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胎记》 第1页 [古装迷情] 《花钿胎记》作者:吴蚕已老【完结】 名叫小院儿的少女,自幼在瘦马贩子手里长大,几经辗转,险些坠入风尘。 因为额头上一朵花钿形状的胎记,与左丞大人的女儿一模一样,她被当成替身,嫁给了阴阳怪气风流不羁的九皇子。 大婚当日,小院儿很怕露出马脚,掀开盖头,却发现这九皇子,原本见过面的,自然早就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以为他将计就计,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其实所求,只不过是她的心而已。 而她身上的情毒,只有他能够「以身相解」。 九殿下原本视锦绣江山为粪土,因为她,倒可以横刀立马,逐鹿天下!~ 阴阳怪气帅皇子x聪慧沉稳小美人 he,婚后小甜饼。 内容标籤: 欢喜冤家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郑澜,小院儿 ┃ 配角:秦志城,安泰公主,李秀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替嫁给阴阳怪气的九皇子 立意:出身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灵魂伴侣 第1章 胎记 小院儿是绝佳的诱饵…… 夜幕四合,运河上的桨声灯影逐渐旖旎动人。 画舫上摇曳的灯火,将宁静的水面撒成星河,船上浪柳流莺风姿绰约,咿咿呀呀的琴声歌声里情愫裊娜,作张作致撩人心弦。 运河船伎,是夏日入夜时分属于临河县特有的风景,无数前来猎艷的人流连忘返,流动的运河为浮萍般聚散的男女提供着方便。萍水相逢,摇曳生姿,正是他们眼里临河游女的迷人所在。 众多游船画舫中,一条不大不小的船内,伪装成「船伎小户」的三个人,正谋划今晚的大事。 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小院儿是极佳的诱饵。 小院儿在船头蹲下,任绯色裙裾落到清冷的河水中,妩媚风情的脸上浮现出一弯浅笑,衬得眉头那朵与生俱来的花钿更惹人心醉。 这朵「花钿」其实是小院儿的胎记,在两道美眉的正中,形状如同一朵菱花,为她出尘的美貌添加一份独一无二的标记。曾经倒卖过她的人牙子说,这朵花钿是她的点睛之笔,日后会让她价值连城。 身型壮硕的金三摇桨,在远离其他船家的僻静流域抛下船锚,然后忍不住去偷瞄小院儿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眼神值得玩味。 画舫的船楼内,坐着金三的母亲金婆透过小窗,把儿子的心思看到眼底,遍布皱痕的脸上凝着一层厚厚的江湖阅歷,露出一双恶狠狠的眼眸。 小院儿敏感地察觉到了金婆这几日的不悦,哪怕今晚的「扎飞」,圈到了一头真正的肥羊。 小院儿琢磨金婆不高兴的原因。自从两年前上了这母子的「贼船」,小院儿过得小心翼翼。金家这对母子却是敢随时杀人越货的歹徒,说不提防那是假的。 不过小院儿似乎也有些习惯了,幼年就多次被倒卖,后来在高等青楼里走过了童年,凭着智慧和一点运气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至今居然还是一块完璧。 今晚上船的人,是一个富家公子,一会儿就要上船了。每次作案之前,金婆婆和金三都十分沉默,虽然是仙人跳的鸡鸣狗盗,也要冒着许多的风险。 这三个人做仙人跳的骗局已经两年,入夏以来沿着运河上下作案,三日前到了临河县,就遇到了吴公子,他一眼看上小院儿。今晚他要带三百两现银,梳笼小院儿。 「三儿,随我去生火。」金婆拄着拐杖,将儿子喊到船的另一头,红泥小火炉前,递给他一包橄榄炭。金婆随手闭上船屋的门,母子俩的声音,小院儿是半点也听不见了。 「羊什么时候进圈?」金三闷声问。 「约好的是亥时一刻上船。」金婆随口答着,「小院儿待会儿就要梳妆了。」 金三熟练地把火升起来,支上铁壶烧水,磨刀霍霍盯着燃起来的火光。 以往,小院儿是饵,金婆伪装成鸨母,等好事将成未成,金三冒出来来捉姦,或者说是小院儿的哥哥,或者说是梳笼她的恩客,劫掠了那人的钱物就将人绑起来扔到水流湍急处,是死是活全凭运气。 开始,金婆婆和金三说话经常「掉侃儿」,就是说江湖黑话。所谓扎飞和肥羊,意思是骗局和猎物。为避人耳目,母子俩总是用江湖黑话传递信息。日久天长,小院儿也能听懂不少了,金婆婆知道她听得懂装听不懂,因此干脆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尽量避开小院儿。 夜越来越深,小院儿嘆一口气,拿着铜镜在船头挽发。她知道母子俩又在避着她说话,所以识趣地不往船舱里去。 「扎飞完这回,就奔穴。」金三闷闷看着铁壶里的水沸腾出蟹眼大的气泡,对金婆说,但更像是对自己说。 奔穴的意思是返回老巢,有一丝金盆洗手就此收山的意味。 金婆看穿了儿子的心事,却有几分嘲讽地一笑:「傻小子,赚够了钱,就不必『念嘬』了。说说,看上哪家的果儿了?丞相的女儿,皇帝的妃子,娘上天入地,也给你领回来。」念嘬,是挨饿的意思,而果儿代指年轻漂亮未婚的女子。 金三蹲着,回头瞥一眼船尾的小院儿,她正对着潋滟的河光挽发,为今晚的作局准备,三千鸦发悉数散开,在临河的微风中飘扬,遥远看去就是一道不可方物的倩影。 第2页 金婆本是和儿子半开玩笑,也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若是往日,木讷寡言的儿子可能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开或者干脆反驳她两句,那么她方知儿子还只是懵懂,而不是唯独喜欢了谁。但如今儿子在她面前严肃和沉默,近乎是一种坦白,他是真的把小院儿放在了心上。 跑江湖,做的事是打家劫舍,刀尖上舔血。多年来,金婆和儿子是极有默契的,很多事都点到为止,不必说明白,但金婆知道这毛头小子初次动了真心,却犯了一张白纸的错误,她是必须要管的。 「你和小院儿,不合适。」金婆终于把这几日压在心头的烦闷表达出来,金三其实有些讶然,母亲很少这般直接表露心迹。 金三沉默,看炉子里的橄榄炭噼里啪啦地爆出火花。 两年前,母子俩是从一个贩子手里劫下了小院儿,那时候就知道她是还没有开包的处子。人贩子觉得她过分美貌,奇货可居,在扬州遍寻买家,居然竞拍起来。金婆母子位图钱财,将他们杀了个干净,银票和小院儿都落到二人手中。 金婆本想随便把小院儿发卖,但是她眉心的胎记太惹人注目,当初为了避免被官府盯上,暂且把她带在了身边,打算换个地方卖掉。但小院儿总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还默默照顾起母子俩的饮食起居,特别是烧一手好饭菜,金婆用着顺手,就拿她来做诱饵,在运河上做起仙人跳的营生。 是以,虽然三人是一伙儿,小院儿到底不是他俩的自己人。 起初,金婆想,金三也十八岁了,小伙子血气方刚,若忍不住拿小院儿出出火,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最初,多次给了他俩独处的机会,没想到金三一下都没碰过她。 有时候,男人不肯碰一个女人,才是最麻烦的,那是一种因为珍视而生的忍耐。 其实何止不碰她,这半年来,金婆发现有时候金三连看小院儿一眼都羞怯了。 「她没失过身子。」金三对母亲有几分不耐烦道。 「我不是说她不干净。」金婆的语气已经有几分着急,自古盗不笑娼,何况她也知道小院儿至今还未经人事,尚不算门子里的人。 金婆担心的是儿子所看不到的地方,她凭直觉知道小院儿看似乖巧温顺下,还有很多更深的心思,连她自己都未必看得透。这女子是极有些城府和主意的。 「她啊,心里头没你。」狠狠心,金婆到底扔出这句有些凉薄话来。 看见儿子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金婆略略有些不忍:「你也十八了,娘答应你,做完这次,回天陵山老家买田置地,给你相看一门你愿意的亲事,从此不问江湖事。但小院儿,不行。」 金三沉默着,皱着眉头,把烧开水的铁壶拎到船楼里去。 小院儿见母子俩说完了话,才很有分寸款款进了船楼,取出妆奁描妆。母子俩不许她听的,她从来都主动避嫌。 点好绛唇,小院儿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两年的确出落成一份惊心动魄的美丽,连她自己也是承认的。她指腹缓缓抚过额头眉心处那朵花钿胎记,又取出黛墨描眉。 刚刚落笔,她就从铜镜里看到了背后的金三,粗粗的指节从袖口里掏东西,然后递过来一个长条锦盒,她不明就里接过来,有些疑问看着他。 「藏在头髮里,防身用。今晚那羊恐不是一个人上船。」金三看着船楼外的金婆并没有看过来,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 小院儿打开锦盒,是一枚有机关的银簪。银簪后面还有个纸条,画着簪子的「用法」,原来银簪子两头各有一个小孔,从一头吹气,另一头就能喷出银针,银针刺入,便能让人昏睡。 这是金三瞒着金婆,前几日下船从江湖工匠那里採买的时候,专门给小院儿挑选的。 「谢谢三哥。」小院儿有几分感激,但又偷看一眼船楼外的金婆,她猜测给她暗器只是金三一个人的主意,她把银簪别在刚刚挽起的髮髻里,小声问:「婆婆不知道?」 金三低着头,默默走出船楼,跳上了拴在画舫船尾的一条小舟上,用力摇橹,去远处的岸头接吴公子。他用力握着船桨,快把手指按入木头里,发泄心头的恨意。 金三的烦闷,倒不仅仅因为金婆刚刚对他说的一番话,还因为他已经越来越讨厌让小院儿去做勾引肥羊上钩的诱饵。 有时候,他连别的男人多看她一眼都受不了。 船头上的金婆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嘆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舟轻轻碰上画舫的船舷。吴公子到了。 仿佛有些不安的预感,吴公子果然不是一个人上船,他还带了个小厮,看上去十分瘦弱,名唤平安。平安看着瘦弱,却是个高手,吴公子走南闯北行商,家中多年前花了重金聘来平安做保镖,日常就扮作他的小厮。 上船前平安看着金婆走路的姿势,陡然有了三分警惕,那步态一看便知她有些功夫。一个半老徐娘的鸨母会武功?平安觉得事有蹊跷,下意识里捏了捏藏在腰里的软剑。 第2章 湛王 这一章男主角出现 这个吴公子叫吴凡钦,是京城人士,家里长辈里不乏达官显贵,自知学业草草功名无望,就在叔伯照拂下做起官商来。临河县是个大港口,他每年入春过了凌汛期就从京城来临河处理帐目,入夏之前回去。 第3页 往年这时候,吴凡钦本已该启程回京。之所以多呆了一段时日,是因为接了家书,外放杭南总督的舅父钱仲谋高升成一品左丞,正赴京任职途中,不久就经过临河县。家里让吴凡钦在临河县等候舅舅,一同回京,名义上是一路互相照拂,其实是对这位了不起的舅舅的一份殷勤。 吴凡钦在临河县等得无聊,本就是爱往勾栏院里走的纨绔子弟,加上没有父兄和妻妾盯着,果然到运河上来寻花问柳,半月来竟有十日宿在河上。他是三天前在别的大画舫上听曲儿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小院儿,一时间惊为天人。 小院儿那额头上那朵天生的花钿,一下子把他的魂儿都勾去了。 吴凡钦家境优渥,在京城也算见过世面。会对小院儿如此动心,盖因为他自幼心里就有位高不可攀的心上人,脸上也有这么个类似的花钿胎记,小院儿生得和那一位眉宇之间有五分相似,甚至比那一位还要柔媚动人些。 那日金婆引诱他说小院儿是未梳拢的清倌儿,狮子大开口要三百两现银,否则没得商量。吴凡钦色迷心窍竟然一口答应,今日兑足了银两按照约定上船。 想到马上能与这朵美妙的花钿在摇曳的运河上行云雨事,吴凡钦的口水要流下来,眼睛里晃动着按捺不住的动意,哪里还有一丝防备。 身边的平安忍不住皱了皱眉。 小院儿还在船楼里面描画着,听到船甲板的晃动,朝这边回头。吴凡钦隔窗看着小院儿影影绰绰的容颜,骨头都酥了。 「姨母,请问姑娘可打扮好了?学生但求一见!」吴凡钦深深一诺,起身就探着头忍不住脚尖往船楼里挪步,金婆婆挡住他,道:「小女恭候公子多时,只是许诺老身的棺材本,公子可带来了?」 「自然,自然!」吴凡钦这才想到嫖资的事,亲手递一个绸布袋,里面有六只足银金元宝,每一个都戳着银号的款字。金婆婆打开一看,元宝的成色真好,月光下银光闪闪,晃的人眼晕。 金婆婆不慌不忙把袋子接过去,给金三一个眼色,让他盯住一起上了船的小厮平安,而自己则侧身把吴凡钦让到身前。 「公子守信,请随老身来。」 吴凡钦跟着金婆婆走进了船楼里,金婆婆示意小院儿起身,用团扇掩住娇容,行了个礼。吴凡钦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又看到小院儿眉心菱花形状的红色胎记,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平安假装看运河上的风景,余光却观察着身边的金三。 「这位哥儿,请到船尾去饮茶,歇息片刻。」金三做一个请的动作,让平安走在前头,平安大大方方走着,低头从水面的倒影里看到金三掏出一把铁锤,正要敲他。平安瞬时明白果然遇到了歹人,剎那间从腰里抽出软剑,回头就是一刺,动作干净利落,把金三的胳膊划出一道手掌长的口子,锤子登时落入河水里,鲜血瞬间淌满了衣袖。 平安自幼师从名师,剑法一流,金三自知不敌。但平安并不恋战,当下第一要务是保护主子。 「公子,快跳船!」趁着金三疼得捂着胳膊,平安从船窗跳入船楼内,揪起吴凡钦就往船楼外逃。平安抱着吴公子纵身一跃,吴凡钦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落入了水中,平安任凭吴公子呛着水,驮着他往岸边奋力地游。 金婆大唿不妙,赶忙三步跨到船舷,一手提着灯火寻看河面,另一只手握着一根鱼叉,但两人已经游出挺远,鱼叉也没用了,她回过头看着坐在甲板上流血的儿子。 小院儿也已经明白髮生了什么,从船楼里出来,看到满臂膀是血的金三,稳了稳心神,回船楼里提出药箱,蹲下身来为金三包扎。 她刚刚打扮过,身上散发着迷人的香,月朗星稀下看着更添一份夺人的美。金三平日极少看到如此浓妆的她。这样近,可真好。 「你怎么样?那狗男人没碰你吧?」金三半躺着,皱眉忍着金创药涂在伤口上的剧痛,喘着气粗声问小院儿。 「别说话,先把血止住。」小院儿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低头借着包扎,拒绝着金三眼里的两团火焰。 「哼,才一转眼,能整出什么事儿,手都没来得及摸一下。」金婆婆丢下鱼叉,有些瞧不起地看着儿子,又恨恨道:「这回让羊跑了。」 「婆婆,钱银落袋了,羊就算没跑。」小院儿小心翼翼安抚着金婆婆,柔声道:「那个人的跟班不是一般身手,这个吴公子恐不是普通富家子弟,咱们得尽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金婆婆看着小院儿,不动声色地惊讶这孩子的沉着。十六岁的小姑娘没有花容失色,一边包扎着金三胳膊上骇人的伤口,一边头脑还保持着这份清醒和理智。金婆想自己这两年到底是太自大了,靠行骗偷盗过活一辈子,竟然让小狐狸精从眼皮底下把儿子的心都偷了。 因金三胳膊受了伤,没法摇撸,又怕那吴公子报官,水路已经不安全,金婆决定弃船走旱路。不知道那吴公子的来头,三个人一刻也没有逗留,趁着夜黑风高把船停到了最近的岸边,只收拾了随身细软,打了个小包袱,下了船,一路沿着人迹罕至的路走,暂住到临河县郊外一处废弃的道观里,打算休息一下。 夏日多雨,三人刚刚在庙里安顿,就下起濛濛细雨。金婆婆想,下小雨倒是个好掩护,趁着金三有伤,可以冒险去临河城里,把事办了。 第4页 歇了片刻,天色在细雨中渐明,但雨还不紧不慢地下着。金婆婆带了斗笠,又让小院儿蒙了网纱,提上油纸伞,对儿子说:「随身的金创药不够,一路不知要行多久才到下一个城镇,我和小院儿去採买些金创药与吃食,或者可以雇个马车,你在这里等着。」 金三伤口捂着胳膊正疼着,嘴唇泛着白,他本想留下小院儿,又一想自己伤着,母亲有些拳脚,还是让小院儿跟着她安心些,便说:「好。你们快去快回,城里或不太平。」 小院儿和金婆一路疾走,不多时行至了临河县内。清晨雨中,闹市里也冷冷清清,小院儿看着一切如常的街巷,方缓缓舒一口气:「那个吴公子似乎没有报官。」 「就算报了官,也不会想到咱们又回到了城里。」金婆狡猾地冷笑着说。 两人买了金创药,寻了一个包子摊买吃食。包子还没熟,金婆和小院儿坐在包子铺的桌子前等着。有些口渴,小院儿想问问铺子里有没有清粥,金婆婆从腰间递过来一个锡壶,说:「我刚刚喝过,你也喝点水。」 小院儿没有多想,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等了不多时,包子熟了,小院儿站起身来要去取包子,却觉得眼前一黑,双脚一软,整个人栽倒在了桌子上。 再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以后。 · 京城。 入夜时分,一辆辆装潢考究的马车纷至沓来,停在一处灯火璀璨的园林门口,汉白玉的石狮子瞪着黑夜,摇曳着烛火的红灯笼上首有一道匾额,上面是名家手书的四个大字:厚山茶叙。 王孙公子走下车马,三五成群,轻车熟路谈笑着往园林里走。 这里是帝都有钱有势的男人们的温柔乡。 厚山园林规模很大,远离市井,风景绝美,亭台楼榭比一般的公侯王府并不逊色。前头四进院子,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宴饮歌舞彻夜不休,妙龄女子美貌隽秀,绝无一般勾栏里的庸脂俗粉,旖旎春色,美不胜收。 前头的叙情馆只是前菜,厚山后院的多处院落,才是更不得了的所在。每处典雅韵致的小院皆有一个「院主」,皆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吧 自古以来,最高等的青楼,仅仅那点床笫之欢是不够看的。厚山茶叙这等地方,是供王孙贵胄谈恋爱的。 自然,这等销金窟,不是泼天豪富,也无福消受。 紫竹院的紫云姑娘,是如今厚山最出名的院主。她能够艷名远播,是因为湛王郑澜近来时常造访紫竹院,紫云因此水涨船高。 世人皆知,湛王郑澜,是当今圣上恆昌帝的第九子,自幼风度不凡,容貌熠丽,在恆昌帝的众多子嗣中,是最丰神俊逸的一位。他年届及冠,府内莫说妻妾,连一个通房也没有,平素只爱眠花宿柳,寻访流莺。 因不在储君之位,虽自幼天资卓绝,满朝文武只当湛王是个醉爱花阴之下毫无弄权热情的闲散宗室。 大郑王朝,到恆昌帝已经传位五世,□□横扫九州创下基业,经过太宗高祖文帝苦心经营,一度华夏昇平,四海宾服,处处盛世景象。但一个王朝承平日久,往往就走下坡路了,如今世风日下,达官显贵早已经不事正经学问和骑射武功。看上去还算太平的王朝,已经危机四伏。 · 郑澜侧坐在紫竹院的窗台,颀长身形着一袭雪色常服,腰间青色玉带精美绝伦,左手上一把满红湘妃竹摺扇为他更添一份日月入怀的朗逸。 不得不说,他是整个帝都所有皇亲国戚公子王孙里,生得最好的。 看着窗外的月光竹影,郑澜已经坐了许久,始终不言一语。 紫云凑上前去递一杯酒。郑澜修长白皙的手指接过紫云递过来的玉杯,将其中的青梅酒一饮而尽,漆色眸子却深如寒潭。 「真是好酒,有劳院主。」 虽然已经相识已久,郑澜对紫云却一直这样风度款款客客气气。起初,紫云以为这是因为他的教养,半年以来,他却连她的小手也没有捏过,依旧这么客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殿下今日可有闲情逸緻?紫云想为殿下抚琴一首。」紫云微微抬头深情凝望,将自幼习的全部风情尽数施展,眼波流转,多情旖旎。紫云年少扬名,风月场上从未进退失据,却真的是看不透眼前的这位皇子。 「夜色已深,小王想去竹林外散散酒气,紫云姑娘好眠。」 轻轻一跃,郑澜从轩窗上跳下,作势要走:「多谢院主的款待。」 紫云微微一怔,终于忍不住去扯了郑澜的衣襟。一双眸子里泪盈于睫,有些凄楚的祈求之意:「殿下,一直以来,是紫云惹殿下烦闷了吗?」 郑澜微微一笑,用手中的摺扇轻轻拨开芊芊素手,俯下身,用指腹擦过那马上要落下来的泪珠,用气声在紫云脸前轻吐:「院主曼妙,不可方物,只不过本王在练一种功。」 紫云纳罕地看着眼前这张风姿秀逸的脸,气息从更近的地方擦过耳垂:「一种,绝对不能亲近女色的邪功。」随后意味深长的一笑,这一笑让紫云觉得不可方物的人,却是他。 耳朵和心头都一阵酥麻,紫云回过神来,郑澜已经不见踪迹。 第3章 发卖 小院儿被卖到了京城…… 紫云并不相信什么神功能让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不肯碰他,她心头着急,辛黛姑姑一会儿要过来与她说话。 第5页 半晌,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女子在两个丫鬟的侍奉下,款款走进紫竹院,头上奢华的头面环佩叮噹,所过之处,姑娘与丫鬟都颔首行礼,她却目不斜视,带着威严的气场抬头往前走。 这就是辛黛姑姑,厚山茶叙的主人,早年间曾是教坊司的琴师。辛黛容貌并不出众,但长袖善舞,迟暮之年,用半生积蓄,创办了厚山,凭藉多年风月场上的经验见识,把帝都其他的秦楼楚馆打了个落花流水。 看到紫云失魂落魄的样子,辛黛示意身边丫鬟退下,轻轻关上屋门。 「姑姑……」紫云有些挫败地说:「殿下还是如旧,没有碰我。」 辛黛清楚,厚山真正变得洛阳纸贵,半年前湛王夜宿紫竹院是一个标志□□件。对于勾栏瓦舍,公子王孙走到哪里,哪里就红得发紫。 湛王心悦紫云,曾让辛黛着实得意了一回,但没想到半年过去了,湛王只是夜宿这里,不仅仅是紫云,对任何一个女子都并未染指。 「姑姑,紫云没用。」 看到紫云挫败的样子,辛黛微微一笑,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了。九殿下是皇子龙脉,俘获他的心,哪有这么容易。」 嘴上安慰紫云,辛黛心里也十分疑惑。紫云是何等出挑的人物,前来寻芳的王侯公子没有几个不会拜倒在石榴裙下。这半年来,湛王殿下都快把紫竹院包下来了,若是不喜欢又为何整日在这里? 厚山刚刚稳住脚跟,正需要滔天权势地位崇高的人来立金字招牌。她看看桌子上的金元宝,九殿下若再不入床围,恐怕不久就要对紫云生厌了吧?得好好想想办法。 难道……湛王其实喜欢紫云这一款,只是嫌厌她已经不是完璧? 辛黛从紫云处出来,皱着眉头问身边随从的丫鬟:「去临河採买雏儿的人,什么时候回京?」 旁边干练的丫鬟回话:「刚刚送信回来,说是已经启程,半月便可抵达。」 辛黛点点头,又问,「信里有没有说今年的货色里,有没有什么可造之材?」 丫鬟想了想,回道:「说是与往年差别不大,只不过返程当天,从一个外乡老太太手里收了一个好的,这姑娘早年在瘦马贩子那里颇学过一些丝竹和文墨,就是年纪大了点,十六了。不过卖她的人说她的的确确是清倌儿。」 辛黛心情有些舒展,点了点头。 因帝都在北地,而大郑的王侯公子大多喜欢温柔甜美的南方女子,所以辛黛常派人去南北之交的临河县买人。秦楼楚馆前门迎新,后门送客,不时有被恩客赎身或者年长色衰的旧人,因此需要不断买入更年轻的女子代替。 她十分期待信里所说的这个「可造之材」。 · 出了厚山园林,郑澜一路款款前行,他夜视极好,这样四下无人的寂静让他感到轻松惬意。 园林外是一片连绵不绝的松林,子时刚过,山林间阴测测飞出一片乌鸦鸦的蝙蝠,遮天蔽月,有些骇人。 一道黑影瞬间闪过,在郑澜白衣前跪下行礼:「主上。」 蝙蝠乌压压飞了过去,不见踪影,天幕重新漏出月色,一片皎洁洒落在郑澜俊秀脸上,使之有了几分妖鬼之气。 「什么事?」郑澜问。 蝠跪在地上,抬头禀告:「左丞大人钱仲谋已经到达临河县,半月内将抵京。小的查到左丞大人这两年已经与太子殿下暗通款曲,密谋今年年末就发动宫变,逼迫圣上退位让贤。」 郑澜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两个,到底还是勾搭上了。」 恆昌帝自长子郑泳出生,就将他立为储君,如今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皇储做久了,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太子经营多年,缔结了京中一派党羽,而钱仲谋深耕杭南十载,在南方豪族中影响力极大,说是一唿百应亦不为过,能够提拔为左相,自然是背后已经拥有了让帝王都不敢小觑的实力。 位极人臣,总要往权力更高的地方走。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联合起来,发动宫变,恆昌帝恐怕凶多吉少。郑澜孝心有限,但也并不想眼睁睁看着大哥杀老子,于是半年前在各派势力中安插了不少眼线,观察着局面,以防被动。 至于那个皇帝的宝座,郑澜着实一点兴致也没有。 左丞和太子勾结,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是以,郑澜不明白大晚上的,一直办事稳妥的蝠为什么这么着急找他。 「还有什么要紧事?」 听出了郑澜的不耐,蝠顿了顿,说:「还有一件事……宫里的线人说,圣上为了避免左相和太子结成党羽,打算把他的独女指婚给主上,钱仲谋履职的时候,就要颁布圣旨。这件事,陛下保密森严,只说走了嘴透露给了近宦,连皇后娘娘都不知情。」 指婚的事,郑澜倒是十分意外,他素有放浪形骸的名声,京城里的世家名媛大多数都不愿意与他扯上关系,这正是他整日往秦楼楚馆里晃悠的目的。这样至少能让那些眼巴巴要攀皇亲的人,离他远一点。恆昌帝也多次暗示过他,于女色上要有些节制。 若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到勾栏瓦肆里修行的柳下惠,不知道三宫六院的皇帝老子还有没有脸斥责他好色。 这回把他与权倾朝野的左相独女凑成一对,恆昌帝的这步棋,走得也颇值得玩味。 第6页 「呵,老头子为了自己稳居钓鱼台,连本王的主意都打起来了。」郑澜觉得有几分荒唐,戏嚯问道:「钱仲谋的女儿长得好看吗?」 蝠沉了沉,更加面露难色,徐徐道:「钱大人的女儿,叫钱淑媛,年底才及笈。据说姿容颇佳。」 蝠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画轴,递给郑澜,郑澜打开,是个十来岁小女孩的画像,额头中间一枚紫红花钿。 「这是钱淑媛小时,画匠给她画的肖像。京中望族见过她的,都知道她额头上是天生一朵红色胎记,像花钿一样。都叫她花钿美人。」 郑澜看着画中人,觉得姿色也不过了了,这枚胎记倒是很有些特点。 「只不过……」蝠还有话要说。 「今天怎么总是吞吞吐吐?」郑澜其实对钱仲谋的女儿长什么样并不在意,他打算这两天就去宫里推了这门亲事,身在帝王家,他不想趟任何一派的浑水。 「属下查到,左相的女儿去年已经秘密到了京中,就藏在太子的东宫,两个人恐怕早已经私相授受。」 「哦?这可太有意思了,」郑澜轻轻敲了一下手中的扇子,眸中透出了十足的兴致:「老头子平日想不起我,一想起来就给一顶大大的绿帽子,真是份大礼。」 蝠并不敢笑,他看看郑澜,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心里才舒了一口气。 「陛下恐怕还不知道钱姑娘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主上,是否需要蝎出动解决此事?」蝠问道。 五毒门,是郑澜的一支秘密机构,是一群身怀绝技的侍卫,蝠只是其中一人,专长是调查打探。除蝠以外,还有擅长秘密暗杀的蝎,擅长制毒和医理的蛊,擅长保护守卫的蛛和擅长调兵遣将的蚁等人。 几乎没人知道,看似风流荒唐,整日眠花宿柳的湛王陛下,不但并不怎么热衷于女色,还是一个手腕老道的人。秦楼楚馆是他远离权力争斗的极佳伪装处,特别是厚山这样僻静悠闲的地方,简直绝妙。 「不必让蝎出马。本王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局最后如何收场。」郑澜心头竟然产生了一丝兴趣。许多年来,对于一个能力卓的人来说,日子无聊寡淡。这种兴致勃勃的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了。 · 小院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运河上,不过是在一个陌生而幽黑的船舱内。 她挣扎了一下,才发现双手双脚被绳子绑着,身边还有几个豆蔻年纪的小姑娘,也一样被绑住手脚。这些小姑娘面容都不算难看,但无一不是眼神呆滞,可怜瘦弱,相比起来她竟然显得丰腴健康许多。 透过舷窗落下来光影,她判断船在一路往北航行。 见她醒了,旁边一个看护的老妈子皱着眉递过一杯水到她嘴边。 小院儿觉得渴极了,不管不顾地咕咚咕咚喝下。 水…… 她想起来昏迷之前最后的画面是金婆婆递给她锡壶,让她喝水,之后她眼前一黑,就无知无觉了。 「你娘把你卖了,想起来了?」老妈子蹲下身来满脸横肉地笑着问她。 「那人不是我娘……」小院儿方知自己是被金婆婆用迷药弄昏以后发卖了。 「你放心,你和她们不一样。」老妈子看了看周围泥巴煳脸的女子,伸出手指,捏着小院儿的脸,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轻抚过她眉心那朵独特的胎记,呵呵笑道:「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好的货色了,到了京城,辛老闆肯定把你当成心尖宠。咱们厚山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去的地方,王孙公子可是见多了,就连湛王殿下,都是常客呢。」 小院儿心里一慌,不由得恐惧起来,再看看周围这些可怜的女孩,心里更明白的□□分,于是恐惧里生出一丝愤怒。金婆真是狠心的人。 到底,还是没有逃脱出被卖到那种地方的命运。似乎,从小大这种不断流浪在不同的人贩子或者青楼里的记忆,又断断续续接了起来。这老妈子提到了京城,小院儿猜测自己到达之前,是大体安全的。 「嬷嬷,我饿了,有没有东西吃?」小院儿想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是要紧事。 老妈子眼神里一阵惊讶,南下为厚山茶叙买姑娘,她干了许多回了,第一次见到这么沉着的女子,醒过来第一时间没有寻死觅活,没有哭天抹泪,而是是要吃的。 再端详她的身段,十六岁的女子,裊娜娉婷的形状已经长出来了,这等皮囊和心性,红极一时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将来哪天被达官显贵纳为爱妾也不足为奇。 猜想这这个女子不知道要腾达到何种地步,老妈子把她从大铁笼里放了出来,虽仍旧困着手脚,却在船舱一处干净的角落,端上来好菜好饭,亲自餵她,一路上照顾有加。 「我姓孙,姑娘们都叫我孙嬷嬷。」 小院儿便点了点头,倒了感谢。 行船无聊,小院儿和孙嬷嬷一来二去聊起了天,偶尔不经意套话,大体弄清楚了婆子自豪不已的所谓厚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人在船上,很难逃脱。小院儿打算到了京城,再寻找机会。 · 第4章 初见 男女主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外甥,左丞钱仲谋皱着眉头:「怎么搞成这样……」 一旁的平安低头不敢回话。 吴凡钦当日落水以后,被平安驮着游到了岸边,因是个旱鸭子,一时肺里进了水,受了惊吓,当日夜里又下了雨,便发起烧来,一直昏迷着。他本来是等着舅父到临河县汇合,约好同路返京,竟因为这样不光彩的事情,让左丞大人在此白白耽误了两天时间。 第7页 这两天,钱仲谋派出了亲信侍卫去找给吴凡钦下套的那三个人,平安自然也去了,昨日找到了他们丢弃在河边的那条画舫,人自然早就不见了踪迹。 「查了二日,一无所获。」平安跪在地上,「是小的护主不利,请大人责罚!」 钱仲谋摆摆手,把平安扶了起来。平安是当年他亲自推荐给吴家的,知他身手敏捷,办事牢靠,此番若没有平安,吴凡钦这条小命都未必保得住。但是他眼下心里有些问题,把平安叫一旁,细细地问。 「那是个什么样的烟花女子,值这么多钱?」钱仲谋疑惑的是,吴凡钦虽然是个纨绔子,但到底是富贵人家吃过见过,年纪不大屋里也有几房姬妾,怎么会为了小小临河一个船户女儿,掏出三百两纹银。这不是小数目,就算在京城这两年大热的那个什么厚山,也足够赎买个懂诗书会弹唱的美人了。 因钱仲谋对自己有一份知遇之恩,平安想了想,便道出了实情:「那个女子长什么样子,属下看的并不真切,只不过听少爷提了一句,那女子……眉心有一朵红色胎记,想来有几分神似……大小姐。」 平安低着头去瞥左相,生怕自己的这个「实情」,惹得左相大人尴尬。 钱仲谋却并没有什么难堪之色,只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其实,吴凡钦只比钱仲谋的独女钱淑媛大四岁,今年年方十八,是吴家的嫡次子。早年间,钱仲谋中了榜眼,在京中做官。吴凡钦和钱淑媛小时候是一同长大的,颇有几分青梅竹马的经歷。后来见钱仲谋官运亨通,吴家也有过订娃娃亲的意思,但吴凡钦一身坏习气,书也读得草草,钱仲谋看不上他,就委婉回绝了吴家的心意。 但是,吴凡钦对钱淑媛的暗恋,却是两家公开的秘密,近年来也常常以表兄之名,寄送稀罕的绸布或者首饰到杭南。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钱仲谋并没有放在心上,何况自去年起,钱淑媛属意的那位不可说的大人物,已经把她秘密接走了,所以也根本不怕什么表哥暗送秋波。 说到眉心的胎记,钱仲谋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居然让吴凡钦在小小临河县,又找到了一个长着花钿胎记的女子,一个女儿的「替代品」。他有种预感,这事不会到此结束。 「你从我这里挑几个人,留在临河继续查,一定要找到这伙贼人,特别是那个和大小姐一样,长着花钿胎记的女子。」钱仲谋吩咐平安。 「是!」 钱仲谋随后又召见了临河县丞,把吴凡钦直接安排住到县丞家里,仔细调养照顾,待身体无恙,再返回京城。临河县丞不过七品芝麻官,见到翻手为云的左相大人,腿都软了,舔着脸连连唱诺,发誓把表少爷照顾得妥妥贴贴。 . 船终于到了京城,小院儿又被关到了笼子里,甲板上的男人给笼子罩上了黑布,换乘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到达了厚山园林。 孙嬷嬷听说辛黛不在园中,傍晚回来,但已经留言要专门面会小院儿,并吩咐孙嬷嬷带她先去雪香云蔚入住,沐浴打扮。雪香云蔚紧挨着紫云的紫竹院,是后院的一处极精美的院落,由是足见辛黛对小院儿的期待,孙嬷嬷马不停蹄地安排人给小院儿备水,准备衣服妆奁。 「你运气可真好,辛黛姑姑看来要栽培你呢。」孙嬷嬷的脸上已经浮现出谄媚之色。小院儿不动声色,乖巧温顺地听从安排。 孙嬷嬷在前头走,小院儿在后面小心翼翼观察着,脑子里记着走过的每条道路,寻找院护守备松弛的地方,但是她发现这里十步一岗,四处布满了身强体健的院护和家丁,守备森严。 小院儿不由得悄悄嘆了口气,金婆婆真是把她卖到了一个很难逃走的地方。 到了雪香云蔚,小院儿有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曾经她以为自己见识过南方顶级的秦楼楚馆,觉得天下温柔富贵乡不过如此,原来天外有天,到底是京城,孙嬷嬷的一路吹嘘,似乎也不算过分。 两个丫鬟出来,把她带到了盥室里,落地十二扇的紫檀锦绣屏风上绣着四美图,风姿绰约。绕过屏风,汉白玉的浴池嵌入地下,热水上洒满香花。博山炉里熏着千年沉香,衣架旁的矮几上,摆放着铜镜和香膏,还有一枚兔毫茶盏,茶刷和茶粉放在一侧,是一会儿沐洗之后为了她口渴准备的饮品。 确实,厚山茶叙的一切都对标着京中权贵的奢华享受,比孙嬷嬷所说的更夸张。 可是窑子,到底还是窑子,就算给苍蝇老鼠披上龙袍,也干净高贵不起来。这些无度的享受,都不是给她准备的,她只是这些无度的奢华的一部分,与一道美味珍馐或者一杯好茶一样,是供给权贵们使用的。 她有点想哭,身边的丫鬟警惕着,她们见过许多刚被卖到这里来的女子寻死,小院儿被强行脱了衣服,像没有灵魂的货物一样被两个丫鬟架着,摁到水池里,洗去了一路上的僕僕风尘,也真正的落入了风尘之中。 看着这奢华到荒唐的盥室,小院儿竟然怀念起这两年和金氏母子江湖漂泊的那份自由。 丫鬟拿着干净的心衣和中衣,搭配了一条水红色云锦满绣的褙子,娥眉淡扫,绛唇轻点,一张绝美的面容浮现在铜镜里。孙嬷嬷看呆了:「船上昏暗,已经觉得姑娘美貌,这稍微收拾一下,原来是倾国倾城!」 第8页 小院儿淡淡笑笑,很随意地将金三送给她的那枚带机关的簪子轻轻插到云鬓之间。 「待会儿辛黛姑姑大抵要送姑娘头面首饰,还要这粗蠢的簪子做什么?」孙嬷嬷问小院儿。 「哦,这是我娘家哥哥送的,既然要下海了,就留着做个念想吧。」小院一片真诚的样子。 见她云淡风轻的说「下海」,孙嬷嬷满脸横肉的脸上还浮现了一丝惋惜,便点点头:「姑娘是明白人。辛黛姑姑手眼通天,没有收拾不了的人,你刚刚来能这么想得开,倒是免遭一番苦头。」 其实小院儿说的也算心里话。髮簪里有暗器,但她一根毒针,又能干掉几个家丁逃走呢?小院儿有些心塞。 小院儿梳洗得差不多了,孙嬷嬷便到院里盯着人,往雪香云蔚搬家具,家丁和丫鬟们打情骂俏,开着十分放得开的玩笑,一时间吵吵嚷嚷。 孙嬷嬷在门口蹙眉,大吼一声:「闭上你们的嘴,老实干活!」院子里遂又安静下来。 孙嬷嬷的一声吼,却惊到了路过雪香云蔚门口的两位贵公子,孙嬷嬷见其中一个是湛王殿下,忙行跪拜之礼,低声说:「殿下金安!民妇鲁莽,惊扰了殿下。」 「这是有人要搬家吗?」郑澜问。 「回殿下,是……是有新人。」因辛黛还没有见过小院儿,孙嬷嬷不知道深浅,回答起来也支支吾吾的。 站在郑澜身边的秦志城则笑道:「子流,你又要打什么主意?是不是京城的花魁,你一个也不想放过啊?」 郑澜几分嫌厌地扫他一眼,懒得理会。 「子流」是湛王的小字,敢这么称唿他的人,不仅身份尊贵,和湛王的关系必定也不一般。孙嬷嬷眼波流转,递给旁边一个院护眼神,示意他去请紫云过来迎殿下,院子里忙碌着的丫鬟和男丁也都识趣退下。 此时,月门后的小院儿梳洗妥当,款款走了出来。 「孙嬷嬷,我准备好了。」小院儿的眼神是黯淡而哀愁的,她想大概是逃不出这火坑了,一路上支撑着她逃走的信念,所剩无几。 悲伤的神色与这里处处红粉追欢的气氛格格不入,小院儿的愁容,外人看着却是西施捧心一样的娇弱之美。她眉头轻蹙,那朵花钿胎记妩媚动人,让郑澜心头一颤,他走过去,不顾孙嬷嬷和身边的秦志城还在,就众目睽睽之下用指腹轻轻揉了一下她的花钿,再看看指头上,并没有胭脂的颜色沾染。 「这是胎记,擦不掉的。」小院儿哀婉地看着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赧和胆怯。在这里,总要被男人这样轻薄的,又何必怕呢。 「如今,这种胎记是不是遍地都是?」郑澜戏嚯着,其实倒像是问自己。 又是胎记。人贩子、吴凡钦还有眼前的这个衣冠禽兽,全都喜欢这朵胎记。若非这朵胎记,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样悲惨的命运?想着,一滴清泪竟然落了下来,小院儿看着郑澜的眼神里,竟然有了恨意,氤氲的泪光里腾着控诉的杀气。 其实,她倒也不是恨眼前这个陌生人,而是恨这一路所遇非人,从小到大悲惨的经歷,以及两年来跟着金氏母子被迫做了很多不情愿的坏事,却还是被冷血地卖掉的不甘心。 但小院儿不知道,未曾有人敢用这样恨恨的眼神看湛王殿下。孙嬷嬷一时慌了神,她怕小院犯下大错,得罪了湛王,自己也跟着栽跟头。 恰好,紫云姑娘赶了过来解围,「您……怎么在这里,难道要琵琶别抱,不理紫云了吗?」紫云莺莺燕燕做张做致地说着,见郑澜还有随行的人,扫过一眼,含着满目春波问:「这位公子是?」 紫云是厚山当下不容置喙的头牌,容貌艷丽,桃花眸顾盼生姿,秦志城看得一时呆住了,声音有些颤抖:「紫云姑娘好,吾乃京城秦志城,知紫云姑娘芳名,求湛王殿下引荐 。」 「原来是秦小将军!紫云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将军风采,荣幸之至!」紫云当然知道秦志城,振远大将军秦响的唯一嫡子,年少有为战功赫赫——果然能和郑澜攀上兄弟情的,就不可能是凡夫俗子。 郑澜的眼睛却依旧盯着小院儿,仿佛紫云和秦志城都不存在一样。 紫云滑过一丝失落和惊奇,郑澜虽然时常夜宿紫竹院,但却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或者说,她从未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过任何一个女子。 「你刚才说你准备好了。准备好什么了,做院主吗?」郑澜冷笑一声,问小院儿。 「做了院主,是不是就能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小院儿的语气是冰凉的。 说出这句话,小院儿也是一惊,她乖巧惯了,这样节烈的话,听着不像自己说的,但看着郑澜衣冠楚楚的样子和孙嬷嬷那毕恭毕敬的态度,小院儿猜想这狗男人估计是这里的常客,与那个吴公子是一种纨绔子,只不过生得好看些。 「当了院主就要烧院子?当了皇后是不是要烧皇宫了?」郑澜嘲讽她一句,但心里觉得小院儿那恨恨的样子有趣极了,也,好看极了。 第5章 入宫 皇帝老子的内疚感 孙婆婆已经吓得哆嗦,「姑娘休要胡言……」 郑澜却笑及眼底,回头对秦志城寡淡地说一句:「地方带到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你了。」 秦志城轻嗤一声:「子流,几年不见你倒是学会打官腔了。你能有什么公务?我大老远从边关回京,你就这么对待一起长大的兄弟吗?好歹……」他偷瞄一眼紫云的秀色:「你不是总说紫云姑娘的酒好吗?」 第9页 郑澜不理他,转身就走,只是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小院儿,对她说:「厚山茶叙美轮美奂,付之一炬实在可惜。倒是寒舍多年失修,恐要修葺,姑娘闲来可以来帮在下个忙,放一把火,正好烧毁重建。」 小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这个人真是阴阳怪气,不太正常。 郑澜离去,紫云按下心头失落,又粉面含春起来,素手轻探,挽住秦志城的手,「恳请将军到紫竹院小坐,院内门可罗雀,清冷非常,还希望秦小将军不要嫌弃。」 小院儿看着紫云卖弄风情的样子,心中一阵苍凉,她以后要变成这样的人吗?倒真的想去那个怪人家里放一把火了。 · 秦志城比郑澜小两岁,是郑澜少年时在太学的伴读,两人自幼互称彼此小字。 郑澜虽然表面上对秦志城爱答不理的,但到底是髮小的情分不同,因秦志城骁勇善战,心中也对他有些佩服。秦志城十三岁时已经随父出征,当年就长击西蛮骑兵,少年裘马。最近边关战事稍歇,恆昌帝爱怜其年少有为,把他从边关召回京城,要封他为一等忠勇伯,皇后娘娘还有赐婚的暗示。 秦志城多年驻军在外,又尚无妻室,回到京中第一件事就是找郑澜,想去男人们去的地方开开眼界。他虽人在边疆,却也听了一些流言,说郑澜近年来不喜欢往朝堂上凑,倒是踏破花街,十分风月。郑澜懒得和他解释,今日未到傍晚就骑着马,带他来了厚山茶叙。 郑澜今日确实有事,匆匆辞别了秦志城,他马不停蹄回到府上,换下衮服冠冕,带上随从进宫去了——皇帝老子要召见他。 郑澜的马车到了宫门,就换了御辇。他身边的小太监海升跟在辇后,看着御辇上威坐的郑澜,觉得到了宫里,九殿下才像个王爷了。在宫外,郑澜总是独来独往,也不穿戴龙纹衣饰,与普通官家的公子无异,甚至本应该奢华讲究的王府,也荒草丛生,有些破败。因此他这个跟班,也不似旁的王爷的心腹那样能借到一些权势,心里是有些情绪的。 恆昌帝的寝宫是交泰殿,从宫门到交泰殿,要路过皇太子的东宫。郑澜远远看到一身朝服的钱仲谋从东宫走出来,官步稳健,但是脸色铁青。已经是傍晚时分,皓月将升,钱大人恐怕不是为了看望太子,而是想念他被太子藏在东宫的女儿吧。郑澜正想着,钱仲谋就走了过来。 「老臣拜见湛王殿下。」见到湛王御辇,钱仲谋按下心头的不悦,规规矩矩俯身行礼。 「提督大人免礼。」郑澜嘴角一勾,接着道:「明日该改称左丞大人了,这礼数免了也无妨。」 明日,钱仲谋高升为左丞的典册就要在朝堂上颁布,而大郑官礼,一品文官武将,见到诸王可以不必行跪拜礼,仅颔首即可。 「听闻湛王殿下惯常私访民间,没想到对朝中政务也了如指掌,消息灵通啊!」什么「私访民间」,根本就是钱仲谋在讽刺他成日留恋秦楼楚馆,品行不端,郑澜当然听得出来。 「大人见笑了,本王的确多情累美人。感谢大人谏言,有您这样的肱股之臣,大郑幸甚,小王与有荣焉。」 郑澜的客气谦逊,却让钱仲谋铁青的脸色,更添一些愤怒,嘴上却道:「殿下谬赞。」 郑澜微微一笑,道:「不过,本王浅陋,确实是不太喜欢世家名媛的过分端庄,独爱风尘女子的趣味和风情,有负圣上的教诲,实在惭愧。」 钱仲谋那张平日里处变不惊的脸上登时怒不可遏,哼了一声干脆拂袖而去。 海升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听得出来主子和钱大人呛起来了,却完全不明白自己家主子和钱大人是为了什么呛。 郑澜看着钱大人远去的背影,内心里是对自己有些自嘲的。看样子,钱仲谋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圣上要把他的宝贝女儿指给他。而自己本来就不想当他女婿,何必出言讥讽呢,尽管他确实讨厌一些世家名媛的势利、庸俗和浅薄。但是他又没见过钱淑媛,仅仅是厌恶婚姻大事要被父皇当成弄权的工具吗? 想到钱淑媛,他又想到了今天在厚山见到的那个女子,也有一枚花钿形状的胎记,她应当比钱淑媛更美貌吧?郑澜心头略过一丝惊讶,他何时真的会在意一个女人的美貌了?或者,只是因为那枚胎记,他才会注意到她吧。 外人可能不信,他这一两年,所谓流连秦楼楚馆,只是欣赏各种风格不同的秀色,像观览瓷器、字画一样,当成「他物」来欣赏,不曾或者说不屑于升起一丁点占有之心。美人,他当然是喜欢的,但他鄙视庸俗的男女关系,尤其厌恶女人为了名利或者生存,去献媚于男人。 正想着,御辇就到了交泰殿,郑澜走进去,看到恆昌帝正在案前画一幅山水。 「子流,过来看看孤的笔墨,是不是又精进了许多。」没等他行礼,恆昌帝就把他拉了过来,父慈子孝的气氛营造得十分突兀。郑澜无奈地在心里摇摇头。 「这么晚召见儿臣,就是为了看画吗?画院的画师、太学里的太傅,统统都告老还乡了?」 「哼,平日见不到你,一见面就阴阳怪气!」恆昌帝白他一眼,道:「孤是你老子,连声父皇也不叫!成天就知道在外面胡混,你要犯浑到什么时候!」 郑澜站在那里,表情恭顺,内心却在笑,慈父的戏码果然只能装一瞬间,多一会儿都演不下去。 第10页 若从前,恆昌帝会给他两巴掌或者把他赶出去,但是这次他却没有,只略沉了一下,用劝慰的语气说:「召你来,确实是有件事。钱仲谋的女儿青春美貌,孤已经决定把她指婚给你,诏书礼部已经拟好,明天和提拔他为左丞的典册一起在朝堂宣告天下。这事情没得商量,你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见郑澜沉默,恆昌帝又语重心长地说:「钱仲谋代表了杭南财阀和士绅,现在边关战事不绝,国家需要钱啊!当然,也是为了让你收收心。」 「头一回听说,皇帝也为了利益也会卖儿子。」郑澜调侃着,几步走到窗下的玫瑰椅上坐下,不耐烦地说。 恆昌帝脸上意外地没有发怒,而是有几分难为情,徐徐说:「你以为当皇帝,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如今看上去四海昇平,可四处都埋伏着危机,南边是豪族兼併土地遍地流民,北边呢有西蛮东戎虎视眈眈。所谓左丞右相,杭南士绅,漕帮麻匪,甚至你的平辈兄弟,或者长辈叔伯,哪一个不是七巧玲珑心,每个人使一个绊子,孤就要费更多心思去破局、解围,就连太子也有自己的心思……父皇也是高处不胜寒啊!」语气中,几乎是诉求的慨嘆。 一番话,郑澜觉得眼前这个九五之尊的爹,仿佛老了几岁。入宫之前,他想过无数种激怒老子的方式,即使最后不得不接受这荒唐的指婚,他也想气一气恆昌帝,作为对自己的补偿。 但是他没有想到原来皇帝也会老。这是恆昌帝这二十年来对他最掏心窝的一次,甚至点到了太子。 一瞬间,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软。可是郑澜依旧不愿参与到任何权力的斗争中,四海宾服与否,与他何干?因为出身的另一半,他始终对庙堂怀着一份疏离感,对于储位更是没有半点兴趣。 恆昌帝捕捉到了郑澜短暂的犹豫,想乘胜追击,但是郑澜先开了口: 「我看了他女儿的画像,不够好看,讨这样的老婆,儿臣的心收不住。」郑澜冷冷看着恆昌帝。 「那就日后再娶几房好看的侧妃,美人、才人、通房都行。堂堂皇子,还会缺美女?」恆昌帝说。 「是么?也可以到教坊司随便挑选吗?可我只想娶喜欢的人做正妻,一生一世不生二心,父皇可能不会明白。」到底,还是提到了教坊司,空气一瞬间凝固了。 这三个字几乎是父子俩多年来谈话的禁区。 湛王的生母,据传说是教坊司出身的歌女,因在乐籍,身份卑微到没有资格入宫。郑澜是一出生,就被抱入后宫由皇帝亲自抚养的。小时候,不断有人质疑湛王血脉的纯粹性,是恆昌帝天颜大怒力排众议,才没有人再敢当面质疑。但是当面不敢,不代表背后不敢,郑澜的童年并不快乐,充满了来自兄长们的欺侮,嫔妃们的歧视。若非他天资卓绝又异常刻苦,文采武功远在其他八个哥哥之上,恆昌帝不会像今日这般偏爱他,他一直这么认为。 因为「教坊司」三个字,恆昌帝的龙颜有了大怒的神色,而且几乎是恼羞成怒,他在想自己这样低三下四求自己的儿子娶媳妇,到底值不值得,明明一道圣旨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希望父子之间能够留些情分,日后好相见。 郑澜了解父亲的客情和温厚,这是他作为帝王,个性中最不足的地方,厚道有余,决断不足。而皇帝应该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杀伐决断只在一念之间。 恆昌帝最终还是没有翻脸,只是黑着面孔,道:「这件事没得商量,叫你来也不是为了商量,只是提前打个招唿。孤会命人,从宫里拨些人手,好好把你那王府修理修理,准备娶媳妇。多说无益,孤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外面的小太监进来通传,愉妃娘娘给皇上炖了补汤,正在殿外等候。小太监还没有退下,愉妃不等通传,就款款走了进来,她身着铺地洒金的华服,头上金凤步摇光彩熠熠,妆容华美艷丽。 「怎么没等通传就进来了。」恆昌帝的语言是责备的,语气却是温柔的,眼睛也放在了愉妃娇艷欲滴的面容上,有些迷离的神色。 愉妃眉头轻蹙,作一副自责的样子,语气柔嫩得让人酥麻:「陛下这么晚,还没有用膳,愉儿有些心疼,就斗胆前来了。陛下,千万不要怪罪愉儿。」见一旁还坐着湛王,便敷衍着行了一礼:「九殿下也在,有礼了。」 郑澜起身还礼,颔首对恆昌帝道:「愿父皇福寿安康,儿臣退下了。」 第6章 带走 小院儿被人救出来啦…… 钱仲谋从宫中回到了官邸,问管家:「小姐怎么样了?」 管家脸色尴尬地说:「还在哭。」 钱仲谋脸色阴沉,道:「太医已经来过了吗?」 管家回话:「来过了。但太医诊完脉,小姐似乎哭得更厉害了。」 钱仲谋便不再问下去,急匆匆往后院八角楼上去看女儿。其实,钱仲谋刚刚抵京,太子和他都得到了礼部的密报,得知了恆昌帝把钱淑媛指婚给郑澜的消息,当即太子就派人把钱淑媛从东宫送了回来,急急忙忙撇清关系。 钱淑媛此时趴在闺房里大哭,伺候她的梁嬷嬷怎么劝也劝不住,绞了帕子给她擦眼泪。见钱仲谋进来,梁嬷嬷道一声「老爷」,便匆匆退了出去。 「父亲,太子怎么说?女儿不要嫁给湛王殿下,京中人都说他十分贪恋女色,整日眠花宿柳,女儿纵不做太子妃,也要一直留在太子殿下身边。」 第11页 钱仲谋皱着眉头,心疼地拍拍女儿哭得颤抖的背。 今天他去了东宫,本打算由太子出面,向皇上进言,在明日指婚的诏书颁下来之前,让恆昌帝把女儿指婚给太子。但是太子的态度让他大为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始料不及。太子卑鄙的嘴脸和让他愤怒不已的话还在耳畔—— 「指婚给老九也是好事,淑媛入了老九的床围,正好替孤好好盯着他,以防储位生变。老头子看着不爱搭理他,其实心里怎么想谁知道?还有比床榻更近的地方吗?你放心,老九最爱花街柳巷,不在意什么名节,说不定还很喜欢淑媛尝过人妇滋味呢。」 简直……简直是始乱终弃的禽兽言行!钱仲谋当时听到太子的说法气得眼冒金星。 两年前,太子南巡时,住在钱仲谋府上,一眼相中了钱淑媛,两个人居然作出私下亲昵的事情来。当时,太子要把钱淑媛带回东宫,并许诺再三等她及笄之年,会要求恆昌帝指婚给她,直接做太子妃。 私相授受,已经是极大的恶行,钱仲谋当即回绝了太子,并且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是无奈太子的光环,把钱淑媛的少女芳心迷惑了,她听说太子要带她走,就立即明志,此生非太子殿下不嫁,否则就出家为尼。太子又许下很多联姻的好处,钱仲谋无奈应允了。 当然,能够与太子结党,联合杭南士绅与储君在京城的力量,钱仲谋这两年来他也的确捞到了丰厚的好处,连恆昌帝都不得不重视他、提携他、笼络他。 钱仲谋一生老于世故,深谋远虑,惟独女儿是他的软肋。两年过去,太子对于给钱淑媛讨名分的许诺,似乎是抛于脑后了。钱仲谋本来对所谓太子妃的许诺也不曾抱有期待,只想等到自己位极人臣权势滔天,逼迫太子不得不迎娶钱淑媛。但如今圣上要乱点鸳鸯谱,破坏了他的整盘计划。他得到了消息情急之下,顾不上避嫌,第一时间就去了东宫,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奇耻大辱。 太子郑涌,真是无道荒唐,毫无担当!国家交给这样的人,将会成为什么样子?!但钱仲谋现在没有时间去考虑国家大事,门庭之内已经火烧眉毛——钱淑媛告诉她,刚才太医把脉,她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钱仲谋一屁股坐在女儿闺房的秀墩上。 「父亲,是女儿任性妄为,太子殿下如果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态度会变的吧……」钱淑媛还有一丝侥倖。 「哼!从此以后,不许再提这个人!为父……再想想办法!」钱仲谋一脸愤怒和无奈。 该怎么办呢? 正想着,管家通传,平安和留在临河县的亲卫回京了,还绑回来两个贼人,其中一个是丑陋的老太太,另外一个是她的儿子。 钱仲谋的愁容瞬间烟消云散,他突发奇想,或许有一步险棋,可以解开今日的困局。 · 金婆婆和金三本以为进京以后,会被下大狱,却没想到被关进了一处大官邸的暗室。钱仲谋没有亲自出马,让平安代为审问,还没有用刑,金婆婆就供出了买走小院儿的人,是京城来的大买家,隐约记得那个地方叫什么厚山。 「厚山茶叙!」钱仲谋眼睛一亮,马上吩咐平安:「带着府上身手最好的人手,今晚就去捉人,亮明身份,如遇到阻拦可以动手,不用有所顾忌。」 钱仲谋仔细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要问清楚,这个女子有没有见过客。」 平安应诺,但是想了想说:「没有官府的逮捕令,直接拿人,厚山的鸨母会不会不放人?这种地方往往有些人脉。」 钱仲谋眯起老奸巨猾的眼睛,让平安侧耳过来,交代平安:「到时候你就这么说……」 「是!」平安得令,立刻趁着夜色就去了厚山茶叙。 夜幕降临,厚山茶叙正热闹非凡。前头叙情馆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辛黛姑姑在自己的寝院,召见了收拾齐整的小院儿。她眼前一亮,端详着小院儿绝美的容貌,更惊喜于她的气质和神采,嘆然道:「确实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孙嬷嬷听闻此话,不由得心里一乐,这次差事没白出,按照辛黛姑姑的脾气,要赏赐她的。 「你都会些什么?吹拉弹唱,或者吟诗作赋。」辛黛姑姑满怀期待。 小院儿低头沉默着。这种无声的抵抗,辛黛见得多了,她轻笑一声。 孙嬷嬷和小院儿乘船一路过来,两人一路聊过很多,她对小院儿有些了解,便替她说:「回禀姑姑,这孩子之前在扬州,曾被养作瘦马,后又在勾栏里打过杂。学过些诗词歌赋,据她说,琵琶也弹得极好。」孙嬷嬷在辛黛面前努力卖好,却不敢把今天小院儿顶撞湛王的事情瞒着,怕说多了,自己的赏赐就没有了。 辛黛微笑着点点头:「雪香云蔚是厚山最好的院落,如果你愿意,可以直接做院主。京城的王孙公子,今后为了见你一面,会不惜一掷千金,我真想看看以你的姿色和才情,最后能腾达到何种地步。」 小院儿心里说,我今天就见过两个纨绔公子了,所谓一掷千金、飞黄腾达,还不是落入你这个老鸨子手里。 「红绡帐是销金窟,我自幼在青楼里长大,见的多了。不过是出卖自己,在金銮殿还是茅草房,有什么分别?」小院儿冷冷答着。 辛黛姑姑脸上浮出不悦之色,她把厚山茶叙看得不同凡响,容不得小院儿轻薄她的「作品」。 第12页 「嗯,权且算你说得不错。不过劝你,不要寻死觅活,也不要想逃,这里守备如一块铁板,你就是死在这里,也逃不出去。丑话我要说在前面。」辛黛姑姑微笑着,说着最残酷冷血的话。她有种直觉,比起紫云那种柔肠百转的女人,小院儿的倔强和沉稳,反而会更和湛王的胃口。她需要的是足够的耐心,一点点磨平这女子的意志。 辛黛姑姑正盘算着怎么教化小院儿,就有院护进来急匆匆秉话,气喘吁吁的,见到辛黛姑姑这里还有人,不敢直说。 「遇到什么事儿这么急?有话快说。」 院护见辛黛不避讳旁人,也就直说了:「钱仲谋大人府上的亲卫来传话,说要寻人。」 「寻什么人?」辛黛脑子飞转,钱仲谋即将高升左丞的事情,京中官场无人不知,辛黛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她从没有见过这个来自杭南的一品大员,怎么会抓人抓到她这里。 「好像是抓一个……额头上有红色胎记的清倌人。」 「什么?」辛黛姑姑惊讶地站了起来,小院儿和孙嬷嬷也震惊不已。辛黛撇一眼小院儿,见她同样一脸无知,略放了一点心,道:「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平安已经带着一行十几个着侍卫官服的人一步迈了进来,威严赫赫,气势逼人。 小院儿一眼看到了平安,这个人她见过的,虽然在船上隔着窗户,但是她一下子认出,这是吴凡钦公子的那个小厮。平安也一眼看到了小院儿,本以为要苦苦搜查一番,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幸亏硬闯进来。 「小姐,可找到你了!」平安上前就是一拜,小院儿瞪着眼珠子愣住了。 「什么?她是你们府上的小姐?」辛黛姑姑被眼前一幕弄得有些懵。 「是,我家小姐随大人进京履职,半路被歹人劫持,你们一个小小青楼居然敢买卖来路不明的人口,实乃重罪,应当听候发落。可大人慈悲为怀,说如今为了小姐名节,可以暂不追究。要是小姐在此受到过欺侮,定要将你这腌臜院子夷为平地!」平安拿出了十足的官威,辛黛姑姑向来处变不惊,却一时间被唬住了。 「这……」她心里觉得此事有蹊跷,但是小院儿确实是在人贩子手里买的黑户,并无官府的卖身契在手,这是她的心虚之处,如果她真的是钱仲谋的女儿,那就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她几个脑袋也不够抵罪。 辛黛虽结交不少王孙贵胄,却自知惹不起权倾朝野的钱仲谋,于是和和气气地说道:「这个姑娘入住厚山不足半日,尚没有见过任何客人。但她来时,并没有说自己是府上的小姐,厚山对此毫不知情,官爷是不是搞错了?再者说,没有管衙的逮捕令,官爷也不好拿人吧?厚山虽是一座小庙,但也不能无凭无据就带人走。」 平安觉得扯皮下去毫无意义,摸了摸腰里的短剑。这时,小院儿一句话打破这片刻的僵持。 「你怎么才来找我!快带我回府!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这里的人要逼良为娼!」小院儿突然大声地来了一句。 平安也是一愣,这姑娘怎么配合起她来了?小院儿只不过急中生智,想搏一把——或许来抓她的人,能给一线生机呢?就算蹲大狱,她也不想沦落在烟花地的火坑里。顺势,就走过去站到了平安身后。 辛黛一下子也蒙了,厚山的院护想上前,看到一众侍卫闪着凶光的官刀,又怯下阵势来。 「小姐,咱们走!」平安嚣张地抖下了辛黛茶几上的桌旗,往小院儿头上一蒙,挡住她的面容,「事关小姐名节,还请你们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否则左丞大人不会善罢甘休!」 留下威胁的话,平安就这样带着一众人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厚山茶叙。穿过叙情馆,有喝得醉醺醺的纨绔子弟认出这些人的官服,唿出三五同伴,出来看热闹:「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左丞大人不是才抵京吗,这么急着找女人啊……」 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扰乱了紫竹院里的琴声。秦志城拿起佩剑就迈了出来,远远看见一队着官服的侍卫离去了。「这么晚了,怎么会有官兵?」他有些微醺,絮絮叨叨地琢磨着,又被紫云和几个陪酒的丫鬟拉了回去。 「岂有此理!」辛黛姑姑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儿,越想越气,重重拍了一下没了桌旗的小几,茶杯弹起又重重落下,茶水溢出来,洒得乱七八糟的。 第二天,朝堂上钱仲谋高升的典册和指婚的文书,一同昭告天下。只不过大婚的时间实在是太近了,就在十日以后。恆昌帝这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不知道郑澜会不会为了拒绝指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昨日在交泰殿,郑澜没有硬生生反对这门亲事,恆昌帝已经挺满意了。 满朝文武无不艷羡钱仲谋,十几年时间就官至一品,不但位极人臣,还成了皇亲国戚,虽说这女婿有点浮浪,但到底是亲王殿下。钱仲谋本人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下了朝堂,匆匆别过道贺的众臣,急匆匆回到了府上。今天凌晨入宫上朝,只听府上传话说那女子从厚山被带了回来,他还没见到呢。 第7章 期待 「我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 小院儿被平安反手绑住,关到了左丞府后院一处僻静的房间,门口侍卫把守着,见身后有一张床,她索性侧躺下,睡着了。她没睡沉,至清晨,听到门外的脚步,她又坐了起来,昨日挽好的髮髻,已经松散下了,衣服也皱得不成样子。 第13页 钱仲谋走进来,身后跟着平安。 「大人,这就是那个女子。」平安过来把小院儿身后的绳子解开,小院儿揉了揉被勒出来的红印子,看到了坐在身前的钱仲谋。 端详了一眼有些狼狈的小院儿,额头那朵花钿胎记和钱淑媛的果然几乎一模一样。他点了点头,道:「姑娘,知道老夫是谁吗?」 小院儿昨天听平安提到了左丞大人,想必这个官老爷就是了。 「您应当是左丞大人。」 钱仲谋微笑着:「姑娘冰雪聪明。吴凡钦是老夫的外侄,姑娘应当记得他。」 小院儿有些心虚,她是被平安带回来的,她推测如果平安即便真的是钱大人的人,那也和吴凡钦有些关系,抓她回来大概是为了报仇或者报官。虽然她也是被金婆婆半挟持着犯了王法,但客观上确实是共犯。 「大人捉拿民女,是为了治罪吗?」小院儿有些疑惑,如果是问罪,为什么不报官。 「姑娘伙同江洋盗贼金三母子,设局骗人,坑害了老夫的晚辈,如果把你押送到刑部,姑娘可要遭受一番苦头了。」钱仲谋气定神闲,悠悠道:「不过姑娘可以做一些将功赎罪的事情,老夫也可以善待金三母子。似乎那个金三对姑娘,可是一片赤诚啊。」 平安审问金三的时候,金婆婆招出把小院儿卖去了青楼,金三愤怒地吼了金婆,几乎悲痛欲绝。当时钱仲谋就猜测金三对小院儿有些私情。 小院儿看钱仲谋一眼,疑惑这个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三哥和金婆,也在大人手上?」 钱仲谋点点头:「是。那对母子,老夫也可以放他们一马。老夫不仅不追究姑娘的罪责,昨日还派人救姑娘于水火,姑娘更应该知恩图报才对。」 「大人有话直说吧,民女愚钝,猜不出怎么报答大人。」 「嫁给湛王做王妃。」 小院儿吃惊地看着钱仲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钱仲谋却笃定地对她说出原委:「实不相瞒,小女被圣上指婚给了湛王殿下,姑娘与小女样貌上有些相似,尤其是有一样的红色胎记于眉心。所以老夫想认姑娘为义女,代替小女出嫁给湛王殿下,不过这件事需要保守秘密,姑娘可愿意将功赎罪?」 小院觉得这事情也太荒唐了,从钱大人嘴里说出来,真让人难以置信。 「欺君之罪可是要诛杀九族的。钱大人,民女只是做了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不想因此赔上性命,一码归一码,还是把民女和金三母子送去官府问罪吧。」小院儿不相信钱仲谋这套说辞,这背后的阴谋不会简单。 「呵呵,」钱仲谋摸一摸鬍鬚,淡淡道:「那就只好把姑娘送回厚山茶叙,听闻姑娘还未见过任何恩客,就此落入风尘失去清白,老夫确实十分惋惜啊。」 小院儿沉默着,从小,她被多次转卖,瘦马贩子毒打她,逼她学丝竹诗词,在青楼后院,她为了活下去,给艺伎们没日没夜做饭洗衣,后来又被金婆挟持做诱饵,一路走来艰辛无比。眼前的这位钱大人,和人贩子或者鸨母没有什么不同,也一样要利用她而已,只是这次要做更兇险的事情。 可是,小院儿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或许万丈深渊走下去,也有一条活路?她又想放手一搏了。 「好,我答应大人。」小院却冷冷一笑,纤指轻轻别了一下耳畔落下的碎发,眼眉上挑,冷冷逼问钱大人:「民女心头却不解,嫁给堂堂王爷是多好的姻缘,钱大人为何要找替身呢?我猜,要么是湛王并非良配,要么就是……钱姑娘已经心有所属,与人暗度陈仓?」 钱仲谋心头一紧,这个女子比他想像中冷静,更比他料想得聪慧。让这样一个女子去做如此冒险的事情,真的稳妥吗?但是钱仲谋眼下同样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想,只要混过了大婚,便可以立刻找机会暗杀了她灭口,死人是会永远保守秘密的。 「这些事情,就不劳姑娘过问了。老夫还是有些手段,只要姑娘肯听话,到了湛王府,可以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于姑娘而言,也是走运啊。」钱仲谋又瞬间漏出狠戾之色道:「若事情败露,老夫固然有欺君之罪,姑娘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那就谨遵『义父大人』教诲了。还请您多准备些嫁妆,不要让小女失掉左丞千金的身份才好。」小院儿揶揄钱仲谋一句,她扶了一下头上那只有机关的银簪,想先答应下来,再伺机逃跑,总比在厚山茶叙要容易得多。无非是骗人,她这两年跟着金三母子,骗过很多人了,不差这一回。 钱仲谋道:「多谢姑娘义举。」随后微微一笑,退了出去。不多时,进来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女子,长方脸三角眼,四肢健硕,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平安跟进来介绍到:「姑娘,这位是陶娘子,今后的身份是您的『奶娘』,要跟姑娘出嫁,以后到湛王府贴身伺候。」 小院儿方知这个陶娘子是钱仲谋今后安插在她身边,监视和控制她的。 在准备出嫁的这十来天,陶娘子每天拿着京城贵胄们的画像,来给小院儿「上课」,钱淑媛认识的京城达官显贵、夫人小姐、皇亲国戚,小院儿都要一一背诵下来,以免露馅。 小院儿从陶娘子那里得知,真正的钱淑媛六七岁时就随钱仲谋南下生活,又养在深闺,京中几乎没有多少人见过她长大的样子,又因为她与钱淑媛有几乎一样的胎记,模样也相似几分,所以矇混过关并非难事。小院儿自幼又颇学过一些诗词文章,和普通官僚家的小姐,水准也相差不多。 第14页 陶娘子又把王爷大婚的诸项礼仪一一讲给小院儿。 一开始,小院儿还觉得钱大人找「替身」的事情有些荒唐,细细想来,却暗暗嘆服起钱仲谋心思的缜密。小院儿和钱淑媛年纪相仿、样貌相似,又有些才学,还做过江湖骗子,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去做这个替身,十分合适。 · 湛王府内,宫里前来修缮和装点王府的工匠和宫女、内宦也陆陆续续抵达,他们得了圣上的旨意,为湛王的大婚做准备,未经郑澜准许,就奉旨开工了。郑澜则坐在后面院子当中的凉棚里小酌一瓶葡萄酒,看着这些人忙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倒是小太监海升着急询问:「殿下,真的不需要府上的人一起帮忙吗?」 郑澜冷冷看他一眼:「你们平日忙什么,现在还是忙什么,别管闲事。」 海升心中嘀咕:这哪儿是闲事…… 是以,王府的人和宫里的人,互不打扰,双方都各忙各的,外人看来真真奇怪极了。 此时,秦志城轻车熟路地走进王府,院护和家丁知他与湛王的交情,既不阻拦也不通传。他找了书房和寝殿,最后才在后院里看到正在悠闲喝酒的郑澜。 「啧啧,新郎官这么悠闲,知道的是你大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混工钱的懒监工呢。」秦志城把两瓶青梅酒丢到他面前的小几上。酒是厚山茶叙的私酿,郑澜多次在紫竹院喝过。 「紫云那的酒。」秦志城脸上有一丝羞赧滑过,「是我讨的,可不是人家要送你。」 郑澜看看他,道:「多谢。你头一回失身,还把『酬劳』送给我,真是感人至深。」 昨日,确实是秦志城初尝风月滋味,但他熟悉郑澜的脾气,并不驳他,只反唇相讥:「娶了左丞大人的宝贝千金,今后可有人管你了。这两瓶酒是兄弟我送来安慰你的。」 见郑澜还是悠闲地喝着酒,秦志城好奇地问:「子流,你见过那个钱姑娘吗?长得怎么样?要是个丑八怪,你可怎么办?你就不想趁着现在,再去厚山看看那个小妞?」 郑澜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问秦志城:「你那天在厚山,又见到她了吗?」 秦志城猜到了郑澜的心思,弯唇一笑:「没有,那种呛人的『小辣椒』,我不喜欢。」说到这里,他眼睛一瞪,又说:「对了,那天你走了,还发生另一件事,我正想问你。左丞大人的亲卫那晚上去厚山带走了一个人,是厚山藏了什么钦犯吗?这个钱仲谋听说和太子走得很近,你知不知道?」 「左丞大人?」郑澜起身坐直了起来,眼波微转,瞬时间明白了什么。 「怎么,你知道内幕?快与我说说,久在边关,京城官场的明争暗斗,我都接不起来了。」秦志城和郑澜一同长大,自认为很了解郑澜。他知道郑澜看上去闲云野鹤,其实是个很有些城府与手腕的人,太子这些年对其他皇兄的提防加起来,还不如对郑澜多呢。 「哎呀,子流,你快说说啊。」秦志城急躁地问。 见他不答,秦志城又皱着眉头,改了语气,有点求告的意思,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是真的要求你,你最近趁着圣上龙颜大悦,帮我说说情吧。皇后娘娘要把安泰公主指婚给我。我可不想这么早成家,你那个皇妹是个真正的公主脾气,军营里呆久了,我可伺候不了。」 「我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决定,更没有本事替你求情。是安泰自己惦记你多年,解铃还须繫铃人,要说你自己去说。」郑澜有点对兄弟落井下石的语气,但是秦志城如此直接地表明不喜欢安泰,让他有些意外。指婚的意思好几年前就有了,只是边关战事离不开他秦小将军,不得不拖到现在,秦志城不是不知道安泰的心意,甚至秦响大将军,对于指婚,也是乐见其成的。 第8章 大婚 男女主终于结婚了,搓手…… 安泰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女儿,也是大郑唯一的嫡公主,出身高贵。从前,秦志城从未表达过对安泰的不喜,大概他那时候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一个人。难道昨夜春宵一度,他真的喜欢上了紫云?秦志城知道郑澜和紫云之间并没有过什么,因此当日对紫云的喜欢,是毫无遮掩和迴避的。 自然,郑澜不介意秦志城为了女人不要前程,甚至觉得只有性情中人才配做他的兄弟和朋友,这也是他与秦志城交心的原因。他担心的是,风尘里的紫云对秦志城,只不过是露水之情,浮萍之欢罢了,与对其他有钱有势的男人,并无不同。 秦志城见郑澜在思考着什么,急不可耐地问:「子流,你今晚到底要不要同去厚山,看看那个额头上有块红点子的姑娘啊?我看你对她挺有兴趣的。」 「她啊,此时应当已经不在厚山了,」郑澜居然忍不住笑起来:「再过几天,她就要进府了!」 郑澜端起酒杯,有几分欢欣,痛快地饮了一杯葡萄酒,酒味甘冽清甜,入口温柔,微醺中像是对秦志城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倒真是感谢左丞大人,成全美事了。」 「什么?你要抬她入府?左丞大人只有一个独女,你刚大婚就纳妾,老泰山可是要造反的!更何况,那小妞儿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秦志城语出就愣住了,如果身为皇子的郑澜都不能把「那种地方」的女人随随便便收纳为妾室,那他对紫云的爱慕,岂不是更上不得台面吗? 第15页 「那种地方……」郑澜看穿了秦志城的心事,忍不住耻笑他一声,随后站起身来,把海升喊过来,命令道:「叫府上的人,盯着宫里的人好好干活,按照礼制准备,丝毫不容马虎。」 本来稀松应付的工匠,立刻连连唱喏,谨慎忙碌起来。都说伴君如伴虎,这湛王殿下也是喜怒无常啊!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夜里郑澜又让蝠去查了,一切果然和他猜测的差不多,即将迎娶一个感兴趣的女人,而不是讨厌的世家名媛,郑澜的心里闪过新奇的快意。 · 大婚之日,湛王骑着白马,一身五爪团龙纹的大红喜服,后面跟着秦志城小将军领着御林军并宫里的带刀侍卫开道,一路气派威风去左丞府迎亲。两侧的百姓人山人海,看到了湛王殿下的真容——山眉海目干坤入怀,都不禁惊唿,真的比传说中还要俊逸! 左丞府上宾客云集,钱仲谋努力伪装出一副稀薄的喜悦。吴凡钦昨日也赶回了京城,听说了表妹大喜,回到吴家拿着贺礼和拜帖,就连夜赶到了左丞府。钱仲谋没有功夫搭理他,他想偷偷挤到后院去看看即将出嫁的表妹,伺机能倾诉两句衷肠最好。但后院居然布满了守卫,不许任何人进去,他隔着门槛,看到里面的丫鬟侍女忙忙碌碌。 里头小院儿凌晨起来上妆,一众丫鬟侍女有序忙碌,为她穿上洒金刺云锦的喜服,戴上点翠鎏金的凤冠,陶娘子把红罩头蒙在小院儿头上,叮嘱她不要紧张。小院儿点点头。 吴凡钦悻悻退了出来,一眼看到平安。他诧异平安居然在府上没有回吴家,上前问:「我说回家怎么没寻到你!你随舅父回来这么久,怎么还在这里?」 平安自然不能把内情告诉他,只说:「左丞大人一回到京城,陛下赐圣旨指婚,大人刚刚抵京,府上人丁不足,遂留下奴在此帮忙。」 「那几个坑害我的贼人是不是已经抓起来了?」吴凡钦想起来小院儿,得不到表妹,能追查到替身也是不错的。 平安自知应当隐瞒,却又不知道临河县丞有没有透露给吴凡钦什么消息,一时间语塞。 正说着,吉时到了,平安趁机赶忙躲了吴凡钦,去后院了。 此时,郑澜嘴角一丝浅笑,闲庭信步地悠悠跨过左丞府六进的院子,走入前厅,接过陶娘子牵着小院儿的素手,轻轻捏在了手心。 「钱姑娘,以后就是本王的爱妃了。」他隔着红盖头对小院儿轻轻耳语一句。小院儿一时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钱仲谋倒是依照一品大员嫁女儿的典制,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按照大郑婚俗,接亲后,娘家人是不随行去喜宴,而是等五天后回门再与女方家人一同夜宴。看着湛王府吹吹打打迎亲的队伍渐行渐远,钱仲谋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庆幸还是伤心。 后院一处不起眼的耳房内,真正的钱淑媛正在害喜。她的丫鬟素月伺候在一侧,听着外面吹吹打打和往来道喜的声音,她落下泪来。这本该是她的婚礼,她幼年闺中无数次畅想过,但此生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气派尊荣的婚礼了。父亲要一直藏着她吗?她摸摸日渐大起来的肚子,想起了太子殿下的狠心,一股热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王府前院,摆了些宴席。因湛王素来不喜欢参与朝政,故来宾并不多。他本就因生母的地位不高,不似其他子凭母贵的亲王有那么多往来的势力,更不喜热闹,遂由秦志城陪着一众王公大臣和 皇亲国戚喝酒。 中间皇后娘娘派安泰公主带人送来了贺礼,郑澜匆匆接了。安泰公主却没有想走的意思,在前厅后面的花厅里迟迟不走。她正坐上座,两侧是跟着来的一行太监宫女。 湛王看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知她难得出宫,这是一定要见秦志城的意思。 「九哥,我要见志成。让他别陪着皇叔伯还有大臣们喝酒了,过来陪我说话。」安泰看着手指上的丹蔻,假装淡然地对郑澜说。 「想见他,你自己去前头请,或者随便派个人去。」郑澜冷冷道。 「哼!」安泰道又着急又生气又不得不祈求:「九哥,我不方便直接去席上喊他的。我身边的人,前头席上的亲贵都认识。我可不想出嫁之前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你也知道不好听,何必在我府上与人私相授受。闹出什么事端,本王何辜?」郑澜喝一口茶,一上午都忙着接亲,他有些渴了。安泰公主来之前,新娘子已经被陶娘子和海升带去了洞房,他一会儿去前面带几杯酒就可以散席了。想起小院儿那张有意思的脸,他很想现在就丢下这些无趣的俗事,去寝殿逗一逗她,秦志城说她是「小辣椒」,他好奇究竟会有多辣。 其实郑澜看到安泰那急不可耐地样子,本是打算过一会儿把秦志城喊过来的,至少是他讨厌任何人命令他。 没想到刁蛮公主居然坦白说:「九哥和秦志城是一起长大的,我不怕告诉九哥,我喜欢他这个人,要让他做驸马。公主府的选址,母后都帮我定好了,今天只不过是跟他说一声。」 「如此,那真是……一时不清楚要先向皇妹道一声恭喜,还是先对孔阳道一声惋惜了。」孔阳是秦志城的小字。郑澜又闲闲嘬一口杯中的清茶,款步往前院吵吵嚷嚷的喜宴去了。 安泰公主看着走出去的郑澜,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紧接着跟了出去,她心想:「反正我都打算嫁给他了,还怕什么风言风语,九哥你不帮我,我就靠自己去喊他过来。」 第16页 安泰走到花厅和前厅相隔的屏风处,跨出去就可以看到正在与亲贵们饮酒的秦志城。 「厚山茶叙紫竹院院主紫云姑娘有贺礼相送。」 她突然听到了外面吵嚷的声音骤停,于是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从屏风的缝隙里往外看。 大声宣颂了厚山茶叙的拜帖,听闻「紫云」两个字,席间的王公大臣都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这真是始料未及的来客!不必说,紫云在帝都早已经洛阳纸贵,今日不必去花费船载的金银,就可以一睹紫云的芳容,于是人们纷纷伸长了脑袋。 紫云从停在府门口的精緻马车上下来,步步生莲地走进来,婀娜的身形看得席间的登徒子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走到近处,才发现她今日几乎未着粉黛,许是考虑了场合,不宜招摇。秦志城觉得这样的紫云简直就是人间仙子,本就喝得有几分醉意的眼神更是从紫云身上再也挪不开。上前唱喏一声,眼波中带着暧昧,一点也没有避嫌的意思:「紫云姑娘亲访,有失远迎。志成是婚宴的总管,带姑娘到偏殿小坐。」 紫云消失,喜宴又渐渐恢復了热闹和嘈杂,却都在嘀咕紫云的美貌,以及与湛王的关系。 「大婚第一日,勾栏里的女人就敢上门送礼,也就是湛王能干得出来。」 「左丞大人要是知道了,恐怕脸都绿了。」 「那个紫云真是个尤物啊,湛王倒没怎么和她搭话,看不出远近。不过,秦小将军看那女人的眼神,肯定是相好的啊……湛王殿下和秦小将军,这才是真的挚友,男人们在一起,穿一条裤子可不够,还得……哈哈哈哈」 宾客们说得很小声,屏风后面的安泰公主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揉着手里的手绢,皱着眉头,闷闷生气,最后还是退回了后院。宫里的马车停在王府后门,她一路气鼓鼓地回宫去了。郑澜虽一直和兄弟们隔山隔海,但是和安泰这个妹妹却还有几分情分,不得不去送一送,安泰公主上了马车又出来,把已经作势往回走的郑澜叫住:「九哥,告诉秦志城,不许他再去那种地方,不许他再见那种女人,就说是我说的!」 郑澜嘆一口气:「这傻丫头,蠢笨如此。不知道强扭的瓜吃不得吗?」如此想,又一惊——那么他呢,那个还不知道叫什么的女子现在正在他的寝殿里等他去入洞房,她又喜欢他吗? 他不能允许自己去碰任何一个不是彼此都情投意合的女人,所有见色起意或者强取豪夺,都是在走恆昌帝的老路。他不要负人,也不要被人辜负,否则就是对自己出身的背叛,他会看轻自己,他不要。 第9章 洞房 男女主真的只是摸摸小手…… 夜幕四合,宾客散尽。 寝殿内,红烛帐暖,陶娘子在寝室外的罗汉床上坐着,听前头通传湛王爷辞别了宾客,往后院来了。陶娘子严肃的四方脸上表情更凝重一分,对小院儿说:「姑娘,叮嘱你的事情都记牢,可不要漏出破绽,有事情,可以叫我。」于是从外面关了门,到偏殿等着伺候,也是监视小院儿。 小院儿凤冠霞帔,正做在喜床当中,将盖头重新盖好。合卺圆房的事情,她是知道的,自幼在勾栏和瘦马贩子手里长大,不可能不懂,甚至远比一般相同岁数的少女懂得更多。 但,仍然难免紧张。毕竟,她是个假的。 整个湛王府的灯笼满挂,郑澜一身华丽的大红喜服上的团龙纹样高贵祥和,他的嘴角是微微笑着的,路过迴廊,下人们也都沾染了喜悦——没有想到一直如谪仙人般散淡的湛王陛下,也是会因为娶新妇而高兴成这样。 款步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在灯下观看紫檀拔步床里端坐的新娘,郑澜左手轻拍一下手里的摺扇,想去揭开红盖头,却改了想法。他把扇子放下,走过去,坐在了小院儿身旁。 室内无语,小院儿从盖头下缘的缝隙,看到大红的龙纹在她一侧坐下了。 「殿下……」小院儿很好奇湛王殿下到底长了什么样子,脑子里反覆去琢磨陶娘子前几天给她上课时说的话——「湛王殿下是九位皇子中模样最清朗斯文的,不太像当今陛下,据传说倒是很想□□皇帝,山眉海目,日月入怀。」 「爱妃,不急。」说话间,郑澜将手伸过来,一颗一颗解开小院儿喜服的扣子,小院儿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想自己去解开红盖头。 衣襟已经敞开,因是夏日,喜服厚重,打开就看到了大红早生贵子绣纹的心衣。 「还以为是鸳鸯纹。」郑澜似乎有些失望地说。 见小院儿要自己去解开盖头,他眼疾手快把小院儿的素手捉在手里,顺势把她推到在红绡帐中,横躺在床上,盖头恰落下,蒙住小院儿的脸庞,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连刚才能看到地平的缝隙也没有了。 郑澜一支手握住小院儿的两只纤纤细手,推到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则去解开心衣的绣带,扯开以后并不着急掀起来,而是向下游走,去寻她后腰的裙带,脸则埋在小院儿的颈窝里,深深吸气。因是大婚之夜,小院儿的心衣上是有香的,陶娘子今晨给她熏过檀香, 「这香不够好,改日给爱妃拿宫中的瑞龙脑。」 郑澜的声音已经十分轻,几乎用气声,在小院儿的耳朵近处说,酥麻麻的感觉让小院儿浑身一颤。 第17页 「多谢殿下。臣……臣妾更喜欢月尘香。」裙带被解开,小院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说话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羞涩和紧张。 「爱妃风雅,月尘果然更衬爱妃这般花容月貌。」 一走神,小院儿便从他身下向后一撤,做到了床里策,秀禾上衣顺势从香肩滑落,心衣下肌肤堆雪,白若凝脂。小院儿下意识去拉扯滑落的衣襟,拽住两边紧紧遮住无边的风月。 「王爷没有看到臣妾的样子,怎么敢说花容月貌?」 郑澜看着她故作淡然,实则紧张到颤抖的样子在绯红的光影里,微微笑着流转眼波:「是不是爱妃也想看看本王的样子。」 小院儿不敢松开拉着衣襟的双手,又不知该不该自己去取下红盖头,只说:「凤冠好重,我想取下来。」 郑澜垂目一笑,知这有趣的游戏玩不下去了,伸出修长皙白的手轻轻挑开小院儿的红盖头,光线透进来,小院儿不自觉用右手揉揉眼睛,一会儿眼睛里才清晰起来。 「啊!怎么会……」小院儿明眸注视着郑澜,吃惊不已,这不就是在厚山那个轻薄自己的男人吗? 这个人,居然就是湛王殿下! 郑澜俊秀的面容,微微一笑:「既然早就见过,说你是花容月貌就不算恭维了吧?」 小院儿双手捂住微张的檀口,惊讶之余浮上来惊恐,该怎么办?她又思量郑澜的话,胆战心惊地考虑着自己的处境,半是自言自语道:「殿下……殿下早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郑澜往小院儿身边更进一步,小院儿身体往后倾,半躺在身后高叠的喜被上,衣襟敞开,心衣上的绣纹完全落入郑澜的眼帘,那肩头如堆雪一般的白皙,在红烛帐暖中太过诱人。 郑澜的双手扶一把束素,嘆一句:「好细」,语罢就要去扯裙子的系带。 小院儿缓过神来,使劲推开他,把敞开的衣襟拽过来,将自己紧紧裹住,往后坐在床角,凤冠碰到床柱,掉落下来,她紧紧低着头,保护着自己,脑子飞转想着对策。 露馅的事情,她不是没想过,是她认为在露馅之前,她应当有机会逃走。万万没有想到那天在厚山遇到的这个贵公子,就是湛王。 钱仲谋应该不知道她见过他,厚山的人应该也不知道她嫁到了王府。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郑澜,压下心中的惊恐,劝告自己要沉住气。 看着她颤抖而笃定的样子,加上床幔内有些暄热,郑澜十足的性致去掉了几分,他扯开了交领处的盘扣,漏出好看的喉结,眼睫微颤,眼神冷峻下来,默然看着小院儿,等她说。 「这些,这些都是……左丞大人安排的,民女……民女只是从犯。」 小院儿并不知道,郑澜根本不想在这么温柔的红帐里审问犯人,冷冷道:「大婚之日用来查案,岂不辜负良辰。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 那日在厚山,她在郑澜的眼神里看得到他的心思。她继续低着头,紧紧攥住衣襟。如果郑澜强要她,她是无法反抗的。 郑澜说不愿意在洞房花烛夜里审问她,就是说他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真正的钱淑媛,是这样吗?小院儿惊恐的心情慢慢恢復了几分平静。 「本王除了爱妃的美貌,一概不知,一概不晓。」郑澜想给她先吃下定心丸,以便继续做完刚才想做的事情。 皙白的手指过来捏住小院儿秀气的下巴,端详她的妆容,那朵绯红的花钿胎记此时此刻像是一朵等待摘取的花,在诱惑他,他突然很想去舔一舔这朵花的味道,究竟还是忍住了。 他的视线从花钿间挪开,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压过去,直接扯开小院儿的心衣。 原来,那里面的旖旎干坤,他早就想看了,从那日在厚山见到她,就一直在想。但他突然想到了今日想对安泰公主说的话——不知道强扭的瓜吃不得吗? 这朵花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既然如此,总要有一天让她喜欢上他吧,至少像他对她现在这样有些兴趣才行,哪怕仅仅是喜欢他的皮囊。 天下还有比他更美貌俊逸的男子吗?他才不信。 见小院儿又低头畏惧着沉默,片刻,他心中的火焰渐渐熄灭,遂松开手指,摇摇头:「如果你不愿意,本王不会逼你。但你既然骗了本王,总要做点什么扯平。你要告诉我一件事情。」 小院儿抬头看他,眼神里的畏惧少了一分,这种有条件的交换,还可以接受些。她沉了沉便道:「民女知无不言,只求王爷宽饶。」 「告诉本王,你真正的名字。」 小院儿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一个问题,便道:「小院儿。」 郑澜顿了一下,笑道:「这叫个什么名字,你没姓吗?」 「民女幼年被转卖,多年流离,不知生辰,也不知道姓氏。只有一个不上檯面的诨号,小院儿,院子的院。」 不知姓氏,多次转卖……郑澜再看他,眼睛里没有了烈火,反而滑过如水般的柔软,或者说怜惜,在唇间细细咂摸:「小院儿。」他将她的手轻轻抬起来,在唇间,若有若无地轻吻一下。 小院儿胆怯地赶紧收回了手,他的脸色有些不悦——就这么嫌弃吗? 他伸出手,小院儿下意识往一侧躲,却被他强拽过来,居然是耐心仔细地把绣服的盘扣一颗一颗系好。 第18页 小院儿的故事,他很想知道,竟然比喜服里的干坤,更让他好奇了。 「圆房的事情,不着急。本王有的是耐心。」郑澜起身,回头看看躲在一片红绸暖被中的小院儿,道:「天气暄热,我出去走走,王妃要一起吗?」 小院儿此时的心中还惊恐未消,只摇摇头。郑澜亦没有失望,起身走了出去,到院中轻轻转一下手里的摺扇,一道黑影飞过,蝠落在了院中。 「有什么事,书房去说。」郑澜沿着大红灯笼高悬的长廊往书房走,微微侧首,看着背后透出红色烛光的寝殿,有些自嘲:「子流,你究竟在做什么呢?」 · 蝠单膝跪地,在郑澜的书桌前,有些尴尬,抬首道:「殿下,如今在洞房里的不是钱淑媛而是一个江湖女子……」 郑澜微微点点头,蝠方知他已经知道了此事,但未必知道原委,便道:「眼线来报,这个女子是左丞大人在厚山茶叙抓来的替身,真正的钱淑媛还藏在左丞府,而且已经怀了身孕,应当是太子的骨血。说是未显怀,太子未必知情。」 「身孕?」郑澜终于明白钱大人为何冒着欺君之罪,要找人顶替钱淑媛嫁入湛王府了,如果说婚前失节还可以掩饰,怀了身子却是瞒不过去的。太子的东宫未见动静,既没有把钱淑媛接入东宫,也没有派人暗杀她灭口,钱大人真是胆大心细,为了女儿敢瞒天过海。 「王妃的底细,你们查了吗?」郑澜脱口而出,蝠想了想「王妃」,应该就是这个替身吧,便摇摇头,道:「属下这就去查。」 郑澜摆摆手,说:「算了,不必查了。」郑澜想自己亲自去探究,这所「小院儿」里究竟有些什么。 天蒙蒙亮了,郑澜又和蝠商议了别的事情,一直也没有再回寝殿。 陶娘子心里有些嘀咕,她从寝殿侧殿里出来,推开正殿的门,走近床前,小院儿在拔步床里居然睡着了,头钗和妆容都带着,衣襟也规规矩矩,一个扣子都没解开。陶娘子皱着眉头摇摇头,十分警惕地想,这是怎么了?小院儿难道这么早就露馅了吗? 小院儿睡得不沉,抬眼看见陶娘子,赶紧坐了起来。 「殿下没有和姑娘圆房?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陶娘子问。 「本来……本来是要的,但王爷突然有事,就走了。」小院儿当然不敢告诉陶娘子,自己已经被识破了。这个陶娘子可能比郑澜还要危险。 陶娘子半信半疑点点头,难道湛王是野花采多了,见过世面不稀罕?还是嫌弃她年纪小,终究没有提起兴致? 「我会尽快让他和我圆房的,娘子不必担心,一时半刻不会看出什么的,你教我的我都记得。」 陶娘子那张方脸上,神情肃穆,叮嘱小院儿:「姑娘万事要谨慎行事。」小院儿点点头。陶娘子便来伺候小院儿梳妆,今日是大婚次日,要穿宫装,往宫里去给皇帝皇后请安。陶娘子打算观察一下,看看事情的究竟。 打扮齐整,海升款步进来,「王妃吉祥,小的海升,是湛王府的总管事,以后谨遵王妃之命,安置府上大小事由。请王妃以后多多照拂奴才。」 小院儿按照从前陶娘子教的「名媛气度」,信步走到中堂圈椅上,徐徐带着主母威严道:「知道了,你从今以后好好替本宫办事,伺候好府上上下诸事,本宫会心疼你的。」 海升本在郑澜那里得不到什么信任和亲密,听小院儿一说,顿时感恩不尽,想着王妃真是比王爷世故和老练多了,王爷不要他,伺候好王妃,也是一条出路,在地上三拜才起来。 随后海升引进七八个个婢女,年长的四个看着有十八九岁了,分别是百灵、千慧、万恩、兆德,各个出挑利落,眼中有神。「这四个是王爷吩咐给王妃屋内使唤的,外面几个小丫鬟是粗使唤的。殿下吩咐,从前府内伺候的人手少,今后再从宫里要人,这几个人请王妃先凑合着用。」 随后,外面的丫鬟又往寝殿里拿进来五六个螺钿大漆的托盘,海升揭开上面的红布,流光溢彩的妆奁、珠钗、绣帕、宫花、手钏并四身绫罗常服让屋内包括陶娘子在内的人,都大为惊艷。 「这么多赏赐,都是给王妃的吗?」陶娘子问道,心里倒舒了一口气,大概湛王是喜欢小院儿的,这样即便没有圆房,倒也没有露馅了。 「这是殿下吩咐送来给王妃常用的。殿下此时还在书房,早膳在书房用过了。等会儿穿戴齐整要和王妃一同入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海升回道。 海升给丫鬟百灵一个眼色,百灵上前道:「奴才百灵伺候娘娘用膳,随后往前头书房里去见王爷,顺路讲讲府上的设置。」随后海升便去书房伺候了。 简单用过早膳,百灵和千慧带着小院儿参观了湛王府。 陶娘子以为左丞府已经很像样子,方知道与皇家规格比起来,到底只是臣子的居所。湛王府极大,整整八进深宅,又并两侧许多的小院落,真的藏起来个什么人,不熟的人都找不到。只不过确实长久没有修葺,除了正殿、书房、寝殿等有些人气,其他地方大多锁着。后院花园里甚至有一片天然的湖泊,湖边高竖着漂亮的塔楼,上面匾额上题着苍劲有力的魏碑体大字:超然楼。 小院儿是在瘦马贩子手里读过些诗书的,又加上她聪颖,对笔墨丹青颇有些眼力。看到匾额落款处的署名,「子流」,她想起在厚山,郑澜被同行的那个人叫「子流」,就好奇问一旁的百灵:「这字是殿下题的吗?」 第19页 百灵点点头,笑着道:「殿下获封亲王时,陛下赐了这所王府,王爷觉得从前塔楼的名字不雅,亲自手书为这个楼改了个名字,并提下了这几个字。」 王爷获封亲王时……小院儿飞速想着,陶娘子给她说过,湛王殿下是恆昌帝亲自抚养的唯一的皇子,七岁时便加封为亲王。七岁就能写出这样苍劲雄浑的字了?这应当是个心胸极有沟壑的人吧,又为什么总是阴阳怪气,一副睥睨人间的样子呢。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书房。所谓书房,是湖边靠近前殿的一处幽静的院落,上书「焚琴」二字,小院儿忍不住笑,这个取名字的人真是又叛逆,又自嘲,哪有书房里煮鹤焚琴的? 「焚琴院就是殿下的书房了,名字也是殿下取的。湛王殿下的才学,从前是连皇帝陛下都时常赞赏。」百灵说话总是笑盈盈的。 从前,自然是他还有些上进心气的少年时代吧。 小院儿面无表情点点头,心里却对这个王妃的身份太不适应了。从小到大,她都是伺候人讨好人的,一朝竟然成了高高在上的王府主母了。 世事弄人。 郑澜却从屋里走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就捏住小院儿的素手,温柔道:「王妃昨夜受累非常,今日还要一同入宫,辛苦了。宫廷繁文缛节,着实讨厌。」 海升和丫鬟们又惊奇,又害臊,低着头传递眼神。 王妃真不愧是左丞大人独女,才刚刚过门,就把放浪形骸的湛王殿下收拾得这般暖人了。想必昨夜两个人准是柔情百转…… 小院却瞥一眼郑澜,知道他是故意在下人面前戏弄她,心里想你可真会演,脸色却有些红晕道:「殿下,不要耽误请安吉时。」 · 第10章 请安 狗皇子带着媳妇去见公婆…… 一行车马入了皇宫。宫廷的巍峨讲究,让小院儿嘆为观止,金灿灿的宫殿仿佛仙境一般,勾心斗角的建筑美轮美奂,小院儿和郑澜并排坐在宫内行走的御辇上,小院儿瞪着圆圆的杏眼看着四下,郑澜瞧着她好奇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在她耳边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气声说:「爱妃喜欢皇宫吗?想来王府不够气派,不如今夜请个恩典,咱们留在宫里圆房?」 小院儿觉得痒痒的,侧身躲开一些,也用极小的声音道:「殿下昨夜答应饶恕民女的……」 郑澜看她那副胆小谨慎的样子,索性手臂伸过来将她半搂住:「爱妃怎么胆小起来?那日不是要一把火烧了王府吗?」 小院儿把他圈过来的手臂轻轻拨开,没有再回话,其实是不敢惹他。郑澜觉得她畏惧起来真无趣,心里更喜欢在厚山那个泪盈于眶,一腔怒火的她。 小院儿看着绣鞋踏在交泰殿的大理石方砖上,光可映人。金銮殿果然让人心生敬畏之心。她偷偷瞥一眼紫檀龙椅上的恆昌帝,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正端坐着,珠冠后看不清表情。 下首圈椅上坐着皇后,凤冠红装,虽然上了岁数,却十分端庄,不怒自威的样子。两侧坐着的是位份较高的几位妃嫔,小院儿按照陶娘子给她记过的画像比对,妃嫔中最美貌艷丽的应当就是得宠的愉妃了。 三跪九叩之礼行毕,恆昌帝给两人赐座,又命宫人看茶,倒像是普通人家新妇进门,跟公婆唠家常一样了。 皇后问了小院儿年纪,闺中有没有上过私学,小院儿按照真正的钱淑媛的经歷,一一回答,举止端庄大方,一点也没有失礼。 郑澜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心里暗暗佩服钱仲谋大人,这样短的时间把她教成这样以假乱真的样子。又想,或者小院儿本来就是这样有礼有节落落大方的样子呢?一时间有些失神。 真正的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真的很想知道。 那些好奇和探究,他一点也不想掩饰,就这样看着她秀口微张地对答如流。 恆昌帝看着郑澜看向小院儿的眼神,很是满意自己点的鸳鸯谱,儿子是喜欢这个王妃的。果然了解儿子的还是老子,号称什么一般的世家名媛看不上,这次一出手就给不肖子配了个能笼住心神的人。恆昌帝一直以来,心里盼着能用点什么牵制住小儿子不羁又无欲的心,在中兴大郑的事业里他需要郑澜的才华和能力,但愿湛王妃能做这个桥樑,把父子之间的感情联繫起来。恆昌帝看着小院儿得体的举止和超逸的美貌,觉得这回很有些希望,于是忍不住对这个儿媳妇又多了许多的喜欢。 「钱爱卿是孤的肱骨之臣,有治世之才。淑媛嫁给子流,不算高嫁。孤的几个儿媳妇们,出挑的不多,今日终于得了个可心的。淑媛啊,你以后要恪尽职守,管住子流,小两口好好过日子。」恆昌帝笑靥盈盈地说,又吩咐执笔太监取来笔墨,亲自赐给小院儿许多珠宝细软。 皇后见状,也夫唱妇随地摘下来自己的鎏金手镯,吩咐宫女给小院儿戴在了手上。 「皇后难得钦赐自己的东西给人,连安泰也没有这等优待啊!果然是大度雍容的皇后。」恆昌帝难得地夸奖了皇后,皇后脸上亦是展露欢颜。 郑澜觉得好笑,若非知道内情,他自己都要相信眼前的一幕家庭和睦的景象了。最是无情帝王家,郑澜心里想,姑且由着他们其乐融融一回吧。 然而祥和的气氛果然只有片刻。 愉妃看着帝后眉来眼去,很是不忿。她习惯了恃宠而骄,也毫不掩饰对美貌女人的尖酸,冷冷道:「都说钱仲谋大人的千金美貌,天生带一朵花钿胎记,今日一见确实比想像中还要标志,想必定能让殿下从此收心,京中的流言蜚语,也可以消停了。不过殿下年纪也不小了,今后最要紧的还是子嗣。自然,开枝散叶靠一个人是不够的。以后日子长了,府上多了姬妾,王妃也要做个大度的主母,可不要失了皇家体面。」 第20页 皇后听了「大度的主母」这几个字,觉得愉妃这摆明了指桑骂槐,想要治她几句,却又怕得罪恆昌帝,便欲言又止。 「娘娘谬赞。」小院儿不卑不亢地回应,「淑媛自知资质平平,更不敢恃宠而骄。今后府上若有了新人,臣妾定会温柔恭顺,不争不抢,令府上齐家和睦。」 温柔恭顺,郑澜听着这四个字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在厚山茶叙那种地方都敢叫板烧房子呢,果然是个女骗子。 「好孩子,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恆昌帝点点头,「愉儿说的也对,男人嘛,三妻四妾很寻常,更何况是皇子王公。不过,子流今后要是真的欺负了你,不必回娘家告诉你父亲,孤先一定给你做主。」 听完恆昌帝这话,皇后心下更加不悦。这几年愉妃已经专房专宠,都快骑到她头上了,王府娶妻行礼,是给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拜礼,哪里有宠妾多嘴的资格,偏偏皇帝由着她。 可是皇后嘴拙,正不知道怎么揶揄愉妃,才不会得罪恆昌帝,脸色难堪得紧,其他嫔妃暗暗看皇后的笑话。 气氛有些微妙,郑澜却抿了一口茶,气定神闲地开口:「母妃不必操闲心了,本王今后不纳妾,府上只有正妻一人。今日正好让父皇和母后也做个见证。」 一屋子人,都惊讶地看向湛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大郑开国五世,还没有一个亲王不纳妾,尤其是这话从湛王陛下嘴里说出来,格外不协调。但众所周知,湛王虽然行事虽然有些不羁,但却是个极为守信的人,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从来言出必行的。 「迎娶王妃之前,本王已经恶名昭彰,勾栏瓦舍处处留情。可是王妃温柔恭顺,仪行式是,有了王妃,再看任何女子,都是庸脂俗粉,提不起兴致。」郑澜看着小院儿,说到「温柔恭顺」四个字的时候,格外想从她脸上看到被戏弄的窘迫,却没有得到什么表情。 于是,郑澜接着说出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在儿臣看来,娶了正妻还纳妾的男子,倒不如留恋风尘的人光明磊落。」 交泰殿一下子安静了。 最后这句话,真真是打在恆昌帝脸上。一屋子主子奴才,包括皇后都惊恐地看着恆昌帝,皇帝虽然性格仁爱宽和,可毕竟是帝王,如此冒犯和讥讽,也是会触怒龙颜的。 「啪——」恆昌帝眼前的茶杯碎于座前。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出声,殿内空气都凝滞了。整个天下,恐怕只有湛王殿下敢这样气他。 「混帐东西!」半晌,恆昌帝气鼓鼓的憋出四个愤怒的字,咬牙切齿的,「孤当年就该掐死你这个不肖子!」 小院儿呆呆地看着父子二人的神情,很好奇他们的关系。父子之间本来是至亲至爱,可他们为何如此敏感?即使是表面的慈孝,也薄如蝉翼,不堪一碰。 她想起来陶娘子跟她说过郑澜的身世,他的生母是教坊司出身极为卑微的歌女,生下湛王之后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若非恆昌帝仁爱不忍,可能郑澜根本就活不下来,更别说培养成如今如今这般才学丰赡,气质清朗的样子。 但是身世和生母,一定也是这对父子之间不能碰触的伤心事吧。湛王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在讥讽恆昌帝的不负责任吗?看起来是这样的。 原来,做皇子也有做皇子的悲苦。原来,地位崇高的湛王和她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人呢。 小院儿想到这里,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她强迫自己清醒一点,自己是个赝品,是个假货,是个正犯着欺君之罪的人,要小心翼翼避免万劫不復,最好万无一失地逃出生天。自己怎么能,又怎么配可怜郑澜呢。 正胡思乱想着,郑澜轻轻起身,向上首的帝后行一礼,牵起小院儿的手,对还在气头上的恆昌帝说:「多谢父皇指的这桩好婚姻,儿臣感恩不尽。时辰不早了,不敢叨扰父皇母后,儿臣携妻告退。」 小院儿才反应过来,跟着行礼,道:「儿臣告退,恭祝父皇母后四时吉祥,福寿安康!」 恆昌帝的愤怒浅下来,年迈的眼神里甚至浮现出一丝不忍,道:「看在淑媛面子上,懒得和你这个混帐东西计较!去吧。」 愉妃看一眼恆昌帝,心里浮现出一丝忧虑。她最能看懂皇帝的心思——这老头子究竟是多喜欢郑澜,才能三番五次容忍他的顶撞和冒犯。到底九个儿子里,最疼爱最器重的根本就不是东宫那位吧。 她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恆昌帝一天比一天年迈了,她年轻貌美,这两年独得恩宠,风光霁月,却始终无所出。皇后可以有一天变成尊荣无尽的太后,无论皇座上的后来人是谁。而自己的未来又何去何从呢? 郑澜本打算牵着小院儿出去,可刚刚起身,太监通传的声音就进来了:「太子殿下驾到。」 郑澜听闻,忍不住弯唇一笑:「真正的本家来了。」他想看看郑涌见到假的钱淑媛,是个什么表情,毕竟太子郑涌才是占有了真正的钱淑媛的人。 众人自然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湛王殿下阴阳怪气大家都习惯了。 太子着五爪金龙的衮服进来——无论什么场合他总是按照礼制这样穿,太子的身份和尊贵,是他安身立命的一切,大多数时候他甚至待在东宫一步也不出去,龙本来就是潜在龙宫里的。 除了帝后,众人纷纷行礼。愉妃起身的时候,背对着恆昌帝,朝郑涌抛出魅惑无尽的眼神,郑涌假装没看到,心里却被勾住了。这个风骚的女人,真是浑身都是钩子。 第21页 郑涌的眼神其实在寻钱淑媛,直到他看到郑澜身侧的这个陌生女子——额头上也有一朵花钿胎记,容貌和钱淑媛也有几分相似,且更漂亮些。他有些惊讶和意外,但瞬间又恢復了平静,除了郑澜没人察觉到太子的这一瞬间神色的变化。 郑澜在心里嘲笑他——看来钱大人把人调了包,却并没告诉少东家。这党结的也真是太不结实了。如此拙劣的手段,也敢逼宫篡位吗? 第11章 摊牌 女主表示不想当女主……… 「听闻九弟大婚,昨日事忙,没能去讨一杯喜酒,今日特来恭喜。」郑涌让随行的太监给郑澜夫妇送上几份小礼物,海升和百灵连忙收了,郑澜懒懒道谢,倒是小院儿恭恭敬敬客套了几句。 恆昌帝觉得太子一贯做事不够周道,今日能过来恭贺,心里也有一份安慰,便赐郑涌坐下,宫人连忙递过茶水。 郑涌看着小院儿,这个女子长得的确像钱淑媛,如若不是日夜相处过,是足以以假乱真的。只是,小院儿的确更标志些,杏眼桃腮,肤如凝脂,眉眼却不过分妖娆,因为笔挺的鼻樑,还更添一点舒朗英气之美。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没长开,到了愉妃这岁数恐怕要艷惊四座吧。 郑涌端详小院儿的眼神让郑澜讨厌极了。 「多谢皇兄厚爱,臣弟就此告辞。」没等太子应诺还礼,郑澜就牵起小院儿的手,离开了交泰殿。 郑涌面无喜色,九皇子湛王殿下是所有亲王里,最不拿他这个太子当回事的。其实湛王连恆昌帝也不怎么当回事,但恆昌帝却从未放在心上。其他的皇子在郑涌看来,实在不足为惧,真正能够对他继承大统有威胁的,不过老九一人尔。 沿着汉白玉雕龙的台阶下去,郑澜朝过来接他们的御辇摆了摆手,把小院儿的手捏在手心,慢悠悠往前走。她的手指纤细嫩白,只不过不温热,是冰凉的。 「怎么?将才看到皇帝老子发脾气害怕了?」 小院儿点点头,其实也不是,但是她也说不明白,或许是第一次入宫的震撼吧,从未想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身份走进恢弘的宫殿里,交泰殿的挑梁那么高,说话都有回声。 「陛下虽然动怒,但实则是十分偏心殿下的。」小院儿说,并没有安慰的意思,这是她直接的感受,有时候相爱的人们才会针锋相对,疏远的关系才会客客气气。 「小骗子果然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郑澜抿嘴笑笑,道:「带你熘达熘达。」 两个人就这样信步悠闲地走着,后面跟着御辇、仪仗和随从。海升朝百灵使一个眼色,两个人都有些心领神会,他们从未见过湛王殿下如此对待一个女人,王妃才刚刚入府,已经拴住王爷的心了。 一会儿就到了御花园,果然比清早见到的湛王府的后花园还要瑰丽讲究,陶娘子说御花园是当今天下的「万园之园」,小院儿此刻看着湖面飞过的仙鹤与鸥鹭,看着精美的亭台楼阁,觉得并不是过分的夸赞。 在一片竹影后的水榭边,郑澜牵着小院儿凭栏而坐,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皇宫好美。」小院儿忍不住赞嘆。 「不过是我看不上的东西罢了。」郑澜也悠闲地看着湖面,正是盛夏,御花园里却并不热,大概是树木葱茏的缘故,远处一片洁白如玉的荷花,田田荷叶随清风微微舞动。 小院儿穿着宫装,虽然不热,头上的钿子和珠钗却很重,她微微扶了一下。 「以后入宫,就不必穿得这么厚重了。没有加封封号的王妃,是可以穿便装的。」郑澜对小院儿说。 以后……小院儿想她并没有打算以后,她以后还是离这皇宫和宫廷争斗远一点比较好,何况这一切都是属于真正的钱淑媛的,又不是她的。 郑澜给海升一个手势,海升和所有下人都退出去好远,远到两个人说话,他们听不见的程度。 小院儿警惕起来,站起来,有些担心地主动问:「殿下,您想知道什么,罪女知无不言。」 「这就反客为主,以退为进了?」郑澜挑起她一缕秀髮,在指尖缠绕,含一点欣赏的意味。 小院儿看他一眼,忍不住在心里感嘆他的好看,眼睫如羽,身长玉立,连手指也又直又白,骨节都是柔和的。 「爱妃觉得本王的手好看?」郑澜靠近些,在小院儿耳朵边用气声问。 这个人真敏锐,小院儿觉得他比金婆婆和辛黛姑姑难缠得不止一点半点。小院儿低头下意识躲了一下,考虑这样的局面,要如何破,才能全身而退。 「殿下,好像更会察言观色。」小院儿反击他一句,算是承认他的好看。郑澜心情顿时大好起来。 小院儿担忧自己冒失了,但仅仅不到两天的相处,她已经褪去了对湛王殿下大半的惧怕,看起来郑澜并没有拆穿她的意思,仿佛还比她更想继续这个骗局。将计就计吗?小院儿很是困惑,若说是他对她的美貌感兴趣,昨夜实际上也并没有做什么实际的事情。 而这样轻轻缠绕她的头髮,或者进过身来的耳语,因为他的潇洒俊秀,居然并不让她讨厌。 「其实是爱妃更想问本王问题吧。」郑澜放下手中那一缕秀髮,光明正大的眼神看着小院儿。 「是,我想问殿下明知我不是钱淑媛,为何不治我的罪,哪怕是因为被骗而生气……难道,殿下是喜欢我吗?」不知道为什么,小院儿觉得自己可以这样直接问他。 第22页 这个问题倒是如一柄剑,刺了过来。郑澜有点猝不及防,他今天一直在捉弄她,看她害羞、畏惧和心虚,他没料想到小院儿的坦诚和直接。 喜欢?是有那么一点点吧,郑澜想,从见色起意到对她那些未知的经歷的好奇,毕竟她的美,足够让一般的男人动心了,如同刚刚郑涌也会多看她几眼。但是似乎,也不到多么深情厚谊的程度吧。郑澜突然觉得心虚的倒是自己了,但不想承认或者否认什么。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一场游戏而已。」郑澜看向湖面,振翅飞过碧绿的蜻蜓,给平静的湖面添一丝生气。 「我懂了。」小院儿点点头。 郑澜视线回过来看他,好笑地问:「你懂什么了?」 「其实殿下只是想将计就计,看看事态会如何往下走。又或者……」小院儿看着郑澜那张朗逸俊秀的脸,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又或者在殿下眼中,人间也不过只是一场游戏。因为是游戏,所以输赢也并不太在意。」 「嗯。」郑澜轻轻嗯一声,他几招过下来,发现她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其实很有些谋略和胆魄。他要掩饰对她的动心吗?他突然有些后悔昨晚没有下定决心把想做的事情做完。 男人一旦对一个女人动了真心,反而会有许多的顾虑和胆怯。动心,是太麻烦的事情了。 「那我……民女能向殿下求一个恩典吗?」小院儿微微蹙眉,在想自己放手一搏,直抒胸臆会不会是个错误的选择,但是她从小大都是一个善于把握时机的人。 不等郑澜回应她,小院儿内心笃定了一下,说:「民女是被钱大人胁迫才欺骗殿下的,并非有意害人。殿下才华横溢,雄才大略,请您不要和一个蝼蚁般的民女计较。宫廷权谋是民女不懂的,也不敢参与其中,只想苟全性命。求殿下松松手指,放民女回到民间,隐没于众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求殿下饶恕。」 说罢,小院儿就在郑澜身前跪下。四下无人,不然奴才们一定觉得湛王对湛王妃发了脾气。 郑澜皱起眉头,原来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想出来的是这一套说辞,不放你走的话就够不上「才华横溢,雄才大略」吗?或者就是个小人坏人了?不仅会说谎话骗人,还会把人架得高高在上,给自己谋好处,真是个十足的骗子。 「如果不放你走,你还会这么称赞本王吗?」郑澜冷冷问,「欺君之罪都犯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郑澜本来也不想做什么正人君子,所谓的恭维,他更不在乎了。 小院儿跪在地上,看着地砖上精美的花纹,内心其实有些生气,昨夜还说,只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宽饶的。说话不算话。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驳斥呢,只唯唯诺诺说:「殿下才华横溢、雄才大略是大郑众口一词的事情,并不是称赞。民女只是想求一个恩典,自知犯下重罪,奢望一下而已。」 郑澜看着她跪在硬邦邦的雕刻着花纹的地砖上,不想让她起来,有些惩罚的意味。刚刚闯进本王的心里,就要走吗?还要他亲自许可她走,贪心的傢伙。 「放你走也不是不行。」 小院儿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盼望,她太渴望自由了,不用为了苟全性命而骗人、共犯坏事或者讨好人的自由。 「但你要先为本王所用。」郑澜的脸上冷淡如冰,「无论今后钱仲谋或者别的什么人,让你做什么,或者今后和王公贵族之间,听闻了什么,第一时间告诉本王。算是将功赎罪,可以保你性命无虞。至于放你走……」郑澜顿了顿,小院儿竖起耳朵听,一个字也不想落下。 「看本王的心情……」郑澜嘴角浮过一个狡黠的笑。 看心情……等于没说!小院儿沮丧极了,倒也是,湛王是最不在乎什么美名的,她怎么会生出渴望,期待他有什么正直和宽容。这下还要给他做探子,配合他演下去,真是把自己也输进去了。 小院儿觉得身体一轻,被郑澜拉起来,抱在了怀里,他的双唇几乎要贴到她的额头上,亲到那枚惑人无尽的花钿。 感受到小院儿的不自在,郑澜才徐徐说:「本王不是厚山的鸨母,也不如圣上那般好煳弄,爱妃不要耍花招,要懂得什么时候乖一点,什么时候凶一点,讨到本王的欢心,才会如爱妃所愿,给你些自由。」 小院儿身体吓得颤抖,这样的湛王才是真实的吧。 海升远远偷瞄二人,正看到竹影斜横之间湛王紧紧抱着王妃,看来两个人才在一起两天就恩爱得如胶似漆了。今后一定要好好给王妃当差才行。 正想着,身后传来了安泰公主的声音,愤怒地喊着:「九哥在哪里!快点让开!」 一脚就把守着竹林的海升踢倒在地。百灵赶忙上前拉起海升,劝告公主:「王爷在水榭和王妃说话,屏蔽了下人,公主不要动怒,奴才这就去禀告。」 听见安泰公主的声音,郑澜已经把小院儿从怀里松开,小院儿整理一下衣褶,脸上的绯红也淡下去,她瞅一眼郑澜,他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 安泰没等百灵回禀,直接就绕过竹林大步走了过来,身后的宫女被百灵拉住,不让她们上前,公主气唿唿的,奴才们离得远些才安全。 「九哥!你要替我做主!本宫要千刀万剐了厚山那个狐媚的脏女人!」 第23页 第12章 暴露 王妃是赝品的事,被一…… 郑澜和小院儿这才看到眼前的安泰公主,是穿着一袭男装,头髮高高束起来,女扮男装的。 「你怎么这身打扮?」郑澜问。 「嗯,我……去找秦志城了。」安泰唯唯诺诺低下头来,郑澜示意海升等人走远些,但是并没有让小院儿迴避。 安泰看着一旁的湛王妃,才想起来今日是九哥新婚进宫请安的日子,刚刚冒失的怒火消解了,规规矩矩地行礼:「安泰有礼,九皇嫂。」 「别瞎客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怎么回事吧。」郑澜凭栏悠闲地坐下,眸色深深,他心里猜了个大概,却想听安泰自己亲口说。 本来当着刚刚见面的九嫂,安泰是不想说的,但是她觉得此刻除了郑澜,没人能帮她得到秦志城的心。于是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昨日婚宴上,安泰并没有和秦志城搭上话,宴席过后,秦志城就亲自护送紫云去了厚山茶叙,然后宿在那里。安泰回宫以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干脆女扮男装,偷偷去了厚山找秦志城。她冒充成纨绔子,在紫竹院见到秦志城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谈情说爱。于是她在紫竹院大闹一场。以安泰的性子,是要把厚山茶叙砸个稀巴烂的,但是无奈她不能亮明身份,又怕厚山有亲贵认出她,与紫云口角几句,就被秦志城打发回宫了。 「我不许秦志城再去那腌臜地方!那个叫紫云的女人,本宫要剥了她的皮!」妒火中烧的安泰公主又委屈又愤怒。 「他心里没有你,今日弄死紫云,以后还会有红云、绿云。所以,这桩婚事本来就不是良配。我劝你还是另做打算。」郑澜冷冷道。 「九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肯帮我吗?」安泰委屈得要落泪了。 郑澜冷冷笑了一声,怎么帮?安泰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帝后捧在手心里,却不知道世间唯一强迫不来的就是男女之爱。 安泰真的委屈得哭了起来:「为什么他不喜欢我呢?不喜欢就算了,还要喜欢那种地方的人……」 小院儿看着安泰,觉得她十分可怜,爱而不得的样子让人心软。于是从袖口拿出锦帕,给安泰拭去泪水,安慰她:「公主不要太过伤心,自古男儿多薄倖,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死心眼呢?公主年轻貌美,身份尊贵。我看是秦小将军配不上公主呢。」 郑澜鄙夷看着她。哼,小骗子的嘴抹了蜜吗,真会哄人。 几句话倒给了安泰台阶,她对九嫂的第一印象好起来,接过帕子自己擦眼泪,平静了一下说: 「九嫂真是好脾气,九哥也配不上你。你知道吧,九哥也是常去那种地方的,到时候皇嫂你就知道什么是伤心了。所以皇嫂千万不要对九哥动真心,不喜欢就不难过了。」安泰顺势坐在小院儿身边,依偎在她肩头。 小院儿轻轻安抚她,刚刚在交泰殿感受到了皇子的无奈,现在又要宽慰伤心的公主,原本以为做王妃的日子还不错,现在觉得心好累啊。 真心……郑澜看着小院儿给安泰擦眼泪,心里咂摸「真心」这两个字。安泰说,不喜欢就不会难过,所以为了不难过,她永远不会给什么人真心吧。 安泰会为了秦志城伤心欲绝,小院儿呢?曾经为了什么人春愁不展吗?或者聪慧如她,永远不会对什么男人动真心吗? 郑澜心头浮过厌戾,他能感受到小院儿性格里的坚忍和理性,让他中意又厌恨。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御花园也暄热起来。小院儿于是起身送安泰回雏凤宫,那是她的殿宇。一路上两个人竟然有说有笑,分别时安泰已经非常喜欢这个九嫂了。只是郑澜依旧清冷,表情寡淡。 到了殿门口,安泰说下次一定要和九嫂一起用些点心,今日乏了要先去睡一觉。 「对了,嫂嫂,再过五日就是百花节了,我提醒母后一定也给你修一份请柬,到时候一起来宫里热闹热闹。你久居江南,京中的人多年不曾见了,正巧我带你一一认识认识。」 「百花节?」小院儿想起来,陶娘子告诉她,百花节是为了京中皇亲国戚未出阁的女儿办的社交节日,养在深闺的世家女儿可以在百花节上大方献艺,展现自己。这个活动,在宫里举行,两年才等一次,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皇家贵族互相联姻,算是一种广泛的相亲。 已经出嫁的贵妇也可以参加百花节,只不过需要皇后娘娘亲自下请柬。 「九哥,你不会不让皇嫂参加吧?不要因为九嫂貌美,你就把她藏起来呀。」安泰恨恨地看着郑澜。 「怎么会呢,本王恨不得写告示,把你九嫂的美貌昭告天下,就怕别人不知道。」郑澜嗤笑。 「九哥,你什么都好,就是阴阳怪气让人讨厌。你要是有太子哥哥十分之一会讨人喜欢,父皇说不定会把江山留给你。你做不了皇帝,都是自找的。」安泰大方地说,但是敢妄论储君的话,只有她的身份说出来,不算谋逆。 「江山还是让给想要的人吧。」 郑澜牵起小院儿的手,回王府去了。 · 把小院儿送回王府,郑澜就去了厚山,秦志城竟然还在紫竹院里,一边喝酒一边听紫云调丝竹。 「子流,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那丫头回去给你告状了!」秦志城刚想邀请郑澜坐下一起听紫云弹奏,就被郑澜扯着领子拎出了厚山,扔到他的马上,对他说:「从边疆回到京中才几日?眠花宿柳的京中恶习,倒是全沾上了。」 第24页 秦志城理了理马缰,揉了揉刚刚别拽的褶皱的领子,道:「得了吧,这还不是你带我来的。要说始作俑者,也不是我。」 「我可从来没有碰过这里的人。」郑澜沉了沉,劝道:「真喜欢就娶回去,也省了不相干的人惦记你。」 「啧啧,刚刚成婚说话都不一样了,怎么一股爹味。看来钱淑媛大小姐不一般,一天时间把你□□得守起三纲五常来了。」秦志城嘲讽他,但心里也知道,安泰毕竟是郑澜的妹妹,他惹了她哭着回去,郑澜是有些不高兴的。 只有秦志城这样和郑澜一起长大的人,才会知道表面上放浪形骸的湛王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内心的追求,以及清冷漠然下的光明磊落。 想想这些天在厚山的缱绻风流,秦志城有些惭愧,他其实比不上郑澜坦荡,从小到大,郑澜是他的挚友,但关键的时候会给些提点,倒像是个兄长。 男人对男人,很多话是点到为止。两个人一路快马加鞭往城中去,郑澜邀请秦志城去府上,先用些茶水醒醒酒气,昨天婚宴秦志城替他喝了许多酒,办了许多事,还是要款待一下。 更何况,还要商量大事。 郑澜命海升吩咐厨房,将酒菜摆在焚琴院的凉棚下,郑澜拿出大郑的地形图和京畿的守卫纲要,和他商量着以后几个月的事情。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秦志城犹疑。 「如果安排得当,只会事半功倍。」郑澜面无表情,成竹在胸地说。 秦志城点点头,打算按照郑澜的安排行事,带兵打仗是他的专长,但是若说权术谋略,秦志城自知不及郑澜十分之一。 秦志城笑笑:「子流,你觉不觉得,我和你越来越不像兄弟了。」 「是吗?那像什么?」 「君臣。」秦志城说。 郑澜沉默,秦志城便继续说:「子流,对于那个位置,你真的没有想过吗?太子那人,心胸狭窄,毫无才能,结党营私倒是很有些本事。大郑的江山将来交给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不如我们这次一不做二不休。」 郑澜瞥他一眼:「我的热情,最多也就是救老头子一命而已,对那张破椅子,没有什么兴趣。」 正说着,华凤宫的大太监来传皇后娘娘的手谕,是邀请湛王夫妇参加百花节的请柬。 郑澜微微一笑,心道安泰这丫头做事还真迅捷,果然当日就去求皇后赐下请柬。他想到小院儿,笑容更添一点狡黠,对院门听命的海升道:「去请王妃来收请柬。」 不一会儿,小院儿在百灵和千慧的陪同下迈进院里,后面还跟着监视她的陶娘子。海升走在前面通传,郑澜没等他们进院,就吩咐:「下人在外头候着,只让王妃一人进来。」 海升看看一旁的秦志城,觉得有外男的情况下,王妃一个人进来是不是不太好,郑澜用命令的口气,冷冷说:「愣着干嘛,快去。」 海升赶忙退出去,一会儿果然只有小院儿一个人进来了。 她徐徐走进来,穿着一身藕色的常服,今天早晨入宫时的那套繁复的宫装和头饰都尽数除去,随便挽成螺髻,只戴了金三当时送她的那根银钗,看上去清爽可爱,没有半分王妃的尊荣,倒是很像她从前的打扮。 「来,秦小将军请拜见一下王妃吧。」郑澜把秦志城眼前的地图拿开,指了指走进来的小院儿,语气里有点戏弄之意。 秦志城扫了一眼,本想行礼,回过神来就愣住了。 「这……这不是那个小辣椒!」秦志城惊呆地看着郑澜。 小院儿也呆住,海升来请她的时候,并没告诉她秦志城在这里。 「幸会小将军。」小院儿懊丧又有点生气地看郑澜,怪不得要让下人都迴避。 她真的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底细。 「爱妃要学会光明磊落啊。」郑澜看着她窘迫的样子觉得心里一阵欢腾。 「子流,这事怎么回事?嫁给你的不应该是钱淑媛吗?她怎么会是钱淑媛呢?」秦志城上前端详小院儿,还摸不到头脑。 郑澜笑而不语,把请柬递给小院儿,道:「五日之后要去宫里过百花节。爱妃有什么才艺,不妨准备准备。本王要把爱妃的美貌,昭告天下」 一口一个爱妃,让秦志城目瞪口呆。 小院儿心虚瞅一眼秦志城,她思量两人的关系应当是八拜之交,但愿秦志城能够保守她的秘密。欺君之罪,她是怕的,何况还有钱仲谋说不定会随时让陶娘子灭她的口。 但她只能拿着请柬,回寝殿去。 看着小院儿离开,秦志城追问郑澜:「子流,你真是本事通天,娶王妃也能调包吗?」 郑澜摇摇头:「这要问钱大人,在布局什么阴谋诡计。」 秦志城有些明白,戏嚯道:「我看钱仲谋那个老狐狸,是捨不得亲女儿嫁给你吧。就凭你名声在外,哪个世家贵女敢嫁给你。」 郑澜冷笑一声:「咱们两个,沉迷女色的,现如今是谁?」随后从小茶几上倒一杯酒,递给秦志城,正是秦志城从紫云那里讨来送给郑澜的梅子酒。 第13章 沐浴 小车一下 今日才从厚山茶叙被郑澜拎回了湛王府,秦志城喝着梅子酒,居然就开始思恋紫云了,想起昨夜今晨的种种旖旎缱绻,她身娇声软,妩媚多情,男女之事原来如此美妙。 第25页 郑澜瞄他一眼,联想到爱他成痴的安泰,不知秦志城要如何收场。他有些庆幸,小院儿的理性和隐忍,似乎又不是那么令他心烦了,而自己对小院儿的喜欢,似乎也未到不能自已的程度。 希望永远也不要到那种程度。 秦志城在湛王府用过晚膳才走,郑澜和他商量的事情很大,要格外周道、谨慎,两个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夜色将笼,秦志城才告辞。 「又去厚山吗?」郑澜问他。 秦志城没有回答,只打哈哈:「子流,是不是你府上有了女主人,就羡慕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郑澜扫他一眼,心想莫说是假的钱淑媛,就算是真的钱淑媛嫁给他,又怎么管得了他呢,男人只有自己管得住自己,哪有真的能被女人管住的。 「你喜欢紫云吗?」郑澜冷冷问他。 秦志城亦不遮掩,对兄弟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虽然她是勾栏里出身,但的确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看来,有人真的要伤心一辈子了。」郑澜说的是安泰公主。 秦志城道:「所以早就让你去帮我挡了这门不靠谱的亲事。子流,你是安泰的哥哥,你不要怪我。」 郑澜微微点点头,秦志城能够坦诚心意,他亦觉得心无芥蒂。 「我会问清楚紫云的心意,如果她也愿意陪我左右,我此生都不会嫌弃她的过往。」秦志城把杯中最后的梅子酒一饮而尽,战场上横刀立马的胆魄和气势,又显现出来。 郑澜笑:「你要替人赎身,厚山可会狮子大开口。」 秦志城将腰间的佩剑拿在手上,道:「本将军手里的剑,就是金山银山!」 看着秦志城远去,郑澜心里是欣慰的。到底是个磊落之人,没有错付兄弟一场。 如果,当年父皇能有秦志城这样的磊落,是不是他的二十年,可以不用过得这么辛苦,可以享受到母亲的疼爱和袒护呢?郑澜眼神清冷,看着月朗星稀,夜幕把人间牢牢围住。 · 小院儿从焚琴院回来,心事重重,晚饭也没有吃,就让百灵准备沐洗的水,泡在温热的洗澡水里,她才感觉到一丝放松。 刚刚舒了一口气,陶娘子就拿着换洗的衣服进来了。那张冷漠的方脸上没有一点生气,单独和小院儿在一起的时候,陶娘子从来不会对她有一点客气。 「姑娘,刚刚秦小将军也在书房吗?你们说了什么?」陶娘子审问的语气问小院儿。 小院儿刚刚松下来的心又提起来,随口扯谎:「小将军是在的,因提到了安泰公主的事情,所以殿下不让下人进去,大概是怕外人知道公主对小将军芳心暗许,于名节不利。」 陶娘子将信将疑点点头,「殿下对姑娘倒是十分信任,这事也不瞒你?」 「这个,殿下和小将军说得很隐晦,我也是猜了个大概。」 百灵在外头敲门,声音很轻,陶娘子的心神都放在提防小院儿上,竟然没有听见。因陶娘子是王妃从娘家带过来的人,百灵和千慧自然对陶娘子有些尊敬,任她更贴身伺候王妃,却不知道陶娘子根本不是伺候她,而是监视她控制她。 百灵是想告诉他们,王爷从前头过来了,海升命小太监急急跑过来先通传,让王妃心里有所准备。但王妃刚刚进去沐洗,急着出来似乎也不太合适。 正想着,郑澜已经进来寝殿的院子,问盥室门口候着的百灵和千慧:「王妃在洗澡吗?」 「回殿下的话,王妃刚刚进去。陶娘子在伺候。奴婢还没来得及通传。」百灵恭敬回话。 郑澜想了一下陶娘子,应当是钱仲谋给小院儿陪嫁过来的大婢女,点点头说:「不用通传了。」 郑澜推开盥室的门,落地八扇屏后面,滴滴答答的水声传来。 听见开门声,陶娘子走过来,见到郑澜,恭恭敬敬行礼。郑澜没有理她,冷冷摆了个手势,让她出去。陶娘子低着头,恨恨看一眼后面,顺从地退了出去。 小院儿还在水池之中,氤氲的水气蒸腾,琉璃灯罩里燃着摇曳的烛火,郑澜走过来,看到她的美背,脖子以下都掩藏在水上漂浮的花瓣之下。 宣德炉里薰香裊裊,郑澜轻轻嗅了一下,问小院儿:「这香不错,是爱妃喜欢的月尘香吗?」 小院儿点点头,道:「正是上回给殿下提的月沉香,百灵说王府库房里有,就燃上了。」 「果然清雅,比瑞龙脑还要好。」 小院儿双手交叠捂住自己,仍然用背对着他,不吭声。 「那个婆子,是钱大人派来的吧。」郑澜的语气很冷,小院儿竖起耳朵,知道现在不能说错话。 「是。」 「待会儿就让人把她弄出去埋了。」郑澜的语气更冷,蹲下身来,手指撩起小院儿泡在水中的秀髮,在手里把玩。 小院儿回过身来,双手仍然捂住胸口,确保郑澜看不到下面,她压了压声音,沉稳道:「那样,钱大人就会知道民女露馅了。」 郑澜笑笑,他并没有想真的弄死陶娘子,至少现在不能,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小院儿。 洞察到郑澜的戏弄,小院儿低下了头:「殿下吓唬我……」 垂下的眼睫沾着水气,那朵花钿水光中格外耀眼,洁白的香肩粘了一片花瓣,郑澜伸出手去摘了下来。 第26页 小院儿意外得没有躲开。 「怎么不躲了?」郑澜把花瓣放在唇边,嗅一下花瓣上残留的香味。 「殿下要圆房?」小院儿突然抬起眼睛,眸子里两潭清澈的水波,坦坦荡荡地问郑澜。 倒是郑澜心里一瞬间想躲。总是这样,被她以进为退地攻击到呢。 「这么直接地问,是厚山学来的么?」他继续调笑她,这对郑澜来说倒是极好的掩饰。 小院儿也不恼,只继续说:「殿下既然不肯开恩放我走,又总是这样调笑我,孤男寡女共处浴房,让我作何想呢?」 她知道他爱玩猫捉耗子的把戏,戏弄她看她恼火、羞赧和着急,与其如此不如求他给个痛快了。 「如果是呢,爱妃要邀请本王共浴吗?」郑澜看着她,眼神在氤氲的水气中有一丝探究。 「不想邀请,但也不敢拒绝。」小院儿低头,眉间是淡淡的哀愁,她想对郑澜说实话,这两天的相处,她发现她的实话比谎话有用,能像一盆冷水一样浇灭他心头的火焰。 她认命的样子,郑澜不喜欢,哪怕是虚与委蛇地撒谎骗他,也好过认命。 「本王不喜欢砧板上没有生气的鱼肉,味同嚼蜡。」郑澜站起身来,不想再去看她露在水面上如天鹅一般颀长的玉颈,那是陷阱,他要离得远一些。于是,转身往外走。 小院儿看着他转身,也转过身来,朝外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几分恍惚,郑澜玉立的身形,长衫及地,往外走的步伐里,居然有一点哀怨呢。 他并没有强要什么,还是这样离开,哪怕那水里的春光,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 小院儿在风月场里长大,见过太多的男欢女爱,深知一个男人要占有一个女人并不足奇,床笫之间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麻烦的其实是一个男人喜欢到一个女人到不敢碰她。 就像过去,金三对她也是如此,何止不敢碰,后来连正眼看她都唯唯诺诺的。 小院儿突然叫住郑澜:「殿下!」 郑澜回首,对上她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隔着水气也掩盖不住的光芒。呵,生得这样美,还有一颗玲珑心,原来有脑子的漂亮女人能让人如此烦躁。 压了压内心的波澜,小院儿徐徐说:「殿下该不会有些喜欢我吧。」 郑澜不置可否,反问她:「何以见得呢?就因为本王今日仍然不打算碰你吗?」 小院儿沉默,算是一种默认。 其实,作为一个掉包王妃,她本应该害怕郑澜,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畏惧,却一日比一日更淡,郑澜的本事远在钱大人之上,小院儿却并不觉得他是个恶人。 在内心深处,郑澜并不想承认自己对小院儿的喜欢。 郑澜讨厌失控的感觉,他二十年来的人生虽然有许多伤心处,却牢牢把控住了命运。他贵为皇嗣,天资卓绝又异常苛刻,文治武功都说得出一二三,多年权力漩涡里角逐,习惯了运筹帷幄,冷眼旁观。他讨厌总是被小院儿轻而易举的看穿,亦讨厌每多和她说一句话,就多喜欢她一分的感觉。 可是,已经喜欢了。 而且,他知道,小院儿也看穿了他对她的喜欢。 郑澜走过来,勐地握住小院儿的胳膊,把她从水里拎出来。小院儿下意识惊唿一声,又急忙捂住微张的檀口,随后双手交叠捂住胸前,但到底什么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郑澜迅捷地把她转过身,从背后把她拥入怀中,她身上的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但他不管。双手从后面扯开她交叠在胸前的小臂,然后去触碰两座堆雪的峰峦。 喜欢,那就承认,那就表达,可是不喜欢被人看穿的感觉,却也是真实的。 「不要看穿本王,你要知道君心不可测,不要玩火自焚。」郑澜拥着她,却用凉薄的语气对她说。 小院儿心里终于有了几分怯意,忙道:「知道了。」 许是听见了里面沉默了太久,百灵担忧地在外面,用最温顺的声音问:「殿下,需要奴才们伺候吗?」 「不必。本王和王妃正在玩一些小把戏。」郑澜放高的声量,外面的下人,海升、百灵千慧并陶娘子诸人,都羞红了脸。 郑澜推门出去,见他衣襟上沾满了水,海升忙上前伺候他去寝殿里更衣,百灵和千慧也进去浴房,伺候小院儿穿戴齐整。 第14章 轻吻 作 郑澜换了一身雪色的常服,海升为他系好玄色玉带,整个人看起来舒朗闲适。 郑澜看见寝殿正殿里桌子上摆着饭菜和杯箸,纹丝未动,便问门口候着的万恩和兆德:「王妃没有用晚膳吗?」 万恩回道:「下午王妃从书房回来,似是有些不舒服,说吃不下,直接去沐洗了。」 郑澜想,不吃晚饭大概是因为秦志城也知道了她的秘密,担惊受怕把,于是心头滑过一丝歉疚。 今天上午去宫里折腾了半天,又是请安,又是安慰安泰公主,小院儿其实是很疲惫了。 正在这时,小院儿也款步迈进了殿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是这样一幅秋水无波的沉稳。 丫鬟们和海升见她进来,都退了下去。 「为什么不吃晚饭?逃不出这里就绝食吗?」郑澜问。 「这就吃了,下午有些倦,吃不下。」小院儿很恭顺地坐在桌前,她不敢动筷,因不知道郑澜是不是也要吃。 第27页 「我方才在书房和秦志城一起吃过了。」郑澜道。 小院儿点点头,才拿起象牙筷子,开始吃东西。 因为小时候挨过许多饿,小院儿吃东西的样子总是很享受。一口接一口,不急不慢,很幸福地享受着食物,认认真真。 「看王妃吃饭的样子,觉得府上的厨子应该重赏。真的,有这么好吃吗?」郑澜是的确好奇的。 「民女幼年常常挨饿,所以能吃饱的时候,总是很珍惜。」 「杭南富庶甲天下,削金窟里也吃不饱饭吗?」郑澜问。 「鸨母或者人牙子不给饭吃,不是因为穷啊」,小院儿坦荡地看着他说:「他们说总要养得瘦一些,将来才会卖个好价钱。」 郑澜不再调笑,心头拧起来,生出许多怜惜,脸上却不肯流露出什么,只安安静静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心想以后再也不要让她挨饿了,哪怕丰腴些,那把束素握到手里没有那么纤细,也不要她再饿肚子。 小院儿却在他的沉默中,觉察到了他心头的微颤,并不说什么,只是继续大大方方地把最后一口粥喝掉。 郑澜的视线在她端起碗喝粥时,露出的前襟上,手指回味着刚刚在浴房,触碰雪堆时的柔软和温热。推下水里的时候,她吓成那样,现在这么沉稳,故作淡定说着这么让人心疼地话。 郑澜突然有一丝心惊。 小骗子,已经能够轻易操纵本王的喜乐了吗? 「殿下。」小院儿放下手里的瓷碗,抬头看着他道,想说点正经事:「明日要回门的。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和陶氏单独回一趟左丞府,毕竟,装个样子就够了。」 小院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忐忑,郑澜刚刚在浴房说要处理掉陶娘子,她是很担心的。现在秦志城都已经知道她是个冒牌货,她不希望这秘密再被更多人知道,更不希望钱仲谋对她起猜忌。而明日是大婚后第五日,按照大郑习俗,新妇和夫婿是要回娘家吃团圆饭的。 「你一个人回门,钱大人不会更生疑窦?本王陪你回去,走个过场。你放心,纵是要打发陶氏,也不会不顾全你。」郑澜拿过小院儿跟前她刚刚用过的汤匙,舀一勺汤谷里没有吃完的芙蓉羹吃,羹汤已经凉了,反而更嫩滑爽口。 顾全?这个词从郑澜嘴里说出来,让小院儿觉得新奇,他真的会顾全她?为了什么?为了在浴房里能继续那样对待她,或者把昨夜大婚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但无论如何,能够顾全,还是谢谢吧。 「多谢殿下恩待。小院儿感激不尽。」不知为何,郑澜说让她放心,她就真的放心了些。 看着她舒一口气的样子,郑澜心里也生出来一丝甜,他看着她微微翘起的檀口,觉得今日的胭脂颜色很是迷人,有了一个坏主意。 「本王帮你遮掩,你打算怎么报答?」 又要报答,小院儿眉头轻蹙,说:「无以为报。」 「那不行。」郑澜把她扯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圈住她的香肩,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盏,餵给她。小院儿并不拒绝,张开秀口喝一口茶,还没咽下去,他的唇覆过来,把茶碗随手放在桌边,没有放稳,杯子倾斜,茶水洒了一桌。 郑澜不去管茶水,只是轻轻捏住小院儿的脸,将她口中的茶引入自己的口中,喉结滚动,带着她的香甜入喉。 小院儿挣脱开,蹙眉看着他,陡然明白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了。 原来,既不是做他的探子,也不是要她的身体,而是她的真心。瞬间,心里一阵烦闷涌了上来,但到底忍下去了,没让他看出来。 「为什么不拒绝呢,或者打我一巴掌?」郑澜眼睛里是迷离的,他知道这样做并不好,甚至有些瞧不上自己的行径,但是他忍不住,既然忍不住就不必忍。 「如果这算报答,就不该躲开。」小院儿脸上是浮出了一片绯色的,郑澜看在眼里。 「所以这就是『不会邀请,但也不敢拒绝』?」 小院儿不置可否,他抱着她的身体,不柔软也不僵硬。他有些懊丧自己的没忍住。 「下次推你,不要在浴房,要从悬崖边、井边、河边往下推,推一下就保证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本王面前才行。」郑澜的语气里很是凉薄,他十分确定,她已经看透了他对她的喜欢了,但是她对他的迎合,只是为了求生,不是因为心悦他、喜欢他,这让他很懊丧。 郑澜二十年来的生命里,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他看着小院儿,觉得命运真是神奇,把她从天边塞到他的床榻上,却有一种力量让他不敢为所欲为。 小院儿撇一眼他脸上似有若无的难堪,双臂竟然轻轻环绕过他颀长的颈,然后颤颤巍巍靠过来,双唇在他的唇上轻轻地闪过。那微微的碰触,都不知道算不算数。 郑澜故作平静,内心的波澜已经盪起了涟漪,这是骗子的新骗术吗? 「殿下好看的地方,不止是手呢。」小院儿的声音很羞赧,低下头,她今早在御花园承认过他的手好看,刚刚觉得他小巧却饱满的唇亦好看。 「这是为了骗本王明日配合你好好演戏吗?」郑澜心里是喜悦的,她竟然主动吻了他,但到底明白这里头,并不是什么纯粹的感情。 小院儿听他阴阳怪气,知他没有生气,便大胆一些,从他腿上轻轻一颠下来,问他:「殿下,不早了,要去沐洗吗?」 第28页 郑澜没有理她,命外面的人去备水,算是对她的回应。不一会儿海升和百灵进来,伺候他去浴房沐洗。千慧和小丫头们进来收拾碗筷,讶然发现茶水洒了一桌子,千慧偷偷瞄一眼小院儿绯红的脸颊,心想两位主子在浴房里胡乱还不够,吃个饭也不老实,茶水都弄洒了。 万恩和兆德帮着小院儿除去了钗黛,换了寝衣,小院儿这时候才觉得好累好乏,歪在拔步床里就睡着了,万恩看着她熟睡,笑着摇摇头,把床上的纱幔落下来。 郑澜沐洗后也换了丝绸的寝衣,走进床里,看到小院儿睡得十分香甜,无奈笑笑,她让他去沐洗,就真的只是为了沐洗。 夜渐渐深了,爽风透过纱窗和纱帘吹进来,郑澜随手扯过薄被的一角,搭在小院儿腰间。海升在寝殿外隔着窗子就着人影看了个大概,惊嘆湛王殿下成婚以后真是大不同了,都会关心照顾人了。 一道黑影闪过,蝠落在院子里。海升早听人说,湛王殿下有一支叫做「五毒门」的隐卫,却是第一次见到。 倒是同在院里伺候的陶娘子眼前一惊,这黑衣暗卫的轻功是她习武多年,见过的最好的身手。左丞府有平安师徒身手了得,在「五毒门」暗卫跟前也只算差强人意。如果这样的人是湛王殿下训练培养出来的,那么湛王的武功内力,难道真的如江湖上所传言的那样深不可测? 郑澜听到了蝠飞身下来的声音,推开门,并不再避讳下人,对他说:「进来。」 蝠走进寝殿,关上门窗,单膝跪地对郑澜禀报:「殿下,今夜太子换了便装,从东宫去了左丞府。」 郑澜点点头,说:「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蝠又问:「殿下,今后属下往来府上,真的不必再避讳人了吗?」 郑澜笑道:「不必像从前那样严密了。你今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暗中保护王妃,特别是她身边那个陶氏,要格外留心。」 「遵命!」 · 是夜,钱仲谋大人不得清闲。深夜,亲信的家丁进来通传,太子殿下到了,穿着便装,只跟了两个随从,是微服出宫的。 钱仲谋眉头一紧,想必今日小院儿和湛王进宫请安,太子已经知道人被掉了包,不等他去东宫解释,主动上门来了。 「小姐在后院角楼里吗?」钱仲谋问家丁。 「是小姐寸步不离角楼,府上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 钱仲谋点点头,「看好小姐,不准任何人靠近。谁走漏风声,就摘谁的脑袋。」 家丁头上冒出冷汗,连连唱喏。钱大人□□貌岸然,雍容儒雅,一旦狠戾起来,那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的。 可是钱大人算错了,太子根本不是来找真正的钱淑媛,他从头至尾,只是把钱大小姐当作联合杭南财力的棋子而已。虽然钱仲谋高升了,但是杭南的财阀世家,已经和太子搭上了关系,现如今,如果没有钱大人在中间,太子和杭南的关系反而更加通畅无阻。 过了河就要拆桥,太子也不是等闲之辈,绝不给任何人挟制他的机会。 郑涌坐在书房上首,钱仲谋见到他,又恢復了儒雅气度,跪拜后,给郑涌请安:「殿下深夜造访寒舍,可有要事?」 太子让左右的人都出去,把门关上,屋内只有钱仲谋和他两个人。 「钱大人真是胆大心细,连父皇指下的婚事,都敢调包。」 钱仲谋将手负在背后,眉头舒展,转身缓缓坐在郑涌下首的圈椅上,道:「湛王殿下性情阴阳古怪,并非良配。老夫亦是无奈之举。」 郑涌奸诈一笑,道:「钱大人棋高一着,这回也算是在老九枕边安插了一枚钉子。」 钱仲谋看一眼郑涌,这个禽兽居然连问一句钱淑媛的现状都不肯,好像他把钱淑媛金屋藏娇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冷血无情至此,真不是个东西。 「钱大人,孤有一事相商。」郑涌意味深长地说:「孤在这个储君的位置上已经三十多年了,父皇年老身弱,是应该让贤了。虽然今岁,孤与钱大人约定好了起事,但毕竟事情准备起来需要些时日,目前还要扫清一些障碍。」 钱仲谋眯着狐狸眼,请教道:「老臣愿闻其详。」 第15章 回门 者 郑涌少年时,也有张不错的皮囊,不然也不会引得钱淑媛要死要活得跟着他。只是这一两年,他于饮食上贪婪无度,逐渐发福起来,脸上泛着不太精神的油光,丰满的唇更添一丝腻感。 郑涌那双泛着贼光的眼中显出一丝杀气:「这个最大的阻碍,就是老九。」 钱仲谋有一丝惊讶,他常年外放杭南,京中也有消息来源,他知道湛王殿下武艺超群,能力非凡,实则是恆昌帝九个儿子里最有才能的人,但一直以来都放浪形骸,远离朝政,性格也阴阳怪气,清冷孤僻。但他没有想到太子内心把他当成抢班夺朝的第一大阻碍。 郑涌无奈笑笑:「都以为老头子多器重我,实则老九才是他的心头好。老九现在不想当皇帝,可是谁知道以后呢?别说我,就连老头子自己都摸不透他。他自幼和秦将军父子走得很近,兵权不在咱们手里,有再多的钱,也睡不踏实。」 见钱仲谋不语,郑涌漏出阴鸷的面容,半夜书房里,四下无人,看得钱仲谋心头亦有些发毛:「钱大人,如今孤与你,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杭南世家望族,这些年违反朝廷法令,肆意兼併土地,摺子到了孤手里,从没有往上头递过,孤都是为了保你啊!」 第29页 钱仲谋听出来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眯着眼睛道:「老臣一直以来,有赖太子殿下扶持。要怎么做,听候殿下吩咐。」 郑涌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影青瓷的药瓶,瓶口用蜡和木塞牢牢封住。 「下毒?」钱仲谋眼中晃过一丝警醒:「湛王殿下武艺超群,一般的毒物根本进不了他的身。老夫不敢冒险。」 是不敢还是不想蹚浑水?郑涌阴鸷的面孔更黑,仿佛露着獠牙的怪兽,道:「老九的确精通医毒,可是这也不是一般的毒,是合欢忘情散。你只要让那个冒牌的王妃服下,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只要他们行亲密之事,就会把毒气过给老九。如果没有过给他,此女就会毒发身亡,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追查下去,也是有人要毒杀王妃,宫里不会大动干戈,她一死,咱们也不怕假王妃漏出马脚,受什么牵连。」 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到了钱仲谋的心里,他原本就计划以后找个合适的实际,杀了小院儿灭口。如若湛王死了,也是另一个万全之策,毕竟掉包太子妃这等欺君之罪,一旦暴露,钱仲谋是要被诛杀九族的。钱仲谋和郑涌的利益,又再度拧在了一起。 「这件事,可以交给老臣处置。」 钱仲谋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他看看郑涌得意的眉眼,发觉他已经从当年那个俊秀的储君,堕落成了一个真正无情歹毒的阴谋家了。如今的这个人,钱淑媛还会喜欢吗?他为独生女深深地不值,也下定决心要给自己多留下后路,不能任由这个歹毒的储君宰割。 · 次日一早,太子妃回门的车队就从湛王府驶向了左丞府。钱仲谋在客厅端坐,郑澜牵着小院儿的手,迈进大门,穿过花厅和长廊,款步进来。 钱仲谋假模假式迎接了女儿,并向湛王行礼。 「那日在东宫门口,才称赞大人是大郑的肱股之臣,今日大人已经成了小婿的老泰山,真是造化弄人啊。」郑澜睥着钱仲谋,看着这老狐狸道貌岸然、温文尔雅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讥讽。 钱仲谋也不生气道:「殿下取笑老夫了,小女顽劣,有失淑容之处,还请殿下宽仁些。」 郑澜懒得看他做戏,对小院儿说:「带本王去看看爱妃的闺房。」 小院儿出嫁之前,在钱淑媛的「闺房」跟着陶娘子学了许多东西,自然也知道闺房的位置,便带着郑澜去了。郑澜让下人都在外面,小院儿闭了门,回头发现郑澜已经躺在了床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悠闲放松的样子。 「这是真正的那个钱小姐的闺房。」小院喏喏对郑澜说,心里却是感激他能配合她回门一趟的。郑澜一直都是这样阴阳怪气、桀骜不驯的样子,所以钱仲谋也并未察觉异常。等于矇混了一大半过去。 一会儿府上的丫鬟送来茶水,小院儿亲自端进去,斟茶给郑澜:「多谢殿下。」 郑澜饮了一口茶水,起身戏嚯看着小院儿,说:「这茶不好。」 小院儿纳罕:「陶娘子说过,钱大人久居杭南,是最喜欢饮茶的,府上的茶应该都是佳品啊。」 郑澜贴过来说:「我是说,这样喝,茶水不够好。」 小院的脸色一片绯红,才知道郑澜说的是昨晚上,让她亲自餵他饮茶的事情。 见他还要心情取笑她,小院儿觉得郑澜的心情应当是不错的,便问:「其实,民女很想知道,那个真正住在这里的钱淑媛,现在在哪里?钱大人为什么要找人替嫁。」 郑澜又歪在了床上,闭着眼睛不语。 小院儿心道,是不是不该问呢?却听见郑澜说:「她怀了太子的孩子,现在被钱大人关在后院的角楼里。」 小院儿惊嘆,自己当时居然猜对了,果然真正的钱淑媛婚前就和人私相授受了,却没有想到这个人是太子,而且到了怀了身孕的程度。 「怀孕的事,太子应当还不知道吧。」小院儿一惊,勐然想起来:「太子?太子不是已经见过我了!」 郑澜看她一惊一乍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就笑她:「爱妃,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现在还埋怨我让你见秦志城吗?」 小院儿心惊胆战,她飞速想着,自己的秘密到底已被多少人知道了,是不是就要万劫不復了。紧张得头上冒出来汗珠,眉头揪起来,那朵花钿也跟着蹙起。 在他面前的沉稳淡然哪儿去了?因为他不会诛她九族,不会让她凌迟炮烙吗? 郑澜讨厌她这担惊受怕的样子,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託付给他呢?不过,还是岔开话题不要让她难受了吧。 「你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太子还不知道真正的钱淑媛已经怀孕了?」郑澜问她。 小院儿沉了沉神色,把担忧放下,想了想这个问题,说:「陶娘子说过太子殿下是一个极高傲又在意权力的人,让世家名媛未婚先孕,于名节上太子就有亏了,更何况涉及皇嗣。如果知道钱淑媛怀孕,太子殿下不会没有行动。」 「你也见过太子了,你觉得他一旦知道了,会怎么做?」 小院儿看一眼郑澜,考虑他是真的在问她问题,就坦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太子应该会杀人灭口。」 郑澜有几分赞赏地点点头,「太子确实是做得出来。所以你不怕本王,却怕太子,看来做人还是要心狠手辣,才能让你乖一点。」 第30页 小院儿心里白他一眼,嘴上却说:「钱大人或太子的事情再机密,如今看来,也都在殿下掌控之中,可见殿下的手段,不知道比他们高到哪里去了。殿下从前说皇宫美景是您看不上的东西,想必这些人的行径,殿下也是看不上的。」 「嗯,所以,爱妃不要瞎担心,只要老老实实听本王的话,就可以安全无虞。」 郑澜眯着眼养神,实则是小院儿的马屁拍得他很舒服,他想多享受一会儿。小院儿并不是在皇宫权斗中长大的人,但是她和他有很多共同之处,比如凭直觉识人,比如洞悉人性的阴暗,比如善于把握机会,小院儿当然比他更加审时度势,懂得虚与委蛇。聪慧的小骗子,总让他忍不住去喜欢。 「殿下,我们这就算回门了,是不是可以不用午膳,直接回去呢?」 郑澜也并不想在左丞府多待,今日出门,他特意让小院儿和他一样,穿着朴素的常服,就是因为他想带着小院儿去街市或者郊外走走。此刻,他想和她同乘一骑,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腰肢,昨夜碰触雪堆的快乐,又浮现在他的指尖。 「走,咱们出去转转!」郑澜拉着小院儿的手,连给钱大人告辞的心都没有,拉着小院儿走出左丞府,骑上了高头大马。 「本王带着王妃去郊外散心,你们自行回府。」郑澜转身吩咐海升。小院儿坐在马背上,看着随行的随从里没有陶娘子,心里有些担心,难道趁着回门,郑澜安排人「处置」她了吗? 其实陶娘子此时此刻正从钱仲谋的书房里出来,她小步疾走,担心被湛王府的人察觉。合欢绝情散就藏在她的袖口里,一边走她下意思往袖子里紧紧地掖了掖小瓷瓶。一切都被蝠看在眼里,他从钱仲谋书房的房顶上轻轻一跃,飞往高天流云之处。 郑澜握紧缰绳,刚要夹住马镫,却听见后面传来了喊声:「湛王殿下请留步!」 回首望去,是秦志城府上的侍卫民丰。 民丰飞身下马,跪在地上向郑澜行礼,头上满是汗珠子,对郑澜道:「殿下,小将军出事了。」 郑澜眉头蹙起,这个秦志城真是不消停,他下马,把小院儿抱下来,交给海升,让她先和湛王府上的人乘坐来时的马车回府。自己骑着马随民丰去寻秦志城。 原来,秦志城昨夜在厚山,险些杀了人。被秦志城刺成重伤的人,是钱仲谋的那个外甥吴凡钦。秦志城打算给紫云赎身,接到他府上安置,辛黛姑姑狮子大开口,要百两黄金。秦志城连夜就去筹钱,凑够了数目,一早到了厚山,却见紫竹院里宿了别人,他如何能忍?于是一剑挑了睡在紫云床上的男人,才发现这个人是吴凡钦。 其实辛黛姑姑也是贪心不足,因紫云红得发紫,她见秦志城没有还价就去筹钱,有些后悔,于是当晚让紫云接待了吴凡钦。素知吴凡钦家中也是破天豪富,辛黛姑姑想坐地起价,让秦志城或者吴凡钦价高者得。 因厚山的成功经营,辛黛以为自己很会操控世家子弟,却忘了秦志城和吴凡钦不一样,是见过疆场狼烟的武夫,若不是紫云跪着求他,他要把辛黛姑姑的人头也一剑砍下来。 因吴凡钦也是世家子弟,又是左丞大人的外甥,厚山不敢私下处理,心机深厚的辛黛姑姑干脆报了官,吴凡钦伤得太重,被家里人抬了回去,而民丰直接带着郑澜去了管理京城治安的顺天府。 第16章 哥哥(1) 很 衙门里,顺天府尹霍西倪见被带回来的是秦小将军,吓得大气不敢出,搬了椅子让秦志城坐下,又安排了茶水点心。秦志城理也不理顺天府尹,一屁股坐下,满脸反客为主的霸道。 见郑澜进来,顺天府尹带着身后的官兵、步卒行跪拜礼,「给湛王殿下请安!」 郑澜来时也猜测是这么个局面,民丰请他来,不过是为了有皇子背书,顺天府尹能好做些,以后再起争执,最多是左丞大人和湛王殿下之间的较量,不会让他背这个黑锅。吴凡钦或者秦志城,他哪一个也惹不起。 嫌弃地看看跪在地上打哆嗦的顺天府尹,又瞥一眼坐在大堂上嗑瓜子喝茶的秦志城,郑澜摇摇头,对顺天府尹霍西倪说:「霍大人平身吧,本王是来带秦小将军回去的。」 霍西倪自然是不敢不放人,但又怕左丞大人追查过来,便道:「有殿下出面,自然什么麻烦也没有,只不过左丞大人那边,殿下也要通融一番。下官只是个五品小人物,一直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可是京中遍地皇亲国戚,出了这等事,下官很是为难。」 郑澜才想起来,吴凡钦既然是左丞大人的外甥,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表舅哥。霍西倪命民丰去请他过来做保人,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一边是自己的伴读,一边是王妃的表哥。果然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要把京城里复杂的人脉记得一清二楚才行。 郑澜微微笑,和颜悦色道:「霍大人素来勤恳尽忠,本王会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伤者也是本王的亲戚,想必只是小小误会。」 「对,误会……误会!」霍西倪得救了一般。 秦志城就这样跟着郑澜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顺天府,连签字画押的手续都没走。看着他们走远,霍大人着实捏一把冷汗。 出来顺天府,秦志城对郑澜道谢:「子流,多谢了,看来什么军功爵位都不如皇子的身份好使,以后有事还得靠你。」语罢,秦志城潇洒地飞身上马,拽了马缰,调转马头,那是厚山的方向。 第31页 郑澜嘆口气,知他还要去厚山接紫云,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郑澜默默想,但愿安泰能够想清楚,千万不要再动嫁给秦志城的心思,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地方能容得下别人了。 · 郑澜也骑马回到了湛王府,海升在门口搓着手等郑澜,见他翻身下马,海升急忙忙上前,神情有些紧张地对郑澜说:「殿下,刚刚回来的路上,王妃的马车遇到了歹人劫持。」 郑澜眼中一惊,马上问:「王妃人呢?有没有闪失?」 海升赶忙回禀:「王妃毫髮无损。幸亏暗处有五毒门的隐卫保护,那个人本来要劫持马车,被蝠大人生擒了,现在带了回来,关在噼柴院里了。」 郑澜很诧异,怎么走开这么一小会儿,就有人要来加害小院儿。是钱仲谋吗?还是太子……都说不通。 海升神色沉一下,有些面露难色:「殿下,那个歹人……王妃似乎认识他,现在……王妃在柴房看护他呢。」 急匆匆的脚步跨入堆放着柴火的噼柴院,映入眼帘的一切,让郑澜脸上升起了怒火。 一个浑身骯脏散发着恶臭的男子,躺在地上,半是昏迷着,身上受了伤。小院儿正蹲在地上,亲自给他上金创药,脸上是非常担忧和心疼地神情,一点也不避嫌,全然不管院子里还站着几个丫鬟太监。 「百灵,快去打开水来,千慧去收拾一间房,再拿些被褥来。」小院儿背对着门口,一边用帕子给那个男人擦拭额头,一边吩咐着众人。 众人已经看见郑澜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都不敢动了,小院儿觉得四下安静得不对劲,回过头来,看到了郑澜那张铁青的脸。 「你们都出去。」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郑澜的语气如冬日的寒潭,没有一点温度。海升和百灵额头上滚下汗珠,他们知道湛王殿下虽阴阳怪气,但是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他们也是头一回见殿下这样不悦。 陶娘子也跟着退了出去,脸上除了担忧还有很多疑虑,刚刚她其实想拦住小院儿救下金三,可是小院儿飞身下马车,在蝠抽出短刀之前,就挡在了金三身前,可以说是捨命相救了。她想留下,但无奈只能跟着众人出去。 「他是谁?」语气更冷一分。 躺在地上的金三微微睁开眼睛,起了一层白霜的唇微微颤抖着,小院儿凑过去想听他说了什么,却听不明白,看着金三命悬一线,她眼睫轻颤,泪盈于睫,根本顾不上回答郑澜。 郑澜索性走过去,一把握住小院儿的手腕,看着她脸上要落下来的泪珠,心里的愤怒更甚。管他这个男人是谁呢?总之,她为了他难过了、心疼了,他连别的男人多看她两眼生出肖想都要不悦,更何况是这样心疼亲近地照顾一个腌臜的男人。 「这是爱妃从前的情郎么?」郑澜握着她的手腕很用力,陡然松开,留下几道白痕。 小院儿揉揉被捏疼的手腕,顾不上恼怒,祈求他: 「殿下,救救三哥吧。他不是恶人。」 三哥?呵,叫得好亲热。 小院儿这才回过神,明白了郑澜为什么黑了脸,她擦擦眼角的湿润,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襟,刚刚捨命救下金三的时候,裙裾上撕开一道大口子。 「殿下,他不是我的情郎,我没有什么情郎。」小院儿神色平静下来,她得让郑澜相信她,不要误会她。 「殿下,先救人,您听我慢慢说,我全部,全部都告诉殿下。」小院儿双手牵住郑澜的一只手,一双柔情百转的眸子像两汪湖水那样看着他,映出他冷情的面容。 金三躺在地上,看着她求郑澜,听见她对他说:「他不是我的情郎,我没有什么情郎。」一口腥甜从嘴角溢出来。 小院儿见他吐血,赶忙拿起帕子帮他擦拭。 「殿下,先救人好不好?如果殿下觉得救错了,可以以后再处置。上天有好生之德。」小院儿语气里慢慢的祈求,声音是颤巍巍的。 郑澜的怒色变成了冷眼,最后还是蹲下来,捏住了金三的手腕。脉象的确衰微,但也看出来金三还有些内力,郑澜便知他只是外伤,没有性命之忧。 「带王妃回寝殿去换身衣服,去给这个歹徒请个大夫,处理一下伤口。」郑澜夺过小院儿手里的锦帕,用还没弄脏的一角,嫌弃地擦擦刚刚给金三把脉的手指,然后把帕子丢在地上。 看着小院儿被陶娘子和百灵带走,郑澜才走出噼柴院,交代海升:「没有本王的指令,不许王妃再来这里。」 蝠则跟着郑澜去了书房。蝠对郑澜禀报了今日发生的事情,钱大人交给陶娘子一瓶药,但具体是什么药物,要做什么,他在屋檐之上,并没有听清楚。而今天那个歹人,是半路杀出来的,蝠本以为是刺客,没想到王妃认识这个人,还跳下马车,捨命相救。 说道捨命相救的情节,蝠看到郑澜脸上浮现出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怒气,两眼冰冷得能冻伤人。 「今后要继续守护好王妃,无论她去哪里。」郑澜冷冷说,蝠很知趣地一闪,消失于无形之中。 郑澜心头不悦,小院儿蹲在地上,含着泪光给那个男人擦拭血迹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好奇她的过往,偶尔她会提一两句,总能让他心疼、怜爱,他以为那就是全部,或者他觉得自己总有耐心一点点地听她主动说,慢慢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履歷。然而若非金三出现,她可能永远不会告诉她,曾经有什么人喜欢过她。 第32页 第17章 哥哥(2) 帅 郑澜觉得自己实在太自大了,任由她闯进他的心里,却不知道她的过去。 她说这个人不是她的情郎,却亲切地叫他三哥。纵然这个三哥不是,那还有没有四哥五哥呢?她夸赞他掌控一切、运筹帷幄,实际真的是这样吗?明知她自有一份沉着和聪慧,就这样等待她能有一天交付她所有的真心,会不会太一厢情愿了? 小院儿换好了干净的衣服,端着茶水一个人走进了焚琴院,推开书房的门,看见郑澜正坐在书案前校订着京畿的地形图,小院儿轻手轻脚把茶水端过来。 「殿下,喝点水,用些点心吧。」见郑澜继续看地图,懒懒应诺一声。小院儿凑上来,问:「秦小将军没什么大碍吧?」 小院儿正想如果他依旧恹恹不理,就知趣退出去,却听他徐徐说:「没什么事。在厚山伤了人,被顺天府带去,已经被捞出来了。如今,还没有什么人敢治他的罪。」 小院儿却心里疑惑:「什么人这么大胆,敢与小将军起了争执?」 「你表哥。」郑澜放下手里的笔,冷冷看她。 小院儿纳罕,她连自己原本的姓名都不知道,哪来的表哥?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又一琢磨,小院儿恍然大悟,明白郑澜说的是真正的钱淑媛的表哥,便有些心虚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叫吴凡钦?」 郑澜眼神又一阴:「怎么江洋匪徒和纨绔公子,爱妃都有交情啊。真是交友甚广,圈在王府可惜了,若是留在厚山,爱妃定能大放异彩。」 小院儿也不怕,也不恼,反唇相讥:「是殿下先提的什么表哥。」 「是啊,又是表哥,又是三哥,本王倒想问问,爱妃有多少好哥哥?」 小院儿一笑,觉得郑澜吃醋的样子倒是比寻常时的阴阳怪气可爱许多,就壮了壮胆子,绕过画案,好奇问:「秦小将军,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紫云院主?」 郑澜阴阳怪气地反问:「爱妃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样子,倒是很有京中名媛的作风了。」 小院儿并不理会,只就着自己的话题说:「吴凡钦是那种色胆比狗胆还大的人,如果说为了争风吃醋,倒可能会壮起胆子和小将军口角。」 郑澜很纳罕,小院儿怎么会对这个吴凡钦这么了解,不仅知道他的姓名,还知道他的脾性。 他转身,捏住她的下巴,看着这张脸上如花瓣一样绽放的胎记,语气却冷冷道:「爱妃怎么知道的这般详细?难道吴凡钦真的是爱妃的表哥不成?爱妃惯会骗人,表哥和三哥,是不是都被你骗过?」 「如果这么说,也不算错。」小院儿语气平静地说,又恢復沉稳谨慎的样子。 郑澜心头的纳罕,已经表现在了脸上,不解中还有一丝醋意。 见郑澜又要生气,小院儿肃然起来,把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轻轻推开,站郑澜跟前,说:「这些事情,说起来话长了。不过,我和三哥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和那个吴凡钦,更是只有一面之缘。」 小院儿耸耸肩膀,负气地看一眼郑澜,最终鼓起勇气,将自己如何在人牙子手上被金三母子救下,又如何被金婆婆挟持,在运河上做骗人的诱饵,包括如何哄骗了吴凡钦,又如何被金婆婆发卖,被钱大人掉包送入了湛王府,摇身一变成了湛王妃……林林总总的全部,统统告诉了郑澜。 郑澜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字一句地听,心里也终于明白了。但半晌才看她一眼,问:「如果今天这个金三不出现,爱妃还会对本王和盘托出吗?」 郑澜是在找后帐,小院儿应该搪塞过去的,但她却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诚然道:「可能不会。殿下没有问过,我也不知如何说起。」 郑澜点点头,她说得也是实话,因为是实话,便没有办法生气。可是,到底有些失落。 小院看他失落,便安慰似的道:「并无心继续欺瞒殿下的。」 郑澜不说话,小院儿又道:「多谢殿下救了三哥。」 郑澜嘴角微微勾起,一点也不想做什么好人,于是道: 「本王救了爱妃的情郎,如此大度,爱妃要怎么谢呢?」郑澜倚靠在画案边缘,双手交叉在胸口,看着小院儿,补充道:「要不,也认个流哥哥,澜哥哥?」 小院儿瞅瞅他眼神中的戏嚯和捉弄之意,知道他心里又痒了,干脆鼓起勇气,放了个大招:「殿下,我们圆房吧!」 郑澜愣了一瞬间,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殿下,我们圆房吧!」小院儿再说一遍,察觉到郑澜的意外,小院儿心底里是一阵狡黠的快意,但是脸上仍然是一副无邪的神情,对郑澜说:「殿下总是戏弄我,调笑我,我也总是觉得羞赧、害臊,干脆把事情做绝,这样殿下能彻底满意,我也死得痛快!」 郑澜一下子眯起眼睛,恨恨地看着她,又被这个小骗子坑骗了!把圆房说成「把事情做绝」、「死得痛快」,她是反过来调笑他、戏弄他了。 「想要死得痛快,本王偏偏不会让你如意。」郑澜说着凉薄的话,语气却很温和,又靠过来,把小院儿紧紧搂住,双手去抚她的背,在她耳边用气声说:「不过,爱妃不要以为本王心里不想。」 这姑娘太过聪慧,郑澜对她的每一次感情的转变,她都能察觉。刚刚他愤怒地吃醋,反而让她敢大胆地撒娇。郑澜有微微的慌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小院儿和他的关系变成了这样?她不再怕他了,而且开始学着信任他,甚至倚靠他。 第33页 小院儿闻言却笑及眼底,她觉得自己有点懂得了郑澜,一个内心过分骄傲的人,既不会懦弱地迴避自己的欲,又能够守得住心中的那一道念。 郑澜看着她的笑,此时此刻,只是为了笑而笑。 为了这没有防备、只是为了笑而笑的容颜,也值得吧。郑澜想,或许不知不觉,小院儿也对他多了些真心呢。至少她的过往,他现在不是一无所知了。这挺好的,非常好。 「殿下,」小院儿又想起来一件事。 「又怎么了?」郑澜拿着笔,在地图上勾画着,那是他和秦志城商议的守备京城的营房地点,为了牵制太子,他必须把京畿地图烂熟于心。 「殿下,金三是从左丞府逃出来的,此刻,钱大人应当到处找他了吧,不知道金婆有没有一起逃出来。还有陶娘子她知道我救了人,会不会去报信……我真的怕哪天她会杀了我灭口。」刚刚还笑靥浅浅的脸色,又爬上了愁容。 「的确,是有点麻烦。」郑澜懒懒地说,心里打算待一会儿让蝠去打探清楚。 · 晚间,郑澜在书房继续研究着京畿的地况,召集了五毒门的骨干安排着许多事情。 小院儿则在草草用了晚饭,知道郑澜不许她再去噼柴院,便让百灵去打听,海升说金三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柴房也收拾出来了,金三被抬进去养伤,小丫鬟还给他餵了一些羹汤。 陶娘子一个人推门进来,反手关上门,问小院儿:「今日救下那个男人,殿下不起疑心吗?」 小院儿随口扯谎:「殿下现在很信任我,鹣鲽情深、琴瑟和谐,不会疑心的。我给他说这个人是我在杭南时候的家丁,欠了赌债被追到京城,殿下这不还给他请了大夫嘛。」 陶娘子将信将疑,但的确,郑澜对小院儿的喜欢,府上没有人看不出来,小院儿这么说,她便只好这么信。而且做了今晚的事情,陶娘子就打算出逃了,钱大人已经给她安排好了后路,金三的事情,她打算回去告诉钱大人就好。 「姑娘,天热,请把这杯绿豆汤喝掉,是百灵亲手炖的。」陶娘子出去端进来一晚冰糖绿豆汤,递给小院儿。 恰好渴了,小院儿一饮而尽,随后觉得两腮发热,头有些昏,就沉沉趴在了餐桌上,失去了意识。陶娘子身大力不亏,把小院儿抬到床上,褪了鞋子,敞开寝衣,露出绯红的心衣。陶娘子又把心衣的带子解开,虚虚覆在小院儿胸前。 陶娘子感嘆小院的美貌,身形也这样出众,若他是男子,也会忍不住心旌摇曳,更何况正直壮年的湛王。 陶娘子匆匆落下床幔,去耳房取了自己的小包袱,趁着夜色渐深,从王府的侧门一路往左丞府走。走到一条寂静无人的胡同儿,陶娘子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平安?」陶娘子那张方脸上狐疑不已,这个时候平安怎么会出现呢。 「左丞大人让我来接你,事情办完了?」 「是,药已经灌下去了。」 平安点点头,一瞬间平安从腰间抽出软剑,不由分说刺向陶娘子,陶娘子侧身躲过。平安双脚蹬住小巷子的墙壁,借力跳下来,剑从陶娘子头顶刺下来,平安轻轻跳起,拔出软剑,陶娘子的头顶喷出血柱,咚得一下子倒地不起,一命呜唿。 第18章 中毒 ! · 五毒门的暗卫退下之后,郑澜又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是西蛮和北戎的史书,秦志城告诉他如今西蛮的战事虽然停息了,但只是暂时休战而已,西蛮对大郑王土虎视眈眈,如今两国旗鼓相当,谁也吞併不下谁,才会短暂的相持。一旦大郑内部出现危机,西蛮很难说不会趁虚而入。 郑澜轻轻柔柔眉头,他本来只是想守卫好京畿,一旦太子发动宫变,他可以保住恆昌帝的性命和皇位。但对于皇室来说,家事就是国事,牵一髮就会动全身。如果他要平息宫变,就必须同时防备西蛮和北戎。而他是极讨厌参与朝政的。 郑澜打算,做完这件事,就请求恆昌帝给他赐一块封地,不必如杭南那么富庶,即使是肃北苦寒之地亦无所谓,他想带着小院儿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好,从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没有小院儿的时候,他不曾想过这些,天大地大,哪里都是人间。但有了小院儿,他忽然很想与世隔绝,至少到一个不会出现什么金三或者钱仲谋的地方,只是他和小院儿,他有好多事想和她一起做,不仅仅是「圆房」这一件事了。 比如今日她提起自己的过往,说到她很会弹奏琵琶和古琴,又说她喜欢乐府诗歌、浅绛山水。原来她的内心有这么丰富的世界,郑澜觉得天长地久,真是一个好词。 沐洗后,郑澜往寝殿里走,猜测小院儿有没有睡下。 他唇角微微上扬,款步走到寝殿内。可一进门,郑澜就闻到一丝怪异的味道。郑澜自幼修习武功,对味道和声音的感知都强出常人数倍,他看一眼桌子上的一只盛过绿豆汤的瓷碗,皱了皱眉头,走过来掀开床幔,看到里面的一片春光。 他心烦地捏住小院儿的手腕,知她是中了毒,给她盖上薄被,他从拔步床里出来,响指轻扣,一道黑影落地,是五毒门擅长制毒的蛊。 「殿下,」蛊跪地行礼,郑澜指一指桌上的瓷碗,问:「是什么毒?」 蛊从袖中取出一根琉璃小棒,蘸取一点绿豆汤,放在鼻翼一侧,轻轻嗅了一下,道:「应当是合欢绝情散。」 第34页 郑澜眉头紧拧,一时大意,以为陶娘子要给自己下毒,没想到却是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对准了小院儿。 蛊不知道湛王是否清楚这毒的厉害,进而解释道:「中此毒,需要尽快行男女之事,将毒过给另一个人,才能保全性命,否则七七四十九日,就会毒发。除非内力极强的人,可以拖延些时日。」 郑澜当然知道合欢绝情散是怎么回事,摇摇头说:「解药的方子有没有?」 「属下应该能够研制出来,但需要一些时间。短则数十日,多则百日。」 郑澜摆摆手,对他说:「去吧,尽快。」 蛊得令,他看一眼郑澜身后床上的幔子,猜想中毒的人,应该是王妃。那么…… 蛊还没有离开,蝠从空中一道黑影纵身飞下,跪地禀告:「殿下,方才殿下与属下在书房议事时,陶娘子偷偷出了府,刚刚属下在距离左丞府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她的尸首。」 郑澜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想到钱仲谋比他想像中还要更心狠手辣,陶氏才刚刚给小院儿下了毒,就被钱大人灭口。 「应当是钱大人的手笔,这么着急灭口。」郑澜慨嘆。 蝠自知有些失职:「属下晚了一步,那杀手身手实在迅捷。」 郑澜面色凛然道:「今后对东宫和钱大人,要盯得更紧些。你们下去吧。」 「是!」 蝎与蝠对视一眼,纵身一跃,不见了踪影。 郑澜走进拔步床里,掀开床幔,打开锦被,看到寝衣大敞的小院儿,心衣上绣着鸳鸯。他轻笑,真的换了鸳鸯图案的心衣呢。 郑澜去小柜里取出一盒银针,轻捻在手中,在小院儿手腕处刺下去,让她的经络运行得慢一些,然后躺在她身侧,指腹轻拂过她的脸颊,柔嫩饱满的皮肤,凝脂一样冷白,那朵花钿胎记美得不可方物。 真是个妖精。 轻轻掀开心衣,郑澜在她的腹部下了针,守着她半个时辰,将银针一根一根取下来。这样做是为了她体内的毒能被暂时缓解,不伤害内脏。 最后一根银针取下来,郑澜修长的手指把取下来的银针一根根摆放在红色绒布的锦盒里,低头放针的时候,小院儿醒了,迷迷煳煳中起身,发现自己上身不着衣物,下意识扯过薄被抱住了自己。惊惧地看着郑澜。 郑澜知道她醒了,并不抬头,继续整理着手上的银针,道:「爱妃不是要圆房吗?挡什么挡。」 小院儿在想郑澜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的手探入被中,自己的里裤还在。她惊惧的眼神才渐渐沉着了。 「怎么,发现没有圆房,失落了?伤心了?」郑澜放下手里的锦盒,抬眼看着小院儿。 「殿下,我吃了陶娘子给的绿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小院儿想起来,她刚刚的昏睡,似乎不太对劲。 「嗯,你中了毒。」郑澜平淡的说。 「中毒?」小院儿很惊恐,问:「中了什么毒?陶娘子呢?」 「已经死了。」 小院儿难掩惊诧之情,下午时分才见面的陶娘子,真的已经一命呜唿了?但她知道郑澜这样正色说话的时候,必然不是在骗她。那么,是谁杀了陶娘子? 「是……钱大人?」小院儿推测着,压抑住心头的颤抖。 「嗯。」 小院儿想过钱仲谋会杀她灭口,却没想到会先弄死陶氏,她的额头浮出一层冷汗。 郑澜把寝衣的上身拿过来,从小院儿身后披上,眼睛并没有乱看。他站起身来,给她自己穿上衣服的时间,走出拔步床的地平,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取来小几上的茶杯,给自己斟茶。茶是凉的,但是他忙活了许久,已经渴了,就一饮而尽。 小院儿连忙穿上了寝衣,对于郑澜方才的举动,有些动容,走过来说:「殿下,茶水冷了,我让百灵去倒热水。」 郑澜却一把拉过她来,轻轻搂在怀里,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腕,脉象平稳了许多,毒力被遏制住了。 小院儿就乖巧地任凭他号她的脉搏,从怀中抬头悄悄看他那张俊秀的脸。一时分辨不出郑澜真正的性情。 其实合欢绝情散的毒力,在毒发之前,主要是让中毒的人难耐欢欲,郑澜并不想小院儿醒来以后做出什么撩拨他的事情,他不是怕中毒,是怕自己忍不住。 和这个妖精日日相处,真的忍得很难受。 第19章 贪恋 快 郑澜抱得很紧,小院儿却没有挣脱,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游走着一股暄腾的暖流,语气里是满满的恐惧:「我……会死吗?」 「你觉得呢?」郑澜的唇贴上她颀长又白嫩的脖颈,轻轻吻轻轻嗅,其实只是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告诉她。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肩头,滑落了一滴泪水,小院儿在哭,没有声息的。 郑澜心头一紧,这次她是真的害怕了。他便不打算告诉他实情。只是轻轻用指腹抹去她眼睫上的泪珠,用最正经的语气骗她说:「别怕,不会死的,施针以后已经没事了。」 小院儿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真的也没什么事。刚刚郑澜施针的样子娴熟利落,让她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毒已经解了,却觉得刚刚正经让她「别怕」的郑澜,有几分陌生。 小院儿起身坐到郑澜旁边,说:「殿下这般好好说话时,让人不习惯。」 第35页 「是么?那下次不说话,直接圆房好了。反正你这毒,圆房能解。」郑澜说的是真话,小院儿却以为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了,便不再理会他。 她并不知道,这毒圆房真的能解。 小院儿自幼在险恶的环境里长大,很少真的信任什么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郑澜的阴阳怪气时,却总让她能够卸下戒备。 这种可以称得上安全感的东西,在她十六年的人生里,真的显得极为陌生。 勐然一惊,她在心里默默警醒自己,不要放下堤防之心,不要真的以为自己是钱淑媛。 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郑澜的保护,都不是属于她的,时间久了,她总要露出马脚,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那么包庇她的郑澜,也难辞其咎。哪怕,哪怕现在的他确实对她有些许暧昧不明的喜欢,但她以为那仅仅是爱慕她的年轻美貌,与许多爱慕她容颜的男子并无本质不同。 一句话,她不应该贪恋不属于她的人生。 小院儿擦擦眼角最后的泪痕,朝寝殿门口走去,把值夜的万恩叫来,让她去倒壶茶来,夜深了,倒些玫瑰茶,不要太浓,影响睡眠。 不一会儿,万恩把茶水送进来,低着头就匆匆退下了。夜这么深,小两口还口渴,这是忙了些什么?万恩已经是知晓人事的年纪,不由得羞红了脸,赞嘆王妃的魅力压过京城所有花魁,牢牢抓住了湛王的心。 湛王改弦更张,与妻恩爱的消息,很快在京中的权贵中传开,人们感嘆左丞独女果然不一般,御夫有术,连风流不羁的湛王都收服了。 湛王和小院儿鹣鲽情深,本应该让钱仲谋大人长舒一口气,但是他的预感并不太好,陶娘子死了,金三逃跑了,钱大人直觉事情似乎还有一条暗线,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之所以没有继续追查金三的下落,倒不是钱大人不想,而是他不敢再兴师动众,引人怀疑。他要把最得力的人安排在钱淑媛身边,决不能让东宫那位储君知道她的身孕,他决不允许宝贝女儿再落入那个畜生手中。 再过几日,待钱淑媛胎象出了早三月,不再害喜,钱仲谋打算让平安护送钱淑媛去天凌山下的那处别院,回到她的生母身边,远离京城这个是非地。 钱大人一想到女儿的生母,心头亮起一道永远的白月光,虽然此生不能得到她的心,但至少她为他生育了这个女娃。而没有保护好和她的宝贝女儿,钱仲谋又惭愧、又内疚——自己到底是个俗人,会为了得到更多的权势,猪油蒙了心,当初信了太子的许诺,半推半就「卖女求荣」。 为官多年,钱仲谋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决定赌一赌,暗中蛰伏,等一等情毒发作,湛王死去后,他会让人造成湛王妃殉情的假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替嫁的事情,变成一个不会泄露的秘密。 就在钱仲谋策划着名后面瞒天过海的阴谋的时候,太子郑涌有些后悔。 他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草率,不该为了避嫌,那么着急把真正的钱淑媛送回左丞府,这样就得罪了钱大人。 所以,太子加速了与杭南财阀之间的联繫,尽快让钱仲谋失去效用。他需要杭南世族的财力和人力的支持,才能顺利地完成宫变。 但仅仅有钱有人是不够的的,恆昌帝的身边,总有一群很难被收买的侍卫和忠臣,流血的宫变,还必须有极其重要的内应。 太子想到了一个人。 第20章 宫宴 来 · 几日后,百花节到了,宫中在御花园里摆设了戏台与宴席,凡是待字闺中的王侯贵女、公主郡主都应邀进宫。家中还有年少未曾婚配的公子的朝廷大臣、财阀贵胄也奉旨参加宴席。两年一度的百花宴,帝后也可以现场指婚,为功勋卓着的臣子家族送上无上殊荣,目的在于促成世家联姻,巩固大郑皇权地位, 小院儿作为已婚的王妃,是凭皇后懿旨参与百花节的,而郑澜则因她体内中了毒,遂陪她一起入宫参加宴席。一来怕毒力影响她心神,二来担心世家名媛中难免有见过钱淑媛的人,把她识破。 大清早,为了这次百花宴,百灵和千慧就忙忙碌碌,帮着小院儿选衣服头面,比她自己还要上心,还要激动。 「陶娘子这几日怎么不见了?王妃是谴她回左丞府了吗?」百灵拿起螺子黛,要帮小院儿画眉,忽然想到了陶娘子,于是很诧异地问。 小院儿一时语塞,想了想,道:「她陪我出嫁,但原本不是陪嫁,说好了过门以后就许她回老家的。」 百灵和千慧没有怀疑地点点头。百灵道:「陶娘子整日板着脸,府上的人都不敢跟她多说话。如今放她回老家,奴才们倒也松口气了。」 小院儿岔开了话题。她在千慧拿出来的诸多裙裾中,最后选择了一套水红色的长裙,配了白色的披帛。作为婚妇,她不能太夺目,这身衣服显得她水嫩温柔,美得很舒缓,并不夺人。 衣服和妆容收拾停当,百灵和千慧都忍不住惊嘆小院儿的美貌。 「纵没有使出十分力气打扮,王妃的美貌,京中的名门秀色,又有哪一个能比得上?」百灵真诚地拍着马屁,然后把两枚珠钗放在手里对比,选择了她觉得更适合小院儿的,给她别在发间。 千慧附和百灵的话,道:「就是,咱们王妃是天生丽质,就是诗里写的,那个什么清水芙蓉花……!」 第36页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郑澜手中拿着一把梅鹿如意头的摺扇,抬步走了进来,接下了千慧的话茬。 两个丫鬟连忙行礼,郑澜的目光却都落在了小院儿身上。他没见过她这样温柔的打扮,看似不精心的妆容,甚至有点自然到了慵懒的程度,却散发出几许更让他心悦的舒适。 确实,美极。 百灵和千慧这才看见郑澜是在前头书房换了衣衫过来的,一袭雪缎长衫,配了和田玉的腰带,手中换了如意头的梅鹿竹的摺扇,更显得飘逸洒脱,仙气万千。 两个芳龄的丫鬟,忍不住多觊觎他一眼。 这些天,他整日在书房处理事情,防备那件可能会发生的大事,来后院的时间并不多。其实他几次想用自己作为「解药」,干脆解除掉小院儿体内的毒,但都忍了下来。既然小院儿能告诉他她的往事,能在他的肩头落泪,那么他愿意拿出更多的等待。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小院儿把一只素手放在他伸过来的手心里,往宫里去了。 小院儿携着郑澜,走进御花园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其中有惊讶,也有艷羡。 湛王殿下一贯都是放浪形骸,从不参与宫中的宴请,这次居然像模像样陪伴着王妃,世人难免惊讶。看来关于钱淑媛大小姐御夫有术的传闻,也不是假的。而艷羡呢,则是感慨王妃的美貌,目含秋波,肤如凝脂——额头的花钿胎记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是她绝美容颜的点睛之笔。 一对璧人款步走来,真的如同画中出来的。 「真好看……」说话的是礼部尚书的嫡女冯美娥,她刚刚及笄,是礼部尚书唯一的嫡女,这次与母亲冯刘氏一同入宫,她准备了古琴独奏,希望能够凭此令皇后青眼,指一门好的亲事。 一旁站着的是右相的嫡女李秀蓉,她默默看着郑澜进来,看着两个人在众人的唏嘘中眉目含情的样子,眼神中满满的痴怨。 李秀蓉认识郑澜的年头,其实比秦志城还要久。 李秀蓉之父李良弼在出右相之前,是太学太傅,恆昌帝钦点的郑澜的开蒙老师,李秀蓉幼年常常跟随父亲到太学与皇子公主们共读,郑澜和秦志城都是她儿时的同窗。郑澜自幼展现出卓绝的天资,李秀蓉早在很小的时候,心中就对郑澜深埋情种。 后来郑澜长大,京中便开始传闻他性情愈发放浪不羁,不但不问朝政,还常常阴阳怪气的令恆昌帝生气。李秀蓉虽猜得出郑澜为何会变得如此,但身为闺秀,也只能将心中的情愫收起。可是李秀蓉再难看上什么别的人,上门提亲的人虽多,但都被她一一拒绝。如今她年届十八,在及笄之年就可以婚配的时代,已经快要成老姑娘了。 当得知左丞独女钱淑媛被指婚给郑澜的时候,李秀蓉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心碎,她对着轩窗独自流泪了许久。但她心中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他对她也有那么一丝的喜欢呢,她并不介意去湛王府做侧妃。 此次百花宴,还有一件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就是为太子选择续弦。 十几年前,太子的东宫曾经有过太子妃,但是后来病亡了,恆昌帝并没有再给太子续弦,东宫女主人的位置已经虚悬多年。皇后是恆昌帝的第二任皇后,并非郑涌的生母,于太子续弦的事情上,并不太关心。这次百花宴,恆昌帝也有意再给太子选一位太子妃。 朝堂之上,已经有人上书恆昌帝,李秀蓉就是不错的人选,但是这件事,头一个反对的人就是李良弼大人。因为党争,李良弼大人曾经多次上书恆昌帝,告太子的状,李大人和太子已经是水火不容的态势。 何况,李大人心中很明白,在女儿心里,除却巫山不是云,哪怕做郑澜的侧室,她也会毫不犹豫。 郑澜牵着小院儿的手,走到戏台前,去往恆昌帝和皇后跟前行了礼,宫女太监引他与小院儿在留好的位置上坐下,静静等待世家名媛的献艺。 李秀蓉收回黯淡伤怀的目光,和坐席上的人们一起欣赏世家名媛们的献艺。 第21章 表姐 追 第一个献舞的是钱仲谋大人的外甥女、大官商吴家的庶女吴凡芸,她是吴凡钦的隔山胞妹,因是庶出的小姐,所以被内务府的宦臣安排在了第一个出场,像是饭局上的开胃小菜。吴凡芸今年只有十三岁,还带着一些孩童的稚气,即便大妆一番,也难掩身形的单薄,一曲惊鸿舞跳得差强人意,看台上的皇亲贵胄都纷纷议论。 「这吴家世代官商,有钱是又钱,但不是诗书传家,果然没有分寸,女儿这么小就出来参加百花宴。」 「嗨,这吴家嫡庶之分可是严苛得很,庶出的女儿没人管教,嫡出的长子选妻倒是挑花了眼,知道么吴凡钦少爷现在还没娶正妻呢。」 「嫡出的又怎么样…吴凡钦没娶妻,可是房里已经竖了四五个通房和小妾了。这家风真是……」 几个人在席间嘀嘀咕咕,其中一个人视线扫过前方坐着的竟然是湛王妃,给其他的人使了个眼色,众人就纷纷收了声,大抵是想到湛王妃是钱仲谋大人的独生女,也就是吴家的表姑娘。 湛王殿下一贯阴阳怪气,做事随心所欲,可是绝非什么善茬,连恆昌帝都拿他没有办法。这几个皇亲国戚自然是忌惮的。 吴凡芸的舞姿实在不敢让人恭维,连小院儿也看不下去,她的眼神扫过席间的众人,陡然在恆昌帝不远处看到了一众金髮碧眼的胡人。为首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身着华丽的胡服,带着夸张的五□□饰,一看便知身份尊贵。他们身后坐着七八个胡人少男少女,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第37页 「殿下,那些胡人是西蛮来的吗?」小院儿好奇地悄声问郑澜。 郑澜悠闲地端着三才盖碗,用盖子轻轻推一推碗中茶水,饮一口润喉,对小院儿轻轻嗯了一声。 「百花宴为什么要邀请胡人呢?」小院儿不解,进而猜测道:「难道陛下要和西蛮和亲吗?」 「是啊,」郑澜看着小院儿,戏嚯道:「勒丹王和王后,是来选儿媳妇的。可惜爱妃已经嫁给本王,没机会了。做不成王昭君,爱妃是不是很遗憾?」 小院儿不理他的阴阳怪气,只去头脑里搜索勒丹王三个字。 勒丹王……小院儿想起来陶娘子对她提过,勒丹部是西蛮最强大的部落,因为领地与大郑接壤,近年来成为西蛮可汗温尔度与恆昌帝都想拉拢的力量。勒丹王一直很嚮往中原文明,所以有意与大郑联姻。是以,百花宴便邀请了勒丹王夫妇,那几个少年,是勒丹部出色的王子和公主。 「陛下是想以联姻和亲,不战而屈人之兵。」小院儿感嘆着,皇家的所有事情都围绕着朝纲展开,连百花宴也一样。 「爱妃连兵书都读过,真是博学 ,不去考功名可惜了呢。」郑澜扫一眼小院儿,心里很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读过兵书。 「殿下玩笑了,臣妾的确对兵法韬略很感兴趣,殿下书房里的兵书卷帙浩繁,臣妾都没读过,您要不要亲自授课?」小院儿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情,故意挑动他的心弦,实则是不想认输,总让他调侃戏弄。 郑澜冷冷一笑,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靠过她身边,在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授课好啊,不过不是在书房,而是要在浴房。」 小院儿双颊绯红一片,有心人看到小两口这般说着面红耳赤的悄悄话,更是悄声议论纷纷,看来湛王和湛王妃确实是如胶似漆呢。 郑澜对着小院儿说悄悄话的一幕,李秀蓉也看在了眼睛里,心头如割。 吴凡芸让人尴尬的舞,终于结束。忽听到西蛮座次之间,有人大声说着西蛮语。通西蛮语的使臣翻译道:「西蛮贺兰公主也要献舞。」 恆昌帝眉头微微皱一下,有些许不悦,今日参与献艺的大郑名媛,是事先排好了节目单的,勒丹王不是不清楚,这时候突然献艺,无异于一种扰乱,加上吴凡芸的舞姿跳得不怎么样,更有一丝挑衅之意。 恆昌帝便找藉口道:「勒丹王一行,没有带乐队,只是清舞不足以展现舞姿之美,还是继续欣赏我大郑女子献艺吧。」 众人皆安静下来,刚刚还是欣赏献艺的闲适心情,一转眼因西蛮的突然发难,有了一丝两军交战般的紧张。 勒丹王身后突然站起来一个身量高大的小伙子,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人悄悄议论,这就是勒丹王最喜欢的儿子伊哈桑。这少年胡貌梵相,眼睛湛蓝深邃,金色头髮在一侧编成束辫,装饰着镶嵌碧血石的金扣,身穿牛皮胡服,袖口装饰刺绣缠枝莲纹样,胡靴及膝,更显的身材高大威勐。 「小王带着琵琶,可以为小妹伴奏。」伊哈桑开口,言语流利,没有一点异族口音,众人惊呆,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这位小王子,是在中原学习过大郑诗书的,外皮是个胡人,里子是个大郑通。」小院儿身后传来对这个王子过往的议论,也很惊讶勒丹部的王子,对大郑语言如此精通。 恆昌帝只好应允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欣赏一下贺兰公主的舞姿吧。」 贺兰一个纵身飞跃到舞台之上,底下的大郑贵族和大臣们一阵惊唿, 伊哈桑从侍从那里取过一把琵琶,横抱在怀中,用指尖轻轻调试了一下音律。 小院儿没去看公主,也没看伊哈桑,眼神紧紧盯住了他怀抱里的琵琶。螺钿镶嵌的牡丹图案,在太阳下熠熠生辉,黑色大漆涂满琴身,显得优雅又威严。小院儿自幼跟随瘦马贩子学过这种胡地琵琶,一眼看出伊哈桑的琵琶是人间绝品。 四弦一声,琵琶奏起,音色洪亮如爆,脆如玉珠落银盘,贺兰公主与吴凡芸的年纪相当,也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闻乐起舞,舞姿婀娜多姿,韵味十足,随着琵琶音律的起伏,舞动得如鹰隼、如骏马,硬朗的风姿展现出草原与大漠的广阔,引人入胜。 一时间,看呆了大郑的众人,曲终舞歇,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勒丹王满意地捋了捋鬍鬚,笑得十分得意。 恆昌帝却心有不悦,但为了大局不能计较,道:「公主舞姿果然出众,不同凡响。」 勒丹王微微一笑,用蹩脚的官话说:「哪里,哪里,伊哈桑的琵琶也很棒。」 皇后微微皱眉,这个勒丹王真是不懂得谦虚,便匆匆为恆昌帝解围道:「好了好了,下一个是谁?」 大郑众人停止了欢唿和赞嘆,看见李秀蓉抱着琴走上舞台。她演奏的曲子叫做《问归期》,并不是众人所熟知的曲目。 但坐在皇后身边的安泰公主却知道,这支曲子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郑澜。郑澜十三岁时,已经能够谱写乐曲,这支曲子是他当年知晓了生母的生平之后,以她的视角谱写的一支乐曲。曲谱当时被李秀蓉收藏起来,除了太学里的几个同窗,没人知道。 安泰公主明白了,今日李秀蓉的这支曲子,是有的放矢,奏给某人听的。 第38页 扣弦之前,李秀蓉抬起眼眸,在观众席间,找到郑澜,等到他的眼神也看到了她,深深一望,脸上的幽怨,从眸中落到指尖。 琴声徐徐响起,如泣如诉,悽然婉转,仿佛一纸绝情之诗,席间心思敏感些的名媛贵妇,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后亦是被李秀蓉的琴技感染,演奏完毕,皇后道:「没想到右相大人的嫡女,竟有如此非凡的技艺呢。」 恆昌帝觉得李秀蓉给大郑挣回了一点颜面,也欣慰道:「其父李良弼毕竟是恆昌三年时候的状元郎,还是澜儿的开蒙老师,女儿也自然博学多闻。其实,我大郑的名媛贵女里,才华横溢的闺秀有的是,所谓礼乐之邦嘛!」 众人跟着附和,纷纷夸赞李秀蓉才学卓着,琴声动人。 安泰公主想从郑澜脸上看到些变化,却见他悠闲地摇着手里的摺扇,什么表情也没有。 这里面的事情,小院儿虽然不清楚,但她分明刚刚觉察到李秀蓉看郑澜的眼神不对劲,这曲子听着如此悲凉,仿佛在对着什么人诉衷肠。当听到恆昌帝说,右相大人是郑澜的开蒙老师时,她有了几分猜测。如果李良弼是郑澜的老师,那也就是说,秦志城和郑澜还有这个李秀蓉应该是从小就认识的吧。 三个节目之后,恆昌帝让大家用些茶点,起来走动一下,欣赏一下御花园的美景,歇一会儿再进行下面的献艺。 郑澜拉起小院儿,道:「爱妃喝了这么多茶,不要去方便一下吗?难道爱妃是貔貅转世,只进不出?」 小院儿看他一眼,跟着起来,却在他身后嘀咕:「据说貔貅是龙的第九子,殿下和我,到底谁是貔貅?」 「爱妃中毒以后,果然舌头也恶毒了许多。」郑澜牵着她的手,嘴上阴阳怪气,心里却很喜欢小院儿调侃他的样子。 两人各自去了净室,在奴才的伺候下出来,牵着手往御花园的湖边走。 「殿下,献艺一会儿还要继续的,走太远,恐不能及时回来。」小院儿提醒他。 「爱妃真是好性子,不觉得无聊么?还打算回去?」 小院儿正要争辩,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安泰的声音:「九嫂嫂,你们走出来这么远,不打算回去了吗?」 小院儿回过头,看到安泰,两人行了常礼,小院儿看着郑澜,回答安泰道:「这就回去。」 安泰以为郑澜是因为刚刚李秀蓉的琴声所以才不回去,口无遮拦说:「九哥,你是不是不想面对蓉姐姐?」 蓉姐姐……小院儿看看安泰调笑郑澜的神情,心中对刚刚的猜测,更有了几分认定。 她回想李秀蓉的容貌,虽然不至于倾国倾城,但也称得上端庄秀美,小院儿并不精通古琴,但她懂些音律,知道任何人要把一门乐器弹奏出情绪,不仅需要苦练,还需要一颗聪慧的玲珑心。 右相嫡女,应该和真正的钱淑媛一样算得上出身名门了吧。 小院儿看看郑澜那张丰神俊逸的脸,湖面的微风,吹起他的鬓髮和衣袂,谪仙人一般让人心醉。 李秀蓉是配得上他的。小院儿心里想。 看着小院儿若有所思,安泰才知道自己言语冒失,但她是最尊贵骄纵的公主,不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只笨拙说道:「九嫂嫂,你不要多想啊。我只是说着玩。」 郑澜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对安泰说:「你还有事吗?」 这么直接被撵走,安泰心里很不舒服,对郑澜说:「九哥,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九嫂多么善解人意的人,以后你要多跟九嫂学。」 郑澜懒得理会安泰,一个人悠闲往湖边走,拿着扇子轻摇。 吴凡芸在侍女的陪伴下款款走了过来,她是来找钱淑媛说话的。她一眼看见小院儿,却没怎么注意几丈之外的湛王。 第22章 琵琶 文 因为刚刚献艺却成了献丑,吴凡芸很想以湛王妃表妹的身份,找回些面子,于是过来寻小院儿攀关系。吴凡芸小时候是见过真正的钱淑媛的,但是十几年过去,她早就忘了钱淑媛的模样,只记得她确实额头上有一枚红色的胎记,从小都不用描花钿。 「淑媛姐姐,许久不见了呢!」吴凡芸堆着笑容上前。 安泰今日已经因她献丑而让大郑蒙羞感到烦厌,见她对湛王妃攀附的表情,更是多添一份不喜。 「什么姐姐,如今该称王妃了!没有规矩!」安泰斥责吴凡芸道。 小院儿有些惊讶,没想到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安泰,端起公主的架子,是这样高贵威风。 吴凡芸虽然也是出身财阀,但毕竟家中除了钱仲谋之外,再无位极人臣的大官,安泰一瞪她,就吓得哆嗦,跪在了地上:「公主息怒!」 安泰嗤之以鼻,小院儿上前扶起吴凡芸,安慰道:「以后不要这么冒失了。」 吴凡芸得救一般,谄媚道:「多谢王妃。」 皇后身边的婢女红云过来找安泰公主,安泰只好跟着回去席间,她本想多跟郑澜和小院儿说一会儿话的。她想告诉郑澜,自己已经想清楚,不想嫁给秦志城了,她依然喜欢他,只是要等到他也一样喜欢她的时候,才会嫁给他。但是因为吴凡芸在场,她不能多说。 安泰心里更讨厌吴凡芸一分。 倒是安泰走了,吴凡芸那讨好的说辞没有了忌惮,拉着小院儿说:「凡芸给表姐添麻烦了!表姐和表姐夫,得闲也要多往我们府上多走动啊,毕竟也是半个娘家呢!」 第39页 郑澜冷笑看着湖面,耳朵却听着身后的人。他的听力比常人好许多,隔着很远,用内力谛听到两人的对话,饶有兴趣地听小院儿怎么在「表妹」面前做戏说谎话。 的确,面对吴凡芸的热情,小院儿只能胡乱应承着,生怕说多错多,被吴凡芸看出什么端倪。 但是蠢笨的吴凡芸一点也没有疑心,没话找话说:「其实咱们家,最想念表姐的人,还是大哥哥啊!三年前,哥哥是不是还去杭南拜访过舅父大人!如今哥哥也在京中呢!」 吴凡芸说到的大哥就是吴凡钦了,她沉了沉语气,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前几日哥哥与人争斗受了伤,被父亲关起来了。表姐不去看看哥哥吗?据说……伤他是秦志城小将军,父亲很不服气,但似乎没啥办法。」 小院儿想起来吴凡钦与秦志城在厚山起争执,被秦志城打伤的事情,只敷衍道:「秦志城是殿下的伴读,又封了爵位,哥哥本应该收敛些的。」 吴凡芸是庶出,本来就不喜欢大房的人,吴凡钦被打,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见小院儿这样说,心里倒是不难过,只好奇说:「姐姐,你成婚之后的确不同,以小时候你从来都叫大哥的小字的,哪里称唿过他哥哥。」 小院儿一阵心虚,她根本不清楚吴凡钦的小字叫啥,只煳弄道:「是啊,成婚以后不同了。」 郑澜看着水面的涟漪,听到小院儿语气中的窘迫,忍不住笑了。 吴凡芸上下打量小院儿:「果然是堂堂王妃,姐姐的衣服头面比闺中时可是奢华了许多呢!但愿我也能嫁给有权有势的人家,直上青云!」 小院儿失笑,不知道财富车载斗量的吴家,如何将女儿养得这般庸俗失仪,连她这个冒牌钱淑媛都看不太下去了。 但有一点她极其确定,既然吴凡钦也在京中,而他又是能够分辨真假钱淑媛的人,自己非但不能去吴家,以后这种有可能和吴家人照面的聚会,也尽量不要参加了。 打发了吴凡芸,小院儿垂首,担忧着。 郑澜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问:「爱妃和表妹叙旧不开心吗?」 小院儿却很肃然:「殿下不要取笑我了。」 郑澜不喜欢她这样担忧的样子,牵着她的手说:「百花宴真是无趣至极,以后不要来了。」 小院儿以为他是真的不喜欢热闹,她又想到了李秀蓉,或许安泰说的是真的,是李秀蓉让郑澜伤心了吧。 「哪里无趣,今天西蛮的公主的舞姿技惊四座。」小院儿敷衍着,她其实还想说李秀蓉的琴弹得也极好,但却不想提这个人。 想到李秀蓉是真正的名门贵女,又曾经和郑澜有过那么多她所不了解的过去,小院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爱妃喜欢那把琵琶吧?」郑澜问她。 小院儿惊讶于自己的小心思都被郑澜看出来了,便道:「那把琵琶确实很漂亮。」 「爱妃的琵琶,弹得好吗?」郑澜眼眸闪闪,心里是有些好奇。 「不敢说好。」小院儿道:「应当比刚才那位西蛮的王子好些。」 「那得弹给本王听一听,弹得好,有赏赐。」 小院儿自信的样子,让郑澜更添一份好奇,他要听她弹琵琶,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回湛王府,在风景如画的园林里,在装潢精美的闺阁里。 两个人回到了席间,已经又有三五个闺秀献艺过了。似乎没有什么很出彩的人,席间的王公贵女都有些乏了。 勒丹王站起来突然发难,叽里哌啦说了一大堆西蛮话,身后的翻译对大郑众人说:「勒丹王说他很是失望,本来是来选一位联姻的秀色,却没有一个能超过贺兰公主的舞姿,难道大郑把最优秀的女子都藏起来了吗?如果没有,那泱泱大国,岂不是很丢脸?」 这一番话,把众人的困意都打消了,恆昌帝脸上怒不可遏,脸色如青铜一般难看。 「勒丹王不要出言不逊,联姻之事是我大郑与贵国的好事,大郑名门闺秀讲究含蓄自矜,与胡掳风气大相迳庭!」 翻译把恆昌帝一席话说给勒丹王听,恆昌帝「胡掳」两个字,也着实让勒丹王面露不悦之色,西蛮人都是火爆脾气,勒丹王身后的伊哈桑说话间就要拔刀,本来祥和的宴会,就这样剑拔弩张起来。 恆昌帝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下台阶,他扫一眼席间,九个儿子居然只有郑澜在座,这个混小子肯定有手段为自己解围,但是他看到郑澜依旧在悠闲喝茶,一丁点要帮他的意思都没有。 皇后额头上也冒出来汗,这百花宴请西蛮联姻的主意是她出的,本来想在皇后的角色上为恆昌帝排忧解难,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贺兰公主舞姿确实不同凡响,但是王子殿下的琵琶却不能说是天下第一。」 郑澜看看站起来说话的小院儿,眼神一凛。 恆昌帝见湛王妃站起来,以为是郑澜要给他解围的意思,高兴地忙问道:「哈哈,朕的儿媳妇此话怎讲啊!」 「本宫自幼喜欢丝竹管弦,想借友邦王子的琵琶一用,切磋琴技。」小院儿淡然道。 伊哈桑隔着席间的众人,看向站起来的小院儿,水红色的宫衣,洁白的披帛,眉心一朵绽放的绯红色花钿,那双如潭水般明亮的眼睛和樱桃秀口,让他眼前一亮。伊哈桑在大郑求学多年,见过许多大郑的美人,不得不说,今天这一个是他见过的最美貌的。 第40页 「勒丹老弟,这是孤的小儿媳妇,湛王妃。她是左丞钱大人的独女,也是名门闺秀,出身和今日献艺的诸位美人,是一样高贵的。让她来弹奏一曲一较高下如何?」恆昌帝乐悠悠的说。 勒丹王还没有说话,伊哈桑就让侍从把琵琶递给了小院儿,他盯着小院儿接过琵琶的素手,充满了爱慕和倾仰之意。 如若不是这等场合,郑澜袖内的银针已经飞过去,把伊哈桑的眼睛戳瞎了,不问朝政的郑澜现在倒十分想把这蛮夷之国灭了。 小院儿接过琵琶,款款走上了戏台中央。所有的王侯贵胄和大家闺秀,都噤若寒蝉,想听听湛王妃的琴技,是否真的能够给大郑争一口气。 小院儿的手指很细很白,但是拨动琴弦时却迸发出格外的力量,急拢慢捻如动山河。琵琶的声音脆爆,按音定弦时,伊哈桑已经感受到她技艺的精湛,情不自禁摇摇头,感慨如此仙容,却能技惊四座。 小院儿屏气凝神,众人耳边荡漾起急急切切的旋律,小院儿弹奏的是前朝乐师谱写的一曲战歌,名为《吹角连营》。爆破如石落玉盘,水银泻地一般壮丽迷人。曲风杀气腾腾令人胆寒,小院儿沉浸于乐曲,眉头轻蹙,眼神凌厉,郑澜心头微微颤动,这样的小院儿又是他没有见过的。 曲终收拨,沉浸在琴音中的众人继续安静了片刻,才爆发出如雷鸣般的掌声。 恆昌帝站起来,大声喝道:「好!精彩!」 伊哈桑也跟着起立,用深邃又别有意味的眼神看着小院儿,亲自上前取回琵琶。他伸出手,小院儿把琵琶递给他,伊哈桑的眼睛却一直在小院儿脸上,道:「王妃琴技惊人,在下嘆服不已。」 「王子谦逊。」小院儿别过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款款抬步走回了位置。 郑澜脸上的戾色在恆昌帝哈哈大笑的开怀衬托下,更加明白无疑。小院儿低头不理会他,不知道待会儿他又要说出什么阴阳怪气的话来。 「怎么样,勒丹贤弟,大郑名门闺秀的水准没有让你失望吧!」恆昌帝此时此刻的大度,在勒丹王看来真的就是南方国度的虚伪。 「大郑泱泱大国,果然人才济济,不过看来陛下把最出色的闺秀都许配给自己的儿子了!」勒丹王有些愤愤不平地打趣,翻译说完,众人哄堂大笑。 「哪里哪里,今日百花宴的闺秀,只是临时选的,还有很多出色的女子待字闺中,勒丹王不妨在京中多住几日,本宫也好继续为王子挑选。」皇后赶紧说,她知道西蛮是恆昌帝的心头大患,如果能够联姻成功,拉拢勒丹部,着实是自己的大功一件。 「不必了,多谢陛下的盛情款待,小王今后要选一位如湛王妃一般容貌一样才华的女子为妻。待有了合适人选,联姻也不迟。」伊哈桑说给恆昌帝听,眼神仍旧落在小院儿身上。 郑澜心里已经十分不悦,便徐徐开口道:「可惜了,大郑浩浩国土,王妃这般人物,却找不出第二个来。」 众人刚才的欢乐声又一次静止,湛王是极少公开说话的,但刚刚这句话里,有分明的不悦和戾气。 第23章 赠琴 ! 恆昌帝不愿意气氛再度紧张,便做起和事老:「联姻之事,不着急,大郑和勒丹的情谊才是第一!御膳房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勒丹贤弟不妨一起去尝尝。看了这么久的歌舞丝竹,孤也乏了。」 于是恆昌帝带着少数几个参与宴会的臣子和妃嫔,与勒丹王一行人去了宴厅用膳。郑澜则起身往相反的方向,出宫回府。蛮子王孙看小院儿的眼神和恆昌帝并不威严的作风,让他十分厌戾。 小院儿在他身后温顺地跟着,一直回到湛王府,一路上郑澜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跟在两人身后的海升和百灵对视一眼,更加不敢吭声。 回到寝殿,百灵伺候小院儿更衣,而郑澜则匆匆换了衣服往焚琴院去了。 「王妃和殿下闹别扭了?」百灵问,一边给小院儿端来糕饼。小院儿拿起来咬了一大口,在宫中半日,她已经饿了。 「许是因为今日弹琵琶的事。」 百灵和海升,并没有进入今日百花宴的主场,因为他们是王府的奴才,所以一直在御花园外候着,里面的事情一概不知。 「琵琶?」百灵不解。小院儿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才恰切,想到郑澜也是饿着肚子回来的,便让百灵再取些糕点,同她一起送去焚琴院。 在逃走之前,至少要对郑澜好些,才能让他放松警惕。更何况,金三还在柴房养伤,她还是要尽力维护好和郑澜的关系。 「殿下,用些茶点。」小院儿亲自把托盘端进去,立在书案前研磨的海升见王妃来了,便知趣退下,从屋外将屋门关上。 郑澜默不作声,继续在蝠送来的秘信上圈点。 「殿下不要生气,我只是不想让陛下为难……」小院儿见郑澜脸上的厌戾之色并未缓解,有点说不下去。 她看着郑澜握笔圈阅秘折的样子,感慨那么一张好看的脸,生气的时候也好看。 她鼓了鼓勇气,说道:「殿下说想听我弹琵琶,我才去的。殿下说弹得好,有赏赐,难道是唬人的?」 郑澜放下手里的笔,走过来,捏住她的手指,十指丹蔻色泽诱人,郑澜看水葱一般的洁白,冷冷道:「爱妃的手可真有本事。」 第41页 他挨得很近,小院儿脸上有些热,想把手抽出来,他看起来捏得很轻,但其实却用了内力,小院儿根本抽不出来。 气氛有些尴尬,小院儿用如常的声音掩饰道:「有本事,是不是弹得好的意思?」 郑澜不理会她,而是做出一个让小院儿震惊的举动,他捏住小院儿的食指,轻轻张开嘴,吸吮了一下,口中的绵软像电流一般让小院儿耸了耸肩膀,脸颊绯红一片。随后,郑澜重重把小院儿的手放下。小院儿有些疼,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揉捏刚刚被郑澜捏着的地方。 「疼么?」郑澜眼神冷冷问。 「嗯,疼。」小院儿点点头,怯生生的。 「以后,不许这双手再给旁的男人弹琴。否则有更疼的事情。」 「知道了。」小院儿低头作乖巧状,心里却并不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院儿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怕郑澜了。他会忍不住做些小动作,却没有真正的碰过她,甚至暗中帮助她一起掩藏着她的秘密,哪怕是面对钱大人和皇上。 进来书房之前,小院儿做好了心理准备,还以为是更严厉的惩罚,没想到只是嘬手指。 「就是看不惯那些西蛮人霸道的模样,陛下真是好脾气,能容得下他们如此撒野。」小院儿有些愤愤不平。 「爱妃原来是为了家国天下啊!所以说什么为了本王弹的,还是骗子。」郑澜瞥一眼小院儿,不开心的样子。 小院儿低下头,装成做错事情的孩子。 看着小院儿怯生生的样子,又扫一眼书案上她送来的茶点,郑澜心头微微颤动,有一丝自责滑过,但伊哈桑那肖想的眼神再一次让他心头浮过沉闷和怒意。 「跟谁学的琵琶?」郑澜在窗前的躺椅上半躺下,长衫上的玉佩垂下来,在长衫的丝绸质地衬托下,精美温润。他取过窗台上的一本书,翻开。 「一半是瘦马贩子,一半是靠自己。」小院儿说起她学琵琶的经歷,十岁时,自己在一个会弹琵琶的瘦马贩子那里,被教习弹奏琵琶,起初是很苦的,弹不好就打手板,不给饭。但是小院儿天资聪慧,对于音律的感觉很好,很快就掌握了技巧,随后是通过自己抄写古曲来练习,左右学习的时间也并不太久。 「殿下觉得我弹得好吗?」小院儿瞥他一眼,问:「说好有赏赐的。」又绕到郑澜身后,从后面抱住他道:「真的是给殿下弹的。」 「这么直接的勾引,爱妃能不能用点心思?」郑澜放下手里的书,感受小院儿脸颊上传来的温热。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陶娘子不见了,总是很想这样抱着殿下。」小院儿眼神里浮现出一层迷离的暧昧,觉得头有些晕。 郑澜方知是她体内的合欢绝情散的毒力开始发作了,他嘆一口气,站起身来,拉起小院儿的手说,去偏殿。 焚琴院的正殿是书房,两侧的偏殿则是卧室。小院儿入府之前,郑澜是很少去寝殿睡的,他有时候读书或者忙些正事,就顺便在焚琴院歇着。 小院儿晕晕的被他拖着去了偏殿,本在院中候着的海升忙告诉门外等候着的百灵:「告诉厨房,今晚传膳八成要在焚琴院了。」又吩咐小太监去备水,主子们一会儿可能会用。 小院儿被郑澜按在床上,眼神迷离道:「殿下想好了要圆房了?可是……可是我不是真正的钱淑媛呢。」像是用最后的理智在提醒自己一样。 郑澜觉得小院儿像醉酒一样的状态很有意思,就逗弄她问: 「是么?可是本王喜欢的也不是真正的钱淑媛呢。」 「总觉得配不上殿下。我毕竟是……毕竟是勾栏里长大的……李姑娘那样才配得上殿下……」 郑澜听她提到的李姑娘,想来应当是李秀蓉。他摇摇头,小院儿的心路之深,让他嘆然。 「那你喜欢本王吗?」问到这里,小院儿用手揉揉眼睛,没有回答。 看她越来越迷离的眼睛,像钩子一样引自己去做些眼下必须要克制的事情,干脆用床上的枕巾轻轻覆过去,蒙住了她的眼睛,又封住了她的睡穴。 「还好你没有说喜欢,不然本王今日就亲自给你解毒。」郑澜看着昏昏睡着的小院儿,轻轻嘆一声,随后从袖内取出银针,在她手腕处的穴位下了几针,两刻钟后取了出来,银针的针头已经发黑。 「还真的是下了狠手呢。」郑澜的眼底有一片黑暗,郑涌真的是要置他于死地,用了极大计量的毒。 · 翌日清晨,小院儿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在王府的寝殿,而是焚琴院的卧室里,她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寝衣,听她起身,床前秀墩上坐窝着的百灵也起来了。 「王妃您醒了!」百灵上前伺候。 小院儿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她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百灵道:「昨日下午时分,殿下让奴过来伺候王妃宽衣。王妃睡得好熟。」 小院儿讶然,问:「殿下呢?」 百灵道:「殿下在另一间配殿歇下了。说您睡得沉,这边床小,怕惊扰王妃。」 小院儿眸光一沉,自大婚以来,郑澜的确有几次轻薄戏弄过她,但到底于男女之大防上,从未越过雷池。 比起小院儿自幼在勾栏里见过的那些臭男人,郑澜实则是当得起君子两个字。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小院儿的喜欢和动意,但阴阳怪气表面下,是一颗极为骄傲和干净的内心。 第42页 想起昨日昏睡之前的感觉,小院儿又心生疑窦,自己最近总感觉身体乏力,且身体内涌动着一股热浪。她终有些疑问想去郑澜那里确认。 抬步出来,却见郑澜后面跟着海升,刚刚迈出院子,往远处走了。 「王妃,今日陛下召见殿下,许是去交泰殿谈公事了。」百灵忍不住高兴,自从大婚以后,湛王对朝政似乎也感兴趣起来,以往早朝都不去的人,如今却经常得到陛下的召见。 小院儿看着郑澜远去的身影,决定就在书房等他回来。 百灵伺候小院儿在焚琴院的院子里用了早膳,才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殿下有东西赏赐王妃呢,奴差点忘了。」百灵上前拉着小院儿的手,带她去书房里,书案上摆放着一个紫檀的黑色匣子,缂金丝装饰,熠熠生辉。小院儿上前轻轻打开,两个人都惊得檀口微张。 匣子里是一把绝美的琵琶,通体装饰珠玉,紫檀为身,螺钿镶嵌得细腻唯美,百灵在王府和宫中见过许多好东西,这样名贵的琵琶她却头一回见,让她嘆为观止。 「这是殿下赏赐我的?」小院儿问。 「应当是的,殿下今晨对奴说,书案盒子里是送王妃的小东西。奴以为是不起眼的珠钗手绢什么的,都差点给忘了。」百灵往匣子里再看,指着里面的一枚金牌说:「王妃看金牌子上面还刻着字呢,写的什么?」 小院儿拿起这枚沉甸甸足金的小牌子,道:「鹤唳」,应该是这把琴的名字无虞了。 这时,兆德进来给小院儿送茶水,道:「王妃万安!安泰公主和右相家的秀蓉县主来了,正往书房里走,奴瀹了茶水。」 兆德放下茶水,道:「刚刚小太监通传才知道,昨日百花宴后,皇后封了李姑娘为县主,玉牒这几日就赐下来,奴才们先改了口。」 小院儿点点头,自己虽然是王妃,却并没有封号和位份。一会儿李秀蓉进来,也就不必对自己行礼了。 正想着,安泰带着李秀蓉抬步就迈了进来。 「九嫂嫂,今日母后难得放我出宫,我约了秀蓉姐姐来王府透透气。」安泰爽朗的声音,就像她的性子一样直率。 「王妃万福!秀蓉冒昧来访,此厢有礼了。」 李秀蓉正要行礼,小院儿拉住她起身,说:「县主多礼了。不必如此。」 李秀蓉莞尔一笑,方知道自己被册封为县主的事,小院儿已经知道了。 打过招唿寒暄几句,安泰就看到了书案上的那把琵琶,把一边的金牌子拿在手里,认上面的字:鹤唳。 「这琵琶真美!比昨日鞑子的那一把还漂亮!」安泰端着琵琶,赞嘆道。 李秀蓉也转身看向书案,见到鹤唳,倒一点也不惊讶,仿佛认识老熟人一样,道:「看来昨日王妃弹琵琶,勾起殿下的旧日心事了。」 安泰和小院儿都好奇地看着李秀蓉,只见她站在书案前,徐徐说:「这把琴是殿下生母的心爱之物,一直陪伴殿下,昔日在宫中,如今在府上,竟然放在书房里。」 李秀蓉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郑澜往事的了解和铭记,看着琵琶的眼神里流出许多深情之意。 百灵听闻此言,更加高兴,道:「县主知根知底,这把琴原来有这样的来歷!怪不得殿下会送给王妃呢。」 第24章 自由 读 送给王妃?李秀蓉刚刚深情款款的眼神,瞬间坍塌出无尽的失落。安泰上前,抚一下李秀蓉的肩头,道:「如今嫂嫂是九哥的心尖尖,我这个妹妹都比不上了!」 安泰实则是在李秀蓉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她何尝不是心悦一个男人,爱而不得。 「殿下和王妃,确实很恩爱。如今京中贵胄,无人不知。」李秀蓉黯淡地说。 小院儿听着她这样说,心里却没有什么吃醋,反而看她那双含情的眼睛,有些心疼。如果她是真正的钱淑媛,也许还有资格吃醋,作为左丞的女儿是可以去和右相的嫡女一较高下的,但是她不是钱淑媛,她不配去妒忌。 而且她也有对李秀蓉的羡慕,她养在名门,从小和郑澜一起长大,才会连这样私密的事情,也知道吧。在郑澜还是个少年或者孩童的时候,应当不是如今这般阴阳怪气,李秀蓉一定比她了解他真正的性情。 千慧和万恩端上来水果,小院儿道:「屋子里闷,咱们去院子里吃些茶,再去后面园子里转转吧。」 用了午膳,小院儿带着安泰公主和李秀蓉一同在王府花园玩,夏日还是有些热,三个人带着各自的丫鬟,往超然楼里去乘凉。超然楼三楼,内设花梨桌椅,雅座设在窗下,众人登高凭窗远眺湖面,王府的葱茏景致尽在眼底。 百灵命人搬了花梨木的冰箱,里面储了冰块,摆在三人身边,瞬间凉爽惬意。三个人吃着些凉瓜、干果,喝着酸梅汁,连刚刚心情失落的李秀蓉,也跟着放松下来。 「现在夏日暄热,宫里面也不是时常有冰,没想到王府里贮了这么多。以后要常来嫂嫂这里走动。」安泰大口吞一块凉糕,眉眼里是少女的笑意,她虽然是公主,但到底自幼被帝后偏疼,性格反倒爽朗,不拘小节。 「那自然好,欢迎你们常来常往的。」小院儿道,却忍不住瞥一眼凭窗远眺的李秀蓉。小院儿这是第一回 端详她的样貌,以前觉得她五官清秀,这样细看还有一些寡淡的清冷和雅致,峨眉修长,丹凤眼眸,鹅蛋脸庞,身材也比小院儿高挑一些,是那种并不夺目但很耐端详的美人。 第43页 比较起来,安泰的圆脸盘和大美目确实显得直率而稚嫩。长相显得幼小,难道是秦志城不喜欢的原因吗?小院儿猜测着。 「孔阳那个混蛋,最近会来王府吗?」安泰放下手里的凉瓜,眼眸闪闪问小院儿。 「孔阳?」小院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李秀蓉解释道:「孔阳,是秦小将军的小字。」 小院儿恍然,道:「最近没有听殿下提起。」 安泰点点头道:「他过段时间要再回边塞,最近要忙的。」低头思量了一下,又看看一旁的李秀蓉。李秀蓉也安泰是自幼年就相识的人,安泰知道她品行极好,所以多年来未断走动,她喜欢秦志城,李秀蓉也是知道的,安泰便没有忌惮什么,对小院儿说:「九哥哥有没有提起,孔阳把厚山的那个女人带回府里的事情吗?」 小院儿有些讶异,秦志城和吴凡钦在厚山大打出手,她是知道的,但为了什么,却并不清楚。安泰见她真的不知情,便失落道:「那个女人,叫紫云。」 小院儿才恍然大悟,想起紫云当时在厚山前唿后拥的样子,不知多少世家公子拜倒在其裙下,没有想到最后给她赎身的,竟然是秦志城。 李秀蓉也忍不住惊讶:「我最近是从叔伯那里听了些闲话,传闻秦小将军的确给一个风尘女子赎身,还接到了府上做了侍妾,那女子似乎在烟花巷里很有些艷名。」 安泰在宫里,消息反倒是不如李秀蓉灵通,问:「那个脏女人,很有名吗?」 小院儿心里想,何止有名,简直撑起了厚山的半个门面,但她此时却并不能吭声,她现在是钱淑媛,烟花巷的事情,她不应当知道。但看着安泰那失落的表情,小院儿得出一个结论,女人千万不要为了一个男人轻易託付芳心,哪怕这个女人是高不可攀的公主,一旦被辜负,也是肝肠寸断的。 「九嫂嫂,你快教教我,怎么样能拴住男人的心。」安泰扯着小院儿的袖子央求。 「这个……」小院儿一时答不出来。 「嫂嫂,你知道吗?九哥看着你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一样,珍藏这么多年的心爱的琵琶都捨得送给你,他向来厌恶聚会,却耐心地陪你去百花宴。快告诉我,你是如何让九哥改弦更张的?」安泰真诚地看着小院儿,而李秀蓉也投来了一丝探究的目光。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新鲜感吧。」小院儿心里想说的是,也许郑澜从来没有接触过她这样的人,所以有了兴趣。 「新鲜感……」安泰仔细咂摸这三个字。 李秀蓉看看两人,黯然道:「也许这是说不清楚的事。不是有那么一个比方吗?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咳嗽,忍不住的。」 安泰此时偷瞄一眼小院儿,不知道她是否介意李秀蓉对郑澜的那份惦记。可是看上去,小院儿不仅不介意,还对李秀蓉的话深深点了点头。 她不在乎有另一个女人惦记自己的郎君吗?是因为大度,还是因为有城府呢?安泰琢磨着,但她最后不信天下有眼里能揉的下沙子的女人,就像是母后狠毒了得宠的愉妃,恨不得对那个狐媚女人剥皮抽筋,表面上的不介意,都是装的。 小院儿沉思了片刻,对两个人说:「我想男女彼此心悦,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也许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才学或者容貌动心,但天长地久的喜欢,总应当是两个人能够分享彼此的命运。深深的懂得,才会有深深的爱慕。」 李秀蓉看一眼小院儿,有些意外这等美貌的人,还有一颗玲珑心。她有点理解,郑澜为什么会这样对她动心。美貌的女人还聪慧,这实在是要命。 安泰却完全不能理解小院儿的话,深深的懂得才有深深的爱慕,她爱慕秦志城,但是她不懂他。 「如果这么说,那我和秦志城呢?」安泰难过得垂目,「我不理解他,一点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能把脏女人弄进府夜夜笙歌,也不要本宫这金枝玉叶。」 李秀蓉第一次看到安泰如此不避嫌地说出自己的心思,觉得很奇特。再看安泰一贯骄纵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悲伤和失落。 相识多年,李秀蓉便忍不住恻隐,安慰道:「公主的伤怀,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但世界上有众多的男子,想必优秀的也有的是。强迫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是难为对方也是难为自己,聪明人不该做傻事。」 小院儿看看李秀蓉,忽然心底对这个姑娘多了一份欣赏,比起安泰的冒失、骄纵,李秀蓉自有一份沉稳甚至决绝的力量,甚至还称得上坦荡、直率。她不介意小院儿看出她对郑澜的心意,但又用劝安泰的方式,委婉表达了她的正派和体面。 安泰却更加黯淡下来,轻轻摇摇头道:「来不及了。」 小院儿和李秀蓉都十分好奇,异口同声问:「什么来不及?」 安泰无奈道:「父皇已经拟旨,把我指婚给秦志城了。现在西蛮在边塞做大,是大郑的心腹大患,国家当下仰赖秦响大将军的明铠军。自古要实现君臣一心,联姻时最快的办法。父皇说嫡出的公主只有我一个人,要我无论如何稳住秦家,让秦家军为大郑踏踏实实卖命,边关才不生战事。」 小院儿和李秀蓉都很惊讶,长久以来安泰作为皇后唯一的亲生骨肉,是众多公主中得到最多偏爱的一个,没有想到在帝王眼中,唯一的嫡公主也不过是筹码,只不过更值钱一些。 第44页 「这事情,还有没有转圜?」李秀蓉试探道,她觉得即使没有厚山的那个女人,安泰嫁给秦志城也不会多么幸福,更何况有。 安泰摆摆手,道:「对于大郑来说,秦家父子在军中一唿百应,无可替代,越是边塞吃紧,武官的地位就越高。母后的意思,如今嫁给手握兵权的世家是最有价值的联姻。母后无子,现在愉妃又恃宠而骄,只有军权支持,母后才能够稳固她的后位。」 秦志城不喜欢安泰,安泰也瞭然于心,虽然对秦志城并没有完全死心,但她也不想着急嫁给他。但是,秦志城过些日子就要回塞北,一去不知几年,皇后拉住安泰的手,求她一定要把握时机,帮她坐稳皇后的宝座。她从未看到过母仪天下的母亲如此脆弱,于是便允了这道指婚。 三人在湛王府的时候,赐婚的懿旨已经送到了秦将军府。安泰说的来不及,就是这个意思。 曾经,她以为母后要把她嫁给秦志城是因为母后知道她喜欢秦志城,却不了解自己不过皇室的棋子罢了。 李秀蓉为安泰的婚事十分的难过,黯然说:「老百姓以为咱们这样的金枝玉叶、世家名媛是前世积德,才生在了锦衣玉食之家。却不知道,自古可怜生在王侯家,一旦国破烽烟起,漂泊零落在天涯。就算赶上太平年景,也难免被父兄拿来做政治交换的筹码,哪里有半分的自由呢?」 自由……小院把这两个字放在心上,反覆掂量。曾几何时,她被人牙子典卖,被金婆婆利用,她最渴望的东西就是自由。她以为只有自己没有自由、期盼自由,却不知道眼前两个尊贵人,也是不自由的,也一样会被交换和利用,只不过看上去蒙上一些虚伪的尊贵而已。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储冰格里的冰化成了水,三个人却并不觉得热,反而心头有一些很难驱逐的寒凉。 超然楼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郑澜款款上来,看到三个人,放着茶桌上的瓜果不用,储冰格里冰化得只剩下一汪水,看到三个人各怀心事的样子,忍不住错愕一笑:「天这么热,也不让人添冰。你们三个倒是冷冰冰的,是刚从冰窖里出来吗?」 李秀蓉忙起身行了礼,小院儿和安泰才反应过来,随了礼。 安泰努嘴对郑澜道:「九哥你真是一句正常话也不会说!我们没顾得上叫丫鬟添冰,是因为专心致志在请教九嫂的御夫术,问问她用什么法子,把你收服得服服帖帖。」 郑澜阴阳怪气一笑,道:「是么,那你请教得怎么样?」 「本来讲到要紧处,九哥一来,全搅和了。」安泰气唿唿道:「所以改天还要来,这次没学会,下次好好学。」 安泰扯过李秀蓉,作势要告辞回去,她和小院儿约定过几日再过来,不过是希望小院能想想办法,把秦志城也请来。在大婚之前,安泰希望自己还能有机会,获得秦志城的心,哪怕他的心里也有别人,就算匀给她一点点呢,她就可以给自己一些小小的安慰。 临走,李秀蓉意味深长地偷偷看一眼郑澜,他还是那样丰神俊逸的模样,少年时那般孤傲从未改变,自负又散淡,仿佛一切都不入他的法眼的样子。 再看一眼吧,这张脸,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了。 郑澜捕捉到了李秀蓉最后的这一望,心里却没什么波澜,背过身凭眺湖面的风景,背后传来安泰和李秀蓉下楼梯离去的声音。 超然楼里,只剩下小院儿和他了。 第25章 要求 者 小院儿看着楼下, 李秀蓉和安泰并排着走远了,但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有些出神。 郑澜在窗边坐下来, 拿起小院儿刚刚用过的杯子喝酸梅汁。 「在想什么呢?」郑澜问她。 小院儿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道:「安泰公主被指婚给秦小将军了。」 郑澜刚刚从宫里出来, 恆昌帝与他说了很多最近的政务, 其中也包括要给安泰指婚的事情。 「哦,这件事。」郑澜看着小院儿,觉得她刚才的思绪可不仅仅是为了安泰而感慨。 「公主说她不想嫁得这么急。」小院儿如实告诉郑澜, 又问:「殿下能不能去给陛下求一个恩典,先缓一缓这门亲事呢?」 郑澜失笑:「爱妃这么快就染上了皇亲贵妇爱管闲事的毛病。还真拿自己当成公主的长嫂了么?」 本想逗一逗她,却看见她垂着目光,十分难过的样子。 郑澜放下手里的杯子,强迫自己正经一点说:「这次勒丹王进京,联姻的事情没有落定,边关年下很可能再起战事。老头子才这么着急指婚,这已经不是情情爱爱的小事了。」 郑澜解释这些的时候,皱着眉头, 他一向讨厌解释,哪怕对皇帝老子, 他宁可被骂被罚,也从来不肯解释。但是小院儿总有本事让他做一些自己原本讨厌的事情。 而且, 难过的恐怕不仅仅是安泰公主, 秦志城虽然和安泰自幼相识,但没有半分男女之爱,这门婚事他从一开始就很头疼。 赐婚, 是殊荣,是拉拢,也是一种监视和督促,臣子对于天子的指婚,是不能拒绝的,否则就是不忠,何况是皇帝陛下唯一的嫡公主。秦志城觉得为国捐躯容易,为国娶妻就非常别扭。 小院儿见郑澜解释完,脸上浮现出不悦,便识趣道:「家国大事,民女是不太懂的。只不过为小公主可惜,嫁给不喜欢自己的人。」 第45页 郑澜脸上的不悦消失,勾勾唇角问小院儿:「那爱妃呢?嫁了喜欢你的人,是不是就不可惜了?」 小院儿抬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对她的喜欢,虽然也是这样阴阳怪气地。 但小院儿心里很有分寸,这场替嫁,到底并不是真正的「嫁」,两个人也没有做成真正的夫妻。小院儿低下头,心里如是想,郑澜看穿了她内心深处根本没有承认嫁了他,刚刚按下去的烦闷,又浮现出来。 「对了,多谢殿下的赏赐,那把琵琶太名贵了,民女配不上。」小院儿想起书房的鹤唳琴,还是想谢谢郑澜。 「觉得配不上,才要好好爱惜,仔细收着。虽然琴送你了,以后却不许你给别的男人弹。」郑澜想从她脸上看出些感动,哪怕仅仅一丝丝的欢悦呢。 但是小院儿脸上却还是那样秋水无波般的沉稳。那么宝贝的琴,价值连城不说,又是生母给他留下的唯一的遗物,这女子没心吗?郑澜冷冷看着她。 「李姑娘认识这把琴,这琴是令慈的心爱之物吧?」小院儿怯生生地问郑澜。 郑澜復坐回窗下,似有似无轻轻点点头,对小院儿交待:「是啊,要找一把比那西蛮子更好的琴送给爱妃,才行。」 一瞬间,小院儿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的,不是因为这把琵琶多么名贵,而是因为这把琴,对于郑澜来说有这么特殊的意义。她想道谢,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心情很是复杂。 一会儿,海升在楼梯处请示:「殿下,膳房问今日晚膳摆在哪里。」 「传膳云香月影。」郑澜随口吩咐,云香月影就是寝殿所在的院落,郑澜喜欢看小院儿吃东西的样子。 小院儿这才发现,暮色合围,已经这样晚了,下午时分暄热难当的超然楼,已经有些凉意。 两个人下了楼,往寝殿去用晚膳。 郑澜一贯于饮食上十分节制,和大多数王子皇孙一样,见惯了山珍海味,饮食喜欢清淡素净。倒是小院儿很爱吃肉,一段时间,厨房已经摸清楚了她的偏好,这顿晚膳上就有好几道荤菜,从前郑澜一个人时,是不怎么吃荤菜的。 郑澜特别喜欢看小院儿吃东西,那么认真,仿佛在她心里,每一口食物都是十分需要敬重的神祇,她的每一次细嚼慢咽都充满了虔诚。 咽下一口牛肉粳,小院儿对上郑澜看她吃东西的目光,问:「殿下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吃东西。」 「因为,好看。」郑澜端起茶盏,饮一口茉莉雪环茶水。 小院儿看他心情不错,已经没有了刚刚在超然楼上的不耐烦,于是问出了上午他出门时,她本想问的话:「殿下,我身体里的毒,其实并没有解,对不对?」 郑澜有点意外,虽然看她的神情里并没有太多恐惧,却还是皱了皱眉头。他有些头疼怎么跟她解释,毕竟她中的这种毒,毒发原理还是有些独特的。 真的要告诉她吗? 见郑澜思索着,小院儿心里更有了七八分的瞭然。 「殿下,这毒应当是十分兇险的吧。」 郑澜看着她,不置可否。蛊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研制出解药。 小院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殿下,那个……鹤唳琴,能不能收回呢?」小院儿双手放在膝头,有些紧张。 郑澜听闻,先是意外,然后忍不住恼怒起来:「你今天怎么有这么多问题!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不习惯被退回来。」 这愤怒中,有些恼羞之意。他把自己最珍藏的心爱之物送她,她没有多么高兴,还要退货。 如此不知死活,到底想说什么呢? 小院儿却十分真诚,并没有被郑澜的愤怒吓退。一双如湖水般澄澈的眼眸抬起来看他,那朵花钿也显得楚楚可怜。 「殿下……还是不要喜欢我这种人吧。」小院儿有几分斟酌,慢慢对郑澜说。 「你这种人,你是种什么人?」 郑澜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殿下,虽然我自知未曾真正的堕入风尘,但到底是出身低微,又长在勾栏,这样的出身,如果只是做一般世家公子的外室或者侍妾,或许尚可。但是殿下贵为皇嗣,文治武功,才能卓绝,能够配得上伴您左右的,应该是李秀蓉或者真正的钱淑媛那样的名媛贵女。而不是民女这样身份低贱,来路不明的人。」 郑澜继续冷冷看着她,没有想到看起来很有些胆识的她,居然说得出这样一套世俗之见。 世俗的眼光,是郑澜看得最轻最轻的东西。他自然希望小院儿也不要在乎。 小院儿看他没有回应,便继续说:「从厚山一见,到如今赠琴之谊,殿下对民女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郑澜沉默,默认自己对她的喜欢,气恼之色渐消,倒用一双好看的眼睛对视她,仿佛在说:我喜欢你,确实,我承认了。 小院儿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继续坦荡地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殿下可以超凡脱俗,从容不迫,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但这份自由,正是因为殿下是千金贵体,有资格有前提,才能雍容闲雅。而民女的真正身份,迟早是要被揭开的,纸是包不住火的。」 「原来你是怕露馅?那本王可以保证护你周全,不必担心。」郑澜说得云淡风轻,心头却没有底,单纯这样的保票,能不能打消小院儿心里的冲突。 第46页 他着实有些不太懂,自入府以来,一直乖巧安顺的她,今日这是怎么了。合欢绝情散难道还能让人性情大变吗? 小院儿见他不太明白,有些哑然失笑,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民女自幼失去庇护,习惯了被转卖和利用,殿下虽然时常调侃和戏嚯,但是对民女极尽保护,甚至可以称得上怜爱。这份情谊,民女十分珍重。可是,民女眼下最想要的,却不是庇护,而是自由。」 「自由……」郑澜思索,这两个字对于小院儿,到底意味着怎样的东西。 小院儿点点头:「以前,民女因为出身微贱,所以格外嚮往自由,遇到了殿下,民女曾以为,只要性命无虞,能够苟且偷生,就是自由。但经歷了这么多,方知道无论是真正的钱淑媛,还是贵为金枝的安泰公主,于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无法掌握作为女子的命运,到底还是不自由的。」 「所以呢?」 「如果与殿下在一起,并非民女发自内心的选择,那么对于殿下的真心就是一种亵渎。民女始终都是以钱淑媛之名,才来到殿下身边的不是吗?」 郑澜忽然有些明白,小院儿矫情的是什么东西。 「殿下想要的是小院儿的真心,但是如果没有自由,民女就搞不清楚,自己与殿下在一起,是出于真心,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得已而为之了。」 郑澜看着小院儿那副真诚的愁容,有些头疼小女人的这套逻辑,但又希望自己能学着去在意她的心情。 过去,小院儿想求他的恩典,把她放走,无非是担忧露馅以后被治欺君之罪,那时候他还可以用强迫的方式拒绝她。可是当他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她,郑澜反而患得患失起来,做不出耍无赖捆缚住她的事情。这是郑澜二十年的皇子生涯中,第一次真心真意去喜欢一个人。放浪形骸惯了,郑澜第一次这样认真,这样在意。 那么,还是要走吗? 「一会儿扯什么身份低贱,不许本王喜欢你,一会儿倾诉自己的身不由己,搞不懂是不是出于真心才留在本王身边。绕了个大圈子,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本王放你走人,分明是换汤不换药。」郑澜努力装作不在意地搪塞她,眼睛却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情绪。 「是,殿下或者说的没错。」小院儿神情却十分笃定,甚至含了一份果敢和决绝:「请殿下放我回到民间吧,民女只是凡夫俗子,不想被皇权争夺的漩涡吞没,也不想在为了生存,谨小慎微,苟且欺骗。更何况……」 小院儿神情忽然一阵担忧:「更何况,如果民女体内的毒不能解除,也许会不久于人世,那么就更不想最后的时日,活在另一个人的命运里,不能追随自己真实的心意。」 原来,她到底心中是很怕死的。沉稳是她多年来颠沛流离练就出来的本领,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郑澜的心被紧紧揪起来了,他连放她走都不会捨得,又怎么可能捨得让她死呢。 可是,如若不是这骯脏的权力漩涡裹挟了无辜的她,她也不会中毒。 那些曾经或者正在伤害她的人,一个也不能活。郑澜眼底浮现出一阵猩红的杀气。 小院儿以为是自己的要求惹怒了他,但既然选择了开诚布公,她倒也心下坦然。如果郑澜只是图她的姿色,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计划逃走。但是郑澜对她付出了真心,她也必须以真心待之。 既然是真心,就不应该惧怕他不高兴。 郑澜带着冰冷的怒意往外走,到了门槛处,停了下来,并不回头,缓缓道:「你身体里的毒,是合欢绝情散,服毒四十九日之后,才会毒发。给你施针,是为了延缓毒力发作。无论如何,在毒发之前,本王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你性命无伤。等毒解除,就随你的心意,天涯海角任你去。」 小院儿看着他离开,背影中有愤怒,也掺杂了落寞。 自由,他真的可以给她吗? 第26章 羡慕 很 郑澜离开以后, 一夜未回寝殿。 大半夜,湛王殿下没有在寝殿安置,反而一走了之, 丫鬟百灵以为两人吵嘴了,便低眉顺眼伺候小院儿沐浴安置。 小院儿穿着白色的寝衣, 三千鸦发垂坠及腰, 月光下如乌黑的缎面。她辗转反侧睡不着, 起来又躺下。 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对郑澜坦诚了要自由的心迹,但却没有料到, 他这么痛快地答应了。但郑澜那愤怒却有几分伤怀的背影,始终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 自从两人相识,郑澜一直是那么孤高傲慢,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那些孤傲总给她一种强大的感觉,因为强大,才能不在乎许多事情,才能带着戏嚯睥睨天下。 过去因为他的强大,她就觉得自己可以随时离开, 并不亏欠他什么。 但是,现在似乎有那么一丝不同。小院儿闭着眼睛, 强迫自己睡觉,不要再想。 不仅始终没有睡着, 身体还越来越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夜没人给她施针, 她的体内始终涌动着一股热流。 小院儿最终还是坐起身来,取了烛火,坐到妆檯前面, 简简单单随意点了妆容,在寝衣外罩上一件薄氅,让百灵取来一盏玻璃绣球灯,提着裙子疾步往书房去。 郑澜不在焚琴院。 实际上,郑澜根本不在府上,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第47页 海升在书房门口守夜,见小院儿深夜前来,纳闷道:「殿下不在书房啊,不是晚膳时就去了云香月明么?」 百灵沖海升使一个眼色,海升看看小院儿脸上并不开怀的神情,有了几分猜测。 没有找到郑澜,小院儿心中滑过一丝失落。但她没有回去的意思。 「殿下书房里,有没有关于医毒的书?」小院儿问海升。 海升也掌了灯,带着小院儿往书房里面一重重墙壁一样的书架里走去。 书册被齐整得分类,从农学到歷史,甚至西蛮和东戎文字的书籍,亦不乏其数。小院儿方知道,郑澜于卷帙浩繁中,涉猎之广。 终于到了毒学这一架,小院儿让百灵举着玻璃绣球灯,自己站在凳子上找书。最后,终于在一册名为《大郑奇毒大观》里找到了「合欢绝情散」这一个词条。 「剧毒。此合欢绝情散,服毒后七七四十九日毒发,毒发前若得亲密人行云雨事,则毒力自解。合欢之人则会承继毒力,至七窍流血身死魂灭。持扶摇神功或近似内力深厚者,可运毒疗伤数日,延缓毒力发作。」 扶摇神功,或者近似内力深厚者…… 小院儿仔细琢磨书里的意思,问海升:「殿下是否武艺高强,内力深厚?」 海升虽未曾见过湛王殿下使用武功,但多年下来也有所耳闻,便道:「这个,小的不是太清楚。不过据京中人所言,殿下自幼习武,得到名师指点,确实武艺超群,至于内力,小人不懂啊……」 「知道了。」小院儿把《奇毒大观》合上,递给百灵让她带回寝殿。 郑澜以前对她说过,这个毒圆房能解,她以为是他胡说八道,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奇怪的毒。 大概下毒的人,自知郑澜内力深厚,一般的毒会被他察觉吧,通过女色传递毒力,确实用心歹毒,要么可以让小院儿灭口,守住替嫁的秘密,要么可以一箭双鵰,剷除湛王。 如果是钱仲谋大人下毒,何必费这番心思呢?陶娘子一杯鸩酒或者一根毒针,足够让她变成永远不会泄密的死人了。 小院儿不得不想到太子。郑澜向来闲云野鹤,不喜欢掺合朝政,朝中不至于有人要害他。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储之争,毕竟连小院儿都看得出来,众多儿子中,恆昌帝那么喜欢郑澜…… 折腾了一夜,东方既白。百灵打了个哈欠,小院儿便回了寝殿,拉着百灵也跟着一起睡了个回笼觉。 · 这一夜,郑澜和小院儿分开后,其实是去找了秦志城。 在将军府后衙内,秦志城正在饮酒,不是小酌,而是烦闷地大碗大碗地喝着。紫云在他身边温柔侍奉,见郑澜来了,端庄行礼。 郑澜看到紫云的时候,有点意外,这已经不是在厚山茶叙时那个衣着华美妆容繁复的花魁了。第一眼,郑澜险些没认出她来。也对,秦志城给她赎身以后,她就是秦府的侍妾,告别了风月场,自然会改变打扮和穿着。 自从住进将军府,紫云铅华洗尽,只着了淡妆,随意将鬓髮挽起,与一般的官家侍妾并无不同。但紫云还是极懂得衣着的巧妙搭配,她穿着素气的宝蓝色常服和同色滚边的褙子,只带了个金项圈作为浑身上下唯一的饰品,黄灿灿的金项圈在宝蓝色素面常服上,显得素雅却不失高贵。 「哟,稀客。」秦志城放下酒杯,把郑澜拉过来坐下。郑澜看得出他在喝闷酒,心道正好,兄弟二人一起喝闷酒,也算有难同当。 「子流,你怎么也不高兴啊?被小辣椒撵出来了?」秦志城已经微醺。 郑澜看一眼立在一旁的紫云,秦志城才想起来,小院儿的事情是一个秘密,便擦了擦嘴角的酒,对紫云柔声道:「云儿,你去歇歇吧,我们兄弟俩有话要说。」 紫云行了礼,温顺退下。 郑澜自己端过酒杯,自斟自饮,调笑道:「本王是来给你贺喜的,你马上要享尽齐人之福了。京城的花魁被你抢到府里,金枝玉叶也要从天而降。」 秦志城呵呵冷笑一声:「得了吧,别拿我寻开心了。子流,我一直把安泰当妹妹。若说是兄妹之情,我比你可是更像个大哥。」 郑澜一时间不知道秦志城和安泰,哪一个更可怜。赐婚的诏书昨日晌午已经颁布下来,皇后怂恿恆昌帝把婚事安排在七日之后,秦志城班师回边境线的前一天。 为了后位和权势,皇后真的急不可耐。 「我不管,我要带着紫云去边塞。」秦志城一口闷掉酒盏里满满一杯烈酒。 「你何时这样有情有义了?早先不是还嫌弃有的人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吗?」郑澜顺手夺过秦志城的酒盏,他虽海量,可是酒瓶已经铺满了一地,实在不能再喝了。 「起初,确实是我见色起意。可是……可是子流,云儿是个好姑娘,别说边塞苦寒,就是刀山火海,她会陪我去的。我不能负她。她啊……」秦志城凑过来,郑澜微微躲过他的酒气,可是秦志城还是嬉皮笑脸地说:「云儿心里也只有我,你说巧不巧?这一点啊……比你那个没有心的小辣椒强多了。」 没有心的小辣椒……秦志城自幼不喜欢诗词文章,对小院儿的比喻却十分传神贴切。 郑澜把喝得醉醺醺的秦志城推到窗沿下的罗汉床上,看他酩酊大醉的样子,刚才虽说的是醉话,却戳中了他。 第48页 紫云端着热毛巾进来,对郑澜恭敬行礼,眼睛都不多看他一眼。或许是因为对过往的自省,紫云反而更拘谨于礼数。想起她曾经风情万种颠倒众生,应当只是为了生存的迫不得已。 紫云温柔而心疼地看着秦志城,拿起温热的毛巾,坐在床沿给他擦拭额头的汗珠。眼睛里的柔情仿佛溢出杯碟的佳酿,藏也藏不住。 郑澜干脆退后几步,做到了窗边的秀墩上。 秦志城这个时候并未完全昏睡,他握住紫云给她擦汗的秀手,眼神中满是柔情,对她说:「你放心。」 紫云低头莞尔一笑,也并不羞赧,反问秦志城:「将军让我放心什么?」 秦志城指一指后面坐在罗汉床不远处秀墩上的人,对紫云说:「放心不会让这个人的妹妹欺负你。」 紫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秦志城大胆的表白和承诺,让紫云心中满是慰藉,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反道:「将军醉了,莫再乱言语。」 秦志城知道她是不信自己的话,弯弯嘴角一笑,对郑澜说:「回去禀告陛下,我秦志城此生向来看不惯处处留情的京城纨绔,更不会为了前途功名,去迎娶不喜欢的女子,哪怕是金枝玉叶。」 紫云有些惊骇,她侧过脸看向郑澜,却不想湛王殿下一点点恼火的样子也没有,反而嘴上挂着喜悦的笑,似乎是一种对知己的知会,还阴阳怪气讥讽两人:「你秦大将军情根深种,在下知道了。你们秀恩爱,何必扯上旁人。」 其实,郑澜在心里是自嘲地笑,他看着秦志城与紫云的相爱,十分感慨。同样是救风尘,怎么差这么多?小院儿或许永远不会用紫云那般深情的眼睛看自己吧。 不仅不会,还口口声声问他要「自由」。 郑澜不想再做电灯泡,徐徐走出屋子,看到院落里种满了芳香四溢的茉莉,深夜里散发着迷人的幽香。 秦志城与郑澜一样,生母早亡,后来秦响大将军一直在边塞抗敌,也就没有续弦。将军府久没有女主人,陈设和装潢,随处可以感受到武将的单调和直接。倒是紫云入住之后,花坛里种上了别致的花草,四处的设置也改变了很多,变得富有情趣和生机。 还有她对秦志城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体贴,都是他自幼缺乏内心热望的。 第27章 贺寿 贊 郑澜其实不愿意承认, 他如今有些羡慕秦志城,羡慕他得到了心上人的芳心,羡慕他与紫云的相爱。 本打算打道回府, 却听见身后有簌簌的脚步声,郑澜回首, 看到一袭宝蓝色衣衫的紫云走出来, 在一丈之外看着他, 眼神里尽是担忧之色。 「夫人有话,但说无妨。」郑澜称唿紫云为夫人,这一声称唿, 倒让紫云紧张的心绪缓解了一些,于是走上前来,对她说:「今日小将军微醺,说出来的话并不能作数。陛下的指婚,是金口玉言,断不能因为紫云,使将军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 郑澜沉默了一息,知道紫云担心的是什么,于是徐徐说:「孔阳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夫人不必多虑。」 紫云颔首,郑澜的言语没有情绪, 但风轻云淡,反而让紫云心里放下了许多压力。 微蹙的峨眉也跟着舒展, 她对郑澜道了谢, 但依然将心中的话如实道来:「殿下称唿紫云夫人,实则我当不起。小将军少年裘马,功勋卓着, 是殿下器重的英才,与公主是天造地设。如今将军府上虽然是我内外操持,但他日公主入府,紫云定会恪守妾室的本分,侍奉主母前后,不会让小将军为难半分。请殿下将紫云心意一併告诉公主殿下为好。」 郑澜微微点点头,他心里有些感慨,曾经名动京师,裙下之臣无数的花魁,竟然能为了秦志城忘怀所有昨日的煊赫,他不解一个女子如何能这样死心塌地。 「你喜欢他什么?」郑澜用眼神往紫云身后的罗汉床上探去,紫云回了回神,才想明白郑澜问的是她喜欢秦志城什么。 「实不相瞒,紫云虽然曾有艷名,但毕竟是勾栏中被贵胄公子视为玩物,唯有小将军真正把紫云视为珍宝,给了紫云尊严与疼爱,甚至不惜抗旨拒婚。这份挂冠而去的恩情,紫云没齿难忘,愿意为小将军肝脑涂地,此生不悔。」 紫云说出如上的话,眼神中是一份惟独江湖女子才会有的笃定和仗义。郑澜沉默,心中却当起了涟漪。 尊严与疼爱、挂冠而去的恩情……郑澜心中默念这几个字,转身往外走,并没有再对紫云说什么,心里却有了一份答案。 · 回到湛王府的时候,已经快晌午,小院儿却还在酣眠。百灵已经揉着眼睛起身去吩咐膳食,想来王妃起床以后肯定是饿的。 见郑澜走进寝殿,百灵轻声请安。 「王妃昨夜没睡?」 百灵见郑澜还是如此关心王妃,心里一阵窃喜,道:「昨日殿下离开以后,王妃说身子热,心里也有些不熨帖,就去书房找殿下。」 「王妃去书房了?」 「是,王妃见殿下不在,就让海升带着找了一本书,王妃看了好久呢。」百灵拿过《大郑奇毒大观》,给郑澜看:「奴婢们不识字,就是这本。」 郑澜无奈摇摇头,看来这邪门的毒,小院儿已经了解了大概。 郑澜坐在床沿,看小院儿香甜得睡着,想到她酣眠在这里,心里却要飞出他的掌心,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挑起来。 第49页 此生此世,他从未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揪心。 小院儿醒来,看到郑澜回来了,坐起身来,道:「殿下,您昨夜去了哪里?」 「你梦里没有梦见本王吗?本王其实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去爱妃的梦里。」 百灵见两人又说话了,就急急退了出来,千惠端着铜盆正往这边走,百灵沖她摆摆手,鬼鬼一笑轻声说:「这俩人又和好啦。」 小院儿起来,穿上鞋子,看到郑澜正端着那本《大郑奇毒大观》,问她:「没经过人同意,就私自拿别人的东西。这样好吗?还是爱妃以后要离开这里的时候,贼不走空,想顺走本王珍藏的古籍善本?」 「殿下能不能有些恻隐之心?中毒的人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能活而已。」小院儿顶撞他一句。 郑澜实则是很心疼,了解了这毒的厉害,她应当是很害怕的。 他走到桌前,给她倒一杯茶水漱口。她见他回来并没有愠色,还是如常调侃她,心里不知为何踏实了许多,端过茶水漱了漱口。 「还说什么歷尽艰辛,辗转流离,爱妃接受起本王的伺候,却是心安理得啊。本王还没伺候过什么人呢。」郑澜看她,嘴里阴阳怪气,眼神里却蕴满柔情。 「活不了多久了,被龙子皇嗣伺候伺候,也不怕折寿。」小院儿把水杯放下,揶揄他,却没想到激起了他的怒气,过来一把抱住她纤细的腰身。 「什么活不久了,再胡说八道就把嘴缝起来。」 「经常胡说八道的是殿……」小院儿最后一个殿下的下字还没说出来,只觉得樱唇被一阵温热覆了过来,然后是柔软的舌尖万般柔情地闯入,她惊讶到瞪圆了眼睛,却不知不觉被他的力量打败,缓缓闭上了美目,甚至迎合着他的入侵。 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他,粗喘了气息,下意识摸一摸自己绯红的脸颊,用略带怒火的眼睛瞪着他。 郑澜看着小院儿的怒目,却没有半点心虚,理直气壮道:「这张嘴总说些本王不爱听的话,只好先堵上了。」 · 京都郊外,开元寺。 愉妃一袭素色云锦的宫衣,聘聘婷婷款步沿着寺庙的迴廊往前走。开元寺是皇家寺庙,并不允许百姓信众进来烧香。今日愉妃是按照惯例,到开元寺为恆昌帝求长生福,并为佛祖奉上随喜。 但是,愉妃从大雄宝殿向大和尚递上了随喜,就摒弃了所有的随从,往佛堂后面僻静无人的僧捨去了。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她。 愉妃轻轻推开屋门,拖地的宫衣被她轻轻一拽,全部没入室内的一片黑暗中。微弱的日光透过门纱洒进屋内,郑涌穿着一身僧衣,斜倚在僧舍的罗汉床上,大腹便便的样子让愉妃仿佛看了初入宫时的恆昌帝,一样胖胖的蠢蠢的样子。愉妃被黑暗遮住的面容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愉美人,孤可算等到你了。」 「原来开元寺的主持也已经被殿下收买了,殿下真是神通广大。」愉妃的语气如常温柔,娃娃般的声音,让男人闻言就酥软。 郑涌慵懒地说,语气里是暗黑的阴鸷:「区区一个破庙。就连守备京畿的御林军,现在都已经被孤收入囊中。」 「看来,殿下下定了决心。」愉妃抛过去一个妩媚的眼神,仿佛一把勾人摄魄的钩子。 郑涌起身,从她背后拥住她,往她袖子里塞入了一只霁蓝色的瓷瓶,将脸埋入她繁复的髮髻之中,深深吸一口气,道:「安泰大婚前一日,把这个放到老爷子的羹汤里。过不了多久,就让你如愿做太后。」 那双油腻而肥胖的手,很不规矩地往愉妃的衣襟里探:「如果美人不嫌弃,皇后也行。」 愉妃那双眼睛里顿时堆满了欲望,一阵狂浪的笑声从本该清净的寺院里传了出来。枝头的乌鸦闻声唿啦啦飞起,遮蔽了一大片日光。 · 自从那日吻了小院儿,郑澜极少再回云香月明,一直在书房里忙碌安排着很多事,秦志城也时常来,两人时常会一直神秘商量到深夜。 所有人都以为郑澜在帮助秦志城安排即将到来的大婚,但小院儿隐隐觉得并不是为了这件事,只有知道底细的人,才明白秦志城对于这门婚事是多么的厌烦和牴触,绝不会多上心。 小院儿却想起了另一个人,如今还在府上,趁着郑澜此时忙着,她想去看看那个人。 「百灵,和我去一趟噼柴院。」不等百灵反应过来,小院儿已经迈出了寝殿。 百灵遂叫上千慧,一起跟上小院儿往噼柴院去。自从金三在这里养伤,郑澜交代过侍卫,不许小院儿去看他。 噼柴院的门前果然站着侍卫,还有海升的徒弟、小太监万嘉。 「本宫没有见过你,让开。」小院儿几乎是拿出了所有的底气,强装出一份蛮横。 谁料万嘉并不吃这一套,师父海升交代的事情,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太监只会一丝不苟地执行:「奴才是海公公的徒弟,一直在后院当差,师父交代,王妃不许进去。」 百灵拉着小院儿道:「王妃,咱们回去吧。」 小院儿吩咐:「百灵,你去看看里头的人伤势怎么样了,出来给我传话。殿下不许我进去,可没说不许我身边的人进去。」 万嘉并没有拦着百灵,因为殿下交代的确实是只不许王妃进去。小院儿心中庆幸,还好这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不知道变通,否则可能百灵也不能进去了。百灵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噼柴院,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对小院儿说:「那人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老妈子刚刚端了饭进去,看着干干净净,没什么大碍了。」 第50页 小院儿遂舒了一口气,道:「知道了,咱们回去。」 路过焚琴院的时候,小院儿看到下人正往里面送茶水,秦小将军的明凯军守卫在门口,那些将士面目森森,站得笔直,一副训练有素的钢铁洪流的样子。这是小院儿第一次见到明凯军,比传言中还要令人肃然起敬。 「殿下,最近似乎很忙。」小院儿远远地看着焚琴院,自言自语。 百灵以为王妃是抱怨殿下不往后院去,便安慰道:「王爷肯定是和秦小将军忙公主大婚的事情,走不开。」 小院儿摇摇头,数了数日子,安泰公主的婚期就在三日之后了,不知道安泰如今是什么样的心境。 「公主府都还没有建好,陛下就这么着急指婚。听说,西蛮边境又不太平,小将军新婚第二日就要上前线了。」百灵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担忧的样子。西蛮听起来在边疆,似乎很远,其实并非如此。实际上,京城距离边境其实不过两百里,边关有变,京城中人无不惶恐。 毕竟十六年前,西蛮大军曾经直逼大郑京城,若非当时的威远大将军薛昭和振远大将军秦响两路夹击,大郑还真的说不定会怎么样。 只可惜,薛昭将军在那一次战役中,以身殉国。这是大郑人人皆知的事情。 从此能够镇住边关的,唯有秦响大将军父子了。 「但愿边关太平,不要出什么乱子。」千慧说起来,比百灵黯淡许多。小院儿才想起来千慧的家在邢北,就在西蛮和大郑的边界上,她虽然身在奴籍,父母却还健在,仍在邢北务农。 小院儿扯过千慧的手,安慰她:「不要担心。实在不行,可以把父母接过来,王府现而今正缺人手。」 千慧深深道谢,说父母已经年迈,路途颠簸很难来京。小院儿没有再说什么,觉得战争真的是很残酷的事情,对于秦志城,也生出来一些敬佩,虽然他冒失直率了些,但到底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正在此时,门子通传,李秀蓉和吴凡芸造访王府,求见王妃。 小院儿让门子把人约在花厅,自己换了身素色的衣服,随意插了朵宫花,就往花厅里去了。吴凡芸和李秀蓉都等在那里。 吴凡芸见到小院儿,脸上立刻堆满巴结的笑容,甜腻的声音道:「表姐,我是来贺寿的!」 小院儿很纳罕,问:「贺寿?」 见小院儿居然忘了自己的生辰,吴凡芸多少有些意外,道:「今日,是表姐你的寿辰啊,怎么你自己的生日都记不得了?」 小院儿脸色瞬时一黑,但马上恢復了沉稳道:「瞧我这脑子,只顾着忙,都忘了。」 吴凡芸赶忙递上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套精美的头面,倒符合吴家这等官商世家送人的手笔。 将这份生辰贺礼推给小院儿,吴凡芸才悻悻道:「也的确,表姐当了主母,肯定忙嘛。我们家主母也是日夜操劳,不似我亲娘,是偏房的姨娘,整日悠闲看戏赏花。饶是这样,二哥哥还不懂事,如今伤势刚刚好了些,又往院里去吃花酒。表姐有空去我们家坐坐,也好劝劝他。」 小院儿知道吴凡芸说的是吴凡钦,便胡乱搪塞道:「是啊,要去的。只不过王府上也忙……」 李秀蓉一直站在一旁不说话,小院儿的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尤其是小院儿问吴凡芸的那一句:「贺寿?」她十分诧异:哪有人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李秀蓉心里起了疑惑,遂沉了沉,问小院儿:「今日生辰,左丞府没有派人接王妃回娘家小聚吗?」 第28章 珠钗 ! 小院儿刚刚被吴凡芸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时面对李秀蓉却恢復沉稳道:「公主大婚在即,殿下与秦小将军整日忙碌,没有时间陪我回去。一个人回娘家, 又怕世家之间传闲话。」 说到公主的婚事,李秀蓉才解释道:「今日皇后娘娘传我和凡芸进宫, 就是为了给公主大婚帮衬些手脚, 凡芸说今日是王妃生辰, 就拽上我前来道贺。可惜,我事先不知道,便没有准备。」 说罢, 李秀蓉从鬓髮之间,拔下一枚宫样珠钗,上面一颗葡萄大的东海金珠,李秀蓉道:「这是年前东戎上洛时的贡品,金珠并不稀罕,这么圆润的倒是少见。今日匆忙,就当给王妃的生辰凑个数了。」 小院儿觉得这份贺礼过分贵重了,「这是县主的心爱之物,太过隆重了。」正想拒绝, 李秀蓉却摘下了小院儿别在头上的宫花,换上这枚珠钗, 又把小院儿的宫花别在了自己头上。 「这朵宫花权且算王妃的回礼。」 小院儿一直不讨厌李秀蓉,见她这样坦率, 便没有再推脱, 道:「多谢县主盛情。」 这枚珠钗确实价值连城,是李秀蓉最喜欢的一件首饰,她肯送给小院儿, 固然是一直以来对小院儿很有些好感,另外也有一丝私心。 如果,心上的人喜欢的是眼前这朵花钿,那么她愿意拿出自己的所爱之物,祝福他们。她希望自己的珠钗能代替自己,可以经常见到他,守望他。 小院儿看着李秀蓉一瞬间的出神,也洞穿了她的心意,对这枚珠钗更有了一些珍惜之意。她自从当了这假冒的王妃,处处提防小心,却不成想和李秀蓉倒有些互相欣赏,成了半个朋友。 「蓉姐姐,我要回去了。我们主母不许我在外头多待到中午的。」吴凡芸有些着急,作为庶出的女儿,她在吴家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一切要听主母分辨。 第51页 李秀蓉也觉得不方便再待下去,只说:「琢玉楼最近来了一批尚好的玉器,据说比贡进宫里的还好,公主大婚,我想去给她挑选一件贺礼。如果王妃有空,明日同去吧。」 吴凡芸自知作为庶出的官商之女,没有资格给公主送贺礼,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她羡慕嫡姐儿们的地位,羡慕钱淑媛可以高嫁到皇家,羡慕李秀蓉可以做公主的伴读,从小在太学里读书。吴凡芸打算继续巴结表姐,以后日子久了,说不定可以得到平步青云的机会。 第二天,李秀蓉如约和小院儿在琢玉阁见面。两人都没有带侍女,想享受一下没人跟着的自由。李秀蓉很自然地挎过小院儿,上了琢玉阁的二楼。 天气刚刚入秋,李秀蓉在水绿色褙子外面加了一件缂金丝的比甲,小院儿则是在中衣外添了一件真丝的薄氅,琢玉阁的小二从穿戴就判断这两个女子一定是王侯世家的小姐和新妇。 到了会客室,琢玉阁的老闆见到李秀蓉,非常殷勤地见礼,小院儿方知李秀蓉是这里的常客。 「这位是湛王妃,今日微服出来採买,先生不要声张。」李秀蓉温声吩咐。 小院儿看着李秀蓉,觉得她总是这样举止得体,气度里带着高贵和自信,处事周到,却很自然地恪守界限和礼节,小院儿觉得和她在一起,特别令人舒适。原来真正的名门闺秀是这样的。 掌柜一听说是王妃,脸上的殷勤顿时又多加了十分,连连行礼,并把最近到的最好的一批货物拿了出来。 李秀蓉从中为安泰挑选了一副冰种帝王绿的圆镯,价值不菲。掌柜甚至没有报价,李秀蓉道:「改日请店里的伙计去我府上取银票。」 李秀蓉把镯子放入锦盒,递给小院儿,道:「这是给公主的新婚贺礼,父亲虽然后日要入宫参加公主的婚宴,但朝臣不能进后宫,我的身份又不够参加公主的婚礼,请王妃代我送给公主。」 其实,朝臣给公主的贺礼,是可以从礼部直接呈送,入帐贡品的清单的,但是李秀蓉与公主,自幼一同入太学,是同窗的情谊,委託人私下给她献礼,才算一份姐妹之情。 小院儿收下,答应下来,反正公主出嫁的那天,所有亲王的正室都要入后宫为公主送亲,这个忙,倒也是个顺水人情。 挑选礼物其实费了很多时间和心思,眼看是中午时分,李秀蓉对小院儿说:「王府里的厨子想必和宫里的不相上下,但是王妃吃久了会不会也厌烦了?我知道一家酒馆又好吃又背静,雅间的陈设也很清雅,王妃要不要去尝尝?」 自从替嫁给郑澜,小院儿除了入宫就是宅在王府,还不如从前与金三母子在一起的时候,能够经常在市井中体会人间的烟火气。她早就很想出来走走了,于是欣然接受。 两人的马车到了李秀蓉说的那间酒家,朴素的装潢里透着高雅,小院儿看着门口的匾额,上书「尊源饭庄」,落款居然是「李良弼」,小院儿想来这件酒家,应该和右相大人也很有些渊源。 李秀蓉见小院儿看着匾额出神,主动说:「家父也是酒家的常客,几年前,老闆的央求下,给这饭庄提了字。」 李良弼是太学太傅出身的大学究大才子,尊源饭庄这几个字雄浑有力,有一股不失秀雅的张力,从书法来看,右相大人的才华应该是名不虚传的。 李秀蓉牵着小院儿的手往里走,入座了雅座,茶器清雅,小二点上香茶,两个人看着菜单子点菜。 小院儿的肚子咕咕叫,便点了几道想吃的菜,有酱鸭子和蒸排骨,李秀蓉则追加了几样素菜和点心。 「王妃很喜欢荤菜?」李秀蓉在心里发问,并没有问出口。 两个人吃东西的时候,李秀蓉看着小院儿吃饭的样子,又认真又虔诚。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的疑问似乎又确定了几分。 「其实这门婚事,我很是心疼公主。」菜上齐了,李秀蓉微微嘆了一口气。 小院儿自然也是知道其中的原委,便道:「的确,安泰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虽说她其实是喜欢秦小将军的。」 李秀蓉点点头,其实今日的玉镯,价格是一笔惊人的数字,对于金枝玉叶来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但是李秀蓉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能表达对安泰公主的情谊和怜惜。 第29章 玉镯 看 「右相大人的字写得极好。李姑娘想必也是博览群书吧。」小院儿岔开了话题, 安泰公主的这婚事,着实也令她感到心里难受,可是又没有办法改变, 毕竟是陛下的旨意,又捆绑了君权与军权。 「自幼是粗读了一些诗书, 不过我更喜欢书会才人的话本子。比如《宝钗集》《蝴蝶梦》什么的。」李秀蓉随手夹起一片青瓜吃, 一边说, 小院儿觉得她的饮食和郑澜一样喜欢清淡,吃得也很少,像猫一样, 一顿饭就吃一小口。 小院儿很惊讶李秀蓉的坦率。世家贵女的确可以读书习字,但是市井坊间的的话本子,说的大都是一些离经叛道的男女情爱,对于闺秀,读话本子可不是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体面事。小院儿一直都觉得李秀蓉是个很坦荡的人,没想到她对自己是如此不设防的。 不过提起话本,小院儿也很喜欢李秀蓉提到的这两本,两个人说起故事里的悲欢离合,竟然有十分多共同的评价, 甚至好几次异口同声地感嘆了书里的情节。 第52页 李秀蓉虽然是右相独女,却和一般的世家名媛并不太亲近, 盖因为她的个性比较清冷,又有才学, 和冯美娥吴凡芸之类势利庸俗的女儿没什么共同的话题。没想到和小院儿却越聊越开心。 小院儿对话本的点评, 十分机巧,富有生趣,足见她颇有阅歷, 对人性的善与恶都有比较深刻的关照和体会,这一点养在深闺的李秀蓉赶不上她,听她娓娓道来,像听才学和情趣同样丰富的先生讲学,李秀蓉觉得很是精彩。 一顿饭下来,两个人竟然真的成了好朋友,甚至因为郑澜而起的那点别扭,两个人也忘到脑后了。 小院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秦小将军大婚之后就要回边关了,西蛮的战事真的一触即发吗?」 李秀蓉道:「近日家父也常常在书房为边关烦恼,似乎前线不太明朗。这几年西蛮兵强马壮,此番确实有些危险。子流没有跟你提到什么吗?他与孔阳是最要好的。」 话说出口,李秀蓉便觉得自己冒失了,刚刚关于话本的谈话过分愉快,她忘记了分寸,说起郑澜和秦志城,居然是用了小字,而且还问郑澜和小院儿之间说了什么,十分逾矩。 小院儿看她脸色有些自责,反而宽慰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本就不同,现在是微服出巡,私下里说话,又不是在宫里。」 李秀蓉眼眸一亮,心里更加喜欢小院儿了,如此善解人意,难怪冰块一样的那位被她捂化了。她对小院儿不是情敌,倒像知己。 「其实,我很担心父亲的身体。」既然是知己,李秀蓉就提到了自己的心事:「母亲走后,父亲因思恋她引了旧疾,身子骨并不太康宁。他是个谏官,近年来得罪了不少皇室宗亲,甚至几次针对过太子……」 小院儿想起太子那张油腻又阴鸷的面容,如果李大人真的是个耿直的谏官,加上陛下是个温厚有余决断不足的人,那么李大人的处境就确实不太妙。 「其实,我真的很希望子流能帮帮父亲,甚至……帮帮大郑。」李秀蓉说这话,实则是鼓起了勇气,她一直是慎重表露心迹的人。 「帮助大郑?」小院儿看看李秀蓉,仔细琢磨这其中的意思。 李秀蓉点点头:「殿下什么都好,才学武功,礼乐骑射样样出色,家父曾说他一生治学,子流是他最得意最欣赏的门生,虽然表面上是放浪形骸了些,内里却是一个非常有才能和本事的人。只可惜他并不关心社稷朝政,如今大郑表面上看疆土广袤,其实早就危机四伏,最需要有才能力挽狂澜的人,做国家的中流砥柱,方能实现中兴。」 说到郑澜,小院儿深深同意李秀蓉的话,倒不是他的才学和能力,而是在于他真的视江山和皇位如粪土如草芥。 「说一句私下里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已经不是春秋鼎盛之时,如果江山落入太子之手,恐怕免不了生灵涂炭的结局。」李秀蓉觉得既然对小院儿放下了心防,就不妨多说一些,她有种笃定,小院儿即便不会帮她去劝说郑澜从政,也不会把近日的对话透露给别人。 小院儿和她是一类人,不屑于害人的正直之人。 「太子,真的很荒唐?」小院儿其实心里有些判断,但是她想知道具体的情况,想到自己不是真的钱淑媛,又伪装一句:「我常年在杭南,京中的事情不太清楚。」 李秀蓉道:「表面上看,大郑危机在北疆,有西蛮虎视眈眈。实则危机在内部,杭南富庶之地,却因世家贵族土地兼併,流民遍地。大财阀相互勾结,抵抗税赋,朝中空虚,国家拿什么打仗?」李秀蓉越说越愤怒,小院儿从她脸上看到了李良弼的影子。 收敛一些愤怒,李秀蓉接着说:「太子为了巩固权势,与世家贵族暗地里勾结成党,得到他们的支持能够稳定储位,他心中只有私权,没有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 小院儿却笑着感嘆:「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九殿下心里也没有。」 李秀蓉摆摆手,却否认:「那不一样。放浪不羁只是殿下的表面,王妃与殿下相处一段时间,一定能知道他内心的坦荡和善良。」 小院儿没有说话,李秀蓉的话,她理解,她承认。但是事关国家社稷的大事,涉及储位,涉及战争,她不能回应李秀蓉什么,只是把她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慢慢去想。 实际上,小院儿虽然感激李秀蓉把她当成可以倾诉心事的知己,但家国大事,她总觉得太遥远,她只是一个替嫁的棋子,来自最低微的民间,她只是想要属于个人的自由,从不属于她的命运和权力争夺的漩涡里跳脱出去。 而且,小院儿有一点和郑澜很像,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自我的人,缺少李良弼和李秀蓉身上那些家国天下的责任感。 「时候不早了,和李姑娘相识相知,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安泰的礼物,我一定会送到,转达姑娘的惦念之情。」小院儿拉着李秀蓉的手,又意味深长地说:「姑娘今日託付的事情,我会好好去想,所有的话,都只在我一个人肚子里,不会给任何人透露,你可以放心。」 李秀蓉浅浅一笑,道:「我知道。」 公主大婚的日子到来,凌晨时分,百灵就把小院儿叫起来梳洗,换了宫装,梳妆打扮,就要进宫了。 小院儿自从那日被郑澜吻过,就没有再怎么和他说话。偶尔在府上照面,郑澜风度翩翩和她问好,她则爱答不理冷冷淡淡的,郑澜也不恼火,他一贯不会为了什么事情牵绕心绪。只是半夜时分,等她睡了,郑澜会悄悄去寝殿,封了她的睡穴给她施针控制毒力,片刻不会逗留,继续回书房看书或者会客,晚上也歇在那里。 第53页 小院儿知道郑澜半夜来过,但是却撑着不去焚琴院找他。既然跟他说开了,不想做这假冒的王妃,小院儿觉得两个人能够秋毫无犯,各走各的路,才是一份负责。 她不想再给郑澜「忍不住」的机会,等毒解除,她希望他能守信。 两个人在冷战,王府上下都知道。奴才们是主子情绪的延伸,海升和百灵却都捉摸不出来,两个人到底为了什么闹得不愉快,于是做事也更加谨慎。 「殿下今日不和王妃一同进宫吗?殿下与公主自幼在太学同窗,感情极好的。」百灵小心翼翼地问小院儿,公主大婚是皇室重大的典礼,两个人可以同去百花宴,却不能一同出席公主婚宴,京中贵族里肯定会传出风言风语。 小院儿也在犹豫要不要去请郑澜一同进宫,天色还早,不知他起来没有。 正在琢磨,郑澜已经进入寝殿,朝百灵传递一个颜色,百灵就悄悄退了出去。 小院儿还在对着镜子梳妆。 镜中首先映入小院儿眼帘的是郑澜腰间的玉带,然后小院儿才看见他玄色的衮服。大郑礼制,亲王入宫参加典礼,是要穿这样制式的服装的。 小院儿没有站起来行礼,也不回头,对着镜子里衮服上团龙的刺绣图案说:「殿下,是要一同入宫吗?」 「不是。」郑澜也在看着铜镜,镜中人的容颜落入他的眼帘,施过粉黛的面容美目盼兮,那朵菱花形态的胎记依旧红艷动人。 小院儿不明白他穿戴了这么一身,为何不是一同入宫,才回过头来看他那张冷白色脸上的表情。 没有什么表情。 小院儿更加不解,道:「入宫的马车在门口候着了,殿下如果要同去的话……」 小院儿想说,如果想同去的话,也不是不行。她希望两个人能秋毫无犯,但并不想再看他失落的背影,何况他主动来寝殿,应当是想和她一起入宫的。 「今日只有本王一个人入宫,爱妃在府上守候,今日哪里也不要去,一直等我回来。」郑澜说的很平静,没有喜悦,也没有不悦。 小院儿几乎不太相信,道:「今日,所有的皇室贵妇都要入宫的,这是礼制。」 郑澜冷冷道:「可你又不是皇室贵妇。」 何况你也不想当皇室贵妇。 一句话说得小院儿无言,的确,入宫不想再当冒牌的王妃,应该立刻把这身属于真正钱淑媛的宫装也脱下来。 但是李秀蓉委託小院儿给安泰的玉镯,还静静躺在妆檯上。她受人之託,应当忠人之事。 郑澜追随小院儿的目光,落到放着玉镯的锦盒上,伸出纤细的手,打开盒子,看到里面冰种透亮的玉镯。 「这么好的成色,爱妃是把自己卖了吗?」郑澜语气恹恹,他推测这是小院儿要送给安泰的礼物,有点纳闷她那里有这么多钱。 「我不值这么多钱换这么好的玉镯。」不知为何,郑澜的阴阳怪气,让小院儿心里安稳了很多,她至少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于是诚恳道:「这是李姑娘给公主的随礼,她们感情好,要我亲自在公主上轿前交给她。」 「爱妃过着别人的人生,也可以照样交自己的朋友嘛。王侯贵族间,送礼行贿的事情,爱妃很快也都学会了。」郑澜干脆坐在了窗下的玫瑰椅上,自己给自己斟茶喝。 小院儿过去夺过茶杯,郑澜以为自己讽刺她让她生气了,瞄她一眼,才听她说:「这茶水是昨日的,已经不好了。」 郑澜放下杯子,心里有点喜悦,她还知道关心他,随后生出更大的失落,蛊昨日到书房告诉他,合欢绝情散的解药有些眉目了,只是炮制解药还需要时间,但最麻烦的配方已经研制出来了。 答应的事情要做到,何况如果换成他,也不想顶着另一个人的虚名,和一个谈不上深爱的人,煳里煳涂过一生。 一瞬间,郑澜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嗯,做完今日的大事,他就可以腾出手脚,安排好一切,而且无论是小院儿还是自己,这个方案都不会亏欠。 想到此处他的眼睛闪现出光彩。 小院儿放下茶杯,问郑澜:「要让百灵来换茶吗?」 「不用,我不是太渴。你今日不要进宫去了,就在王府里等我。」郑澜再说一遍,小院儿才明白,他今天真的是不让他进宫。 「为什么?」小院儿问。 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郑澜估计着时间,秦志城应该已经在准备了。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不爱解释的人,小院儿是个例外,但是今天的事情,说起来很复杂,他不知道怎么说,一时语塞。 「殿下说正经话的时候,脑子就卡住了。」小院儿瞥他一眼,看穿了他的难处,便说:「不去也行,殿下把这个礼物交给公主吧。」小院儿把玉镯捧过来,给郑澜。 郑澜要怎么给她解释,今日不仅安泰恐怕不能如期出嫁,甚至京城也要有一针骚乱,乃至宵禁?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徒然增加许多不便,何况他本就是参加前庭的宫宴,无法像女眷那样出入后宫。 「礼物可以以后再送。今日老老实实在府上,哪里也不许去。」郑澜扔下一句话,就走出了云香月明的院落。 小院儿看着他真的走远,心里又急又气,那句「哪里也不许去」深深刺痛了她,说好的等毒力解除,就让她自己选择去留,这才过了几天,就给她禁足了。 第54页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信错了人。 何况,她想起李秀蓉的嘱託,心里更是烦闷。长这么大,她习惯了为了生存为了性命为了保全自己去委曲求全,李秀蓉其实算得上她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一个彼此交心的朋友。 她要进宫,她得把玉镯亲自交给安泰,抚慰她身不由己的处境。 · 郑澜前脚走,小院儿就乘了马车往宫里去。郑澜一个人进宫喜欢骑马,乘车要比乘马慢半个时辰,是故等到两人再见面,已经是在大殿的宴席之上。 婚宴在中午,最核心的皇亲国戚都是清晨就入了宫。本来按照大郑规制,公主的婚嫁虽然比皇子娶妻操办得要大一些,但也不至于几乎所有亲王和有爵位的皇亲都要入宫。 盖因为一来安泰是恆昌帝唯一的嫡出公主,二来是西蛮边境上战事一触即发,恆昌帝想通过大操大办的方式,犒赏在边关一线的秦家父子。秦响守在边关不能进京,恆昌帝更要尽其所能表达他的器重和信任。 郑澜走进宴会大厅,看到一众熟悉又陌生的叔伯侄子和兄弟,才真正感受到安泰和秦志城之间,政治联姻有多么重。 郑澜落座的时候,几位从封地匆匆赶回来的亲王和侯爵十分意外,皇家的婚丧嫁娶,无论多么隆重,郑澜也是不参与的。他向来给众人离经叛道,闲云野鹤的印象。 第30章 皇兄 过 郑澜若是改弦更张, 开始老老实实关心朝政,最睡不着觉的人恐怕是太子。几个诸侯见郑澜进来就已经做好了看戏的准备。郑澜圣母身份低微,却最得恆昌帝的偏爱, 太子虽然庸碌,嫡长子的合法储位却不可撼动。左右那个皇座和他们几个没有关系, 眼馋也掺合不上, 他们反而有了坐山观虎斗的闲情逸緻。 五皇子瑞王郑温的封地在越阳, 距离京城最远,他封王之后就离开了京城,已经三年没有见到郑澜, 「九弟,难得你能参加这样的场合,几年不见,你气质更清朗些了。」郑温让小太监给郑澜看茶,他人如其名,继承了恆昌帝温和的性子,算是几个皇兄里,和郑澜之间没有过节的一个。 「安泰和老九是太学的同窗,都是右相李良弼大人门下, 情分自然不一样。咱们这些被圣上撵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人,能跟黄圈圈周围的爱子爱女比吗?」说话的是三皇子滕王郑潦, 封地在肃东,确实是苦寒之地, 这些年郑澜一直没有获得封地, 众皇子都认为是恆昌帝有意把最喜欢的儿子留在身边,把最讨厌的儿子撵去守边。 「这话说得不对,分封到地方, 就不是父皇的爱子了?要是这么说,那父皇的爱子出了九弟,就只剩太子了。也不能说,太子和九弟平起平坐吧。」挑事儿的这个是七皇子郑汪。他名字里有个王字,又比郑澜大两岁,虽然有了封地,却根本还没被封为亲王,至今只是个侯爵。而郑澜被封为亲王,是在七岁那一年。郑汪心里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所以他故意扯上太子,挑起事端。 郑澜听着几个兄长火药味十足的发言,却悠闲地端起了茶杯,仿佛只是听到了一群狗叫,不足为奇。 郑温虽然不是最年长的,但被迫出兄长的姿态,斥责道几个弟弟道:「你们是不是久不入宫忘了规矩了,太子是能随便议论的吗?虽然是兄弟,到底君臣有别。一会儿父皇就过来了,言行要有分寸。」 恆昌帝的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早年夭折,六皇子身体孱弱,在封地没有进京,列席却还没说话的就只有八皇子惠王郑波,他只比郑澜大半岁,封地在靠近杭南的皖南,虽然富庶,却只有很小的一片地方。虽然郑波是郑澜的哥哥,但因为两人年龄相近,他从小就活在郑澜的光环之下,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他的生母是恆昌帝第二任皇后,而安泰的生母是郑波生母死后的继后。 作为除了太子之外,恆昌帝唯二的嫡子,郑波却始终刷不到存在感。都是嫡出,才能平平的郑涌因为行大,可以做太子,而性情骄纵的安泰出嫁,恆昌帝可以如此大操大办,风光到极致。他却连大婚都是草草了事,心里不能不气。 入宫前,八皇子郑波已经听闻了一些郑澜的传闻,据说一贯风流的九弟自从迎娶了左丞大人的独女以后,杜绝了女色,只与王妃十分恩爱,日前还手拉手观看了百花宴的献艺。 三哥不许他们拿着太子说事,郑波就把话题引到九嫂上。 「今日是安泰的婚宴,兄弟们能聚一聚实属难得,今夏九弟的大婚,却没能讨一杯喜酒,待会儿宴席开始,八哥要给九弟妹好好拜个礼,看看弟妹是不是真的像传说里那么美貌,把九弟的性子都改了。听说杭南女子惯会卖弄风情,今日看看世家贵女是不是也是如此。」 作为兄长,如此轻浮谈论弟媳,在座的诸位都能感受到郑波对郑澜的挑衅和羞辱。 提到小院儿,郑澜那面无波澜的表情倒是浮现出一丝变化,他确实讨厌任何男人惦记小院儿的美貌,哪怕没见过凭想像生出肖想,也让他想现在就做弒兄的不义之人。但是一会儿要发生大事,他不想为了这种善妒的小人生出枝节,便柔情道:「爱妃身子不爽,今日没有进宫。」 爱妃两个字说得柔情蜜意的,郑波很是意外,他觉得传闻说的好像的确有点眉眼。郑澜是个情感寡淡的人,就如同恆昌帝的信任和青睐,在别的兄弟看来求而不得,郑澜却根本不屑一顾。 第55页 郑波是头一次觉得郑澜表达出了感情,或者说,爱意。 颇有些讨了无趣的意思,郑波便没有再说话,倒是郑温有点疑问:「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没见太子殿下?」 「太子……今天恐怕不会这么早出场。」郑澜抿一口茶,悠悠说。 「九弟什么意思?」郑汪敏锐地感觉郑澜的话里有话。 可是郑澜始终再不肯理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几个皇兄看着郑澜那淡定从容的样子,觉得几年没见,九弟有些大不一样了。曾经的少年郑澜若说是俊朗飘逸,自负潇洒,今日的郑澜到让他们产生了一种成竹在胸的魄力,甚至有些不怒自威的威严感。 今早小院儿没让郑澜喝隔夜茶,他一路进宫,其实有些渴了,这杯热茶饮下,才觉得有些畅快。至于几个皇兄那些带刺的话头,他从小就听厌了。可是,茶杯还没放下,他就看到了不远处投过来的熟悉的眼光。 居然是小院儿,稳稳坐在亲王尊妇的那一桌。宴会厅里往来宾客络绎不绝,郑澜竟然不知道她何时进来的。其实小院儿本可以更早些落座,她是刚刚从前头过来,把李秀蓉送给安泰的桌子,委託了皇后身边的婢女带给她,才姗姗来迟。 郑澜微微蹙眉,别过小院儿的眼神,一方面他心烦,她没听话乖乖呆在王府,还是进了宫。另一方面,方才她那眼神中的情愫,他看懂了。 小院儿正坐在一众皇嫂的席间,距离郑澜实则不远,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怜惜之意。刚刚几个皇嗣的言语,小院儿来的虽然晚,却听了个大概。 她知道他生母低贱,又备受恆昌帝喜爱,所以被皇兄们既歧视又嫉妒,但是她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们仍是这样明目张胆。 郑澜如今有能力和手腕,自然云淡风轻不在乎,那么他小时候呢?没有生母的庇护,一定被哥哥们轮着欺负过吧。 郑澜讨厌小院儿可怜他。她说她不想分不清是为了生存讨好他还是真的喜欢他,那么他也不要她为了同情他而喜欢他。 而且,正是成长的艰辛,让他和她练就了本领,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体会到许多有才能的人才能体会的欣悦。 一瞬间,郑澜和小院儿都有点明白彼此了。他们身世看上去悬殊,其实都是摸爬滚打,滚刀带刺地过来的。 小院儿扫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身边言笑晏晏却各怀鬼胎的所谓皇室宗亲,暗流涌动的都是利益和权谋,于是觉得其实郑澜和她差不多,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 后宫内,等待吉时的皇后却万分焦急。 安泰已经穿好了吉服,带上了凤冠,满满当当的仪仗在凤藻宫的门口等候。但却没有见到最重要的人物出场。 恆昌帝昨夜在交泰殿批奏完奏章,就去了愉妃哪那里,一直睡到了现在。大太监李金叫了好几回,愉妃都说陛下还要多休息一会儿。 皇后在心中暗暗把愉妃这个贱人骂了一万遍。 已经是清晨,按照礼制,这个时候,恆昌帝应该已经出现,对安泰说一些出嫁时,父亲要对女儿说的话。然后再为她盖上盖头,帝后牵着她走上交泰殿的高台,等着驸马爷对着长空射出三枚金色箭羽,之后是身着铠甲的御林军将士们鸣鞭,仪仗浩浩荡荡跟随驸马和公主的玉辇送至宫外的公主府。然后才是宴会开席,皇室贵族在郑澜他们所在的宴会厅,而参加公主大婚的朝堂百官人数众多,则设宴在交泰殿前空旷的广场上。 现在,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公大臣,都已经列坐,就等着最后的仪式在吉时开启。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恆昌帝要出现,立刻现在马上。 皇后排出自己身边的大宫娥去愉妃那里又催了一遍,大宫娥却面色苍白,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皇后预感不妙,把宫娥叫到近身耳语。 大宫娥说了几句话,皇后的脸色登时惨白惨白。 「这可怎么办?」 安泰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掀开盖头,看到了母后惨白的面容,忍不住问:「母后,怎么了?父皇那边有什么事情吗?」 皇后沉了沉气息,想到了情急之下的对策,走上前来,把她的盖头重新盖好,说:「没事。」 其实当然不可能没事,大宫娥到了愉妃的宫中,得知恆昌帝吐血了,太医悄悄从侧门进去号脉,情况有些危急,太子已经赶了过去,今日是绝对无法给公主送嫁了。 皇后并不怕恆昌帝有什么事情,实际上如果恆昌帝立即驾崩,她倒是可以高枕无忧成为太后。只不过,一旦国丧家丧在身,安泰的婚事就要耽误,她就无法绑定手握军权的秦家父子,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皇后交代大宫娥不要出声,对着门口的仪仗和喜婆说:「公主此次大婚,规模宏大,不同一般皇室嫁女,陛下要先在交泰殿面会文武百官,颂告上天之德。你们随本宫来。」 说完,皇后牵着安泰的手,一路往交泰殿去。 仪仗和喜婆心里很是疑惑,但是谁也没有本事在后宫质疑皇后的权威。于是婚礼按照仪式的程序进行。 第31章 宫变 留 在交泰殿的前庭, 皇后带着安泰等待着接亲的队伍,心里却并不平静。 恆昌帝在安泰公主出嫁这天突然吐血,这绝非吉兆。但是事已至此, 她只能硬着头皮在这里等待。她希望秦志城接亲的队伍早点出现,哪怕比规定的吉时早些都没有关系。 第56页 可是, 让她心里更打鼓的是, 吉时就要到了, 宫门外仍然没有一点点动静。 交泰殿前跪拜着的文武百官已经十分纳闷了。 虽然天气入了秋,日上三竿时的太阳底下,到底还是很晒人的。有几位年纪大的老臣, 已经晕倒了,小太监不时要到绕过跪了一地的百官们,去把受不住的大人抬到阴凉下歇息。 从交泰殿高高的前庭往下看,中暑的大臣越来越多,好端端的喜事竟然有了许多惨澹的气氛。 「让大太监去看看,驸马怎么还没来?」皇后头上渗出来一串豆大的汗珠,她脸上今晨认认真真贴的珠钿都被汗水染湿了。 红盖头里的安泰已经有些预感:今日大婚不会顺利了。 去打探驸马仪仗的太监根本没有出宫门,就被一片明光闪闪的铠甲晃晕了眼睛,只不过这并不是驸马爷麾下的明凯军, 而是……太子统领的守备京畿的禁军,也被称为御林军。 人多势众的御林军浩浩荡荡闯入了交泰殿前的广场, 文武百官大为惊骇:这些御林军的刀刃全都亮在外面,无论如何, 今日是公主大婚的吉日, 兵戎相见绝对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流程。 御林军将交泰殿内外的皇家贵族和朝廷大臣,层层围住,从外面看是水泄不通铁板一块的架势。 安泰终于按捺不住, 她掀开了盖头,看到眼前这一幕诡异且骇人的场景。 皇后惊诧不已:「你,你们干什么!」她看到太子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交泰殿,怒瞪着凤眸,问:「太子殿下,此刻你不是在愉妃宫里守着陛下吗?」 太子看到皇后神色虽然严厉愤怒,但是额头上虚弱的汗珠出卖了她,于是很骄横地道:「母后掌凤印,只能管后宫的事,今天就闭上嘴吧。」 说完几个禁军头子,就过去架起皇后,往后面的宴会厅送过去,安泰拦过去,对着这几个上前的兵卒呵斥:「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也敢冒犯,你们……你们这是大不敬!」 太子给李怀使一个眼色,两个宫人上来就把还穿着大红喜服的安泰摁住,嘴里堵上了一团白布,从后面捆住了手臂。 皇后吓得颤颤巍巍说:「你……你们这是要造反!」 宴会厅里的众位亲王和侯爵们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不太对劲,纷纷站起来,往外走,想看看外头闹哄哄的是出了什么事。郑澜此时趁乱,一步上前,将小院儿拉在了身边,身手敏捷地躲在了宴会厅靠墙壁摆放的屏风里,又从屏风外随手扯过一个秀墩,让她坐下。 小院儿看着郑澜,还没反应过来,就透过两扇屏风的缝隙,看到外面一队明光闪闪的兵卒进来了,带头的是东宫秉笔太监李悦,他看着屋里的这群位高权重的亲王侯爵,脸上微微诡谲一笑。又扫一眼王爷们腰间佩戴的刀剑,就扯着奸细的嗓音命令进来的兵士:「给诸位王爷下了兵刃。」 见这帮人来者不善,瑞王郑温站起来,对着李怀呵斥:「大胆!我看谁敢动!」又怒视李怀,问:「你是什么人?」 李悦笑笑,道:「回禀殿下,奴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秉笔太监。」 「太子?」郑温看看这一众兵卒的架势,眼波流转,预感大大不妙,却还想继续用威严震慑住这阉宦:「太子也没有资格让王爷们缴械,你们给本王退出去!」 可是这一众兵卒今日并不想尊重在座的任何一位亲王,非但不退出去,上前就不由分说把郑温摁在了宴会厅的餐桌上,他富态的脸庞下压住了一盘瓜子儿,隔得他剧痛,忍不住咿咿呀呀呻吟。 列席的王侯贵妇们大多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纷纷搂住自己带进宫里来的小孩子。 禁军用干净利落的速度,夺过了亲贵们的佩剑,将他们圈在一起,牢牢控制住。 郑汪和郑波年纪轻,也没有上过战场,一直都在封地做着闲散宗室,这阵仗,让他们吓得脸色都白了。倒是封地靠近边陲,时常莅临前线的郑潦站起来,一拳打倒了上前的兵卒,走过去对着太监李怀上去就是一脚,道:「狗奴才!你算个什么东西!父皇呢?本王要见陛下!」 李怀爬起来,露出阴恻恻的黑脸,摸摸刚刚磕在地上的额头,嘴角微微一弯,惨笑一声,仿佛感慨滕王殿下好像没有搞清楚状况,今日并不是闹着玩过家家,是流血的宫变,是把脑袋别在腰上的抢班夺权。 李怀给两个身高马大的禁军兵卒一个眼神,郑潦被两个人用力束缚住臂膀,李怀走上去,嚣张地朝滕王郑潦来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郑潦虽然不是得势的皇子,到底是亲王,哪里受过这个委屈,被打以后暴躁地咆哮起来,奋力挣扎。 李怀并不着急,徐徐过去,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嘿嘿笑着,看上去像个怪物般骇人,不疾不徐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闪着银光。 「你这个死阉狗!你敢动本王试试!」滕王郑潦是火爆脾气,这时候语气中却已经有了点怯意。 李怀把刀刃对准郑潦的眼眶,刀柄把郑潦的颤抖传到了李怀的手心,李怀却十分享受的笑了。 「殿下,你可得……您可得留神哪!不太疼……不太疼……」李怀那张扭曲的老脸上笑容逐渐狰狞,然后手腕一下戳下去。 「啊!」一阵惨叫从宴会厅穿了出去,前庭外广场上被禁军圈住的百官,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第57页 皇亲国戚爆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哀嚎,女眷们更是仅仅搂住自己的孩童,不许他们看。一瞬间,交泰殿内就响起了妇孺、老人呜咽的尖叫和哭声。 众目睽睽之下,三皇子、滕王郑潦的眼珠子,就这样被挖了下来!没有人不害怕、不惊惧。 小院儿这才明白,为什么今日郑澜为何不许她进宫参加婚宴,他应该早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了。 似乎感觉到了小院儿的心理活动,郑澜凑过来,用气声说:「爱妃今日不听话,非要进宫,就是为了来看人挖眼珠子的。」 小院儿抬头看着他那好看的下颌,反击道:「被殿下拽到屏风后面,全遮住了,根本没看到。」 郑澜瞥他一眼:「原来爱妃是喜欢看这个,癖好还真是不同凡响。」 小院不想理他,反问他:「其实今天的宫变,殿下早就知道了吧?」 郑澜不置可否,安静在屏风后面微微闭上眼睛,对小院儿说:「别出声,别让他们发现,本王最讨厌扯上这些混帐的家务事。」 家务事……小院儿低下头,又想起刚刚他被几个皇兄挤兑、奚落的场景,又想到郑潦被太子的太监活活挖掉眼睛,心道这所谓的家庭,真是又绝情又残忍。 被禁军押入宴会厅的皇后和安泰公主,一进来恰巧看到滕王被挖去眼睛的一幕。皇后脸上已经吓得没有了一丝血色,看着屋里这帮大兵,明晃晃亮着官刀,刚刚进来就被身后押着她的大兵推倒在地,几乎是半晕厥在地上。 看到皇后倒地,却没有一个皇室宗亲再敢出头,唯有一身喜服,头髮凌乱却被堵住口齿的安泰,留着清泪发出呜呜的混沌不清的声响,看着失去意识的母后趴在宴会厅冰凉的地板上。 宴会厅里刚刚的祥和喜乐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噤若寒蝉的畏惧。连郑潦的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所有人的心头都在自问:自古宫变没有不沾满鲜血的,作为皇亲国戚,他们今天还能活着走出交泰殿吗? 此时,李怀扯着嗓子,对满屋子的人通传:「太子殿下道到!」 众人不敢不跪拜,纷纷颤抖着匍匐在地上。几个亲王按照礼制本不必行礼,但此时却下意识就趴了下去。 郑涌大摇大摆挟持着皇后和安泰公主进入了亲贵们的宴会厅,扫过亲王的那一桌,看到了几位多年未见的弟弟,又看到被挖了眼珠子的郑潦已经趴在了地上,疼得没了气息。血腥味瀰漫在整个交泰殿的宴会厅,郑涌忍不住嫌弃地掩住了口鼻,抱怨:「怎么弄得脏兮兮乱糟糟的?」 但他又抬眼在亲王之中寻找,看了片刻,惟独没有看到郑澜,肥肥的眉头微微拧了一下。 「老九怎么不在,是没来吗?」郑涌问李悦。 李怀进来的时候,郑澜已经扯着小院儿退入了屏风,他的确是没看见,于是道:「奴才进来时,没看到九殿下列席。」 屏风后面,小院儿从缝隙里看到安泰被几个大兵按在地上蹲着,被堵住了嘴,眼睛里全是泪水,有几分不忍,又听到外头太子问起郑澜,遂扯一扯郑澜的衣袖,意思是问问他是否要有所行动。 「爱妃不要多事。」郑澜却双手抱在胸前,依旧闭着眼睛。 第32章 臣弟 痕 没有找到郑澜, 太子郑涌心里有一丝不安,但他劝告自己打消了疑虑。这时,外面有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卒进来向李怀耳语了些什么, 李怀上前,又小声告诉了太子。 郑涌的眉头紧紧拧了拧, 对李怀道:「不管他, 出不了什么大事。」 原来, 今日的宫变,太子早有准备,第一步就是派出了一支阻拦秦志城接亲的队伍, 最好能把秦志城就地处死或者抓起来,以此来要挟秦响交出军权。 刚刚,去阻拦秦志城的那一队御林军来报,没有料到秦志城接亲的队伍人马众多,浩浩荡荡有千人之众,都是明凯军中甲冑在身训练有素的精锐,去围堵秦志城的御林军,生生被秦志城冲出了个口子,队伍往北一路出城往北逃走了。 往北, 应当是回西蛮边塞。 郑涌吩咐李怀:「吩咐下去,封城, 宵禁。除了在交泰殿里的这些大臣,查查还有谁没来, 都抓起来。」 郑涌向外面看看前庭晒在大太阳里, 一众歪着、倒着的大臣,又嘱咐:「去,把左丞右相、六部尚书、鸿胪寺卿、太学太傅都押上来, 一起关在宴会厅里,待孤登基之后再做打算。」 李怀应诺,不一会儿就把七八个一品大员押了进来,却唯独没有看到左丞钱仲谋。 「钱大人今日抱恙,没有来参加婚宴。」李怀拿着内务府的画卯单子,清点人数。 「这只老狐狸!」郑涌考虑,钱仲谋在杭南世族中,仍有巨大影响,这个人不除掉,他就无法真正将杭南财阀的钱袋子变成自己的小金库。 于是,郑涌目色一凛,对李怀低声道:「吩咐亲卫,去追杀钱仲谋,见到其人,就地正裁,不要留下活口。」 此时,被押解进来的右相李良弼对着郑涌破口大骂:「身在储君之位,却如此迫不及待要篡权夺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在嫡公主大婚之日宫变,泯灭天良!老臣,老臣不服!老臣要见陛下!」 李良弼是有名的谏臣,在一众贪生怕死的亲王贵胄面前,大声痛骂太子的恶行,显得又正直又孤独。 第58页 昔日朝堂之上,李良弼不止一次针对太子的丑恶言行上疏恆昌帝,两人早已经结下了梁子。 刚刚挖掉郑潦的眼珠子,看来不足以杀鸡儆猴,郑涌正愁此前没有机会将这个耿直到油盐不进的老臣弄死,今天看来不能错过机会。 郑涌走过去,那张油腻的脸上慢慢浮出狠毒和戾气,对着李良弼道:「李相真是永远都如此不识时务。」 李良弼双臂被士卒剪于背后,但他器宇轩昂,眼神刚直,倒像个上法场的英雄人物,正义凛然道:「呵呵,老臣一把朽骨,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大郑社稷,身死魂灭,是忠臣良将的好归宿。老臣只恨陛下仁德,不能早些下定决心剪出太子党羽,今日酿成大祸!国祚落入你等手上,百姓生灵涂炭,老夫就是死了,也含恨九泉!」 李良弼的皮肤是苍老的,眼神却炯炯发光,此时此刻,目光清冽决绝,充满了对郑涌的鄙夷之情。 「那好啊,今日就给右相大人一个效忠大行皇帝的机会,也算是给各位来一点杀鸡儆猴的小把戏。」郑涌给李怀一个眼色。 大行皇帝? ……跪在地上的众位卿家和王侯贵胄,纷纷侧目,刚刚太子说「大行皇帝」,难道恆昌帝已经被他害死了吗? 不一会儿,一个面目狰狞的刽子手走上殿堂,手中拿着一个泛着冷光的铁盒。他冷心冷面打开铁盒,里面萤光闪闪的码得齐齐整整的各种锋利的匕首和小刀。 几位亲王看到了这些刀,额头上唿唿冒出了冷汗。 「凌……凌迟……」八皇子郑波情不自禁发出了感嘆,明白了郑涌所谓的「杀鸡儆猴」是什么意思,刚刚郑潦被当场挖掉眼睛,不过是前菜,现在太子要当着众人的面,凌迟了李良弼,让大家心惊胆寒,在威权之下,对他俯首称臣。 郑涌看看郑波,微微一笑:「八弟不愧与孤一样是尊贵的嫡子,见多识广,明白孤要干啥。」 随后,郑涌阴恻恻地笑起来,笑的让所有人都心里发毛。 在储君位置上压抑了太多年,与恆昌帝和这帮老臣缠斗了太多年,他终于等到了今天。看着昔日这些位极人臣的大臣们,如今在地上吓得发抖,郑涌的心头从未这样痛快过。 他们,终于怕他了,终于不再敢在奏摺里说他才能平庸、不够资格继承储位了,他终于不用每日如履薄冰担心自己的储位被九弟抢走,或者被恆昌帝哪天下定决心废黜了。果然,权力还是要从刀枪剑戟里出来,滋味来得爽利。 宴会厅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小院儿从屏风的缝隙里往外看,看到刽子手拿着锋利的刀片走向李良弼。李良弼精瘦的脸上浮出汗珠子,眼睛瞪着,像一尊坚强而挺拔的雕像,等待着深渊一样的痛苦,向他袭来。 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李良弼曾经想过有一天会因为忠心上表而被帝王治罪,那么他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对得起至圣先贤的教诲。但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篡权的太子,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处死。 但即便忍受非人的痛苦,李良弼这样耿直的士大夫,也不会退却,大义凛然,从容赴死。 小院儿不知不觉,脸上已经流满了清泪,究竟一个人要有怎样的意志和理想,才能够如此看淡生死,甚至去忍受非人的痛苦呢?她拽一拽郑澜的衣袖,这一次很用力。 郑澜虽然仍旧没有出去救人的意思,但是已经睁开了眼睛,他侧首看到小院儿那张秀美的面容上,满满的泪水,微微蹙眉,用指腹轻轻去擦。 但是眼泪已经流了好多,脸上的妆容,都被眼泪冲散了。 「爱妃这样哭,会变丑的。」郑澜小声说,心里十分不悦。 实际上,小院儿不仅仅被李良弼大义凛然的精神所触动,还因为,这个人是李秀蓉的父亲。李秀蓉是小院儿长到十几岁第一个交心的朋友,她想到李秀蓉那日流泪对她轻吐心事的样子,突然心头拧成了结。 「去救救李大人吧,殿下,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小院儿用很小很微弱的声音祈求郑澜。 「真是麻烦。」郑澜眉头舒展,从袖口里拿出锦帕,为小院儿擦掉眼角的类,小心翼翼不弄脏她的妆容,拂过她眉心花钿的时候,他格外留神,仿佛不能触碰一朵娇嫩的花朵。 郑澜心里暗自骂太子,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噁心的方式吓唬这些胆小如鼠的人?又暗自把秦志城父子嘀咕了一番:怎么还不来,磨磨蹭蹭,非要逼我出手。 本来,他只想安安静静躲在暗处,将今日的宫变化解于无形,救下皇帝老子就好,千万不要靠近权力争夺的漩涡。 此时,刽子手已经拿着刀,轻轻在李大人的脸上划开了一道小口,跪在地上的人吓得低头颤抖不敢去看,李大人那脸上逐渐扭曲痛苦,咬着牙齿忍住痛苦的呻吟。 小院儿再也忍不了了。 她一步迈出了屏风。 人们回头看过来,惊讶湛王妃此时居然站出来,这是置生死于度外了吗? 太子也很意外。宫变之前,他让李怀带了武林高手,隐藏在入宫的禁军之中,就是为了克制武艺超群的湛王,没想到湛王没有出现,不怕死的人居然是湛王妃。 「太子殿下,您刚刚说『先帝』,请问父皇是已经山陵崩了吗?」小院儿刚刚的泪水被郑澜擦得很干净,众人只看到她泪水湿润后的明眸格外清凉,负气含灵,笃定地对视着太子那张布满了欲望和油渍的肥脸。 第59页 太子看着她,想到了另个一长着花钿胎记的女子,又在心里对小院儿超俗的美貌肯定了一番,确实她更好看。 「哈哈,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九弟媳,怎么躲在屏风后面啊?」郑涌眯着眼睛打量小院儿的身形,果然模样好,身材也不差。 「父皇,已经驾崩了。孤此番过来,正是通知诸位叔伯臣弟,还有各位亲贵大臣,要支持孤这个新帝继位啊。九弟媳,难道不明白吗?」 郑涌色眯眯走上去,距离小院儿越来越近,他还沉浸在威慑了所有人的快意中,并没有意识到屏风后面还有一个人,小院儿的姿容,让他心痒难耐。 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要尝尝这个弟媳的滋味。 见郑涌不怀好意地走过来,小院儿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太子殿下,请您自重。」小院儿突然恨自己没有带着金三送给她的那枚带着毒针机关的银簪,不然这时候可以派的上用场。 太子并没有退后的意思,反而笑嘻嘻地问:「九弟媳,你怎么一个人进宫啊?九弟不是和你鹣鲽情深,寸步不离吗?」 「啪!——」 倏然一声巨响,十二扇的玻璃屏风倒落在地,玻璃碎了一地,爆发出巨大的声响。 而郑澜,正悠悠然侧身坐在屏风后面刚刚小院儿坐过的秀墩上,垂目将手里一把梅鹿的摺扇悠然打开,十分洒脱地在胸前摇了一下。 「太子想见臣弟么?在这儿呢。」 第33章 扶摇 ! 郑涌和所有宴会厅里的人都展露出惊讶的神情, 特别是举事的郑涌,见到突然露面的郑澜,心中一紧,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几位亲王,刚刚还在心里嘀咕, 怎么禁军一进来, 郑澜人就不见了, 原来是趁乱躲在了屏风后面。 「哈哈,好,九弟真是明人不做暗事, 一直躲着不出来可不是君子所为啊!」郑涌压下心头的不安,油腻的脸上堆了笑,告诉自己或许今日正好是斩草除根的机会。 郑澜依旧稳坐在秀墩之上,眼睛斜视过郑涌和他身后的随从,嘴角露出一丝邪魅而轻蔑的微笑。 几位亲王见到他的神情,不由得暗自后怕,那种轻蔑的笑,分明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自负。 郑涌却被郑澜这个微笑激怒,他喝道:「一个歌舞伎的儿子, 也敢和孤一较高下!你也配!」 郑澜却垂下眼帘,在他这一双美丽的眼睛里, 小院儿看不到任何愤怒,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她怒目回看不可一世的郑涌, 眼神里满满的愤恨。 那一瞬间的愤恨, 被郑澜捕捉到了,俯下身来,对小院儿说:「爱妃不要同情本王, 早已经习惯了的事情。」 「你们几个,给我上!」郑涌突然脸色一暗,对着门口几个穿着甲冑的禁军士卒一声令下,这五六个人立时腾空跳起,身上的甲冑在半空中撕碎,漏出他们本来一袭黑色的夜行衣,个个目光如刀,寒冷得让人发颤。 「五行使者!」八殿下郑波脱口而出。太子说的没错,郑波确实见多识广。五行使者是天凌山恶人峰有名的武林高手,杀人如麻,擅长将人架在头顶,悬空车裂,令江湖高手闻风丧胆。此次郑涌得到了杭南财阀的支持,才能够用巨额财宝换得五行使者为他造反助力。 几位亲贵面面相觑,伸长了脖子,屏住唿吸等待着即将发生的对决,却没想到郑澜开口,云淡风轻: 「本王还以为太子殿下请了什么高人,这些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去东宫打打杂,做些院护、门子为好。」依旧阴阳怪气的样子,然后纵身一跃,跳过身前一地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立在小院儿身前,面对着她的面容,将她鬓角垂落的一丝秀髮别在髻上。 「爱妃怎么扔下本王,一个人出来了。在屏风后面卿卿我我不好吗?」郑澜垂目,有些戏弄地看着她,众人不少微微抬头看着湛王夫妇,这是要当着太子和御林军的面,谈情说爱吗? 小院儿知道他又胡说八道了,但并不恼。他既然击碎了屏风出来,就一定会出手的。 「太子如此不轨,殿下放任不管吗?」小院儿抬头看着郑澜,不像告状,仿佛一种邀约。 多日相处加上李秀蓉告诉她的事,她笃定既然郑澜事先就知道今日的宫变,就一定还有底牌没有拿出来。 「愣着干嘛?上啊!把九殿下给孤擒住,谁抓住了,重重有赏!」郑涌已经受不了了,为什么宫变的时候,九弟还是这么帅,还能夺走他的关注度呢?五行使者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他不信郑澜能够以一敌五。 更何况还有人多势众的御林军,时刻准备冲上去,寡不敌众,再高的武功也是孤身一人。 五行使者围了上来,脚下生风,虎虎移动,将一对璧人围在了中央。 郑澜将刚刚给小院儿擦拭泪水的锦帕抖开,蒙住她的双眸,从她脑后打一个结,在耳旁对她说:「爱妃别看,腌臜走卒碎尸万段,不要脏了这双曼妙的眼睛。」 本来,五行使者是行走江湖杀人如麻,十分自信的,但是郑澜让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心中没底,倒不是他们知道郑澜的武功深浅,而是他的淡定自得,本身就让他们觉得心生疑窦,反而不敢立即下手。 就在犹豫的瞬间,郑澜眉头微皱,手掌朝向外侧,丹田一股气流勃然而发。 第60页 五人围起来的包围圈瞬间瓦解成一片血色的红光,骨肉寸断成一片猩红的雾气,鲜血滴子飞出去,沾满了整个交泰殿的四下,包括太子和所有宴会厅内的人,脸上身上都被渐上些许的雪雾,唯有在红色风暴眼中间的小院儿和郑澜两人,几乎没有被污上血迹。 郑澜不疾不徐将小院儿蒙住眼睛的锦帕打开,刚刚有一滴血渍飞到她的花钿上,但是几乎隐没于胎记的颜色,看不出来。郑澜还是把那滴血渍擦拭掉,然后把锦帕嫌弃地丢弃于地上。 太子那张肥脸,方才距离两人最近,整个面庞上和明黄的衮服上,已经一片鲜红,细碎的骨渣飞过来,砸在他脸上,生疼。 「呸呸呸……太噁心了……」太子向后踉踉跄跄退步,太监们上前给他清理脸上的污物,忍住噁心呕吐的本能。 诸位亲王目瞪口呆,沉浸在刚刚魔幻一样的场景中。 「这……这是什么邪门的功夫?如何让活人化成雾气了!」郑涌忍住心头的噁心,坐在地上唿唿喘着大气,眼睛里慢慢都是惊恐和费解。 他身后的御林军将士被刚刚诡谲的一幕惊呆到极致,一动不动再不敢上前。 无论太子如何下令让将士们冲锋陷阵,在如此奇绝和邪门的功夫面前,再无什么死士。 人是血肉之躯,没有不怕死的,而且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稀碎。 倒是见多识广的郑波,对着郑澜正色道:「这……这应当是扶摇神功吧。九弟,你果然如传说中,修炼这门邪功。」 扶摇神功的大名,在几位与江湖术士有过往来的亲贵和大臣那里看来,是传说中的存在,据说此功非内力深厚如山峦瀚海者,不能修炼,而且要求修炼者必须是童男之身。 「练这个功,不是需要童男之身吗?」发问的是博学的钦天监。众人听闻纷纷小声嘀咕起来。 童男……惯常喜欢在秦楼楚馆流连忘返的湛王殿下,怎么可能是童男之身,何况身边还有如花似玉沉鱼落雁的王妃在侧。 难道,看上去闲云野鹤,不问朝政的湛王殿下,其实一直隐藏着自己真实的面目,就是为了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有朝一日把太子的储君之位掀翻? 又或者,今日的宫变,本来是太子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阴谋,却早就被湛王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适才,他才能够闲庭信步躲在屏风以后? 太子更是惊恐之余还浮现出了疑惑:如果郑澜修炼了扶摇神功,那么他给湛王妃下的毒,是不是也就没有了作用? 王侯贵胄别的不行,唯有对权力争斗最为在行,他们每个人都飞速盘算着自己的利益得失,今日的宫变因为湛王展露出了以一敌万的扶摇神功,不攻自破了。 那么接下来,那至尊无上的宝座上,将由谁来问鼎? 「九弟,你处心积虑练这邪功,是为了大位吗?」刚刚被摁在桌子上的郑温,已经挣脱了出来。事态变化了,刚刚摁住他的士卒现在一脸茫然,再不敢对着亲王用力用强,于是郑温挺起身子,好奇地问着郑澜。 他哪里是处心积虑,根本是因为寂寞无聊,才练这门奇功。 郑澜懒得理会任何一个姓郑的人,倒是小院儿踩着丢在地上的锦帕,迈过红色的血迹圈,走到安泰身边,俯下身,把她口中的布团取出来,拍打她一身喜服上的灰尘。 「谢谢九嫂。」安泰揉了揉刚刚被布团赛住嘴导致不适的脸颊,对小院儿到。 双方僵持在这里,郑澜却没有继续发难的意思,只是走过来,把小院儿拉起来道,在她耳边小声道:「因为爱妃,这下他们知道本王其实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了。爱妃是不是应当以身相许,才算赔罪?」 小院儿看看他,心里也在思忖扶摇神功四个字。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合欢绝情散,如遇内力深厚或有扶摇神功加持者,可不攻自破。 也就是说,郑澜其实只要和她「圆房」,这毒就自然化解,不会伤害她和他的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是耐心为她施针解毒,等待着蛊的解药。 狐疑地看着郑澜,小院儿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问他:「其实我身上的毒,即使圆房,也并不会伤害殿下,是不是?」 郑澜正考虑如何回答她,就听见宫门外金戈铁马,一片响彻云霄的马蹄声轰然而至。 秦志城的援军到了。 「总是迟到。」郑澜嘆一口气,自言自语在心中谴责救兵的迟来。 明晃晃的铠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片耀眼的兵卒将刚刚还狐假虎威的御林军由外而内又围上了一圈,形成包饺子的态势。刚刚骄纵万状要施行宫变的 这时候坐在地上的郑涌神色逐渐惊慌:「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还胆大包天挖去郑潦眼睛的李悦此时也慌乱了阵脚,揉揉眼睛,看到外面士卒的铠甲,可不就是明凯军无疑吗? 「这、这不应该啊……」他明明得到了亲信的线报,看着秦志城带着随从击破城门往北逃走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回来? 明凯军高大威勐,人多势众,将御林军包围起来,郑涌本要号令御林军抵抗,但却没有人再听命于他。见到更为精锐的明凯军,干脆丢兵卸甲,败下阵来。 几乎是兵不血刃的须臾之间,一场看似马上要成功的宫变,就被郑澜和明凯军的内外夹击下,化解与无形。 第61页 正在这时,一个气质威武、肤色黝黑的中年将军,在一众明凯军的簇拥下,雄雄铁步走进来,余光扫了一眼在地上歪倒的太子,对部下一个颜色,几个兵卒就上去把太子摁住,捆绑起来。而他的几个亲随,也跪地伏法。 第34章 闲事 晋江独家 刚刚色厉内荏刚愎自用的太子, 面对捆绑他的士卒,登时大喊:「混帐!孤是储君,储君!」 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郑涌恐怕再也当不成储君了。 「末将秦响,救驾来迟!请湛王殿下恕罪!」秦响上前单膝跪拜, 对郑澜行礼, 仿佛室内其他的几位和湛王平起平坐的亲王都不存在一般。 郑澜微微蹙眉, 真讨厌被这群皇亲国戚关注的感觉,淡淡道:「将军平身!」 几个方才揶揄过、讥讽过、挑衅过郑澜的亲王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心道难道不知不觉间,郑澜连明凯军的军权都已经握在手中了吗? 那么他是不是要篡权登基了?恆昌帝如今又在何处?是死是活? 众人心里的疑问,没有人解释。倒是秦响将军,命令人先是把奄奄一息的郑潦抬去太医院诊治,让宫人将皇后安置回宫,又上前安慰了刚刚被救下的李良弼大人,按部就班地让交泰殿内恢復了秩序和平静。 几位亲王起身,去寻找他们的亲眷,每个人都是一副惊魂甫定的悻悻的样子, 一切纾困井然有序。 刚刚被救下的李良弼大人上前对秦响将军道:「今日多亏将军力挽狂澜!」又看一眼自己的学生,有几分讶然, 也有几分称赞:「原来殿下早已有所准备,有殿下为陛下排除危难, 实乃大郑之幸。」 郑澜心中无奈嘆气, 随口谦逊了一句,眼睛看向小院儿,有一丝埋怨的意思, 仿佛再说,都是爱妃让本王暴露于人前。 小院儿却抿唇一笑,觉得若非自己刚才善做决定,李良弼大人恐怕要吃一番苦头的。 此时,秦将军对李良弼,又似乎是对众人道:「今日扑灭宫变,实乃湛王殿下英明部署之功,老臣不过是遵从殿下旨意行使,顺便从边关回京,休息数日,与犬子轮替。」 还没有离开交泰殿的群臣与贵族,纷纷缄默不语,方才心中的疑惑因为秦响的话,更深了。 倒是郑澜脸上依旧看不到什么表情,没有喜悦,也没有不悦。 小院儿方想起此时应该对秦响大将军行礼,于是上前寒暄了几句。但她又想起来什么,转头看到了宫人搀扶下的安泰公主,正要离开交泰殿回雏凤宫。 安泰抬首,也对上了小院儿的眼睛。 小院儿心里有了主意,沉思了一息,要对秦响大将军开口。 此时,郑澜捕捉到了小院儿要说却还没来得及说的话,他不想让小院儿多管闲事,拉着她的手,就要回府。 「爱妃不要多管闲事,被你害得浮出水面,已经很让本王恼火了。」郑澜在她耳侧低语。 小院儿没有跟上他,而是甩开了他的手腕,回他一个厌烦的眼神,仿佛在说:「刚刚你不管你师父,现在连妹妹也不管了吗?」 不顾郑澜紧皱的眉头,小院儿朝安泰走了过去,把她扶起来,又走到秦响身边,不卑不亢地问:「将军,今日本应该是府上应纳新妇。」 秦响没想到小院儿这般直率,愣了一下,才对小院儿说:「今日本应是犬子迎娶公主殿下的吉日,没有想到会出这等乱子,臣也是从边关刚刚和犬子轮替回京,大婚恐怕要等陛下康健之后,再做定夺了。」 小院儿微微一笑:「所谓婚姻大事,哪怕是指婚,也不免父母之命的本质。如今既然三媒六聘的礼数没有周全,将军也应当在亲贵面前将话说清楚,以免以后婚事生变,于公主名节不利。」 秦响看看安泰公主,她低头不语,等于默认了小院儿的「出面」,有些会意,道:「王妃所言甚是。公主是金枝玉叶,决不能于名节有亏。臣此刻便当着众位亲贵同侪,表明今日婚礼未成,公主与犬子的婚事也不能成立。公主仍然是待字之名,请大家做个见证。」 小院儿这才满意点点头,道:「将军磊落,家风刚健,果然是朝臣表率,本宫十分敬佩。」 安泰抬眼看看小院儿,眼神中是慢慢的感激之情。小院儿捏一捏她冰凉的手心,还一个体谅的微笑。 郑澜在心里「啧」一声,拉起小院儿的手,一步不肯停地朝宫门走去。到了只有两个人的地方,郑澜嘲讽她:「爱妃真是喜欢多管闲事。皇帝老子乱点鸳鸯谱,爱妃就乱拆鸳鸯谱。」 小院儿也不生气,反击道:「那还要多谢殿下粉碎了今日的宫变,本宫才有机会替安泰公主解围。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殿下。」 郑澜无奈一笑,道:「爱妃现在真是越来越不怕本王了。」 小院儿做隐忧状,道:「其实还是怕的。」 郑澜眉头微蹙,他自然是喜欢那个不怕他,还敢调侃他甚至奚落他的那个小院儿,但却说不出「不想你怕我」这样的话,实在是矫情得不像他。 见郑澜果真对此话走心,小院儿才坏坏一笑,带着一丝戏嚯道:「臣妾真是怕极了殿下了。殿下身怀绝技,就连那种邪门的剧毒,也无法伤害殿下丝毫,怎么能让人不怕?」 郑澜顿悟,她的隐忧和害怕都是装的,不仅不怕他,还嘲讽他的扶摇神功,于是眯起眼睛轻轻用指节敲一下小院儿的额头,「爱妃现在的胆子真的越来越大,看来刚才蒙住爱妃的眼睛,是本王多余了。」 第62页 想到刚才骇人的画面,特别是那些碎成泥肉的「五行使者」,小院儿还真的升起了一丝后怕。 看着宫门越来越近,小院儿发现两人已经走出了很远,回首望向巍峨的交泰殿,高贵奢华,让人炫目。但想起刚刚宫变时,堂堂王爷就在这华丽的玉宇琼楼中,被鄙脏的宦官挖去眼睛,实在是一个惊悚的噩梦。小院儿心想高处不胜寒的生活,看似鲜花着锦,其实处处暗藏危机。向来无情帝王家,一步走错,万劫不復。于是更生出一丝赶紧逃离这里的慾念。 她在心里默默嘆息一声。郑澜握着她的手,连她这一声无声的嘆息,也听得一清二楚。 · 当日,给恆昌帝送信的人,是擅长暗杀和刺探的蝎。 昨日夜里,郑澜将蝎派出去,用绝佳的轻功,轻易就越上了宫墙,趁着愉妃去准备那碗有毒的补汤时,将今日宫变的事情告知了恆昌帝。 为了瓮中捉鳖,恆昌帝假装喝掉了补药,用蛊事先准备好的血液佯装中毒,以配合郑澜与秦响大将军的行动。 明凯军则是半月前,已经悄悄伪装成进京的商旅,潜伏到了距离京畿不远的城镇。只等待郑澜的一声令下。 郑澜与秦志城这一个多月来,日夜谋划的事情,就是提防太子随时可能发难的宫变。 安泰公主大婚,几乎所有的皇亲国戚和王公大臣都要进宫参加宴会,太子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一劳永逸把大郑位高权重的人来个瓮中捉鳖,逼他们向自己俯首称臣。 郑涌通过钱仲谋获得了江南财阀的巨大财力支持,才能够买通江湖死士和禁军将士。 本来的计划,是通过当场凌迟了李良弼,用威权逼迫所有权贵签下支持他的上表,第二天就登基宣布继位。 在举事之前,郑涌不是没有防备过郑澜,但是多年来郑澜远离朝政的心思让他早就被麻痹大意,投毒以后,郑涌更觉得郑澜不久之后就要毒发,纵然凭藉内力深厚,不死也扒层皮。 但是他却没想到,郑澜能够黄雀在后,将他宫变的计划摸了个一清二楚,秦响何时带了卫队,在顺天府和禁军眼皮子底下埋伏在了京都城郊,郑涌竟然毫无发现。 只能说,秦志城和郑澜的部署,准备太过周密,而郑涌只是倚靠钱财笼络人心,到底是对手棋高一筹。 下午时分,身体毫无损伤的恆昌帝,再度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召见了所有参加安泰婚礼的亲贵大臣,宣布废黜太子的储君之位,贬为庶人,圈禁在太陵,为列祖列宗守灵。而参与宫变的愉妃,更是被打入冷宫,永远不得迈出冷宫半步。皇后虽然没能顺利拉拢手握兵权的秦响大将军,却因为愉妃的失势,着实欢愉了一番。 这次失败的宫变,恰好给了恆昌帝一次清洗门庭的机会,让他得以看清,这些平日里给他歌功颂德的大臣里,到底有多少太子的党羽和投机客,随时做墙头草。 不久以后,太子的主要党羽,被监察御史抓进了昭狱,一一秋后算帐。名单之中,有一个人很特别,那就有钱仲谋大人。钱大人与太子结党这些年,互相输送利益,特别涉及杭南的世族财阀,这本是并不难调查的事情,但负责抄家的官僚却十分为难。因为粉碎太子宫变的主导者是湛王,而钱仲谋大人的独女,恰好又是湛王妃。 因此对于钱仲谋如何处置,朝臣们议论纷纷,就连恆昌帝本人也拿不定主意。他打算和郑澜详细谈谈,甚至要好好问一问湛王妃的意思。 第35章 行李 晋江首发 亲贵们并不关心一个大臣的命运, 瞪起眼珠子看的却是皇权和储位。太子废黜了,那么谁可以做继任者呢?论出身,只有八皇子是嫡出的儿子。但是大家也都知道, 纵然九皇子的母亲身份低微,凭藉粉碎宫变的盖世奇功和与秦家父子的过命交情, 其他任何一个皇子, 都不是郑澜登顶权力巅峰的阻碍。 何况, 郑澜在此次行动中所展现出来的智谋和能力,给大郑权贵们留下的只有「震惊」两个字。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新的储君非九殿下莫属, 有人说恆昌帝已经将国祚交给了九殿下,今岁就要禅让了。 可是人们却不知道,平息了宫变的湛王殿下,非但从未有过弄权之心,此时此刻,正在湛王府收拾行李,准备暂别帝都,彻底隐退权力的江湖。 · 「殿下,咱们这一去要多久回来?」海升一面催促着下人收拾东西, 一面问郑澜,他此时仰躺在书房花架下首的摇椅上, 神情舒朗地看着一本关于解毒的医书,蛊的解药应该快要研制出来了。但是药三分毒, 哪怕是解药, 他不想再让小院儿受一点伤害,希望她即使真的决心要走,也全须全尾的。 「不是咱们, 而是只有本王和王妃。」郑澜慵懒地回答。 海升一脸疑惑,京中的关于储君的传闻沸沸扬扬,他本来十分得意,以为一直闲云野鹤的主子这次终于有了入世之心,却没想到,湛王殿下要带着王妃只身远行。 去哪里?不知道。去多久?问不出。 此时小院儿款步迈进了焚琴院的大门,见她进来,海升遂退了下去,从外面将门关闭。 郑澜知道小院儿进来,却不抬眼,依旧看着手上的医书。 郑澜是在今早与小院儿一同用早膳的时候,云淡风轻地提起了要让她出府的事情。仿佛这件事是如同吃饭喝茶一般寻常的事情,以至于小院儿当时不知如何作答,直到这晌午时分才过来询问细节。 第63页 小院儿沉了沉,问他:「殿下,我真的可以出府,不必再假扮成钱淑媛了吗?」 郑澜恹恹地说:「不然呢?难道爱妃不想走了?」 小院儿看一眼郑澜,觉得他虽然惯常阴阳怪气,此时此刻却并不像骗她。 像是想起来什么,郑澜放下了手里的医书,对小院儿正色道:「爱妃是怕身体里的毒,还没有解吧?」 当然不是。其实关于体内的毒,小院儿真的没有去考虑,大抵因为宫变时见识了郑澜真正的本事,居然对解毒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了。 横竖有他,总有办法。 小院儿摇摇头,淡淡道:「倒不是。我只是想问……」 想问,你为什么下定决心放我走了。 郑澜轻轻嘆一口气,道出实情:「也不算是放你走,而是陪你走。」 小院儿听闻,眼神里有了一丝探究之意,什么意思?陪我走…… 「爱妃要回到民间,可是没说过不许本王也到民间去。爱妃要走,本王就要跟着……」郑澜从躺椅上起身,向书架上找地图,扔到书案上,拉小院儿过去,问她:「这是大郑如今的坤宇图,爱妃看看想去哪里?」 小院儿看着地图上的山山水水,一时很惶然,一双潋滟含水的眼眸看着郑澜,露出不解的神情:「殿下怎么能跟着我……」 郑澜打断了她的话,将地图捲起来,随手扔到一边,有些不耐烦道:「还以为爱妃早已经有了逃走的具体计划,难道只是说说吗?」 小院儿沉了一息,说:「自然是想走的。只是宫变刚息,殿下就浩荡离京,陛下知道吗?如今太子余党正被清算,朝中缺人,陛下恐不会……」 那些郑澜即将登临储位的留言,这几日小院儿也不是没有听闻。她当时想倒也是正好,他继续做他的皇子,而她可以回到杭南,谋一份教授琵琶的差事或者做个绣娘、女工之类,总能养活自己,从此不再被人胁迫,自给自足快意人生。 但没有想到,他要跟着她走。 郑澜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一贯的不习惯解释,却总是为了小院儿破例,于是道:「本王的事情,皇帝老子何时真的能挡得住?爱妃婆婆妈妈的样子,仿佛老了二十岁,倒真的像个絮絮叨叨的王府主母了。」 小院儿不理会他的讥讽,垂首把捲起来的坤舆图打开,大郑辽阔的疆土就在眼前,她手指找到京城,沿着运河一路南下,看到了临河县,又向下过了从小长大的扬州,又向下停顿了一下,看到「杭南」两个字。 「好,就去杭南。」郑澜不管小院儿还想说些什么,将地图拿起来,捲起,轻轻一投,地图就规规矩矩落入了刚刚书架的位置。 小院儿好奇地看着郑澜,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郑澜只好走到小院儿跟前,神色里有些许不耐烦,问小院儿:「爱妃总说想要自由,我且问你,你自幼可有没有靠自己赚过一分钱?出了这王府的大门,爱妃拿什么过活?」 小院儿一时语塞,她诚然凭着聪慧,自幼习得了一些技能,比如弹奏琵琶,比如吟诗作赋,又或者烹饪得一手好饭菜,但是说到能凭藉自己的本领生活,莫说她这样被人牙子和秦楼楚馆一路豢养长大的绝色美人,就是很有把力气的粗俗民妇,没有家世背景,也很难在这世间立足。 小院儿一瞬间心头一紧,但她希望拥有自己的身份和生活的心意,却又不是任性,而是真心。 郑澜瞥她一眼,在她流转的眼波中看到了一丝心虚,轻轻嘆息一声,似乎是安慰也似乎是对自己的警示:「你放心,本王从不做死缠烂打的事。只当是你因为我中了毒,我还你人情。」 小院儿看向郑澜,山眉海目间的坦荡和自负,都这样赤诚在她面前,她心里小声嘀咕:「如果你一直这般正经说话,就好了。」 抬起眼眸,小院儿看郑澜又回到了躺椅上,打开了医书,眼睛看着上面的字,却对她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一个弱女子,总要有个过度。」 仅仅放她出府,是远远不够的。他要为她安顿好一切,给她自由,给她选择。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谢谢。」小院儿一时语塞,她想起李秀蓉对她说过郑澜是个如何坦荡正直的人,今日才真正看到了他的磊落。 正在此时,宫中来了人,海升进来通传,恆昌帝要见郑澜,让他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郑澜皱着眉头,刚刚夸下海口说皇帝老子管不着他,此时不肯打脸。于是推脱:「就说本王不在府里,口信留下,回来就入宫。」 海升有些为难,毕竟是欺君。但他还是出去回禀了传旨的内监,放在别人那里这是抗旨,因有了宫变之事,大郑权力圈都明白郑澜在恆昌帝的心中已经无可取代。 · 傍晚时分,小院儿交代百灵和千慧帮她收拾东西,只带必须的衣物和用具,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百灵很是不解:「王妃要和殿下微服出巡吗?」 小院儿不知道如何解释,相处一段时日,已经与百灵和千慧等人有了感情,因自知不是真正的钱淑媛,又从小经歷了很多疾苦,小院儿待下人十分宽和,甚至可以说过分谦逊,房内的事情,有时候非必要,都不肯麻烦她们。因此王府上下无人不称赞小院儿是真正大度雍容的名门闺秀,百灵和千慧更加敬重和爱戴她。 第64页 「嗯,是要出去一段时日。」小院儿点点头,想不到如何错开话题,只这样敷衍。 百灵和千慧面面相觑,心头有了巨大的疑惑。还是百灵大胆些,直接问:「要去多久呢?奴婢们还以为,过不了多久,整个王府都要迁居了。没想到主子们此时却要微服出巡。」 小院儿自然明白,最近下人们跟着京城权力圈子的人对于郑澜入主东宫的事情有了许多的猜测,所谓迁居,应当是将王府升为潜邸。 「王妃会带上奴婢们吗?一路上也好伺候在侧。」千慧比百灵细心,此时此刻担忧地是王妃出巡有没有能够在身边照顾。 小院儿摇摇头,其实她是真的不知道。郑澜的一路上是不是真的不带随从,并没有和她细说。 宫变之后,为了缓解她体内的毒,蛊曾经隔着床幔替郑澜给她施针,她已经知道了郑澜身边有一支隐身的侍卫,又隐约听过府上的人提过了五毒门。自然,这些事情她不必多虑,她现在只要按照郑澜的嘱咐,把东西收拾好,随时听从他的安排就好。 只是走到博古架前的时候,小院儿神色微微一顿。 博古架上,放着郑澜送给她的琵琶,鹤唳。郑澜交代她轻装简从,所带之物,要么是必须的,要么是极其喜欢的。这张琵琶,自然不是必需的,但她要不要带走呢?这是郑澜对她的心意,她曾经回绝,却惹得他那样不高兴。 柔荑轻轻拂过博古架,像是一种无声的弹奏,没有人听得到,小院儿的心弦却并不是静默无声。 第36章 不舍 晋江独家…… 此时此刻, 她即将退下这层调包的身份,重新做回自己,或者说, 拥有从未拥有过的、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必依恃任何人, 不必为了生存和命运恐惧, 她有了这样的机会, 心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心潮,本应该无比高兴和激动,为何面对这张琵琶的时候, 竟然生出了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呢? 这种感觉,居然是不舍。 于是,突然很想坐下来弹奏一曲,不需要曲牌和平调,只是随自己的心意去弹奏,让美妙的乐音,追随自己的情绪就好。 小院儿抚过木匣上精美的螺钿镶嵌,打开鎏金的扣子,看到里面横卧的琵琶, 把它拿出来,坐在案旁, 横抱琵琶,静默地将拨子拿在手心里, 簌簌弹奏了起来。 琵琶的音色是爆脆的, 小院儿却在此时驾驭出一份疏朗的闲适,而清淡之中,还蕴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离别之伤, 仿佛对着明月跪拜倾诉衷肠的少女,怀春和伤怀,是一份本色之美。 已经是皓月高升的时分,王府四下都十分宁寂,这琵琶玄妙的音色,因此溢出了云香月明,大半个王府都能听见,下人们听到了鹤唳的妙音,心绪也忍不住跟着起伏,有几个人甚至不自觉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这样精绝的技艺,应当就是曾经在百花宴上技惊整个大郑的王妃了。 「王妃弹得真好听啊!」百灵给小院儿收拾完最后的东西,隔着门帘看小院儿坐在博古架前簌簌弹奏的画面,觉得这样惊世的容颜,这样动听的琴声,是她这辈子能领略的最美的意境,眼神也陶醉迷离起来。 千慧也跟着一笑,用手肘轻轻戳一下百灵,让她回过神来,小声说:「王妃琴技绝伦,京中谁人不知。不过啊,你也得看那把宝琴,是谁送的!」 · 恆昌帝此时正端坐在湛王府的前厅,他穿着玄色的常服,亦没有带冠冕,完全是微服,身边只有大太监李明和两个侍卫守护。 方才,他来时,让宫里的马车停在王府门前,亦没有到后院的马厩,就是竭力避免惹人耳目。 门子甚至把他当成了一般的访客,去奏请了海升公公。海升到了前厅,得见真龙面容,整个人都愣住了,急忙三跪九叩,惊得所有前厅的下人都跟着跪地行大礼。 海升给一个小内监使一个眼色,让他去后院给郑澜报信,随后大张旗鼓好一阵折腾,又是命人烹王府最好的茶、焚最好的香,又是安排灯火和侍女。 恆昌帝皱着眉头,只让他们都不要忙碌:「夜半时分,不要瞎折腾了,去把子流那个混帐给孤喊过来,孤倒要看看他整日忙些什么,圣旨也敢违抗!」 其实海升也知道,他这样折腾,只不过为了给湛王殿下多腾出些时间。上午恆昌帝宣他觐见,他是回绝了的,恆昌帝不可能不清楚他因为不想进宫而扯谎,所以干脆微服出巡,杀一个措手不及。此时此刻,万万不能触怒龙颜。 就在恆昌帝等待的时候,湛王府后院传来了簌簌的琵琶之音,恆昌帝在百花宴已经听过小院儿的技艺,此时判断,除却湛王妃,府上不会有人能弹得这样好。 「王妃弹奏的是什么曲目?」 海升哪里知道,只好推说:「王妃入府以后,这是第一次奏琴,奴才粗蠢,并不清楚。」 恆昌帝少年时于音律上十分得意,郑澜的生母也正是因为一曲绝佳的琵琶,承得恩宠,他自认为天下没有几首琵琶曲是他没听过的,因此觉得王妃此时倒像是即兴的演奏。但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就皱起了眉头,因为这把琴的音色之好,天下无两,只能是他御赐给郑澜生母的那把「鹤唳」。 此时郑澜款步进来,恆昌帝见他穿着一身雪色的常服,腰间繫着一条玄色玉带,一副十分居家的样子,分明就不像是在外面忙碌过的,忍不住想要骂儿子。 第65页 但是,小院儿的琴音悦人耳,郑澜甚至没有给他行礼,自然而然地端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端起海升递过来的三才盖碗喝茶。 海升瞧着父子二人赏琴的神情,如痴如醉,眉目之间的神似,在此刻格外明显。 一曲渐歇,恆昌帝和郑澜都回味了一息。 郑澜才悠悠开口,「圣人怎的半夜微服出巡?」 恆昌帝眉头拧着,「孤是你老子!不行礼是要造反吗?」 郑澜这才起身,佯做端正地跪地行礼。恆昌帝看着他霁月朗朗的样子,山眉海目真是漂亮,拧着的眉头遂舒展了几分。到底,这个不肖子,就在数日之前,救下了他的性命和江山。 「起来吧,别装样子给下人看了!」恆昌帝用温柔的语气说严厉的话,海升等下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郑澜起来,坐在椅子上继续悠闲喝茶。 恆昌帝微微嘆一口气,让下人全部退了下去,厅内只有父子二人,良久,恆昌帝才对郑澜说:「这件事,多亏你。」 又沉了一息,想到及日前差点被自己的太子毒死,恆昌帝的眼神流过一丝颓败的神伤,对郑澜道:「孤知道太子一贯不让人省心,却没有想到在储君位置上待久了,也会忍不住谋逆。」 看着老父亲的伤怀,郑澜面容没有波澜,却似乎是宽慰道:「大哥被猪油蒙了心,可是他做坏事也没有章法,故而儿臣才有周旋的余地。」 「多谢你,引而不发,暗中护孤周全。从前总觉得你性情乖戾了些,实则你还有分寸,也是孤误会了你。多谢了。」将对太子的失望掩去,恆昌帝看着郑澜的眼神恢復了慈爱。 郑澜微微颔首表达不客气,继续吹着手中的茶碗。 恆昌帝无奈,走过去,轻轻夺过他手里的茶碗,搁置到旁边的小茶几上,对郑澜说:「东宫虚悬,边界战危,你既然有雷霆手段,就出山帮帮为父吧。」 郑澜抬首一双明眸望向恆昌帝。宫变之后,他接连几日都在处理宫变的善后,鬓边又白了几分。他说「为父」,而不是自称为「孤」,他用了祈求和期待的语气,而不是命令与呵斥,他深夜亲自轻装简从地微服出巡,而不是冷冰冰召他入宫……他做了一切父亲可以做到的真诚,就是期待最有才能的儿子能够入仕,帮助他、辅佐他。 「哪怕是这把龙椅,要给你,也不过就是孤一纸诏书。经过宫变一事,孤看哪个多嘴的谏臣还敢多言语半句。」 数日前的宫变,郑澜让大郑权力圈,真正领略了他的武功与权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恆昌帝。他对郑澜的偏爱,满朝皆知,但现在救驾从龙之功,即便即刻给他立储,也不会有人敢置喙半个字。 郑澜的眉头几乎不可查地微微一皱,但迅速平静了下来,依旧是阴阳怪气地说:「本王就知道,无论是救风尘,还是救御驾,都救不出什么好报。」 恆昌帝不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什么,但是那股阴阳怪气的语气惹得他嘆了口气,道:「你的兄弟、叔伯,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孤的这把交椅,偏你这么看不起孤的锦绣山河。子流,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父皇高看儿臣了,无论是兄弟还是叔伯,出身都远在儿臣之上。如先太子所言,儿子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歌女所出,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郑澜垂着眼眸,言语间风轻云淡。 恆昌帝退回到上首的座位上,眉眼舒展,并不气恼,他既然深夜造访湛王府,就是有备而来,软的不行,还有硬的。 「江山你不要,美人我看你心疼得紧。」恆昌帝此时的神情,正如他在朝堂之上,摆弄帝王权术时的模样。 郑澜抬头看着父亲,听他继续说:「你自大婚以来,倒是夫妻情深日笃。这次钱仲谋作为先太子的党羽,已经被治罪,作为罪臣之女,孤可以即刻下旨,罢免了王妃,甚至投入昭狱。」 嘶——郑澜啧一声,心下有了一些瞭然,反唇相讥道:「原来圣人深夜造访寒舍,是来治拙荆的罪的。」 恆昌帝白他一眼,心道这么优秀出挑的儿子,怎么就学不会好好说话呢!真的要把江山社稷传给他,朝堂上也要这样阴阳怪气和大臣们交谈吗? 愁,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除却郑澜,另外几个儿子什么德行和能为,恆昌帝真的是太有数了。 「嗯,为父承认,用这样的办法,的确不是君子所为。但是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只要你肯入世辅政,连钱仲谋的罪名,孤亦可以免去。」恆昌帝得意洋洋地开着价码,做皇帝久了,他的交易几乎从未被人拒绝,因此自信此番,也能利用施恩于湛王妃的方式,威逼利诱郑澜入朝堂,甚至入东宫。 人最怕有弱点,如今郑澜的弱点,就是他后院里的这把琵琶。 以为这一计,定能达到目的,恆昌帝却看到儿子悠悠笑了一声,是那种发自内心觉得好笑的笑。 「父皇如此深谙权术之道,还是派人掘地三尺,赶紧把罪责深重的钱大人找出来,好好治罪吧!」 第37章 香炉 晋江独家 见恆昌帝一脸不解的样子, 突然有了一个坏主意。 「海升,去把王妃请来。」 海升站在门外得令,一熘烟儿快跑到后院, 见小院儿正在寝殿里坐着,用一块鹿皮擦拭着鹤唳, 神色尚未从刚才即兴而奏的曲中回过神来, 便急着上前一步道:「王妃, 陛下来了,在前厅呢,殿下让奴过来请您。」 第66页 已经是夜半, 小院儿恍然一刻,才明白恆昌帝是微服出访到了湛王府,急匆匆换了宫装,百灵给她用最快的速度挽起了髮髻,简单装扮,就往前厅去了。 见到了恆昌帝,小院儿神色沉稳如常,规规矩矩行了全礼。 恆昌帝向来对小院儿印象极好,总觉得郑澜能有关心朝政的变化, 是王妃暗处辅佐、规劝的关系,因此对这个「钱淑媛」颇为怜爱, 已经目为诸多儿媳妇里最得意的。 「平身吧,这么晚, 还劳烦你出来见客, 要怪就怪这个不肖子。」恆昌帝赐了小院儿安坐,方才他以治罪钱淑媛为要挟,不过是想让郑澜能够入仕, 接下他的担子,从心中是将小院儿与钱仲谋分开看待的。 「陛下深夜造访,臣妾有失远迎,已经是十分失礼。」小院儿垂首,依旧按照当初陶娘子教授她的那一套闺门嫡女的风范回话。 郑澜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小院儿垂首得体的样子,鼻尖轻轻嗤笑一声。 恆昌帝斜眼瞥他一眼,道:「哼什么哼!淑媛比你知礼数百倍。」 「淑媛……」郑澜用舌尖轻轻吞吐着这两个字,小院儿抬首看向他,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爱妃,你可知道钱仲谋大人如今是朝廷缉拿的钦犯了?」 小院儿一愣,她这几日都在闷头准备出府的行李,郑澜更是让下人们封锁了钱仲谋大人已经出逃的消息,并不是怕小院儿担心钱仲谋,而是怕下人看她不怎么担心而心生疑窦,于是小院儿对钱大人的动向确实并不清楚。 方才,海升命人将前厅的灯笼和烛火燃了好多,虽是夜里,前厅里却十分明亮。摇曳的灯光下,小院儿抬起头来,一双澄澈如潭的眼眸里仿佛有闪烁的星辰,沉稳地看向郑澜。 郑澜也对上她负气含灵的眼波,两个人没有说话,却已经有了一份瞭然。 恆昌帝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在他眼前眉来眼去,不了解内情的他,还反过来劝慰小院儿:「淑媛,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孤可以考虑,罪不及已嫁女。」 郑澜轻蔑一笑:「刚刚陛下还说要治爱妃的罪呢。」又走过来,站在小院儿的身侧,对恆昌帝开口:「可惜圣人这次真的不能治罪,因为本王的爱妃,并不是什么钱淑媛。」 恆昌帝眼神愣了一息,眉头微蹙不明白郑澜是什么意思。 郑澜搂过小院儿的肩膀,感觉得到她因恐慌而微微发颤。 「爱妃不必担心,既然不做这冒牌的名媛,就要彻彻底底。」郑澜轻声安慰着她,抬首看向恆昌帝。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恆昌帝不解。 「儿臣说,王妃并不是钱淑媛,而是钱大人为了一己私利,掉包的。」 小院儿低着头,明眸里噙着泪珠。方才与郑澜的对视,她已经猜到了今日他要对皇帝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此时此刻,心头仍然涌动着担忧。 「这里一切交给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郑澜拂过她的鬓角,把一缕细微的落髮别回髮髻,将她的面容捧在手心,温柔地端详了一下,道:「别怕,再哭便不好看了。」 郑澜的指腹轻轻碰了碰那朵绽放的花钿,温柔多情地注视着小院儿,却是对恆昌帝道:「钱大人的女儿额头上,也有这样一朵花钿胎记。那位钱大小姐,已经与先太子有染,为图避祸,钱大人就把人掉了包。从始至终,爱妃都是被胁迫的,非但无罪,还平白蒙受了困苦冤屈,钱大人真是造孽。」 小院儿抬首看着他的眼睛,又看看一脸惊愕的恆昌帝,想说什么,却被郑澜堵了回去:「来人,带王妃下去歇息。」 守在殿外的百灵进来,看到了噙着泪珠的王妃,连忙上前将人扶了下去。小院儿退下时,抬首看了一眼郑澜,郑澜的眼波温柔而体谅,似乎是在安慰她:「做回真正的自己的日子,即将到来。」 看到小院儿被丫鬟搀扶着退下,恆昌帝才回过味来,问郑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没有早先告诉孤?」 郑澜微微一笑,心想你的床围都已经是太子的人,告诉你是要打草惊蛇吗?但毕竟这样说的话,太不给皇帝老子面子,于是没有回答恆昌帝的问题,而是俯身下跪,诚恳道:「儿臣求杭南作为封地,携手王妃,南下就藩。」 恆昌帝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个女子是什么来歷,你就王妃来王妃去的?你说她是被钱仲谋挟持,如今没有人证物证,孤更要治她同党之罪,你就给我好好呆在京师,哪里也不许去。」 「当太子以后要当皇帝,当了皇帝就要三宫六院,如父皇这般多情,本王的王妃会难过的。」郑澜戏嚯着调侃老子,仿佛是为了不能纳妾,干脆不想当皇帝。 恆昌帝拧着眉头,神色凝重,并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 郑澜无奈摇摇头,用恆昌帝几乎从未得见的真诚道:「儿子此生并无宦游之念,只想偕美人在侧,做一生的闲散宗室。京中诸事,有右相大人与秦响大将军辅政,父皇可以高枕无忧。边关更有秦志城携明凯军驻守。杭南距离京城有运河相系,如京中有变,儿臣随时可以随时走水路入京。」 恆昌帝知道这次或许真的没有办法阻拦郑澜的决定,犹疑了片刻,算是一种妥协,只不过没能忍住好奇,问:「这个假的钱淑媛,你真的这般中意么?不惜如此为她隐瞒?」 第67页 郑澜看着恆昌帝古怪一笑:「父皇是不是觉得,一人一世一双人,是极难做到的?」 这可真的是戳到了恆昌帝的软肋,当初正是他的多情滥情,让郑澜意外出生,又因为宠爱愉妃失察,差点死于毒杀。 「这里没有钱淑媛,只有湛王妃。」郑澜忽而说了一句,对着父亲扬了扬眼角,「儿臣能被人拴住心,难道不是父皇喜闻乐见的事情吗?还是父皇更希望儿臣如从前那般不羁放浪?」 恆昌帝沉思,看着郑澜,觉得这个儿子,他疼惜爱怜,甚至因为这次宫变还生出了一些嘆服之心,如果这个女子真的能让他爱慕如此,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只好瞪他一眼,又嘆一口气,对郑澜道:「好吧,如果你真的是请求封地就藩,也是一种入仕了。」 郑澜连忙跪地道谢,恆昌帝却转念一想,神色深沉道: 「你去南方也不许真的闲着,孤正有心好好整饬杭南财阀,这次宫变,郑涌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金银收买人心,安插眼线,背后钱仲谋的势力定然脱不了干系。孤的身体尚可维持数年,这次便再依你一次,每月密折传报,就让你的私人隐卫呈送,不许外人沾手。」 郑澜听完,有些无奈,嘆息道:「本王想躲清闲也不成,圣人真是一箭双鵰,贼不走空。」 「大胆,孤是你老子!你才是贼!」恆昌帝气得拍了一下桌子,郑澜抿嘴一笑,阴阳怪气一句:「多谢圣人提示,儿子差点忘了您是老子。」 · 命隐卫蝠与蝎护送恆昌帝回宫,郑澜才缓步回到了王府后院的云香月明。 小院儿自然还没睡,她换下了一袭雪缎的寝衣,因天气已经入秋微寒,夜半时分已经让百灵烘了手炉,捧在心口,坐在拔步床的地平上等着郑澜回来。 她不知道郑澜如何突然决定向恆昌帝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她觉得郑澜一定有他的把握,而且笃定今晚郑澜送走皇帝之后一定会过来和他说话。 小院儿的每一个预测,都是准确的。郑澜款步迈进了寝殿,一进来他看到温柔的红烛摇曳着灯火,因手炉里焚着月尘香,轻轻一嗅,气味温暖中蕴含着一丝甘甜让初秋的寒凉散去不少。 百灵和千慧识趣地退了下去,从外面关上了门窗,风吹不进来,屋内的温暖和香气,更添一分。 「还没睡?」郑澜过来,身上的五爪金龙朝服还没换下来,就肩并肩坐到了小院儿身侧。 小院儿往另一侧挪了挪,给郑澜腾出更宽敞的空间,郑澜顺势往她身侧靠了靠,两个人却挨得更紧。 「陛下回宫了?」小院儿低头问,眼睛看着手里的手炉,篦子内的红光映在她面容上,雪缎的寝衣也变成了绯色。 「嗯。」郑澜探出皓白的手腕,拿过她的手炉,揣在自己的怀里,暖了暖身体,感慨道:「外面的天气真的凉了呢。」 小院儿一时手里空了,就双臂保住自己,也小声哼了一声,「嗯。」 「陛下,不会治我的罪吗?」小院儿怯生生问。 郑澜把手炉还给她,似乎没听见她的问题,只自顾自道:「还好过几日要去杭南了,不必在京中忍受冬日的严寒。」 杭南是富贵温柔乡,冬日也很少下雪,不似京中,一入冬,风霜割人脸。 小院儿復捧着手炉,侧脸看看郑澜,将怀里的手炉塞到他怀里,道:「殿下也怕冷吗?」 第38章 梦境 晋江独家…… 「不怕, 只是想知道爱妃的手炉还热不热,要不要添块碳。」郑澜復把手炉递给小院儿,这次是先擒住她洁白柔软的手腕, 将已经降下来温度的手炉,轻轻搁在她的手心。 手炉在两个人怀里传来递去, 两个人的眼神也跟着手炉的传递, 偶尔交叠, 温暖的香味让两个人的衣襟都沾染了甜味。 小院儿看着郑澜舒朗的神情,猜测他已经劝说了恆昌帝,便道:「多谢殿下, 劝说皇帝饶恕民女的欺君之罪。」 郑澜悠闲一笑,道:「看来爱妃如今对本王是越来越信任了。」 小院儿低头羞赧,但又不敢直接问他是如何做到的,一时间有些犹疑,问:「我真的可以做回我自己了吗?」 「是啊,爱妃如今是小院儿了,不是钱淑媛了。」郑澜目光潋滟看着灯下的美人,几乎用气声问:「爱妃怎么谢我?」 小院儿也抬首看向郑澜近在咫尺的秀丽面容,冷白的皮肤, 在灯下有别样的质地,山眉海目之间透露着的是无尽的柔情, 一时有些恍惚。 她轻轻把手炉放在地上,右手的柔荑忍不住探了出去, 轻轻拂过郑澜的剑眉, 心中荡漾着涟漪。 郑澜垂着眼帘,脸色有些冷下来,一瞬间擒住她的素手。 小院儿脸色一红, 要将手抽出来,郑澜却凝视着她静静握着不松开。 「爱妃刚刚在想什么?」 小院儿放弃了挣扎,抬起一双明眸看着郑澜,潋滟的眼波,绯红的脸颊,让那朵艷丽的胎记如火焰一样绽放。 郑澜俯身吻下去,小院儿没有推开他,刚刚被他握在手里的素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垂在身侧,又被他的手復再握住,只是这次很温柔地轻轻捏住。 小院儿甩开了他,在一片旖旎的痴缠中,双手绕过他的腰身,将他搂住。 一开始是他趁她恍惚时的入侵,片刻间却是她温存的回应。 第68页 红烛的火苗忽然「啪」得一声爆出了声响,灯花瞬间迸发出来的烈焰,让两人在对方的脸上都看到了陡然的一亮。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倒是郑澜轻轻推开了她。 小院儿低着头,郑澜看不到她的眼睛,目所及处,只见她朱唇此时蒙上了一片湿润的光晕,樱色更加艷丽。 「爱妃这样明目张胆,是想本王给你解毒吗?」郑澜轻声问。 本是想惹得她的脸颊飞上更红晕的霞光,小院儿却勇敢地抬起头,一双柔情百转的眼睛里忽然添了一份决心,一份勇毅。 刚刚环住郑澜的皓白细腕,已经回到了她的身前,轻轻拽起寝衣的细带,雪缎的质地柔滑如丝,洁白的衣衫落在地平上,红烛帐暖中,小院儿站起身来,郑澜抬首看向他,心衣上的图案是一朵娇羞绽放的绿色芍药。 小院儿娇嫩的玉足轻轻踢掉绣鞋,从堆叠着在脚腕处的寝衣迈出来。郑澜的视线从她寝衣上的刺绣收回,落在她右脚的脚背上,那里有一颗豆子大小红色的痣,此时此刻如跳动的火焰,在她皙白的肌肤上,引他去犯错。 郑澜低着头,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也同样咚咚作响。 「殿下呢?愿意为臣妾解毒吗?」 臣妾。 郑澜竟然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仍在那洁白脚腕上的红痣上犹疑,道:「圣上已经应允了你我南下杭南,你从此不必再假扮钱淑媛了。」 「是啊,所以也不必再介意,殿下喜欢的到底是不是我自己了。」 郑澜起身,将她温热又绝美的面容捧在掌心,将适才停下来的吻继续下去,直到那朵心衣上的绿色芍药飘飘然落下,遮住了她脚上的红痣。 小院儿轻轻解开了郑澜腰间的玉带,将他的朝服和中衣尽数去除,郑澜温柔地看着她认认真真做着这些,看着她鬓边从髮髻里落下来几缕鸦发,落在她如凝脂一般洁白的颀长玉颈上。 郑澜伸出手,将她发间唯一的珠钗取下来,鸦发如墨色锦缎,垂在了她的背上,郑澜将人打横抱起,放入温暖极奢的帐中,拿出此生所有的温柔缱绻,将怀中的玉人拥进怀里。 「爱妃真的想清楚了吗?」他俯下身体,轻吻她的耳朵,又在耳畔这样细细地问。 小院儿在等他的时候,就已经大概做出了决定,此时却觉得郑澜好好说话的时候倒比个女人还啰嗦,反唇相问:「殿下在这等时候,还要问问题,真是辜负良辰。」 郑澜闻言,目色微微一沉,有些后悔这个时候还如此在乎她的心意,倒让小院儿觉察到了自己的那份紧张。 他用动作回应小院儿的讥讽,略带惩罚的意味,修长的手指弹奏过她的每一寸雪肤,每一处抚摸,都是一种探究,甚至一种进犯。 小院儿有些耐不住,用皓齿轻轻啃噬他宽阔的肩膀,却诱他往更深处跋涉。 良久,小院儿在尝过最初的疼痛之后,终于体验到漂浮于云端的曼妙,仿佛在云彩中漫步,飞连着飞,忘却人间千百事,且尝天界一回缘。 一夜贪欢。 睡梦之中,小院儿做了漫长而疲惫的梦。 梦中她是一具漂浮在海上的美艷尸体,已经通体无血色,而郑澜在遥远出游过,将她打捞起来,横抱住,从天边轻轻一拽,便在水面有了一枚精美的扁舟,他从水中纵身一跃,将小院儿放在小舟之上,又从天际薅过来一把云彩,轻轻覆盖住她冰凉的肌肤。 梦很长,两个人在梦里说了许多话,小院儿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梦里他并未阴阳怪气地说话,每一句都温柔而笃定,说一句,便让她身上多一丝血色,直到她再度吞吐红尘的气息,仿佛死去又活了一回。 醒来时,小院儿揉揉眼睛,床侧已经空空,郑澜是何时离开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昨夜的梦太深,她睡得太沉。 只在枕边放着一条雪帕,小院儿好奇地拿起,抖开一看,脸颊腾得一红。 这并非一块手绢,而是郑澜中衣的一角,被他昨夜撕下,白色的布料当中是一片赤色的血液,一夜之间已经结痂。昨夜的痴缠来的很热烈,纵使一片纷乱之中,郑澜还要给她留下纪念。 小院儿起身,在壁橱里取出崭新的衣物,穿戴齐整,在妆檯前取出一个空荷包,将这片绸布叠好,仔细地放进去,妆檯的镜子里,她扫一眼自己的影子,脸颊的红色在晨光中格外有光彩。 百灵推门进来,问:「王妃,早膳布在了花厅,殿下请您过去用膳。」 小院儿点点头,款步去花厅。进去就看见地上跪着蛊,见小院儿来了,向她行一礼。 小院儿坐下,蛊便上前为小院玄一根红线诊脉,片刻后神色里浮过一丝讶然,復又平静。 「王妃体内的毒已经消弭,殿下可以放心了。」 郑澜文质彬彬地点头,道一声:「有劳你了。」倒是小院儿明白过来,脸上再飞一阵绯红。 蛊退下,两个人静默用早饭,谁也没有说话,昨夜的旖旎情真,似乎很不写实。 小院儿心里很复杂,她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了那样亲密的举动,郑澜还会不会如约带她南下,心中不免对昨夜的情不自禁有些后悔。但如果再来一次,她却觉得自己依然会忍不住。 眼波流转中的思绪,郑澜没有看到,却似乎都心里清楚,于是开口:「明日与爱妃南下,定好的事情,不会改变。」 第69页 小院儿想问问他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南下的随从和客店,她儿时曾经在杭南被人牙子转卖过,但是长大以后已经记不起杭南的任何事情。这段时日,湛王府的锦衣玉食,小院儿早有体会,她不清楚一直养尊处优的皇子,不带随从要怎么应对一路上的颠簸。更不清楚的是如今两人的关系算怎么一回事。 小院儿一贯是心头很有主意的人,但是面对郑澜,她这次有些慌乱了阵脚,想问的问题却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了。 但有一件事,小院儿却觉得是时候问清楚,便开口道:「殿下,既然我们要南下,那么噼柴院的人,是不是可以放了……」 郑澜知道小院儿说的是金三。 「爱妃说的是那位『三哥哥』啊。」郑澜将玉箸放下,斟了茶,缓缓吹着,阴阳怪气地问。 「殿下如今怎么还吃醋!」小院儿嗔他。 「如今如何?过去如何?爱妃可说说,究竟从什么时候算『如今』?」郑澜饮一口茶,看着小院儿调笑。 当然是从昨夜…… 小院儿哼一口气,摇摇头,舒缓一下绯红的脸颊。这狗皇子真的是一句话也不会好好说。可是她到底是想在南下杭南之前,把已经伤愈的金三放了,毕竟虽然金婆曾经典卖过她,到底金三对她并不坏。 「殿下就给个明白话吧……」小院眼波斜着看向郑澜,撒娇似地说:「求殿下了……」 一声殿下,郑澜觉得心头仿佛被羽毛轻轻抚过,酥麻还带着一丝香甜,要很努力,才能不显露在脸上。 小院儿见状,知道自己的美人计还是有些用,便低头抿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求求,澜哥哥了……」 第39章 试探 晋江独家 心头的涟漪被荡漾成一圈又一圈, 郑澜低眉看向小院儿,那张绝美的容颜上有一抹云霞一般的红晕,负气含灵的美目柔情万种地看着他。 知道她是施展美人计, 用以达到目的,郑澜却不得不承认, 她的招数, 任他武艺绝顶也接不住。 小院儿看到了的迟疑, 甜甜笑着站起来,在他的身后将皓白秀腕伸过来,搂住他, 碰触他刚刚滚过慾念的喉结,在她的耳旁用最小的气息调笑:「以后保证没有什么三哥四哥,只有一个澜哥哥。」 「爱妃可要言而有信啊。」郑澜歪过头,看着她的一双眸子,眼睫轻颤,若下人们还在不远处侍奉,郑澜恨不得现在就把人丢到床围之中去,重温昨夜的美妙。 小院儿达到了目的,方起身, 想回到秀墩上把早饭吃完,却见海升的徒弟万嘉进来, 跪地行礼之后对小院儿说:「禀王妃,秀蓉县主到访, 此刻在门庭候着呢。」随后递上了拜帖。 看着拜帖的内容, 小院儿对郑澜说:「李姑娘是来给殿下致谢的,感谢宫变那日救了她父亲。」 郑澜点点头,道:「既是来访爱妃的, 那本王就迴避了吧。」起身便要去书房。 小院儿灵机一动拦住他:「李姑娘可是殿下的同窗,自幼认识的人,怎么不一起坐坐叙旧?」 郑澜用食指敲一下小院儿的额头,反笑:「爱妃再这样阴阳怪气,小心本王不放你的三哥哥。」 小院儿抿唇一笑道:「可能和殿下在一起久了,说话都像殿下了。」 郑澜不理会她,迳自出了花厅,往焚琴院去了,他们俩马上要离京,郑澜还要修书一封给秦响大将军,虽然拒绝了恆昌帝立储的意思,但是郑澜却不得不承认,因为宫变一事,他不知不觉将京中的守备掌握到了自己手中,以前总想远离权力漩涡,现在却被不知不觉卷了进去,反而离开了京师,却比之前更深入了官场。 恆昌帝还给他了肃清杭南世族的任务,他蹙着眉,觉得南下杭南的事情,因为昨夜小院儿的以身相许和恆昌帝的嘱託,变了味道,不再是一半归隐一半游玩的旅途,倒像是一半公务一半微服的巡查了。对于他和小院儿的未来,此刻他很有信心,也十分欢愉,过去觉得冗繁不已的政务,似乎也因为红袖添香、佳人在侧显得不那么让他不耐烦了。 撤掉了碗筷,换上了芳香四溢的花茶和精美的点心,李秀蓉在门子的引领下进了花厅,小院儿等在那里,已经换了略正式些的衣衫,髮髻高高束起,还特别戴上了那枚代表了二人友谊的珍贵珠钗。 李秀蓉看到了她头上的珠钗,心中滑过了一丝欢喜,让身后跟着的丫鬟香雪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呈了上来,是一副画轴。 「李姑娘来便来了,怎么带这么多珍贵的礼物?这画恐怕价值不菲,我要问过殿下才好收下了。」小院儿命百灵和香雪一起展开了李秀蓉带来的画轴,竟然是前朝禅师曹洞横介的雪山独钓图。这幅名画是李良弼大人的祖传珍宝,约两百年前,河阳李氏在大郑开国时已经是望族,而曹洞横介禅师,正是当时李氏门阀的座上宾客。 多年来,许多喜好丹青的文人贵族,往往都希望结交李氏门庭的家老,就是为了一睹这幅雪山独钓图。但小院儿对丹青笔墨的了解不多,本就不是真正的世家名媛,自然并不清楚这幅画的来歷。 李秀蓉给身边的丫鬟香雪一个眼神,香雪把画轴收起来,搁置到花厅的桌子上,退了下去。小院儿得见,便猜测李秀蓉有话要对她说,也对百灵和千慧示意,下人们都退了下去。 第70页 「县主有话要说吗?」小院儿沉下去的睫毛轻颤,抬起来,负气含灵地望向李秀蓉。 这双眼睛潋滟如波,不仅仅是美,而是灵气毕现,辅一望向李秀蓉的时候,她也忍不住心头一颤。连她都如此,那位贵人无论如何冷情冷面习惯讽刺揶揄,也抵不过这样的眼睛深深望着吧。 李秀蓉一时走神,反倒是小院儿又追文她一句:「县主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李秀蓉有些歉意地一笑,道:「我与你姐妹相称,没有下人,比不这样客气。」 小院儿嫣然一笑,问:「那么姐姐现在可以说说,到底有什么私房话要单独说给我?」 李秀蓉说:「实不相瞒,这次造访,是为了答谢王妃在宫变之日,对家父的相救。」李秀蓉的感谢之情溢于言表,手指轻叩桌子上雪山独钓图的捲轴,又上前拉住小院儿的手:「多谢你。」 以宫变当日的危机情势,李秀蓉很明白,依照父亲刚直不阿的秉性,以及多年来与太子朋党的积怨,即使不赔上老命,也要受一番皮肉之苦。据说当日对抗太子的亲王郑潦被挖去了眼睛,流血过多,至今仍在太医院昏迷不醒。得知郑潦情况,李秀蓉真的是十分后怕,听到父亲对他详细说了宫变时湛王妃处变不惊捨命相救,李秀蓉心中感激不尽,才有了李良弼将珍藏多年的宝物,赠送给湛王妃的想法。 「李大人是忠臣良将,又是殿下的老师,当日情势下,救人是应当的。」小院儿谦和道。 李秀蓉并不回话,而是起身到小院儿的更近处,有些失礼地看着她眉间的花钿胎记出神。小院儿被她看得一阵侷促,垂下了眼帘。李秀蓉却并没有收回视线。 方才李秀蓉命下人退下,小院儿跟着让百灵和千慧也出去,那时候,她便猜测到今日李秀蓉恐怕有话要说。 「王妃真的很美貌。」李秀蓉的眼眸从那朵花钿移开,整体地端详着小院儿,肌肤胜雪、眼眸清冽如碧水,鹅蛋脸庞线条柔和却并不妖冶,李秀蓉的称赞中包含着诚挚,但也被小院儿听到了一丝嘆息。 「多谢县主夸赞,本宫实不敢当。」小院儿看向李秀蓉的眼神,也复杂起来,带有一丝探究之意,她很想主动发问,她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话,要对她单独讲,但是此时此刻,小院儿沉稳的秉性让她觉得等待更好一些。 「他不会仅仅喜欢美貌。」李秀蓉像是对自己说,再抚慰自己那颗已经被收藏起来的破碎凌乱的心。 小院儿温和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像是附和:「县主聪慧,自古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 李秀蓉自嘲般笑笑,眼神深邃起来,甚至有了一丝锐利,抬起眼眸,有几分进攻之势,对小院儿说:「你并不是真正的钱淑媛,对不对?」 第40章 珍宝 晋江独家 虽然, 昨夜郑澜已经将小院儿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甚至恆昌帝也已经默许了这个秘密,并没有追究。但是, 此刻的小院儿并不想对李秀蓉说实话,只是为了免去许多不必要的事端和麻烦。况且, 她和郑澜马上就要南下, 京中的事情, 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姑娘说笑了,这事怎么会有假。」小院儿云淡风轻地亲自斟了茶水,递给李秀蓉, 抬起眼眸,也试探的看着她。 李秀蓉一笑,似乎对小院儿的否认并不放在心上,接过了茶,慢悠悠饮一口道:「自幼在京中的世家女中周旋,别的不一定能辨别清楚,身份这事,我断不会出错。」 小院儿低头,看着越州进贡来的瓷壶出神, 揣测着李秀蓉究竟想说什么,轻声问:「是么, 何以见得?」 见她沉默,李秀蓉站起来, 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其一, 世家女子大多娇养闺中,饮食清淡,你却喜欢荤菜。其二, 钱大人因太子牵连出了事,世家女儿大多都身负家族荣耀之责,如果我是你,早就到陛下的殿前跪着求情,偏你云淡风轻,我不信真的有人能如此割捨父女亲情,何况是钱大人的独女。」 小院儿听着李秀蓉说,虽然她已经并不在意身份被揭穿,但是被人当面扯下来面纱,总也是心头滑过一丝难堪。 李秀蓉拿起桌上曹洞横介的画轴,继续说:「其三,京中不会有世家女,不知道这幅画是我家的镇宅之宝,多少名流造访府上,都是为了一睹这幅画作的真容。哪怕是陛下,数次下榻家舍,每一回命家父取出这幅画,鑑赏一二。而你却似乎并不清楚这幅画的来歷。其四,上次凡芸来访,你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而世家女儿是最在意生辰的,生辰宴是我们的欢场,每年都要精心准备。」 小院儿微微蹙眉,那一个「我们」,将李秀蓉和小院儿之间划分出一道隔绝的线。她听出来李秀蓉话语中那一丝作为世家女的自傲,也许李秀蓉不是故意流露出来的,但是此时此刻,小院儿确实感到了一丝自卑。当世家贵女在生辰宴上明争暗斗,觥筹交错的时候,小院儿还在青楼的后厨忙碌不已,只为了能偷得一两口吃的果腹。 虽是如此想,小院儿面容上却不露出分毫的波澜,依旧沉稳,笑意温柔:「我自幼确实不长在京中,入府以后,惟独将秀蓉你当做闺中唯一的友人。如今殿下与我目下就要南迁,姐姐就来与我说这些道别吗?而或是,仅仅以答谢宫变之时的相救为由,来寻我的是非?」 第71页 李秀蓉脸上露出了骇然和难堪,一句话被小院儿逼到逼仄处,她在说出以上的一二三四的时候,本来怕太过直白而让小院儿羞赧或者心虚,想过一大堆安慰和理解的话。没想到,此时却是她心头爬上了一丝愧疚,但世家女儿从小练就的就是清高自持,她肃然了面容,用讶然掩盖难堪,反问小院儿:「殿下,要南迁?」 小院儿看着她,意味深长点点头。 李秀蓉不解,京中早有传闻,郑澜经过宫变,已经掌握了大郑的实权,加上护驾之功,入驻东宫已经板上钉钉。此时小院儿却说他们要南迁,果真放着唾手可得的皇位不要吗。 「这应当不是陛下的本意吧。南迁……是就藩去往封地吗?在哪里?鄂东还是百越?」李秀蓉再问,她知道郑澜此前一直驻京,恆昌帝只给了他亲王的爵位,却没有给他封地。 小院儿这次没有即刻回答她,潋滟的眼眸里是清亮的理直气壮,沉默了一息,对李秀蓉说:「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杭南。」 李秀蓉蓦然一惊,只在心头,忍住不浮现在脸上。真正的钱淑媛是出生在京师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小院儿等于变相回答了她的质疑,但也是以此不许她继续质疑下去。 小院儿察觉到了李秀蓉的尴尬,乘胜追击一般说:「殿下想去一个能让本宫心安的地方,京师到处是明争暗斗,我不喜欢。」 这是对情敌赤裸裸的炫耀和宣示,李秀蓉不可能不明白。 「殿下是怎样英明瞭然的人,一起长大的县主想必比本宫更加清楚。」小院儿最后补了一句,如江湖高手取人性命之后,还要反身飞出一枚锐利的暗器,以免对方没有彻底断气。 李秀蓉此时脸上最终浮现出了失落和怅然,她瞭然于心的事实是,无论小院儿真实的身份是谁,她不是钱淑媛的事情,郑澜早就一清二楚,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愿意为她放下无数人逐鹿征伐的江山,独带着她去富贵温柔乡,坐看云起共度此生。 小院儿抚了抚鬓髮间的髮簪,走过去,站在李秀蓉身后,轻抚她的嵴背,缓缓柔声仿佛安慰似的说: 「因我敬佩秀蓉姐姐为人清正,正如安泰所说,不似一般世家贵女势力庸俗,才在心里将你称为姐姐,甚至宫变之时不惜违逆殿下的心意,相救右相大人。姐姐不要辜负我的真心,这世间有许多虚假,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眼见也未必为真,但惟有人的真心才是最为珍贵的。」 李秀蓉懂得了小院儿的意思,「真心……」她再抬首看向小院儿,去想这个词的意思。 小院儿笑笑没有说话。 · 送走了李秀蓉,小院儿抱着《雪山独钓图》在花厅的秀墩上发呆。郑澜进来的时候,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坐在那里想事情。 郑澜以为小院儿还在想金三,脸上有些不太高兴,用食指的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髮髻,讥讽她:「爱妃看来还是放不下众多的哥哥们。」 小院儿才想起来刚刚对郑澜提过释放金三的请求,遂坐起来问:「三哥怎么了?」上次她还曾经去噼柴院隔着门探视过他,知道他身上的伤好全了。 听她如此问,郑澜脸上的不高兴已经成了阴云,闷闷不乐,但是还是回她一句:「怎么,方才本王命人放了他,爱妃反悔了,想去把人追回来,藏起来吗?」 「放了?」小院儿惊讶看着郑澜,她倒不是不信,只是不信郑澜放人放得这么快,瞬间明白过来,脸上便浮现出笑容,对郑澜道:「谢谢这位澜哥哥」,然而没有流露出来的,却是她心中的一点疑虑,她没来得及亲自对金三说清楚,会不会惹得他误解,日后再出什么事端呢,但眼下郑澜能把人放了,总归是好事。 她忽然想起怀里的画轴,塞给郑澜,反讥讽他:「殿下的旧相识,把镇宅之宝送来了,说是答谢殿下救命之恩。」 郑澜拿过画轴,打开的一瞬间眼里浮现出了一点意外。他一贯对所有事都恹恹的,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意外,小院儿捕捉到了他的这丝神情,心里滑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败之感。 郑澜却并没有察觉小院儿的心思,进而感嘆道:「还以为这么宝贝的东西,李相要带到棺材里的,没想到这么轻易与人了。」 小院儿看着郑澜,想着他能觉得是「宝贝」的东西,那应当真的如李秀蓉所说是一件稀世珍宝了。 「很珍贵么?」 「嗯,算得上吧。」 郑澜简单地回答,虽然他于丹青或者音律既有鑑赏的禀赋,但却看不起一般世家王孙对珍宝贪婪聚敛的行径,因此除了一些他自己喜欢翻阅的古籍善本,几乎没有别的什么珍宝收藏。从前最珍贵的宝贝,也不过就是生母的遗赠给他的那把鹤唳琵琶琴。纵是如此,雪山独钓图也是他所喜爱的一副画作,幼年在太学里,李相曾经拿出来给皇子公主们鑑赏,画作中孤绝超逸的意境,传达着曹洞横介对于「禅学」精神和生命本真的深刻理解,在那副画作里被传达得淋漓尽致。 在郑澜心里,这幅画的确称得上是一件珍宝。 可是,小院儿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个? 郑澜这时候才看出小院儿的走神,眼眸一沉,郑重地问:「李秀蓉跟你说了别的话是不是。」 小院儿垂下那双美得摄人心魄的眼眸,微微点点头。 第72页 良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郑澜蹙着眉头,他有些后悔让两个人单独会面,以李秀蓉的心思之深,他不想让小院儿受到丝毫的伤害。 「秀蓉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钱淑媛。」小院儿对郑澜说,但是这似乎又不是她真正失落的原因。 「此事,父皇也已经知道了,这里没有钱淑媛,只有本王的妻子,唯一的正妻。」郑澜十分严肃地对小院儿说,几乎有一丝训诫的意味。他一贯说话阴阳怪气,第一次这般肃然对小院儿叮嘱。 小院儿点点头,脸上的阴云却没有散去。 郑澜有几分心疼,将她搂在怀中,恨不得立刻飞到杭南,京师人们对于门第、身份的看重,对于名利权势的追逐,莫说小院儿,连他也早就厌倦了。 第41章 请求 晋江独家 郑澜正要告诉小院儿三日后出发, 话还没说出来,万嘉就又进来通传,他来的有几分急, 郑澜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毛躁?」 万嘉气喘吁吁,抬眼怯生生看了一眼小院儿, 想了想才说:「吴家二小姐在前厅哭着要见王妃和殿下, 她大哭着, 不见到人不走。」 郑澜失笑:「还有我的事?」 小院儿想吴凡芸恐是有急事,安抚了万嘉一句,让他告诉吴凡芸不要急, 吩咐百灵下去带吴凡芸来花厅。百灵会意,用锦帕帮吴凡芸简单整理了一下已经哭花了几分的妆容。 一脚迈进来,吴凡芸就跪倒在了小院儿的足下不已,口中呜咽着诉说半是诉苦半是埋怨半是恳求的话:「表姐,钱家跟着太子倒了,舅父出逃,就你因身份不同还能得以保全。知道你明哲保身,但怎么能放任母族不管不问。哪怕如今吴家在杭南的钱庄和商铺都半充了公,半被别的世家门阀霸占了去, 但到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表姐怎么能真的不管……」 郑澜看着吴凡芸的表演, 看着小院儿微微坏笑,想知道假的钱淑媛怎么处理本该真的钱淑媛应当处理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 小院儿却很沉着, 轻轻拍打着吴凡芸的后背, 让百灵给她倒一杯安神的热茶来,把她扶到椅子上,用锦帕轻轻擦拭她眼角的热泪, 劝慰道:「你先不要哭,这些事原本不是没有头绪,你慢慢一件一件说。」 吴凡芸是被吴家推到湛王府来求恩典的,因最大的靠山钱仲谋大人成了朝廷捉拿的钦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吴家此时自然是战战兢兢,风声鹤唳,生怕杭南临河那些多年经营的产业都成了泡影,此刻能依仗的只剩下嫁入皇室而免于追罪的钱淑媛了。而整个吴家,除了对钱淑媛心怀暧昧的吴凡钦,能说的上话的唯有吴凡芸了。 小院儿给吴凡芸递茶的时候,吴凡芸悄悄瞥了一眼郑澜,她方才匆匆进来哭诉,竟然忘记给郑澜行礼,而吴家此刻除了巴结钱淑媛,更重要的是攀附上朝堂中权威日盛的湛王,以期来日。吴凡芸听闻湛王性子古怪,作为一直不被重视的庶女,吴凡芸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看穿了吴凡芸的小嘀咕,小院儿復安慰她:「既是亲戚,便直说无妨。」又看一眼郑澜,仿佛对他刚刚坏笑的回应:「左右殿下也是姐夫,没有外人。」 姐夫,郑澜腹诽中冷笑一声,却仍然冷眼看着眼前商贾庶女上演的这齣拙劣戏码。 本来依照郑澜的性子,他是懒得管这些闲事,偏偏刚才李秀蓉的造访,似乎惹得小院儿有了心事,他不知不觉就不想离开了,与其说想看看接下来这位吴二小姐又要耍怎样的花招,倒是不想让小院儿再被一两句话伤到什么心绪。就要去杭南过洒脱的日子,他厌恶节外生枝。 「舅父如今出逃,陛下盛怒,怎的表姐也不着急,我若是你,早就去陛下的殿前下跪恳求了。」吴凡芸看着小院儿沉稳如常的样子,此时心头有巨大的疑虑。 小院儿心中嘆然,吴凡芸看起来和李秀蓉有天壤之别,说出来的话居然几乎差不许多,果然都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正考虑怎么应对自己在她们看起来的「反常」,郑澜却悠悠开口:「左右不过是陛下一个恩典,就能官復原职的事情,陛下或许另有谋略。」 小院儿和吴凡芸都有些惊奇地看向郑澜。郑澜说得云淡风轻,吴凡芸反而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做瞭然状:「果然还是姐夫明白事理!我就说,舅父堂堂亲王的泰山,怎么能够随随便便被陛下划到太子乱党里去。」说完额手相庆,谢天谢地,并将南无观世音、太上星君、孔老夫子统统感谢祝祷了一番。 放松下来,吴凡芸口无遮拦的性子也没有按捺住,旁若无人地庆幸说:「若非有舅父关照,咱们家杭南的无尽良田、商铺,早晚要落到郎氏柴氏之手,几代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 董氏和柴氏是杭南除却钱仲谋大人的势力之外,最大的两支大门阀,在杭南几乎可以说是一手遮天的情势,小院儿自幼养在秦楼楚馆,自然知道杭南什么人最有钱,凡是能和董柴两家攀上关系的人,在杭南无不是横着走。没想到钱大人一倒,吴家也要跟着成为别人的板上鱼肉。 小院儿看着她的蠢态,再看看郑澜嘴角浮过的意思嘲讽的讥笑,便知道郑澜刚刚的话,大概就是信口开河的胡诌,钱仲谋的罪恶不能说罄竹难书,却是犯了君王最大的忌讳,任恆昌帝再仁德,也不会放过威胁他皇权的人,尤其是曾经託付过信任和器重的肱股之臣。他只是想尽快打发吴凡芸这个蠢丫头。 第73页 小院儿微微嗔郑澜一眼,对吴凡芸说:「所谓靠山山倒,人还是要最后依仗自己的本事,君心不可测,芸儿应当会去好好劝劝家老长辈,陛下不会放过坏人,也不会冤枉好人,只放宽心吧。」 郑澜噗嗤一笑,道:「爱妃惯会和稀泥,不去吏部做侍郎可惜了人才。」 小院儿不理他,再看吴凡芸,脸上又浮现出了阴霾,扯着小院儿的手说:「还有件事,求求表姐一定要帮我!」 第42章 金三 晋江独家 吴凡芸此时有拾起来帕子要大哭, 这一回倒比方才刚进来花厅的时候显得有些真诚。 「我是姨娘生的,比不得表姐你是舅父独生的心尖尖。如今霍小将军在北境,战事稍平, 蛮子眼看打不过明凯军,又提出了和亲的请求。说是勒丹王要给那个百花宴上见过面的小蛮子讨个大郑的老婆, 陛下如今正在京中世家里寻找。家里要把我记在主母名下, 让我去和亲, 这样家里便将功折罪,可保万全了。」 小院儿有些讶然,她一贯羡慕有家的人, 却没有想过所谓大家族,是这般吃人,因而语塞了。 没有想到一心攀高枝的吴凡芸,竟然要被家族出卖,还是和亲这么悽惨的未来,小院儿忍不住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惜。虽说她讨厌吴凡芸的庸俗市侩,但是到底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姑娘,所谓门阀也当真是凉薄无情,只看利益, 毫无亲情。 一时之间,小院儿却又不知如何帮她解决, 她一双眼眸微蹙着眉头,看向郑澜。 吴凡芸说得悽惨, 不知不觉又嘤嘤哭起来。郑澜觉得如此蠢人, 惹得他心里烦,想把人撵走,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眼眸滑过一丝狡黠,对吴凡芸说:「和亲之事,已经确定了人选,不是你。」 小院儿和吴凡芸第二次惊讶地看向郑澜。 郑澜实在懒得看女人哭哭啼啼,便轻轻起身,旁若无人地款步出了花厅,他走得稳健,裙裾上刺的海浪有节律地翻涌,在吴凡芸看来果然有几分潇洒俊逸的气度。 「方才,姐夫说的是真的吗?」回过神来,才咂摸出郑澜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吴凡芸如获大赦般瞪着眼睛对小院儿说:「不是我,不是我!已经有人了!是谁,表姐知道吗?」 小院儿摇摇头,吴凡芸便不再问,只是用手粗粗抹过泪痕,忍不住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笑容:「只要不是我就好,管他是谁呢!」 似乎是从自己的担忧中得到了释怀,吴凡芸才復变成了那个庸俗的世家庶女,很不顾体统地神神秘秘问小院儿:「表姐,殿下是不是要当太子了?现在京中都在传。如果殿下成了太子,那表姐岂不以后就是皇后?」 小院儿真真哭笑不得,心中浮过对吴凡芸的一丝嫌恶,李秀蓉心思深重却不令人厌烦,甚至容易生出敬佩和亲近,吴凡芸的世俗只让她觉得这少女无可救药。 然而吴凡芸却更进一步无可救药地说了一句:「表姐,如果姐夫以后成了皇帝,必然要充实后宫的,姐姐你平步青云,可不要忘记提携我啊!」然后意味深长地低下了头,脸颊还红了一瞬。 小院儿的眉头拧了一下,才想明白方才她让万嘉引荐的时候为何必须要郑澜在场,而且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还是不是瞥一眼郑澜,原来是为了这个。 小院儿心中默默嘆了口气,觉得所谓世家贵女也不过如此,并非人人都是李秀蓉那样剔透得像个玉雕的人一般。 此刻,小院儿不想对吴凡芸再多说一句话,寒暄两句,便谴了她。吴凡芸千恩万谢,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仿佛刚刚那个痛哭的人和她没有一丁点关系。 往王府后院慢悠悠踱步,手里抱着李秀蓉刚刚送给她的画轴。 她抬头看看,云高天阔,但到底入了冬,天气已经有些寒凉。帝都的凛冬,并不好挨。还好杭南四季如春,小院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南下之旅。这京中虽然繁华富贵,王府也是气派绝伦,但到底没有几个正常人,小院儿如畏惧寒冷一样不喜欢这里。 郑澜在云香月明院等着小院儿,正将鹤唳把玩在手中,见小院儿来了,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海升在门口候着,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觉得自从大婚,殿下的笑容一日多似一日。若是对照来看,与过去时日竟有些云泥之别。 「殿下怎么乱动我的东西?」小院儿笑着走过去,将琴拿过来,轻轻放入了紫檀的琴匣内。 「真小气,如今我都不能看看了吗?」郑澜心里却是高兴的,曾经一度小院儿要把这把琴还给他的。 「殿下金口玉言,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小院儿反手把画轴递给郑澜,有些阴阳怪气嗔他:「倒是这值山值海值城池的画,还是给殿下金贵人收着比较好。偏我又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有眼不识金镶玉,不当心折了烧了,岂不可惜。」 郑澜一把将她搂在怀中,看着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低了声音轻语:「爱妃曾几何时这般爱说风凉话了?」 「有一个词,叫做潜移默化。」 小院儿还想多说几句讥讽他的话,却抬首看到他意味不明的眼神。 小院儿被他迷离的眼神盯着,垂下了眼帘,脸颊飞上了红晕,在接下来是绵长而温柔的吻。交颈温热,两人鬓角的发梢私缠在一处,外头正是子阳十分,光从茜色纱窗投到屋内,小院儿轻轻推开郑澜,手背下意识拂过唇间的湿润,瞪他一眼:「现在是晌午。」 第74页 「所以呢?」郑澜握住她刚刚擦过湿滑的手,放到面前,用舌尖轻轻探过她柔滑白皙的手背,小院儿红着再度推开他:「不要闹了。」 郑澜低眉一笑,便放开了小院儿。倒不是他不敢在青天白日里做些什么,而是似乎一切都不需要着急。 还有两日就要南下了,他不禁在畅想未来,花前月下有酒有她的日子。 · 入夜时分,京城已经宵禁,一处高门大户的矮墙之下,阴影中坐着不容易被人察觉的一个男子。因不能堪合公验,此时他已经不能出城。 路过的两个打更的人,正准备上夜值班,时辰没到子夜,两个人絮絮聊着天。 「听说了没,左相大人给抄家了。」 「是啊,不过圣人估计只是一时震怒,哪有真的拿世族门阀开刀的先例。何况钱大人的女儿现如今是那位贵人的爱妃,不久以后可不就是皇后了。」 另一个人眼神一愣,低声劝说:「咦,可不能乱议论皇储,太子刚刚被废,这事可不是咱们这种皂巾能瞎议论的。」 不久夜深,两个打更人分头相背而行,一个负责南城,另一个则沿着北城的路,一边敲打手中木梆,一边吆喝打更的辞令。 「入夜时分,小心火烛——」 金三见两人走远,京城终于归于了繁密黑夜,一个飞身上了房檐。白日里他已经摸清楚了钱仲谋府上的路线,此时脚下如飞,踏着砖瓦,去寻他的老娘。 钱仲谋的府门已经贴了封条,还有官方侍卫在门口把手。金三知道进不去,便在夜里使轻功,高来高去不易被人察觉。然而他也知道,钱府被查抄了一段时日,在地牢中的母亲恐怕凶多吉少。 然而等他摸进了当初关押过他与金婆的院子,漆黑中摸到墙壁上的刻痕,心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上面刻着江湖暗记,是金婆告诉他,自己已经安全离开。金三算着,大约钱家抄家的时候,金婆趁乱逃走,为了防止儿子回来找他,便做此标记。按照时间,此刻大概已经回到了天凌山老巢。 金三一步跃起,待天色微亮时分,就出城,沿途南下,回天凌山去了。 从京城到天凌山,要经过运河。金三路上偷盗了几个富家子弟的钱袋,将一些银两交付给一队商队,搭乘他们的船,一路南下。船只到了临河县,要略进行一番整饬,船夫们也要去再备些干粮。 金三在湛王府,将一身伤病养得痊癒,重获自由,多少有些庆幸。但到了临河,故地重游,又忍不住想起来半年之前的事。 尤其是入夜时分,商船靠上了当初三人做仙人跳骗局时的那个港口,潋滟的河水上摇曳着游女画舫上的灯火之影,那曾经近在眼前如今远在天边的倩影,似乎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寐。 其实一路上,听着商船上籍贯京师的这些船夫闲聊,偶尔说起朝廷的事,金三已经大体上明白了小院儿是如何摇身一变称为了王妃这件事。无非是钱大人暗度陈仓,偷梁换柱。金三做惯了骗人的事情,原来一品大员做局的法子,也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 只是阴差阳错,小院儿他再也见不到了。 「嘿,三哥,愣着干嘛?这里可是临河县!」在船上混了一段时日,金三已经和船上的几个船夫混成了一起摇色子、喝小酒的朋友,其中一个叫铁柱的看金三对着河水出神,就拿着一把军执一边嘬酒一边拽着他作势下船。 「你干什么?」金三双臂抱在胸前,瞪着半醉的铁柱。 「嘿,兄弟,看你年纪不大,是不是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你有所不知,这临河船妓,可是一绝。兄弟几个馋了好几天,就等着今天靠岸临河去耍一番。隔壁小户上的小娘子,嘿别提多带劲了,走走走,兄弟给你引路!」 第43章 淑媛 晋江独家 金三有些怕羞, 搪塞说自己要回家赡养老娘,没有钱银,却被铁柱反呛:「你说你没钱谁信啊!再说了临河小户可不就是物美价廉, 才名声在外?看你肯定是个生瓜,实在不行哥请客, 让你开开眼界……」 金三本是木讷不善言辞的人, 被铁柱等人推推搡搡就踏上了衔板, 上了一条画舫。 这种画舫,于一舟一凤的小户实则不同,是附近有些规模的青楼在船上的分社, 船上有歌姬四五人,还有乐师,只不过装潢简陋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船夫们比不得富家子弟,这样的消遣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奢侈。 见人上了船,鸨母热情地上来招唿几位,吩咐姑娘们吹拉弹唱,唯一的船夫此刻也是龟公,去给众人斟茶,金三左顾右盼, 没有好意思去看这几个女子的容貌。而几个同行的船工,则轻车熟路地落座在狭窄的船坞中, 有的甚至已经攀上了姑娘们香滑的肩膀,或者干脆捏住他们的手打情骂俏。 倒是铁柱一把拉住鸨母, 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女子: 「这个小娘子漂亮, 年芳几何?有没有接过客啊?」铁柱一进来船坞已经变了副垂涎媚笑的嘴脸,此时对鸨母说话也是直来直往。 金三微微蹙眉,却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铁柱看上的这个女子。 这破画舫本就承载着廉价的流莺, 此时夜班,灯火也不捨得掌得太明,昏黄的光晕里,金三陡然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超前买了半个脚尖的位置,刚才震动不已的心,才逐渐恢復了平静。 第75页 那一朵花钿胎记,实在是太像,就连眉眼都有几分神似,幸好只是神似,仔细看过去还是比不上那位心尖上难忘的人。 「哈哈,这位客官可是好眼力,这女子是前日才从牙子手里买的清倌,据说以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这是家里出事,才落难了。」 铁柱闻听此言,眼珠子都瞪了出来,早就把旁边一同上船的几个同伴忘到了脑后。但他到底只是一个船工,囊中羞涩,于是和鸨母很没有遮掩地讨价还价起来。 这朵描着花钿的女子似乎从未经歷过此等羞辱,一双大眼睛里翻滚着泪水。又似乎此前被船上的鸨母或龟公教训过,竟然不敢当众落泪。 金三暗自摇摇头,如此软弱无助的性子,也不像她。她是无论何种境地,都沉着稳定地思索对策和出路的那种人。真的落入险境,即便认命,也不会委屈得哭泣。 鸨母和铁柱争论不休,显然一时鸨母凭着手上的奇货可居占了上风,而铁柱掏出了钱袋子在做最后的挣扎。 铁柱是那种最腌臜的船工,一身汗臭酒气,和这破败廉价的画舫相得益彰,金三看到那个女子果然最后忍不住嘤嘤哭起来。 「哭什么哭?惹得客官不喜,即刻将你装麻袋扔到运河里餵鱼。」龟公见小娘子吧嗒吧嗒落泪,并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只关心今夜的进帐。 被唬住的女子竟然将目光投向了金三——这个在一众船工中,还显得稍微那么体面一点的男人,至少因为只是乘船赶路,他不必干船上的体力活,因而身上还没有那么臭气熏天。 一阵水浪,让画舫跟着摇动一下,烛光也跟着一晃,一抹微不足道的明亮恰在那女子脸上一晃而过,然而金三很巧合地看到了她整个面容。 金三一怔,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 鸨母是敲一下头顶脚底板也会响的人精,她这才发现悭吝的铁柱身边还站着一个体面一些的客人,于是上前堆笑:「既然是同来的君子,也可结对梳笼我这雏凤女儿。二龙戏珠,自然价钱也可以商量。」 金三只是愣住看着那女子额头上的花钿出身,鸨母再向金三进一步:「客官您可擦亮眼睛看看,我这女儿额头上的花钿,可不是描上去的,而是天生如此。这样的美人,别说这运河上,哪怕翻遍整个临河,也是找不出的,既然今日上船,就是与客官有缘。月老牵线,可不要辜负良辰美景,何况处子破瓜,是可保财运命数的吉利事,落红见喜……」 鸨母巴拉巴拉说着一些不知廉耻的推销的言辞,金三只是听到「天生如此」四个字的时候,觉得头脑一阵轰鸣,鸨子后面的话,他竟是听不清楚了。 「这个娘子,多少钱?我要了。」 上船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金三辅一开腔,就让船楼里一下沉默,仿佛往一树叽叽喳喳乱叫的鸟群里丢了一粒石头,让同来的另外几个船工,一下子禁声,也放下他们手里捏着的流莺的小手,朝着金三看了过来。 倒是铁柱嬉笑:「嘿,兄弟我可是你的领路人,怎么还半路截胡呢?就算两个人一起上,也得哥哥我先来……」 「多少钱?」金三闷声问,鸨母报上了刚才铁柱一直不肯痛快接受的价钱,金三却打断了她的话,问:「赎身多少钱?」 舱内更寂静了一分,鸨母一愣,转而一双骨碌碌的眼珠子转动几下,撇下了刚刚还热情以对的铁柱,完全走到了金三这边,笑盈盈伸着手指头说了个数。 自然是这些船工绝对望而却步的数目。谁知金三痛快地从衣袖里拿出一张通兑的银票,懒得在和鸨母白扯,就这带上这个天生花钿的女子出了船楼。 倒是铁柱追了出来:「嘿,弟兄,你竟然如此有钱还推说没钱不肯来,既然给这女子赎了身,何不让兄弟我抽个头?价钱好商量。」 小女子还没有说什么,金三倒是半带嫌厌地羞了脸颊,实在再也不想和这群粗鄙的船工混迹,正考虑如何打发了身后的铁柱,不远处豪华些的船上突然点亮了明火,在船后出现了一队不杨帆也不明灯火的黑船,四望的船只上有三三两两竟然燃烧了起来,一时间唿喊声、嚎叫声在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阅歷丰富的鸨母瞬间大惊失色:「不好了,不好了,是漕帮的匪徒劫掠来了!快,快,抄傢伙!」 船内的几个船工也又惊又怕,那里还有取乐的心思,今日他们几个人擅离职守,而他们的商船上载满了货物,若被漕匪劫掠,他们几个人的命也抵不上一船的货物值钱。一时间,纷纷跳下了船舷,朝着自己那条船游过去,试图守住船上的货。 金三似乎对刚刚才付给鸨母的银票并无介怀,只是对小娘子说了一句:「抱紧我,别怕。」然后将人打横抱起,纵身一跃,就跳下了画舫,上了岸边。 船舷本来距离岸边有两三丈远,若无一身好轻功,如何能抱着个大活人飞跃过去。正凫水的铁柱和船上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惊唿了一声,原来这个一路上沉默寡言的皂巾男子,竟然身怀一身武艺。 看着茫茫夜色中,刚刚还莺莺燕燕的运河已成火海,金三拉着小女子的手,朝临河县城中大步泡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运河与船舶。 · 入住到客栈,金三将姑娘让进客房,就转身退了出去。 第76页 钱淑媛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还没有从刚才巨大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这几个月她先是被平安护送着回杭南,半路却遇到了前来追杀她的太子亲卫,有平安护卫,最终没能让追兵逮住她,却在逃跑的途中小产了。 平安把她托给一户农家,并给了许多钱银,让她把小产的身子养好,就逃遁不见了。农户见一个多月,小女子的家人也没有来接她的意思,就起了歹心,将她贩卖给了临河县的人牙子,几番倒卖,成了运河上的低等船妓,今日是她第一天见客,贪婪的鸨母不知她曾经有过身孕,尽然把她当成清倌人意图卖个好价钱。 但她好运气,遇到了金三,看到她额头上的那枚花钿胎记,想起了小院儿,竟鬼使神差地给她赎了身。 一直养在闺中,钱淑媛哪里有自己生存的本领,几个月来经歷的痛苦和折磨,比之前十多年还要多。她不仅身体受了苦头,心中更是无尽伤怀。曾经被她视为耀阳的太子,竟然派了那么多人来暗杀她灭口,只为了保全他的名节,而肚子里那个还未出生的小生命,更是被太子目为以后可能落在钱仲谋与杭南财阀手里的要挟工具,恨不得尽快剷除。 钱淑媛在杭南时,一直是钱仲谋大人掌中明珠,没有领略过任何一丝争权夺利时的阴谋诡计和人性泯灭,短短几个月,她似乎长大了好几岁,回想起自己对太子的执念,更对自己的任性与痴情后悔不已。甚至在落入那种下等的青楼时,她想过自裁了断。 但是想起父亲,还有南下要投奔的亲人,她又捨不得死了。虽然不知道为何父亲还没有派人来救她,也不明白一贯武艺高强、手眼通天的平安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她,她都艰辛只要留着一口气,一定还可以回到杭南,重新做回闺中的贵女,至少绫罗绸缎衣食无忧。 这时候,消失了好一会儿的金三在门外轻轻敲门,钱淑媛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沁出来的泪水,走过去将门打开了。 第44章 三哥 晋江独家 已经是黎明刚过的破晓时分, 钱淑媛颤抖着手去开门,见他抱这一枚崭新的布包,壮实的身形颤颤巍巍地进来, 连忙畏惧地退后,坐到离他很远的椅子上, 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样貌。 金三看着她胆小的样子, 摇摇头, 再次在心里确认了:这不是他的心上人。 他还记得大约三年前,在一堆人牙子手里救下小院儿的情境。当时杭南的几大青楼的管事在一个有名的瘦马贩子手里竞拍小院儿,他与金婆事先踩点, 将在场除了小院儿的所有人都杀了个干干净净,血流如柱的惊骇场面,小院儿也最多只是颤抖了一瞬,就立刻安静下来,求金婆不要杀她,她当时的原话是:「小女还值几锭银子,希望婆母能够找个好的人家将我发卖,不劳烦婆母废力杀我。」转而还跪倒在金三的脚下,恭维他:「少侠年少有为, 一看便是江湖豪杰。而这些人牙子与娼门老闆,沾满了铜臭, 实在死有余辜,小女也是苦出身, 求大侠能垂怜我性命……」 那一瞬间, 她就看明白了母子俩各自在意的东西,金婆贪图钱财,而金三则还有几分傲骨在身上。后来三人在一起协同作案, 金三日渐被小院儿吸引,正是她那份激谨和沉稳。 「我不会伤你。」金三闷声说了一句,他虽然是个匪徒,但是自幼瞧不起那些好色之徒,更不屑于以强欺弱强取豪夺。不然,也不会与小院儿朝夕相处了两年,却秋毫无犯。 「你叫啥名?」金三的声音是闷而低沉的,和他彪悍的外形相得益彰。 「钱……钱淑媛。」 金三心头一震,这个女子姓钱…… 无论是那也从打更人的闲谈中,还是这一路与船工们在运河上的闲聊里,金三自然早就清楚左相大人姓钱,甚至这段时日朝廷发生的诸多大事,如宫变和太子一党的溃败。而这个的女子,操一口京城的标准官话雅言,又姓钱…… 「你是钱仲谋的女儿?」 钱淑媛有些讶异,抬起头,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的五官,粗粗的眉毛下眼睛有神,就是黑黢黢的面皮和那副有几分兇相的表情,让人觉得这是个天生的江洋大盗。 「壮士认识家父?」钱淑媛闻听此言,一直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丝希望。这个男人为她赎身,如今共处一室,却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如果又能与钱仲谋有些交情,那么一定会念在钱家的权势,将她保护周全。 见金三思量着什么,钱淑媛糯声道:「家父位极人臣,壮士如果能将我送还归家或者南下杭南交给亲人,一定能够收到一笔答谢,远多过为小女赎身的银票。小女落难,如能得到壮士搭救,小女家人一定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金三听完,猜想如今钱大小姐此时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家里已经被查抄,钱仲谋已经成了朝廷的钦犯,而家眷按道理也应该被打入奴籍。更何况,现在的钱淑媛已经被小院儿顶包,是个没有了身份的人。 默默详了一眼满眼希冀、单纯到连骗人都不会的这位钱大小姐,金三欲言又止。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给钱淑媛,「店家的厨房还没生火,这是去城中早市买的桂花糕,你先吃吧。」随后又递上一个刚刚拿进来的布包袱,里面有一套崭新的布衣,虽然与往日的绫罗绸缎有天壤之别,但到底是干干净净的。 第77页 「一会儿,小二来送洗澡水。」 没等钱淑媛道谢,金三就又闷声出了门。 他们两个一夜赶路,身上出了汗。且金三在船上多日不曾沐浴,他从旅店出来就去了县城里的公共浴堂,独把旅店让给了钱淑媛。钱淑媛经歷了一夜奔忙,确实也很累了,简单梳洗之后就想歇下。但是她担心旅店有什么歹人,为了防身,便把桌椅推到门口抵住。她想若是金三回来,她便去把桌椅移开就好。 等金三回来的时候,轻轻推门,却发现门被钱淑媛用桌子在里头抵住。无奈下只好敲敲门,钱淑媛睡得太深,金三屏气只听到她均匀的唿吸,想必是睡着了。他便索性坐在了门口,抱着膝盖迷煳。 大半个时辰过去,他听见屋内有了推动桌椅的响动。钱淑媛打开门,才看到蹲坐在门口的金三。 「壮士,你怎么……」刚想问问他你怎么在门口蹲着,没问出口就想明白他是不想打扰自己,于是收了声。 倒是金三刚刚醒来有些懵怔,「唉,睡着了。」 钱淑媛看着他那张黝黑面皮上,睡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有些滑稽,就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觉得有些无礼,就下意识掩住了面庞,才看见金山剃了鬍子,又换了一身干净朴素的新衣裳,凭着十八九的少年气和高大的身形,竟然有几分英气。 金三摸摸自己的脸,方知道自己脸上硌出了一道痕迹。 「请进来吧。」钱淑媛把金三让进屋子,去矮几上拿了茶水递过来,水已经不热了,钱淑媛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颠沛流离了几个月,但从小到大她身边都是一堆伺候的人,若非落难,连倒茶她也是不会的,更不知道要给人递水。这点伺候人的意识,还是在运河那条画舫上,被老鸨子逼着才知道的。 好在金三并不介怀,接过杯子一口喝下去。从浴堂洗过澡,他还没有喝水,确实渴了。 一个不会照顾人,另一个也不会假客套道谢,就这么坐着几息的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钱淑媛看金三的所为,判断他并不是坏人,但是也不确定这人究竟能不能带她回家,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壮士,究竟能不能带我回去……山高路远,我一个小女子,实在是驾不了车,行不了船……」 「你本来要去哪里?听你说是投亲?」金三知道京师她註定是回不去了。如今金婆已经归巢,他此时没什么别的挂心事,如果又顺路,倒也不是不能送她回去。 对于一个江洋匪徒来说,金三自然原本不该做这些任侠般义薄云天的好事,但是他看到钱淑媛额头间的那朵花钿,就有些忍不住想要对这个其实本来是陌路的女子好些。仿佛一件事情没有从头到尾做完,老天爷又给了一次机会一样。 钱淑媛的单纯、胆小,与小院儿的沉着、心机大相迳庭,且钱淑媛因是世家女儿,言行举止间无不流露出与小院儿不同的仪态和讲究。就连她递给金三水杯的动作,也是双手持杯,哪怕是粗布裙装,穿在钱淑媛身上也有一份贵气和稳重。 金三内心的波澜,钱淑媛并没有察觉,因她心里只是着急尽快从当前的窘境中脱离,想了一息,对金三说:「不知壮士是何种来歷,但既然能够慷慨相救,应当不是恶人。」 像是给自己打打气一般,钱淑媛顿了一顿,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金三,因为眼下她也没有旁的人可以依赖。 「家父因朝中有些动盪情势,派了家丁护送我南下杭南,投奔一个多年未见的至亲。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我的身份确是不足为太多人知晓的。」 假的钱淑媛已经成为了湛王妃了,真的钱淑媛倒不知道自己往后还能不能用钱淑媛的这个身份生活了。 金三看了她一眼,突然如箭簇投壶一般冷然发问:「我方才在街上听人说,钱淑媛是九皇子的正妻。」 被这么一问,钱淑媛瞳孔一缩,紧张得咽了一口口水,缓了一缓,发现金三投来的目光,有一些凛然之气,于是忍不住一冷。她隐隐有了一点感觉,这个金三似乎也有他的来头。 「壮士究竟是什么人?」钱淑媛微蹙着眉头,低声问。 「这你不必管,究竟我不曾想要害你。只是想知道实情。」 用力绞着手中的衣袖,钱淑媛沉思了片刻。她曾经年少无知,对不该託付的人动了真心,以至于身心都收到了挫折,这几个月又落入了险境,如今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看着似乎也有几分江湖气,她不知道该不该和盘托出,这时候才有些后悔一开头就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事已至此,她决定搏一把。默默看着金三,徐徐开口:「壮士,我所言可能会涉及朝中事,看您有江湖豪侠气,当真不会因我所言,而食言,不肯送我归家吧?」 金三有点想笑,其实钱淑媛不说,他也能猜出大概,惟独对她为何不能亲自嫁给湛王这个环节有些不解,所以只是想弄明白,听她自己说。左右是不是事情,他自己根本就有判断。 「一个唾沫一个丁,我金三断不是那种不仁不义的恶人。若我是个歹人,你现在也不是这般模样了。」金三虽然寡言,说话的时候却从来不拐弯抹角。 钱淑媛本是习惯了世家贵族之间委婉表达,点到为止的,对金三这样说话直接又有些粗粝的性子有些不习惯。但想想,自己曾经天下最最金贵的人欺骗了感情,而这个言行粗枝大叶的糙汉子,却救她于水火,于是下了决心将自己如何年少失智,遇人不淑又被父亲找了个也有花钿胎记的江湖女子替嫁的种种事情,全部一字不漏地对金三说了。 第78页 被人信任,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情。何况是被一个模样似她的人信任,金三心头莫名有一丝欢愉。钱淑媛说完的时候,望向他,见他嘴角竟然噙着笑意。 这还是认识他以后第一次见他笑,跟他的人一样直接而朴实。 「那么壮士呢?您的来歷,又能不能对我讲?」钱淑媛的眼神是真诚的,金三一愣。 「至少,告诉我,壮士的名字和年纪吧。」 「我叫金三,今年十八了。」 金三,这真是个凑合的名字,钱淑媛也一愣,然后又底下了头,用很小的声音对金三说了一句:「以后就称唿壮士三哥,可以吗?」 金三听着这声温柔而软糯的「三哥」,将目光投到钱淑媛眉间的那朵花钿胎记,一阵恍惚。 第45章 纠结 晋江独家 「你那亲戚家在杭南何处?」 「我的这位至亲, 在杭南道的首府湖阳府的按察司街。她经营一家很有名的琴社,叫玉泣琴社,杭南一带的富家闺秀, 研习琵琶者,有许多都在这处拜师学艺。在整个杭南都颇有名气。」钱淑媛徐徐道, 但是心里的那点犹豫, 最后也如实道来:「不过, 不瞒三哥说,虽然我自幼长在杭南,但其实这位至亲, 我并不曾见过。」 金三很是诧异,忍不住问:「既然是至亲,你怎的没有见过?这人到底是你什么亲戚?」 钱淑媛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对金三说:「其实三哥也可以把我送回京城,临河距离京城更近,家父一定会重金感谢你,甚至可以在朝中为你安排一份美差,良田院落,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见钱淑媛世家贵女的气派浮在脸上, 金三对她有一丝反感,但更多的是垂怜, 要怎么样告诉她如今钱家早就被封条死死封住,她的那位厉害的父亲也不知去向称为朝廷追捕的要犯呢? 「不去京城, 就去你杭南那个亲戚家。」金三说一不二, 提着已经没有水的茶壶出了屋子,找小二添茶水。 钱淑媛不解为何金三不稀罕良田院落和公家俸禄,昨日带她从画舫上跳下来, 她猜测金三是很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又和运河船工一道,大抵也猜测出他是个江湖中人。难道是在京中犯下了什么事,所以不敢北上?又或者他的目的地本就是南方,所以不想费事再折返? 想不清楚,但至少能够把她护送到安全的地方,钱淑媛已经对金三十分感念了。 · 小院儿和郑澜南下这天,京中凝了厚厚的积云,等到两人马上要出府的时候,竟然簌簌飘起了雪花。半盏茶的功夫,雪从星星点点逐渐越下越大,百灵给小院儿拿来了狐裘斗篷披在身上。 杭南是不怎么下雪的,有许多老人到了耄耋之年,也没有见过一片成型的雪花。 小院儿惊讶于眼前纷纷扬扬雪花,鹅毛一样飘在空中,她伸出手,一朵雪花落在掌心,温热将雪花立即融化,在融化前的片刻,小院儿看到了雪花真的是六角的! 「喜欢雪花么?」小院儿身后的声音温柔又多情,她并没有回头,便知道郑澜走了过来。她头顶上再没有了雪花落下来,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撑在额顶,绕过伞撑,小院儿看到了郑澜那一双深邃而漆黑的瞳仁,在雪色茫茫的光亮中悱恻地看着她。 「杭南是不下雪的。」她把一只手伸出伞外,再接住一朵雪花。这次手心已经凉了,雪花多存在了片刻,被她看清楚细节,就陡然融化了。 「如果想看雪,我们也可以去甘北。」郑澜始终觉得去哪里没有关系,只要和她一起去。 小院儿摇摇头说,「雪花虽然很美,却是转瞬就融化的。我喜欢一些能长久些的东西。」 郑澜点点头,拉住小院儿的手往寝殿里走。 从室内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小院儿道:「听人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是这样的吗?」 郑澜点点头,道:「确实,下了雪,路上恐不太好行。」他双手捧着小院儿的面庞,感受着鹅蛋脸上冰凉的触感,对小院儿说:「不如我们晚几天再出发,总之京中也没有别的事情,怕你路上冻着。」 小院儿却说:「不碍的,既然定下了日子,就今日出发吧。」 郑澜默然把小院儿的手捉在手心,又轻轻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腕上,把了一会儿脉搏。 「合欢绝情散的毒,已经彻底解除了吗?」 「嗯。」郑澜点点头,然后不怀好意地一笑,说:「用大活人做解毒和用解药可是不一样的。」 小院儿好奇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以人为药,恐生……不适。」郑澜故意在「生」后面拖长了强调。 小院儿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哪种「不适」,于是低着头红脸,沖他没好气地说一句:「没有,一点也没有。」 郑澜假模假式舒一口气,感嘆道:「那就好。爱妃南下以后还要过自由自在的快意人生,可不能被别的事情耽误。」 小院儿却低着头,突然不说话了。 郑澜也目色一变,去琢磨小院儿因何沉默。 「其实,我还没有想好。」 「嗯。」 小院儿没想好的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一直以来她是个有主意的人,甚至将自己的一切都託付给郑澜,也并没有丝毫的悔恨,那夜回味起来也只有幸福和欣慰。 第79页 但是她的确没有想好,是不是能够去做一个母亲。 自幼,她是飘零的孤女,在险恶艰难的环境中长大,每次在街上看到有母亲庇护的同龄孩子,她总是无比羡慕。瘦马的命运,不过就是富人的玩物,其中有朝一日能成为某位王侯公孙的妾室的,也凤毛麟角。特别是与金三母子做局的两年,她遇到过太多的如吴凡钦一般的登徒子,垂涎她的美貌,而皆将她视为一时索欢的对象,却永远不会真正的尊重她,将她看成一个有自己的尊严和想法的人。有时候,看到金三将那种好色之徒扔到湍流的江水里的时候,小院儿的心里甚至会生出一丝快慰。 懂事以后,小院儿从未奢求过有一天能够遇到一个人,与她两情相悦,并保护她周全。 直到她遇到了郑澜。郑澜自然也喜欢她倾国倾城的容颜,但却从未强迫过她做任何事,甚至她如此直白的想要自由,要离开权力漩涡中心的京师,要回到生她养她的杭南,郑澜都愿意为她铺平道路。甚至在帝王面前,还原她真实的身份,而不必躲在面具之下生活。 因此,她知道,此生此世,再不会遇到一个如此珍视和尊重她的男子,将她如此捧在手心中。 她笃定郑澜是这样的人,哪怕开头觉得他阴阳怪气,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是越长久的相处,越能够感受到他内心深处是一个真正的君子,真正的勇士。 她曾经以为,只要有一天,可以不用作为钱淑媛的替身活着,她就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郑澜对恆昌帝坦陈心路的时候,她甚至不免泪盈于眶。但是当她做回小院儿的时候,才陡然发现,小院儿又是谁呢? 一个自由在瘦马贩子手中颠沛流离讨生活的女子,甚至不能靠自己养活自己的人,南下是好的,但是南下以后呢?她仍然是郑澜的依附品,哪怕这个人对她一生都会奉上独一无二的真心,她也永远真正的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其实李秀蓉那天的试探,并没有真正的伤害到小院儿,小院儿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的刺痛就难过的玻璃美人。只是李秀蓉拥有的东西,无论是见识和才学、门楣和心机,都不是她一朝一夕能够与之匹敌的。 还有恆昌帝对于郑澜不顾社稷,南下归隐的失落和伤心,也让小院儿难过。她知道郑澜可以当得大郑的中流砥柱,他有这份济世之才,但她无法去劝说他肩挑更大的道义。这其中有很多让她觉得莫名心里拥堵的东西,她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但出发在即,小院儿并不想再胡思乱想。 正在这时,海升走过来行礼,对郑澜道:「安泰公主求见。」 郑澜嘆口气,有十足的不耐烦,恹恹说:「也是奇了,多年来我这宅门门可罗雀,怎么就要出远门,一个二个却都要来骚扰一番。恐是为了秦志城,就说本王和王妃出去了,让她回去。」 小院儿却觉得,安泰此行未必是为了秦志城,更何况以她公主的身份,出宫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也一定会在宫禁之前赶回去,所以抢过郑澜的话头,对郑澜说:「究竟南下一行,要好久不见,就当作别,也请她进来吧。」 第46章 弄权 晋江独家…… 郑澜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预感到安泰的到来,或者并非什么很好的事。便急急催促道:「今日是启程之日,马车已经备好, 今日不见客。」 小院儿一愣,自从认识了他, 似乎从未见过郑澜这般急躁的样子, 一时间有些意外地出神。一瞬间又底下了头, 眉头蹙起,低声问:「刚刚殿下还说,可以缓几日等雪化了再启程。」 她不解郑澜为何如此执念不肯见安泰, 也对他此时的霸道和蛮横有几分意外。 海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郑澜仍冷下面目对海升道:「快去。」 海升于是退出去,打算按照郑澜的吩咐打发了安泰公主。郑澜牵住小院儿的手就要往后院走去。海升想跟上去告诉郑澜,安泰公主是穿着小太监的衣服熘出来的,此刻不在前厅,而是恰好在后院,可是郑澜走得飞快,最后小院儿几乎是被他拉着小跑。海升又不敢太快地跑,恐此刻郑澜和小院儿要起争执, 下人不方便近前。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不好让我知道的?」被郑澜牵着手急匆匆地走, 小院儿的脸上却是有些苍白的颜色,她很少直唿郑澜「你」, 此时此刻却是脱口而出。 郑澜并不管她, 只说:「京中的人和事,都十足令人厌烦。管也管不完,爱妃也不要费心了。」 「皇兄!」走到花园子里, 安泰的声音,让郑澜和小院儿都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穿着小太监衣服的安泰,郑澜脸上升起了巨大的不悦。 「怎么没嫁出去,就不讲礼数了吗?穿成这样出来,是不是连皇后都没有禀告?」郑澜从安泰那双湿润了的眸子里已经大概猜出了她想说什么,此时此刻只想快一点把人撵走。 海升很有眼力地上前,对公主说:「殿下和王妃有事情要忙,请公主殿下随洒家……」 安泰公主一下明白过来郑澜其实是要避开他,却不知道她在后门等待不及,就擅自闯了进来,于是本来有些凄婉的面色上添了一丝愤怒,道:「原来皇兄是想躲着我。」 安泰又看一眼手腕还被郑澜捏在手里的小院儿,忍下来一口怒气,对小院儿说:「皇兄不待见我,难道皇嫂也不想理我吗?明明前几日还在交泰殿救了我、帮了我。」 第80页 小院儿困惑地看着这兄妹二人,对安泰说:「我并没有要躲着公主的意思。」 安泰只想单刀直入,对郑澜道:「是皇兄提议,让秀蓉去和亲的对不对?」 安泰公主和李秀蓉是多年的好友,在得知李秀蓉要和亲去西蛮的时候,安泰立刻派了皇后的耳目去交泰殿查,却偷听到了郑澜和恆昌帝的对话,她不信,于是匆匆出宫来询问。但郑澜第一反应是想迴避她,于是她便明白,并不是眼线查的不对,而是自己并不了解皇兄罢了。 「和亲总要好过兵戎相见,既然总要有人去,总好过让真正的公主去。难道你要去么?本王也可以递一本摺子,让李秀蓉做你的陪嫁,真真正正给西蛮一个面子。」 「原来在皇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面子而已。」安泰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从宫里风尘僕僕地出来,本来还希冀郑澜能够去拉李秀蓉一把,却坐实了眼线告诉她的情报。而郑澜方才的一句话,更让她难以接受。她连做政治联姻的棋子嫁给秦志城都心有不甘,更何况和亲。 小院儿冷冷看着郑澜,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想起他昨日对吴凡芸承诺过的「和亲已经有了人选」,原来是李秀蓉。 郑澜是最厌恶解释的人,虽然小院儿让他破例去做了很多很多的解释,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于是赌气一般,对安泰冷冷道:「你放心,西蛮此番和亲,要的是才学品貌兼备的世家贵女,你以为你这个瞻前不顾后的性子,和亲会有什么好结果吗?人嫁过去,还可能惹来两国更多的风波。既然秦志城也不肯要你,你还是找一个没有脾性、惯会温柔小意的郎君,去公主府作威作福吧。」 安泰瞪着郑澜,听他这样如毒蛇一般的讥讽,心头滑过了一丝悲凉,道:「我诚意为皇兄会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儿上,去求一求父皇,帮帮秀蓉。西蛮苦寒,和亲山高路远,过往和亲的女子没有几个能活得过三十岁。秀蓉一直大气和善,待人宽和,并没有皇兄讨厌的那些世家女儿的庸俗自私,为何要落得这样的结果?」 随后安泰把目光递给小院儿,还是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小院儿想要开口,却见郑澜的面色已经铁青,张开的檀口又闭上,对安泰微微摇了摇头。安泰看到小院儿脸上也浮现着难堪和费解,甚至有一丝失落的伤怀,便知道该走了。 「好,我知道了。」安泰对郑澜行了一礼,因她穿着太监的衣服,有些宽大,半蹲下去的时候,很是尴尬,又为她此行增添了一份颓败的气息,于是冷冷道:「我已经去李相府见过秀蓉姐了,她哭得极伤心,李相才在宫变受了惊吓,如今是一病不起了。这就是皇兄对待恩师和同窗的方式吗?这么多年,我怎的看不出原来皇兄你真的是有君王的手腕,竟是父皇也比不得你。」 一番话,刀子一样插的是郑澜,却也如阵阵老拳垂在了小院儿心里。宫变之日,她自然是知道了郑澜很有能力与韬略,却并不知道,原来他竟然还自有一份绝情和冷酷。 临走前,似乎觉得还要交代一句,安泰回头对郑澜说:「秀蓉至今还不知道,帮着父皇定下和亲人选,出主意的人是你。我不会告诉她,让她再心碎一回。」她最后的目光落在了小院儿身上,似乎对方才的话有一分歉意:「皇嫂放心,皇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这下你应更明白了。」 郑澜只觉得头疼。将李秀蓉送去和亲,确切讲是他为恆昌帝巩固在京中的权力的最后一步。自古相权与君权不能两立,太子一党虽然溃败,但并不代表朝堂里就太平。恆昌帝一直性子温厚慈和,甚至有些软弱,李良弼大人虽然看上去是朝堂中的清流,但只有郑澜知道,一旦位高者成了朋党,对于帝王来说,都并不是什么好事。 从前还有太子党与李良弼大人所代表的「清流」颉颃抗衡,如今他一旦离开了京师,如果朋党坐大,加上西蛮的威吓,恆昌帝的宝座也会不稳。这也正是当日宫变,他宁可躲在屏风后面,也不想出面营救李良弼的原因。 哪有什么真正的圣贤,是人都会有小心思,君王所要做的不过就是弄权与平衡。恆昌帝不擅长杀伐决断,郑澜离开京都之前,得把所有的事情,想到的都做好。 但是,这一切要怎么对小院儿解释呢。郑澜觉得虽然他做的或许是对的,但是却没有一样能拿出来,光明正大地对小院儿解释。她生长在勾栏里,却并不知道世界上有的是远比勾栏更骯脏灰暗的所在,比如,朝堂。 一路走到后院儿,小院儿看到了一驾精美的马车,百灵和千慧把二人的行李放入马车里,做着最后的准备。见小院儿和郑澜来了,百灵笑盈盈走上来,把温热的铜手炉递给小院儿,却意外地发现,两个人的脸色都十分的不好看。 第47章 船楼 晋江独家…… 郑澜说过只是小院儿和他两个人一路南下, 竟然真的只有他和小院儿两个人。 郑澜在前面驾着马车,小院儿坐在马车里,发现车身被裹了北蛮用来做房子的羊毛毡子, 手里攥着铜炉,竟然一点也不冷。 她看到车里除了两人的行李, 还有那件熟悉的黑色琴匣。方才的不愉快, 因为这把意义不寻常的琵琶琴, 让小院儿心头一暖,似乎得到了短暂的缓解。 第81页 她掀开车帘,看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因是冬日第一场雪, 路上只有化掉的水渍,没有凝冻起来的积雪。由是,马车被郑澜仰着头,潇洒地驱着两匹洁白的骏马,又快又稳。 一路南下的快意,离开京城的轻松,也让郑澜暂时把安泰方才的不速之访抛到了脑后。感受到小院儿掀开了车厢的帘子,郑澜回过头,对小院儿说:「回去, 外面冷。」 小院儿放下车帘,做到车厢内前头的位置, 隔着帘子对郑澜说话,「这回, 真的是只有殿下和我, 一个下人也不带呢。」 郑澜嘴角微微一笑,反呛小院儿:「怎么,爱妃做惯了人上人, 不习惯没人伺候了?不是以前要闹着回到民间吗?」 小院儿隔着帘子都能想得到郑澜那副讽刺人的表情,和阴阳怪气的言语是多么的相配,于是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倒是让前面驾车的郑澜有些心里不安,很温柔地问道:「难道有我在,你还不放心么?」 小院儿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心虚和退让,低头弯了弯唇角,说:「有亲王殿下当车夫,倒是比什么下人都放心。」 郑澜心里一松,听到她还肯开玩笑,也復开怀了起来,反呛:「爱妃说本王是下人,这可是大不敬。」 「殿下不冷么?」小院儿想起刚刚掀开车帘,郑澜连个皮草的裘帽都没有戴,但似乎又不觉得他冷。人冷的时候是瑟瑟发抖的,郑澜却那么舒展,还有几分洒脱。 小院儿这时想起来,郑澜是有扶摇神功护体的,百毒不侵,想必可能也自然能御寒。 她好奇郑澜久从哪里学来了这么神奇甚至有些邪门的武功呢?想到一路上两个人定是有很多的时间相处,她可以寻个机会慢慢问。 虽然外面寒风阵阵,小院儿却忍不住内心的渴望去从门帘的缝隙里往外头瞧。本来是一片枯败的冬日景象,小院儿却感觉到由衷的自由和畅快。 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唿吸过这么自由的空气了。冒名顶替成了王妃以后,她自然是需要处处提防,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不能出错,但实际上,在两年前为了活命为金三母子打下手的那段日子,也是日日紧张。如果再往前看,从小在人贩子手中被卖来买去,她其实并不曾真正的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任何一片天空。 百灵给她的手炉内的檀香已经燃尽了,小篦子下面红色的亮点渐渐熄灭。小院儿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甚至觉得吸入胸膛的空气,给了她一种陌生而难得的畅快。 · 车行了半日,就在小院肚子咕咕作响的时候,她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掀开帘子,占据了小院儿视线的是浩波滚滚的运河。河水满涨,泛着粼粼的波涛。京郊本也地处平原,河岸两侧是一望无尽的荒原。 小院儿半年多来见惯了勾心斗角、美轮美奂的宫廷闺阁,交泰殿的恢弘阔达让她感到震撼,雕樑画栋的精美也曾让她觉得如临梦寐,但是面对这一望无尽的原野和似乎是通往无穷尽头的运河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的心胸被打开了。 郑澜轻轻一跃跳下了马车,伸出手腕,风度翩翩地将小院儿也扶着下了车。 这里是运河的皇家码头,专门供皇家的官船停靠。因入了冬,再过一个月就是凌汛,此刻码头上空无一人,运河两岸是茫茫芦苇和枯草,才下了雪,白色星星点点挂在枯草上,看上去是一副萧索之美。 小院儿抬头,见不远处一条绝美的楼船停靠在码头,蝠在船舷处一跃而起,落在郑澜与小院儿身侧,单膝跪地行礼:「主上!」 郑澜的双眸微微眯着,问:「都准备好了吗?」 蝠唱喏一声,道:「诸事齐备,只等主上下令起航。」 郑澜牵着小院儿的手,走上了豪华而恢弘的楼船。几个侍从从船上下去,小心翼翼将两人的行李一点点挪动到船舱之中。 郑澜和小院儿登上了船楼的二层,窗子是透明玻璃的,晶莹透亮,小院儿用手指去触碰玻璃的质地,感受到指尖一阵凉意。透过玻璃窗可以把运河和两岸的美景更清楚地收入眼底。 小院儿在湛王府久了,确实见过许多玻璃,但大多数是玻璃珠子手钏、至多是玻璃茶杯。用如此剔透的玻璃做窗户她诚然是第一回 见。玻璃在大郑是只有豪富之家才能够见到的珍宝,郑澜究竟有多有钱,用这么多大的玻璃做窗户。 小院儿看着又新奇又心慌。 窗户外面是冬日的运河,雪似乎歇了一会儿又茫茫地下起来,精美的楼船起航,在大雪飘扬的运河上徐徐前行,仿佛天舟落入凡间一般的不写实。从玻璃窗前起身,小院儿才细细去看船楼里的装潢,紫檀的榻、酸枝的桌椅,就连矮几上的香炉都是白玉质地,里头是小院儿喜欢的月沉香,裊裊渺渺地散发着富贵的味道。 小院儿并非没有见过运河的冬天。她还记得进京前的那个冬天,金氏母子的那条小船上燃尽了最后一块炭火,连烧水煮茶的橄榄碳也噼里啪啦地烧光了。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等着能有在冬天上钩的诱饵,脚指头也冻得发痒,却没有一双棉鞋。金三想把自己的袄子披在小院儿身上,又怕小院儿觉得他久不洗漱,身上有什么味道。饶是那样的冷,小院儿还是在靠岸之后,去拾了芦苇杆子,用船上的小炉子烧火。 拾柴火的时候,手被岸头的杂草划伤,原本白皙的手背上一道道带着血的白印子。但是她怕金婆嫌弃她没用,一声不吭地煮饭。直到吃饱喝足的母子立刻在河心抛锚,生怕小院儿逃走。知道他们睏倦了,在狭窄的船舱里唿唿大睡,小院儿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就在船篷小小的遮蔽下,拖着一床被子将自己裹住,吞吐着白色的烟雾。 第82页 这不过是她从小到大艰辛生长的一个片段,实际上和金三母子作案的那段时间,竟然是小院儿略微自由和惬意的时光。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能够穿着捂得她微微出汗的狐狸裘,坐在这样明净的玻璃窗下看冰冷的运河,觉得很不写实。 这时,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色布艺,面容姣好的女子,看着比百灵大不了许多,近身对小院儿行礼,道:「属下是五毒门的蝶,主上吩咐来侍奉夫人。」 小院儿已经见过蝠和蛊,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五毒门还有女人。把蝶扶起来,道了谢。 这个蝶所擅长的是装扮易容。郑澜去杭南实际上是就藩,但是却让藩王就藩的仪仗走了旱路,他则用了五毒门门主的身份,和小院儿走水路。一路上既然是微服,就免不了乔装打扮,小院儿身边也需要侍女,于是郑澜安排了蝶来。 「怎么,你不喜欢如此轻舟简从地走水路吗?」郑澜看小院儿在思忖着什么。 「没有。」小院儿抬起头,第一反应是拒绝承认。从小到大,她第一反应是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并不会有人真正在意她的真实想法,所以表达真实的情绪,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不习惯的事情。 如今郑澜把她是很放在心上的,小院儿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郑澜示意蝶下去,在小院儿身前蹲下,仰着头看她低下来的神情,不解为何在她的沉默中体味到一丝落寞的情绪。原本他精心准备了这次南下,事先也曾对小院儿交代过走水路,却并没有见到心爱的人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玻璃窗很贵吧!我原本不知道,殿下这样有钱。」小院儿强撑着一个笑容,想用调侃他有钱的方式把内心压抑的情绪掩盖起来。 「率土之滨,皆为王土。你以为湛王府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就觉得大郑的皇室真的是什么勤俭之辈吗?」郑澜突然在这一刻觉得他竟然不能知道小院儿心头所想,復问她:「怎么了,不喜欢吗?」 小院儿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并没不喜欢的资格,但是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又的确并不开怀。 「殿下,到了杭南,我们要做什么呢?」小院儿问他。 郑澜皱了皱眉头,还是说了实话:「原本是就藩,做闲云野鹤。偏偏皇帝老子许了封地,就讲了条件。还要肩负着查办杭南士绅的差事。」 「这事很棘手吗?」小院儿看到了郑澜的眉头微蹙,她想不出通天本领的人有什么事能苦恼。 第48章 牵马 晋江独家 「实则不难, 就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 郑澜猜想小院儿应当理解不了土地兼併、地方豪绅坐大之类复杂的事情,这些关系社稷大事的利害关系,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 更何况, 他也有些头疼,若说是用武功杀人, 或者五毒门的亲卫去暗地里查些事情, 总是难不倒他, 偏偏若想瓦解杭南士绅的势力,却需要抽丝剥茧的耐心和心细如髮的权谋,郑澜做得到, 但却不合他的心意。 「钱大人就是杭南士绅,我听安泰和李秀蓉都说过一些杭南门阀的事情。似乎权势很大。」 「嗯。」郑澜并不想和小院儿讨论这些,自己一个人为了这些麻烦事烦心已经够了,不想把她也牵扯进来。郑澜甚至想,也可以学那些煳弄事的刺史、钦差,到了杭南走个过场,三不五时给恆昌帝上几封秘奏混日子了事。横竖这天下虽然姓郑,到底也不是他的。 见郑澜眉头拧了拧,小院儿识趣地住口。她猜测南下并不会如郑澜期许的那般省心。 蝶进来, 提着个精美的象牙食盒,取出一样又一样精美的膳食, 安静而优雅地布菜。 两个人用完了膳,郑澜便拿了一本有关杭南地形和风物的地方志, 歪在紫檀榻上看书。小院儿静静在一旁, 想寻点事情做,却又不知道做什么好。 最后,小院儿只好悻悻然, 把燃尽的月沉香灰收集起来,倒入一旁的空置的建水里。她想为郑澜排忧解难,但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她知道朝堂的事情,以她的见识,是听都听不懂的。 这时候,她又想起来李秀蓉在临走的时候对她说的那番话,究竟她一个险些成为瘦马、半只脚曾经踏入欢场的女子,与那些见惯了权力争夺和家国大事的世家贵女,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此时,是李秀蓉和郑澜站在一起,她一定能够帮助郑澜分析利弊,出出主意。哪怕是安泰那样肆意妄为的性子,也会对朝堂上的诸多势力有警醒的认识。 什么都不能做,那便只有弹琴。 小院儿将鹤唳从琴匣里拿出来,簌簌地弹奏,一曲《萧然调》弹奏得如泣如诉,伤怀之感如小溪一样流淌,虽不强烈,但自有一段哀婉动人。 郑澜听出了其中的伤怀,他十分不解地看向小院儿,想不出何时小院儿变得不一样了,似乎自从他在恆昌帝面前揭开了小院儿真实的身份以后,小院儿并没有期待中的欢欣,反而是一日比一日消沉,起初只是不易察觉的偶尔的怅然,如今从琴中听出的倒是一股明确的哀伤了。 本来郑澜歪在榻上,是有几分睏倦的,小院儿的琴声和她强装出来的笑意,让他此刻的困意全无。他走过去,将小院儿手上的琴,轻轻拿开,默默放回了琴匣,返身回来坐在她身旁,将她的手放在手心。 「究竟是为什么不高兴呢?」他的语调又温柔又耐心,一点也不似平日里阴阳怪气的样子。 第83页 「说不清楚。」小院儿看着郑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泪盈于睫,下一刻就要流淌出来。 「无论如何,今后不允许这双眼睛流泪。」郑澜将她烂在怀里,轻轻捏住小院儿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用温热的舌尖去舔去了她清冽的泪水。眼泪终于没有变成泪珠的机会,但是那微微发咸也微微苦涩的感觉,他品味到了。 「殿下,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吧?」小院儿感觉到他搂住她的力气加深了一些,用轻柔的语气问他。 「嗯,自然。」郑澜在她额头轻吻,贴住她眉心的花钿胎记,最初就是这一抹殷红,让他在厚山注意到她,那时候小院儿也是这样泪盈于睫,只不过是一副倔强又悲怆的样子。 「殿下,究竟喜欢我什么呢?」小院儿从郑澜怀抱里挣脱出来,突然很郑重地问他。 郑澜想阴阳怪气地搪塞一句,如往日那般不正经,但看到小院儿那湿漉漉的眼睛,他却说不出任何一句不正经的话。 最初自然是被小院儿的美貌吸引,她在厚山茶叙时,扬言要烧了他的房子,那倔强而悲怆的神情,让她的美貌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再后来,则多多少少是阴差阳错,他想看看钱仲谋李代桃僵的把戏要怎么玩下去,对小院儿则是日久生情,喜欢她沉着自持,喜欢她弹琵琶的样子。这些自然都是可以作为甜蜜的情话,柔情百转地对小院儿说的,但是郑澜竟然是一怔,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喜欢小院儿,并不止于此。 到底从小在生在皇家,什么样的秀色美人没见过?郑澜知道自己对小院儿的深爱,是心底里秘而不宣的事情,因为小院儿是风尘中来,就像是他的生母。他想去了解小院儿,就像是想去了解这般出身的女子,经歷过什么。他想将疼爱与庇护毫无保留地给小院儿,就像是抚慰一种自己不了解但是真实存在着的过去。 但是这个理由,郑澜虽然一瞬间想清楚了,但是说不出口。他不能说,因为你是个风尘中来的女人,所以我爱你。他觉得这样说,到底是亵渎了小院儿。 见郑澜踟蹰,小院儿擦干净眼角的雾气,笑了一笑,说:「兴许我是月事要来了,所以总是胡思乱想。如今锦衣玉食,有殿下庇护,我应当知足的。」 郑澜嘆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再拥入怀中,接下来是绵长而细腻的吻。小院儿此时放下了焦虑和不安,允许自己沉溺其中,直到他的修长的手指游如她的衣襟。 耳鬓厮磨间,郑澜,一只手扶住小院儿的束素,另一只手将她扶起来,两人缠绵对坐,身心合一,他在她耳旁低语:「看来华丽的楼船,不合你心意,过几日靠岸,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院儿轻轻嗯一声,绯红的脸颊上有一层薄汗。船楼内的烧着暖炉,温暖柔和的红光是唯一的亮处,郑澜看到她肤如凝脂,轻轻探入幽深之处,先带她去了云端的梦境之中。 ~~~~ 星河横陈于苍穹,斑驳的光芒却洒在河面,柔波之中,小院儿看到了熟悉的码头。 又是临河县。 她曾经在这里和金三母子逗留过许久,其实并不遥远,就是半年之前的夏日,如今看来,却似乎隔着好几辈子人生。 临河已经距离杭南不远,冬日也不过是有些寒气,比京城要暖和很多。蝶将小院儿的狐狸裘规规整整收拾好,叠好放入楠木箱子,侍奉小院儿换下了一身夹棉的褙子,披了一件白鹭翎毛大氅,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干净。 郑澜下了船,在岸头等她。因得到了消息,湛王的船要路过临河,临河县丞提前已经得到了官府的通传文牒,此时又是运河上商船往来的淡季,于是待到郑澜的楼船靠岸的时候,码头上已经被清了场子。 小院儿自然是知道这运河上曾经的风致,即便是冬日航运的淡季,也不应当冷清到一条商船和游女的画舫都没有。 「殿下,码头上只有我们的船。」小院儿伸出手,郑澜把她从船上轻轻拽下来,牵着手往前走,不远处有精美的马车等着他们。 「嗯。通传的文牒到了,县中府衙恐是得到了我们靠岸的消息。」 小院儿点点头,回头看向空旷无人的运河。她原以为出了京师,便能回到民间,却未曾想到,龙种离了水晶宫,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一片泽国。郑澜在贵胄云集的京师,反倒没有在地方上有排场,并非他授意,而是一切本就理所应当。 郑澜似乎猜想到了她的心意,对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浩浩荡荡,惊动四邻摇动海的排场?」 小院儿失笑,有点尴尬说:「半年前,我还和金三母子在运河上。」 郑澜才想起来,小院儿曾经说过的,她在被卖入厚山之前,曾经被金三母子逼迫做仙人跳的营生,她提过具体的地方,郑澜却记不得那么清楚,于是也跟着小院儿方才的视线看过去,一片碧水茫茫的运河,因为已经清了场子,游女的妓船已经都被撵走了,此刻什么也看不到。 「这处码头的本来面目,并不是这样冷清的。」小院儿似乎是对自己说,其实她本人,半年前也不是这样冷清的。她当时浓妆艷抹,对着隔壁更豪华的画舫上的男子卖弄笑容,做为金三母子的饵料,等着登徒子上钩,再被金三母子榨干最后一点钱银,然后五花大绑扔到河心的湍流中。 第84页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特别是皇子的楼船好巧不巧停在这里,让小院儿无论如何无法忘却自己所经歷的那些痛苦屈辱,甚至是罪恶。 郑澜感受到了她的拘谨,心头一紧,有些后悔没有仔细考虑楼船靠岸的地方。他侧身把蝠召唤到身侧,对他说:「我和夫人不乘马车,去牵一匹马来。」 第49章 县丞 晋江独家 蝠牵过一匹洁白的骏马, 鬃毛齐整,膘肥体键,马头微微下颔, 十分优雅的样子。郑澜不由分说将小院儿扶了上去。 小院儿还没有从郑澜突然改变的主意中回过神来,更没反应过来的是刚刚下了船抱着小院儿的行李包袱的蝶。到底是五毒门的亲卫, 不是一般的宫女丫鬟, 蝶运了轻功三五个跟头从半空中翻了过来, 小院儿看得惊呆:这女子怎么真的如同蝴蝶一般会飞的。 「主上,属下需要一同跟随吗?」蝶急切切地问,她知道郑澜向来是比较随心所欲的人, 但是仍然觉得这主意变得太快。 「不必。」郑澜的话音未落就飞身上马,驾马远去。 只留下蝠和蝶面面相觑。 骏马疾驰,小院儿只觉得两侧风景被飞驰的骏马抛在身后,郑澜单手策马,另一只手将她拢在怀中,虽然马速飞快,小院儿却觉得安心,并不畏惧。不一会儿她抬首看见前面不远处就是临河县城的门楼。 直到靠近了临河县的城门,马才由飞驰变为快走, 最后是闲庭信步地到了城门之前立住。 进入县城的关卡,一般的规矩是要下马。守卫的士卒走过来, 看到两人鲜衣怒马,知道并非寻常人家子弟, 于是说话也不自觉客气了些, 但仍是官差的惯例:「官人与娘子要入城,需下马来。若有通关文牒,此刻也需交付给小人。」 郑澜不耐烦地睥一眼这个皂头巾的官差, 道:「让你们县太爷亲自来取。」然后双脚一踢,就飞速过了城门,小院儿被她紧紧护在身前,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不一会儿,郑澜就带小院儿来到了县城中最繁华的街巷,这英俊的白马与古旧的县城十分不协调。许是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白马与如此美貌的一对璧人,两侧的摊贩和行人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俩。 到了县城中最豪华的酒楼,郑澜下马将小院儿稳稳扶住,入了雅间,随意叫了几样饭菜。 「先吃点东西再走。」 饭菜还没有上来,小院儿有些好奇郑澜这心血来潮的举动,问:「怎么突然不坐车,改成了骑马?又不是戏文里千里走单骑。」 郑澜看着小院儿,有点郁闷,道:「若是继续乘车,你还要不高兴下去,索性随意走走。」 小院儿莞尔一笑。其实在骏马飞奔离开准备好的精美的马车的时候,小院儿的心也跟着畅快起来。若是身边总也跟着侍从,无论是王府的太监宫女,还是五毒门的隐卫,小院儿总觉得其实自己还是被困在笼中。 「或许,你想要的,只是寻常人的日子,寻常的夫妻,寻常的家。」郑澜抬首看向小院儿,心中默默地说。 小院儿说得对,一旦不阴阳怪气,要真心实意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往往是这般词穷,开不了口。 小二将饭菜端进来,小院儿很习惯地去拿了小碗给郑澜盛羹汤。 郑澜却靠过来,将她手里的碗夺下。小院儿用询问的眼光看他,不知道他此刻还有什么别的主意。 「寻常夫妻,也是这样,妻子给夫君盛羹汤吗?」郑澜问。 小院儿想了想说:「我自是没怎么见过寻常人家如何,但偶尔在早点铺子吃饭,看到寻常百姓的娘子,确实也会给一家老小布菜盛汤。」 郑澜便把碗递给她,让她给自己安排饭菜,接过温热的羹汤,郑澜用勺子十分文雅地饮用。 小院儿却停下筷子,静静看他。 「你不饿吗?」郑澜问她。 小院儿摇摇头,笑道:「从前在王府,总是殿下喜欢看我吃东西,第一次发现,原来殿下吃东西这样好看。好像饭食都像是什么字画珍宝,要放在手心把玩。」 郑澜失笑,自幼跟着嬷嬷与夫子学习礼仪,左立饮食,都要恪守规范和仪态。小院儿从前在王府,四下的人无论是主子奴才都是这般,海升或者百灵,连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 小院儿和郑澜所在的雅间,是酒楼的二层,从酒楼的窗户上往外看,是喧嚣吵闹的街巷闹市,人声鼎沸,牵着孩子的妇人或者挑着担子的脚力,都吆三喝五肆意走在街道上。临河县本不富庶,因运河码头而兴,自然往来的也都是最平凡不过的庶民,他们走路吃饭也都不讲究什么规矩,若是在京中,名媛贵胄们看来,实则是粗鄙不堪了。 如今郑澜在这民间的酒楼里用膳,虽然是临河县一等一的馆子,却也显得他反倒是那个特别的存在了。 小院儿看着郑澜优雅地将碗里的羹汤喝光,还要双手端正地放在桌子上。 「爱妃在看什么?」 「看殿下吃东西。」 「不好看吗?」郑澜有一分戏嚯问。 「好看。」小院儿微笑着说。 「那是自然,本王无论何时都是好看的。」郑澜扬起眉角,笑道。小院儿也跟着甜甜地笑,随后瞥他一眼:「原来殿下也是这般不知羞的。」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小院儿正要问郑澜两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却见酒楼下来了一队官差,急速而来,将本来喧嚣的街道瞬间清场,方才人声鼎沸的市井一下子安静下来。 第85页 府衙的兵士将道路打开,县丞的骄子才到,临河县丞冯兴三毕恭毕敬地进入酒楼里,气喘吁吁爬上了酒楼的二层,见到郑澜和小院儿,立刻跪地行礼。 「臣临河县丞冯兴三恭迎湛王殿下莅临敝县,城门士卒有眼不识泰山,请湛王殿下恕罪。」 郑澜看着这县太爷的殷勤和他身后的排场,蹙着眉头不说话,冯兴三跪在地上一时间有些尴尬。 临河县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虽然是小地方,却习惯了迎来送往,先前钱仲谋大人赴京上任,也是在临河县丞的府衙上逗留了多日,甚至当时他的内侄吴凡钦还在冯家内衙养伤多日。 虽然钱仲谋大人倒台了,但是朝中无人不知如今的湛王妃是钱仲谋大人的独女,而经过太子宫变,湛王已经被绝大多数朝中的派别,认为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实际上郑澜能号令明凯军,他们也没得选。 听闻郑澜南下杭南就藩,朝中大臣虽然意外,但很快认为这只是恆昌帝为了增加郑澜履歷的一步棋,走个过场而已。这冯兴三仗着曾经与钱仲谋和吴凡钦打过交道,就削尖了脑袋要打探郑澜南下的路径,如果经过临河,正好给他一个拍马屁献殷勤的机会。 没想到这个机会来的这么猝不及防,竟然是湛王殿下亲自策马入了城门。 早就听闻湛王此人性格乖戾,说话阴阳怪气,和他丰神俊逸的外表很是不同,冯兴三心中也算有些准备,于是将话头递给了湛王妃,他自认为的与其父有交情的湛王妃。 「臣得知殿下此行与王妃同道,深感惶恐,朝干夕惕。王妃乃杭南门阀,名媛出身,想必一路上道路颠簸,身心难免疲敝,臣特意将内宅打扫清理干净,请殿下与王妃下榻寒舍。」 不提什么门阀名媛,郑澜也许会在一息沉默之后将这个马屁精打发了,一听他仍然如朝中众人那般认为湛王妃就是钱淑媛,郑澜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小院儿的脸上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失落。她满心满意摆脱掉钱淑媛的身份,做回一个真正的民间女子,却不成想离开了京城,人们会更加觉得她是世家名媛。 其实,只要她身在郑澜身侧一日,她就还是会顶着这个不属于她的名字生活下去。一时之间,离京的喜悦和快慰,都被沖淡了。 「冯大人,多谢你,请起吧。」小院儿替郑澜回应着趴在地上的马屁精,虽然和郑澜一样厌恶这种巧言令色的势利眼,但是小院儿到底没有折腾人的习惯。 闻听此言,已经跪的有些腿麻的冯兴三作势就要起身,脸上復浮现出得意洋洋的假笑。却听见郑澜语气中透着彻骨的寒凉,对着冯兴三说: 「不许起来。」 冯兴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一次听到湛王殿下的玉音,却是这般威严凛然,也让他顿时毛骨悚然,飞速在想方才可有什么惹得贵人不悦的差错。復跪着许久,他也没有想出来。 「臣……不知道所犯何罪,请湛王殿下指点一二,臣一定改一定改……」冯兴三额头上冒了一层汗水。门外等候着他的士卒和师爷有几分着急,不知道雅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县太爷兴沖沖带着人来接贵宾,许久却不曾出来,似乎有些不妙。 「本王此行是微服私访,沿路奉圣人旨意观光民间实情,你如此排场,惊扰市井民众,还将本王的採风之行搅乱,甚至暴露了行迹,如果引来了刺客,你一个七品县丞,你担当得起吗?」郑澜言语中不怒自威,将冯兴三吓得直哆嗦。 小院儿抬首看着郑澜,惊觉郑澜居然会说这样威严赫赫的话,而且透露着朝堂上臣子的官腔。这种官腔她听得不多,却有些像曾经打过交道的钱仲谋或者李良弼。 他们也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对旁人说着让人打哆嗦的话语。 小院儿一时分不清,到底自己日常中认识的那个厌恶朝堂经济学问的郑澜是真,还是这个一样熟悉如何恰到好处使用官威的郑澜是真了。 第50章 买菜 晋江独家 最后, 郑澜只是把冯兴三撵走了事,但却问他要了一处宅院下榻,郑澜以微服出巡不可扰民为由, 要冯兴三只收拾一处最寻常的院落,如果让郑澜觉得他有意逢迎, 就直接治他阿谀奉承的罪名。 冯兴三退出去的时候, 抬头看了看小院儿。他来的时候本来准备了一车话, 以担忧钱大人安慰为引子,和湛王妃攀关系,却没想到是这样窘迫的一种结果。这个湛王殿下果然如传闻中一样不近人情, 十分古怪。 但不管怎么说,从酒楼出来的时候能够全身而退,对于冯兴三来说,已经是一种不错的结果了。 冯兴三留下了手下带着郑澜去了他的师爷在县城刚刚买下的一处院落,确实是平凡朴实,只是小康人家的居所,四四方方的合院,北边是正房,两侧的耳房是卧房, 东侧耳房下是一间小厨房。 冯兴三命人准备了干净的被褥,换洗的常服, 还有两个伺候 的丫鬟。郑澜却依着小院儿的心思,将两个丫头也谴走了。 东耳房里有一张罗甸床, 虽然也算别致, 但只不过是寻常富户的家私,莫说是皇宫,自然是连县丞大人内衙的陈设也不如。 「这处院子原本是师爷新收了小妾, 因主母不许,才买下来作为外室的。」冯兴三回答着郑澜的问话,将院落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言语字斟句酌,不敢有半点疏漏。还好这位贵人虽然不喜欢他们县太爷,倒是并不刁难他们这些大头兵。 第86页 小院儿并不嫌弃,反而是这样寻常的院落,让她格外地放松,郑澜把冯兴三派来的所有的人都赶走,和小院儿并排坐着,打量这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院子。 「早知道你喜欢这种地方,倒是简单了。」 「多谢殿下,我很喜欢这里。」 小院儿款步进入到厨房,看到崭新的灶台上支着大锅,所有的调料居然一应俱全,看得出来,那位师爷大人的确是要在这里和外室过小日子的。小院儿喜欢这处院落的一切,一尘不染又普普通通,但比起湛王府的恢弘广大皇宫的金碧辉煌,小院儿就是觉得这里踏实。 看着小院儿甜甜的微笑,郑澜无奈摇摇头。倘若早些猜到她喜欢这样的日子,又何苦与恆昌帝谈条件,千里迢迢去杭南呢。 此刻,郑澜突然觉得,小院儿其实是一个并不懂得如何表达需求的人。这一瞬间,他心中有些心疼。小院儿自然是从小都无法有人去满足她的心愿,以至于最后,一些普通的需求,她竟然对自己也浑然不觉了。 看着日头就要西斜,小院儿从厨房里拿出一只柳条编的菜篮子,跨上郑澜的胳膊,对他一笑:「真是许久不曾到街上走走,殿下陪我去买菜吧。」 郑澜虽然在京中,也尝尝独来独往,穿着常服穿梭于市,但却从没有去过菜市场,看到小院儿这般自然轻松地跨着他,有点惊讶,然后他听到自己说:「好。」 出来这处宅院不远的街巷,就是一处菜贩自发聚集起的菜市。小院儿蹲下身子,于菜贩子熟练地讨价还价,时而虚张声势,时而锱铢必较。 「已经是太阳下山了,摊主应当再送我一头大蒜。」小院儿嗔怒跟小贩讨一个铜板都不值的菜,小贩也壮着声势:「姑娘这般绫罗打扮,怎的还与我一个泥巴里讨吃食的贩子计较,真的不能送了。」 「着锦穿罗也是一颗铜板一点碎银积攒起来的,方知道就连皇帝老子的江山也是寸土不让地打下来的,怎有不肯计较的道理?是不是,相公?」小院儿抬起眼眸,眼中尽是带着烟火气的风情。 「娘子说的是。」 郑澜简直忍不住失笑,他竟然不知道,小院儿还有如此市井的一面,除了好看些,与平凡人家的小妇人,竟然没什么差别。但就是这样的小院儿,他觉得才如一尾游鱼,活在了水里。 享受了讨价还价的过程,心满意足装满了菜篮子,小院儿看着鲜嫩的菜蔬,仿佛回到了半年前,她也是这样经常下了船就穿梭在市井中,买新鲜的食材,那时候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欢愉,在日后竟会称为如此奢侈的事情。 郑澜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锭雪花足银,丢给菜贩。菜贩子卖了大半辈子菜,都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分量这么足的银子,一下子有些恍惚。 「郎君,这……我没有碎银子找你。」 「不必了,多出来的是赏钱。」周围的摊贩见状,也爆发了惊讶的唿声,看着夕阳中走去的一对璧人,自然已经猜测到这一对可能就是传说中上午入了临河县丞的皇亲国戚。 菜贩们本来见了银子,就想上来给二人推销,不想错过机会赚一把,但是因有人猜出了两人的身份,一瞬间这些小民又立刻安静下来。 方才接过银锭子没多久的那个菜贩,此时有些慌乱,又觉得这枚银锭子仿佛是个烫手的山芋,如果真的是皇子的银子,他一个升斗小民怎么敢收,上前想把银子换回来,被郑澜一个冷峻的眼神瞟过,又悻悻低下了头。 小院儿感知到了周围这些小贩的变化,内心嘆息跟郑澜在一起,想要当一天的普通人也是很难的。但是她告诉自己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权且当做没有看到,只想充分享受片刻做普通人的快意,还扬起脸对郑澜说: 「今日买到了很多蕈子,京中虽然吃惯了山珍海味,这样新鲜多汁的蕈子却不常见。我会做很好的蕈子汤羹,给你尝尝。」 偏偏这样的生动的小院儿,比穿着宫装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小院儿,要灵动自然,嘴角的笑容都有了更深的弯度。郑澜看着她出神,觉得这一刻,她仿佛画上的美人走到了凡间,这滚滚红尘跟着熠熠生辉起来。 第51章 调查 晋江独家 小院儿换上了县丞大人派人送来的衣裙, 虽然也是上等布料,比起从湛王府穿出来的到底是比不上。小院儿从厨房里围了围裙,三五下就把灶台下的火升了起来。 郑澜站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 看着小院儿的手拂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变得齐整规矩。 但他看着小院儿轻轻抚一下额角上汗水的样子, 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人会喜欢下厨房。而且是从生火开始。 但是小院儿做这一切都似乎很是欣喜, 包括从院中的井里提水。郑澜这时候才发现她纤细的胳膊用力的时候也有结实的肉块。井水很凉, 倒入铁锅中,小院儿将择好的菜蔬一一焯水,整齐码放好。像个点兵点将的大元帅, 有几分神气地对郑澜赞美自己的厨艺。 「我可以用一根柴火,烧一只整鸭。曾经院里的姑娘们特别喜欢给我好东西,就是为了吃我做的菜。」小院儿甜甜地露着牙齿对郑澜笑着说,话说出口,小院儿才觉得别扭,笑容忽然就收了。 她说的院里,自然是那种院里。 郑澜走过去,像是一种安慰:「说得这么好,却还没给我做过。今天是第一次, 无论如何要好吃才行。」 第87页 一阵暖流拂过心间,小院儿復微笑着点点头, 「多谢你。」 明明道谢的应该是坐享其成的人,此时此刻, 小院儿却觉得对郑澜的道谢, 是她内心真实所想。 谢什么? 谢你不问也不在意我的过去,谢你此时此刻不多言语,明白给我一份对饭菜的期待, 便是最大的安慰。这些话,小院儿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但郑澜都明白。 「从此以后,做这些事情,便都只是消遣,不再是为了谋生存。而且,本王对你有一个要求。」郑澜将她的肩膀从身上轻轻挪开,对着她那双负气含灵的眼睛道:「以后,只给我一个人做好吃的。别的男子不行,女子也不行。」 郑澜又补充一句:「除非将来有了咱们……」 小院儿用食指让郑澜住口,微微瞪他一眼,知道他想说的除非,大概会是什么内容。 郑澜坏坏一笑。小院儿脸上飞过红云低头去继续顺菜。 就在郑澜对她笑的一瞬间,从启程开始,就盘踞在小院儿心头的阴霾,此刻都烟消云散。从小,她太明白如何取悦他人,而连自己的真实需求,有时候也说不出口,甚至想不明白。从今以后,有了一个人,在乎她的心意,她的想法,能够守护她周全,即便是身在至高无上的皇室,也愿意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2` 相处越久,小院儿越明白李秀蓉为何这么多年对郑澜念念不忘。表面上他惯常一句正经话也不会说,但是却有一颗顶顶干净澄澈的内心。 菜端上桌子,小院儿瞪一眼郑澜:「愣着干嘛?去盛粥。」 郑澜这时候有点仓惶,他何尝做过这些事,才悻悻去盛粥。但是这厨房他何尝来过,拿着木勺舀饭的样子,就如同拿着一柄剑,左右不知该如何下手。 「看来殿下真的过不来寻常夫妻的日子呢。」小院儿讥讽他一句,恰如最初相识的时候,郑澜也习惯这样阴阳怪气地对小院儿说话。 小院儿抢过郑澜手中的木勺,轻轻撸了撸袖子,露出洁白的皓腕,轻轻一转,米粥盛到碗中。她似乎很有技巧如何对待烫碗的边缘,四根手指在碗底轮换着乘凉,脚步轻挪将碗放到了院子中间的小桌上。 临河县靠近杭南,帝都入冬的时候,临河仍然是温暖的,可以坐在院中用饭。这时候,小院儿才细细端详院中那棵树原来是一株银杏。 冯兴三将院落打扫得很干净,没有落叶。于是小院儿几乎没察觉院中的树是什么品种。此时夜晚起来了微风,落叶如今,簌簌洒落,本来平平无奇的民居小院儿,瞬时有了一种曼妙的美。 郑澜坐下,小院儿布菜,递给他一双筷子。 果然,小院儿的手艺极好,虽然是家常食材,她却总能把握每一种的火候,荤素搭配有序,郑澜本在吃喝上并不甚讲究,却觉得小院儿的家常菜别有一番风味。 「在临河的画舫上,你一直给那个人做饭吗?」郑澜有几分醋意问小院儿。 小院儿顿了顿,方知道他说的「那个人」应当指的是金三,便点点头。而后像是为了免他胡思乱想,说:「当时总担心金婆狠心发卖我,因此服侍他们也格外上心。」 「你应该让我杀了他。」郑澜语气平静地说,小院儿却心头一惊,她没有亲眼见到郑澜放走金三,这件事一直在她心中有疑虑。 「殿下……殿下真的放了三哥了吧?」一瞬间的迟疑浮上眼眸,却很快被平息下去。 「你不信我。」郑澜将手中盛着羹汤的碗放下,有几分冷下来的面色。 小院儿也停杯投箸,低着头,沉着一息,抬起头,挂着一丝平和的微笑:「殿下怎么这样容易动气。」 郑澜起身将她拉起来,立在自己的近前,用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小院儿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怒意,哪怕是不悦。但是小院儿就是那样平和,脸上什么都没有,任他怎么看。 「为什么,你能学会表达自己的喜怒?」 接着手指松开,小院儿的额头微微一颤。 「如果殿下也如我这般,在人贩子手中辗转长大,无依无靠,习惯了逆来顺受,就会明白,表达喜怒是一件没有必要甚至危险的事情。」 小院儿说的云淡风轻,然后去收拾碗筷,全当郑澜已经吃饱。 「羹汤,我还没有喝完。」郑澜似乎是有些不痛快,但更多的是对于小院儿的心疼。 她总是这样能够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心绪,而实际上,自己对于她并没有什么办法。 「我去给殿下热一热,已经冷了。」不一会儿小院儿从厨房出来,把热好的羹汤递给郑澜。但是郑澜已经没有心情喝了。他本来是因为小院儿居然不信他已经放了金三而有些恼怒,继而对小院儿对金三母子算得上以德报怨的行为多有不解,从小院儿手里接过羹汤的时候也是恹恹的。 「并非我对金三那人有什么别的念想,不过是从小到大遇到的恶人太多,这等对我稍微还好些的,心中难免不去恩待人家对我的好处。这本是人之常情,三哥未曾伤我,我怎可以夺人性命。」 郑澜冷冷听着,似乎再等小院儿多说一些。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只要小院儿说的多一些,哪怕是没有意义的念咒,他都觉得心里平復一些。 「殿下既然已经把人放走了,以后这人就不必提了。我与金三之前清清白白,殿下也不是不知道,偏总是吃无名醋,平白让人觉得小气了。」小院儿见郑澜不喝羹汤,便将冷好的茶换了过来,郑澜轻轻抿一口茶,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第88页 「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过家家。殿下哄我开心,我心领了,心满意足。」小院儿说着感激的话,却听不出什么温度,「殿下想看我生气还不容易,没有见过有人喜欢看别人生气的。」 小院儿的脸上只有两个字,郑澜觉得这就是「娇憨」,心头最后的一丝不快也消失了。 「明日就出发。」 这一夜,郑澜在这处平凡的小院子里,睡得十分踏实,一直搂着小院儿。 「殿下太紧了,松开些吧。」小院儿皱着眉头,躺在榻上,去掰开郑澜的手,得到的回应是抱得更紧了。 「殿下真是无赖。」小院儿嘆口气,在他紧紧的怀抱里,寻了一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睡着了。听着她均匀的唿吸,郑澜感到了那种久违的踏实,想着这一生,一定要日日夜夜搂着她睡才行。 夜半时分,郑澜起身,走入了漆黑一片的院落里,蝠落在院中心,单膝跪地:「主上。您交代的事情,属下命蝎去查到了一点眉目,但是不多。」 蝠递上来一份摺子,里面写满了细密的字迹。郑澜打开,一目十行地过目。 蝠继续解释道:「虽然此事并不难查证,但是因隔得年头久了,许多当时在世的人已经失散,要查到特别准确的消息,还是需要一定的时日。」 郑澜点点头,道:「继续查,一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蝠唱喏听命,随后又从衣襟里拿出了一枚小小的药瓶,递给郑澜,「这是主上命蛊特制的药。」 这是什么药,蝠并不清楚,只是蛊在郑澜离开京师之前才得到了他的吩咐去研制这药,所以日前才做好,命五毒门的亲卫经运河传递给郑澜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临河县。 蝠其实心头十分纳罕,为什么郑澜不携王妃下榻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奢华精美的别院,要住进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地方。于是忍不住问: 「主上还要在临河县逗留很久吗?再出发,走水路还是走旱路?」 郑澜看看漫天的星斗,已经是秋日的穹顶,星汉灿灿,临河虽然比京城温热,到底也在入冬。但他又想起小院儿并不喜欢走水路,特别是运河上,总让她想起来那些艰辛的过往,于是对蝠道:「明日准备好马车。」 「是。」 第52章 园林 晋江独家 次日一早, 马车就在小院子门口等待着,郑澜牵着小院儿的手,上了马车, 他自己则上了马车旁边的白马。登上马车的一瞬间,小院儿回首望望满树金灿灿的银杏, 十分留恋的样子, 被郑澜看在心里。 「如果喜欢, 到了杭南的府邸,可以种满银杏。」 杭南气候温和,银杏总能长得高大。但是小院儿知道自己眷恋的并非这里的一树一花, 而是踏上马车的一刻,自己将于这般平凡烟火的生活永远地告别,只要她还在郑澜身边一日,便是湛王妃。 曾经以为只要离开京师,就能获得自由,只要恆昌帝认可了她这掉包王妃的存在,就可以得到尊重,其实也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惟愿身边的良人,能够永远地信守诺言。 马车有小小的车窗, 小院儿打开,看着外面的闹市, 又一度热络起来。也许是巧合,当车马缓缓驶过小院儿当初被金婆药晕了的那家包子铺的时候, 小院儿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想睁大眼睛再看看,车窗外的行人挡住了她的视线,等再看时, 只恍惚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旁似乎还有个在交谈的女子。 马车加速,驶向了城门。小院儿低下头,觉得自己是眼花了,那自然不可能是金三,因为以他那个闷葫芦性子,见了姑娘家就要脸红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女子坐在棚下吃包子呢。 她暗自笑话自己,是夜有所思,日间就出了幻觉。 因郑澜在马车一侧骑马,对小院儿神情的变化和心绪的流转,自然是一无所知。 · 车马经过几日的颠簸,终于到达了杭南的首府。 小院儿隔着车窗望去,青石板街巷。 小院儿走进杭南巡抚为湛王殿下准备的王府的时候,才理解杭南的富庶。她虽然自幼在杭南长大,也曾经见过奢华的秦楼楚馆和衣着光鲜的客人,但是究竟是深居简出,并不了解「车马如水,佳人如鲤」的富贵温柔乡,是何等的富裕繁华。 这处府邸,竟然比京城的湛王府还要奢华讲究,虽然坐地并不广阔,但是却小中见大。无论是迴廊的山子,还是地面上拼成人字的青砖,精緻到分毫不让,只有杭南人有这等手笔。 继钱仲谋以后上任的杭南巡抚孟启礼自然是已经知晓了湛王殿下如今在朝野中煊赫的地位以及恆昌帝对他的偏爱,储君虚悬,自然也让这些重臣削尖了脑袋押宝,于是殷勤都写在了脸上。 「启禀殿下,这处庭院名为二分园,因天下明月,此园独占二分而命名。园子至今已有三百年歷史,太宗皇帝巡幸杭南时,这里就是行宫所在。庭院的一花一树,都是故意盎然,许多景致不仅美妙,还有歷史佳话,是杭南园林中的瑰宝。」 「这处园子,之前是谁的?」郑澜看着满庭精美的楼台与花树,似乎问得漫不经心。 孟启礼自然对郑澜可能会问的问题有所准备:「回殿下的话,二分园自前朝就已经充纳为官邸,是属于朝廷的资产,因此一直是作为官府的内衙。此前是罪臣钱仲谋的官邸。」 第89页 孟启礼看了一眼在郑澜身侧的小院儿,期待着「钱淑媛」能流露出对他的感激,毕竟让这处钱淑媛长大的庭院变成湛王就藩的府邸,在孟启礼看来是对湛王妃绝佳的巴结,有完璧归赵的意味。 小院儿看出了孟启礼的眼神里的期待,但是她心头略过的却是失落。 一路走来,郑澜已经做足了微服出巡的架势,但仍旧有不少府道台的官差明里暗里给郑澜行贿,而其中竟然大多数是要打听湛王妃的人脉。 原来钱府倒台,伤及的却是杭南士族门阀的政治势力,钱大人仍在逃,而「钱淑媛」却在权势煊赫的人身侧,他们不免来打主意,希望继续攀附,以求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能够继续下去。 小院儿内心悲凉。她这一生,看来要一直作为钱淑媛活下去了。 「孟大人有心了。这宅院令爱妃睹物思人,似乎不是什么好事。」郑澜洞察到小院儿的哀伤和无奈,不免皱了眉头,更对孟启礼的阿谀奉承十分反感。 孟大人没有从湛王妃那里得到他期待的答案,郑澜的话更让他嵴背生寒。 「这……曾听闻王妃幼年十分喜爱二分园,才将此处划拨为巡抚内衙官邸,臣实在是考虑欠周道……请殿下治罪。」 小院儿也已经彻底明白,这处府邸是从前的杭南巡抚的内衙,因钱仲谋高升,新任的杭南巡抚不敢私自占有此处,便如旧保存下来。谁知太子逆案,让钱大人成了逃犯,而湛王殿下则就藩到了杭南,因此阴差阳错,内务府的人就将这处官邸改为湛王府。 小院儿脸上的悲戚淡下去,对郑澜说:「杭南园林就是这样的风格,住在哪里并不打紧。」她只是不想节外生枝,依着郑澜对她的宠溺,恐怕会让巡抚大人此刻就去另寻一片地,建一座新的湛王府。 郑澜拧眉,本来此行就是要彻底肢解杭南士绅的裙带巨网,这时候治罪孟启礼正是时候,小院儿却替他解围。 「既然王妃并不异议,就暂且下榻于此。巡抚大人你可以回去了。」郑澜这是在逐客。 小院儿听了有几分感慨,曾经她是钱淑媛的替身,如今居然真的鸠占鹊巢了。虽然不喜欢继续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号生活,小院儿却觉得毕竟是一处美轮美奂的庭院,能够居住于此,也不是坏事。 「好了,爱卿准备得不错,辛苦了,本王与王妃自己转转,想你还有公务,则不必就留了。」郑澜冷下面孔,马屁精巡抚大人堆着笑脸带着随从回去,没走出三步,又被郑澜喊住。 「孟大人,且留步」,郑澜的语气十分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如沐春风,一瞬间孟启礼却有了不祥的预感。 「臣在。」 「杭南一直是我大郑的粮仓和钱袋,本王有幸就藩于此,但是却并无高朋,与王妃实在是寂寞。所以,还要多多寻访高门贵地。孟大人出身孟氏,何不为本王引荐一番?何况杭南世族也不乏京官,有时间可以叫出来一叙。」 「臣遵命。」孟启礼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但是堆笑的脸上尽量不作出别的奇怪的表情,以掩饰住内心巨大的心虚和担忧。 「孟大人,此种交游,自然是咱们私下里。本王素是个喜欢闲情逸緻,讨厌经济学问的人。万万不可以搞得如朝堂一般严肃无趣才好。依着本王看,就明日造访你的宅邸如何?」郑澜嘴角微微笑着,接下来的话却让孟启礼不寒而慄:「本王也是奉圣人之命,体察杭南世家,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如传闻那般,奢侈无度、逍遥如仙。」 孟启礼这时候忍不住有几分颤抖,郑澜最后的话说得很不留情面,越是私人的访问,越容易暴露出问题。因钱仲谋大人曾经是杭南世家在朝中最大的仪仗,如今钱大人一倒,自然是人人自危,而郑澜就藩,似乎目的并不单纯。 「殿下有心下榻蓬荜,自然是臣的荣幸。这就回去安排一二。」孟启礼几乎是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出了湛王府,巡抚大人却不觉地冷得发抖,明明杭南还在温秋,但是他却觉得遍体生寒。 「大人。」身边的侍从胡广扶住了几乎要倒地的孟大人。 孟启礼站定了身子,咽了一口唾沫,对胡广说:「快,快去召集世族各家的话事人,今晚亥时从后门到咱们家书房,我有要紧事商议。」 胡广得令,马上去安排。世家的宅邸分散在杭南首府的四处,虽然大多相隔不远,但是要想凭藉脚力一家一家通知,也需要时间。秋日的阳光并不太毒辣,胡广几乎跑的满头是汗,天色将暗下去的时候,才把孟大人要聚集的人,召集起来。 · 小院儿看着这处院落里的水榭楼台,飞檐峭壁,就连水池中的白色太湖石,都让她如此熟悉。这种精美婀娜的庭院风格,让她再度确定自己回到了杭南。只不过她觉得十分好笑,真实的自己从未踏足过如此奢华的宅邸,而自己的身份却是在此地生活了十几年。 杭南比京中,更需要她继续伪装成钱淑媛。她有几分后悔选了这里,但想到一路上对希望能通过她给湛王殿下递上话的人那么多,只要她在他的身边,她就必须是钱淑媛。 「如果爱妃不喜欢这里,再建一处府邸便好。」郑澜和小院儿坐在水榭边看着花园中小小的潭水,郑澜对小院儿极为认真地说。如今他对小院儿说什么都似乎很认真。小院儿甚至有时候会故意学着他从前说话的方式,对他讥讽调侃,但是郑澜却并不应战。 第90页 自从和小院儿在一起,连郑澜自己都觉得他改变了太多,就如同方才对孟启礼点到为止的威吓,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他,倒是很像恆昌帝,甚至如很多人说得,像太宗皇帝。 「殿下不喜欢这里吗?」 第53章 女眷 晋江独家 郑澜看着太湖石为湖心, 直径也就只有三四仗的潭水,无奈笑笑。他自幼在京师长大,见惯了恢弘阔达, 对这等南方的精美多少有些不适应,但是只要她喜欢便好。 郑澜没有说话, 小院儿却心领神会他的美意, 只是又悻悻然对他说:「我真是有些天真了。」 郑澜看着她, 等她解释。 「我以为在京中,我要当一辈子钱淑媛,并不想活在别人的身份中, 永远做个骗子。但没想到回来了杭南,自己和这个假的身份要捆绑得更牢固了。」 「是我不好。」郑澜将她牵过来,如果自己当时没有一时动意接纳这门婚事,或许不必让小院儿再伪装成钱淑媛。而且他的心里也很矛盾,分明自己讨厌政务,但是却不知不觉被捲入其中。恆昌帝方才派人给他寄来了密折,甚至为了他在杭南监视世家门阀,特别建立了一条机密的驿路,所有信息都直达天听。 不知不觉间, 郑澜已经成了恆昌帝重塑山河的一步重要的棋。 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有些小瞧父亲,以为他是个过分仁慈的君主, 实际上纵横手段,比较起歷史上勤勉的君王, 也是不遑多让, 只不过没有那么歹毒自负罢了。 以为离开京师,就可以摆脱继位的困扰,郑澜知道自己是想简单了。 小院儿才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她摇摇头,对郑澜说:「其实这些和你也没有关系。其实我也想过,即便我不做这个假的世家女,做回我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过是一个预备的流莺,如果不是经歷了这段匪夷所思的替嫁,她现在已经是厚山茶叙的院主,是郑澜的庇佑,让她面入风尘。 「你会有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的来歷的。我会尽力。」 郑澜悠悠然说完,其实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他已经命蝠暗中去调查小院儿的身世,想找到她幼年被拐卖之前的身份,但是年头太久,曾经抚养他的瘦马贩子,也被金三母子杀了。唯一的线索,反而只剩下她额头的胎记。 小院儿猜想郑澜正在暗中调查着什么,便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其实能够回来杭南,我已经很感谢殿下了。」 郑澜不置可否,心里却一阵酸涩。 「明日要去孟府做客呢。」小院儿揉着手中的衣角,低着头说。 「你如果不想去,可以不用去的。没有人喜欢被当做另一个人。」 小院儿心头只觉得暖洋洋的,似乎方才心头的阴霾,都一扫而光了,忍不住抿唇一笑:「还是要去的,就当做是游戏好了,殿下可以看看我装得像不像。」 其实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小院儿想,如果郑澜这次南下带着拆解杭南士族的职责,她是很希望能够帮一下郑澜的,哪怕仅仅是陪伴。 · 「孟大人,依您的判断,此次湛王就藩的目的根本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吧?」说话的是沈氏的嫡子沈无咎,是世族中话事人里面最年轻的,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两只眼睛却露着凶煞的光,是杭南世族中强硬派的代表。 孟启礼看着书房里坐着的七八位世族话事人,没有立刻搭话,耐心地命侍从给诸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纷纷看茶,侍从知趣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沈无咎见孟启礼这纹丝不乱的样子,有几分着急地催促:「五叔,你倒是说话啊。」 杭南世族联姻的歷史已经超过百年,几大世家几乎都沾亲带故,平日在官府或者正式场合往往互称职位或者雅号,但是私下里,便按照辈分直接称唿彼此。沈无咎父亲与孟启礼是表兄弟,因此在私人的场合,沈无咎按照族中辈分称唿孟启礼「五叔」。 听闻这声称唿,孟启礼意外没有回绝,思忖了片刻,对着同样面露急色的几位话事人说:「此次湛王就藩,绝非隐居杭南,而是圣上的一步棋罢了。自太宗皇帝以来,削弱世家力量,已经提上日程,只不过朝中咱们的人脉盘综错节,就算是王孙公主,也不过就是世家望族的外甥侄女,但湛王殿下却并不相同。」 「鬼子九。」沈无咎忍不住骂了出来,自从太子宫变逆案以来,朝中将湛王殿下的本事传的神乎其神,特别是他的扶摇神功,取人性命于十步以外,几乎被目为鬼功。 「实在不行,咱们就下毒。总不能眼睛里揉沙子。恆昌帝这个老王八蛋是怎上位的,如今有了这么个鬼儿子就要卸磨杀驴!」沈无咎身后另一个世家的话事人急切地说道。 孟启礼失笑,无奈摇摇头:「如果这么容易,就好办了。」他曾在京中挂职,深知曾经闲云野鹤的湛王绝对不是传闻中所言的那般胸无大志,只不过是碍于出身,不喜欢捲入是非。 沈无咎揉了揉眉心,眼中藏着凛凛杀气:「不过是一个歌女的儿子,如果圣上立这等人为储君,我沈家第一个揭竿而起。」 孟启礼不置可否,他知道恰恰因为郑澜的母族与任何一派世族都扯不上关系,才被恆昌帝看重,拆解世家的时候,才能够免除利益纠葛。 第91页 沈无咎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孟启礼道:「听闻鬼子九很宠爱钱氏。孟大人难道没有从此处下手?」 孟启礼哑然,他比沈无咎更先想到了钱淑媛,本来以此为突破口,和来势汹汹的湛王攀上关系,却似乎没有半点效果。他心中也十分意外,按理说把二分园作为湛王府邸,王妃就算没有热泪盈眶也应该心怀感激,但是上午孟启礼在钱淑媛脸上什么都没有看到,如果说有,甚至是一点点不情愿。 事到如今,钱仲谋已经不知去向,杭南士族外面看上去依旧鲜花着锦,可是孟启礼知道没有了朝中撑腰的人,这几大家族不过就是恆昌帝案板上的鱼肉,更何况为了支持先太子的宫变,几大家族手上多少已经沾上了谋逆的罪行。 如果郑澜从这个角度入手去调查,究竟谁给了太子宫变的背后支持,恐怕在座的几大世家,都是要诛杀九族的。孟启礼也自然心知肚明,郑澜不去查,并非他不知道,只是恐怕酝酿着更大的局,更漂亮的收网,将他们一网打尽。 几乎是不愿意承认,杭南世家将近三百年的绵延福祚,恐怕要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而孟启礼恰是在献上二分园,却在湛王夫妇那里寻不到任何一丝欢喜的时候,意识到了这样令他无尽惊恐的事实。 「当务之急,一定不要主动引起祸端。今日请各位亲故来,首要就是求诸位,从今天开始严管自己的家人,整饬好手下的经营和帐目,万不可让人抓住把柄,暂且也不要再从贫民手中兼併土地,先按兵不动。」孟启礼又思忖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虽然表面上蛰伏,但咱们各自的私兵,却不要遣散,还要暗中招兵买马,以备不时之需,但一定要做在暗处,不可以明牌。」 私军,几乎是大郑开国以来,世家望族公开的秘密,拥有了武装,才能真正形成一股巨大的势力,太子当日的宫变,正是因为有了私军的支持。 孟启礼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暗沉一片,几乎没有什么光泽,几位话事人,包括年轻气盛的沈无咎在内,都意外到背后生寒。孟大人是钱仲谋的门生,一直以来都以处事稳妥、人前温厚着称,要求诸位扩充私军,几乎等于将造反提上了日程。 一位稍微年长些的世家族长,自认为歷经沧桑,这时候颤颤巍巍地问:「启礼,这件事要做到如此绝处吗?圣上虽然有削弱世家的心意,但是多年来,对咱们却是以安抚为主,如此犯上,又老费财力,是不是得不偿失?皇族与世家本就是同气连枝,奈何要如此自相残杀。」 孟启礼走过去,为这位白髮长者递上了茶杯,脸上方才的阴沉此刻有些泄气,但还是沉重地说:「同气连枝,那是圣上登基之前了。如今,朝中财库空虚,自然要拿咱们多年的经营拿去祭旗。伯父,咱们没有退路。」 白髮老者也无奈嘆息一声,深知孟启礼并不是冒失的人,必定是未雨绸缪才出此下策,但又想起来什么,便问:「听闻明日湛王要到你府上做客?」 「您的耳目还真是灵敏过人。」孟启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几乎不可查觉地恢復了正常,莫衷一是地说:「只是寻常接风的家宴。总要会会虚实。这事,殿下表明是私会,知道的人不多,诸位也就当做不知道,如果能握手言和,则是美事一桩。如若兵戎相见,咱们也要心里有底。」 沈无咎看着愁容满面的孟启礼,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当日在书房商议了许多的秘密,沈无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走出孟启礼的书房的时候,已经是日出时分,不知不觉,这帮人便聊了一夜。沈无咎不禁佩服孟启礼的身体好,几乎是一夜没睡,就趁着蒙蒙天光,去安排府上的人今日接待贵宾。 孟府的书房设在后花园里,沈无咎出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满溢,他甚至有些肚子饿,沿着花园的甬道走向孟府后门的路有些长,他走得便很慢。 遥遥远远的,沈无咎看到迎面走来了一个娉婷的倩影,披着月白色的斗篷,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提着食盒,另一个则抱着琴。似乎是不想被外男看到,这个女子见到对面的他,就伸出素手,扯过耳侧的白纱,将眼睛之下遮住,反而更引起了沈无咎的兴趣。 孟府的女眷,作为远亲,沈无咎没有不认识的。但这个飘逸如仙,气质如兰的女子,沈无咎想来想去,觉得确实是没有见过。他款步向前走,想去询问一二。 第54章 孟府 晋江独家 沈无咎走得越来越近, 才发现这个聘聘婷婷,远看十分裊娜的女子,实则并非妙龄, 粗看起来已经是不惑之年,但因为保养得极好, 仍然有夺目的神采。 虽然已经及冠, 但沈无咎却并未娶妻, 实则他门第太高,年纪轻轻做了世家的话事人,放眼杭南, 除了当年曾经有人为他与钱淑媛牵红线,不了了之以后,杭南一时便再没有能与他登对的适龄女子。后来钱淑媛赴京,沈无咎一心经营家族产业,又获封千户,就更加眼高于顶了。 他少年老成,又有些武艺和军功在身上,因此向来不喜欢及笄少女懵懂无知,纵然偶尔与亲贵在院中作乐, 也独喜欢欣赏因有了年岁而略显风致的歌伎。 当玉楼春在他身侧颔首行礼的时候,他的目光拂过玉楼春的眉眼, 远山黛见有无尽的风情,就算是面纱也挡不住。 第92页 然而玉楼春却没有看他一眼, 只等他走过, 便也朝着孟府内院走去了。 身边的侍从如何看不出沈公子的眼神,其实方才几位世家话事人在书房会面,侍从就在书房院子外面和孟家的家丁聊天, 早已经探知一二,便道:「方才的娘子,是玉泣琴社的主人,叫玉楼春,大抵是她的艺名。早年据说是京师教坊司的司琴,琵琶弹得极好,钱大人在杭南时据说十分喜欢她的琴技。湛王妃喜欢琵琶,今日这位玉琴师,恐怕是孟夫人请来,给湛王殿下献艺的。」 钱大人、玉楼春…… 沈无咎点点头,问道:「琴社?湖阳还有这种地方,只是听琴吗?」 侍从低头一笑,说:「是不是只听琴,小的可不知道。但小的听说,从前钱大人在时,这个玉楼春深居简出,寻常人也见不到她。钱大人出了事,她才经常与世家女眷们在后宅往来,也偶尔教小姐夫人们弹琴消遣,应当是手里有一份钱财的。」 侍从的话,侧面说明玉楼春不是那种以色侍人的流莺,但却并没有打消沈无咎的那份心思,甚至勾起来他的好奇。钱仲谋一直都是自视颇高,原配吴氏死了以后,后宅连个侍妾都没有,难道这个玉楼春就是他多年不娶的原因? 「这个玉泣琴社在哪里?你知道吗?」沈无咎又问。 「嗨,公子,这琴社就在咱们府上朝北两条巷子的按察司街上啊。您真是一心在家业上,这等消遣的地方,就算路过了,也看不见。」 沈无咎心里嘆然,自己这几年的确一心都在经营家业和谋取官职上,为了一张盐范,他能上下疏通奔走十天半个月不眠不休,也不知疲倦。如今沈家兵强马壮、富可敌国,但父母过世以后,他不仅耽误了婚事,对杭南高门享乐玩闹的事情也全然无暇顾及,于是心里想改日要去这个琴社探访一番。 两人说话间就走出了孟府,分明是暮秋时节,杭南虽说气候温暖,也已经有了一点冬日的萧瑟。他回头看看再熟悉不过的孟府,心里陡然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彻骨寒意。 太子失势以后,恆昌帝的圣谕一条接着一条,杭南世族的利益不断被蚕食,世族日薄西山,不一定哪天就被连锅端,这几乎是满朝皆有预料的事情。孟启礼虽有二品巡抚职位在身,没有了背后势力的支持,乌纱帽也是朝不保夕。 如今又在身边安插了这么一位才能超凡,心路极深的九殿下,逼的杭南世族不得不亮剑。但这究竟会是柳暗花明还是负隅顽抗,沈无咎自己心里根本就一点底也没有。 · 孟夫人领着众女眷向郑澜夫妇行礼后,便拖着小院儿去了花园,孟大人则邀请郑澜去书房,欣赏他多年珍藏的墨宝和古玩。 真正的钱淑媛虽然养在深闺,但是到底是在杭南长大,因此孟府的女眷中,有不少是见过十三岁之前的钱淑媛的。 连着孟夫人再几个府上的大丫鬟,都惊讶「女大十八变」,曾经模样秀气的钱淑媛,几年不见,长成了这般绝色的人物,难怪恆昌帝会赐婚。 小院儿仪态端方地对她们颔首微笑,假装是见过但是年头久了想不起她们。 「媛娘,过去你该叫我五婶的……」孟夫人只顾着热情,旁边的婢女给她一个眼色,她才悻悻说:「哦哦,如今身份不同,自然不能称唿娘娘,只是提起旧事,在下也是十分想念。」 小院儿想起来陶娘子说过,杭南世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本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孟启礼在家里排行老五,可不应当叫孟夫人五婶嘛。 「殿下说今日是私人聚会,与寻常人家并无两样,夫人不必多礼。」小院儿微笑着说,孟夫人也渐渐轻松下来。 孟府的花园虽然不及二分园那般经典奢华,但因为孟家人口众多,所以显得很有人气,小院儿便赞许她们人丁兴旺。 「说起人丁兴旺,如今这景象也是不必当年了。」孟夫人扯着小院儿的手,微笑着热情叙旧。孟夫人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从小生于优渥,根本不知道烦恼是什么东西,因此显得格外善意好客。她以世家女的出身,十分了解对于一个女子,背后的娘家就是在婆家的依仗,纵然是嫁入天家也是照样。 「说起来,令尊的事情,着实让尊道也十分的难过,但天子威仪,就是这般。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也不要太难过。」尊道一听便是孟启礼的小字,小院儿不知道,但是猜到了。 孟夫人安慰着不在场的钱淑媛,而真正的小院儿自然是不会为了钱仲谋掉一滴眼泪,反而是孟夫人越说越伤心了,她好心以为小院儿身为王妃不能表达对娘家的感情,于是破涕为笑地说:「算了算了,我不该跟娘娘提这些。如今总是殿下得圣上眷爱,又如此年少有为,我该为娘娘高兴。殿下和娘娘琴瑟和谐,也是杭南的荣耀。」 小院儿低头对孟夫人浅浅道谢。 孟夫人又说:「听京中的人说娘娘琵琶弹得十分好,怎么以前没有听说你练琴?」 小院脸色一变,又迅速恢復正常,对孟夫人说:「只是偶尔瞎弹,京中人的话,总是越传越玄。」 孟夫人只当她是谦虚,神色里突然添了一份十分懂得内情的意味,将她的手使劲儿握了握,道:「我知道你想她了,学着弹琵琶也是睹物思人吧。」 小院儿身体颤抖一下,孟夫人似乎知道什么本来属于钱淑媛的秘密吗?而这个秘密,一定是陶娘子当时都不知道,更来不及告诉她的。 第93页 而这一颤抖,却被孟夫人解读为了另一层意思,几乎要落下泪来:「媛娘,你的哭,我都懂。如今你随我来,她在等你。」 第55章 生母 红痣 小院儿心头疑惑万分, 但是脸上却不敢显露,只继续沉着地迈着步子,随孟夫人前行。 「夫人, 前头殿下恐一会儿会找我。」小院儿提示道。 孟夫人紧握着她的手,小院儿感受到她手心的薄汗, 似乎是极为紧张, 喉咙滚了滚, 对她说:「晓得的,今日不过是牵个线,日后你们母女有的是时间, 毕竟如今都在杭南。」 听到「母女」两个字,小院儿心头涌出巨大的震撼。 陶娘子说过,钱淑媛的母亲是京城官商世家的吴氏,也就是吴凡芸的姑母,已经去世多年了,怎么偏生又出来什么母亲? 难道钱淑媛的生母,另有其人?小院听到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 孟夫人将小院儿引入花园里一处不显眼的花房之中,四下都是木墙,花木有层次地堆叠, 虽然是秋天,因有金桂盛开, 整个花房里都瀰漫着清香。小院儿抬头看了屋顶,竟然是开着玻璃窗, 阳光就这样挥洒进来。 有钱人真的是奢靡, 不是用玻璃做船,就是做屋顶天花板。 一片芳草掩映中,玉楼春抱着琵琶坐在一张秀墩上, 见孟夫人引了小院儿进来,神情一凛,第一眼看到她额头间的花钿胎记。 本来她已经对钱淑媛的到来有所准备,但是见到小院儿额头的花钿胎记,却瞳孔骤然一缩,以至于慌张到琴都落在了地上。 孟夫人赶忙去帮她把琴捡起来。 孟夫人弯腰的瞬间,小院儿的眼神也对上了玉楼春。 仿佛是前世有过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一般,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小院儿身上流淌过,她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已经三四十岁,依旧光彩夺目,美貌得晃人眼眸的女人,心里不断提示着自己,这是另一个女子的母亲,但是却不知为何,一股清泪似乎超越了她本身,不听话地流淌了下来。 孟夫人把琴放好,看着两个人无言的对视,心中一暖,心里暗自感嘆孟大人神机妙算。果然送二分园不如送亲妈,房子是死物,但血脉才是活络的。 只要能够兜揽住湛王妃,就不怕湛王不保住杭南世家。这是孟大人对着来者不善的郑澜,使出的第二招。 「你们聊,我出去了。」孟夫人从花房外把门关上。 良久,玉楼春才走过来,纤细洁白如玉簪的手指,伸出来抚摸小院儿额头间的花钿。小院儿以为这样的手指应该是冰冷的,但是触摸到她的时候,却居然有几分温热。 「我该怎么称唿娘子?」小院儿问,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这样扮演下去。 玉楼春却没有回答,手指从小院儿脸上挪下来,復去看她的脸,底下了头,像是问自己:「怎么会……」 小院儿不敢继续多说,她不清楚玉楼春是否和真正的钱淑媛有过交集,或者一个母亲,总有认出自己孩子的办法。 见玉楼春又坐到了秀墩上,只是比方才进来时,脸上多了许多的惊异之色,小院儿只想退出去逃走。 正当她想要转身的时候,玉楼春却徐徐开口:「其实,你应当不是阿媛。」 小院儿顿时呆住在那里,一种被识破的错愕涌现在心头:「娘子久不见我,竟然是认不出……」 「你是她的姐姐。」 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院儿抬首看向玉楼春。 「如果你的胎记是真的,那便是她的姐姐。如果我所言不虚,你的右脚脚背上还有一颗红痣。」 一种肃杀的冷攀爬在小院儿周身,那颗脚上的红痣,除了郑澜,几乎没有人见过…… 「你是谁?」小院儿忍不住问。 「恆昌六年十月,你生在湖阳永川里,今年应该十七岁,比阿媛大两岁。你的胎记像一朵菱花,而她的则像一朵莲,是不一样的。我生了两个有花钿胎记的女儿,不会只记得一个。」 几乎是以一种小院儿来不及拒绝的速度,玉楼春蹲下,扯开小院儿的绣袜,那颗红痣赫然就在眼前,玉楼春抬眼,双眸里浸满了泪水,小院儿的容颜在她的视线中模煳。 一时间,她甚至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个女儿,然而那颗红痣,比额头间的花钿胎记,更让她无比确定。天下有这样胎记的女子并没有几个,而她生过两个这样的女儿! 「青佩,娘一直在寻你,这么多年……你到底去哪儿了?」玉楼春上前搂住她的肩膀,几乎是以一种哭腔在问她,而青佩这个名字,对小院儿来说似乎只是一个从未听闻的名字。 速来沉稳,处乱不惊的小院儿此时全然慌了,她撇开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就让她倍感错愕,有一种古怪的感念的女人,踉踉跄跄跑了出去,在门口才来得及喘口气,对着后面的人似乎也是对着自己说: 「娘子认错了人,本宫是湛王妃,这里没有娘子要寻的人。」 第56章 稼穑 孟启礼赶紧赔礼,表…… 孟夫人见小院儿这样快就出来, 又看到她慌张的神色,似乎也早有预料,轻轻拍着她的背, 又让婢女给她呈上来茶水,小院儿喝了口水, 平復了一下心绪, 抬头看着孟夫人投来关切而安慰的眼光。 孟夫人一边接过她的茶杯, 一边对她说:「是妾身冒昧了,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自然是有些仓惶, 但若王妃应允,可以经常让玉娘来我府上,王妃过来相聚,什么时候合适,再告知殿下不迟。」 第94页 小院儿顿了顿,还没有从慌乱中醒过来,她咽下茶水,过了一息才对孟夫人道:「玉娘如今在何处?以后我也可派人去接她去二分园。」 孟夫人神色微微一沉,觉得若是如此, 便少了与王妃攀关系的机会,但还是又作出悦然的表情, 说:「玉娘在按察司街的玉泣琴社,方才你们匆匆见面, 没有提到?」 小院儿没说话, 孟夫人便自问自答道:「今日一见太匆匆,忘了问也是寻常。玉娘常来我府上,教授女眷们琴技, 王妃得了闲,也可来听琴。」 此时,前院的侍女过来寻孟夫人,说是殿下问王妃可在花园,到了午膳时分,要到前头用饭。 · 杭南财阀果然是锦衣玉食,小院儿和郑澜坐在上座,看着一桌子珍馐,其精美奢侈,竟然可以比得上皇宫。为了讨好二人的不同口味,孟启礼还准备了杭南本帮菜和京师宫廷菜两种口味,唯恐对湛王夫妇侍奉不周。 为图风雅,孟启礼还命家中豢养的乐师们,在宴饮时奏起悠扬舒缓的乐章,南音歌伎在一侧悠悠长着长腔,一顿饭吃着又高雅又平和,正是孟氏想营造的气氛,实话实说,也十分恰切郑澜的喜好。 只不过这祥和的气氛,却并没有让郑澜忽略小院儿的不同寻常。 自小院儿从花园回来,郑澜就发现了她情绪不对劲,眼周还红着,似乎刚刚哭过。他心里极为纳罕,无非是逛个花园,怎么回来就如此了。但是面上却波澜不惊,全然当没有看到,还与孟府上下的几位公子论道,言谈之中不牵扯任何朝政上的事,只论风雅。 只是谈到田园诗歌,郑澜忽然话锋一转,问起孟启礼的几个儿子们,可懂得稼穑之道。孟家虽然广有田产,可是几位公子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公子哥,哪里懂得种地的时令和节气,于是竟然是支支吾吾,答上来的也错漏百出。 反而是孟启礼赶紧赔礼,表示自己教子无方,言辞恳切求湛王殿下宽宥。 郑澜云淡风轻地说:「无妨的,不过我看孟卿的花园倒是极大,栽培了许多奇珍花木,虽然不失风雅,却到底与圣上要求世家望族要家风勤俭的旨意有所背离,不如请几位老师,在后院开垦些土地,勤力稼穑,勿致荒芜。大郑以农立国,世家望族不要只顾着兼併土地,却不知道如何种田。无视稼穑艰难,怎么能够了解百姓疾苦?」 说这话的时候,郑澜彬彬有礼,孟启礼却能感受到道言辞之中的机锋,他责备的是孟家子弟不懂农务,指向的却是世家的土地兼併之风。如今几大世家已经拥有了杭南八成土地,几乎没有一块沃土不属于世家,而相对应的则是流民遍地,称为世家的奴婢或者苦力佃户,富贵豪奢的杭南,是建构在一片贫民流离失所卖身为奴的基础上的,而那些少数的拥有薄田的百姓,还要承担所有的徭役,极为辛苦,稍有不慎也会称为流民。 大郑开国时,杭南士族门阀曾经出钱出力,因此百年来也承受了许多的圣眷,因此籍在世族,则可以免除徭役。等于杭南的一成百姓,却要承担十成的赋税徭役,因此杭南一方面富可敌国,另一方面又流民遍地。 一路南下,蝠不断给郑澜送来杭南的诸多讯息,无论是世族之间的姻亲关系,还是财务帐目,郑澜早就瞭然于心,如今以访客的身份和孟启礼往来,不过是想给他一点警醒,希望杭南世家望族,能够自上而下地维新革治,放弃土地兼併,与民为善,甚至不久将来时机合适,还要改变徭役与赋税的制度,彻底瓦解杭南世家尾大不掉对整个国家的恶劣影响。 然而事情要循序渐进,就从让孟家的子弟学种地开始。 孟启礼是跪着像郑澜求情的,他没有抬头,郑澜言辞中也十分和煦,但是他就是觉得郑澜仿佛一只大猫,而自己如一只任凭他玩弄的老鼠,对方不仅要对杭南世族下刀子,此刻还有几分虐杀的恶趣味。 郑澜并不着急让孟启礼起身。片刻之后,乐师和歌伎的音乐也停止了下来,郑澜任凭孟启礼跪在桌前,悠然用玉箸夹着菜,细细品尝,还十分心悦地对一侧的小院儿说:「孟大人府上的厨子,似是比京中王府的还要更好,爱妃觉得如何?」 小院儿低着头,思绪明明还在想着方才在花园的一幕,被郑澜打断,也随意附和着:「臣妾尝着也是不错。」 孟夫人看着此情此景,也有些慌乱,想要开口求情,却不知如何下手,听闻小院儿评价菜品好吃,便赶忙上前说:「若是王妃喜欢,臣妻可做主将厨娘赠与殿下与王妃。」 郑澜听闻,微微一笑,对孟夫人说:「爱妃确实偏爱杭南口味,那就有劳孟夫人了。」语罢仍然没有让孟启礼起身的意思,甚至似乎没看到这位杭南巡抚,朝廷的二品大员跪在地上已经多时了。 孟家的几个儿孙,看着郑澜那悠闲从容的表情和风度,才意识到朝中所传湛王殿下是个极为兇狠的绝色,并不是空穴来风。于是也垂着头跟在了孟大人身后跪了下来。方才还气氛祥和的宴饮,突然莫名其妙变成了孟氏的请罪。 然而整个孟氏的男丁都跪在郑澜面前请罪,他才似乎得到了一点满足的回馈,将手中的酒杯放下,问: 「孟卿家打算请什么人来给几位公子教授稼穑之道呢?」 孟启礼额头上渗出来汗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第95页 第57章 密折 我是你的母亲 「这……臣请殿下示下。」孟启礼此时此刻不敢说话了。 郑澜状若体谅地命孟启礼平身, 说了三回,孟启礼和他的儿孙才起身,神色肃穆等着郑澜发话。 「本王南下沿途见了许多流民, 有几个几乎要活不下去,于是本王有心搭救了他们, 如今都在王府上做护院, 他们从前都是出挑的田舍汉, 就暂且拨给孟卿家,好好教导一下家中的子嗣。毕竟为了告慰上天,连陛下每逢农时, 都要在天地坛上祷,在宫中亦有开垦田地,教育王子皇孙体谅农民之艰。孟卿家也要有样学样,不要只顾着收纳良田,却不肯教导子孙。」 孟启礼连连唱喏,几个儿孙虽然低头垂脸,但是到底是讨厌让身份最为卑贱的流民来教他们,还是种田这等麻烦事。可是见孟启礼那神色中的惊恐,他们更不敢多言置喙。 小院儿看着郑澜, 忽然觉得分明才过去半年时光,在厚山时那个轻薄他的皇子郑澜, 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豹变为一个十分懂得如何虚与委蛇, 对臣子恩威并施的君主。 · 回到二分园的时候, 郑澜坐在书房里,欣赏着二分园精美的紫檀家具,所有的木雕都散发着杭南特有的细腻温存, 他本就是喜欢文玩的人,看着龙头柜上的云纹出神。 趁着小院儿和蝶去准备茶水和点心,蝠一个人闪入了书房。 一封写满字迹的摺子递到郑澜手上,郑澜慢条斯理打开,看完了神色却有微微的动容。 「主上,这就是当日进入孟府花园的女人的来龙去脉。」 玉楼春,恆昌初年教坊司的头牌琴师,与另外一位后来入住了皇宫的那位并称京师双绝,曾经艷动帝都,后来销声匿迹,据传言是与杭南的一个词人私奔了。可是后来又有人在杭南巡抚后宅见过她出入,这两年在杭南开设了琴行,更是半公开地出入杭南世家的女眷之中,传习技艺,似乎与这些命妇贵女也十分相熟。 今日晌午,出入孟府后花园的人,除了那几个前去议事的世家话事人,这个玉楼春是格外让人瞩目的。本来蝠只是命人盯着孟府的动向和往来的人,却没想到郑澜问起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出现的女人。 京师双绝……玉楼春一定认识他的生母。 郑澜拼命回想着记忆深处已经模煳的画面,姿容无双的生母,怀抱琵琶在宫中的高阁之上簌簌弹琴,而恆昌帝坐在一侧,用手指轻叩桌面。那是郑澜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的记忆,以至于一直过目不忘的他,居然也已经觉得记不清楚。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记住紧紧看住那个沈无咎,既然孟启礼敢公然攀扯王妃,就说明他还是要负隅顽抗,抱着侥倖。恐怕背后还有别的牌路。」 蝠困惑:「主上的意思是?……私军?」蝠有些意外和惊嘆,他不相信杭南世家真的可以冒着杀头的风险养兵自重,且不说耗费巨量财富,但是造反谋逆的罪名,不像是坐拥荣华富贵的人能够做的出来的。 「哼,铤而走险而已。」郑澜将摺子放入衣襟中,看到有人推门进来。 小院儿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端着茶盘的蝶,冲着蝠轻轻颔首:「师兄。」 蝠也颔首回礼,得到郑澜的示下,退了出去。 由于郑澜用人谨慎,孟启礼没有给二分园分配什么下人,只能郑澜自己抉择。郑澜在书房议事的时候,小院儿从命蝶去泡了茶,端进来茶盘,此时见蝠出去了,便递给郑澜。蝶在她身后退出去,把门关上。 「这等事,以后命侍女做便好。」 小院儿自己也拿了一杯茶捧在手里,对郑澜道:「蝶不是侍女,是殿下的亲卫。」 郑澜点点头,对她说:「杭南失去土地的流民很多,让蝠明日去给你买几个丫鬟,也当是给苦命人一条活路。」 小院儿嘆息一声:「都云杭南富贵,怎么失去土地的流民这般多,一路上南下,越往南倒是越多了。分明我两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情况还要好些。」 今日回来的路上,小院儿隔着马车的小窗,看到即便是首府湖阳,街巷两侧也有不少乞讨的流民,联想到他们今日在孟府的享乐,诚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殿下本来是不喜欢管这些的,若非来到杭南,还在京中做世外神仙。」小院儿失笑,低下头。 「也不是,」 「想百灵了?还是千慧?」郑澜回过头来看她。 小院儿嘆了一口气,道:「并没有。我自幼本也不是被人伺候的,凡事亲力亲为也不觉得如何。」虽然这样说,小院儿还是打算明日去挑选几个丫鬟到身边侍奉,既然已经对郑澜託付了终身,也总要试着去习惯王妃的生活。 郑澜抿一口茶,对她说:「你如今是王妃,平凡百姓的日子以后也只能想想。总归这里是杭南,若是京中,繁文缛节的大小事情只会更多,今日一个寿辰、明日一桩婚嫁,你岂不是要被烦死。」 小院儿几乎是不可见地摇摇头,心里想,纵然是在杭南,似乎事情也不少,单凭杭南这么多人都曾经与钱淑媛打过照面,她便知道分明无法真正的逍遥。 郑澜回过头,端着茶盏,慢悠悠喝茶,同时把目光落在小院儿身上。 小院儿看到了他的神色,最后还是开了口:「今日孟夫人带我见了一个人。」 第96页 郑澜没有抬头,依旧将目光放在手中的茶盏上,茶沫消白,郑澜微微皱了眉头:「蝶是易容高手,泡茶却还不如千慧。」 小院儿走过去,将他手里的茶拿过来,搁置到书案上,对郑澜有了几分郑重之色:「那个人本来是找钱淑媛的。」 「然后呢?」郑澜这才正经起来问小院儿,嘴角上挂着笑意。 小院儿看到了他衣襟处有一道痕迹,探出手去把他怀里的摺子拿了过来:「这是什么?」 「你母亲的来龙去脉。」 小院儿怔怔地看着他,手仿佛停滞住,甚至来不及去打开这道摺子里去看内容。 第58章 出府 她的胎记如同一朵红…… 小院儿没有着急去打开摺子里的内容, 事情来得太突然,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从小在院中长大,小院儿身边有很多苦命的女孩, 其中不少是被家人典卖的,也有已经入风尘的姐妹, 仍然会有家人寻访, 甚至运气好被赎身以后, 和娘家亦有往来。虽然孑然一身也省去了对家人的怨怼,但是幼年时小院儿还是生出过许多对有家人的姊妹的羡慕。 太多年了,她已经不期待自己还会有家人。与郑澜相许以后, 更是将这个男人视为她的依靠和依仗,盖因为她自己并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陡然出现的生母,如同在古井中投下的石头,激起了巨大的水花,但是望下去却又是不见底的深潭。 小院儿生出的情愫,居然是对身世对母亲的惧怕,以至于一时不想打开自己的来处,唯恐那里等候她的未知,自己难以承受。 郑澜似乎看懂了她迟疑中的忧虑, 将摺子拿过来放到了书房柜子的一个格子里,对小院儿说:「放在这里, 什么时候你想看,便自己打开吧。」 小院儿点点头, 「多谢。」 似乎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了许多日子, 甚至湛王府也渐渐添了许多侍奉的下人,被郑澜敲打过的孟家也迎入了一波流浪的佃户,给他们好吃好喝, 每日教授孟家的子孙如何种地耕田。 沈无咎忙着扩充杭南氏族的私军,忙得不可开交,却都是在暗自中避人耳目,时不时会想起当日在孟府花园里见到的那一道侧影,但始终未得到闲情逸緻的机缘。而私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扩充到数万人之众,沈无咎少年时就曾经跟随当年无比骁勇的薛昭将军对阵过西蛮,也很有一份军工在身上。因此,干脆把劲旅改为「杭军」,孟启礼在府上深居简出,却一直有密探将士族暗流涌动的种种与他汇报,仿佛在帷帐之中把控整个杭南的动向。 而在孟府的上空,无毒门的隐卫监控着这一切,仿佛在寒蝉背后的黄雀。 · 直到有一天,一夜未眠的小院儿就起身穿衣,晨光熹微中,提着玻璃绣球灯,往书房里去了。 蝶正在晨练早功,见小院儿披着斗篷出来,忙跟在她的后面。 摺子打开,只是详细记录了玉楼春的生平,特别是她在教坊司的时间,每一个节点都记录得非常清楚。看到「京师双绝」的时候,她心头微微一颤。 这个名号,她自小在勾栏里有过耳闻,联想到玉楼春的姿容,确实衬得上花魁的传说。 蝶在书房外等着她,东方既白,晨光熹微。杭南的阳光是温暖而柔和,即便是已经渐渐入冬的时节。 屋内的人出来,眼神中是一片氤氲,心脏突突地跳着,从昨夜一直未眠,现在神情更是有些恍惚。 「为我梳妆,我要出府。」小院儿将身上的斗篷裹紧,对蝶说。 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郑澜双臂抱在胸前,倚着书房院子的月门。 「爱妃需要同往吗?」 小院儿想了想,最后说: 「不必。」 郑澜点点头,吩咐蝶要守护她周全。 这件事,本就是小院儿极其私人的事情,郑澜在最初打算把那本摺子交给小院儿的时候就想好了。无论她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母,以及生母的身份和现如今的处境,他都愿意提供帮助,但并不打算干涉她的抉择。 因为,他十分了解,作为子女,接纳一个曾经风尘中浮沉的生母,需要怎么样的心情。 快要迈步出书房的时候,小院儿回过头来,看着仍然独自立在月门前的人,吩咐蝶去 · 玉泣琴社在省府前不远的按察司街,正如沈无咎的随从所说,距离二分园和几个世家的宅院都不算远。虽然是在杭南,但因为郑澜已经与士族产生了龃龉,所以蝶干脆在腰间佩戴了明晃晃的短剑。她身手虽然比不上蝠,却十分敏捷。 蝶跃下马车,小院儿下来,目光扫过玉泣琴社的匾额,往院子里看去,连个守卫的家丁都没有,诚然是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 「怎么连个守卫也没有?」小院儿忍不住问出声。似乎没人值守,恰好为小院儿行了方便,此时她想到马上要见到的人,脚步却沉了下来。 很小的时候,她幻想过自己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和大多数的风尘女子一样,是极其贫苦,以至于卖儿鬻女。她甚至奢望过自己的家,是殷实的正经人家,或许因为庙会或者什么别的机缘,被人牙子拐骗。特别小的时候,在勾栏中做着劳累不堪的小使唤丫头的时候,小院儿幻想过有一天会有那般的家人再度把她寻到,接回家中,终结噩梦一般的命运。 第97页 然而,她的生母,竟然与她一样,是风尘之中飘零的人。以玉泣琴社的规模,小院儿又大抵能猜测得出来,玉楼春已经许久就不再缺钱了,那么这么多年她是否曾经找过她?既然真正的钱淑媛是她的妹妹,那么她又是何时与钱仲谋有了一段过往? 种种谜团在心中郁结,小院儿迟迟不肯迈进去玉泣琴社的院门,却又不得不坚定了进去的决心。 她跨过玉泣琴社的前院儿,想要款步进入后院的时候,蝶在他的身后突然跃到了她的身前,用手中的短剑当下了从高空处冲出的一枚羽箭,正落到小院儿跟前。 小院儿定睛一看,箭簇是圆头的木头做的,显然只是一种对不速之客的警告之意。 两个人的目光也跟着上了屋顶,在屋嵴上站着一个黑衣的壮硕男子,背后是冉冉升起的日光,凭白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仿佛某种会自己发光的兽。 因逆着阳光,小院儿眯着眼睛看着房檐上的人,脸虽然不清楚,但是那个身形,却不能更熟悉了。 此时此刻,金三也才看清楚兜帽中那一张绝美的脸,一瞬间两个人都怔住了。 「三哥!」小院儿脱口而出。 蝶纳罕地看着小院儿和屋嵴上手里拿着弓弩的人,明明是一副江湖流寇的做派,一路上都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小院儿的蝶,完全不能将此人和湛王妃扯上关系。 此时屋内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似乎走出来的时候很匆忙,一边往身上套外裳,一边问:「外面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屋嵴上的黑影瞬间消失得难觅踪影。 小院儿和蝶的目光不得不从屋顶上再度落到院中,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枚同样盛放在眉间的花钿胎记,仿佛一朵莲花在初冬的阳光中绽放。 第59章 名字 「我想知道,我有没…… 钱淑媛看向小院儿, 同样的花钿胎记,甚至容貌都有六七分相似。小院儿的一身华服,表明了她不凡的身份, 杭南就算是削金窟,又有几个人能穿得起金丝云锦的白狐裘斗篷呢? 钱淑媛回到杭南的时候, 在城门贴着的告示上, 已经知道了父亲出了事, 如今是全国通缉的要犯。哭了整整一天以后,金三才安慰着她用了些粥饭。三天前,她来到了玉泣琴社, 与玉楼春母女相认。 然而却并没有期待中的幸福,虽然玉楼春是高兴的,但似乎又隐隐藏着什么不安和苦楚。而钱淑媛几番试探,确定玉楼春并不是因为钱大人的倒戈而伤怀,甚至可以看得出来,她对父亲的感情十分寡淡。 无奈她只能一人打探父亲的下落,是死是活都想知道,除去每日到官府看张榜的文牒,钱淑媛还常央告金三, 带她往杭南的戏园子里去,只是为了多多留意坊间的小路消息。她没有得到钱仲谋被捕的消息, 却听闻了湛王带着王妃就藩的事,传说两人十分恩爱, 而湛王如今十分得帝王器重, 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 如今,这个同样有着花钿胎记的女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是湛王妃吧。」钱淑媛整理好身上刚刚穿好的外裳, 一路逃亡,她的好衣裳早就典当或者丢失殆尽,如今只是穿着粗布的外衣。 小院儿仅仅是端详了钱淑媛的胎记一瞬间,想到玉楼春对她说的话:她的胎记是菱花,而钱淑媛的胎记则是红莲。 于是,小院儿对这这朵红莲回应道:「我是假的钱淑媛,想必你便是真的了。」 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初见便都觉得对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携着侍女去坊间修琴的玉楼春正款步迈入了院子,看到对视的姐妹,她脸上一怔,随后眼角浮现了泪珠,继而将手中刚刚调试好的琴,交给了身后的婢女,走上前来,一只手牵住一个人,将两个还在无言相对的姑娘拉到了屋内。 室内燃着香,狻猊铜兽吐出裊裊的青烟,有安抚人心的檀香气息。 小院儿这才去看室内的陈设,不过是寻常的宅院,玉楼春却布置得十分讲究,甚至有些陈列称得上奢华,可以相见她这些年过得是何等锦衣玉食的生活。 钱淑媛已在玉泣琴社住了三日,对这里有了熟悉。加上一路上曾经被卖到青楼,早已经没有了大小姐的做派,此时便去斟茶倒水。 小院儿也忙不迭去接过茶盏,心里翻涌着说不清楚的滋味。 玉楼春命婢女去拿点心,将两个人都拉回来坐下,像是一个归巢的母鸟一样,递给她们吃食。样子却很生涩,却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小院儿看到玉楼春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她背过身去揩去泪痕。 点心盘子端上来,两个姑娘一起身手去拿点心,却鬼使神差拿到了同一块,两个人又同时放开手去拿另外的一块,于是仍然拿到了一处。 想要谦让,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刚刚擦去眼眸上泪痕的玉楼春不禁失笑,拉住两个还在点心盘子里的手说:「 不用争,也不用让了,点心是有的是的。」说完亲自给两个人,一人递了一块。 小院儿和钱淑媛都相默无言,吃着点心。玉楼春看着她们的动作都有几分相似,于是又忍不住落泪。 在她的一生中,曾有过很多苦难折磨,也曾风光霁月艷动四海。曾有过许多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因她的落泪为之驱策,也有很多的男人因为背叛和欺侮,让她流泪不止。但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是喜极而泣。 第98页 仿佛过往几十年所承受的一切辛苦,在近日都得到了命运的补偿。她曾经生育过两个女儿,都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亲自抚养,甚至第一个女儿还因为战乱而流落不知去向。但今时今日,命运却让她们团聚。 虽说都是女儿,她对小院儿的却更关心一些,盖因为虽然因为自己的出身,钱仲谋未能让她亲自抚养钱淑媛,而是在她出生后就交託给了正妻吴氏,不久吴氏便不明不白地病逝。虽未曾亲自抚养钱淑媛,到底她的每一步成长,玉楼春都能从钱仲谋处得知一二。 就在夏天,钱仲谋曾经第二次来寻她,希望能够通往赴京,与女儿团聚。当时玉楼春曾经犹豫过许久,最后依旧拒绝。她不希望自己这样身份和履歷,让钱淑媛难堪,在钱淑媛被抱给吴氏的时候,玉楼春曾经悲痛欲绝,而当钱仲谋终于给她这份母亲的资格的时候,犹豫的却成了她。 一朝朝堂之上的变故,钱仲谋能够託付女儿的人,却思来想去,唯有这个生母。临行之前,钱淑媛也已经大概知道了玉楼春的履歷,虽然也有惊慌错愕,但是到底还是认同了这个母亲。 所以虽然是并肩坐着,更不安的反而是小院儿。 「淑媛已经在我这里住了三日了,倒是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吧。」 小院儿哑然片刻,眉头微微蹙起,玉楼春的来龙去脉,郑澜的密折上,已经一清二楚。但是却并没有交代她的身世,大概是其中的机要,五毒门的亲卫也没有调查清楚。 既然如此,小院儿还是打算问一问。旁边的钱淑媛似乎是领会了什么,起身对玉楼春说:「三哥还没吃早饭,我去寻他到前街的棚子里买碗水饭。」 金三把钱淑媛送到了玉泣琴社,本已经仁至义尽,其实打算三日内便启程回天凌山与金婆会师,但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小院儿。方才片刻的怔忡,他一贯沉默害羞的性子,便从房樑上飞下,钱淑媛知他不会走很远,藉口去寻他,实则是给母女二人一个说私房话的机会。 屋内只剩下玉楼春与小院儿,铜狻猊吐着青烟,小院儿隔着裊裊的烟气,端详玉楼春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陡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和下巴,竟果真是和她一模一样。 「我想知道,我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第60章 访客 「春娘,有人来访。」…… 玉楼春沉默了一息, 去内间拿了一方锦盒,打开是两方芙蓉冻的印章。 「这是淑媛出生后,我去寻了名家雕刻的名章。原以为此生恐难有机会给你们, 没有想到老天爷待我不薄。」 玉楼春从两方印章中拿过了一枚,递给小院儿, 小院儿看到了上面阳刻的篆文, 很艰难地认出了上头的字:薛青佩。 「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玉楼春低头一笑,对小院儿说:「你的父亲是薛昭。这个名字, 亦是他给你取的。」 小院儿身体颤抖了一下,喉咙里有热流滚动。薛昭这个名字,她在京中这段时日,也有所耳闻,是大郑去世多年的名将,秦志城的父亲,也不过就是薛昭将军从前的副官。 大郑如今受西蛮南下侵扰,百姓不堪其苦,仿佛悬在王朝头顶上的一方刀刃。但人们常说, 二十年前,薛昭将军在时, 大郑列将千名,精兵百万, 沃野万里无人来犯。一朝薛昭将军身死, 才一时间令西蛮做大。 小院儿难以相信,人人口中热议的传说,竟然就是自己的生父。 「我曾沦落风尘, 将军对我一见倾心,正是在恆昌五年的激战时,我随军出征,才有了你。当时战事频仍,只好远下杭南养胎,谁知从此和你父亲就此作别。」 玉楼春谈起往事已经不再伤心。她与郑澜的生母红霞,是当年教坊司最艷名远博的歌舞伎,后者入了宫闱,而她则被薛昭将军一见倾心,甚至为了抵抗礼俗,为她挂冠而去,才应纳入府。当时薛昭少年英才,京中名门贵女属意于他的人不计其数,然而他却无视伦常礼法,坚决要娶玉楼春为妻。此时曾经浮浪一时,甚至被书会才人写入话本和经变之中。 小院儿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手中的芙蓉冻被她攥出了温度。 「你的父亲是在恆昌六年,也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年,与西蛮激战时战死。当时,他们深入敌后,却没有等到帝王应允的补给,于是不得不以身殉国。」薛昭的死,是帝国的伤痛,但是因为那场战争牵涉了许多的党阀争夺和派系纠葛,因此多年来并不能被民间随意议论,恆昌帝当时为了安抚朝内君心,则将薛昭的战死,说得轰轰烈烈,对背后的深处缘由,闭口不谈。 这是一段不被昭雪的沉冤,玉楼春谈几次,几度嘆息:「后来我生下你,却因为没有倚靠,又被歹人所骗,睡梦中将你抱走。我以为此生再也不能与你相见。」 玉楼春此时又浮上了欣喜的笑容:「本来孟夫人说,要让我与淑媛重逢,但我看到了你的胎记,便知道你不是淑媛,或许是青佩。而你脚上的红痣,不会有错。」 小院儿的脸色称不上好看,她从未料到自己的身世竟然如此坎坷,甚至和大郑的国祚紧密相连。 「父亲一定是受了冤屈。」小院儿笃定地看向玉楼春。 玉楼春不置可否。 「那么她呢?怎么会……」怎么会凭空多了一个妹妹? 第99页 玉楼春闻言,脸色有些侷促,沉了一息,看向门口空无一人,钱淑媛恐怕已经找到了金三,往前街上的茶水棚子里去用早点了。才絮絮说道:「我本以为要重操旧业,卖笑为生,谁知在杭南,遇到了淑媛的父亲。他待我情真意切,我便不得不委身与他。」 小院儿低头沉默,玉楼春有几分窘迫,对小院儿说:「青佩,当时为娘活着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继续找寻你的下落,所以才不得不失节,何况我本是勾栏泥淖中来,若无薛昭将军,可能洗尽铅华早已经寂寂无名。」 小院儿点点头,似乎是体谅与理解道:「这些年,我也在人牙子与勾栏里长大,你的话,我能体会。」 玉楼春心疼地将小院儿搂在怀中,丝绸质地的裙子并不容易暖热,但是久了,小院儿也感受到了一丝温存。 「淑媛比你小两岁。我生下她之后,钱大人本要抬我入府,谁知吴氏却不肯他纳妾。于是只能将淑媛抱入钱家,其实这次她前来,我也有些生疏。」 玉楼春似乎很有些不安:「可是为娘也有许多不解,为何孟夫人以为你是淑媛……」她打量着小院儿的穿戴,又望向门外院中兀自坐在那里佩戴者短剑的蝶,自然是又确认了她是湛王府如今的女主人。 小院儿沉了沉,眸子清亮地看向玉楼春,将自己如何替嫁的事情告知了她。 玉楼春听后压抑不已,「世间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 小院儿心头还有疑问,却已经不是关于自己,而是刚刚在房檐上消失的金三:「那个金三,怎么会在此处?」 玉楼春顿了顿才明白小院儿说的是护送钱淑媛来的人,便道:「那个男子叫金三?我以为是淑媛如今的意中人,淑媛说他一路仗义相送,让她没有受什么颠沛之苦。怎么,你认识?」 小院儿联想到金三方才在屋檐上似乎是落荒而逃一般的飞跳出视线,又想了想玉楼春的言语,似乎有了几分会意,对玉楼春说:「他也算我的一个故人,很有些古道热肠,若是淑媛对他有意,倒也是一段极好的姻缘。」 她向来知道金三对她的一片情谊,若真的如玉楼春所言,这一路,都是金三护送钱淑媛南下杭南,那么他是如何想的,似乎也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此时钱淑媛回来了,还在外面轻轻扣门,对玉楼春说:「春娘,有人来访。」 玉楼春应和了一声,对小院儿说:「淑媛现在的身份,毕竟不能为外人道。钱大人如今出了事,所以我便让她唤我春娘,对外之说她是我新买的婢女。若是湛王殿下问起来,你斟酌便是。总归她是你妹妹。」 小院儿却一时间难以把这位杭南世家嘴里所认定的一等一的世家名媛和自己的亲妹妹等同起来,她对家人这个概念其实都是十分陌生的。但玉楼春如此央告,她也只能言不由衷地点点头。 而后,玉楼春让她暂且在里间放下帷幔躲一会儿,她的访客大多是来请教琵琶技艺的,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打发,不消太多功夫。 第61章 姐姐 「老天爷把姐姐的那…… 钱淑媛穿着布帛的衣服, 看起来像个婢女,虽然年轻,但行事低调, 便更衬得身后一身流光溢彩的丝绸褙子的玉楼春艷丽无两,玉泣琴社的前厅装饰简单, 不似内间那般设置繁华, 因此更衬得有了些年岁的玉楼春美得如同桃花星斗般灿烂。 沈无咎坐在玉楼春对面的位置, 钱淑媛低着头给他递茶,他目光都没有从玉楼春脸上移开,便接了过来。 「学生今日冒昧到访, 还请玉师见谅。」沈无咎说着,把手中刚刚取下的佩剑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宝剑的剑鞘上镶嵌着名贵的宝石,倒是和他一身蜜色的华服相配。钱淑媛低头悄悄把视线上移,端详着他,确实是比幼年时更添一分英朗,大概是从戎一段时日,眉宇间除了杭南世家公子的富贵,还多了一份令人肃穆的杀气。 钱淑媛匆匆拿着托盘退了出去,到了后院。小院儿接过她手中的茶盘, 看她的脸色有些古怪,便问:「是什么人来访?要不要紧?」 「是沈家的郎君, 算来应当是家主了。」钱淑媛这时候才舒一口气,她很庆幸沈无咎没有认出她, 一心只在玉楼春身上。 「郎君?」小院儿很是诧异, 方才玉楼春出去的时候交代,应该是世家的女眷前来讨教琴技,怎么偏生出郎君来, 而沈家她自然也有所耳闻,是出去孟家以外杭南数一数二的名门,她努力去搜寻关于沈无咎的信息,却想不起来多少。 至此,小院儿哑然失笑,对钱淑媛半是调侃半是歉意地说:「说起来,他们是都把我当成了你。而你本该知道的事情,我却一点也不知情。」 钱淑媛看着小院儿一身华服,而自己穿着粗布的短打扮,竟不觉得失落,反而有几分好笑:「以为替嫁的人是随便找来的,现如今才知道,除了亲姊妹,哪里有这么像的。」虽然说笑一句,但是放松的神情也只是一瞬间,復又紧张起来:「我瞧着,沈家的郎君,似乎不是为了请教什么问题来的。」 「母亲……」小院儿说起这两个字,还是有几分生疏。她不似钱淑媛,从京中南下的一路上都已经做好了母女相认的准备,身世和亲人,都是突如其来闯进了她的世界,打得措手不及。 「母亲,没什么事情吧?」小院儿也跟着担忧,看着庭院中坐在藤椅上的蝶,对钱淑媛说:「我带的人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要不要……」 第100页 钱淑媛想了想,摆了摆手,她回忆方才沈无咎看着玉楼春的神情,虽然有不言自明的意味,但却看不到什么轻薄的意思,于是说:「先不要轻举妄动,我猜想事情可能也不至于太坏太急。」 两个人便坐下来,竖着耳朵听前厅的声音,钱淑媛是不是拿过手绢、香炉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过去巡查一圈,见沈无咎确实是秋毫无犯地仍坐在起初的位置上,便有几分放心下来,回到内间和小院儿一同坐着。 「你和金三怎么认识的?」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气氛轻松下来,小院儿便忍不住问。 钱淑媛也很诧异,小院儿居然认识金三,也很纳罕地问:「三哥?姐姐也认识吗?」 一声「姐姐」脱口而出,小院儿陡然一惊,一股说不明的情愫涌上心头,不知道如何形容,但是的的确确是暖的。 钱淑媛见她有些尴尬,也自觉地了头:「替嫁的事情,原是因为我当初怀了太子的孽种,本打算南下养胎,路上遭遇不幸,孩子也没有了。幸得到江湖侠客的救助,我便认他做兄长。他过几日便要回家乡去了。」 谈到离别,钱淑媛脸上浮现了一丝忧伤之色。经过太子始乱终弃,她曾经下定决心,此生再不去贪恋情爱,认清男人不要头脑发热任性妄为,但是一路上,貌似鲁莽的金三却始终少言寡语,却细腻入微,钱淑媛从未体会过这种照顾和爱护,不知不觉间对金三的感情也已经暧昧不清。如今想到他马上要走,心中全是不舍。 小院儿过去将她揽入怀中,对她说:「既然你肯认我是姐姐,便没有什么往事不能说开去。掉包代嫁,本来就是命运鬼使神差,我和你也都没有错处。我曾在江湖上漂泊两年,三哥虽然确实做过一些草莽的事情,人却是极好,心地良善,纵然粗犷,却是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淑媛闻听,仔细琢磨了一下,忽然想明白了几分:「原来你与他是故人。」她没有说出口的,却是自己有了一份猜测。金三即便再仗义豪情,对她的细腻温存,也的确超出了萍水相逢的关系。如今小院儿提起他,没有点破,钱淑媛却已经有了几分瞭然,大抵是因为额头的花钿和容貌的相似,让金三才能对她一路搭救。 不难猜出,金三喜欢的是谁。 她俯身去抚摸钱淑媛额头间的花钿,确实如一朵红莲般绽放,与她额头上的菱花,有几分不同。但是若非仔细端详,诚然是看不出来。 「三哥心中一直有一个人,应当就是姐姐你吧?」钱淑媛终于问出口,抬眼看着小院儿,眼神里倒是一片坦坦荡荡。 小院儿有几分尴尬,金三从未对她表达过什么,但是若说不是,又的确不是实情。 见小院儿尴尬,钱淑媛却一笑:「三哥也是痴心妄想,如今你是湛王妃,三哥怎么和姐夫相比?」 小院儿知道钱淑媛只不过是给她台阶,并非真的瞧不上金三。金三曾经对她情真意切,如今这段情若落到淑媛身上,小院儿心里却是满满的祝福。 「三哥是个很难得的人。」小院儿斟酌着字句,对钱淑媛缓缓说。 「有多难得?」金三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条草绳捆着的大鱼。随后跟进来的是蝶,自然是不明白这个五大三粗的人是何来头,进来守护小院儿的安危。 小院儿示意蝶没什么大碍,又让她坐下一同饮茶。 钱淑媛接过金三的话头,走到金三跟前,肃穆了表情,却又用调笑的口吻说:「三哥,这是我的姐姐,如今已经成婚了,夫妻鹣鲽情深、恩爱甚笃,我在京中的时候就有所耳闻,如果有人肖想我姐姐,我可是第一个要站在身前不同意的。」 金三脸色竟然蓦地一红,不知道如何接下话茬,就低头取了燃香的火摺子,说去了柴房生火,临出门对钱淑媛说:「买了极好的花鲢,给你炖鱼汤。」 金三极擅做鱼,在临河画舫上的时候,小院儿就知道了。他一路护送钱淑媛到了杭南,期间也曾炖鱼汤给她暖身体,钱淑媛最喜欢花鲢,金三今日从房上跳下,就去了集市,买了新鲜的花鲢回来。 小院儿机灵地让蝶也去帮忙,也跟着钱淑媛调笑:「我惟独不喜欢花鲢,三哥怎的只给妹妹炖鱼汤?难道我不是客人么?许久不见,三哥竟是忘了我?」 金三简直对这对姐妹不堪其扰,退出去的时候,耳朵根子都红了。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点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但也觉得气氛有些好笑,便急忙忙跟过去帮忙。 室内只剩下了小院儿和钱淑媛,小院儿把锦盒里另一枚名章递给她:「听我的,抓住三哥,再不要去想什么废太子了。」 本朝虽然崇尚名节,但是对女子改嫁并没有禁忌,婚恋有一份阔达与自由。钱淑媛听闻小院儿这样说,自然就明白自己为何会找人替嫁的事情,小院儿大概早已经清楚。心里想到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和途中失去的孩子,脸上不由难过起来。 其实最初知道自己被郑涌无情抛弃的时候,钱淑媛确实心碎到了想要自尽的程度。这真是一段屈辱的伤心事。其实在小院儿到来之前的几天,钱淑媛已经将自己的事情,跟玉楼春和金三都说了,金三并没有对她有丝毫的嫌弃,沉默寡言中慢慢的同情与心疼。 此时听小院儿说出来,钱淑媛却觉得没有那么伤心了。 第101页 小院儿将她拦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嵴背,仿佛片刻之间,就找到了做姐姐的感受。 「都过去了……我们都会好好的。」 钱淑媛低头抹抹眼泪,对小院儿说:「这世间真的是无巧不成书。」她顿了顿,喉咙处有几分嘶哑,又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思量了片刻才说:「希望你也不要怪罪于我父亲。」 小院儿对于钱仲谋,是有几分嫌厌在心头的,若非他自私自利,自己也不会做了替嫁的棋子,但是命运似乎又因此给了她一个值得託付的良人,于是此时此刻,竟然也说不出对钱仲谋的心绪到底是恨意多些,还是已经宽宥了。 「若非令尊,我也不会遇到殿下。」小院儿不想让钱淑媛思虑太重,于是还是故作了几分轻松地说:「还希望你不要怪我抢了你的姻缘。」 钱淑媛闻听,不由得一笑,指着外头冒了炊烟的柴房,对小院儿说:「老天爷把姐姐的那份,匀给我了。」 · 沈无咎在前厅与玉楼春攀谈着不咸不淡的话题,眼睛都落在玉楼春的身上。明明是比他年长十几岁的女人,早应该洗尽铅华、风韵不再,玉楼春却如同一块璞玉请过岁月的洗礼和打磨,反而更加光彩熠熠。 见后院起来了炊烟,玉楼春和煦微笑着起身,对沈无咎说:「今日寒舍来了亲眷,便不久留沈公子了。」 沈无咎才回过神色,忙谦和有礼地道:「多谢社主,今日能与阁下清谈,沈某受益良多,便不多叨扰了。」 随后,沈无咎从身上拿出一锭赤足黄金的元宝,轻轻搁置在小几上,对玉楼春再行一礼,道:「这是给社主的酬谢,学生孑然一身,除却金银,身无长物。」 最后一句说得格外自负,玉楼春是见过名利场的人,眼睛甚至都没有落到金元宝上,仿佛十分不介意那是一枚铜钱还是一锭金子,对她来说都似乎无所谓,只轻飘飘说一句:「再会。」 第62章 微醺 他不肯承认,这种感…… 因是久没有见到金三, 玉楼春留下她晚上用膳的时候,便应允了。 蝶神色有些不平静,对小院儿说:「殿下嘱咐过, 还是希望您尽早回去。」 小院儿今日十分之喜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居然这样轻易找到了亲人, 另一方面是与钱淑媛说开了许多矛盾, 还有金三竟然也这样被她找到, 一石多鸟,不知道该为哪一件高兴。 本就是江湖飘令人,如今像是能落下锚的小船, 这与泣琴社虽小,却像个能停靠的港湾。小院儿哪里肯走。 「去回禀殿下一声,今日要留在这里用完膳。王府新进雇了厨子,能做京师口味的饭食,只一日不同食,不算什么的。」 说这话的时候,玉楼春正给两个女儿斟满她新酿制的石榴酒。石榴是多子多福的象徵,她如今找回来自己的两个女儿,觉得这个酒真的是应景。 金三的鱼汤鲜美得美貌都要掉下来, 小院儿说自己不喜欢花鲢,那也是逗人的玩笑话, 她亲自往鱼汤里又添了好几块豆腐,实在是美味。并且撸起袖子就用木勺去蒯羹汤, 钱淑媛是从小做世家女的, 竟没有见过女孩子这般行动,觉得好笑也有几分诧异。 因饮了几盅酒,后劲上来小院对金三说:「三哥, 今日多像我们曾经船上,吃肉喝酒快慰得紧。你不知道我这一年笑不露齿,过得可别扭了。」 话说出口,玉楼春和钱淑媛都看着她,才品味出她一丝借酒浇愁的意味。 玉楼春想去问她,却被钱淑媛拦住,默默摆摆手。只听见小院儿仍旧扯着金三自顾自说:「三哥你身上的伤好全了吧?这回你真的要回天凌山见婆婆,可要替我好好问问,怎的就那么狠心把我又卖了。」 金三脸上有了十足的尴尬,钱淑媛纳罕地看着,才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小院儿被人牙子典卖到了厚山茶叙,原来是金三的母亲是始作俑者。 本来,钱淑媛是打定主意,要么拦着金三不许他走,要么央告母亲要同行去天凌山拜会他的母亲。但是金三一路都对母亲讳莫如深,钱淑媛知道有这么个人,却第一次从小院儿嘴里闻听了金婆原来是个敢于典卖活人的人物。 见金三尴尬,小院儿浑浑噩噩才觉得自己是说错了话,又去自罚三杯。 玉楼春搂住她,劝告:「看你真是遇事沉稳的好姑娘,怎么这般贪饮的,不行,不能再喝了。」 钱淑媛也去给她递过凉茶醒酒。 偏生小院儿此时此刻,仿佛要将前面十几年的不痛快全都靠这一场酒抒发开来一般,对玉楼春说:「娘亲你有所不知,妹妹不计较我抢了她的王妃。我却计较怎么老天爷这么对我,金婆是狠心,却对三哥好得很,深怕我带坏了他也要卖了我。妹妹被狗太子坑害,到底还与牵挂的父亲。怎么偏我没有人疼惜呢。」 玉楼春听了蹙着眉要落泪,本来其乐融融的晚饭,因为小院儿喝了酒又哭又笑,气氛颇怪异起来。 等到夜深了,湛王府的人实在是看不过,干脆来了与泣琴社接人。沈无咎的车马就在不远处,本打算深夜等玉楼春的所谓亲眷走了以后,再度来访,却看到了云纹镶嵌着金龙图案的宫制马车停在了玉泣琴社,迎出来一个穿着狐狸裘大氅的女子。 沈无咎看着湛王府的马车,又隐约听到马车里下来接人的婢女在唤她「王妃」,眉头不禁一皱。 第102页 「公子,咱们今日还等吗?」沈无咎的侍从十分机灵地问。 沈无咎看看天色,也没有了继续缠着玉楼春的兴致,看看马车里已经凉了的京糕十二件,嘆了口气,说:「回府。」 回府的路上,沈无咎安排了人去查湛王妃与玉楼春的关系,能够饮酒至这时间,必定不是寻常的交情。但是一瞬间他又不想调查,反而是有些奢望有一天玉楼春能对他把自己的所有事都原原本本地说清楚。 有了这个念头,他自己也是深深一惊。 玉楼春比他年长,是实实在在风尘中出没过的女人,又是钱仲谋的相好,这些他都知道。但饶是如此,见到玉楼春的时候,这些香艷甚至不名誉的背景都被这个女人的光芒照得寻不见了。 甚至沈无咎能清楚记得今日和玉楼春到底说了多少句话,一字一句,她的举手投足全都刻在心里。他对自己有些无可奈何。 作为杭南门阀最年轻的家主,他文治武功都能说得出一二三,甚至就连孟启礼这样的老江湖,有时候都不得不把他的建议和看法放在心上。莫说杭南,就算是皇亲国戚的公主郡主,他若是动了心,有几个娶不到的?自己会在一个清晨对一个歷经风霜的风尘女子动心,真是一件足可耻笑的事情。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玉楼春有些不可自拔。 因比同龄的贵公子高出一大截的能力和心智,沈无咎反而看不上任何高门家的女儿,世家女儿娇滴滴的,掩盖在温和有礼之下的全是势利眼和小算计,这些年有意说项的人不少,但是他一个也没看上。 沈无咎不是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第一次动心,也不会犯小郎君才犯的错误,他仔细回味玉楼春今日的模样,得体又疏远,但是他仍然能洞察出她也不是没有一点点的动意。 她没有看向他递出的金元宝,但是对他说的却是「再会」。、 下次再会会是什么时候?沈无咎突然觉得自己今晚就不该守在与泣琴社的门口,虽然能够误打误撞看到湛王府的马车也算是一种收穫,但是他忽然觉得对玉楼春这样的女人,一味的追逐和馈赠不是什么好办法。 若说是权倾朝野,他怎么能比得上钱仲谋,这么多年钱仲谋的后宅空置,都等不来玉楼春入府,他又凭什么。 如此想来,却让他对玉楼春更加好奇更加感兴趣,也更加放不下了。 · 侍女服侍小院儿除了外衫,到榻上歇息,蝶跪在郑澜面前把今日所见所闻具一一禀告,郑澜以往波澜不惊的脸上,听到了金三这个名字,以及小院儿醉酒后说的那些颇有些伤怀的感言,竟然脸色不太好看。 「属下看着,那个金三应当是和钱姑娘有了情分,故而王妃喜悦便多饮了几杯。」蝶这话说的是事情,但也是避重就轻,希望郑澜的脸色不要太黑。 郑澜点点头,蝶和侍女都退了出去。 杭南的秋衣也渐渐浓了,郑澜去闭了窗,给小院儿復掖了掖被子。 拔步床内燃着烛火,郑澜看着小院儿温柔光影下的容颜,因酒气微醺泛着红色,衬得额头的胎记也如怒放的菱花。他竟然有十足的情志想要去吻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陡然一想,从南下到如今,两个人竟然许久没有欢好过。他忙着收集杭南世族的卷宗,每日恆昌帝的密保都回到他的案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一一去处置。他没有向小院儿寻欢,小院儿也从来不来招惹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看到床里矮几上放着一枚锦盒,是小院儿回来后一直攥在手里的,应当是玉楼春给她的刻章。 「青佩……」郑澜打开锦盒,看着上面精美的阳刻,原来这个被他捡回来的孤女也是有名字的,甚至若真的如蝶所说,她是薛昭的女儿,那么也算得上是出自名门。 一直以来,他是小院儿的保护者和拯救者,小院儿对他也是多有感恩之心,虽然存着想做自己的心思,到底出不了他的手掌心。如今她有了亲人,甚至又寻到了曾经对她一往情深的金三,小院儿的世界一下子打开了,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做倚靠。 郑澜将名章紧紧握在手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不肯承认,这种感受叫做慌乱。 正在此时,蝠从院中落下,郑澜慢条斯理把名章放到了锦盒里,出去看到蝠,示意他起身。 「主上,西蛮……起兵了。」 郑澜皱着眉头问:「秦志城的军队在哪里?怎么抵挡不住?」 蝠摇摇头,地上了密保,郑澜拿在手里,神色有一瞬间的意外。 钱仲谋竟然北上,逃到了西蛮,成了蛮子的军师,而还有一个人,也被西蛮降服,要来寻大郑的仇,郑澜有一丝嘆息,到底当初的决定,是对还是不对…… 第63章 和亲 心头的失落和伤心,…… 茫茫的草原一望无际, 却已经是肃杀的冬日,不过是暮秋时分,西蛮的领地已经经常落雪。 绫罗绸缎早就脱下了, 换成了熟羊皮的大氅,帽子也是羊毛毡子的, 远远看去根本不见人本来的模样。丫鬟枫儿也是这般打扮, 把在刺骨寒风中的李秀蓉叫进帐子:「姑娘, 快进来吧,脸上皲裂的伤刚刚好了几日,经不住这刀子一般的风啊。」虽然是出嫁了, 但是凭西蛮的风俗和语言与大郑具不相同,丫鬟枫儿和梅儿还是这样称唿李秀蓉。 第103页 一声姑娘,仿佛是三个和亲到此的小女子,都不肯承认现实的一种体现。 李秀蓉进了帐中。西蛮的起居便是一切都在这帐子里,却令李秀蓉感到惊奇,无论外头如何狂风唿啸或者雪盖草原,帐子里总是这样热烘烘的,当众燃着炭火,圆形的筒壁是几层羊皮扎起来的, 就这样很暖和。 炭火炉子上,放着一只铁釜, 冒着香气,方才一个西蛮的女孩子进来送了这个铁釜, 说是快要熟了的石头烤肉。 李秀蓉到了西蛮, 十分不适应的就是饮食,不是肉干便是奶酪,李秀蓉喝不下奶, 只是用小炉子煮砖茶块,黑乎乎的茶水透着粗犷,简直在李秀蓉眼里称不上是茶。她无比想念在京中每日烹茶的那悠然的香味。 何止是茶,这荒凉的草原,简直把她的脾气和灵气都磨光了。她是京城中世家女儿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闺阁中什么都是好的,衣食用度精巧到与禁内公主没有差别的地步。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大郑和亲的棋子,虽说是嫁给西蛮的贵族为正妻,可是蛮地哪有什么真正的贵族日子,无非是帐子的大小罢了。 和亲过来已有半个月,枫儿看着李秀蓉活活瘦了一大圈,脸上被北地的烈风吹得裂了口子。整个人都没有了神采。枫儿和梅儿是李良弼亲自选的陪嫁,在府上并不是最出挑的婢女,甚至和李秀蓉此前没什么交情,但胜在身体好。西蛮草原荒凉贫瘠,和亲的贵女自古以来就命不长久,婢女无论如何要身体好才能护着主子久一些。 枫儿拿着羊脂膏,往李秀蓉脸上的口子上涂抹,希望这裂痕早点退下去,否则恐怕要留下痕迹了。 她是被封为县主以后和亲的,和亲路上带来了十几车陪嫁,到了勒丹部就被西蛮人分发给了族人,仿佛她的陪嫁都是战利品一般,甚至没有人来问过她的意思。这西蛮人未经文明开化,被中原人不齿,李秀蓉从前只在街头和皇宫里见过西蛮人,对他们的生活也只是粗粗的有个印象,哪里知道是这般苦寒。既然是和了亲,便一辈子不能离开这里,纵是是死,也要埋葬在无边的草甸子中。 「姑娘,还是装饰一下,一会儿勒丹王要过来的。」枫儿十分不情愿地劝着,拿过了小柜子上的妆奁盒。 这偌大的帐中,只有一张榻,一只小柜子,还有就是厚实的羊绒毯子。妆奁盒是酸枝木的,镶嵌着螺钿,铰链都是错金的,与这粗陋的营帐格格不入,却是李秀蓉关于故土的最后的一点念想。 听闻一会儿尹哈桑要来,李秀蓉本就黯淡的眼神更蒙上了一丝忧郁,那个通大郑官话的伊哈桑她曾在宫宴上见过。从未想过有一天来和亲的人居然轮到自己头上。 到了勒丹部已经十日,李秀蓉才明白了,所谓的蛮夷与中原到底是多么不同。 先说这里的伦常,便不是大郑那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宇宙。这般长兄身死,若无年长的儿子,则由小叔子迎娶长嫂,所谓:收继。而小叔子收寡嫂,在大郑那是要杀头的罪名。更妄论此处女子十一二岁便成婚,不仅没有闺中给她们静养,还要早早学会骑马射箭,纵然是星斗河汉漫天的夜里,也敢独自去找寻旱季放走的牛羊。 李秀蓉知道自己自幼所学所信,在这里是没有任何意义。曾经的高门贵女,如今在辽阔的草原上,就不是一朵娇花了。 甚至要想活下去,就要歷练得如草一般。割捨前尘旧事,又岂能那么容易做到呢? 枫儿见李秀蓉神情更加伤怀,不得不靠近,提着一个汤婆子,用羊毛毡的套子裹上,地给她道:「左右这勒丹部,姑娘是正经王妃了。若是以后西蛮统一,是不是可以寻个城池。不再草原上飘着了。」 和亲来西蛮,走到半路,勒丹王就暴毙,伊哈桑自然成了勒丹部的新主。西蛮没有守孝一说,到了部落的第二天,就围着篝火许愿,再去敖包前跪拜了一番,杀牛宰羊做了些奶味丰厚的点心,就算是迎亲了。 甚至,伊哈桑没有入营帐圆房,第二天就策马走了,他的僕人说他去了西蛮大汗温尔度的地盘商议军务去了。直到今天清晨,僕人敲开营帐小小的门,又过来用生疏的汉话对枫儿说,勒丹王今日要回来了,晚间要过来看王妃。 李秀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原本,伊哈桑在那日的宫宴上,是看上了小院儿的,也因此拒绝了恆昌帝用别的贵女和亲的请求。但是大郑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岂能放过拉拢勒丹部呢?后来秦志城将军稳定住了边塞的局面,勒丹王为了在西蛮温尔度可汗和恆昌帝之间左右逢源,就又主动修书要求大郑派人和亲。 李秀蓉早先得到的消息是,和亲的人选是吴凡芸,因为她虽然出身也算是高门,但毕竟是官商的庶女,无凭无靠,便于打发。此前和亲的女子,大多也是这等出身。 却没有想到李秀蓉去了一遭湛王府,不过是和湛王妃有了几段带着锋芒的对峙,次日一早,就接到了和亲的圣谕。李良弼大人当晚就换了紫色官袍夹着笏板去宫里找恆昌帝理论,谁知道湛王在禁中与帝王商议要事,一夜竟然没有让他入宫。次日回来李良弼就病倒了。 钱仲谋的相权要解,李良弼的相权也不能留。这等杀伐决断的帝王手段,李良弼追随恆昌帝大半生,也没有见到过。归根到底是出在自己的那位卓绝的学生身上。所谓伴君如伴虎,李良弼竟然一时怔忡,到底是帝王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一生清正,要用女儿再成就最后的圣贤声名,他竟然是丝毫不愿意的。他丝毫想不通,在宫变之时,对他不吝相助的湛王殿下,为何会怂恿恆昌帝对他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更不能接受风雨归舟的时候,唯一的女儿要去苦寒野蛮的边塞和亲,和亲名义上是出嫁,谁都知道名门贵女到了那边,几年就要磋磨不出人形。 第104页 伴君如伴虎,李良弼一生自以为门墙广大,功勋卓着,甚至自诩为清流,却没有想到下场并不比死对头钱仲谋更好。 为了安慰父亲,担忧他急火攻心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至于失去唯一的至亲,李秀蓉便同意和亲,实际上也只是悲愤着同意与佯做高兴的同意之间的差别而已。安泰公主还将自己同制的翟服绣娘找来,想给她赶制一套秀禾。但是她出嫁十分着急,绣服没有做好,她就出了关塞,恆昌帝为了彰显诚意,甚至让皇后亲自送亲到了京师外城。 然而浩浩荡荡出发的送亲队伍,一路往北,景致越来越荒凉,也越来越渺小。出城时的敲锣打鼓,到了边境线上,已经成了疲敝散乱的车马了。 好歹尹哈桑是个通晓汉学,又在京师待过许久的人,到底亲自去接了和亲的队伍。李秀蓉第一眼见他,竟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刚刚丧父的悲戚,遥远看着马上悠闲松开缰绳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的汉子,李秀蓉仍难以接受,这就是自己今后的人生。 一切来得如此匆忙,又如此残忍。 想着还在病中的父亲,李秀蓉忍不住簌簌落下眼泪来,京师天高路远,已经做了勒丹部的女人,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如梦的繁华。 羊皮帐子中的炭火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竟然很催人入睡。这里没有大郑闺中那么多有趣可以打发时光的精巧事儿,既没有能调香篆的材料,也没有绣绷子,就连灯火的燃油都要等到茶马互市时,才能囤积。所谓勒丹王的生活,和一般牧民原本就差别不大。 李秀蓉不想再去想,涂了羊脂膏的脸上伤口在癒合,也没有起初那般痛痒,于是竟然和衣歪在榻上睡着了 · 醒来的时候,李秀蓉觉得有些冷,原来是入了深夜,一觉不知道天光,这里没有铜地漏报时辰,她揉揉眼睛,才明白过来已经送来和亲,这不是一个梦。 心头的失落和伤心,又絮絮涌了上来。 伤心归伤心,头十日的悲戚已经逐渐好转,甚至胃口都在好转。她问到了炭火炉上坐着的铁釜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端坐起来,忽然一阵冷风往帐中灌,才见一个膀子强壮的男人走了进来,用最迅捷的身手关了小小的门,可见外头已经冷成什么样子。 看到尹哈桑回过头来,李秀蓉不觉往榻上又缩了缩,畏惧着一双丹凤眼不敢去看他。 第64章 沐浴   西蛮的人粗惯了…… 尹哈桑不理会榻上惊惧的小娘子, 拿了火钳子去挑开铁釜的盖子,一股子羊肉的浓香在密闭的帐中香气四溢。 「把烧红的石头和生羊肉都丢到铁釜里,放入奶茶和地豆, 就这样生烤,所有的香味都是羊肉本身的。草原人喜欢原汁原味的东西, 不喜欢修饰和矫揉造作。」伊哈桑的汉话说得没有丁点蛮子口音, 反而是京中标准的官话, 和他这一身粗犷的胡服以及私下粗粝的陈设,显得格格不入。 话说完,尹哈桑已经递过来一只瓷碗, 羊肉香喷喷地放在碗里,羊是晌午刚刚宰杀的,西蛮的草甸子又干干净净,因此羊肉一点腥膻也没有。李秀蓉看着羊肉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贵女的娇矜,但是手却迟迟伸不出去。 那瓷碗粗糙不堪,从前相国府上给猫狗盛饭的器皿都是越瓷钧窑,这等次品她见都没见过。 见李秀蓉不肯接,尹哈桑微微一笑, 并不介意,走到小柜子前一个罐子里取了盐巴, 潇洒地洒在羊肉上,对李秀蓉说:「盐是万味之王, 有它就够了。」 李秀蓉低眉, 似乎有一份愁苦,沉了沉才说:「没有汤匙与箸。」她方才睡煳涂了,念叨完这句才想起来自己的婢女, 陡然惊讶地问:「枫儿和梅儿呢?」 尹哈桑笑着坐在榻边,对她说:「自然是出去了。」 是啊,难道堂堂勒丹王,在草原上说了不算么,要单独与王妃相处,婢女还能不退出去? 可是外头有多冷,李秀蓉脸上的皲裂就是证明,她有几分担忧,似乎是恳求伊哈桑:「给她们找个暖和的营房,这里的天气……」她想说简直是人间地狱,但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了,到底还是世家女儿,真的一句越过身份的浑话,到了这举目无亲的地方也是说不出来。 尹哈桑有几分无奈,看着她脸上涂了羊脂膏的伤口,有点可笑也有点可怜,便说:「她们可比你泼辣皮实。」言罢,已经用一把铜刀割下来一块羊肉,就这么徒手递到李秀蓉嘴边。 「你饿了。」 若是从前,李秀蓉是宁可饿死,也不会这样没规矩地吃东西,可是这里是勒丹部的营房,自己已经是和亲的人了,还有什么矫情,她竟盯着尹哈桑的眼睛,一口把他手上的羊肉吞入口中。 伊哈桑忍不住笑起来。 帐子里的光影很昏暗,他的笑正好借到了炉火的光,却比炉火还要旺。 草原上的人,再金贵也被罡风吹得乌突突的,尹哈桑更是不拘小节的人,除了腰间那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和俊朗的模样,实则看不出丁点与一般牧民家的儿子有何不同。偏偏是这样质朴的神气,竟然是李秀蓉未曾感受过的。 见多了京中簪花浮粉的公子,李秀蓉头一回明白了何为真正的英气与豪爽,一瞬间看着炉火映衬下的笑容出神了。 「我们见过面的,其实。」尹哈桑把其实放到了后面,倒是让他的汉话听起来有点生疏的味道了。 第105页 「那次宫宴,你弹过琴。」说完,尹哈桑将铁釜里的烤肉放到了一个木头砧板上,就这样用刀子割着吃。砧板旁边是奶粥,上面浮着一层香浓的奶皮子。起初李秀蓉喝不惯这么浓的东西,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而且草原上没有固定的居所,这水也不过就是雪水、河水,反倒不如奶干净清冽。 已经到了这样田地,她觉得十几日来自己是越来越不讲究。 「老皇帝居然捨得让真的让你嫁过来,我原本以为是随便找个婢女搪塞。」尹哈桑似乎是吃饱了,站起身来,更衬得这个帐子小了。 「陛下希望两边不要起战争,边民都很苦。」李秀蓉是读过些圣贤书的,虽说和亲自然是悲苦的事情,但是她一路北上,也确实见到了在边境线上的百姓,整日提心弔胆的日子多么难过。越往北人也越穷困,战争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若我捨身能换得两国和平,不起战乱,则也是彪炳史册的一件好事了。」 「捨身……」尹哈桑的表情有了些许的不悦,李秀蓉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失言,想要补救,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有几分虚伪。 毕竟,尹哈桑不是一个普通的西蛮人,他见过上京的繁华,甚至比一般的京城公子,还要更喜欢大郑的文明。 反正日后要做夫妻,看着他方才给她递来吃食,又笑得灿烂,应当是不讨厌自己的。李秀蓉干脆也不想巧言令色说些被对方一眼识破的客套话,反而是更加的不尊重。 「北地苦寒,与我自幼长大的地方,差别很大。既然是和亲,我也希望不辱使命。」 尹哈桑的笑容渐渐换了一副模样,走到近处,对着李秀蓉端详,罥烟眉、丹凤眼,虽然脸上有了伤口,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名门贵女,落魄了也是仙子的模样。 尹哈桑曾经在宫宴上对小院儿动心,盖因为那样的容貌像是夺目的宝石,怎么样也掩盖不住光芒。但是如今在营帐里看有几分憔悴的李秀蓉,他才明白那些大郑酸不熘丢的文人的词曲里,唱的美人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般,在愁容中更惹人怜爱的样子,不觉间有了几分悸动。 「既然要不辱使命,是不是就应该做些真正和亲的事情?」 他往前靠,李秀蓉蓦地往后靠,双手紧紧捂住衣襟。她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理智清醒的,告诉她没有三书六聘也是成婚了,和亲就是在篝火前拜一拜就算礼成,另一个自我又是畏惧而感性的,她甚至没有沐洗过就要在这破落的帐子里和一个异族男人欢好,这是十几年闺阁礼教绝对不能容许的事情。 尹哈桑不是京城贵胄公子哥,入洞房前还要对着髮妻作揖伏小,本来也只是试试她的胆量,看到她这裹着衣服的模样刚刚燃起的丁点兴致,也荡然无存。 草原天高地阔,西蛮的女子都如骏马一般奔放热情,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敢爱敢恨,潇洒肆意。甚至情郎战死冻死,一个粗壮的西蛮女子独自一人就能带起四五个半打孩子再东山崛起。李秀蓉真的是大郑南蛮子的女儿,尹哈桑喜欢她知书达理的仙子模样,但是又厌恶这种遮遮掩掩的矫情。 「哼!」尹哈桑有几分奚落地看着李秀蓉,双臂抱在胸前,「你们南人觉得西蛮是不开化的野人,可是这里没有秦楼楚馆,也没有女人为了权势地位去做妾,我们这里的少男少女,互相喜欢就对着苍穹天起誓,说好一辈子就永远不变心。你们瞧不起我们,我们也瞧不起你们。」 在京中待过很多日子,尹哈桑承认自己醉酒一般地喜欢过大郑的风物,特别是诗词歌赋和精美的字画、器物,但是他也有不喜欢的,草原上的人心胸辽阔又崇尚真诚,大郑人的算计、市侩和贪婪,都让他不喜。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似乎是圆了自己收藏一件艺术珍品的意头,但是又总觉得哪里别扭。 仿佛一件自以为喜欢了许久,但是端到跟前又不称心的宝贝。 「勒丹部现在是我的,但我不会强迫人做任何事,上战场时是这样,入洞房时也是如此。和亲是老皇帝让你来的,你如果不喜欢就回去。」伊哈桑说的其实是很真诚的话,到了李秀蓉这里面色却陡然大变。 似乎在尹哈桑这种人眼里,名节这个东西是多余的,不值一提的。 更何况和亲岂是小事,莫说他不强迫,他总是强取豪夺,按照男尊女卑的三纲五常,李秀蓉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尹哈桑转身要出去,李秀蓉却倏然起身去拽住了他。 「王爷,妾身……我只是还没有沐洗,不习惯……」 说起来,到了勒丹部十日,只有枫儿用雪水烧开了给她擦了一回身体,髮髻都在毡帽下有了一股味道了。 西蛮的人粗惯了,李秀蓉却忍不得。 这么一说,倒是尹哈桑脸上浮现出了歉意,他想起来郑人是十分喜欢洗澡的,他在京中时,不仅下榻的客栈有浴桶,他自己还时常去街坊开的钱汤洗热水澡。回来草原,他自然是很习惯的,但是也未尝不想念京中那可以泡热水放松的感觉。 何况大郑风气,女子嫁入之前是一定守贞,这一点和西蛮自然是很不一样。想必李秀蓉也害羞这般污糟地和他在一处第一次过夜。 「你是王妃,要什么尽管说就是了。和亲不是要过一辈子,把那套南方人的遮遮掩掩都扔了吧,我不喜欢。」尹哈桑念叨着出去了。 第106页 等了许久,尹哈桑没有回来,李秀蓉判定他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就要睡着的时候,小门又敞开细缝,生怕灌进风来的梅儿进来了,对李秀蓉说:「那个勒丹王让我过来陪姑娘。」 梅儿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她以为两个人单独在帐子里这么久,姑娘恐怕已经被……进来才发现,李秀蓉的衣裳纹丝不动,还将要睡着了,于是不免有点讶异:「那个蛮子王爷,没有碰姑娘?」 第65章 奶饭 边塞的八宝饭真的很…… 李秀蓉闻言微微坐起来, 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枫儿,摇了摇头。 「想不到还有点人肠子。」枫儿给李秀蓉递过一碗奶粥还有汤匙, 李秀蓉喝了,觉得胃里很温暖。 这时候她看到炭火炉子边还放着一碗方才的石头烤羊肉, 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旁边是一双黄铜的箸, 枫儿看她眼神落在冒着香气和热气的羊肉上,便递了过来。 「是蛮子王爷给姑娘切好留下的么?」枫儿问她。 李秀蓉回忆一下,似乎方才伊哈桑是餵她吃了一口羊肉的, 才想起来他方才的确是给自己切了一小碗,弄得尽量景致些。 因为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了,羊肉又的确鲜美,她便拿过来,用铜箸夹起来往嘴里送,果然满口留香地好吃。 「这蛮子地界,什么都没有,倒是羊肉真的美味。我以为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也是要乏味的, 吃了十几天,却越来越爱吃了。」枫儿也喝着奶粥暖着身体, 一边对李秀蓉絮叨,见她十来天以来终于肯好好用饭, 也忍不住有几分高兴:「还以为那蛮子要欺负姑娘了。」 李秀蓉把空掉的碗放到小柜子上, 回过头来,却对枫儿肃容说:「西蛮荒凉不假,但伊哈桑也是我的夫君, 以后不许蛮子来蛮子去的了。既然是和亲,还要不辱使命才行。」 枫儿和梅儿闻言都一愣,怎么姑娘吃了这碗羊肉,不仅人精神起来,还向着那蛮子说话了。但是又一想,姑娘说的也是实情,无论如何两个人是成亲了。 梅儿比枫儿脑子灵透,自然是看出了方才李秀蓉和伊哈桑在这小小营帐中的一段时间,肯定是打了交道。西蛮人看着都十分野蛮粗鄙,偏伊哈桑的汉话说得极好,姑娘这般仙人模样,娶了回来,没有男人不懂意的道理,可是他对姑娘秋毫无犯,这看起来不合常理,却并不代表不喜欢姑娘。 反而可能是,真的太喜欢了。男人太喜欢的时候,就捨不得强迫。而姑娘此时言语中与其说是让她们两个说话注意分寸,倒不如说是有几分在维护这位蛮子王爷了。 梅儿给有些困惑的枫儿递一个眼神,缓缓说:「姑娘教训得是,奴婢们以后说话是要注意分寸的,当对王爷尊重些。」 枫儿一时间没有领会,还以为梅儿被蛮子收买,不肯做忠奴,想要为自己辩白几句,又被梅儿摆摆手制止了。 直到第二日,枫儿才琢磨过来。晨起冒着冷风,出去给姑娘打雪水进来烧开了以备梳洗,枫儿问梅儿:「你昨天的意思,难道是姑娘和那个蛮子……呸呸呸,是西蛮的王爷,对上眼了么?」 梅儿用手上蒯水的铜勺敲一下枫儿,凛冽的寒风吹着她俩的脸颊,她再把头上的皮帽子使劲儿戴了戴,回头看看四下没有人,才说:「你这话说的好蠢,姑娘和王爷已经是夫妻了。咱们在这里举目无亲,你难道还希望两个人不好?若是王爷喜欢姑娘,咱们还有些好日子,若是两方跟仇人一样,现在天高路远,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你怎的在相府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忠心护主?」 枫儿其实过了一夜,也想清楚了些许,但是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姑娘也喜欢王爷呗?」 「我瞅着那个王爷的确是没有京中公子哥的干净朗润,但是仔细瞧瞧眉目也是清朗好看的,好像他是通汉学的,总比嫁给一个真正的土生蛮子好。主子的事情咱们就别操心了,横竖在这里,想着如何活下去要紧。」 枫儿深以为意。梅儿见桶里已经是满满的积雪,便示意枫儿往回走,回程途中就看到了太阳从草原的黄金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昨夜的风雪给草原铺上了斑驳的白,太阳出来,一望无际的草原虽说已经是枯败的辽阔,却也有了一种壮阔的豪迈之美。 两个小丫头过去从未出过京师,更妄论草原,精緻的亭台楼阁见多了,这壮丽的风景,也会让人有一种震撼的感受。 正此时,远远看着一个强壮的身影,远远策马而来。背后的朝阳给他潇洒的身姿镀上了一层金边,雄迈的男子气象扑面而来,反倒把京中簪花浮粉的贵公子那种病态的美,狠狠比下去,踩在了脚底下。 一瞬间,伊哈桑到了两个婢女跟前,他没有下马,就这样威严赫赫地俯视,寒风中口中吐着白气,问她俩:「你们姑娘起来了吗?」 他汉话说得很好,若非一身胡人打扮,只听声音根本不能判断出是一个蛮子。 枫儿本来就畏惧胡人,更何况是这部族里最大的人物,所以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了。倒是梅儿机灵,忙道:「回王爷的话,王妃刚刚起身,奴婢们这就去烧水伺候她洗漱了。」 听梅儿称唿李秀蓉为「王妃」,让伊哈桑嘴角微弯动一下,有几分得意地对梅儿说:「跟她说,今天我要骑马带她出去。早些吃点东西,路上会饿的。」 第107页 随后从马鞍旁的悬挂的皮兜里取出一个罐子,丢给枫儿。枫儿差点没接住,好歹罐子不大,没让她掉到地上。 伊哈桑一拽缰绳,马儿迅速转身奔跑起来,两个人看到他远去了自己的营帐,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比她们在地上走路还要稳健得多。 回到帐中,枫儿把罐子递给李秀蓉,道:「应当是王爷给姑娘的。」 李秀蓉打开罐子,里面是香喷喷的八宝饭。这个小罐子上雕刻着缠枝莲纹样,看起来是一个精美的食盒,盛着八宝饭倒是顶合适。她取过铜汤匙,一口舀饭入口,香气四溢,甜糯可口,还泛着奶香。 「姑娘还没净口呢,怎么就吃起东西来了。」枫儿忙把净口的清水递过去,李秀蓉接过来却放到了一边,还拿着铜汤匙往枫儿和梅儿嘴里都舀了一勺八宝饭,两个人在相府依循尊卑做事情习惯了,嘴里含着饭震惊地看着李秀蓉。 李秀蓉却并不以为然,对两个人说:「我看西蛮这里的风气,主僕之间也不怎么设防,都是一同伙着吃饭喝奶茶,总之入乡随俗,你们捨命来做我的陪房,这辈子都要交付给无垠的草原,以后也做姐妹相处好了。不必再如京中那般,也怪累的。」 说到再也回不到京中,两个丫头心里却是都不是滋味,若是有点办法,她们也不想陪嫁到这荒蛮之地,但是李秀蓉一番话倒还是能让她俩有几分感动的。远嫁北上一路上,两个人也是拼了命在照顾和伺候她。 「没看出来。这甜饭还真的挺好吃的!」梅儿这才反应过来口中的八宝饭有一股奶香,和大郑的甜食不同,透着一股子豪爽,但甜却不腻,有返璞归真的味道。 李秀蓉开心地继续一勺一勺把食盒里的饭吃完,一边吃一边接过枫儿递过来的帕子,小心翼翼躲着脸上的皲裂的口子。 其实不守规矩,不必食不语行不言,不必恪守那些世家女儿的规矩,像草原上的牛羊或者鹰隼一般自由畅快,似乎这样的日子也有其乐趣。何况看着贫瘠的草原,其实也有烤羊肉或者八宝饭这样的美食。总归是部族首领的夫人,吃喝还是不愁的。 李秀蓉突然发现,不过是昨天一天的时间,今日自己对于远嫁和亲的伤怀,已经消除了大半,甚至开始品味这里美食的美好。 她不想承认,这是因为伊哈桑远远比她之前所以为的谦和有礼。嫁过来十日,并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事。甚至还有粗粝为人中的细心。 「方才王爷说,一会儿要带姑娘骑马出去。」枫儿见李秀蓉心情还不错,于是提起来。 「出去?」李秀蓉很好奇:「这里方圆几十里恐怕都只有无边的草地,出去能去哪里?」 话音未落,伊哈桑推门进来,仿佛是刚才最后一句话落到了他的耳朵里:「草地幅员辽阔不假,但是我的马也很快。」 第66章 温泉 这种感觉应该概括为…… 李秀蓉好奇伊哈桑的马到底又多快, 但是外面已经是十分寒冷。她脸上皲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尹哈桑倒是看出了她怕冷,给她披上了羊皮的大斗篷,带上银貂绒的帽子, 将整个人裹成粽子,牵着手筒出门。 李秀蓉这时才看到门口已经有了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勐士, 每一个身旁都牵着骏马。冷风如刀, 在他们身上看不出一丝痕迹。其中有一个身量虽然高, 但是身形瘦削一些,李秀蓉从猎猎的风中看出来那是个女孩子,并不比枫儿大许多, 只是草原上的女孩都健硕,若是在京师,这个身量的女子是几乎绝无仅有的。 「这都是我的随从,各个骁勇善战。」 几个人见李秀蓉出来,跪在地上用汉话喊王妃。 那个女子走过来,也用不流利的汉话对李秀蓉说:「王妃,我叫卓兰,以后伺候你。」她显然还没分清楚你和您的区别。在西蛮语里,并没有汉话中那么多的敬语和谦辞, 可见其社会阶层的扁平,主僕之间的义气。 李秀蓉一愣, 看着这些目光炯炯的人,这时候才真正明白, 广阔的草原上, 她嫁的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人物。 伊哈桑微微一笑,随从牵过一匹红鬃烈马,额头上有一个白色的斑点, 伊哈桑说:「这是我的马,还没有汉名,你想想,给取一个吧。」 李秀蓉还没答应,就被伊哈桑拖上了骏马,随后他自己轻松地翻身上了马,坐在她身后,从后面圈住她,然后抓紧了缰绳。 「有些冷,但是很快就会到达。」 说完这句话,伊哈桑将李秀蓉的貂绒帽子再戴的紧一些,把她摁到怀里,紧紧暖着。 这一次是李秀蓉第一次坐马。虽然本朝风气开化,并不禁止女人骑马,甚至还可以戎装打马球取乐,但是李秀蓉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儒士,所以她从小并不曾如市井女子或者武将之家的女儿那般,有骑马的机会。 不得不说,伊哈桑的马,的确如他说的那般快。而他的胸膛,也极暖,李秀蓉的羊皮斗篷挡住严寒的风,似乎并没有过多久,就来到了一处风景奇绝的地方。 说是风景奇绝,是因为这是李秀蓉从未见过的景象,若出现在梦里,她倒是并不惊奇,可是偏偏真山真水在眼前。 氤氲的热气从温泉池上冒出了,咕咕的气泡缓缓从池底升上来。四望是五六个泉池,似乎是被人工修葺过,泉池周围以巨大的青石围起来,有几分粗粝,见惯了京师考究的精緻,此时李秀蓉却觉得如此以天为盖的温泉,反而有了几分朴拙之美。 第108页 她这时候突然明白了什么,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伊哈桑。此时伊哈桑已经下了马,把她扶下来,她回头看看七八个随从已经策马远去,以温泉池为中心,像四面八方奔驰,大概是到了数里之外为他们守卫。 这草原幅员辽阔,真的要护卫什么人,需要这样在各个方向都长出耳目。 唯有卓兰,从马上下来,在背囊中取出了羊皮袋子,里面放着干净的衣衫,李秀蓉看得出来是她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道枫儿是何时准备了交给卓兰的。她也有些讶异于伊哈桑貌似粗放实则细心的作风。 「去,泡一泡。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随时带你来。」伊哈桑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温泉池近处,蹲下身子,去试一试水温。 「开始会觉得热,但是泡久了却觉得正好。」伊哈桑说着,站起身,用温热的双手捏住李秀蓉的芊芊素手,低下长长的眼睫,突然像是有点歉意:「草地苦寒,我却还是奢望你能喜欢这里。」 陡然一瞬间,一股温热的感受,如这地热之水浇筑到心田一般,让李秀蓉觉得寒风中也不是那么的冷。 卓兰走过来,俯身,将背囊里的东西一一准备好,里面有皂荚精炼的澡豆,盛在水晶小瓶子里,看上去也有一番异域风情。她跪在枯萎的草地上,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看上去温驯又利落,让人很安心。 其实,李秀蓉内心里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刚刚嫁到勒丹部的时候,这里的族人按照习俗分了她的嫁妆,让她厌烦过一阵子蛮夷的无礼。但是十几日下来,也偶尔接触到了部族中的西蛮人,她会觉得这里的人,虽然没有了大郑人繁复的礼仪讲究,但是却总是很让人安心。这就连牧民放牧的牛群和羊群,究竟有多少数目,他们自己也是不察的。在郑地时,总是听闻西蛮人茹毛饮血的野蛮,到了这里才知道也不过是普通的百姓,只不过换一种活法,而心境上,西蛮人也自有大郑人缺少的质朴和真诚,这里的人不太计较小事,胸怀总是像天空一样博大。 伊哈桑看着眼前的人,皲裂的脸颊上也遮不住的红晕,突然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他忽然唱起了长调,声音悠长而动情,然后脚步轻盈地舞动,双臂舒展着边唱边往后退步,直到又一跃上马,长调仍然继续唱着,马儿放松地踱步离去,直到那歌声渐行渐远,随着太阳初升后风也渐渐停了,李秀蓉感受到一种活了将近二十年都从未感受过的美好。 这种感觉应该概括为豁达。 随后,她真的在卓兰的侍奉下,脱去了外裳,一件一件,直到摘掉头上的珠钗,仅仅留下一副耳铛。以天为盖地为庐地将洁白的脚趾踏入了温热的泉池。 如果从前有人告诉她,她有一天会在茫茫户外褪去衣裳沐浴,她肯定觉得那人疯了。作为丞相的嫡女,任何违背伦理和教化的事情,她都不会去看一眼,更别说亲自做。但是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她并不是觉得自己应该融入泉池,而是辽阔的自然如同母亲一样怀抱着她。 当身体完全没入温暖的泉水的时候,李秀蓉看着天空的云朵已经落入了身侧,舒适和放松的感觉,让她有些迷煳,自己究竟是在地上还是在云端。 卓兰的手上有厚厚的茧子,这是一个忙碌的草原女子,但是她的手虽然粗糙,却很温热,以至于帮助李秀蓉藻溪秀髮的时候,她觉得很舒服。 就这样不知道泡了多久,感觉倒有些微微的晕,卓兰才侍奉她起身,穿戴整齐。 卓兰从衣襟里掏出一枚铜哨子吹响,不久后就见到了伊哈桑再度策马而来。 「怎么样,舒服么?」他的眼睛里看着水灵灵的女子立在马前,俯视的目光里有水波般的温柔。 李秀蓉温柔地低头,躲开他带着缱绻之爱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就被他拉上了马背,朝着来时的营帐,再度奔驰而去。 第67章 裙带 有互相都认识的人,…… 是夜, 或许是因温泉得到了身心的放松。伊哈桑要走出李秀蓉的营帐的时候,却被她纤细而柔软的手拽住了。 抬眼是她温柔的美目,伊哈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后卓兰和枫儿将温水送入帐中, 又退了出来。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伊哈桑搂着怀抱中香软的玉人, 看着帐顶的木龙骨出神。 草原的男女把相恋和託付都看得轻松, 说轻松是男女有情就可以在一起。他很清楚自己是喜欢李秀蓉的。很久以前, 在他在大郑学习大郑文化的时候,就很清楚自己早已经受到了影响,比起草原上奔放热情的女孩子来说, 他心中所属意的是大郑女子的羞涩和矜持。 人总是不能拒绝所经歷的事情对自己的影响。他是草原上的雄鹰,但是却也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尤其是去岁曾经随父亲进驻过大郑的宫廷,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南下了。 喜欢大郑的美人,只是他对大郑的心思的一部分。并不会因为怀中抱着美人,就忘却了自己想要图谋的江山。 然而勒丹部毕竟只是西蛮的一个比较大的部族。西蛮真正的可汗是他的远亲温尔都。自从秦响和秦志城一同驻防大郑边关,着实给温尔都找了很多麻烦。本来打算逐渐南下,如切肉肠般一点点蚕食大郑北方的领土,却因为这对父子而显得极为困难。 温尔都的亲兵也损失惨重,他多次派出特使, 求勒丹部支援,伊哈桑都劝阻了父亲出兵的意图, 如今自己做了勒丹王,则更有坐山观虎斗的耐心。 第109页 「你要回去吗?」伊哈桑突然问李秀蓉。 怀中的人似乎还有些迷迷煳煳, 第一次总是很痛, 痛过之后只想安眠来抵御羞涩和痛苦。 「回去?」她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个已经託付的男人,有着西蛮人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樑,眼睫如羽一般又细又密, 此刻垂着一双精美的瞳看着自己。 「嗯,回你的家乡。」 李秀蓉不解,想起身,却想起被帛之中自己其实没穿什么,于是復又伏在这人的胸前:「你要撵我走吗?都已经这样了……」 声音中是有些撒娇的气韵在里面的。 伊哈桑轻轻柔柔她的鸦发,轻轻笑了一声:「当然不是,而是我们一起回去。」 李秀蓉实在睏倦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回到:「按照大郑的风习,确实要回门的。可是这么山高路远。我本早就不指望的了。」 伊哈桑却像是对自己说,轻轻道:「总有那么一日……」 ··················· 沈无咎自那日去拜访了玉楼春之后,连续十几日没有再出现,因为他受孟启礼之命,一直在整饬杭南世家的私军。孟启礼这次是抱着不怕死的决心,势必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他们杭南世族几百年的特权和荣耀。可是刚刚募集起来的兵士,却离奇地不断生病,疟疾在暗中布置起来的军营中流行。而本来从工坊里定制的锋利兵刃,也因为运河的凌汛,在半路上停滞。孟启礼负责武器装备的下属整日提心弔胆,生怕那几艘船上的兵器被人发现。 毕竟,私设军队是要诛九族的重罪。从前杭南世族在皇帝跟前硬气,属下的人也就有恃无恐,但如今谁不知道湛王殿下就是冲着肢解杭南士族的权势来的,低下的喽啰只不过是混口饭吃,对于主子的行径如何不怕? 一品大员也不免临阵脱逃,贩夫走卒哪有那么多赤胆忠心。 孟启礼府上貌似风平浪静,湛王派来教授孟府子弟种田稼穑的流民,被孟家人神佛一般供奉着,还将花园开垦出来,已经入冬不是播种点豆的时节,但是流民们受了湛王的示意,仿佛是要和这几位纨绔子弟过去不去一般,将很多犁地松土的活计让他们昼夜不停地怜惜,连头牲口也没有用。 孟启礼站在花园入口的月门,看着眼前荒谬的场景,负手而立,沉默不语,眼神里却已经堆满了气愤的兇狠之意。 孟夫人小心翼翼站在他的身侧,不敢多说一句话。 「那玉氏是不是经常去玉泣琴社?」孟大人闷声突然问。 孟夫人连忙答覆:「是,说是几乎日日都去。」 孟启礼眉头皱起来,对孟夫人抱怨道:「钱淑媛自幼是在杭南长大的,怎么嫁了人却不似小时候,和咱们一点也不亲近了?这样下去不行。最好还是能在湛王身边有个能说的上话的人。」 孟启礼何尝不知道,对付湛王这样真正的狠角色,兵戎相见真的是下下策,如果能够握手言和,放他们杭南世族一条生路,大家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他的上策。 孟夫人却道:「以为玉楼春见到了女儿,也应当感谢咱们的一番苦心,却不成想她们娘儿俩亲厚起来,却把咱们撂到了一边。」 也是无奈。 不过,孟夫人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对孟大人说:「说来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家主。钱淑媛虽是玉氏所生,但是和吴家一直亲近,特别是她有个表哥,从前每年从京中给她寄送礼物,叫吴凡钦,想来两个人是就些交情的。」 孟启礼问:「吴家以前确实也是咱们杭南士族里数得上的,可是如今都举家去了京师,哪里还指望得上?」 孟夫人笑道:「家主有所不知,吴家虽然人在京师,但是杭南却还有很多田产和布铺,昨日管家去咱们的铺子收租,听闻吴凡钦秋日里在京城被人打了,如今伤势好了,似乎是因为当时得罪的人是厉害的人物,所以吴家把他送回来杭南,以后八成要在杭南开牙建府了。」 孟启礼眼睛一亮,道:「吴凡钦我知道的,虽然没有什么功名,人倒还是一个灵透孩子。」孟启礼想起来,此前确实是在杭南的秦楼中见过吴凡钦,不过不是什么体面会见,而是一起吃花酒。秦楼楚馆那等行首汇集的地方,男人去了也不便直接对着自己的夫人说,便隐去没讲。 孟夫人只以为夫君的人脉广大,便闻言点点头,附和着说:「算着日子,吴公子就要到杭南了,既然湛王爷喜欢私下里会面,咱们干脆给王妃摆一个家宴,这样一来,有互相都认识的人,便拉近了关系。」 孟家的这对于官场上十分默契的伉俪,多少年就是不断用这等裙带关系去笼络人心,结交权贵,巩固权势的,因此从湛王妃这个曾经的杭南名媛身上下手,去解除湛王的威吓,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果然不久以后,湛王府就接到了请帖,邀请湛王夫妇再到孟府参加家宴。孟启礼还特别亲自造访了一回二分园,打着请湛王殿下考察子孙们对稼穑务农之事的名义,再度邀请了一番。 郑澜睥睨着这位地方大员做小伏低、温柔小意的样子,有几分好笑地慢慢点头,他听到自己说了一声:「好」。 ····· 第68章 儿女 如今就有了儿女满堂…… 一个月以来, 小院儿几乎每日醒来就去玉泣琴社,和玉楼春还有钱淑媛在一起,或许血缘的力量真的很大, 能让本来不曾有过交集的人,快速变得熟悉和亲密。一直漂泊着的小院儿, 对于这种亲情, 几乎可以是贪恋, 她每每去找母亲与妹妹,总是吩咐蝶去置办酒菜或者新鲜菜蔬,仿佛一个新妇走娘家一般。 第110页 对此, 郑澜总是隔着距离观看她的喜悦和幸福。起初也为她能够收穫到这人生的意外之喜而感动和幸福,但是不过半月的时间,心头浮上的滋味却有些不同了。 这天小院儿早期梳洗打扮便要出门,郑澜从月门过来,拦住了她。 「爱妃去哪里?」 小院儿一愣,用不解的眼神看他。去哪里?还能是哪里呢? 她知道郑澜从不是一个随意开口的人,便顿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沉了口气说:「殿下有何吩咐?」 郑澜心中暗笑,她还是这般的机敏和聪慧, 便感嘆:「爱妃还是这样喜欢反客为主。」 小院儿已经许久没有听郑澜这样阴阳怪气说话了,自从南下以来, 他对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小意。 「今日三哥要回天凌山了……」 小院喃喃道,若说平日不去琴社也倒没什么, 但是近日确实是要准时去送一程金三的。何况她想作为姐姐, 去把淑媛和金三的婚事确定一下,让金三给给诺言。她知道金三这样的人,是将诺言看得千斤重的。 「三哥?他是发卖你的人的儿子, 爱妃难道忘了吗?」郑澜心底里的气有点掩盖不住,他不明白,小院儿既然是喜欢自己的,为何总往外跑。 小院儿自然是明白郑澜所言不假,金婆婆对她可以说得上是用心险恶,冷血无情,但是三哥毕竟不同。 「三哥是个好人。」小院儿看着郑澜拦住自己的姿势,心头也有些着急,她担心耽误了功夫。 「所以,爱妃还是更喜欢好人一些。而我在你眼里未必是什么好人。」郑澜说着赌气的话,也很讶异自己会如此言语失据,或许是因为小院儿的确能够牵动他的心弦。 本来只是想让她多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可以如常放她走,不知为何突然扯到金三身上,两个人的口角便升级了。 小院儿到底是个沉稳的人,嘆了一口气,想了想这样争执下去对两个人确实没有什么裨益。索性低下头,沉默了。 「爱妃干脆连话也不想对本王说了。」小院儿的沉默似乎是更激怒了郑澜。 小院儿抬起一双明眸看向郑澜,心底里也有了一丝气氛,丹唇中用力挤出了一句话:「殿下今日是不肯放行了?」 郑澜心里已经泄气了大半,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却也迟迟没有让开。他其实在等,等小院儿一个温柔的眼神,一个轻飘的动作,就能让他的冷情冷面瞬间瓦解。 但是小院儿却没有。 她明白今日的冲突是避免不了,与其为了不能和金三告别而再激怒对面的人,还不如冷静处置得好。 于是她竟然转身,回到了寝殿。平静地将斗篷摘下来,随手放置到玫瑰椅上。然后回到案前,自己斟了一杯茶。 郑澜跟进来,看她越是平静,内心的羞惭却是压也压不住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向所从来的万般不在意,在小院儿这里统统都变成了患得患失。 「倘若今日要去,本王可以送你。」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仿佛是盯着妇人,以防她出墙的那种懦夫行径。 于是忍不住脸色上也有了几分挂不住。 小院儿却回过头看,他脸上一阵黑一阵白的样子,竟然把她逗笑了。 看到小院儿笑,郑澜微微觉得有些惭愧,但是这种细微的变化几乎不可查觉地消失了。 小院儿走过去哄他,问:「怎么好让亲王殿下送我的?见得还是不上檯面的江湖男女。」 郑澜见她笑了,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又冷起脸来,最后却悻悻说了一句:「是我失态了。」 「马车已经等候多时,希望没有耽搁太久。」郑澜觉得再待下去有些没脸,就要转身出去。 小院儿却从他身后走过来,抱紧了他,像是有点撒娇地说:「竟然有些喜欢你这样的失态呢。」 一丝甜味从郑澜石头般的心坎里浸润下去,慢慢地把整个心田都浇灌了。 郑澜翻过身来,把小院儿的脸捧在手心里仿佛在看什么珍贵的宝贝。 「走,骑马去。」 · 在琴社门口的地方,金三果然已经是在和众人作别了,小院儿没有如约而至,他心里是有些烦扰和困惑,但是也来不及再去湛王府寻人。 这时候远远见到一匹白马悠然而至。坐上两个人,前面的女子带着网纱,围兜的狐狸裘毛在风中飘逸,恍恍如仙子。 轻轻一跃下了马,小院走过来,对金三行礼,众人的眼光却只落在她身后那芝兰玉树,气质清幽的人身上。 钱淑媛拉着玉楼春的手,两人相视一眼,猜出了那人的身份,却又不敢上前。 小院儿落落大方,对金三说了几句话,就回首去寻郑澜,眸子清澈地盯了他一眼,撒娇似的给个眼神,扯下面纱,终于开口:「去打个招唿。丑女婿也要见丈母娘的。」 其实,在此之前,郑澜已经纠结了许久要不要来与泣琴社拜见,但是碍于身份和杭南士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迟迟没有对小院儿开口,更何况这段时间,除了晨起就寝时,能看到小院儿蹦蹦跳跳在蝶的护送下来去,他白日里根本见不到她。 郑澜翻身下马,撇一眼小院儿道:「爱妃不许学我说话。」又凑近一点,用气声说:「今晚掌灯仔细瞧瞧,谁更丑些。」 第111页 小院儿便面色一红,领着郑澜过来,对玉楼春说:「这是殿下。」 除了金三,钱淑媛和玉楼春等人都行礼了。 金三本不想见到郑澜和小院儿亲厚,曾以为自己若有一天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会抑郁不快,但是此时此刻心头却只有坦荡二字。 钱淑媛上前对金三说:「三哥一路顺风。」眼中含着一丝热泪,小院儿便过去,扯住钱淑媛的手,又拉住金三的手,说:「三哥应当是还要回来的吧?」 金三一愣,眼神中滑过一丝难为情,对钱淑媛又像是对众人说:「不出三月便归来,带着聘礼。」 钱淑媛没想到这个刚直的人,说话是如此不肯绕弯路,一时间脸色羞赧到红透了耳根。 小院儿得到了答案,心头一喜,抬首看到郑澜正脸色铁青看着她方才牵过金三手指的那只手。 真是醋罈子啊醋罈子。 玉楼春看出了其中端倪 ,笑而不语,只是吩咐了身后的婢女。 上前对郑澜再行一礼:「奴玉楼春见过殿下。」 郑澜也端方起来,对玉楼春道:「不必多礼,您是我的长辈。」 玉楼春有些欣喜,也有些慌张。她虽然见多识广,也得到过许多位高权重者的赏识和爱慕,但是却从未有一个真正的尊贵人,这般称唿她。 长辈。 · 送走了金三,玉楼春才把三个「儿女」叫进来,仔细端详郑澜,越看越满意。 没有想到,两个月之前,还茕茕独立孑然一身,如今就有了儿女满堂的喜悦。 更何况,郑澜的生母,还与他有那么一些渊源。 第69章 试探 漂亮姐姐的温柔撩动…… 玉楼春让郑澜坐下, 钱淑媛去备茶水,小院儿也跟着去帮忙。 郑澜自然是知道玉楼春的,蝠在调查的密折中也早就知会过他。 「你是红霞的儿子。」玉楼春缓缓说道。 郑澜面上无波澜, 心中的琴弦却被拨了一下。 「您与家慈相熟?」郑澜问。 玉楼春点点头,反问:「难道殿下不曾查过我的过往?」 一句话语带机锋。郑澜笑笑, 这股子灵透劲儿和引而不发的犀利, 让他第一次确认这个眼前洗尽铅华的美人, 的的确确是小院儿的母亲无疑了。 钱淑媛和小院儿进来,将茶水布置好。在与泣琴社没有那么多侍奉的人,因此她们两个数日来已经习惯了亲力亲为。钱淑媛在逃亡路上 「确认了, 您的确是我的长辈。」郑澜风度翩翩的接过了,玉楼春心中更喜欢这个人了。 此时,婢女告诉玉楼春,有人造访,玉楼春想去前厅应付,却见那个人已经迈步进来,刚好听到了郑澜所说的「长辈」两个字,郑澜在对方年轻刚硬的脸上,看到了震惊两个字。 「沈公子……」玉楼春有几分茫然的恍惚, 一下子不知如何应对。 而沈无咎看看这屋内的气氛和两人谈吐,不自觉地便退了出去。 他走出了玉泣琴社的大门, 却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却看见长身玉立的人。 沈无咎是进京勤过王的, 自然见过郑澜, 何况他雪色圆领袍上,龙在两肩,便是个稍有眼力价的小皂隶, 也该知道意味着怎样的身份。 何况是在杭南道,整个才刚刚有了领主。 「臣杭南巡检司沈无咎拜见湛王殿下。」沈无咎的眼睛微微抬起来,带着几分杀气看着郑澜。 对面的人只是穿了亲王的常服,连梁冠也没有戴,但偏偏就让沈无咎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压力。 半晌,对面的人才开口:「沈大人机巧,在此处行礼甚好。」 郑澜看着他,想着要怎么处置。身后的玉楼春却跟了出来,她上前对沈无咎说:「沈公子,忘记给你介绍,殿下是小女的夫君。」 沈无咎瞪着眼睛,讶异地看着二人,一时间消化不了这样的讯息。 郑澜察觉到玉楼春看向沈无咎的眼神中并没有防备,甚至带有一丝友人的关怀,编觉得不方便逗留,转身进了院子他觉察到身后沈无咎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有凛然的杀气。 · 冬日已过,小院儿收到了李秀蓉的书信,郑澜也得到了一式两份,因为李秀蓉与伊哈桑琴瑟和鸣,勒丹部已经要归顺大郑了。 写给小院儿的是一封闺中密友的私密情愫,给郑澜的却称得上是一封充满了权力意味的奏请。 郑澜面无表情的看完书信,折起来,放入了书房的信函里。 小院儿也在书房饮茶,或许杭南时绿茶产地,地气又温热,小院儿在这里格外喜欢喝茶。 她见郑澜面无表情,反而觉得信里的内容涉及重大。 郑澜没有抬头,但他感受到了小院儿的好奇,便开口道:「勒丹部降了。」 原来,秦志城的军队已经战胜了温尔都的骑兵,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勒丹部,一看大郑的势力已经是无法抵挡,便拿稳了时机写了降书。伊哈桑还亲自去追杀了温尔都,割下他的首级作为礼物,送给恆昌帝。 而恆昌帝也不计前嫌,将伊哈桑封为镇北王,让他作为附属国主,收纳了整个北蛮的地界,名义上拓宽的大郑的版图。 而伊哈桑和李秀蓉也都获得了爵位,到了朔州开牙建府,从此做王爷王妃,不必再在大漠中风吹日晒。 第112页 这对于李秀蓉来说,几乎是一种得救。 「美人在怀,还真的是什么都干得出来。」郑澜还是那般语带讽刺地说。 可是,小院儿觉得这样的结果,对于大郑和她自己都是好的。国泰民安,帝王方想不起她的夫君,也可以在杭南一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下去。 · 不久以后,玉楼春给沈府下了请帖,请他去名泉楼一聚。 名泉楼是杭南有名的酒楼,玉楼春坐在雅间里,沈无咎进来看到了她一身华美的大氅,妆容精緻如画中人。那一丝岁月的天光,给她的面容馈赠了成熟的意味和端方的气质。 一瞬间,就击中了他。 「沈公子请坐。」玉楼春嫣然一笑,冬日里便百花盛开。 沈无咎放下了佩剑。仿佛每一次见到玉楼春,他便觉得自己身上这把曾经斩杀过许多仇敌的剑,有一些不合时宜。 「玉师找我究竟有何贵干?」沈无咎虽然对玉楼春有一份温柔缱绻的心思,但是却也不是一个拐弯抹角的人。他觉得玉楼春想必是有不得不说的话。 「是,我是要有些话不得不对沈公子说。」玉楼春看向沈无咎,一双秋水般顾盼生姿的美目里,有了一丝追问的意味,「沈公子最近一定很忙。」 沈无咎有些意外,他不曾想过玉楼春会关心他的公事,便随口扯到:「学生夙夜在公,自然是披星戴月的。」 他是提邢卫千户,还承袭了祖上的爵位,虽然是个不入仕的人,但毕竟也算是公家领着钱银,说是夙夜在公也不算虚假。 只是玉楼春见过的男人比沈无咎见过的还要多,这种官方辞令,几乎要让她笑出声,但却依旧十分有礼地说:「是夙夜忙碌,但未必为了公。」 沈无咎觉得有一丝凛然之感。「玉师,常在琴社和杭南内衙各位女眷中行走,怎么还对公私之事有见解么?」 沈无咎知道玉楼春这样履歷的女人,自然是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娇养的妻妾们不同,说是女中豪杰也不会过分,但是他还是想知道玉楼春到底要讲的是什么话。 玉楼春也不再藏着掖着,只是明说了:「沈公子也看得出,湛王妃名义上是吴氏所出,其实是我的女儿,这件事在杭南贵胄中,也不是什么秘密。想必沈公子也会知道一二。既然如此,我便不得不为女儿的前程考虑。」 沈无咎虽然猜得到玉楼春是个直爽的人,却没有想到她能如此直白开题,敬佩和感念的同时,还有了一丝慌张。 「沈公子在养自己的私兵吧。」玉楼春有一丝警戒的意味,甚至带着一点敲打的警告:「我劝沈公子不要随孟大人铤而走险。」 虽然明牌了,但到底私军是造反的重罪,即便玉楼春直说,他依旧是不能落人口实的,于是道:「不过是给一些家丁亲卫训练一番,杭南的这个圈子就是如此,豆子大的事情,能传成豆饼大。私军是要枭首的重罪,学生一直敬仰玉师,为何这样诋毁学生。」 他的言语是否认的、退却的,但是眼神却堪堪直视玉楼春那绝艷的眉眼,仿佛再说,是我干的,那又如何。 玉楼春微微一笑,摇头嘆了口气:「沈公子一定有自己的难处。」说完这句话,看过来的眼神也潋滟温柔起来。 沈无咎抵挡不住这样的脉脉含情,竟然有有些羞赧地底下了头。 玉楼春并没有黄花大闺女的羞涩,对于情场,她熟稔如自家花园,一个男人对她的情义,是感情还是慾念,是尊重还是占有,她心中如同明镜。 在沈无咎第一次探访与泣琴社的时候,她便知道他的动心动念,都是出于情爱,而不是欲。 也正是因此,当她在杭南世家的女眷中,听闻了沈无咎正在铤而走险做的事情,就忍不住想要帮他一把。 玉楼春起身,走到沈无咎身后,一双染了赤红色丹蔻的素手,从端坐的他的身后伸过来,抚住他强健的肩膀,那是青年英姿勃发该有的样子。 沈无咎只觉得背后传来隐约的香气,他的心怦怦直跳。 「沈公子,不要信孟大人的鬼话。」玉楼春的言辞十分犀利,但是语气却是柔媚的,沈无咎的喉咙跟着滚了一滚,只希望今日的会面赶紧过去。 可是玉楼春却并没有要止步于此的意思,她俯下身,墨色的鸦发贴上他的脸颊,然后是一个十分香艷却也轻柔的吻,落在额角。 「玉师是有女儿的人了。」不知为何,此时的沈无咎竟然有了胆怯,只想慌张地扯出什么,让玉楼春停下。 「所以,我并非什么闺中玉女。沈公子这么守时前来,路上难道什么都没有想过?」玉楼春是在他的耳畔说的。她已经能感受到身下的人,那股掩藏不住的野性,随时要挣脱最后一点礼教的压制。 于是,她便起身,回到了座位。再看沈无咎,鼻头升起了一丝薄汗。 「沈公子是对奴动了真心。」玉楼春闲闲如春水,目光探过窗牗,看向冬日里艷阳高照的杭南景色。 沈无咎不置可否,片刻之后像是反问自己:「不可以么?」 虽然她年长于他,但也不是有妇之夫,甚至曾经在风月场的履歷,说是人尽可夫也并不算是一句污衊。从良的妓子,仍然是可以被所有男人觊觎。 这句话有一丝挑衅,仿佛是在抗议玉楼春对自己的挑·逗。 第113页 第70章 结局 一生一世一双人 玉楼春会意地笑笑, 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退回到方才坐下的位置,面容平静至极, 仿佛刚才逾矩的事情,皆不是她做的一般。 沈无咎看着她, 眉头不可查地蹙着, 这个女人不仅美貌不可方物, 还是真正的情场高手。出入风尘让她对男人的心思摸得透彻,而阅尽千帆又让她很难对什么人真正的动情。 他头一次知道自己自以为的自负和掌控,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随时都可以方寸大乱。 「奴劝告沈公子一句, 悬崖勒马,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有时候人的慾念会驱使人看不到前路。」玉楼春点到为止,本来并不该再多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她经歷多了,反而能洞察到沈无咎眼睛里只对她一人的真诚,因此仿佛两个不相干的人,似乎是有些义气了一般。 「沈公子,应当知道民不与官争的道理。杭南世族兴旺了百年,但到底不是官家。混淆了尊卑, 做了僭越的事情,以为可以携兵自重, 殊不知这也是官家的陷阱,等着人来跳。」玉楼春说到此处已经流露出了惋惜, 「沈公子一表人才, 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话说开了,沈无咎也不想再装傻,只喟嘆道:「不是在下愿意与朝廷为敌, 实在是此番湛王殿下如钢钉插到咱们这里,让人不得不防。」 按道理,郑澜是玉楼春的佳婿,他不应该说这种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觉得玉楼春的每一句话都站在他的角度,因此可以开诚布公,坦陈心迹。 「圣人瓦解杭南势力,不过是让你从云端到楼顶,却依旧在世人头上活着。但若是举大事,非但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却会註定自取灭亡。何必做火中取栗的事?圣人亦不过只是想高枕无忧,只要无伤大雅,并不会对什么人赶尽杀绝。」 玉楼春在教坊司时,自然见过恆昌帝,又因为郑澜的母亲红霞与她是好友,所以素来明白恆昌帝是个仁德厚道的人,若不是这些年杭南世家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断然不会下杀心。 可惜世人热衷铤而走险,而不是适可而止。 「玉师如是说,我会好好考虑。」沈无咎看了一眼玉楼春,眼睛里有无尽的争斗和矛盾,但是也有一丝感恩和敬意。 若非看她对自己是一片痴心,玉楼春不会打开天窗说这一番肺腑之言,不过是可惜他年少有为,跟错了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陪在上头。而且还有一重私心,便是不希望郑澜太过操劳。能够杯酒释兵权的事情,就不应该劳动千军万马。 · 不久以后,沈无咎果然对郑澜投诚。杭南世族的势力因为有了这个内应,土崩瓦解。孟启礼作为杭南士族马首,被恆昌帝一道圣旨拿下,回马枪又挑落了许多相关的官僚。 一时间,杭南贵胄坍塌大半,昔日不可一世的家族,纷纷土崩瓦解。 小院儿在次年春天,终于怀上了孩子。而钱淑媛陪伴她生产之后,才迟迟接受了金三的聘礼。他们没有回天凌山侍奉金婆,而是选择在杭南陪伴玉楼春。 孩子在当年除夕诞下。恆昌帝容光焕发地从京师微服出访,在杭南见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的长子,欣喜若狂,颁发了大量的赏赐,并且要给这个不足满月的奶娃娃在京师开牙建府。 这个荒唐的举动,被郑澜阻止。他不希望恆昌帝动任何要他回京的主意,因为小院儿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 他们给孩子取小字为佩出,为了纪念已经死去的薛昭大将军。小院儿也启用了「青佩」这个名字,恆昌帝派人暗中改换了宗庙的家谱,从此钱淑媛也得到了良籍,小院儿从此有了名字、有了身份也有了家。 郑澜感念玉楼春对沈无咎的劝降,并且恳求恆昌帝封她为虢国夫人,享受诰命的爵位。 尽管郑澜和小院儿不想回到京师,但五年以后,恆昌帝衰老的身躯,还是让他们不得不北上。 而进入禁中的一刻,一家三口背后的宫门就被紧紧闭合。 恆昌帝在龙榻上已经风雨归舟,时日无多的皇帝拉住了郑澜的手,要求他接下这江山社稷。 郑澜目光中是拒绝的,但仍然忍不住氤氲起来。 他看看怀抱着婴儿的妻子,心头滑过了不忍。 而小院儿则最终拉着他的袖口,对他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恆昌帝殡天,郑澜称为大郑的第六任皇帝。但是他第一件事就是拒绝了李良弼等人要求为他选秀充实后宫的上疏。他的理由无外乎,自己已经拥有了世间最美好的人,也已经拥有了嫡长子。他的生母一生,因为教坊司的出身,含恨死去,不能和自己的父亲拥有真正的相知相许,这一世,他不想辜负身边的人。 当宫墙内的银杏遇到了秋日,叶落如金纷纷扬扬,郑澜看向小院儿,仿佛歉疚一生将要把她困在这片宫殿之中,而小院儿则牵起他的手,对他说自己并不想过去那样想要出走,杭南也不再是必须回去的地方。 两个人牵手,背后是红色的宫墙和金色的银杏,一对璧人沿着宫道徐徐前行,很多年来都是如此。 身后的海升和百灵跟随着他们,看着他们的背影,才知道什么叫做一生一世一双人。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