 比如……需要帮着切菜,绿袖本身刀工好,毫无压力;红衣就不一样了,切丝什么的,在二十一世纪……许多菜那是搁板上一搓就行的啊! 于是虽则有人教也还是切得很慢,好在教的人也是过来人,知道初学者都有个过程,倒也不怎么找她的麻烦。 唯一的困难,大概就是手上时不时的会添个口子了。 如此过了半个月,这天,淮乡楼从中午忙到了晚上。 实际上一直没有客人,但后厨的火一直没停,是因傍晚有人在此庆生,把淮乡楼自上而下三层楼全包了下来,后厨一直在为这生辰宴备菜。 夜幕降临时,数道烟火从红衣侧旁的窗外窜上天幕,在空中绽放开来,一片片绚烂。 「黄瓜丁!」掌勺的大厨孟持喊了一句,绿袖扬声一应:「来了!」 殷红的萝卜丝倒入锅中。 「鸡肉丁!」孟持又喊了一句,迟了一会儿才听得应声,红衣嘬着又添了道口子的手指,把切好的肉丁递了过去。 片刻后出锅装盘,这菜看着有点像红衣在现代时吃过的宫保鸡丁。小二将菜端出去,厨房里继续忙碌着,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比觥筹交错的大厅还热闹些。 过了一刻,外面嘈杂起来。 有人叫叫嚷嚷的往这边来了,听声音似已喝得半醉,口中说出的话不清不楚,偶尔还能听见几句根本不是汉语的话。 后厨便安静下来,众人手上的活没停,但都免不了往外看上几眼,直至阖着的门「咣」地一脚被踹开。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果然是喝醉了的,脸色被酒气冲得通红,一左一右有两人扶着都扶不住他。 他站在门边定了一会儿,口中含含糊糊地嚷道:「那鸡肉……谁、谁做的!一股子腥味,吃得我家少夫人直、直反胃!」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接这醉鬼的话。片刻,又有脚步声传来,「噔噔噔噔」的走得很急,是小二赶了过来:「这位客官,这边是后厨了,您下楼喝酒。」 「滚!」那人一喝间猛挥了手,小二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跌在围栏上才站稳。那人又回过头来,氤氲着酒气地眼中沁出些许凶光,「谁做的!出来!成心给我家公子添堵!」 这是成心戒酒撒疯找上茬了,小二一见也没办法,在门口直递眼色,意思是谁做的就先出来,好歹先弄清始末,真要闹起来大不了找官府来平事。 「你有病啊!」孟持拿着菜刀就冲那醉鬼喝了一声,显然气恼不已,「那菜我做了没有几千次也有几百次了,头一回听人说腥!吃不惯大夏的东西你回赫契吃去!别跟这儿撒野!」 ——嚯,这里头还掺上国恨家仇了啊! 厨房中顿时一片肃杀,眼见着本就不愉快的事情被这一句话挑得更厉害了。两个扶那人上来的人也是赫契人,登时也显出不满来,撸了袖子就要动手的样子。 红衣在旁看得直抽冷气,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衣袖忽被人拽了一拽。 「红衣。」轻轻的一声唤,红衣回过头去,便见绿袖塞了块帕子过来,「快把手包上。」 「……啊?」红衣一愣。 「你以为那菜为什么腥啊!」绿袖压音道。 红衣登时了悟——是因为血气?!做熟了居然还能有腥味?! 虽是心存疑惑,她接过帕子的手还是一紧,悄悄地将那帕子在手指上一缠,悬着一口气接着看眼前的情状。 小二正惨白着面色劝架,说出的话却很生硬:「客官、客官您别见怪,那菜您不满意,本店另送您两道……」 「滚!」他再度推开小二,指着厨子冷然喝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别在淮乡楼撒野!」孟持也喝了一句,怒火冲脑,说这话拎着菜刀就过去了,明摆着是要砍人。 反应快的人一声惊呼之后,方才不敢吭声地众人顿时成了拉架的,一边拉着孟持不让他上前,一边拉着那赫契人要他退后,那赫契人又哪里肯依,借着酒劲撸起袖子就要打一架,眼见着要闹出人命来。 红衣缠着帕子的手指攥紧在手中,想要上前又没有勇气,思绪反复几番后心念一动,她侧过头向绿袖道:「我下楼一趟。」 「红衣?」绿袖一愣,却没来得及拦她。 红衣心里有个并不确信的想法。 她觉得这能把淮乡楼包下的人必定是有些身份的,那么,古往今来居于「上流社会」的人,应该都是讲些体面的。 方才那人一口一个「少夫人」,多半并不是什么宾客,而是哪位宾客家中的随从。他借着酒劲在上面闹事,底下的宾客未必知道,而若知道了,未必会由着他这么闹。 毕竟淮乡楼在长阳城中都略有些名气,在这儿见了血,对相关的人名声都不好。 她下楼时脚下走得很急,到了楼梯口时见着店里的另一个伙计阿白,阿白拦了她便问:「上面怎么着了?」 「打起来了!」红衣急道,就势一拽阿白,「究竟是哪位少夫人吃了不舒服?」 「嘿……别提了,是今儿这庆生宴主家的少夫人。」阿白道,说着举了举手里端着的水碗,「我得赶紧送水去,让她漱口。」 「……等等!」红衣当机立断,再度横在他眼前,不假思索道,「你去送水的时候,跟那位少夫人说两句话。」 阿白一愣:「什么?」 「第一,她家仆人在上面跟咱们的厨子动手呢。」红衣说着语中一顿,续言又说,「第二……你告诉她那腥气是新来的厨娘不小心割了手所致,跟厨子没关系。」 阿白犹豫着打量她两眼,踌躇着应了,又忙去送水。 红衣一颗心扑扑乱跳着等着人来,紧张得手越攥越紧,握疼了伤口都没意识到。抬头看看仍争端未平的二楼,又望望阿白方才去的方向,脚下踱来踱去,干着急。 少顷,终于有人来了。 五六个虽穿着汉服但仍能看出是赫契人的人从她面前疾步走过,半步没停地就上了二楼,过了会儿,又一齐押着那醉鬼折下来,很快就被淹没在厅中的人群里。 红衣松了口气,举步上楼。可刚到楼上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有人来了,来者的视线在厨房中一划:「哪个厨娘割破的手?又是哪个厨子骂的人?我们少夫人叫你们去!」 第六十三章 「铛——」孟持手里的菜刀狠剁在菜板上,一言不发,气势汹汹地就出去了。 红衣愣了一愣,也跟着出去了。 二人跟着那赫契人一起,绕过热闹的大厅,去了侧旁一个安静的雅间。推开门,有个容颜姣好的异族女子侧卧在榻,黛眉紧蹙着,仍不住地抚着胸口。 侧旁有婢女服侍着劝她饮水,见三人进来,才忙不迭地退到一边,躬身不言。 房中还有一人,在房间一侧,正欣赏墙上巨幅的水墨画,一个年轻的背影很是挺拔。 那女子坐起身来,柔荑抚着胸口,抬眸便向孟持怒然道:「你们自己做坏了菜,还敢骂我们赫契人!」 红衣知道这事上确是他们自己理亏的,服务行业么,「服务」没到位,其他都是废话。抬眼一瞧孟持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哪敢让他说话,连忙赔笑道:「夫人恕罪。怪我怪我,这事都怪我,我……我是新来的,刀功还没练好,所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正看画的那人猛地转过身来,睇一睇她,神色愕然:「红衣?!」 「咝——」红衣当即呲着牙抽了凉气,上下银牙紧紧地咬了半天,才道出一句,「聿郸……公子……」 这真是……冤家路窄。 红衣诧然望着他,徐徐吸着凉气静下神来,而后勉强地衔起笑容,问他:「聿郸公子怎么在这儿?」 聿郸的眉头轻轻一挑,而后一哂:「今天是我的生辰。」 「……」红衣的面容就更僵了。 他端详着她,反问道:「倒是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挣扎着给了他答案:「我……在这儿帮厨。」 聿郸珀色的眼眸中显有一缕讶然闪过,他重新打量她一番,问得迟疑:「你……赎身了?!」 红衣点头。 「好快。」他笑了一声。 她却实在没心思跟他在这叙旧扯闲篇,方才打假骂战的事还没收场,孟持也还在此戳着。于是她敷衍地回了一笑,便转了话题:「公子,那份鸡丁……」 聿郸被她含着怯意却还是有力地望过来的目光看得一愣,遂缓了口气,颔首道:「罢了,小事一桩,没必要伤了和气。」 而后扬音一唤,添了两分厉色:「叫铁达耶进来!」 候在侧旁的两名婢子立刻出去叫人,很快,就把方才那闹事的醉汉叫了进来。他酒劲仍还没消,进来时身形有点不稳,冷眼一扫红衣与孟持,遂向聿郸一欠身:「公子。」 「谁准你闹事的!」聿郸一喝,愠意分明。 铁达耶显有不服,胸口一番起伏,最终倒也没说出话来,垂首一抱拳:「属下知错。」 「道歉!」聿郸又喝道,这下那铁达耶面色一白,愕然看过去,满是意外。 莫说是他,就是红衣也心里一悸,细一思量,哪敢受他这礼——此前已见识过聿郸的心思,谁知这一回后面又要有什么下文! 「不、不用了……」红衣堆着笑,一壁后退一壁连连摆手,「菜没做好本是我们的不是,别、别伤了和气就好……」 聿郸看向他,神色稍缓了一些,沉吟片刻,略一点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告退!」红衣赶忙一福,胳膊肘碰碰旁边的孟持,示意他一同离开。 走出数步后,依稀听得房中传来不服的辩解声和忍怒的斥责声,红衣有点好奇地向后望了一望,又转回头来。反正听不懂,就当事不关己。 「你们是有意闹事。」聿郸铁青着脸,话语寒凉得好似刀刃划在冰面上,让人不寒而栗。 铁达耶垂首未语,他上前一步,又问道:「是谁的主意!」 铁达耶还是没有吭声,稳稳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像一堵墙。 聿郸冷声一笑,视线从他面上一扫而过,在房中划了个弧,停在卧榻的那女子面上。 女子面容一颤,连肩头也微有瑟索,顿时顾不得胸中残存的不适,匆忙搭着婢女的手下了榻,跪地辩道:「我没……」 「是不是你,你自己清楚。」聿郸一语截过,侧眸冷一睃她,沉然又道,「来大夏前我一再说过,把你那颗满高傲而幼稚的心收起来——你若非不听,就滚回赫契去。」 「凭什么由着他们怎么欺负!」那女子顿时怒了,昂首驳道,「您没听说吗?这淮乡楼对赫契的客人,皆多收三成的钱,这钱最后会捐给大夏的朝廷用来攻打赫契!这简直就是侮辱!他们欺人至这般,还不许我们出口气吗?!」 「侮辱?」聿郸侧首看向她,笑意轻蔑,「打听的这么清楚,你不会不知道这淮乡楼是怎么来的——淮乡楼老板孟季原是祁川人,早年被赫契骑兵杀了全家才逃到淮昱。‘淮乡’这名字是点明售淮昱菜不错,但也是‘怀乡’。」 女子咬紧贝齿忍着不驳,聿郸打量着她,又一声冷笑:「我们现在怎么有脸反过来找他们出气,赫契今日被步步紧逼,有多少是我们自己的罪!」 「你怎么能这么说!」女子猛地站起来,瞪视聿郸切齿而道,「我们赫契人是鹰神的子孙,怎么会有你这样迂腐懦弱的人!」 「琪拉!」铁达耶先聿郸一步喝住了她,心惊地观察着聿郸的神色,连连递眼色示意琪拉出去。 聿郸目光瞟过,斩断了铁达耶的视线,神情沉肃:「够了。明日午时之前,你带她离开长阳城,送她回去。」 「你……」琪拉错愕与愤怒交杂,刚夺上前一步即被铁达耶捉住了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拽。 房中安静了许久之后,聿郸的神色才逐渐缓和下来。视线投到门外,厅中仍觥筹交错热闹无比,有歌者舞者、有来往宾客,就如同太平盛世的一个缩影一样,直让人挪不开眼。 清晨的阳光驱散薄雾、刺过秋凉,投在地上的暖光漾开温意,徐徐地摒开盘绕了一夜的阴寒。 红衣与绿袖如常地起了身,盥洗更衣吃早餐,推门出去,一下子便觉出坊中气氛不对。 这个时辰,虽然恰是上班前「早高峰」时刻,来往的人向来不少,但平日里,绝不是这个样子。 ——有官兵四处巡查着,目光警惕地扫过一个个路人,弄得路人都有些怕,纷纷躲得远一些。 走着走着,偶尔还能看到禁军都尉府的人,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盘问着路边各商铺的掌柜,俱是神情谨肃。 「这是出了什么事?」绿袖紧锁着眉头不解道,红衣也是同样的神色,摇一摇头,「不知道啊……」 疑惑不安地一直走到淮乡楼门口,抬眼一看,又蓦惊了一跳。 数名禁军在外围着,将眼前三层高的小楼围得水泄不通。同样是此时赶来「上班」的几个伙计均被拦在了外面,一壁张望着一壁窃窃低语。 红衣与绿袖也望了一望,而后蹭着脚步走到几人身边,压了音询问:「阿白,这怎么了?」 「唉,别提了。」阿白叹息沉重,「说是半个时辰之前遭了劫。来者凶悍,早来开门清扫的阿木和账房刘都……」 他说及此又一声叹,其中意思不言而喻。红衣和绿袖同时一惊:这是闹出人命了! 第六十四章 有禁军从楼中走了出来,起先抬了两个人出来,是阿木与账房刘; 过了一会儿,又抬出一人,这人却还有气,外面的众人一见便迎了过去:「孟持?!」 人数之多,一时阻了禁军的脚步。原在厅中主事的禁军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皱眉一喝:「别围着了!快送医馆!」 众人这才各自散开了,那人喟了一声,余光一扫定住:「红衣姑娘?」 红衣一怔,抬眸望去,连忙一福:「大人。」 是那位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他看着红衣思量了一会儿,稍一点头:「姑娘进来一下。」 红衣踟蹰一会儿,便随着进去了。她虽做了心理准备,可踏入门中时,还是被迎面袭来的一阵血腥气刺得胸中翻江倒海。 强忍住那阵反胃,红衣轻声问道:「大人有事?」 「姑娘得罪了什么人么?」他出语直接,直问得红衣一懵:「什么?」 「这件事很奇怪。」他道,「不是为劫财。」 她一讶,抬眼间视线恰好落在不远处的柜台上,大概是账房刘算账时把钱都拿了出来,沾了血的银票、铜钱散了一桌子,却没有被拿走。 「坊中武侯比我们先一步赶过来的,当时凶手还没走。」镇抚使说着,神色沉得越来越厉害,「他们追了一阵子,那几人并不恋战。直至到了西边——也就是你安置那些孤儿的地方,才突然想跃墙进去。好在那墙够高,武侯又追得急,那人一跃未成便只好放弃——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拿着弩往院中放了数箭。」 「什么?!」红衣大惊,未及发问,镇抚使便抬手示意她安心:「我们去查看过了,那时孩子们还没醒,无人受伤。」 她骤然松气。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镇抚使皱起眉头,「和这两个地方都有关系的,只有你一个人。若不是你得罪了谁,难不成是这淮乡楼有人得罪了那帮人、同时那些孩子还得罪了他们?」 自然不可能,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泰半时间都在一方院子里学习玩乐,就算偶尔出门也都乖得很,怎么可能惹上这样的是非? 红衣努力地放开想象力,从各个方面想着,忽而一凛:「凶手是赫契人么?」 「什么?」镇抚使显有错愕,顿了顿又道,「尚未抓到,不知是不是赫契人——但你为何会这样想?」 「昨晚,那个赫契富商……聿郸,在这里设宴庆生。」她语气有点颤抖地说着,「有一道菜没做好,当时就起了争执。闹事的是个醉汉,说话不好听,主厨的孟持又气盛,险些打起来。」 她说着越想越觉得恐惧,定了定神,才又继续说下去:「但是后来、后来我们见到了聿郸,他说顾念从前和我相识,便不再计较的,还要那个闹事的向我道歉,怎么……」 镇抚使的目光微显凌色,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斟酌着。须臾,冷声一笑:「赫契人真是狠辣卑劣惯了。」 「大人。」门口有禁军一抱拳,暂时打断了二人的分析,躬身禀说,「聿郸来了。」 ……他竟敢来?! 红衣讶异中,不禁觉得是自己猜错了。耳边听得镇抚使寒笑涔涔:「来得正好,直接请去镇抚司去。」 「可是……」门口的禁军犹豫了一瞬,又一躬身,「冠军侯同来的。」 镇抚使和红衣同时一愣,前者想了想,沉了口气:「请进来。」 片刻,席临川与聿郸一同进了淮乡楼正厅。 「君侯。」镇抚使一揖,而后看向聿郸,冷视未言。 红衣眉眼不动,朝席临川静静一福:「席将军。」 席临川睇着她一笑,接着便是一句调侃:「明明身上不缺钱,你犯得着来干这帮厨的事?」 口吻明摆着促狭,红衣低着头抿了抿唇,没应他这话。 镇抚使咳嗽了一声,复向席临川一拱手:「不知君侯来此……」 席临川面上笑容顿失,语气也骤然冷了,睇着聿郸道:「本是想打猎去,刚出府就让人挡了路。」他随意地转向了聿郸,「聿郸兄您自己说个明白?」 聿郸的面色难看得可怕,看一看那镇抚使又看看红衣和席临川,一喟:「我知道君侯收养了一些孤儿在敦义坊,听说有人欲伤他们,便登门向君侯陪个不是。」 镇抚使一声冷笑,问出的话也意有所指:「‘有人欲伤他们’,你去向君侯赔什么不是?」 安静了一会儿,聿郸稍抬了头,薄唇轻启:「那是我的人。」 三人皆愕住。 不是没料到那是他的人,而是惊异于他会这样承认。 好半天没人接上话,席临川面色一阴:「人呢?」 这显是欲要人问罪。 「出城了。」聿郸平静道。 剑影一闪,红衣只闻得短促风声一划而过,再定睛时,剑尖已指在聿郸喉间。 席临川清冷而笑,话语随意得好像持剑之人并不是他:「放走了人还有意来说一句,聿郸兄您有意挑衅?」 聿郸也未避,稍缓了一口气,回看过去:「身在大夏都城,岂敢挑衅大夏的骠骑将军?」 红衣屏着息,清晰地看到席临川眸中一丝杀意闪过,心弦紧绷之下当即喊了出来:「将军!」 好在他持剑的手并未有动作,淡扫了红衣一眼,收剑入鞘。 聿郸气息稍松,径自解释起来:「他们昨日在淮乡楼生了些不快,有心想找麻烦。我怕再惹是非,命他们今日午时前出城。」 他顿了一顿,苦笑又道:「于是他们一早来淮乡楼出了气,之后便直接出城了。」 红衣呼吸一窒。 她也清楚,这不是通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若搁在二十一世纪,首都出了这样的事,立时三刻便能通知各方警力出动,该封路封路、该盘查盘查。 这会儿就不一样了,消息得靠人来传,就算快马加鞭地赶到城门口也得要些时间,那几人想抢先出城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料到他们会这样。」他看向镇抚使,神色诚恳。 「你该料到他们会这样。」席临川冷笑轻蔑,接下来的话语也咄咄逼人,「他们会冲着那些孤儿去,便不止是因为与淮乡楼结怨而回来报复。他们是知道那些孩子是我收养的,有意而为之,他们恨的是我们这些大夏将领乃至所有大夏子民——你不该察觉不到。」 聿郸哑口无言,连带着气息也噎了一会儿,默然应道:「是。」 红衣感受着周遭气息中的一丝又一丝冷意,不自觉地环住了胳膊。席临川狠一咬牙,转身便往外走:「我会禀明陛下,杀人偿命。」 「……君侯!」聿郸一声急喝,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席临川却并未停脚。红衣不解地看着聿郸面上的惊恐,那看上去并不像因为怕死而生的恐惧,倒更像是存着什么更大的担忧。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娇妾掌家 卷一》作者:白糖罂 2、《娇妾掌家 卷二》作者:白糖罂 3、《娇妾掌家 卷三》作者:白糖罂 4、《娇妾掌家 卷四》作者:白糖罂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