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上)》 序章 唐朝,玄宗开元之治中,文治武功鼎盛,是帝国最强盛富足的黄金时期。 隋朝建都“大兴”,此一庞大的城池在入唐后更名“长安”,名列世上最大的都市之一。井然有序的街道将巨城切割成坊里,其中各样人种骈肩杂沓,连街头卖艺的行旅中都有来自西域的色目人,那么,风月场所中异国艳姝自然是不可少。 长安城中,有花楼名“迎风”。 迎风楼中有名伎,以自创扇舞名扬京城,虽身价不至倾国,却也千金难买。多少膏粱子弟为睹他一对金丝绣扇,踵踵而来,几乎要把那侧院落的门槛都踏平。 此伎复姓莫德,单名一流字,艺名“流君”,男儿身,为西域色目女子与中原人士之苗裔,生得秀面高鼻,一对蓝眼夺人心神。据传,见者无不陶然,数觞即醉。 但是这名伎,却非只有一种面貌。 月黑风高,是宵小蠢动之时。唐朝实行宵禁制度,每晚昼刻既尽、每朝五更三点后,分别擂鼓示警。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不只城门,城中各坊的坊门也一应关闭,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夜”罪名,官差可迳行逮捕扣留。 此时宵禁已下许久,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卫士列队走动。一般民居坊内悄无声息,寻常百姓们早已闭户安寝,但黑陶的屋瓦上,却细细传来脚步声。 两个黑衣人摸黑穿过沉眠的长安城,夜行靴踏在民房顶上,越过坊间的围墙,不多时便进入了一处大宅院。打探过房内动静之后,两人取出迷香,打算将屋中之人迷倒以便行事。 冷不防地,一道身影落在两人面前。他毫无预警的出现让两名黑衣人一愕,随即低声惊叫—— “高轩!” 鬼魅般现身的,是身著黑袍、戴著惨白面具的男子。他脸上木刻面具的表情古怪严峻,缎制黑袍袍面上布满金色绣线,织成精致古雅的图案,妆点著那不合时宜的华丽衣著。如暮色的宽大黑袍在夜风中拍打,猎猎作响,领口袖间却露出色泽更深的夜行衣。 “既然认得,就快些让开。”男子低沉的语调从面具后传出,威胁之意如凛冽北风。“倭国遣唐使,是我的猎物。” “别开玩笑了!” 伴随叫嚣,两名入侵者唰唰拔出钢刀,朝眼前的阻碍杀去。银光在黑夜中闪动,而被唤作高轩的神秘人物只是侧身一让,就躲过了粗糙的攻击。 然后精致袍袖下白皙的双手挥开,两道光芒腾空舞起。那是一对金色的折扇,扇面在星空下宛如月轮耀眼,扇沿闪著利刃般的寒光。 两个持刀的黑衣人,仅来得及喊出夺命武器的名称── “金乌扇!” 第一回 暮霭低垂,又是一日过去。 迎风楼西侧有一处半独立的厢房,是流君接客与起居之处。今天这侧从午后开张就高挂著「有客”的红灯笼,但屋中悄然无声,没有丝竹乱耳,也没有风月场所常有的淫声荡语。雅致的客厅中,只有一名年约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独坐品茗,除去仆役服色的小僮偶尔进入烹茶换水之外,没有别人。 林文彬端坐胡椅之上,身上从八品下的县尉官服虽稍显破旧,却遮掩不住暧暧内蕴的气势。他额角隐隐外凸,卷起的衣袖下露出刻著刀疤的臂膀,举杯换盏间茶水波纹不起,显然是个习武之人。但在武人的威严之外,他的眉宇柔和,干净面孔带著良好修养,又有斯文儒意,调和了过于阳刚的气质。 唐代县尉是执行基层县事的文官,管辖迎风楼所在这侧的京兆府万年县共有六名县尉,分别掌管各种基层事务,多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会武的县尉并不寻常,而一个会武的县尉独坐在妓院中,更非普遍的景象。 客厅旁的房门轻轻被推开,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从里间走出。那少年穿著仆役服色,举止灵巧,走到桌旁躬身对客人行礼。 “林大人,流君醒了。”少年说。“更衣已毕,请林大人入内一叙。” “有劳了。” 少年是流君的贴身侍童丝萝,负责迎送客人、打杂等事,也是名伎唯一专属的仆人。林文彬和少年算是熟悉,于是也不多话,起身示意他带路。 跟随丝萝,林文彬大步迈入相连的房间。雅室一角被豪华的檀木大床占据,斜对面有一张雕花坐床,上置茶几座垫等。 茶几上已备好了简单酒食,炉顶煎茶正滚著,一旁半倚著约莫二十来岁的秀丽青年,正是艺名流君的莫德流。他身著简单的青衣,头发用一根玉簪挽住,五官分明的脸上仅略施脂粉,一对不似中原人的眼睛是深沉的靛蓝。淡淡薰息飘来,若有似无的异香让林文彬忍不住皱眉。年轻县尉走到坐床旁,身一歪,就沉重在名伎对面坐下。 “你睡得可香啊!”林文彬说。 “托您的福。”流君回答。 身著素面青衣的流君轻轻一笑,也不招呼客人,就拿著茶勺自斟自饮。受此对待,付钱上酒家的林文彬也不动怒,他只是伸手向流君头上,把名伎用来固定发髻的一根碧玉簪摘了下来。 黑发如瀑般倾泻。 “这该够抵你那场午睡吧?”林文彬边说,边把玉簪收进袖里,然后推盏讨茶。“找我来等你起床,总不好叫我掏腰包嘛?” “林大人好眼光,那支玉簪是昨日丝萝跟货郎买的,值十五钱。” “噗!”青年刚就嘴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见你一面,你拿这种东西簪头发?” “好说。” “啊,罢了。”青年烦躁地把玉簪掷回几上,倾身再次拿起茶盏。“流君,你知道昨夜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 林文彬眼神一凛,流君微微笑开,挥手把随侍在旁的侍童丝萝遣出。当细碎脚步声在门外消失时,方才淡雅的微笑也从名伎脸上散去。仅眨眼间,他那棱角较中原人士尖锐的面部不再带著温和优雅,五官就像瞬间死去那样,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文彬哥,你不是来抓我的吧?” “……我就知道。” 听流君那么一问,身为朝廷命官的林文彬放下茶盏,单手掩面,长叹了一口气。他本身的职责是管理户口,但这几个月内负责捕贼的县尉调任别处,工作就落在他头上。 当然抓杀手包含在职务范围中。 而相对于面前友人瞬间颓丧无比的反应,莫德流却是正襟危坐,脸上波澜不兴地拾起桌上发簪,随手再次把长发盘起。除去梳理发丝的沙沙声外,整个房间倒是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从旁人看来,这景象著实是引人疑窦。 “唉……” 林文彬长叹数次之后,终于重新振作,再次朝几上伸手。见他改拿起旁边的小酒杯,莫德流倒是见怪不怪,端起酒壶将杯注满,任他一饮而尽。 再斟,又干。反覆数次。 “你可知道,昨夜高轩杀的人是谁?”末了,林文彬问。 “倭国遣唐使大和长冈。” “错了。” “喔?” 年轻县尉的酒杯见底了,流君抬手欲添,却被挡下握住手腕。名伎卸去伪装之后脸上缺乏情绪表现,那声“喔?”只有表面上的询问,被捉住手更是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林文彬严肃地看著眼前丽人,却怎么也读不出那双深色蓝眼中藏著什么情绪。 “你是真不知?假不知?”青年抓著那只手,沉声问。 “流君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唉……你啊!”林文彬气馁地放开莫德流,又是一声长叹。“连我也不能信任吗?” “高轩受托取人性命,从不过问个中原委。”流君收回手,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慢慢啜饮。“若委托人弄错目标,也非杀手的错,不是吗?” “唉……” 林文彬烦躁地搔了搔头,把视线投往半掩的纸窗外,同时把右手探进自己怀中,拿出了个布包扔在茶几上。出乎意料的,布包敲击在桌面,发出金属的沉声。流君伸手把布包倒过来,几枚白花花的银锭滚落在茶几上。看到这么大一笔钱,名伎的蓝眼眨也没眨,连调侃都是面无表情。 “五十两白银买流君一夜,林大人好阔气。” “昨晚死在遣唐使府上的,是通缉犯徐三。”林文彬面色微红、双手抱胸,老大不高兴地说。“他受官府追捕、走投无路,半月前潜入大和长冈的住处,欲取而代之。今早我到案发处,一眼就认出来了。” “喔?” “悬赏五十贯,那是你的。”林文彬边站起身边说。“另外死在屋顶上的两个黑衣人,是徐三的仇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通缉犯死于非命,赏金当然充公。五十两白银大约价值五十贯,总共五万钱,这不是小数目。就算在京城,一个县衙里的小小县尉,要是奉公守法不恣意敛财,不知多久才能攒下这么多积蓄。莫德流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将银锭收起,看著林文彬起身,嘴角扯开一抹艳笑。 “不留下来过夜吗?闭门鼓早响过了喔!” “免了,”林文彬向年轻友人抛去一个白眼。“你这里太香,我的鼻子受不了。” “那不送。” “你呀……” 林文彬走到房门口,又停下了脚步回头。还在坐床上的莫德流已经换上舞伎流君的面孔,似笑非笑看著他。 “可以的话,早些从良吧。”年轻县尉看著名伎,叹息似地说。 *** “你见过了吗?迎风楼的流君?”冬日暖阳的早晨,路边老王问路边老李。 “啊啊那个胡伎啊?”老李搔搔鼻头。“见过是见过,不过我真不懂哪……” “怎么?” “那么丑的人,怎么会成为名伎呢?他舞是舞得不错啦,但那高鼻、那削面、那铜铃大眼,更别说那对像玻璃珠一样的瞳仁了,还是男的。哎唷有钱人的品味还真奇特啊!” “噗哧!” 最后那声忍俊不住的笑,倒非出自两个路人之口,而是路过歇脚的官吏。此处是南北纵切长安的朱雀门大街东侧街旁,人声鼎沸的街边树荫下有个临时茶铺,两个身著同式官服的青年县尉倚在旁边喝茶,笑的则是其中之一。 “这长安第一丑伎,我还真该见识见识。” 刚喷笑的青年虽穿著官服,脸上却有种江湖浪子的放荡神情,他说话的语音不高不低,恰好传入身旁的伙伴耳中。这人的名字叫侯邦彦,刚从别处下级县城调到京兆府万年县衙。新官上任,这位老兄却不管县尉众多杂务,揪著新同事就往街上跑,说是要巡视职务范围。 听他如此发言,旁边那位被拉出来的另一个县尉,也就是林文彬,手持茶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君子各有所好,人人品味不同罢了。”林文彬说。“侯兄,你刚到京城,胡人看了扎眼,久而久之,看多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想必,林兄就是看著看著对了眼的那种。”穿著崭新官服的侯邦彦将自己碗中茶水一饮而尽,笑道:“门房小吴跟我讲啦!流君是林兄的老相好。想不到林兄一表人才、家有妻儿,竟好此道。” “侯兄莫要误会……” “林兄不用紧张,我对断袖之癖可没有偏见。” “不是那样的。”林文彬正色道:“我跟流君只是朋友而已。” “是、是,好朋友、好兄弟。”侯邦彦敷衍著。林文彬正要接口反驳,他却已笑笑看向街旁拥挤的人群,道:“看来进贡队伍到了,走吧?” “喔,走吧。” 于是两人付了茶钱,离开茶铺,就往旁边万头攒动的群众行列中扎身。 腊月初六,长安城里已经渐渐开始可以嗅到过年的气味,进城买卖的外地人多了,东西二市来往采办的人潮也增加了好几倍。但今日相当特殊,平时聚集在城中各处的乡民,纷纷都聚集到城中央的朱雀大街两旁,弄得一条干道两旁是沸沸扬扬。不只京城中的各级卫队在此加强巡逻维持秩序、不负责巡逻的县尉跑来凑热闹,连他处的摊贩茶铺都移到此处。 原因无他,大食使节进贡。 本国使节回报、出征大军返国、外国使节来朝,都是长安城一等一的大事。阿拉伯古称大食,自高宗永徽年间使节首次来朝,此后百年间两国来往不断,时有遣使互相拜访。后来回教势力扩张,开元三至五年间,唐朝大军为吐蕃与大食偶动干戈,后又讲和。这次大食人名义上是为贺年,专程带了异国方物、珍玩,大摆排场一路进城,除祝贺外,也有更多炫耀国力之意。 “来了来了。” “你小心点。对不起啊老丈,他是刚从乡下来的,不太懂礼貌。”林文彬扶起不小心被侯邦彦撞开的路人,连声道歉后,朝伙伴横了一眼。“你注意点,我们可不是来玩的。” “看看也无妨啊,咦那是大象吧?” “喔?哪里?” 骏马和骆驼作为前导,身著华丽异国服饰的大食人吹著号角,一路由南方直行而来。行列中除了装饰华丽的乘象之外,载著各色美女箱笼的马车也穿插其间,然后是被锁链牵著的异国珍兽、肤色不同的俘虏,随著音乐缓慢前行。 队伍之中有辆马车,车上载著与人等高的铁笼子,其中装著一个金发碧眼、须发杂乱、身披兽皮的蛮人。相较于其余花枝招展的游行队伍,这项贡品并没什么突出,不过又是个肤色特殊的奴隶而已。但特别处在于,他一直不断地喊叫,并用双手撼动著笼子。 ‘救救我!放我出去!’ ‘我是不列颠麦西亚王国的卡莱尔王子,请谁听得懂的,通知我的国家!’ ‘谁听得懂的!拜托!’ ‘围观著的你们!求求你们!’ ‘我一定会报答的!求求你们!’ 关那蛮族的笼车经过林侯两人面前时,两个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笼中之人除去长而蓬乱的金发外,也长了满脸金色的胡子,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看来还相当年轻。他的骨架粗大,肌肉不知是因为激动或寒冷而微微颤抖著。囚禁他的铁笼虽坚固,却也被摇晃得匡啷作响,拉车的马儿不安嘶鸣起来。 ‘帮我离开这里!拜托!’ ‘求求你们!不要害怕!帮助我!’ 经此一闹,群众像是看到即将破笼的猛兽般后退。于是原本走在队伍后面的、缠著头巾的大食人走上前,一鞭抽在那人抓住栏杆的手上。 “噢,看起来好痛。”侯邦彦不忍心地转开目光。“他们一定要当众这样虐囚吗?” 铁笼中的人手上挨鞭,吃痛缩回笼子中央,抱著绽血的手缩成一团。但他的声音没有被皮鞭夺去,那双淡色的蓝眼有一瞬间和林文彬的视线交错而过,然后又移向其余的人群,呐喊再次从他已经干裂的嘴唇中迸出。 ‘拜托!求求你们!有没有人听得懂啊?’ ‘拜托你们……’ “不知道他在呐喊什么……”林文彬看著游行队伍,脸上也写满同情。“那人似乎很委屈、很痛苦。是被劫来的吧?” “看不下去了,我们走吧。”侯邦彦话才开口,人已经往人群外面钻了,并有板有眼的吆喝起来。“不要挤啊!会出人命的!不要再往前挤了!” “你才在挤人吧?” 林文彬随即跟上,适时制止同事残害乡民的举止,两人拉拉扯扯地沿著进贡队伍行进的方向,往皇城方向走去。 由于街上骈肩杂沓的盛况,林侯两人只注意到一旁人群中有群莺莺燕燕,打扮得花枝招展,是青楼女子和男伎结伴出游。他们没注意到,里面有被侍童丝萝拉来看热闹的流君,当然更不可能看到流君脸上那种错愕后的若有所思。 那“蛮人”求救的话,用了三种不同的语言,有一种是拉丁文、另外两种分别是遥远西方蛮族日耳曼和盎格鲁的土语。 莫德流听懂了。 第二回 唐朝长安虽行宵禁,但仅限于城中大街,各坊内小街小巷则不受管制。相较于大道上的黑暗冷清,入夜之后,妓院酒馆反而是一片灯红酒绿。迎风楼所在的平康坊东北三曲,是全城最著名的青楼汇聚地,灯火通明到深夜也不足为奇。 今夜迎风楼西侧厢房,依旧是丝竹悠扬、觥筹交错。但不同于平日骚人雅士乃至于新科举子的排场,今天酒菜只摆了半桌,屋中仅有一组两人乐妓,加上流君,共三位艺人而已。仆从则只有流君的侍童丝萝,少年藏在客厅一角煮水烫酒,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场面虽嫌寒酸,想想也是当然,除去花枝招展的三位艺人,厢房内的客厅只坐了两个县尉,都是从八品下的小官。在冠盖云集的京城,两个县尉无财无势,能包下流君一晚已是稀奇。林文彬举起面前的酒杯,皱著眉头喝干,眼神忍不住飘往硬扯著他来此地的同僚。唐代禁止京官上艺楼,县尉本不能公然在此开宴,而始作俑者的侯邦彦,正两眼发直地盯著流君——那看得之专注,一筷子猪耳朵挟了半天,手倒是还悬在瓷盘上方。 “侯兄、喂、侯兄。” 林文彬忍不住出声叫唤,把出神的侯邦彦吓得一愣,险些连筷子都掉了。 “啊?什么?” “你把筷子放下来看吧!”林文彬苦笑著说。“流君的扇舞,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看,的确精妙无比。” “啊啊……” 侯邦彦虚应几声,也不知有没有把林文彬的评语听进耳里。他手上那双象牙箸放是放下了,两眼却又迫不及待地移回桌前的雕花坐床。那充当舞台的坐床旁坐著两个美女,一持琵琶一操笛,而台上,流君穿著丝绸飘衣,两手各持一把金线精绣的折扇,正随著乐声翩翩起舞。 乐曲刚开始,只拨弦切切数响,流君定身于台上,侧对客席,垂首屈膝而立。 他身著一件淡蓝缦衫,下身是紫色纱裙,用虹彩丝带系在胸下,皴出层层堆叠的波纹。在胭脂花黄的妆点下,那原已光润的侧面因脂粉而皎白,半抹遮掩不住的俊朗英气调和了秾丽,渲然成一股独特的气质。 随著笛声幽幽和入,静立犹如玉雕的人影下颔轻抬,一手极缓举起。定睛注目下,收拢的丝扇好似固结于空气中,但久观之后,才知那扇已移而让人全然不觉,仅扇柄所系丝穗微微晃动著。 丝竹声渐渐悠扬起来,流君依旧保持似凝似滞的姿态,上身几乎不动,脚步稍移,转而面向客席。那旋身的动作是如此静谧而优雅,林侯两人直到扇面遮住流君额上装饰的金钿,才意识到两把绣扇早已无声无息张开,交错在舞者面前。 倏然琵琶乐手的拨子当弦一划,快板骤然窜起,笛音亦不落人后,声调从呜咽转为轻灵。繁丝急管中,两把浅黄底的绣扇左右舞开,朱碧花纹夹金丝的扇面转眼就翻飞如金银彩蝶,让人目不暇给。而在两腕翻转的同时,流君被衣裙覆盖的腰缓缓往后反折,上身向下倾倒。他脸上噙著笑,目光流转,手上舞扇的动作却丝毫不慢。直到头上珠翠将要点地,彩衣人儿才一跃而起,在快竹紧弦中回身起旋。 流君下身穿的罗裙本是两层,旋转间细纱织的外裙飞扬起来,显出底下血色的长裙翻腾如波。随著倾身腾舞的动作,薄丝轻绸的袖摆、饰带画成了飘忽的弧线,宛如腊月的鹅毛大雪,又像阳春烂漫阳光下薰风带起的飞花。那景象如梦似幻,再加上扇面饰线反映烛光的金波,竟让人眼花撩乱,看不出旋转的速度究竟是慢是快。 笛声和琵琶依旧急促,但乐音中不知不觉间多出了清脆声响,不似钟罄金声、也非鼓声咚咚,却是合拍合律,自成第三股乐音,混入齐奏。 “听到了吗?哪来的击节声?” 林文彬听著觉得怪异,忍不住凑到正屏气凝神的侯邦彦旁,低声询问。侯邦彦看得正出神,也不搭理他,只右手往流君头上一指,算是回答。 随著那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再追随那脆响的来源,就算认识流君数年,早闻其盛名,林文彬还是不由得低声赞叹。那响声来自流君头顶,他旋舞时,只颈部以下的躯干转,头依旧面向客席。当首身扭动的幅度到达极限,每圈转完之前便急速转头,他头上的珠翠、步摇非金即玉,这一转,珠翠互相敲击,就成了那清脆合拍的巧妙玲玎声响。 台上原就飞快的舞蹈渐渐加速,流君已然旋成一团云彩,不分眼鼻头手,唯见云中缝隙洒出来两团金光,是他手中的扇子。旁边的琵琶嘈嘈像豪雨倾盆而下,笛声则是乍听而乱,入耳之后却宫商分明。珠翠伴节的脆音旋成了嘤嘤急切的催促,越舞越快、越舞越快、越舞越快…… 然后一声破玉之响,整个舞台乍然而止。 有那么小半刻时间,花厅是静止的、沉默的。不光台上台下三伎维持著最后终止的姿势,客席上林侯也不动,就像刚做了场太精彩的梦,瞬间惊醒,一时之间还不知该做何反应。 “雕虫小技,流君献丑了。” 台上舞者恢复正立姿态,举手向两位客人一揖,旁边两位乐妓也跟著起身行礼。林侯二人这下才醒悟到表演已经结束,猛然拍手叫好起来。 “好!好!太妙了!”侯邦彦拍著桌子,用力向舞台举杯。“如此好舞,毕生难见!敬迎风楼流君!干!” “侯大人过奖了,不过区区扇舞。”流君微微含笑,自台上走来,扭身就在靠侯邦彦的椅子上坐下。“有客自远方来,虫篆之技,博君一灿尔。” “流君,你就别再自谦了。”林文彬在桌另一面苦笑,两个乐妓表演后也朝客席走来,自然在他两旁的座位坐下,让县尉大人满面的不自在。 “没错没错,迎风楼流君,果然名不虚传。若是你这扇舞上不得台面,那教坊里的人都要失业啦!”侯邦彦笑著,把一杯斟满的酒推到流君面前。“自谦过度则嫌酸腐,该罚!” “是该罚。” 流君也不推辞,爽快干脆地举杯就干。这一杯下去,就像起了头,青楼男女最擅长的就是行酒划拳,三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伴著林侯两人一壶壶的喝下去。 于是酒过不只三巡,或是十几二十巡吧?侯邦彦本来就量大,林文彬平日虽不多饮,也是能喝上几杯。等到主客都有八分醉意,已经是亥时左右,将近子时。既然各坊入夜后坊门紧闭,人员出入不得只能留宿,自然就到了青楼的重头戏时间。 “那,林兄,我就不打扰你们情人叙旧啦!”侯邦彦扶著两个乐妓起身,醉态可掬地走向门外。“朋友妻不可戏,今天我就屈就于路旁小花了,您慢慢享用啊!” “呃……咦?” 林文彬已经喝得头昏脑胀,正趴在桌上歇息,听侯邦彦这么一说,抬起头来,呀然发现厅中只剩自己与流君两人。而后者脸上的酣然已经透过脂粉,一张玉面明显泛著粉红色,正微笑看向他。 “那么,文彬哥……”流君靠上林文彬的耳边,轻轻说:“我们……也去睡吧?” *** 迎风楼西侧厢房属于流君的部分,总共三个房间。第一层是外间的客厅,摆著胡桌胡椅和一张充当舞台的坐床,地上铺著波斯地毯,墙上挂著各式金玉字画,平日小型酒宴歌舞都在此处。 第二层的暖阁雅间较小,妆点更是精致,主要摆设只有可供两三人对酌的坐床,和挂著淡蓝色纱帐的豪华雕花檀木床,平日若有客人留下过夜,流君就在此处陪寝。 而第三层的里间最小,布置与其说像卧室,还不如说像书房。这是平日流君起居的地方,当中有西域样式的桌椅,旁边有矮几书柜和放著一般什物的矮柜,再过去是梳妆台。一张小木床占据了房间的角落,与隔壁相较起来寒酸得离谱,而墙上除去两幅写著流畅草书的挂轴,别无其余装饰。 上半夜的酒酣耳热似乎已经随著月落而风逝,夜深人静,流君的床上空无一人。黑洞洞的房间中,莫德流悄然无声著装著。漆黑的夜行衣已经穿妥,绣金的外袍也用腰带束好,他绑紧了软皮靴子上的系带,拾起桌上的面具和金扇,轻轻往外面的房间移去。 大床淡蓝金绡的帐幕中,传来林文彬深沉缓慢的呼吸,大床旁边的踏板上则有侍童丝萝的鼾声。碳炉和缓的暗红光下,那景象散射著温暖的气息,莫德流靛蓝的双眼扫过整个房间,冰冷的面庞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瞬间又重新冰凝。无论方才席后如何劝诱,酒醉的林文彬都坚拒与他同床,甚至不许他睡在同个房间内。年轻县尉那反覆而坚持的“男女授受不亲”听来虽好笑并谬误,却正气凛然地让人无法反驳。 “既然文彬哥给我方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刚才流君把林文彬安置好交给丝萝,离开房间时说了这么句话。林文彬只挥了挥手要他快走,却不知,那背后带有更深沉的意义。 依旧是一丝声响也没发出,莫德流确认雅间中两人都已熟睡之后,折回自己房内,小心把门闩好。他走到不大的窗边,轻轻掀开纸窗和外层防寒的木制挡板,身形一纵,就跃入了月已西沉的长安黑夜中。 *** 虽夜已深冷,附近青楼酒馆还是断续传来笑语,不少灯笼也还缀著巷弄。莫德流小心避开守卫和灯光,无声无息地翻出坊墙。北出平康坊之后,沿著皇城东墙的方向而去,悄然越过住满高官权贵的崇仁、永兴等坊。 已经化身为神秘杀手“高轩”的莫德流在穿越光宅坊后,于城墙外稍加停伫。待巡逻宫墙的卫士来回的空档,他提气一跃,飞上半个墙高,即将下落时足尖在墙面重点,借势再次往上跳至墙顶。翻过高耸的城墙之后,进入花草扶疏的大明宫。避开右银台门,穿过半个大明宫后往西折,就是种植著奇花异草、豢养著各种进贡珍兽的禁苑。 原本进贡给皇帝当作方物的各色人种奴隶,有歌舞专才的应该被归于教坊,有手艺的则归于工部少府之类。但被当成贡人的卡莱尔非但一无所长,言语无法沟通之外更难以控制,最后只得跟野兽一起送进禁苑,由负责照顾珍兽的大食人看管。 夜已深,隆冬十二月的长安夜晚非常寒冷,即使是在木造屋内也仅能稍减寒意。卡莱尔王子依旧被囚在铁笼中,连人带笼被放在仓库里,旁边的笼里关著一对雌雄狮。气温很低,薄薄的墙壁提供不了多少温暖,囚禁他的大食人还算用心,点了一盆炭火在屋中防止贡物失温而死,却又恶质地把那火盆放在房间另一侧,离狮子比离人还近。 就算出生于湿冷的西欧,只有一张兽皮遮身的卡莱尔也难耐酷寒。他挤在铁笼离火盆最近的角落,把自己缩到不能再缩,用头发跟兽皮把自己尽量与空气和笼底隔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冻到半睡半醒,蜷成一团瑟瑟发抖著。 “砰咚!” 门外传来沉物落地的声响,那声音非常轻微,无法熟睡的卡莱尔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但门口随即传来开锁的声音,门“吱呀”被推开时一旁的狮子也惊醒了,发出低哑的咆哮声。 ‘……谁、谁?’ 伴随著刺骨寒风,黑袍戴著惨白面具的人影溜了进来。卡莱尔冷到几乎麻痹的唇舌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质问,但黑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把门关上,冷冷瞪著那对张牙舞爪的狮子。 虽然被面具遮盖脸庞,那对深蓝的双眼仍有种奇异的魄力,镇住了异国的猛兽。卡莱尔惊异地看著来人,还没等到他挤出第二句话,原本低吼著的狮子就已经垂耳低首,泄气地后退坐下。 ‘你是谁?’ 黑衣人走到卡莱尔笼前时,他已经挣扎著起身,凑上前询问。他清楚看到那人手上拿著一串钥匙,瞬间意识到这是来救自己的而惊喜交加。但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那戴著面具的怪人手中试钥匙开笼上的锁,口中竟然吐出了他的母语。 ‘别出声,我是来救你的。’ ‘你……你会说盎格鲁语?’ ‘我会。’ ‘噢感谢主……’ “嘘!” 高轩从开锁的动作中不耐烦地抬头,瞪了卡莱尔一眼,卡莱尔看到了那双眼中的神色之后连忙住口。无言在昏黄的黑暗中蔓延了好一会儿,幸好没多久高轩就找到正确的钥匙,打开笼门,不然年轻王子可能会被那种焦躁的沉默噎死。 ‘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出去再说。’ 铁笼一开,王子就蹒跚走了出来。莫德流没有漏看他身上单薄的遮体物和明显的颤抖,铁门重新关上的同时,黑色绣金长袍也甩到了王子的头上。 ‘穿上。’ ‘谢谢,可是你不冷吗?’ ‘快点。’ 高轩所讲的盎格鲁语虽然发音不标准,但其中的命令之意非常清晰。卡莱尔不敢违抗眼前的黑衣人,手忙脚乱地把长袍套上。而他才把两只手都穿进袖子,金花绸带就飞来缠上他的腰,高轩将那条腰带猛拉紧系,把卡莱尔跟自己绑在一起。 ‘呃……’ ‘抓紧。’ 黑衣人没有给卡莱尔犹豫的时间,他伸手把王子的手拉来揽上自己脖颈,让他的腿缠上自己腰部,然后推开门,飞身而出。 *** 禁苑的这侧灯火稀少,离开囚禁卡莱尔的仓库时,他看到门前倒了个头上缠头巾的人影,旁边歪倒著已经烧去一半的灯笼,照出泥地上有团暗色痕迹。直到他们远离那个角落,异国来的王子才醒悟过来那是血。 ‘你杀了那人?’ ‘别说话。’高轩冷冷地说。‘会咬到舌头。’ ‘噢。’ 即使背上驮著个比自己高大的人,高轩的脚程对没见识过轻功的异邦人来说还是太快了。他第一次飞身上檐时,卡莱尔吓得手脚并用,整个人紧缠住前方漆黑的人影。也不知是这动作的影响,还是两人的重量终究迟钝了高轩的脚步,软皮夜行靴踏上房顶时落脚过重,踩脱了一块瓦。两人跳下房顶时,瓦片也在另一侧落地,发出打破宁静的脆响。 “有贼!” “有刺客!” 灯火伴随著叫喊声亮起,禁苑守卫用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围聚而来。虽行迹走漏,高轩的脚步却没有半丝仓促,金乌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上,行云流水般扫开蝗飞而来的箭雨。对比于后方吵杂的喧嚣,他默不作声地纵身舞动,寒风也似地驰往无灯火的远方。 几丛茂密的枝叶划过卡莱尔的脸,逼得他低头埋首于高轩的颈间。绣金黑袍与夜行衣中传来一缕幽香,让王子不由得失了神,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身后的树丛已经把追兵与两人远远隔开来。回头是一片漆黑,四下不见半点灯火,只有头上寒星点点。 夜依旧深沉,但布满各种奇树密林的广大园林并不入梦,各种野兽虫鸟的鸣叫交互响应,又在两人飞速穿越时骤然停止,静得让人耳痛。为确认方向,高轩不时抬头从树影间仰望天空,靠著星象一路笔直往西,穿过这巨大的皇家狩猎场。 西进近十里之后,稍往西南折,朝向遥不可见的长安外城奔驰。高轩一直到穿过梨园南边的建筑群之后,抵达人烟稀少的区域才开始放慢脚步。他的功夫本就是走轻灵一派,长年的卖艺卖色生涯也对体力没有帮助,背著个大男人全速奔驰了这么长段距离,面具下的呼吸终究是忍不住紊乱起来。 ‘你需不需要……’ 卡莱尔关切的问话才出口,就被身前轻微的摇头截断。高轩抬头看看西斜的半夜星子,面具下的牙齿一咬,脚步虽缓了些,依旧毫不停歇地沿著北面城墙往西。 出禁苑,绕过长安城外郭的西北角,两人来到了城墙的西侧。就算艺高人胆大,莫德流也没有把握能带著劫来的人进城藏匿,他们的目的地在开远门与金光门之间往西,离京城较远的村落——王家村,那里有一户极其平凡、甚至有些破旧的人家。跑了大半夜,高轩终于在这里止步,杀手伸手解开系著两人的腰带,把背上的人放下。 “叩叩、叩。” 高轩的拳头敲在粗糙的木板门上,不轻不重,在黎明前的深夜里却十分响亮。好不容易脚踏实地的卡莱尔活动著手脚,正打算说什么,却又再次被面具眼洞中的那对蓝眼阻止。 “叩叩、叩。” 再次敲门时,卡莱尔注意到了那中间有独特的节奏。随即里面传出了推门的“叽呀”声、拖沓的脚步,然后外侧的门轻轻被打开了条缝,露出两只苍老的眼睛。 “是你……” 伴随著苍老的男声,木门往外打开。门后是个黝黑矮小的老人,高轩拉著卡莱尔闪进去之后,也不多做解释,就直接了当地对老人说: “请帮我藏好他。” 老者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就靠著手上半截蜡烛的微光,上下打量起卡莱尔。年轻王子从那对世故的眼神中看到了慈祥与关怀,良好的教养让他想说些什么,但立刻想到语言不通的问题,只好往一旁戴著面具的黑衣人看去,用眼神向他求救。 ‘我得走了,虽然语言不通,这个人可以相信,他会照顾你。’高轩终于说出今晚最长的一句话。‘我会再来,你要藏好。’ 然后高轩完全不给卡莱尔发言的机会,他转头改说汉语,向老人微微颔首。 “永伯,我得走了,麻烦你。” “进城小心。” 高轩离去的轻风刮散了老人的语尾。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影足尖一点,就飞越了民家矮小的篱笆,转眼不见踪影。 “孩子,天冷,先进屋吧!” 老人和蔼的嗓音让卡莱尔收回痴望黑夜的目光,虽然言语不通,但抚在他肩上的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就像带他奔驰了整夜的黑衣人不宽广的背,即使沉默、就算无法理解,也让他自踏上这片土地以来首度感到安心。 ‘我忘了把他的衣服还给他。’卡莱尔抚摸著身上黑衣柔软的缎料,握紧了手中的腰带,喃喃说。 “不用担心高轩,他不会有事的。”虽然有些偏差,老人还是从王子的语气中读出了他想表达的感情,于是微微一笑,带著他往屋里走。“来,进屋去吧!” ‘谢谢你。’ “别客气。” *** 放下背上的人之后,杀手的脚步自然轻快许多。他如箭般射过村落、酒家和无人居住的旷野,翻过比皇城墙易翻许多的外城墙,急速穿越依旧沉眠的长安。半个多时辰之后,高轩回到迎风楼。当他拿下面具、把夜行衣和金乌扇一并藏好时,远方已经传来开门鼓的声音。他才宽衣躺下不久,就听到外面的雅间有动静,然后是林文彬起床、丝萝打水给他梳洗的声音。 天还是没有转亮,但窗外开始渐渐起了人声。莫德流躺在床上,留心分辨隔壁雅间里的动静。一直等到林文彬拒绝用早膳,告辞离去之后,他才阖上眼睑,瞬间就进入深眠之中。 *** 从午后开始,长安就下起细细的雪,灰白灰白的云层遮著天空,让暮色加快了侵袭的脚步。风飕飕吹著,微小如尘的雪一波波飞扬起来,就像大厨揉面时撒在空中的面粉,又似纤手拂动下的丝幕。此景美则美矣,身处其中却是冻人彻骨,于是路上行人都给逼了进房里,街上仅剩少数无法偷闲的脚夫仆役,披著斗篷缩著脖子急匆匆赶路。 迎风楼坚固的夹层木墙隔开寒意,尖啸的北风也被远远斥去。西侧厢房流君的雅间中,一炉炭火燃得正好,坐床几上几碟小菜却空待著无人的丝绒座垫。金勾放下后,蓝丝暖帐把檀木大床里外分成两个世界,外头温暖,里面温度却更高。窗外天色还未暗,大床上却已是人影交叠,两具躯体在薰香的烟丝中隐隐可见,绸被间正是翻云覆雨之时。坚固大床轻轻摇晃著,帐内不时传出男人急促的喘息,伴上流君偶然溢出的低软吟哦,交织成一片春意无限的音色。 几个猛烈的动作之后是定身一颤,覆在迎风楼名伎身上的男人大喘几口气,半晌之后他才放松臂膀,缓缓在流君身侧卧下。 “哎,流君啊,数月不来,你这里是怎么……变得更让人销魂啦?” 男人说著,边抬手抚摸流君的面庞,语中尽是缠绵之意。流君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他嘴角勾起半抹微笑,一只骨感的手抚上男人的,来回摩挲。 “还说呢,颜大人您这么段日子不见人影,可让我好生想念。” “我也不愿意啊!”年轻男人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个月刚娶亲,家里老婆管得严著呢,哪还能像以前一样。” “难怪刚才一进门就说今日时间不多。”流君轻轻笑著,在恩客的手上落下细碎的吻。“不过颜大人……现在什么时刻啦?您不是说关门鼓前要走?” “就你这厮精得像鬼一样。”年轻男人挺起上身,笑著在流君额上轻轻一敲。“是不是忙著赶我走,好去找别的相好厮混啊?” “哪来的话?流君当然希望颜大人天天留下来过夜……” “那好呀!” 男人说著,往流君脖颈间就是一阵胡啃乱咬,加上意犹未尽的双手在那如玉肌肤上又揉又捏,换来名伎止不住的讨饶轻笑。 “哎唷、哎!”流君笑著,抚在恩客胸口的手倒是半推半就。“我是、我是担心颜大人,夫人醋劲挺、哎唷、挺大的不是?” “说不过你。”男人玩闹一阵之后终于收手,笑著边说边往床上被褥一倒。“去去,去叫人送水来给我洗身子去。是该回去了。” “就您这句。”流君笑著爬起身,转头往外面叫唤。“丝萝,打水来给颜大人抹身啦!” “马上来!” 外面侍童清脆回声,不多时一个粗役便打了桶热水进来。流君披衣起身时,丝萝正搬来高脚几,往上面搁著油膏布巾等沐浴用品。伸手试水温的当儿,流君看到侍童给他使的眼色,于是轻轻把耳凑上去。 “林大人在外面客厅,等了有一刻多钟啦!”少年低声说。 “知道了。”流君轻叹一口气,把衣袍拉拢,直起身来。“你帮我伺候著颜大人,我去去就回。” “嗯。” *** 外边客厅里,穿著半旧官服的县尉坐立不安,绕著客厅走来走去,正是今早才离去的林文彬。他方才急匆匆来到迎风楼西厢,拍门时给丝萝拦著,说流君正在接客,还是他端了官架子出来,好说歹说后侍童才让他在客厅候著。 这不等还好,越等就越让人难堪。迎风楼各建筑间的墙搭得厚实,屋内厅室间隔音却不甚佳,林文彬是习武之人,听力异常灵敏,他自己在这客厅里静坐,隔壁房间里却满是云雨之声。这于礼不合说要走吧,却又急著要见流君走不得,于是听得他火气越来越大,脸上也忍不住一路烧红到耳根。待听到流君跟恩客告罪,说外边嬷嬷有事找他,得暂时离开时,林文彬已经把丝萝备在桌上的整壶凉水喝了个干。 “文彬哥,什么风又把你吹回来啦?” 流君从里间走出时只披著一件外袍,用腰带随意系在身上。他满身发衫凌乱不说,两条白皙修长的腿更大半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加上领口大张,脖颈间露出粉色的印痕,那旖旎的景象看得林文彬心烦意乱,连忙转开头去。 “怎么了?难道是昨晚醉得彻底,没跟流君共度春宵而遗憾吗?”流君看林文彬不说话,便笑著出言相激。“不巧哪,可能得等明天啦!” “昨晚!”这词一被提起,林文彬方才的羞赧立刻扫荡一空。他猛地转头,一对虎目狠狠瞪著眼前的年轻友人,沉声开口:“你说!你昨晚去哪了?” “林大人跟我说笑吧?”流君拉拉衣衫,笑道:“我昨晚能去哪?睡在我房外的林大人不是最清楚吗?” “不要跟我装蒜!” 林文彬一声低喝,伸手就揪过流君半张的领口,把那扮相娇弱的人影拉到自己面前。他用仅两人可以听到、却不失怒意的语调,异常用力地说: “你利用我。” “哎……” “别跟我打马虎眼!”林文彬低吼,他眼里有遮掩不住的沉痛。“你杀人放火还则罢也,怎么犯到禁苑去了?” “林……” “高轩杀的一直都不是好人,我相信你自有理由。但你倒是告诉我,杀到大内去抢御贡有什么理由?你告诉我啊!” “我怎不知……”流君动了动脖子,好像挺难过的样子,但他脸上还是带著笑。“我怎不知道,杀手杀人还需要理由?” “流君!” “是?” “那侯邦彦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洗耳恭听。” “京城两大杀手过于猖狂,府县早就打算铲除了。”林文彬的鼻子几乎贴到了流君的鼻上。“那家伙,在前职是破案无数出名的捕贼尉,这次特别破格把他调到长安,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嗯,昨晚好像有听说此事。” “那你还在他鼻尖下……!” 林文彬自己那句话才出口,就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厉害而收声。面前,流君正对他微笑著,那脸上残妆留著风尘的痕迹,可是黛绿中的一双碧眼却是安静而冷澈。年轻县尉默默松开了手,放开流君,他难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名伎,突然发现自己从不曾了解过这个人。 “你……” “嗯?” 林文彬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两人就在那大眼瞪小眼站了半晌,青年的眼神从流君脸上不自觉移到下身,发现颜色诡异的液体正沿著一条大腿蜿蜒而下时,错综复杂的苦涩几乎淹没了他。 “那,如果林大人没什么其他指教的话……”流君注意到林文彬的视线,把外袍一拉,遮住了自己的腿。“我屋内还有客人,就不送了。” 被那一遮,林文彬猛然醒来,连忙把视线移到别处。好半刻之后,他才理清思绪,轻声开口。 “现在府县还未认定凶徒即是高轩,只知道是披著绣金黑袍的男子。” “喔?” “……凶徒和被劫之人的画像,明天就会贴满城里。”年轻县尉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若上面查办起来,我谁也保不了。” 流君终究是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勾起胭脂脱落的红唇一笑,转身走回里屋。林文彬没有留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自己一人站在客厅当中,站了很久很久。